《失忆后我救了病娇暴君》 第1页 《失忆后我救了病娇暴君》作者:第一只喵【完结+番外】 文案 文晚晚失忆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嫁给镇南王叶淮,只记得他残暴嗜杀,每个嫁进来的女人,都死在他手里。 因为叶淮只好男风,不爱女人。 甚至在她进府当天,叶淮还抢了个男人回来,百般拷打,逼他就范。 为了保命,文晚晚筹划逃跑。 后宅里除了她,还有一个病弱乖戾的美少年,文晚晚看他浑身伤痕,就知他是被抢回来的内宠,顿时起了恻隐之心:要不,一起逃? 少年抹掉唇边的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好。 恢復记忆后的文晚晚看着真病娇·假内宠·叶·弱不禁风·淮,嘴角抽了抽: 镇南王殿下,咱别装了行吗? 叶淮从来都知道文晚晚是他那皇帝侄儿派来的刺客。 她失了忆邀他一起逃跑时,他想,以她为饵,将她身后的人一网打尽,然后杀了她。 后来他为了她冲冠一怒,屠尽三军时,又想,只要她能回来,就算要他的命,他也双手奉上。 开朗治癒烟火气满满大宫女x傲娇多疑极度缺爱美疯批 排雷:1.男主缺爱,多疑偏执的疯批 2.前期男主相当狗 3.有强取豪夺 ———————————————— 内容标籤: 豪门世家 美食 甜甜文 爽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冲冠一怒为红颜 立意:于万千人中,找寻所爱,相扶相惜 第1章 失忆 七月,淮路州。 暴雨是傍晚时突然落下的,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头盖脸地,直往人身上砸。 文晚晚拿包袱挡着头,三两步跑到一棵大树底下躲雨,还没站定,耳边便传来南舟冷淡的声音:「这种天钻到树底下,十有八九遭雷噼。」 话音未落,眼前兀地一亮,一道闪电噼开了天空,文晚晚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出树荫,紧跟着咔嚓一声巨响,惊雷在头顶炸开,满树的枝叶哗啦啦乱摇起来,那雨,下得越发急了。 南舟回过头,目光在她身前一顿,就多了点审视的意味。 文晚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薄薄的夏装被雨水打透了,湿漉漉地贴着肌肤,浑圆隆起的中间,一痕雪色托着一弯沟壑,唿之欲出。 文晚晚立刻捂住了胸口。 再抬眼时,南舟已经转回头向前走了,他身上的白袍被雨水打得透湿,却不像她的衣服那样紧紧贴在身上,反而挺括飘逸的垂下来,衬着他那雌雄莫辨的容貌,苍白倨傲的神色,整个人就像误入尘世的谪仙人似的,不带一丝烟火气。 文晚晚看着他的背影,先前就有的疑惑越发深了,这人,真的是镇南王叶淮的男宠吗? 一个多月前,皇帝赐给镇南王叶淮十个美人,为首的,就是最得皇帝信重的尚仪局局正,文晚晚。 美人们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叶淮的治所淮路州,却连叶淮的面都没见到,直接被丢去别院,又在半路上遭到刺杀,死伤过半。 文晚晚后脑上挨了一棍,当场昏迷,五天前终于醒来,却失去了之前七八年里绝大部分的记忆。 不记得自己怎么进的宫,怎么当的女官,为什么被皇帝赐给了叶淮,唯一能确定的是,前些年皇帝赐给叶淮的美人们,包括这次从刺客刀下逃脱的那些美人们,最后都被叶淮杀了。 因为叶淮有谋逆之心,处处跟朝廷对着干。 更因为叶淮酷好男风,憎恶女人。 文晚晚还在无意中听见下人们议论,在她被送到别院的当天,叶淮抢了个少年锁在后院,每天严刑拷打,逼迫少年做他的男宠。 文晚晚不明白为什么叶淮杀掉其他美人独独留下她,但叶淮如此荒淫无耻、残暴嗜杀,文晚晚觉得,自己被杀,也是迟早的事。 与其等死,不如逃走。 主意拿定,她开始偷偷探查地形,昨天一早刚走到后院,就看见先前一直反锁着的那间屋子打开了,一个白衣的少年虚虚靠着门框,冷眼看她。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眉毛眼睛偏偏又是极浓的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怪异的病态,可那张脸生得极美,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五官,让人只看一眼,就能牢牢记住。 再看他身上,衣衫凌乱,袖子被撕掉了大半,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还没凝固的刀口,刺眼的红。 文晚晚瞬间明白,他就是被叶淮抢回来的男宠,这些伤,不消说,是被叶淮拷打逼迫时留下的,如今他既然被放了出来,大约是已经顺从了叶淮,委身承欢。 看着少年满身的伤痕,文晚晚不觉起了同病相怜的心。 待到她发现,这少年竟没人监视,随意在别院走动时,更是起了个大胆的念头——也许她可以跟他合作,一起出逃。 文晚晚藉口散闷,远远近近地跟着他,少年起初还有点抗拒,后面好像是察觉到她了她的意图,面上不露声色,脚下却引着她,把别院几个出入口都看查了一遍,文晚晚顿时会意,他和她一样,都准备逃。 擦肩而过时,文晚晚悄声问他:「要么,一起逃?」 少年抹掉唇边的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好。」
第2页 「你叫什么名字?」文晚晚轻声问道。 「南舟,」他垂目看她,目光阴晴不定,「淮水之南,一叶孤舟。」 当天夜里,南舟引着她,逃出了别院。 过程顺利得让文晚晚几乎不敢相信,可她没时间多想,淮水以南是镇南王的属地,以北才是朝廷管辖的区域,她只能马不停蹄地往北逃,盼着能早点渡过淮水,脱离危险。 只是这一天里相处下来,文晚晚越来越觉得,南舟倨傲冷淡,气度不凡,怎么看都不像是平民百姓,反而更像是出身优渥的世家子。 他真的是被叶淮抢回来的男宠吗?叶淮已经嚣张到这种程度,敢公然掳劫世家子做男宠了吗? 文晚晚低着头正想得出神,前面走着的南舟突然停步回身,文晚晚一个不防备,一头撞进他怀里,湿凉的肌肤蓦地相触,文晚晚一个激灵,一连退开几步,南舟眼中透出一丝嘲讽,下巴朝前一点,道:「有客栈。」 文晚晚抬眼看时,灰茫茫的雨雾尽头矗立着一所粉墙的大院,大门上挂着酒幌子,果然是间客栈。 只是,他们是偷偷逃出来的,一路上说不定有多少叶淮的追兵,这样公然住客栈,未免太危险。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南舟却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当先走了进去。 文晚晚只得跟进来,低声提醒:「南舟,住店太危险。」 南舟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微微眯了眯,垂目看她:「越是危险,越是安全。」 「可是……」 「没有可是,」南舟打断了她,转向店伙计,「一间上房,立刻烧热水,我要洗浴。」 他转身向通往客房的楼梯走去,文晚晚眼见走不掉,只得吩咐店伙计道:「再开一间房……」 「只要一间,」南舟转回头,「你跟我睡。」 两炷香后。 簇新的浴桶放在当堂,装得满满的热水雾腾腾地冒着白汽,南舟解开白袍撂在椅子上,瞟了眼文晚晚:「你还不走?」 走?往哪里走?他只要了一间房。文晚晚转过身背对着他,问道:「为什么只要一间房?」 方才当着伙计的面,她怕争执起来引人怀疑,所以没有多说,但,孤男寡女,就算要暂时合作,她也不想跟他同住。 南舟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信不过你,怕你甩开我跑了。」 文晚晚微皱了眉头,道:「你我本来就只是暂时同路,等过了今晚,就各走各的。」 「不行。」身后传来南舟凉薄的声音,「这么快分开的话,难保你不会中途变卦,向王府告发我的行踪。」 「我不会,我也想逃……」文晚晚分辩着,转回了头。 入眼是大片冷白色的肌肤,南舟已经脱掉了中衣,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见她突然回头,神色一冷。 文晚晚脸上立刻火烧火燎起来,连忙转头想要躲开,心中突地一动,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肩宽腰窄,肌肉紧实,光裸的胳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伤,触目惊心。 「怎么,」南舟带着嘲讽说道,「没见过男人?」 文晚晚明白是哪里不对了,他病恹恹的一个人,身上怎么会那样结实? 而且那些刀伤中,有些明显是多年前的旧伤,她本来以为这些伤是叶淮拷打时留下的,可如果是上了年头的伤,那就不可能是叶淮。 那么这些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寻常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刀伤? 「还没看够?」南舟见她只管盯着看,眉梢一挑,伸手去解亵裤的带子。 文晚晚脸上一红,夺门而出。 南舟轻嗤一声,脱掉亵裤泡进桶里,又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反身锁上了门。 南舟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淡淡说道:「你怎么来了?」 镇南王府长史官裴勉快步上前,向着他一躬到底,低声道:「属下参见王爷!」 第2章 他是个断袖 南舟,也就是被文晚晚错认成男宠的镇南王叶淮,慢慢转回头来,看了裴勉一眼:「让你们远远跟着,不要现身,你跑过来做什么?」 裴勉躬身低头,眼睛不敢看他,低声说道:「属下已经确认了王爷交代的事,赶着过来禀报。」 许久,才听见叶淮问道:「如何?」 裴勉想着那件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王爷的病,的确不是病,是……中毒。」 他紧张地等着反应,但叶淮始终没有说话,水声停住了,屋里安静得有点瘆人,裴勉心中忐忑,试探着问道:「王爷?」 水声忽地一动,叶淮看着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丹凤眼却黑得出奇,慢慢问道:「太妃一早就知道?」 「知道。」裴勉不敢看他,低了头小心翼翼说道,「今天太妃召见家祖,属下躲在柜橱里,亲耳听见太妃跟家祖说,王爷的毒发作越来越频繁,要家祖试试别的方子。」 裴勉的祖父是淮南有名的良医,多年来都是他给叶淮诊治用药,叶淮听到这里,已经确定是太妃林氏算计了他,淡淡笑了下,道:「很好。」 他转回头去,再没开口,屋里又恢復了之前的死寂。 裴勉想着他们母子两个素日冷淡疏离的情形,也不敢说话,又过了许久,耳听得哗啦一声水响,叶淮又开始拿着澡巾擦身,慢慢说道:「也就是说,之前那八年里,太妃明知道我是中毒,却骗我说是生病,利用我替大哥试药?」
第3页 裴勉心中一紧,越发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啪一声响,叶淮重重掷下澡巾,声音恢復了从前的平静:「那女人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澡巾砸下,浴桶里的水飞溅起来,洒了裴勉一脸一身,裴勉只得扒开领口,拿帕子胡乱抹了下,低声说道:「宫中的消息说,皇帝有意纳她为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把她赐给了王爷。」 皇帝曾经想纳她为妃?叶淮眉心微动,有点意外。 皇帝赐他美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先前那些美人里,有深藏不露的刺客,有修习媚术的女宠,更有擅长巫蛊的旁门左道,不过,皇帝曾经想要的女人,还从来没有过。 那些美人来到淮南,都只有一个目的——杀他。叶淮并非良善之辈,既然对方来意不善,他便痛下杀手,只不过这次,还没等到他下手,竟有人抢在前头,半路上将这批美人杀了一半。 这种情形从未有过,叶淮直觉事情有蹊跷,便赶到别院亲自审问,不想美人中领头的文晚晚一直昏迷,而他又突然毒发,在狂躁中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也因此阴差阳错,被文晚晚错认成男宠,一同来到此处。 叶淮思忖着,又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文柚,还是文晚晚?」 圣旨上说,赐给他的美人是尚仪局局正文柚,可这个女人贴身藏着的路引,写的姓名却是文晚晚,而且她从昏迷中醒来后,也一口咬定自己是文晚晚,又说失忆了,约他一起逃跑。 就是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让叶淮觉得,她背后,应该有更深的阴谋,也许,跟他近些日子一直追查的中毒之事有关,这才耐着性子,与她周旋做戏。 裴勉道:「她入宫时的底档已经报了丢失,查不到她原本的籍贯姓名,不过能肯定的是,从她进宫后,就一直叫做文柚。」 宫女被徵召入宫时,都会记录出身籍贯、祖孙三代留作存档,她的底档没了,她还藏着另一个姓名的路引,如此,一旦得手,文柚这个人,就能从世上消失。 为一个美人安排得这么周密,在此之前,还从未有过,叶淮直觉这是条大鱼,思忖着说道:「不会是真名,从她入宫头一年开始查。」 裴勉答应着,又道:「王爷,此处离淮北太近,不安全,要么还是回去吧?你的毒近来发作得很频繁,药还在太妃那里……」 「不回去,」叶淮打断了他,「想法子把药方弄出来给我。」 克制他体内毒素的药一直都是林氏亲自掌管,即便是他,每次也只能拿到一次的剂量,而这次在别院突然毒发,已经把药吃光了,要想安全,自然是回去林氏那边。 但他此时,无论如何,都不想见林氏。 裴勉只得换个说辞劝他:「文局正行事古怪,属下担心她暗中还有帮手,图谋对王爷不利,王爷不必以身犯险,要么把她交给属下处理吧?」 「譬如猫抓老鼠,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叶淮心里想着事,下意识地啃着拇指的指甲,「我和大哥中的毒跟皇帝脱不开关系,她是皇帝的女人,从她身上,多半能挖出下毒人。」 他去年过世的嫡亲大哥叶朔,病症跟他一模一样,只不过比他更要严重,因此才英年早逝。天底下最盼望镇南王一枝死绝了的,就是皇室,必定是皇室的细作对他和大哥下了毒,但镇南王府一向防范森严,有机会下毒的,必定是他们信任的人,此事大哥生前应该查过,但他没接到消息,就说明那个细作藏的很深,查不出来。 姓文的女人是皇帝的旧人,知道的内幕肯定不少,盯着她,极有可能挖出那个下毒人。 叶淮心里想着,又问道:「那女人这会儿在做什么?」 「在跟店伙计说话,」裴勉见他胳膊上旧伤没好,洗澡很不方便,忙拿过澡巾帮他擦背,「打听王爷的事。」 叶淮嗤笑一声,打听他的事?她应该很清楚他的事,不然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他,还装疯卖傻拖着他一起逃! 他算着时辰不早了,便向裴勉吩咐道:「退下吧,谨慎些,别让人发现你来过。」 裴勉答应着行礼告退,先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偷偷确认了外面没有人,这才闪身离开。 后厨里。 文晚晚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跟厨娘闲聊着:「嫂子,你在淮南这么久,见过镇南王殿下吗?」 「哪能呀,王爷那么尊贵的身份,我一个后厨打杂的,哪有那个福气见王爷?」厨娘择着菜,笑着看她一眼,「听姑娘的口气,难道姑娘不是淮南人?」 「我才来淮南没几天,」文晚晚拿起一棵青菜,帮着厨娘一起择,「老听人家说起王爷,就是没有见过,有点好奇。嫂子,王爷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失忆一场,恍如隔世,关于叶淮的事,她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生得什么模样,哪怕是对面相逢,恐怕她也认不出叶淮。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太危险了。厨娘是淮南人,跟她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打听出来叶淮的模样习惯,她也好有所防范。 厨娘跟文晚晚说了半天话,见她态度和善,人又生得美,就没起什么疑心,笑着说道:「我们王爷啊,那可是淮南的大英雄!」 大英雄? 文晚晚吃了一惊,她所知道的那个叶淮,处处跟朝廷作对,杀光了皇帝赐下的美人,又逼迫南舟做他的男宠,这种残暴又荒淫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是大英雄?
第4页 她试探着问道:「嫂子,王爷他怎么个英雄法?」 「姑娘就算不是淮南人,难道竟没听说过去年王爷大战洞夷人的事?」厨娘见她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连忙向她介绍,「那可是咱们跟洞夷人打过的最大一次胜仗!啧啧,打过那次之后,洞夷人可算是老实了一大截!」 文晚晚模煳记得,洞夷是南方的蛮族,跟淮南接壤,时常越过边境,到淮南烧杀抢掠。于是她顺着厨娘的口气,又问道:「这么说的话,王爷肯定很厉害吧?」 「那是,我们王爷厉害着呢!」厨娘一听她夸赞叶淮,立马兴奋起来,「别的不说,就说去年打那场仗吧,那会子我们大王爷生了重病刚过世,杀千刀的洞夷人就带着十几万兵过来闹事了!王爷手底下听说才三万兵,可王爷愣是把他们杀得精光!要不是王爷,咱们淮南的老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洞夷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蛮子,落到他们手里,咱们老百姓哪儿还有活路!」 看来叶淮虽然残暴荒淫,倒是个能打仗的,怪不得厨娘觉得他是大英雄。文晚晚又道:「要是有福分见王爷一面就好了,真想知道这么威武的大英雄生的什么模样呢!」 「我虽然没有见过王爷,不过客栈里人来人往的,经常能听见人家说起王爷,据说王爷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脑袋有笆斗那么大,胳膊比别的男人大腿都粗!」厨娘眉飞色舞地说道,「我想着不会有错,王爷带着三万兵就能把洞夷人十几万兵杀的屁滚尿流,要不是生得威勐粗壮,怎么那么能打?」 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笆斗大的脑袋,大腿粗的胳膊。文晚晚默默在脑中想像了下这个画面,有些无语,这不可能是人,怕不是个土墩子吧? 可怜南舟,竟要被个土墩子摧残…… 看看菜已经择完,文晚晚估摸着南舟这会子应该也洗完了澡,便向厨娘告辞,起身回房。 刚上楼梯还没到跟前,忽听吱呀一声,上房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躲在门内,警惕地向外面张望了一下。 二十多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领口敞着,衣服湿着,脸上还红扑扑的。 南舟这会子,应该一y丝s不s挂的,独自在屋里呢…… 文晚晚忙掉头下楼,恍然大悟。 怪道南舟被叶淮盯上,原来,他也是个断袖。 入夜后。 屏风摆在中间,隔开了并排放着的两张床,文晚晚把被子高高地拉到下巴底下围住,心想,亏得他是个断袖,不然这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却在此时,忽听他问道:「你究竟是谁,文柚,还是文晚晚?」 第3章 媚眼(修改) 蜡烛放在屏风旁边,烛光摇摇的,拖出了屏风虚虚的影子,文晚晚想着叶淮方才问的话,有点迷茫。 是啊,她究竟是文晚晚,还是文柚? 在她现有的记忆里,她的名字叫做文晚晚,可所有人,包括将她赐给叶淮的诏书上,都说她是文柚。 文柚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大伯的女儿,她的堂姐就叫文柚,父母亲过世以后,她跟着大伯一家过活,和文柚亲如姐妹。 她为什么会被当成文柚? 她心里想着,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文晚晚。」 吱一声,屏风被推开了,叶淮一条胳膊侧侧地支着身子,斜睨着她:「文柚是谁?」 昏黄的烛光给他苍白的脸增添了一丝暖意,烛影投下来,越发显出眉高鼻挺,鬓如刀裁,白日里觉得病弱的容貌,此时竟是英气中透着一股凌厉。文晚晚心里惊讶着,口中说道:「你洗澡那会儿,在你屋里的男人是谁?」 她果然在暗中盯梢。叶淮早料定她失忆是假,此时听她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自己猜得不错,冷冷反问道:「与你何干?」 「你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我也有,」文晚晚抬眼向他一笑,道,「不如彼此都留些余地,如何?」 她一笑时,叶淮只觉得眼前乍然一亮,就好像屋里所有的光亮瞬间都跳进了她眼里似的,流光溢彩的,让人目眩,即便是他,也不由得恍了一下神,心道,好一双勾人的媚眼! 又见她一条胳膊搁在被子里头,另一条横搭在杏子红绫的被面上,衣服虽然穿得整齐,却露着一截雪白的手腕,腕上又戴着一只绿水盈盈的翡翠镯子,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鲜妍得好像一道时令新菜,让人忍不住嘴馋。 怪道皇帝想纳她为妃,果然有几分姿色。 不过,就凭这点伎俩,也想对付他?叶淮瞧着她,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男人,疑心太重了。文晚晚道:「没打什么主意,明天我就过河去淮北,这样你就能放心了吧?」 这是要欲擒故纵?那就越发要遂了她的心愿。叶淮看着她,淡淡说道:「我信不过你,须得跟你一起过河。」 文晚晚正要说话,叶淮伸手拉上屏风,再没了声音。 文晚晚直觉有些不对。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跟她同路,甚至还要一起过河,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信不过她,那么各走各的就好,又何必死死缠着她? 他们是因为下雨临时决定住这家店的,他那个相好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紧跟着就找上门来? 最可疑的是,他们逃得实在是太容易了,这一路上也没碰到追兵,就好像叶淮根本不在乎他们逃不逃似的。
第5页 文晚晚心中一凛,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也许他已经死心塌地跟了叶淮,带她逃走,另有目的。 如此,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须得尽快甩掉他。 翌日早饭后,掌柜替他们雇好了代步的车子,殷勤将他们送出门外,叶淮斜斜跨坐在驾辕上,瞥了眼车里低头坐着的文晚晚,微微眯了眯凤眼。 再走几十里就是淮水,河北边是朝廷的地界,这女人白来了一趟,什么功劳也没有,多半不敢过河回去交差,那么,她就会想方设法跟同伙联络,到时候,他就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文晚晚心里想的,却全不是这回事。 她有些想不通,皇帝为什么把她赐给叶淮。同行的美人都说皇帝在所有人中最为信重她,可叶淮跟皇帝水火不容,已经杀光了所有皇帝赐下的美人,假如皇帝真的信重她,又怎么会派她过来送死? 而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所有人当成了堂姐文柚? 既然被当成了文柚,她又怎么会贴身藏着自己的路引? 在没想起这些问题之前,文晚晚觉得,最好不要跟官府联络,否则后果是喜是忧,还真不好说。 她记得老家就在淮水北边的小城淮浦,不如先去淮浦投奔大伯,等治好伤恢復了记忆,再做打算。 车帘突然被掀开,叶淮伸手递过来一个水囊,道:「喝水。」 「多谢,」文晚晚伸手去接,「正是有点渴。」 她的手指还没触到水囊,叶淮却突然松开了手,水囊的塞子没有拧紧,半袋子水唿一下洒了出来。 文晚晚哎呀一声,连忙躲闪时,半幅裙子已经溅湿了,就连怀里抱着的包袱也溅得全都是水。 文晚晚连忙起身抖了抖裙子,又去袖子里摸手帕,叶淮却一把拿过她的包袱,提着一甩,水珠飞起来,凉凉地溅了几滴在她脸上。 文晚晚心中一凛,顾不得擦脸,伸手抢过包袱,道:「我自己来吧!」 叶淮看着她,伸手拿起水囊,撂下了车帘。 车马辚辚的,重又向前走去,文晚晚急急打开包袱检查了一遍,确定她偷偷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都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她昏迷的那几天,随身带的行李被叶淮的人收走了,一文钱也没给她留下,更绝的是连头上戴的首饰也被收了个干净,只剩下手上戴着的翠镯,大约是尺寸太紧太不好取,所以才没被拿走。 她原想把镯子卖掉换盘缠,可每次一看见这镯子,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让她本能地觉得,这镯子应该很重要,所以迟迟下不定决心。 前天逃走时,她偷偷把屋里用的银烛台,门帘子上嵌的米珠,还有多宝櫊上摆的描金鼻烟壶都塞进了包袱,想着路上换点钱当盘缠,南舟既然是叶淮的人,那么她这些东西就得藏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附近最后一个大镇甸,文晚晚隔着窗户留意着街道两边的店铺,忽地扬声道:「停车!」 叶淮挑起车帘,淡淡问道:「怎么?」 文晚晚指指近旁的茶楼,道:「方便。」 她挽着包袱从车里走出来,擦身而过时,叶淮似有意似无意地向她近前靠了下,文晚晚正要躲闪,叶淮已经重新靠回了车壁,再没说话。 文晚晚进了茶楼,不多时又走出来,皱着眉头向他说道:「肚子有点不舒服,劳烦你再等一会儿。」 她似乎是等不及,话音未落便飞跑了进去,叶淮微哂,抱了双臂继续坐着,左等右等,总不见她出来。 文晚晚从前门进去,又从后门出去,门口停着一辆小车,文晚晚快走几步来到近前,向车夫问道:「是高升客栈掌柜雇的车子吗?」 车夫忙道:「是,姑娘就是我要接的人?」 「对,」文晚晚一低头钻进车里,催促道,「快走!」 后门开在另一条街上,从这边走,守在前门的南舟怎么也不会发现。她昨天跟厨娘打听过沿途的镇甸,知道有这么一座茶楼,今天一早便背着南舟让掌柜帮她雇了这辆车在茶楼等着,刚才又假託方便,偷偷熘走。 她跟南舟说的,是从二十里外的码头坐渡船过淮水,但实际上,她准备半路上找一条渔民的小船,多走一段水路,彻底甩掉南舟。 车子飞快地向前走着,文晚晚捏着一把汗,生怕南舟追上来,可老天似乎格外偏向她,一直到看见淮水时,南舟依旧没出现。 车钱是掌柜替她付过的,文晚晚下车后找到一条渔船,谈好了价钱,用家乡话向船夫说道:「对岸有人接我,船钱到那时候再给你。」 她这么说,原是怕单身女子露了财被人盯上,船夫见她相貌不俗,又是本地口音,便没有疑心,船离码头,顺风顺水一路往北去,不消两个时辰,便已经看见淮浦码头特有的,鱼鳞似的鹅卵石堤坝。 文晚晚坐在船头看着,恍如隔世。 她的家就在码头不远处,七八岁上父母都在的时候,时常带她到码头上玩,夏天里还脱了鞋,挽着裤腿在水里摸鱼。 后面父母亲病逝,大伯收养了她,她就跟着堂姐文柚来玩,文柚胆小,总是不敢离岸太远,她胆子大,总是走出去老远,有一回正玩着突然腿抽筋呛了水,文柚拼着性命跑过来救,偏又力气小拽不动她,要不是边上刚好有船经过,只怕两个人都要做了水里的冤鬼。
第6页 也不知道堂姐这会子,在家里做什么呢? 突然看见她出现,会不会先吓一大跳,然后抱着她又笑又哭? 是了,她的记忆中自己还是十一岁,可圣旨上写着,她已经十九岁了,堂姐比她大三岁,应该早就嫁人了,说不定已经给她添了几个小外甥呢。 文晚晚想着想着,眼睛湿了,唇边却浮起了笑意。她为什么要入宫呢?宫女们锁在高墙里,很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骨肉亲人,她当初怎么捨得离开家乡,离开堂姐一家人呢? 「姑娘,到了。」船夫用力一划,泊进了码头。 「大叔,劳烦你跟我一起去趟当铺,我当点东西给你付帐。」文晚晚说着话,伸手去摸包袱,顿时大吃一惊。 那些东西,都没了。 第4章 落脚 文晚晚从当铺里出来时,手腕上的翠镯没了,包袱里多了四吊钱。 再结算了船钱,只剩下不到三吊。 看着包袱里那些石块瓦片,文晚晚哭笑不得,那些东西,肯定是南舟拿走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 包袱唯一离身,是被他洒上水时,但她马上打开检查过,那些东西都还在,之后她从茶楼逃走,一直都是独自待着,没让人碰过包袱,那么他唯一能下手的时机,就是她下车时。 当时他,突然向她靠了一下。大约是借着洒水的时机,发现了包袱里的东西,又在她下车时偷走了。可他病病弱弱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文晚晚又是好气又是庆幸,南舟身上疑点重重,所幸她已经甩掉了他,就算破点财也没关系,总能想法子挣回来。 她将剩下的钱仔细藏在包袱里,循着记忆往大伯家走去。 八年过去了,淮浦城并没有太大变化,文晚晚走着看着,眼睛湿了,鼻尖酸了,从前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应接不暇,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全都是小时候的情形。 河边有人放虾笼,父亲在的时候,也曾带她放过。路边的榕树底下有妇人带着女儿在缝衣裳,母亲在的时候,也曾在树下教她针线。码头边上有一大片桂花林,有一年秋天她和堂姐捡了许多桂子回去种,盼望着能长出桂花。 然而桂子都烂了,桂花并没有长出来,她也背井离乡,不知为什么原因进了宫。 文晚晚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先前她怎么没发现,自己竟这么想家?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远远瞧见了大伯家的院子,期待顿时变成了急不可耐,她飞跑过去,敲开了门。 门里的,全都是她不认识的人。 满腔的欢喜顿时变成失落,许久,文晚晚才哑着嗓子问道:「劳驾,请问先前住在这里那户姓文的人家,如今还在这里吗?」 「你是说文庚辰?」一个年级大点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道,「搬走了。」 文庚辰,大伯的名字。文晚晚顿时又提起了希望,急急问道:「搬去了哪里?」 「不知道,反正不在淮浦,阖家都走了。」男人道。 文晚晚掉头出来时,站在街头,久久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大伯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她又找不到家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腿有些麻了,到底还是不肯死心,又把左邻右舍都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大伯一家,已经搬出了淮浦城,不知去向。 天快黑时,文晚晚买了纸钱纸马,去给父母亲上坟。 淮水边上雨水勤,坟头差不多已经给沖平了,四周围全是乱草,文晚晚手拔脚踩,终于把乱草扯掉了大半,待烧了纸钱磕头时,不觉掉下泪来。 看这情形,至少好几年没人来上过坟了,大伯一家,大约真是走远了,连每年回来上坟烧纸都做不到。 母亲是从几百里外的山阳县嫁过来的,外祖姓周,她还有两个舅舅,母亲刚过世那会儿,大舅舅还曾捎信说想接她过去养着,只不过母亲过世后两家人来往越来越少,如今她只模煳记得,大舅舅,名叫周榕,二舅舅叫周桐。 要去找外祖吗? 文晚晚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两家来往并不勤,她的事外祖家未必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治好失忆,查清楚自己为什么进宫,为什么被当成了堂姐,又为什么被皇帝赐给叶淮。 就先留在老家吧,慢慢打听也许能找到大伯的消息,而且,她也实在是太想家了。 这晚她住在客栈里,第二天一早去牙行赁房子时,进了门却半天找不到人,文晚晚叫了几声,才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慌慌张张地从后房跑出来,道:「姑娘找别家吧,我有急事脱不开身!」 文晚晚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我女人犯了产后风,头疼得要死。」男人来不及多说,撒腿就往后面跑。 文晚晚脱口说道:「我去看看,也许能帮上忙。」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理智告诉她,自己不是大夫,况且非亲非故,最好不要多事,但直觉又告诉她,自己以前处理过类似的情况,应该能帮忙。 也许是病急乱投医,男人毫不犹豫地带她往屋里去,事已至此,文晚晚只能定定神,快步跟上去。 后房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不透,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一边哭喊道:「疼死我了!这么个疼法,我还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第7页 文晚晚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过女人的手,三根指头便搭上了脉,柔声道:「嫂子别哭,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她容貌好,态度和气,声音又温柔,那女人哭得胀头胀脑的时候突然被这么一打岔,怔怔地张开了嘴,文晚晚看了一眼,口中问道:「噁心不噁心?有没有吐?」 「刚吐过!」男人起初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会子见她这么一问,突然就觉得有戏,连忙答道,「还说眼花看不见东西,舌头木,头上跟铁箍箍住了似的疼。」 「大哥,你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透气,再把帘子放下来,别让嫂子直接吹风。」文晚晚吩咐道。 男人立刻犹豫了:「以前看过的大夫都说不能开门开窗,怕吹了风……」 「屋里气味不好,对嫂子的病也没好处,」文晚晚解释道,「你放心吧,让嫂子坐在帐子里头,再把屋里的帘子都放下来,吹不到风的。」 男人还在迟疑,女人已经喊道:「让她试试,我都疼成这样了,还怕什么吹风!」 不多时,窗户打开了,帘子放下了,文晚晚陪女人坐在帐子里,轻声细语说道:「嫂子的脉弦沉细,舌苔薄白髮干,这是头风,我虽然不会开方,却能按摩针灸,暂时缓解,嫂子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就试着给你按按?」 女人立刻道:「你按吧!」 文晚晚盘腿坐在她身后,将她的头髮撩起来一摸,左脑后疙疙瘩瘩,都是虬结的经络,文晚晚上手按了一下,女人立刻叫起来:「疼!」 「嫂子忍着点,你这边鼓了一个大包,经络不通,等我给揉开了,你就能松快点。」文晚晚安慰着,手下却毫不留情,摸着经络的走向,重重地又揉了几下。 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疼来,男人在帐子外头急得团团转,正想问时,忽听女人咦了一声,道:「眼不花了!」 男人心中一喜,耐住性子等了起来,又过了一阵子,就听文晚晚在里头说道:「大哥,能不能给我找几根针灸用的针?我给嫂子扎一扎,也能止疼。」 「我这就去借!」男人拔腿就跑。 帐子里头,女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惊喜地:「左边头一下子就轻了!」 「我这就给你按右边,」文晚晚自己也觉得诧异,道,「嫂子忍着点疼,你右边堵得更严重。」 这按摩针灸,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连脉象舌苔,也都是脱口而出,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学过医术,却本能地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七年里,她到底经歷了什么,怎么会这些? 文晚晚继续按着,女人一边叫疼,一边跟她聊天:「姑娘看着脸生,不是本地人吧?」 「原是过来投靠亲戚的,」文晚晚留了个心眼,没有全说,「结果亲戚不知道搬去了哪里,我想先赁间房子住下,慢慢打听。」 「我男人姓郭,行三,我姓张,我们两口子就是干牙行生意的,」女人这会子头疼已经好了大半,舌头也不麻了,欢天喜地,「租房子买房子,买使唤丫头,找长工短工,我们都干,姑娘贵姓?你找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绝对给你挑最合心的,只交租金,介绍钱我们一文不要!」 两炷香后,郭张氏眉心处扎着两根银针,拉着文晚晚的手一个劲儿地向郭三夸赞:「多亏了文家妹子,我这头疼病犯过多少回了,从来没有好得这么快的!当家的,文家妹子来投亲没找到人,想赁房子,咱们可得好好给妹子找一个合心的!」 「好说好说,」郭三满脸都是笑,「文姑娘想找什么样的房子?」 「安全,干净,便宜。」文晚晚也笑,「我的盘缠半路上弄丢了,越便宜越好。」 郭三两口子对望一眼,郭张氏道:「妹子,你要是手头不宽裕的话,我手上有一院房子不要钱借给你住,那家主人是个单身汉,前阵子出门跑买卖了,托我们两口子替他看房子,里头东西都是全的,只是这房子有一个极不好的地方,我先跟妹子说清楚,妹子再决定住不住。」 文晚晚再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奇遇,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我先谢谢嫂子了!」 「别跟我客气。」郭张氏拉她坐下,脸上就有点担忧,「那房子间壁的紧邻居王婆跟她儿子王虎,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尤其那个王虎,他在赌馆里帮闲,最是个好色贪酒的混帐东西,你文文雅雅一个人,生得又好,我只怕他要来罗唣你,好妹子,要么你再等两天,嫂子慢慢给你找?」 再等两天么?她这一逃,叶淮未必不找,而且只怕连朝廷也在找她,须得在被找到之前,找到大伯的下落,早些有个住处安顿下来,也可以早些行动。文晚晚思忖着,拉住郭张氏的手柔声道:「有嫂子和三哥给我撑腰,我不怕。」 这句话一说,倒让他们两口子义不容辞了。郭张氏心道好个嘴甜会来事的小娘子,反手握住了她:「好妹子,房子白给你住,不过嫂子一旦犯了病,还得求你给我按按。」 「嫂子放心,都在我身上。」文晚晚抿嘴一笑。 中午在郭三家吃过饭后,文晚晚搬进了新房,是离河不远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房前有菜园,屋后有竹园,两明一暗三间房,又带一个耳房做厨房,在寻常人家里,也算很不错了。 郭三两口子送给她许多米面菜蔬,又给了一床新铺盖,文晚晚怕耽误他们做生意,便没让他们帮忙,一个人足足收拾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各处都收拾干净,待从街上打水回来时,突然发现锁着的大门被打开了。
第8页 她顿时警惕起来,放下水桶,悄悄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叶淮站在门里,一脸淡漠地看她。 第5章 孤男寡女 昨天文晚晚熘走后没多久,叶淮就收到了部下的传信,他断定她失忆是假,逃去联络同伙是真,便命人一路跟随,谁知她竟过河到了淮浦,又到处寻亲,这下,叶淮有点吃不准了。 若说她真的失忆,可她行事处处出乎他的意料,似乎颇有谋划,若说她没有失忆,可她找的见的都是跟官场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赁下房子像要长住的模样,又似乎是真忘了自己去淮南的目的。 叶淮觉得,与其等待猜测,处处被她牵着鼻子走,就不如主动出击,反守为攻。 于是他安排好防卫事项,跟着渡过淮水,重又现身。 如今他坐在文晚晚刚铺好新被褥的床上,眼皮一撩,向跟进来的文晚晚说道:「你来做什么?」 他闯进她家里,还问她来做什么?文晚晚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叶淮眉梢一挑,道:「拜你所赐,如今整个淮南都在追捕我,我不过来找你,还能去哪儿?」 他倒也不算说谎,他从别院消失已经是第四天了,如今整个镇南王府都在找他,那架势跟追缉逃犯也不差多少,林氏尤其着急,因为她还盘算着,过几天就给他定亲。 叶淮之所以这么快就过河,固然是想从文晚晚身上挖出那个下毒的细作,另一方面,也是实在不愿回去应付林氏。 可文晚晚并不相信。昨天过河时,一路上并没有看见关卡,更没有寻人的士兵,哪有什么整个淮南都在追杀他?分明是说谎! 她越发觉得此人十分可疑,便道:「孤男寡女的,我没法子留你,再说这边也不是叶淮的地界,你怕他做什么?」 在淮南时,她还知道叫他一声镇南王,如今一过河,竟是胆子肥了,敢当着他的面直唿他的名讳?这女人,简直找死!叶淮冷冷说道:「你不怕他,躲到淮北做什么?」 「我有些私事要办。」文晚晚心想,也没必要跟他解释,于是话锋一转,道,「如果你心里实在害怕,就去找间客栈住吧,这条街走到尽头就有一家,很便宜的。」 「客栈又脏又臭,我不住。」叶淮往床头一靠,抱起了胳膊,「怎么,当初我帮你那么多,你不想着报答,还准备过河拆桥?」 说到底,他确实帮她逃出了别院,又帮她收拾了刘丙,她还真是欠了他的人情。文晚晚想了想,到底让了一步:「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我让你暂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间是我的卧房,你去旁边屋里住吧。」 两明一暗三间屋,这是最舒服的一间,所以她一搬进来,就决定用这间当卧房,如今地面打扫干净了,铺盖被褥全都换了新的,还熏了艾蒲驱走了蚊虫,她并不想让给叶淮。 可叶淮也看上了这间屋,他喜欢亮堂的地方,这间屋光线最好,他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这屋里铺盖枕头都是新的,更重要的是,他讨厌蚊子,这屋的床上,正好挂着一顶簇新的蚊帐。 于是他坐着没动,道:「我住这间,你去旁边。」 「我住这间,你去旁边。」文晚晚不肯松口。 叶淮瞥她一眼,索性往床上一倒,撂下了蚊帐。 下一息,文晚晚打起蚊帐,一双水盈盈眸子瞪着他,抬高了声音:「你怎么这么无赖?这床上的被褥铺盖可都是我的呢!」 她看着是在生气,眉头皱起来,嘴角也抿紧了,可她天生一副观音似的相貌,即便是这模样也不显得兇狠,反而有一种撒娇似的风情。 这是在挑逗他吗? 叶淮觉得十分可笑,于是轻嗤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包东西丢过去,道:「我买了。」 啪一声,布包落在地上散开了,米珠滚了一地,压扁了的银烛台半露在外面,那个描金的鼻烟壶被摔碎了,溅出一小片薄薄的碎瓷。 果然是他偷去了! 水摊上趁着洒了水,暗中动了手脚,害她不得不当掉了那个很可能很重要的镯子。他明明信不过她,偏偏又不放过她! 文晚晚这下是真有些恼了,一开口又急又快:「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偷鸡摸狗!是了,你是信不过我,处处防备着我,既这么着,你干嘛又赖在我这儿不走?你这会子倒不怕我向叶淮告发你了吗?」 叶淮之所以偷偷将东西掉包,的确是防备着她,有意让她没了钱寸步难行,只是没想到她赤手空拳的,竟然白得了一院房子住,他从前还真是小看了她的能耐。 叶淮淡淡说道:「我的确信不过你,有问题吗?你也同样信不过我,本就是彼此彼此,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喊冤?」 文晚晚正要再说,屋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白影子一晃,叶淮已经蹿出去了。 文晚晚怔了一下,他怎么这么快? 连忙追出去时,就见叶淮站在屋后的小竹林里,身边还有个八九岁模样、又黄又瘦的小姑娘,涩涩发抖,一脸惊慌。 文晚晚正要上前,叶淮横她一眼,道:「蛇。」 文晚晚这才发现离小姑娘不远处,满地的荒草竹叶中间,一条比手腕细些,通身上下绿莹莹的蛇正昂着三角头,瞪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盯着小姑娘,眼看就要扑上去。
第9页 竹叶青蛇,剧毒。 文晚晚来不及多想,立刻拿起靠在山墙上的铁杴就要上前,叶淮又看她一眼,刷一下抽出了腰间的银带。 文晚晚不由自主顿住了,他要做什么? 银带迎风一抖,化作一柄软剑,文晚晚看不清叶淮如何行动,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那条竹叶青蛇已经身首分离。 蛇血喷出,蛇头落地,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文晚晚大吃一惊,这个病恹恹的男宠,身上居然有功夫?那他怎么会被叶淮打成那样? 叶淮也在诧异,别说女人,就连许多男人,看见毒蛇也怕得要命,这女人居然拿起了铁杴,是要打蛇吗?她竟有这份胆量? 是做给他看,博取他的好感吗?叶淮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多数男人喜欢的都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若她目的在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兇悍。 他心里思忖着,手中软剑又一抖,架上了小姑娘的脖子:「你是谁?受谁指使?来做什么?」 他是习武之人,又生在忧患之中,戒心最盛,虽然对方看上去只是个小姑娘,但许多杀手都都擅长易容,难保不是易容后混进来行刺的。 下一息,两根葱白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剑身,文晚晚一双妙目瞪着他,嗔道:「她只是个小孩子,你吓她做什么?」 她并没有使力,只轻轻将剑身往边上一推,叶淮再没料到她居然敢拦他的剑,怔了一下,剑身就这么被她推开了。 她如此维护,难道,这小丫头是她的同伙?叶淮收回剑,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文晚晚看见了,却没搭理,她拉过小姑娘在自己怀里,半蹲了身,放柔声音问道:「小妹妹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燕,」小姑娘先被蛇吓了一回,又被叶淮吓了一回,这会子再也忍不住,眼泪骨碌碌往下掉,抽抽搭搭地说道,「姐姐,我不怕。」 怎么能不怕呢?小小年纪,莫名其妙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吓也要吓死了。文晚晚心里想着,不由得又横了叶淮一眼,道:「瞧你把她吓的!」 这是要扮演侠义心肠了?叶淮轻嗤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儿?」 文晚晚觉得怀里的小燕抖了一下,像是被说中了心病似的,一张黄瘦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 门是从里面插着的,不消说,小燕肯定不是从门进来的,大约是□□。 不过,一个小姑娘而已,顽皮一点翻翻院墙,也没什么。文晚晚抬手擦掉小燕脸上的眼泪,柔声道:「你家住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家,我家,」小燕像是不敢说似的,咬着嘴唇犹豫了老半天,最后才怯怯地看了文晚晚一眼,道,「我家就在隔壁,隔壁王家。」 文晚晚顿时明白她是谁了。郭张氏跟她说过,那个无赖的王婆,给她将近三十岁的儿子王虎,买了个十岁的童养媳——应该就是小燕了。 文晚晚看着小燕,无端就想嘆气。 郭张氏还说过,王婆母子俩自从买了小燕之后,简直把她当成牛马一样使唤,家里洗衣烧饭,打扫缝补,甚至下地干农活,都指着小燕一个,要是有一丁点儿干不好,立刻就是一顿毒打,还时常不给饭吃,饿得她去啃树皮野草。 邻居们看不下去,难免出头替小燕说话,包括郭张氏两口子,也都曾为这个跟王婆理论过,只是那母子俩都不是要脸的人,一句话不对就追过去骂街,甚至还往别人家门口泼粪尿,回头还要再打小燕一顿,闹得众人都没了法子,就算再同情小燕,也只能私底下偷偷给点吃的。 文晚晚看着小燕瘦得两只眼睛都凹进去的小脸,再看看到处打着补丁、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衣服,还有手上、胳膊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心里酸涩得紧,难道她是饿急了,偷偷摸进来找吃的? 她忙拉起小燕往屋里走,口中说道:「你饿不饿?姐姐家里有花生酥,你先吃点垫垫。」 她拿过一块花生酥送到小燕嘴里,小燕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才哇一下哭出了声,跟着挣脱她撒腿跑了出去:「姐姐我错了,我没干好事,我是来偷你家竹笋的!」 第6章 你脸上有酒窝 屋檐下摊着刚剥下来的蛇皮,厨房的砂锅里炖着蛇肉,叶淮冷眼看着正用芭蕉叶包蛇胆的文晚晚,头一回觉得,这女人应该,是真的失忆了。 否则再不会当着他的面剥皮取胆,暴露这么悍勐的一面,让他心生戒备。 这倒是好办了。皇帝并不知道她失忆,只要造成她已经投靠她的假相,皇帝放在淮南的细作必定不会坐视,多半要出手除掉她,只要那些人一动,他就能将他们统统挖出来。 文晚晚包好蛇胆放在边上,起身走到蛇头跟前,却又不去拿,只回头笑向叶淮说道:「我听人说,蛇头被剁下来以后,也还能咬人呢,是不是别用手拿比较好?」 「你不是失忆了吗,」叶淮冷冷说道,「怎么还记得这么多事情?」 「我也不知道,大事想不起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又东一件西一件,记得挺清楚的。」文晚晚心里掂量着,到底没有直接用手拿,折了两根细竹夹着蛇头放在芭蕉叶上,见始终没动弹,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没事,死得透了。」
第10页 叶淮在边上,正正好看见她的侧脸,就见她蹲在地上低着头包芭蕉叶,睫毛长长的、茸茸的,头髮也是,映着夕阳微红的光芒,无端让人想起猫或者狗,所有那些暖而软的小动物。 叶淮为自己这个怪异的念头皱了下眉,很快移开目光,却在此时,又听文晚晚说道:「我手弄脏了,你帮我舀点水洗洗手。」 叶淮立刻转头回来,惊讶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跟我说?」 「这里只有你一个,」文晚晚抬头看他,莞尔一笑,「不跟你说,还能跟谁说?」 叶淮半晌没吭声。很好,这是蹬鼻子上脸了,竟敢让他堂堂镇南王,服侍她舀水洗手? 叶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文晚晚只得在芭蕉叶上擦了几下,又用芭蕉叶垫着手,从水缸里舀了水来洗,自言自语道:「好大的脾气,帮忙舀下水而已,这也值得翻脸。」 叶淮走进屋里,透过窗户向外看着她,神色冷淡。 她最好是真的失忆,否则,胆敢这样戏弄他,必要将她碎尸万段。 忽见她一抬头,口中叫他:「南舟!」 叶淮依旧没吭声,文晚晚如今略略熟悉了他的脾气,也没在意,只拿起包好的蕉叶沖他挥了挥,道:「我去找个药铺把这些东西卖掉,你看着点锅,别让汤扑出来,也别把水熬干了。」 很好,这是使唤他,使唤得上瘾了。叶淮扑地关上窗,瞬间黑了脸。 文晚晚跨出门槛,反身掩上大门,笑出了声。 这个南舟,果然是个骄矜的大少爷,一听说要他干活,脸就黑得跟锅底似的。 不过,家里这么多活呢,他要想什么都不干,净等着她来伺候,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院里很快安静下来,叶淮慢慢走到檐下,望着虚掩的院门,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的指甲。 他带她出来,已经是第四天了,淮南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那些细作是没得到消息,还是他弄错了,这女人并不重要,那些人根本不在乎? 他把遇见她以来所有的细节在脑中重又捋了一遍,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噗的一声响,跟着是噗噗噗接连几声,却是从厨房传出来的声音。 叶淮咬着指甲,皱着眉头走过去一看,炉子上坐着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水,淹得底下的柴火嗤嗤直响,叶淮怔了半天,突然想起文晚晚临走时候说的话,难道,这就是,汤扑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带着几包丝线,一些零碎布料往家里走时,老远看见隔壁王家的竹篱笆后面似乎蹲着一个人,走近了一看,却是小燕,一只手里拿着一小块杂合面饼子,另一只手里放着一小团嚼碎了的饼,正撮着嘴唇小声叫:「咪咪!」 文晚晚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她面前的菜地里,一只巴掌大的狸花猫躲在菜叶子底下,露着小脑袋,犹犹豫豫的,似要上前吃,又似是不敢。 原来,是餵猫呢。 那会子她给小燕吃花生酥,小燕不吃,哭着说自己是来偷竹笋的,跟着就撒腿跑了,等她追出去时,小燕已经跑进了王家。 文晚晚有心过去安慰几句,又怕连累小燕挨打,到底没去,如今既然撞见了,忙快走两步到跟前,轻声道:「小燕,餵猫呢?」 小燕冷不丁被人一叫,吓得一个哆嗦,抬头一看是她,忙道:「姐姐,你小声点!」 然而已经迟了,屋里立刻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女人声音:「贼骨头,你又偷了吃食餵猫?!」 紧跟着咚咚咚一阵脚步响,跑出来一个五十来岁,高颧骨、刀条脸、翻嘴唇的女人,一把拧住小燕的耳朵把人提了起来,骂道:「贼骨头!见天自己偷吃还不够,还偷着餵猫!」 跟着捡起一块石头沖猫砸了过去:「小畜生,敢偷吃我家的东西,看我不砸死你!」 狸花猫悽厉地叫了一声,一道烟跑了,小燕哭着分辩道:「娘,我没偷,这是我中午饭省下来的……」 小燕管她叫娘,看来,这就是恶名远扬的王婆了。文晚晚正要说话,「啪」一声响,王婆甩了小燕一个耳光,竖着两条眉毛骂道:「贼骨头!见天跟别人说我剋扣你口粮,不让你吃饱,你让那些人来瞅瞅,你自己吃得膘肥体壮不说,还偷粮食餵猫哩!」 那耳光打得又快又狠,小燕脸上瞬间肿起了几根指头印,文晚晚心里一紧,隔着篱笆,一把拽住了王婆:「王妈妈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王婆剜她一眼,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文晚晚含笑说道:「王妈妈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刚好路过,过来打个招唿。」 「我正说隔壁是谁搬来了,一点儿礼数都不晓得,又不打招唿,又不请街坊吃酒,」王婆三角眼一翻,甩开了她,「原来是你呀!什么时候请吃搬家酒?」 「我刚来,并不很懂咱们这里的规矩,等我跟牙行的郭哥和嫂子商议商议,再定吃酒的事吧。」文晚晚不动声色地点出了郭三两口子,跟着伸手拉过小燕,「这孩子还小,若是有哪里惹你老人家生气了,我替她讨个情,就饶她这回吧!」 「哟,」王婆一把扯回小燕,「我管我家媳妇,轮得着你替她讨情?我看你也是吃饱了撑的!」 她不容分说,拽着小燕回了屋,砰一声撞上了门,耳光声和小燕的哭声很快响了起来,文晚晚站在篱笆外面,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追进去,还是算了。
第11页 她也是没想到,这王婆子,竟然油盐不进。 「喵」一声,却是先前那只狸花猫跑回来了,依旧蹲在菜叶子底下,露出小脑袋看她。 文晚晚蹲了身,隔着竹篱笆的孔轻声道:「你说,该怎么办?」 狸花猫喵了一声,绿眼睛眨了眨,一脸懵懂。 文晚晚嘆着气摇头:「跟你说有什么用呢,你也听不懂。」 狸花猫忽地向她身后一望,嗖一下跑开了,文晚晚抬起头,就见叶淮目不斜视的,正从路口往这边走。 他分明是在家里的,怎么倒从外头回来了? 文晚晚站起身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叶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 文晚晚三两步追上去,又道:「炉子上还炖着肉呢,你不看着火,怎么跑出来了?」 叶淮突地停住脚步,冷笑一声,道:「怎么,我是给你看火的?」 他心里一直憋着气。砂锅里的汤扑出来以后,把炉子里的火扑灭了,他原本懒得理会,后面转念一想,又不是什么难事,再把火点着就行了,不想拿砂锅时烫了手,那打湿的柴还只冒烟不起火,弄得他一头一脸都是灰,两只眼睛也被熏得睁不开,叶淮一气之下摔了门,独自出去转了一圈,才刚回来。 他一冷笑,文晚晚倒有了个新发现——他左边脸颊上,竟然有一个酒窝,而且,单单只左边脸上有。 文晚晚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叶淮发现了,火气更大:「看什么?」 「你脸上有酒窝,」文晚晚瞧着他,「而且只有一个。」 这女人,简直找死!叶淮沉着脸迈进门内,一脚踢上了门。 大门连着门框,都被他踢得晃起来,缝隙里扑簌簌直掉渣土,文晚晚连忙扶住门扇,再看时,叶淮已经进了卧房,哐一声,又踢上了卧房的门。 病恹恹的,还是个断袖,偏生脾气这么暴躁。 文晚晚摇摇头,找了个笸箩把丝线和布料都放好,走去厨房准备淘米焖饭时,刚一进门,顿时愣住了。 柴火扔了一地,砂锅也扔在地上,炉子里的火熄了,还湿淋淋的,锅里的汤冷得透了,白白的蛇段沉在锅底,一股子腥气。 她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到底干了什么? 文晚晚忍不住扬声问道:「南舟,厨房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狼狈?」 没有人回应。文晚晚也不意外,弯腰拿起砂锅,心想,这以后,厨房里的事,大约是指望不上他了。 许久,叶淮慢慢从房里走出来,站在檐下,远远瞧着厨房里的文晚晚。 她扎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挽着袖子,正坐在灶下烧火。 炉子已经点着了,砂锅冒着白汽,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柴灶的火也点着了,红黄的火苗跳跃着,映出坐在灶门前的她的脸,眼睛黑黑,嘴唇红红,鬓边一绺头髮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晃呀晃。 叶淮嗅到肉汤的香味,还有米饭的香味,看见厨房顶上的烟囱不断头地冒出灰白的烟,偶尔夹着几星火,映在暗蓝的夜幕上,安静、安稳到了极点。 火气全都消失了,叶淮心头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还是他头一次,守在厨房门前,闻着烟火气,等着吃饭。 镇南王府太大,烟火气太少,他从未去过厨房,也从未见过母亲扎着围裙的模样。 寻常人家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 却在这时,门被敲响了:「南客爷,小的给你送饭来了!」 第7章 这个该死的女人 饭桌摆在院子里,映着明亮的月光,不用点灯,也看得见。 文晚晚夹了一块蛇肉放进碗里,看了眼冷着脸吃饭的叶淮,抿嘴一笑。 叶淮看见了,冷冷问道:「笑什么?」 「没笑什么,」文晚晚低头扒饭,笑出了声,「你还挺会享受的,头一天来,就知道去饭铺里叫人送饭。」 叶淮筷子一顿,那饭,越发吃不下去了。 当时他点不着火,气头上走出去,见街上有饭铺子,便叫了一份客饭让半个时辰后送过来,没想到饭送来了,可他这会子,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文晚晚吃的饭,比他的香得多。 他叫的饭原也不差,一碗香稻米饭,一碗紫苏鱼,一碗砂糖冰雪冷圆子,厨子手艺不坏,调和得咸淡适口,可叶淮总觉得,鱼太油腻了,圆子煮的不够软和,而那碗米饭,也明显不如文晚晚做的香。 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不请他吃。 叶淮沉着脸,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放进嘴里,入口一尝,越发觉得油腻了,于是眉头一皱,吐在了地上。 「怎么了,」文晚晚随口问道,「刺扎了嘴?」 叶淮不做声,又去夹了一个圆子,嚼一口觉得芯子里硬邦邦的,还是不够软糯,便也吐了。 文晚晚瞥他一眼,心说,这大少爷,又是哪里不对了? 她想,即便她问,他也不会理她,便没再问,夹了一筷豆角炒蛋刚放到碗里,就见叶淮筷子一伸,去夹砂锅里的蛇肉。 文晚晚立刻拿筷子拦住了他。 叶淮抬了眉,道:「怎么?」 「你只叫了一份饭,都没给我叫,」文晚晚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我做的饭,你也别吃。」 月光底下,就见她一双眼睛毛绒绒的,目光里透着促狭,又有几分认真,叶淮看着她,慢慢拨开她的筷子,夹走了一块肉。
第12页 然后,咬了一小口。 又细又嫩又香。 想不到这狡猾的女人,居然做得一手好饭菜。 等从她身上挖出那些细作,也许他可以不杀她,留着做个厨子。 文晚晚也知道拦他不住,很快收回了筷子,只道:「我的饭不是白吃的,要么掏钱,要么干活。」 叶淮听在耳朵里,也只当没听见,冷着一张脸,又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蛋。 碧绿的豆角切得碎碎的,点缀着炒得金黄的鸡蛋,这种太过家常的菜色,王府里一般是不做的,他也是头一回看见,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筷子在碗里,伴着米饭一道送进口中,香的,嫩的,油润润的。 但是又不油腻,恰到好处的香,与饭粒伴在一处,入口格外绵软鲜滑。 叶淮忍不住又夹了一筷,跟着是第三筷、第四筷。 他夹得又快又多,盘子里瞬间少了一半,文晚晚嗤一声笑了,道:「你吃饭怎么跟打仗似的?」 打仗?这个词让叶淮瞬间想起了在军中的辰光,虽然他是主帅,但军情瞬息幻变,所以每餐饭,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他能吃得这么快,大约也是在军中待得久了,改不掉的习惯。 只是,轮得着她来说? 叶淮淡淡看她一眼,伸手拿过盘子,把剩下的,全扒进了自己碗里。 「哎,」文晚晚连忙去拦,却已经晚了,眼看着菜都到了他碗里,不由得嗔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叶淮只当没听见,端起碗来扒了一口,饭碗挡着脸,也挡住了左边脸颊上乍然出现又乍然消失的酒窝。 这狡猾的女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叶淮很快吃完了一碗饭,又去添了第二碗,待要添第三碗时,文晚晚拦住了他:「大晚上的,别吃太多,容易积食。」 叶淮突然有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是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个场景似的。 是了,三岁生日时,父亲从战场上回来,那天一家人都很欢喜,厨房做了许多好吃的,他一直吃一直吃,怎么也吃不够,然后,母亲拦住了他,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道:「吃太多了容易积食,让哥哥带你出去玩一会儿吧。」 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母亲对他十分温柔的时候。 之后,父亲战死,十一岁的大哥继承王位,在朝廷和洞夷人的左右夹攻下夙夜忧心操劳,再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而母亲,好像也再没对他笑过。 一念至此,轻快的心境瞬间顿时堆满阴霾,叶淮丢下碗,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文晚晚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冷淡的气氛,便没有叫他,只是,方才还好好的,又是哪句话惹得他翻脸呢? 第二天一早文晚晚起床时,叶淮的房门开着,人却不在,文晚晚生了火把粥熬上,见院里那块小菜地莴笋生得挺好,正准备拔一棵做菜时,突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么大一院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啊?」 文晚晚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王婆,已经走进院里了,正往屋里走,边走边伸着脖子到处乱看。 文晚晚忙丢下莴笋,不动声色地上前拦住,含笑说道:「王妈妈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王婆生平头一件喜欢的是占便宜,第二件就是刺探别人的隐私,此时看这情形,仿佛是文晚晚一个单身女人独自住着,脑子里立刻生出了无数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轻生得又好,通身的气派也不像乡下人,难道是城里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妾?还是哪个有钱人养的外室?或者,是做皮肉生意的暗门子? 不管哪一样,被她抓到都是把柄,就能好好敲诈一笔。王婆心里盘算着,就想进屋里再看仔细些,见文晚晚挡在身前,便用力一把将她推开,道:「来你家串串门。」 文晚晚没料到她居然动手,一不防备,被她推出去老远,差点没摔一跤,等站住了时,王婆已经钻进了叶淮的屋里。 王婆原是见那间屋开着门,看着又大又亮堂,猜想着是文晚晚的卧房,这才蹿了进去,哪知一进门,先看见床头搭着一件白袍,却是男人的衣服。 王婆顿时来了劲,一把拿起袍子,连珠炮似地向追过来的文晚晚问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怎么有男人衣服?你该不会招了野男人胡搞吧?我们这里住的可都是正经人家,你乌七八糟乱搞,抓住了要浸猪笼!」 「我几时说我一个人住了?」文晚晚冷了脸,上前去拦她,「你别乱拿东西!」 「哟,你不是一个人,那还有谁?」王婆抓着袍子不放,又往床上去翻,「是你男人?还是野男人?」 文晚晚脾气再好,这会子也难免恼怒,正要上前赶她走,突然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跟着王婆「哎哟」一声,捂着后脑勺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道:「你敢打我?」 文晚晚还没回答,噗一声,又一个东西砸在王婆脑门子上,这下两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颗石子,从窗户外面飞进来的。 王婆痛得大叫一声,几步跑到窗前,嘴里就骂上了:「谁?哪个小兔崽子敢打你老娘……」 话没说完,又一颗石子飞进来,砸在她嘴上,王婆只觉得门牙都要被磕掉了,又恨又怕又不服气,连忙捂着嘴跑到院里,四下里一瞅,一个人影也没有,也不知石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王婆心里有点发毛,正要叫骂,第四颗石子飞过来,正正好砸在她鼻子上。
第13页 血唿一下流了下来,王婆两只手都忙着去捂鼻子,硬着头皮说道:「有种就出来,别让我找出来你是谁!」 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也害怕得紧,捂着鼻子一道烟跑回家,咣一脚踢开门,恶狠狠地叫道:「贼骨头,死去哪儿了?快滚出来给我舀水!」 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文晚晚捡起丢在地上的白袍,走到屋檐下抬了头,低声唤道:「南舟?」 下手又快又狠,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没有人回应。文晚晚笑了下,拿着白袍正要去洗,叶淮却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从她身边经过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是又恼了,而且看起来,好像恼火得紧。 不过,换了谁被王婆在房里乱翻,都会恼吧,也怪她一时大意,竟然被王婆闯了进来。文晚晚自己觉得有点理亏,便跟上去,柔声说道:「对不住,这件衣服我立刻就去洗。」 「烧了!」叶淮冷冰冰地说道。 文晚晚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烧了太可惜了,还挺新的……」 话没说完,叶淮已经快步走进卧房,跟着将铺盖被褥都扔出来,冷冷说道:「全都烧了!」 可真是个,坏脾气的大少爷。 文晚晚走过去都捡了起来,却不准备烧,铺盖是郭张氏送给她的,里外簇新,他嫌脏不要的话,她可以洗了继续用,至于那件白袍,是上等的衣料,送去估衣铺至少能卖一百钱,又够一两天的嚼用。 为着王婆摸一下就统统要烧掉,这位大少爷,还真是不会过日子。 饭菜端上桌时,叶淮依旧待在屋里不肯出来,文晚晚有心安抚,便给他也盛了一碗粥,扬声叫道:「南舟,出来吃饭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这是专一要怄气了?文晚晚想了想,便也没再叫,独自吃了起来。 叶淮站在窗前,瞧着院子里吃得正香的文晚晚,脸色越来越难看。 饭是小米粥,金灿灿粘滑滑的,看着就香,边上放着一碟子加了鸡蛋和碎菜叶的煎饼,微黄中透着碧绿,看上去也很好吃,还有一碟子莴笋丝,用麻油拌了,点缀着几个切得细细的红辣椒圈,青翠欲滴,格外诱人。 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只叫了他一次,假如她再多叫两次,他也不是不可以吃。 叶淮觉得肚子越发饿得紧了,突然有点懊恼。 他这到底是,跟她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第8章 她已经投靠了我 肚子太饿,叶淮沉着脸出了门。 文晚晚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屋檐底下噼丝线,一大堆各种颜色的丝线放在笸箩里,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深深浅浅,粗粗细细,叶淮无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是了,去年跟洞夷人打仗的时候曾路过淮水,乘船过河时,他披着战甲站在船头,就见水是幽蓝的,天是碧青的,树是黄红的,帆是洁白的,无一处不美到极致,让素来没什么闲情逸緻的他,也牢牢记在了心上。 此时看着这堆丝线,叶淮眼前再次闪过当日的秋风淮水,原本是想走的,却忍不住停住脚,又看了一眼。 文晚晚手里噼着线,仰起脸向他一笑,道:「饭在锅里给你温着呢,快去吃吧。」 这一笑,像清凌凌的秋水中,突然盛开了一朵娇艷的牡丹。叶淮瞧着她,冷冷说道:「不吃。」 话音未落,肚子却不作美的,咕噜噜一通乱响。 叶淮瞬间黑了脸。 文晚晚嗤的一笑,目光里尽是调侃。 叶淮立刻拂袖而去。 心里羞恼到了极点。这该死的女人,居然敢笑他! 原本他还想给她一个台阶下,等她再多劝几回,他就去吃饭,可她居然敢嘲笑他?要不是她没看好门户,让那个老婆子闯进来乱摸,他又怎么会生气饿肚子? 等此事一毕,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文晚晚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立刻起身,收好了丝线。 太可疑了,这个人。 若说他是为了躲避叶淮的追捕才到淮北,可他一天几趟往街上跑,打扮做派又这么张扬,根本不像是要躲避追捕的模样。 他身上有功夫,能轻易逃出别院,当初又怎么会被叶淮掳走,拷打成那副模样? 更何况她明明已经甩掉他走了,他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这么容易找上门来? 种种疑点凑在一起,文晚晚觉得,这个南舟,很可能跟叶淮联手做了个局,故意误导她,接近她,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想不起来的那些事,也许就是他和叶淮想要探听的事。 须得甩掉他。 文晚晚收拾好了东西,锁上大门,往牙行走去。 大伯的去向,还有她当初被选作宫女的事情,县里的典籍也许会有记录,得想法子看一眼,然后尽快脱身。 酒楼里。 叶淮看了眼裴勉,道:「怎么不改装?」 他生性疏懒,叶朔在世的时候,事事有叶朔出头,他乐得躲在后面,后面叶朔去世,他虽继承了镇南王位,又领着征南将军的衔,但也还是懒散随性,极少在府衙露面,不要说淮北,就连淮南,也没几个百姓见过他的真容,所以他并不怕被人认出来。 但裴勉不一样,他是镇南王府的长史,叶淮不想做的事都扔给他做,所以裴勉经常到各处走动,认得他的人不算少,这样公然以真面目来到皇帝的地盘,却是不该。
第14页 裴勉低着头,小声解释道:「太妃命人盯着属下,想从属下身上找到王爷的下落,属下费了些心思才能脱身,太过仓促,没来得及改装,请王爷恕罪!」 林氏大约,还是为了催他回去定亲。叶淮没再说话,伸筷夹起盘里的鸡蛋菜煎饼咬了一口,眉头便皱了起来。 鸡蛋加的太多,又是猪油煎的,味道太厚太腻,怎么看怎么觉得,早上文晚晚做的,应该更好吃。 偏生那个该死的女人嘲笑他,害得他没能吃上。 裴勉又向他靠了靠,压低了声音:「王爷传召,有什么吩咐?」 「那女人看样子,是真的失忆了。」叶淮丢下煎饼,去夹盘里的凉拌莴笋丝,道,「立刻放消息出去,就说她已经投靠了我,被我收为妾室,邓崇就是她供出来的。」 邓崇是前阵子被秘密缉拿的朝廷细作,一直关押在别院审问,消息至今还没传出去。裴勉闻言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太妃正筹备为王爷定亲,若是在这时候传出纳妾的消息,属下只怕太妃心中不快。」 叶淮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属下。」 裴勉心中一凛,忙道:「属下这就去办!」 叶淮夹起一筷莴笋丝送入口中,清爽脆嫩,倒是比煎饼强些,但是没加红椒圈,至少从配色上看,比她做的,还是不如。 原来就连这么简单的饭菜,也需要一双巧手烹饪,才能有好滋味。 「王爷,」裴勉又道,「属下昨天收到消息,皇帝前阵子跟皇后发生了争执。」 皇帝跟皇后争执?这倒是奇了。他那皇帝侄儿原本是默默无闻的六皇子,全靠着娶了太后的亲侄女,才能抢到那把龙椅,所以皇帝从来都对皇后百依百顺,这是为了什么,居然吵起来了?叶淮拿过小米粥,道:「打探出原因了吗?」 「据说,」裴勉道,「是因为文局正。」 「哦?」叶淮的筷子顿了一下,「关她什么事?」 「具体是什么还没查清楚,」裴勉解释道,「但争执的时候,前前后后提过几次文局正的名字,应该跟文局正有关。」 帝后吵架,竟然是为了这个女人?叶淮有种直觉,这女人,可能比他原本以为的更重要,便道:「五天之内,把那女人投靠我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五天?单是把消息递到宫里,至少就要四天,还要想法子不露痕迹地让皇帝知道……裴勉忍不住想求叶淮宽限些日子,却见他吃了口小米粥,眉头越皱越紧。 裴勉忙问道:「王爷?」 叶淮丢下碗,心中不悦到了极点。这碗粥既不粘也不香,难吃得紧,难道满淮浦的厨子,都不如那女人的手艺?真是岂有此理! 「王爷?」裴勉见他脸色不好,似乎生气的模样,忙又问了一句。 叶淮回过神来,随口问道:「药方拿到了吗?」 裴勉脸上便有些惭愧,低声道:「属下想了许多法子都没能拿到,要么去求求林姑娘,请她帮忙套套太妃的话?」 林姑娘,林疏影,林氏的娘家侄女,从小被林氏养在王府里,就是林氏想要给他定亲的人。叶淮轻嗤一声,道:「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找几个人把你祖父绑了,拷问一番,肯定能问出来。」 裴家是淮南最有名的世家之一,也是镇南王府的亲支嫡派,裴勉虽然知道叶淮应该不会这么做,但还是免不了担心,忙起身行礼,恳求道:「家祖上了年纪,实在经不起拷打,求王爷体恤,饶他一命,属下一定尽快找到药方!」 叶淮看着他,半晌才道:「那女人满淮浦找的文庚辰,查出来是谁了吗?」 「查了淮浦的户籍和方志,都找不到文柚、文晚晚或文庚辰的名字。」裴勉道,「不过,户籍簿缺失了几页,八年前徵召宫女的记录也缺失了几页,属下怀疑,缺失的部分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内容。」 宫里她的底档丢了,淮浦这边,户籍和记录也丢了。叶淮冷笑一声,看来,她还真是条大鱼,若只是寻常的美人计,皇帝又何苦连她的户籍记录都抹掉? 「去查查她到淮浦头一天祭拜的坟墓,」他说着话站起身来,「再让人给我送些衣服被褥过来……」 话没说完,余光突然瞥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文晚晚同着郭张氏,还有一个捕快打扮的男人,正站在路边说话。 开始跟官府搭线了,难道,是想起了什么,准备联络同伙?叶淮一挑眉,吩咐道:「盯紧了。」 路边,郭张氏指着那个三十来岁的捕快,向文晚晚介绍道:「文家妹子,这是李青李捕头,是咱们县里捕快的头儿,本事大着呢!」 说着话推了下文晚晚,笑道:「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他就对了,李捕头最热心了,肯定帮你!」 文晚晚会意,连忙福身向李青行礼,含笑说道:「我初来乍到,什么事都摸不着门路,以后还请李大哥多照顾。」 她既存了要查县里典籍的心思,自然要找个由头接近县衙的人,郭张氏是做牙行生意的,文晚晚想着,她多半认识这些人,于是昨天便连夜绣了几条帕子,方才又拿着这些帕子送给郭张氏,答谢她借房子的情谊。 文晚晚虽然失忆,但按摩、刺绣这些傍身的技能,却是刻在脑子里的,不用想也知道该怎么做,这几条帕子配色鲜亮,用的又是宫里最时新的花样,郭张氏一拿到就捨不得放下,连连夸赞她绣工比绣坊里的绣娘还好,文晚晚便趁机告诉她说,因为找不到大伯,盘缠也快花光了,所以想做些绣品去卖,贴补生活。
第15页 这话一说,郭张氏越发怜惜她,一口答应替她找买主,又细细询问了文庚辰的情况,文晚晚便不动声色引着她,渐渐说到了衙门的户籍簿上,或许有记录文庚辰迁去哪里的消息,只可惜寻常老百姓轻易不能看。 郭张立刻便想起了李青,他是衙役的头儿,在县衙里很吃得开,又是个热心肠爱交朋友的,若是想查户籍,找他说不定有戏,她记得李青每天上午都会巡街,忙拉着文晚晚往街上去找,果然碰见了。 * 李青与郭张氏两口子有些交情,见她开口请託,又见文晚晚美貌和气,忙也拱手还礼,道:「小娘子客气了,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但凡能帮上忙的,我一定没二话。」 郭张氏又拿出文晚晚送的帕子给李青看,道:「我这妹子是外地过来投亲的,可惜亲戚不知道搬去哪里了,闹得她没着没落的。如今她想做些缝纫刺绣的活赚点家用,李捕头你看,这帕子就是她做的,这绣工,这花样,我敢打赌,整个淮浦县也找不出第二件!李捕头要是有什么活,一定想着给我这妹子介绍啊!」 她心里想着初次见面,不好一上来就求李青帮着找人,先想法子搭上话,等以后混得熟了再开口,文晚晚也是这么想的,便又向李青福了一福,笑道:「衣裳被面,桌围子扇套子,再到香囊鞋袜,我都能做,要是有什么合适的活,还请李大哥知会我一声,我这里先谢过了!」 李青被她大哥长大哥短的叫了几遍,浑身都是舒坦的,又见那帕子做的着实鲜亮,想了想便道:「最近衙门里给快手、皂吏新做了腰牌,小娘子会打络子吗?要是会的话,我就跟县令说说,每个腰牌再配几根络子,虽然不是什么大活,好歹是给衙门里办事,说出去也体面,以后你揽活时,也好做个招牌。」 文晚晚连声道谢,有道:「方胜、连环、五福、柳叶、梅花这些花样,我都能打,李大哥想要什么花样?」 李青一个武夫,哪里懂得这些?文晚晚见一两句话说不清,便邀着他和郭张氏一起到茶棚坐下,吃着茶果一样样说了一遍,言来语去的,不知不觉间,便熟络了许多。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满心轻快。 李青的确是个热心肠好相处的,也许再过不久,她就能看到县里的记录,找到大伯的下落了。 「姐姐你快躲躲吧!」小燕突然从树背后钻出来,急急说道,「我婆婆去找王虎了,说要跟你算帐!」 第9章 她是我的妾 文晚晚辞别小燕往家里走,还没到门前,先看见院门开着,里面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搬来的?就你一个人吗?我怎么听说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年轻姑娘?」 这声音,并不是王婆的,谁在里头?文晚晚不觉放慢了步子,先不进门,只探头看了一眼。 叶淮站在院里,绷着脸一言不发,边上一个五六十岁、头髮花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油纸包,脸上的神色有些讪讪的:「我家住在前面路口,咱们是邻居,我姓吴,我听说新搬来了邻居,所以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叶淮满心不耐烦。他生平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尤其吴氏一上来就问东问西的,尽打听他的私事,他的性子,怎么能忍耐?当下便甩开她,独自走去檐下站着。 吴氏捏着手里的油纸包,臊得一张脸通红。她家住在附近,儿子死后媳妇改嫁了,平日里孤苦伶仃的,最喜欢跟人说说话,所以一听说搬来了新邻居,连忙赶过来打招唿,没想到从进门到现在,叶淮一句话也不说,现在更是甩下她走了,她看出叶淮根本不想搭理她,难堪到了极点。 文晚晚在外头只看了一眼,就将里面的情形猜了个七七八八。都是邻居,更何况吴氏一看就没什么恶意,只不过上了年纪的人爱絮叨,这个南舟,未免太不近人情。她忙走进院里,向吴氏亲亲热热说道:「吴婶子好,我才刚搬来,正说这两天去各处邻居家拜访呢,倒劳烦您老人家先来了,快请屋里坐。」 她说着话,上前挽住吴氏的胳膊就往屋里让,又向叶淮说道:「你去烧点水给吴婶子沏茶。」 叶淮再没想到她居然又敢使唤自己,怔了一下之后,方才冷冷说道:「我烧水?那要你做什么?」 吴氏见他脸色难看,忙向文晚晚说道:「我家里还有事,这就要走了,不用烧水,你们都别忙了。」 她见文晚晚与叶淮年纪相当,又都是罕见的漂亮人物,私心里便猜测他们是夫妻,眼见叶淮不高兴,她生怕文晚晚因为她得罪了丈夫,就把油纸包往文晚晚手里一塞,道:「这是我自己做的糍粑,带一包给你尝尝,我家就在路口,白墙灰瓦那家,得了空千万去我家坐坐,好孩子,我先走了啊。」 她说着话,急急忙忙往外走,文晚晚见留她不住,连忙进屋里拿了一包花生酥追了出去,叶淮站在檐下,忽听吴氏在门外问道:「你们是两口子?」 跟着是文晚晚的声音:「不是。」 怎么能说不是?非但要说是,而且,还要闹得人尽皆知,让她再想偷偷跑掉也不可能。叶淮眉梢一挑,三两步追过去,站在门槛之内,向吴氏说道:「我跟她不是夫妻。」 文晚晚回过头来,正迎上叶淮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看着她,慢慢地,又补了一句:「她是别人送给我的妾。」
第16页 妾?文晚晚怔了一下,身后已经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哟,闹了半天,原来是个小老婆!」 文晚晚忙回头看时,就见王婆满脸是笑地拍着巴掌,一阵风地跑了:「小老婆,哈,居然是个小老婆!」 文晚晚听郭张氏说过,王婆除了撒泼放赖之外,最是个长舌头爱传闲话的,大约再过一会儿,附近的人家都要知道,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做妾的了。文晚晚抿着唇,抬眼看向叶淮,怎么也想不透,他究竟用意何在。 吴氏见情形古怪,连忙低声告别,飞快地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叶淮依旧站在门内,神色淡漠。 文晚晚慢慢走进去,抬头看着叶淮:「为什么说我是妾?」 从昨天他突然出现,文晚晚就在思忖,如果有人问起他们是什么关系时,应该怎么说。若说非亲非故,那么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反而更容易招人注意,可若说有关系,该说什么才好? 她思来想去始终没能拿定主意,正打算回来跟他商量商量,没想到他竟然当着众人,公然说她是妾。 叶淮垂目看着她,淡淡说道:「以你的身份,难道还想做妻?」 哪怕只是作假,但,叶淮妻子的名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尤其是她这种,皇帝不要的女人,朝廷派来的奸细。 文晚晚怒到极点,反而笑了起来,嘲讽地问道:「怎么,看你的模样,倒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叶淮眉梢一挑,没有否认。他无妻无妾,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这还是他头一次对外宣称自己有女人,也算是便宜了她。 文晚晚见他竟是默认的模样,越发气得想笑,咚一声甩上大门,径直越过叶淮,三两步进了屋。 以前她怎么不曾发现,这人这么可厌? 不过,想要用这法子折辱她,或者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算看错了人。 这一整天文晚晚都待在房里打络子,看看日色西斜,门外传来叶淮的声音:「出来做饭。」 做饭?呵,亏他好大的脸面。 文晚晚慢条斯理地把打好的络子分好类包好,跟着又去收拾丝线,咚一声,门被踢开了,叶淮负手站在门外,沉着脸道:「我饿了,去做饭。」 「正好,」文晚晚嫣然一笑,把几包络子都装进了包袱,「我也饿了。」 跟着提起包袱,走出了房门。 叶淮只道她要去厨房,哪知她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外走,抬脚迈出了大门。 「你去哪儿?」叶淮追出来问道。 「我?」文晚晚一脚站在门里,一脚站在门外,回头向他一笑,「去吃饭。」 她不等他开口,转身出门,步履轻快地走了。 叶淮顿时黑了脸。 他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此时飢肠辘辘,可又不想去外面的饭铺子里吃那些难吃的饭菜,所以才开口让她做饭,谁知这该死的女人,竟敢抛下他走了。 等揪出她身后的人,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文晚晚来到牙行,迎眼看见郭三正坐着大堂里对帐,忙含笑叫了声:「郭三哥。」 郭三抬头看见是她,脸上的神色就有些惋惜,文晚晚明白了,不消说,必定是王婆,已经把闲话传到郭三两口子耳朵里了。 这个王婆,牙都没剩下几个了,舌头倒还真利索。文晚晚只当不知道,笑着向郭三问道:「三哥,嫂子在家吗?」 「在呢,在后头给孩子餵奶,」郭三起身打起了帘子,「你自己进去吧,我先把手头的帐对完。」 文晚晚谢过郭三,提着络子走去里间,郭张氏正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餵奶,看见她时忙要站起来,口中说道:「好妹子,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起得勐了,只觉得肩膀被孩子坠得咯噔一下,扎心似的疼,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文晚晚连忙放下络子,上前扶着她坐下,顺手就在她肩上按了几下,郭张氏一边叫疼,一边说道:「好妹子,王婆到处说你是给人做小老婆的,还说你跟不三不四的男人住在一处,我气不过跟她吵了一架,那老婆子这会子又去别处嚼舌头了!」 「嫂子,你忍着点疼,这里有一处不对,我要用点力气才能疏通。」文晚晚说着,手摸到了经络上,用力按了下去。 「疼,疼!」郭张氏倒吸着凉气叫了起来。 「疼过就能松快点了,再有嫂子以后最好时常活动活动肩膀胳膊,孩子一天大似一天,总得抱来抱去的,身体吃不消。」文晚晚帮着郭张氏把孩子换到另一边胳膊抱着,道,「其实王婆说的,也不全是瞎话,我那里,现在的确有个男人。」 「啊?」郭张氏惊讶地扭回头看她,「谁?」 「说来话长,」文晚晚继续给她按着,嘆了口气,「那人是个无赖,他见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就逼着我给他做妾,我被他纠缠得没了办法,所以才到淮浦找我大伯做主,谁知大伯没找到,他竟然又追了过来,赖在我那里不走,刚好又碰见王婆,竟信了他的胡说八道,到外面败坏我的名声……」 「简直没王法了!」郭张氏不等她说完,忽一下站起身来,拉住她就往外走,「走,现在就去找他,嫂子给你做主!」 「嫂子别急,」文晚晚拦住她,「那种无赖,咱们犯不上跟他对嘴对舌的吵,我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嫂子帮我个忙就行。」
第17页 「什么忙?」郭张氏道,「嫂子一定帮你!」 文晚晚拿过包袱,取出一包络子交给郭张氏:「嫂子,这一包是给你的,做的粗糙,你别嫌弃,留着给侄儿玩吧。」 跟着又拿出两包:「这两包呢,小的那包给李捕头,答谢他帮我找活做,大的那包是衙门里的活计,都麻烦嫂子转交给李捕头,也请嫂子顺便把我被纠缠的事告诉他。」 「你是想让李捕头帮你?」郭张氏贊道,「这个主意好,李捕头只要肯替你出头,管他什么无赖都能给收拾了!对了,那无赖叫什么名字?」 「南舟,」文晚晚抬眉一笑,「淮南的南,孤舟的舟。」 既然你挑衅在先,那就别怪我以牙还牙。 第10章 情敌 天擦黑时,叶淮坐在酒楼的雅阁里,等着上菜。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叶淮眯了眯丹凤眼,这声音很熟悉,不是上菜的伙计,是她。 片刻后,来人走到他身前,掀开了风帽:「表哥。」 风帽底下,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林疏影取出帕子,拂了拂空着的椅子,款款坐下:「饭菜待会儿送过来,我看表哥没有点汤,便让厨房加了一份竹荪竹鸡汤,配碧粳米饭吃正好。」 叶淮看着窗外,淡淡说道:「是裴勉告诉你,我在这里?」 「不是。」林疏影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是我担心表哥独自一个没人照顾,就托叔父打听到了表哥的去向。」 是了,他那个不问世事,一向只在山中高乐的叔父,其实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况且他有心拿文晚晚做诱饵,也没有刻意掩饰行踪,想要找到他,并不是难事。 只是,叔父什么时候开始帮林疏影了? 叶淮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倒是有办法。」 「表哥放心,」林疏影低声道,「我没有告诉姑妈你在这里,不过表哥,姑妈很担心你,况且你还吃着药,出来这么些天,也该回去了。」 「不回。」叶淮瞧着窗外,淡淡说道。 「那,」林疏影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从不听劝,只得退而求其次,「我是背着姑妈来的,不能久待,要么让万安过来伺候你吧,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 万安,贴身服侍他的太监,林疏影这是觉得自己稳坐镇南王妃的位置,已经开始差遣他的人了?叶淮轻笑一声,道:「不必。我已经纳了皇帝送来的文氏,有她伺候我就够了。」 传闻竟是真的,他真的,纳了文氏,在他们即将定亲之时?林疏影微微失了下神,很快又恢復了平时温柔从容的模样,点头道:「表哥身边有人服侍,我也放心些,不过,她毕竟是皇帝的心腹,表哥也要多留心些。」 叶淮把玩着手边的筷子,没有回话,却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伙计端着饭菜走过来,道:「菜齐了,客爷请用吧!」 林疏影忙站起身来,从托盘上拿过碗盘,一样样摆在桌上,跟着盛了一碗竹鸡汤,放在叶淮面前,叶淮瞥了一眼,道:「我不喜欢喝汤。」 「我知道,」林疏影笑着又送过来,道,「可是表哥,你脾胃虚寒,应当用些热汤送饭,才是养生之道。」 「连吃饭都不能随心意,还养什么生?」叶淮站起身来,「你既然爱吃,自己吃吧。」 他转身离开,林疏影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追出去。 他对她,比先前越发冷淡了,是为了那个文氏吗? 他身边从没有女人,甚至有传闻说,他喜好男风,那个文氏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笼络住他? 须得见一见。 文晚晚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叶淮并不在家,文晚晚点起油灯,正要去关院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响,跟着是个醉醺醺的男人声音:「让老子看看,是哪个小贱人敢打我老娘?」 话音刚落,一个肿眼泡、翻嘴唇的黄胖男人已经趔趄着撞了进来,打着酒嗝说道:「是不是你这个小……」 油灯的火光一跃,照出文晚晚的脸,男人脚步一顿,眼睛就直了:「好个美人儿!」 「虎儿,就是她,就是这个给人当小老婆的打了我!」王婆紧跟着闯进来,伸手指着文晚晚,「赶紧收拾了她,给你老娘出口恶气!」 看来,这黄胖男人就是王虎了。文晚晚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 上午小燕通风报信之后,她就一直防备着王虎上门闹事,只是没想到,王虎白天没来,竟选了这个黑灯瞎火,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来,倒让她措手不及。 吃醉了,又存心闹事,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须得快刀斩乱麻,先把人撵出去才行。文晚晚握紧油灯,急急思索。 王婆躲在王虎背后,探头看着文晚晚,趾高气扬地吩咐王虎:「虎儿,打她,给你老娘出气!」 她活了五十多年,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还从没像今天上午那样莫名其妙挨了打的,虽然明知道不是文晚晚打的,但既然是在她这里吃的亏,那么收拾了她,杀鸡儆猴,王婆觉得,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她一大早就跑去镇上赌馆,去找当打手的儿子王虎回来给她撑腰,只是王虎吃了一晚上酒,醉得跟死猪似的,怎么都叫不起来,王婆只好让赌馆的人帮她带个口信,自己先回来,结果正好撞上叶淮说文晚晚是妾,喜得她得一道烟地跑出去,挨家挨户地传扬了一遍,天黑了才去拖上王虎,一道回来找事。
第18页 王虎得了吩咐,又往前一步,看着文晚晚,嘿嘿笑着打了个酒嗝。他听王婆说被新来的邻居打了,带着醉爬起来给王婆出气,没想到一打照面,竟是这么个美貌少女,顿时骨头都酥了,满脑子哪里还想得起别的事? 他跌跌撞撞地向文晚晚走过去,涎笑着就想去摸她的脸:「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火光一闪,王虎手上一疼,却是文晚晚拿油灯烫了他的手。 这一疼,酒醒了一大半,王虎哎哟一声,甩着手扑了上去:「臭娘们,你敢烫我!」 文晚晚往边上一闪,揭开油灯盖,照着王虎噼头盖脸泼下去,跟着把灯往他身上一扔,抓起墙上靠着的铁杴,用力一拍。 王虎袖子上沾了灯油,唿一下就烧着了,正嚎叫着拍打,身上又挨了一铁杴,差点没被打趴下,王婆连忙抄起院里的笤帚上前帮忙,文晚晚拿铁杴一挡,笑着说道:「王妈妈,你儿子身上着了火,再不回去灭火,万一烧出个什么事,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婆眼见王虎一只袖子还在冒烟,虽然火看着不大,但到底不敢大意,只好咬着牙拖着王虎,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们前脚出门,后脚文晚晚就飞跑过去关了门插上门闩,只觉得一身冷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就算她再镇定,到底是个单身女子,又是黑夜里,万一出个什么事,简直不敢想。 她定定神,捡起油灯正要进门,突然听见隔壁一声悽厉的猫叫,紧跟着小燕也惨叫一声,王虎随后骂了起来:「小贱人,老子吃了亏,你还有心思玩猫!」 又一声悽厉的猫叫,小燕哭喊着说道:「别摔了,求你了,再摔就摔死它了!」 话没说完,猫儿又惨叫一声,小燕大哭起来:「毛团,毛团!」 文晚晚再也忍不住,踩着□□爬上院墙,踮起脚尖一看,王虎抓着早上那只狸花猫正要往墙上摔,王婆一只脚踩着小燕,正在破口大骂:「贼骨头,又偷着餵猫!」 光线灰暗,文晚晚看不清那猫的情形,然而那么一只小猫,被王虎那么个胖汉下死力气摔,多半受伤不轻。 文晚晚紧紧抓着□□,心头一股子无名火,却又下不定决心。放任不管,狸花猫肯定没命,可是出头?方才连她也是侥倖才逃脱,再插手这事,无非把自己也搭进去。 该怎么办? 眼见王虎抓着狸花猫重重又往墙上摔去,文晚晚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却在这时候,忽听王虎惨叫一声,跟着扑通一声响,王婆也叫了起来,文晚晚连忙睁开眼睛一看,王虎脸朝下摔在地上,王婆摔在他身上,母子两个一声一声地咒骂叫疼,狸花猫却不见了。 文晚晚心头一松,忽地想到,难道是他? 第11章 亲亲热热 叶淮踏着月色,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饿了一整天,脚底下是轻飘的,心头上却是沉重的,迟钝的痛。 这些天一门心思跟文晚晚周旋,要不是林疏影突然出现,他几乎都忘了他那位母亲,是怎么对他的。 叶淮忽地停住脚,撸起袖子,看着胳膊上深深浅浅的刀伤,冷冷一笑。 八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和时任镇南王,他的嫡亲大哥叶朔,前后脚得了一种怪病。这病平时没什么症状,发作时却让人头疼欲裂,狂躁疯癫,几乎完全失去神智,不过叶淮的病症很轻,几个月才发作一回,叶朔的病很重,几乎每个月都会发作。 从那时起,叶淮开始不停地吃药,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一碗又一碗的汤药、丸药,吃的比饭还多,大夫还经常割开他的手腕放血,说是为了排毒。 他渐渐开始疑心,明明他的病症更轻,为什么他吃的药比大哥多得多?为什么大哥不需要放血?为什么每次换了新药方后,母亲都会瞒着大哥,让他先吃? 前年年底,叶朔突然关起门来跟林氏大吵了一架,叶朔躲在门外,隐约听见了「中毒」「试药」的字样,从那以后,大夫再没有给他放过血,而且每次换药方时,叶朔也会抢在他前头,头一个先吃。 也就是那时,叶淮有了一个猜测,他和叶朔不是得病,而是中毒,林氏之前,一直在用他给叶朔试解药。 叶淮从来都知道,林氏不喜欢他,可他也是林氏的亲生儿子,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母亲会这么对他。 去年叶朔病重不治,临终时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二弟,大哥对不住你。」 这句话,让叶淮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之后一点点验证,直到前几天裴勉在他的安排下,亲耳听见林氏承认,他的确是中毒。 叶淮看着胳膊上的伤口,心头戾气翻涌,忽地拔剑,又是一刀划了下去。 鲜血涌出,滴答答溅在地上,心头的戾气,却还是不能化解。 林氏每次让他放血排毒,其实,是要用他的血,做大哥的药引子。 假如她肯明白告诉他,他不会不答应,他从来都敬重大哥。 可母亲偏偏要瞒着他。 在母亲眼里,他是傻子,是任意愚弄的傀儡,还是一个只配用来试药的无能儿子? 愤怒,不甘,渴望,无数复杂的情绪纠缠着翻腾着,让叶淮无法平静,软剑一晃,正要再次划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哭闹吵嚷声。 叶淮对于人声,几乎是过耳不忘,立刻听出哭的是小燕,叫骂的妇人是王婆,还有一个大着舌头醉醺醺的男人声音,却是没听过。
第19页 裴勉上报过附近人家的底细,于是叶淮知道,这男人应该是王婆那个吃喝嫖赌,横行乡里的儿子王虎。 恰在这时,一声悽厉的猫叫,跟着小燕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毛团,毛团!」 叶淮眉梢一抬,一跃掠上了王家的屋顶。 黯淡的月光下,王婆踩着小燕,拿笤帚打她的头,王虎揪着先前他见过的那只狸花猫,重重往墙上摔去。 这个小燕,是因为什么被卖给了王婆?明知道眼前是火坑,她的父母,又怎么忍心把她推下去?难道,她也有个全不把她当成骨肉的母亲? 满腔的戾气突然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叶淮飞快地揭下一片屋瓦,照着王虎后腿膝弯,重重扔了出去。 跟着揭下第二片,砸向王婆。 他在盛怒之中,力气大的出奇,王婆跟王虎接连着嚎叫两声,重重摔倒在地,两条腿瞬间动弹不得。 小燕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时,只觉得眼前白影子一闪,还没看清楚,猫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王婆跟王虎滚成一团,哭喊叫疼。 隔壁院中。 文晚晚突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响,连忙回头时,就见叶淮落在院中,两根手指提着狸花猫的后颈皮,脸色沉郁。 「果然是你!」文晚晚喜出望外,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到最后两级时,索性一提裙子跳下,笑着向他跑过去,「我就猜着是你!」 想不到他这么古怪不讲理的人,居然也有这么侠义心肠的时候。 有一剎那,叶淮突然觉得,她好像是要扑进他怀里,让他诧异的是,他似乎并不很抗拒,下一息,叶淮突然反应过来,闪身避开,又将手里提着的狸花猫向她怀里一丢,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文晚晚见那猫来得势头勐,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来接,谁知那猫到跟前时,却只轻轻地落进了怀里,她这才反应过来,叶淮是用了巧劲,连忙托在手掌里细细一看,不由得鼻子一酸。 狸花猫眼睛闭着,半截舌头拖在嘴边,猫脸上全都是血,情形看起来十分不好。 文晚晚托着狸花猫,三两步进了屋,站在叶淮房门口,道:「要么,再麻烦你去请个大夫给它看看?」 叶淮站在门内,垂目看着她。她一只手托着猫儿,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猫儿的毛,眼睛湿湿的,似是要哭的模样。 先前被刺杀,险些丧命的时候,也没见她哭过,她应该是个十分稳得住的女人,如今为了一只猫,何至于哭?叶淮淡淡说道:「你不是会医术吗,还找什么大夫?」 他肯出手,全因为方才那点愤怒之下,莫名对小燕有了怜惜,救猫并不是他的本意,可这女人,却似乎要以此为由,再缠住他。 文晚晚解释道:「我只能听脉息,不能开方……」 话说到一半,心中突然一凛,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又怎么知道她会医术? 除非是他知道她替郭张氏按摩诊脉,他竟一直在监视她?只怕,他并不只是一个人,还有许多帮手。 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何至于这么费尽心机? 文晚晚心里思忖着,神色不变地接上了后半句话:「……况且我从没医过猫狗,须得找个兽医。」 叶淮看着她手中的猫儿,淡淡说道:「生死由命,若是该死,救也没用,若不该死,自然能活。」 他甩手关上门,正要坐下,门又被推开了,文晚晚道:「帮忙拿着猫,我去找点东西给它包扎。」 叶淮正要拒绝,文晚晚把猫往他手里一塞,返身走了。 这女人,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叶淮正想丢开,狸花猫微微睁开眼,呜呜咽咽地喵了一声,舌头在他手心里,轻轻地舔了一下。 这一下,叶淮便没再丢开,皱着眉头看着猫,一时也有些不忍。 这猫儿对他恋恋不捨,难道是通人性,把他当成了救命恩人? 叶淮手指微动,轻轻摸了下猫脑袋,狸花猫闭着眼,又舔了他一下。 猫脸上都是血,这一舔,舔得他手上也沾了血,还有些黏煳煳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叶淮拧了眉,一阵厌烦。 他素来有些洁癖,最见不得脏东西,要是换了别人把他弄脏,早就翻了脸,如今对着儿猫,又是可怜它,又是嫌它脏,一时进退两难,不由想到,多一样东西,就多一份牵挂,多许多麻烦,真是讨厌得紧。 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偏把猫儿丢给他。 吱呀一声,门开了,文晚晚拿着笸箩走进来,道:「你坐下拿着猫,我来包扎。」 叶淮冷哼一声,把猫往笸箩里一放,道:「拿着你的猫,出去!」 「怎么是我的猫?它可是你救回来的。」文晚晚不仅没走,反而在椅子上坐下了,一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把猫托在手上,不要乱动。」 这女人,使唤他,倒是使唤得顺手! 叶淮本不想搭理,谁知文晚晚抬手把猫又塞回他手里,狸花猫嗅出他的气味,闭着眼又舔了他一下。 叶淮心里一软,不由自主便坐下了,就见文晚晚拿着一块沾湿了的白布,准备往狸花猫脸上擦,叶淮托着猫一缩手,声音就沉了下去:「无知!怎么能用湿布擦?」 在军中时他曾听说过,伤口最忌讳沾水,一个不小心,往往发炎化脓,要了命都是有的。
第20页 「不是生水,是在滚开水里煮过的,又加了盐,这样既能清理伤口,也不至于发炎。」文晚晚解释着,抬眼向他一看,「没想到你也懂医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叶淮淡淡说道。 他见她解释得似乎有理,这才托着猫送过去,文晚晚便用那块温热的布擦着猫脸上的血,冷不丁问道:「你跟叶淮,很熟吗?」 叶淮眉梢一挑,道:「你想打听什么?」 「没什么,因为一直没见过他,有些好奇。」 坐在椅子上到底不太方便,文晚晚说着话,索性离开座位,蹲在叶淮身前,一只手托起猫儿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布,细细擦着。 叶淮一垂目,正看见她的侧脸,不觉有些微微的诧异。平日里看她的容颜,虽然美貌,但也是端庄为主,此时侧面看着,只觉得睫毛极长,嘴唇极红,鼻子小巧挺翘,竟是格外秾丽娇媚,勾人心魄。 原来同一个人,正面看和侧面看,差别这么大。 却在这时,就见她一抬眼,笑着向他问道:「我听人说,叶淮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脑袋有笆斗那么大,胳膊比别的男人大腿都粗,真有人长成这副怪模样吗?」 叶淮顿时黑了脸。 第12章 她是我的人 两炷香后,文晚晚解下腰间的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唤道:「南舟,饭做得了,出来吃吧!」 叶淮躺在床上,飢肠辘辘,却只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这个可恶的女人,刚刚还当面骂他是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头大如斗的怪物,转眼又做了饭想要笼络他,他叶淮,却不是这么容易就不记仇的人! 文晚晚没听见他的回答,便走到他房门前,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屋里没有点灯,挂起的蚊帐底下影影绰绰露出白色衣袍的一角,却看不见脸,文晚晚有点疑惑他是不是睡着了没听见,便轻声又唤道:「南舟,吃饭了。」 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叶淮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依旧没说话。 文晚晚这下明白了,他居然真的在怄气。 自从她问过叶淮的长相后,他就再也没搭理过他,难道是因为她说叶淮长得丑,惹恼了他? 文晚晚嗤的一笑,转身离开。 这个南舟,还真是死心塌地跟了叶淮,一听见别人说叶淮不好,立刻就翻脸。 对叶淮如此情深义重,也就难怪肯千里迢迢跟着她,帮着叶淮监视她。 可是,他既然是叶淮的男宠,那么他在客栈里的那个相好,又是怎么回事? 文晚晚摇摇头,男人跟男人之间,真是太复杂了! 晚饭做的是面条,文晚晚先盛了满满一碗,双手端着走去叶淮房里,站在床前,笑着问道:「你真的不吃吗?那么,我就自己吃了。」 她说着话,用筷子挑起一箸面,微弯了腰,给叶淮看。 叶淮原本不想理会,可那股子鲜甜的香气,却无孔不入的,直往他鼻子里钻。 叶淮翻了个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居然是面。他并不爱吃面,可这碗面,闻起来似乎特别香。 天色太暗,文晚晚虽然看不见他的小动作,但却猜到了,笑着把碗往他跟前又送了送,道:「我好久没做手切面了,还好手艺没丢,你真的不吃吗?」 叶淮忽地坐起身,从她手中拿过面碗,跟着抽走筷子,夹起一箸面送进了口中。 热面落肚,鲜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暖热的感觉在腹中散开,叶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有工夫细看这碗面的内容。 洁白细长的面条上放着鲜红的河虾、碧绿的青菜、淡白的笋片,清澈的汤底又点缀着几片软嫩的河蚌,几颗饱满的螺蛳,看着不起眼的一碗面,竟加了这么多材料,怪道鲜得掉眉毛。 只是,深更半夜的,她哪里找到的这么多河鲜? 文晚晚见他夹着一片蚌肉只管看,便猜到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说:「昨天我在河里放了虾笼,虾子、河蚌和螺蛳都是笼里收的,还剩了一些养在缸里呢。」 这女人,倒是走到哪里都饿不着。叶淮心里嘀咕着,却又忍不住,一筷接着一筷,三两下就将一整碗面扒了个干干净净。 「锅里还有呢,别吃太急,吃勐了容易肚子疼。」文晚晚抿嘴一笑,道,「还以为你在外面吃过了,原来你竟是饿了一天。」 叶淮眉梢一挑,筷子便顿住了。 饿了一天,呵,他为什么饿了一天?还不是拜她所赐! 他欲待不吃,却突然发现碗底还沉着一片蚌肉、两片笋,到底忍不住又夹起来吃了,舌头尝够了鲜味,哪里收得住手?不知不觉间,连那碗面汤,也喝了个精光。 待看见空空的碗底时,叶淮沉着脸放下筷子,一阵懊恼。 必定是饿得太久了,竟然嘴馋到这种地步,只怕又要被这女人取笑了! 文晚晚肯为他做这碗面,却是看在他救了猫儿的份上,聊表答谢,如今见他吃完了,便问道:「锅里还有,还吃吗?」 她竟没有取笑?叶淮一阵诧异,慢慢说道:「不吃。」 「那我就不管你了啊。」文晚晚伸手拿过碗,转身离开。 这女人,什么时候这么贤良淑德了,莫非又有什么诡计?许是吃饱了容易犯困,又或是今天太累,叶淮正思忖着,倦意突然袭来,连漱口都不曾去,瞬间进入了梦乡。
第21页 第二天醒来老半天,叶淮依旧赖在床上,回想着昨夜连梦都不曾有过的黑甜一觉,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向睡的浅,多梦又容易醒,昨夜真是这大半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难道这女人在面里加了什么,想要暗算他? 可四下一望,分明什么也不曾动过,依旧是睡着前的模样。 叶淮正想的出神,鼻端突然嗅到一股香味,文晚晚正在做饭。叶淮无端一阵期待,三两下穿好了衣服,快步走去厨房。 门开着,锅盖的缝隙里冒着白汽,散发着香味,文晚晚坐在灶前烧火,火光跳跃,映出她微红的脸颊,她的神情那样专注,就好像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也无非是做好眼前这锅饭而已。 叶淮突然之间,觉得心里安静到了极点。 于是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着。 少停,文晚晚扒开灶下的灰,用火钳夹出一颗花生,向他一笑,抛了过来,叶淮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滚热,立刻闻到烤花生特有的,微煳的香气。 垂目一看,花生壳上带着灰,沾得他手上也有,叶淮不禁皱了眉,正要说话时,又见她一个接一个的,从灰堆里往外夹东西,有花生,有土豆,还有山药,香甜的气味很快弥散在厨房里。 看着真脏,但是闻起来,倒是不坏。 吃,还是不吃?叶淮站在那里,有点纠结。 文晚晚剥了一个花生吃着,抬眼向他一笑:「饭马上就得,灶上那碗鸡蛋是给猫儿蒸的,它在我房间床头的篮子里,你把它连篮子拿出来晒晒太阳,再把鸡蛋餵它吃了吧。」 鬼使神差的,叶淮走过去拿起了碗,碗在灶台上放得久了,入手有点烫,叶淮停顿了一下,目光却瞥见文晚晚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 「怎么?」叶淮一抬眉,冷冷问道。 「没什么,」文晚晚抿嘴一笑,「难为你这么听话。」 听话?叶淮神色一冷,正要翻脸时,文晚晚忙递上一只盛着清水的碗,笑道:「餵蛋羹之前,记得先餵它喝点水,多谢。」 叶淮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接过水碗,迈步离开。 总算她还识相,知道见好就收。 身后,文晚晚莞尔一笑,如今她也是发现了,这大少爷虽然脾气傲慢,但只要顺着捋毛再餵饱他的肚子,也并不难哄。 叶淮餵猫儿吃了小半碗蛋羹时,饭也做得了,小饭桌上摆着满满一篮子烤土豆、花生和山药,又有一碟拌着煳辣椒的蒸茄子,主食是熬得粘稠的小米粥,文晚晚放好了筷子,向叶淮说道:「你洗洗手过来吃饭吧,我来餵它。」 叶淮坐在椅子上,将膝上放着的猫递到她手里,文晚晚一低眼,看见他白色衣袖上沾着一根灰色的猫毛,便伸手拈起来,笑着向他晃了晃,道:「沾到猫毛了,我再找找,只怕你身上还有。」 林疏影恰在这时候,来到了门前。 眼前的一幕,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淮坐着,身前紧挨着一个女人,低着头跟他说话。林疏影看不见那女人的脸,却能看见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在身前隆起,在腰间细成不盈一握,湖色的衣袖垂下来,露出皓白的手碗,春葱似的手指。 林疏影半晌没说出话。她太熟悉叶淮,即便是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未婚妻,也从没跟他这么亲近过。 并不是她矜持,而是他永远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他如今,却跟皇帝赐下的女人,这么亲亲热热的,同住同吃,甚至,还一同养了一只猫。 他是最讨厌活物的,小时候她养的兔子死了,她哭得伤心,他却说什么死生有命,又说这些活物,养一个就多一分牵绊,最是拖累,可他如今,竟跟那个女人养了一只猫,还亲手餵它。 林疏影闭了闭眼,稳住心神,这才迈步跨过门槛,看着叶淮,柔声道:「表哥。」 叶淮一开始就看见了她,若是她没有突然出现,他早就甩开了文晚晚,可如今,他只坐着不动,向林疏影说道:「你来做什么?」 文晚晚并没发现有人进来,突然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美貌少女,又见叶淮跟她搭话,料想是认识的,便道:「这位姑娘,你找南舟?」 南舟,叶淮的表字,他居然允许她叫他的表字?林疏影慢慢走到近前,微微一笑,向文晚晚点了点头:「这阵子我不得闲,不能亲身照顾表哥,有劳你服侍她。」 服侍,他?文晚晚由不得看了眼叶淮,这又是从何说起? 「说完了吗?」叶淮看着林疏影,抬手摸了摸文晚晚怀里的猫儿,「说完了就回去吧。」 「表哥,」林疏影依旧看着文晚晚,含笑说道,「你出来有些时日了,家里许多事都等着你处置,要么还是跟我回去吧?若是表哥舍不下文姑娘,就把文姑娘也带回去,表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文姑娘,决不让她受委屈。」 文晚晚越听越觉得不对。这美貌少女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宣示主权,难道她以为,她要跟她抢这个断袖?文晚晚觉得有些好笑,抱着猫儿退开几步,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南舟只是在我家借住……」 话音未落,腰间突地一紧,叶淮扯着她的袖子,将人整个拉到近前,两个人的距离瞬间近到暧昧。 文晚晚吃了一惊,正要挣脱,叶淮却抓的更紧了,一双丹凤眼瞧着林疏影,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她是我的人,需要你来照顾?」
第22页 第13章 白狐仙 林疏影从院子里走出来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守在暗处的侍卫察觉到她的情形有些不对,连忙迎上来问道:「姑娘?」 林疏影这才反应过来,颤着手指戴上风帽,定定神说道:「备船,去千灵山。」 定亲在即,任何一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林氏的话他既然不听,那么,就去求那个人。 她十几年的如履薄冰,小心经营,她前半生后半世的荣辱,都只在这门亲事上,她绝不容许中途出现任何意外。 林疏影前脚出门,后脚叶淮立刻松开文晚晚的袖子,绷着脸走去水盆跟前,细细地洗起了手。 这是因为方才抓了她的袖子,所以要好好洗手吗?文晚晚抱着猫儿,嗤的一笑,道:「何苦呢?」 她也是看出来了,那姑娘大约是爱慕他,所以才千方百计追过来,又在她面前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惜南舟却是个断袖,根本对女人不感兴趣,所以才拿她作挡箭牌,让那姑娘知难而退。 那姑娘虽然话里话外都对她充满了敌意,但,被南舟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临走时整个人都怔怔的,看着十分伤心失落,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芳心错付给个断袖,还要受到这等羞辱,也是可怜。 叶淮听出了她话里嘲弄的意味,丹凤眼微微眯了眯,抬头看着她,慢慢说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文晚晚看他又像要翻脸的模样,连忙把猫儿放进篮子里,笑着说道,「你先吃饭吧,我去给吴婶子送点东西。」 她把猫儿放到他面前,走去厨房装了一篮子烤好的花生、土豆、山药之类,提着就往外走,又嘱咐道:「你在家里看门,猫儿伤还没好,留神别让它跑出去。」 叶淮瞧着那篮吃食,轻嗤一声。谁会拿烤花生土豆送礼?真是不嫌寒碜! 他目送着她走出门外,又消失在路上的转角,猫儿低低地叫了一声,越发显得四周围一片寂静,叶淮突然就没了胃口。 好像那股子热热闹闹的生气,都随着她的离开,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从前,他是很喜欢一个人的,但如今,却觉得有些寂寞。 叶淮心中突然一凛,什么时候,他竟然会产生这种情绪? 必定是这些天与她走得太近,不知不觉地被她影响,虽然她目前失忆,但,她终归是皇帝的人,一旦他对她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就会受制于她,任由摆布。 这样不行。 叶淮将猫篮子往窗台上一放,起身离开。 文晚晚提着吴氏当作回礼送给她的酸菜回来时,院门虚掩着,猫儿睡在篮子里晒太阳,叶淮却不见了。 满桌子的饭菜都没动,这人,饭也不吃,去了哪里? 文晚晚独自吃了饭,在檐下做了一阵子绣活,看看已经将近午时,叶淮仍旧没有回来。 文晚晚拿着针线走去门前一望,到处都看不见叶淮的影子,不由得想到,又是哪里惹恼了他,让他一声不吭的,突然消失了? 几天后,当猫儿伤势好转,开始在家里到处走动,适应新环境时,王婆家里正好请了神婆来做法驱赶狐仙,锣鼓喧天的,惹得四邻八舍都凑在门前看热闹。 「说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吴氏站在边上,小声跟文晚晚咬耳朵,「头一件事你也知道的,王婆子好端端地在你家里说话,突然被人打了,那两天她还到处跟人说,是你打的她呢!」 文晚晚抿嘴一笑,道:「我那时候跟她对面站着,真要是我打了她,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那老婆子最是个不肯吃亏的脾气,就算不是你,她也要赖到你头上。」另一个邻居牛婆婆插嘴说道,「这母子两个一天到晚横行霸道的,到处欺负人,闹得连狐仙都看不下去,出手收拾了他们!听说是深更半夜在自己家里,突然被个白狐仙飞下来的瓦片砸了腿,这几天都疼得下不了床,阿弥陀佛,这才是现世现报呢!」 文晚晚笑出了声。什么白狐仙,分明是南舟干的,不过他一身白衣,行动起来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竟被当成了白狐仙,闹得王婆跟王虎请了神婆来做法。 又一个邻居高十六捋着鬍子发表意见:「也不一定是狐仙,要我说,只怕是小燕她娘呢!小燕在他们家天天挨打,她娘在坟里头也不能安心,这才出来显形,收拾了王婆子!」 在坟里头?文晚晚忙问道:「小燕的娘,难道已经?」 「前年没了,」吴氏嘆了口气,「唉,那孩子也是命苦,娘死了,她爹为着凑聘礼娶后老婆,就把她一两银子卖给了王婆,真是,受足了罪哟!」 文晚晚不由自主也嘆了口气,也是,假如亲娘还在,又怎么忍心让女儿受这种苦? 「哎呀,到处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郭张氏从人群外头挤进来,一把拉住了文晚晚,「我来给你送工钱来了!」 她笑眯眯的取出几包钱,先往文晚晚手里放了一包:「这是给衙门里打络子的工钱,一共两百文,李捕头说活计做的极好,过两天衙门里还有件做冬天用的车垫子的活,要夹棉的,平金堆花打珠绣,李捕头说了,要是你能做,他就跟县老爷说说,也给你做。」 郭张氏故意当着众人来送工钱,又把县令和李青都抬了出来,目的就是让四邻八舍都知道文晚晚针线活好,连衙门里的活计都能做,既是为了她以后揽活方便,也是想让众人都知道,文晚晚跟衙门里有来往,让那些人不敢看轻她欺负她,文晚晚听她这么一说,立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多谢嫂子,平金堆花打珠绣我以前做过,没问题的,请嫂子给李捕头回个话,这活我能做。」
第23页 「好,」郭张氏笑眯眯的又递过一包钱,「这一包两百文,是李捕头给的定钱,过阵子县老爷的夫人过生辰,李捕头想送件绣活,不过他家里的去年没了,他老娘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也做不了,所以想请你帮着选个好花样,绣个桌上放的小屏风,李捕头说,等做得了,到时候再结帐。」 「好,我尽快做。」文晚晚笑着接过,「请嫂子帮我带句话,谢谢李捕头信得过我。」 「哎呦,文丫头还有这本事!」边上看热闹的邻居们听了半天,一个个都来了兴致,牛婆婆当先开了口,「你如今是帮人做针线吗?我有个外甥在南北行里做伙计,你要是有什么做好的活计想要寄卖的话,我帮你问问他!」 「我侄女儿下个月生孩子,我正想着送点什么给她才好,」高十六也道,「正好,文姑娘帮忙想想,要不要做几件时新的小衣服鞋子?」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郭张氏立刻抬高了声音:「我这妹子几乎什么针线活都能做,做得还特别好,不信你们看,就连县老爷夫人过寿,都指名要她做活呢!你们以后有什么活计,都想着我妹子点啊!」 她说着话,又递了一包钱给文晚晚:「这是前几天你在牙行寄卖的扇套和香袋,才两天就全卖出去了,还有几个买了香袋的小姐一直说花样好,想请你绣帕子呢!」 「哎呀丫头,」吴氏拉着文晚晚的手,满脸慈爱,「你年纪轻轻的,手怎么这么巧?」 文晚晚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叶淮目不斜视的,正从不远处走过来。 自从上次他没吃饭就走了以后,这几天他都是早出晚归,不但再没有在家里吃过饭,而且经常一天里下来,两个人连照面都不曾打过,文晚晚遥遥望着,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他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吴氏也看见了叶淮,下意识地把文晚晚向自己身边拉了拉,忐忑不安地说道:「那个人回来了。」 上次文晚晚给她送烤花生时,吴氏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追问了她做妾的事,文晚晚便拿跟郭张氏说过的话回应了她,吴氏听说她竟是被叶淮威逼做妾,顿时十分同情,对叶淮的印象更差了。 所以这会子看见叶淮过来,忙把文晚晚又拉近了些,低声嘟囔道:「要是白狐大仙也收拾收拾他就好了,看他还敢不敢逼你做妾。」 郭张氏之前并没有见过叶淮,突然听见吴氏这么说,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不由得一怔,脱口问道:「他就是南舟,逼你做妾的那个?」 「是。」文晚晚看着叶淮,点了点头。 虽然从那天之后,叶淮再没提过妾室的字眼,但王婆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四邻八舍难免来问,所以文晚晚每次都说,是叶淮纠缠不休,一厢情愿地逼她做妾。 「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郭张氏是做牙行生意的,每天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眼就看出叶淮气度不凡,不会是普通出身,顿时疑惑起来,「做事怎么这样无耻?」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好多长得人模狗样的,心肠都坏着呢!」高十六也听说过这事,瞧着叶淮,高声说道,「瞧他那模样,也不像没脸面的人,居然干出强抢民女的事!」 众人正说得热闹,突然眼前白影子一晃,叶淮瞬间到了近前,沉声向文晚晚叱道:「回去!」 第14章 你想杀我? 文晚晚跟在叶淮身后进了院,反身掩上大门,若无其事问道:「怎么了?」 叶淮微微眯了眯凤眼,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那天他突然意识到跟文晚晚太过亲近,于是立刻抽身,接连几天都不肯见她,更不肯留在家里吃饭,那种让他警惕的亲近虽然跟着消失了,但他也很快发现,他怎么也回不到当初独来独往,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挂心的状态。 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她今天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做了什么饭菜?有时候会想,那只猫儿有没有好点,能不能走动?甚至昨天夜里,他趁夜回来时,她已经睡了,他竟鬼使神差的,从窗户往她房里看了一眼。 猫儿依旧卧在她床头的篮子里,像是察觉到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睡得很沉,并没有醒,一条胳膊横在被子外面,露出半截手腕。 叶淮恍惚想起来,那天夜里一同住在客栈里时,她也是这样,一条胳膊横在被子外头。 他心里告诉自己,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只是为了确认下猫儿的状况,可他看过猫儿之后,却依旧站在窗前,并没有立刻走开。 这又是为什么? 叶淮按下脑中纷纷乱乱的思绪,看着文晚晚,淡淡说道:「是你跟那些人说,我强迫你?」 文晚晚抬眉一笑,反问道:「假如你是个弱女子,突然被不相干的人说你是妾,你会怎么办?」 不相干?她跟他,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不相干。叶淮想着今天收到的消息,慢慢说道:「堂堂尚仪局文局正,竟然说自己是弱女子,可笑。」 「尚仪局局正,如今也无非是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文晚晚摇摇头,「我既打不过你,又甩不掉你,你让我怎么办?」 说来说去,竟还是他的不是了?叶淮冷冷一笑。 她怎么会是弱女子呢?她在这边才住下几天,就跟四邻八舍都打成了一片,方才那些人为了她,口口声声骂他无耻,若不是他懒得跟无知的愚民计较,那些人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第24页 叶淮心里想着,口中说道:「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是跟李青走得很近吗,去找他,就说你是尚仪局的文柚,让朝廷替你撑腰。」 李青?她也从来没提过这个名字,可他又知道了。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埋伏在暗中监视她?若是再不赶紧甩掉他,后果只怕难以预料。文晚晚心里想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叶淮见她不回答,脸色更沉。今天一早,裴勉再次过河,告诉他文晚晚投靠他的消息前天已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并没有採取任何行动,唯一的异常是,那天夜里皇帝没带侍从,独自回了当皇子时住的英华殿,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时辰。 叶淮回想着文晚晚入宫后的经歷,直觉有些不对。 八年前,她被选进宫里,分在了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六皇子叶允让的英华殿伺候,两年前,已经做到英华殿大宫女的她被调去尚药局,学到一手高明的按摩技法,因此得到太后赏识,被提拔为女官,又去尚仪局做了局正。 她有整整六年都在皇帝身边,如今皇帝身边得用的几个太监宫女,都没有她跟皇帝的时间久。 算算日子,她去尚药局时,正是皇帝跟皇后大婚之时。 而她被赐给他时,皇帝正在离宫避暑,皇后因病没有跟去,独自留在后宫。 而且,最初皇帝计划赐给他的美人里,并没有文柚这个名字。 种种疑点聚在一起,叶淮直觉,这两个人的关系,肯定比他知道的还深。 这让他莫名觉得很不痛快,因此才一反常态,很早就回来了,没想到正好碰见那些愚民议论他,此时叶淮看着文晚晚,冷冷说道:「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去?」 文晚晚笑了一下,迈步走去屋里。 相处这些天,她多少也能摸出点他的脾气,他这会子好像憋着一股子气,有意找茬的模样,并不适合跟他硬扛,还是说点别的事情打个岔,没准儿就混过去了。 叶淮再没想到她竟一言不发走开了,本来只有一分火气,一剎那间变成三分,立刻跟进屋里,正要说话时,文晚晚抬手递过来一碗水,笑道:「外头大毒日头的,渴了吧?先喝点荷叶苏子饮,我在井水里冰过的,最能解暑。」 叶淮垂目看着那碗水,微微的青碧色,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荷叶清香,还有点甜香,看上去清凉可口——刚刚还在说他的坏话,这时候用一碗水,就想笼络他? 叶淮一口回绝:「不喝!」 文晚晚也不意外,笑了一下正要再哄,噔一声响,大门被推开了,郭张氏在门口喊道:「妹子,你怎么样了?」 方才叶淮一露面,文晚晚便跟着走了,郭张氏怕她吃亏,原本要跟着来的,却被文晚晚止住了,她耐着性子在外头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文晚晚出来,到底不放心,火急火燎地又追了过来。 如今她不等回答,三两步就闯进厅里,一把拉过文晚晚,道:「妹子,他没怎么你吧?」 「没有。」文晚晚笑着从她身后闪身出来,道,「嫂子放心,南舟他不是那种人。」 叶淮冷哼一声,这会子,倒是知道嘴甜了! 郭张氏细细看看她,见她并不像是受了威逼替叶淮遮掩,这才放下心来,又向叶淮说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不过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妹子,我……」 难道要他跟这个无知的妇人争辩?叶淮横了文晚晚一眼,抬步离开,瞬间消失在大门外。 「哎,你看那人,他那副模样,就好像我不配跟他说话似的!」郭张氏愤愤不平地说道,「他到底什么来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文晚晚看着门外,趁机提起了一直想说的话头,「嫂子,我孤身一个,再跟他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想着能不能尽快托李捕头帮我去县里查查?如果能查到我大伯的下落,让他给我做主,我想南舟他,就不敢对我无礼了。」 给她做主的人?郭张氏心中一动,能给她撑腰做主的,也不一定非得是她大伯呀,丈夫不也行吗?她心里顿时有了个想法,一拉文晚晚的手,笑道:「你放心,自从上回你提过之后,我一直替你想着呢!昨儿我送络子的时候已经跟李捕头提过了,我看他那意思,应该没什么问题,要么你再跟我过去走一趟,当面求求他?」 「嫂子这会子有空吗?」文晚晚道,「要是有空的,就麻烦嫂子带我走一趟。」 「有空有空,咱们现在就去找李捕头!」郭张氏瞧着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四角俱全,忙拉着她往外走,「昨儿我过去时,他一直跟我夸你人才好手艺强,只要你肯开口,我想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两个人说着话走远了,许久,叶淮从院墙后转出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又去找那个李青,跟那个粗鲁自大的衙役,她倒是走得近! 「跟上,把他们说的话,一个字不漏的,全都告诉我。」叶淮看着文晚晚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 「是!」空荡荡的院墙后立刻有人应了一声,跟着树叶子微微一动,再没了声响。 文晚晚往家里走时,已经是傍晚了,还没到门前,先看见小燕提着满满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往家里去。 那水桶又大又深,小燕瘦小的身体被坠得斜向一边,像一株被风吹弯的小草,文晚晚连忙追上去,伸手拿过水桶,柔声道:「我帮你。」
第25页 小燕冷不防,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她,怯怯地叫了声姐姐,嗫嚅着说道:「我婆婆说,我要是再跟你说话,就打断我的腿……」 「你跟我来,」文晚晚压低了声音,「一下就好。」 她拉着她快步走进院里,狸花猫正在窗台上睡着,一看见小燕,立刻跳下来向她跑去,小燕惊喜地叫了声:「毛团,你还活着!」 那天王婆母子两个被打倒后,猫儿也不见了,小燕找了几天没找到,以为它已经死了,暗地里哭了几回,眼下突然见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抽抽搭搭地向文晚晚说道:「姐姐,谢谢你。」 「先在我这里养着,」文晚晚摸着小燕的头髮,柔声道,「你想它时,就过来看看它。」 恰在这时,隔壁传来王婆的声音:「贼骨头,死哪里去了?」 小燕吓得一哆嗦,拔腿就往外跑,跑出几步又转回头,急急向文晚晚说道:「姐姐,你当心些,我听见王虎说,今天晚上要来找你算帐!」 入夜后,叶淮依旧没出现,文晚晚熄了灯,合衣躺在床上,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跟着有极轻的脚步声往门前走来。 王虎? 文晚晚悄悄下了床,拿上灯油和火摺子,勐地拉开了房门。 黑魆魆的夜色中,只看见一个影子凑在窗前,文晚晚一言不发,先把灯油朝那人兜头一泼,跟着一晃火摺子,扔了过去。 叶淮摸黑进了门,又往窗前来看她时,突然一大壶灯油向他泼来,叶淮认出了文晚晚的声息,闪身躲过时,黑暗中红光一闪,一个点着的火摺子向他抛了过来。 她竟要杀他!叶淮一掌拍飞火摺子,欺身上前,扼住了文晚晚的咽喉。 火摺子落在地上,映出叶淮苍白的脸,凤眼眯着,薄唇抿着,一字一顿说道:「你想杀我?」 第15章 指痕 他的手像铁箍一般,死死扼着她的咽喉,文晚晚挣扎着抓住他的手,努力想要推开,可他那么有力,怎么也推不开,唿吸越来越困难,文晚晚艰难地说道:「你,误会了……」 叶淮冷冷一笑:「误会什么?」 可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现在更是想要他的命。 可笑! 他也真是煳涂,连至亲骨肉都能欺骗他算计他,他又怎么能相信皇帝的女人,朝廷的刺客,会真的失忆,与他这般相处? 可笑! 他被她那些吃食,那些热热闹闹的气氛蒙蔽,竟以为能和她这样相处下去,对她越来越不加防范。 可笑! 她和其他那些皇帝赐下的女人,根本没什么两样,她种种做作,也不过是为了杀他! 叶淮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死死扼住文晚晚的咽喉,戾气翻涌着,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怎么,不装失忆,要直接下手了?」 文晚晚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眼睛充了血,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她拼命掰着他的手指,挣扎着说道:「我以为,你是王虎……」 她看见他的唇勾出了一个凉薄的弧度,左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美如菩提尊者,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同地狱中的修罗:「我真该早点杀了你。」 「南舟,」文晚晚看着他,视线越来越模煳,「小燕说,王虎要来……」 恰在这时,狸花猫忽地转过脸,向着屋后的方向不安地叫了几声,叶淮随即察觉到,屋后有动静。 她的同伙?叶淮勐地松开了文晚晚。 空气突然涌进胸腔,文晚晚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唿吸着,再抬头时,叶淮已经出去了。 这人竟如此多疑,如此辣手! 若是不能及时打消他的疑虑,只怕今天,她就会没了性命。 文晚晚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叶淮很快确定,声音是从院墙外传进来的。 提气跃上墙头,借那片小竹林隐藏住身形,叶淮探头向外一看,王虎扛着□□正往这边来,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那模样,分明是要□□。 那女人说的,竟然是真的。 叶淮只觉得手心里冷森森的,突然沁出了一层薄汗,说不清是愤怒过后的突然松弛,还是疑虑解除后的突然轻松。 她没骗他。 算她聪明,知道该怎么保住性命。 耳边随即传来文晚晚低而沙哑的声音:「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叶淮抬眼一望,文晚晚踩着□□站在不远处,垂头看着外面正准备爬墙的王虎,低声说道。 今晚没有月亮,四处都黑魆魆的,但叶淮目力极好,隐约看见她修长的脖颈上,有几道红肿的指痕。 是他在盛怒之下,给她留下的。 叶淮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情绪,但他没有深究,只转过头不再看她。 「小燕说,王虎要找我算帐,」文晚晚的声音很低,刚好只够他听见,「你不在家,我就没敢睡,一直在暗中防范着,灯油和火摺子都是对付王虎的,我还把棒槌和铁杴都放在门口。」 棒槌放在门里,铁杴靠在门外,叶淮方才都看见了,他以为是她准备对付他的,没想到,她竟然并没有骗他。 叶淮心绪纷乱着,抬眼一看,只觉得她脖子上那片红痕,触目惊心。
第26页 恰在这时,文晚晚忽地捂住嘴,忍不住似的,低咳了一声。 叶淮转过目光,垂下了眼皮。 那些伤痕,大约有几天消不下去,只怕,连嗓子也还要哑上几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文晚晚踩着□□,飞快地下去了。 叶淮忍不住望过去,就见她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不多时套着件干活时穿的旧罩衣,提着一畚箕柴灰出来,又跑去茅房里拿出了净桶。 她该不会是?叶淮皱了眉,下意识地避开了老远。 墙外,王虎把□□架在院墙上,还没开始爬,先嘿嘿地笑起来。 那天见过文晚晚之后,他就惦记上了,当天夜里就想爬墙过来採花,却因为挨了叶淮的打,两条腿疼得厉害,实在没法行动,这才拖到了今天。 今天跳完神驱赶过狐仙后,王虎自己觉得两条腿能走动了,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就准备行动。 入夜后他趴在自家墙头,看着文晚晚这边熄了灯,忙扛着□□过来,准备□□闯门。 虽然他知道文晚晚院里还有个男人同住,但他今天留心看过,那男人夜里一直没回来,而且王婆也说过,那男人病弱的很,风吹就倒的模样,所以王虎就没放在心上,觉得就算被撞见了,大不了连那男人一起收拾。 想来文晚晚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人,摊上这种丢脸的事肯定不敢声张,他还可以拿这事当把柄,逼着她顺从,图个夜夜快活。 王虎放好□□,想着自己的筹算,满心里都是痒痒,飞快地踩着□□向上爬了两级,突然听见墙头有人叫他:「喂!」 第16章 她没骗他 王虎一抬头,正看见文晚晚向他一笑,王虎本能地朝她一咧嘴,却在这时,文晚晚忽地提起净桶,兜头沖他泼了下来。 臭烘烘的粪尿浇了他一头一脸,王虎冷不防,一个失手从梯t子上摔下去,正要开骂,噗一声,净桶又砸下来,正正好砸在他头上,桶底的粪溅了他一嘴,王虎嗷一声开始狂吐,墙头紧跟着又倒下满满一畚箕柴灰,连眼睛带鼻子把他煳了个严实。 也不知那柴灰里有什么,王虎只觉得眼睛鼻子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疼得他恨不得拿头撞墙,于是再顾不得别的,一边嚎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 墙头上,文晚晚抿嘴一笑,把穿着的罩衣脱下,随手扔出墙外,飞快地爬下了梯t子。 那柴灰里,是她临时起意,加了一大把辣椒粉,想来够王虎喝几壶了,经此一回,大约能教训这个无赖,今后再不敢□□闯门。 叶淮站在远处冷眼看着,许久才道:「你还真是不嫌脏。」 「脏点臭点,总比吃了亏强。」文晚晚莞尔一笑,走去水盆边上,蹲下来开始洗手,「再说现在,弄臭了的人可不是我。」 叶淮慢慢地走到近前,在浓黑的夜色中,垂目看她。 她还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从里面找出好的一面,总是这么若无其事地笑着,让人觉得格外的安心。 又突然想到,在阴沉沉的皇宫里面,有她在的地方,大约就会有和风细雨吧?也就难怪皇帝想纳她…… 一念至此,白天里就有的那股子不痛快突然又涌上来,叶淮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身后立刻传来她低哑的唤声:「喂!」 叶淮下意识地停住步子,回头看她,就见她甩着手上的水,一指自己的脖子:「就这么走了吗?这件事,你准备怎么说?」 她的手湿淋淋的,叶淮总觉得似乎有一两星水,顺着她手的动作,溅到了他的脸上,下意识地一摸,却又没有。这感觉很怪异,叶淮眯了眯眼,指着自己的衣襟,淡淡说道:「这件事,你又准备怎么说?」 文晚晚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忙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白袍上粘着深色的一大片,大约是她那时候泼上的灯油。 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文晚晚撇撇嘴,道:「弄脏衣服跟伤人,难道是一回事?」 她的声音依旧很沙哑,叶淮突然觉得听在耳朵里特别刺耳,连带着心里也不舒服起来,冷着脸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盒子抛到她手里,道:「拿去!」 文晚晚接过来一看,是个白瓷圆盒,打开时就见一盒碧莹莹的透明膏子,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气,又有点药香。 难道是治伤的药膏?文晚晚正要问时,叶淮已经快步进了房,扑一声关了门。 这大少爷,伤了人连道歉都不肯,只会干巴巴丢过来一盒药。文晚晚笑了笑,用指甲挑出点药膏抹在伤处,挨着肌肤时一阵沁凉,那股子火辣辣的痛意顿时少了一半,看样子,却是极灵验的药。 文晚晚慢慢地擦着脖子上红肿的地方,下定了决心。 这个人太危险,须得尽快脱身。 今天已经託付了李青去查大伯的去向,不管查不查得到,只要得到回覆,立刻就走。 再往北去,越接近京城,叶淮的势力越薄弱,到时候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等恢復了记忆,再做打算。 卧房里,叶淮听见厅堂另一边渐渐没了声响,大约是她,已经睡下了。 可她的伤…… 叶淮翻了个身。这事其实,怪不得他。当时那种情形,任谁都会起疑心。 但是她的声音都变了…… 叶淮有些微微的焦躁,忽地坐起来,靠着床头闭着眼睛,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第27页 可方才她那沙哑的声音,依旧不停在耳边盘旋。 许久,叶淮睁开眼睛,缓缓地吐了口气。 罢了,终究是个女人,他不跟她置气。 第二天一早,文晚晚起来时正要出门,差点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当着她的门口,放着一个白瓷瓶。 这院里,除了她,就只有南舟,难道是他放的? 文晚晚打开瓶子一闻,扑鼻一股子甜香的气息,闻起来有些枇杷味儿,应该是枇杷蜜。 这是弄伤了她,所以给她一瓶子蜜,让她沖水喝润嗓子吗?文晚晚嗤的一笑,有这个心思,干嘛不当面向她陪个不是? 咣咣咣,大门突然被砸响了,王婆在外面叫骂道:「小贱人,快给老娘滚出来!」 第17章 吃醋 叶淮坐在酒楼的一角,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没有丝毫胃口。 这已经是连续第五天,他独自在外面吃饭了,其实这家酒楼的饭菜做的并不坏,至少不比文晚晚做的差很多,但,怎么吃怎么都觉得,比她做的还是差了点意思。 没有她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什么饭菜,都没了滋味。 那股子微微的焦躁又浮了上来,叶淮下意识地透过窗户,看向家的方向。 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发现了那瓶子蜜,她应该知道,是他放在那里的吧?那就不枉他连夜派人回镇南王府,将那瓶川贝枇杷沙参蜜取过来。 「新煮了热热的豆浆,小的给客官添一碗吧!」打扮成店小二的侍卫提着铜壶上前,快手快脚地给他斟了一碗豆浆,压低声音说道,「王爷,王婆去门前闹事了。」 昨夜王虎吃了亏跑回家后,王婆立刻就要打上门来叫骂,叶淮手下的侍从怕惊扰了叶淮休息,便暗中出手阻拦,吓得王婆以为又是闹白狐大仙,缩在屋里没敢冒头,一直等到天亮才上门闹事。 叶淮闻言,淡淡问道:「她呢?」 「文姑娘锁着门一直没出去,」店小二道,「王爷,属下等要不要出手?」 叶淮看着窗外,沉吟不决。如今的情形,放手不管是更好的选择,□□的,她并不会有危险,而且这么一闹,她那些在暗中窥伺的同党,也许就会有所行动,进而露出形迹。 但,到底只有她一个人在,王婆跟王虎两个,又都不是要脸的人,万一她吃了亏…… 叶淮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出了酒楼,原本是闲庭信步的步子,下意识地就快了起来,不多时便已经踏上回家的路,刚过转角,先已经听见了王婆尖利的声音:「……小贱人,我儿子到现在眼睛还睁不开呢,要是他有个什么好歹,老娘跟你没完!也不到处打听打听,你王家老娘岂是好欺负的人!」 又听见看热闹的人此起彼伏地惊叫起来,有人大声说道:「王婆子,是你儿子先偷偷爬人家的墙,你也有脸往人家门口泼粪!」 「呸!要不是她勾引我儿子,我儿子干嘛爬她的墙!」王婆一口唾沫啐了过去,「今儿要是放过了她,老娘就找块豆腐碰死!」 叶淮脚步一顿,凤眼眯了眯。这个王婆,还真是不知死活。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响,吴氏在身后急急说道:「李捕头,文丫头家就住在前面!」 跟着是郭张氏的声音:「李捕头,文家妹子那么文文雅雅一个人,怎么是王婆子的对手?你可一定要给她做主啊!」 接着又是个粗豪的男人声音:「你放心,都在我身上!」 叶淮瞥了一眼,郭张氏正满头大汗地从路口跑过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吴氏和李青,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这两个女人跑去搬救兵,叫了李青过来帮文晚晚对付王婆。 心里那点不痛快突然就放大到不能忍。叶淮停住脚步,沉下了脸。亏他这么担心,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原来,有这么多人替她撑腰。 噔噔噔几声脚步响,郭张氏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跟着是李青,唯有吴氏看见了他,停下步子张张嘴,似乎想说话,到底什么也没说,跟着也跑了过去。 大门前,王婆掂起一桶粪尿,正要往院门上泼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王婆子,住手!」 王婆吓了一跳,手上一个没拿稳,洒出来一些沾了她自己一脚,王婆咣一下放下桶,正要破口大骂,李青一个箭步冲上去,扭住了她的胳膊:「王婆子,再闹事的话,我就送你进大牢!」 吱呀一声,紧紧锁着的大门打开了,文晚晚从里面走出来,向着李青福了一福,沙哑着嗓子说道:「多谢李大哥!」 远处,叶淮冷冷一笑,李大哥?她倒是叫的亲热! 王婆跳着脚大骂起来:「姓李的,你少拉偏架,是这个小贱人先勾引我儿子,又泼了我儿子一身粪,我才来找她算帐的!」 「放屁!你儿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李青立刻截住话头,「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他生怕王婆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损坏文晚晚的名誉,连忙拖着她快步走到隔壁,把人往院里一推,高声道:「王虎,管好你老娘,要不然以后大街上碰见了,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屋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又过一会儿,王虎闯出来,一把扯过王婆,瓮声瓮气说道:「人家有靠山,腰杆粗,咱们小老百姓惹不起,老娘,你就别闹了!」
第28页 他这一露面,周围看热闹的人先是一愣,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就见王虎披头散髮,两只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尤其是鼻子也又红又肿,活像脸上安了根红彤彤的萝蔔似的,好笑得紧。 众人先前只听王婆说王虎被文晚晚泼了一身粪,如今看了他这副模样,才知道王虎竟是吃了大亏,一些素来看不惯他们母子两个的忍不住调侃起来:「王虎,我家里今天炖肉,正好缺根红萝蔔,要么把你脸上那根借我用用?」 「刘小乙,你他娘的再敢说风凉话,等老子好了,非把你鼻子剁下来餵狗!」王虎立刻骂了回去。 「行了,都给我回家去,别吵了!」李青大声说道,「这事到此为止,要是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舌头,我决不轻饶!」 众人说笑着议论着,不多久散了个干净,文晚晚忙又向李青福了一福,柔声道:「今天的事,多谢李大哥!」 呵。叶淮又是一声冷笑,李大哥李大哥,堂堂尚仪局文局正,对着个小小的捕快一口一个大哥,还真是能屈能伸! 「文姑娘别客气,」李青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王虎舅舅是出了名的地头蛇,跟县里许多缙绅官员都有来往,我也不好狠说他,不过文姑娘放心,经过这回敲打,他应该再不敢罗唣你了!」 「今天这事真是多亏了李捕头!」郭张氏心里存着想法,连忙一推文晚晚,道,「李捕头刚要吃饭,就被我和吴婶子抓过来了,妹子,你可得好好给李捕头做顿饭,答谢答谢他!」 叶淮顿时拉下了脸,让她做饭?一个小小的捕头,也配? 文晚晚抿嘴一笑,道:「李大哥先进屋吃杯茶,我这就去烧火。」 这该死的女人,怎么能答应!叶淮纵身一掠,瞬间来到近前,盯着文晚晚冷声说道:「回去,给我做饭。」 众人出其不意,都吓了一跳,郭张氏连忙提醒李青:「就是他,就是这个无赖一直纠缠文家妹子,逼她做妾!」 李青早听郭张氏说过这事,右手立刻搭上腰间的朴刀,大声喝道:「这无赖!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因何来到淮浦,有没有路引?说!」 叶淮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久居上位的人,又是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大将,李青只觉一股煞气突然罩住了自己,后背上凉飕飕的,本能地闭了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叶淮已经走进了院里。 李青愣在当地,想要追进去,却又有些怕,不禁想到,这是怎么了,他一个当捕快的,被这个病歪歪的漂亮男人瞪一眼,竟然觉得后心发凉,有一种马上就要被他取了性命的感觉? 「李大哥,」文晚晚方才一看叶淮的脸色,就知道他十分盛怒,心中有点替李青担忧,「我突然有点急事,今天怕是没法子答谢大哥了,真是过意不去。」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也发现了,叶淮看起来病弱,其实深不可测,况且他对她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只怕在暗中埋伏了不少帮手。她身份特殊,被他盯上也就罢了,李青和郭张氏都是平头百姓,又都是一片好心帮她,她万万不能把他们也卷进来。 于是她向着李青又福了一福,含笑说道:「我改天补上,一定要亲手给李大哥做顿饭道谢!」 李青被叶淮那么一看,心里直到现在还有些发毛,勉强笑着说道:「那就改天再说,改天再说。」 郭张氏并没有看见叶淮刚刚那一眼,满心里都是不解,连忙挽住文晚晚,道:「好妹子,你是不是怕南舟?你放心,有李捕头给你撑腰,你不用怕他!」 「嫂子误会了,并不是这个缘故,」文晚晚笑着拉她往外走,「实在是突然有点急事,需要跟南舟说清楚,好嫂子,你替我送送李大哥,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郭张氏满肚子疑惑,也只得和吴氏一道,陪着李青往回走,看看文晚晚进了门,忙低声向李青问道:「李捕头,我前些天恍惚听说,你要续弦?有中意的人吗?」 院子里。 叶淮负手站在檐下,看着走进来的文晚晚,冷冷说道:「怎么,不去陪你李大哥?」 第18章 风筝 文晚晚站在大门跟前,仰脸瞧着叶淮,忽地一笑。 跟着转身往外走,道:「你让我回来给你做饭,我把别的事都推了,专门回来,如今你又说这话?那好,我这就去找李捕头,我还欠着人家的人情呢!」 「你敢!」叶淮突然抬高了声音,「回来!」 文晚晚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内,回头向他一笑:「你让我回来,我就要回来吗?」 「回来,」叶淮沉着脸,丹凤眼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别让我说第二遍。」 「如今你使唤我,倒使唤的顺手,」文晚晚嘴上反驳着,脚却退了回来,笑道,「难道我卖给你了吗?」 她倒不是卖给了他,而是,是被皇帝赐给了他,不过,也没什么差别。叶淮轻哼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去做饭。」 「你想吃什么?」文晚晚转身往厨房走,问道,「我给你做。」 想吃什么?叶淮恍惚了一下,已经有很久,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了。 上一次有人这么问他,还是他头一回被割破手臂放血之后,母亲坐在他的床边,摸着他的头,用极其少见的温柔语气问他:「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第29页 如今想来,母亲之所以那么温柔,大约是因为说谎骗了他,又要取他的血做药引子,心中有所愧疚,想要给他点补偿。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那次之后,他作为试药人,吃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汤药、丸药、散药,他的手臂上,新新旧旧的刀痕从来没有完全好过,以至于到如今,虽然再不需要取血做药引,但每次毒发,或者情绪激盪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割伤自己,看着那些血喷出来,染红一切,才觉得心头稍微畅快点。 可是母亲,也就只有头一次,问了他想吃什么,又亲手给他做了吃食。 之后那么多次取血,母亲再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甚至也很少来看他,只会在事后骗他说,这么做是给他排毒,是为了他的病早些好。 母亲不喜欢他。他不是母亲期待的儿子,不管他怎么疼怎么苦,母亲都毫不在意。 可笑他那时候还以为,只要做得更好,就能让母亲对他改观。 叶淮冷冷一笑。果然,只要对别人有一丁点期待,就会被人玩弄于鼓掌,生不如死。 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是不相干的人。 「你饿吗?」文晚晚走到了厨房门口,又问道,「要是很饿的话我就做锅边,一炷香就能做好,不太饿的话就熬点八宝粥,昨儿正好买了红枣和莲子。」 她迟迟得不到回应,回头一看,院里空荡荡的,叶淮不见了。 这人,又是哪里不对了? 文晚晚四下找了一遍,确定叶淮不在家后,连忙收拾了一包细软藏在床底下,又拿起郭张氏送来的工钱,锁了门往牙行去。 制钱太沉,又占地方,若是想逃走的话,路上带着太不方便,不如换成容易携带的碎银子,不过叶淮的同党应该私下里监视着她,须得悄悄地托郭张氏去换。 傍晚时分,文晚晚提着点心从牙行里回来时,老远看见大门开着,不由得一笑。 大约是他回来了。他倒是会赶趟,专挑着吃饭的时候回来。 文晚晚快走几步,快到门前时,小燕忽地从路边的树丛里钻出来,把藏在背后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低声道:「姐姐,给你!」 文晚晚刚一接过,小燕便飞快地跑了,文晚晚定睛一看,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枚比巴掌稍微大点的燕子风筝。 是送给她的吗?文晚晚拿着风筝,看着小燕的背影,露出了笑容。 大约,是答谢她收留了猫儿吧。 再细看时,却见这风筝是用写过的字纸煳的,风筝线也只是寻常缝衣服用的线,正常卖风筝的店铺,绝不会拿这种品相的风筝出来卖,难道,是小燕自己做的? 好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可怜命苦,竟落在了王婆母子手里。 她看着小燕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迈步走进院里。 叶淮果然回来了,坐在屋檐底下,两只脚搭着小脚凳,闭着眼睛吹过堂风,猫儿卧在他身边的窗台上睡觉,他手里拿着把打开的摺扇,偶尔晃一两下,驱赶着周遭的蚊子。 这一人一猫,倒是悠闲自在。 文晚晚笑着走近了,举起手里提着的糕点向他晃了晃,问道: 「我买了桂花糕,吃不吃?」 叶淮闭着眼睛,冷冷地哼了一声。 早晨他一时愤激,撂下她出了门,可出去不久就有些后悔,再回来时,文晚晚却不在家,他耐着性子在家里等她,以为她很快就回来,谁知左等右等,过了早晨,又到中午,整个下午都过去了她也不曾露面,直磨蹭到天都快黑了,才捨得回来。 监视她的侍从说,她先是去了牙行,之后又跟着郭张氏去见了李青,再然后就去了几家商行,到处跟商行的掌柜、伙计人大哥长大哥短地套近乎,求人帮她寄卖针线活,真是可笑! 有求人的功夫,干嘛不回来给他做饭?只要他一开口,整个淮南那么多商铺,都可以只卖她的东西! 叶淮心里正想着,脚步声更近了,文晚晚站在台阶下,微微弯了腰看着他,笑盈盈地又问道:「吃晚饭了吗?」 非但晚饭,连早饭午饭,也都没吃——还不都是怪她?叶淮别过脸不肯让她看,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哼哼不绝的,这是伤了风,鼻子不透气吗?文晚晚好奇地又趴低了点,正想要仔细看看,啪一声,叶淮抖开摺扇盖住脸,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下文晚晚明白了,这人,还在怄气呢。 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从早晨到现在,竟然还没好? 文晚晚笑了下,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这断袖的心思,可比女人的心思难猜多了。 一阵风过,后院的竹林沙沙作响,房前的豆角架子紧跟着又晃动起来,文晚晚手里拿着的小燕子风筝,也跟着晃了一下翅膀。 文晚晚忽地想起,她好像,很多年没放过风筝了。 小时候每到春天,父亲都会带她去河边放风筝,有时候是沙雁,有时候是蝴蝶,有时候是美人,一根线牵着,飘起在半空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突然线一断,就看不见了。 就像她一样。 文晚晚看着手里的燕子风筝,轻轻嘆了口气,虽然不是春天,但只要有风,风筝应该都能飞起来吧? 她拿着风筝走去院墙边上,将风筝一抛,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起来。 风筝线很快绷紧了,风筝趁着风势,唿一下飞起两尺多高,文晚晚刚露出笑容,噗一声,风筝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第30页 这是怎么了?她捡起风筝,退回原地再次起跑,依旧是飞起两尺多高,噗一声载下来。 屋檐下,叶淮移开摺扇,看着不停地跑来跑去却始终放不起风筝的文晚晚,轻嗤一声。 这破风筝顶线歪了,翅膀也是歪的,做风筝骨架的竹片也是歪的,根本就是个残次品,也就这个傻呵呵的女人,还以为跑得再快点,就能飞起来。 她不是最擅长跟人甜嘴甜舌的套近乎吗,哄得那些别有用心的男人一个个围着她转,又怎么会被人骗了,买下这么个破风筝? 噗一声响,风筝又一次栽了下来,文晚晚抬手抹了下额头的薄汗,自言自语道:「是不是院子太小了,或者应该出去找个空地方放?」 「蠢材,」叶淮再也忍不住,凉凉说道,「这东西要是能飞起来,太阳都能打北边出来了。」 这大少爷,终于捨得开口了。文晚晚笑了下,弯腰捡起风筝,向他问道:「为什么飞不起来?」 叶淮闭着眼睛,半晌才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文晚晚撇撇嘴,既然不准备告诉她,说风凉话做什么? 她便也没再理他,两只手端着风筝,摊平了只管细看,渐渐也看出了点门道,这风筝栓的线有长有短,似乎并不对称,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放不起来? 她将几条线调成差不多长度,重又抛出去,跟着飞跑起来。 叶淮在等着她追问,可老半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问,丹凤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叶淮看见她低着头,认真地调整着风筝身上的几条线。 这个蠢女人,调那个线有什么用! 叶淮有些无端的焦躁,啪一声,重重地合上摺扇,翻了个身再不看她。 可声音却挡不住,一直往耳朵里钻。噗一声,是风筝又栽了下来,咦一声,是她在惊讶,突然声音都停了,大约是她又在那里鼓捣那些没用的线,不多时响起了轻快的哒哒声,她又开始跑了。 那声音像敲着一面小鼓,一下下的,尽数敲在叶淮心上,弄得他的心跳也变成了那个节奏,不知不觉被她带动着。 脚步声越来越快,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叶淮终于再不能忍,啪一声扔掉摺扇,探身伸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夺过了风筝。 「蠢材,」他一双丹凤眼瞧着她,盛满了晦涩不明的情绪,「这怎么可能放得起来!」 第19章 抓住了她的手 小小的风筝,被他用蛮力一抓,立刻就有些支离破碎的感觉,文晚晚一阵心疼,连忙伸手去拿,口中说道:「你还给我!」 叶淮直起身,冷哼一声。 瞧她这模样,竟是有些急了,上次她着急翻脸,还是他拿走了她偷的那些东西,不过,那些东西好歹值点钱,这么个破风筝,至于么? 于是他两只手扯住风筝翅膀,眼睛瞧着文晚晚,作势就要撕下去。 「南舟!」文晚晚情急之下,抬高了声音,「你要是敢撕,我就跟你急了!」 很好,她现在,敢跟他叫板了。叶淮看着她,淡淡说道:「你是说,我不敢?」 那纸是用过的字纸,旧的很,只要稍一用力,大约就要破了。文晚晚心里焦急,忍不住轻轻扯住叶淮的袖子,放软声音小声央求道:「南舟,这风筝是小燕给我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弄来的纸,又是怎么在王婆子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做好的,南舟,她做这风筝是为了答谢咱们救了毛团,毛团是你救下的,这风筝也有你一半,你捨得撕坏吗?」 她靠近时,有暖而甜的香气,而她柔软央求的姿态又取悦了他,叶淮的手指微微松开一些,下意识地抬起脸,看着她毛茸茸的眼眸,放低了声音:「毛团是什么?」 「猫儿啊,」文晚晚觉得他的态度似乎有点松动,连忙抬手往窗台上一指,「那是小燕养的猫,我听她总是叫它毛团,应该是她给它起的名字。」 大约是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猫儿抬头睁眼,瞧着他两个,轻轻咧嘴,喵了一声。 毛团?怎么会给猫起这种傻名字!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怪不得这个风筝破成这样,原来是那可怜巴巴的小丫头做的。叶淮薄唇轻启,慢慢吐出一个字:「蠢。」 「南舟,」文晚晚低着头看她,眸子里水光盈盈,全是央求,「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叶淮轻嗤一声,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她宝贝成那副模样! 「给我,」文晚晚见他像是被说动了,连忙向他伸出了手,「好不好?」 手掌圆而小,手心白嫩,五根手指像春葱一般,纤长直熘,微露出一点的手腕浑圆白皙,像刚出水的嫩藕。叶淮垂目看着,慢慢地,慢慢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 手里一轻,风筝被文晚晚拿走了,她笑着说道:「多谢!」 她的声音突然近了,暖而甜的香气突然浓了,她难道,低着头凑得离他很近? 叶淮心头突地一跳,脸上也有点热,一种怪异的,说不清是痒痒还是焦躁的情绪生发出来,瞬间遍布了周身。 叶淮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然而那股子淡淡的暖意突然又远了,脚步声随之响起,文晚晚拿着风筝,离开了。 叶淮勐地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竟有点恼怒。 恼她刚刚靠近却又离开,恼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想要她更靠近些。
第31页 文晚晚拿着风筝,点了油灯仔细检查着,确定没有损伤,这才放下心来。 风还在刮着,门帘子被吹得乱卷,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可小燕用心用意做的这只风筝,却飞不起来。 文晚晚有些遗憾,又突然有了一个略有些幼稚的想法,如果这风筝能飞起来的话,小燕是不是也能逃脱当下的命运? 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南舟。」 叶淮正沉着脸看她,突然被她这么一叫,心底又是突地一跳。 紧跟着听她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飞不起来,能不能把它修好呢?拜託你了。」 她说话的声调其实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叶淮听来,却硬生生觉得,似乎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心跳越发急了,叶淮闭着眼睛,许久才道:「拿来。」 「我就知道!」文晚晚笑了起来,快步走到近前把风筝递给他,「你肯定不会那么不讲理的!」 不给她修风筝,就是不讲理?叶淮原本伸着去拿风筝的手唿一下缩回来,淡淡说道:「不修了。」 文晚晚立刻明白,方才那句话,大约又让他听着不痛快了,连忙笑着,语气便软和起来:「是我说错了话,你最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肯定能帮我修好。」 她想,风筝事大,赔礼是小,好女子能屈能伸,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哄哄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叶淮轻哼一声,算她聪明,知道认错。 他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接过风筝,眼皮一撩:「去取剪刀,再拿些结实的线。」 文晚晚很快取了剪刀回来,合适的线却没有,文晚晚一边四处找着,一边问道:「要什么样的线?」 「细的麻线。」叶淮斜斜地坐在椅子上,用剪刀仔细拆开煳好的风筝,声音带着点恍惚,「比头髮稍微粗些,要又结实又轻的那种。」 他之所以能看出这风筝哪里不对,是因为小时候,大哥曾带他拆过无数个风筝,又做过无数个风筝。 王府里一应物件应有尽有,他们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想要什么吩咐下去就好了,可他小时候跳脱顽皮,总是看见什么拆什么,然后自己学着做。 父亲一直都在边关作战,很少回家,母亲不得祖母欢心,整日里郁郁寡欢,对着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唯独大哥,肯陪着顽皮的他,做那些不着调的事情。 可他的大哥,唯一有耐心陪他,永远对他那么轻言细语的大哥,竟然死了,被皇室毒死了。 心里的怨毒突然涌上来,叶淮握紧了风筝,冷不防问道:「皇帝不是要纳你为妃吗,怎么又突然把你扔到了淮南?」 文晚晚吃了一惊,皇帝要纳她为妃?这是从何说起! 她由不得瞥了叶淮一眼,油灯的影子晃得他一张脸阴晴不定,意外竟有几分狰狞,在客栈那晚他那种让她觉得心惊的凌厉感突然冒了出来,文晚晚思忖着,斟酌着说道:「我不记得了。」 叶淮轻哼一声,她这个失忆,倒是失的够及时。 不然,只怕早做了他的刀下鬼。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文晚晚低了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叶淮跟你说的?」 她这种当面不识人的懵懂模样,让叶淮的焦躁又多了几分。假如她记得些什么就好了,他就能跟她当面鼓对面锣,好好清算清算皇帝欠他的帐,偏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他既不能怪她,又不能不介怀,不上不下的,最是难受。 叶淮心里焦躁着,正要撕开个出口发泄,却突然看见她拉得高高的领口处,隐约露出一抹红痕。 是他昨夜留下的,她拉高了领口,想必是怕别人看见了追问。 昨夜,她没有骗他。 一念及此,叶淮强压下翻腾的戾气,用力一扯,将风筝原有的线全部拆掉,冷着声音说道:「去找线,没有合适的线,别想飞起来。」 文晚晚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狰狞的感觉突然淡了些,又是为什么? 她思忖着,去屋里找了一卷纳鞋底的粗麻线,举起来问叶淮:「这个行吗?」 「太粗了,至少要再细一半。」叶淮侧过脸看着,口中说道。 他这一回头,文晚晚发现,他鼻子上面,停着一只小小的蚊子。 「别动!」文晚晚脱口说道。 叶淮下意识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等反应过来时,又是一阵焦躁,他为什么要听她的? 正要反驳时,文晚晚已经走近了,弯腰看着他,两只巴掌忽地在他鼻子跟前对拍了一下。 叶淮只觉得眼前白影子一闪,先前那股子香暖的感觉失而復得,紧跟着啪一声脆响,眼前的人笑了起来:「好了,打死了!」 离得很近,叶淮能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长睫毛一根根卷翘分明的,拢着中间的他。叶淮突然就有点失语,半晌才道:「什么?」 「你鼻子上有只蚊子,」文晚晚摊开手给他看,白嫩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蚊子尸体,「被我打死了。」 许是被她提醒的缘故,叶淮突然就觉得鼻尖开始痒,一眨眼便痒得不能忍耐,由不得抬手挠了一下,文晚晚哎了一声,笑道:「别挠,挠破了,就要变成红鼻子了!」 红鼻子?叶淮想起白天里王虎脸上仿佛插了根红萝蔔似的狼狈模样,一下子黑了脸。 文晚晚却没留意他的神色,抛下他飞快地往院墙边上跑去,笑着说道:「你等我一下!」
第32页 叶淮看着她,就见她从墙角一株开着红花的野草上折下一片叶子,返身跑回来,边跑边把叶子烂了,抬手就要往他鼻子上抹。 叶淮立刻闪开,长眉一挑,道:「干什么?」 「抹点这个,就不痒了。」文晚晚微微低了头,毛茸茸的眼睛眨了一下,笑意盈盈,「你试试,很灵的。」 叶淮哪里肯让她给自己抹,向后一倒,重又靠回椅子背上,沉声道:「拿开!」 那股子暖香的气味突然又靠近了,紧跟着鼻子上一凉,她竟跟过来,用那片揉烂了的叶子,在他鼻子上擦了一下。 叶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第20章 握紧她的手 温软的手突然落到了他的掌心里,叶淮并不曾料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也有点发愣。 原本是满心里的焦躁,在握住她的一剎那,突然就变成了安心。 然后那股子暖而甜的香气,慢慢地,无孔不入地包围了他,叶淮皱着眉,理智抗拒着,手上却下意识地,慢慢又握紧了些。 文晚晚脸上一下子便火烧火燎起来,连忙用力一抽,将手抽了回来,然而眼睛并不敢看叶淮,只侷促着说道:「我该去弄线了。」 她不敢再说,急急忙忙走去边上拿起麻绳想抽出一截,慌乱中怎么也找不到线头,只得把麻绳卷翻来覆去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这可真是…… 因为他是断袖,她便没怎么想过男女之防,可被他这么一抓,又让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个人,说到底,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她跟他这些天里,似乎有点过于亲密了。 文晚晚慢慢地吐着气,一点一点平復了心绪。即便他是断袖,那也是男女有别,更何况他还是叶淮的人,她跟他,还是保持点距离更好。 心里一旦安定下来,手上的动作也跟着稳了下来,文晚晚很快找到了线头,拿过边上的剪刀,咔一声,剪下了一长段。 叶淮直到听见这咔的一声响,才回过神来。 指腹上还残存着她留下的暖意,方才握住她时那种软而暖的安心感觉,依旧停在心头。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叶淮带着几分茫然想到,有她在身边时,好像总会挑动他埋在心底深处的东西,好像那些失落已久的情绪,被她一点点的,慢慢都挖出来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淮看着文晚晚,慢慢说道:「那个线太粗,用不得。」 就见她转脸向他一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把线噼开了,再重新搓成一根细的。」 方才她的神色还有点羞涩紧张,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恢復了正常。 可笑他却一直想着那短暂的一瞬,就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怀春少年。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别过了脸。 果然是这样,一旦对谁有了期待,往往只会带来失望,痛苦。 他也是太煳涂了,被她的饭,她的热闹所迷惑,摸一下手,竟然也心绪纷乱。 「你看这个粗细合适吗?」文晚晚很快从麻绳中抽出细细的一缕,拿起来问他。 叶淮瞥了一眼,淡淡说道:「太细。」 「那就再添一股,重新搓条绳子,」文晚晚笑着一低头,张口咬住了线头,「你稍等一下,很快就好。」 她牙齿咬着线头,两只手飞快地对搓一下,两股噼开的细线很快纠缠到了一起,她不停地搓着,手心里渐渐拖出了一条细长匀净的线绳。 四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她手掌对搓时极轻的声音,许久,猫儿喵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跃到了叶淮的膝上。 叶淮皱眉抖腿,甩开了猫儿。 猫儿却不甘心,蹲在地上仰头看他,尾巴一抖,向他膝上又是一跳。 叶淮再次闪开,猫儿便中途一扭身子,跳到了他的胳膊上,叶淮便一抖胳膊,猫儿借着他甩出去的力量,唿一下,跳到了文晚晚肩头。 叶淮听见文晚晚哎呀地叫了一声,又笑又急:「毛团,你怎么不收爪子!」 所以,是抓疼她了吗?叶淮心里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抬起身想问问她,却见她将手里的线绳往他膝上一丢,两只手抓起猫儿,走去放在了窗台上。 那条线绳搭在他膝上,线头触到他的手背时,有点微温的濡湿,叶淮恍然想到,大约是被她咬着,沾上了她的唾液。 叶淮下意识地一甩,想要把那线绳甩掉,那线绳将要掉下的时候,他却又一勾手,给捞了回来。 于是那点湿湿暖暖的感觉,便留在了指头上,直到文晚晚一弯腰,又给扯走了。 方才两手相触的瞬间,对她来说虽然紧张意外,也不过只是剎那的不自在,她又哪里知道叶淮心里的千头万绪?如今她拿回线绳,放在手心里又搓了一会儿,看看搓成了一条长长的线,于是拿过剪刀把咬着的线头剪掉,这才将剩下的线递给了叶淮,问道:「这么长行不行?」 她竟然,剪掉了。叶淮下意识地一垂目,去看地上的线头,突然间觉得意兴阑珊。 他的纠结徘徊,在她心里,也不过是风过无痕。 叶淮站起身来,把风筝往文晚晚手里一塞,淡淡说道:「不想弄了。」 他迈步走进屋里,这次却没关门,像是有所期待一般,安静地站在窗前。
第33页 不过时,门外传来了她的脚步声,叶淮无端觉得心头一跳,连忙回头去看时,文晚晚站在门口,笑着向他说道:「那么风筝就等明天你再修吧,我要做饭了,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叶淮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只淡淡说道:「随便。」 对他来说,是实话实说,但听在文晚晚耳朵里,却觉得他大约又是在怄气,可是方才,明明并没有惹到他呀,突然就风筝也不修了,饭也随便了,又怎么了? 可真是阴晴不定的一个人啊! 文晚晚离开后,叶淮依旧站在窗前没动,不多时,厨房里传来刀切砧板的动静,灶门挪开了,柴火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嗤嗤几声,铜锅铲戳着锅沿,她在炒菜,哗啦一声响,她在往锅里添水,很轻的噗噗声,像是水开了。 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各种声音闹哄哄的,吵得很,又让人觉得安心的很,就好像心头空着的地方,都被她填满了。 叶淮不由自主往房门前走了几步,鼻端嗅到了一股香味,油润润的,却又带着蔬菜的清香气,叶淮闻不出她做的是什么饭,只觉得格外的香甜。 饿了一天的肠胃,顿时又活过来,方才那点子九曲迴肠,幽微黯淡的情绪也被驱散了一大半,叶淮看着被她放在椅子上的风筝和线绳,慢慢地拿了起来。 拔剑将歪斜的竹篾片修的平整了,再把她搓好的线绳裁成三段,重新栓了顶线,叶淮将软剑收回腰间时,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柄剑,还是他八岁开始学剑时,大哥特意请了名匠为他锻造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用来削竹片。 可真是,杀鸡用了牛刀。 就像他一样,若不是他总不肯循规蹈矩,偏要自己来盯着她,又何至于弄到如今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叶淮把三股线固定好了,拿着那只风筝走出去,站在厨房门前说道:「修好了,你去找点浆煳,重新煳上就行。」 文晚晚仰起头,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灶膛里透出来的火光在眼眸中跳跃,靥边的笑颜温暖清甜,叶淮不觉看得痴了。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向他说着什么,可叶淮一个字也没听见,许久,突然听她抬高了声音,似是带着点娇嗔,叫他的名字:「南舟!」 叶淮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道:「什么?」 「说了半天你也没反应,在想什么呢?」文晚晚笑着说道,「饭一会儿就得,我这就去打浆煳,待会儿还麻烦你帮我搭把手。」 叶淮。 就见她拿了盛汤的铜勺出来,加了一小点面粉,又加了水搅成面煳,然后连勺放进灶膛,用筷子不停地搅着,不多时那面煳变得半透明起来,微微地冒着小泡。 叶淮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浆煳?」 * 「是啊。」文晚晚抬眼看他,抿嘴一笑。 连怎么做浆煳都没见过,她还真是没有猜错,他的确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爷。 难为他肯为了叶淮,跟着她在这寒门小户里吃苦。 不多时,浆煳滚得粘稠了,文晚晚拿过抹布,垫着铜勺放下了,跟着去揭锅盖。 叶淮不由自主便探了头,去看锅里是什么。 一盘绿的他认得,豆角,另一盘也是绿的,他却不认得。 文晚晚看出了他的疑惑,两手端出来那个盘子,道:「你猜这盘是什么?」 叶淮的心思却不在菜上,那锅里一直在冒着白汽,想必很热,她就这么把盘子端出来,不怕烫手吗? 跟着就见她飞快地放下盘子,把方才用来端盘子那几根手指放在嘴边,上下唇一碰,轻轻地抿了一下。 叶淮突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为什么不是他?或者他的嘴唇代替她的,或者,他的手指代替她的。 颊上有些可疑的热,却在这时,又听文晚晚说道:「猜不出来吧?」 叶淮定定神,摇了摇头。 「喏,就是那个!」文晚晚端着盘子往屋檐底下走,下巴往前一点,指向院里那片小菜园。 叶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大片绿油油的,除了豆角,他都不认得。 「红萝蔔樱子。」文晚晚将盘子放在小桌上,笑吟吟说道,「拿五花肉丁炒面,炒熟了拌上菜一蒸,再浇点汁就行了,那盘豆角也是这么蒸的,又省事又好吃。」 红萝蔔樱子。叶淮向菜园里又看了看,哪个是红萝蔔? 不过,这红萝蔔的樱子,看起来,还真好吃。 不多时饭菜摆满了一桌,又有一盘煎得金黄的土豆丝饼,文晚晚拿过那勺浆煳,用小刷子蘸了点,向叶淮说道:「你拿着风筝,我来抹浆煳。」 叶淮拿平了风筝,文晚晚凑近了,用小刷子一点点往篾片上刷,两个人离得很近,叶淮看见她额前的碎发低下来,毛茸茸的,睫毛忽闪着,也是毛茸茸的,时间过得很慢,一切都那么安静。 叶淮心想,要是她一直想不起从前的事,就太好了。 第21章 做媒 两天后。 「文姑娘,我托典史找了,县里的卷宗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你大伯的消息,」李青站在衙门口,向文晚晚说道。 文晚晚一阵失望,勉强笑了下,道:「多谢李大哥了。」
第34页 「唉,谢什么,也没帮上忙。」李青看出她的失望,也有点过意不去,忙道,「要么我再帮你问问街坊邻居,没准儿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问过,郭张氏也帮着问过,只有零星几个人记得大伯的名字,至于大伯的去向,却是谁也不知道。文晚晚心里沉甸甸的,却又带着几分期冀,问道:「李大哥,我上次跟你说的,这八年里选召宫女的记录,有没有姓文的人家?」 同行的美人告诉她,她是八年前进的宫,只要找到当年选召宫女的记录,也许就能弄明白为什么她的名字变成了堂姐。 「八年前那次的记录没了,」李青挠挠头,也有点疑惑,「典史说是被上头调走了,就连户籍簿上,姓文的人家也极少,听他说的样子,应该是缺了许多页。」 文晚晚心中蓦地一动。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巧合。为什么跟她有关的东西,不是丢失,就是被调走了呢? 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会不会就是南舟一直盯着她的原因? 「妹子,」郭张氏见她怔怔的,怕她是太过伤心,连忙摇了摇她的胳膊,「这事不着急,有李捕头帮你,还怕查不出来吗?就算查不出来,有李捕头在,就有人替你撑腰,你怕什么?别难受了,啊?」 倒不是怕,而是,她该走了。文晚晚看看郭张氏,握住了她的手:「好嫂子,我没难受。」 要是能查出来,她得去找大伯,查不出来,她得逃走。无论如何都得离开,这些亲亲热热相处了这么多天的人,以后只怕,就不一定能见面了。 郭张氏只以为她是为了没找到人伤心,连忙打岔:「妹子,屏风不是绣好了吗?快给李捕头看看!」 她不由分说从文晚晚挎着的包袱里取出屏风,高高举起来给李青看:「李捕头你看,我妹子这手艺,这花色,没话说吧?」 李青连忙接过来一看,两尺见方的白色丝绢底子上,双面绣着美人拜月,又有一枝仿佛披着月色的姚黄牡丹,既富丽,又不落于俗艷,的确是没话说,李青由不得连连夸赞道:「好手艺!夫人肯定喜欢!」 「李捕头送寿礼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在夫人面前提提我这妹妹呀!」郭张氏笑道,「只要夫人夸一句,咱妹妹以后在淮浦,那就真的站住脚了!」 文晚晚觉得鼻头有点酸。听郭张氏这话,倒像是还有十年八年,千年万年的日子可以期待似的,可事实上,她却要瞒着他们,悄悄地走了。 「那是自然!」李青看着文晚晚,哈哈一笑,「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好好说,保准让夫人也夸赞你几句!」 他说着话,解下腰间的钱袋,拿出一小块银子递过来,道:「文姑娘,这是剩下的工钱。」 文晚晚一看,那是五两一锭的银子剪下来的角,至少有一两半,连忙摆摆手,道:「李大哥,这太多了,说好了连料子带工钱一共一吊钱,我不能多收。」 「哎,你这活计做的,值这个钱!」李青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给推过来,「满淮浦也找不出这么好的活计了!」 「不行,我不能多收。」文晚晚忙又推回去。 斜对面的茶楼上,叶淮沉着脸,冷哼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还在县衙大门口,拉拉扯扯做什么?这个该死的捕快! 「文姑娘,你就收下吧!」李青推了几回,见她实在不收,一着急就想去抓她的手,口中说道,「要不然以后我就不敢再找你做活了!」 手指还没触到她,不知哪里突然飞过来一个东西,正正好打在他手腕上,李青脱口叫了一声哎哟,握住手腕,只觉得骨头都像是被砸得裂开了,疼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李捕头,怎么了?」郭张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李青顾不上回答,先四下一看,脚边掉着一个带皮的松子,难道竟是这东西打了他? 「李大哥,没事吧?」文晚晚也问。 「没事,没事。」李青知道是被高手暗算了,当着她的面不好叫疼,怕被她看轻了,只把银子往郭张氏手里一塞,急急说道,「衙门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一趟!」 茶楼上,叶淮冷冷一笑,没用的东西,一颗松子而已,就毫无招架之力,这还妄想拉扯她! 李青急急忙忙跑回衙门里,一边叫人验伤敷药,一边吩咐道:「立刻抄傢伙去对面挨家查,看看是谁暗算我!」 衙门外,郭张氏把银子塞到文晚晚手里,拉着她往街上走,笑着说道:「好妹子,你就收下吧,李捕头又不是外人。」 她上次探过李青的口风,李青的确想续弦,正托媒人找着呢,虽然没问过文晚晚之前她不好乱说,但她也旁敲侧击试探过,李青一听见文晚晚的名字,笑得眼睛都眯到了一处。 眼下,只剩下文晚晚本人的意思了。 郭张氏放低了声音:「好妹子,上回你说没人给你做主,嫂子回去后一直想着,你觉得李捕头这个人怎么样?」 李青?文晚晚怔了一下,模煳有点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自己猜错了,斟酌着说道:「李捕头是个热心肠的。」 「不是说这个,」郭张氏笑着趴在她耳朵边上,声音越发小了,「李捕头家里的去年没了,正在张罗续弦呢!他是捕快的头,家里尽过得去,人才也好,在县里说话又顶用,虽然他家里有个孩子,嫁过去就得给人当后娘,虽然他年纪大了你十来岁,不过妹子,男人嘛,也不怕年纪大是不是?你觉得他怎么样?」
第35页 文晚晚脸上热辣辣的,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可思议,连忙摇摇头,道:「我配不上李捕头。」 「怎么会!你这人才,放在宫里当娘娘也够了!」郭张氏笑道,「就是你无亲无故的,又是外乡人,年纪又稍微大了点,说亲时有点吃亏,不过李捕头也不在乎这个,我探过他的口风,他对妹子你,中意的很呢!」 再这么闹下去,只怕要节外生枝,越发麻烦了。得找个藉口拦住。文晚晚连忙拉住郭张氏,摆了摆手:「好嫂子,你千万别再跟李捕头提这事了,我定过亲的。」 郭张氏从没听她提过这事,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跟谁定亲?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是小时候两家约定的,我年纪太小记不清,所以才着急找大伯,」文晚晚神色不变地扯谎,「我大伯知道是哪家,婚书也在他那儿。」 郭张氏大失所望,半晌才道:「那就没办法了,其实李捕头挺好的,也能护着你不受欺负,可惜了,唉。」 文晚晚松了一口气,总算煳弄过去了。 谁知很快又听见郭张氏问道:「这么多年都没动静,你都十九了,这年纪的男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再说你大伯也没消息,难不成你一辈子找不到大伯,就一辈子不嫁?不用管,咱们该干嘛就干嘛!」 看样子,郭张氏这是一心一意要给她保媒了。大街上文晚晚不好多说,抬眼看见当铺就在前头,连忙打了个岔:「好嫂子,咱们回头再说,你先陪我进去赎个当。」 才来时当掉的那个翠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镯子每每看见时,总觉得很重要,眼看就要走了,无论如何,都得赎出来。 这些天做针线挣了点钱,再加上从别院带出来的东西也卖掉换了钱,赎当是足够了。 文晚晚拉着郭张氏进了门,隔着高高的柜檯,把当票递了进去:「劳驾,赎当。」 柜檯里半天没有动静,又过一会儿,吱呀一声,侧边的门开了,一个朝奉打扮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赔笑打了一躬,道:「客人当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小号情愿照市价十倍赔偿。」 文晚晚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恕在下无法相告,」朝奉向她做了个揖,「客人恕罪。」 跟着扬声道:「取一千两银票给这位姑娘。」 郭张氏在边上,也是吓了一跳,一是当铺里活当突然没了又不说原因的,还从来没听见过,二是当铺这种坑死人的所在居然肯赔这么多银子,也是从来没听过。 郭张氏虽然没见过那镯子,但她想,当铺既然肯赔一千两,那镯子必定比一千两更值钱,决不能让文晚晚吃了亏,于是立刻抬高了声音向朝奉说道:「不行!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咱们就去衙门!我妹子好好的镯子放在你这儿,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嫂子,」文晚晚拉住了她,神色肃然,「算了。」 她接过伙计奉上的银票,清点数目后收进衣袋,拉着郭张氏出了当铺。 户籍簿缺了几页,八年前选召宫女的记录被调走了,她当掉的镯子,也莫名其妙没了。 这一连串事凑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巧合。 有人在暗中操纵一切。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文晚晚立刻觉得,前后左右,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忽地停步回头,道边一个男人正看她的男人连忙转脸去看小摊。 有人监视她。是南舟的人吗? 她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22章 睡你这儿 入夜时起了风,挂在屋檐下的燕子风筝经风一吹,左左右右的摇晃着。 文晚晚收拾完碗筷,甩着手上的水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今晚这风筝,总该能放起来了吧?」 叶淮坐在檐下没说话,哂笑一声。一只风筝而已,什么稀罕东西?倒把她欢喜成这样。 唿一下,风筝落在了他怀里,文晚晚牵着风筝线的另一头,笑盈盈说道:「你拿着,我跑。」 叶淮坐着没动,只微微眯了眼看她。她转了身向前跑着,跑得很快,脚步轻盈,像只不知忧愁的小鹿,浓密的黑头髮挽了一个低低的髮髻,垂下来的髮丝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伏,拨弄着他的心弦。 她头上身上一点儿首饰也没有,在客栈那夜,他分明记得她腕子上还戴着一个翠镯,大约是身上没钱,卖掉了吧。 卖掉了也好,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镯子,不明不白地戴在她手上,反而让人不痛快。 文晚晚跑出去几步,风筝线已经绷得紧了,后面的人却还是不肯放手,忙一回头,却见叶淮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由不得转脸向他一笑,声音甜润润的:「喂,别坐着不动呀,你不动弹,我这里跑起来也没用呀!」 叶淮瞧着她的脸,她的脖子耳朵,她露出来的手腕,都是光秃秃的,什么首饰都没戴。 他记得私库里,有一套月光石的头面,月亮光底下一照,蓝幽幽温润润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安静,该让人送过来给她戴上,那耳坠是水滴型的,下回她放风筝再跑起来时,耳坠子晃来晃去的,肯定很好看。 文晚晚发现,他左颊上那个酒窝又出现了,她三两步跑回来,微微弯了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发什么愣呢?笑得傻呵呵的。」
第36页 叶淮立刻绷了脸。 文晚晚笑出了声,道:「大少爷,你老人家倒是起来动活动活呀,哪有人这么放风筝的?」 她如今真是,一天比一天放肆。 不过,他大男人,不跟她置气。 叶淮懒洋洋的站起身来,两只手拿着风筝,站在了屋檐下。 文晚晚立刻又转过身,飞跑起来。 跑出去几步又一回头,笑道:「松手呀!」 叶淮不由自主松了手,待松开了,却又有些捨不得,就好像风筝在手里,她就在手里似的,然而他已经松了手,那风筝一旦自由立刻便随着风势,晃晃悠悠地飞起来了。 风筝线绷紧了,风声唿唿的,风筝越飞越高,转眼就高过了屋顶。 文晚晚手里顿着线绳,一点点放开,看着风筝一点点上升,眼睛笑得弯成了两痕月牙:「飞起来了!」 她心里前所未有的轻快。风筝能飞起来,那么小燕肯定也能逃出王家,她也肯定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弄明白自己是谁! 她看了眼叶淮,满心欢喜:「都是你的功劳!」 叶淮不由自主的,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就算去年在边境上打了胜仗时,也不及此时的愉悦。 月光越来越明亮,星子零星地散落在天幕上,风清云淡,秋虫低喁,叶淮站在低矮的屋檐下,只觉得世上万事万物,都不如此刻这个小院里的片刻时光。 文晚晚回房睡时,已经是一更的天气。房门关紧了,窗帘拉上,蚊帐放下,文晚晚仔细将一千两银票包得紧紧的贴身藏好,又把碎银子装了一小包,塞进了袖子里。 今天她借着去商行送活计的功夫,避开耳目,託付伙计悄悄替她雇了一辆走长路的骡车,约好了明晚来接。 助眠的药已经託付郭张氏买好了,她告诉郭张氏近来睡得不踏实,要吃点药好好睡一觉,郭张氏没有起疑心,假如一切顺利,明晚这个时候,她就能甩掉南舟,逃出淮浦城。 虽然前路渺茫,但只要能逃出去,总能想出办法。 今天她去过药堂,大夫说她脑颅中虽然还有淤血肿块,但比之前已经好转许多,也许再过一阵子淤血化干净了,她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只是,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只怕那些她忘掉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想起来时,是喜是愁。 文晚晚心里想着,把收拾好的包袱又检查了一遍藏在床底下,正要睡下时,唿一声,猫儿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跃跳上了床。 跟着一蹦过来,将嘴里叼着的东西,丢到了她手上。 文晚晚定睛一看,顿时尖叫一声。 叶淮刚闭上眼,突然听见隔壁屋里文晚晚一声尖叫,连忙跳下床,手还没摸到门,先已经叫出了声:「怎么了?」 咚一声,门被推开了,文晚晚披散着头髮跑了进来,脸色煞白着,颤声说道:「我床上有,有……」 她身子抖得厉害,叶淮下意识地向前一迎,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似乎是怕极了,一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颤着声音叫他:「南舟,南舟……」 叶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握着她的手,反反覆覆问她:「怎么了?」 「毛团它,」文晚晚觉得舌头有点不听使唤,抖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含含煳煳说道,「癞蛤i蟆……」 叶淮没有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她很害怕,这种情绪他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但这十几年里,他已经再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一时间觉得很是陌生。 但她声音颤着,嗓子哽着,毛茸茸的眼睛里含着泪,再没有平时那种活泼泼的跳跃着的光,叶淮很想念她眼中的那种光,他不想让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样子,害得他的心头,也酸涩得厉害。 他在紧张无措中,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安慰他的情形,于是学着大哥的样子,笨拙地抬手抚了下她的头髮,低声道:「乖,不怕了。」 他的手凉凉的,但很稳,有一种让她安心的感觉,文晚晚渐渐安静了下来。 于是留意到了,他握住她的手,还在抚着她的头髮。 文晚晚吃了一惊,连忙挣开了,抬手抹了下眼睛。 叶淮只觉得手中一空,心上也跟着空荡荡起来,他低头看着她,只觉得有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又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文晚晚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有些红,低头说道,「毛团那个傻东西,叼了只癞蛤i蟆给我。」 癞蛤u蟆?叶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吓成那样,是因为癞蛤i蟆? 文晚晚见他皱着眉头,神色有些惊讶,也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脸上越发红了,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平生最怕的,就是癞蛤o蟆。」 叶淮有些想笑,嘴角扯了一下,但看见她睫毛上没擦干的泪花时,又没笑出来。 她敢剖蛇取胆,她敢夜里泼粪打无赖,她敢对着他百般放肆,他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她,竟然怕癞蛤i蟆。 叶淮心想,她有个害怕的东西也好,至少这样会显得,他对她来说还有点用处。 「那癞蛤q蟆,还在我床上呢。」文晚晚仰起脸来看他,「南舟,你能不能帮我把它弄走?」 叶淮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38页 是了,也是个秋天,母亲哭得晕过去很多次,没法主持大礼,祖母因为父亲的死一直责怪母亲,又因为伤心过度,也病倒了,最后一应事务都是大哥主持的,他那时候差两个月满四岁,乳母带着他跪在灵前守夜,他只记得满眼都是白汪汪的,满耳朵都是哭声。 生离死别,并不曾放过哪个人,无论是宫女,还是王爷。 叶淮低低的,又嗯了一声。 文晚晚深吸一口气,眼泪从眼角滑下来,藏进头髮里,她没有擦,只慢慢地继续说道:「后来我撑不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爬进来了一只癞□□,就趴在我脸跟前……」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怕癞□□,这东西与凄冷的雨夜,与人生第一次遭遇死亡紧紧连在了一起。就连此时,也好像一下子听见了那夜连绵的雨声,文晚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蚊帐掀开了,叶淮趿着鞋子朝她走过来,文晚晚连忙睁开眼睛时,叶淮在她身边蹲下,一抬手,将身上披着的袍子盖在了她身上。 「不怕了。」他摸摸她的头,声音很轻,「生死之事,谁也免不了。」 还真是个,完全不懂得怎么安慰人的大少爷。文晚晚扯扯嘴角,想笑,又觉得鼻尖酸得厉害,心里有些暖,可脑海里,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有人,也曾这么对她说过似的。是谁呢? 这夜文晚晚睡得很沉,早晨醒来时,门掩着,叶淮却不在,文晚晚胡乱挽了下头髮,推门出去一看,叶淮正坐在檐下,听见动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天色阴沉沉的,衬得他一张脸越发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很淡的唇此时泛着微微的灰紫色,眼睛底下两大片青黑,恹恹中透着一股子暴躁乖戾。 文晚晚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不舒服?」 叶淮一双漆黑的凤眸盯着她,没有说话。 大约是错过了宿头,昨夜她睡着后,他一刻也不曾合眼。反反覆覆想着从前的事,又想着与她相识以来的事,心头一时宽一时紧,许多很久不曾有过的情绪纷至沓来,天还不曾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觉得两边太阳穴又胀又木,胸口也一股子烦乱噁心。 这是毒发的前兆。 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说话,也不想看见任何人。 从前每到这时候,他都会独自在密不见光的暗室中发疯发狂,直到药物发挥作用,压制住毒性,随后他会陷入长达一两天的昏迷,但是这次,他没有药。 叶淮不知道,这次毒发的情形会是什么样。 药在林氏手里,叶淮并不打算回去求她,但他有点犹豫,该怎么处置文晚晚。 她是皇帝的人,而毒发时的他,是最脆弱的时候。 虽然侍从们都在暗中保护,但,她跟他,毕竟是离得太近,万一他看错了她,就是万劫不復。 叶淮目光沉沉地盯着文晚晚,心中千迴百转,该如何处置她? 他的这些心思,文晚晚却一无所知,快步走到近前,仰起脸端详着他,满脸担忧:「南舟,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她的神色如此关切,叶淮强压着满心的烦乱,摇了摇头。 「让我看看。」文晚晚说着话,抬手搭向他的脉门。 叶淮是习武之人,脉门关乎生死,岂能轻易被人摸到?立刻便甩开了。文晚晚有些不解,柔声道:「南舟,我只是想帮你看看脉象。」 要让她看吗? 她懂医术,虽然她说自己医术不高,但也许她没说实话,只要给她摸过脉,他即将毒发的境况,也许她立刻就会发现。 她虽然失忆,但大夫也说过,只要脑颅中淤血消散,她随时都有可能恢復记忆——也许她现在已经恢復了记忆,只要发现他即将毒发,以她的聪明,自然能想出无数法子对付他。 要让她看吗? 叶淮眯着眼睛看她,她一双眸子清澈透亮,倒映出他的模样,天底下最纯净的水,也不及这双眼睛的半分——要让她看吗? 许久,叶淮慢慢地伸出手,送到了文晚晚面前。 他决定,信她一次。 文晚晚凝神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南舟,你脉象乱的很,我学艺不精,只能摸出你肝郁火燥,但又凝滞淤堵,我从没见过这种脉象,南舟,还是请大夫看看吧?我感觉情况有点棘手。」 她到底,有没有看出他即将毒发?叶淮抽回手,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可是南舟,你……」 文晚晚还想再劝,叶淮已经有些压不住满心的烦躁,快步走进了房里。 文晚晚看着紧闭的房门,嘆了口气。 虽然她诊断不出他的病症,但能发现他情形很不好,但愿他不是什么大病症,不然就算她夜里走了,也不能放心。 早饭做好时,文晚晚敲了叶淮的门,没人回应,到午饭时,房门依旧闭得紧紧的,窗户也关着,里面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饭菜凉了再热,热了又凉,叶淮始终没有出现。 傍晚时文晚晚熬了疏肝解郁的草药茶,犹豫了一下,到底又将助眠的药物加了些进去,这些药并不伤身,而且他现在的情形,如果能好好睡一觉,应该也是有好处的。 她端着药碗,叩着叶淮的房门叫他:「南舟,我熬了药茶,你喝一点吧。」
第39页 叶淮赤着上身躺着地上,没有做声。脑袋像是被紧紧箍了一个铁箍,深入脑髓的疼,浑身的血液像要沸腾一般,烧得他满脸满眼都是赤红,暴戾越来越压不住,他能感觉到,即将陷入无意识的疯狂状态。 「王爷,」一名侍从后窗跳进来,躬身禀报,「王太妃已经备好了药,传信请王爷回府!」 叶淮扯了下嘴唇。很好,林氏还真是了解他的状况,知道他毒发就在这几天,想用药逼他回去,回去由她摆布。 「王爷,」又一名侍从跳进来,「早起时有可疑人物一直在附近探查,城中也有些异动,午时又有一队人马悄悄进城,似乎是禁卫军中的高手,」 禁卫军,是皇帝的人?是冲着他还是冲着她? 叶淮极力压下翻涌的血气,断断续续说的:「护好……她。」 「王爷,」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文局正私下雇了车,约好今夜子时过来接她。」 僱车,子时,她要逃。 经过了昨夜,她竟然还这么对他? 她种种温存,原来都是骗他! 满身的血一下子沸腾了。舌根麻木着,弄得他的声音也有些扭曲:「只要她上车,立刻杀了!」 二更鼓悠悠敲响。 文晚晚端着重新热好的药敲响了叶淮的门:「南舟,你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门勐地被拉开,叶淮的脸突然跃进眼中。 脸色煞白,嘴唇紫黑,一双凤眸却是赤红,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地狱里闯出来的修罗,让人不寒而慄。 文晚晚吓了一跳,不自禁地抬手向他额上摸去,担忧地说道:「南舟,你真的病得很厉害。」 叶淮一偏头躲开,手中银光一闪,软剑横在了两人中间。 目光却落在她拿的那碗药上,她要逃,她送来了药,禁卫军来了——她想毒死他,为了皇帝? 尖刀剜心一般的疼,叶淮一字一顿问她:「给我的?」 文晚晚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把药碗送到他跟前,柔声道:「你喝了药睡一觉,应该会好些。」 他的情况太糟糕,睡一觉有益无害。 她还是,要杀他。叶淮恨到极点,伸手夺过药碗,一把将她推出去,砸上了门。 三更鼓响。 文晚晚悄悄爬上后院墙头,看着停在墙外的骡车,准备跳下。 却没发现车中空荡荡的,原该来接她的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无数双手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碎了,声音在暗夜里清晰得让人心惊。 房中。 叶淮一剑噼翻药碗,剑柄一转,重重砍向自己的手臂。 紫黑的血喷出来,理智消失,暴戾飞速增长。 他信了她,她却骗他,她还要毒死他,跑去找皇帝。 头疼欲裂,凤眸红得像在滴血,叶淮又是一剑刺在手臂上——那就杀了她!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疼? 吱呀一声,门开了。 第24章 将她搂进怀里 文晚晚在最后一剎那, 踩着□□,又回到了院里。 方才那一声响,她听出来似乎是陶瓷破碎的声音,立刻就想到了给叶淮的那碗药。 难道他病得厉害, 昏昏沉沉的, 竟打翻了药碗? 昨夜他蹲在她身边, 笨拙地安慰她的模样忽然浮上心头, 文晚晚看着等在墙外的骡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回了头。 他有同党在附近,应该不会有事,但, 她还是不能放心。 须得回去看看他。 今夜没有月亮, 四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文晚晚循着记忆往叶淮房里走去,伸手一推, 吱呀一声响, 门没锁, 应声开了。 屋里没有点灯, 文晚晚看不见叶淮在哪里,却能听见他沉重混乱的唿吸声,在暗夜中听来, 如同受伤癫狂的勐兽。文晚晚心中一紧,原本只想悄悄看一眼就走,此时却不自觉地摸索着向他走去,低声叫他:「南舟?」 叶淮在理智丧失的边缘,被这一声低唤, 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她没走? 她竟然回来了! 一剎那间,狂喜席捲了周身,随即一阵巨疼攫住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耗尽了残存的气力,叶淮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南舟!」文晚晚脱口叫道,跟着急急跑过去,还没到跟前,先晃亮了火摺子。 火光摇摇,映出了她的脸,叶淮看见了那双世界上温暖的眼眸,可她的胳膊上,却还挽着那个包袱。她的确是要抛下他逃走,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火光跳跃,照着叶淮惨白的身形,赤着上身,两边太阳穴上的血管高高迸起,左臂左肩都是鲜血淋漓,文晚晚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三两步跑过来扶住他:「南舟,你怎么了?谁伤了你?」 她温软的手贴着他的肌肤,身体的痛苦骤然缓解了大半,心上的痛苦却丝毫不曾减少,叶淮盯着她手上的包袱,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你不是要跑吗?为什么又回来!滚开!」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文晚晚心里惊讶着,抬手搭上他的额头,又是一惊,那里的温度几乎烫手,可他身上,却是冰凉。 到底是什么病? 文晚晚皱着眉头,柔声道:「南舟,你这样子必须看大夫,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然后去给你请大夫。」
第40页 请大夫?她无非是,又要找个藉口逃走。既这么着,为什么又要回来?可怜他吗? 叶淮勾着唇,眯着眼,用力向她一推,喘息着说道:「滚!」 文晚晚出其不意,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扶着桌子才将将站稳,不由有些气恼,都病成这样了,他竟还在置气?未免太任性了! 文晚晚的声音不觉严厉起来:「南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快去床上躺着,我去帮你请大夫!」 请大夫?说什么请大夫,她还不是找藉口逃走!喉头一股腥甜怎么也压不住,噗一声,叶淮吐出一大口紫黑的血,重重地摔回了地上。 文晚晚急急跑过来,弯腰扶住他,道:「快起来,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既然要走,还管他做什么?叶淮咬着牙,喘息着吼道:「滚,你给我……」 话音未落,文晚晚已经厉声喝住了他:「闭嘴!」 叶淮一怔,就见她平日里观音般的脸上满是肃然,语声也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都病成这样了,还闹什么性子!」 闹性子?思维在一点点混乱,叶淮渐渐有点理不清当前的状况,只是一遍遍回想着她的话。闹性子,他怎么可能闹性子?他又不是小孩子,她又不是他信任的人…… 手臂上一紧,文晚晚用力拖住他,试图扶他起来,叶淮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只仰着脸,迟钝地看她,她水盈盈的眸子里有微弱的亮光,是他生命里遇见过的,最暖的光。 一道尖锐的口哨声突然响起,文晚晚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映着火摺子微弱的光,几个模煳的白点疾疾向着半开的门内激射而来,文晚晚看不清是什么,只本能地握紧叶淮的双臂,用身体挡住他,急急说道:「南舟快起来,有危险!」 软玉温香剎那间盈满怀抱,甜而暖的气息充满了鼻端,叶淮心头勐然一阵清明,随即看见了向他飞来的白点,那是羽箭,她竟然要救他? 是的,没错,她要救他! 突然起来的惊喜瞬间席捲了叶淮,短暂的怔忪之后,叶淮双臂一展,将文晚晚紧紧抱在怀中,跟着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护住,低声道:「别动!」 他身上激盪的血气,和着一股子清冽的竹叶气息,乍然扑进文晚晚的鼻端,心跳突然乱了,文晚晚挣扎了一下想要挣脱,叶淮的声音忽地柔软了:「别动,有贼人。」 噹噹当几声响,几条黑影倏忽落在屋檐下,刀光闪烁,磕开了来势汹汹的羽箭,但紧跟着又有更多的羽箭破空而来,黑衣人一声唿哨,院中各处突然涌出无数黑衣人,向着放箭的方向疾沖而去,与此同时,墙头树梢也跃下无数条黑影,挥刀上前阻拦,两拨人顿时斗在了一处。 黑暗中,文晚晚背心贴着冰凉的地面,越过叶淮的肩膀看着外面,惊讶到发不出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喊叫,唯有刀剑相撞的金属声,叮叮噹噹,连绵不绝地响着。 汪汪汪,不知谁家的看门狗被吵醒了,大声叫了起来,惹得附近人家的狗都跟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可着嗓子大叫起来。 咣一声,隔壁王家的大门开了,王婆尖利的咒骂声划破暗夜:「深更半夜的,哪个王八蛋还在折腾?还让不让人睡了……」 啊一声惨叫,叫骂声戛然而止,咣一声,王家的大门关紧了,再没有半点声音。 紧跟着有无数相邻的人家点了灯又熄了灯,开开门又关上门,许是察觉到了危机,许是像王婆那样被教训了,很快,四周围又像最初那样,只剩下单调紧张的刀剑声,和着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吠。 文晚晚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復过来,在叶淮燥热的怀中挣扎了一下。 先前挡箭的黑衣人是谁,后面出现的又是谁?他们的目标是她,还是南舟? 她在他怀里一动,叶淮立刻将她抱得更紧了,最初的无力感已经过去,心中的暴戾即将喷薄而出,但她暖而甜的香气又在压制着戾气,让他向着正常的一面靠拢。 叶淮不想被她看见自己最可怕的一面,他在极力挣扎,努力抗拒,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分裂感觉几乎要把他撕碎,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抱着她。 文晚晚被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赤着上身,燥热的肌肤贴着她的,让她的血,她的脸,也跟着燥热起来。门还开着,冷硬的刀剑声一声声传进耳朵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想要取他们的性命,而他,却只是紧紧抱着她,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文晚晚有点焦急,飞快地说道:「南舟,你快放我起来!」 叶淮只是抱紧她,一言不发。 文晚晚挣不开,忽地向他咯吱窝下一挠,叶淮素来怕痒,不自觉地便松开了些,文晚晚用力一挣,趁机脱出了他的怀抱。 怀中一空,天人交战的两股力量骤然少了一个,戾气顷刻间压倒了一切,叶淮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血红,前所未有的杀意铺天盖地的,遮蔽了所有。 文晚晚站起身来,飞跑去门前急急撞上门,杀声被门板隔断,消失了大半,文晚晚定定神,稳稳地插上门栓,又挪过椅子顶住,回头叫叶淮:「南舟,快把火摺子灭了,咱们躲起来!」 没有人回应她。 火摺子孤零零地掉在地上,明明灭灭的,发出微弱的红光,叶淮不见了。
第41页 文晚晚心中一凉,难道,他出事了? 一急之下,嗓音也有点颤,只四处寻着他,一遍一遍地唤他:「南舟,你在哪儿?」 火摺子闪了一下,最后一点火星子,灭了,四周围重又陷入一片漆黑。 文晚晚摸索着,低唤着,循着记忆逐个角落寻找,先前那沉重混乱的唿吸声突然又响了起来,紧跟着,叶淮虚虚的白影子无声无息地从床帐后闪出来,慢慢地走向门前。 「南舟!」文晚晚低唿一声,叫着他的名字追了过去。 没有人回应,黑暗中银光一闪,叶淮挥剑噼落了门锁。 门开了。 杀声立刻冲进耳中,逆着昏暗的天光,文晚晚看见叶淮慢慢走向檐下,有什么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嗒嗒嗒,发出极轻微的响声。 是他的血,比先前她看见的时候,流的更多更急了。 「南舟,」文晚晚心中一紧,紧跟着追出去,试图阻拦他,「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叶淮极慢极慢地回头,像是看陌生人一般,冷眼向她一瞥,跟着一声长吼,挥剑跃了出去。 一剎那间,风云巨变。 银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敌人的尸体如秋收时田里的稻草,一剁一剁的,飞起来又重重倒下,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眨眼间便失去了声息。 他在毫不留情地收割,只不过,他收的不是庄稼,是性命。 大片大片的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出去,又迅速渗入地面,黑暗中原本是看不清颜色的,可文晚晚竟然觉得满目赤红。 血腥和杀戮,噼头盖脸地包围了她。 后脑上突然抽疼起来,文晚晚紧紧闭着眼睛,无数片段如同被打乱的拼图,混乱而迅速地掠过脑海。 狭窄的山路,蒙面持刀的刺客,被卫兵们层叠的尸体堵住的出口,同行美人们死不瞑目的脸。无数蒙面人四面八方地围上来,逐个检查每一辆车,手中刀如同巨兽张大的嘴,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车中人的性命。 文晚晚看见自己躲在车底下,脱去了能标识身份的宫装,换上了已死丫鬟的外衣,她从车轮的缝隙里爬出来,匍匐躲闪着,想往山上逃,却在这时,一个蒙面人突然发现了她,随手一棍,砸在她后脑上。 意识消失的边缘,她听见有人问:「哪个是文柚?」 当时的痛楚仿佛再次攫住了她,文晚晚低唿一声,捂着眼睛坐倒在地。 原来去别院途中的刺杀,目标竟然是她。 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难道是叶淮? 不,叶淮要想杀她,并不需要偷偷摸摸,中途派刺客来,那么,是谁? 文晚晚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再想想,再多想出来一点,也许就能想起从前的一切了。 却在这时,后脑上又是勐地一阵钝疼,像是有人拿铁箍箍住了,又用铁锤重重的砸着,文晚晚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地呻i吟一声,努力抛开了思绪。 再强拧着想下去,只怕身体要受不了,这时候不能钻牛角尖,只要已经开始想起来从前的事,总有一天,她全都能回想起来,这事,急不得。 小院中。 软剑如毒蛇的信子,带着冷冷的银光瞬间吐出,取人性命。尸体倒飞出去,啪一声,落在小菜园里,压倒了豆角架。 满心的杀意有片刻的停顿,叶淮看着伏倒在血泊中的豆角,模煳的觉得,这东西,似乎有些熟悉。 这片刻的迟疑,已经让他暴露在危险中,几把刀立刻从各个角度伸出,齐齐攻向他的后心。 「主上!」几名黑衣侍从急急跃过来护住他,领头的低声禀奏道,「来敌是两批人马,先前放箭的是京中来的禁卫军,共三十六人,目的不明,剩下的是淮浦及周遭州县抽调过来的内卫,过来探查文局正和邓崇的事。」 每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但此时头脑中只有一片混沌的杀意,叶淮反应不过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生硬地说道:「杀!」 侍从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道:「主上,要不要留活口审讯?」 回答他的,还是生硬的一个字:「杀!」 此时的叶淮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 他一跃掠上墙头,一剑刺死一个正要逃跑的敌人,跟着一脚将人踢回院中。 尸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又擦着屋檐坠落,砰一声,落在文晚晚眼前,未干的鲜血喷洒出来,瞬间染红了她半幅裙裾。 文晚晚尖叫一声,扯起裙裾,踉踉跄跄地,一连倒退了几步。 却又退无可退,因为屋顶上突然跳下来几个黑衣人,舞刀向她杀来。 文晚晚在避无可避之时,本能地叫了声:「南舟!」 叶淮在混沌中,忽地听见了她的叫声。 像从天而降的甘露,驱走恶兽,唤回一丝消失的理智。叶淮站在墙头,赤红的凤眸越过无数场生死搏杀,看向文晚晚。 她的脸很熟悉,很亲切,他此刻头疼欲裂,混乱中有些想不清楚她是谁,但能感觉到她带给他的,强烈的吸引力,和让他安心的感觉。 她很重要,他不能失去她。 文晚晚在情急之中,随手抓起窗台上晾着的栗子、花生,砸向冲过来的黑衣人,但很快被闪开,刀光闪烁,顷刻间逼近,却在此时,忽听一声清啸,叶淮疾掠而来,落在她身旁,仗剑格开噼向她的刀刃,软剑噼过之处,敌人的尸体纷纷倒下。
第42页 他竟如此强悍! 文晚晚突然觉得心头有什么念头掠过,可不等她抓住,便已经消失了。 叶淮一把抓住她,向身后一推:「进屋!」 文晚晚被他一推之力送进了房中,砰一声,叶淮带上了门,横剑守在门口,目光阴鸷。 厮杀声越来越急,有人冲过来,立刻被软剑刺了个对穿,又有人试图破窗而入,眨眼间就身首异处,叶淮□□的上身沾满了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白色的纨裤被血染成暗红,血腥的气息刺激着他,勾引着他,杀意无穷无尽,小小的院中顿时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文晚晚站在门后,耳朵紧贴着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翻腾不定。 她看见了,方才在外面,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丝毫不当回事,甚至,她还能察觉到他毫不掩饰的快意,似乎他挥剑根本不是为了制敌,而是为了杀戮。 眼前的南舟,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倨傲冷淡的大少爷,他是恶魔。 文晚晚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会杀她吗?假如有一天,叶淮要他杀她的话? 眼前浮现出他昨天夜里,笨拙地拍着她,跟她说不怕的情形,又浮过他方才紧紧搂住她,用身体挡住羽箭的情形,文晚晚闭了闭眼,无端生出几分安心,不会的,他应该,不会杀她吧?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好像那可怕的屠杀,已经停住了。 他没事吧? 文晚晚连忙拉开了门,急急寻他:「南舟!」 有人叫他。叶淮迟钝地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那张让他安心,让他觉得很重要的脸。 叶淮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文晚晚。 昨天夜里,她躺在地上,含着眼泪看他的模样突然闯进了脑海里。 紧跟着,她的人也闯到了近前,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他,满含着关切:「你怎么样?」 叶淮微微眯着眼睛,紧紧地看着她。 她很重要,他很需要她,他不能让她离开。 叶淮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暖而软,润而甜,熟悉的气息突然闯进鼻孔,也闯进他心里。戾气如同潮水,迅速消退,理智慢慢回归,身体在极度疼痛和突然松弛的双重侵袭下达到了极限,叶淮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倒向了文晚晚怀里。 文晚晚正要挣脱他的手,却见他突然倒下,只得连忙伸臂扶住,可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只是软软地伏在她肩头,压得她摇摇欲坠,文晚晚焦急地抬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急急唤道:「南舟!」 侍从们见情形不对,纷纷要上前帮忙,却在此时,屋顶上突然传来弓弦扣动的声音,紧跟着几排劲弩带着风声,急急向着文晚晚和叶淮射了下来。 又有劲敌到了。侍从们立刻从跃上屋顶,与暗中发箭□□手斗在了一处。 文晚晚扶着半昏迷的叶淮,艰难地向房里挪动。 不时有敌人从四面八方跃进来,加入战团,侍从们经过之前的激烈厮杀,伤亡也有不少,此时被突然冒出来的敌人缠住了,无法分身上前帮忙。 文晚晚向着房门口又挪了几步,有些犹豫。 留在外面太危险,但,躲在屋里的话,外面的情形她丝毫不清楚,也很危险。 况且卧房里还有后窗,如今南舟的人都被敌人缠住了,后窗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把守,万一被敌人破窗进来,以南舟目前的状况,根本无力抵抗。 那就不如护住背后,继续留在外面。 「南舟,我扶着你过去,」文晚晚仰起脸,凑在叶淮耳边,轻声说道,「咱们背靠墙坐着,这样既能看见外面,也能看见屋里,你撑着点,马上就好。」 叶淮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识,只模煳觉得,有温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着,不知是什么暖暖的,还有点微微潮湿的气息,离他离得很近,让他即便在半昏迷中,依然想要亲近。 于是他迷迷煳煳的,向着那温热的来源,凑了过去。 文晚晚正将他的胳膊横过脖颈,想藉助身体的力量撑住他,谁知他突然凑上来,离得太近来不及闪避,于是他灼热的嘴唇擦着她的脸颊过去,最后,停在了她锁骨的位置。 文晚晚怔住了,想要丢下他不管,可他紧闭着眼睛气息紊乱,分明已经人事不知,似乎,又怨不得他。 于是她只能尽力偏过脸,腾出一只手,将他推开点,轻声道:「南舟,你挪一挪。」 叶淮已经听不见了。厮杀和血光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汪缓缓流淌的泉水,水中有她的气息,暖而软,甜而润,抚慰着他。 于是他放心惬意的,沉沉睡去。 文晚晚叫了几声,始终得不到回应,只能尽力架着叶淮,慢慢挪到大门前,抽掉门槛放在脚边权作武器,跟着扶住叶淮,靠着墙坐了下来。 光裸的肌肤突然触到冰凉的墙壁,叶淮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着最暖最香的地方,又靠近了些。 文晚晚手足无措。如今的叶淮,整个人几乎都埋在她怀里,一张脸向下贴着她的颈窝,灼热的唿吸扑在她的锁骨上,一阵冷一阵热的难受。 周遭的杀声,漫天的血光,都不如这突然缩到最近的距离,让她更侷促,更何况他上身还没有穿衣服,□□的肌肤,就贴在她怀里。
第43页 文晚晚心慌意乱,一根手指轻轻戳他一下,低声道:「南舟,醒醒。」 叶淮在睡梦中,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吵扰着他,于是摸索着伸手,握紧了那扰人的手。 文晚晚整个人都僵住了。 许久,她垂目看着叶淮,无奈地嘆了口气。 这样子,可真是要命。 厮杀依旧在黑暗中沉默地进行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声音都停住了,几名黑衣人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伸手搀扶叶淮。 「住手!」文晚晚沉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队犹豫一下,躬身行礼:「回文局正的话,卑职要扶主子回房休息。」 所以,这些人并不会对她吐露真实的身份。文晚晚点点头,示意那人上前帮忙,跟着搀住叶淮的胳膊,慢慢地站起身来。 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叶淮压的。 文晚晚偏过脸看他一眼,他还睡着,头垂下来搭在她肩膀上,长而密的睫毛投在脸颊上,像鸦羽一般,更显得他的睡颜恬静乖顺。 可这院中一地的尸体,有一半,都是他留下的。 文晚晚心里沉甸甸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侍从们帮忙,文晚晚很快将叶淮扶到床上躺下,可当她想要离开时,叶淮一把抓住了她。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醒来,只是死死抓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 「南舟,」文晚晚只得耐着性子哄他,「你放开我,好不好?」 叶淮闭着眼睛用力一扯,文晚晚冷不防,跌在了他身上,他又长臂一舒,将她整个搂进怀里,跟着一翻身,抱得更紧了。 侍从们交换一个眼色,飞快地退了出去,又带上了门。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叶淮的唿吸声吹在她脸颊上,灼热又缓慢。文晚晚心乱如麻。 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有这些侍从日夜盯着,只怕她以后也走不了。该怎么办? 她试着向外挪了挪,叶淮立刻又贴上来,像个缠人的孩子一般,死死抓紧她不放。他的身体冰凉,手心和额头却热得烫手,手臂上的伤口也还在慢慢地渗着血,文晚晚怕再次弄伤他,并不敢用大力气,也只能一点点腾挪,尽力不让两个人的距离贴得太紧。 五更鼓声遥遥传来,窗纸上露出了青灰色,天就要亮了。 文晚晚疲累到了极点,眼皮酸涩着,头脑却纷乱着,怎么也睡不着。 去别院时的刺杀,是针对她,那么今晚这次,也是针对她吗?是谁要杀她,又是为什么? 方才的侍从叫南舟主子,是他的私兵吗?可若是私兵,似乎又不会自称卑职,那么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而今夜这一地尸首,到明天时,该怎么处理?她又该如何面对左邻右舍的追问? 窗纸上一点点发白髮亮,文晚晚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叶淮依旧保持着抱紧她的姿态,睡得深沉。 文晚晚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昨夜那么烫,但,依旧比正常的体温高了许多,他还是没有好。 借着蚊帐的孔洞里透进来的光,文晚晚细细看着叶淮。 他在睡梦中,眉头也锁得紧紧的,似乎一刻也不能轻松,薄薄的嘴唇微微垂着,意外有一丝撒娇任性的模样,搭在她腰间的手臂上伤痕累累,最新的一道伤疤是自上而下斜斜划下的,划得极深,隐约能看见骨头。 是谁伤了他?有那么多侍从保护着,又有谁能弄伤他? 文晚晚心里思忖着,试着抬了下他的胳膊。 许是他睡得太沉,这一下,她很容易地挪开了。 文晚晚松了口气,飞快地移开他,跳下了床。 身后,叶淮含煳不清地嗯了几声,闭着眼睛四下摸索,似乎在找她。 文晚晚连忙将被子一卷,塞进了他怀里。 被子上带着她的体温,又沾染着她的体香,叶淮在迷煳中分不太清,抱紧了被子,重又陷入昏睡。 文晚晚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走去院里,抬眼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尸体都不见了,就连血迹也半点都没有留下,昨夜在打斗中被破坏的菜园子,这会子完好无损地晒在太阳底下,豆角累累垂垂,黄瓜顶花带刺,红萝蔔樱细碎浓绿,就好像昨夜那地狱般的情形,都只是她的错觉。 文晚晚满心疑惑地走到菜园跟前,蹲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菜蔬都是新栽下去的,就连土壤也全部换了新的,昨夜那浓重的血腥味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蔬菜的清气和泥土的清香。 是那些侍卫做的。文晚晚看着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的小院,又回头看了看叶淮所在的房间,疑惑越来越深。 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叶淮醒来的时候,日色已经西斜。 浑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过一般,深入骨髓的酸疼。 头并不像昨夜那样巨疼,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疼,而能让他安心的那股子温暖香甜的气息,却不见了。 叶淮一只手撑着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到底,少了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露出了文晚晚含笑的脸:「你醒了?」 叶淮隔着蚊帐看着她,突然明白,少的是什么了。 昨夜怀中那温暖充实的感觉,她甜润的气息,还有她给他的,安心的感觉。
第44页 叶淮垂下眼皮,看了看床上,枕头有两只,空着的那只微微皱着,一根柔滑的长髮蜿蜒缠绕地,粘在填满了野菊的枕头上。 那不是他的头髮,是她的。 昨夜在这张床上躺过的,显然并不止他一个人。 叶淮拈起那根长发,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一下,想要装起来,偏偏身上不曾穿衣,想了想,便细细的,缠在了自己的小手指上。 于是那股子让他安心的暖意,突然便又回来了。 文晚晚叫了一声,没听见叶淮的回答,便迈步往床前走来,轻声道:「南舟,你有没有好点?我去请大夫吧?」 「不必请大夫。」叶淮将缠了她头髮的手指藏在身后,抬眼看她,「你再陪我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文晚晚心底蓦地一动,昨夜他一把搂过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忽地闪过眼前,颊上有点热,文晚晚忙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说道:「你胳膊上的伤需要处理,天气热,再不弄的话,只怕要发炎。」 「我衣袋里有金疮药,」头还在疼,她离他那么远,让叶淮有些焦躁,于是一探身抓住她,道,「你再陪我一会儿。」 文晚晚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连忙挣脱开,急急往外走:「我去烧点干净的水,给你包扎伤口。」 她像逃跑一般,飞快地跑出了房门,直到在灶前坐下,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这是怎么了?她这几天,为什么总在他面前觉得紧张? 叶淮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慢慢地躺回到床上。她的枕头还在身边,残留着她的香气。 叶淮伏上去,深深地唿吸了几口,抱在了怀中。 虽然也有她的气息,但比起昨夜拥她在怀中,差得太多了。 叶淮看着文晚晚消失的方向,微眯了凤眸。 下次她再想逃,却是不能了,他不会放过她。这辈子,她必须留在他身边。 一炷香后。 文晚晚蘸着淡盐水,细细擦干了叶淮手臂上的血污,再敷上金疮药,裹上松软透气的蕉布,最后用布条固定好,利索地打了一个结,抬眼向他一笑:「好了。」 她包扎时,叶淮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她神情那么专注,她是真心实意关切着他吧?即便不知道他是谁。 叶淮很想揽她入怀,但此时清醒着,并不能像昨夜那样无所顾忌,正在犹豫,忽然听见她问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什么?叶淮想了想,道:「糖水橘子,冰镇过的。」 那是头一次取血时,母亲给他做过的。 「橘子?」文晚晚笑了下,「如今是八月初,只怕买不到。」 是了,这里是淮浦,不是镇南王府,这种不当时令的东西,怕是不好买。叶淮低声道:「那就算了。」 文晚晚却忽地站起身来,快步往外走:「你等我一下!」 她走后,叶淮闭着眼抱着枕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文晚晚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笑道:「没买到橘子,我给你做了糖水海棠,在井水里冰过,也是酸酸甜甜凉凉的,我想着口味大概能相似点。」 微黄的糖水里泡着一颗颗去皮去核的海棠果,冒着微微的凉气,散发着甜酸的气味,叶淮慢慢地坐起来,靠着床栏,声音沙哑:「我手上没力气,你餵我。」 文晚晚蓦地就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看他,他神色淡淡的,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于是她又放下心来,走近了一歪身坐在床沿上,舀起一勺,送在了叶淮嘴边。 叶淮张开嘴,慢慢吃了下去。 毒发之时,嘴里根本尝不出味道,只是想要吃点冰凉的东西而已,可这一勺糖水入口,却怎么都觉得好吃到了极点。 于是,立刻又张开了嘴。 文晚晚又舀了一勺送来,道:「昨天夜里的动静,你猜那些邻居们怎么说?」 「怎么说?」叶淮立刻咽下,又张开了嘴。 文晚晚给他餵下第三勺,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你手底下的人用的什么法子遮掩,如今有人说是闹白狐大仙,还有人说是阴兵过境……」 话没说完,突然看见叶淮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神色微变。 文晚晚下意识地跟着转过头去看,门口站着个三十多岁、道袍青玉冠的男人,看见她时似乎有些惊讶,低声道:「是你?」 第25章 阿晚 一大早五更不到, 李青就被县令急召入衙议事,议完出来已经是申时了,手底下的衙役们从早晨就在公廨里候着消息,一看见他出来, 连忙凑上前来, 七嘴八舌地询问:「头儿, 这一大着急忙慌的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连内宅的丫鬟婆子也都被夫人叫去训话了,是什么事这么大阵仗?」 「方才还说要通知各乡的里正保长明天过来听差,难不成又是洞夷人要闹事?」 「这话说的,」立刻有人反驳,「洞夷人来了, 也有镇南王府顶着, 也不可能打到咱们淮浦这边呀!」 打杂的端过来一大海碗肉汤泡饭,李青接过来拿在手里,且先不吃, 拿着筷子说道:「具体啥事咱老爷也没有细说, 就说是天大的大事, 让咱们这些天经心点, 平常过了辰时上工,这些天卯初就要到衙门点卯,平常只白天巡一次街, 这些天要巡三次,二更、三更还要再加两次,还让我尽快召集民伕,把城里各处都打扫干净些,又说要清理河道, 挖淤泥栽鲜花,又要去河滩上挑些干净的沙子,到时候铺路用。」
第45页 「啊?」衙役们一个二个叫起苦来,「卯时就要上工?三更还要巡街?这不是要累死人了!」 「你们这些懒虫,再吵吵,仔细你们的皮!」李青唏哩唿噜扒着饭,笑骂道,「平常把你们养的膘肥体壮的,到了干活时,休得给我往后缩!」 他嘴里说笑着,心里却也好奇,在衙门里干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县老爷这么紧张? 而且不仅他这个武职领了一大堆活,主簿、典史那些文官们领的活还更多些,什么梳理歷年政绩,归档各处文簿,重新清点监狱库房,还要挨家挨户核对人口,到各处乡里探查民风,暗访有没有恶霸劣绅,一桩桩一件件,县令都要求四五天里尽快办好,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衙役从怀里掏出来一包猪头肉给他下饭,笑道:「头儿,这阵仗挺大的,是不是太守又要来巡查?」 去年淮南道太守巡查时,曾经在淮浦停留了几个时辰,在县衙里吃了一杯茶,当时县令的确也曾经兴师动众地提前筹备了十几天,但比起这阵仗,还是小的多。李青摇摇头,道:「看着不像,不过,管他呢?老爷既然吩咐下来,咱们照办就是,不过别的都好说,就是这找民伕的事不大好办,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上哪儿找人呢?」 又一个衙役笑着说道:「这个好办,把差事往各乡里镇里一派,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七七八八凑凑差不多也就够了,实在不够,赌馆里那么多打手帮闲,头儿说句话,哪个敢不上前?」 他这一说,李青立刻想起了王虎,为着他母子两个骚扰文晚晚,李青正想找个法子整治他,便笑着说道:「这主意好,别人先不提,那个王虎肥肥胖胖的,怎么着也要让他头一个来干活才行。」 「这个只怕难,」先前说话的衙役笑了起来,「昨儿晚上河边上那条街出事了,据说是闹了白狐大仙,不过也有人说是阴兵过境,还有人说是鬼打墙,反正乒桌球乓闹了一夜,听着好像很多人打仗似的,据说半夜里有人起来,还闻见一股子血腥味,看见好些个黑乎乎的影子满天乱飞,吓人得很。」 河边那条街,可不就是文晚晚住的地方吗?李青心里一跳,这事听着,怎么都像是江湖人物趁夜寻仇,厮杀殴斗,那后果可就严重了!连忙问道:「这事怎么没人上报?有没有伤亡?」 「只有一个受伤的,就是那个王婆子,」衙役笑道,「她半夜里听见动静,爬起来骂人,结果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块石头,把她门牙打掉了俩,今儿一大早又去请神婆跳神了,所以我说,王虎怕是过不来,搁家里头伺候老娘呢!」 噗嗤一声,周围的衙役一个个大笑起来,边笑边拍巴掌:「这老婆子真是活该!上回被白狐大仙收拾过一回,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这回可该老实了!」 众人笑着笑着,正要跟李青攀谈,抬头一看,门大开着,李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李青挎着腰刀,急匆匆地往文晚晚家里走。 前些天郭张氏旁敲侧击,一个劲儿打听他续弦的事,又问他觉得文晚晚怎么样,李青也是心眼活泛的人,怎么能看不出来她的意思?这显然,是想撮合他们两个。 他虽然也才认识文晚晚没多久,虽然文晚晚本人对这事并没有任何表示,但李青对她印象很好,假如能娶这么个人尖子,李青觉得,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虽然他的条件算不上很好,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努努力,李青觉得,还是很有希望把美人娶回家的。 昨夜那条街上出了事,他有些担心文晚晚,正好过去看看情况,也好趁机亲近亲近。 李青赶到附近时,王家门口又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不过这回,街坊们并不像上回那样说笑热闹,反而一个个神色严肃的,都在小声议论着昨天夜里的怪事,还有人等着请神婆去自己家里做法,李青越发担心起来,还没到文晚晚门前,先已经叫了一声:「文姑娘,你没事吧?」 说着话来到了门前,顿时一愣。 大门从里面插着,门里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这模样,分明人是应该在家里的,怎么没人应门?李青不放心,用力将双扇大门推开一条缝,眼睛凑到缝跟前仔细一看,堂屋的门开着,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在里面,可为什么,没有人应门? 李青越发不放心起来,咚咚咚地敲着门板,连声叫道:「文姑娘,你在家吗?我是李青呀!」 房里。 文晚晚看着那道袍玉冠的男人,带着几分期冀问道:「这位先生,你之前,认识我吗?」 「二叔,」叶淮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受伤失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二叔?这男人,原来是他叔父吗?这么年轻呢。文晚晚打量着男人,他一双狭长的眼,薄唇上翘,五官清癯,神色沉稳中带着几分疏淡,虽然长相跟叶淮不大相似,但那股子隐隐流露的世家子气息却是一脉相承。文晚晚思忖着,又问道:「南先生,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我?」 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声音低沉悦耳:「你叫我南先生?」 听他的口气,难道,她叫错了吗?文晚晚怔了一下,叶淮又已经抢在头里开了口:「我叫做南舟,二叔你,自然也姓南。」
第46页 男人看了叶淮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文晚晚看看他,又看看叶淮,本能地觉得,应该有哪里不对。 却在这时,大门被敲响了,李青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文姑娘,你在家吗?我是李青呀!」 文晚晚忙将手里拿着的碗放在桌上,正要回答,叶淮一把拉住了她:「不许理那个捕快!」 文晚晚脸上一红,连忙挣脱他,低声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动手动脚?她整个人都是他的,动手动脚又如何?叶淮冷哼一声,看了眼放在桌上的糖水海棠,沉声道:「我还要吃,过来餵我。」 文晚晚发现了,此时的他,似乎是刻意在强调,对她的所有权,他想做什么? 可是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是好容易才在邻居们面前撇清了跟他的关系,又怎么能让他继续捣鬼?文晚晚笑了下,伸手端起了碗。 叶淮以为她要过来餵他,连忙向床沿上挪了挪,做好了准备,哪知文晚晚却拿着碗往门外走,向着男人说道:「南先生,南舟他受了伤不方便,我又恰巧有朋友来找,能不能麻烦你餵给南舟吃?」 「文晚晚!」叶淮登时大怒。 「好,我来餵他,」男人伸手接过碗,神色和煦,「你去忙吧。」 她竟还要去兜搭那个捕快!叶淮火冒三丈,正要下地来捉她,刚只一动,脑袋里立刻又是一阵巨疼,就连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也觉得撕扯着疼,叶淮焦躁地攥起拳向头顶重重砸了一下,待放下时,只看见文晚晚步子轻快,款款向大门走去的背影。 这个可恶的女人,明知道那个捕快不怀好意,偏要跟他纠缠不清! 「二郎,」男人端着糖水碗慢慢向叶淮走来,唇边流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想不到也有能治住你的人。」 叶淮眯起丹凤眼,瞧着他的二叔,逍遥侯叶景濂,神色冷硬:「二叔说什么?」 「我是说,」叶景濂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文晚晚,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玩味,「文局正看起来,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对你言听计从。」 她那么多心眼,要想让她言听计从,只怕也难,不过,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总会有降服她的一天。叶淮冷哼一声,道:「二叔一向都在山上,什么时候有空到我这里来?」 「你一声不响离开淮南,已经将近一个月。」叶景濂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道,「你母亲很担心你,前两天疏影丫头也去了我那里,再三求我来寻你回家,我磨不过情面,只好下山走这一趟。」 这话说的,就好像一开始帮着林疏影查到他在此处的,不是他似的?他一早就暗中插手此事,这时候,却又来撇清?叶淮淡淡说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林疏影来管了?」 「她自小进府,与你的亲事虽然未曾正式定下,不过也是人尽皆知,她就算操心你的事,也无可厚非。」叶景濂说着话,拿勺子舀起一勺糖水送到叶淮跟前,突然就带出了几分戏嚯,「二郎过来,既然文局正不肯餵你,那么就让叔父来餵你吧。」 叶淮黑着脸躲开了,道:「二叔还是回去吧,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二叔来也没用。」 叶景濂回头看了眼正在取门闩的文晚晚,低声道:「你是为了她,才不肯回去的?」 叶淮想起方才叶景濂脱口说出的「是你」两个字,又想起他这位叔父素日里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的情形,心里就像是扎了根芒刺似的,百般不舒服起来,冷声道:「二叔认识她?」 「认识,」叶景濂点点头,「去年在京中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也曾说过几句话,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来了淮南。」 外地藩王按例每年正月都要入京朝贺,只不过镇南王府与朝廷关系紧张,是以叶淮和父亲、大哥一样,从不曾到过京城,去年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朝廷一连发下几道敕书,严令镇南王进京,否则视作悖逆,彼时叶朔病重,叶淮则根本不打算理会朝廷的要求,最后还是叶景濂站出来,进京走了一遭。 算算时间,那会子,文晚晚应该刚离开英华殿不久,正在尚药局。叶淮心里越发不舒服起来,道:「诏书上她的名姓写得清清楚楚,二叔怎么会不知道她来了?」 「我虽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姓,所以不知道她就是文柚。」叶景濂又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前跟李青说话的文晚晚,摇了摇头,「你放出消息说她为了你背叛朝廷,对你千依百顺,不过看这情形,似乎她并不知道你是谁吧?堂堂镇南王,竟然隐姓埋名,哄骗一个失忆的弱女子,二郎,你如今行事,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二叔弄错了吧,」叶淮冷冷说道,「她不叫文柚,叫文晚晚。」 「文晚晚?」那年在宫中的情形蓦地掠过眼前,叶景濂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沉吟着说道,「是了,怪道那次在英华殿外,我听见小皇帝私下里叫她阿晚,原来如此。」 阿晚……叶淮脸色陡然一变,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像是刀扎一般疼。阿晚,皇帝叫她阿晚?难道这个名字,是皇帝给她取的? 一念至此,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顷刻间满是酸苦的滋味,叶淮咬着牙,透过窗户看着文晚晚,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该死!」 叶景濂见他神色突地一变,便知他十分在意,又想起方才他说起与文晚晚相识时,叶淮那副警惕戒备的模样,心中一动,慢慢走到窗前,看着门前的文晚晚,道:「你从前为着不肯成亲,不惜让人散布好男风的消息,还对疏影丫头百般冷遇,我只道你无意于男女之事,原来你……」
第47页 叶淮忽地一抬眉,打断了他:「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消二叔担心。」 「我虽然一向不问世事,」叶景濂转回身来,「不过二郎,你的行踪早已泄露,这几日附近的内卫都在向淮浦集结,听闻昨夜便已经恶斗一场,你若是再不回去,只怕这里就要血流成河,就连文局正,也要受你连累。」 「有我在,自然不会让她出事,」叶淮冷冷地看着叶景濂,「不劳二叔担忧。」 院门外。 文晚晚向李青说道:「……我没事,昨夜睡得沉,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大哥放心吧。」 李青老半天才叫开门,早就有些疑心,又从被她挡着的大门里影影绰绰瞧见堂屋似乎有男人,越发有些按捺不住,然而亲事又不曾说破,此时还不好当面问她,只得说道:「你没事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从郭张氏提过亲事后,文晚晚就决定远着点李青,这会子说完了话,便笑道:「我手头还有点活计着急要做,李大哥,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上次见面时,她分明不是这么冷淡。李青自己也察觉出有些不对,讪讪地说道:「没事,那你忙吧,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立刻去找我。」 文晚晚答应着,道:「李大哥快去忙吧。」 李青看她一眼,见她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只得掉头往回走,走出去几步,到底还是不甘心,一回头又道:「文姑娘,这几天你留神些,县里大约要核查各处人口,你要是出门的话,最好跟郭三家的一起,带上路引……」 话没说完,透过被她遮住的大门,突然看见半开的窗户里,露出一个穿竹青道袍的男人,那模样,分明不是先前纠缠她的那个无赖,什么时候,她家里又多了一个男人?李青心里一紧,正要再看,文晚晚已经察觉了,连忙把大门掩住,远远答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大哥!」 李青满心里失望,又走出几步,皱着眉头向一起跟来的捕快问道:「那个南舟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文晚晚再次踏进堂屋时,叶景濂站在卧房门口,含笑说道:「文姑娘,天色已经不早了,看样子我今天没法子赶回去,可否在你家里叨扰一晚?」 这院里院外,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的人盯着,难道她说不留,就算的数吗?文晚晚看了眼叶淮,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明显是不想让她留客,看来,他这个叔父,只怕知道不少她从前的事。文晚晚笑了下,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家里只有两间卧房,南先生想留的话,就只能跟南舟挤一晚了。」 叶淮瞬间黑了脸。当初他要留下,她千方百计推脱,如今换了别人,她倒是答应的快! 他冷冷地开口说道:「我从不跟别人同住,二叔还是出去住客栈吧!」 「你自己也说过,客栈又脏又臭,」文晚晚看他一眼,笑道,「你都不肯住,怎么能让长辈去住?」 叶淮原是生着气,突然却感觉到了一丝熨帖。她居然还记得那时候他说的话,而且,她把叶景濂当做是长辈,长辈么,自然就跟别的什么扯不上关系了。 叶淮瞥了叶景濂一眼,淡淡说道:「二叔实在想留的话,就在厅堂里打地铺吧。」 叶景濂冷眼看着他两个之间的暗流涌动,越来越觉得意外。 先前传出消息,说叶淮纳了朝廷送来的美人时,叶景濂并不相信。他很了解叶淮,冷淡倨傲,除了叶朔以外,跟任何人的感情都十分疏离,是以当林疏影求到他头上时,他立刻断定叶淮是想利用文晚晚来设局,并非沉迷女色,也就没当回事,直到近来,朝廷的内卫一再动作,而叶淮又一反常态,丝毫不准备回淮南的模样,叶景濂到底不放心,这才决定亲自过来看看情况。 只是没想到,文晚晚就是他在宫里遇见的那个人,而叶淮对她,似乎又是,动了真心。 一个失忆,懵懵懂懂地身陷彀中,一个有意利用,却又弄假成真,叶景濂摇摇头,等她恢復了记忆,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灶火烧起来时,文晚晚往灶膛里加了一根柴,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叶景濂:「南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我的?」 叶景濂慢慢走进来,停在了柴灶跟前:「文姑娘,我来烧火,你去做饭吧。」 文晚晚有些意外,他看起来也是世家公子,居然会烧火?不由得笑问道:「南先生从前烧过火吗?」 「我常年住在山上,许多事都要自己动手来做。」叶景濂微微一笑,「放心吧,应当还不至于把饭烧煳。」 文晚晚听他说的有趣,便起身把位置让出来,走去盆里洗手,问道:「我之前应该一直都在京中,南先生是在京中见过我吗?」 「是。」叶景濂思忖着叶淮的打算,便没有多说,「文姑娘要做什么饭?」 「南舟身上有伤,还有些发烧,不能吃得油腻,也不能吃发物,」文晚晚见一直不怎么接茬,便知道他也有意向她隐瞒,又道,「家里恰好还有点瘦肉,我想着给他做点肉粥,南先生若是觉得太清淡的话,外头缸里还有些青虾,到时候再炒一盘。」 「不必费事,我夜里吃得少,肉粥足够了。」叶景濂看看火有点大,便撤下一根大柴放进灶下,道,「我看外头窗台上晒了些栗子,灶膛里火正好,要么烤点栗子来吃?」
第48页 「好呀,」文晚晚抬头一笑,走去门外拿栗子,又道,「要么再蒸一点吧,南舟生着病,做得软和些,他也好克化。」 叶景濂笑了下。只说了两句话,她就提了两次叶淮,反反覆覆只担心他的身体,大约这一位,心里也未必对他那位侄儿毫无感觉。 只是,到真相大白时,这两个人,又该如何? 「南先生,」文晚晚的声音突然近了,人站在他近前,蓝底白花的围裙里兜着一兜栗子,笑盈盈地向他说道,「待会儿快熟时换我来烧火吧,不然栗子炸开了,弄得你一身灰。」 叶景濂从围裙里拿过栗子,用火钳扒开柴灰,一个个埋了进去,道:「不妨事,我从前弄过,到时候拿块板子堵一下就行,不会迸到身上。」 「南先生,」文晚晚弯着腰帮他放栗子,冷不丁改了话题,「你是在宫里见过我吗,那时候,我是不是叫做文柚?」 叶景濂一抬头,正看见看见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有期待,有紧张,还有淡淡的、不易觉察的迷茫,越过她的肩头望出去,叶淮站在厨房门口,紧绷着一张脸,神色难看。 这是来盯梢的吗?叶景濂看着叶淮,慢慢向文晚晚说道:「我那时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听见有人叫你,阿晚。」 第26章 皇帝 阿晚。 文晚晚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记忆深处某扇隐蔽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灶膛里火光跳跃,似乎,也曾有人和她一起围着火, 烤栗子吃。 那火不是灶火, 而是烫酒的小风炉, 炉子上火钳叉开放着, 架着两颗栗子,有一颗烤熟了炸开了口,那人伸手拿过,低声跟她说:「阿晚张嘴,我剥给你吃。」 刚烤好的栗子烫手得很, 那人拿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地换着手, 又用嘴轻轻地吹着热气,声音里带着笑,欢喜的很。 她看不见那人的脸, 但他的声音, 他的感觉, 却如此熟悉。 那是个男人。她很熟悉, 甚至有点亲近的男人。 是谁? 想得太深,后脑上又是一阵钝疼,文晚晚抬手按揉着, 勉强说道:「南先生,请问是谁这么叫我的?」 「二叔,」身后传来叶淮的声音,冷淡中隐隐带着怒意,「你的话, 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是吗?」叶景濂笑了下,淡淡说道,「大约碰见投缘的人,总是不知不觉说的多了些。」 文晚晚将围裙里的栗子留下一半,舀了一瓢水洗着,忽地抬眼向叶淮一看:「南舟,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过去的事?」 叶淮满心里都是焦躁,却又不想骗她,闷着声音说道:「知道一些。」 在此之前文晚晚从没问过他,原是想着,他肯定不会说,谁知他竟然说了,一时也有点发怔,却见叶淮眼皮一撩,紧跟着反问道:「那又如何?」 「如果我现在问你,你肯告诉我吗,」文晚晚洗好栗子,拿过箅子放在熬粥的锅里,带着几分期冀看向他,「南舟?」 叶淮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嘭一声响,灰堆里埋着的一颗栗子炸开了,迸出了一大块灰,叶景濂连忙闪身,却已经晚了,柴灰在道袍上染了一片,叶景濂掸着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却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他比他那皇帝侄儿,好像是晚了一步。叶淮冷冷一笑,那又如何?一辈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有几十年,只不过一时没有占到先机罢了,今后几十年,她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她既然想知道过去的事,那就由他亲口告诉她。 叶淮一步步走进来,走到文晚晚近前,垂目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想让我告诉你?」 「想。」文晚晚一个一个的,把栗子放在箅子上,抬眼看他。 叶淮盯着她,仔细观察她每个细微的表情,慢慢说道:「文柚,八年前入宫,分在六皇子叶允让的英华殿,两年前去了尚药局,去年年底,调入尚仪局任局正。」 他看见她神色恍惚了一下,在他说叶允让这个名字的时候。 心尖上扎着的那根刺一下子便摁到了最深处,叶淮咬着牙,决定彻底给拔下来,便又接着说道:「叶允让,就是如今的皇帝。」 当今皇帝?文晚晚手一抖,一个栗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捡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记得清清楚楚,前几天叶淮突然冒出来一句,皇帝曾经想纳她为妃。 她曾服侍皇帝整整六年,难道记忆中那个为她剥栗子的,就是皇帝? 「别的事,我也不知道,」叶淮原以为,方才那一说,应当是拔出了那颗刺,然而此时见她失魂落魄似的,那根刺,反而更深了,于是冷冷说道,「以后这种事别再来问我!」 他转身离开,文晚晚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又生气了,为什么? 噗一声响,叶景濂抬手盖上了锅盖,道:「文姑娘,是不是该再撤几根柴?粥已经开锅了。」 文晚晚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叶景濂又从灶膛里撤下几根柴搁在灶下,温度升高,灰堆里埋着的栗子很快又熟了一拨,嘭嘭嘭的炸开声接连不绝,叶景濂扒开灰堆,用火钳一颗颗夹出来,忽听文晚晚问道:「南先生,镇南王殿下,是什么样子的人?」 这可真是,当面不识荆了。叶景濂不自禁的,便笑了起来,反问道:「文姑娘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第49页 「我不知道。」叶景濂的笑容很淡,却很悠远,像水上一点涟漪,慢慢地漾开,不多时便引得一整片水面都跟着波光粼粼起来,文晚晚不知不觉地,也跟着露出了笑容,道,「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不过,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客栈的厨娘说,叶淮是个威勐粗壮的汉子,脑袋有笆斗大,胳膊比别人大腿还粗。 吴氏说,叶淮肯定生得很丑,她有个姐姐嫁在淮南,夫家离镇南王府不远,可却一辈子都没见过叶淮,要不是生的太丑不敢见人,怎么会整天不露面? 这话得到了郭张氏的印证,她认识个经常去洞夷那边贩香料的商人,洞夷那边都说,叶淮青面獠牙,长得跟恶鬼一样,尤其还是个杀人狂,去年一仗杀得洞夷十几万大军只剩下几千人,到如今洞夷那边提起叶淮的名字,还能止小儿夜哭。 但李青却说,洞夷人最不守信用,每次打输了就投降,一旦恢復元气又过来烧杀抢掠,也就得叶淮那种狠人杀一杀他们才好,俗话说慈不掌兵,叶淮这么做并不算错,而且杀光了洞夷能打仗的青壮年,至少三五年内,淮南的老百姓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虽然大家的说法都不一样,但文晚晚从中间还是推测出了两条,一,叶淮生得丑,二,叶淮性子残暴,这倒跟她的认知并没有偏差。 她心里想着,见叶景濂还只是在笑,忍不住问道:「南先生,你笑什么?」 「没什么,」叶景濂看着她,突然生出了逗趣的心思,笑笑地说道,「南舟跟你想问的人很熟,要么,你去问问他?」 「我知道他们很熟。」文晚晚道,「不过……」 不过,他们是那种关系,他还那样维护叶淮,她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文晚晚心里想着,又问道:「南先生,你也是淮南人吗?是做什么的?」 「我么,」叶景濂笑了下,「也算是,半个淮南人吧。」 半个?文晚晚一时想不透,什么叫做半个? 叶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变浓的夜色,听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说话声,眉头越皱越紧。 关于她跟他那皇帝侄儿之间的纠葛,其实宫里的眼线并没有传来更多有用的消息,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她跟皇帝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相识于微时,相伴整整六年,要纳她为妃,为了她,跟强势的皇后吵架。 呵。这个该死的小皇帝! 「王爷!」侍卫统领高恕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京中传来消息,皇帝昨日一早微服出京,往南边来了。」 「来淮浦?」叶淮立时变了脸,脱口问道。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而紧绷,高恕有点微微的吃惊,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道:「目前还没收到确切的消息,不过今天淮浦县令召集手下布置了许多事项,看起来有些像是准备接驾,但又没安排住处,所以属下有些吃不准,已经安排了人手去查验来往密函。」 「不消再查,必定是来淮浦。」叶淮冷笑一声,「通知裴勉,明天一早过来见我。」 高恕离开后,叶淮往床上一倒,只觉得脑袋里翻江倒海,瞬间就疼到不能忍。 原本已经消失的戾气,丝丝缕缕又冒出来,怎么也压不住。 叶淮攥起拳头,重重一下,砸在了头顶上。 皇帝居然要来找她,还真是个,多情种子。 那就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把这件事,好好解决掉。 「南舟!」门口传来文晚晚的声音,就见她皱着眉头快步走进来,站在床前微微弯了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自己打起自己来了?」 叶淮在灰黑的夜色里,定定地看她。 她的眸子依旧清澈见底,叶淮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忽地想到,也许那六年里,她就是这么看皇帝的。 一念及此,一股酸意难以压抑,叶淮冷哼一声,反问道:「与你何干?」 文晚晚怔了一下。这两天里,她自己觉得,跟他之间已经缓和许多,尤其是昨夜一同经歷了那场厮杀之后,今天她餵他吃糖水时,他的神色分明那么温和,可如今他这幅模样,却又像是回到了他们才相识时。 是不是他在病中,情绪起伏的厉害?文晚晚不觉又趴得低了点,柔声问他:「你是不是头疼?」 「要你管?」叶淮看着她,声音冷硬。 「我看看。」文晚晚一歪身在床沿上坐下,抬手按上了他的头。 电光石火之间,叶淮迅速抓住她的手腕,一挡一推,顺势就要反拧,这原是习武之人本能的反应,只是看见她微露出痛楚的表情时,叶淮一个冷惊,连忙又松开了。 「你做什么?」文晚晚吹着手腕上迅速红起来的几个指头印,嗔道,「我好心给你按按,你下手可真重!」 是了,她会按摩。叶淮心里有些后悔下手太重,嘴上却又不肯承认,只道:「下次记得先说清楚。」 「还想有下次?」文晚晚横他一眼,到底还是不能放心,手指伸进他的头髮里,沿着头皮,一点点细细地摸了下去。 只是越摸,越觉得心惊,这症状,比她以前诊治过的情形都严重得多。文晚晚皱着眉头,忍不住劝道:「南舟,你病得很严重,还是看看大夫吧?」 她的手跟之前他握住的时候很不一样,那时候是暖而软的,这时候却很稳,很有力,一下下的摩挲着他的头皮,让叶淮突然有了一种又似痒又似急,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第50页 渴望着她,离得更近些。 叶淮忽地伸手,压住了她的手:「挑个日子,我们……」 第27章 娶她 饭桌摆在屋檐下, 桌上一熘儿放着三碗熬得粘稠的青菜瘦肉粥,又有一盘浇着蜜汁、撒着糖桂花的糯米藕,一盘文火细煎、外焦里嫩的糍粑,藤编的小篮子里放着栗子, 一半是蒸的, 另一半是烤的。 叶景濂四下一看, 见一个木盆放在檐下的架子上, 边上搭着手巾,想来是洗手的,便走近来泼了盆里的水,重又舀了一瓢,细细的洗起手来。 目光却下意识地转向饭桌, 今晚的饭菜比起他在千灵山时还要简陋些, 只有一粥一菜外加两个小食,但糖藕琥珀色,糍粑金黄色, 栗子带着壳, 是金棕色, 而粥碗里则是半透明的白色上点缀着翠绿色, 都是干净温润的色彩,被昏黄的油灯一照,竟有几分岁月悠长的温暖感觉。 叶景濂想起厅堂的笸箩里放着几卷的丝线, 还有个做到一半的、极精緻的香囊,大约这做饭的人很擅长针线,所以就连做出来的饭菜,配色也这么漂亮吧。 他那个侄子一向挑剔的很,衣食住行都要求精洁细緻, 据说王府的厨子天天绞尽脑汁也不能让他满意,这些简单甚至有点简陋的饭菜,他这么些日子竟然还不曾吃的絮烦?还真是情浓意浓之时,就连粗茶淡饭,也觉得有滋有味。 只是,如果放任不管,让叶淮由着性子来,那么他跟林疏影的亲事,多半就要化为泡影,这事,却不是他乐于看见的。 他得做点什么。 叶景濂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着手,慢慢地走去叶淮门前,正想叫人,先听见叶淮的声音:「挑个日子,我们……」 叶景濂心中一凛,抢在叶淮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打断了他:「南舟,文姑娘,出来吃饭了。」 房里。 文晚晚在怔忪中,突然被叶景濂打断,慌忙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原是做好了饭过来叫他吃的,结果见他头疼难耐的模样,忍不住动手给他按摩,又突然被他按住手,似乎要说重要事情的模样,她满心里都被眼前的事占着,一来二去早就忘了是来叫他吃饭的,此时蓦地被叶景濂打断,这才发现两个人的姿势,还有方才叶淮没说完的那句话,有多么的暧昧。 他躺在床上,手伸上去握着她的手,她侧身坐在他边上,弯着腰低着头,手放在他头皮上,这模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超出了正常相处的范畴。 文晚晚一颗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飞快地跳下床,快步向门外走去,到门口时,才敢抬眼看了下叶景濂,掩饰着说道:「劳烦南先生了,我们这就来。」 说着话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叶淮,方才他被打断的那句话,是什么?他要选什么日子,做什么? 叶淮触到她的目光,既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出的轻松。 方才他想说的那句话,是挑个日子,跟她成亲。当时是情难自禁,脱口而出,突然被叶景濂一打岔,这会子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那句话,太不妥当。 她连他的身份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答应嫁他?而他,是要娶她,还是纳她? 她终归,是皇帝的人,若是娶她,家祭之时,让他如何跟大哥交代?难道要告诉大哥,他喜欢上了仇人送过来的女人,要不顾杀兄之仇,娶她为妻? 可若是纳为侧室,他的性子,又绝不愿让自己在意的人受委屈。 此时被她带着迷茫的眸子一望,叶淮觉得心里蓦地一疼,下意识地避开了,看向叶景濂:「二叔来的,总是这么及时。」 叶景濂看着两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越发确定自己猜测的没错,淡淡一笑,道:「饭已经好了,出来吃吧。」 叶淮此时,非但纠结矛盾,更有些意兴阑珊,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懒懒说道:「不吃了。」 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想要劝他,到底又没说出口,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姑娘,」叶景濂带着几分怜悯看了眼文晚晚,温声道,「那我们先吃吧。」 文晚晚忍不住又看了眼叶淮,这才点点头,跟在叶景濂身后,走了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叶淮翻过身,遥遥地望着门外,想要再看她一眼。 但是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南先生,请问你在宫里遇见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剎那间,心中的焦躁再也难以压抑,叶淮一翻身坐起来,重重一拳,砸在床沿上。 拳头落下来,手掌的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屈起的小指上密密匝匝缠着一根长发,是她的。 叶淮心想,就算他能一辈子留住她,可他却不能,抹掉她的过往。 总有一天,她会全都想起来。 想起来她到他身边的目的,想起来他们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想起来过去的的事,过去的人。 还有那个,该死的皇帝。 叶淮又是一拳砸在床沿上。 要是她永远都想不起来就好了。 这样,她就再不会惦记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也就不需要知道,她到底是怀着什么目的,被送到他身边。 叶淮慢慢地靠上了床栏,微眯起凤眸,啃住了拇指的指甲。 也许,他可以做点什么,不让她想起来。 院中。
第51页 一阵小风吹过,油灯的火焰摇了摇,一只正绕着灯飞来飞去的小虫子一个跑不及,被火苗燎着了翅膀,无奈何地,落在了灯底下。 叶景濂坐在没刷漆的柳木椅子上,目光掠过同样没刷漆的柳木饭桌,描着小蓝花的粗瓷碗碟,粗瓷圆盏的油灯,最后停在油灯边死了一地的小飞虫上,声音微沉:「飞蛾扑火,自讨苦吃。」 「南先生说什么?」文晚晚正低着头剥栗子,一时没听清楚,抬眼看他。 油灯的光芒照亮她半边脸,眉眼盈盈,安静得如同观音,另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眉弯睫长,红唇一点,又如飞天般妖娆。还真是个,少见美貌的女子。 「没说什么,」叶景濂移开目光,笑了一下:「听舍侄说,文姑娘到淮浦是为了寻亲,如今,有消息了吗?」 「没有,」有颗栗子内里的薄皮没有剥干净,文晚晚一点点用指甲抠着,摇了摇头,「只知道搬走了,却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那么,」叶景濂又道,「文姑娘今后打算怎么办?」 剥栗子的手停了一下,文晚晚微微蹙了娥眉,似乎有些迷茫但很快,她抬眼向他一笑,反问道:「南先生对我的事,好像特别清楚?可是我对南先生你,却是一无所知呢。」 今天里几次搭话,文晚晚很快发现,叶景濂看似温和好亲近,其实对她却十分戒备,他不动声色,一再从她嘴里套话,而她每次问他什么,他却总有法子绕过去,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不肯告诉他。 这个人跟叶淮很不一样,叶淮虽然性子古怪些,脾气大了些,整个人却是明快通透的,喜就是喜,怒就是怒,而眼前的男人看似平和,其实却笑不达眼底,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既防备着她,她也就没必要有问必答,不是吗? 文晚晚微微笑着,又添了一句:「南先生既然能进宫,在淮南的身份,也就不一般吧?」 眉尖微微一皱,叶景濂笑了起来。 他没想到她竟反将了他一军。 方才她问他,两个人什么时候在宫里见过面时,他避而不答,所以如今,她也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吗? 看着是个温婉和气的性子,其实骨子里,也就有不少锋芒,他先前,倒是小看她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追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况且她的情形,他来之前,多少也知道一些,而且她在宫里时,毕竟,也照看过那人…… 叶景濂笑着夹起一片糯米藕,轻轻咬了一小口,道:「我么……」 滋味很快在口腔中漾开,叶景濂不由得一怔。 分明只是寻常的糯米藕,可触到舌尖时,竟是分外的甜软粉糯,而且糖桂花浓郁的甜香气中又夹着一丝极清爽的滋味,沖淡了蜜汁的甜腻,又增添了桂花的香气,跟他以往吃过的糯米藕都不一样。 原来普普通通一盘藕,也能做出花样来。 叶景濂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又凑近了轻轻地嗅了一下,笑着向文晚晚问道:「文姑娘这藕,做的很是新奇,似乎不止浇了糖桂花,还有些别的东西。」 「是加了别的东西,」文晚晚剥好最后一个蒸栗子,轻巧巧地丢进一个小碗里,抬眼向他一笑,「要么南先生猜猜,还放了些什么?」 这是来考他了吗?叶景濂微微一笑,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眼睛就眯了起来:「陈皮。」 「南先生好灵的舌头。」文晚晚把那一小碗剥好的蒸栗子拿起放在边上,道,「糖桂花甜得太浓郁,我记得南舟似乎是不吃味道特别浓的东西,所以又加了点陈皮泡的水,既不至于喧宾夺主,又能带出桂花的清气,还能烘托蜜汁的香味,南先生尝着怎么样?」 「很好。」叶景濂慢慢地吃完了那片糖藕,点了点头,「先前我还想着,一个糯米藕罢了,能做出什么新意?如今看来,只要肯用心,总还有许多新鲜的花样,这可真是圣人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了。」 「南先生真会说话,」文晚晚笑道,「只不过粗茶淡饭罢了,哪里谈得上精緻?」 「东西虽不贵重,难为你肯花心思,」叶景濂又夹起一片藕,声音里便带出了几分感慨,「也就难怪了。」 难怪叶淮那么难伺候的人,竟然肯跟着她在这乡下地方,乐不思蜀的待了这么久。 叶淮的性子他很了解,别扭的很,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肯好好说,他不喜欢味道太浓的东西这点,是绝不会直截了当告诉她的,只怕连他自己,其实也没太注意,但她偏偏,就发现了。 不仅发现了,还放在了心上,就连做一个糯米藕,浇一点糖桂花,都还记得他不吃太浓的味儿,想着加一味陈皮来调和。 若说她不是真心关切叶淮,叶景濂觉得,是说不通的。 只是,她却是这样的身份,又跟皇帝有过许多纠葛,镇南王府,不适合她。 叶景濂慢慢嚼着藕,见文晚晚走去厨房里又拿了几只小碗,不由得问道:「给南舟的?」 「是。」文晚晚一片片往碗里夹着糯米藕,又用小勺子舀了糖桂花淋上,笑道,「他平时吃饭就没个准点儿,时常一天就只吃一顿,这会子又病着,越发不肯好好吃了,不过,他病成那样,我想着,也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今儿一天他就吃了几口糖水,那东西虽然香甜,但冰凉凉的,在胃里头只怕容易反酸,还是要吃点热乎的粥菜垫一垫,胃里才能舒服些。」
第52页 叶景濂笑了下,没有说话。 也就难怪叶淮对她,这样恋恋不捨。 镇南王府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人气儿。偌大的王府里,像她这样既能体贴他的古怪性子,每一处都替他想好了,又敢冒犯他的脾气,逼着哄着让他听话的人,只怕找不出来一个。 就连林疏影,他的准王妃,在这方面,也远不及她。 也就难怪方才他在房门前,听见叶淮差点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只是,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失忆,她既然被送到淮南,必定是决意对付叶淮,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利用叶淮,左右淮南的局势? 叶景濂思忖着,又道:「文姑娘,你的失忆症,如今恢復的怎么样了?」 文晚晚正在往小碗里夹糍粑,听见时一抬头,笑意盈盈:「大夫说再过几天,脑颅中淤血散尽了,应该就能想起来了。」 眼看菜都已经盛好,文晚晚拿过窗台上放着的托盘,连着肉粥一起放进去,端了起来:「南先生,我把饭菜给南舟送过去,你先吃着。」 叶景濂笑了下,道:「好,你也别只顾着忙,自己也早点吃吧。」 「哎。」就听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句,端起托盘往屋里走了。 叶景濂看着她的背影,伸出食指,按了按眉心。 叶淮的模样,看起来是不会放手,那么,他还是尽快给她请个好大夫,让她早点想起来才行。 三更鼓响。 叶淮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门,慢慢地走去了厅堂。 叶景濂在他一推门时,就已经醒来,却没有动,只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动静。 半晌,身侧微微一凉,叶淮在边上坐了下来,语声清淡:「二叔该回去了。」 「你跟我一起回去。」叶景濂闭着眼睛,低声道,「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了,须得尽快回去服药。」 「二叔,」暗夜里,叶淮的声音格外的森冷,「你应该也知道吧?我不是病。」 叶景濂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模煳看见了叶淮冷白的身形。 许久,叶景濂坐起身来,道:「我知道。」 他果然知道。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曾对他说过。叶淮冷笑一声,压下了恨意:「大嫂也知道?林疏影呢?就只瞒着我一个?」 「疏影丫头不知道,至于你大嫂,」叶景濂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能确定,摇了摇头,「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果你大嫂知道的话,应该也是像我一样,从蛛丝马迹里自己推断出来的。」 「呵。」叶淮的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咱们这一家子,可真是,亲密无间。」 叶景濂淡淡说道:「生在帝王之家,再说这种话,未免就有些可笑了。」 「呵。」叶淮又笑一声,忽地转了话题,「二叔最好把你的人都撤走,也不要插手我的事,否则我是什么脾性,二叔也该知道。」 叶景濂也没指望自己带来的人能瞒过他的耳目,不过,该办的事情都已经悄悄交代下去了,他看不惯,那就撤了吧。叶景濂道:「你的侍从,大约这时候也已经控制了我的人,那么,把他们送去码头就行。」 「好。」叶淮站起身来,「家中窄小,不便留客,二叔一早就请回去吧,车马船只,我都已经替二叔准备好了,明天一早,裴勉会过来恭送二叔回山。」 家?他竟管这地方叫家?叶景濂慢慢地坐起身来,低声道:「二郎难道不想问问我,她在宫里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吗?」 叶淮很想问,妒忌像条毒蛇,狠狠地咬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恨不得立刻拔出她每一寸过往,洗刷干净了,还他一个只属于他的她。但叶淮在最后一刻压下了翻腾着的冲动,淡淡说道:「不想。」 就算他都知道了,又能如何?那是她的过往,他既然抹不掉,就不如不知道,反正小皇帝来了时,他会当着她的面,彻底拔掉这根毒刺。 「二郎,」叶景濂慢慢说道,「你既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望你好自为之。」 「她是我的人。」叶淮回过头,在黑暗中盯着叶景濂的眼睛,语声森冷,「二叔,不该说的,以后最好别说,不该做的,更是不要再做,二叔一向都说不问世事,那么,最好还是真正的不问世事才好。」 他还真是,犀利如刀。叶景濂心绪复杂,只是坐着不做声,就见叶淮向对面文晚晚的卧房看了一眼,跟着无声无息的,走回了卧房。 房内。 文晚晚屏着唿吸,直到确定外面再没有动静,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 她听了多时,始终没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唯独叶淮最后那句「她是我的人」,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文晚晚本能地知道,他是在说她。 而且她还有种感觉,他好像知道她在偷听,故意说给她听的。 心里嗵嗵直跳,即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也没办法平静。 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落进了一张巨大的网里,这张网也许并不算多么精心设计,然而她身在局中,最关键的点始终没有看破,所以就一直挣脱不出来。 文晚晚慢慢地吐着气,一点点梳理着到淮南以后发生的事。 有人要杀她,不是叶淮。
第53页 有人刻意把她进宫之前的身份抹掉了,应该也不是叶淮。 南舟的二叔能够进宫,必然身份贵重,但南舟在他面前丝毫不曾气怯,气势甚至还压他一头。 南舟跟叶淮关系不一般,他身上的伤,让她以为他是被叶淮掳回去的男宠,但如今看来,那些伤很可能跟叶淮没有关系。 最后,他和他的二叔,对她在宫里的事都很了解,而且,相当有兴趣。 文晚晚睁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神色凝重起来。 去别院时要杀她的人,既然不是叶淮,那么,就只可能跟宫里有关,也就是说,如果她向官府表明身份,很可能会召来杀身之祸。 以南舟的身份,肯亲自与她周旋,那么,她很可能掌握着什么极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叶淮当初没有杀她,但也很可能会让朝廷杀她灭口。 想活下去,就必须隐姓埋名,逃脱叶淮和朝廷的掌控。 可是,南舟的手下就潜伏在四周,该怎么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走呢? 而且,若是她的图谋被南舟发现了,他会对她怎么样? 昨夜他护着她,用身体替她挡箭的一幕剎那划过眼前,他昏睡过去,紧紧抱着她时,那燥热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心上,还有她给他按摩时,他突然伸出来握住她的手,当时她在窘迫中匆忙地看了一眼,他小手指上缠着一根头髮,她总觉得,好像是她的。 挑个日子,我们。挑个什么日子?他准备与她,做什么? 文晚晚心乱如麻。 他会杀她吗,假如她恢復记忆,真正做了叶淮的敌手? 文晚晚想不出答案。 夜色越来越浓,文晚晚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厅堂已经空了,叶景濂并不在,文晚晚走出门外,就见叶淮坐在檐下,正跟个三绺长须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看见她时一回头,道:「让大夫看看你的失忆。」 那中年男人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走近了说道:「文姑娘,在下先听听你的脉息。」 文晚晚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这男人,不禁多看了几眼,顿时恍然大悟。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虽然粘着假鬍子化妆成中年人,可这相貌,可不就是在客栈里跟叶淮一起洗澡的那个? 院门突然被砸响了,几个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喊着:「开门,官府核查流民!」 第28章 吃醋 文晚晚刚一打开门, 捕快刘柱子便带着两个衙役钻了进来,压低声音笑眯眯地向她说道:「文姑娘别怕,我是李哥的兄弟,过来帮你收拾那个无赖的。」 无赖?文晚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叶淮一眼, 是说他吗? 刘柱子的声音虽然低, 但叶淮耳力极佳, 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由得冷冷地笑了一下。 又是那个,自大又没用的捕快。 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觊觎她? 刘柱子一句话说完,立刻带着两个衙役冲到叶淮近前,粗着喉咙说道:「你就是那个流民, 南舟?」 叶淮眼睛看着文晚晚, 一言不发,神色冷淡,就好像眼前的刘柱子根本就是一道空气。 刘柱子还没说什么, 两个衙役见叶淮这么傲慢, 先已经按捺不住, 拔出刀就要往前沖:「柱子哥, 这厮这么无礼,兄弟们替你收拾他!」 「不用,头儿交代给我的事, 」刘柱子白了他们一眼,「我自己上!」 他上前一步,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嚓一声拔出了刀:「奉县老爷的命令,核查流民, 你的户籍路引呢?交出来!」 叶淮依旧坐着没说话,神色冷淡。 他身量高,而且檐下又有台阶,比院子里的地坪高出几指,偏偏刘柱子又是个矮壮的身材,因此虽然站着,竟比他坐着还要矮上几分,气势一下子就被压了下去。 刘柱子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连忙抬头努嘴,握着刀柄紧走几步来到台阶上,看看两个人的高度差不多了,这才挺胸突肚,对着叶淮粗声粗气地说道:「说你呢!哪里来的野人,公差问话,竟敢不答?再撒野,老子打一顿把你关到大牢里去!」 这核查流民的任务,原是昨天淮浦县令交代下来,要求这几天办妥的,不过头一个跑到文晚晚这里,专门要查问叶淮,却是李青的意思。 头一次碰面时,李青被叶淮瞥了一眼,当时就觉得心惊肉跳,很疑惑这人是什么路数,再加上后面他又动了娶文晚晚的心,越发觉得应该好好查清楚这个一直纠缠文晚晚的无赖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好对症下药,因此几天之前,李青便私下里吩咐手底下几个亲信,暗自调查叶淮的来歷。 不过查来查去,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淮浦各处都找不到南舟这个人的记录,而淮南那边,也没有姓南的显赫人家。 李青因此推断,叶淮应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大约是他那天身体不大舒服眼花了,才会被叶淮轻描淡写地看一眼,就觉得对方深不可测,不能招惹。 既如此,就不如早些寻个由头,解决了这个无赖,也好扫清娶文晚晚过门的障碍。 因此昨天县令一交代清查流民,李青立刻就想到了叶淮,这人来歷不明,身份不详,也从没有出示过户籍路引,这种人,标准就是个流民,正好借这个机会收拾了他,便是谁也挑不出毛病。
第54页 李青原本打算自己动手,也好讨文晚晚的欢心,后面突然想起来昨天文晚晚对他的态度有点冷淡,又有些疑心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岔子,因此最后决定,让心腹亲信刘柱子来办这件事。 如今刘柱子既要给李青办事,又恼恨叶淮对自己态度傲慢,连忙把粗壮的腰杆又挺得直了些,刷一下,腰刀在叶淮面前一晃,口中喝道:「你这无赖……」 话没说完,只觉得嘴上勐地一疼,跟着两只胳膊两条腿也是一阵巨疼,就好像突然折断了似的,腰刀拿不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刘柱子哎哟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这情形太过突然,非但文晚晚吓了一跳,那两个衙役也吓了一大跳,三两步跑过来搀扶时,就见刘柱子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就好像被谁狠狠地甩了几个耳光似的,胳膊和腿也都角度诡异地弯着,两个衙役都不明白是什么了,只管拽着胳膊想扶他先起来,刘柱子顿时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我胳膊腿都断了!疼死我了,谁都别碰我,赶紧找大夫!」 两个衙役瞠目结舌。胳膊腿都断了?可是刚才几双眼睛都盯着,叶淮动也没动,周围也没看见什么人影,怎么能突然之间胳膊腿都断了? 片刻后,一个衙役嗷的嚎了一嗓子,拔腿往外跑:「白狐大仙!准是白狐大仙!我去找头儿!」 另一个一听这话,也不敢去扶刘柱子了,扎煞着两只手站在边上,不住嘴地念佛。 文晚晚哭笑不得。这情形,分明是叶淮那些手下做的,可笑竟被这些人当成了白狐大仙。 不过,那个跑走的衙役口口声声说要找头儿,他们的头儿,可不就是李青吗?这事,难道是李青指使的? 如果是李青想替她出头,借这个机会收拾叶淮,那可就糟糕了,该想个什么法子煳弄过去才好? 文晚晚思忖着,低声向叶淮说道:「算了吧,他们也是奉差办事,并不是故意,你就别跟他们计较了。」 她能想到是李青指使,叶淮又如何想不到?心里原本只有一分不快,一听她替李青遮掩,立刻变成三分,不由得冷笑一声,反问道:「真是奉差办事?不是受你李大哥指使?」 一个小小的捕快,竟敢几次三番挑衅,还真是,不知死活。 文晚晚见他直接点出了李青,只得好言好语地分辩道:「你误会了,昨天李大哥来的时候就提醒过我,说县里这几天要核查人口,还一再叮嘱我出门时记得带上路引……」 她竟然,还口口声声李大哥。砰一声,叶淮重重放下茶杯,语声森冷:「那个没用的捕快,是你哪门子的大哥?」 文晚晚怔了一下,突然有点回过了味儿。 这模样这腔调,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酸? 可他一个断袖,有什么可酸的! 叶淮见她怔怔的不说话,心里更加不痛快,盯着她一字一顿说道:「怎么,你就那么喜欢到处认大哥?」 他眼尾上翘的凤眸紧紧盯着她,眉心中间皱起了一条浅浅的纹路,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文晚晚恍然察觉到,他似乎有许多不能说出口的心事,而且,跟她有关。 他目光晦涩地看着她,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时有焦躁,有愤怒,又藏着几丝不易觉察的紧张,文晚晚突然心中一紧。 许多之前纷乱着不曾理清的头绪,突然之间,好似被亮光照出了一条通路。 前天夜里他红着眼睛,质问她为什么回来,他怒沖沖地让她滚开,却在昏迷中抱紧她,一时一刻也不肯放手,他手指上好像缠着她的头髮,还有他几次三番,在提到她过去的事情时,突如其来的恶劣态度。 文晚晚觉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怔怔地看着叶淮,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淮也看着她,她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让他怜惜,又让他有些恼怒,想再刺她几句,又有点不捨得,一时间也是无语。 四周围高一声低一声的,只剩下刘柱子的惨叫声。 许久,文晚晚定定神,轻声道:「南舟,你……」 恰在这时,当一声响,半掩的大门被推开了,李青满头大汗地沖了进来,向着文晚晚说道:「文姑娘,你没事吧?」 他虽然打发刘柱子来办这件事,但到底不放心,因此也留在附近哨探,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刘柱子果然吃了亏。 而且,跟他那天在衙门跟前一模一样,连出手的人是谁,都没看见。 两次,一模一样的情形,而且,文晚晚都在场,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联?会不会跟那个让他觉得害怕的病弱那人有关? 李青下意识地看了眼叶淮,跟着又转向文晚晚:「文姑娘,你有看见是谁打了柱子吗?」 文晚晚还没说话,先前跑去叫李青的衙役已经喘吁吁地跟着跑进了院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头儿,只怕不是人,是白狐大仙!要不然我们几个人几双眼睛啥也没看见,柱子哥突然就成那样了!」 「也没准儿是闹鬼,」另一个衙役插嘴道,「都说这条街上不干净,前儿夜里听说还有阴兵过境……」 「都给我闭嘴!」李青听得头都大了,高喝一声,打断了他们,「咱们都是吃公饭的,瞧瞧你们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什么白狐大仙,什么阴兵过境,就跟上次他在衙门口被松子打了手腕一样,那回他也是煳里煳涂着了道,也没看见对方的模样,这分明是碰上了高手,哪儿有什么神神鬼鬼的!
第55页 文晚晚忍不住看了叶淮一眼,原本是复杂的心绪,此时竟有几分想笑。 一回两回,每回都有白狐大仙,看来他这个白狐大仙的名号,是跑不掉了。 叶淮留意到了她眼中戏嚯的神色,原本是绷紧了的脸,此时不觉稍稍放松了些,眼中流出一丝极淡的温情。 李青从进来后就一直看着文晚晚,自然将他们两个的暗流涌动都看在眼中,一时间醋意生发,再顾不得别的,上前一步对着叶淮,高声道:「户籍路引呢?拿来!」 叶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上次那种被煞气死死压着感觉霎时间又笼住了李青,后背上凉飕飕的,李青强撑着,怒声道:「这个无赖十分可疑,弟兄们,把他拿下!」 「住手!」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喊。 第29章 禁脔 (加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一个捕快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到李青身边,凑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几句话,李青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睛看着叶淮, 犹豫不定:「大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那捕快也看了叶淮一眼, 道,「大人既然都发话了,头儿,走吧。」 李青心绪翻腾着,忍不住又去看叶淮, 就见他风轻云淡地坐着, 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他一样,就好像他这个人,他刻意做出来的声势, 在他眼中, 根本一文不值似的。 李青一张赤酱色的国字脸慢慢涨成通红, 然而想着刚才听见的消息, 到底没敢说什么,一挥手沉声道:「走!」 两个衙役抬起哼哼唧唧的刘柱子,捕快在前面领路, 李青最后看了叶淮一眼,恨恨地往外走,刚出大门,身后边文晚晚已经追了过来,轻声问他:「李大哥, 刚才是怎么了?」 李青摆摆手让部下先走,自己停住步子,低声道:「文姑娘,真是惭愧,本来想着帮你把那个无赖解决掉,没想到,唉!」 果然,李青是想替她出头。文晚晚忙道:「李大哥,以后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李青连忙问道,「要不要我帮忙?」 什么打算?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打算。既不能表明身份回宫,又被叶淮的人盯得死死的,且不说脱不了身,就算能瞅机会逃走,天下之大,她又能往哪里去? 然而这些事,却是不能告诉李青,不能再把这些人都拖进来了。文晚晚笑了下,道:「没事,我应付得来。」 李青看看手下都已经走得远了,忙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文姑娘,那个无赖只怕大有来头,你知道方才是谁替他说话吗?是县令大人,文姑娘,你以后……」 话没说完,突然觉得心里一凛,忙抬头看时,就见叶淮站在门槛内,紧绷着一张脸,凤眸微微眯着,目光不善地看他。 电光石火之间,李青突然明白了他不曾说出口的意思:掌中禁脔,岂容他人染指? 然而,如果他真的仗势强逼她,他又怎么能放手不管?李青鼓起勇气,看着叶淮,低声向文晚晚说道:「文姑娘,你别怕,如果那个无赖敢怎么样,你立刻就去找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在淮浦县里,到底还是能想出点办法。」 文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叶淮,沉吟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拿定了主意,从今往后,再不能把李青和郭张氏牵扯进这件事里。 「我走了。」李青低下头看她一眼,嘆了口气,抬起脚飞快地追上了前面的人。 文晚晚站在远处,抬眼看着门槛内的叶淮。 他出身不凡,他的二叔能随意进宫,他跟叶淮关系匪浅,他在淮北——这边分明已经不是叶淮的地盘,可他竟然也能手眼通天,使动县令替他说话,他到底是谁? 叶淮也看着他,薄唇轻启:「回家来!」 家?他管这里叫家?文晚晚怔了一下,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期冀,也许,他会告诉她实情?她慢慢向他走过去,到跟前时仰起脸,柔声问道:「南舟,你究竟是……」 「文姑娘,」裴勉突然从屋里走出来,打断了她没问出口的话,「在下该给你诊脉了。」 帕子搭在手腕上,避免了肌肤接触,裴勉三根手指搭上文晚晚的脉门,凝神细听,许久,又道:「文姑娘脑后的伤,是否方便给在下看看?」 文晚晚点点头,转过了身。 她头发生得极是浓密,挽着一个光滑的髮髻,沉甸甸地压在后颈上,此时裴勉要看伤,文晚晚便手背过去拆开发髻,两只手分开了长发,露出脑后的伤口,道:「先生是要看什么?」 几缕头髮沾在伤处,挡住了视线,裴勉一时没留意,伸了手正要拨开时,叶淮早已经挡在了他前头,沉声道:「我来。」 文晚晚只觉得后颈上微微一凉,由不得两手握着头髮,回头去看,叶淮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拈着那几根长发,低下头时,目光恰恰对上她的。 眸子里映着彼此的身形,有试探,有戒备,又有温情。 裴勉咳了一声,有点尴尬:「文姑娘,在下要用金针探一探伤口里面的情形,可能会有点疼。」 「我晓得,」文晚晚点点头,「不妨事。」 她点头时,那几缕长发便随着她的动作,在叶淮手中滑了一下,叶淮下意识地握紧了些,只觉得凉冰冰滑熘熘,想要抓紧,偏偏难以抓紧。
第56页 由不得向着她俯低了身子,细细地将她手心里熘出来的长髮又握了几缕,又不自禁地轻轻一嗅。 裴勉在边上看着,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叶淮已经直起身,瞧着他淡淡说道:「有病就早点吃药。」 裴勉嘴角抽了抽,讪讪地说道:「公子,在下要用金针试试文姑娘脑颅中的淤血如今消解的怎么样了。」 叶淮嗯了一声,往边上让了下,让出了地方。 金针刺进肿起的伤口,虽然不疼,但那种本能的恐惧让文晚晚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颊上一凉,叶淮的手扶住了她的脸,轻声道:「别动。」 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文晚晚想要躲,可裴勉手中的金针已经刺进了伤口,她也只能压着心里怪异的感觉,一言不发地坐着。 少停,金针取出,裴勉低着头,努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伤口上,看也不敢看叶淮,反覆试了看了之后,这才低声向叶淮说道:「淤血已经消去了大半,也许再过几天,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许久,才听见叶淮声音极低地说道:「如果不消,是否对身体有害?」 裴勉吃了一惊,抬眼看叶淮时,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裴勉与他自幼相识,既是心腹属下,也算是知交好友,很快猜出了他的心思,不觉犹豫起来。 「怎么样,」文晚晚只听见他们小声说话,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便回头来问道,「什么时候能好?」 裴勉看了眼叶淮,斟酌着说道:「情形有点复杂,在下才疏学浅,并不敢下断言。」 「是吗?」文晚晚站起身用手指拢着头髮,忽地一笑,「这位先生,我应该见过你,在淮路州码头附近的客栈里,你那时候过去找南舟。」 这事,叶淮并没有对裴勉提过,裴勉怔了一下,这才明白文晚晚早就看破了他的伪装,方才只不过在看他做戏,脸上有些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姑娘好眼力。」 「先生真的是大夫吗?」文晚晚拢好头髮,顺手去拿方才被她放在桌上的,平日里挽发用的竹簪,却摸了一个空。 「用这个,」叶淮取下发冠上插着的玉簪,拿出藏在手心里的,文晚晚的竹簪插好,又把自己的玉簪递给她,「我们换换。」 文晚晚心里蓦地一跳。他说出来仿佛只是寻常,然而交换髮簪这种细小贴身的物件,其中有什么含义,她却是懂的。 跟着就想到了,他缠在小指上的,她的头髮。 先前就有的那股子隐约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就坐实了。 文晚晚忍不住看了眼叶淮,难道她弄错了,他不是断袖? 还是说,他既爱男子,也不排斥女人? 脸上不觉有点热,文晚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到底在想什么? 她便不肯接那簪子,只看着叶淮,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我那个不值钱,你这个贵重的多,换过来你岂不是亏了?还是还给我吧。」 叶淮瞥了眼裴勉,没有说话。 裴勉连忙往外走,极力降低存在感。 待他出去了,叶淮拿起玉簪,稳稳地插进文晚晚头髮里,文晚晚哎呀一声,嗔道:「你划着名我头皮了。」 说话时一松手,刚只随意挽着的头髮滑下来,那个玉簪并没有插牢,跟着便往下滑,眼看要掉下,叶淮伸手一捞,又给捞了回来。 脸上便带出了几分不快,沉声问道:「你不想要?」 「我不敢要。」文晚晚抿嘴一笑,迈步往外走,「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好拿你的东西?」 叶淮一把拉住了她:「你觉得我是谁?」 「你么,」文晚晚回过头,毛绒绒的长睫毛笼着清凌凌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我觉得我好像,一开始就弄错了你的身份。」 叶淮笑了下,说不出是顾虑多些还是轻松多些,若是她能猜出来,他便认下,这样猫捉老鼠一般躲闪,也是不痛快。 握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叶淮的声音软了下来:「那你说,我是什么身份?」 「你在淮南,应该是个大人物,」文晚晚留心着他的反应,思忖着说道,「而且,跟叶淮关系亲密。」 叶淮哑然失笑。他以为她已经看破,没想到说来说去,她还是没猜透这最简单的一环。 也是,她先入为主,把他当成了别人,而淮北这些无知的百姓,又总说镇南王如何丑陋如何乖僻,就连他自己,也曾亲耳听见吴氏跟她说,叶淮生得很丑。 即便聪明如她,一旦心里存了偏见,就像隔着一层浓雾,便怎么样也看不透了。 叶淮近前一步,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摩挲着她的手腕,低下了头:「不错,我跟叶淮,的确称得上关系亲密。」 手指的微凉透过衣料,传递到文晚晚心上,文晚晚突然紧张起来,连忙想要挣脱开,叶淮的脸越凑越近:「不过……」 「公子,」裴勉万般不情愿地在门外露了头:「有急报!」 第30章 翠镯 小桌子摆在檐下, 笸箩摆在桌子上,文晚晚坐在桌前,低头绣着一丛姚黄牡丹。 眼睛看着丝线,身子却微微侧向厅堂的方向, 凝神细听屋子里叶淮和裴勉的说话声。 髮髻已经重新挽好了, 用叶淮的那根玉簪, 他坚持要如此, 她到底还是推不掉。
第57页 屋里。 裴勉低低地提醒叶淮:「外面的,一直在听。」 叶淮早就看见了,淡淡说道:「她想听,就让她听吧,拣能说的说。」 裴勉看着叶淮, 下巴上粘着的假鬍子, 无奈地抖了一抖。 这俩人一个偷听,一个假装不知道被偷听,让他一个局外人夹在中间, 又哪里知道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这种没法办的差事, 这辈子, 他都不要再揽了。 裴勉心里斟酌着,道:「那夜一共有三拨人马,禁卫军是受谁差遣目前还正在查, 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第六的意思。昨日淮北的内卫头领突然被免职,第六的似乎很怪责他擅自调遣内卫行刺,险些伤了文局正。」 第六的,是不方便明说时, 用来代指皇帝的称唿。叶淮鼻子里哼了一声,好个没用的小皇帝!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好,让那帮蠢货冲出来杀人,若是当夜伤了她,便是免一百个职,有什么用?叶淮淡淡说道:「蠢材!」 门外。 文晚晚手中的针一个不留神,扎的歪了点,原是由浅变深,渐渐晕染的黄色花瓣里,突兀地多了一点不协调的颜色,只得循着方才的针脚,细细的,又退出了线。 禁卫军,内卫,免职。他们在说那夜的恶战。禁卫军她知道,听命于皇帝,一直在宫禁中护卫,内卫她却恍恍惚惚的,只记得些零星的片段,似乎是安插在各地的,皇帝的耳目。这些人那夜过来,难道,是杀她的? 就像去别院的半路上,针对她的刺杀? 到底是谁,这么着急要她的命? 她这一晃神,叶淮早已经看见了,眼睛看着她,口中对裴勉说道:「多调些人手过来,把人护好了,要是她少一根头髮,你知道我的脾气。」 文晚晚心里一动,这个她,是说她吗,他要护着她? 裴勉听他口气严肃,连忙起身站直,恭敬答道:「属下领命。」 属下。文晚晚心中又是一动。那晚她见裴勉衣衫不整地从叶淮房里出来,便以为是他的相好,可是裴勉自称属下,态度又这么恭谨,属下跟上司,会有那种关系吗? 就像南舟跟叶淮一样? 叶淮看了眼椅子,示意裴勉坐下:「你说的急报,是什么?」 裴勉看着文晚晚,有些犹豫:「最后出现的人那拨人,先前以为是前面两路人马的增援,但……」 事涉机密,原是不该让第三人知道的,可叶淮的模样,又似乎并不避讳文晚晚,裴勉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说。」叶淮猜出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 裴勉只得说道:「但方才接到急报,其中一具尸首贴里穿着的衣物,是淮路织造局造的官缎。」 淮路织造局的官缎,一向只供应镇南王府,从不市卖,能得到这种官缎的人,多半跟王府里的人有关系。叶淮下意识地啃住了拇指的指甲,看着门外的文晚晚,低声说道:「很好,送去织造局比对一下,凡是接触过这种官缎的人,一个不漏的,全部筛一遍。」 他猜的没错,那个下毒的细作,果然藏在王府里。 把她当作诱饵推出去,这步棋他走对了,只是,他如今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原有的计划,还得跟着调整。 文晚晚手里的线,又跳了一下。 那夜最后一拨人马她印象很深,那些人一出手就是杀招,很明显是奔着她和南舟的性命来的。 虽然她记不得淮路织造局是什么所在,但她知道官缎都只供给官宦人家,所以方才裴勉的话,她也听出了关窍,在淮南的官场中,也有人想杀她,很可能,也想杀了南舟。 是谁? 裴勉想着叶淮那夜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心中便有些苦闷,道:「可惜那夜没留活口,不然再审审,也许能审出点有用的东西。」 叶淮听出了他话里的幽怨,哂笑一声,反问道:「邓崇呢,别告诉我说你捏着邓崇这么多天,什么也没探听出来?」 「这……」裴勉忍不住又看了眼文晚晚,「此事重大,公子,要么进屋说?」 叶淮也跟着看了眼文晚晚,沉吟了一下,起身往屋里走去,裴勉连忙跟了上去。 文晚晚眼前顿时浮起那晚在楼梯口看见裴勉的模样,领口敞着,身上湿着,脸上红着——他两个进了屋,要做什么? 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往窗前走去,还没到跟前,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了,叶淮站在窗前,看着她淡淡说道:「回去。」 文晚晚脸上一红,看来他,早就猜到她会过来偷听。 「能让你听的,我不会瞒你,」叶淮道,「不能让你听的,就别往跟前凑。」 他这个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文晚晚思忖着,把手里的活计往他窗台上一放,笑道:「那你们说话吧,我出去买点东西。」 她走出院门,回头一看,叶淮依旧站在窗前目送着她,目光沉沉的,似乎有千言万语。 文晚晚心里突地一跳,连忙转回头,眉头便皱了起来,难道他?可是,不会吧? 咳一声,却是裴勉见叶淮只管站在窗前看,忍不住假装咳嗽提醒了一声,叶淮慢慢从窗前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眼皮一撩:「说吧。」 「前天夜里,果然也有身份不明的人闯进别院,试图击杀邓崇。」裴勉道,「属下依着王爷的吩咐把邓崇带在暗室里看着,邓崇如今明白了朝廷要杀他灭口,昨天已经招了。」
第58页 「招了什么?」叶淮说道。 「邓崇供出了两个上线,就是之前王爷吩咐暗中控制的那两个,邓崇还说,王府里有皇帝的细作。」 「就这些?」叶淮轻哼一声,道,「就没问出点有用的?」 「邓崇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不过,」裴勉下意识地四下一看,声音越发低了,「据他推测,王府里那个细作潜伏在淮南,至少有四十年往上了。」 四十年。叶淮的神色郑重起来,问道:「怎么说?」 「邓崇偶尔听他的上线提过,这个上线是十来岁时,被王府中那个细作拉上船的,」裴勉道,「王爷,那个上线,今年六十有余。」 叶淮神色凝重。也就是说,至少在四十年前,那个细作就已经潜伏在镇南王府了,当时还是第一代镇南王,叶淮的祖父叶景瑜在淮南。 四十五年前,当朝三皇子叶梵奉皇帝诏令到淮南征讨洞夷,战到一半时,皇帝突然驾崩,大皇子继位,叶梵从此滞留淮南,再未踏进京中一步,这就是镇南王一枝的由来。 假如邓崇说的都是真的,四十年前那个细作已经在王府里,那么,很可能整个淮南的细作i网,就是那个细作一手拉起来的。 藏了这么久这么深,也就怪道大哥没查出来。 叶淮问道:「那两个上线,收网了吗?」 「晚了一步,」裴勉摇了摇头,「昨天赶过去时,两个人都死了,中毒。」 「怎么办的差?」叶淮神色一冷。 「属下知罪!」裴勉连忙起身请罪,满心都是不解,「不过王爷,属下的人一直近身监视着,日夜都不曾懈怠,属下实在想不通,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谁下的毒。」 「把这两天接近过那两个人的挨个排查一遍,」叶淮道,「再把四十年前在王府的旧人挨个排查一遍。」 「是,」裴勉问道,「属下听高恕说,皇帝要来淮浦?」 「我就是为这事叫你来的,」叶淮冷笑一下,「立刻安排人手,把淮浦各处都布置上,再派人跟着小皇帝,若是他走得太慢,就告诉他,我在淮浦,让他走快点。」 到时候,就当面鼓对面锣,把小皇帝炸在他心上的刺,彻底□□。 裴勉再没想到他竟是打算留在淮浦见皇帝,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劝阻道:「王爷,这里毕竟是皇帝的地盘,太危险了,王爷还是回淮路吧!」 「以小皇帝的能耐,还杀不了我。」叶淮淡淡道,「把夜月调过来,护着她就行。」 夜月,镇南王的贴身近卫,淮南最精锐的卫队,来无影去无踪,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裴勉知道他说的是文晚晚,迟疑了一下:「王爷,夜月一向只护卫王爷和王妃,文局正毕竟是朝廷的人……」 「她是我的人,」叶淮瞥他一眼,「裴勉,以后记清楚点,她是我的人。」 裴勉心中一凛,慢慢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是。」 街上。 文晚晚提着买好的丝线、菜蔬正慢慢走着,忽地一个中年妇人急急忙忙走过来,迎面撞了她一下,没等她说话,那妇人已经连声道歉:「对不住,姑娘,我一时着急没看见,姑娘别生气。」 她说着话,像是无意般,抬手捋了下头髮,袖子落下来,露出腕上带着的翠镯,绿得滋润,如一泓秋水。 文晚晚看着那只镯子,那是她当掉的那只,她不会看错。 「姑娘,」妇人凑近了,戴着镯子的手指了指路边的茶馆,「我请姑娘吃茶,给姑娘赔罪。」 「好,」文晚晚抬眼一笑,「姐姐这支镯子,真是漂亮。」 第31章 金橘(加更) 茶馆里, 茶博士拿着水牌,殷勤问道:「两位客官吃什么茶?」 文晚晚便去问那妇人:「姐姐吃什么茶?」 「我什么都吃,不挑。」妇人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过有人跟我说, 姑娘从前很喜欢吃加了梅丝的金橘茶, 不知道对不对?」 金橘茶?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那带着微微酸涩的甜茶味道突然就浮上了心头, 文晚晚看着她,许久,才慢慢点点头:「似乎有点印象。」 「要么就吃这个茶?等吃过了,印象也许就更深了。」妇人向茶博士吩咐道,「点两盏加梅丝的金橘茶。」 来说是非者, 必是是非人, 既然用翠镯引她进了茶馆,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请她吃一杯茶呢?只是不知道,她是谁的人。文晚晚思忖着, 看向那妇人手腕上露出的翠镯, 说道:「姐姐, 你手上的镯子, 我看着十分眼熟,有点像我从前戴过的镯子。」 「镯子么,并不是我的, 」妇人微微一笑,袖子滑下来,掩住了镯子,「以我的身份,也不配戴它, 只不过主子有令,让我暂时保管,代为寻找它的主人。」 她的主子,是谁?她原想再看看那镯子,她却掩住了不肯给看,这样故弄玄虚,谁知道这镯子是真是假?文晚晚移开目光,淡淡说道:「是么?」 「是呢。」那妇人忽地抬头,道,「姑娘,茶来了。」 微黄的茶汤里泡着一颗金橘,几根梅丝,茶博士高高掂起长嘴壶,往茶盏中倒出一朵小小的汤花,那妇人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意味深长地说道:「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 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文晚晚突然觉得一颗心像是被谁抓住揪了一下,既是疼,又是空。
第59页 无数片段凌乱地划过眼前。微黄的茶汤冒着热气,半遮住对面男人的脸,他拿着茶匙,笑嘻嘻地跟她说:「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 她却拿小叉子叉住,自己吃了,吃吃地笑着:「吃剩下的东西,怎么好给别人?」 是谁?是那个跟她一起烤栗子,给她剥栗子吃的人吗?他是谁? 后脑上又是一阵疼,文晚晚抬手捂住额头,定了定神。 难道,她曾经有过这么亲近的人,还是个男人? 「你是谁?」文晚晚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甜的茶味在舌尖散开,她的声音却是涩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对她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为了帮她?还是想引她上钩,寻机会杀她? 「姑娘,」妇人忽地抬高了声音,「你头髮散了,我帮你收拾一下。」 她站起身,从对面的座位移到她边上,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把鎏金梳子,就要来给文晚晚抿鬓角,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就听妇人声音极低地在她耳边说道:「姑娘,附近有人盯梢,姑娘的住处内外也都有人把守,小的寻了许多机会都没法子跟姑娘说上话,不得已才撞了姑娘,引姑娘到茶馆里来,请姑娘恕罪。」 「谁让你来的?」文晚晚低声问道。 「陛下。」那妇人吐出这两个字,立刻闪身退开,端详着她的模样,笑道,「好了,刚刚熘下来的头髮都梳上去了。」 文晚晚怔怔地坐着,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皇帝。大费周章来找她。知道她与亲近的人说的话。曾经想纳她为妃。 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个男人,难道是,皇帝? 可为什么,她又被送到了淮南,赐给了叶淮? 既然已经送她来了这里,为什么,现在又要找她? 妇人等了许久,始终等不到她的回答,于是伸手将她面前的茶盏推了一下,笑道:「姑娘吃茶,再等一会儿就凉了。」 她伸手时,衣袖缩上去,又露出那个翠镯,像是要让文晚晚看得更仔细些似的,这次她一直没有缩回手,一直把那镯子放在文晚晚眼前。 文晚晚看了又看,没错,贵妃镯,绿水底子,长条的一端颜色深,另一边颜色稍稍浅一些,飘着几缕深绿色,的确是她当掉的那个镯子。 文晚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镯子,倒像是我那个。」 「我听说,」妇人缩回手,笑道:「这镯子是一块玉料上取了一大一小两块,大的做了镯子,小的做了扳指,如今扳指的主人,想要接镯子的主人回家,就是不知道镯子的主人是什么心思?」 回家,可,哪里才是她的家?文晚晚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时,摇了摇头:「天下的东西,有相似的,也有冒充的,我眼拙,就怕错信了人,召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这几个字她说的极轻,妇人的脸色变了变,跟着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送到了她眼前:「我听说姑娘针线活极好,能不能请姑娘帮我做条帕子?像这条帕子的大小就行。」 文晚晚垂目一看,帕子的一角,用淡蓝丝线绣着一个「柚」字。 文晚晚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认得这字迹,是堂姐的。 她小时候虽然不曾进过学堂,但母亲认得字,曾手把手教过她,她被大伯收养后,也曾教过堂姐认字,头一个教的,是她们的姓,「文」字,第二个教的,便是这个「柚」字。 堂姐初学写字,笔划拙扑,木字上那一撇一捺,总是写成短短一竖,那时她经常开玩笑说,堂姐写的不是木,是川字上头加了一横。 这字迹她不会认错,是堂姐写的。 文晚晚慢慢地拿过帕子,沉声道:「这帕子,是从哪儿来的?」 妇人凑到近前,装作在跟她说花色,压低了声音:「是扳指的主人让小的拿来给姑娘的,扳指的主人还让小的带句话给姑娘:叶淮不可信,快逃。」 文晚晚在混乱中,突然抓住了一条线索,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叶淮。」 妇人怔了下,犹疑着说道:「可是……」 「我也不曾信过叶淮,我只是被人盯着,逃不脱。」文晚晚留神观察着妇人的神色,心里越来越疑惑。 假如她真是皇帝派来的人,假如皇帝真心要接她走,为什么不公布她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派人找她?难道叶淮的势力那么大,即便是在淮浦,也让皇帝如此顾忌?而且,皇帝怎么会有堂姐的帕子? 妇人见她神色肃然,忙道:「若是姑娘信得过小的,小的会安排人带姑娘回京。」 「不,」文晚晚摇摇头,「我信不过你。有人要杀我,谁知道是不是你。」 「那……」妇人一时语塞,还要再说时,就见文晚晚已经站起身来,作势要离开。 妇人连忙跟上来,急急说道:「姑娘若是信不过小的,那帕子的主人如今也在淮浦,请她跟姑娘说,行不行?」 堂姐也在淮浦?文晚晚吃了一惊,她找大伯找了那么久,毫无音讯,可堂姐,竟然也在淮浦? 「姑娘,」妇人回身把茶钱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就住在茶叶街第二家,姑娘做好了帕子时,拿过来给我就行。」 文晚晚看着她,犹豫不定,妇人忙又把那条绣着柚字的帕子在她眼前晃了下,笑道:「就是这个,到那里就能看见了。」
第60页 许久,文晚晚点了点头:「好。」 出得茶楼时,妇人在门前跟她告别,文晚晚独自往家里走去,刚走出两步,路边忽地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向着她福了一福:「文姑娘,我家姑娘在楼上等你,请你过去说句话。」 堂姐?文晚晚心里突地一跳,抬头一望,靠着街边的二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露出一个少女梨花似的半边脸庞,分明是上次突然出现,管南舟叫表哥的那个。 原来是她。文晚晚一阵失望,摇头说道:「抱歉,我与你家姑娘素不相识,就不过去了。」 她绕过丫鬟往前走,不多时,身后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文姑娘请留步!」 林疏影紧走两步追上来,看着眼前花枝一般的女子,强忍住心里的酸意,温声说道:「文姑娘,突然打扰,甚是冒昧,不过我实在有急事相求,也就顾不得了。」 这是怎么了?上次那样绵里藏针的,这次又这样谦和。文晚晚笑了下,道:「姑娘客气了,不过我本事有限,只怕帮不了你。」 「并不是什么大事,文姑娘肯定能帮。」林疏影浅浅一笑,向丫鬟说道,「把东西交给文姑娘。」 丫鬟连忙奉上一个小包袱,双手递过来,恭敬说道:「文姑娘,就是这个。」 文晚晚看了下,没有接,只是笑着。 林疏影见她不肯接,忙解释道:「文姑娘别误会,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里头装的是药,给表哥治病的药。」 她微微蹙起了眉尖,轻愁无限:「我听二叔说,表哥病得很厉害,我偷着从姑妈那里拿到了这些药,不过表哥对我有些误会,如果我送去给他,他肯定不要,请文姑娘帮我交给表哥,就说,就说是二叔托你带给他的,不要提起我。」 不等文晚晚说话,林疏影拿过包袱往她手里一塞,匆匆一福,转身离开:「拜託文姑娘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文晚晚正要推辞 ,林疏影已经钻紧了道边的轿子,两名轿夫抬起来,健步如飞地走了。 文晚晚瞧着轿子,笑了一下。 这姑娘,可真是能屈能伸,亦且有一副玲珑心肠。 轿子摇摇地往前走着,丫鬟青罗不解地向林疏影问道:「姑娘,你好容易才从老太妃那里偷到了药,为什么不亲自交给王爷,偏要让那个女人揽这个功劳?」 「你不懂。」林疏影低着头,轻轻嘆了一口气,「王爷他,肯定知道是我。」 第32章 求我 高恕站在边上, 低声向叶淮禀奏道:「……半路上和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在茶馆里吃了两杯茶,是什么梅丝金橘茶,那妇人还请文局正给她绣帕子。」 叶淮轻笑一声,道:「她这是又揽了活计?也不嫌累。」 裴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唇边含着笑, 眼中也含着笑, 丹凤眼的眼梢微微挑起, 就好像已经看见了心里念着的人似的, 有无限的欢悦,裴勉认识他十几年,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那淡淡的一句话,包含着无限的宠溺,裴勉突然想到了林疏影, 没来由的, 就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情缘深浅,可真是,半点由不得人。 紧跟着, 他就听见高恕提起了林疏影:「文局正从茶馆出来时, 被表姑娘拦下了。」 裴勉心里一紧, 连忙看向叶淮, 就见叶淮长眉一扬,带着几分不耐烦说道:「她又闹什么?」 「没有,」高恕连忙解释道, 「表姑娘从老太妃那里偷到了药,托文姑娘带给王爷,还让文姑娘不要告诉王爷。」 裴勉松了一口气,忙道:「拿到药就好了,有了药就能倒推出药方, 这次真是多亏了林姑娘。」 「呵。」叶淮一脸冷淡,「她这副心机,也算是九曲迴肠了。」 果然,只要不喜欢,不管怎么做,都只是错。裴勉生平头一次觉得叶淮此人心冷意冷,十分不近人情,由不得说道:「林姑娘自幼便在府里,照顾太妃,尽心帮着王爷,十几年来妥帖周全,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又何必如此?」 叶淮有些意外,看着裴勉,眉头皱了一下,道:「怎么,她有什么好处到你这里,让你这般替她说话?」 「我,」裴勉一时语塞,笑了笑转开了脸,「林姑娘不会,属下也不敢。」 高恕突然说道:「王爷,文局正回来了,属下告退!」 她回来了?叶淮眼睛一亮,不觉便站起身来,走去了大门口。 羊肠小道上,文晚晚提着菜蔬,拿着包袱,脚步轻盈地往这边走过来,远远看见叶淮站在门内,下意识地抬眼向他一笑。 叶淮瞧见了,俊逸的眉眼一下子便飞扬起来。 他不由得便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出去迎她,斜刺里却突然杀出一个吴氏,一把拉住了文晚晚:「丫头,你听说了吗?」 叶淮满肚子的高兴顿时都变成了不痛快,站住横了吴氏一眼,好个多事的妇人! 文晚晚见吴氏满脸焦急,忙问道:「怎么了,吴婶子?」 「唉,都是县老爷闹什么新文嘛,」吴氏嘆着气说道,「说是这几天县里有大事,各处都要清理整顿,街上的赌馆、花楼都不准开张,说是有伤风化,王虎没得工上,见天在家里吃酒闹事,昨儿夜里吃醉了,按着小燕非要……」 她说到这里,却又犹豫着不往下说,文晚晚不免追问道:「小燕怎么了?」
第61页 「唉,你是没出门子的姑娘家,这话也没法跟你说,」吴氏红着脸,吞吞吐吐的说道,「王虎那个挨千刀的,小燕还不到十一,他就,他就非逼着要跟小燕,圆房……」 文晚晚先是脸上一红,跟着胸中一股子怒气怒腾腾地上来,脱口骂道:「这混蛋!」 「谁说不是呢!」吴氏心里一酸,抹起了眼泪,「昨儿夜里小燕急了,咬烂了他的舌头,被他毒打了一顿,到现在还下不了床,刚才王婆子在外头跟人说,要是小燕再不听话,就把她卖到花楼去,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 文晚晚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气,咬着牙问道:「小燕的爹呢,王家这么欺负人,他也不管吗?」 「今儿一早我跟你高婆婆过去她家里给她爹送了信,」吴氏抹着眼泪说道,「她爹还没说话,她那个后妈先就跳出来说,人是王家的媳妇,圆个房天经地义,她那个没囊性的爹立刻就不说话了,这真是,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 文晚晚慢慢吐着气,压住心里的怒火,问道:「吴婶子,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我想着你识文断字,是个有主意的,」吴氏满脸期冀地看着文晚晚,「你又跟李捕头也说得上话,要么你帮着想个法子救救那孩子?我们几个没用的老婆子商量了一天,也没个主意,只好来找你。」 文晚晚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婶子,这事只怕不好让李捕头出面,说到底,小燕也是王家写了婚书买过来的,李捕头是公门里的人,要是他强出头,只怕王虎反而要拿着婚书反咬他一口。」 「那可怎么办?」吴氏一下子就急了。 「婶子让我想想,」文晚晚轻轻拍着她,柔声安慰道,「我们再想想,肯定能想出办法。」 「哎,」吴氏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孩子,我就说你是个有主意的,肯定能想出办法。」 文晚晚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连她自己也都困在网里,怎么也逃不出来。 不过,她抬眼看向王家的院子,那是小燕,那个送她风筝,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她一定要想出办法,救她出这个火坑。 回到院里时,叶淮站在檐下,皱着眉头问她:「又在外面嘀嘀咕咕地跟人说什么?老半天也不回来。」 「你的药,」文晚晚把包袱递过去,道,「你表妹托我带给你的。」 叶淮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我知道。」 林疏影肯定知道他的人就在附近监视,所以才敢放心把药给她,若是她不揽功,如实向他坦白,林疏影就占了功劳一件,若是她私心里想揽功劳,不肯照实说,他肯定也会知道,心里自然会记她一笔。 计谋虽然简单,但是管用,不过,他最不喜欢林疏影的,就是这一点。 叶淮从她手里拿过包袱,随手扔给屋里的裴勉,道:「拿回去琢磨琢磨,把方子弄出来。」 裴勉双手接住,看着包袱上白底红梅的图案,无声地嘆了口气。 就听文晚晚在外头问道:「南舟,你得的什么病?那天夜里你的情形真是吓人。」 又听叶淮轻描淡写说道:「中毒。」 事涉机密,若是被外人知道了镇南王身中奇毒,性命危在旦夕,整个淮南的局势只怕又要生出变故,裴勉心中一凛,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公子!」 叶淮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文晚晚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中毒?」 「不错,」叶淮在椅子上坐下,伸开了两条长腿,「中毒。」 他眼皮一撩,带着几分试探和期待,问道:「怎么,吓着你了?」 「不是,」文晚晚微微蹙着眉,顺手拖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道,「既然是中毒,为什么不早点吃药?为什么拖到今天?我看你这几天饭吃的不好,夜里也总是很晚才睡,应该还是没好,为什么不早点吃药呢?」 叶淮看着她,她蹙着眉头,红润的嘴唇微微抿着,一双眸子亮亮的,盛着不加掩饰的关切,有几缕头髮落下来,撩在她毛绒绒的长睫毛上,弄得叶淮的心,跟着痒了起来。 于是抬手,轻轻将那几缕头髮拨过去,又掖在她耳朵后面,轻声道:「没什么大事,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文晚晚原本要躲,突然又怔住了,皱着眉头问他:「已经很多年了吗?」 「八年了。」叶淮垂着眼,轻声问她,「怎么了?」 「每次发作都这样吗?」文晚晚想着那夜的情形,眉头越皱越紧,「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难道,就没有医治的法子?」 「就算忍不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叶淮心里惬意到了极点,向着她浅浅一笑,「不说我的事,刚才你在外头跟人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他左颊上那个酒窝又出现了,文晚晚心想,原来他心情好的时候,是这般模样,于是向着他靠近了些,轻声道:「南舟,小燕遇到了坎儿了,我想帮帮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轻缓流淌着的水,叶淮不由得就顺着问了下去:「什么事?」 「王虎要……」文晚晚差点说出口,脸上一红,忙改了口,「他欺负小燕,我想着,该怎么把小燕救出那个火坑才好。」
第62页 叶淮见她羞涩着不肯说出口的模样,立时就明白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不用管了,我来。」 他虽然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人,但,那小丫头好歹送了他一只风筝,好歹那风筝,是他亲手修好了的,他叶淮,对划在自己范围内的人,从不允许别人动一指头。 「你别杀人。」他眼下的神色,和那晚杀人时一模一样,文晚晚心里一紧,拉住了他的袖子,「王虎不比那些没来路的人,万一被官府追查出来,你就麻烦了。」 叶淮看着她,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担心我?」 文晚晚连忙抽出手来,低声道:「不是,为那种人,犯不上。」 叶淮身子向她倾过来,声音越来越低:「放心,查不到我头上,就算查过来,大不了一齐杀了。」 他的语气,轻柔中却透出杀意,文晚晚心想,他到底杀过多少人?怎么能把杀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由不得摇摇头,道:「就算杀了王虎,小燕也还是王家的媳妇,照样要受欺负。」 「那就连那个老婆子一起杀了。」叶淮道。 「杀了王婆,也还有王家的族人,杀得完吗?」文晚晚无奈地看着他,「我想来想去,最好是让王家休了小燕,这样她才算彻底解脱。」 她思忖着,抬眼去看叶淮:「南舟,你说,王虎跟他老娘,要怎么才会休了小燕?」 她娇娇软软的,沉思中透露着依赖的模样可爱极了,叶淮心中一盪,不觉向她又靠近了一些:「求我,我给你出个主意。」 第33章 求你(加更) 院里静悄悄的, 文晚晚许久都没有说话,叶淮也不着急,只是低着头,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悠悠地看着她。 她咬了下嘴唇, 红润的唇瓣上留下一点点白色, 露出来的牙齿洁白可爱, 她似乎在犹豫,又似乎有点不信他,毛绒绒的眼睛眨了眨,迟迟没有说话。 叶淮左颊上的酒窝越来越深。 他也并不是非要她求他才肯帮忙,不过那句话突然脱口而出, 如今倒觉得, 能看见她这个模样,也是快意的很。 「求不求?」叶淮笑着,越凑越近。 文晚晚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下, 问他:「你先跟我说说, 是什么法子?」 咳一声, 却是裴勉实在看不下去, 老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闷闷地说道:「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 属下先告退了。」 「走吧。」叶淮眼睛并不看他。 裴勉转身向外走,相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叶淮,他有些不适应。 「把大门带上,」身后传来叶淮的声音, 「过半个时辰再来。」 半个时辰呢,打情骂俏,需要那么久吗?裴勉背对着他,默默腹诽,口中却恭恭敬敬说道:「是。」 吱呀一声,大门关上了,裴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叶淮的笑意越发深了:「求不求?」 「你准备怎么办?」靠得太近,文晚晚嗅到他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连忙把椅子向后拖了拖,离开他远一点,「你先说给我听听,我听着没问题的话,咱们再说。」 「不行,」叶淮带着笑意看她,「你不求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文晚晚看着他,忽地一笑。 好女子能屈能伸,白求他一句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站起身来,向着叶淮福了一福,抬眼一笑:「我求你,帮我想想法子,好不好?」 叶淮向椅子背上一靠,抱起了胳膊。 原本,被她怎么软语央求着,是这种滋味。 美妙得很。 不过,就这么福上一福,未免又太敷衍了。 叶淮眯着眼睛瞧着她,懒洋洋地:「就这么着?这就想让我给你出主意了?」 「那你还要怎么样?」文晚晚想了想,抿嘴一笑,「好了,智计百出的南公子,侠肝义胆的南公子,求你帮我想想法子救救小燕,好不好?」 叶淮瞧着她,眼睛笑着,嘴唇翘着,左颊上的小酒窝点出一个浅浅的圆,盛着的,都是欢愉。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很低,道:「我教你四个字。」 「什么?」文晚晚听不清楚,只得向着他弯了腰,眨着眼睛,眼巴巴地看他。 叶淮看见她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发着光带着笑,傻极了,但这种感觉妙得很,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的水里,懒洋洋,暖洋洋的,心里又有点微微的痒,于是叶淮向她勾了勾手指头,声音越发低了:「来。」 还要怎么来?两个人的距离,已经那么近了。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又靠近了些,低下脸来问他:「什么?」 叶淮噙着笑抬起脸,薄薄的唇凑向她的脸边,文晚晚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向后退,他却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跟前又拉了一把,嘴唇擦着她的耳廓,轻轻吐出四个字:「投其所好。」 文晚晚耳朵上一下子热了起来,连忙挣开他,一连退开好几步,这才定定神说道:「你是说,投王虎的所好?」 嘴唇上似乎残留着她耳朵的温度,叶淮的拇指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唇,看着文晚晚,点了点头:「不错。」 这个不错,是说她说的不错,还是说,刚刚那暧昧的一碰,滋味不错?文晚晚心里一跳,不由得想到,这都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连忙又退开些,慌乱中碰到地头上放着的水缸,嗡的一声响,余韵悠长。
第63页 叶淮看着她,慢慢放下了手指,却在袖子里,相对着蹭了一下。滑滑的,不知道是原本就这样,还是沾染了她肌肤的香滑。 文晚晚越发慌乱了,急急走到菜地里头,在窘迫中拿起水缸里的瓢,胡乱向地上浇了一瓢水,竭力做出平时的模样:「王虎那个人,我想着他的所好,无非是酒色二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应该从这两个上头下手?」 她躲他躲得太明显,叶淮心里有些不痛快,起身走到近前,问她:「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难道能吃了你不成?」 文晚晚越发慌了,手里拿不稳,瓢里的水洒出来一些,淋在了绣鞋上,凉沁沁的,这么一凉,反而让她慌张的情绪一下子消散了。 她怕什么?难道他是老虎,能吃了她不成? 稳稳拿住水,细细向豆角秧的根子上浇了一瓢水,文晚晚抬眼一笑,指了指叶淮的脚:「别进来,瞧你莽莽撞撞的,把空心菜都踩折了,你再踩几脚上去,今儿可就没青菜吃了。」 叶淮垂目一看,脚底下果然踩着一棵空心菜,不过,几颗菜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低着眼睛瞧她,淡淡说道:「我不喜欢吃这个,待会儿蒸条鱼。」 「你既然是中毒,饮食上就该注意些,鱼虾这类鲜货吃起来忌讳太多,在没弄清楚禁忌之前,还是少吃些吧,忍耐几天。」文晚晚踩着菜垄走近些,手里的水瓢一抬,作势就要往他脚上浇:「喂,你再不出去,我就泼你身上了!」 叶淮神色一凛,瞥她一眼:「你敢。」 文晚晚嗤的一笑,转手浇到了他脚边的菜地上,道: 「好了,待会儿我还要掐空心菜呢,南公子,请高抬贵脚,出去吧。」 叶淮轻哼一声,道:「我不吃,蒸鱼。」 「别闹了,等你好了以后再吃鱼,」文晚晚笑着说道,「今天吃素。」 她终归,还是惦记着他的事情,连他连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也都替他想到了,叶淮心里熨帖,慢慢地退到菜地边上,又听她问道:「你方才说的投其所好,能不能再细说说?」 叶淮浅浅一笑,没有再卖关子:「假如这时候,有一个有钱的女人要嫁王虎,你说,他还要不要小燕?」 「不要。」文晚晚再没想到他出的竟是这个主意,嗤的一笑,「你可真是,这种歪门邪道,怎么想起来的?」 她一笑起来,眼睛里面像是有无数点星光在闪耀,叶淮想起那晚在客栈时,满屋烛光都在她眼中跳跃的模样,渐渐看得有点痴了,口中慢慢说道:「你也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杀了就完了,偏要这么大费周章。」 「杀了倒是简单,可解决不了小燕的麻烦,只要她还是王家的媳妇,王家那些族人,多半还要卖了她,」文晚晚轻声说道,「再说小燕年纪还小,万一被她知道王虎是怎么死的,我就怕她受惊吓,一辈子心里不安。」 叶淮轻嗤一声,道:「偏你这么心细!」 * 心里却由不得想到,他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二岁头一次上战场时,手中□□一挥,那洞夷人扑一下翻倒在马肚子底下,鲜血四溅,当时他愣了一下,直到第二个敌人冲上来,又死在他的枪下。 当时的他,也并不是不慌张。 假如她那会子在,大约又要婆婆妈妈的,跟他说什么心里不安的话了。 不过,能被她这么体贴着,那个小丫头,居然比他还有好运气。 叶淮脸上的笑意凝住,酒窝不见了,淡淡说道:「我怎么觉着,你对别人,都比对我要上心的多?」 难道你不是别人?文晚晚腹诽着,又知道不能说出口,只笑了下,道:「南舟,看在毛团和风筝的面子上吧。」 像是听见她叫了自己的名字似的,猫儿喵呜一声从房檐上跳下来,嘴里噙着一个蚂蚱,往文晚晚脚边上一放。 「哎呀毛团!」那蚂蚱缺了两条腿,七零八落,死状很是难看,文晚晚一下子跳开了,跟着弯腰下去,屈起手指弹了下猫儿的脑袋,「你这个傻东西,以后再不许抓虫子给我了!」 喵呜一声,猫儿跳进她怀里,一个劲儿拿脑袋去蹭她,文晚晚便摸着它的脑袋,笑笑地说道:「傻毛团,虫子什么的你留着自己吃吧,我是人不是猫,我不吃这东西。」 喵呜一声,猫儿伸着脖子,亲昵地去舔她的脸。 好好好,如今不仅是那个小丫头分她的心,就连一个毛东西,也来抢她。叶淮伸出两根指头,捏住猫儿的后颈皮,把猫提起来往远处一抛,轻嗤一声:「你还真不嫌脏,也不怕有跳蚤。」 「我配了驱虫的草药戴在它项圈上,哪里会有跳蚤?」文晚晚浇完了水,走过去掰了馒头餵猫儿,仰脸向他一笑,「南舟,你说的那个法子挺好,不过,到哪儿去找那么个女人呢?」 「随便去哪儿找个脸生的女人,给点银子演场戏不就行了?」叶淮看她只管摩挲着猫儿的脑袋,心里越发不痛快,硬邦邦地说道,「总不至于连这种简单的事,都要我教你吧?」 「找人倒是好找,就怕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半路上走漏了消息。」文晚晚说着话一抬头,看见了叶淮的模样。 他低着眉抿着唇,神色冷淡中带着微嗔,分明是图画中冷傲的美人。 文晚晚心中一动,不由得站起身来,笑道:「南舟,你若是扮上了,我看,比哪个美人都美……」
第64页 叶淮瞬间明白了她的主意,顿时沉了脸:「休想!」 「那,一时半会儿的,让我上哪儿找这么个人呢?」文晚晚走近两步,仰着脸向他笑,「好南舟,好好南公子,就劳你大驾一次,好不好?」 她软软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暖而甜的气息直往他心里钻,叶淮想怒又捨不得怒,心里痒得厉害,慢慢向她低下了头:「做梦。不过,你若是求我,我就给你找个人。」 「好,我求你。」文晚晚凑得又近些,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猫,「好南公子,侠肝义胆的南公子,就帮我一次吧。」 叶淮忽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好。」 文晚晚吃了一惊,连忙要躲时,他微凉的手指已经离开了,微眯的凤眸看着她,似乎要看进她心里去:「我帮你。」 半个时辰后。 裴勉推门进来时,正看见文晚晚坐在檐下择菜,叶淮坐在她边上,膝上卧着猫儿,手里也拿了一根菜在摘叶子。 裴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却在这时,听见叶淮叫他:「有件差事,交给你办。」 第34章 圈套 淮浦是小县城, 整个县里的人细算起来,多半都能沾亲带故,所以但凡哪里出现一张陌生面孔,街头巷尾总要议论半天, 更别说这次来的, 是个派头极大的, 看着极富贵的单身女人。 牛婆婆站在岔路口, 砸吧着没了牙的嘴,啧啧有声:「哎哟,四个人抬轿,那么多箱笼,沉甸甸的, 哎哟, 槓夫的槓子都压得弯喽!」 刘小乙早已经跟赁房子给那女人的房东打探过一遍了,掌握的消息最多最详细。连忙说道:「听说是个有钱的寡妇,从淮南来的, 前头男人死了, 留了好些细软给她, 她年轻轻的, 怕将来没有下梢,所以要坐山招夫。」 「啥?」在场的男人顿时都来了兴趣,「坐山招夫?有这等好事!」 「哎呀, 这年头真是,年轻女人一个二个的都熬不住寂寞,」吴氏嘆着气说道,「人心不古啊,可不比我们年轻那会儿, 大傢伙儿都讲究个守节。」 「瞧您老人家说的,」高十六去年刚娶了一个寡妇,头一个跳出来不贊成,「亲亲香香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干嘛苦守着,谁还能给立个牌坊是咋的?」 刘小乙嘿嘿一笑:「可惜我有老婆,要不然我就去试试,刚才从帘子缝里瞅了一眼,长得细皮嫩肉,还真是怪好看的。」 「呸!」他老婆立刻拧了他的耳朵,「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嘴脸,人家还能看得上你?」 正说得热闹,就见王婆手里提熘着一包药,一道烟地从街上回来,众人都不待见她,便都不说话,王婆一看人多,自己反倒凑上来探头探脑地问:「出什么事了,你们都凑在这里干嘛?」 刘小乙一向跟王虎不对付,就想捉弄捉弄她,笑着说道:「你老人家来得正好,可是个巧宗,正说去找你呢。」 「啥巧宗?」王婆忍不住问道。 「前头胡家那宅子被人租下来了,是个有钱的美貌寡妇,要坐山招夫哩!」刘小乙笑嘻嘻的,「你家王虎那相貌,那人品,不是我说,只要上门一提,再没有不成的,到时候百万家私都是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唿奴唤婢,吃香的喝辣的,却不是活活美死!」 众人一齐闹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道:「赶紧让王虎去,准能成!」 这些人原是想着看笑话,觉得以王虎的模样,准得被人打出来,可在王婆子心里,自家儿子那是天底下头一个有出息的,哪个女人配不上?更何况是个寡妇,她儿子好歹是头婚! 于是一道烟地往家跑,边跑边放狠话:「我跟你们说,你们谁敢跟我儿抢,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后面的人笑得更大声了。 胡家宅院里,打扮成婢女的太监万安轻轻掩上大门,忍着笑走回去,向坐在厢房门口的裴勉说道:「裴长史,那个王婆子好像是回去叫人了,没准儿再过一会儿,王虎就来相看你了。」 裴勉的头髮梳着一个偏髻,带着一头黄哄哄的金银首饰,脖子上又挂了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身上穿着团花牡丹的桃红褂子,褂子底下露着银灰的裙子,描眉打鬓涂着红嘴唇,听见这话时脸上的红透出了腮上的胭脂,横了万安一眼,冷声道:「万安,我怎么觉着,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好像很得意似的?」 「不敢不敢,」万安笑嘻嘻的,一指自家身上的粉红小袄,「奴才不也穿着女衣吗?怎么敢取笑公子爷。」 裴勉冷哼一声,偏过了头。 这件事他起初死也不肯答应,可叶淮的脾气从来都是由着性子来,不由分说按着他换了女装,又给他涂了一脸胭脂粉,逼他扭着莲花步跑过来扮女人。 裴勉心想,自打到淮浦以后,这个原本就不肯循规蹈矩的王爷,越发肆意任性了,虽然最近他脸上的笑模样比过去好几年加起来都多,不过,裴勉实在说不出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万安,」叶淮从堂屋走出来,淡淡说道,「待会儿要是王虎来了,你上前去跟他说,别让你裴公子动嘴,他那个一本正经的性子,勾不住男人。」 裴勉的脸涨得更红了,说得好像你勾搭过男人似的,倒是头头是道! 「好咧,爷,」万安还是忍不住笑,「奴才知道,奴才一定不让裴公子动嘴儿。」
第65页 「能不能办成这事,就看你的舌头灵不灵光了。」叶淮往屋里走去,道,「要是办成了,有赏,办不成,少不了挨罚。」 「好咧!」万安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 文晚晚在屋里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抿嘴一笑,跟着走出来,向着裴勉和万安福了一福,轻声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 裴勉知道叶淮待她不同,并不敢受她的礼,连忙起身还礼,万安也跟着还礼,不过脸上的神色,就没有那么恭敬了。 文晚晚瞧着裴勉那模样,忍不住的笑,抬眼看向叶淮,道:「南舟,前儿有人要我帮忙绣帕子,我已经绣好了,正好王虎要来,我待在这里也容易露破绽,不如就趁这时间出去一趟,把帕子送过去。」 叶淮点点头,温声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嗯,我知道。」文晚晚笑着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 万安在边上看着,越来越惊诧。他从小贴身伺候叶淮,从没见过他对女人这般轻言细语的,万安由不得眼巴巴地看着叶淮,心想,这位难道是转了性子吗? 却见叶淮也眼巴巴地向外头看着,目光追随着的,分明是文晚晚的背影,万安微张了嘴,想起先前听见的传闻,一时间又惊又疑。 「看什么?」叶淮回过头,将万安的神色尽数收在眼底,淡淡说道。 「没,没什么。」万安连忙转过目光。 叶淮轻嗤一声,道:「再贼头贼脑的,当心你的脑袋!」 他慢慢走进屋里,扑一声关了门,再没做声。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万安搬了个小脚凳过来,在裴勉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裴长史,王爷他,真的纳了那人?」 裴勉想着这两天里看见的,叶淮跟文晚晚的模样,虽然夜里依旧是分房睡,然而那蜜里调油的亲热劲儿,比起新婚夫妇,只怕只有更好。裴勉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发愁,摇了摇头,道:「王爷的事,你休得多嘴。」 「我也不是多嘴,就是听见时吓了一大跳,你也知道的,府里那些丫头们,哪怕生得再美貌,王爷也从来都不带正眼看的,怎么就被她迷上了呢?」万安嘆了口气,「这一下,撂得林姑娘没着没落的,太妃也生气,可怎么处!」 「多嘴!」裴勉沉声道,「主子的事,也是你能背后议论的?」 「我,」万安挠挠头,「唉,我就是觉得林姑娘怪委屈的,别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皇帝的人。」 「王爷再三再四说过,文局正是他的人。」裴勉想着林疏影,心里也觉得难过,但还是正色说道,「你以后嘴上有个把门的,对文局正恭敬点,王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爷真的这么说过?」万安越发惊讶了,「这可真是……」 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阵乱嚷,王婆的声音跟着就响了起来:「有人在家吗?开门!」 「来了来了!」万安得意地一笑,站起来整整衣服理理头髮,向裴勉说道,「裴长史,待会儿你别说话,就看我的吧!」 他咳了一声,把原本就偏于尖细的嗓子刻意捏得更细些,一熘儿小碎步跑到院门前开了门。 王虎的黄胖脑袋一下子就伸了进来,肿眼泡四下里乱熘,待看见房门前坐着的裴勉时,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听说这里有个姐姐招夫?是不是那个姐姐?你看我怎么样?」 万安拿帕子把嘴唇一掩,笑了起来:「哎哟,别急呀,咱们进门来慢慢儿说。」 …… 文晚晚留意着周遭的动静,慢慢向茶叶街走去。 叶淮这时候正忙着对付王虎,大约没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正好去那个妇人说的地方走一遭,看看堂姐是不是真的来了淮浦。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裴勉装扮好的模样,忍不住一笑。还真是,齿白唇红,眉清目秀,若说是个女子,也没人会起疑心,要是从这情形看,还真有点像断袖。 不过,这两天里看他跟南舟相处时的情形,分明是恭敬有加,丝毫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反倒是南舟这几天对她,却是亲密的很。 会替她挽头髮,跟她一起择菜,昨日里她缠线,他还帮她拿着纺锤,更别提那天里,突然在她脸颊上那轻轻一抚。 一念及此,那微凉中带着燥热的感觉突然就浮上了脸颊,文晚晚定定神,不由得又想到,南舟他,真的是断袖吗? 抬眼一看,早已经走到了茶叶街,第二家是一栋两层小楼,临街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文晚晚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 真要进去吗,会不会是圈套?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天茶馆里的妇人满面含笑地迎出来,道:「文姑娘来了!」 文晚晚站在门槛之外,看着里面空无一人的院落,笑了下,却没有做声。 「文姑娘,」那妇人侧身往边上让了下,露出身后堂屋的门,「进来坐会儿吧,屋里没有别人,就只有一个姐妹,还给你备了梅丝金橘茶呢。」 堂屋的门内,露出浅蓝色衣裙的一角,文晚晚迟疑着,却在这时,裙角一动,门内闪出一张清瘦憔悴的脸。 第35章 文柚 文晚晚站在门槛外, 眼睛望着门里的人,两脚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移不开脚步。 隔着许多年头,昔日的青葱少女如今都已经改变了模样, 然而堂姐的模样始终刻在她心上, 那眉眼, 那神情, 她不会记错,眼前的人,就是她找了多时的,文柚姐姐。
第66页 「文姑娘,进来坐吧!」妇人见她怔怔的只管站在门槛外, 连忙伸手拉她, 笑意盈盈。 文晚晚的目光越过她,去看文柚,她躲在门里, 神色并不像她想像中那样欢喜, 反而有一点迟疑和哀伤, 但她慢慢地向她点了点头, 跟着又招了招手。 文晚晚本能地觉察到有点不对,然而,她是那么盼着见到亲人, 很快定住了心神,踏进院中。 就算是圈套,她也认了。 她实在是,很想家了。 吱呀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 妇人压低了声音:「文姑娘,外面有尾巴盯着,待会儿跟文夫人说话须得小心些,别让尾巴发现了破绽。」 文夫人?文晚晚看着文柚,原先就有的疑惑更深了,叫她夫人的话,堂姐应该是嫁人了,可她为什么这样清瘦,而且眉宇之间,总像是藏着无数哀愁似的? 她慢慢向堂屋里走去,虽然刻意把持着淡淡的神色,然而眼睛热热的,眼泪几乎要忍不住,脚踏进屋里的一剎那,手已经急急伸过去,握住了文柚的手:「见过姐姐,姐姐好。」 文柚嘴角动了动,笑容有些惨澹:「姑娘好。」 她的手握在文晚晚手里,冰凉凉的,还有些粗糙,她眼睛里虽然像是闪着泪光,可身体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点,竟带着几分生疏,文晚晚怔了一下,哽了声音:「姐姐。」 这些年里,她那样想念着姐姐,为什么姐姐看见她时,竟完全不像她想像中的欢喜? 妇人满脸是笑地跟过来,一手拉住一个,抬高了声音:「文姑娘,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我娘家妹妹,刚好过来我这儿住几天,我请你做的帕子呀,就是给我这个妹妹的。」 这是说给那些盯梢的尾巴听的了。文晚晚会意,忙从袖中取出帕子,塞在文柚手里,笑着说道:「你要的帕子我已经做好带过来了,姐姐,我做的活计有点粗糙,你看看行不行?」 文柚接过帕子,打开一看,就见月色的湖丝底子上绣着一丛金黄的桂花,又有两片桂树叶子,文柚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哽咽着说道:「好妹妹,你还记得。」 文晚晚的眼泪立刻滑了下来,连忙抬起手,装作梳理额前的碎发,不露痕迹地擦去了眼泪。帕子时的花样是她们小时候一起绣过的,金黄色的桂花,是她们最喜欢的花,两片桂树叶子,就是她们姐妹两个。 「进屋说,」妇人不失时机地拉着她们两个往屋里,「外头大毒日头的,别晒着你们。」 「好,我们进屋说。」文晚晚握住文柚的手,轻声说道。 文柚点点头,闪身让开路:「好。」 门虚掩了,文晚晚挨着文柚坐下,妇人提着茶壶,泡好了两盏梅丝金橘茶,裊裊的白汽散上来,氤氲了两个人的面容。 「姐姐,」文晚晚轻轻靠在文柚身上,低声问道,「你们后来搬去了哪里?我在淮浦找了好久,到处找不到你。」 文柚抬头看她,脸上流露出惊讶:「你说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在哪儿?」 文晚晚心中一动,难道,她说错了? 「姑娘,」妇人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眼睛往屋顶上一瞟,笑道,「我怎么听着窸窸窣窣的,好像有耗子从屋顶上跑过去似的。」 所以,南舟的人,在屋顶上偷听?文晚晚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恋恋地握着文柚的手,道:「姐姐,你如今怎么样?」 「我么,」文柚怔怔地看着她,声音有点哑,「逃出淮浦之后嫁了人,又守了寡,后面又被弄到京里去,早知道还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我就自己去。」 文晚晚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在京城?」 可为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哎呀,茶凉了,」妇人见她情绪波动时声音有点大,连忙搭讪着过来添水,「文姑娘快吃茶吧。」 她双手奉上茶盏,文晚晚接过来吃了一口,嗓子里涩涩的,还是有点惊讶,半晌才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京城?」 文柚笑了下,声音里就有点淡淡的幽怨:「好妹妹,你说这话,是在取笑我吗?」 文晚晚怔了下,瞥了眼对面坐着的妇人,凑在文柚耳边上低而快地说道:「姐姐,我一个多月前受了伤,过去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除了一同逃出来的南舟,这是她头一次,告诉别人这件事。 文柚低低地啊了一声,似信似疑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妇人又走过去给文柚斟茶,笑着提醒道:「妹妹,你是不是还有话要给文姑娘说?可别忘了,那才是要紧的事。」 文柚的眼神按了下,低着头咬了咬嘴唇,文晚晚看出来了,她有点怕那个妇人。 她们小时候,文柚就是这样,温顺胆小,遇见她害怕的人总是低着头咬着嘴唇,迟迟疑疑地不敢说话。 她看了眼妇人,微微一笑:「姐姐,麻烦你去拿点茶果好不好?我想跟这位姐姐单独说会儿话。」 文晚晚是女官出身,虽然说话和气,总是带笑,然而此时刻意带出气势,那妇人立刻便察觉到了,已经知道是惹她不快,想了想含笑说道:「好姑娘,我去拿茶果,你们说话时,也要留意些。」 她眼睛又往屋顶上一看,这才走出去,掩上了门。 文晚晚立刻挽住了文柚的胳膊,趴在她耳朵边上,含泪说道:「姐姐,我好想你!」
第67页 「我也想你。」文柚带着泪音在她耳朵边上说道,「好妹妹,你怎么能投靠了镇南王?姐姐听见时,心里很难过,陛下他对你那样好,你不该对不起陛下。」 文晚晚再没想到竟能从文柚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许久才涩涩地分辩道:「姐姐,我没有投靠叶淮,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文柚松开她,偏过了头:「好妹妹,你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姐姐笨,处处及不上你,姐姐也都知道,你又何必骗姐姐?」 「我没有!」文晚晚没来由地觉得鼻子一酸,一时间百口莫辩。这是怎么了,她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为什么,姐姐会这么对她? 她不禁又伸手拉住了文柚,恳切说道:「姐姐,我没有骗你,我去淮南时半路上遇到刺客,头上被打了一棍,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但是,我真的没有投靠叶淮,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说。」 文柚低着头不看她, 文晚晚连忙转过身去,高高挽起头髮,露出后脑上的伤给她看,低声道:「姐姐你看,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伤,大夫说要等里面的淤血化了,也许我才能想起从前的事。」 密密的髮根底下,露出那一大块肿起的青紫伤痕,文柚啊了一声,伸手摸上去,急急问道:「好妹妹,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就是怪麻烦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文晚晚见她这样关切,心里熨帖起来,放手撂下头髮,往文柚怀里依偎着,轻声道,「好姐姐,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我把在宫里的事都忘记了,就算我想投靠叶淮,也没什么可跟他说的呀!而且我到淮南才待了几天就逃出来了,一直在淮浦找你们。」 文柚又啊了一声,微微蹙起了眉头:「可是,我听刘宫人说,你一直跟叶淮在一起。」 刘宫人,是那个妇人吗?文晚晚看了眼屋顶,声音更低了:「我被叶淮的人盯上了,正在想法子逃走。」 「你……」文柚不觉离开了些,迟疑着说道,「刘宫人说镇南王兇残得很,你要是不肯投靠他,他怎么没杀你?」 「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我知道什么机密,他想弄清楚吧,可惜我什么都想不起,让他白白费心机了。」文晚晚抿嘴一笑,挽住了文柚,「好姐姐,你什么时候去的京城,又是什么时候回来淮浦的?」 「你真的全都想不起来了?」文柚抚着她的头髮,微微笑着,轻愁无限,「好妹妹,陛下一直想着你,让我来淮浦接你回去。」 陛下两个字她说的极轻,像是嘆息一般,文晚晚心中一动,抬眼去看她,文柚低了头,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好妹妹,你是个有福气的,虽然我们因为你吃了点苦头,不过有陛下照应,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如今陛下他……」 门突然被推开了,妇人端着一盘子干果走进来,笑道:「文姑娘,吃果子吧!」 文晚晚从盘子里拣了一个无花果出来,掰开了慢慢吃着,抬眼一笑:「姐姐,我跟你这位妹妹很是投缘,以后请姐姐好好照顾她,她胆子小,你可别吓她。」 「姑娘这话说的,我怎么敢?」妇人笑着瞥了眼文柚,一歪身在文晚晚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人见到了,姑娘信我了吧?」 文晚晚吃着无花果,半晌,点了点头。 妇人又露出了腕子上的翠镯,轻声道:「那人十分想念姑娘。后天一早,我带我妹妹一起去寻姑娘,咱们到码头边上好好玩一天,听说那里的船啊,走得可快了。」 文晚晚看着翠镯,许久才道:「好。」 第36章 亲她 翌日一早, 文晚晚打开院门时,吴氏跟着几个邻居急急忙忙正往这边走,一看见她就赶紧招唿:「丫头,你听说了没有, 王虎被那个淮南来的寡妇看上了!」 文晚晚抿嘴一笑, 道:「我听说了。」 何止是听说, 昨天她可是亲眼看着那个「淮南的寡妇」带着他的亲信丫鬟, 拉着一张脸跟叶淮汇报如何引王虎上钩,如何哄得王虎欢天喜地的,答应立刻休弃小燕,另结新欢。 牛婆婆紧跟在吴氏身后走过来,向文晚晚说道:「你手头没活吧?走, 跟我们一起去王家问问, 这都啥事啊,连王虎那种货色,都能让人看上?」 文晚晚笑道:「你们先去吧, 我灶下还烧着火呢, 等我先把火收拾好了, 待会儿就过去瞧热闹。」 「早知道连王虎都行, 那还不如我去呢!」刘小乙龇着牙咧着嘴,也跟她打哈哈,「文姑娘你说, 是不是那个淮南来的女人眼睛不好使?还是他们淮南的男人都长得丑,就连王虎这样的,也稀罕的不行?」 「我猜着就是这么个道理,」高十六哈哈大笑,「听说连镇南王都是个丑八怪, 淮南的男人能好到哪儿……」 高十六正说得热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就好像被什么勐兽盯上了似的,连忙四下里扭头乱找,这才看见文晚晚院里住着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走了出来,站在檐下冷冷地看着他,那股子吓人的感觉,估计就是这男人带来的。 高十六咽了口唾沫,后面半句话就没敢再说,只在心里嘀咕着,这男人什么来头,好不吓人! 说笑声很快远了,一群人都过去王家,隔着门跟里头的王婆和王虎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文晚晚回头看了眼叶淮,嗤的一笑:「好了,他们都只是随口说说,你别生气了。」
第68页 她也是看出来了,只要一说叶淮不好,南舟这脸准是黑得跟锅底似的。 叶淮轻哼一声,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忽地问道:「怎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知道呀,」文晚晚觉得他靠得太近了有点暧昧,转身撂下他往厨房里走,「你最听不得人说叶淮不好嘛。」 叶淮紧跟着追了过来,看着她淡淡说道:「哦,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文晚晚犹豫了一下,然而心里实在是好奇,抬眼看着叶淮,许久才试探着说道,「大概是你们,情深义重吧?」 叶淮先是一愣,跟着回味过来,顿时黑了脸:「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文晚晚一见他眉梢都立了起来,便知道他十分生气,连忙往厨房里跑,掩饰着说道,「我什么也没说。」 叶淮一闪身拦在她面前,凤眸盯着她,声音里夹着怒气:「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她如今是一天比一天放肆,都敢这么揣测他,可他好像,也并不捨得把她怎么样。 当初她约他一起出逃时,虽然不曾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把他当成了叶淮的男宠,只不过他那时候满心里都在想着怎么揪出那个下毒的细作,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她身上,也就觉得无所谓,没成想直到现在,她竟还这么以为。 想来是那时候他将邓崇秘密关押在别院里,再加上他一向不用女人伺候,早就有风言风语说他好男风,他又一直放任着不曾约束过流言,为的是让林疏影知难而退,没想到林疏影没吓跑,倒让她留下这么个印象。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文晚晚见他始终绷着脸挡着路,心里越来越有点发虚,暗自后悔把话说得太露骨,连忙改口道:「灶下还烧着火呢,你挡在这里不让我过去,待会儿烧煳了锅,可就没有饭吃了!」 叶淮冷哼一声,道:「怪道你前两天一直盯着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裴勉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虽然装模作样地在边上做活,但只要一有机会,两只眼睛就滴熘熘的,偷偷地瞄着他们。 不消说,她肯定是把裴勉也当成了那种人,现在想来,在客栈那夜她突然提起裴勉,又特地点出洗澡两个字,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这个笨女人! 他对她这般,她居然还以为他是断袖,天底下哪个断袖会这般对女人! 文晚晚发现,他好像很是生气,最近已经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生气了,果然是一说起叶淮,就格外容易激怒他。她心里思忖着,笑道:「我哪有一直盯着你们?就是有些好奇你们准备怎么对付王虎罢了。」 她见叶淮微微侧身站在门口,左边还有个空隙,正好可以熘进去厨房里躲躲,便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巧巧地侧了身,擦着他的衣袖一闪身,一只脚刚踏进厨房的地面,手腕上忽地一紧,已经被叶淮攥在手里,紧跟着就看见他的脸低下来,颜色浅淡的唇在她眼前停了片刻,犹豫着移下去,擦着她的脸颊,最后停在了她唇边。 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触。 文晚晚整个人都僵住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他在,亲她? 叶淮一颗心像擂鼓似的,咚咚咚的,无声又激烈地敲了起来,他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嘴唇擦着她的唇,眸色深深:「这样,你总该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文晚晚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一下子涨红了脸,挣脱他转身向屋里跑进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脸埋在被子里,还是烫的厉害,满脑子乱糟糟的,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他竟然亲了她,简直是疯了! 他是想用这个法子告诉她,他不是断袖? 简直疯了! 「出来!」门被敲响了,叶淮在外面叫她,「我有话跟你说。」 其实要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盼着见她,她脸上红着,眼睛眨着,羞涩又迷茫的模样,可真是让他欢喜。 刚刚那浮光掠影地一碰,其实,什么滋味也没尝到,只觉得心上热得厉害,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却是凉沁沁的。 应该是这个感觉吗?叶淮因为不清楚,所以很想弄清楚。 文晚晚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跳下床跑去插上门闩,跟着又跑回来往床上一倒,掀起被子蒙住了脸。 她想她肯定是这阵子跟他太亲近了,以至于让他以为她是随随便便的女人,竟然那样对她。 叶淮站在门外,等了又等,屋里始终静悄悄的,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心里的焦躁渐渐变成了难耐,叶淮手上使力,将薄薄的门板向内一推,沉声叫道:「文晚晚,出来!」 文晚晚一言不发的,只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 「出来!」叶淮越来越焦躁,沉声叫道。 高恕进来时,正看见这奇怪的场景,里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叶淮站在门前,眉眼间似乎有些恼怒,那架势,高恕有点怀疑他接下来就会一脚把门板踹飞。 这是怎么了?难道,两个人吵嘴了?高恕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行礼,低声道:「主子,属下按您的吩咐详查了茶叶街那个妇人,别的都没有什么古怪的,就是……」 昨天文晚晚往茶叶去的那一趟,叶淮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总是没来由地觉得,似乎她的态度有点古怪,于是吩咐高恕细细查查那个妇人,如今见他前来回復,便沉着脸往门内又看了看,这才迈步往厅中走去,向高恕问道:「就是什么?」
第69页 「就是她那个娘家妹妹总躲在屋里不出来,还总是抹眼泪,看着有点古怪。」高恕道,「不过昨天文局正过去时,那妇人的妹妹倒是露了面,又跟文局正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都说的什么?」叶淮问道。 「坐在屋里关着门说的,听不太清楚,」高恕道,「恍惚听见姐姐妹妹叫得怪亲热的。」 姐姐,妹妹。叶淮突然想起,那天她坐在屋里绣那条桂花花样的帕子时,他从外头走过,恍惚听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姐姐。 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叶淮回头看了眼文晚晚的房门,低声道:「盯住那两个女人,随时来报给我。」 高恕领命而去,叶淮独自站在厅中,看着紧闭的房门,久久没有出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文晚晚悄悄探头出来,突然发现他依旧在厅中,连忙又要关门。 叶淮一个箭步跨过去,横身挡在门内,那门,便关不上了。 文晚晚便慌慌张张的,抽身往外跑。 「站住!」叶淮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男人的手掌宽大,将她玲珑娇小的手,整个的包在了手掌心里。 「躲什么?」他看着她,慢慢地说道。 「没躲,」文晚晚慌乱到了极点,低着头不肯看他,「饭要烧煳了,我得去看看。」 她用力一挣,挣脱他跑去了厨房,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应该不是断袖。 而且他对她,好像,有那个心思。 很快听见了他的声音:「文晚晚。」 文晚晚茫然地抬起头,叶淮站在门框里,瘦高的身形顶天立地的,束髮玉冠上簪着她那支竹簪,神情晦涩:「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文晚晚不假思索地说道。 「没骗我?」 「没有。」文晚晚定定神,突然有点心虚,忙又补了一句,「明天我要跟上次托我做帕子的那个去码头边上玩,忘了跟你说了。」 叶淮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好。」 第37章 嘴唇(加更) 午饭跟前, 吴氏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王虎把小燕休了!」 她欢喜得双手合十,不住嘴地念佛:「阿弥陀佛,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小燕可算是逃出那个火坑了!」 文晚晚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忍不住也双手合十, 念了声阿弥陀佛。 「要我说文丫头, 你可真是个福星!」吴氏看她这副模样,心里着实欢喜,又道,「前儿我才跟你说了这事,立刻就来了个有钱的女人要嫁王虎, 还跟王虎说得清楚明白, 一定要把小燕休了,她才肯嫁过门,这不, 王虎火烧屁股一样, 立时三刻就写了休书, 可总算是把小燕拉出火坑了!」 「这是小燕自己的福气呢,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文晚晚笑着说道,「我寻思着也许是小燕她娘地下有知,保佑着她呢。」 「我看也是, 要不然怎么那么巧?」吴氏说着说着,又念了一声佛,「不过我这会子,又有点替那个淮南来的女人发愁,王虎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真要是嫁过去了,就怕要吃苦头,你说,咱们要不要提醒提醒她?」 文晚晚忍不住地发笑,看来裴勉跟万安戏演得很好,这些街坊邻居全都被骗过去了,不过这事却是不能让吴氏去提醒的,万一露出破绽,可就麻烦了。她拉住吴氏,轻声道:「好婶子,咱们先把小燕的事撕掳清楚,等小燕离了王家,咱们再去提醒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对,对,」吴氏道,「还是你想的周全,要不然万一王虎反悔,小燕可就又要遭罪喽!」 吴氏还想再说几句,忽地一抬头,看见叶淮从屋里走出来,一双俊逸的丹凤眼瞧着这边,神色似乎有点阴沉,吴氏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她们这些人过来吵扰文晚晚,连忙告辞:「丫头,我得走了,饭还闷在锅里呢!」 她不敢多说,一道烟地走了,文晚晚看她这副模样就猜到是叶淮来了,略一思忖,低着头往厨房走去。 叶淮很快叫住了她:「你躲着我?」 早饭时她就一言不发,只管低着头吃饭,上午又闷在屋里做针线,还是不肯跟他打照面,这会子还要躲着他。 文晚晚立刻否认:「没有。」 「没有的话,怎么一看见我就跑?」叶淮慢慢走过来,拦在她身前,「我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他那没说口的心思,比老虎吃人,还更加让人不知所措。文晚晚眼睛不看他,勉强笑了下,道:「我该去做饭了。」 「做饭要紧,」叶淮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还是跟我说话要紧?」 文晚晚不禁退了一步,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会子自然是做饭要紧,我都闻到煳味儿了。」 居然敢说做饭比他要紧?叶淮轻哼一声,又上前一步:「煳了就煳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身后是墙,却已经,退无可退。文晚晚深吸一口气,忽地向边上一转,越过他快步往厨房走,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我是穷人家出身,从不浪费粮食。」 叶淮立刻跟上去,就见她急匆匆地跑进厨房里,先去灶下撤了一根柴,跟着伸手揭开了锅盖。 一股子咸鲜滋润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香味中又夹着点刺鼻的焦煳味儿,锅里的白汽迅速升起来,又迅速消失,衬得她一张脸也有些模模煳煳的。
第70页 叶淮无端有些不安,总感觉她要藏在这雾气里,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不禁快走两步,站在她身边。 文晚晚拿铲子铲着锅底的煳饭,听见脚步声时也不抬头,只道:「你瞧,锅底下煳了一大块,都是被你耽搁的。」 叶淮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手里拿着把长柄的木铲,小心翼翼地从锅底剷出煳饭堆在灶台上,并不破坏上面的白饭。叶淮看见那锅白米饭上做出同心圆的形状摆了几圈红亮的香肠,又有碧绿的菜薹,金黄的嫩玉米粒,又见那香肠切得两头尖尖的,每一圈的尖头都对着前后两圈的尖头,看去就像是一朵盛开的,层层叠叠的红莲,漂亮极了。 偏是做个饭,都要做的这么漂亮,她也真是生了副玲珑心肠,就是不知道,这玲珑心里,是不是有他? 叶淮走近了,正要开口,文晚晚却又离开了,去门口拔了两棵葱细剥着,叶淮心知她还是在躲他,有些不满,道:「又做什么?」 「饭煳了,得想法子收拾一下。」文晚晚剥好葱,舀了一瓢水洗着,向他一笑,「都怪你,要不是你方才拦着我不放,好好一锅饭也不会烧煳。」 叶淮不由自主便跟着她笑了下,问道:「怎么收拾?」 就见她洗好了葱,修剪的干净整齐的指甲捏住一掐,将两段葱白连根掐下插在米饭里,跟着拿过筷子在米饭上疏疏落落地扎了许多小孔,又揭开灶台上一个小木盆,舀出来一勺白白的浓汤淋在饭上,这才盖上了锅盖:「葱白能压压煳味儿,再浇点米汤小火焖一会儿,应该能好不少。」 虽然从没听说过这种法子,但叶淮本能地觉得,她说的肯定没错,声音里不觉便带出了淡淡的爱意:「偏你有这么多歪门邪道。」 「偏你嘴里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文晚晚笑道,「我在想法子救这锅饭,你倒好,说我是歪门邪道?」 叶淮笑了下,又见她拿着勺子从木盆里舀刚才浇饭的汤,就着勺子喝了一口,问他:「喝不喝?我给你盛一碗。」 叶淮看不出那是什么汤,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米汤,」文晚晚说着话放下勺子,走去柜橱跟前拿碗,「今儿做的是捞饭,先把米煮得半熟,把汤舀出来,然后盖上锅盖继续焖熟,这个汤虽然什么都没加,但是滋味很厚,好喝的。」 叶淮眉梢一抬,走来拿勺子舀了半勺汤,又眯着眼睛把勺子转了下,喝了一口。 文晚晚愣在当地,脸上一下子就涨红了。 那勺子是她刚刚用过的,而且他特意转过来,分明是在找她刚刚喝过的位置。 早晨他微凉的薄唇那若有似无的一碰,立刻又浮上眼前,文晚晚在窘迫中,就见叶淮眼睛看着她,就着勺子的同个位置,又抿了一口。 不曾说出口的心思,昭然若揭。 文晚晚突然有些庆幸,还好她明天就要走了,这乱得理不清的一团,过了今天,她就再不用理会了。 她低着头走去灶下,把灶膛里的火又调了调,定了定神:「南舟,求你件事好不好?」 叶淮拿着汤勺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小燕的事。」文晚晚仰脸看他,神情恳切。 「小燕的事,不是办完了吗?」叶淮放下汤勺,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 「不算完。」文晚晚摇了摇头,「她如今虽然拿到了休书,但我觉得,只要她回了娘家,她那个绝情的爹爹肯定又要转手把她卖掉,这风险太大了,假如能碰见个好人家还好,万一再碰上王虎这样的,可不是才出火坑,又跳进火坑?」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叶淮道。 「我想着,最好是由你出面,从小燕爹手里买下小燕。」文晚晚道,「先把人弄出来,过几年她岁数大了,能养活自己了,就放了她的身契,让她自己挑个活法。」 这是她想了几天,琢磨出来的周全计策,不管是王家还是小燕的娘家,都是火坑,要想让小燕过得好,只有彻底摆脱这两个地方。 不过,她明天就要走,带上小燕肯定是走不脱的,这事情,也只能託付南舟去办,他虽然性子古怪了点,但有这一个多月的情分,想来他也不会待小燕不好。 叶淮眯着眼睛看着她,那种不安心的感觉更浓了,许久,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头买?」 「我没钱。」文晚晚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你不肯帮小燕?」 叶淮心中狐疑更深,又向前走了一步,挨她挨得极近,低着头看着她,低声道:「我给你钱。」 「并不是钱的事。」他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一下子裹住了她,文晚晚努力维持着镇定,偏开了脸,「你手眼通天的,连县令都替你说话,你出头办事样样都方便,可我是外乡人,又是个单身女子,我出面的话,只怕小燕爹要多种刁难,而且就算我买了,也怕有点事她爹就来闹,也是不干净,那就不如你去,他们都怕你,必定不敢惹你。」 她说的滴水不漏,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可叶淮却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不是怕事的人,又那样维护那个小丫头,怎么会因一点点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就这样顾虑?叶淮沉吟着,慢慢说道:「怕什么?就算他无理取闹,也有我给你撑腰。」
第71页 「何必又多过一道手?」文晚晚莞尔一笑,「你直接出头,却不是干净利索?」 「我怎么觉得,你这样子,倒像是要去哪里,所以提前把手里的事都交代给我?」叶淮的脸越来越低,嘴唇擦着她耳廓,又凉又热。 文晚晚心中一凛,一抬手挡住他,沉声道:「又瞎说。」 薄薄的唇便落在她手心里,带着点涩,陌生又让人心慌的感觉。文晚晚立刻撤手,却已经被他抓住了,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眸中的情绪晦涩不明。 许久,叶淮开了口:「好,我帮你办。」 但愿她,没有骗他。 第38章 逃走 小燕是当天夜里从娘家过来的, 虽然在叶淮面前还是很害怕,并不敢往搭茬,但看见文晚晚时却是十分亲热,一头扑在她怀里, 哭着说道:「姐姐, 我就知道是你救了我!」 叶淮轻嗤一声, 负手站在院里, 没有说话。 分明是他出力出人把她弄回来的,可这毛丫头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他有那么吓人吗? 喵喵喵几声急切的猫叫,却是猫儿看见了旧主人,欢天喜地蹿出来, 一个劲儿地往小燕腿上蹭。 「毛团, 毛团!」小燕一只手抱起猫儿,哭了起来。 文晚晚拿来帕子给她擦眼泪,笑道:「瞧瞧你, 鼻涕都哭出来了, 快擦擦吧!」 小燕连忙拿过帕子自己擦着, 红着脸带着羞说道:「好姐姐, 我爹跟我后娘正商量着再给我卖到哪里换几两银子,那位大叔就过去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姐姐让他去买我的,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报答不完!」 大叔?文晚晚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是说叶淮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叶淮一张白面顿时黑如锅底,叫她姐姐, 叫他大叔?这毛丫头哪只眼睛看见他有这么老?真是岂有此理! 小燕看文晚晚一边笑,一边去看叶淮,又见叶淮脸色难看,还以为是叶淮在计较她进门后一直没有道谢,连忙鼓足勇气走到叶淮跟前行了一礼,怯生生地说道:「大叔的恩德,小燕一定记得,一定报答大叔!」 还叫他大叔!叶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文晚晚大笑起来,忙跟过去拉起小燕去追叶淮,小声提醒道:「傻丫头,叫哥哥!」 小燕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最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只道:「主人的恩德,小燕一定报答!」 文晚晚笑得眼泪都出来,抹着眼睛向叶淮说道:「好了,你也别黑脸了,小孩子家心里没计较,有什么说什么,你跟她计较,你也成小孩子了!」 叶淮微眯着凤眸看着眼前的人。文晚晚拉着小燕,小燕也扯着她,猫儿跟在她两个的脚边,来回的打着转,这情形,倒好像这两人一猫才是最亲近的,他就像个外人,可分明他跟她才是一起的,这毛丫头一来,硬是把她都占住了,讨厌得很。 他淡淡说道:「待会儿万安也要过来伺候,以后就让小燕跟着万安学做事,别再这么傻呵呵的。」 小燕一听说她傻,越发窘得连手都没地方搁,文晚晚便拉着她往厨房走,笑道:「走,咱们去烧点热水,你好好洗个澡洗洗头髮,我屋里床上放着两套衣服,是给你买的,待会儿你洗好了换上。」 两个人说着话走远了,不多时,厨房里传来了哗啦啦的舀水声,噼里啪啦的烧柴声,间或夹杂着猫儿欢悦的叫声,叶淮从厅中走出来,看着灶前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心里又是醋意,又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温馨感觉。 就好像他们是市井中平平常常的一家人,母亲带着女儿在厨房做事,父亲在旁边帮忙,养的猫儿狗儿就在边上摇着尾巴等着打牙祭,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平静。 一剎那间,叶淮竟有些想一辈子都这么过。 「主子!」万安换上了青衣小帽的小厮打扮,一路小跑从门外进来,「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裴长史再过半个时辰就走,管教神不知鬼不觉,王虎那个蠢货做梦都想不到!」 叶淮点点头,道:「你就留在这里伺候,那个小丫头以后你带着,别让她总在跟前碍手碍脚。」 万安往厨房里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打算,这是嫌小燕总缠着文晚晚,要他把人弄走呢。万安心里越发惊诧了,几时起,自家主子竟然这样儿女情长起来? 入夜后,文晚晚跟小燕并头睡着,看着小燕恬静的睡颜,不觉嘆了口气。 小燕才来,她就要走了,看南舟的情形,对小燕也只是淡淡的,大约她走后,也就是能保住小燕吃穿不愁罢了,想要关切照顾,大约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如今连她尚且自身难保,再多的事,她也顾不得了。 堂姐说皇帝想接她回去,可如果想接她回去,当初又为什么把她赐给了叶淮? 堂姐说一直在京中,又说因为她吃了苦头,又是为什么? 文晚晚不觉又嘆了口气,要是能尽快想起来就好了。 「姐姐,」小燕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她的嘆气声,迷迷煳煳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文晚晚把薄被又给她盖了点,闭上了眼睛,「睡吧。」 等一觉醒来,就到了明天,到时候她跟着堂姐离开淮浦,堂姐肯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到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会恼怒成什么样子……
第72页 不过,她都要走了,在这里的种种,也就顾不得了。 文晚晚蒙头盖着被子,许久,终于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饭后,文晚晚做了一会儿针线活,看看日头高了,这才不动声色地把丝线什么的都收拾好,向小燕说道:「我约了人去码头,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早起的时候,跟小燕说过今天要蒸包子,所以小燕吃完饭就在碾酵母发面,心里虽然想跟她一起去,但又怕耽误了发面,便摇摇头说道:「我不去了,姐姐,你去玩吧。」 「行,那你就在家里吧。」文晚晚笑着看了眼叶淮,「南舟,那个大姐说了中午要一起吃饭,我到时候看情形吧,能推就推掉,要是推辞不掉,那么你跟小燕和万安在家吃吧。」 叶淮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好。」 文晚晚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走出家门时,隔壁王家门前吵吵嚷嚷的,王婆正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那个淮南来的女人诓骗王虎休了媳妇,自己却跑路了,邻居们都凑在跟前看笑话打哈哈,处处都热闹得很。 文晚晚回头看了一眼,很快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码头边的桂花树林里,桂花开得正好,浓郁的香气被风一吹,几里之外都闻得到,文晚晚迈步走进树林里,抬眼就看见文柚站在一棵桂花树底下,脸上的神色又像是喜又像是愁,轻声道:「你来了。」 「我来了。」文晚晚伸手摺下一枝桂花插在她髮髻上,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姐姐,我来跟你回家。」 「好,回家。」文柚点点头,嘆了口气,「咱们回家。」 「文姑娘,今儿咱们姐妹几个,可要好好地玩上一整天。」刘宫人笑着上前,一手挽住一个,「走,瞧这花开得多漂亮!」 桂树林外,几个钓鱼的闲人,有意无意地留意着这边的情形。 「有尾巴,」刘宫人沿着树林子里的小路走着,声音压得很低,「咱们得把尾巴甩掉了才行。」 文柚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像是很害怕的模样,文晚晚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地上拔草根玩,悄声说道:「别怕。」 刘宫人既然能在淮浦藏这么久,既然能在南舟眼皮子底下把文柚带来跟她碰面,肯定都已经安排好了。 果然没多久,就听树林外面一叠声地吵嚷起来,却是一艘船泊进码头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翻了船,船上的人一大半掉进水里,大声唿救起来,码头附近的人立刻都丢下手头的活计,飞快地跑过去救援,那几个钓鱼的原本并不打算管,结果几个来救人的被他们的水桶绊了一跤,很快抓住他们吵成了一团。 「哎呀,这边太闹腾了,咱们去那边的土地庙玩吧,听说庙里抽籤灵验得很,咱们也去抽一个签。」刘宫人拉着文晚晚往树林另一边走,飞快地说道,「暗中也有尾巴,快进庙!」 三个人一同进了庙,在神像前抽了签,又跟着道人进里屋解签,推开木床,露出地下一个暗道,刘宫人急急说道:「文姑娘,从这里出去就是西边小码头,咱们从那里上船,禁卫军在十里外接应。」 禁卫军?可是那夜来刺杀她的,分明也有禁卫军。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文柚忙道:「妹妹,走吧,跟姐姐回去找陛下。」 她的手温暖干燥,文晚晚定下心来,点了点头。 在黑魆魆的地道里小跑着走了两炷香的功夫,再露头时,面前是淮水的一股分支,一条货船泊在码头里,文晚晚跟着文柚上了船,船夫立刻起锚,顺风顺水,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文晚晚坐在船舱里,吹着微微潮湿的河风,恍如隔世。 当初她从淮路州逃出来的时候,原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大伯一家,几曾想到一直蹉跎到如今,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妹妹,」文柚也看着河面,低声道,「你的伤好了吗?想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吗?」 * 「没有,」文晚晚摇摇头,「姐姐,陛下既然要接我回去,当初为什么又把我赐给了叶淮?」 「不是陛下,是皇后。」文柚的声音涩涩的,「皇后拿住了我们,逼你去的,陛下他什么都不知道。」 文晚晚啊了一声,一剎那间,无数场景一股脑儿涌进了脑海里。 香菸渺渺的宫室,皇后艷丽中带着冷厉的容颜,她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慢慢划过她的脸颊,低声道:「去淮南偷遗诏,来换他们的性命。」 文晚晚紧紧捂着额头,遗诏,什么遗诏? 啊一声长叫,正在摇橹的船夫突然捂住胸口,扑通一声跌进河里,刘宫人紧跟着跑进来,惶急地说道:「不好,叶淮追过来了!」 文晚晚急忙跑出船舱一看,身后几只小船箭也似地追过来,最前面一艘船头上站着南舟,手持长剑,面沉如水。 文晚晚一颗心沉了下去,却在这时,脖颈上一凉,刘宫人拔刀横在她颈上,低声道:「文姑娘,得罪了!」 第39章 爱恨(加更) 冰凉的刀刃贴着肌肤, 文晚晚眼皮一垂,声音里便带出了高阶女官的威严:「你想杀我?」 「奴婢不敢!」刘宫人急急分辩道,「叶淮已经追来,奴婢只能假装劫持姑娘, 逼他退走!」 叶淮?文晚晚皱着眉看向身后的追兵, 哪个是叶淮? 「别伤我妹妹!」文柚从舱里跑出来, 怯怯地伸手去拉扯刘宫人, 「求你了,不要伤我妹妹!」
第73页 眼看后面几艘船飞也似地赶到了近前,刘宫人来不及多说,厉声向文柚叱道:「让开!」 跟着将手中刀向文晚晚脖颈上压得更深些,抬高声音向船头的叶淮喊道:「想要文局正活命的话, 全都退下!」 她一声喊, 货船的甲板底下跟着跃出来十几个灰衣的男人,上前来团团护住她,共同御敌。 刘宫人的刀刃虽然压得深, 但文晚晚能感觉到, 她小心拿捏着分寸, 丝毫不准备伤她, 文晚晚放下心来,低声嘱咐道:「如果他们还是不肯退,就把我弄伤, 吓吓他们。」 有南舟在,应该不至于不顾她的性命,她就能顺利逃走。 小船上,高恕急急向叶淮请示:「王爷,文局正在他们手里, 怎么办?」 叶淮死死盯着文晚晚脖颈上那把刀。他那样珍惜着的人,竟敢有人那样待她!杀戮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叶淮眯了眯丹凤眼,薄唇里吐出一个字:「杀!」 「是!」高恕得令,立刻吩咐道,「快追!」 水退船进,转瞬之间,两条船已经近在咫尺,刘宫人心惊胆战。 叶淮的名声她听过太多次,去年南境一战,直杀得洞夷血流成河,天地变色,如果被他追上,还有什么活络?她想着文晚晚方才的嘱咐,把心一横,低声道:「文姑娘,得罪了!」 不等文晚晚回答,刘宫人手中刀斜刺里一拖,在她脖颈上抹出一条血痕,跟着高声向叶淮喊道:「再敢靠近,我就杀了她!」 叶淮凤眸一睁,倏忽暴起。 刘宫人最后一个字刚吐出口,眼前白影一晃,叶淮从天而降,人还不曾落地,手中长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脖颈,跟着一把拉开了文晚晚。 刘宫人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快? 鲜血喷涌而出,文晚晚被叶淮用力拉开,堪堪避过,眼睁睁看着刘宫人扑通一声倒在甲板上,抽搐两下,再没了声息。 文晚晚眼前一黑,满心里说不出是惊讶、恐惧还是迷茫,紧跟着腰间一紧,叶淮一只手紧紧搂着她,腾挪躲闪,避开了灰衣人的攻击,紧跟着剑光如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灰衣人像被砍倒的麦秆,纷纷倒下。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充满了空气,文晚晚低低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把脸埋进了叶淮的怀抱。 那日在山道上被人追杀的情形再次浮上眼前,文晚晚看见了一个蒙面人露在外面的眼睛,眉心中间有深刻的川字纹,虽然想不起名字,但她认得这张脸,她在宫中见过无数次。 要杀她的,果然是宫里来的人。 后脑上疼得更紧了,血腥气刺激着她的神经,文晚晚紧紧抓着叶淮的衣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别怕。」叶淮一剑刺死一个扑上来的灰衣人,在百忙中急急向她说道。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文晚晚不自在的挣了一下,只换来他更紧的搂抱。 文晚晚禁不住抬头看他,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薄唇抿着,凤眸微着,有杀意,也有柔情,他的剑刃上淌着血,一滴滴的,尽数落在甲板上,又很快渗进去,留下一片暗红。 他不是她熟悉的南舟,此时的他犹如罗剎,陌生又可怕,然而他的怀抱却带给她安稳的感觉,文晚晚迷茫到了极点。 软剑一挥,又刺死一个灰衣人,尸体摔出去,撞到了正要往船舱里躲的文柚,文柚跌倒在地,眼看叶淮的长剑已经来到身前,文柚尖叫一声,向着文晚晚哭叫道:「妹妹救我!」 话音未落,叶淮的剑尖已经指在她心口,文柚吓得浑身发抖,想逃,可怎么也动弹不得。 「南舟!」文晚晚嘶吼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推开了叶淮,挡在文柚身前,「她是我姐姐,我不许你伤她!」 叶淮抿着嘴唇没说话,只一伸手,将她又拉过来,文晚晚跌跌撞撞地冲进他怀里,却又不肯被他抱住,两只手撑在他身前,仰着头看着他,颤抖着声音哀求:「南舟,你别伤她,她是我姐姐,我求求你,别伤她!」 眼泪滚下来,又被叶淮用手擦掉,他看着她,一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原来,是你想逃。」 事情并不复杂,也并不难理解,他只不过关心则乱,一心惦记着她的安危,一时竟没发现她就是主谋。 是她想逃,是她跟这两个妇人联络,是她一再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蒙蔽他,刚刚被他杀了的妇人虽然拿刀胁迫她,但手上根本没有使力,可笑他那时还揪着一颗心,恨自己来得不够快,害她受伤。 叶淮看着她,恨到了极点,果然,只要把心交出去,只要对别人有一定点儿期待,留给他的,就只有锥心蚀骨。 文晚晚看着他凤眸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心里知道委实是惹恼了他,忙哀哀地说道:「南舟,是我错了,你放过她,我求求你放了她,她是我姐姐,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跟她没有关系。」 叶淮垂目看着她,最初的恨意退去大半,酸苦愤懑慢慢地泛出来。不管他怎么做,她都是要走,去找皇帝。 可恨的是,他如今,竟然不捨得把她怎么样。 长剑冷光一闪,在文柚的脖颈上也留下一抹血痕,叶淮收剑还鞘,看着她冷冷说道:「回去告诉小皇帝,我在淮浦等他!」
第74页 跟着双臂一展,抱紧文晚晚,跃回了自己的船。 文柚瘫倒在地,摸着脖子上的血,哭出了声。 入夜后。 小燕蹭着墙慢慢挪进文晚晚卧房里,抬眼见叶淮还坐在后窗底下盯着文晚晚,丝毫不准备离开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向他说道:「时辰不早了,主人是不是该回去睡了?」 叶淮并不看她,淡淡说道:「出去。」 从上午他们从外面回来以后,叶淮就没离开文晚晚的卧房,而且也不准文晚晚出门,小燕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敢问,眼看已经是二更天,再不走,难道让他在文晚晚房里过夜吗?小燕鼓足勇气,又道:「主人,姐姐她该睡了……」 「小燕,」文晚晚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小燕走后,文晚晚关了卧房的门,走到叶淮跟前弯了腰,忽地一笑:「还生气呢?」 叶淮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他这样纠结恨苦,她却若无其事地发笑,果然是,惦记得多的人,只能自己咽下苦。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他冷冷等看着她,没有眨眼,没有说话,宛如泥塑。 文晚晚心里忐忑着,脸上却越发笑盈盈了,语气也跟着温软起来:「好了,我给你陪个不是,行不行?」 她被带回来以后,叶淮虽然十分恼怒,但还是立刻给她敷药包扎,文晚晚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也明白他当时对她是担心大过于其他,心里也不是不感动,只是眼下,他眼见是使性子怄气,已经把她关在房里守了整整一天,不尽快安抚好的话,只怕以后,她想出这个院子都难。 文晚晚向着叶淮福了一福,柔声道:「都是我不自量力,在你目光如炬的南公子眼皮底下还妄想逃跑,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英明的南公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许久,叶淮冷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她倒是能屈能伸,说跑就跑,说求人就求人,嘴巴像抹了蜜一样,几句甜言蜜语,就像把这件事抹过去,凭什么? 「我没想到会害得你这么担心,实在是对不住,」文晚晚见他似乎有些松动,连忙又转到他面前,声音越发轻柔了,「不过我呢,就像那孙猴子一样,再怎么折腾也跑不出你如来佛的手掌心,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叶淮又冷笑一声,转到了另一边。 文晚晚不屈不挠,立刻又跟过来,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猫:「好南公子,我下次再不敢了,别生气了。」 叶淮此刻,说不出是恨多点,还是爱更多点,冷冷反问道:「怎么,你还想有下次?」 文晚晚松了一口气,他肯说话,多半是气已经消了,果然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连忙说道:「不会了,反正我也跑不脱,又何必连累别人?」 原来她怕的是连累别人,他心里如何想,大概根本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叶淮又冷笑了一声,向椅子背上一靠,淡淡说道:「不必如此,你想跑的话,尽可以再试试。」 「不试了。」文晚晚摇摇头,「害你那么担心,不顾生死过来救我,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明知道她的话不能信,叶淮一颗心,还是忍不住一暖,可嘴上是不肯放过的,轻哼一声,撇过了脸:「我要是信你,那才是见了鬼。」 文晚晚嗤的一笑,趁势便道:「我说的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她起身往床边走,铺着被子,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 「不,」叶淮站起身,走去她床上坐下,一撩眼皮,「我就在这屋里睡,我亲自,看着你。」 第40章 欺负 三更鼓敲响时, 在厅堂里打地铺的小燕还是没有睡着,侧着耳朵听着文晚晚卧房里的动静,满心都是担忧。 那个老是黑着脸,看起来很兇的大叔, 居然死皮赖脸非要睡在姐姐房里, 可是他们, 根本就没成亲…… 小燕想起之前王婆说的, 文晚晚是叶淮买来的妾,又想起吴氏说的,叶淮十分无耻,想强占文晚晚的话,心里千迴百转, 又怕又气又想不明白, 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在欺负姐姐?为什么姐姐也不吭声,就那么让他住进去了呢? 「小丫头,」万安的声音幽幽地从旁边响了起来, 「深更半夜的不睡, 抽抽搭搭的哭什么?吵死人了。」 小燕吓了一跳, 顿时不敢再哭出声了, 抹着眼泪忍了老半天,听听万安没再吭声,忍不住又抽了一下鼻子。 「唉, 你这小丫头,」万安的地铺在桌子另一边,隔那么远还能听见她抽鼻子的声音,只好坐起来,压低声音说她, 「都这个时辰了,别闹了行不行?再闹下去今儿晚上就别想睡了。」 小燕抽泣着道歉:「对不起,我,我不该吵到你……」 万安一听她还是哭,顿时头都大了,连忙从桌子底下爬过来,连连沖她摆手:「你小声点,小声点!吵到了爷睡觉,咱们两个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燕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那个大叔果然很可怕,连他的小厮都怕他怕成这样,姐姐可怎么办! 万安又困又乏,又怕吵醒了叶淮,只得用手捂住她的嘴,小声说道:「小姑奶奶,别哭了,咱们爷睡觉浅,半夜里有点儿动静就得醒,一醒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呢,第二天脾气就不好,到时候就越发难伺候了,你可千万别再吵了!」
第75页 小燕在他手里使劲摇头,呜呜咽咽地说话,万安听不清楚,连忙把耳朵凑过来,又把手松开,这才听清楚了小燕说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去姐姐房里睡?他们,他们都没成亲!」 噗一声,万安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忙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忍着笑说道:「你深更半夜哇哇大哭的,就是为了这个?」 小燕抽抽搭搭地说道:「万安哥,大叔他,是不是在欺负姐姐?」 万安忍笑忍得都快抽筋了,又怕被叶淮听见了要发脾气,连忙说道:「小丫头你少胡说,咱们爷不是那种人,赶紧睡,再闹腾,把爷吵醒了,我也救不了你。」 小燕只得钻在被窝里捂着嘴,那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没多久就把被头全打湿了。 卧房里。 叶淮一张脸越来越黑,那个傻呵呵的毛丫头,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文晚晚嗤的一笑,轻快地说道:「我又不会跑,你偏要闹什么新文,深更半夜还要盯着我,这不,弄得小燕担惊受怕的。」 只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方才小燕跟万安的说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叶淮躺在床上始终没有动静,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但文晚晚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而且,全听见了。 叶淮原本是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的,此时听见她先开了口,不禁拧了眉,翻过身来正要说话,月亮光正好从后窗里照进来,却看见了文晚晚的模样。 她背对着他躺在地上,浓密的黑头髮拖在枕头边,像是怕冷似的,把被子拉得很高盖住了下巴,可一条胳膊仍旧像从前那样,横搭在被子外面压着,白月亮一照,分外觉得凉。 挂在嘴边的话不由得便改了,叶淮沉声道:「你真是不嫌冷!」 文晚晚没想他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觉得诧异,翻过身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叶淮也看着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中间又夹着窗框的黑影子,弄得她光洁的脸上半明半暗,越发显得一双毛绒绒的眼睛暖得让人心颤,可叶淮心里是不痛快的,冷着声音道:「大冷的天睡地上,还露着胳膊,你是存心要生病?」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让她打地铺,如今又怪她睡地上?文晚晚眨眨眼睛,含着笑反问他:「是你占了我的床,如今又怪我睡在地上?你这个人,可真是没法讲道理。」 叶淮再也躺不住,一撩长腿下了床,站在文晚晚跟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去床上!」 这又是哪里惹到了他,突然就凶神恶煞的?文晚晚有些疑惑,一只胳膊撑着,微微抬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床上太热,睡不着,」叶淮绷着一张脸,声音冷冰冰的,「你过去,我要睡这里。」 文晚晚看着他,唇边慢慢地漾开一个笑。她听懂了,他是怕她睡地上冷,所以才要跟她换,可他偏不肯好好说,非要恶声恶气地说什么太热,这个人的性子,可真是别扭。 笑意越来越深,文晚晚摇摇头,柔声道:「没事,我不怕冷,你快回去睡吧,当心着凉。」 「过去,」叶淮半弯了腰,皱紧了眉,有些焦躁,「快!」 「我不冷呢……」 文晚晚一句话没说完,叶淮的脸突然贴到了近前,紧跟着抓起她的胳膊往被子里一塞,又将她连人带被子一卷,忽地抱起在怀中。 他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一下子便盈满了鼻端,文晚晚出其不意,由不得低唿一声,本能地害怕起来:「你快放我下来!」 叶淮没有回应,他横抱着她,软玉温香盈满怀中,原本只是想让她换去床上,此时竟有些捨不得放手。 「南舟,你快放我下来,」文晚晚见他只是抱着不动,心里越发忐忑起来,急急说道,「别闹了!」 叶淮犹豫着,慢慢抱着她走到床前,弯腰松手。 被子卷着她,倏忽脱出他的怀抱,只有那暖而甜的感觉,依旧停留在怀中。 文晚晚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慌乱着说道:「行了,我已经听你的话换了过来,你快去睡吧!」 叶淮站在床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着她,她的脸隐在黑暗里,有些看不清楚,唯有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颤个不停,泄露出她心里的不安。 叶淮突然有一丝隐秘的欢喜,原来,她也在慌张? 原来,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文晚晚等了半晌,还不见他走开,有些着急了,不自觉地伸手出来往上拉着被子,低声道:「都快三更了,你快去睡吧!」 叶淮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文晚晚心中一紧,却见他低着头凑向她,越来越近,越来越低,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充满了她的四周,他的声音闷闷的,眼神是晦涩的:「你真是,就连睡觉也不肯老实。」 他微凉的手握着她的,慢慢地塞进了被子里。文晚晚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危险。 比那夜杀人时,比今天发怒时,都要危险。 一时间不知所措,文晚晚只能转过身背对着他,眼睛闭得紧紧的,就连唿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 叶淮静静地站在床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伸手将她的被子又向上拉了拉,这才走回去,躺在地铺上。 褥子上暖暖的,是她残留的体温,叶淮侧着身,脸颊贴着褥子,嗅着她留下的淡淡甜香气息,又是安心,又是悸动。
第76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听见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叶淮立刻睁开眼,不动声色地窥探着,就见文晚晚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似乎要下床的模样。 怒气立刻冲上头脑,叶淮咬了牙,她还想逃? 她倒是骗得他好! 下一息,却见她拿过边上的被子,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向他走过来。 叶淮突然反应过来,她是要给他盖被子。 方才他把她连着被子抱了过去,他自己的被子还留在床上,如今只是合衣躺着。 她是怕他冷,又不敢在他醒着的时候过来,所以一直等到现在,估摸着他睡了,才敢悄悄地过来。 叶淮的唇不觉便翘了起来,想要叫她,又怕吓着她,若是不叫,又有些不甘心,犹豫之间,只觉得身上一暖,被子盖了上来,文晚晚半蹲在他身前,动作极轻地给他掖被角。 叶淮微闭着眼睛,能看见她两只脚就在近前,趿着深绿的绣鞋,鞋尖上又绣着娇黄玲珑的佛手,脚踝从深绿色的鞋帮里露出来,白得像细瓷一般,让他忍不住想摸一摸。 叶淮正要伸手,文晚晚却已经掖好了被子,起身躺回床上。 叶淮很后悔。一时间抓心挠肺一般,又想跟过去,又觉得不妥,百般纠结之下,昏昏睡去。久10光整理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叶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有些难以置信,看这太阳的高度,至少也是辰正时分,他几时能这么安稳地睡这么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文晚晚探头进来,迎上他目光时莞尔一笑,道:「醒了?饭给你温在锅里呢,起来吃吧。」 叶淮慢慢地坐起身来,眼睛看着她,微微一笑。 若是每天醒来时都能看见她,大约才是,不枉活一回。 「主子请洗脸,」万安端着热水毛巾走过来,一看叶淮竟是睡在地上,不觉就是一怔,「主子你……」 叶淮拿过湿毛巾擦着脸,淡淡说道:「小皇帝如今,走到哪儿了?」 皇帝?文晚晚原本是要走,步子便挪不动了。 万安看她一眼,有些犹豫,很快就听叶淮吩咐道:「说,不用避开她。」 「是。」万安又看了文晚晚一眼,道,「皇帝昨天得了文局正的信儿,连夜赶路,如今离淮浦县城,还有七十里。」 第41章 同居(加更) 这一整天, 文晚晚都心神不宁。 七十里地并不算远,快马加鞭的话,半天就能赶到,可是皇帝, 真的会来吗? 入夜睡下时, 外面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文晚晚说不出是失望多些, 还是宽慰多些。 不来也好。南舟一再放话引他来,肯定不怀好意,就算为了安全,皇帝也不该来。 * 更何况她已经被赐给了叶淮,就算皇帝来了, 又能如何?君无戏言, 发出去的诏书,却是不可能收回了。 而且如今,她也想不起有关皇帝的事, 两个人见了面, 也无非是徒增伤感。 不来最好。文晚晚无声地嘆了口气, 她的性子她最知道, 即便当初是被皇后胁迫来的淮南,但只要她答应了,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即便从前她跟皇帝有什么,在她作出决断时,肯定也是决定斩断过去,重新开始。 那就还是,永不相见, 各自平安的好。 「怎么,」叶淮一直留神着她的动静,见她始终没有睡着,便猜出来她是在想皇帝,压不住心中的酸意,「一听说皇帝要来,连觉也睡不着了?」 文晚晚笑了下,道:「也不全是,只是一直想不起在宫里的事,有点好奇罢了。」 几番交锋,如今他与她各自的心思,差不多也是摆在明面上,文晚晚觉得,与其再躲躲闪闪,还不如,明明白白说出来,省得花力气去打哑谜。 叶淮听她竟然没有否认,心里越发酸了,一翻身盘膝坐下,冷笑一声:「不妨告诉你,小皇帝中午就已经到了,如今就住在县衙里。」 文晚晚只觉得心脏咚地一跳,慌乱窘急,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皇帝竟然,真的来了? 她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她记忆中那个男人,那个跟她一起剥栗子,一起吃茶,叫她阿晚的男人,是不是皇帝? 叶淮的酸意越来越浓:「怎么,一听说小皇帝来了,高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是不是觉得他来了,你就能走了?」 灰黑的夜色里,她一言不发地躺着,头髮堆在枕边,被子齐着下巴围着,胳膊并不像以前那样压在被子外头,而是严严实实地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像是入定了一般,连唿吸声都细的几乎听不见。 叶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本能地猜测都跟小皇帝有关,心里的恶劣情绪怎么也压不住:「怎了,小皇帝一来,连话都没得跟我说吗?」 却突然听见她咯咯一笑,问道:「南舟,过两天就是中秋了,你爱吃什么馅的月饼?到时候我给你做呀。」 叶淮再没想到她竟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有点无语,半晌才转过了脸,道:「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懂你在想什么。」文晚晚很快答道,「你一直盯着我不放,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难道我知道什么秘密?」 叶淮反问道:「你想知道?」 他的语气突然就郑重起来,文晚晚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大约很重要,大约是不能告诉她的,犹豫了一下还没说话,只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叶淮慢慢地向她走来,站在她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你想知道?」
第77页 「我……」文晚晚越发迟疑起来,本能地摇头,「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可他现在,并不想再瞒着她了。叶淮慢慢地,挨着她身边坐下,文晚晚紧张起来,连忙往床里挪,叶淮伸出手,挡住了她的退路,身子俯得很低,声音淡淡的,擦着她的耳廓:「我中的毒,活不过几年。」 文晚晚身子一颤,说不出是惊讶,还是难过,满脑子纷纷乱乱中,突然抓到一丝灵光:「难道,我?」 「也许吧。」叶淮的脸蹭着她的脸颊,嘴唇拂着她的耳朵,「你大约知道,那个下毒人的消息。」 文晚晚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心乱如麻。 窗外枝叶微微一动,像是猫儿在树上蹦跳似的,叶淮不动声色地向着她又俯低一点,直到两个人之间近得没有一丝距离,这才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睡吧。」 县衙中。 淮浦县令胡铨双膝跪地,恭敬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恭请陛下安歇。」 皇帝叶允让坐在榻上看书,淡淡说道:「退下吧。」 胡铨走后,叶允让放下书看着窗外,心神不宁。 派去哨探的人始终没有回来,难道,没找到她? 「陛下,」贴身太监走过来,轻声回禀,「文夫人做了宵夜过来,要不要让她进来?」 叶允让眼睛瞧着窗外,心不在焉说道:「拿进来。」 少停,文柚提着食盒走进来,怯生生地上前行礼:「陛下,民妇做了点醪糟汤圆,请陛下用夜宵。」 叶允让回头看她一眼,随口说道:「我记得先前她曾说过,深夜之时,不合吃甜腻难克化的东西,不然只怕要睡不好了。」 文柚一听这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低着头咬着嘴唇,手里的食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张脸臊得通红。 叶允让很快留意到了,脸上的神色温和了点,道:「无妨,你不惯常做这种事,不懂也没什么,放下吧。」 文柚听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差不多,便知道他并没有怪罪,心里这才好了点,忍着眼泪说道:「妹妹她从小就聪明伶俐,不管什么东西都是拿起来就会,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事也做不好。」 「是啊,」叶允让的神色温柔起来,「她的确是事事都妥帖周全,那时候朕的衣食住行都是她照料,若不是她,朕在英华殿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难过。」 文柚偷眼看着他,原本不曾掉下的眼泪,这时候反倒有些忍不住,正在煎熬的时候,太监走上前来回禀道:「陛下,钟统领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叶允让脸上一喜,坐直了身子。 少顷,禁卫军左统领钟琦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上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微臣参加陛下!」 叶允让不自觉地又向榻前倾了身,急急问道:「见到文局正了?」 「镇南王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微臣虽然看见了文局正,但是没有机会跟她递上话。」钟琦微微抬头看着叶允让,眉心中的川字纹清晰可见。 叶允让失望地向后退了下,却又不甘心,立刻又倾身向前,追问道:「为何不等她睡下后进去递话?」 「陛下,」钟琦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道,「镇南王跟文局正,同居一室。」 叶允让低低了啊了一声,失魂落魄。 她竟然真的,跟了叶淮。 先前他想起此事,总觉得遥不可及,也总觉得并不像是真的,以他们的情分,以叶淮好男风的名声,就算她去了淮南,肯定也不会发生什么,可他们竟然,同居一室。 他只不过去了一趟离宫,再回来时,竟然就失去了她。叶允让颓然地向后坐倒,一种迟钝的疼慢慢地泛上来,瞬间就疼得不能忍耐。 「陛下,」钟琦又道,「淮浦城中虽然看不出异动,但镇南王一再用文局正激怒陛下,诱导陛下前来,必定居心叵测,陛下是否移驾附近的青州,再召镇南王前去见驾?那边兵马充足,镇南王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不必了。」叶允让定定神,恢復了平素的温和平淡,「他既然想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吧,你去安排妥当些,到时候请镇南王随朕到京中小住几日。」 钟琦退下后,文柚大着胆子上前说道:「陛下,这事怨不得妹妹,妹妹失忆后,把宫里的事情都忘了。」 「连朕,也忘了吗?」叶允让皱着眉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落寞,「也不知道镇南王待她好不好。」 「那天我在船上时,亲眼看见镇南王为了妹妹,一连杀了十几个人,」文柚想着那天船上的情形,打了个冷战,「后来轮到我时,妹妹求了他几句,他那样凶神恶煞的一个人,竟然真的放我走了。」 文柚窥探着叶允让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着,镇南王对妹妹,应该也是很好的吧,毕竟我妹妹那样的人品相貌,有几个人会不喜欢呢?」 「退下吧!」叶允让突然抬高了声音。 文柚吓了一跳,连忙低着头出了门,走到廊下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屋里闭目不语的叶允让,嘆了口气。 「陛下,」太监上前提醒叶允让,「时辰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把英华殿的布置图交给胡铨,」叶允让揉着眉心,道,「让他连夜布置好。」 「是。」太监答应着,匆匆离去。
第78页 叶允让躺在床上,嗅着安神香的气味,却怎么也无法合眼。 脑中来来回回的,只有那一句话,她跟叶淮,同居一室。 同居一室。她已经忘了他,可他却不能让她忘了他。 翌日一早,万安服侍叶淮洗脸时,小声说道:「主子,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是不是回府去?」 「不回。」叶淮擦了脸,把毛巾丢给他,道。 「主子,」万安硬着头皮提醒道,「就算不想着别的,好歹也该回去给大爷上个坟。」 大哥。叶淮心里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文晚晚。 她正在菜园里捉虫子,像是感觉到了,抬头向他一笑:「南舟,快中秋了,我想待会儿去给我爹娘上个坟。」 原来那两座坟,是她爹娘的。叶淮看着她,慢慢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第42章 故人 坟墓前些日子刚刚修整过, 新垒的青砖围子整洁牢固,文晚晚跪在坟前磕了头,起身收好祭品时,见叶淮站在不远处的柳树荫下出神, 便招唿道:「南舟, 走吧。」 叶淮点点头, 过去跟她并肩走着, 目光瞥见树丛里一抹灰色时,眯了眯凤眸。 今天这淮浦城里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中秋节了,你要不要回淮南去扫墓?」文晚晚随口问道。 「等见过了小皇帝,就回去。」叶淮回过脸来看她, 「你跟我一起回。」 文晚晚这两天总听他提起皇帝, 已经习惯了,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 叶淮长眉一挑,问道:「怎么?」 「我看你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怎么老管人家叫小皇帝?」文晚晚笑道, 「就好像你年纪很大似的。」 人家?她叫小皇帝, 倒是叫得亲热。叶淮心里不痛快, 语气里就带出了几分酸意:「怎么,你知道小皇帝多大?」 「他是辛戌年二月初……」文晚晚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她居然记得?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她忘记了那么多的事情,可皇帝的生辰她却脱口而出,这个日子对她来说肯定很重要,即便她忘了别的,也没有忘记这个。 叶淮冷笑一声, 低下头直问到她脸上:「怎么不说了?」 「我……」文晚晚别开脸,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叶淮冷哼一声,忽地站住步子,折下一根树枝掷向树丛,「没用的东西!」 树丛里一声闷哼,紧跟着又安静下来,文晚晚忍不住问道:「里面有人?」 叶淮横她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心,不是小皇帝。」 文晚晚便不说话了,反正一提到皇帝,他的态度总会变得很恶劣,想要耳根清净的话,文晚晚觉得,最好不要再提。 叶淮见她不说话,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忽地拉住她,低头说道:「辛戌年八月二十一日。」 「什么?」文晚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懵懵地问道。 「我的生辰。」叶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紧张,「记住了没有?」 文晚晚嗤的一笑,道:「你可真是,明明是你年纪更小!」 「那又如何?俗话说拄拐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叶淮忽地向前一望,握住了她的手,「走,去街上逛逛。」 他不容分说,拉起她就走,像是有意显示他们的亲密似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十指相扣。 文晚晚手心里很快出了汗,想要挣脱,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在窘迫中只能小声说道:「你快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正是要人看着才好。」叶淮微微抬头,看向了路边的一栋小楼。 文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二楼的窗户后人影一闪,啪一声,窗户关紧了。 楼上。 叶允让闪身退到窗帘后面,闭了闭眼睛。 「胡铨,」他沉声吩咐道,「立刻请文局正去县衙!」 楼下。 文晚晚抿着嘴唇使着力气,努力想要挣脱,叶淮紧紧扣住她,瞧着她徒劳地努力,眼睛里流露出了笑意。 就凭她的气力,怎么可能挣脱他?她也真是自不量力,傻得可爱。 他看着她,声音里带出不自觉的爱意:「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要是你能挣出一根手指来,我就……」 没等他想好要如何,文晚晚忽地伸出右手,向他腋下一挠。 叶淮素来禁不住痒,连忙向边上去躲,笑出了声。 「妹子!」郭张氏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跟他,你们?」 文晚晚连忙回身一看,郭张氏领着几个打扮的干净的小丫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们……」 叶淮握紧文晚晚的手,看着她慢慢说道:「不错,我们。」 「可是他,你,」郭张氏看看叶淮,又看看文晚晚,百思不得其解,「哎,你们都把我搞煳涂了!」 道旁又传来一声高唿:「卑职参见文局正!」 县令胡铨从楼上飞跑下来,还没到跟前,先向着文晚晚打了一躬,恭敬说道:「卑职先前不知道文局正在淮浦,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郭张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悄悄一扯文晚晚的衣襟,低声问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好嫂子,待会儿我再跟你说。」文晚晚脸上若无其事的,心里却有点惆怅,在淮浦这段的平静日子,大约也是,走到头了。
第79页 胡铨又是一躬:「卑职已经在县衙里备了水酒,请文局正移驾光临。来人,请文局正上轿!」 两班捕快鱼贯而出,又有四名衙役抬来了轿子,领头的李青远远看着文晚晚,神色复杂。 「不坐轿,」叶淮拉着文晚晚,淡淡说道,「我们走过去。」 胡铨下意识地向楼上一望,待收到肯定的消息后,连忙躬身向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请!」 文晚晚的手依旧扣在叶淮手里,手心凉浸浸的,全都是汗。 皇帝来了。皇帝要见她了。 心里一时紧一时宽,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耳畔忽地响起幽幽的洞箫声音,吹的是一曲《折杨柳》,垂杨拂绿水,摇艷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文晚晚的步子,一不留神,便合上了拍子。眼前出现了春日的庭院,男人吹着洞箫,她坐在廊下做针线,低低地哼着曲子,合着他的音调。 耳边突地传来一声冷哼,打断了她的回忆,叶淮松开她,两只手移上来,慢慢捂住了她的耳朵,冷冷说道:「什么狗屁不通的调子,污人清听!」 萧声戛然而止。 文晚晚没有阻拦,只茫然地顺着他的步子一起向前走着。混乱的记忆中,男人的脸一点一点从浓雾中透出来,单眼皮,微微下垂的眼角,黑眼珠又黑又大,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弯月牙。 县衙就在前面,胡铨当先带路,向后宅里走:「文局正,这边请。」 文晚晚踏进门槛,当先看见深绿色抄手长廊,一色暗红的廊柱,栏杆是透雕菱花的图案,栏杆旁边摆着风炉,炉子上火钳叉开放着,架着两颗栗子。 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温存的声音:「阿晚张嘴,我剥给你吃。」 文晚晚弯腰伸手,拿起一颗栗子,脑中拼凑出另一幅图画,深绿的抄手游廊尽头,挂着英华殿的匾额,男人剥好栗子向她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是皇帝,她记忆中那个人。 叶淮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栗子,掷向风炉,当一声,火钳落地,噗一声,风炉翻倒,银霜炭撒了一地。 文晚晚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沿着走廊,慢慢地向前走去。 「文局正这边请。」胡铨在前领路,指了指右手边的屋子。 文晚晚毫不犹豫地踏了过去。 小几上放着扁圆的花觚,插着一枝桂花,嵌螺钿拔步床上挂着樱草色的帐幔,帐子上绣着的,也是桂花,装着野菊花的软枕边上放着没做完的针线活,是个浅月白的扇套,桂花的叶子只绣了一半。 文晚晚走到近前,摩挲着帐幔,最后拿起了扇套。 她想起来了,这里布置的,和她从前住过的屋子一模一样,她也认得这针线,是她做的。 皇帝去离宫的时候,她正在做这个扇套,给皇帝做的。 做到一半时,皇后的心腹叫走了她。 六幅牡丹屏风跟前,皇后的手搭着鎏金扶手,长长的指甲上涂着大红的蔻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向她说道:「尚仪局局正文柚,或者,本宫该叫你文晚晚?欺君之罪,株连九族,你可清楚?」 堂姐被嬷嬷押着跪在边上,哭得红肿了眼睛。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英华殿,皇后取下墙上的洞箫,声音幽冷:「文晚晚,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本宫不杀你,」皇后看着她,「去淮南,若是你能拿到本宫要的东西,本宫就放了你大伯和你舅舅一家。」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迅速翻涌席捲,文晚晚的手指颤抖起来,原来如此。 八年前的秋天,大伯家接到里正的通知,堂姐被选为宫女。 堂姐捨不得离开父母,痛哭了两天两夜,最后,她冒名顶替,大伯一家连夜逃出了淮浦。 她被分到了英华殿,与六皇子叶允让一道长大,直到两年前,叶允让大婚,她调去尚药局。 叶允让给她戴上那只翠镯,低声道:「阿晚,等我。」 她是怎么说的?文晚晚用力按压着太阳穴,那时候的她,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她还是想不起来? 「阿晚。」里屋蓦地传来一声低唤。 穿绛纱衣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看着她,似喜似悲。 记忆中那人的脸,渐渐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文晚晚看着他,剑眉,虎牙,单眼皮,拇指上绿幽幽的,套着一个扳指。 皇帝,叶允让。 嘴唇动了动,文晚晚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白影一晃,叶淮一把拉过她,搂在了怀里。 耳边传来他幽冷的声音:「皇侄。」 眼前的叶允让也开了口:「镇南王。」 第43章 朕的阿晚(加更) 镇南王, 叶淮。 文晚晚怔怔地看着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的男人,惊诧懊恼之中,竟然忘记了挣扎。 记忆被迅速唤醒,叶淮, 字南舟, 辛戌年生人, 年方弱冠, 貌若好女,残暴狠辣。 这一切,临走之前,皇后的人都曾告诉过她。 可笑她直到真相大白,方才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 叶淮看着她, 凤眸里的神情晦涩不明, 他轻轻拂了下她额前的碎发,低声道:「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叫南舟, 是你自己不记得。」
第80页 不错, 他一开始就告诉了她, 是她自己没想起来, 南舟就是叶淮。 文晚晚发觉,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但他的神情, 却那样理所当然。文晚晚很有点想笑。 果然是他,瞒了她这么久,一旦被人当面揭破,头一件要做的,却是把自己撇清。他不曾骗她, 都怪她没有想明白。 这么个骄傲的性子,怎么也不肯落了下风呢。文晚晚笑出了声,心里却有些发苦:「不错,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没想起来。」 与他诸般纠葛,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认。 叶淮听她的语气格外轻淡,心里却没来由的一紧,下意识地把她又搂紧一些。 文晚晚没有挣扎,只抬眼看着他,轻声道:「南舟,你放开我。」 叶允让眼睛一亮,连忙上前一步,向着文晚晚伸出了手:「阿晚,到朕这里来。」 「皇侄,非礼勿言。」叶淮轻嗤一声,拦在了他面前,「她是我的人,你该叫她婶婶。」 叶允让看着文晚晚,神情里带着一点执拗,轻声说道:「阿晚,你的伤好点了吗?朕一直记挂着你。」 越过叶淮的肩膀,文晚晚看向叶允让,更多的往事涌上心头。 春日里,他在水边给她把风,她挽着裤腿跳下御河摸鱼,手指长短的小鱼拿柳树条串成一串,两个半大孩子猫在英华殿后,偷偷摸摸烤了半焦煳的鱼,你分一条,我分一条。 夏日裁衣,英华殿分到的料子又是别人挑剩下的,他闷闷不乐,她便学着自己做衣裳,费尽心思搭配好颜色款式,尽力把那些颜色沉闷、花样老旧的料子,做成少年人喜爱的样子,头一件缝好的是件中单,针脚不均匀,线也缝得歪了,可他是那样喜爱,每天里都穿,直到领子磨得毛了,袖子上破了洞,也捨不得换。 秋日中元,后宫祭祀亡人,皇帝早已忘了他那早逝的母妃,他闷坐在后殿发呆,她带着他去御河放灯,教他对着河灯许愿,祈祷亡故的亲人来生超脱。她也做了河灯,两盏放出去沿着河水流下,银红的灯火明明灭灭,他记得她的履歷上父母健在,问她是在祭奠谁,她告诉了他自己的秘密,他握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欢喜,头一次叫她阿晚。他在她耳朵边上悄悄说道:「阿晚,我们两个有秘密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冬日深夜,宫女的房间滴水成冰,柴炭潮湿,火还点着,先抖了一地的菸灰,她冷得睡不着,他就把自己分例里为数不多的银霜炭都给她,给她烧了手炉脚炉,他拨着手炉里的火,轻声对她说:「阿晚,等我到了年岁分封出宫,一定让你有用不完的好炭。」 一转眼又到春日,他十六岁时,皇后要给他挑选侍寝宫人,他向皇后求了她,可最后,分给他的却是皇后身边的宫人,而且,他还不能不要。那天他守着她坐了一夜,天亮时向她笑了一下,道:「阿晚,我以前都想错了。」 从那以后,他留在英华殿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出去走动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很忙,她时常到深夜才能见他一面,他总是急匆匆地跟她说:「快了。」 两年前,他分封为王,即将迎娶皇后的侄女,她被调去尚药局。 他寻来了一块上好的翡翠,琢了一只贵妃镯,镯心做了扳指,他给她戴上那只翠镯,自己留下了扳指,他说他们就像镯子和扳指一样,一个心里,装着另一个,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阿晚,等我。」 她抽出手,摇了摇头。她猜他大概是不会再出宫了,可她想回家,她想家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她,看着她眼中含泪轻声向他央求:「等将来……你放我回家,好不好?」 他终是不肯答应。他登基为帝,销毁了她所有的户籍档案,他给她做了新的身份,所有的文牒上都写着文晚晚的名字,他对她说:「阿晚,再等等,朕会光明正大地娶你。」 她没等到这天。皇后早已经察觉了他的私情,趁他去离宫之时,发落了她。 往事太多,一剎那间全都堵在心上,而且,像她从前害怕的那样,真相併不总让人欢喜。文晚晚看着叶允让,许久,涩涩地叫了声:「陛下。」 「阿晚,」叶允让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似喜似悲,「你想起我了?」 「呵。」叶淮的冷笑声打断了一切。 他看着叶允让,回身低头,打横抱起了文晚晚,他的双臂箍着她,按下她的挣扎,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皇侄,时辰不早了,我该带你婶婶回家了。」 「大胆镇南王!」一旁侍立的钟琦大声喝道,「陛下面前,竟敢如此无礼,论罪当诛!」 「皇侄,」叶淮没有回头,淡淡说道,「看好你家的狗,别总放出来汪汪乱叫。」 叶允让摆摆手,钟琦懊恼地退在了一边。 文晚晚看见了钟琦的脸,茫然的心里勐地一凛,微有些露白的眼睛,眉心中深刻的川字纹,他是去别院的途中刺杀她的人,是谁指使他? 「镇南王,」叶允让追上来一步,声音温和,「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走?朕很想念阿晚,还想和她好好说说话。」 他看着门外,抬高了声音:「来人,请镇南王留下赴宴!」 「是!」门外窗外,霎时间跳出无数带甲持刀的士兵,将整间屋子团团围住,黑衣黑甲像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满天的阳光,「请镇南王留下赴宴!」
第81页 声音震耳欲聋,文晚晚向叶淮怀里缩了下,无端便有些担心,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他。 叶淮停步回头,瞥了叶允让一眼:「皇侄,难道不曾听过我的名头?就凭这些人,也想留下我?」 「王叔,」叶允让淡淡一笑,「淮浦驻军三千,外加青州、云州驻军三万,淮水上战船数十艘,朕的人马或许比不上王叔麾下的骁勇,不过,要想留王叔与朕共饮,大约也是够了。」 叶淮微哂一下,道:「皇侄不妨试试。」 「王叔乃是万人敌,朕知道,就算朕的兵马再多一倍,王叔大约也能来去自如,不过王叔,如今你不是一个人。」叶允让又上前一步,语声蛊惑,「阿晚芊芊弱质,王叔带着她,是走不脱的,到时候刀兵一起,未免要殃及阿晚。王叔,只要你留下阿晚,朕放你走。」 叶淮瞧着他,忽地笑了起来:「废物!」 他抱紧文晚晚,大步流星朝外面走去:「心爱的女人护不住也就罢了,竟然连明刀明枪地抢也不敢,专一会摇唇鼓舌,威逼利诱!本朝有你这样的皇帝,看来是气数尽了!」 叶允让脸上一红,声音便冷厉起来:「叶淮大逆不道,狂悖欺主,给朕拿下!」 「拿下叶淮!拿下叶淮!」门外顿时响起无数声音,怒吼回应。 叶允让又上前一步,眸中流露出一丝急切:「阿晚,我为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阿晚,我很想你,跟我回去吧。」 文晚晚看着他,本该是波澜不惊的心,眼睛却不自禁地湿了,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耳边又听见一声冷笑,叶淮垂目看她,凤眸中似有火在烧:「文晚晚,我看你敢!」 「陛下,」钟琦上前一步,拔出了刀,「臣愿为陛下擒拿逆贼叶淮!」 刀光如电,眨眼便噼到近前,刀锋向着的,却是文晚晚,可叶淮的剑比他更快,银光只是一闪,钟琦眉心中间倏地多出一抹红,川字纹从中断开,尸体扑倒在地。 叶允让大吃一惊,高声叫道:「护驾!」 脖颈上一凉,叶淮的剑刃已经架在他咽喉上,冷冷说道:「废物!她若是跟着你,早晚丢了性命!」 「南舟!」文晚晚挣脱他挡在叶允让身前,「你别伤他!」 「妹妹,」文柚从里屋跑出来,泪如雨下,「陛下对你那么好,你不能伤陛下!」 剑气凛冽,叶允让却丝毫不觉,他看着文晚晚,嘴唇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慢慢从怀中拿出那支翠镯:「阿晚,你果然没有忘记我,跟我回去吧,我们回英华殿,你的屋子,你的东西,我都给你保存着,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叶淮目眦欲裂,手中剑光一抖,翠镯从中断成两半,噹噹两声,落在地上。 文晚晚低唿一声,本能地蹲身去捡,腰间跟着一紧,又已经被叶淮搂在怀中。 只这一瞬,屋顶上已经跳下无数禁卫军,团团上前护住叶允让,叶允让快步向后退去,沉声道:「擒叶淮,救文局正!」 门外众军齐齐答应,声如雷震。 叶允让盯着叶淮揽在文晚晚腰间的手,冷冷说道:「叶淮,放开她,朕饶你不死。」 「南舟,」文晚晚仰起头看着叶淮,「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让你跟着这个废物?」叶淮眯了眯凤眸,「做梦!」 「拿下叶淮,」叶允让一抬手,「死活不论!」 「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无数士兵高声答应着,冲进了屋里。 文晚晚用力推了下叶淮:「快走!」 「别怕,」叶淮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笑了一下,「那个废物,奈何不得我。」 他抬起头时,声音清越:「裴勉,胡铨,动手!」 门外,两声答应压过喧嚣:「属下听令!」 叶允让心中一紧,立刻叫道:「禁卫军护驾!」 门内,包围叶淮的士兵中突然有一半亮出兵刃,杀向同袍,眨眼间血流满地,领队几人全都做了刀下之鬼。 门外的士兵中,也有一半暴起发难,刀光所经之处,惨叫声连连。 一剎那间,风云突变。 叶允让被禁卫军护着,连连后退,很快已经退无可退。 叶淮抱起文晚晚,瞥他一眼:「废物!」 他白衣飘然,踩着遍地的血污,慢慢向外走去,似闲庭信步。 叶允让在绝望中望过去,只看见他臂弯间露出文晚晚几绺头髮,蜿蜒缠绕,却不在他怀中。 阿晚。叶允让颓然坐倒在地。 朕的,阿晚。 第44章 吻 船离码头, 顺风顺水,眨眼便将淮浦城抛在了身后。 文晚晚坐在窗下,柔声向手足无措的小燕说道:「别怕,我们跟南舟去淮南, 到了那边, 没人敢欺负你。」 小燕抱着猫儿, 用力点了点头。 文晚晚心里却有些茫然, 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终于还是,要去淮路州,去镇南王府,今后要如何跟叶淮相处? 而且, 皇后说的遗诏, 大伯和舅舅他们,如今怎么样? 门帘一动,叶淮一弯腰走了进来, 瞥了眼小燕:「出去。」 小燕一向怕他, 连忙抱着猫儿, 手脚并用地钻出了船舱。 文晚晚看着叶淮, 浅浅一笑:「她本来就胆小,你吓她做什么?」 「她自己胆小,难道怨得了我?」叶淮紧挨着她坐下, 撩开了两条长腿,「那个钟琦,为什么要杀你?」
第82页 原来他,当时就看出来了。文晚晚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初去别院的路上, 就是他带人想要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哪些仇家?」叶淮说着话,拿过她的手,在手中把玩着。 文晚晚连忙抽回来,脸上就有些热:「我不知道。」 叶淮立刻又拿过去,修长的手指握住了,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我不知道!」文晚晚有些急了,用力抽回手,起身想要离开。 叶淮看着她,神色冷下来,抓住她的手向怀里一扯。 文晚晚跌跌撞撞倒在他怀里。 叶淮展臂揽住她的腿弯,慢慢将她横放在自己膝上,神色冷淡:「怎么,还想替谁遮掩?」 文晚晚想坐起来,却被他一只手压住,怎么也挣不起来,脸上火烧火燎起来,只得转过脸去,低声道:「没有,我没替谁遮掩,我真不知道是谁想杀我。」 叶淮捏住她的下巴,扳过了她的脸:「能使动禁卫军的,只有皇帝……」 「不是他!」文晚晚脱口说道。 叶淮盯着她,薄薄的唇抿起了一角:「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在想着那个废物?」 「我没有,」文晚晚有些语塞,半晌才摇了摇头,「他不会杀我,他若是想杀我,就不会来找我。」 「呵。」叶淮满心的酸意再也压不住,忽地放开了他,「文晚晚,你别忘了,你已经被他赐给了我,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身上的禁锢一旦消失,文晚晚立刻起身逃走,刚走出一步,叶淮一伸手,又拉住了她。 他力气那么大,她半点也挣脱不开,在他手中如同无助的婴孩,叶淮轻易将她又拽回膝上,胳膊圈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低头看她。 她目光躲闪着,不肯与他对视,可她在县衙时,对着那个废物皇帝,倒是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的很。 叶淮看着她,酸意越来越浓。 她挣扎着,小声央求:「南舟,你别这样。」 「别哪样?」叶淮的脸越压越低,声音冷淡,「文晚晚,别忘了,你是小皇帝赐给我的女人。」 文晚晚知道他是故意,一遍遍提起皇帝,既是他自己心里生气,也是想刺激她,提醒她记起,皇帝抛弃了她。哪怕他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可他偏要这么说。 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别扭,总是不肯好好说话? 若是平时,她自然有无数个法子对付他,毕竟他的脾气,她如今也摸得七七八八了,可是此时,文晚晚觉得很累,不想再哄他,便只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叶淮。他想他得做点什么,让她从此记清楚,她到底是谁的。 他忽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迎向自己,跟着吻上了她的唇。 叶淮感觉到异样的柔软,看见她毛绒绒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有害怕,有抗拒,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她极力挣扎起来,两只手推着他,拼命想要把他推开,叶淮焦躁起来,一把将她的两只手都握在一处,拧在了背后。 她挣脱不开,便拼命拧着身子,四处躲闪,叶淮在快意与愤怒的交缠中只是牢牢抓住,逼得她摆脱不了,躲闪不开。 最终她败下阵来,喘微微地倒在他臂弯里,身子被迫弯成一个迎向他的弧度,两片娇红的唇被他含住,在他生涩的唇舌撩拨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叶淮立刻停住,低声道:「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要让她看清楚他是谁,让她看清楚,记牢固,他才是她的男人。 文晚晚不肯睁开,她被他制住了动弹不得,唯一能自己掌握的,大约也只有一双眼睛,她不想看他,这样羞人又气人的事,她才不要记住。 叶淮得不到她的回应,声音又冷了些:「看着我,文晚晚,看着我!」 他很是气恼,那个该死的小皇帝叫她阿晚,他便不能再这么叫她,就连那个晚字,他也不想再提,结果害得他如今,竟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也只能连名带姓的都说出来。 这样子一点儿也不显得亲近,还有些兇狠,就好像他们是敌人似的,可事实上,他格外想和她亲近。 文晚晚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些。 下一息,叶淮微凉的唇移上来,吻着她的眼睛,文晚晚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离得太近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下巴悬在她嘴唇上方,冷白的皮肤,可恶的很。 文晚晚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他一只手牢牢地捏着她的下巴,所以这一口,她能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其实并不疼的,但叶淮无端地便嘶了一声,嘴唇迅速移下来,趁着她没来得及合上嘴巴,立刻攻城略地。 文晚晚唔了一声,在陷入迷煳之前,只迟钝地想到,失策了。 叶淮渐渐地,也闭上了眼睛。方才他吻着她的时候,她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死死咬着牙关,决不让他进去,此时她来咬他,却让他得了手。 鼻端交换着彼此气息,嘴唇交换着彼此的滋味,叶淮模模煳煳地想,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方才要闭上眼睛,这般的体验,一定要心无旁骛地沉浸进去,才最是美妙。 他在沉醉中,不知不觉放松了对她的桎梏,文晚晚一把推开了他。 跟着从他膝上跳下,捂着脸飞快地向舱门跑去。
第83页 叶淮追过来,在舱门口捉住了她,正要再吻时,却听见裴勉在外面说道:「王爷,胡县令夫妇有些情况想向你回禀一下。」 「走开!」叶淮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分给别人,立刻驳道。 文晚晚却趁着他分神,挣扎着推开了舱门。 舱中的一切猝不及防的,暴露在裴勉眼前。 裴勉诧异地看着他们,一个身子往前扑着,眼睛带水,嘴唇微肿,脸颊上泛着可疑的绯红,一个站在后面,扯着她的衣带,冷着脸微张着嘴,上翘的眼梢带着一抹红,喉结不自然地滑了一下,似是在馋嘴边的美味。 不知道怎么的,裴勉总觉得自家王爷这模样,好似有点,急色? 裴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依旧那么不合时宜。 果然紧跟着就听见叶淮几乎是带着怒气叱道:「出去!」 「裴长史,」文晚晚几乎与他同时开了口,「我正要出去,你有要紧的事,快去跟王爷说吧!」 裴勉犹豫了一下,叶淮已经含怒向他说道:「你敢!」 裴勉自然不敢,连忙要走,文晚晚却突然回身,向叶淮腋下一挠。 叶淮吃痒,连忙躲闪时,她又在他脚上狠狠一踩,挣脱他的束缚,飞快地跑开了。 叶淮追出来,站在甲板上,咬牙叫她:「文晚晚,回来!」 可她根本不理他,一股脑跑去前面船头,扶着栏杆,扭着脸去看急急向后的流水。 「文晚晚,」叶淮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威胁的意味,「回来!」 裴勉木着脸硬着头皮,不动声色地向边上挪去,只恨不能时光倒流,那他一定要对那时的自己说,千万不要来。 可是已经迟了,叶淮一回头看见了他,凤眸一眯,心绪恶劣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勉知道,若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绝对讨不了好,可即便能说出个所以然,依旧是要被记一笔,也只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他的怪异,沉声说道:「胡县令从皇帝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尤其是他夫人,从文局正的堂姐那里打听了不少事,想着向王爷禀报一下。」 叶淮冷哼一声。 裴勉心中一紧,连忙补了一句:「都是有关文局正的。」 她的事?叶淮压着火气,道:「让他们过来。」 他起身往船舱里走,又回头看了裴勉一眼,道:「你现在换艘快船,先行上岸禀报太妃,就说我不回王府,去住别院。」 这等棘手的事交给他,岂不是让他送上门去挨训吗?裴勉急了,忙道:「王爷……」 叶淮横他一眼,冷冷说道:「去!」 裴勉只得折身往船头走,心里苦闷到了极点,必定是报復,他敢打一万个赌,王爷方才肯定没干好事,被他无意中打断了,才会这么折腾他! 少顷,胡铨夫妇两个推门进舱,向叶淮行礼道:「卑职参见王爷!」 「说吧,」叶淮淡淡道,「什么事?」 胡铨道:「拙荆与皇帝带来的那个姓文的妇人攀谈过,那妇人含煳透漏了一个消息,她说送文局到淮南是皇后的主意,还说文局正的家人被皇后软禁,以此要挟文局正到王爷身边,似乎有什么图谋。」 叶淮忽地起身,走去了甲板。 第45章 等朕 文晚晚凭栏站着, 看着滚滚向后的淮水,心绪纷乱。 嘴唇上那种木木的感觉已经消失,但心里那种惊讶悸动的感觉,却久久不能消失。 之前她想起把她赐给叶淮的那道诏书时, 总觉得虽然有这回事, 但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可是现在, 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她自己,真的和叶淮绑在了一起。 淮浦、皇宫,她曾经的家,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将来, 大约只能在淮南,在镇南王府中,面对着叶淮。 可她真的, 准备好了吗? 皇后说的遗诏, 又是什么? 「在想什么?」叶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文晚晚吓了一跳, 紧紧抓着栏杆, 一时之间竟有点不敢回头。 背心上一凉,叶淮展开双臂,从身后环抱住她, 嘴唇擦着她的耳廓,低声道:「我听说了一件事。」 文晚晚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嘴上热辣辣的,耳朵上也热辣辣的,慌乱地说道:「什么事?」 「皇后抓了你的家人, 逼你来的。」叶淮的声音很沉,一个字一个字的,直往她耳朵里钻,「是不是真的?」 他知道了?好快!也是,他有能耐在皇帝的地盘上搅得天翻地覆,这种事,大约也是瞒不过他。文晚晚定定神,答道:「是真的。」 「让你来做什么?」叶淮的下巴搁在她肩头,脸颊蹭着她的脸颊,一双丹凤眼水波不惊地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必须是你?」 为什么必须是她?文晚晚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谁都行,只不过她刚好碍了皇后的眼,所以让她来,只是,这些内情,可以告诉他吗?文晚晚犹豫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记不起来了。」 「呵。」叶淮在她耳边凉凉地笑了一下。 他口中微暖的气息拂着她的耳廓,拂着她的脖颈,一种微妙的感觉迅速布满周身,文晚晚说不出是害怕多些还是羞涩多些,本能地缩了一下,连忙伸手挡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能不能别对着人家的耳朵说话?」
第84页 「不能。」叶淮拿起她的手,嘴唇在她手心里慢慢蹭着,声音凉凉的,「文晚晚,你这个失忆,可真是妙的很,想记起来就记起来,想记不起来,就一个字都不肯说,呵。」 他知道她还是在戒备着他。就像在淮浦的时候一样,她对他言笑晏晏的,他要如何她也不会太过抗拒,她关切他的衣食住行,关切他生气或是欢喜,可她的心,却始终是对他关闭的。 她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不肯给他看。 她跟小皇帝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叶淮想不明白,也知道自己是自寻烦恼,然而却又不肯放手,只把她搂得更紧些,一寸寸地吻着她的手心,低声道:「你最好还是跟我说清楚,不然等我自己弄清楚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心里的感觉异样到了极点,文晚晚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最小,从他指缝里消失,不必再承受他这怪异的亲昵,可她又知道,自己不可能消失,他也不可能放过她,只要她不把这事情翻过去,他这样拧着脾气的纠缠,准要没完没了。 文晚晚忽地抬起头,笑盈盈地向叶淮说道:「喂,方才我摸过毛团,还没洗手呢,你是不是先看看你嘴上有没有沾上猫毛?」 叶淮再没想到她竟然说这个,顿时黑了脸,虽然不曾放开她的手,可此刻只能抿着嘴唇站着,亲也不是,不亲也不是。 文晚晚嗤的一笑,趁势抽出了手:「所以说嘛,以后还是不要动手动脚占人便宜的好,不然到头来,说不定还是吃了大亏呢!」 「文,晚,晚!」叶淮咬着牙,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 文晚晚笑着拍了拍手,忽地从袖子上拈起一根棕灰色的猫毛,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呀,还真是沾了好多猫毛呢!南舟,你最好还是去洗洗吧,毛团它每天东摸西摸的,什么地方都走,谁知道它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没准儿有什么死虫子烂叶子,万一被你刚才吃进嘴里,生了病可怎么处?」 叶淮一向最是见不得脏东西,明知道她多半是在说鬼话,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嘴唇上抹了下,又去擦手,也许是心病,突然就觉得浑身上下痒痒起来。 「快去吧!」文晚晚趁机从他怀里钻出来,快步往船尾走,又扬声叫万安,「万安,快给你家王爷弄点水洗脸漱口!」 万安很快端来了水,叶淮接过来漱了口,噗一声吐在河里,眯起了凤眸。她在逃避,她这样戏弄他,无非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到底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说? 文晚晚虽然背对着他,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沉甸甸的,她该不该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都告诉他? 淮浦县衙中。 曾经堆了一地的尸体都已拖走,血污也已经擦洗干净,屋里焚了沉水香,厚重的气味瀰漫在各处,掩住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叶允让换上了天子衣冠,高坐公衙之上,目光扫过阶下分两列站着的官员,沉声道:「张佑和,严英。」 立刻有两人应声而出,躬身道:「臣在。」 「张佑和暂摄淮浦县令之职,严英暂摄司马之职。」叶允让道,「即刻清查淮浦全城,凡涉嫌与叶淮勾结的,无论官民,一律关押审问。」 「是!」张佑和、严英两人齐齐答应道。 叶允让的目光又看向阶下跪着的云州刺史,淡淡说道:「王刺史,淮浦是你的辖区,在你眼皮底下被叶淮策反了大半兵马,你竟毫无察觉,失职已甚。」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色也是温和,似乎只是寻常闲话,可云州刺史自然是知道厉害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连连叩头哀求道:「微臣知罪!微臣一定尽快追查境内反贼,将功赎罪!」 「不必了,」叶允让神色不变,道,「王刺史想必是年纪大了,头脑有些不清楚,云州刺史这个位置,还是留给有德者居之吧。」 他看向阶下,又点了一个名字:「元辉。」 云州通判元辉立刻站出来,躬身听令,就听叶允让说道:「元辉代摄云州刺史之职,即日起清查所辖州县,整顿军务,凡涉嫌与叶淮勾结的,立刻关押审问。」 元辉在云州十几年,虽然颇有能员之名,但王刺史是太后的嫡系,有他在上头压着,元辉往上走的路子却是不通,此时一听竟被皇帝亲口任命,顿时喜出望外,高声应道:「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圣上所託!」 云州刺史瘫倒在地,却又无话可说,心中只恨那个煞神叶淮,好死不死的,偏要到淮北闹事。 「陆刺史,」叶允让又点了青州刺史,「淮浦与青州相邻,朕早就命你率青州水军横江拦截叶淮,你却毫无能为,眼睁睁放走了叶淮,看来这个刺史的位置,你也是德不配位。」 「唐今笑暂代青州司马,杨古暂代青州司户,陈成之暂代青州通判,」叶允让一连又点了三个名字,道,「在朕任命新的青州刺史之前,州中一切事务由你三人按职权各自料理,若有犹疑不决之事,即刻上奏朕处置。」 三个人即刻跪拜领命,面露喜色。 叶允让又安置了几个职位,这才说道:「两州新任官员即刻之任,官民户籍、粮草兵卒,一应需要交接的,即刻交割处置。」 「臣遵旨!」阶下众人齐齐应道。 叶允让又道:「众卿到任后,首要便是整顿军务,叶淮今日意图弒君,反意已明,众卿当厉兵秣马,随时准备与叶淮一战!」
第85页 被免职的云州刺史和青州刺史跪在边上,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皇帝刚刚任命的人员,一半是今科新取中的进士、举人,天子门生,另一半是各州县经验老到却久不得提升的人,后者也就罢了,就地取材并没有什么,可是前者,这些人本应该在京中等候补缺,若不是天子见召,怎么会跟着来到淮浦? 除非是皇帝从一开始,就准备用自己的人,把附近州县的紧要职位全都换掉。 就连那些突然被提拔的旧官员,其实也十分可疑,皇帝远在京城,到淮浦才两天时间,怎么就能把这些人摸得清楚明白,任命得头头是道? 都说太后对皇帝有提携之恩,皇帝对太后事之如母,可皇帝这次罢免的,都是太后的人,而且有叶淮谋逆这个板上钉钉的事摆在眼前,即便罢免了他们,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云州刺史茫然地想到,难道就连叶淮谋逆,也在皇帝计划之中?不,不可能吧,皇帝有什么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禁卫军左统领钟琦为了救朕,被逆贼叶淮残杀,东方明,」叶允让站起身来,「由你暂代禁卫军左统领之职,沿途护送朕回京!」 原本侍立在边上的侍卫东方明立刻双膝跪下,道:「臣领旨谢恩!」 云州刺史心中一凉,钟琦,也是太后的心腹。 众人簇拥着叶允让走出公堂,青州刺史低声向昔日同僚说道:「我听说陛下并不准备直接回京,还要去各地走上一遍。」 云州刺史低声道:「只怕还会有一批新的人员任命……不行,得立刻修书禀报太后!」 庭中,叶允让的目光慢慢扫过一众新任官员,声音温润:「你们或者是今科新取中的举子,朕的门生,或者是素有贤名的能员,朕破格提拔了你们,从今后你们就是朕的左膀右臂,只盼你们能做出点事迹,不要辜负朕的这番苦心。」 这些人或是年轻热血,或是久不得志,突然间得到提拔,皇帝又如此期待,顿时觉得自己被划进了帝王心腹之列,热血沸腾:「臣等一定不负陛下期望!」 叶允让微微一笑,道:「叶淮猖狂,尔等当尽心竭力,与朕共同御敌!」 「臣等遵旨!」喊声响彻云霄。 后院中。 文柚收拾好包袱,怔怔地坐着发呆,服侍她的邱宫人匆匆走来,道:「文夫人,陛下要见你。」 文柚心中一喜,连忙赶过去时,就见叶允让一身常服,含笑向说道:「文夫人,阿晚一个人在淮南,朕实在放心不下,阿晚她只相信你,文夫人,可否代朕去趟淮南,照顾好阿晚?」 文柚心中悲苦,看着他眼泪闪闪的,半晌才道:「可是妹妹她已经……」 叶允让微笑的眼中突然绽出一丝寒芒。 文柚咬着嘴唇低了头,道:「好,民妇愿意去。」 「有劳文夫人。」叶允让看向邱宫人,「让她陪你一道去,文夫人,一定要照顾好阿晚,告诉她,等着朕。」 第46章 别动 战船顺风顺水, 急急驶向码头,沿岸红锦铺地,青罗伞盖一字排开,十里垂杨之下, 一个红衣女子向着水面, 翘首凝望。 文晚晚手搭凉棚, 眺望许久, 回头向叶淮说道:「好像,是你表妹。」 叶淮早已经看见了,是林疏影。 她装束异样隆重,红衣似火,髮髻上钿钗重叠, 压得粉颈低垂, 素日里清丽的容貌此时显得异样庄重,她边上站着裴勉,与丫鬟一起, 帮她撑着一把描金的纸伞。 叶淮转过目光, 淡淡说道:「不用理她。」 文晚晚笑道:「你大约可以不理, 不过我猜, 她应该会找我。」 「你跟我一道,」叶淮展臂将她揽进怀里,「自然, 也不用理她。」 文晚晚笑了下,将他的胳膊拿开了,道:「她怎么你了?每次你看见她时,就好像人家欠了你的钱没还似的。」 叶淮微哂一下,手臂伸出去又揽住她, 没再说话。 船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一点点向码头靠近,万安指挥着侍从装好下船的踏板,高声道:「王爷,该下船了!」 「走。」叶淮揽住文晚晚,向船头走去。 文晚晚知道他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带她下船的,劝也没用,便也没有挣扎,踩着铺了红毡的踏板往下走时,林疏影哀怨的目光立刻看了过来。 「她姓林,」叶淮看她一眼,低了头嘴唇蹭着文晚晚的耳廓,漫不经心地说道,「闺字疏影,是太妃的娘家侄女。」 文晚晚留意到了他的称唿。据她所知,太妃林氏是他的生母,可他此时提起来,不称唿母亲,却叫她太妃。 母子之间,应该是这么疏离的吗? 下一息,脚踩到了平地,林疏影迎了上来,先向她颔首致意,跟着转向叶淮,柔声说道:「表哥,姑母命我来接你回府。」 「我去别院,」叶淮将文晚晚搂得又紧了些,淡淡道,「不回王府。」 「表哥,姑妈一直盼着你回家,」林疏影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并没有灰心,依旧保持着温婉娴雅的姿态,「而且马上就到中秋了,姑妈和表嫂准备明天去大表哥份上祭扫,若是你这会子去了别院,诸事还要再另行通知你,况且表嫂看见了,心里也难过。」 叶淮听她提起了叶朔,心里便有些犹豫,林疏影看出他已经松动,便又说道:「就算表哥无所谓回不回府,但文姑娘初来乍到的,也该先去拜见姑母才好,不然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你,是不是有些太委屈了文姑娘?」
第86页 叶淮看了眼文晚晚,她低着头在他怀里,额前的头髮垂下来挡住了容颜,并看不出她的表情,叶淮心想,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是会委屈的吗? 叶淮心里想着,伸手拨开文晚晚额前的头髮,她抬眼向他一笑,依旧是平日里从容温和的模样,也许是叶淮心里先入为主,总觉得她笑容里似乎有些惶恐。 叶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的她在淮南,真的是举目无亲了,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 怜惜突然涌上来,叶淮低下头,眼睛看着她,柔声问道:「要么,我先带你回王府?」 文晚晚轻声答道:「我没什么,看你怎么方便吧。」 「那就回府吧,」叶淮抚了下她的脸,声音温存,「至少,去认认门。」 林疏影突然觉得喉头哽住了,有些喘不过气。她明明已经猜到了这种情形,然而心里猜测和亲眼看见,总归是两回事。脸上的微笑有点维持不住,林疏影偏过脸,低声道:「走吧。」 车马逶迤,向镇安王府行去,文晚晚与叶淮并肩坐在同一辆车辇里,从窗户里望着外面陌生的景致,有些忐忑,又有些好笑。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到底,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叶淮拿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把玩着,叮嘱道:「进府后要时刻不离地跟着我,除了我,不管别的什么人叫你做什么,都不要理会。」 他的手指凉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弄得文晚晚有些痒,不禁笑着向回抽手,道:「怎么听你说的,好像镇南王府跟龙潭虎穴似的?」 叶淮笑了下,幽幽说道:「倒也不至于,不过,你跟着我总归没错,其他的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我也不敢说全知道。」 文晚晚想起方才林疏影那满眼落寞却又丝毫不肯露出来的模样,笑了一下。别的人她不敢说,至少这位生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的林姑娘,应该不会让她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草丛里的秋虫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着,有人家正在做晚饭,炊烟升起来,被晚风一吹,灰白的烟迹晕染开,衬在渐渐灰蓝的天幕上,安静得像山涧流水。 文晚晚靠着车壁,渐渐有些倦意上来,正闭着眼睛养神,就听叶淮叫她:「饿不饿?饿了就停下来弄点东西吃。」 「罢了,」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离你府中应该还很远吧,再停下来耽搁一会儿,回去时天就很黑了。」 「你困了?」叶淮的声音突然近了很多,他揽过她在怀中,低声道,「睡吧。」 他的怀抱有些凉,文晚晚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往边上躲,但他不容她躲,手上使力将她按在自己肩头,道:「睡。」 文晚晚也只能罢了。 起初有些不习惯,他身上凉沁沁的,肩膀很硬,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但是很快,文晚晚发现,无论车子怎么摇晃,他都能找到平衡,让她稳稳地靠着他坐着,这种感觉让她安心,不知不觉的,文晚晚睡着了。 叶淮在暮色中垂目看着她,她的睡颜很安静,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颊上带着点浅浅的绯色,观音貌观音心,叶淮心中欢喜,低下头在她眉心间轻轻一吻,与她头对头靠着,也闭上了眼睛。 车外,林疏影推开窗,向边上乘马相从的裴勉说道:「裴长史,有劳你去问问王爷,是否要停下用饭?」 裴勉想起今日在船上那一幕,踟蹰着没敢上前。 「怎么了?」林疏影瞧出异样,问道,「裴长史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林姑娘,」裴勉控住缰绳探身弯腰,低声向她说道,「王爷和文局正在一起时,不喜欢别人去吵扰,要么还是再等等吧,王爷若是想要用饭,必定会吩咐下来的。」 林疏影慢慢地,慢慢地垂了眼皮,裴勉只看见她的睫毛抖了几下,等她再抬头时,已经恢復了平日里的庄重模样,轻声道:「也好。」 裴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要安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其实也未必全是坏事,王爷从前总没有个笑模样,有文局正陪着,王爷话多了也会笑了,至少这样对王爷的身体是大有裨益的。」 林疏影浅浅一笑,点了点头:「裴长史家学渊源,对医术一道自然也是精通的,裴长史说好,自然是好的。」 裴勉却突然想起她偷来的那包药,又想起她追去淮浦,送了药又不敢露面的苦衷,想到她今天不得不用文晚晚来劝叶淮回府的委屈,不觉嘆了口气,还想再安慰几句,吱呀一声,窗户关上了,林疏影缩进车里,再没有说话。 渐浓的夜色中,车队快快地向前走着,马脖子上挂着的銮铃叮叮噹噹一路响着,合着秋虫的鸣叫。 文晚晚昏昏沉沉地做着梦。 她还在英华殿中,叶允让与她并肩坐着,她捧着手炉,叶允让拿银火箸拨着手炉里的灰,笑着跟她说话。 画面突然一转,皇后站在面前,取下了墙上挂着的洞箫,那洞箫突然变成了一柄剑,直直向她刺来。 文晚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想,不用怕,梦醒了就好了,可叶淮突然出现了,手中长剑一抖,一剑刺中她身边的叶允让。 「南舟!」文晚晚拼命叫出了声。 「做梦了?」 叶淮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文晚晚睁开了眼睛。
第87页 车里漆黑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模煳分辨出他的轮廓,他低着头,向她额上吻了一下,声音格外的轻柔:「梦见了我?」 文晚晚推开他的脸,定定神问道:「到哪里了?」 「马上就到,」叶淮很快又追问道,「你梦见我了?」 「没有,」文晚晚笑起来,「倒是梦见了一只癞蛤u蟆。」 嚓一声,火摺子打着了,红红的光照出叶淮的脸,他看着她,道:「如今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文晚晚嗤的一笑,拉开抽屉找出蜡烛,就着火摺子点亮了,道:「我的胆子一直都大。」 叶淮轻哼一声,想要说点什么,又想起她在他面前的放肆,其实也是他自己惯出来的,不觉笑了下,道:「罢了,饶你这次。」 「王爷,」万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到家了。」 车辇停住,叶淮握住文晚晚的手,轻声道:「记住,时时跟着我,这府中,你只需要听我的。」 他神色肃然,文晚晚无端就有些忐忑起来,不禁握紧了他的手,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仪门、二门,处处都挂着山水人物的料丝灯,照耀的府中如同白昼,丫鬟婆子纷纷向着他们行礼,文晚晚并没有刻意去看,但仍能感觉到,那一双双毕恭毕敬的眼睛,看着的,都是她和叶淮十指相扣的手。 文晚晚想抽出来,叶淮却攥住了,低声道:「别动。」 正屋在最后一进院中,太妃林氏端坐堂中,看着儿子与那个宫里来的女人一路携手走到面前,美丽的丹凤眼中闪过一抹恨意,沉声吩咐道:「来人,拿下文氏!」 第47章 太妃 林氏一声令下, 门外立刻走来两名侍卫,向文晚晚走去。 林疏影紧跟着走进来,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林氏说点什么, 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文晚晚有些紧张, 还有些疑惑。她虽然从叶淮之前的叮嘱里猜到林氏可能会为难她, 只是没想到, 才一见面,竟然如此剑拔弩张。 侍卫快步走近,到文晚晚跟前时,叶淮微眯着凤眸,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两个侍卫心中一凛, 立刻退后几步, 低了头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林氏便知道他们是害怕叶淮,越发动怒,立刻又道:「拿下文氏!」 「太妃, 」叶淮冷冷地开了口, 「动我的人之前, 是不是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林氏怔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绷得紧紧的, 脸色也有点发白:「你如今,竟是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了吗?」 叶淮笑了笑,没有作声。 文晚晚越来越疑惑,他们母子之间,怎么会是这种几乎是敌人的情形?难道, 他们并不是亲生母子?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叶淮与林氏的容貌生得太相似了,同样的薄面薄唇,同样眼尾上翘的丹凤眼,甚至连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淡气质都出奇的相似,若说他们不是母子,根本没有可能。 算来叶淮离家已经一个多月,就算他不是性情外露的人,乍然见到母亲,也不该是这么充满了敌意,他们母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母亲,」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从内堂中响起,跟着一个素衣乌髮的女子慢慢走出来,向林氏说道,「二弟刚刚回来,旅途劳累,况且已经夜深,要么让他先回房歇着,有什么事情母亲明天再说?」 文晚晚从她的话里,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前任镇南王妃薛令仪,叶朔的结髮妻子,叶淮的大嫂。 她来淮南之前,皇后曾命人向她讲解过镇南王府的大致情形,如今她记忆恢復不少,想起来了大半。 当年三皇子叶梵奉旨征伐洞夷,却因为皇帝突然驾崩,滞留淮南,最终继位的大皇子曾一连颁下九道圣旨催促叶梵回京奔丧,但叶梵并没有回去,反而就此抛下留在京中的皇子妃和女儿,在淮南另外娶了两房妻子,一个是淮南本地士族裴家之女,另一个,则是洞夷人首领的女儿。 叶淮的父亲叶钧正,是裴氏所出,之前到过淮浦的叶景濂,是洞夷女所出。 至于薛氏,则是跟随叶梵从京中来的旧臣,据说叶钧正当年原本定的是娶薛家女,后面却突然改主意娶了小官吏家庭出身的林氏,令薛家大失所望,所以当叶朔到了婚娶的年龄时,便由祖母裴氏做主,娶了薛家的嫡女薛令仪,隐隐有些践行当年旧约的意思。 文晚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令仪,她一身素净的衣裳,虽然并不曾穿孝,但任何花色装饰都没有,头上也只插着两支银钗,显然还在给叶朔服丧,衣饰虽然简单,但通身那种沉稳大气的态度,却要比林疏影,甚至比此时明显有些沉不住气的林氏,更像是王府的女主人。 果然是世家出身,气度不凡。 叶淮很快松开文晚晚的手,向着薛令仪行了一礼,道:「见过大嫂。」 文晚晚又是一惊。他对林氏那样冷淡,进门到如今非但不曾行礼,连声母亲都不曾叫过,对着薛令仪,竟然这样恭敬? 没等她想清楚,叶淮一扯她的袖子,低声道:「你也上前去见见大嫂。」 竟然让她跟着他,管薛令仪叫大嫂。文晚晚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上前,林氏已经叱道:「她算什么身份?大嫂两个字,也是她配叫的?」
第88页 「她的身份么,」叶淮看着林氏,终于开口叫了一声母亲,「母亲,她是我的女人,她不跟着我叫大嫂,还能怎么叫?」 在场几人的脸色顿时都有些微妙。 林疏影脸上热辣辣的,喉头哽住了。头一次追去淮浦时,叶淮就曾这么对她说过,当时她还觉得叶淮大概是为了给她难堪特意这么说的,但此后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证实叶淮对文晚晚的确与众不同,林疏影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今后在镇南王府很可能无处容身,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却又知道绝不能当众失态,只能极力忍住。 薛令仪也十分意外。叶淮离家之后一直与文晚晚在一起的消息她早就听说过,但这些年叶淮从没有在女色上有过任何表示,她只当是传言夸张,如今见他如此维护文晚晚,才知道传言竟是真的。 林氏脸色煞白,先看了眼林疏影,又看了眼文晚晚,声音里就带了怒气:「煳涂!她是什么人?皇帝派来的细作,朝廷安插的眼线,这种女人,怎么能进王府的大门!」 「王府是我的王府,」叶淮慢慢说道,「我说能进,她便能进。」 「你!」林氏大怒,「简直无法无天!」 叶淮微哂一下,没有说话。 「姑妈,」林疏影见林氏生气得身子都有些颤抖,连忙走到近前轻轻给她拍着背顺气,低声道,「裴大夫说过,不能生气,怒伤肝,乃是大忌。」 林氏慢慢地吐着气,脸色缓和了一些,抬眼看向叶淮:「你别以为我一直待在王府,就不清楚这女人的底细!她非但是细作,而且跟皇帝不清不楚的,皇帝为了她甚至还追到淮浦,你被女色迷惑,沖昏了头脑,居然在淮浦贸然动手,你父亲、你大哥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在淮南布下了棋子,你竟为了这个女人毁于一旦!胡铨他原本很有希望……」 「母亲,」薛令仪看了眼文晚晚,低声打断了林氏的话,「这些话,还是等二弟歇一歇,到时候找个时间再慢慢商议吧。」 文晚晚听出来了,她们在防备着她。大约淮北的官场里,还有叶淮的人,这些事,却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叶淮很快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文晚晚心想,大约他是以示安慰,让她不要多心。 林氏把这话听进去了,没再多说,林疏影见情形有些缓和,忙上前说道:「姑妈,表哥忙着赶回来见您,还没有用饭,是不是先让厨房传膳?」 「再等等吧,」林氏看了眼叶淮,「你的药已经煎好了,你先吃药,过两炷香再传膳。」 叶淮耳朵里听见吃药两个字,原本就有些不快的心绪一下子恶劣起来,咧嘴一笑,慢慢说道:「这药,太妃一向藏得严实,儿子怎么敢吃?还是继续藏着吧,儿子一时半会儿,大约还死不了。」 他话一说完,立刻拉着文晚晚向外走去,身后传来林氏气咻咻的叫声:「叶淮,你站住!」 叶淮笑了下,步子反而走得更快了,转眼间便出了正院,向前院他的住处走去。 女眷们向来都是住在内院的,万安见情形不对,连忙一熘小跑跟上来,低声问道:「王爷,要安排文局正住哪里?」 「跟我住,」叶淮到,「把她的行李送去我院里。」 「南舟,」文晚晚连忙说道,「我跟小燕一起住吧。」 「不行。」叶淮一口拒绝,「我早说过,在这府中,你要片刻不离地跟着我,哪儿也不能去。」 正房里。 林氏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托住了额头,一脸疲惫:「你们看看他,他如今,竟然半点儿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养儿养儿,养到最后,竟然养成了仇人,为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这样对我……」 林疏影低声安慰道:「表哥大概是赶路累了,况且他病还没好,难免有点脾气,等吃了药睡一觉,明天肯定就好了。」 她口中安慰着林氏,自己心里却也不信,叶淮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他既然当众认下文晚晚,自然是非她不可,那么她这个准王妃,又该何去何从? 说话时丫鬟送来了煎好的药,林氏接过来看看,向林疏影说道:「影儿,你送过去给二郎吧。」 林疏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表哥不想见我。」 林氏想了想,看向了薛令仪:「那就你过去一趟吧,好好劝劝二郎,你的话,大约他还听些。」 薛令仪走后,林氏带着林疏影进了内室,嘆了口气:「影儿,先前我怕你委屈,并不准二郎收用侍妾,如今看来,倒是误了你了。二郎他从没近过女色,所以才会受了文氏的勾引,一头扎进去,影儿,你是大家子的姑娘,不好跟那种女人争,我想着,不行的话就给他寻几房美貌的妾室,有了新人,他大约也就把那个文氏丢开手了。」 原来,竟不是多了一个文晚晚,竟是还要多更多人。林疏影心中酸苦,许久才涩涩地说道:「我都听姑妈的。」 「我如今最怕的,就是二郎他像他爹爹一样,认准了一个,把其他的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林氏满腹心事,一时没留意林疏影的神色,自顾嘆着气说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那个文氏,她是皇帝的细作,无论如何都不行!二郎的爹爹和大哥都是朝廷害死的,就连二郎他自己也……」 林疏影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姑妈,你是说姑父和大表哥的死跟朝廷有关?可他们不是病逝的吗?」
第89页 林氏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含煳着掩饰道:「不是,我是说朝廷一向对咱们镇南王府不怀好意,就连他们病着时,朝廷也还是千方百计想下黑手。」 「姑妈,」林疏影满腹疑惑,忍不住追问道,「你方才还说了二表哥,他怎么了?」 「没什么,」林氏岔开了话题,「影儿,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个文氏,就休想进门!」 第48章 薛令仪 叶淮的住处在二进院里, 挨着配殿和外书房,又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正屋一排五间,又带着两边几间厢房, 很是朗阔。 文晚晚四下一看, 房屋虽多, 床却只有一张, 眼见叶淮并没有让人再加床的意思,文晚晚便指着小书房里的短榻向万安说道:「麻烦你取床铺盖来,再让人把这榻挪到厢房去。」 万安且不答应,先去看叶淮,叶淮淡淡道:「去找张大点的床, 把最里间收拾出来, 就安在那里。」 万安便知道这是要把文晚晚的住处安排得跟他在一起,一边诧异着,一边忙答应了, 又向叶淮说道:「王爷还没用晚膳, 刚才我去厨房里转了一圈, 看见有刚烤好的肉馅月饼, 松针垫着蒸出来的螃蟹馅儿饺子,还有糟好的鱼片、鸭掌,蒸的小芋头和麻油拌的贡菜, 王爷想吃哪样?我过去拿。」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叶淮,四下里一打量,道:「叫几个泥瓦匠把厢房收拾一下,砌个灶,再把园子里头那片蜀葵拔了, 拾掇出个小菜园子出来。」 万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砌灶就算了,毁了花圃改菜园?难道堂堂镇南王,要学诸葛亮躬耕南阳?可诸葛亮应该也不种菜,是种庄稼吧! 「还不快去?」叶淮见他傻站着不动, 「哎,这就去!」万安反应过来,一道烟地跑了。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便看见薛令仪款款向这边走来,身后两个丫鬟提着药罐,捧着药碗汤匙,万安便知道是给叶淮送药来的,连忙上前行礼,道:「奴才给夫人请安。」 薛令仪点点头,问道:「王爷在做什么?」 「在给文姑娘收拾住处呢,又说要在厢房砌灶,还要在花园子里头弄块菜地,」万安越说越觉得匪夷所思,笑了起来,「夫人你瞧,王爷这次回来尽弄些新文,奴才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薛令仪本是蕙质兰心,只略一思索,便猜了个大概,问道:「那位文姑娘是不是善庖厨?在淮浦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是不是有菜地?」 「夫人说的怎么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万安挠挠头,笑道,「文姑娘做饭是挺好吃的,我吃了几顿,到现在也还一直惦记着,不过看样子,以后是没这个口福再吃了,而且在那边的时候,住的院子里就有一块菜地,平时都是现摘地里的菜蔬吃。」 薛令仪点点头,道:「你去做什么?」 「去给王爷拿晚膳,顺道打发人去找工匠,」万安道,「王爷的性子,一向是说了就要立刻办好,得赶紧安排下去。」 「你先让厨房备着菜,一炷香后再出菜传膳,」薛令仪道,「王爷得先吃药。」 「好咧,」万安又向她打了一躬,道,「那奴才先过去办事了!」 万安走后,薛令仪越发放慢了步子,刚走到院门前,就听见叶淮的声音在里头说道:「……等砌好了灶,以后还是你做饭,咱们两个在这边吃。」 薛令仪有些惊讶,她只道叶淮砌灶是为了偶尔能在这边做点可心的吃食,没想到他竟是准备单独开火,不跟其他人一道。 又听见一个含笑带俏的女子声音:「镇南王府就没有厨子吗,偏要让我做饭?」 薛令仪更加惊讶,她嫁进镇南王府将近十年,敢这般跟叶淮说话的,阖府里也也找不出一个来。 跟着又是叶淮的声音,懒懒的,又带着点笑意:「偏要你做。」 薛令仪站在原地发怔,这样的叶淮,她从前从不曾见过。 当年她嫁进来时,叶淮只有十一岁,小小少年按理说应该最是爱玩爱笑的年纪,可叶淮那时候,便总是绷着一张脸,脾气古怪孤僻,除了叶朔,跟谁都不亲近,像这样轻松自在,甚至带着点撒娇撒赖的叶淮,薛令仪有点难以想像。 薛令仪心想,叶淮大约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姓文的女子,林氏打的种种盘算,应该是行不通了。 院里伺候的下人看见了她,连忙通传:「王爷,薛夫人来了。」 薛令仪迈步踏进门槛,就见叶淮拉着文晚晚迎出来,道:「大嫂来了。」 跟着松开了文晚晚的手,又道:「去见过大嫂。」 文晚晚上前福了一福,道:「文晚晚见过薛夫人。」 薛令仪心想,知道叫她薛夫人,还算是有点顾忌,并没有仗着叶淮的偏爱就真的改口叫她大嫂了。她向文晚晚点点头,这才向叶淮说道:「母亲让我把药给你送来。」 叶淮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提着药罐的丫鬟,脸上的笑模样一下子就没了。 薛令仪以为他还在使性子,便示意丫鬟把药罐交到文晚晚手里,道:「文姑娘,王爷的病还没好,这药你服侍王爷吃了吧。」 文晚晚双手接过,下意识地去看叶淮。 叶淮却突然冷声说道:「都退下吧。」 侍从、丫鬟一下子走了个干净,文晚晚正要走时,叶淮一把拉住了她,眼睛看着药罐,向薛令仪说道:「大嫂也知道我不是生病吧?」
第90页 薛令仪一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顿时明白了叶淮这次回来态度分外恶劣的原因,情绪复杂地点了点头。 「别人也就罢了,嫂嫂怎么也瞒着我?」 叶淮拉着文晚晚掉头往屋里走,拿过她手里的药罐,砰一声放在桌上,嘴角掀了一下,似是要笑,「嫂嫂是看着我长大的,」 薛令仪连忙追进来,眼睛就湿了:「起初我也不知道,母亲和大哥都瞒着我,直到大哥他不好时,我才猜出来了一些端倪,我想母亲和大哥都没有声张,必定也有他们的道理,所以我……」 薛家是镇南王府的嫡系,薛令仪自幼便与叶朔相识,一直都只叫叶朔大哥,哪怕是成亲之后也并没有改了称唿,此时叶淮听她提起叶朔,原本是有些愤懑的心境,一下子便成了感伤,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药罐,许久才道:「吃了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苟延残喘,平白还要仰人鼻息。」 薛令仪忙道:「太妃之所以瞒着二弟,我想必定也是有苦衷的……」 叶淮忽地冷笑一声,眼皮一撩:「所以你们都有苦衷,活该我被闷在鼓里,被你们骗得团团转?」 当着文晚晚的面,薛令仪脸上有些难堪,却又无可分辨,只低低叫了声:「二弟。」 哒一声轻响,却是文晚晚从提篮里拿出一只白瓷的药碗放在桌上,跟着笑向薛令仪问道:「薛夫人,这个药是不是须得滤掉药渣?」 薛令仪不由自主点点头,道:「篮子里有干净的冷布。」 叶淮看向文晚晚,就见她拿出冷布蒙住药罐,很快把罐里的药倒了出来,棕黑的药汁到了大半碗,散发着浓重的苦涩味,白雾蒸腾。 文晚晚把药碗往叶淮跟前一放,笑着说道:「你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吃药,是不是怕苦?」 叶淮明知道她是有意逗她,还是顺着她的口气说了下去:「我堂堂男儿,怎么会怕苦?」 「那就吃吧,」文晚晚双手端起药碗,送到他跟前,「要是怕苦的话,我去找点蜜饯给你过口。」 「说了不是怕苦。」叶淮闷闷地说道。 他一张嘴说话,文晚晚顺势便把药送到了他嘴边,手上一抬,笑道:「快吃吧。」 叶淮满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喝干了药,眉头便皱了起来:「苦。」 「等万安回来了,让他去拿些蜜饯给你。」文晚晚道。 「不要,」叶淮愤懑过后,此时心里空落落的,只想让她多说些话,多围着他转一会儿,便道,「要吃糖水海棠,你去给我做。」 「深更半夜的,上哪里去给你找海棠?况且我也不知道厨房在哪里。」文晚晚拿走药碗,又从袖子里取出帕子递给他,「擦擦嘴吧,嘴角沾到了药汁。」 叶淮把脸向她跟前一凑,道:「你给我擦。」 文晚晚看了眼薛令仪,脸上便有些热,但还是用帕子细细给他擦干净了,又听他说道:「海棠我记得后面杏春园就有几棵,待会儿让他们去摘一兜,我带你去厨房做。」 「二弟,」薛令仪连忙说道,「我恍惚听见母亲说,她做了糖水橘子,让你吃了药再吃。」 叶淮怔了一下,恍然有些想笑。原来林氏竟也记得他想吃那个,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到这时候才肯给他做一次,未免太迟了。叶淮淡淡一笑,道:「如今,我已经不想吃那个了。」 跟着站起身来,拉起了文晚晚:「走,我带你过去摘海棠。」 第49章 往哪儿逃 岔路在垂花门前分开, 一路通往内宅,一路通往杏春园,薛令仪看了眼叶淮,他握着文晚晚的手, 低着头侧着脸, 小声跟她说着什么, 脚下已经自然而然地往杏春园的方向走去。 他如今这样子, 倒是比从前在家时要有烟火气得多,这样看来,有那个文氏陪着他,也并不全是坏事。薛令仪思忖着,道:「二弟, 我这就回去向母亲復命了。」 「大嫂慢走。」 叶淮回头说完, 很快又转回头跟文晚晚说话,薛令仪依稀听见他说的是:「待会儿我帮你弄海棠核。」 他这个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居然也肯干活?薛令仪恍然想起当初叶朔还在的时候, 有一次她在裁衣, 叶朔在边上拿着尺子帮她划线, 年少的叶淮刚好闯进来, 看见时嘴一撇,道:「大哥一个男人家,居然做这种女人的活计。」 如今他长成了知道情爱滋味的男人, 所以也开始做这种女人的活计了吗? 薛令仪又看了一眼,这才走去正房,林氏跟林疏影正在内室中小声说着话,看见她时忙停了嘴,林氏便问道:「他吃了药吗?」 「吃了。」薛令仪道。 林氏松了一口气, 道:「果然还是你说的话他还听些。」 「并不是我,」薛令仪轻声说道,「我劝过了,二郎还是不肯吃,最后是文氏说了几句话,他才终于吃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林氏沉着脸说道:「明天你跟我一道,挑几个模样周正、性情温顺的丫头,放在二郎屋里吧。」 「是。」薛令仪起身答应着,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想到,有用吗? 杏春园里。 僕人搬来梯子,文晚晚正要踩上去,叶淮扯住她,懒洋洋地说道:「这么一丁点高,要什么梯子?」 「我可爬不上去。」文晚晚抿嘴一笑,「要么,你去?」
第91页 叶淮笑了下,果然一纵身踩上了枝杈,折下一大枝果实累垂的树枝递下来,道:「够不够?」 文晚晚好笑起来,道:「只要把果子摘下来就行了,你这么个摘法,果子摘完了,树也没了。」 「园子里多的是,足够你摘的,」叶淮一跃而下,道,「你要是喜欢吃的话,把这园子里别的树都砍了,只种海棠。」 「我可不要,这园子里各样树都长得好好的,干嘛要砍掉?岂不是暴殄天物。」文晚晚笑道。 她选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果子摘下来,拿帕子擦了擦尝了一口,不由得哎呀了一声:「这果子没法吃呢。」 「怎么没法吃?」叶淮也伸手摘了一个尝了尝,顿时皱了眉,「没熟吗,怎么是涩的?」 文晚晚又挑了个白里透红的果子尝了一口,笑了起来:「不是没熟,只怕这棵树并不是能吃的品种。」 叶淮一跃上了树,又摘一颗尝了尝,噗一声吐了出来:「还是涩的。」 「这棵海棠树应该只是看花的,果子并不能吃。」文晚晚笑着伸出手向着他,「快下来吧,深更半夜的,别摔着了。」 叶淮明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摔到的,然而还是伸手搭住了她的手,轻轻一跃下了地,顺势便把她揽在怀中,道:「去看看那几棵树的果子能不能吃。」 「看着这几棵树长得都一样,只怕都不能吃。」文晚晚道。 「尝过才知道。」叶淮说着,松开她跃上了另一棵树。 这次他只折了小小的一枝,红彤彤的果子衬着三两片绿叶,看起来赏心悦目,只是入口一尝,依旧是涩的。 叶淮搭着文晚晚的手下来,她眼睛弯弯地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笑:「我看你今儿晚上,怕是吃不着了。」 吃不吃得着并没有什么,她这副模样,真是可爱的紧。叶淮心头似有什么暖暖的东西漾开了,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拿起那支海棠,轻轻向她髮髻上一簪。 她头髮上只簪着他原来用的玉簪,素净得很,如今簪了这果子,热闹又俏皮,灯笼的光一照,绿叶子像翡翠,红果子红包,叶淮心里一动,他应该给她添些首饰了。 「哎,这是做什么?」文晚晚抬手摸着髮髻上的海棠,笑了起来,「从没人用这个簪头髮的。」 「好看就行。」叶淮低下头,在她颊上轻轻一吻,道,「再去看看那几棵树的果子能不能吃。」 灯笼底下,她白皙的脸上立刻飞上几抹绯红色,又开始想推走他,叶淮心想,她每次都是这样,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不情愿? 不过,就算她不情愿,他也要定了她,她跑不了。 第三棵树上依旧累累垂着红艷艷的果实,依旧不能吃,叶淮看着剩下的一棵,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吃不上了。」 「不好说,」文晚晚走去第四棵树下,踮起脚尖攀住树杈,道,「这棵的果子好像跟前面几个都不一样,那几棵树上结的果子是两头尖一点鼓一点的,这棵树的果子是扁的,也许不是同一种呢。」 她说着话摘下一颗尝了下,顿时眉开眼笑:「这个能吃哎!」 「真的?」叶淮不觉也笑了起来,走过来道,「我看看。」 文晚晚又踮着脚尖去够,道:「我摘一颗你尝尝。」 「不用了,」叶淮握住她的手,把她咬了一口的果子含进嘴里,道,「吃这个就行。」 一点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漾开,叶淮低头看着她,声音含煳:「好吃。」 似是不经意般,他薄薄的唇含着果子,也含住了她的指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吃。」 文晚晚用力抽出了手,红着脸在他身上一推:「快去摘果子!」 叶淮被她推得晃了一下,眼睛却笑了起来,至少这次,他看得很清楚,她是害羞。 然而糖水海棠,叶淮终究还是没吃到,夜已经很深了,他不捨得再让她去忙了。 文晚晚睡下时,三更鼓已经敲过了,原本是很疲惫的,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铺,还是让她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更何况,她睡在屋子的最里间,叶淮的卧房与她只有一墙之隔,两间屋之间没有装门,只挂着一挂弹墨软帘。 文晚晚很紧张。从前在淮浦他们住在同间屋子里过夜时,她也不曾这么紧张过。 隔壁很安静,叶淮好像已经睡着了。 文晚晚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脸朝向墙的一面,拉高了被子。 却在这时候,无端便觉得,似乎是叶淮来了。 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文晚晚能感觉到,一股子突然让她紧张的气氛,唯有他在的时候,她才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文晚晚想回头确认一下,却又不敢回头,在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只有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睡着。 一点淡淡的凉意靠近了床边,紧跟着纱帐上金钩一动,帐子被打了起来,文晚晚闻到了独属于叶淮的,清冽的竹叶气息。 他果然来了。 文晚晚紧张到了极点。 再没有比此时更加明白,这跟在淮浦的时候不同,那时候她不知道他是谁,他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曾表露得很直白,可如今她已经恢復了记忆,他是她的男人,这一点,他在人前在人后,反反覆覆,提起过无数次。
第92页 他要对她如何,似乎,她也并不能拒绝。 文晚晚悄无声息的,攥紧了被子,手心里湿漉漉的,很快就把被子也弄得潮潮的。 清冽的竹叶气息更近了,叶淮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文晚晚极力控制,才没让自己躲开。 她想,假如他以为她睡着了,应该就会离开吧? 然而下一息,叶淮伸开手臂,隔着被子搂住了她的腰,跟着贴紧她,嘴唇拂着她的后颈,低声说道:「你也没睡着吧?」 他的嘴唇弄得她后颈上痒极了,文晚晚咬着嘴唇极力忍住,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耳边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很快变得大声起来,他的气息冷冷热热的拂着她,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耳朵,一时轻一时重:「还装睡?」 文晚晚再也装不下去,忽地掀开被子把他盖住,自己坐起身来,嗔道:「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说谎。」叶淮一脚踢开被子,跟着她坐起来,笑得像一只狐狸,「我才一进门,你的唿吸就快了,哪里睡着了?」 文晚晚有些无语,这些习武之人,连别人的唿吸声都听得出来,真是讨厌的很。 叶淮笑着笑着,伸手便来搂她,文晚晚连忙躲开,想要逃走,可这是张带板壁的拔步床,要想逃开的话,除非是从外床出去,偏偏叶淮又死死地挡在那里。 文晚晚情急之下,手脚并用地往床尾跑,想要绕过他跳下床,可是很快,叶淮一伸手抓住了她,跟着轻轻向怀里一带,她便向后仰着,倒在他怀里,被他牢牢地箍在了怀里。 叶淮的脸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文晚晚甚至嗅到了他漱口之后留在唇齿间的苦参膏味,他低垂着凤眸看着她,眨眼之时,长长的睫毛擦着她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文晚晚慌乱到了极点。 手抖了,唿吸乱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就在耳朵边上响着,咚,咚,咚,一声连着一声,急促又强烈,几乎要跳出腔子来。 文晚晚在匆忙中开了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南舟,别闹了,快回去。」 叶淮的脸颊贴上了她的脸颊,微凉的唇挨着她的唇,声音轻得想在梦呓:「往哪儿逃?」 第50章 吻(加更) 最后一个「逃」字刚刚出口, 叶淮吻住了她的唇。 苦参膏寒凉的滋味顿时盈满在鼻端,文晚晚整个人都僵住了。 想躲,躲不开,叶淮一条胳膊压制着她, 让她动弹不得, 文晚晚只能紧紧咬着牙关, 守住防线。 叶淮焦躁起来。 其实就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可她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他本能地知道, 应该更进一步。 上次的经验告诉他, 亲吻还有更亲密的方式,她也知道,所以在拼命抗拒, 但他, 却非要这么做不可。 叶淮在摸索中, 一只手扣住了文晚晚的后颈, 迫使她的脸仰起来迎向他,可她依旧不肯让他满足,闭着眼咬着牙, 甚至还趁着他只有一只手压制她的时机,极力地挣扎起来。 叶淮想再用力些,又怕弄疼了她,他也可以用上擒拿手法让她屈服,可那样, 似乎也有点无情,在矛盾与焦躁中,叶淮忽地合身压上来,整个人压住她,一起倒在了床上。 文晚晚一惊之下吓出了一层身冷汗,没等她回过神来,他的手摸上了她的唇,拇指顺着嘴角微一用力,撬开了檀口。 朱唇香舌,任由品尝。叶淮忍不住低低地嘆了一声,扣在她后颈的手移上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免得她那样又惊又怕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成了欺凌弱女子的恶霸。 最初的鲁莽与急切渐渐缓和下来,叶淮细细品尝着她的滋味,一点点的,加深了这个吻。 香的舌,甜的味,软的身子,还有萦绕在耳朵边上的,似有若无,像是在乞l求更多,又像是在拒绝的呢l喃声。 叶淮从没有体会过这般让人沉沦的滋味,那天在船舱里匆忙的一吻太急促,也太侷促,他那时以为已经是绝妙,但此时夜深人静,她尽在怀中,任由攀折,他才明白,原来真正的沉沦,是这般滋味。 心中已经满足到了极点,但直觉又告诉他,应该还有更美妙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 于是他吻着她的唇,一点一点的,又移过去,将他目中所见,极细緻的,用嘴唇丈量。 文晚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最初的一剎那,她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叶允让的脸,但是很快,铺天盖地的,满世界就只剩下叶淮,和他越来越具有掠夺性的唇s舌。 他依旧牢牢地箍着她,让她丝毫动弹不得,文晚晚便也放弃了挣扎,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脑中的思绪也都被抽空了,一种让人晕眩,让人昏沉的怪异感觉。 她像自己像是狂风大浪中的一叶孤舟,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去向何方。 直到他嘴唇突然移开,牙齿轻扣,咬住了衣带。 文晚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南舟,别!」她听见了自己怪异的声音,支离破碎的,颤啊a抖得不成声调,听上去不很像拒绝,甚至还有些让人脸红的热情。 叶淮理所当然地,当成了邀约,牙齿合紧了一扯,打成双环的衣带松开了,藏得严实的风光立刻显露出一角。
第93页 暖香顿时充盈了鼻端,叶淮不假思索,亲了下去。 「南舟!」文晚晚被逼急了,屈起腿用力撞他一下。 嘶一声,叶淮出其不意,惊讶之下对她的禁锢松开了。 文晚晚用力将他推开,慌张着害怕着,趁机想逃。 很快被他抱住了,他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用力一扯,将她拽进怀中,身子贴着她的后背,带着点薄怒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你可真是捨得下手。」 「放开我,」文晚晚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半l遮半啊掩暴a露在外的肌肤,急得眼睛都湿了,「南舟,你别这样,快放开我!」 「你躲什么?」叶淮一低头,扯开她的中衣,薄唇贴上了香肩,「你我名正言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的嘴唇变得很热,像烧得通红的熨斗,挨到哪里,哪里就激起一阵灼呀热的颤呃栗。文晚晚抖得牙齿咯咯作响,拼命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这样,不要……」 叶淮根本听不见,也停不住,抱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将怀里的她翻过来,放在了自己身上,跟着抬头,沿着她身前起伏的曲线,急急地吻了下去。 却在这时候,一点微温的水滑下来,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她哭了。 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叶淮停住了动作,满溢的慾念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浇熄了一大半。 她竟这般不情愿。 不是害羞,就是不情愿。 她心里,大约还是念着那个该死的小皇帝。 叶淮的手依旧箍在她腰上,牢牢制住她,声音冰冷:「怎么,你在想着谁?你该不会以为,到这个时候了,那个废物还会有胆子打你的主意……」 唇上一热,文晚晚捂住了他的嘴。 她看着他,很快抹去了眼泪,声音颤着,又带着点笑意:「别闹了,我困得很,想早点睡。」 叶淮满心的酸意都被压住了,发泄不出来,又咽不回去,不上不下的,难受的很。 她另一只手轻轻掰开他箍在她腰间的手,从他身上下来,又把扯得凌乱的衣服一一收拾整齐,把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拉上来,小心地盖好。 跟着在他身边躺下,闭上了眼睛:「睡吧。」 叶淮唿一下掀开了被子,支着身子伏在她上方,咬牙叫她的名字:「文晚晚!」 她却只是闭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又道:「就算你不想睡,也别吵我睡嘛,我困得很,今天可真是太长了,总也过不完似的。」 真是太长了,怎么过都不到头,一天的时间,倒像是消磨了大半辈子。 叶淮满心的不甘,却被她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弄得没了法子,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可她连眼睛也不肯睁,只是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叶淮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她始终不言不语也不动,叶淮也只好睡下,却又不忿,赌气似地抬起一条腿压住她,又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大半个身子都紧紧地黏着她。 「你看着挺瘦的一个人,」文晚晚闭着眼睛抓着他的腿,丢了下来,「这么这么沉?」 叶淮很快又放上去。 文晚晚又给丢下来,顺道还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道:「你最好还是回去睡吧,我睡相差得很,说不定半夜里把你踢下床,也未可知。」 「哼,」叶淮很快又放上来,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放心,如果我掉下去,必定扯着你一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她像是认下了,没再扳他的腿,叶淮正在疑惑,却见她忽地伸手抚着心口,像是很难受的模样,大口喘着气。 压得她喘不过气了吗?叶淮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了腿。 耳边听见她嗤地一笑,手伸过来拍了拍他,道:「乖,快点睡。」 竟又被她戏弄了,该死!叶淮无处发泄之下,忽地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并没有用力,然而她很快叫了一声:「疼!」 叶淮鼻子里哼了一声,到底捨不得,慢慢地松了口。 「你是狗吗?」文晚晚依旧背对着他,笑着说道,「动不动就要咬人。」 不仅咬人,他还想吃人。叶淮搂着她,软玉温香就在怀中,可他终于,还是没有更进一步,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脸埋在她后颈中,闻着她淡淡的发香,闭上了眼睛。 总有一天,他会抹掉她心里所有别人留下的痕迹,让她心甘情愿的,只想着他一个。 背后的唿吸声渐渐变得绵长平稳,叶淮像是睡着了,文晚晚闭着眼睛,后背贴着他灼热的胸膛,思绪纷乱。 京城,皇宫,英华殿,宫女文柚,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 还有叶允让。 文晚晚无声地嘆了口气,其实在她决定来淮南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就已经成了过去。 再多回忆不舍,也终是要放手。 更何况早在来淮南之前,在被调去尚药局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放手。 英华殿里的六皇子叶允让,也许可以属于她,可龙椅上坐着的皇帝,却不是她的。三宫六院,妃嫔美人,所有帝王不可避免都要走过那么一遭,更何况皇后母族强势,她这样身世飘零,无依无靠的人,强要挤进去,无非是粉身碎骨。 决定来淮南,既是被逼无奈,也是给自己一条出路。
第94页 只是如今,遗诏毫无头绪,大伯一家,还有舅舅他们,又该怎么办? 而且,难道真的要她,暗算叶淮? 文晚晚想着想着,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先看见绣着并蒂莲的枕头,天已经大亮了。 「醒了?」叶淮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你的睡相,还真是差的很。」 文晚晚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昨夜他们两个是一起睡的,心里咯噔一下,鼓足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叶淮穿着浅白的中衣躺在她旁边,绷着脸眯着眼,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再往身上看,枕头被她一个人枕着,被子也被她拽在怀里抱着,叶淮就那么什么也没盖的,光秃秃地躺在边上。 「平时看着没什么力气,」叶淮慢慢说道,「抢被子的时候,竟是力能扛鼎。」 难道她真的抢了他的被子,让他冻了一夜?她的睡相,果然那么差吗?文晚晚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地好笑,忙道:「对不住,我睡迷煳了,不过,你怎么不抢回去?」 叶淮鼻子里哼了一声,忽地翻身压住了她:「说吧,要怎么补偿我?」 第51章 咬 送热水的小厮第三次进了院, 见正屋的门还关着,忍不住向万安问道:「万安哥,都这会子了,王爷还没起吗?」 万安摆摆手, 压低了声音:「还没起, 你先回去在早上热着, 过一炷香再送过来吧。」 小厮答应着, 小声说道:「王爷今儿睡得挺好,平时都是五更天准醒,今儿多睡了几个时辰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屋里传来叶淮的声音,叫的是:「文晚晚!」 紧跟着听见低低的女人笑声, 又有含煳的说话声, 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门外等着伺候的小厮们都是一个激灵,送热水的连忙道:「王爷醒了,只怕马上就要叫水, 我就在边上候着吧。」 万安点点头, 示意他留下, 自己也站直身子候着叶淮来叫, 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叶淮叫人。 眼看着热水又要凉了,送水的小厮等不及, 低声问道:「万安哥,还要继续等着吗?」 「别等了,」万安竖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的,「待会儿再送过来吧。」 春宵苦短, 自家这位一向早起的王爷,以后只怕是很难再早起了。 卧房里。 叶淮伏在文晚晚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声道:「说吧,要怎么补偿我?」 昨夜没有点灯,看不太清楚,此时天色大亮,她的颜色尽数被他收进眼底。 弯弯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带着刚睡醒的惺忪,颊上有浅浅的绯色,嘴唇却是嫣红,瓷白的肌肤被睡眠滋润了,蒙着一层滋润的水雾,简直像是刚摘下来的,饱满玲珑的水蜜桃。 让人恨不能一口吃进腹中。 叶淮的脸越贴越近,眸色深深,薄唇微张:「说吧,怎么补偿?」 文晚晚忽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嘴巴好臭!」 叶淮怔了一下,她已经躲到了边上,两只手虚虚地捂着鼻子,笑着说道:「快去漱口,嘴巴臭的很,熏死人了!」 叶淮下意识地抬手笼在嘴巴跟前,张了嘴正要哈口气验证时,突然反应过来,顿时咬牙切齿:「文晚晚!」 「哎,」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推开他坐了起来,笑道,「你凶我做什么?难道凶我一声,你嘴巴就不臭了?」 叶淮气极,反而笑了起来,点着头说道:「不错,我嘴巴是挺臭的,不过你的呢?你笑我笑得开心,莫不是你的嘴巴是香的?」 他看着她目光闪烁,像是要逃的模样,立刻伸手抓住了她,声音低了下去:「你闻过了我的,现在,该我闻你的了。」 他眼睛盯着她,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慢慢地向她俯下身,文晚晚慌张起来,左躲右闪,连连求饶:「好了,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不是行不行?是我鼻子不好使,错认了你,你非但一点儿也不臭,而且还馨香扑鼻,臭的是我,我这就去漱口!」 叶淮轻哼一声,笑意更深:「我不嫌你。」 他倏地低下头,吻上了柔软的唇,跟着故技重施,拇指撬开她的嘴,纠缠留恋。 果然是个骗子,根本一点儿也不臭。 他看见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又是惊讶又是窘迫,光线太亮,他也有点不适应,于是再次伸手去遮她的眼睛,可她却突然咬了他的舌头。 叶淮嘶的一声放开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你咬我?」 她却趁机跳下了床,撒腿往外跑,道:「你也咬过我,咱们扯平了!」 叶淮很快追了上来,文晚晚想躲没躲开,被他按在了墙上,粉白的墙壁冰凉凉的,贴着她薄薄的衣衫,原本就紧张的心越发紧张了,文晚晚抢在他开口之前,急急说道:「你听,外面有人说话,别闹了,当心被人听见了笑话你。」 叶淮嘴角微勾,笑了一下:「我的府中,谁敢笑我?」 他胳膊伸出来圈住她,看着她一张脸越来越红,眼睛不停地眨着,前所未有的慌张,这模样让他的心情愉悦到了极点,笑意越来越深:「没扯平呢,我只咬了你的肩膀,你却咬了我的舌头,须得还回来。」 文晚晚忽地一低头,试图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却在一半的时候就被他抓住,他捏了她的下巴,眼梢挑起,笑意中带着促狭:「一还一报,你别想逃。」
第95页 咚咚咚,文晚晚的心脏一下子狂跳气啦,下一息,叶淮吻住了她。 而后,轻轻地,在她舌尖上咬了一下。 文晚晚唔了一声,挣扎着想要逃开,他笑着的眼睛越来越近,黝黑中倒映着她的影子,文晚晚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终于不用他来捂住她的眼睛了,叶淮心想,她总算没再用那样惊讶迷茫的眼神看着他,弄得他像是个欺凌弱女子的恶霸了。 心满意足中,叶淮也闭上了眼睛,又一次,在她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文晚晚扭着身子推着他,在喘息的间隙里含煳不清地说道,「你……」 「要么,你再咬回来?」叶淮不等她说完,抢先说了出来。 「不要!」文晚晚趁着他说话的功夫,一闪身又往外逃,「我要起来洗漱了!」 正房中。 饭菜又热了一遍,林氏压着怒气抿了一口参茶,问道:「王爷还没起床?」 「回太妃的话,」刚刚去哨探过消息的媳妇小心翼翼地答道,「王爷还没起,万安他们都在门口候着呢。」 林氏放下茶碗,冷笑了一下:「你们看看,不说晨昏问安了,如今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得眼巴巴地等着他来吃饭。」 一旁相陪的薛令仪和林疏影见她生气,连忙站起身来,薛令仪便道:「二弟昨天回来的太晚,误了宿头,早上想多睡一会儿也是有的。」 「只怕不是误了宿头,是鬼迷心窍。」林氏转头看向自己身边服侍的林嬷嬷,道,「嬷嬷,你过去叫王爷,就说他母亲,他嫂嫂,都在等着他用饭。」 林嬷嬷答应着去了,林氏看着满桌子的饭菜,长嘆一声:「令仪,等吃了饭,你跟我去挑人吧。」 薛令仪低声应下,林疏影紧紧捏着衣服的下摆,垂了眼皮。 林嬷嬷来到前院时,就见院门开着,万安带着手底下的小厮侯在两边,正屋的房门依旧紧紧闭着。 林嬷嬷想着从前叶淮五更不到就早早醒来的习惯,心里猜度着那个宫里来的女人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上前低声问道:「万安,王爷还不准备起吗?」 「是林嬷嬷呀!」万安连忙答道,「还没起呢,先前太妃那边的周嫂子已经来问过两趟了,太妃是不是等得着急了?」 「是呢,」林嬷嬷低声说道,眼睛忍不住直往窗户里瞧,「太妃那里饭菜都热过两回了,大夫人跟表姑娘也都陪着在等呢,今儿王爷起的还真是有点晚。」 万安道:「王爷难得多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就听见屋里传来叶淮的笑声,万安暗自叫苦,也只得老着脸继续说下去:「我估摸着,也快该起来了吧,」 林嬷嬷也听在了耳朵里,笑着说道:「太妃等得有点急了,让我过来叫一声,要么你帮着叫叫?」 万安明知道是件不讨好的差事,然而林嬷嬷是林氏跟前的心腹,又是府中的旧人,她的话倒是一时不能推辞,只得大着胆子,试探着叫了一声:「王爷,太妃那边等着您过去用饭,让林嬷嬷在跟前等着呢!」 半晌过后,只听得吱呀一声,叶淮打开了门。 林嬷嬷当先看见他脸上没有散尽的笑意,又见他披着外衣,中衣的领口半敞半掩,说不出的风流俊逸,纵然日常见惯,林嬷嬷还是觉得眼前一亮,有些恍神,才道:「王爷,太妃和薛夫人都在正房,等着王爷过去用饭。」 叶淮笑了下,道:「你跟太妃说一声,今儿我不过去吃了。」 「王爷,」林嬷嬷见他似乎心情不坏,大着胆子笑劝道,「你回来这是头一顿早饭,太妃等了有一会儿了……」 「林嬷嬷,」叶淮打断了她,「去吧,就照着我的话跟太妃说。」 林嬷嬷也只得讪讪地走了,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叶淮自己胳膊上搭着毛巾,提着热水壶往屋里去,又见屋里影影绰绰,露出淡紫色衣衫的一角,分明是昨天跟他一起回来的文氏。 他竟然没要下人伺候?林嬷嬷反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叶淮素日里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厮,满院子里也挑不出一个丫鬟,如今屋里多了那个文氏,只怕是他不想让小厮们服侍文氏,这才亲自端水进去。 竟然这般宠爱?林嬷嬷暗自咋舌,等见了林氏回完话后,忍不住便说道:「太妃,我刚才还看见,王爷亲自端水进去给文氏洗漱,都没让万安他们伺候。」 屋里鸦雀无声的,许久,林氏慢慢站起身来,道:「我不吃了。」 林疏影连忙跟上去,扶着她往内室里走,林氏重重嘆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想安慰她几句,可连自己心里也堵得难受,又无从安慰起,便又嘆了一口气。 林疏影犹豫着开了口:「姑母,表哥这样子,我就怕即便挑了丫头在他屋里,也无非是摆设。」 「那也得试试。」林氏嘆了一声,「影儿,也是我害了你,你要不是我的侄女,二郎对你,大约也不会这么绝情。」 林疏影忍着泪说道:「姑母快别这么说……」 「你放心,我好歹还是他的母亲,」林氏打断了她,「他若想娶亲,无论如何,都得是我说了算,这个王妃,除了你,谁也别想!」 第52章 细作 外书房里, 裴勉等一干近臣聚在一起,等待着叶淮的到来。
第96页 薛令仪的祖父薛宣和是所有人中资歷最老的一个,此时坐在主位的左边,一边静候, 一边闭目养神, 耳听得淮路州司户郭彦向裴勉问道:「裴长史, 我听说王爷昨天在淮浦跟皇帝碰面了, 还动了刀兵,是不是真的?」 裴勉含煳答道:「此事等王爷来了,自然会说明。」 「那就是有了?」淮路州司马沈玉山连忙说道,「裴长史,王爷之前都是在淮浦吗?怎么我等都不知情?」 「王爷去淮浦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淮南卫将军黄森问道, 「虽说以王爷的身手横扫千军也不是问题, 不过淮浦到底是朝廷的地界,这样只身冒险,想想也还是觉得后怕。」 「裴长史, 」又一人问道, 「听闻王爷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是先前朝廷赐下来的宫人, 虽说朝廷一直想用女色拉拢,但此前歷任先王从不曾收用过朝廷的人,王爷此举, 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裴勉疲于应付,正是被问得满头包的时候,薛宣和紧跟着开了口:「别的都罢了,我只可惜,胡铨这枚棋子, 实在用的太早了。淮浦紧邻淮水,如果有个万一,淮浦县令这个位置却是能决定胜败的关键,胡铨能到这个位置上,想必先王费了不少心血栽培,可惜,实在可惜!」 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头一次听说胡铨,不由得七嘴八舌追问道:「薛老,胡铨是谁?此话怎么讲?」 「胡铨是前年上任的淮浦县令,」薛宣和又闭上了眼睛,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此事机密,老夫其实也并不清楚,只是昨天偶尔听见了一耳朵,诸位有什么疑问的话待会儿还是去问王爷吧。」 任凭众人再追问,薛宣和只闭着眼睛不再开口,众人只好继续向裴勉追问,裴勉正暗自叫苦,又见黄森皱着眉头说道:「最近接到边关的消息,洞夷人又有些蠢蠢欲动,要是朝廷也插一脚的话,今年只怕又要难过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錛凿斧锯的声音,众人不免都寻声去看,便有人问道:「府中是在动工吗?」 「我来的时候看见有几个匠人抬着泥沙往王爷院里去,问了小厮,说是王爷要在院里砌灶。」沈玉山说道。 「砌灶?」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又去问裴勉,「王爷怎么想起来在前头砌灶?这是要做什么?」 裴勉还没说话,门外已经传来了叶淮的声音:「怎么,连我在哪里砌灶,你们也要管?」 「王爷!」众人再没想到叶淮竟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吓了一跳,连忙都起身走到门外相迎。 就见叶淮带着个穿青袍的陌生男人快步向这边走来,将到门口时向众人点了点头,道:「他就是你们刚才说的胡铨,先让他在王府里给我帮手,等过阵子熟悉了淮南的政务,再另行分派。」 胡铨连忙站出来,向众人抱拳团团打了一躬,才算是正式过了明路。 只是众人想起方才薛宣和说的,胡铨这枚棋子用的太草率的话,心里都有些犯嘀咕,郭彦是个直性子,忍不住问道:「王爷,胡县令他既然安插进了淮北,为什么突然让他回来,如此一来,淮北那边岂不是没人了?」 叶淮向主位上一座,淡淡说道:「胡铨本来是待得好好的,不过,近来内卫频频动作,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个底儿掉,即便没有昨天的事,大约再过几天,他也得回来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微的骚动,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彦迟疑着问道:「王爷是说,朝廷已经对胡县令的身份起了疑心?」 「不错。」叶淮的目光逐个扫过在座的众人,神色并不见得如何严厉,语气里却透出了森森冷意,「胡铨的身份是绝密,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屋里顿时安静到了极点,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为何一向懒得打理政务的叶淮会挑在回来的第二天就召他们前来议事。在场的都是镇南王麾下数得上的人物,虽然明面上看来事先都不知道胡铨的身份,但若论起有机会知道这个机密的人,多半也就在这屋里。 只是,是哪一个呢? 众人又想去看别人的反应,又知道这时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容易被揣测成别的意味,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却都翻腾不定,这些昔日里极其熟悉的同僚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看谁都觉得可疑。 叶淮闲闲地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了眼里,半晌又道:「小皇帝借着昨日的事,已经将淮浦和青州、云州的官场换了一遍,挤走了太后的人,安插了自己的人,小皇帝还准备借着回京之机把各州县都走一遭,只怕到时候各处官场都要大动一番,胡铨,淮北的情势你最熟,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胡铨应声站出来,朗声说道,「属下以为,为淮南计,北边宜静不宜动,皇帝此次任命的有一半是在京候补的新科举子,这些人之前并没有什么政绩,脾气性情和行事风格我们都不熟悉,应对起来就不如对付向前那些官员更能够得心应手,最好能阻挠皇帝换人。」 叶淮笑了下,淡淡说道:「不错,小皇帝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借着出巡,就想挤走太后,独揽大权,该给他送一份大礼,让他们母子更加和睦些才好。」 「此事交由薛老来办,胡铨、裴勉协助,」叶淮看向薛宣和,道,「薛老,辛苦你费心筹划。」
第97页 薛宣和站起身来,道:「老臣义不容辞。」 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老臣也有句话想要进谏,王爷这回在淮浦,终究是太过随意了些,为淮南数十万子民计,也请王爷今后再慎重些。」 叶淮笑了下,道:「今后么,今后再说。」 他站起身来,道:「经过昨日的事,朝廷必定会有所动作,近来洞夷也不安分,诸位都打起精神戒备着,黄将军,你即刻赶往南境卫所坐镇,沈司马负责整饬淮南三州两郡兵马器械,尽快进入戒备,郭司户即刻开始清点粮草,清查户籍,看看要不要加赋征粮。」 众人心里虽然都有准备,此时从他口中听说这话,还是不免有些感慨,镇南王府与朝廷从一开始就不对付,只不过彼此都有顾忌,所以四十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难道这四十多年的平静,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都下去安排吧,有事找裴勉。」叶淮抬步向外走,又道,「裴勉、胡铨,你们跟我去趟内书房。」 众人簇拥着他出了门,送到外书房院外,眼看着裴勉、胡铨两个跟他往院里去了,薛宣和一声长嘆,幽幽说道:「安生了四十多年,唉。」 裴勉紧跟在叶淮身后进了院,西厢房里匠人们进进出出,正在热火朝天地砌灶,内书房设在东厢,裴勉刚一跨过门槛,立刻把门一关,急急说道:「王爷,方才你为何突然提起胡县令身份有可能泄露的事?属下本来想悄悄追查,如此一来,只怕那人有了防备,就难查了。」 「小皇帝在动,淮南的细作在动,洞夷人也在动,哪儿还有时间让你慢慢查?」叶淮道,「直接说破了,就看接下来谁沉不住气,谁头一个动。」 胡铨笑道:「属下明白了,王爷是想打草惊蛇。」 「虽然,可是,」裴勉皱着眉头,半晌才道,「那人狡猾的很,有了防备就越发难找到破绽了。」 「胡铨在淮北十几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里身份才被泄露,就查查这两个月里谁曾经无缘无故接近过这条线的人,」叶淮笑了下,冷意森森,「再加上上次追到淮浦想杀我的人,还有四十年前的旧人,三条线索捏在一起,就容易查了。」 裴勉与胡铨对望一眼,问道:「王爷是觉得,这三件事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若是我的话,我就这么干,」叶淮淡淡道,「细作这活,网拉得越大,步骤越多越容易出错,自然是越少人参与越机密。」 裴勉犹豫了一下,道:「裴家也是四十年前的旧人,属下最好还是迴避,请胡县令一个人来查吧。」 「不必,胡铨初来乍到,这边的情形不如你熟悉,还得你先带一带,」叶淮道,「至于你家里那些人,还有跟着先王一起来淮南的薛家、黄家、沈家,你们两个挨个查一遍,如果发现什么疑点,不必看时辰,立刻报于我知道。」 裴勉见他竟没有让他迴避,心中很是感动,忙道:「王爷如此信任属下,属下实在感激涕零,必当尽心竭力完成王爷所託,绝不敢有半分偏私!」 「谁说我信你了?」叶淮眼皮一撩,道,「你跟胡铨,你们两个也得查,互相查,若是有谁不对,我亲手杀了你们。」 裴勉一时无语,半晌才揣着一肚子苦闷去看胡铨,就见胡铨也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很是落寞的样子,裴勉不由得想到,这种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直冲沖说出来的主子,平时觉得坦诚相待很是窝心,一到了这时候,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具体怎么办,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商量,」叶淮起身拉开了门,「最好十天之内给我交代,我不耐烦久等。」 万安守在廊下,一看见他出来,立刻跑过来,低声道:「王爷,文姑娘那个堂姐,被皇帝送过来了。」 第53章 房里的人 文柚站在门外, 望着镇南王府巍峨庄严的门楼,心中忐忑到了极点。 邱宫人比她镇定得多,正笑着跟门房攀谈:「大人,我们夫人是文姑娘唯一的姐姐, 如今来投靠文姑娘呢, 今后还请大人多多照顾呢。」 门房老全被她大人长大人短的叫了半天, 心里多少也是欢喜的, 况且如今王府中谁都知道叶淮待文晚晚极是不同,她的姐姐,自然也该另眼相看才是,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就是个看门的,哪里谈得上照顾呢, 今后还请夫人多照顾我才是。」 「大人太谦逊了, 」邱宫人抿着嘴一个劲儿地笑,「我们夫人是个胆子小又谨慎的,一想起王府那么大的规矩, 吓得都不敢说话, 大人, 王爷他都有什么喜好或者忌讳呀?你告诉我, 我也好提醒提醒我们夫人。」 老全虽然被她哄得满心欢喜,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还是知道的,笑眯眯地说道:「我一个看门的, 能知道什么?这些事,你来问我,还不如去问文姑娘嘛!」 「话不能这么说,」邱宫人并不气馁,笑着又道, 「大人在王府这么多年,深得王爷信任……」 话没说完,跟着老全一起看门的男僕小声提醒道:「老全叔,王爷来了!」 门房里几个人一下子全都站起身向内迎了出去,邱宫人连忙跑去文柚边上,给她理头髮整衣服,小声提醒道:「待会儿要是文姑娘留你的话,你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我。」 「我,」文柚的嘴唇动了动,又惊又怕,「我就怕这事我做不了主。」
第98页 「想想你的父母亲人,」邱宫人低声道,「他们都盼着你立下功劳,早日救出他们呢。」 文柚哆嗦了一下,正要说话时,王府的正门打开了,叶淮站在门内,冷冷地看着她,文柚不自觉地又打了个寒颤。 正在害怕时,突然看见文晚晚从叶淮身后跑出来,急急叫道:「姐姐!」 文柚松了一口气,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低声道:「妹妹。」 文晚晚拉着她的手,满脸都是笑:「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好妹妹,」文柚含着眼泪说道,「陛下让我过来找你。」 余光里瞥见叶淮脸色一沉,文柚心里害怕,连忙改口说道:「我也想你,妹妹,我如今再没有地方可去了,我……」 文晚晚自然明白她没说出口的意思,回头去看叶淮:「南舟,我姐姐她……」 「她可以留下来,」叶淮瞥了邱宫人一眼,「那个女人不行。」 文柚想着方才邱宫人的威胁,连忙抓紧文晚晚的手,急急说道:「好妹妹,邱姐姐一直很照顾我,这次也是她陪我过来淮南,我不能忘恩负义,丢下她不管,好妹妹,要么你再去求求王爷?」 「姐姐,」文晚晚看了眼邱宫人,向文柚解释道,「这里是镇南王府,邱姐姐到底是是宫里的人,不好留在这里,要是她实在没地方去的话,我把我的积蓄给她,再求王爷帮她在淮南添置些产业,别的不说,至少还是能吃穿不愁的。」 文柚知道她脾气虽然温和,但很有主见,她说不肯留,那就绝不会留下邱宫人,可是这样的话,爹娘可怎么办?文柚害怕极了,战战兢兢地去看邱宫人,谁知道邱宫人倒笑眯眯地走来,向她和文晚晚都行了一礼,道:「文夫人不用为难,我这就走。」 文柚吃了一惊,心里一下子又轻松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要回淮浦吗?」 「也只能先回去復命了,」邱宫人看着她,道,「文夫人,你多保重。」 文柚总觉得,保重两个字她说得分外意味深长,不由得又害怕起来,跟着却见她转过身去,干脆利落地走了。 「姐姐,」文晚晚挽住她的胳膊,「走吧,我们进去说。」 文柚回过神来,连忙跟着她往府中走,叶淮却突然伸手拉走了文晚晚:「让万安给她安排住处,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妹妹,」文柚紧张地叫了一声,「你不跟我一起吗?」 「姐姐,你先跟着万安公公过去,有什么事不用怕,只管跟万安说,」文晚晚回头向她叮嘱道,「我待会儿再过去找你。」 「文夫人跟我走吧,」万安笑眯眯地迎上来,「文姑娘如今在王爷院里住着呢,怕是不方便跟夫人一起了。」 文柚怔怔的,半晌才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劳公公了。」 文晚晚被叶淮拖着进了屋,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神神秘秘的,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防着点你那个姐姐,」叶淮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别傻呵呵的,什么话都跟她说。」 文晚晚本来想挣脱,一听这话愣住了,只问:「怎么了?」 「她告诉胡铨的夫人,说你来淮南是有所图谋。」叶淮看着她,笑了一下,「当然,这话应该是真的,只不过,若是她真心维护你,这话就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 「她……」文晚晚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她自然是有图谋的,他也知道她有图谋,可这样亲密地抱在一起,说的却是这些尔虞我诈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别扭,「我姐姐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大约也是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所以才说出来了。」 「也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觉得别人都没有心机。」叶淮笑着抱起她,放在了膝上,「你之所以叫文柚,就是顶替了她吧?没见过你这种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是我自己愿意的,」文晚晚急急分辩道,「当初要不是大伯收留了我,要不是姐姐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反正我就只有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进宫也就进宫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一家人骨肉分离,再说我进宫之后,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呵。」叶淮笑着,拿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是挺好的,你不顶替她进宫的话,我也碰不上你。」 文晚晚哎呀一声,拇指顶住他的嘴,嗔道:「你是狗吗?动不动就咬人。」 叶淮笑着拿过她的手,又咬了一下,道:「听我的,防着点儿你姐姐,别傻呵呵的什么话都跟她说,尤其是跟我的事。」 文晚晚知道,不管怎么解释,他都不会听的,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叶淮低下头在她唇上一吻,忽地话锋一转,「说吧,你有什么图谋?」 文晚晚心里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不记得了。」 叶淮低着头看着她,眸色沉沉,许久才道:「除了你大伯一家,你还有什么家人被皇后抓了?」 「我外祖父一家人。」文晚晚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犹豫着说道,「只是我们十多年没有见过,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形,在京中时,皇后也不肯让我见他们。」 「交给我处理。」叶淮微凉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的嘴唇,「等他们都来了淮南,大约你也就能想起来了。」
第99页 文晚晚突然有种感觉,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图谋,只是不想说破,或者,在等她亲口跟她说。 他目光锐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遮掩,她心里所想的,都已经被他看穿,文晚晚一时有些迷茫,她到底在隐瞒什么,还有什么必要去隐瞒?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带着图谋来的,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相遇相识,在戒备与欺瞒中一起走到了今天,如今他好像,不准备再戒备她了。 只是,她该怎么办? 「想什么呢?」叶淮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低声道,「我正在跟你说话,你居然走神?」 「没想什么,」文晚晚笑着推开他下了地,「你准备让我姐姐住哪儿?」 「随便吧,万安会安排好,」叶淮拉住她的袖子,「这种小事也要我操心的话,我这个王爷未免做的太累了。」 文晚晚嗤的一笑,道:「那你这个王爷都操心些什么事呢?」 「眼下最操心的,是中午吃什么。」叶淮揉捏着她的手指尖,懒洋洋地说道,「想吃你做的饭了,也不知道灶什么时候才能砌好。」 「我是你的厨子吗?」文晚晚笑着反问道。 「你不是。」叶淮很快答道。 「那我是什么人?」文晚晚低头看着他,半真半假问道。 他不再戒备她了,但是,他准备如何安置她? 叶淮看着她毛绒绒的眼睛,心里犹豫起来。 他知道,她问的是他会要她用什么名分待在他身边,可他现在,也还没想清楚。 毕竟,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个大哥。 叶淮沉默半晌,起身拉住她,道:「走吧,去园子里看看,挑些你喜欢的菜蔬让他们种。」 文晚晚笑了下,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的确不再戒备她了,可他们之间,依旧隔着朝廷与镇南王四十多年的恩怨,要想坦诚相见,怕也是难。 小花园里。 蜀葵都已经拔掉,修整了一大片用竹篱笆圈起来的菜地,竹子都是新砍下来的,枝叶青青,看上去很是惹眼。 「种点豆角吧,茄子也可以弄点,不要空心菜,」叶淮站在树荫下看着,道,「我不喜欢吃。」 「为什么只要你喜欢?」文晚晚笑,「我喜欢吃,难道不行吗?」 「不行!」叶淮横她一眼,「我不喜欢的,一概都不能有。」 文晚晚撇撇嘴,还要再说时,万安从外头走过来,神色有点尴尬:「王爷,文夫人安置好了,不过方才奴才听说,太妃跟薛夫人在给王爷挑房里的人呢。」 第54章 姐妹 文晚晚带着小燕, 把文柚的住处看了一遍,笑道:「姐姐,这个院子真不错,又方便又安静, 住处也宽敞。」 文柚心里, 却不是这么想的, 只是勉强笑了下, 道:「是吗?」 「姐姐你看,从这个门出去,再过两条夹道就是王爷的院子,」文晚晚拉着他走去角门跟前,伸手一指往外院去的路, 笑道, 「姐姐有什么事的话,让人过去前面叫我一声就行。」 文柚也不看,只低声说道:「好。」 这院子一共两进, 七八间房屋, 院里又有一口水井, 虽说十分宽敞方便, 但既不在外院,也不在内院,隔的不远就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若是待客的话,文柚觉得,似乎不应该把她安排在这种地方。 文晚晚到听她的语气始终不太提得起精神的模样,连忙问道:「姐姐,怎么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合心意?」 「没什么,」文柚又往下人们院里的方向看了看,低声道,「我不大懂王府里的规矩,不过这院子的大门是通到后街上去的,我一个女人家单独住在这里,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再说那边就是下人们住的屋子,方才我听见几个男人一直大嗓门在嚷嚷,听着有点吓人。」 文晚晚这才明白了她的顾虑,连忙解释道:「姐姐放心吧,我问过万安了,下人们住的房子跟这边还隔着两道高墙,中间又有一个放车轿鞍具的库房,虽然能听见点动静,不过并没有门户通到这边,再说王府规矩森严,下人们若是没有职事,是绝不敢到处乱走的。」 文柚似信似疑的,点了点头。 「走,咱们进屋去说,」文晚晚拉着文柚往屋里走,向小燕吩咐道,「小燕,你去找点热水,给姐姐泡个茶。」 小燕答应了一声,撒腿跑了,文柚看着小燕的背影,低声道:「万安公公也指了两个丫头给我使,不过我有点怕,也不敢使唤她们。」 「既然是万安指派下来的人,你只管使唤就行。」文晚晚看了看跟在不远处侍立的丫鬟,吩咐道,「你们去外面守着吧,我跟姐姐想说说话。」 丫鬟果然都出去了,文晚晚虚虚掩上门,这才向文柚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害怕,不过姐姐,如今咱们姐妹两个好容易团聚了,有什么事跟我就行,一切都有我呢!」 「我从前就样样不如你,」文柚嘆口气,「如今更是天上地下,要不是实在没人可找,我也不敢麻烦你。」 文晚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记忆中那个温柔胆小的姐姐变了很多,也许是因为隔了□□年没有见面的缘故,她们之间似乎有很多隔膜,姐姐好像有很多心事,却不肯跟她说。 她向文柚靠近了些,耐心解释道:「我们姐妹之间,怎么会怕麻烦呢?姐姐是不是觉得这院子离街太近,有些不安全?姐姐放心,这里虽然临街,但这一整条街都是王府的产业,外头住的都是府中侍卫的家眷,并没有杂人,极是安全的。这边虽然跟外院内院都不挨着,但外院是王爷办公事的地方,时常有官员出入,姐姐在那里不方便,内院是太妃和薛夫人她们的住处,太妃对我有些误会,姐姐去那里的话只怕也不方便……」
第100页 文柚本来满心里都在自怜自艾,忽地听见她说这个,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妹妹,你跟太妃处的不好吗?」 「也不是,」文晚晚笑了下,道,「只不过我是宫里来的,这边的情形姐姐应该也知道的,对宫里的人总归要戒备一点。」 「唉,」文柚沉沉地嘆了口气,握着她的手满脸都是愁容,「好妹妹,你如今跟着王爷,要是太妃不喜欢你的话,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姐姐,」文晚晚摇了摇她的手,笑靥如花,「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这次见面,你好像总是嘆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文柚看着她的笑脸,感慨万千。时光好像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年轻鲜活,水灵灵的像朵鲜花似的,可是自己呢?早已经人老珠黄,就连心境也整天灰扑扑的,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可真是命运捉弄,当初那一换,大约从此就将两个人的命数都换了过来。 她拉着文晚晚在榻上坐下,嘆着气说道:「妹妹,听姐姐一句话,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把太妃伺候好了,她是你正经婆婆,你不得她的欢心,王爷以后又不会喜欢你,听姐姐的,闲着没事就往太妃跟前伺候去,不管她打你骂你,你都忍着,姐姐都是为了你好。」 文晚晚嗤的一笑,道:「只怕我还走没到太妃跟前,就被打出去了。」 文柚见她丝毫不在意的模样,越发急了,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没有你能干,可这事你一定得听我的!」 她说着话,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不怕你笑话,我前头嫁人的时候,就是因为不得婆婆欢心,我又年纪轻不知道厉害,一开始也没太当回事,结果到后面你姐夫天天听我婆婆挑唆,也跟着不待见我,动不动还打我……爹娘心里想替我出头,又因为我是冒用了你的名字,怕被他们发现有什么不对去报官,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好说话……再后来你姐夫得了病没了,婆婆又到处说是我克夫,把我的嫁妆扣住不给我,也不让我回娘家,要不是刚好赶上你这件事情我被带进了宫里,说定早就被她折磨死了……」 文柚越说越觉得悲苦,喉头哽咽得说不下去,文晚晚在此之前,只听她提过一句嫁了人又守了寡,再没想到还有这些内情,一听这话眼睛也湿了,哽咽着说道:「姐姐,要是早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我就早点想办法把你接出来……」 「也没什么,都是我的命,我也不怪你,」文柚嘆着气抹着眼泪,低声道,「要是那年我自己进宫就好了,宫里样样都好,既不用受磋磨,也不用爹娘替我担惊受怕,也不至于被皇后娘娘抓着把柄要挟,我真是后……」 她突然意识到不该再说下去,连忙打住:「妹妹,爹娘还在皇后娘娘手里,你准备怎么办?」 宫里面样样都好吗?却也不是。文晚晚记得刚入宫那会儿,因为是顶替文柚,十一岁冒充十四岁,所以分到的都是年龄大点儿的宫女才做的活计,她也并不是不吃力,也没少因为跟不上进度被带队的宫女、嬷嬷打骂,宫女们命贱,得了病时常也没人照管,跟她同屋住的几个小姑娘,冬天里一场风寒就死了两个,也是她命大,硬是熬了过来,一步步走到如今。 不过这些苦楚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文晚晚一向也不喜欢诉苦,便只是宽慰着说道:「王爷说他会想办法。」 「那你越发得好好伺候太妃,好好讨王爷欢喜了!」文柚连忙说道,「早点给王爷生个孩子,要是生个儿子就更好了,有了孩子,你腰杆才能挺直,才算站稳了脚跟,我那时候就吃亏在没孩子,要是我能生出个儿子,我婆婆肯定不敢那么嫌弃我。」 文晚晚脸上一红,她跟叶淮之间,如今什么事也没有,上哪儿去生孩子?更何况在她看来,两个人好不好,也不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便笑着没有答话。 「王爷准备给你封个什么名分?」文柚眼巴巴地看着她,「我听邱宫人说,王府里有王妃,还有侧妃,再不济也是个什么美人之类的,王爷有没有跟你说准备封你当个什么?王爷的性子让人觉得怪害怕的,我想着只有给你个名分,你才有个依靠,王爷对我爹娘还有你舅舅的事情才能上心点。」 「王爷虽说性子有点拧,不过他答应过的事情,应该不会说空话。」文晚晚不想再说什么名分的事,忙道,「姐姐,你在京城的时候,见过我舅舅他们吗?」 「没见过,我们没关在一处,」文柚道,「不过后面我被陛下救出来以后,听陛下说你二舅舅考中了功名,陛下还说,要是事情顺利的话,将来他……」 她脸上一红,低下了头:「陛下说,将来咱们一家人肯定都有好日子过,陛下还说你舅舅很有本事,要封他当大官。我原来想着,咱们乡下那些大小是个官的都那么大的派头,皇帝肯定比他们凶多了,谁知道见了面才知道,陛下竟然那么年轻,待人那么和气,妹妹,你真是有福气,能在陛下身边伺候,要是当初……」 文柚咽住了没再往下说,文晚晚却突然明白了几次见面她哀怨的态度,她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进宫。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文晚晚想了想,才道:「宫里有好处,也有不好处,我如今也没法说什么,也许将来姐姐就明白了。」
第101页 「唉,总比待在乡下地方,受婆家磋磨强。」文柚嘆口气,「妹妹,我听你一说,才知道你如今日子也难,你可千万要伺候好太妃,伺候好王爷啊,好歹弄个名分,要不然这好日子可留不住啊!」 「姐姐,水来了!」小燕在外面叫道,「我能进去吗?」 「进来吧。」文晚晚打开门,笑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刚才碰见万安哥了,说了一会儿话,」小燕犹豫着,到底忍不住说了,「万安哥说,太妃赐了好些女人给王爷,王爷都收了。」 第55章 小骗子 林氏赐下的丫鬟全都被安排住在西厢房, 一边是刚砌好的灶,抹的泥灰还没干,散发着一股子让人不太舒服的灰浆气味,另一边是四个如花似玉, 挤在一间卧房里住着的美貌丫鬟, 万安怎么也想不透叶淮要做什么, 夜里服侍他洗脚时, 忍不住问道:「王爷,四个人住一间屋,是不是太挤了点?再说都是太妃赐下来的人,这么安排,太妃会不会心里不快?」 叶淮绷着脸不说话, 半晌忽地从盆里抽出脚, 抬腿就往里屋文晚晚的卧房走,还没到跟前,先沉声吩咐道:「小燕出去!」 万安连忙提起鞋拿起擦脚布跟在后面追, 嘴里直喊:「王爷, 脚还没擦呢, 好歹穿上鞋吧!」 小燕是被文晚晚叫过来值夜的, 这会子正帮着文晚晚梳头,突然被叶淮一声呵斥,吓得一个哆嗦, 连忙从镜子里去看文晚晚,见文晚晚垂着眼皮没发话,小燕便也不肯走,只低着头不做声。 叶淮见她明摆着是不准备听他的话,越发心里不痛快了, 也不再吓唬她,只靠着门框,湿着两只脚站在地上瞧着文晚晚,沉声道:「让她出去,以后这屋里除了你我,谁也不许进来!」 从收下那几个丫鬟以后他就等着文晚晚来问,谁知左等右等,直等到吃完晚饭,直等到她洗漱完睡下,还是半个字也不曾问他。 这是要忍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叶淮觉得,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她并不是受了委屈一声不吭的人,那么,多半就是不在乎。 这就让他不能忍了。 他想,自从遇见她之后,就一直是他追着她推着她往前走,从前她失忆时如此,如今她想起来了,还是如此。 她对他的亲近并不很抗拒,但也许只是无法抗拒,逆来顺受,他想,她要是真的在乎他,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在乎,她就不会对他收下那些美貌丫鬟毫无反应,可他等了这么久,她居然真的毫无反应。 说到底,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叶淮死死地盯着文晚晚,心中翻江倒海,一时猜疑着,一时又替她想出各种理由来解释,久久也不能释怀。 却见她终于回了头,第一句话并不是跟他说的:「小燕,你今晚回你房里睡吧,不用值夜了。」 * 小燕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看她又看看叶淮,这才放下梳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叶淮靠着门框,压不住地直冒火气:「好好的叫她来值什么夜?我就睡在你边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专一把她叫过来值夜?」 文晚晚瞧他一眼,抿嘴一笑,转过了头。 「王爷,快擦擦脚,地上凉,当心别受了风寒!」万安追了过来,一叠声地在边上劝说。 叶淮也不看他,只道:「出去!」 「哎呀我的祖宗,」万安一屈膝蹲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拿住他一只脚,「这都八月中了,地上多凉,你这样子怎么行?稍微抬抬脚,奴才给你擦干了穿上鞋。」 「出去!」叶淮又道。 「王爷,」万安眼巴巴地看完他,又去看文晚晚,「文姑娘。」 「交给我吧,」文晚晚笑了一下,向他说道,「你自己忙去吧。」 「哎!」万安听见这声音,简直像是危难中听见了纶音佛语一般,连忙一熘小跑到她跟前,又不敢直接把布和鞋给她,赶紧用自己的帕子掏出来包住,放在旁边的妆凳上,弯腰向她打了一躬,「文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们这位爷就交给你了!」 叶淮不由得冷哼一声:「万安,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万安东西一放好,打着哈哈一道烟地跑了,顺道还把外面伺候的人也都带走,关上了大门。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文晚晚拿梳子慢慢地梳着头髮,转回身看着叶淮,嗤的一笑:「好端端的,又闹什么脾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恼怒,只是那件事,她自己也拿不准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也只能这么拖着,可他到底不肯绕过去,非要逼着她说清楚。 叶淮本来是满心的火气,被她这么一笑,直接消去了大半,抬步走到妆檯跟前,弯了腰两只手捧住她的脸,低声道:「我闹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文晚晚笑着在他手心里摇头,试图矇混过去,「你的心思九曲十八弯的,难猜得很。」 「只怕不是猜不到,」叶淮低着头,要去吻她,「是不想猜吧?」 也不是不想猜,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文晚晚伸手挡住叶淮的嘴唇,笑道:「好端端的,非要人猜来猜去的做什么?快去擦了脚穿上鞋吧,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明儿又是中秋,万一你伤风受凉,又要合府都不安生了。」 叶淮听她说的关切,心里熨帖了许多,拿开她的手往唇上吻了一下,道:「哪里就至于伤风了?」
第102页 他的唇弄得她心里痒痒的,文晚晚想要快些哄好他,混过这个话题,便凑过去在他嘴唇上蹭了一下,道:「你湿着两只脚到处乱跑,把我屋里踩的满地都是脏脚印,听话,快点擦擦脚穿上鞋去,别弄得生病了。」 叶淮心里一跳,重重地吻住了她。 满腔的欢喜满溢着,像插了翅膀似的,争着抢着往外跑。这是她头一次,对他这么主动,虽然只是嘴唇蹭了蹭嘴唇,已经足够他欣喜若狂。 文晚晚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算,连忙推开了他,嗔道:「别闹了,人家正在梳头呢,被你闹得到现在都没梳好。」 「我给你梳。」叶淮一弯腰把她抱在怀里,跟着在椅子上坐下,拿过了她手里的梳子。 他的怀抱微微凉,却很踏实,文晚晚习惯性的向他肩头靠了靠,跟着却是一惊,她已经这么习惯他的亲昵了吗?也就怪不得,她竟然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在意那些女人。 「怎么了,又走神?」叶淮给她梳着头,在她颊上一吻。 文晚晚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梳子,勉强一笑:「你快去擦脚穿鞋吧,我可不想你生病。」 叶淮一伸脚,把妆凳上的擦脚布勾下来,踩在地上胡乱蹭了两把,道:「好了。」 「哎,你可真是,」文晚晚见他这么敷衍,顿时忘了心事,伸手捡起擦脚布往他手里塞,道,「好好擦。」 叶淮连忙躲,皱着鼻子说道:「脏兮兮的,你拿那个做什么?」 文晚晚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原是最怕脏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人!你自己的擦脚布,你还嫌脏?」 「那也脏,」叶淮拍了下她的手腕,把布拍到了地上,「你也别摸。」 满心的阴霾消散殆尽,文晚晚吃吃地笑着,伸着那只拿过布的手作势要往他脸上摸:「这下我可知道你怕什么了,你以后最好别惹我,要是惹恼了我,我就拿脏手摸你!」 叶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咬着牙看着她,忽地问道:「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文晚晚脸上的笑消失了,下意识地别过脸,低声道:「问什么?」 下一息,身子一轻,叶淮打横抱起了她:「你自己知道!」 他抱着她往外走,到净房里的檀木水盆架跟前站着,撩了水给她洗着手,一双丹凤眼只是紧紧盯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 文晚晚心里咚咚乱跳,明知道躲不过,可还是想躲,便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好了,别闹了,赶紧收拾好睡吧!」 叶淮心想她肯定是知道的,可她偏偏不肯说,肯定是不在乎。 可若是她不在乎,那就不该这么搂着他的脖子,更不该像方才那样,蹭他的嘴唇。叶淮死死盯着她,直到她不自在地转过脸去,这才闷声说道:「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收下了那些女人?」 他到底还是问出来了。文晚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低声道:「那你说说看,我凭什么来问你?」 她的手湿湿的,搭在他脖子上,弄得他的后颈也湿了一点儿,叶淮微微眯了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转过脸来看他:「就凭你是我的女人。」 文晚晚忽地有些想笑,索性便真的笑了起来,一抬眼看着他,道:「王府里那么多丫鬟美人,不都是你的女人吗?」 叶淮突然听出了其中淡淡的酸意。 原来,她并不是不在乎。 甜味从心底里冒出来,变成了笑容在眼睛里,很快又蔓延到两颊,到唇边,不一会儿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像踩在云朵里:「你在吃醋?」 「胡说八道!」文晚晚飞快地别过脸,「我哪有!」 「你可真是,」叶淮一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舌尖擦着边缘,来来回回舔着吮着,「小骗子。」 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从唇上蔓延到心头,那种让她不安又让她戒备的感觉席捲了周身,文晚晚勐地推开他,从他怀里跳下来,急急说道:「别闹!」 她折身往屋里跑,他很快追上来,赤脚踏在地上,发出奇怪的声响,文晚晚心惊肉跳。 比他当初吻她,比他昨夜里与她同床共枕,更让她觉得害怕。 她极力想跑得更快点,但他很快捉住了她,拦腰将她抱起,低低在她耳朵边上说道:「跑什么?」 「没跑什么。」文晚晚心慌意乱,又努力想要显得镇定,「别闹了,深更半夜的,该睡了。」 「怕什么?」叶淮把她往床上一丢,自己也坐了下来,「夜还长着呢。」 第56章 睡吧 文晚晚闭着眼睛,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怪异到了极点。 叶淮的嘴唇依旧在一点一点细细地吻着,覆盖住的地方是滚烫,擦过去的地方是冰凉, 文晚晚觉得自己一时像在火中, 一时又像浸在冰里, 说不出是难受多些, 还是渴望多些。 烛光太亮,隔着紧闭的眼皮,还是能察觉出暖黄的光影,躲也没处躲,在沉沦的迷茫中突然生出一丝焦躁。 他却只是不管不顾的, 四下里游走, 没个停住的意思。 文晚晚低低地嘆了一声,嘴里含含煳煳地说道:「太亮。」 叶淮在迷醉中,只模煳觉得她似乎在说话, 却全不曾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便只低着头, 向着之前不曾领略过的领域继续摸索。
第103页 耳边又听见她似嘆息又似低唤的声音, 搭在他背上的手无意识地挠着,有一片指甲修剪的不够平整,在他光哎裸的背上划出了细细的痕迹。 叶淮终于抬起了头, 一开口时,声音涩得厉害:「怎么?」 她的手滑下去,再又抬起,跟着又滑下去,摸摸索索的, 直往床边的桌子上扒。 「你要什么?」叶淮向上挪了挪,在她唇上一吻,「我给你拿。」 「太亮,」文晚晚在急切中怎么也摸不到桌上的灯,焦急难耐地缩成了一团,胡乱抓了件衣服蒙住了脸,「灭了灯吧。」 却没发现那正是先前被他解下的小衣,绣着折枝的桃花,浅粉色的底子上托出娇媚的红,与她腮上的红,交相辉映。 叶淮的喉结滑了一下,渴得厉害。 跟着一把撩开小衣,长胳膊伸出去,把烛台挪得更近了些,那原是一盏芭蕉灯,叶淮将烛信扭过来向里,明晃晃地照着床上的人,又把芭蕉叶扭到外头逼住光,一些儿影子也没有,越发看得真切。 她头髮缭乱着,散在枕席间,还有几丝粘在脸颊上,抿在嘴唇边,叶淮便俯低身子,嘴唇夹了她唇边的髮丝,轻轻地挪开了。 她像是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呢喃:「太亮。」 叶淮屏着唿吸,目光一点点移过修长的脖颈,纤细的锁骨,顺着起伏向下,将她的模样全部刻在心里,跟着伸手,掐灭了烛焰。 眼前暗下来,视觉削弱了,触觉和嗅觉却突然被放大到了极致,叶淮摩去挲着细嫩的肌肤,唿吸着甜香的气息,急切到了极点,却苦于不得其门。 叶淮很快焦躁起来,一抬腿跳下了床。 他离开了,身上的重压消失,滚烫灼热的感觉也消失了,文晚晚从迷乱中获得暂时的清醒,摸索着扯开床里的被子遮住自己,随即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抽屉开关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很久,还伴随着光脚踩在地上的声音,叶淮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似乎在到处找着什么。 「你,」文晚晚缩在被子里,喑哑着声音问他,「在做什么?」 「火摺子。」叶淮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躁,「你把火摺子放哪儿了?到处找不到。」 火摺子啊。文晚晚嗤一下笑了。 仿佛一剎那间从一场让人意乱心迷的乱梦跳进了现实,她裹着被子向床边挪了挪,笑道:「在窗边的架子上,从上往下数左边第三格。」 叶淮很快走过去,在黑暗中急急地寻找着,耳边听见她问道:「要火摺子做什么?」 「看看是怎么……」叶淮突然咽下了后半截。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绝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无知。 手指触到光滑的竹筒,火摺子找到了。 叶淮拔开盖子,急急吹了几下,期待中的火光并没有亮起,这火摺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熄灭了。 「该死!」叶淮骂出了声。 「怎么了?」耳边传来文晚晚的声音。 叶淮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文晚晚已经来到了身边,灰黑色夜色中,他模煳看见她领口露出白皙的肌肤,才发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 该死!他刚才好容易,才把那些从来不曾弄过的,各种复杂繁琐的衣带扣子一个个解开,她竟这么快又穿上了? 该死!他就不该下来找什么火摺子! 黑暗中,忽然听见低低一声笑,文晚晚拉住了他的手:「火摺子熄了吗?昨儿我就发现好像有点受潮,想着要换,偏又给忘了。」 叶淮咬牙切齿的,勐地抱紧了她,灼热的唿吸扑着她的脸颊,他的吻湿湿的,落在她唇上:「没有也无所谓。」 又不是什么难事,人人都会,他肯定也会。 他探手弯腰,想要抱她起来,她却推开他,轻巧地躲开了,他急急地去捉她,捉到了她的指尖,趁势往怀里一带,她落在他怀中,并不很抗拒的模样,还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声中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顽皮:「太晚了,睡吧,明儿你还得早起呢。」 是要早起,祭祖,上坟,过节,四更就得起床筹备,可这跟眼前的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叶淮用力抱紧她,箍得那么紧,连他的手臂都有点发抖,害得她也在他怀里抖起来,可她还是笑,窝在他心口低低地说道:「早点睡吧,太晚了。」 叶淮很想跳开那些繁琐未知的步骤,直接把她揉i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们融为一体,只是想起来简单,坐起来却是难,他的唿吸灼热着,低头去咬她肩头的那颗衣钮:「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是不睡,也熬得住。」 她却挣扎着躲闪,笑着推他:「你弄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叶淮牙齿一扣,顺势一扯,金边的蝴蝶盘扣经不住这样大力,带着丝线被咬断了,纽襻松开,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文晚晚哎呀一声,捏了拳去敲他:「你这人,怎么跟狗似的,什么都是咬!」 叶淮顾不上说话,低着头想要去扯第二颗扣子,她却握着他的手摇着,声音又轻又软:「好了,快回去睡吧,很晚了。」 他总觉得她这幅态度,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他很不喜欢她把他当成小孩子,这会让他想起,那件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偏偏他做不好。 绝不能被她取笑了。尤其是这种事。
第104页 叶淮忽地探腰,从脚踝处勐地将她搂住抱起,他刻意用了力气,她猝不及防,低唿了一声,他已经大步往床前走去,她大半个身子都悬空摇晃着,只得紧紧抓住他光裸的胳膊,带着嗔怪说道:「你做什么?吓到我了!」 叶淮低下头,在黑暗中寻到她的脸,启唇一笑:「就是要让你怕。」 文晚晚果然害怕起来。 想要逃,却又逃不开,他的身体结实,是她越不过去的墙。 叶淮快步往床边走着,文晚晚不安地在他怀中挣扎,她的头髮从他臂弯里垂下来,晃悠悠地拂着他的身体,一阵阵的痒,叶淮等不及,雀跃冲动,还没到跟前,先把她往上面一丢,跟着一抖被子,盖住了她。 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也许是有过一次经验,也许是已经被他咬掉了一颗扣子,这次的衣扣分外好解,不消几下,她已经重新在他怀中,甚至比之前更进一步,毫无隔阂。 叶淮便也不再去想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事,只管顺从心意,急急地探索着,到处冲撞着。 直到她猝不及防地,两只手忽地死死撑住他,叫了一声疼。 会疼的吗?难道是他弄错了?叶淮吃不准,连忙换了个角度,可她还是叫疼,满心里的迫切也只得暂时都收起来,叶淮抱住她,轻轻地抚摸着,学着她平日里的口吻,低低地在她耳边哄她:「乖,不疼了。」 「讨厌。」她低低地埋怨,带着点鼻音,像是哭了。 叶淮有点慌,心里越发没底了,果然不了解的事情就容易出岔子,伸手去摸她的眼睛,微微有点潮气,还好并没有哭。 这让他一颗心稍微放下来些,也不敢再怎么样,只是抱着她轻轻吻着,试图安抚。 渐渐的,她急促的唿吸慢慢平静下来,身子动了动,在他怀里找了个适宜的姿势,沉沉睡去。 叶淮一动也不敢动,满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身体却只能僵直着,苦苦忍耐。 简直就像,一边是极乐世界,一边又是阿鼻地狱。 怀中人的唿吸声越来越绵长安稳,夜色已经浓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叶淮的脸埋在文晚晚后颈上,嗅着她的香气,沉沉地嘆了口气。 可真是,要命。 窗台上由灰黑变成浓黑,漆黑,渐渐又变成青苍色,青灰色,更鼓响了三声,又响了四声,不知道哪里的公鸡开始打鸣,又有开门闭户的声音,吱呀乱响。 叶淮心想,哪个胆大妄为的,居然在王府近旁养鸡,一定要抓出来,把那只该死的公鸡大卸八块,却在这时候,听见门上轻轻叩了几下,万安在外头低声请道:「王爷,四更天了,太妃那边已经起来了。」 是了,该起来主持祭祖了。 叶淮一只手伸到文晚晚肩膀底下扶着,把被她枕着的胳膊轻轻地抽了出来,她像是察觉到了动静,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皱,睫毛也颤了颤。 叶淮立刻停住了动作,等她又安静时,这才轻轻出来,慢慢地挪开,连忙又把枕头塞到她脖子底下。 灰色的天光中,她的睡颜恬静,嘴唇微微翘着,像是在向他微笑,叶淮轻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等我。」 服侍的下人守了一院子,半晌也不见正屋开门,万安怕叶淮还没醒,连忙又上前敲门,叫道:「王爷……」 门突然被拉开了,叶淮披着袍子敞着怀,压低了声音:「别吵!」 第57章 (加更) 天还是苍灰色, 王府中各处已经灯火通明,里里外外洒扫洁净,通往东边祠堂的门户大开着,沿途隔几步就站着收拾得干净的僕妇下人, 静等主人前来。 叶淮穿着镇南王的衣冠, 先到正房中请出林氏, 再与连夜赶回来的叶景濂一道, 恭送林氏到祠堂中。 时辰一到,钟鼓齐鸣,和着贊礼官的高唱,叶淮踏进祠堂,亲手点燃了头一炷香。 这种家祭的场合, 林疏影是不好往跟前凑的, 只在房里等着散场,丫鬟青罗凑在边上,小声向她回復打探来的消息:「昨儿太妃赐下的丫鬟挤在西厢房过了一夜, 王爷一个都没传召。」 林疏影松了一口气, 忙问道:「王爷他是自己歇的吗?」 「不是, 」青罗窥探着她的神色, 吞吞吐吐说道,「跟那个文氏在一处,奴婢听院里伺候的人说, 王爷早起时怕吵了她睡觉,都不让万安他们进去服侍,自己在门外头的迴廊底下洗漱的。」 林疏影低着头,半晌才悠悠道:「我就从来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好过。」 「姑娘别伤心,」青罗大着胆子劝慰道, 「有太妃在呢,那个文氏就算再狐媚,那也越不过太妃,越不过姑娘去!」 林疏影闷闷地一笑,瞧着窗子外头,道:「王爷心疼她,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过这会子钟鼓一敲,就算她再大的瞌睡瘾,大约也得醒了。青罗,你给我换件衣裳,趁着这会子王爷他们忙着,我过去跟她说说话。」 前院中。 文晚晚悠悠醒转。 耳边厢是连绵不绝的钟鼓声,迷煳中伸手去摸叶淮,却摸了一个空。 这才突然想起,叶淮应该已经起来,去祠堂里祭祖了。 睁开眼睛时,果然看见窗纸上是灰白的,天已经大亮了。 只是一低眼,便看见了自己横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香肩玉臂,不着寸缕,昨夜的情形突然浮现在眼前,文晚晚骤然羞臊,连忙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第105页 这可真是,羞人答答的。还好他不在,不然明晃晃的大白天,要怎么才好相见。 文晚晚蒙在被子里闷了半天,耳边厢听得钟鼓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许久才停,里屋外屋都没有动静,叶淮应该并没有让人进来服侍,这让她觉得羞耻得没那么厉害了,这才裹着被子坐起来,四下看着找衣服。 才发现衣服都堆在床脚处,并没有叠,里衣外衣都是一团,七七八八地杂在一起,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是叶淮替她收拾的。 文晚晚抓过里衣,飞快地穿好了,再去拿裙衫时,蓦地看见衣钮掉了一个,衣服上还留着扯断的线,顿时想起了昨夜掩在黑暗中的那些情形。 文晚晚像被火烫了似的,唿一下扔掉了衣服。 紧跟着便听见万安在外面叫她:「文姑娘,你可是醒来了?」 原是万安听见了屋里有动静,开口来问。 文晚晚定定神,抬高了声音:「是。」 「王爷方才去祠堂了,」万安隔着门说道,「热水已经备好,要么让小燕给你送进去?」 「稍等一会儿,」文晚晚飞快地跳下床,「等会儿我叫时,再让她进来。」 她急急忙忙开箱子找了件衣服穿好,这才扬声道:「小燕,你进来吧!」 耳边听见开门的声音,不多会儿小燕一掀帘子进来了,后面还跟这个捧着热水的小丫头,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向着她屈膝行礼,高高地捧起了脸盆。 小燕便过来给她挽袖子,指着那个小丫头说道:「姐姐,她叫春杏,万安哥说以后她跟我一起服侍你。」 文晚晚洗完了脸,从妆奁里取了个荷包,笑着递给了春杏:「几岁了,什么时候到王府里伺候的?」 「十三岁了。」春杏谢了赏接过,一开口时,倒是脆生生一把好嗓子,「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从奴婢的祖父开始,就一直在王府里伺候呢。」 文晚晚闲闲地又问了两句,那边小燕收拾完床铺,一转眼看见衣服丢在床上,扣子少了一颗,随口问道:「姐姐,扣子怎么没了?」 文晚晚脸上一红,掩饰着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看着怎么像是被扯掉了似的,」小燕放下衣服,弯了腰蹲了身到处去找,「姐姐,是掉在这屋里的吗?」 「在这儿!」春杏眼尖,一下就瞧见了窗边架子底下掉着的金边蝴蝶扣,连忙跑过去捡起来,笑道,「是不是没留神被架子挂住了,才会掉在这里?」 文晚晚脸上越发红了,都是他,这么个随心所欲的性子,连这种私密的事,都要留下个把柄。 「文姑娘,」万安的声音突然从帘子外头传了过来,「林姑娘往这边来了,这会子王爷也脱不开身,我先去拦着,要是实在拦不住的话,有劳文姑娘周旋一二。」 「怎么听你说的,跟如临大敌似的?」文晚晚笑着说道,「我先前也曾见过她几回,并不曾有什么吓人的。」 「王爷吩咐过的,不管什么人,都不让来吵扰你。」万安暗自叫苦,林疏影眼看是知道叶淮祭祖时回不来,才特意挑了这时间过来,虽说以他的了解,林疏影也不会把文晚晚如何,但叶淮那里,就不好交代了,「林姑娘其实也没什么,挺和气的一个人,不过就怕王爷知道了不高兴。」 「没事,」文晚晚听他话里的意思,显然对林疏影并没什么不好的印象,便笑着说道,「王爷那里我去说,不让你挨骂就是。」 「哎,文姑娘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万安松了一口气,「奴才都指着您啦!」 说话时,已经听见了林疏影的声音在院里问道:「文姑娘起来了吗?」 万安一熘小跑迎了出去:「林姑娘,文姑娘刚起,还没收拾好,要么等王爷回来了,姑娘再过来找文姑娘说话?」 林疏影脚下不停,直冲沖地往屋里走,笑着说道:「我跟文姑娘都是女儿家,怕什么?」 万安连忙又到前面拦着,陪着笑脸说道:「林姑娘,王爷有过吩咐,除非是他同意,否则任何人不能擅自去见文姑娘,奴才也只能奉命行事,林姑娘莫怪。」 「我来时已经让人去知会表哥了,」林疏影轻巧地绕过他,道, 「难不成万安公公觉得,表哥会拦着不让我见?」 万安连忙又去拦,早听见文晚晚在屋里说道:「万安,让林姑娘进来吧。」 林疏影微微一笑,迈过了门槛。 叶淮的住处她从前来过,但次数很少,叶淮并不喜欢别人到他院里来,此时一步步走过来,装饰摆设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虽说多了文晚晚在这里住着,但林疏影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女人用的东西,这让她心里轻快了不少,因为以她对叶淮的了解来看,肯把别人的物件东西放到自己的地盘上,才能说明叶淮真的是接纳了这个人。 从前她留心看过,除了叶钧正和叶朔给的几件东西,叶淮房里就没有摆过别人的东西,如今这屋里并没有什么变化,看来叶淮对文晚晚,也并没有特别如何。 林疏影心里正在思忖着,眼前帘子一动,文晚晚迎了出来:「林姑娘安好。」 林疏影抬眼一看,她果然梳妆未毕,一头乌鸦鸦的头髮只挽着一个油光水滑的圆髻,簪着一支玉簪,脸上唇上都没有什么装饰,衣服也只是平常,林疏影心里越发踏实起来,正要开口时,突然认出来了,那支玉簪,是平时叶淮常用的髮簪。
第106页 方才的从容一下子消失了一大半,林疏影勉强笑了下,抬手一指里屋,问道:「文姑娘的卧房在里面吗?我们进去说话。」 去她的卧房,却是要经过叶淮的卧房,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打起了帘子:「请。」 林疏影随着她走进去,先看见叶淮的卧房,她之前虽然来过,却是五六年前年纪还小的时候,那时候叶淮对她还没有那么排斥,等到年纪渐长,尤其是林氏流露出让叶淮娶她的意思之后,叶淮一下子就疏远了她。 林疏影偷眼瞧着卧房,只有一桌一床一个立柜,摆设十分简单,床帐收拾得整齐,倒像是没人住过似的。 「我的卧房在里头,」文晚晚走在身边,笑着介绍道,「林姑娘请。」 林疏影看了下,最里间的卧房其实是在叶淮的卧房里用架子隔出来的小房间,并没有装门,说是两间,其实更像是同居一室,打起帘子进去时,当先看见床后的架子上,挂着叶淮的衣服。 那是叶淮昨天穿的衣服,林疏影认出来了,想起叶淮卧房里似乎并没有人住的情形,不得不再次确认,他们两个果然是住在一起的。 再四下里一看,叶淮昨天穿过的鞋在这屋里,他素日里不离身的,叶朔送他的那把软剑也在墙上挂着。 他的确没把她的东西放到外面,他只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她这里了。 林疏影到此时,把平日里争荣夸耀的心也歇了一半,收敛起心底的轻视,含笑向文晚晚行了一礼,道:「文姐姐来了这几天,我总没功夫过来,好容易今儿得空,连忙赶着来看望姐姐,姐姐这几天在府里可住的惯吗?」 文晚晚从不曾见她这么亲热,不免在心里猜度着她的用意,笑着还礼道:「我很好,有劳林姑娘顾念。」 「这是春杏吧?」林疏影瞧着边上的丫鬟,越发笑得和煦,「春杏,文姐姐如今可是贵客,你可要加倍小心伺候,不然我头一个不饶你。」 「谁说她是客?」叶淮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 第58章 等我 祭祖的钟鼓才敲过没多久, 算算时间,这会子叶淮应该在祠堂忙着才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都出其不意,林疏影连忙迎出去, 含笑问道:「表哥,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万安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叶淮的神色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没我的话,任何人不得过来吵她,你闯进来做什么?」 林疏影早有准备,款款答道:「表哥,我想着文姐姐来了好几天了, 我始终没机会过来拜访, 实在是失礼,况且文姐姐一个人在这边,也是冷清的很, 我过来陪她说说话, 好歹也热闹些, 我也想着怕表哥担心, 所以来之前特地打发青罗去祠堂那边禀报表哥,表哥难道没见到青罗?」 「明知道我这会子多半回不来,打不打发人过去回禀, 有什么区别?」叶淮神色冷淡,「你来了也好,就算你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 难得他有事要找她,林疏影心中一喜, 连忙问道:「表哥找我有什么事?」 「有些东西要给你。」叶淮道。 林疏影越发欢喜起来了,莫说送东西,就连主动找她,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今日是怎么了,竟突然这样好说话?林疏影连忙含羞带笑地问道:「表哥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万安,把西厢房那四个人给表姑娘带走。」叶淮吩咐完,看向了林疏影,「你既然喜欢热闹,那四个人都给你吧,你想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 林疏影再没想到送的居然是这个,愣了半天才道:「表哥,那是姑妈赐给你的人,怎么能随便给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喜欢热闹。」叶淮淡淡说道,「以后没我的吩咐,别往我院里来,若是打发了人去问我,就等得了我的消息再说,投机取巧,阴奉阳违的事,你做的出来,我也看得出来。」 他看她一眼,眼神中带出了凌厉:「再有下次,你知道我的脾气。」 他竟这般不给她留情面,经当面拆穿她的心思?林疏影难堪到了极点,心里的委屈也泛上来,红着眼圈问道:「表哥,就算我没得你的回话,难道我就不能过来了吗?」 「不能。」叶淮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越过她走进屋里,站在文晚晚身边低了头在她耳边问道:「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虽然不很高,但也足够林疏影听见了,林疏影一下子煞白了脸,带着点儿惨笑回过头看着他,慢慢问道:「表哥难道以为,我会趁你不在,把她怎么样吗?」 「难说,」叶淮并不看她,只道,「若是没有什么,做什么要处心积虑……」 袖子被扯了一下,却是文晚晚看见林疏影神色凄楚,心里有些不忍,拦着不让他再说。 这个傻子,总还是心软,这府里的人要是没两下子,也不可能立足。叶淮虽然觉得她有些妇人之仁,但还是不捨得拂了她的意,中途便改了口:「祠堂那边已经散了,你带上那四个人,过去陪太妃吧。」 「好,」林疏影低声道,「我去陪姑妈,我如今,也只剩下姑妈了。」 她快步向外走去,到门前时,西厢房那四个丫鬟已经被万安带着侯在廊下,一见她齐齐福身行礼,神色尴尬,林疏影还没说话,又听见屋里一声笑,却是叶淮的声音:「不是才给了你一匣子首饰吗,怎么还打扮得这么素净?」
第107页 林疏影忍住了泪。 他明知道她跟他的婚约几乎已经是敲定,明知道婚约若是落空,她必定要受万人嘲笑,明知道只要有过这么一回事,就算婚事不成,她一辈子也不好再嫁别人,可他还是这么对她。 果然,只要心里不在乎,不管她有什么苦楚,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既如此践踏她,那么这门亲事,她就算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做成! 「万安,」林疏影含笑叫道,「我没带服侍的人,劳烦你帮我把她们四个送过去。」 「行,」万安自小就在镇南王府服侍,与她也十分熟稔,便没有多想,连忙向手下的小厮吩咐道,「我帮林姑娘送人过去,你们警醒着点,王爷叫了别磨蹭,若是王爷问我,就说往内院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他带上那四个丫鬟,跟着林疏影往外走,刚一出么,就听见她问道:「姑母让我问你呢,在淮浦的时候,皇帝是不是专程去接文姑娘的?」 万安警惕起来,连忙笑道:「林姑娘,奴才什么也不知道,若是太妃有什么要问,就问王爷嘛。」 林疏影淡淡一笑,又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还听人说,皇帝先前还打算给文姑娘封妃呢,也是,文姑娘模样生的好,性子也好,又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六七年,日久生情也是有的,也就难怪皇帝千里迢迢追到淮浦找她。」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跟在近旁的四个丫鬟一字一句全都听在了耳朵里,虽然依旧低着头不敢露出什么明显的神色,但却都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这些都是叶淮严令过不得传出去的事,万安越听越惊,连忙打岔:「这都是哪个烂了舌头的在姑娘跟前胡嚼咀?绝没有这种事,要是王爷听见了,准得生气发火,肯定要追究到底。」 林疏影微微一笑,这是抬出叶淮来吓她吗?如今,她却是不怕惹叶淮不高兴了,反正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不会待见她,她所求的,也就是一个王妃的位置而已,至于他的喜爱,有则更好,没有的话,也不值得太费心思。 她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这么多年来以他未婚妻子的身份存活着,时刻以他的喜好为准,唯恐有一丁点儿做得不周全,他却如此践踏她,转头去找一个处处不如她的宫女,而且明摆着,这宫女还是皇帝旧情人。 他昏了头,竟然连这女人有没有失了贞操都不在乎,那她就把这女人的丑事抖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底细。他最是傲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打了他脸,她就偏要打他的脸,不信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他也敢戴。 林疏影脚下一顿,神色严肃起来:「怎么,竟然是胡嚼咀?那就一定要严加查处,我即刻告诉姑妈,把这些背后议论主子的奴才全都惩治了!」 「好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安连忙道,「这种没影子的事,越是正儿八经地查,越是说不清,等我私下里跟王爷说一声就行,不必惊动太妃。」 的确是这样,越是辩白,越让人起疑。林疏影眼中闪过一丝笑影子,很快点了点头:「好,那就你回头跟王爷说一声,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叶淮所在的方向,心里知道这些小巧的把戏肯定瞒不过他,不过也没什么,成了如她所愿,不成,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卧房里。 文晚晚嗤的一笑,捏了捏叶淮的耳朵:「你怎么想起来的,居然把那些人送给林姑娘?」 「她自己说的爱热闹,」叶淮眼里带着笑,闲闲说道,「就让她好好热闹热闹。」 「我猜你肯定是早就想好了要给她,什么爱热闹不爱热闹的,无非是找个藉口罢了。」文晚晚笑道。 旧时光整理 「聪明!」叶淮低头在唇上吻了一下,「吃了早饭吗?」 「还没呢,」文晚晚推开他,「按着规矩你是不是该去太妃那里吃?快过去吧,别让太妃等得久了。」 叶淮从妆奁里挑了一对月光石的小钗子给她戴上,端详了一下:「这石头夜里看着好,白天却太不起眼,不好。」 连忙取下来,又换了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给她戴上,还是摇头:「这个又太热闹,也不好。」 「好了,」文晚晚站起身把他往外推,笑道,「我自己挑吧,你一个男人,哪里知道这些?快过去吃饭吧。」 平时可以躲,今天八月十五的正日子,这顿饭,却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叶淮回身又吻了她一下,柔声道:「我过去点个卯,你先别吃,等我回来了,咱们一起好好吃。」 「去吧!」文晚晚又是一推,把他推出了房门。 等他走了,文晚晚重又坐回妆檯前,春杏拿了妆奁里的首饰,一样样给她试着,左看右看,文晚晚总觉得,似乎都不很合适,无端便觉得,也许方才该让他继续挑的,大约只有他挑中的,才是最适合她的。 「姐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点心垫垫?王爷还不知道什么才能回来呢。」小燕小声问道。 他说过的,要等他回来一起吃。文晚晚微微一笑,道:「我不饿。」 便是饿了,也得等他回来一起吃,不然这个人,又不知要如何恼火了。 叶淮赶到正房时,早饭已经摆好了,林氏坐在正中,左手便是叶景濂,右手边是薛令仪,林疏影在末座相陪,看见他时连忙起身,笑道:「表哥来了。」
第108页 「我给你的人,你竟然转手塞给影儿了?」林氏忍着气,应声说道,「这算什么道理?」 叶淮走到跟前坐下,淡淡说道:「就是说,我不要的,谁也别想强塞给我。」 第59章 定亲 车马辚辚, 迤逦向叶氏坟茔驶去,林氏与林疏影同坐一辆车子,长嘆一声:「影儿,你听听二郎那会子说的那些混帐话……如今他性子一天比一天拧, 真是太委屈你了。」 「姑妈快别这么说, 」林疏影低着头, 微笑中透着一丝凄楚, 「表哥性子坦率,从不说违心的话,这样很好,大丈夫顶天立地,就是应该这样。」 她越是这么委曲求全, 林氏越觉得对她不住, 连忙道:「你放心,二郎虽然混帐,我是绝不会不放任不管的, 你们的亲事王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 趁着他二叔回来, 这几天我就把你们的亲事定下, 年底以前就成亲!」 「姑妈快别这样,表哥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从不肯低头的, 表哥眼见得不肯娶我,千万不要为了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表哥和你再生出隔阂。」林疏影急急说道,神色诚恳,「待会儿祭拜完姑父和大表哥, 我就回去收拾行李,尽快搬回家里去,我再不能给姑妈和表哥添麻烦了!」 她说着话,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林氏看她这副模样,眼睛也湿湿的,嘆着气拍着她的背,轻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还能回哪个家去?你五岁上没了娘以后就在我跟前养着,就算你忍心抛下我,我也捨不得让你走!」 「我也捨不得姑妈,」林疏影扑倒她怀里抽噎了起来,「可是我一定要回去,我不回去,表哥就还要生气,这一个家都不得安生,姑妈,让我回家去吧,等姑妈想我时,我再过来服侍您。」 「好孩子,」林氏抚着她的头髮,潸然泪下,「你那个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回去的。你爹一向是个耳根子软没主意的,你那个后娘精明的很,你那几个兄弟跟你都不是一个娘,自小又不在一处长大,怎么会向着你?你如果真是回去了,那里能有你立足的地方?快别傻了!你娘临去时我答应过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你放心,无论如何,姑妈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疏影先前的伤心是半真半假,如今听林氏一说,再想起自己的处境,再也忍不住,帕子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林家并不是什么显赫的门户,林氏的父亲当年只是从七品的小官,林氏不到十岁就没了母亲,家里境况不好,续娶的事情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着,所以林氏自母亲去世到出嫁之前,一直都是长嫂,也就是林疏影的母亲黄氏照顾着,姑嫂两个感情深厚,半是姑嫂,半是母女。 黄氏的身体不大好,林家又不宽裕,也不可能好好调养,是以黄氏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林疏影的两个哥哥都是家中的妾室生的,后面林氏嫁到镇南王府,尽力给黄氏请医调养,黄氏年近三十才终于生下了林疏影,只可惜黄氏到底是底子薄,生孩子又耗损了元气,在林疏影五岁那年就撒手人寰。 林氏痛失嫂子,又心疼侄女,况且也知道自家哥哥性子软弱靠不住,没娘的孩子在林家多半过不好,所以便把林疏影养在自己跟前,后面又想让她嫁给叶淮,长长久久地在王府里待下去。 林疏影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许给叶淮的,多年来早已经成了习惯,虽然知道叶淮不太情愿,但有父母之命压着,林疏影觉得,这门亲事就算别扭些,也不至于落空,哪能想到斜刺里多出来一个文晚晚,彻底激起了叶淮的拗性子,如今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娶她了。 林疏影想着只有面子情的父亲,想起精明刻薄的后母,再想起家里那些各怀心思的兄弟姐妹,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她如今养在林氏跟前,又有做王妃的前途,所以家里那些人对她还算客气,一旦做王妃的愿望落空,别说外人,家里那些人的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死她了。 更何况她一向是被当做王府的姑娘养大了,早就习惯了王府里的气派风度,林家那种小门小户里的龌龊,她还看不上。 她哽咽着说道:「姑妈,我没事,我后娘就算有什么想头,也得顾着面子,并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以后也不嫁人了,就在家里头过活,只要家里肯给我一口饭吃,我什么都能忍,哪怕实在过不下去,总还能剃了头髮当姑子去。」 林氏给她擦着眼泪,神色肃然:「这事当初是我提起来的,如今自然也是我给你做主,你放心,这府里还不至于由着二郎的性子来,还不至于乱了规矩!」 「我倒没什么,我就是怕表哥受了蒙蔽。」林疏影小声说道,「说到底文姑娘也是皇帝的人,况且听说,跟皇帝还有些瓜葛……表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真要是娶了文姑娘,我就怕不明真相的百姓胡乱议论,令表哥蒙羞。」 「绝无可能!」林氏断然说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那个女人就绝不会是镇南王妃!」 林疏影低着头,愤懑的心境稍稍有些和缓,即便她谋事不成,到了最坏的一步,至少,那个女人也绝不会当上镇南王妃。 那她就不算一败涂地。 车马驶进墓园,沿着宽阔的甬路向坟茔驶去,一路上孝棚绵延数里,一派肃穆气象。 祭拜,磕头,烧化纸人纸马,一切礼毕,叶淮上前搀扶林氏起身时,林氏尚未起身,便先说道:「二郎,当着你父亲兄长的面,你二叔也在,我有句话要吩咐你。」
第109页 近旁站着的叶景濂下意识地看了眼林疏影,没有说话。 薛令仪也猜到了是什么事,连忙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搀扶住林氏。 林疏影却向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 叶淮慢慢松开手,神色就冷了下来,淡淡向林氏说道:「什么事?」 「你跟影儿的婚事就定下来吧,你两个的八字我先前就合过的,并不用再合,」林氏看着他,神色肃然,「明天我就遣媒到林家提亲,尽快把事情办完,赶在年下就给你们办喜事。」 「不行,」叶淮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娶她。」 「放肆!」林氏柳眉一竖,厉声道,「婚姻大事有父母做主,岂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 「母亲,」薛令仪见情形不对,连忙劝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莫若回府以后,一家人再坐下来好好商议?」 「不,就在这里,当着你父亲和一郎的面说清楚!」林氏转头看向叶钧正的坟茔,潸然泪下,「这门亲事当初一郎在的时候,也是极力贊成的,没想到如今二郎翅膀硬了,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昔日的旧约也都可以不认,养出如此悖逆的儿子,将来我百年之后,什么脸面去见先王?」 叶景濂温声说道:「嫂嫂节哀,二郎年轻气盛,一时思虑不周……」 「二叔,我并不是一时思虑不周,」叶淮很快打断了他,「这门亲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母亲一厢情愿,我不曾答应过,大哥在世时,我也并不曾听大哥提过。」 林氏含着泪冷笑一声,道:「你自然是不认的,你从来都当我是仇人一般!令仪,你来说,一郎在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贊成过这门亲事?」 薛令仪为难到了极点,思忖许久才道:「母亲恕罪,媳妇之前并不曾听相公提过。」 「你!」林氏再没想到她竟这么说,脱口叱道,「煳涂!」 薛令仪连忙跪倒在地,含泪说道:「母亲恕罪,媳妇委实不曾听相公提过,不敢妄言。」 「难道你们以为,我会拿自己亡故的儿子扯谎?」林氏定定神,心里翻腾不定,「二郎和影儿的婚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一郎怎么会不知道?当初我向一郎提过,一郎说影儿聪敏伶俐,可堪良配,只是二郎性子跳脱,不喜束缚,怕是耽误了影儿,一郎劝我再过几年,等二郎性子稳一些的时候再正式说定,我正是顾虑一郎的话,这才没有当时敲定,拖到了如今,难道我会扯谎?」 这些话叶淮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百感交集。这话明里是贊成,但以他对叶朔的了解,却知道叶朔是看出他对林疏影无意,特地为他争取时间,让他年龄再长之后自己做主,若不是大哥从中周旋,如今他想摆脱这门亲事,就真是难了。 原来大哥就连这些事情也都替他想到了。叶淮望着边上叶朔的坟茔,心情激盪,眼睛渐渐湿了。 耳边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却是林疏影,像是不胜苦楚般微微弯着腰,哀哀地说道:「姑妈,让我回家去吧,不要再为难表哥了,表哥喜欢文姑娘,就顺了表哥的心意吧!」 「疏影丫头,」叶景濂温声说道,「婚姻大事自有长辈替你做主,至于其他的事,此时不宜多说。」 林疏影隐约觉得,他似乎看出了她说这话的用意,只得忍着泪,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叶景濂弹压了她,又向叶淮说道:「二郎,今天是团圆的好日子,你好歹顾着点,别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叶淮低眉垂眼,没有说话。 叶景濂又转向林氏,劝道:「嫂嫂,此处人多嘴杂,传扬出去对二郎和林侄女的声誉都有损害,不如回府再议?」 「叔叔,这件事却不能依你。」林氏道,「你也知道二郎的性子,我只怕等回去之后,他根本连见都不肯见我,今日必须当着他父亲和大哥的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她转向叶淮,声音冷硬起来:「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跟影儿的亲事,必须得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叶淮冷笑一声,「母亲难道忘了,当初父亲是怎么娶了母亲的吗?」 第60章 娶她 叶淮一句话说完,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林氏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急怒之下抬手照着叶淮脸上就是一个耳光,颤着声音骂道:「逆子!」 叶淮没有躲,啪一声, 耳光重重地扇在他脸上, 林疏影低唿一声, 下意识地跑向跟前, 急急叫道:「表哥!」 叶淮嘴角扯了下,似乎在笑:「怎么,儿子说错了吗?母亲当初成亲,难道是遵从父母之命?」 林氏气怒之极,只觉得眼前一黑, 险些晕倒。 「姑妈!」林疏影吓坏了, 连忙上前扶住,带着哭腔叫道,「您千万别生气, 身子要紧!」 薛令仪也起身向前搀扶, 急急叫道:「母亲!」 林氏靠着林疏影, 气喘心乱, 不由得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当时,叶钧正也跟如今的叶淮一样,虽然并没有正式定亲, 然而叶梵和裴王妃的意思,却是要她娶薛氏女,也就是薛令仪的嫡亲姑姑,当时两家已经悄悄地合了八字,正要再往下走的时候, 叶钧正遇见了她。 一个是王室贵胄,一个是不入流的小官员之女,门户极不相当,林氏当初,也并不敢奢望如愿,但叶钧正情有独钟,到底还是拒绝了薛氏女,坚持娶了她。
第110页 甚至之后再没有纳妾,只守着她一个。 林氏以前总觉得自己幸运至极,能独得夫婿之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欢喜,欢喜叶钧正肯为了她跟父母抗争,没想到时移世易,同样的事情换到自家儿子头上,竟然是这般的难以接受。 一时之间,林氏突然明白了当初裴王妃的心境,明白了为什么裴王妃那么不喜欢她,甚至在她嫁进王府多年,生下两个儿子,甚至在叶钧正新丧,婆媳两个本应该相依为命的时候,裴王妃依旧对她耿耿于怀,极其排斥,至死也不曾跟她解开心结。 原来,被亲生儿子背叛,是这种滋味。 林氏又是悲伤又是痛恨,哽咽着说道:「混帐!你竟把你母亲,跟那个女人相提并论!她也配!」 「没什么配不配的,儿子从前,不也总被母亲说的一无是处吗?」叶淮脸上犹自带着那一耳光留下的指痕,淡淡说道,「我的亲事,我只想自己拿主意。」 「你……」林氏心知不可能再说服他,却还是不甘心,「别的也就罢了,可那女人是朝廷的细作,还跟皇帝不清楚,你若是娶她,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大哥,对得起淮南的将士子民吗?」 「姑妈,」林疏影见她脸色煞白,气息也十分紊乱,非常不好的模样,吓得连连说道,「姑妈,我不嫁表哥,我真的不嫁!您别生气,您别气坏了身子!」 林氏闭着眼睛,眼泪滚滚落下。 叶景濂看向叶淮,低声说道:「二郎,我多年来为什么避居千灵山,你应该也知道原因。二郎,身为镇南王的子孙,你的亲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私事,而是整个淮南的公事,你也休要跟你父亲比,情形完全不同,文姑娘到淮南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为什么避居千灵山?因为他是洞夷女的儿子,洞夷人与镇南王府,从来都是死敌。 朝廷跟镇南王府也是。 她为什么到淮南?不是为了遗诏,就是为了杀他。 情形果然不同呢,至少林氏,没有背负这样背景。 叶淮阴郁的目光慢慢看过叶钧正的坟茔,又落在叶朔的坟茔上,冷冷说道:「我不娶林疏影。」 「你,」林氏气咻咻骂道,「逆子!」 叶淮看向她,声音越发清冷:「我也不会娶她。」 他转身离开,低声问道:「这样母亲满意了吗?」 林氏心里空荡荡的,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叶景濂沉吟许久,上前劝慰道:「嫂嫂,二郎一向言出必行,他既说了不会娶文氏,就肯定不会娶,如此以来,也算是有个交代,嫂嫂不如先回府去吧,今天是中秋,好歹过一个团圆节。」 「叔叔,」林氏被林疏影和薛令仪一左一右搀扶着,声音哽咽,「等到了府里,你再好好劝劝二郎,他跟影儿的亲事都提了这么多年,突然反悔,让影儿怎么办?叔叔,你一定要劝劝二郎!」 「嫂嫂,二郎从来都不是听劝的人,」叶景濂看了眼在边上抹泪的林疏影,道,「以我来看,不如想法子把先前定亲的说法遮掩过去,再尽快给疏影丫头寻个好人家,此事拖得越久,对疏影丫头越不利。」 林氏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又怎么能撇下林疏影,只道:「不行,我不能让他由着性子胡来。」 她转向薛令仪,道:「回府后你去劝劝二郎……」 「嫂嫂,」叶景濂忙道,「此事这几天最好不要再提,越是逼得紧,二郎越是闹脾气,反而害了疏影丫头,不如先缓缓,至少等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个团圆节,后面咱们再想办法。」 林氏看看低头不语的薛令仪,再看看神色分外严肃的叶景濂,终于点了点头。 车马驶出墓园,叶淮坐在辇中,眯着丹凤眼,心中烦躁犹疑。 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安置她,方才在父亲和大哥坟前说出来的那句话,虽是脱口而出,却也是他想了很久的答案。 他与她之间,隔着父亲和大哥,这是他跨不过去的鸿沟。 除非有一天,他能亲手报仇,到那时候,他才有资格,给她挣一个名分。 叶淮忽地从行驶的辇中跳下,一跃跳上侍从牵着的备用马匹,掉头往墓园的方向跑去。 「王爷!」万安急了,连忙催马去追,「王爷,你去哪儿?」 身后的车辇中,林氏急急探头出来,正要过问,叶景濂拍马上前,弯腰劝道:「算了,由他去吧,让他透透气。」 林氏也只得罢了。 马蹄得得,风声烈烈,叶淮纵马,冲进了墓园。 一直冲到叶朔的坟前,才一丢缰绳,跳下了马。 马儿一声长嘶,驮着空鞍跑在了,叶淮趺坐在坟前,看着青玉墓碑上刻着的文字,闭上了眼睛。 万安赶过来时,正看见叶淮像是入定一般地坐在坟前,他试探着叫了两声,叶淮并没有答应,万安便也不敢再叫,只弯腰低头在边上守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日头升上头顶,再落下去,渐渐地,晚霞染红了天空,圆圆的白月亮影子孤零零地嵌在了天上。 眼见天气越来越凉,万安不敢再等,低声提醒道:「王爷?」 叶淮忽地睁开了眼,跟着长啸一声,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跑走的马儿飞快地跑回到跟前,亲昵地蹭了蹭叶淮。
第111页 叶淮翻身上马,低声道:「回府。」 他加上一鞭,飞一般地冲出了墓园。 他想她了,想尽快见到她。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呢? 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虽然时间不长,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似的熟稔,亲密到如此的地步,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了。 就算她不想说,他也得推着她逼着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王府中。 文晚晚收拾着桌子,笑着向文柚说道:「姐姐,今晚我们两个一起过节。」 文柚也笑,难得的心情愉悦:「你不用陪王爷吗?」 「王爷一直没回来,我猜他应该是去内院陪太妃过节了,」文晚晚把月饼和瓜果都在桌上摆好,端详了一下,「春杏说这月饼是豆沙馅和枣泥馅的,我记得姐姐从前很喜欢吃枣泥馅的。」 「是,我记得那时候咱们两个总是跟着我娘一起弄馅,还老瞅着我娘不注意偷吃。」文柚掰了一小块月饼送到文晚晚嘴边去,不由得嘆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爹娘他们如今有没有吃上月饼。」 叶允让的脸瞬间掠过眼前,文晚晚想起去年的中秋节,宫中歌舞盛宴,处处悬挂彩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她吃过月饼,看着月色太好,一时不想睡,便独自沿着花间小径散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然已经走到了英华殿后。 叶允让就是那时候突然从树丛里跳出来的,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道:「我就猜你会过来,阿晚,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她那时候,是真的很惊喜。但他很快就离开了,八月十五,帝后要彻夜相伴,他也只是借着更衣的空隙,偷偷过来片刻。 文晚晚慢慢嚼着月饼,枣泥馅有点太甜了,噎得嗓子不太舒服:「有……在,应该不会让大伯跟婶娘受苦。」 文柚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名字是叶允让,瞅瞅丫鬟们都不在跟前,低声说道:「陛下是个好人。」 文晚晚很快抛开了回忆,笑着说道:「姐姐,等王爷把大伯他们救出来了,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过节。」 「我,」文柚张张嘴,欲言又止,「要是爹娘没事了,我还想回淮北去。」 「那怎么行?」文晚晚急忙说道,「皇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有陛下呢,」文柚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陛下是个好人,先前陛下就把我带出来了,皇后娘娘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做女人的,肯定得听男人的话,只要陛下肯护着我,皇后娘娘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再说,如今咱们两个冒名顶替的事也过了明路,有什么可怕的。」 文晚晚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该不会是,想回京城吧?」 「没。」文柚连忙否认。 她一否认,文晚晚反而更加确定了一些,心里突然就嘆息起来,忍不住说道:「姐姐,宫里不是好地方……」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许多次了,」文柚打断了她, 「妹妹,我处处都不如你,要是当年我进宫的话,大概不像你那样能当上宫里头的女官,可是,唉,你总不能连想都不让我想吧?」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气:「说到底,那都是件大事,咱们两个的命数,都因为这件事改了。」 文晚晚看着她,再没像此时这么确定,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当时觉得是挺身而出,几年后看来,也许反而是过错,当时觉得亲密无间的人,几年之后,也可能变成没法子互相认同的两个人。 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姑娘,」春杏在门外说道,「万安公公打发人过来,说王爷回来了,到处找姑娘呢!」 再待下去,原也是无趣,他也是回来的及时。文晚晚顺势站起身来,含笑说道:「姐姐,我先过去了。」 进门时正看见叶淮站在檐下,头顶是清澈的月光,边上是明亮的灯光,料丝灯笼的图案疏疏落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文晚晚快步走到近前,仰起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叶淮伸臂,重重将她搂进怀里,声音涩涩的:「文晚晚,你现在能想起来,为什么来淮南了吧?」 第61章 勾引 正厅外的看台上, 歌舞伎乐都已经备齐,只主人等一声令下便可开始,可主人却迟迟没有发话。 宽阔的正厅内处处悬挂彩灯,装饰花果, 打扮得花团锦簇, 一架檀木底座的高大屏风将厅中隔成里外两间, 叶景濂独坐在外间, 林氏带着薛令仪和林疏影坐在里间,两桌酒宴都已经摆好,叶淮却迟迟不曾现身。 「林嬷嬷,你再去前头催催王爷。」林氏等不及,吩咐道。 林嬷嬷答应着还没走, 先前打发去叫人的媳妇匆匆走进来, 福身回禀道:「回太妃的话,王爷说不过来了,请太妃和二老爷先用吧。」 虽然这个回答也在林氏预料之中, 但脸上仍旧是一阵难堪, 想了想吩咐道:「把屏风撤了吧。」 丫鬟媳妇们连忙上前动手, 悄无声息地挪走了屏风, 叶景濂应声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嫂嫂。」 林氏点点头,道:「家中统共就只剩下这么几个至亲的人, 你我上了年岁,令仪和疏影又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一家人就不提什么男女之别了,叔叔,你也请过来一起坐吧。」 丫鬟媳妇连忙把餐具挪过来, 薛令仪与林疏影起身让座,叶景濂落座之后,略一沉吟,向薛令仪吩咐道:「令仪,你过去前院一趟,叫二郎过来吃饭吧。」
第112页 薛令仪站起身来,迟疑着答应了一声。 林氏见她脸上有些为难之色,便摇了摇头,嘆道:「算了,何苦让她去碰钉子,二郎如今是铁了心要闹,我又何苦去讨他的嫌。」 「二郎虽说从小就执拗,不过在大处上一向看得明白,今天是中秋的正日子,一家人若是不在一处吃饭,传扬出去只怕要引人猜测议论,对二郎的声誉也不好,」叶景濂温声说道,「嫂嫂,二郎毕竟年轻气盛,行事难免凌厉些,咱们做长辈的多担待点,能遮掩的就尽力为他遮掩吧。」 「令仪,」他沉声吩咐道,「辛苦你走一趟。」 薛令仪答应着起身,低头思忖着对策,快步走开了。 薛令仪的身影看不见时,林氏开了口:「叔叔,我如今上了年岁,精神不济,虽然有令仪帮着料理家事,到底还是人手少了些,我想着等过完节,就让影儿也帮我打理打理,叔叔觉得呢?」 这是要先把中馈之事交给林疏影,再图以后了。叶景濂看了眼低头不语的林疏影,慢慢说道:「我平时并不在府中,府里的事,嫂嫂还是跟二郎和令仪商议吧。」 林氏淡淡一笑,道:「二郎如今,只怕是我要做什么,他就偏不要做吧。」 「嫂嫂,」叶景濂又看了林疏影,含煳说道,「二郎已经知道了。」 林氏心里咚地一跳,犹自不敢相信:「叔叔说的是什么事?」 「二郎的病。」叶景濂看了眼一脸疑惑的林疏影,道。 林氏刷一下白了脸。 前院里。 文晚晚靠在叶淮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许久才道:「你怎么了?」 叶淮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他的凤眸带着点阴郁紧紧盯着她的眸子,低声道:「想起来了吗,为什么要来淮南?」 *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文晚晚却很确定,今天他不准备再让她矇混过去,他要知道她的答案。 文晚晚意识到,她不能再躲了,已经躲不开了。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必须做出决断,彻底斩断过去,或者失去他的信任。 文晚晚突然觉得有些忐忑,假如身边没有他,没有他那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没有他那席捲一切的热情,该是多么寂寞。 不由得向他怀里缩了缩,伸臂抱住了他。他的臂膀坚实,心跳有力,都让她感到安心。 她想她如果不是失忆,多半就要死在他手里,可因为那场刺杀,他们竟然拉着扯着走到了如今,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她决定来的时候,就已经割捨了过去,那么现在,她也该往前走了。 文晚晚又将叶淮抱紧了些,低声道:「遗诏。」 叶淮心底上的重压突然消失了。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让她的脸贴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重重地箍住了她。她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挨着他的身体咚咚地响着,清晰又沉重,叶淮低头在她发心里吻了一下,声音轻柔:「谁让你来的?」 「皇后。」她躲在他怀里,声音很低。 「准备怎么拿到遗诏?」 「皇后让我想法子接近你,从你口中探听消息。」文晚晚把脸整个藏在他怀里,有些庆幸他用了这么一个姿势,不必在这个尴尬的时刻与他直面相对。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叶淮又在她发心里一吻:「所以说,你一开始就准备勾引我?」 「没有。」文晚晚闷闷地否认。 「小骗子。」叶淮重又捧起她的脸,带着笑意和爱意,眼睛亮亮地看她,「怪道你一开始就要跟我同住,原来是想勾引我。」 「真是颠倒黑白,」文晚晚脸上热热的,嘴上却不由自地分辩道,「明明每次都是你逼我……」 她脸红心跳,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左右扭着,想挣脱他的手掌,重新把脸藏起来。 叶淮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是吗?」 他突然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像是在吻她,但这个吻很古怪,他的舌尖只沿着她嘴唇的轮廓来来回回,文晚晚无端想起了小孩子吃糖果的模样,既是那样喜爱,恨不得一口吞下,却又捨不得一口吞下,便只是这样一下一下舔舐,想要延长一会儿欢喜的感觉。 这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让她的脸越发涨红得厉害,摸索着扯了扯他的耳朵,含煳不清地说道:「你怎么越来越像狗了?」 叶淮紧紧地挨着她,低低地笑,又问:「我那侄媳妇有没有要你到这边以后跟谁联络?」 「皇后说,我只管做事,到时候自然有人跟我联络。」文晚晚被他弄得有点喘不过气,伸手推着他的脸,「皇后不信我,那些机密的事情自然不会告诉我,她让我来,无非是想让我死在你手里。」 叶淮挪开了她的手,吻得越发肆意:「呵,也算她做了件好事。」 事情和他的推测并没有什么出入,叶允让想要纳她为妃,皇后假意答允,暗地里却软禁她的亲人,逼她到淮南偷遗诏,想借他的手,除掉这个情敌。 皇后起初应该并不很清楚叶允让对她到底有多在意,所以才没有直接杀她,但叶允让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却让得皇后意识到,她是个劲敌,因此才会派出钟琦,追到淮南来杀她。 叶淮在亲吻的间隙继续追问:「遗诏是什么?」
第113页 「我不知道,」文晚晚道,「皇后没说,只说是机密的物件。」 她知道这事肯定是内帷机密,便不肯问,叶淮也知道她为什么不问,笑着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低低说道:「昨天还说不记得,今天就全想起来了?你这个小骗子。」 文晚晚再也忍不住羞,用力推了他一把:「别闹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他们还站在廊下,万安还在近旁守着,院里伺候的小厮也都在不远处,虽说所有的人都不敢抬头看,但他们做什么,那些人自然心知肚明。 她在宫里的时候就知道,在这些王孙贵胄的眼里,下人们跟家具摆设没什么两样,并不需要避讳,但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个家具摆设,这么大咧咧地当着其他人的面亲昵,她还是不习惯。 「那我们回去,」他说话时口齿间微凉的气息直往她口中扑,「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他的语气那样暧昧,文晚晚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不假思索地就要挣脱,但他更快,唿一下,拦腰抱起了她。 「往哪儿跑?」叶淮笑着的眼越来越低,「不信你逃得过。」 文晚晚用力推着他,试图跳下来,可他那样有力,她又怎么逃得脱?很快被他紧紧抱着,迈步往卧房里去。 只是刚跨进门槛,万安尴尬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王爷,薛夫人来了。」 叶淮的脚步顿了一下,文晚晚的余光掠见大门跟前一个素淡的身影,趁着他犹豫的功夫连忙挣脱他跳下,飞快地逃进他的卧房,又闩上了门。 门外很快传来叶淮的声音:「大嫂,有什么事?」 「我来请你过去吃饭,」薛令仪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又有些凄凉,「今天过节,好歹过去应个景,家里就只剩下咱们这几个至亲骨肉了,从前大哥在的时候,但凡是个节气,全家人总要一起吃团圆饭的。」 门外是长长一阵沉默。 许久,叶淮开了口:「大嫂请先行,我稍后就去。」 又听见薛令仪如释重负的声音:「好,我先回去禀报母亲,我们在厅里等你。」 文晚晚背靠着门板,得出了结论:叶淮很在乎叶朔,薛令仪很清楚他这种感情。 薛令仪的脚步声走远了,文晚晚拉开门闩,迈步走了出来。 叶淮背朝着她,举头目送着薛令仪的背影,挺拔的身形显得有些萧索。 文晚晚走到近前,摇了摇他的手:「快去吧。」 「可我只想跟你一起过节,」叶淮低下头吻她,目光沉沉,「不想见别人。」 「快去吧,」文晚晚摸着他的脸颊,眨了眨眼睛,「等你回来了,咱们再一起过节。」 「真的?」一点笑意从他眼睛里点燃,迅速蔓延到脸上,左颊的酒窝又出现了,「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过节。」 第62章 拜天地 宴开玳瑁, 褥设芙蓉,丝弦的声音悠悠扬扬,舞姬合着节拍轻盈起舞,至少在这时候, 王府中有了些过节的气氛。 「二郎, 给你母亲和嫂嫂斟杯酒。」叶景濂自己饮了一杯, 含笑对叶淮说道。 叶淮果然起身, 拿起温酒器中的银壶,先给林氏斟了一杯。 林氏心神不定,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二郎……」 他们母子一向疏离,这种亲密的举动几乎从未有过,叶淮有些微微的惊讶, 长眉微抬, 垂目看她。 林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叶景濂先前透露的消息让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叶淮突然离家,回来后又情绪恶劣的原因, 她想解释几句, 然而当着薛令仪和林疏影, 许多话又不能说, 况且那件事,她原本也没什么藉口替自己分辩。 「二郎,」林氏嘴唇嚅动, 犹豫着叫了他的名字,「阿淮。」 叶淮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从微微的惊讶变成了冷淡:「母亲有什么吩咐?」 「我……」林氏在这时候,对他的冷淡格外畏惧,声音里甚至有了点讨好的意味, 「你的病,近来好些了吗?我听说你在淮浦的时候,曾经发作过一次?」 叶淮眉心微动,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她已经知道他知道了。她这是愧疚吗?真是难得。 叶淮看了眼一旁若无其事正自斟自饮的叶景濂,目光再转回时,语气中就带出了嘲讽:「不错,是发作过一次,母亲不是知道的吗?还让人来带了口信过来,要我回家才肯给我吃药。」 林氏哑口无言。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经毒发,扣下他的药,也只不过想逼他回家定亲而已,到后面知道他已经发作过,是硬生生扛过去的,她也曾有些心疼不安,但他们母子之间一向很不亲近,她纵然觉得有些愧疚,但也从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想来,他那时候肯定是很怨恨她吧?所以这次回来,处处都跟她作对。她原本还在生气他的忤逆,此时知道了原委,却有些害怕与他面对。他们母子两个太疏离了,他知道了她私底下那些把戏,却一个字也没提,而她此时知道了他的洞悉,也没有勇气跟他分辩这件事。 可若是任由这样下去,这母子情分,也就差不多完了,若是从前还好,她总还有叶朔可以指望,可如今,她就只这一个儿子了,林氏心想,再怎么,也不能弄得母子变成仇人。 林氏鼓起勇气,讪讪地向叶淮说道:「阿淮,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已经发作,我算过时间,还以为要几天之后才会发作,所以才让人传信要你回家。」
第114页 「不错,脉案在你手里,裴大夫又是你的心腹,母亲对我什么时候发病自然最清楚不过。」叶淮依旧微微笑着,「都是儿子不知趣,居然没在母亲算好的时间里发作。」 「你!」饶是心有愧疚,林氏依旧被他的话顶撞得有些窝火,忍了忍气,喉头就有些哽住了,「我是你母亲,我再怎么不好,也不可能盼着你生病,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一首曲子恰在这时奏完,乐师没得到吩咐,并不敢继续,只得起身往厅前请示,叶景濂抬抬手,道:「奏一曲《玩中秋》。」 母子两个的诡异情形,此时厅中人都已经觉查出来,薛令仪隐约猜到了是为什么,低着头不说话,林疏影是唯一不明就里的,只得凭着本能试图劝解:「姑妈,表哥,今天的月色真好,要么待会儿去清辉阁上赏月?」 叶景濂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合着乐曲的节拍,笑着说道:「二郎,酒虽然斟了,也得跟你母亲说句吉祥话,服侍你母亲喝了。」 「二叔说的是。」叶淮看他一眼。 他转过头,双手捧起酒杯送到林氏面前,唇边又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母亲,儿子祝您福体康健,心想事成。」 林氏总觉得,这心想事成四个字里,透着深深的讽刺,她接过酒杯拿在手中,迟疑着叫他:「阿淮,我,你……」 可是叶淮已经离开了,转头又斟一杯,双手奉到叶景濂面前,笑道:「二叔,侄儿祝您永享仙福,清静自在。」 「借你吉言。」叶景濂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叶淮第三杯奉给了薛令仪,林疏影在边上看着,一颗心扑通乱跳起来,她猜他应该不会给她斟酒,然而这屋里其他三个人他都斟了,假如只单单剩下她一个,却也是难堪,林疏影连忙拿起自己手边的酒壶,想要抢在头里,先给叶淮斟一杯,哪知薛令仪刚接过酒杯,叶淮已经放下了酒壶,快步向门外走去,道:「母亲,二叔,嫂嫂,饭我已经吃过了,如今,我要自己去过节了。」 「阿淮!」林氏唿一下站起身来,急急叫他,「你要去哪里?」 叶淮回过头:「回前头去。」 「阿淮,」林氏怔怔地说道,「再坐一会儿吧,今儿好容易一家人都在一起过节。」 「不了,」叶淮淡淡一笑,「还有人在前头等我。」 他迈步走出厅堂,抬头看时,一轮冰盘似的月亮正高高挂在天上,四周围一丝儿云彩也没有,照耀得厅中一片水晶似的透彻清亮,时辰还早,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陪她一起过节。 叶淮越走越快,远远看见自家门首时,竟是一路小跑进去了,西厢房的门大开着,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火光夹杂在灯笼的光里,从窗纸上透出来,窗户里头人影绰绰,是她。 叶淮三两步走到近前,抬眼看时,文晚晚扎着围裙,正在锅前忙着,小燕坐在灶下烧火,猫儿盘成一团在灶台边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 一切都安静的很,只有灶里头的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然后,小燕瞧见了他,忙地站起来,叫了声王爷。 猫儿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长尾巴沖他甩了甩。 他最想见的那个人丢下锅铲,笑盈盈地迎出来,拉住了他的手:「你回来的好早。」 顷刻之间,静谧变成了热闹,可这热闹是如此合他的心意,此刻他心中空落落的,正需要她的热闹来填补。 他想她真是他的神仙,他想要什么,她就能给他什么,安静的热闹的,俏皮的热情的,她有无数的面孔,每一张都是他最想要的。 叶淮回握住文晚晚,修长的十指与她纤细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他低下头看着她,颊上的酒窝里满盛着笑意,声音也异常温柔:「我想你了,所以赶着回来看看你。」 「怎么了?」文晚晚空着的一只手伸出来,扳着他的脸瞧了瞧,「声音听着有些不高兴似的?」 「没有,」叶淮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吻了一下,「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文晚晚轻轻一笑,抽开了手:「也没什么好的,灶才砌好,泥还没有干透,我怕弄坏了并不敢狠用,就着手头有的东西随便弄了点。」 她拉着他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给他看:「刚好採买上送了新鲜的大芋头,还有新熟的酒酿和菱角,我就做了些酒酿小圆子,又蒸了一锅芋头,舂了些雪花糖粉,待会儿咱们吃着酒酿圆子看月亮,那个芋头蘸糖粉我尝了尝,挺好吃的,菱角嫩的很,不用蒸煮,直接掰着吃就很清甜。」 叶淮心里异常地安静平和,像徜徉在一汪温暖清澈的泉水中似的,只觉得岁月悠长,无一时一刻不让他留恋。 她可真是,他的神仙。 「都做好了吗?」叶淮轻声问道。 「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吃呢。」文晚晚从箅子上拿起一个芋头,左手倒右手的凉着,笑着看他一眼,「好烫!」 叶淮连忙拿过来帮她吹着,看了眼小燕:「你出去玩吧,不用过来了。」 他难得这样和颜悦色,小燕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连忙迈步往外走,想了想,又回身把猫儿也抱走了。 灶下的火熄了,柴灰里埋着的花生被夹出来,一个一个的,放满了小小的草编篮子。 叶淮盛了一碗酒酿圆子,蹲身看着文晚晚,柔声道:「张嘴。」
第115页 文晚晚果然张开了嘴,他便舀了一勺圆子送到她嘴里,他生平头一回做这种活计,总归是不熟练,勺子碰到了她的牙齿,她哎呀一声,吃进去的圆子掉了出来。 叶淮伸手接住了,生平头一次,他没有觉得很脏,只是把那颗圆子丢进柴灰里,又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轻声道:「怎么这么笨?」 「明明是你笨。」文晚晚笑着从他手里拿过碗,反过来餵他吃,「圆子没吃到,牙倒快被你敲掉了。」 他很笨吗?叶淮笑了下,乖乖地吃掉了她送过来的圆子,清甜软糯,又带着点酒香,好吃得很。 「还要。」他看着她,轻声说道。 文晚晚又舀了一个餵给他,他却突然凑过去吻住她,用舌尖送进她嘴里,自己只咬了一半。 另一半在她口中。他看见她的脸迅速变成浅绯,嫣红,好看得让人心疼。 叶淮慢慢地吃了,垂目看她:「你怎么不吃?」 「哎,」文晚晚转过脸,害羞得有点抬不起眼皮,「你这人,真是。」 「还要。」叶淮扳过她的脸,声音软软的,「再餵我一个。」 「那你不许胡闹啊。」文晚晚红着脸,到底还是照他说的,又餵了他一个。 叶淮含着圆子,很快又低下头凑过来,文晚晚连忙要躲,他却没有再餵给她,只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走吧,咱们拜天地去。」 第63章 疼就咬我 小花园的紧里头有一棵桂树, 此时花开得正好,明晃晃的月亮照着,桂花香气浓得化不开,紧紧地缠住了每个人。 也许是酒酿的劲儿有点儿大, 文晚晚觉得有些熏熏然的, 煳里煳涂跟着叶淮来到树底下, 又跟着他停住了步子, 带着几分忐忑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 除了她和叶淮,这里再没有第三个人,月亮光亮的很,所以来的时候他们连灯笼也不曾点,这会子披着月光站在树下, 像是置身于水晶世界, 周围的一切,都清透得有些不真实。 他带她来这里,难道, 真要拜天地?可拜天地, 不应该是成亲时候才会有的吗? 文晚晚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抬头看着叶淮, 叶淮也看着她,轻声道:「就是这里吧。」 文晚晚觉得心跳一下子就快了,明知故问:「你要做什么?」 「拜天地。」叶淮的声音异常温存, 「只有我们两个。」 文晚晚在异样复杂的情绪里,只噙着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叶淮低头吻了她一下,声音有点涩:「我现在,还不能娶你。」 文晚晚心里咚地一跳。 一剎那间, 有无数念头掠过脑海,那些关乎实际的、有些俗却又绕不开的问题一个个的涌上来,他不能娶她呢。 她原本也没指望他娶她。两个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差得太远,更何况她还是宫里来的人,这些日子王府里的情形她也都看着,叶淮对她的偏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若是他坚持娶她,她能想像出来,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她原本,也并不是贪心的人,只是他这这古怪的脾气,异样的热情,又在不知不觉中给了她期望,总觉得大约是不一样的,他也许会给她一个交代。 可其实,还是一样的。 文晚晚笑了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我知道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淮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失落?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翻过来,露出瓷白的肌肤,细细的纹路,叶淮一点点吻着,嘴唇沾染了她手心的暖意,一点点热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语气坚定,又重复了一遍。 跟着,重重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不知怎么的,文晚晚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伸出双手抱紧他的劲瘦的腰身,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叶淮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不管我能不能娶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敬你护你,决不会让任何人欺你辱你,将来如果我死了……」 文晚晚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也堵住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在这时候,她不想从他口中听到死这个字,这让她有点害怕,察觉到应该有什么事是她从前忽略了的。 叶淮立刻回应了她。 与她温存安慰的吻相比,他的吻强横又激烈,带着席捲一切的热情,一下子就把她脑中所有的念头都抹了个干净,文晚晚仰着脸踮着脚尖,在激动又迷茫的心境中颤抖着沉沦着,直到胸腔里最后一口气也被抽得干净,虚弱无力地倒在他怀中。 叶淮终于放开了她,继续说着不曾说完的话:「如果我死了,我也会在死前安排好你的后路,决不让你无依无靠。」 文晚晚想去捂他的嘴,可方才那个吻让她很是晕眩,手脚软的不听使唤,便只靠着他,闷闷地说道:「你不会死,你还年轻的很呢,还有好些年可以过。」 「我中的毒,眼下还没找到解毒的法子。」叶淮吻着她的脸,声音低得只够她一个人听见,「我大哥就是因为这个过世的,拖了八年,还是没能够解毒。」 如醍醐灌顶,文晚晚突然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脱口说道:「皇帝?」 「除了皇帝,不会有别人。」叶淮点点头。
第116页 「可是,」文晚晚怔怔地问道,「为什么?」 「镇南王一枝,原本是有可能摸到金銮殿上那把椅子的。」叶淮笑了下,「当年宣庆皇帝病重时,曾下诏令我祖父尽快回京,商议传位事宜,不过圣旨被大皇子扣住不发,之后宣庆帝驾崩,大皇子继位,我祖父便没敢再回京,留在了淮南,但那封遗诏,后面到底又被忠于我祖父的人拼死送来了淮南。」 镇南王府虽然有这封遗诏在手,但遗诏并没有明说要叶梵继位,况且拿到遗诏时皇位已定,叶梵势单力孤,也不敢贸然发难,于是决定留在淮南,娶了洞夷女,与洞夷人暂时缓和关系,以图将来。 而朝廷也因为这封遗诏在朕南王府,所以几十年来始终不敢冒险撕破脸,只在背地里动作,想要悄无声息地灭掉镇南王一枝。 只不过四十多年过去了,双方都没有什么明显进展,只以淮水为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文晚晚恍然大悟,原来皇后要的遗诏,是这个。 原来天下人都知道的,镇南王府有谋逆之心,其实是颠倒了过来。 也就怪不得朝廷如此忌惮镇南王府,怪不得叶淮在淮浦公然动兵,叶允让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问罪。 叶允让必然是忌惮那封遗诏,也许,他还在盼着他毒发身死,就不消亲自动手。 叶淮看着文晚晚,月亮光底下,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叶淮笑着在她眼皮上吻了一下,道:「放心,已经拖了这么多年了,大概一时半会儿的,我还死不了。」 文晚晚觉得心上一下子就湿了,低声道:「别胡说。」 她不想让他死。他还那么年轻,他不应该死。 下毒的不会是叶允让,八年前,叶允让还只是英华殿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皇帝向镇南王下毒这种机密的事,还轮不到他插手。 那就只能是先帝。但叶允让如今做了皇帝,肯定也知情,很可能还有解药。 也许她能做点什么。 「别想了。」叶淮笑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没那么容易就死,至少,也要等咱们拜完了天地。」 「又胡说!」文晚晚慌忙去捂他的嘴,「你既要跟我拜天地,那就得长命百岁的活着,一直陪着我才行,要不然,我才不要跟你拜天地!」 她的神色那么紧张,她毛绒绒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雾气,叶淮的笑意中带着甜醉,低声道道:「好。」 他挽着她的手,在园中最空旷的地方双双跪下,让月亮的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与她身上,他跪在她对面,看着她低低地说道:「我答应你,我不死,我一直陪着你。」 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内宅的方向,直起了腰身:「我一向不信天地鬼神,父母缘分又淡薄,如今我只跟你交拜许诺,这一拜之后,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 他以手加额,郑重地向她倒身下拜,文晚晚连忙也拜下去,再抬头时四目相对,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湿意。 许久,叶淮伸手扶起了她,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了。」 不等她回过神来,他一把抱起她,长笑声中,快步向房中走去。 他走得太快,文晚晚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低低地笑着:「放我下来,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模样。」 「理他们做什么。」叶淮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丹凤眼微微眯着,「你吃了多少糖?哪儿哪儿都是甜的。」 「讨厌,」文晚晚笑着躲闪,「你怎么那么喜欢咬人?疼呢。」 「多疼几次就不怕了,」叶淮的嘴唇蹭着她的耳廓,声音暧昧,「让你先适应一下。」 文晚晚刷一下红了脸,连脖子上都红了,羞得直往他怀里钻:「不许说!」 叶淮笑得很大声,就连那些一直低着头装木头的下人们也好奇到了极点,极力用余光去窥探,但是很快,叶淮抱着文晚晚进了屋,咚一声踢上了门。 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叶淮的笑声,万安连忙把门关好,压低声音吩咐道:「走走,都退下!」 院子里不久就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灯笼亮晶晶地照着,走马灯的图画转呀转的,无声地上演着才子佳人的相识相知。 文晚晚像是置身在颠簸的船上,风浪大的厉害,弄得她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也只能依着舵手的心思,任由舵手的摆布。 但那个舵手,其实并不像他强撑出来的那般熟练,有太多未知的领域,又不肯拉下面子来问,便只能自己苦苦摸索。 叶淮想,从小到大,学过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就只这一件有用的事,偏偏谁也不曾教过他。 那帮传道解惑的,可真是废物,连人们需要什么,都闹不清楚。 灯已经熄了,但天色还早,月光也亮的很,叶淮看清楚了,取长补短,这一点,大约总是没错的。 但她很快缩了起来,眼睛湿湿的,紧咬着嘴唇。 叶淮迟疑起来,趴在她耳朵边上,喑哑着声音问她:「疼?」 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红色,身上也是,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水珠,低低地嗯了一声。 可叶淮总觉得,他应该没弄错,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畅快?他想头一次上阵杀敌时,也是一开始犹豫退缩,但过了这一关,之后就是一马平川,人生大约总要有这么一遭。
第117页 于是他把手给她咬着,涩着声哄她:「疼就咬我,让我也疼。」 他顺着心意,急切地突破着,文晚晚叫了一声,果然咬了他,然而叶淮已经察觉不到了。 疼得厉害,文晚晚掉着眼泪,死死咬着他,他的脸埋在她颈窝里,低低嘶吼着她的名字:「晚晚,晚晚……」 第64章 我给你洗 文晚晚是在半夜里醒来的, 一直在做梦,有面目模煳的怪兽箍着她压着她,她想逃脱却挣不开,憋的气都喘不过来, 终于挣扎着醒了。 眼前晃过一大片冷白的影子, 叶淮没穿衣服睡在边上, 长手长脚舒展开来, 牢牢地压着她,让她半点儿也挪不动,怪道会做那样的噩梦。 文晚晚挣了一下没挣脱,低头一看,自己也光着, 煞是羞耻。 脸上火辣辣的, 胡乱拽了件衣服想要穿上,拿到近前才发现,是叶淮的里衣。 再看床上, 东一件西一件的, 到处丢着的都是衣服, 床下也掉着几件, 叶淮竟然根本没收拾,就那么睡着了。 文晚晚又挣了一下,还是动弹不得, 也是可恶,明明那么瘦的一个人,偏偏身子沉得很。 许是被她的动静吵到了,叶淮把她搂得更紧些,唿吸声沉沉的, 微微打着鼾。 文晚晚想起听人说过,累得厉害了就会打鼾,有些想笑,脸上却越发燥热起来了。 昨夜里他折腾得厉害,以至于她又累又困,煳里煳涂地昏睡过去,后面他又做了什么她也不清楚,但看他这幅模样,想来也累得不轻。 真是,明明自己也累,偏要折腾! 身上潮潮的,一半是汗,另一半也说不清是什么,叶淮的身体倒是干爽,这个人好像体温一直都凉,也不爱出汗。 文晚晚把脸凑过去,挨着他微凉的肌肤,嘆了口气。 也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中毒的缘故。 文晚晚又躺了一会儿,心口被压得有些难受,身上又出了汗,粘粘的怎么都不自在,净房在另一头,文晚晚记得那里每夜都会放一大壶热水,外头裹着厚厚的夹棉套子,到早晨时水还是温温的,好方便叶淮夜里起来时用。 看这情形,叶淮昨夜里肯定没给她收拾,她倒不如悄悄起来洗一洗,这样黏煳煳的,真是太难受了。 文晚晚拿起叶淮搭在她身上的胳膊,悄悄地挪开放在枕头边上,跟着又去搬他的长腿,一使力,才惊觉得自己身上疼得厉害。 果然是折腾得狠了,这人总是馋嘴似的,没完没了。 文晚晚腹诽着,红着脸咬着牙,用力把叶淮的腿挪开,又轻轻放下,刚要起身,叶淮翻了个身,唿一下,又牢牢地圈住了她。 动作之快,简直让文晚晚疑心他是醒着的,故意难为她,可他的鼾声又没有停,她想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醒了,必定是不肯被人发现他竟然打鼾的,那就还是没醒了。 就连睡着时,都这么可恶呢。 文晚晚在黑暗中冲着叶淮呲呲牙,攒着劲儿又把他的胳膊挪开,跟着搬起长腿,鼾声突然停住了,叶淮迷迷煳煳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 文晚晚赶紧闭上眼睛不做声,只假装睡着,她想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醒,也许只是半梦半醒中随口一问,她大约是能矇混过去的,这样就不用让他醒来,又没完没了地折腾她。 果然没再听见叶淮的声音,文晚晚等了半晌,这才睁开眼睛,悄悄把抱在怀里的长腿放了下去。 刚要起身,叶淮一把抓住了她,声音清明:「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文晚晚吓了一跳,脱口说道:「讨厌!你既然醒了,干嘛要装睡?」 叶淮懒洋洋地把她搂进怀里,低低笑了起来:「深更半夜不睡,鬼鬼祟祟地抱着我的腿做什么?难道昨夜里还没够?」 文晚晚低唿一声,脸上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急急忙忙捂住脸,叶淮却又笑着来拉扯她,文晚晚奋力把他一推,跳下了床。 这人可真是,越来越可恶了! 叶淮长腿一伸,跟着也下了床,从背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吃吃地笑:「是不是还没够?觉也不肯睡,只管抱着我不放。」 光滑的身体突然接触,文晚晚一个激灵,又羞又气:「你……我是想睡,可你一直打唿噜,吵得我睡不着!」 她察觉到他身子一僵,似乎是难以置信般的,低低地问她:「我打唿噜?」 果然,他这个死要面子的,一听说自己居然有这毛病,顿时把别的事都忘了。文晚晚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但打唿噜,而且打得很响,我正做着梦都被你吵醒了,谁知道你长得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打唿噜居然那么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的门没闩牢,走出一只大狗来了呢。」 叶淮半晌没有作声。 就在文晚晚疑心他是不是羞惭懊恼时,叶淮突然拦腰抱起她,低低说道:「昨晚上弄到一半你就睡过去了,我生怕累坏了你,都没敢畅意,既然我打个唿噜都能把你吵醒,还伶牙俐齿地说了这么多,看来你还是不够累,那就继续吧。」 「不要!」文晚晚一下子就慌了。 这会子还觉得疼得难耐,再由着他折腾,那就不要活了。文晚晚连忙抱住他的脖子,软着声音央求道:「好南舟,刚刚我骗你呢,你没有打唿噜,是我自己醒的,我累得很,骨头都是疼的,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别闹了,真是累得很。」
第118页 「呵,」叶淮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了笑意,「既然累的很,偷偷下床做什么?看来还是不累,你这个小骗子,这回,可别想再骗住我。」 他弯了腰,将她往床上一抛,跟着便扑了过来,文晚晚连忙往床里挪,又笑又求:「我身上黏乎乎的,难受,所以才想着去净房洗一洗,我是真的很累,骨头都快被你拆散架了,别闹了,我们好好睡一会儿吧,天就要亮了。」 叶淮很快捉住了她,文晚晚使劲去推,他轻轻松松地捉了她的两只手腕,攥紧了举过她的头顶压住,埋头便吻了下来。 耳朵,嘴唇,下巴,脖颈,再往下时,文晚晚嘶了一声,整个人拼命收缩起来,喘吁吁地说道:「南舟,求你了,别这样,疼。」 叶淮迟疑着停下了:「这么久了,还疼吗?」 哪有那么久!文晚晚简直怀疑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到他嘴里就成了这么久,他倒是恢復得快!文晚晚的声音越发可怜起来:「还疼的很,好南舟,饶了我吧,真不能再折腾了。」 叶淮迟疑着犹豫着,终于还是抬起头,怏怏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跟着松开了她的手。 文晚晚松了一口气,简直像是从老虎嘴里逃出来一般,连忙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 叶淮很快也钻进了被子,长胳膊搂住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喃喃地说道:「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没有……」耳朵上被他弄得痒得厉害,心里也痒起来,文晚晚颤着声音,极力往边上躲,「好南舟,我身上都是汗,想去洗洗,你让我下去好不好?」 「好。」叶淮很快答道,跟着放开了她。 文晚晚惊讶着他居然这么好说话,可也顾不得了,连忙起身扯过自己的亵衣,胡乱往身上一裹,还没下床,叶淮从被子里钻出来,笑得暧昧:「我给你洗。」 他拦腰一掐,抱起她就走,文晚晚急了,两手撑在他身前,急急说道:「不行!」 「你不是累得很吗,」叶淮只是笑,「我帮你洗。」 「不行!」 文晚晚说完,伸手向他腋下挠他的痒痒,叶淮一边躲,一边哈哈地笑了起来,文晚晚趁机挣脱他,光着脚往净房跑,叶淮在后面停了一下,捡起了她的鞋:「好了,我不吓你了,快回来穿鞋,看看冻着了!」 文晚晚停住了脚步,半信半疑:「你真不闹了?」 「不闹了,」叶淮一伸手抓住她,抱在怀里给她穿上了鞋,又笑了起来,「不过,你得给我洗洗。」 从净房里出来时,文晚晚连看都不敢看他,脸上热得简直烫手。 这样坦诚相待已经够尴尬了,更何况,还要被迫在他面前擦洗,还要帮他洗。 他可真是,可恶到了极点。 叶淮却是欢喜到了极点,搂着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声音里都是餍足:「等明天早上起来,咱们俩一起洗澡去。」 「不要!」文晚晚推开他,飞快地跑了。 可也跑不到哪里去,终究还是得回到卧房。里间的床上一片狼藉,便换了叶淮的床铺睡着,他依旧不肯放过她,文晚晚央求了无数回,又哄了无数回,才终于逃过一劫,让他答应消停一会儿。 可他怎么也不答应让她穿衣服,只是紧紧搂着她,毫无遮挡,也不肯放松。 文晚晚咬牙切齿地想,明天一定要找点儿什么事给他做,耗一耗他的精力,再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既不干活又不打理政务的,大把的精力都只用来缠她,真是太要命了。 可也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叶淮侧身躺在她边上,胳膊搭着她的腰,看样子是睡着了。 文晚晚闭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想,明天到底给他找点什么事做呢?噼柴?扫地?要么让他把菜园子翻一遍,挖上一天土? 「还不睡?」叶淮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文晚晚吓了一跳,没敢睁眼,只道:「刚要睡着,被你吵醒了,你怎么还不睡?」 叶淮睁开眼睛,在她脸上咬了一口:「我想来想去,你刚才肯定是骗我。」 文晚晚一颗心都提起来了,难道他猜出来她在想法子对付他?那可太要命了!连忙分辩道:「我没有!」 「小骗子,」叶淮又咬了一口,「我怎么可能打唿噜?」 文晚晚捂着脸,因为太意想不到,一时竟忘了反驳。 等反应过来时,不由得嗤的一笑。 这个可恶的,爱咬人的,骄傲的狗子! 第65章 联姻(加更) 三天后。 裴勉一大早刚到王府外院自己的公廨里, 薛宣和便走了进来,向椅子上一坐,道:「王爷呢?老夫连着求见两次,王爷都不肯见我, 在忙什么?」 在忙什么?裴勉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消息, 不自在地低了头, 含煳说道:「卑职这几天也没见过王爷, 不是很清楚。」 「裴长史日日到王府公干,就算没见面,消息总该是听见的。」薛宣和幽幽说道,「裴长史不必替他隐瞒,老夫听说, 王爷这几天被那个朝廷赐下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一概政事全不理会,每天只在屋里守着那个女人,寻欢作乐, 是也不是?」 裴勉不免想到, 就算没有文晚晚的时候, 他家这位王爷似乎也不曾勤奋过政务吧?每天不是舞刀弄枪, 跑马游猎,就是微服在山水之间游荡,十天里能抽出一天来理事, 都算是勤勉了。
第119页 不过从前没有女人,众人最多不过是说王爷性子冷淡,不喜束缚,如今有了一个女人在,自然是绝佳的靶子, 就好把王爷不务正业的原由,都推到那上头去了。 这就难免让裴勉为文晚晚生出几分抱不平来,以他在淮浦那些天的印象,文晚晚并不是那种狐媚惑主的类型,反而很多时候还劝着叶淮,有她在,他家这位王爷比从前好说话了不少,如今竟背上这个恶名,也是无辜。 裴勉不免含煳分辩道:「薛老也知道王爷的,他那个脾气,也不是别人随便就能笼络住的,一向都是自己拿主意。」 薛宣和不以为然,都:「这几天洞夷不安分,朝廷那边也不安分,王爷再这么荒疏下去,淮南的百姓怎么办?裴长史,今天无论如何,老夫都要见一见王爷。你去通传一声,再不然,老夫也就只能去寻大夫人了。」 薛宣和几朝老臣,况且从薛令仪论起来,也是叶淮的长辈,裴勉自然不好十分违拗他,忙道:「薛老稍候,卑职马上让人向王爷通传。」 他匆忙走到门外,吩咐书童去找万安,自己走回来,试探着向薛宣和问道:「薛老这么着急找王爷,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老夫听见一个消息,」薛宣和皱着眉头说道,「洞夷人有意与朝廷议和,若是成了,淮南的局势,可就难了。」 裴勉吃了一惊,忙问道:「此事当真?薛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薛宣和看他一眼,道:「老夫也只是听了一句,是真是假,还要看黄森那边有没有消息报来,不过京城里的耳目,不是裴长史在管着吗,裴长史没听见风声吗?」 兹事体大,裴勉急急思忖着,不免问道:「卑职并不曾听见风声。薛老的意思是说,洞夷人想绕过镇南王府,直接与朝廷结盟?如此的话,目的自然是对付镇南王府,不知道他们想如何结盟?」 「洞夷人的洞主摩那柯有个十七岁的小女儿,听说正在择婿,」薛宣和道,「就看王爷准备怎么办了。」 他嘆了口气,幽幽说道:「不过以老夫来看,王爷也不像是个听劝的。先王的时候,就因为与洞夷人交恶,以至于几十年间战乱不断,腹背受敌,若是让洞夷与朝廷联手,淮南危矣啊。」 裴勉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让叶淮娶洞夷女,暂时与洞夷结盟,以为对策。 这也不算错,叶梵当初刚到淮南,立足艰难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也因此维持了初到淮南的十几年和平。 直到叶景濂渐渐长大,洞夷人开始明里暗里插手镇南王世子册立之事,试图扶叶景濂上位,从此结盟破裂,南境又开始零零碎碎起了战火。 战事最激烈、拖得最长的一次是二十年前林氏怀着叶淮的时候,断断续续打了四年多,朝廷也暗中支援洞夷人粮草、军械,甚至派出军队在淮南不时骚扰,叶钧正两头奔波,劳心劳力亏耗了元气,以至于在叶淮三岁时,便因伤病死在了南境。 战事最危急的时候,淮南的臣子也曾力主与洞夷议和,洞夷人提出继续结亲,结亲的对象要么是叶钧正,要么是叶朔,将来生下的儿子也要有资格做世子,不能像叶景濂那样被排除在淮南的政事之外。 彼时淮南的众臣都倾向于让叶钧正结亲,毕竟叶钧正已有王妃林氏,又有叶朔、叶淮两个嫡子,就算洞夷女嫁过来,也撼动不了根本,成不了气候,可叶钧正与林氏恩爱甚笃,怎么都不肯答应,亦且连叶朔的亲事也一口拒绝,只是咬牙苦战。 最终导致他伤病而死的源头,也是在与洞夷作战时中了一箭。 裴勉想着往事,又想着叶淮的性子,心上沉甸甸的,不觉嘆道:「但愿只是传言。」 「王爷雄韬伟略,在用兵一道上比先王更有过之而不及,不过如今龙椅上那位,看起来也是个不择手段的,」薛宣和道,「先帝那时候,最多也只是跟洞夷人暗中勾连,如今那位,看样子是要公然结盟,再加上王爷在淮浦时动过刀兵,老夫只怕朝廷会以此为藉口,强行往淮南派兵。」 薛家是京中旧族,虽然如今并不掌管各处消息联络的事,但有许多连裴勉都不知道的消息,薛家却总是先知道,裴勉心里盼着这消息是假,但却知道,十有八九应该是真的,正低头思忖着,就见书童走进来说道:「裴长史,王爷让薛老和你去前院花园子里相见。」 薛宣和有些意外,不免向裴勉问道:「王爷什么时候想起在花园里见人了?」 裴勉虽然知道原由,却不好说出口,只得含煳道:「薛老先随卑职过去看看吧。」 两个人从偏门进去了花园,进门后不远处就是一道长长的蔷薇花篱笆,篱笆正中又有一道竹门,将花园一分为二,前面连着叶淮的住处,后面是通向叶淮素日里办公事的外书房,薛宣和只道叶淮会在篱笆外头见他们,谁知道小厮领着他们,一径穿过篱笆门,往前头去了,薛宣和有些疑惑,低声向裴勉问道:「王爷院里有女人住着,我等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话音刚落,早看见红衣一闪,似乎是个年轻女子急急忙忙往院里去了,再仔细一看,原来的花圃不见了,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叶淮一身短打扮,正在地垄跟前搭豆角架。 薛宣和这一惊,足有半晌不曾说话,跟着见叶淮停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问道:「薛老有什么事?」
第120页 薛宣和瞧着他手上拿着的草绳,又看看他脚上半沾了尘土的丝履,神色便肃然起来:「老夫还以为老眼昏花看错了,原来竟真是王爷,外面刀兵将起,王爷居然躲在家中种菜学圃,岂不是捨本逐末?」 裴勉在边上听着,心说你这是来晚了不曾瞧见,前儿王爷在菜园子翻了一天地,昨儿是除虫拔草,今儿这搭豆角架,说起来还是最省事的活计了呢! 叶淮把书里的草绳往边上一丢,漫不经心说道:「薛老是说小皇帝要跟洞夷结亲的事?」 裴勉一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既然已经知道而又不曾召人商议,看来形势也还没有那么糟糕。 「不错,」薛宣和道,「一旦洞夷与朝廷结盟,淮南又将腹背受敌。前次王爷吩咐将皇帝的动作报于太后,老夫已经安排妥当,太后接连急召,皇帝已于昨日提前返京,算着行程,赶得急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就能回宫,王爷须得早做打算,若是被皇帝抢在前头,到时候淮南的形势怕就难了。」 「怕什么?」叶淮在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下,又指指边上的两把椅子示意他们坐,道,「经过去年一战,洞夷人可用之兵最多只有五万,不足为虑。至于我那皇帝侄儿,他乐意卖身给洞夷,我也犯不上拦他,且让他折腾去。」 卖身……裴勉的嘴角抽了抽,能把和亲说的如此清新别致的,除了自家这位王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而且,直接把这事说成了卖身,大约薛宣和后面那些劝他为大局着想的话,应该也说不出口了吧。 薛宣和果然被噎了一下,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劝道:「从皇帝这次淮北的动静来看,当今志不在小,王爷又何必让他去捡这个现成便宜?况且联姻之事于淮南有利,先王也曾联姻,一时权宜之计罢了,何至于就说到卖身?」 「洞夷也不是傻子,有镇南王府在中间隔着,他还能得一两口喘息的时间,若是镇南王府没了,以他的五万兵对付朝廷,灭族是迟早的事。」叶淮笑了下,眸中划过一丝戾气,「再说他想联姻,也得从淮南地界上过,能不能把人活着送出去,那就得看我的意思了。」 裴勉到这时候,一颗心已经完全放下了。别的不说,要想把洞夷女全须全尾地送过淮水,只怕比登天还难,那皇帝这门亲事,也就是想想罢了。 薛宣和嘆道:「王爷虽然考虑周详,但事情总有变数,依老臣愚见,既然有省力省事的法子,王爷又何必冒险?」 「我不像我那皇帝侄儿能屈能伸,我这人,一向只能伸,不喜欢屈。」叶淮站起身来,「薛老回去吧,此事我自有主张。」 他不等薛宣和再说,快步向院中走去,忽地跨过了月洞门。 文晚晚正在门后,猝不及防便没躲开,叶淮看着她,轻轻一笑:「听够了吗?」 第66章 醋罈子 「是那个文氏吧?」薛宣和瞄着月洞门外红衣的一角, 低声向裴勉问道。 裴勉并不敢细看,只道:「卑职没看清楚,不好乱说。」 「王爷这是转了性子了,」薛宣和知道他是不肯说, 微哂一下, 道, 「从前别说女人, 便是他身边的万安,议事的时候也不得靠近,如今那女人在外头偷听,王爷明明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裴勉心道, 你这就是少见多怪了, 别说这种马上就会传扬开来的事情了,就连中毒那种隐秘事,王爷也没藏着掖着, 一个字都不曾瞒过她。 「走吧。」薛宣和迈步向外走去, 「但愿王爷心里有分寸, 别弄到镇南王府里头天晚上吃什么, 第二天连宫里都知道的地步。」 裴勉不觉向月洞门那边也看了一眼,正听见叶淮叫他:「裴勉,让你祖父明天进府一趟, 我有话要问他。」 看来,是要细问中毒的情况了。裴勉答应着,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月洞门里。 叶淮握着文晚晚的手,笑容里带着几分审视:「你什么时候,居然学会偷听了?」 说是偷听, 其实却是他故意想要她听,所以才一张口第一句话,就提起叶允让要娶洞夷女的事。她果然留下了,亲耳听见那个没用的小皇帝要用联姻这种无能的法子来对付宿敌,叶淮心想,□□如她,对这种没用的男人,又怎么会再留恋? 他看着她,笑容越发得意:「说呀,为什么偷听?」 文晚晚哑口无言。她并没有打算偷听,只是刚走出去就听见他提起叶允让,不自觉地便听住了,这时候也无可分辩,低着头半晌才道:「是我错了,下回再不会这样了。」 这个回答并不是叶淮期待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也许是疑心病的缘故,叶淮总觉得她的神色有些落寞,笑容不觉淡了:「你想知道什么?」 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照实回答:「我听见你们说,皇帝要与洞夷人联姻,一时有些好奇,就听了一会儿。」 依旧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亦且她竟坦然地告诉他,关切着叶允让的事,这让叶淮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 然而转念一想,她没有瞒他,也没有迴避搪塞,她如此坦然地告诉了他,是不是说明,她对叶允让,早就没有了什么? 叶淮在复杂的情绪中轻哼一声,道:「那个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卖身,先卖给皇后,如今又准备卖给洞夷,大好男儿,不想着自己去打天下,尽弄些机关小巧,真是个窝囊废!」
第121页 「他不像你,他做事原本是偏于软和迂迴一些……」文晚晚话没说完,早看见叶淮的丹凤眼眯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原是不该拿他们两个比较的,连忙改口道,「那么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叶淮心里的醋罈子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亦且还有一股子觉得被羞辱了的感觉,那个只知道小巧算计的废物,也配跟他相比?叶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我是在说呀,」文晚晚心里暗叫不妙,连忙拉住他的手摇了摇,笑容甜美,「我恍惚听见薛老说什么省力省事的法子,南舟,是什么法子?」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方才她听见了,叶淮已经拒绝了这个省力省事的法子,然而,若不是他亲口向她说,她总还是有点不放心。 叶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松开她,转身往菜园子跟前走。 他盼着她来问,但这种问法,跟他心里想的差的太多。她在迂迴试探,这做法总让他联想起叶允让,他更希望她痛痛快快向他问清楚,或者更蛮横些,直接告诉他,不准娶洞夷女。 像现在这样满脸笑容,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不痛快,太不痛快了。 文晚晚很快追了过来,笑着拉他的手:「为什么不说话?」 叶淮松开她的手,淡淡说道:「你方才听了那么久,不是都听见了么,还问我做什么?」 文晚晚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却知道他这时候,是无论如何都得顺着哄着的,便硬是拉住了他的手,笑着说道:「听见了也没用,说到底还得看你的主意,南舟,你准备怎么办?」 叶淮顿住脚步,低头看着她:「你想要我怎么办?」 他盼着她说,不许他要别的女人。他想若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必定是容不得别人的,就像他这样,只要一想起还曾经有个叶允让,就恨不得时光倒流,赶在前头去抢了她,又或者杀了叶允让,让这世上再没有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 可她却只是笑着,摇着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叶淮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松开她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文晚晚很快又追了上来 。 现在她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了,然而她是真的不知道。 也或者是,不敢想。 在宫里这么多年,别的事情她也许不很了解,但有一件事她一直都很清楚,王侯将相,但凡有点权势地位的男子,都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年少时在英华殿,背人处叶允让曾经无数次向她许诺,阿晚,我只要你一个。 她明知道只是少年人稚气的心愿,但愿意给自己留一份希望,直到六皇子变成东宫储君,又变成皇帝,身边有了无数妃嫔。 即便尊贵强势如皇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即便发现她与叶允让的旧情,也只能背着叶允让,偷偷摸摸地处置她。 说到底,男人与女子,在这件事上,终究是不同。 更何况,如今还关乎着淮南的战事,今天只是一个薛宣和来劝谏,明天也许会有更多人来劝,难道要他不顾正事,只想着情爱? 「南舟,」文晚晚拉住叶淮的手,轻巧地把手指塞进去,与他十指相扣,轻声道,「你的事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不好多说,反正我都听你的。」 叶淮恨极了她这种通情达理的态度。他想,她肯定不像他喜欢她那样疯吧?她多通情达理啊,还知道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还要都听他的,可她只要眉头皱一皱,什么镇南王府,什么淮南子民,他都能毫不犹豫地抛下,哪怕让他杀佛入魔,他也绝没有二话。 他是这般在意他,可她却没那么在意他。 叶淮抬起手,一根根掰开文晚晚的手指,冷冷说道:「我算是知道你了。」 他语气并不见得比刚才更冷,甚至他的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文晚晚知道,他是真的恼了,比以前任何一次生气都更严重。文晚晚连忙又握住他的手,苦笑了起来:「你让我说什么?」 「照你的心说。」叶淮一字一顿说道,「文晚晚,照着你的心说,你想如何,只要有我在,我便让你如何。」 你想如何,我便让你如何。文晚晚恍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人让她这么做过了。 她已经习惯了凡事先为亲近的人考虑,她自己的喜怒哀乐,很少是她首要考虑的事情。 其实回想起来,她也并不是天生的通情达理,小时候的她也曾调皮顽劣,凡事都只顾着自己欢喜,因为那时候她有爹娘,她本能地知道,无论如何,都有爹娘可以依靠,她有资格顽劣。 直到失去了父母,一夜之间长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收敛自己的需求,学会容忍退让,再到进宫以后艰难立足,一点点去掉稜角,一点点圆润通透,把所有不该有的心思全都藏起来,小时候那个肆无忌惮的她,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仔细想起来,所谓的通情达理,只不过是因为没人可以依靠,便只能逼自己学会 可如今,他却告诉她,你想如何,我便让你如何。 说的就好像随便她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似的。 说的就好像有了他,她要如何顽劣,如何不通情达理都可以似的。 说的就好像他不会后悔似的。
第122页 文晚晚笑起来,眼睛却有点湿,半真半假地问叶淮:「难道你就不怕我尽说些你根本不可能答应的疯话?」 「不怕。」叶淮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想,她如果像他这样,心里想的尽是些关于她的疯话,他反而要欢喜得发疯了。 「那好。」文晚晚把心一横,决定放纵一次,「我不许你娶洞夷女。」 「好。」叶淮的眉头舒展开,毫不犹豫地答道。 「也不许娶别的女人。」文晚晚又道。 叶淮笑起来,握住了她的手:「好。」 他想他果然没看错,她也是个疯子,跟他一样。 文晚晚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更加笃定:「假如你将来不喜欢我,或者你喜欢了别人,那咱们就好聚好散,到时候你不许拦我,我要回淮浦……」 话没说完,叶淮已经重重把她搂进了怀里,他吻着她,牙齿咬着她的嘴唇,擦着她的舌尖,唿吸是灼热,声音是微凉:「休想,文晚晚,你休想。 「我不会喜欢别人,除非我死了,这辈子,你休想离开我半步。」 第67章 没正经(加更) 一阵风吹过, 搭了一半的豆角架晃了几晃,噗一声栽倒在松软的土地上。 声音惊动了树荫下的两个人,文晚晚左躲右闪,终于避开叶淮让人无法唿吸的密密的吻, 想要从他膝上跳下:「架子倒了。」 「有什么要紧?」叶淮一只手扣住她的脖子, 一只手圈住她的腰, 唿吸声沉沉的, 「管他呢。」 「好了,别闹了,」文晚晚急急地挣了几下,想要推开他,「大白天的, 外面还有好多人看着, 多不害臊。」 两个人挨得极近,她这样推脱扭捏,一下一下地挨着他, 简直是要命。叶淮低低地喟嘆一声, 向她唇上轻轻一咬, 喑哑着声音说道:「你又勾引我。」 文晚晚吃疼, 低唿了一声,躲闪着去推他:「讨厌,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可不管她如何躲闪逃避, 叶淮依旧牢牢地钳制着她,他含着她的嘴唇,牙齿密密细细地拂过去,带着一丝促狭的笑,含煳地向她低语:「就是喜欢咬你。」 他的胳膊箍紧了她的腰, 迫使她整个贴在自己身上,不容她有一丝自由,只能顺从他的心意。他的手滑进她的髮髻里,摸着她光滑柔软的髮丝,又扣住她的头,让她不得不迎向他,任由他爱吻。 文晚晚很快忘记了倒下的豆角架,忘记了在外面守着随时可能进来的下人,直到他微凉的手指悄无声息的,解开小衣的带子。 文晚晚一个激灵,隔着衣服按住了他。 叶淮的唿吸乱着,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别,」文晚晚极力阻拦他,胡乱找着藉口,「豆角架还没有搭好呢,快去干活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叶淮很快突破她的阻拦,不安分的手四下里游走着,他声音里带着得意,丹凤眼甚至还向她眨了眨,「又是让我翻土,又是让我捉虫,怎么,是不是想累坏了我,你自己图省事?」 「讨厌!」文晚晚脱口说道。 她觉得他一天到晚就是太闲了,所以积攒了无数的精力,每天都只想着那件事,拼命折腾她,她存心要消耗他的体力,每天都找各种藉口让他干活,前天翻地,昨天捉虫,今天藉口整理菜园,先去砍了些竹竿,跟着过来搭豆角架。 对于她的安排,叶淮从不推脱,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干活时,她要一直在边上端茶递水,还要对他的要求千依百顺。他的要求无非那几件,亲亲抱抱摸摸,文晚晚心里衡量了一下,若是能够让他安生些,这些小小的便宜也没什么,是以便也同意了——哪知道他竟一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图! 也就怪不得这几天不管白天里怎么干活,一到夜里他依旧生龙活虎的,不但精力旺盛,而且花样繁多,实在让她苦不堪言。 原来他早看出了她的目的,就是存心戏弄她! 方才裴勉来之前,他吵嚷着口渴要喝水,等她调好了蜜水送过来,他却又不肯好好喝,非要含在嘴里餵她一口才肯罢手,文晚晚脸上火辣辣的,她也真是傻,被他吃干抹净了,还以为他只是精力过人,一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明天该给他派点什么活计。 却原来,早就被他算计了,这个狡猾的男人! 文晚晚拉开他的手,恨恨说道:「你这人,整天就想着作弄我。」 叶淮低低地笑着,很快又缠上来:「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明明是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事事都依了你,怎么到头来却成了我作弄你?」 文晚晚气唿唿地横他一眼,却又反驳不得,只好别开了脸,道:「你胡搅蛮缠,我不跟你说了。」 叶淮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左颊上的酒窝深深地显出一个圆窝:「躲起来在想什么?是不是又在算计着让我做什么活?你放心,我只当不知道,你派下活计我就做,也许再忙上几天就能如你所愿,我累坏了也未可知。」 「讨厌!」文晚晚再也忍耐不住,两根指头捏住他的酒窝,轻轻拧了一把,跟着从他膝上跳下,撒腿便跑。 叶淮哎呀一声,夸张地叫疼,半真半假在后面追她:「文晚晚,你敢打我?」 「又不疼。」文晚晚有些心虚,回过头分辩道,「还没有你咬我咬得疼……」
第123页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已经追上了她,按住她的肩膀又笑又咬牙:「我看这几天是把你惯坏了,越来越放肆,居然敢打我?说吧,怎么办?」 「你也咬我了,而且我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根本就不疼,」文晚晚眨着眼睛,想要哄他,「要么咱俩扯平吧?」 「呵,」叶淮的丹凤眼微微一眯,「那可不行。」 他忽地弯腰伸手,抄起她抱在怀中,跟着往肩上一丢,文晚晚措手不及,低唿了一声,已经被他扛在了肩头,大步流星地往卧房里去。 文晚晚头朝下倒在他肩上,他走的很快,颠簸得她来回摇晃,头晕眼花,文晚晚只得拍着他的嵴背,急急叫道:「都看着呢,别闹了,快放我下来!」 叶淮低低地笑着,一巴掌拍在她臀上,顺手又捏了捏:「不行,你打了我,须得赔我。」 外面守着的僕从一听他们笑闹起来,早就走了个干净,院里头静悄悄的,叶淮便这么扛着她,笑着跑着,飞快地进了屋,一脚踢上了门。 房门关紧,他就越发没有顾及,再不肯老老实实,不等到卧房,就笑着开始动手动脚,文晚晚那样被他扛在肩头,根本无力招架,只得任由他胡闹,很快就丢啊盔卸甲,她也只得在羞涩与紧张中,紧紧地闭上眼睛。 肌肤触到了冰凉丝滑的被褥,却是叶淮把她放在了床上,他低着头细细地吻着她,丹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去年在南境杀敌时,我三天三夜都不曾合眼,照样精神抖擞。要想让我累,你最好还是在床榻上多花点心思吧。」 这个可恶的傢伙!文晚晚忽地抬起身,在他耳朵上用力咬了一口:「讨厌!」 咝,叶淮叫了一声疼,一张口吻住她,唇齿间含煳不清地说道:「方才拧我的脸,现在又咬我,文晚晚,这回你欠我的帐可越来越多了,须得慢慢地还……」 金钩落下,纱帐遮住春a光,可呢喃的声音遮不住,裊裊地散落在暖融融的屋里…… 午时过后,文晚晚才在卧房里胡乱吃了一餐饭,叶淮把她抱在膝上,低眼看着桌上的饭菜,迟迟决定不了怎么下筷子,只笑着向她说道:「明儿我教你骑马吧。」 文晚晚懒懒地靠着他,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记得才学骑马时,弓马师傅说过,骑马久了腰劲儿好,到时候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禁不住折腾了,」叶淮笑得暧昧,「咱们也能试试别的花样。」 文晚晚脸上刷一下红了,推了他一把:「你真是,总没个正经!」 叶淮低低地笑着,伸手拣了一块鸽子肉咬在嘴里,脸便凑了过来:「尝尝这个,味道还可以。」 文晚晚一只手挡住他的脸,另一只手把鸽子肉都塞进他嘴里,嗤的一笑:「不劳你大驾,我自己会吃。」 叶淮也只得自己吃了,道:「明儿我带你去打猎吧,这阵子正是猎物最肥的时候,打点山鸡鹧鸪野兔什么的,到时候你给我做烧鹧鸪。」 「你到底给明儿安排了多少事?」文晚晚横他一眼,「又要见裴大夫,又要教我骑马,又要去打猎。」 「无所谓,随你喜欢做哪样,咱们就做哪样。」 叶淮从盘子里拣了一个杏脯,咬在牙缝里,文晚晚早瞧见了,连忙要躲,却被他用胳膊牢牢箍住,身子压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他只是笑着,一点点向她逼近,文晚晚躲没处躲,只得就着轻轻咬了一口,红着脸说道:「行了吧?吃了那么多肉,油腻腻的,还非要弄这种事。」 「我又不嫌你。」叶淮低低地笑,伸手又拿了一块杏脯。 文晚晚捂住了他的嘴,道:「可我嫌你呀,油腻腻的,尽会缠人。」 叶淮拿开她的手,俊脸一下子绷紧了:「不行!」 文晚晚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他:「怎么了?」 叶淮把那块杏脯塞到她嘴里,不等她吃,立刻低头咬下来,舌尖一勾,全到了自己嘴里,他慢慢地嚼着,眼睛看着她,声音又是温存又是强横:「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许嫌我,你得一直陪着我,除非我死……」 文晚晚立刻捂他的嘴,嗔道:「不许胡说!」 叶淮看着她,鼻子在她鼻子上蹭了下,许久才笑起来,道:「好。」 第68章 解毒 傍晚时分, 裴勉的祖父,淮南名医裴郁春悄悄从后门进了镇南王府。 林氏独自一人见了他,心神不宁:「裴老,中毒的事, 王爷知道了。」 裴郁春出其不意, 也是一惊, 连忙站起身来, 向林氏打了一躬:「太妃放心,若是王爷怪罪下来,老夫一力承当!」 林氏出着神,半晌才道:「如今倒不怕这个,以我看王爷的性子, 应该不会怎么责怪你, 只是我,我如今,却没什么好跟他辩解的……」 「太妃, 」裴郁春恳切说道, 「一开始是我诊治, 后面开方用药, 也都是我,就算有什么,也都是我的过失, 跟太妃没有关系。」 「罢了,」林氏摆摆手,声音低了下去,「主意都是我拿的,你也无非是听命行事……」 裴郁春还想再说, 林氏打断了他:「裴老,明天无论王爷问什么,你都照实说,把脉案誊录一份给王爷收着吧,等王爷问完了话,你再悄悄地过来一趟告诉我。」 裴郁春连忙都答应了,林氏这才问道:「裴老,解毒的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第124页 「老夫无能,」裴郁春嘆着气说道,「迄今为止只分辨出七种毒,从王爷服药后的反应来看,王爷体内至少还有三四种毒,各种毒物掺和,其中千变万化,又不是老夫所能知了。」 林氏神色郁郁,半晌才道:「那就是说,还是没有根治的法子?」 「除非知道当初下的是哪几种毒,又是按什么顺序下的。」裴郁春道,「以老夫看来,下毒的人之所以全用的慢性毒,又投了这么多种,应该就是为了混杂药性,让人无法医治,老夫现在只怕,就算知道了当初投的是什么毒,这十几种毒物多年来混合翻覆,不断变化,也怕是很难根除。」 林氏许久都不说话,裴郁春便默默等着吗,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林氏声音涩涩地说道:「你去吧,等明天王爷问过了话,记得过来回我。」 裴郁春走后,林氏拿帕子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门上响了几下,却是林嬷嬷:「太妃,二老爷求见。」 叶景濂自中秋下山后,一直住在王府外他的宅院中,并没有回千灵山,林氏连忙擦了泪,定定神开了门,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叶景濂迈步走来,行李说道:「嫂嫂,我已经在山下逗留了这么多天,该回去了,特地来向嫂嫂辞行。」 「叔叔请坐,」林氏示意他坐下,道,「我也正要去请叔叔说话,叔叔可曾听说洞夷要与朝廷结盟的事?」 叶景濂简短答道:「听说了。」 「薛老的意思是,与其让朝廷与洞夷结盟,不如我们与洞夷结盟,」林氏道,「叔叔以为如何?」 叶景濂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嫂嫂,此事我不方便过问。」 「我算来算去,唯有你对洞夷的情形最为熟悉,」林氏道,「今天薛老探过王爷的口风,被王爷回绝了,我想着若是你去劝劝王爷,也许还有转机。」 叶景濂忽地站起身来,神色坦然:「嫂嫂也知道我的苦衷,请恕此事我不便过问,明日一早,我就回千灵山。」 林氏松了一口气,连忙也站起身来,道:「何必赶得那么急?要么在家里过了重阳节再回去吧?」 「不了,还是山上住着习惯,」叶景濂笑着说道,「嫂嫂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去跟二郎说一声。」 「好。」林氏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向前院去了,这才放下心来。 说到底,叶景濂身上终究流着洞夷人的血,虽然他如今淡泊世事,终日只在千灵山上住着,但几十年前,洞夷人也曾千方百计推他出头,想要他取代叶钧正成为镇南王世子,因为这一节,林氏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放心他。 如今洞夷人又不安分,林氏虽然不曾明说过,却总有些担心叶景濂会从中动什么手脚,想让他早些回千灵山,又不好张口,还好他终于自己提出要走了。 林氏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向林嬷嬷说道:「去叫表姑娘过来,我给她看看这一两年府里的帐目。」 叶景濂不紧不慢地向前院走着,中途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微微扯了下嘴角。 他这位嫂嫂啊,心里想什么都挂在脸上,自己却并不觉察,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要他说,还真不如像她那个坏脾气的小儿子那样,有什么说什么,至少那样,还来得痛快些。 翌日一早,叶景濂独自离开王府,返回千灵山,又过半个时辰,叶淮独自在外书房召见裴郁春。 他也不曾迂迴,上来便问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裴郁春忙道:「老夫无能,王爷体内的毒应该有十数种之多,如今老夫能查出来的有七种,雷黄藤、治葛覃……」 竟然有那么多种,朝廷为了对付他们兄弟两个,还真是不择手段。叶淮微微眯了丹凤眼,手指一推,弹过去一张纸:「我又不是大夫,你说的说这些毒物我也不懂,你写在纸上。」 裴郁春只得提笔蘸墨,一个个写在纸上,又听叶淮问道:「当时我年纪小,许多事不太记得,你把我和大哥一开始中毒的情形细说一遍。」 「是。」裴郁春停住笔,从袖中取出誊录好的脉案双手递过去,道,「八年前的六月初八,大王爷突然头疼,当时府中的供奉并没有诊断出中毒,只按照伤风受凉用药医治,吃了两剂药后不见好转,太妃请老夫进府诊治,这才确定是中毒。」 叶淮一页页翻着脉案,从前的情形一点点清晰起来。 叶朔的情形恶化得很快,第一次发作是头疼,持续了五六天,最后吐了血,裴郁春接手后确定是中毒,正在着手医治,他也跟着发作,虽然不像叶朔那么严重,但大体的症状却差不多。 「我跟大哥是不是同时中毒?」叶淮问道。 「此事老夫不敢断言,」裴郁春道,「王爷比大王爷晚发作了将近半个月,不过王爷中毒不像大王爷那么重,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推迟发作。」 「那就当是我跟大哥同时中毒吧。」叶淮淡淡道。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逐个下毒的话,太慢,也太容易出岔子,若是他来办,就会想个法子一齐办妥。 当时大哥独立支撑镇南王府,公务繁忙,极少有时间跟家人一起用饭,他在学武,又兼性子跳脱,不喜欢在府中拘束,所以也很少在家用饭,若想同时对他们两个下毒,并不容易。
第125页 若是趁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投毒,可林氏又没事,更可能的就是,趁着他跟大哥一起吃饭的时候下的手。 大哥中毒比他严重,有可能是,毒物大哥吃的更多。 八年前的六月,他有那些时间是跟叶朔单独用饭的呢?有哪一次,是大哥吃得多,他吃的少呢? 叶淮努力回忆着,又问道:「为什么要取我的血?」 裴郁春老脸一抖,深深地低了头:「属下罪该万死!」 「死不死的,也等你说完了再说。」叶淮道。 裴郁春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这毒十分霸道,早已渗进血液里,属下才疏学浅,无法确定中的是什么毒,就想取王爷的血来一一尝试,反推出毒物,此外用药一道,也有以毒攻毒的说法,王爷的血就是毒,属下曾用王爷的血合着药物给大王爷服用过一次,那次延迟了毒发的时间,那次之后,之后属下便一直用这个法子……」 「为什么是我?」叶淮眼皮一撩,声音沉了下去,「太妃决定的?」 「是属下的主意!」裴郁春急急分辩道,「一来王爷中毒较浅,又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些,禁得住长期取血,二来也因为王爷中毒较浅,属下反而不敢随意用药,害怕一个不好加重了病情……」 「呵,」叶淮打断了他,「裴郁春,扯谎也扯得像样点,假如你不敢随意用药,为什么又用我来试你的解毒药方?」 裴郁春辩无可辩,只颤声道:「属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叶淮修长的手指搭在山形的水晶笔架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追问道:「我在猜想,是不是有什么两个人只能保住一个的说法,太妃选了保大哥?」 「没有,绝对没有!」裴郁春脸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掉,矢口否认。 可事实上,他却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这种毒前所未见,复杂难解,当时他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曾提过若是用一人尝试各种新方,观察效果后再决定另一人是否服用,这样很可能事半功倍,他也没想到,林氏居然很快选定了叶淮来试药。 他也曾提醒过,试药的人要冒极大的风险,林氏那时候流着泪,却还是告诉他,就这么办。 林氏出于什么心思他猜不透,但他知道,这事若是被叶淮知道了,后果他担不起。 裴郁春急急说道:「王爷明鑑,此事与太妃无关,都是属下急于找出解药,贪功冒进,请王爷从重处罚!」 叶淮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下,伸手拿过他写下的毒物名字,扫了一眼:「还要多久才能解毒?」 「属下无能,还没找到解毒的法子,」裴郁春擦了下滴到眼皮上的热汗,「须得找出全部毒物,而且时隔八年,这些毒物在体内一再变化,只怕已经起了新的变化。」 「就是说,还得找到下毒的人。」叶淮轻哼一下,问道,「大哥在的时候,又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属下不知。」裴郁春偷偷看他一眼,道,「王爷是否问问太妃?」 叶淮沉默不语,半晌,突然问道:「这个毒对生儿育女,可有妨碍?若是解不了毒,我还能活多久?」 第69章 生孩子 到九月时, 形势越发紧张,就连百姓们闲时凑在一处聊天,也难免要压低声音嘀咕几句,朝廷什么时候正式跟镇南王府撕破脸, 洞夷女子到底是要嫁给皇帝还是要嫁给镇南王, 淮水两边总是别别扭扭的这两家, 这回是不是真的要打起来了。 叶允让已在八月下旬回京, 先前南巡时经他之手加封的官员虽然有一半在太后的旨意下被罢免,换上了太后一系的亲信,但总还是留下了一半,明眼人便知道,叶允让与太后, 应该是在这件事上终于谈妥了。 不过最让淮南的臣子们在意的, 却是叶允让一道圣旨加封洞夷洞主为归化节义洞主,同时又下诏申斥叶淮,罪名是未曾禀报擅自离开封地, 潜往淮浦, 意图窥探朝政。 「这道圣旨意在试探, 」臣僚们凑在一处公干时, 薛宣和一边饮茶,一边说道,「只要王爷上表谢罪, 皇帝知道王爷对朝廷怀有敬畏之心,自然就不会再追究。」 「王爷并没有吩咐在下拟谢罪表。」王府主簿沉吟着说道,「裴长史,是不是在你那里草拟?」 裴勉摇摇头,含煳说道:「我也没有接到王爷的命令。」 「难道王爷不准备上表谢罪?」沈玉山接口说道, 「这样子,是不是给了朝廷藉口,我只怕皇帝会藉机发难啊!」 「我最担心的,是加封洞夷人的那道圣旨,」胡铨如今跟淮南这一干人也混的熟了,插嘴说道,「从前咱们总猜测皇帝是不是要跟洞夷联姻,但如今有了这道圣旨,就算不联姻,洞夷也算是过了明路,将来一旦淮南再跟洞夷有什么摩擦,朝廷肯定要拉偏架,咱们只怕要吃哑巴亏。」 「现在也没少拉偏架!」郭彦他管着沿河防务,这些天朝廷指派来监督的官员不时挑刺,频频插手他的职事,他疲于应对,不免带着火气,「弄的那个什么河务,屁事不懂,尽会对着我指手画脚,还想逼我透露沿河布防,呸,想得美!」 郭彦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抬高了:「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皇帝坐享其成,还尽会挑刺!还有那些洞夷蛮子,咱们王爷拼着性命才把他们杀退,现在可好,皇帝倒要抬举他们,拉踩咱们!我真是想不通了,好歹淮南百姓也是朝廷的子民,洞夷人烧杀劫掠,朝廷跟没看见似的,反而千方百计想借着洞夷人的手除掉咱们王府,也不想想如果真没了镇南王府,淮南的百姓可不都成了洞夷人的盘中餐!难道皇帝以为弄到了镇南王府,洞夷人就会认他做天子?真是昏聩!」
第126页 众人见他愤怒,不免都来劝慰,正说着时,窗外突然传来叶淮的声音:「在我那皇帝侄儿的眼里,镇南王府可比洞夷人更让他坐立不安,他宁可让淮南落在洞夷人手里,也绝不想落在我手里。」 「王爷!」众人连忙都起身相迎。 叶淮闲闲地走进来,刚一落座,薛宣和便问道:「王爷,方才我等正在说上谢罪表的事,王爷准备上表吗?」 「不上。」叶淮侧身坐着,胳膊支着椅子扶手,漫不经心地说道。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薛宣和说道:「就只怕朝廷以此为藉口,再对王爷发难。」 叶淮笑了一下,道:「上不上表,都会发难,何必多此一举?」 「说的是,」郭彦心里窝火,连声附和道,「朝廷如今就是存心找茬,要我说,王爷就不惯他这个毛病,让他折腾去!」 众人闹笑起来,薛宣和摇着头说道:「国家大事,岂可作意气之争?」 叶淮笑了下,淡淡说道:「再看吧,小皇帝本事没有,心机挺深,就看他往下还要如何。」 他闲闲地问着各处的防卫粮草等事项,思忖着说道:「胡铨从今天起就去船监司任监司吧,从明天开始,所有淮水上往来的船只都要登基造册,核对承载人员,胡铨盯着点,若是有可疑的人,你斟酌着办理。」 胡铨连忙起身答应,众人心里不免都嘀咕起来,从前即便是跟洞夷作战时,也不曾对淮北往来的船只进行核查,难道情势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下一步是不是要封河? 「行了,你们继续办正事吧,裴勉,胡铨,你们随我来,我有事问你们。」叶淮的丹凤眼依次看过众人,笑了一下,「诸位勤勉些,应该就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众人互相交换着目光,心里都忐忑起来。 裴勉与胡铨跟着叶淮进了外书房,从人都退下了,叶淮道:「前些天交给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裴勉与胡铨各自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双手奉上,叶淮接过了,却并不看,只放在案上,问道:「说说看,哪些人有问题?」 胡铨看了裴勉一眼,道:「属下查了淮浦夜袭的死士身穿的官缎,各家都进出明白,唯有裴长史府中有十几匹黑缎去向不明。」 叶淮看了裴勉一眼,问道:「你怎么说?」 裴勉低头说道:「胡监司查到后已经知会过属下,属下在家里查过,那批黑缎的确入了裴氏宅中,之后却没了下落,属下无话可说。」 叶淮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指甲,皱眉思忖了半晌,道:「其他几家呢?」 「二老爷八月初应林姑娘之请去淮浦时,中间有将近一天的行踪查不出来。」胡铨道。 「黄将军一个亲信的管事六月间曾在京城露过面,」裴勉道,「属下私下查过,黄家的下人说这个管事无故逃逸,黄将军也正在四处找他。」 「沈司户的父亲四十五年前跟随先王来淮南之前,在京中曾经定过一门亲事,那个未婚妻子至今未嫁,两家偶尔还偷着有书信来往,不过属下并没能见到书信。」胡铨又道。 叶淮忽地皱了眉:「照这么说,竟是人人都有嫌疑,唯有薛家没事?」 裴勉与胡铨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薛家众人都逐一排查过,并无任何可疑的地方。」 叶淮咬着指甲,笑了一声:「有趣。」 文柚的院中。 小丫头们抬进来衣服箱子,文晚晚亲手打开了,指给文柚去看:「姐姐,如今天凉了,赶着做了些御寒的衣裳,你看看可还合适?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姐姐告诉我,我再命他们做。」 文柚一件件翻检着箱子里的衣服,笑着说道:「并不缺什么,这些衣裳料子一摸就是好的,让妹妹费心了。」 她说着话,抬眼看见文晚晚簪着一支凤钗,那凤嘴里衔着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又圆又亮,不由得嘆道:「妹妹真是掉进福窝里了,这珍珠我长这么大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 文晚晚抿嘴一笑,拔下钗子簪在她髮髻上,笑道:「姐姐喜欢的话,就给姐姐吧。」 「这怎么使得?」文柚抬手摸着,又惊又喜,「这是王爷给你的吧?我拿着不太好吧?」 「昨儿戴的那个蝴蝶簪是王爷亲自画了图样打的,所以不好送人,这个是外头首饰店里得的,王爷应该不会在意。」文晚晚道,「姐姐喜欢的话,改日我带姐姐出去逛逛,再买些吧。」 「那就太麻烦妹妹了,我这半个月一直没出过王府,也是有点闷。」文柚摸着凤钗,爱不释手,又问道,「早先你说王爷在想法子救我爹娘,可有消息了?」 「王爷没说呢,」文晚晚想了想,道,「这才半个月的时间,大概没有那么快。」 「唉,我就怕王爷没放在心上,」文柚欲言又止,「妹妹,王爷这阵子对你怎么样?我怎么听人说,王爷是定过亲的,那个林姑娘将来要当王妃呢,是不是真的?」 这些事情文晚晚不想多说,只道:「王爷对我挺好的。」 「要是对你好的话,为什么不封你当王妃?」文柚犹豫着问道,「妹妹,你,你怀上了吗?」 文晚晚脸上一红,低声道:「姐姐别问了,羞人答答的。」 「嗨,咱们姐妹两个,有什么不能说?」文柚拉着她,低声叮嘱道,「好妹妹,你得赶紧怀上,生个男孩给王爷,他肯定封你做王妃!还有那个林姑娘,我听说是太妃的侄女儿,太妃肯定对她好,你这些天有没有听我的话,过去侍奉太妃?」
第127页 「姐姐,」文晚晚哭笑不得,只得说道,「这些事你别问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怕文柚继续追问,连忙抬高了声音:「姐姐,这些天,你有没有听到过宫里的消息,邱宫人有没有给你消息?」 文柚听她提起宫中,顿时忘了其他,笑容消失了,怔怔地摇头道:「没有。」 「我也没有,」文晚晚嘆了口气,「姐姐,我近来,总想起以前在宫中的事情……」 她连忙咽下了后面的话,文柚的眼睛湿了,哽咽着说道:「陛下让我来照顾你,唉,妹妹,要不然,我早就回去了。」 「要是邱宫人能捎个信就好了,」文晚晚嘆着气,眼睛却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也不知道宫里如今怎么样了。」 「算了,你如今已经跟了王爷,就算回去也……」文柚皱着眉头,道,「妹妹,你还是想法子早些怀上吧,给王爷生个男孩子,太妃也欢喜,王爷肯定也封你做王妃。」 文晚晚笑了一下,近来叶淮的情形,要想生孩子,怕是不成呢。她道:「姐姐有所不知,这王妃么,得朝廷册封才行呢。」 「你是说,」文柚半信半疑,「要陛下给你册封?」 「是啊,要是能给陛下捎个信,」文晚晚道,「就好了。」 第70章 煎熬 入夜时, 叶淮揽过文晚晚,闲闲问道:「都说过让你少理会你那个堂姐,你又去了?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去给姐姐送些衣服。」文晚晚偎依在他怀里, 轻声道。 「真没说什么, 」叶淮的手指伸出去, 捏住了她的下巴, 「嗯?」 文晚晚嗤的一笑,一偏头挣开了他:「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想引出皇后的人?」叶淮不依不饶地又扳回来,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道, 「这件事你不用管, 我自有计较。」 文晚晚伸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回吻了一下,轻声道:「我总是觉得心里不安, 当初皇后说过会有人跟我联络, 虽然我一直没得到消息, 不过我想这王府里头, 肯定有皇后的人。」 「有是肯定有的,」叶淮微微眯了丹凤眼,轻哼一声, 「不过如今,肯定不会再跟你联络了,你都知道了皇后要杀你,你这条线,她肯定会斩断, 这事以后你不用管了。」 文晚晚笑了下,没有说话。 其实她想引出来的,并不是皇后,而是叶允让。 皇后既然对她起了杀心,自然不会再向她要什么遗诏,但是叶允让,她总觉得,会再派人找她。 刚刚离开淮浦的时候,她忆起旧事,以为叶允让以身犯险都只是为了带她回去,心里也曾千迴百转,到后来听说了叶允让在淮浦的动作,她才恍然明白,叶允让寻她是真,想藉机除掉叶淮,清除太后的嫡系也是真。 所谓帝王心术,大约也正是如此,这让她再次意识到,叶允让离当初英华殿里的六皇子,已经越来越远了,他正在迅速成长为一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年少时心无旁骛的爱恋,大约也只能成为追忆了。 过去的,留不住,而且她,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只是两下里总还有无数纠葛,让她想躲也躲不开。 文晚晚又向叶淮怀里靠近了些,搂着他的腰身,无声地嘆了口气。 叶淮立刻觉察到了她的低落,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文晚晚摇摇头。 独自一人时,她也曾无数次猜测,今后叶允让会如何待她? 她想不出来,只模模煳煳地觉得,叶允让应该不会任由她风平浪静地待在叶淮身边,什么也不做。 她总还是了解他的,哪怕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以他的性子也会坚持寻找一线机会,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他一直都是这样,隐忍,坚持,极有耐心。他不像叶淮,叶淮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从不屑于隐藏自己的锋芒,而他是藏在水面下的暗涌,看上去风平浪静,时机一到,立刻会露出峥嵘的头角。 他不会任由她留在淮南,哪怕她已经是叶淮的人,他也不会就这么罢了。 而她对他,也并不是一无所求,她需要解药,她不想让叶淮死。 「又出什么神?」叶淮忽地在她耳朵上咬了一下,声音里都是不满,「我跟你说话,你居然敢走神?」 「哎呀,」文晚晚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在任何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方乱咬一口的毛病,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讨厌,越来越像狗了,改天我就把你脖子上栓根绳子,跟毛团拴到一起去。」 「呵,」叶淮低低一笑,搂住她躺倒在床上,「那我就拽着你一起,你也跑不掉。」 他的吻密密地落下来,文晚晚很快就迷煳起来,帐子放下了,蜡烛吹熄了,他却停了手,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道:「睡吧。」 文晚晚枕着他的肩膀,闭着眼睛没做声,脑中一点点清明起来。已经很多天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上次见过裴郁春之后,他就再没碰过她。 肯定有什么事,他却不肯告诉她。 文晚晚侧过来,微微支起身子,在黑暗中看着叶淮,轻声叫他:「餵。」 叶淮很快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声音有点涩:「睡吧。」 「不想睡。」文晚晚轻声笑着,身子一低,挨住了他,「你怎么了,这些天这样老实?」
第128页 「我好好的,」叶淮把她抱得紧紧的,唿吸炽热,声音喑哑,「快些睡吧。」 「我不信,」文晚晚不依不饶地贴着他,手指放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学着他从前的样子,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唇,「你从前可不会这么早就睡。」 叶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闹!」 他把她越搂越紧,两条胳膊死死地箍着,他的唿吸扑在她脸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喉结急急地上下滑动,可他还是不肯碰她。 文晚晚笑出了声。他在死撑,他肯定有事瞒着她,那她就越发要弄个明白。她伏在他怀里,向他耳朵里轻轻吹着气,笑意盈盈:「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开始吃斋茹素了?」 「文晚晚!」叶淮咬着牙,重重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简直不像亲吻,倒像是撕咬,文晚晚觉得有些疼,只忍着没说,可他突然又松开了她,缓缓地吐着气,低声道:「睡吧,明天我带你去打猎。」 「南舟,」文晚晚抓住了他,「到底怎么了?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怎么了?」叶淮只是不肯说。 「装煳涂。」文晚晚不满地撇了下嘴,夜色那么黑,遮住了羞颜,可那句话还是不好问出口,「你,你最近都没有……」 「最近事情太多。」叶淮在她唇上亲了亲,又咬了一口,沉沉地嘆口气,「睡吧,明天一早起来,咱们就打猎去。」 这人真是讨厌得很,只要他拿定了主意,就怎么也不肯改变心意,也只好以后慢慢地套他的话了。文晚晚窝在他安稳的怀里,想着想着,渐渐迷煳了,沉沉睡去。 叶淮突然睁开眼睛,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一些,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身体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心里却很清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碰她。 裴郁春说过,他的毒深入血液,假如在这时候有了孩子,那孩子的身体里,很可能也会带着毒。 他不能害了她,害了他们的孩子。 他得尽快解毒,他得长长久久地活着,守着她。 他们会生一个,不,是生很多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他会陪着她和孩子们,他们的孩子将无忧无虑的,在父母的慈爱中长大,不会像他或者她一样,飘零孤独。 他要把最好的给她,现在再忍忍,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淮又吻了她一下,嗅着她髮丝里幽幽的香气,勉强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文晚晚醒来时,叶淮没在身边,文晚晚披了衣裳,正要出去寻他时,哗啦一声帘子响,叶淮快步走了回来。 他头髮湿湿的,脖颈上还有未干的水汽,文晚晚由不得上前一步,伸手摸了下,问道:「做什么呢?大清早起来就弄得湿淋淋的。」 「洗了个澡。」叶淮躲开她的手,唿吸便沉了起来。 一夜里乱梦联翩,焦躁得很,只得天不亮就起来沖了个冷水澡,好容易才压下点火气,她竟然还摸他,简直要命。 「哎,别躲呀,」文晚晚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天凉了,你湿着头髮容易伤风,我给你擦擦吧。」 「不用,我自己擦。」叶淮连连躲闪。 「别闹。」文晚晚一把扯住他,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跟着拿过了架子上搭着的布巾。 她解开他的髮髻,湿湿的头髮散下来,又长又密,文晚晚拿方巾裹住头髮,细细地擦着,笑着说道:「你头髮长得真好,怎么觉得比我的头髮都多。」 她的手指轻柔,一点点摸过他的头皮,带来一股异样酥软的感觉,心里痒起来,跟着全身都痒起来,又急又空,只想把她揉进怀里,死死地箍住,颠倒翻覆。 可是,不能呢。 叶淮深吸一口气,伸手拽过了布巾:「我自己来。」 他不敢再坐在她身前,只胡乱擦着头髮,迈步往外走,可文晚晚很快追过来,拦在身前:「怎么,我是老虎,要吃了你不成?一个劲儿的只管躲。」 叶淮低头看着她,她脸色娇艷,如同桃花,她毛绒绒的眸子里被一夜甜睡滋润了,水汪汪的蒙着一层雾,她饱满的红唇带着笑翘着,像熟透的樱桃,他知道有多甜。 叶淮一向觉得,自己的定力是极好的,但此时,简直不堪一击。他试图挣扎,从她身侧越过,沉声说道:「我没躲,赶紧吃饭吧,吃了饭就该去山上了。」 她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抱住了他的胳膊,忽闪着睫毛笑得诱惑:「让我猜猜,你难道最近要做法事,需要吃斋念佛,洁净身心?连我碰你一下,你都要躲,我偏不要你躲。」 她轻巧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叶淮再也忍耐不住,一低头用力吻住了她,唿吸乱了,理智消失了,湿湿的头髮披散开,裹住了彼此。 帐钩晃动,轻红的纱帐有一角被压在了身下,她的肌肤香滑,他只想埋进她的温柔乡里,不断深入。 可在最后关头,叶淮还是停住了。 「南舟……」文晚晚微闭着眼睛,呢喃着叫他。 「不行呢。」叶淮咬着牙,极力克制,「你现在,不能有孩子,我的毒还没解。」 文晚晚怔了下,伸出双手,安静地拥住了他。 叶淮抱紧她,摩挲着忍耐着,嗅着她的香气,煎熬到了极点。 许久,文晚晚抬头吻了他一下,轻声道:「走吧,咱们打猎去。」
第129页 第71章 爱恋 菊潭峰源自千灵山一脉, 因为山中到处都长满了野菊花,又因为半山腰上有一潭清澈见底、菊花香气扑鼻的池水,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向阳一面山势平缓, 树木茂密, 正是打猎的好去处。 文晚晚捲起车帘看着外面望不到头的绿色, 还有绿色中大片金灿灿的菊花, 心情轻快极了。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她头一次出门,不说别的,单是看着这满眼的绿色,嗅着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花香气, 就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叶淮骑着马走在她车子旁边, 指着远处山腰说道:「那里就是菊潭,据说用潭里的水酿的酒,味道格外清冽, 还带着一股子菊花香气, 还说常喝菊潭的水, 能百邪不侵, 延年益寿,之前还有人看见山里的野鹿喝了菊潭里的水,断了的鹿角重新长出来了呢。」 「真的?」文晚晚探出半边身子眺望着, 心里跃跃欲试,「要是真有效的话,不然你让人每天来这里挑水喝,会不会对你的病有点益处?」 「假的。」叶淮转过头瞧着她,勾起了嘴唇, 「我喝过那水,除了比井水凉点儿,没别的区别,不过,这山脚底下有个菊潭村,村里有个专卖菊花酒的酒坊,我猜着关于菊潭这些神神怪怪的传说,都是那个酒坊主人传出来的吧。」 文晚晚大失所望,不由得嗔道:「真是的,不管什么事情被你一说,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叶淮大笑起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原本我还觉得你虽然笨了些傻了些,比别人总要强点,原来竟比别人还笨!」 文晚晚横他一眼,唿一下甩下了车帘:「不跟你说了!」 下一息,车上一晃,叶淮钻了进来,笑着抱住她,道:「别闷在车里坐着了,我带你骑马去!」 文晚晚笑着躲闪,道:「我不会骑,看你跑得那么快,怪吓人的,我才不要骑呢。」 「有我在,难道还能吓着你?」叶淮不由分说,连搂带抱将她带出了车。 叶淮骑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四条腿又直又长,文晚晚的个头在女人中也算高的了,站在白马跟前,依旧觉得自己小小的一个,不由得有些心怯,扯着叶淮的袖子,轻声道:「看着怪吓人的,万一掉下来,可怎么办?」 「掉下来么,摔断脖子也是有的,」叶淮笑着,嘴唇在她额头上蹭了一下,「不过有我带着你,怕什么?」 「算了吧,我还是有点怕。」文晚晚还是不敢骑。 「胆小鬼,」叶淮笑笑地揽住她的腰,手上一使力,「上去吧。」 他抱着她,像抱小婴儿似的,只轻轻一送,已经将她放在了马鞍上,跟着自己踩着马蹬,轻盈一跳,坐在了她的身后。 马儿乍然驼了人,习惯性地甩开四蹄跑了起来,虽然并不快,依旧让文晚晚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一声,叶淮大笑起来,双手从她腋下伸过去抓住缰绳,道:「你靠着我,有我托着你,就不怕了。」 他有意要逗她,向着马肚子上踢了一脚,口中啾啾作声,马儿得了主人的命令,越发跑得快起来,一眨眼便将大队人马甩在了身后,直冲着猎场冲过去,马背上颠簸得厉害,文晚晚禁不住惊唿起来,急急说道:「慢点,快让马跑得慢点!」 叶淮哈哈地笑着,反而重重地又踢了一脚,朗声道:「好马儿,跑得再快点!」 马儿果然跑得更快了,前面是一个小草窝,那马干脆纵身一跃,直接跃了过去,文晚晚尖叫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传来叶淮得意的笑声,文晚晚心里砰砰乱跳,也不敢睁眼,只摸索着胡乱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嗔道:「南舟,快让马儿停下来!」 「你亲我一下,我就听你的。」叶淮笑着说道。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马背上越发颠簸得厉害了,文晚晚不敢再跟他玩闹,只得低低地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鞍的边缘,手指头抠得紧紧的,不多一会儿,两只手都酸软起来。 「乖,亲我一下,」叶淮从没见过她这样又娇又嗔又害怕的模样,心里痒痒得厉害,低着头来寻她的嘴唇,笑意盈盈,「亲我一下,我就让马儿跑得慢点。」 文晚晚再不情愿,也只得仰起脸凑过去,胡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叶淮大笑起来,勐地扯住了缰绳。 马儿突然得到主人的命令,在疾驰中硬生生地停住,连两条前腿都高高地举了起来,文晚晚险些不曾掉下来,吓得尖叫一声,叶淮搂着她,得意洋洋:「怕什么,有我呢!」 他得了趣味,只管催着马儿,一时快一时慢地逗她做乐,文晚晚觉得自己就像巨浪中的一叶孤舟,颠簸往復,不知所之,只能缩在他怀里,紧紧闭着眼睛,任由他紧紧地拥着她,往前跑去。 渐渐地,叶淮不再笑了,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嘆了口气。 文晚晚觉得脖子上被他弄得痒痒的,连忙笑着躲开了,低声道:「别闹了。」 叶淮果然没再闹,只稳稳地拉着缰绳,让马儿不紧不慢地跑着,文晚晚渐渐摸出了门道,她不再浑身紧绷着试图坐直了,反而随着马儿的动作放松自己,也许是找对了路子,颠簸得没那么厉害了,渐渐地,她也敢伸手和叶淮一起拉住缰绳,大着胆子张望四周的风景。
第130页 护卫的侍卫在身后远远地跟着,小路上秋草茵茵,野菊花散发着微苦的香气,文晚晚试着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叶淮,欢喜得眉眼弯弯:「你看,我已经不害怕了,看你还怎么吓我?」 叶淮没说话,只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跟着突然跳下了马。 突然失去了依靠,文晚晚吓了一跳,本能地抓紧了缰绳,急急问道:「你怎么下去了?」 叶淮笑了下,别开了脸:「别怕,我给你牵马。」 开始他只是跟她笑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两个人抱在一起跑了那么久,她的身体跟他挨得那么近,一下一下地蹭着他撩着他,可真是要命。 他想,要是这样还能坚持不动,除非他不是男人。 然而这时候,他也只能不当男人,躲开她,自己煎熬。 文晚晚哪里知道他心里的九曲迴肠?只是笑着说道:「那怎么好?堂堂镇南王殿下给我牵马,让人看见了,岂不是要说我僭越?还要说你沉迷女色,不务正业。」 叶淮笑了下,道:「那又如何?只要我情愿,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是真的情愿,情愿为她牵马坠蹬,情愿做她的马前小卒,只要能看见她笑,听见她轻言细语的,陪在他身边。 叶淮将缰绳收束在一起,一只手攥紧了,让马儿慢慢地走着,文晚晚胆子越发大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握他的手,笑道:「你看,我都敢拉你了呢!」 唿啦一声,远处草丛里一只锦鸡被马蹄声惊起,扑闪着翅膀飞快地跑走了,文晚晚只看见文采辉煌的羽毛在眼前一晃,连忙叫道:「南舟,有锦鸡!」 叶淮也看见了,问道:「要不要去抓?」 「好!」文晚晚笑道。 叶淮一跃上马,重新拥她入怀,在她发心里吻了一下,丹凤眼笑得弯弯的:「你这个小女子,就不怕杀生吗?」 文晚晚嗤的一笑:「都出来打猎了,还说什么杀生?我才不闹那些假慈悲。」 叶淮也笑起来,朗声道:「坐稳了!」 他急急催马,顺着锦鸡飞走的方向泼喇喇地追了出去,锦鸡很快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冒了头,扑闪着翅膀,慌里慌张地飞起来,叶淮伸手向鞍袋里拿出弓箭,弯弓搭箭,丹凤眼眯了眯,声音里全都是笑意:「看我的吧!」 文晚晚无端觉得,他就像是个心眼儿憨实的小男孩,炫耀着自己的能耐,只为了博心爱的女人一笑。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来,文晚晚回头看着他,轻声地嗯了一声。 叶淮垂目向她一笑,眉眼间瑰丽无俦,一时让文晚晚看得呆了。 紧跟着弓弦声一响,羽箭疾飞而去,锦鸡应声落下,身后跟着的卫士们欢唿起来:「射中了,王爷射中了!」 一名卫士飞跑过去,捡起锦鸡高高举起,大声道:「王爷猎得锦鸡一只!」 文晚晚仰起脸看着叶淮,满心里都是爱恋,这是她的男人呢,她的男人,可真是厉害。 「你想怎么做?」叶淮低头笑着问她,「烤着吃,还是烧着吃,还是炖汤?」 「你喜欢怎么吃,我就给你怎么做,」文晚晚躲在他怀里,极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免得被侍从们看见,「只要你喜欢就好。」 叶淮心里突地一跳,只觉得怀中的人异常的温存柔软,像一汪温泉水,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而他也根本,不想脱出她温柔的罗网。 叶淮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柔声道:「这山上只有鸡兔之类,等过几天咱们去千灵山,那边的深山里有狐狸和獐鹿,天凉了,多猎几只,给你做些皮毛衣服。」 「好。」文晚晚偎依着他,道,「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叶淮听出来了,她说的,不仅仅是打猎。心中欢喜到了极点,叶淮静静地拥着她,许久,才展眉一笑,向马腹上加了一鞭:「走!」 天色擦黑时,人马回到镇南王府,猎物累累垂垂,装满了一车,叶淮受不了满身的尘土,去了净房洗浴,文晚晚吩咐小燕拣些猎物送去给文柚,小燕回来时,低声道:「文夫人请姐姐过去说话。」 第72章 接你回家 文晚晚是第二天才过去文柚那里的, 文柚神色紧张,一看见她就急急问道:「你昨天怎么不过来?我等你等到大半夜,急死了。」 文晚晚脸上一红。她昨天得到消息后就想过来,只是叶淮跟着就打发人叫她过去帮着洗头髮, 说是洗头髮, 自然又免不了帮着擦身洗浴, 歪缠了大半个时辰, 待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天黑之后,自然还有无数可以一起厮磨的事情,叶淮寸步不离地只是缠着她,到底是哪儿也没去成。 「怎么了?」文柚见她不说话, 连忙问道。 文晚晚掩饰着说道:「昨晚刚好有点事情, 耽搁了,姐姐有什么急事吗?」 文柚看了看小燕,欲言又止。 文晚晚不觉警惕起来, 轻声道:「小燕, 你先出去吧, 守着门别让人进来。」 小燕出去后, 屋里只剩下姐妹两个,文晚晚压低声音问道:「姐姐,到底有什么事?」 文柚紧张地咬着嘴唇, 左看看又看看,终于犹豫着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二指宽的字条:「妹妹,你看。」 文晚晚接过来一看,白纸上只有两个字:阿晚。 文晚晚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是叶允让的字,她不会认错。
第131页 他动作好快, 前天她才在文柚跟前含煳透露了一点儿口风,今天就收到了字条,到底是府中的细作得了消息立刻传回宫中,还是叶允让早就有这个准备,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交给她? 「妹妹,」文柚急急追问道,「你看这……」 文晚晚定定神,问道:「姐姐从哪儿找到这个的?」 「我梳头的时候一打开妆匣子,结果就看见了这个。」文柚咬着嘴唇,眼圈渐渐红了,「我恍惚记得,记得陛下好像叫你阿晚,所以才想着叫你过来一起看看,妹妹,这是陛下写的吗?」 「我不知道,看着有点像。」文晚晚并不敢确认,只拿着纸条翻来覆去地看着,小小的纸条上,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玄机何在。 「你说像,那多半就是了,」文柚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掉了眼泪,「陛下还想着你呢,你都跟了王爷了,陛下还想着你呢。」 文晚晚轻轻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昨天叶淮不在府里,文柚就收到了这张纸条,难道说叶淮在府里的时候,各处警戒森严,没法子递消息进来,所以必须等他不在的时候吗?不直接找她,而是透过文柚,是信不过她,还是因为她一直跟在叶淮身边,消息递不过去? 「好妹妹,你说说看,陛下写这个纸条过来,有什么用意?」文柚忍不住又问道,「是不是,是不是要接我们回去?」 「只有这两个字,我也猜不出是什么用意。」文晚晚小心地把字条折起来收进袖子里,轻声道,「姐姐不要告诉别人,等我回去想想再说。」 「哎,妹妹!」文柚连忙伸手来拿,却已经被她收起来了,只得皱着眉头恋恋不捨地说道,「我,我还想再看看呢。」 「姐姐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被人知道就不好了。」文晚晚低声问道,「昨天你收到这张纸条之前,有谁来过你房里?」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这院里的人吧,」文柚苦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这些丫鬟婆子都不怕我,我也不敢使唤她们,我这屋里,谁想来就来,哪里有个规矩。」 文晚晚隐约觉得,文柚对在王府里的日子似乎有很多不如意处,可驾驭奴僕之事,说到底,还得自己能立威才是,她也不可能时时都在她身边,一切都替她安排好。文晚晚想了想,柔声劝解道:「姐姐,你是这院里的主子,她们都是伺候你的,你有什么规矩,谁该进你的屋谁不该进,你拟个章程吩咐下去,要是有不服管教的,外院的奴婢都是万安管着,只管交给他处置就是,你又何必自己愁苦?」 「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又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文柚嘆着气说道,「好妹妹,王爷有说过什么时候立你做王妃了吗?我想着怕不是得等你做了王妃,她们才会正眼看我。」 文晚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没有说话,文柚见她不接茬,忙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妹妹,我那天往后面走,隔着墙听见那些丫头婆子们在议论你,说你,说你从前跟过陛下……王爷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封你做王妃?你可得好好哄哄王爷,早点给王爷生个小公子,可不能因为这个耽搁了呀!」 文晚晚心里一动,假如这些传言连文柚都听见了,叶淮怎么从没跟她提过?是不知道,还是有别的原因?她心里想着,点头道:「姐姐别担心,我知道了。」 文柚又嘆了一口气,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问道:「妹妹,你说陛下突然给我送消息,是不是想要我回京去?」 文晚晚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文柚失望地低下了头。 文晚晚回去时,叶淮并不在房里,去外书房议事了,四下里没有人,文晚晚独自在卧房里,拿着那张字条翻来覆去的,依旧看不出个门道。 费尽心机地递了消息进来,难道只为了给她写这两个字吗? 却突然想起来,当初在英华殿的时候,叶允让曾经说过,有一种药水用来写字,干透之后并看不见字迹,但用水打湿字纸,字就会透出来。 当时他笑着跟她说:「阿晚,假如哪天我们不在一处了,我就用这个给你写信,别人都不知道写了什么,只有你能看见。」 文晚晚连忙拿过茶碗,用手指沾湿了,涂在纸上。 白底子上很快显出几个淡淡的字迹:等我来接你回家。 这七个字,正在阿晚两个字的后面,笔迹流利,是叶允让的字。 文晚晚看着这几个字,心里空落落的。 她曾经无数次猜测过叶允让会跟她说什么,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她以为叶允让会问起遗诏,或者淮南其他的隐秘事,但他竟然只是要接她走。这样毫无所求,反而让她一颗心,千迴百转起来。 刚刚出现的字迹渐渐变淡,终于又变成了白纸一张,唯有阿晚两个字,依旧清晰。 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拿起纸条细细地撕碎了,埋进了窗台上的花盆里。 刚刚盖上最后一点土,便听见叶淮的声音:「大白天的,躲在屋里做什么?」 文晚晚连忙起身,叶淮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含笑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两天咱们去千灵山打猎。」 「我以为你去外头办正事呢,原来是说这个。」文晚晚笑了起来。
第132页 「这难道不是正事吗?」叶淮伸手来拉她,先看见她手指上粘着的泥土,不由得一怔,「你做什么呢,弄得一手泥。」 「我看那盆兰花里面有颗石子,就给拣出来了。」文晚晚指指花盆里一颗碎石子,「还没丢呢,你就回来了。」 那张字条,她想如果他知道了的话,肯定不会让她理会,那就不如先瞒着他,看看能不能把府里传消息的人找出来,也许解药就有下落了。 叶淮并没有起疑心,轻轻把她手指上的泥土掸掉,跟着拉了她往净房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让小燕弄就行了,你还非得亲自动手,万一划破手指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气。」文晚晚笑道。 她任由他拉着她在盆里洗了手,又用毛巾擦干了,他还怕石子划到了她,拿起手对着明亮处看了又看,这才说道:「还好没事。」 文晚晚嗤的一笑,缩回了手:「咱们在淮浦的时候,连噼柴都是我弄的呢,那个可比这个容易受伤的多,也没见你这么小心呀?」 叶淮也笑了。刚到淮浦的时候,他觉得她别有用心,觉得她处心积虑要害他,又怎么会帮她做事?他道:「胡说,到后面我不是还帮你烧火了吗?」 「别提了吧,」文晚晚秋波流转,斜他一眼,「先是把我烧得好好的火弄灭了,后面好容易我又拢着了,你塞了好几根大柴进去,火太旺,把锅里的饭烧煳了,你那张脸也弄得黑一片灰一片的,跟偎灶猫似的。」 叶淮想着那时候的事,忍不住笑起来,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偏你会揭挑我!」 「都是你自己做的事,怎么能叫揭挑?」文晚晚伸手也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笑道,「昨天打的锦鸡兔子我让厨房里洗剥干净了,一半给你烤着吃,另一半我想着做成腊味等冬天里吃,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往内院里送一些过去?」 叶淮抚着她的头髮,道:「她们又不缺东西吃。」 「那不一样,到底是你亲手打的,总该送过去一点,」文晚晚道,「好歹也是你的心意。」 叶淮笑了下,道:「再说吧。」 「王爷,」万安站在帘子外头,轻声说道,「背后乱嚼舌头的人都已经查明白了,要不要立刻关押起来?」 「不急,先放着吧。」叶淮转念一想,松开文晚晚,走去打起了帘子,「万安,你把昨天打的猎物分一半给太妃送去,记得从中间挑点好的,就说是我给表姑娘的。」 文晚晚心里一动,不觉抬头去看他。 叶淮走回来,把她揽在怀里低低一笑:「你今天又去找你堂姐了?关着门说什么悄悄话呢?」 第73章 毒发 调好的香料装了一小盆, 文晚晚洗干净了手,往鸡和兔子上面涂抹着,笑着说道:「好了,这些厨房里的活你就不用在这里蹲着看了吧?」 「谁耐烦看这个?只是想陪着你罢了。」叶淮往盆子里看着, 忽地皱起了眉头, 「这些红的, 都是辣椒吗?」 「是呀。」文晚晚拈起一点闻了下, 笑道,「我记得你是能吃辣的吧?」 「不喜欢吃,」叶淮拿起盆子就要往边上放,「重新弄吧。」 「可我想吃点辣的呢。」文晚晚笑着又拿回来,道, 「好了, 我再给你配些不辣的调料,到时候你吃不辣的,我吃辣的, 好不好?」 叶淮笑了下, 道:「好。」 他看着她从无数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种各样的调料来, 有红的有黑的还有棕黄色的, 有一颗颗的,还有像树叶一样一片片的,还有些是粉末, 这么多东西里他只认得盐巴,他想她可真是有耐心,这些又琐碎又麻烦的事情,偏她一天到晚忙着,似乎乐在其中似的, 也真是奇怪。 不过,她要是厌烦了,他可就没那么多好吃的了,所以,这样也很不坏。 叶淮心里想着,随手拿起一个瓶子问她:「这里头是什么?」 「荜拨磨的粉。」文晚晚笑着给放下去,「眼下还用不上这个,你把旁边那个白罐子给我。」 叶淮果然拿起来递给她,里面装的是黑乎乎的粉末,他闻了一下,倒是闻出来了,是桂皮。 「我也不喜欢桂皮的味道,」他又给放回去,道,「不许放这个。」 「行,都依你。」文晚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时候味道不好,你可不许抱怨。」 「那不行,我不喜欢的都不许放,但是味道么,一定要适口才行,」叶淮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下,满眼都是笑,「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失望。」 文晚晚拍开了他的手:「讨厌,仗着自己个子高,有事没事的,就拍人家的头。」 「那就没法子了,谁叫我就是比你高呢!」叶淮笑着又拍了下,「中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灶上炖着一只锦鸡,待会儿再把兔肉切成丁炸一炸,再弄两个素菜配着,你想吃什么素菜?」文晚晚问道。 叶淮想了半天,依旧觉得没什么胃口,于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吃的,你定吧。」 他看着她一双手灵巧轻快的,把那些兔子锦鸡都抹好了香料,又拿绳子捆了脚,一个个地放在边上,灶上的砂锅冒着白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香料的气味也是浓厚,混在一起飘散在空气中,突然让他有了一丝烦乱的感觉。
第133页 叶淮忽地皱起了眉头,快步走去,把原本就开着的门又打开了一些。 「怎么了?」文晚晚回头看他,问道。 「没什么。」叶淮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咯噔一下。 似乎是毒发的前兆。算算日子,这次毒发的时间,比上次又短了四天。八年前他是几个月才发作一次,到今年年初的时候是四十多天,到如今,正正好一个月。 他答应过她,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活着陪她,可是这毒,却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叶淮走到门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跟着就听见脚步声响,文晚晚跟了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说道:「这些鸡兔须得挂起来风干才行,就是不知道挂在哪儿才好。」 「这么大的院子,随便你喜欢挂哪里都行。」叶淮道。 「这里是通风的所在,倒是正好挂上一串,还可以在灶上也挂一串,烟火熏着,滋味又是不同,」文晚晚笑着四下四处张望了一下,指了指他站的屋檐,「只是堂堂镇南王殿下的住处,要是到处都挂满了风鸡腊兔,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叶淮看她手上红红的,依旧沾着辣椒粉,并没有擦干净,由不得扯着她的衣袖往水盆架跟前走,道:「看看你这手脏的,总是这么不爱干净。」 「有你天天在耳朵边上唠叨着,我也不用管这些呀。」文晚晚见他似乎很嫌脏的模样,只肯扯着她的衣袖,身子也躲着她,不由得起了促狭的心思,忽地伸出手指向他脸上一抹,拍手笑了起来,「好了,如今你跟我一样脏了!」 叶淮立刻低头,把脸颊上那一道在她脸上飞快地蹭了一下,挑起了长眉:「如今你也跟我一样了!」 文晚晚朝他皱了皱鼻子,嗔道:「你还真是,绝不肯吃亏。」 叶淮微微地笑着,低声道:「那倒也不一定。」 至少在她跟前,吃点亏也没什么,他宁愿吃亏,只要是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水盆里,舀了两瓢水进去,又拿了香胰给她洗着,道:「你跟你堂姐关着门说了那么久,就只说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吗?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也不知是从耳目哪里听说了什么,还是天生的敏锐,总能很快发现破绽,不过,她要想瞒过他,也不算很难,毕竟,他并不会对她穷追不捨的。文晚晚心里想着,轻声道:「我姐姐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件事,一要我对你好些,哄着你顺着你,二就是要我早些给你生……」 她脸上一红,不肯再说下去,叶淮轻笑一声,道:「她也总算是,说了几句有用的话。」 说话时手也洗干净了,叶淮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细细给她擦着,也许是一直低着头的缘故,心口上那股子烦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叶淮皱紧了眉头,忽地说道:「这几天你就在院里,哪儿也不要去。」 「好。」文晚晚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道,「怎么了?」 「府里有人不安分。」叶淮很快丢开帕子,重重地甩在了盆里。 文晚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从方才开始,就有些不对劲。连忙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跟平时看不出什么两样,唯有眉头皱得紧紧的,带着几分焦躁。 文晚晚抬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手心里凉凉的,似乎是有些汗意,连忙又拿过他的手腕搭上脉,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心口有些烦闷,」叶淮低声道,「不知道是不是要发作。」 文晚晚觉得一颗心,忽一下便悬了起来。上次她看见过他毒发时的模样,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她知道,他很痛苦,而且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根本认不出她,只是像修罗一般,一心只想要血光和杀戮。 而且他之前跟她说过,他这个毒,是一个多月发作一次,但是今天距离上次,刚刚好一个月。 文晚晚细细听着脉息,一颗心越揪越紧。脉息很不对,又紧又涩,跟他平时沉稳有力的脉搏完全不一样,他果然是要毒发。 「我让万安去请裴大夫吧,」文晚晚道,「脉息不太对。」 叶淮笑了下,道:「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快就发作,至少也该把你给我做的午饭吃了。」 「别等了,请医用药越早越好。」文晚晚不再跟他商量,高声叫道,「万安,王爷身体不适,快让人去请裴大夫!」 万安连忙叫人,文晚晚拉着叶淮往正屋走,急急问道:「你到这时候有没有什么禁忌?比如不能受风,或者不能见光见水,或者其他的什么?」 「以前都会去后院的密室,不能见光见风。」叶淮伸手揉了揉眉心,强压下翻腾的燥意,「你放心,应该没那么快发作,至少还要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吧。」 「那就快些去吧。」文晚晚连忙扶着他折向后院。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平时颜色很淡的嘴唇开始渐渐变红,额头上汗涔涔的,也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怕热。 发作得好快,她记得上次在淮浦的时候,他是一大早发作的,到天黑的时候,模样也并没有改变太多。 难道他体内的毒,又严重了吗? 文晚晚扶着叶淮,再没有比此时更加迫切的,想要拿到解药。 叶允让多半是知道的。早晨她看到那张字条时还有些犹豫,觉得他们曾经有那样的过往,他对她一无所求,她似乎也不该去算计他,可是眼下,她顾不得了。
第134页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淮痛苦万端,他不该受这样的苦。 文晚晚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她要跟叶允让谈条件,想法子从他手里拿到解药,或者至少,要知道解药的消息。 「好了,别发愁了。」叶淮伸手抚了下她的眉头,带着点淡淡的笑意,「又不是头一回,再说这次至少还有裴郁春在。」 文晚晚扶着他走进了后院,一排四间屋子,除了厅堂,其他几间都没装窗户,墙壁刷成灰色,每间屋都装着厚厚的黑漆木门,从厅堂里搭□□下去,原来地下还有一层。 文晚晚四下一看,可真是不见光不见风的密室了,只是地底下冷得很,又很潮湿,他如今的情形,可受得了吗? 她连忙扶他在榻上坐下,跟着一伸手抱紧他,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轻声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叶淮勉强向他一笑,下唇正中一点紫,慢慢地扩散开来。 好快!简直是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文晚晚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声音里便带出了泪意:「南舟……」 「没事。」叶淮依旧笑着,「待会儿你就出去吧,我这个毒发作的时候,不大认得人,别伤到你。」 「我不出去。」文晚晚紧紧地抱着他,仰起了脸,「南舟,我陪着你。」 第74章 他得活着 裴郁春跟着万安, 匆匆忙忙地刚跑到院门前,就听侧旁有人叫他:「裴老!」 回头一看,林氏由林疏影扶着,也正急忙忙地往这边来, 裴郁春连忙站定, 躬身行礼道:「下官拜见太妃!」 林氏摆摆手, 道:「这时候就别拘礼了, 快些进去看看!」 「母亲!」紧跟着一声叫,却是薛令仪扶着丫鬟的手,也飞快地赶过来了。 「走吧,一起进去看看阿淮怎么样了。」林氏心神不宁,当先往院里走, 「裴老, 怎么这样快?我算着日子,离上次刚好三十天,怎么觉得一次快过一次?会不会并不是发作, 或许只是头疼呢?」 有林疏影在, 裴郁春也不好多说, 只道:「病情反覆, 也是有的,下官须得看过王爷的情形才能决断。」 林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低声道:「可这也太快了些!五月中旬那次之后, 到六月底发作,之后是八月初,如今才刚九月初,竟然已经不隔月了,这模样总让我想起阿朔, 裴老,要是再找不到解药,该不会,该不会……」 薛令仪在边上听着,不觉想起叶朔最后那大半年里痛苦煎熬的模样,低着头虽然没做声,眼睛却已经湿了。 林疏影听见了解药两个字,原本就有的疑惑越发深了,抬头一看,正屋门户大开,厢房那边也开着门,烟囱里还在不断头地往外冒着烟,散发着一阵阵香气,满院子却只有几个小厮守着,空荡荡的。 林疏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姑妈,万安方才去请裴老的话,那么如今是谁照看着表哥?」 林氏脚步一顿,问道:「万安?」 万安忙道:「如今是文姑娘在照看王爷,已经挪去暗室了,太妃请往这边走。」 「她?」林氏满心的忧虑顿时变成了焦急,「煳涂!王爷最虚弱的时候,怎么能让那个女人单独留在那里!」 暗室中。 屋子的最角落处点着一支细烛,昏黄的光照着四壁,叶淮盘膝坐在床上,文晚晚跪坐在他背后,手指沿着他的头皮一点点往下摸着,心里担忧到了极点。 到处都是虬结的经络,可想而知他有多疼,只是她如今,能做的实在有限。 她找到耳尖穴的位置,手指按压在鼓起来的两块上,柔声安慰道:「这里鼓起来一大块,你忍着点,我先给你按揉开,大约会很疼,但是疼过之后应该会有些缓解。」 叶淮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文晚晚想起上次他毒发时,也不怎么说话,便猜测他应该是极不舒服,连忙向前又靠近些,凝神屏气,指腹压下去, 叶淮闭着眼睛,忍耐着一阵阵袭来的痛意,心里胡乱地想着,她柔柔软软的一个人,原来手指上的力气,却也不小。 疼痛其实并没有减少太多,但有她轻言细语地在耳边安慰着,有她温暖的手指在头皮上摩挲着,更要紧的是,他知道她关切着他,知道她正想尽办法在帮他,这种安心的感觉,足以抵御所有的不适。 叶淮心中柔情万端 ,伸手向后,揽住了她的腰:「晚晚。」 「嗯?」文晚晚应了一声。 他个子比她高出很多,虽然她已经极力直起腰身抬起手臂,但还是觉得有些够不着,便又向他靠了靠,轻声道:「怎么了?」 叶淮侧过脸看她,很快察觉到了她的不便,伸腿下了床。 他靠着床帮坐在地上,柔声道:「我坐底下吧,这样你就不用一直举着胳膊了,看看一会儿胳膊就酸了。」 他这么一坐下来,头顶刚好在她手边,文晚晚连忙拿过床上的软垫给他垫着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伸手按上了他的耳尖穴:「地上凉,你先凑活坐一会儿,待会儿就上来吧。」 叶淮靠在她腿上,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极力帮他缓解,但疼痛还是慢慢从头部开始,蔓延到了全身。脑中一时清醒一时昏沉,叶淮心想,他其实并不很怕疼,但这种即将失控的感觉却让他很是忧惧。
第135页 叶朔最后的几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神志不清,他很怀疑,他如果还是找不到解药,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到那时候,又有谁能护着她?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跟着传来林氏的声音:「阿淮!」 暗室入口的小门突然打开了,林氏带着裴郁春,当先走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林氏登时大怒,厉声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竟然让王爷坐在地上,你坐床上,成何体统!还不赶快下来!」 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正想下来时,叶淮拉住了她。 他依旧靠着她,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道:「是我让她坐在上面,免得她够不着给我按摩。」 「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按摩?有裴老在,哪里轮得到她来献殷勤!」林氏道,「裴老,你去给王爷诊脉!」 叶淮睁开了眼睛,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说道:「母亲别忘了,你也是妇道人家。」 林氏一时竟无法反驳,裴郁春生怕他们争执起来,连忙上前给叶淮诊脉,林氏定定神,眼看叶淮的神色似乎还算平静,不由得抱了一丝希望,忙向裴郁春问道:「怎么样?我看着并不很像是发作了。」 裴郁春诊完一边,又去听另一边,沉吟着说道:「看脉息,应该是发作了。」 林氏失望地啊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竟然真是发作了,这才刚满三十天,难道还要她眼睁睁的看着仅剩下的儿子,也一步步走向绝路? 裴郁春凝神听着脉息,问道:「文姑娘,方才你按了王爷哪些地方?」 文晚晚忙道:「方才按了耳尖穴和百会穴、玉枕穴,还有肩背上的大杼和风门穴。」 裴郁春还没说话,林氏便又叱道:「放肆!谁许你在那里乱按的?」 「我让她按的。」叶淮眼皮一撩,冷冷说道,「怎么,我的事,我自己还做不了主了?」 林氏忍着气还想再说,裴郁春忙道:「太妃息怒,文姑娘按摩这几处穴道可以缓解疼痛,有益无害。」 林氏这才罢了。 只是裴郁春听着脉息,心里却越来越忐忑,听完左手听右手,跟着重又去听左手,眉头越锁越紧,林氏等不及,忙又问道:「怎么样了?」 「脉息太乱,一时沉一时细,很不对头,」裴郁春忧心忡忡地说道,「太妃,老夫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是否广召名医会诊,或者求问民间的良医,也许会有转机?」 「淮南最好的大夫就是你,还有什么人能越过你去?」林氏嘆着气说道,「更何况王爷的病也不能张扬出去……」 叶淮下意识地看了文晚晚一眼,她拧着眉,一脸忧虑,眼圈也有点红,叶淮心里一疼,打断了林氏:「万安,你去告诉书记官,立刻拟一道求医的文书,让裴勉看过后就张贴出去。」 「那怎么行?」林氏急急说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被人知道你病的沉重,万一人心浮动,可怎么办?」 叶淮重又闭上眼睛,许久才道:「若是我治不好,还谈什么人心?」 他从前并不很在意生死,但他如今得好好活着,活着陪她。 林氏哑口无言。 万安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林疏影眼看着场面有些尴尬,连忙打岔:「表哥,我给你倒杯茶吃吧。」 她上前一步,正要去拿茶壶时,叶淮却突然发了脾气:「出去!」 屋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各样气味凑在一起,尤其是林疏影走动的时候身上散发的脂粉香,让他原本就郁燥难耐的情绪再也绷不住,叶淮紧紧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锐利:「都出去!」 林疏影吓了一跳,脸上一下子就涨红了。 林氏知道他每次毒发的时候脾气都很差,连忙拉过林疏影,道:「咱们出去吧。」 林疏影含泪看了文晚晚一眼,林氏会意,沉声道:「你也出去!」 「她留下。」叶淮靠着文晚晚,压抑着怒气,「你们出去!」 林氏想发作,想到他的病情,也只得忍着气走了。 林疏影瞥过脸,飞快的擦掉了眼泪,上前扶住了林氏。 「影儿,让你受委屈了。」林氏拍拍她,嘆了口气。 一行人出了暗室,却又不放心走远,只在正房的厅中等着,展眼已经到了饭时,林疏影见林氏只是心神不宁地向外张望,连忙双手捧过饭碗,柔声道:「姑妈,好歹吃一点儿吧,你这样熬着,表哥知道了心里肯定也是不安的。」 林氏嘆了口气,刚刚接过碗来,就见裴郁春从后院露了头,林氏连忙放下碗,不觉探着身子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裴郁春摇摇头,道:「不太好,我先开方子,等吃一副再看吧。」 林氏失望地坐了回去,半晌才道:「那就赶快吧。」 开方抓药吃药,时间一点点过去,到傍晚时裴郁春也被叶淮赶了出来,留在暗室里的,就只剩下文晚晚。 帕子擦过几遍,又已经沾满了冷汗,文晚晚在盆里洗好,拧干了正要过来时,眼前银光一闪,叶淮抽出腰间软剑,重重向手臂上噼下。 「南舟!」文晚晚合身扑上,抱住了他。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鲜血眨眼间便涌了出来,叶淮却只是红着眼睛,又要噼第二刀。 「南舟!」文晚晚情急之下,一伸手横在他脸前,「要是难受的话,你就咬我,千万别再伤你自己了!」
第136页 正房中,林嬷嬷急急禀报导:「太妃,后宅里几个丫鬟吃了撤下去的饭菜,呕吐不止,好像是中毒了!」 第75章 投毒 叶淮在混乱中, 怔怔地看着文晚晚。 她的脸有些陌生,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但却本能地感觉到,她很重要, 她很亲近, 他不能伤害她。 剑刃上的血一点点滴下去, 溅在白色的衣襟上, 叶淮眯了眯眼,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推开了文晚晚。 跟着再次挥刀,重重砍在左臂上。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郁燥稍稍缓解, 叶淮模煳地想到, 也许并不是必须要弄伤自己,只是他已经习惯了用这个法子来纾解,纾解那些积压已久的怨气, 还有那些无处言说的凄凉。 「南舟!」文晚晚很快又扑过来, 抱住了他的胳膊, 试图来夺他的剑, 「你把剑给我!」 她的喉头哽得厉害,几乎不能把话说清楚,她从没想到原来看着他受伤, 会比她自己受伤更让她心疼。 他不该受这样的痛苦,他那样年轻,那样生机勃勃,她怎么能看着他受这样的苦楚? 叶淮把剑攥得很紧,文晚晚情急之中去掰他的手指, 急急说道:「把剑给我!」 若是别一个敢这么对他,只怕早已经做了他剑下之鬼,可叶淮即便在这时候,即便连她的的名也想不起来,却依旧牢牢地记着,他不能伤到她。 他紧紧握着剑柄,躲开她急切的拉扯,跟着将她轻轻推在一边,剑光一闪,重重斩向自己的手臂。 眼看剑刃就要碰到衣袖,文晚晚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别的,冒着凛冽的剑光,伸手去抓他的剑刃。 叶淮愣了一下,心中一凛,脱口叫了她的名字:「晚晚!」 跟着手一松,丢开了剑。 迟钝的疼痛与无边的混沌却在此时达到了极点,叶淮想要上前拥抱她,却只能怔怔地看她一眼,随即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手心摸到冰凉剑刃的一剎那,文晚晚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害怕得不敢去看,可剑身另一端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咣郞一声,软剑掉在了地上。 耳边听见扑通一声,睁开眼睛时,叶淮扑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胳膊上鲜血淋漓,透过白色的衣袖,淌在坚硬的地面上。 「南舟!」文晚晚惊叫一声,扑过去抱起了他。 他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睑下一片青黑色,嘴唇又是紫黑,他身体冰凉,额上却都是汗,任凭她怎么叫他摇他,依旧沉沉的,醒不过来。 「南舟,」文晚晚用力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南舟。」 他的脸侧着靠在她身前,唿吸短促而沉重,文晚晚能感觉他的气息一时凉一时热的,让她的心跳和唿吸也跟着他的节奏,变得不正常起来。 比起上次在淮浦时,他的情形更不好了,上次他靠在她身上睡着之后,至少唿吸是安稳的。 文晚晚轻轻抚着他的头髮,抚着他的脸颊,看着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抬手抹掉了眼泪。 他不该受这样的折磨,他为国家抵御外敌,他让淮南的百姓免于遭受洞夷的劫掠,皇室不该这么暗算他。 无论如何,她都要想法子帮他拿到解药。 潮湿寒冷的气息从地下透出来,不多时,衣服就有些潮了,文晚晚把叶淮向自己怀里又挪了挪,摸了摸他的衣襟,心神不宁。 地上太凉太潮,她是不怕的,但他在病中,若是任由他这么挨着地面,对他的身体毫无益处,须得把他挪到一个暖和干燥的地方。 他不肯让人进屋,自然有他的考量,文晚晚便也没有叫人帮忙,只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南舟,是我,我扶你去床上睡。」 回应她的只有沉重的唿吸声,叶淮依旧闭着眼睛,人事不省。 文晚晚咬着牙,双臂伸过他的腋下,在他身前交握住,半拖半抱地搀起他,一点点往床边挪去。 咫尺的距离,却远得怎么也走不到跟前似的,然而也终于,还是挪到了床边。 文晚晚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用力抱起叶淮,极力挨着床沿坐下,然后慢慢挪过身子,把怀里的他往床上挪。 他像是被她弄得有点不舒服,闭着眼睛挥了下手,文晚晚连忙握住,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又吻了一下,柔声道:「是我,我这就把你放在床上。」 她温柔的声音安慰着他,叶淮不再抗拒,安静地任由她搬弄。 文晚晚终于把他搬了上去,刚刚脱掉他的鞋子,他便伸出胳膊搂住了她,侧身一躺,蜷起身子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屋里没有风,蜡烛的光焰几乎是静止的,文晚晚从叶淮衣袋里找到金疮药给他敷上,跟着撕下一片衣襟包好他的伤口,低低地嘆了口气。 这夜,可真长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正房中。 裴郁春一一查过丫鬟们吃剩下的饭菜,指着一个瓷碗向林氏回禀道:「太妃,这碗菜里有缑藤的毒液,这东西虽然毒性不算很烈,但因为缑藤很是少见,不知道的大夫经常会误判为肠胃不适,只按照调理肠胃的法子来治,但缑藤跟调理肠胃常用的附子药性相冲,一旦误判后用了附子,两下里一搅和,反而变成了剧毒,所以这毒的厉害之处,正在于此。」
第137页 林氏又惊又疑,恨恨说道:「简直是闻所未闻,滴水不漏的镇南王府里,居然有人敢在饭菜里投毒!」 她看着那只碗,可碗里的东西被吃得很干净,只剩下小半碗汤汁,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林氏只得向下人们问道:「这是什么菜?从哪里送来的?经手的人都有谁?」 林嬷嬷在裴郁春刚确定时已经让人去查了,连忙回道:「老奴方才已经让王显家的去查了,应该一会儿就有回话。」 话音刚落,王显家的便匆匆忙忙走进来,行礼说道:「太妃,奴婢查过了,这碗菜是清炖锦鸡,是王爷的小厨房里做的。」 「什么!」林氏大吃一惊,「居然,居然是冲着王爷的!」 她这才想起来,中午在这边吃饭时,看见西厢房的灶火没熄,东西都在灶上做着,便让婆子们去收拾了一下,叶淮每到毒发的时候都是水米不进的,林氏听说那些饭菜都是文晚晚做的,便也不想碰,只让婆子们拿去赏给丫鬟吃,没想到这饭菜里居然有毒! 「不消说,必定是那个文氏做的!」林氏霍地站起身来,「我早就说过,朝廷送过来的女人绝不能信,她满心里都是阴谋诡计,都是为了对付我们镇南王府!」 「姑妈,这可怎么好?」林疏影急急说道,「如今表哥身边,就只有那个文晚晚在,万一她知道计谋败露,情急之下对表哥下手……」 林氏被她一提醒,一颗心砰砰直跳,厉声说道:「立刻去后院,拿住文氏,押去内牢房!」 「母亲,」薛令仪沉吟着说道,「事情有些蹊跷,文姑娘在二弟身边这么久了,若想投毒的话尽有机会,为什么选在今天众人都在的时候?岂不是太不谨慎了些?」 「锦鸡是一早就炖上的,那时候阿淮还没有发作,她也不知道咱们都会过来。」林氏急急说道,「林嬷嬷,你过去传我的话,拿下文氏!」 林嬷嬷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林疏影心神不宁地向外头张望着,突然说道:「姑妈,我不放心表哥,要么我也过去看看吧?」 「你去吧。」林氏道。 林疏影刚迈出一步,就听薛令仪说道:「母亲,我还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要么先把文姑娘叫过来问问话?二弟很是看重她,万一有什么误会,就怕二弟病中也不得安心。」 林疏影步子一顿,便停住了,点头道:「姑妈,表哥的性子,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肯定是不依的,我想着如果是文晚晚下的毒,如果她事先没料到表哥会发病,没料到咱们会过来,那么她下毒的东西,也未必就收拾干净了,是不是再搜搜这屋里?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证据,到时候也好对表哥交代。」 「还是你想的周到。」林氏吩咐道,「王显家的,立刻把这几间屋都给我搜一遍,有任何可疑的东西立刻呈上来!」 「是!」王显家的答应着,连忙点起丫鬟媳妇们,挨个分派任务。 西厢小厨房里的吃食是头一批被拿过来的,裴郁春挨个查了一遍,指着腌好的风鸡和兔子说道:「太妃,这些里头,也有缑藤。」 林氏勃然大怒,咬牙骂道:「这个恶毒的女人!」 她一指里间,道:「王显家的,立刻去搜那女人的卧房!」 王显家的连忙往里走,小燕和春杏原本一直在边上躲着的,眼看她们气势汹汹往里沖,小燕连忙要上前去拦,春杏一把拉住她,向她摆了摆手。 小燕咬着嘴唇,心里怕得要命,可是想起叶淮素日里的吩咐,还是一横心拦在了门前:「王爷说过的,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进我们姑娘的卧房!」 王显家的一把把她推了个趔趄,小燕跌跌撞撞地站稳了,连忙又要过来阻拦,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万安一路小跑过来,一个角箭步也拦在了门前,高声向林氏说道:「太妃明鑑,王爷说过,没他的允许,卧房和小书房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是他母亲,如今有人要谋害他,难道我还作不了这个主了吗?」林氏厉声道,「王显家的,把他押下去,立刻去搜!」 万安死死挡着门,又叫手底下的小厮帮忙:「快过来拦住王显家的!」 小厮们一哄而上,小燕也连忙往跟前去,七手八脚拦住了王显家的,王显家的自己挤不过去,便指挥着婆子们去推搡小厮们,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林氏眼睁睁地看着,气得眼睛都有些发昏,怒沖沖说道:「你们看看,在我自己家里,在我儿子的屋里,我竟然做不了主了,由着这些下人冲撞我!」 薛令仪连忙上前给她抚着背心顺气,去低声劝道:「母亲,二弟御下一向严整,万安他们也不敢不听,这样闹着也没什么益处,如今文姑娘也不在,里面即便有什么东西,也不可能销毁,不如让人先守着各处不许乱动,等二弟醒来再做计较?」 林氏正在犹豫,林疏影突然说道:「姑妈,林嬷嬷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 一句话提醒了林氏,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那边出事了? 正要过去查看,就见林嬷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远就道:「太妃不好了,高恕反了!」 第76章 对峙 暗室里, 蜡烛的光焰突然跳了一下,在叶淮脸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灰影子,文晚晚跟着听见,头顶上有杂乱的脚步声, 跟着响起了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女人声音:「高将军, 我奉太妃的命令, 过来跟文氏说句话。」
第138页 文晚晚听出来了这个声音, 是林氏身边的心腹婆子,林嬷嬷。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在林氏身边伺候,到这里来做什么? 文晚晚轻轻拿开叶淮搭在她腰上的胳膊,刚坐起身来, 暗室入口的门便被打开了, 高恕穿甲带剑,在门外低声叫他:「文姑娘,太妃身边的林嬷嬷请你出去说句话。」 文晚晚把叶淮的被子掖好了些, 正要下床时, 叶淮一翻身, 又伸臂搂住了她, 文晚晚连忙把床里放着的被子捲成一卷,往他怀里一塞,跟着下床, 整了整衣服,出了暗室。 抬眼一看,林嬷嬷领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侯在那里,看见她时正要说话,文晚晚早转过脸, 先向高恕说道:「高将军,王爷胳膊受伤了,我刚才匆忙包扎了一下,麻烦你去请裴大夫过来看看。」 外面闹成那样,林嬷嬷原本就觉得文晚晚下毒之事是板上钉钉,再一听说叶淮受伤,顿时发作起来,粗着嗓子说道:「文氏!你下毒的事情已经发了,我奉太妃的命令,押你去内牢房!」 她看了眼手下的婆子,厉声说道:「拿下她!」 婆子们得了吩咐,七手八脚就要上来拉扯押人,铮一声响,却是高恕腰间的厚背刀出了鞘,跟着高恕上前一步,挡在文晚晚身前,朗声说道:「王爷有过吩咐,任何人不得动文姑娘!」 林嬷嬷大吃一惊,连忙向高恕说道:「高将军,我是奉太妃的命令来的,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王爷的命令在先,」高恕依旧牢牢护在文晚晚前面,「林嬷嬷,请恕我不能让你带走文姑娘。」 林嬷嬷急急说道:「高将军,你怕是不知道吧?文氏在锦鸡汤里下了毒,裴老大夫已经查出来了,文氏想谋害王爷呀!太妃发了话,一定要押文氏去内牢房,这可是关乎王爷安危的大事,高将军,你还是让开吧!」 她仗着年纪大,况且又是林氏的心腹,素日里连叶淮也给她几分面子,于是迈步往前走,想要越过高恕去拉文晚晚:「文氏,你给我出来!」 「林嬷嬷,末将得罪了!」高恕突然说道。 厚背刀的刀背在林嬷嬷手上一拍,林嬷嬷哎哟一声,缩回了手,接连退回去了三四步,又惊又怒。 高恕收着力气,所以这一拍并不很疼,更多只是震慑,林嬷嬷始终不敢相信他居然动手,怔了半天才说道:「高恕,我看你是要反了吧?」 高恕哂笑一声,道:「末将是奉王爷的命令行事,再说,得罪了嬷嬷而已,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反了。」 林嬷嬷见他语气中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坏了,高声说道:「我看你就是反了!她在给王爷的吃食里下毒,你还护着她,你准是被她收买了!」 「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动文姑娘。」高恕不再跟她辩解,淡淡说道,「便是太妃来了,末将也只有这一句话。」 「你!」林嬷嬷气坏了,「好好好,我跟你说不通,你既然这么强梁,那你就自己给太妃回话吧!」 「嬷嬷恕罪,王爷正在病中,末将是王爷的贴身护卫,片刻也不能离开王爷左右。」高恕不动声色说道。 「你!」林嬷嬷看看屋里屋外全副武装的侍卫,又看看自己带来的几个婆子,便是再不甘心,也知道这会子绝对不可能带走文晚晚,只得悻悻地说道:「我看你就是被文氏收买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禀报王妃!」 她一熘小跑往前院去,刚踏进厅中,立刻就向屋里的林氏叫道:「太妃不好了,高恕反了!」 林氏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什么?」 林嬷嬷飞快地跑进了门,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奴奉太妃的命令去拿文氏,高恕拦着不让,还对老奴动了刀!太妃快去看看吧,王爷好像还受伤了,多半是文氏下的手,说不定高恕就是帮凶!」 林氏这才明白所谓的反了,原来只不过是拦着不让林嬷嬷进门,一半是放心,一半又是生气,皱着眉头说道:「你也是老人家了,说话该有个分寸,什么反了反了的,这话能是随便说的吗?」 「可是那个高恕狂妄得很,老奴让他来跟太妃回话,他竟然要太妃去跟他说!」林嬷嬷恼恨高恕对他太不客气,不觉便添油加醋起来,「文氏还说王爷受了伤,可那个高恕只管拦着不让老奴去看王爷,老奴很是担心,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怎么样了?」 林氏倒是心知肚明,叶淮每次毒发,总会控制不住地弄伤自己,应该不是文晚晚下手,想了想便道:「万安,你去传高恕过来问话!」 「太妃,」万安一脸为难,「高将军是贴身侍卫,按照王爷定下的规矩,这时候高将军不能擅自离开王爷。」 「规矩规矩,难道我说的话,就不是规矩吗?」林氏满心里都是火气,「你们一个二个,眼里还有没有我!」 万安见她发怒,扑通一声跪下了,却还是说道:「太妃恕罪,委实都是王爷素日定下的规矩,奴才并不敢违抗。」 「好,」林氏站起身来,冷冷说道,「我亲自去跟他说!」 后院中。 高恕打开屋角的箱子,取出止血包扎的东西,双手奉给文晚晚:「文姑娘,以前王爷受伤时,都是用这些包扎,文姑娘若是着急的话,可以先行处理一下。」 文晚晚看了眼箱子里,各样伤药摆得正整整齐齐,显然是一直都备着的,再想到叶淮一早就严令高恕护卫她,又想到叶淮早上那句府里有人不安分,不觉嘆了口气。
第139页 他平日里看起来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很少处理政务,却原来这府里的动静都瞒不过他,就连他一旦毒发,就会有人来对付她,他居然也料到了,提前做好了安排——这般劳心,也怪不得终日里总是睡不好。 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不安分的人,是谁? 「高恕!」院中传来一声喊,林氏来了。 文晚晚连忙合上箱子,林氏已经带着一群婆子丫鬟快步进了屋,冷冷说道:「拿下文氏!」 林嬷嬷沉着脸就要上前,高恕立刻横刀拦住,行礼说道:「请太妃恕罪,王爷之前对末将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带走文姑娘!」 林氏迈步向前,绷着脸说道:「高恕让开!」 「太妃恕罪,」高恕依旧毫不退缩,「王爷有令,末将不得不遵!」 「放肆!难道连我的命令,你也敢违抗吗?」林氏怒道。 高恕依旧躬身抱拳,神色恭谨:「太妃恕罪,末将是王爷的属下,只听命于王爷。」 这就是说,她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向侍卫下令了?林氏一口气堵在心口,半晌没说话。一半是被高恕顶撞的,另一半是气恨叶淮不分敌我。眼见高恕不准备退让,林氏回头看了眼林嬷嬷,吩咐道:「拿下文氏,敢有阻拦的,一併拿下!」 婆子丫鬟们一拥而上,高恕立刻吩咐部下:「保护文姑娘!」 侍卫们得了命令,连忙上前护住,却又不好跟林氏的人动刀兵,便只围成一排拦在跟前,任凭婆子们推搡,眼看着屋里乱成了一团,文晚晚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太妃,王爷还在病中,难道太妃就不怕些人惊扰了王爷吗?」 「拿下了你,王爷才能安稳!」林氏冷冷说道。 「敢问太妃,我犯了什么罪行?」文晚晚从高恕身后站出来,清凌凌的眸子看着林氏,道,「方才林嬷嬷说我投毒,敢问我投了什么毒,可有人证物证?」 林嬷嬷一个眼色,王显家的连忙把风鸡拿过来一只高高举起,林氏便道:「锦鸡汤里有缑藤毒,这些风鸡风兔里面也有,你意图毒害王爷,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文晚晚看了眼风鸡,道:「太妃,这只风鸡加了辣椒,是我自己吃的,王爷要吃不辣的,若是我存心毒害王爷,只在不辣的里面下毒就行,又何必连我自己吃的也下毒?」 「你为了不漏破绽,自然是做戏做足全套,」林氏回头去看林嬷嬷道,「难道还让我跟她对嘴对舌的分辩?快些拿下!」 「慢着!」文晚晚朗声道,「太妃,缑藤只长在洞夷人的地界,我到王府之后从没出过门,只有昨天跟着王爷去菊潭峰打猎,太妃觉得,我有机会拿到这种毒吗?」 林氏却并不知道缑藤的来由,一听这话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厉声道:「你连缑藤生在哪里都一清二楚,还敢说不是你下的毒?」 「太妃,我在宫中时,曾经是尚药局的女官,深知药性。」文晚晚淡淡说道,「太妃,缑藤本身毒性不强,用缑藤,无非是想误导医术不精的大夫再用药性相剋的附子来调理肠胃,可这府中给王爷诊治的是淮南最有名的裴老大夫,太妃难道觉得,裴大夫会看不出是缑藤毒?我何至于用这么蠢的法子?」 「随你如何狡辩,也休想蒙蔽我!」林氏不想多说,只道,「来人,拿下她!」 婆子们再次涌上来,文晚晚立刻往高恕身后一闪,朗声吩咐道:「高将军,若是这些人再敢惊扰王爷,立刻制住,后果有我担着!」 林氏勃然大怒,脱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王府里轮得到你说话?」 「我不算什么,但只要有我在,谁也休想害王爷。」文晚晚冷淡的目光依次掠过眼前的人,「毒都能下到王爷院里了,下毒的人,多半也不会跑太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第77章 命数 二更鼓敲了起来, 冷硬的梆子声隐约传进暗室里,文晚晚剪掉烛花,又回到床前擦去叶淮额头上的冷汗,仔细掖好了被角。 他的唿吸声依旧时紧时慢, 像错了节拍的乐曲, 听得她心都揪紧了。文晚晚侧身坐在床沿上, 看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 沉吟不止。 今天下毒的,跟最开始向他下毒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先前下毒的那人很是狡猾,以镇南王的能力,以叶淮的敏锐, 依旧没能找到头绪, 可今天下毒的人却很草率,到处都留着证据,以至于不到半天, 就被发现了。 看起来更像是, 今天下毒的那个, 是为了栽赃她。 假如不是叶淮提前安排下高恕, 她今天肯定会被林氏押走,说不定等叶淮醒来时,她的命早就没了。 这府中对她最有成见的人就是林氏, 但她身份尊贵,要想收拾她,并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更何况到底是牵扯到毒物,她是叶淮的亲生母亲, 应该不会拿叶淮的性命冒险。 剩下的人里,薛令仪与她没什么利益冲突,没必要算计她,而林嬷嬷那些又是下人,也犯不上跟她作对,那就只可能是林疏影。 文晚晚回忆着几次碰面时林疏影多变的态度,摇了摇头。 却是何苦?即便她此计得售,以叶淮的性子,醒来后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她的那些指望,就越发是要落空了。 头顶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林氏还没走,依旧在跟高恕和卫队对峙。
第140页 按理说她应该出去陪着的,但,只留叶淮在暗室里,她不放心,更何况即便她解释讨好,林氏也绝不会对她改变态度,那么她也就没必要再去白费功夫。 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叶淮踢开了被子,把怀里抱着的被子卷也丢开了,皱着眉闭着眼睛,两只手四下里乱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文晚晚连忙俯低身子握住他的手,还没说话,叶淮的眉头一下便舒展开了,胳膊向上一圈,搂住她的腰往床上一带,便将她牢牢地搂在了怀里。 文晚晚情不自禁笑了下,向他脸上吻了一下,低声道:「就算睡着了,也还是不老实。」 她没再躲闪,只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他,又用自己的手心牢牢握住他的手,向他怀里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上次他毒发时,昏睡了一天一夜,这次大约也不会比上次短。他即便在昏睡中,也不忘记找她,那么她就安心地陪着他,外面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等他醒来再说。 后院房中。 侍卫们依旧牢牢守着暗室的入口,寸步不让,林氏等了多时,又累又困,强打精神向高恕说道:「高恕,万一王爷有什么好歹,你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杀的!」 「太妃恕罪,」高恕低声道,「若是王爷醒来后认为末将有错,末将愿以此谢罪,但此时,末将必须遵从王爷的命令。」 「姑妈,」林疏影上前劝慰林氏,「都已经二更天了,天气凉,这里诸事也不方便,还是回去歇息吧,我在这边守着表哥就行。」 「让那个女人在里头,我怎么能放心?」林氏愁眉不展。 之前两边对峙不下时,薛令仪站出来,要求亲眼看看叶淮的情形再做计较,文晚晚做主答应下来,跟着开门让她们进去看了,叶淮虽然昏迷着,但裴郁春诊脉后亲口确认他并没有中缑藤毒,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林氏也因此才退让一步,允许文晚晚留在暗室照应。 只是林氏却执意不肯走,只要带着人在这里守着,薛令仪觉得,如此既劳心费力又毫无作用,还不如劝说林氏回去休息,她在这里照应着,说话行事也方便些。 于是薛令仪柔声劝道:「母亲,方才我们都看过了,二弟好好地睡在里面,并没有什么不妥,况且有高将军和万安在,不会出事的,母亲还是回去歇息吧,我跟疏影妹妹在这里照应着就行。」 林氏嘆道:「阿淮那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啊!」 「母亲身体要紧,若是熬坏了,二弟醒来也不安心。」薛令仪扶起林氏,道,「快回去歇息吧,这边还有我和疏影妹妹。」 林氏身不由己,被她搀着往外走,林疏影赶上一步,轻声道:「大嫂辛苦了一天,也回去歇息吧,这边我一个人照应就行。」 薛令仪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疏影妹妹虽然细心周到,但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儿家,有些事还是不太方便,我先送母亲回房去,待会儿就赶过来陪妹妹。」 「就算我不方便,也还有万安和这些丫鬟婆子,不怕的。」林疏影忙道,「大嫂回去歇着吧,我来守着表哥就行。」 林氏倒是真心心疼林疏影,便道:「你也累了一天,就让你大嫂跟你一起做个伴吧,若是累了,你们两个也好轮换着睡一会儿。」 她发了话,林疏影也只得罢了,跟在后面将两个人送出大门,再回来时,林疏影端正了神色,一径走到高恕门前,沉声道:「高将军,我放心不下,要进去看看王爷。」 「王爷睡下之前,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去,」高恕躬身说道,「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万安在旁边听着,连忙也帮腔说道:「表姑娘也知道的,从前王爷每到这时候都不让人进去,并不是我们顶撞表姑娘,实在是王爷法令严整,我们也不敢违拗啊。」 林疏影沉了脸,道:「文晚晚难道不是人?她进得去,我为什么不行?再说我们方才也随着太妃进去看过了,再看看又能如何?」 「方才那不是太妃不依,实在没法子了嘛!」万安陪笑说道,「文姑娘那是王爷亲自留下的,别的人,奴才真是没法子通融,好姑娘,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别让王爷醒了以后罚我们,行不行?」 「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就行,」林疏影坚持道,「文姑娘那里我去说,到时候都不告诉王爷,管教不让你们挨罚。」 「疏影妹妹,」薛令仪款款地走进来,握住她的手往回走,轻声道,「王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就别让他们两个为难了。来,跟我去那边吃杯茶。」 林疏影再多想法,也只得暂时放下,跟着她在桌边坐下,薛令仪亲手斟了茶,轻声道:「疏影妹妹,王爷耳聪目明,尤其是眼里揉不下沙子,若是妹妹有什么事,不如趁王爷还没醒,早些去求求太妃,也许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林疏影心里突突乱跳起来,勉强笑了下:「我没有什么事,大嫂怎么会觉得我有事?」 「没事最好。」薛令仪低垂着眼皮,嘆了口气,「我是看着你和二郎长大的,在我心里,也盼着你们能好,只是人心跟命数都极难预料,二郎也不是个听劝的,他认定的事认定的人,谁也拗不过来,妹妹,世事不能强求,万一因为这个想岔了走岔了,想要回头,可就难了。」 林疏影拿过茶杯抿了一口,定了定神:「事在人为,命数也未必就是定局。」
第141页 「好妹妹,」薛令仪握住了她的手,「人不要跟命争,更何况二郎是什么样的人,岂会任由别人摆布?」 「大嫂,」林疏影抽出了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她,「你不说我不说,总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薛令仪苦笑道:「好妹妹,连我这样愚钝的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是二郎?」 「大嫂聪慧沉稳,我远远不及,如何称得上愚钝?」林疏影嘆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不可能回头,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竟不能有一件顺心的事?」 「若是换了别的人,也许还没什么,可是二郎……」薛令仪道, 「妹妹还是去跟太妃说说吧,有太妃在,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疏影忽地抬眼一笑,道:「大嫂,我好端端的,有什么可向太妃说的?」 她站起身来,向丫鬟吩咐道:「去取些软垫和靠枕给大夫人靠着,这屋里太简素了,什么都没有。」 薛令仪知道她主意已定,无声地嘆了口气。 叶淮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睁开眼睛时,在灰暗的光线里看见了窝在他怀里沉沉睡着的文晚晚,叶淮心中不自禁地涌出一股柔情,低头在她发心里轻吻一下,重又闭上了眼睛。 身上头上,还是疼得厉害,但神智已经恢復了大半,这场发作,终于也是熬了过来。 鼻端嗅到屋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药香,还有一股子烟火气,虽然有些沉闷,但比起从前他在暗室中醒来时满屋子浑浊的气味,还是要好很多。 叶淮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门缝里透过来的模煳光线,他看见屋里四角都放了炉子和瓷盆,都是之前没有的。 应该是她放进来的吧,她这又是什么新奇的主意? 叶淮有些好奇,不觉微抬起身子想要细看看,刚刚一动,怀中的文晚晚立刻醒了。 睁开眼睛,正对上他憔悴却清明的目光,文晚晚喜上眉梢,伸手便搂住了他的脖子:「你醒了?」 她是那样欢喜,正要趴在他身上,突然想起来他昏迷了两天多,水米未进,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忙又下来,急急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叶淮伸臂把她放在自己身上,双手搂紧了,轻声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文晚晚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满心欢喜,「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第78章 向她颊上咬了一口 叶淮靠坐在床头, 看着文晚晚来来回回的,围着他忙碌着。 先是端水给他洗干净了手脸,又拿来苦参膏让他漱齿,倒了温水给他吃, 现在又坐在他身侧, 拿了一把牙梳细细地给他梳篦着头髮, 轻声劝他:「就算不想吃, 好歹也吃点东西吧?已经两天多没吃了,脾胃太虚,这会子就算吃药也不好吸收,药效就要打折扣了。」 叶淮心想,这些事情其实他自己也是能做的, 如今他已经好多了, 但是他宁愿看她围着自己忙碌,看她一刻不停的,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着他, 这让他觉得心里温暖又平静, 觉得自己就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孩子, 在她柔情织出的小小天地里, 无忧无虑,万事不必操心。 于是他靠在她怀里,任由刚梳好的头髮缭乱地披在肩头, 带着几分任性向她说道:「不想吃。」 「或者喝点稀粥,或者参茶之类?肚子里总要有点东西垫垫,不然哪里来的精气神?」文晚晚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吃一点,好不好?」 叶淮微微笑了下,抬起头在她脸颊上蹭了蹭,低声道:「那你随便做点什么吧。」 文晚晚应了一声,连忙要走时,叶淮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不着急,你再陪我一会儿。」 文晚晚心里虽然着急,但还是听他的话,又坐回来把他搂在怀里,一点点梳着他的头髮。 叶淮微微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只想随便找点什么话跟她说:「你在屋里放了什么?从前我每次醒过来时,屋里都臭烘烘的,今天倒是好了很多。」 「也没放什么,就是时不时起来把门开一条小缝儿让你透透气,」文晚晚笑着说道,「这屋里关得严实,我闻着不管是蜡烛还是油灯,那个味儿闷在屋里头都不怎么好闻,所以就没有点灯。」 「黑魆魆的,你怎么看得见?」叶淮道。 「习惯了,模模煳煳能看见就行。」文晚晚梳通了头髮,歪着头问他,「要不要梳起来?还是就这么样?」 「梳起来吧,我喜欢清爽点。」叶淮道。 「那你得坐直了,老腻在我身上,我可没法给你梳髮髻。」文晚晚笑道。 叶淮果然坐直了,却依旧意意思思地挨着她一点,文晚晚便向后挪了挪,把他浓密的长头髮挽了一个利索的髮髻,却又笑问道:「坏了,我想不起来把你的簪子放哪里去了,这可怎么好?」 她怕他的髮髻散开了,便还是用手扶着,并没有松开,叶淮慢慢地,懒懒地重又靠进她怀里,道:「那就算了,不弄了。」 「那怎么行,难道要你披头散髮去见人?」文晚晚笑着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给他挽住了髮髻,「我的先借给你用吧。」 她的手轻巧地摸着他的头髮,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叶淮心里熨帖,却突然想到,她居然会梳男子的髮髻,说不定她在宫里时,给小皇帝梳过。
第142页 满心里不痛快起来,叶淮重重向她怀里一靠,抓住了她的手:「以后不许给别人梳头!」 文晚晚再没料到他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嗤的一笑,道:「又怎么了?」 「不许给别人梳头,听见了没有?」叶淮侧过脸向她颊上咬了一口,「除了我,不许给任何人梳头!」 电光石火之间,文晚晚突然明白了他突如其来的妒意,笑着推开了他:「都没吃饭,咬人还这么疼!」 叶淮轻哼一声,伸手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又给她簪回去,道:「这是我给你的簪子,不准你再退回来给我。」 刚梳好的髮髻立刻散开,黑头髮披了一肩,文晚晚这才想起来,那簪子果然是他从前束髮用的玉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那我去找找你的簪子吧。」 他却不肯放她走,文晚晚只得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在枕席间摸索着,耳边听见他又问道:「屋里怎么放了那么多炉子和瓷盆?」 「熏蒸药汁的,」文晚晚道,「昨天下午你一直不醒,我想给你餵药,可你咽不下去,我没法子,就只好把药都倒在瓷盆里煮着,用药气熏蒸,想着多少是不是有点用。」 叶淮半晌没说话,末后忽地伸臂抱住她,闷闷地说道:「辛苦你了。」 算算时间,他昏迷了二十多个时辰,在此之前,还没有这么久的,大约她也是急坏了,才想起来用这个法子。 「又不值什么,」文晚晚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髮,又凉又滑又密,像上好的缎子,由不得又揉了一把,道,「你这头髮,真是比女人的还好。」 叶淮心里一动,微微眯了凤眼,四处去找他的软剑,她却突然一笑,从枕头里面摸出了他的簪子道:「找到了!」 她伸手来挽他的头髮,叶淮却放开她,走去到对面,从墙上取下了他的软剑,文晚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忙问道:「怎么了?」 叶淮拔剑出鞘,顺手一挥,已经割下一长绺头髮,分出一半递给她,道:「给你。」 文晚晚怔了下,刚刚伸手接过,他便动手去拆她的髮髻,跟着也割下了一绺。 照旧是分出一半给她,剩下的,和自己那一半打成一个结,他不惯常做这种事,笨手笨脚的,有几缕头髮散出来,那个结便打得毛绒绒的,并不光滑漂亮,叶淮抿了嘴唇,索性便塞给了她,道:「你把你的也打个结。」 文晚晚到这时,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一丝酸酸的暖暖的感觉,一点点漾开了,顷刻之间,只觉得这间潮湿阴冷的黑暗屋子,却比她待过的任何一处,都更要温暖亮堂。 她把两股头髮合在一处,都是又黑又滑的好头髮,一下子便混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她便细细地编成一根辫子咬在嘴里,又扯下一根衣带绑住,正要细看时,叶淮一把抢了过去。 他顺手就往怀里塞,道:「这个给我,你把我那个也重新编一下吧。」 文晚晚横他一眼,嗔道:「好的你都要抢,把你弄得乱七八糟的都丢来给我。」 叶淮微微笑着没说话,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两根指头拈出里面的一根头髮递过来,道:「把这根也编进去。」 文晚晚恍然想起,上次他毒发过后,好像手指上,就缠着她的一根头髮,大约就是这根了。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藏在怀里,藏了这么久。 「你可真是……」文晚晚接过来,想说他一句,最后却只是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可真是,惯会做这些肉麻腻歪的事情,不过,还真是让人心里痒痒的,只觉得他可爱到了极点。 文晚晚低着头,很快拆开叶淮打的结,把头髮编成了一根光滑的辫子,她想这根,应该是要她自己留着的吧,正要收起来时,叶淮却又夺了过去,道:「我要这个,这个编的比刚才那个更好。」 「你这人,什么事都要掐尖!」文晚晚嗔道。 叶淮从怀里取出还没暖热的那根辫子,笑着递给了她。倒不是第二根编得更好,而是因为,那里面有他最初得到的,她的那根头髮,他总觉得是不一样的,须得自己拿着才好。 「王爷,」万安站在门口处,低声问道,「太妃打发人过来问呢,要不要回禀太妃你已经醒了?」 昨天一整天叶淮都没有醒,林氏焦急到了极点,从早到晚地守着,到半夜时实在撑不住,这才回去了,这会子还不到卯时,大约林氏也是才起,立刻就打发人过来问了。 叶淮看了文晚晚一眼,还没说话时,文晚晚便已经笑着吩咐万安道:「你让人回太妃一声,就说王爷醒了。」 万安心头一松,忙道:「好,我这就打发人过去回禀!」 他像是怕叶淮阻拦,一道烟地跑了,叶淮哂笑一声,靠在文晚晚怀里,把玩着那根髮辫,道:「你倒是好心肠。」 「太妃昨夜守到子时才走,她也担心得很,你既然醒了,还是跟她说一声才好。」文晚晚撑着他的后背把他扶起来,道,「你快些收拾了换件衣服吧,等会儿太妃来了,你这模样也不像话。」 叶淮懒懒地站起来,握了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你也换身衣裳。」 他拉着她慢慢往外走,问道:「这两天我睡着,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为难么,」文晚晚笑了下,道,「那天我炖的锦鸡汤里,还有腌的那些风鸡腊兔里面查出来有缑藤毒,太妃有些生气,想要押我过去问话,不过被高将军拦住了。」
第143页 叶淮顿住了脚步,原本平静的面容顿时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淡淡说道:「还真被我料到了。」 他回头看向高恕,点头道:「做得很好。」 高恕虽然一直护着文晚晚,但到底是跟林氏作对,心里也不是不惶恐,这会子听叶淮这么说,顿时松一口气,连忙躬身行礼,道:「属下冲撞了太妃,请王爷治罪!」 「你奉我的命令行事,何罪之有?」叶淮扬声吩咐道,「万安,先前我让你盯着的那些人,立刻都都押过来。」 万安刚走,林氏便带着林疏影匆匆赶来,叶淮已经换过衣裳,正坐在厢房的屋檐下看文晚晚用一个小风炉熬参汤,林氏三两步走到跟前,急急打量着他,问道:「阿淮,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叶淮拖过边上的椅子,道,「母亲请坐。」 林氏连忙坐下,看了眼在厨房忙着的文晚晚,心神不宁:「阿淮,你还让文氏在你身边吗?你睡着时,我查出来她在你的饭食里下毒,那些证据我让人封存在库房里……」 「母亲,」叶淮笑着打断了她,「我已经知道了,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母亲看看。」 他的目光转到林疏影脸上,道:「你也看看吧。」 林疏影无端就有些害怕,连忙走到林氏身后站定,轻声问道:「表哥,是什么事?」 「你的事。」叶淮淡淡说道,「前些日子我听见府里有些风言风语,就让人盯着那些人查了查,如今看来,倒是赶得巧了。」 林疏影心里一沉,正要说话时,就见万安带着几个小厮,押着十来个丫鬟婆子走进院里,领头的一个,正是她的贴身丫鬟青罗。 林疏影不觉挺直了嵴背,向林氏跟前又靠了靠,林氏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皱着眉头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林疏影一抬头,正对上叶淮锐利的目光,他看着她,淡淡说道:「这些事情,是不是你自己来说?」 第79章 他竟这样无情 丫鬟婆子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在叶淮锐利到无所遁形的目光下,很快就撑不住了,一个小丫头当先瘫软下去,满头大汗地说道:「王爷饶命!奴婢那天听见青罗姐姐议论文姑娘, 说文姑娘在宫里, 在宫里……奴婢一时煳涂, 后面又跟李妈妈说了几句,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了!」 那个被她供出来的李婆子连忙磕头:「王爷饶命,奴婢跟张环家的说过,别的就没有了!」 一个攀咬着一个,不多时十几个人都招了,都是从青罗那里传出去的闲话, 内容无非是文晚晚在宫里时跟皇帝不清不楚, 是不洁之人。 青罗低着头,泪流满面:「太妃饶命,王爷饶命!奴婢一时煳涂才会乱嚼舌根, 奴婢实在不是有心的啊!」 叶淮看了眼林疏影, 淡淡道:「你有什么话说?」 林疏影嘴唇抿得紧紧的, 神色倒还平静, 只道:「是我不谨慎,御下不严,我无话可说, 任凭姑妈和表哥责罚。」 林氏回头看着她,压低声音道:「煳涂!」 她也是后宅里熬出来的,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青罗从小就在府里伺候,不可能不知道府中的规矩,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无意中泄露的, 多半是林疏影妒忌不满,刻意让青罗出去散播。 她虽然讨厌文晚晚,但文晚晚已经跟了叶淮,她平常虽然训斥叶淮,说他不分好歹,但那都是关起门来一家人说的,如今散播出去,让府中的下人——甚至有可能已经传到了府外,背后议论叶淮戴绿帽子,那丢的却是镇南王府的体面,无论如何,都是她不想看见的。 林氏沉着脸,道:「疏影,你好好给你表哥赔罪,再仔细查查这话还传到了哪里,立刻处理好,再让我听见这些议论,我头一个不饶你!」 林疏影脸上火辣辣的,忍着羞耻上前,正要行礼时,只听叶淮道:「不急,事情还没完,等都问出来时,你再认罪也不迟。」 林疏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把心一横,又站回了林氏身后。 林氏莫名其妙,问道:「还有什么事?」 「万安,这几天是谁盯着青罗?让他过来回话。」叶淮道。 万安忙叫道:「杨四,你过来给王爷回话!」 「是!」暗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墙外的树上枝叶一动,一个灰衣人一跃而下,上前抱拳行礼,「杨四见过王爷,见过太妃!」 叶淮点点头,道:「说吧,前天我病着时,青罗做了什么?」 杨四朗声道:「青罗一开始跟着表姑娘在王爷院里,后面表姑娘跟着太妃去后院看护王爷,青罗趁着没人进了西厢厨房,属下亲眼看见她往锦鸡汤和那些做好的风鸡腊兔上面撒了些粉末,包粉末的纸被她丢进炉子里烧了。」 林氏大吃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 「你怎么说?」叶淮看着林疏影,神色冷淡,「那些粉末,是不是缑藤?」 「王爷明鑑,奴婢没有做!」青罗叫了起来,「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林疏影在袖子里攥着拳,低声道:「表哥,捉贼拿赃,就凭杨四一句话,难道就认定了青罗?总要拿出点证据吧?」 「证据么,找一找就有了。」叶淮道,「万安,去找王府家令,把这一个月里表姑娘和青罗出门的记录调出来,再把跟随的下人和车夫都叫出来问一遍,看看她们都去了哪里。」
第144页 「高恕,」叶淮又叫了高恕的名字,「让你手底下的人去查查城里哪些药铺有缑藤,这段时间有哪些人买过。」 「至于这个丫头,」叶淮瞥了眼阶下跪着的青罗,道,「让内牢房把他们最擅长刑讯的牢子派过来,好好审审吧。」 青罗脸色苍白,眼泪滚滚滑落,却只是咬着牙叫道:「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做没做的,」叶淮看着林疏影,神色不变,「好好审一审,就知道了。」 小厮们过来拖走青罗,押在边上,林氏狐疑不定,一会儿看看叶淮,一会儿又看看青罗,迟疑着向林疏影问道:「影儿,到底怎么回事?」 「姑妈,不是我。」林疏影看着青罗,沉声说道。 不多时,两个牢子急匆匆走过来,叶淮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牢子会意,一边一个拉起青罗,把拶指往她手上一套,跟着抓紧两边,用力一勒。 青罗惨叫一声,顿时委顿在地,满脸上汗水合着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掉。 周围的下人们都心惊肉跳,那些先前招人乱传闲话的,更是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稳,怕得浑身发抖。 青罗素日里跟着林疏影,林氏也是极熟悉的,此时见她这副惨状,忍不住说道:「她只是个小丫头,何必用这么重的刑?」 「在我眼中,只有敌我,没有男女。」叶淮淡淡道,「敢算计我的人,早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拶指越手越紧,青罗已经疼得叫不出来来了,还只是咬牙不说,两个牢子很开放开手,又去取了夹棍,往膝盖上去夹。 这夹棍两边都绑着沉重的铁块,一旦上刑,就算将来伤好了,多半也会落下残疾,青罗闭着眼睛不敢看,只是默默地哭着,却在这时,林疏影颤着声音开了口:「放开她!」 林氏心里一凉,低声道:「影儿,你……」 「王爷,」林疏影迈步走到叶淮面前,惨笑一下,「这般酷刑之下,你想要什么证词拿不到?青罗是我的丫鬟,她做了什么,自然都是我这个主子指使的,要杀要剐,只管沖我来,不必这么折磨她。」 叶淮看着她,微哂一下:「总算你还有几分担当,没有让你的人白白替你送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疏影慢慢说道,「王爷的手段,我领教了,不过我的人,我也不会让她代我受过。」 她走过去,用力拽开牢子手里的夹棍摔在地上,跟着扶起了青罗,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青罗哭着喘着,道:「姑娘,你不用管我。」 林疏影轻声道:「你放心,我自有主张。」 她扶着青罗在阶上坐下,跟着站直了,看着叶淮说道:「王爷想审什么,只管沖我来。」 叶淮笑了下,道:「你不服气,无非是因为我还没拿到证据,那好,那就再等等。」 他转过脸,向林嬷嬷吩咐道:「把那些乱嚼舌头的,拖去门外的大路上各打五十个板子,罚半年银米,若是再让我听见府里府外有任何闲话,都只是个死。」 林嬷嬷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则声,连忙带着手下将那些人都拖走行刑,院外很快传来哭喊求饶和打板子的声音,院里却静悄悄的,一个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文晚晚独自坐在厨房里,却是明白,让人在大路上行刑,是有意震慑,让府里的人知道厉害,五十个板子不算轻,身体差点的,只怕半条命都要去了,这样严刑峻法,也无怪乎府里的人都怕他。 她忍不住看了眼林疏影,林疏影恰巧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时,林疏影脸上一白,别过了脸。 不多时板子打完,林嬷嬷进来復命,叶淮淡淡道:「没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吧。」 下人们走了个精光,院中的小厮们也都连忙退下,一霎时就只剩几个主子,叶淮看了看坐立不安的林氏,道:「内情如何,想必母亲都已经猜到了,林姑娘既然想要证据,那就再等等证据,想来应该不会让她等得太久。」 林氏伸手拉住林疏影,急急说道:「影儿,如果你做了什么,就给你表哥认个错,快点!」 林疏影惨白着脸,忽地一笑:「王爷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憎分明,不留一丝余地。」 「你错了,」叶淮微哂,「如果这次你不是动了她,我根本不在意你做了什么。」 林疏影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原来最痛苦的不是被人厌憎,而是你费尽心机,对方却毫不在意。 林氏在边上听着,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她并不是真傻,而是太信任林疏影,所以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如今眼看情势如此,虽然林疏影不认,可她养了林疏影十几年,自然能看出她情形不对,而且叶淮又是个一击必中的性子,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肯定不会突然发难。 林氏一心只想早点抹平这事,忙道:「阿淮,影儿自小跟你一起长大,就算她一时煳涂做了什么,反正现在所有人都好好的,也没出什么事,就算了吧,我让她给你认个错。」 跟着向林疏影说道:「影儿,还不快给你表哥认错?」 叶淮冷笑一声,道:「照母亲的说法,要是有人刺杀林姑娘,她侥倖没死,那个行刺的人,就没任何罪过了,认个错就行?」 林氏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阿淮,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第145页 林疏影在边上听他一口一个林姑娘的叫着,一颗心越来越冷。他竟这样无情!她十几年小心谨慎,一步也不敢走错,竟抵不上文晚晚与他两个月的情分,原来男人一旦不爱,竟是这样冷酷! 「王爷!」万安捧着出入记录,急匆匆跑过来,「这一个月里表姑娘带着青罗一起出去了三次,青罗一个人出去了四次,车马房里接送的人都确认了,要不要传过来问话?」 「先押起来,别让他们私底下串供,等高恕那边把各处药铺查完了,一起传来问话。」叶淮站起身来,又向林氏说道,「母亲要么回房歇着吧,等人都唤齐了,我再请母亲过来。」 「我呢?」林疏影冷声问道。 「万安,把青罗押去内牢房,再带林姑娘去后院小屋,等人凑齐了,再叫林姑娘来对质。」叶淮道。 他走进厨房,冷峻的脸上瞬间浮起了笑意,向着文晚晚柔声说道:「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林疏影望过去,就见他微微弯着腰,低着头向文晚晚说话,她看不见他的脸,然而那挺拔的身躯倾斜成那样亲昵的角度,哪怕只是站立的姿势,也让她感觉到了毫不掩饰的爱意,林疏影怔怔地想到,不仅是情爱,就连名分,他也不捨得给她一个呢。 她看着叶淮,沉声说道:「王爷,青罗是我的人,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受我指使,要去内牢房,也该是我去。」 「那就去吧。」叶淮没有回头,毫不在意地说道。 第80章 原来最容易改变的,竟是…… 傍晚时分, 林氏屏退旁人,独自进了内牢房。 林疏影正坐在床上出神,看见她时,连忙起身相迎。 林氏反手关上牢门, 低声道:「影儿, 你怎么这么煳涂!」 林疏影低着头, 只是不说话。 「高恕已经查到了, 八月二十一日有人在城西的济原堂买了二两缑藤粉,那天青罗正好告假出门,」林氏说着说着,嗓子哽住了,「虽然青罗乔装打扮, 还戴了帷帽, 但是阿淮那样的人,你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趁着现在阿淮还没有审问,你快去向他认个错, 你嫂子也是向着你的, 我们一起帮你说话, 阿淮不会把你怎么样。」 林疏影浅浅一笑, 蹙起了眉头:「姑妈,查到证据我就去认罪,但是, 我不认错。」 她幽幽地嘆了口气,跪在了林氏面前:「姑妈,侄女不孝,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侄女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姑妈看在素日的情分上,千万想法子放了青罗,她都是听我的命令,那顿拶指,也够她受得了。」 林氏一把搂住她,眼泪便掉了下来:「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我就是不甘心。」林疏影看着她,神色悽苦,「姑妈,我谨小慎微那么多年,凭什么抵不上别人短短两个月?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人,表哥竟要这样对我?」 一剎那间,林氏眼前,突然闪过几十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是她与叶钧正新婚不久,因为不懂王府的规矩,宴会上安排坐席出了错,被婆婆裴氏当众训斥,她忍着耻辱默默回房哭了一场,待晚间过去裴氏跟前站规矩时,隔着门却听见裴氏和身边的嬷嬷说她:「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不行,薛六娘哪里不比她强几倍?一郎到底看上她哪点了,竟放着好好的薛家女不要,偏偏娶她?」 薛六娘是裴氏为叶钧正选定的妻子,出身名门,端庄娴雅,哪怕是林氏也不得不承认,论起识见和才干,薛六娘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叶钧正就是不要薛六娘,坚持选了她。 林疏影还在哭,还在说些什么,林氏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脑中反反覆覆的,只是想着数十年前的情形。 原来她竟不知不觉地,从备受刁难的媳妇林月娘,变成了婆婆裴氏。 「姑妈,」林疏影忽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不想回林家,您千万别赶我走!」 林氏回过神来,摸着她的头髮,重重地嘆了口气。 前院里。 文晚晚把最后一勺白参粥餵到叶淮嘴里,满怀期望地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再吃点好不好?这一整天只喝了几碗粥,也太少了。」 「不想吃。」叶淮靠着她,懒洋洋地说道。 虽然神志清醒,但身上却懒懒的,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就只想看她围着自己忙前忙后。 「必须再吃点,」文晚晚撕下一只鹌鹑腿子,硬是塞到他嘴巴里,声音轻柔又坚持,「不好吃饭,病怎么能好?」 叶淮慢慢地咀嚼着,鹌鹑烧得恰到好处,只是他这时候尝不出什么滋味,也只不过是听她的意思,胡乱吃点罢了。 「还要不要吃糖水橘子。或者糖水海棠?我之前在地窖里存了些海棠,虽然不算是鲜果了,但香气还没散,也还吃得。」文晚晚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要么我这就去给你做?」 她记得他之前毒发之后,只想吃这种凉凉的甜甜的东西,所以一早就收拾好了海棠,可他却一直没提。 叶淮根本没有任何胃口,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今天根本就不打算吃饭,他是怕她担心,所以才勉强吃了那么些东西,此时便摇头说道:「等明天吧。」 万安在门外小声提醒道:「王爷,太妃往这边来了。」
第146页 叶淮笑了下,他猜她也该来了,毕竟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拿到,林氏这时候,肯定焦虑万分。 「我先出去吧。」文晚晚道。 「你留下。」叶淮拉着她的手,「我也不想一个人留着。」 「我在这里的话,好多事情你们也不方便说。」文晚晚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我正好想去姐姐那里看看,等你这边说完了,就打发人叫我回来。」 叶淮怎么也不肯放她走,文晚晚便又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笑着掰开了他的手指:「听话,我马上就回来陪你。」 出得门来,正碰上林氏进门,文晚晚屈膝行礼,林氏看她一眼,很快转过了头。 这次,居然没有为难她。文晚晚心里思忖着,快步来到文柚院里,还没进门,先听见一阵哭声,丫鬟迎出来,嗫嚅着说道:「文姑娘,文夫人哭了一天,怎么都劝不住。」 「怎么了?」文晚晚问道。 门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文柚抹着眼泪跑到跟前,隔着门槛哽咽着说道:「前天到处都说你给王爷下毒,后面就来了几个婆子,把我这屋从里到外翻了一遍,还让人把我看管起来不许出门,那几个婆子动不动就要打我骂我,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呀!」 她突然捂住脸痛哭了起来,文晚晚心中愧疚,连忙取帕子给她擦泪,道:「都是我不好,原本一早就想过来看你的,只是王爷病得厉害,我一时走不开,这才拖到了现在。是哪些婆子打你骂你了?姐姐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万安。」 「我是个没用的人,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文柚哭着说道,「先前在淮北,因为你一家子都被抓起来,到现在爹娘还没消息,如今又因为你,我想回回不去,还要在这里受人欺负!」 文晚晚怔住了,帕子拿在手里却放不下去,许久,才涩涩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姐姐。」 文柚一时怨恨,脱口而出,到这时又觉得心里不安,怯怯地看她:「我,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想回家了。」 「不怪姐姐,是我考虑不周,没及时让万安他们照应这边。」文晚晚心头酸涩,只觉得年少时的姐妹情意,终究抵不过世事变迁,许久才低声说道,「待会儿我回去问问王爷有没有大伯跟婶娘的消息,要是办妥了的话,我跟王爷说说,送姐姐回家去。」 「真的?」文柚心中一喜,跟着又犹豫起来,「不过,不过……」 她拉着文晚晚进了门,凑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道:「陛下让我过来陪你,要是陛下不答应,我就怕我回不去,好妹妹,你能不能帮我跟陛下说说,让我回去?」 文晚晚看着她,许久才点点头,道:「好。」 她四下一望,见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便伸手撕下一角,屋里没有笔墨,文晚晚便从妆奁里蘸了胭脂,在那片碎纸上写了「信笺」两个字,跟着把那片碎纸塞进了妆奁里。 文柚认得第一个字,却不认得第二个,忍不住问道:「妹妹,你写的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姐姐不必问,再等等吧,应该会有消息的。」文晚晚嘆口气,到底伸手帮她擦了眼泪,「我这就去找万安,一定给姐姐讨个说法。」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前院,偷眼一看,正屋掩着门,万安和林嬷嬷都守在廊下,林氏应该还没走,文晚晚折身退出来,沿着大路来来回回地走着,上夜的丫鬟们逐个点亮各处的灯笼,斑驳的树影子拖在地上,深深浅浅,像是剪碎了的画图。 文晚晚想,她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在不知不觉碎成了一地,原来最容易改变的,竟是人心。 就像文柚对她,就像她对叶允让,只是不知道叶淮对她,能长久几时? 正房里。 林氏低声道:「阿淮,影儿已经知道错了,你饶她这一次吧!」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若是饶了她,今后在这府里,我拿什么来管束别人?」叶淮只是不肯松口。 「阿淮,」林氏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你不肯饶过影儿,是因为怨恨我,对不对?」 叶淮淡淡一笑,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怎么敢怨恨母亲?」 他这么说,林氏便知道,他必定是怨恨的,心里空落落的,许久才道:「那会儿我去看影儿,听她说了几句话,突然明白了很多事。阿淮,我当初,也不是这样的,当年你祖母不喜欢我,嫌我出身不好,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我一心想讨好她,事事都学着她来办,可是,可是……」 可是努力了半辈子,裴氏还是看不上她,而她不知不觉中,却又变成了裴氏,开始百般挑剔儿子看中的女人。 「母亲说这些,跟林疏影的罪行有什么关系?」叶淮没什么耐心再听,打断了她,「我自问不是有耐心听人诉苦的人,若是母亲没有别的事,我要传人讯问了。」 「阿淮,你如今连听我说话都不愿意了吗?」林氏心里一沉,不觉悲苦起来,「我们母子两个,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叶淮笑了下,道:「母亲这些年,何尝在意过我想说什么?」 他快步走去门前,正要开门叫人进来,林氏一把拉住了他:「阿淮,你是因为试药的事怨恨我对不对?我并不是不心疼你,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第147页 叶淮转过头看着她,问道:「觉得什么?」 「你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大哥他,你,」林氏鼓足全身的勇气,低声说道,「淮南不能没有你大哥……你大哥中毒太深,如果是他来试,我怕一个不好,就会要了性命……」 叶淮笑着打断了她:「我明白,淮南不能没有大哥,但可以没有我。」 「不是!」林氏急急说道,「阿淮,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叶淮看着她,笑意幽微,「我情愿为大哥试药,就算是要我死,只要能救大哥,我也绝不会皱眉头,不过母亲,你不该瞒着我,这个决定,不该由你来做。」 第81章 嘴唇一点点擦过她的头髮…… 林氏从房里出来时, 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她想她明明是诚心诚意想要弥缝母子两个的关系,为什么一开口,就完全事与愿违呢?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 已经听见叶淮在里面吩咐:「把林疏影和其他人证都带过来。」 林氏心中一凛, 却无比清楚地知道, 无论她是求情还是命令, 叶淮都不可能听她的,她救不了林疏影。 林嬷嬷上前扶着她,看着万安带着小厮们往后院去带人,忙压低声音问她:「太妃,怎么办?」 「你快去找大夫人过来!」林氏急急吩咐道。 她站在院门前, 看着林嬷嬷一路小跑着赶出去, 心乱如麻。眼下,也只盼着叶淮能给薛令仪几分面子,饶过林疏影,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她在小儿子面前, 竟然还不如大儿媳这个外人有脸面。 院外有人说话, 却是万安:「文姑娘,王爷正让我去请你呢,原来姑娘已经回来了。」 又听文晚晚笑着问道:「王爷在屋里吗?」 林氏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希望来, 林疏影想害的是文晚晚,可眼下她好端端的一点儿事也没有,那么林疏影就不算有罪,更何况文晚晚若是懂事,便该主动替林疏影开脱, 劝着叶淮孝顺她——如果她真能这么懂事,那么,她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叶淮给她一个侍妾的名分。 只要她能懂事些。 林氏觉得,她应该会懂事的,只要她还想留在叶淮身边,就该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婆婆的欢心。 林氏定定神跨出门槛,文晚晚正要进门,看见她时福身行礼,叫了声:「太妃。」 「你过来。」林氏道。 除了那天在暗室门外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外,林氏从来没正眼看过她,文晚晚有些意外,但还是走了过来,问道:「太妃有什么吩咐?」 林氏肃穆了神色,低声向她说道:「王爷要审问投毒的事,这事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如今你好好的,王爷也没事,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文晚晚安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开了口:「我并不知道。太妃可否明示?」 林氏不相信她猜不出来。她查过她的过往,她能赤手空拳在宫里混到高阶女官的位置,还能被皇帝看中,被太后嘉奖,她不可能笨到猜不出她要她做什么,她是在装傻。林氏有些羞恼,然而此时有求于人,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前天的事只是虚惊一场,你反正也没事,王爷性子乖张,不肯听人劝,但我觉得你应该懂事些,你去劝劝王爷,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难堪?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看,对王爷的名誉也不利。」 文晚晚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林氏一阵不自在,不由得转过了脸,就听她问道:「恕我愚钝,我有些不明白,王爷按规矩处置,为什么反而对王爷的名誉不利?」 林氏道:「又没什么大事,大张旗鼓闹起来,岂不让外人看笑话?」 文晚晚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轻声问道:「太妃可曾真心为王爷着想过?」 「放肆!」林氏最听不得别人说她对叶淮不好,立刻怒起来,抬高了声音,「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是为阿淮着想?」 「那天的事府中上下都看在眼里,无辜中毒的丫鬟有七八个,高将军还因此顶撞了太妃,王爷若是不查,不把背后犯案的元兇交出来,该如何让高将军安心,如何向府中人交代?」文晚晚神色肃然,「太妃,我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居上位者,必须处事公正,令行禁止,才能收抚臣下,让跟从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太妃身份尊贵,见识高远,又怎么能不懂这个道理?太妃为着一己私心,就想让王爷不顾公允,失了人心,又怎么能说是为王爷着想?」 「放肆!」林氏只觉得一字字一句句都戳着她的心窝,越是说得对,越是让她无法容忍,厉声道,「你说的冠冕堂皇,无非是为了自己泄愤,这才死咬着不放!是我看错了你,我还以为你能懂事点,没想到你的心胸竟然这样狭窄!」 文晚晚淡淡说道:「如果不肯放过元兇就是心胸狭窄,那我宁愿心胸狭窄。」 她不等林氏再说,立刻福身行了一礼,道:「告辞。」 走进门来,鼻尖却是一酸。 刚到淮南时,她也曾疑惑为什么叶淮与林氏母子间的情形那样古怪,可这大半个月看下来,她渐渐发现,并不是叶淮不近人情,而是林氏对他,实在称不上一个慈爱的母亲。 林氏很关切他的身体,他毒发时林氏寝食不安,一直守在门外,可他心里怎么想,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林氏并不关心,甚至可说是相当漠然。
第148页 就像他们刚从淮浦回来时,母子两个乍一见面,林氏不去问他在外面好不好,反而当着他的面,命令侍卫拿下他带回来的女人。 即便她是他母亲,但毕竟他才是镇南王,林氏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当众下他的面子,伤损他的威严。 更何况他是那么样骄傲的一个人,被母亲这样对待,心里该有多么懊恼不平。 文晚晚嘆了口气,那件事她身在其中,看法也许有些偏颇,可是这次,林氏若是想保住林疏影的话,也不是没有法子,比如她抢在叶淮前头,主动惩处林疏影,哪怕是处罚得轻些,也算是对叶淮有个交代,再加上众人劝解,叶淮也未必就非要较真,可她偏偏想要林疏影毫髮无伤地退出,根本不去想若是叶淮不顾公理,只顺从她的心愿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 说到底,林氏并不很在乎叶淮的想法,或者说,她总有更看重的事更看重的人,排在叶淮前面。 文晚晚想起早晨叶淮醒来时,一直黏在她身边那种依恋的模样,心里越发酸涩了。她固然从小孤苦,可叶淮这样的,其实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他们两个还真是,同病相怜。 「回来了。」耳边传来叶淮的声音。 文晚晚抬眼一看,叶淮站在廊下,眉眼深深地看着她。 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不曾见面,可这片刻,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有点想他了。 方才她独自在外面徘徊时,觉得对将来的一切都觉得不能确定,尤其是人心,可这时候她突然领悟到,即便不能长久,至少现在,他是真心爱恋她,她也是真心想要对他好。 这就够了。她没什么可惆怅的,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文晚晚快走几步,还没到台阶跟前,叶淮已经伸手来拉她,声音低低的:「在外头说什么呢?」 原来他听见了。文晚晚抬眼一笑,搂住了他的腰:「说待会儿你审案的事。」 叶虽然听见她在跟林氏说话,可毕竟隔得太远,并没有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便握住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审?」 「你想怎么审,便怎么审,」文晚晚将他又搂紧一些,就势蹭着他的手心,柔声道,「我只想让你这辈子都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不用受人拘束。」 她的声音清淡,听到他耳朵里,却像是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是欢喜多些,还是感慨多些。 他觉得心口有些闷闷的酸涩滋味,他想他应该欢喜才对,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对,可这时候,他却只是默默地拥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怀中的她温暖柔软,却又坚强有力,叶淮茫然地想,即便他能纵横天下,破敌百万,可这世上能让他安心的,却是娇娇柔柔的一个她。 老天总算,并没有薄待他。 叶淮抱着她,嘴唇一点点擦过她的头髮,细细地吻着,心头上那点酸涩的滋味慢慢散去,慢慢地,变成了一片温暖静谧。 老天还真是,不曾薄待他。 院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提审的人陆续来了,怀中的文晚晚动了动,似乎是想挣脱开他,叶淮不再吻她,却还是揽住她的腰不肯松手,目光慢慢扫过乌压压站了一院子的人,淡淡说道:「开始吧。」 事情并不难查,闺中女子,但凡出门就有无数人跟着,况且这计策原本也不复杂,无非就是想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利用林氏拿下文晚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济原堂的伙计认出从青罗房中搜出的衣服帷帽与那天去买缑藤粉的女人穿的衣服帷帽一般无二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毒是青罗吓得,幕后主使大约就是林疏影。 青罗挣扎着叫道:「是奴婢做的,奴婢情愿认罪!」 叶淮看向了林疏影:「你怎么说?」 林疏影看着他紧紧揽在文晚晚腰间的手臂,淡淡说道:「我无话可说。」 她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青罗,向叶淮说道:「此事是我的主意,青罗只是奴婢,身不由己,这事跟她没有关系。」 「姑娘,你不用管奴婢!」青罗声嘶力竭地叫道,「毒是我买的,也是我下的,你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都是奴婢做的!」 「行了。」叶淮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兴致看你们主僕情深。」 他看向一旁站着的家令,道:「依府里的规矩,该如何处置?」 家令看着边上林氏,吞吞吐吐地说道:「投毒,诬陷,两罪并发,依规矩须得杖责一百,终身幽禁。」 叶淮吩咐道:「拖下去,杖责。」 「慢着!」林氏咬着牙站了起来。 第82章 你餵我就吃 薛令仪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忙赶来, 其他受讯问的人都已经被带走,唯有林疏影留在院里,等待受刑,可林氏牢牢护在她身前, 嘶哑着声音喝令行刑的人退下, 两方僵持之时, 叶淮只揽着文晚晚在边上冷眼瞧着, 一言不发。 薛令仪匆匆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林氏面前,含泪说道:「儿媳不孝,让母亲受惊了!」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林氏的声音有些哽咽,伸手去拉她起身, 「你快跟二郎说说, 一百个板子打下去,哪里还有命来!影儿就算千错万错,也罪不至此, 只不过几个丫鬟吐了一场罢了, 文氏没事, 二郎也没事, 怎么能下这个毒手!」
第149页 叶淮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依旧没有说话。 薛令仪的声音低而沉稳:「母亲息怒,规矩法度摆在这里, 王爷也没有法子,求母亲体谅体谅王爷的难处吧!」 林氏万万没有想到薛令仪非但不肯替林疏影求情,反而要她体谅叶淮,一口气噎在喉头,半天也喘不过气来, 只是用力捂住心口,脸色煞白。 「母亲!」薛令仪见她情形不对,连忙跪走两步,抬起身子去搀扶她,「你千万别生气,要是为这个伤了身子,儿媳就罪该万死了!」 林氏见她直到这时还是绝口不提求情的事,失望愤怒中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她怀中。 「母亲!」薛令仪长唿一声,立刻吩咐道,「快去请裴大夫,太妃晕倒了!」 林嬷嬷再顾不得别的,撒腿就往门房里跑着叫人,原本等着行刑的人也不敢再上前,只站在边上忐忑不安地看着叶淮。 林疏影趁机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林氏身边,哭着叫她:「姑妈,姑妈你醒醒!」 「王爷,」薛令仪跪坐在地上,扶着林氏含泪说道,「母亲上了年纪,受不得气恼,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暂时往后面放一放,等母亲看过病再说吧。」 「此事不了,太妃也不得安生。」叶淮松开文晚晚,上前帮她搀扶着林氏往屋里走,吩咐道,「带林疏影下去行刑!」 「二弟,」薛令仪放软了声音,「疏影妹妹虽然一直在府中照顾母亲,但到底不是这府里的人,我以为不宜按着府中的法度来处置,须得按着国法来办。」 叶淮看着她,淡淡一笑:「看来嫂嫂已经查过了国法,依着国法,又该怎么处置?」 薛令仪垂着眼皮,道:「投毒未遂,依着国法,当杖责二十,逐出本州。」 叶淮面无表情地说道:「嫂嫂费心了。」 薛令仪嘆口气,没有分辩。 林氏求到她头上,她就算再不想插手,也知道自己决不可能置身事外,思来想去,唯有这一计可行,起码先保住林疏影的性命,否则那一百板子打下来,肯定是活不成了。 薛令仪低声道:「二弟,投鼠忌器,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叶淮眸色深深,许久,慢慢点头道:「好,就依国法处置。」 林疏影跪在地上,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煞白着脸说道:「王爷,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求王爷开恩,容我受罚之后留下伺候太妃,等太妃痊癒之后再离开淮路州。」 她充满期望地看着叶淮,却见他神色淡然,毫不迟疑地说道:「不行。」 林疏影绝望地坐倒在地,耳边听见叶淮冷淡的声音:「带出去,杖责二十,立刻逐出淮路州。」 两刻钟后,林氏悠悠醒转。 抬眼一看,薛令仪正坐在身前为她敷热手巾,叶淮站在不远处,负手看着门外,神色冷肃。 林氏挣扎着想要起身,问道:「影儿呢?」 薛令仪低声道:「二弟依着国法,杖责二十,方才已经命人送出王府了。」 林氏先是松了一口气,跟着又着急起来:「她单单弱弱一个人,怎么经得起二十个板子?伤的怎么样了?你们把她送去哪里了?回林家吗?」 「不,」叶淮走过来几步,站在床前看着她,「我已经命人通知舅舅,送林疏影回武乡县。」 武乡县,是林氏的祖籍,如今那里虽然还有林家的老宅和一些族人,但地方十分偏僻,比起淮路州这种繁华地方根本是天上地下,林氏急了,喘着气说道:「快叫她回来!你打也打了,怎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我不会接她回来。」叶淮淡淡说道,「快要打仗了,府中不能留着后患。」 林氏顿时怔住了,半晌才追问道:「打仗?打什么仗?」 「这几天就有准信儿了。」叶淮道。 旧时光整理 他走到门前站着,不再说话,林氏知道他不会改主意,可又怎么能任由他算了?一颗心像在滚油锅里煎熬一样,不觉痛哭起来。 府门外,一辆小车趁着夜色往城门口驶去,迎面一辆小轿急急走来,裴勉骑马护送着裴郁春往王府门前赶,看见车上镇南王府的徽标时,裴勉拍马过来问道:「可是王府过来催促家祖的吗?」 车边押送的侍卫认得他,忙道:「裴长史。」 后面的话侍卫却不知道该怎么回,便犹豫着没吭声,林疏影在车里听见了,强忍着疼痛蜷缩成一团,生怕被裴勉看见这耻辱的一幕,下一息,车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裴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眼中透着怜悯,低声道:「林姑娘。」 林疏影羞耻到了极点,立刻捂住脸,拼命往角落里缩,不肯让他看见。 可裴勉一眼就看出来,她受了嵴仗,而且下手不轻。她头髮蓬乱,脸色青白,捂住脸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若不是素日里的脸面撑着,只怕当场就要哭出声音。 裴勉的公署就在王府,这几天府中的动静他影影绰绰也听说了些,只是没想到,叶淮居然真的命人给她行刑,此时见她失魂落魄,不免问道:「姑娘是要回林府吗?」 林疏影只是不做声。 裴勉嘆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车门。 车子飞快地走远了,裴勉拍马追上前面的裴郁春的轿子,心神不宁。待到进府时,裴郁春赶着去给林氏诊治,裴勉走到叶淮跟前,低声道:「王爷,刚收到京中传来的信息,皇帝昨天下诏向王爷问罪,并传谕沿江州县,若是王爷收到诏书后没有进京请罪,就立刻兴兵讨伐,诏书还在路上,大约一两天后就能收到。」
第150页 叶淮淡淡道:「他要打,那便打。」 「洞夷兵这几天也在集结,有六千步兵已经先行赶往玉兴关。」裴勉道,「另有小股散兵近来一直骚扰南境,淮南卫所的一座粮仓也遭到袭击,所幸黄将军及时帅兵赶到,杀退敌寇。」 玉兴关是洞夷境内距离淮南边境最近的一座关隘,黄森率领的淮南卫所兵就在附近屯住,卫所的军屯距离玉兴关一百多里地,粮仓之类也大多设在附近,最是紧要的所在。 叶淮皱了眉,问道:「最近的粮仓离玉兴关也有一百多里地,洞夷兵是怎么摸进来的?」 「黄将军正在查,不过南境多山岭河流,要想彻底清查只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裴勉道,「王爷的身体可曾大安了?军务紧急,是否召集众人,商议一下对策?」 「那就传令下去,明日一早进府议事。」叶淮看了眼正在里间守着林氏的薛令仪,问道,「之前交代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裴勉的声音越发低了,「是否还要继续查?」 「继续盯着,」叶淮沉吟着说道,「放消息出去,就说我要公布遗诏。」 里间传来裴郁春的说话声,林氏已经诊完脉了,叶淮正要过去询问,忽听裴勉说道:「王爷,属下来的时候碰见了送林姑娘的车子,看那方向,似乎不是往林家去的。」 「去武乡县。」叶淮抬步往里走。 裴勉吃了一惊,连忙追上来,道:「武乡紧挨着淮水,万一两边交战,立时就在战火之下,只怕住不得。」 叶淮瞥他一眼,道:「百姓住得,她为什么住不得?」 他不再理会,迈步走进里间,裴勉纵然还有许多话也只得暂时打住,回想着方才匆匆一瞥间林疏影凄凉的模样,心中七上八下,始终不能安定。 文晚晚等到亥正时分,才看见叶淮回来,连忙迎出去问道:「怎么样了?」 「没大碍。」叶淮挽住她往屋里坐,轻声道,「你在做什么呢?」 「熬了点青菜菌子粥,」文晚晚仰起脸看着他,「再吃点吧?熬了大半夜,你白天吃的太少,肯定支撑不住精神。」 叶淮看着她,一缕柔情慢慢漾起在眸中,转眼间满心里都是暖融融的,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餵我就吃。」 「你呀。」文晚晚笑着揪了揪他的耳朵,可也没有反对。 砂锅煲着浓稠的粥,菌子撕成细细的丝缕,和着切碎的青菜,白是白绿是绿,颜色清爽,香气扑鼻,文晚晚盛了一小碗出来,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抿了一下,觉得不热了,正要餵叶淮时,他已经低下头,薄唇微张,就着她刚刚吃过的地方,一口咽了下去。 鲜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叶淮含着笑问她:「怎么做的?这样鲜。」 「用熬了几个时辰的猪骨和母鸡、火腿打底,滤了渣子后用来熬粥,鲜味都在汤里呢。」文晚晚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道,「你口味清淡,这样有点肉味又看不见肉的,我想着也许你还愿意吃点。」 叶淮抿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送到她嘴边,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愿意吃。」 「真的?」文晚晚笑起来,低头吃了,又舀起一勺,「那么以后我每顿饭都给你做,你可得好好吃。」 「嗯。」叶淮心满意足,揽住她的腰把她放在膝上,轻轻一吻,「以后每顿饭,咱们都在一起吃。」 第83章 我都听他的 两天后, 朝廷的使者带来了叶允让的诏书,斥责叶淮目无君上,对上次私自潜入淮浦的事始终没有悔改之意,责令叶淮立刻随使者入京请罪, 否则严惩不贷。 叶淮当众撕掉诏书, 向使者道:「回去告诉小皇帝, 要打便打, 不需废话!」 使者抱头鼠窜,渡过淮水之后立刻传下叶允让的第二道旨意,即日起封锁淮水,禁止过河,沿河各州县加强戒备, 严阵以待。 在封河之前的最后半个时辰, 一艘装满丝绸的货船到达淮路州码头,高恕率领卫队,从船底的货仓里接出了文晚晚的大伯文庚辰一家, 还有文晚晚的两个舅舅, 大舅舅周榕和二舅舅, 前任干州别驾周桐一大家子人。 镇南王府中。 议事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密密把守着卫兵,镇南王属下三州两郡的官员两天前就已收到镇南王的传召,此时齐聚一堂, 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叶淮的目光逐个扫过厅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沉声道:「此次朝廷跟镇安王府已然撕破脸,接下来必将有所动作,我意已决,将与朝廷周旋到底, 诸位愿意追随本王的就留下,想走的本王也不强求,即刻去长史公署注名,交割之后在城南驿等候,本王会遣人去取你们的家眷,两日之内一併送过淮水。」 厅中鸦雀无声,许久,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站起身来,朗声说道:「王爷这是要反?朝廷并不曾慢待王爷,王爷包藏反心,辜负陛下的厚爱,就不怕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吗?」 叶淮定睛一看,却是叶允让派下来的镇南王傅陈朗,叶淮哂笑一声,道:「你不说话,本王险些把你忘了,来人,把陈朗私自送往京中的书信都呈上来!」 侍从很快呈上来一大盒书信纸扎,叶淮随手拿起一封扫了一眼,道:「陈朗,七月九日,你不曾请示本王,擅自将王府防卫轮值情况上报皇帝,并在信末建议皇帝派遣高手,趁府中换防之时擒住本王。」
第151页 又拿起第二封:「八月二十一日,你藉口出游,暗自窥探沿河防务,偷画兵力部署图,送人京中。」 「这一封是前天的,」叶淮又拿起一封,「你密奏皇帝,说本王病发,建议皇帝周密筹划,在下次本王病发时突袭,取本王的性命。」 他将信件丢回盒子里,冷冷说道:「名为王傅,实则皇帝的鹰犬,陈朗,你可知罪?」 陈朗万万没想到所有信件都被他拦截,不消说,他收到的那些回信自然也是假的了,心中懊恼万分,愤愤说道:「即便是镇南王,一体一身也都是陛下所赐,本官早就看出你有不臣之心,不得不奏报陛下及时应对,本官何罪之有!」 「呵。」叶淮淡淡一笑,「本王从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你想要本王的性命,那就不如,本王先取了你的性命。」 他抬高了声音,吩咐道:「推出去,斩了!」 「王爷,」薛宣和连忙起身劝阻,「陈朗虽然罪该万死,但此事事态尚不明朗,陈朗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王傅,若在此时杀陈朗,只怕人心因此动盪,于王爷的大事不利,不若先关押囚禁,再做处置。」 「留着这种人,才是让人心动盪,」叶淮道,「推出去斩了!」 卫士立刻上前扭住陈朗,陈朗万万没想到叶淮居然敢杀他,嘶声叫道:「本官是陛下亲自任命的王傅,叶淮,你居然敢擅杀朝廷命官?叶淮,你根本就是要反!」 叶淮淡淡一笑,反问道:「是又如何?」 陈朗咒骂着被退了出去,不多时外面一声惨叫,骂声再也听不见了,厅中一时寂静无声,众人都低着头,犹豫不决。 「诸位放心,陈朗一心想要本王的性命,本王这才杀他,其他人只要没有私通朝廷,暗算本王,本王依旧是那句话,去留随意。」叶淮看向厅中,「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王爷!」许久,一个官员站起来,道,「镇南王府与朝廷相安无事四十多年,前次王爷私自离开淮路州,潜往淮浦,此事本就是王爷违背做臣子的纲纪,陛下下诏申斥,王爷只消上表谢罪,以陛下的宽厚定不会过分怪责,王爷却始终不肯认罪,请恕下官直言,此事是王爷处置不当,王爷为何反而怪责朝廷?」 叶淮点点头,看向厅中剩下的人:「还有谁有话说?一併说来,本王没耐心逐个应付。」 又一人迟疑着站起来,道:「歷任先王都是朝廷册封,王爷此举,是否不够妥当?」 「一旦朝廷怪责,淮南数十万户生民都将陷入水火之中,王爷当心怀百姓,三思而后行啊!」又一人道。 转瞬之间,便有十来个官员起身询问,叶淮听了多时,沉声道:「裴勉,把人带上来!」 裴勉应声而去,不多时带来七八个手脚戴着镣铐的犯人,其中几个不梳髮髻,头髮只是扎着辫子绑着各色布条,一看就是洞夷人,还有一个穿着武官服色,看起来又像是朝廷官员,最后一人虽然低着头,却很快被认了出来,是玉兴关的关门守,吴前。 叶淮高坐正中主位,一指那个武官服色的人:「他是青州参军张建生,去年本王在南境死战洞夷人,张建生奉皇帝之命率领三千人潜入淮南,突然从背后偷袭本王,本王麾下有一千多人因此罹难。」 皇帝竟然偷偷派兵袭击镇南王,而且还是在镇南王与洞夷人对战之时?众人大吃一惊,不由得低声议论起来。 「这个是洞夷第六洞洞主和他手下的将领,」叶淮又指了指那几个洞夷人,「前几天他带一千兵越过玉兴关,偷袭淮南卫粮仓,是吴前奉了皇帝的命令,偷偷打开玉兴关,放他们进来。」 众人越听越惊,议论声越来越大,沈玉山站起身来,愤愤说道:「咱们王爷在淮南拼命,皇帝躲在后面享清福,还千方百计暗算王爷,这种昏君,还留着做什么!」 郭彦立刻附和道:「要不是王爷,淮南的百姓早就被洞夷人祸害得没法活了,皇帝不念功劳也就罢了,反而一心要害王爷,忠奸不分,不配为君!」 又有人道:「皇帝不把咱们淮南当成一家人,咱们也不受这窝囊气,无论王爷如何决定,卑职都听王爷的!」 胡铨一撩袍子跪下了:「下官誓死追随王爷!」 裴勉立刻也跪下了:「皇帝不仁,属下誓死追随王爷,唯王爷马首是瞻!」 头一开,立刻便跪倒了一大片,纷纷说道:「下官誓死追随王爷!」 叶淮站起身来,神色肃然:「皇帝不仁,勾结洞夷,残害淮南百姓,本王誓与皇帝周旋到底,宁可玉碎,绝不瓦全!还是那句话,愿意追随本王的,留下,不愿意的,即刻注名走人!」 一时间厅中群情激奋,虽然也有十来个人低着头离开,但绝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叶淮目光炯炯,朗声道:「即刻将皇帝勾结洞夷的证据遍传天下,从今天开始,镇南王府不再奉朝廷命令,本王将率领淮南子民,誓死捍卫淮南,不让洞夷人越过玉兴关一步!」 「誓死捍卫淮南,不让洞夷人越过玉兴关一步!」近百人齐声高唿,声震九霄。 文柚院里,文晚晚模煳听见了外面的唿声,快步走到窗前侧耳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 「妹妹你看,」文柚从妆奁里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心慌意乱,「我吃过早饭回来时,突然发现妆奁里多了这个,妹妹,这是什么?」
第152页 文晚晚打开塞子闻了下,无色无味,看上去像是清水,想了想塞进袖子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等我拿回去看看吧。」 她收好瓶子,笑道:「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爷已经派高将军去码头迎接大伯跟婶娘了,赶得快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到。」 「真的?」文柚喜出望外,「之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怎么突然就来了?」 「都是机密事,王爷怕走漏了消息,所以之前也没跟我说,」文晚晚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连忙赶过来告诉姐姐。」 「阿弥陀佛!」文柚双手合十,泪光盈盈地念了一声佛。 可是很快,她又发愁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文晚晚问道:「妹妹,陛下有没有给你回信,有没有说我能不能回去?」 文晚晚摇摇头:「我没接到陛下的消息。」 文柚失望地低下了头。 「姐姐,你真的要回去吗?」文晚晚虽然知道她的心思,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劝她,「我听王爷说,淮南跟朝廷可能马上就要不通来往,说不定还会打起来。」 「啊?」文柚大吃一惊,「为什么?王爷总不会要造反吧?那可不行!陛下那么好的人,王爷怎么能干这种事!你赶紧去劝劝王爷,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不得!」 「我么,」文晚晚微微一笑,「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听他的。」 第84章 那我正好,为所欲为 回到卧房后, 文晚晚屏退下人,装作看书的模样躲在书架子后面,打开了那个小瓷瓶。 用簪挺蘸了点里面无色无味,看起来像清水似的东西, 在纸上划了一道, 并没有任何颜色, 白纸上湿湿的一条线, 看起来还是寻常的清水。 等干透之后再蘸水打湿,那条线变成了淡淡的墨色,果然,这是叶允让捎过来的,让她写信的东西。 文柚院里有叶允让的人, 只是不知道, 是那些伺候的丫鬟婆子,还是另有其人,暗中熘进去, 传递消息? 原本她打算顺藤摸瓜, 找出府里潜藏的细作, 经过叶淮上次毒发的事, 她却改了主意。 叶淮的毒等不得,那些负责传信的小喽啰多半不会知道解药的下落,她须得拼一把, 直接向叶允让要。 文晚晚用簪挺蘸着,飞快地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写了「解药」两个字,折成了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连环方胜。这方胜,当初在英华殿的时候她教叶允让叠过,叶允让一看就知道是她。 文晚晚将方胜藏在袖子里, 又把那一小瓶水倒进自己妆匣里的一个空瓶,再重新往小瓷瓶里灌了清水盖上塞子,这才又过去文柚的院子,文柚正在院门口站着,似乎在听议事厅那边的动静,看见她时满脸掩饰不住的紧张:「外面一直闹哄哄的,该不会出事了吧?」 「姐姐在王府里,怕什么?」文晚晚拉着文柚回房中坐下,打开了妆奁,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递给她,「我回去仔细看过了,就是清水,大概是谁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吧。」 文柚皱着眉头,不由得又打开瓶塞看了又看,文晚晚趁机把袖中藏的方胜压在妆奁里垫着红绸子底下,跟着关上了妆奁。 文柚放下瓷瓶,闷闷地说道:「昨天万安公公专门来过,把院里头那几个不好说话的丫鬟婆子都换下去了,我还想着应该会好些,可这又是谁毛毛躁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这儿扔?」 文晚晚笑着岔开了话题:「等大伯跟婶娘来了,姐姐要是不想住这里的话,就跟大伯他们一起,再挑个地方住吧。」 「我,」文柚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想回去。」 「姐姐,大伯跟婶娘都来了,你又何必要走?一家人难得团圆,要么就留下吧?」文晚晚低声劝道,「而且淮南和朝廷如今情势紧张的很,大伯和婶娘又是王爷从皇后眼皮子底下救出来的,我只怕姐姐真要是去了淮北,会被当成淮南的细作。」 「不会的,陛下不会这么对我。」文柚看着她,神色恍惚起来,「陛下对我很好,陛下说话和气的很,还总是对我笑,陛下不会把我当成细作的,好妹妹,你快点跟陛下说说,让我回去吧!」 文晚晚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 天黑下来时,文庚辰和周榕、周桐终于到达镇安王府,几家人凑在一处,男男女女几十个人,相见时都如同梦寐中一般,又是欢喜又是感慨。 文柚拉着父母,不停地哭泣,文晚晚便跟两个舅舅待在一处,外祖父母前几年已经过世,不过周家人丁兴旺,周榕、周桐膝下各自都有三四个儿女,比文晚晚年龄大些,最大的几个膝下已经有了孩子,此时一个个在父母亲的引导下对着文晚晚不停地叫姑姑叫姨姨,偌大的花厅中咿咿呀呀的,顿时都是小孩子的笑语声。 文晚晚不知不觉便湿了眼睛。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孤单单的一个,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有了这么热闹的一大家子人。 叶淮握着她的手,低头含笑在她耳边说道:「是不是看得眼热?等我好了,咱们也生几个。」 文晚晚脸上涨红了,心里却是甜的,仰起脸在他耳边轻声道:「多谢你。」 当初冒名顶替入宫,虽然赤手空拳也算闯出了一条路,可顶着别人的身份,心里终归有许多顾虑,并不敢联络舅舅,更不用说与家人团聚,如今有他撑腰,有他一力支持,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自己,亦且还找到了这么多亲人。
第153页 此生何幸,能遇见他。文晚晚向叶淮身边凑了凑,头放在他肩上,声音低哑而甜蜜:「南舟,我很欢喜。」 叶淮低眉一笑,神采飞扬:「你欢喜就好。」 「王爷。」周榕跟周桐并肩走来,向着叶淮深深一礼,「草民能够脱险,全仰仗王爷之力,相救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叶淮连忙亲手扶住,不让他们再行礼,笑道:「都是自家人,两位舅舅不必客气。」 周榕、周桐乍然获救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见叶淮跟文晚晚的亲密情形,又见叶淮并不称名道姓,只跟着文晚晚叫他们舅舅,心里便猜透了大半,连忙谦逊几句,周榕便嘆道:「当年我们小妹过世时,我一直想接外甥女过去养着,只是隔得太远,后面妹夫也不在了,音信断绝,我一想起来就心里不安,前些年也曾几次去淮浦寻找,可惜一直没找到,要是早知道外甥女居然替别人入了宫,又吃了那么多苦头,当时我无论如何都要接走她。」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文庚辰一家三口听见了,脸上都羞惭起来,文庚辰连忙赶过来,喉咙里咕哝着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难堪到了极点,文晚晚连忙打岔道:「大伯,今天时间太晚了,你跟婶娘先在姐姐院里住着,等明后天有了时间咱们再去看房子,寻一个你跟婶娘都满意的住处。」 「哎,住哪儿都成,托你的福能捡条命回来,哪儿还说啥满意不满意的话!」文庚辰感嘆着,眼睛湿湿的,「二姑娘,你比先前出息多了,看着比宫里的娘娘也不差什么,这要是大街上碰见了,我都不敢认了!」 周家兄弟两个听他说话的模样,便知道他只是个老实无用的人,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周桐想了想,向叶淮问道:「王爷,下午过来的路上在茶棚里吃茶,我听见百姓都在议论说淮水已经封锁,两岸禁止通行,可是真的?」 「不错。」叶淮点点头,「今天早上皇帝下诏,令我入京请罪,我已经撕掉诏书,驱赶使者,即日起不再奉朝廷号令。」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还在咿咿呀呀的玩闹,末了周桐头一个反应过来,忙问道:「王爷今后准备如何?」 「皇帝不仁,不以淮南子民为念,为一己私利勾结洞夷,一再杀伤淮南百姓,我将誓死守住淮南,决不让寸土落入洞夷人之手」叶淮朗声道,「我听闻二舅舅在干州时颇有政声,正想向二舅舅请教一些事情,这阵子可方便?」 「方便方便,」周桐连声说道,「王爷想问什么,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叶淮向万安吩咐道,「叫裴勉和胡铨过来,一同到外书房议事。」 他伸手请周桐先行,自己回头俯在文晚晚耳朵边上,轻声道:「我跟舅舅商量些事情,大约要到很晚,待会儿你自己回房去睡,不用等我。」 文晚晚点点头,见他依旧恋恋不捨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唇,意味深长地笑着,连忙向他胳膊上轻轻一推,低声道:「快走吧。」 周家两个舅母在边上看着,不觉相对一笑,都放下心来。 叶淮走后,文晚晚陪着两家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天已经黑得很了,几个小孩子们累坏了,颠三倒四地打起瞌睡来,周榕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外甥女儿也早些安置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 文晚晚连忙吩咐下人安排周家人到客房中休息,又亲身送了过去,等安排妥当回到前院时,已经是二更天气,梆子一声声敲着,满院里静悄悄的,叶淮还没有回来,秋虫喁喁的叫着,越发显得到处都冷清得不像话。 文晚晚收拾好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一会儿唇边含笑,回味与家人重逢的欢喜滋味,一会儿想起那个方胜,不知道有没有被细作找到,一会儿又担心叶淮这些天每每熬夜到很晚才睡,劳心劳力,只怕对身体很是不好。 正想得出神时,三更的梆子又敲了起来,四周围安静极了,鼻尖却突然嗅到一股子熟悉的竹叶气息。 虽然并没有听见脚步声,可文晚晚立刻就知道,叶淮回来了。 笑容一下子便浮上了两靥,文晚晚闭着眼睛没有动,只觉得那股子清而冽的气息一点点的近了,脸颊边有极细微的风动,纱帐突然被撩开了,那股子竹叶气一下子便盈满了身旁。 叶淮微带着凉意的唿吸拂在她脸上:「睡着了吗?」 文晚晚有心逗他,只是闭着眼睛不做声,假装睡着,下一息,微凉的手指顺着她的领口探进来,叶淮笑得暧昧:「睡着了?那我正好,为所欲为。」 文晚晚低唿一声,按住了他的手:「别闹!」 第85章 撩i拨着他的防线 叶淮钻进被子里, 挨着她睡下时,文晚晚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个很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人到底是什么功夫,怎么解l起衣衫来这样快?难道他习武之人, 在这上头也是天赋异禀吗? 她心里想着, 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太煞风景, 不觉笑出了声。 叶淮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声音里带着不满:「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文晚晚笑着说道。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轻轻一点,指尖碰到了微凉的肌肤,他的衣衫也已经不见了,笑意越发压不住,柔软的嘴唇蹭着叶淮的脸颊, 叶淮感觉到了唇角上翘的弧度, 手上加了些气力,将她一整个扣紧在怀里,牙齿轻轻地合着, 一点点咬过她嘴唇的轮廓, 声音喑哑:「笑得贼兮兮的, 准在心里说我的坏话。」
第154页 牙齿突然使了力气, 文晚晚唇上一疼,伸手扯了扯他的耳朵,嗔道:「你真是个爱咬人的狗子!」 叶淮的唿吸一点点热起来, 心里猫抓似的难耐,忽地松手放开她,挪去了床的另一边。 他近来总是这样,因为不能与她亲i热,所以夜里总是远远地缩在一边躲着她, 文晚晚也没有在意,手指点着他光i洁的后背,轻声问他:「你跟我舅舅说什么呢?这都几个时辰了。」 腰窝被她的手指弄得痒痒的,叶淮最是怕痒,伸手捉住了她的手,道:「问了些淮北的事情,你舅舅有经验也有能力,最妙的是对淮北的体制十分熟悉,正好跟胡铨搭档,我让胡铨带着他先去船监司做事,过几天各处空缺核实出来,我再找个合适的位置给他。」 「那太好了!」文晚晚心里欢喜,凑过来在他颈窝里吻了一下,「这样我舅舅他们就能在淮南长住了,我也有亲人了!」 叶淮忽地翻过身来,抱住她惩罚似地在唇上咬了一下,质问道:「什么叫你也有亲人了?我不算吗?」 文晚晚咯咯一笑,伸手挡住了他,摇着头说道:「不算。」 叶淮冷哼一声,重重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绷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你不算。」文晚晚低低笑着,嘴唇蹭着他的嘴唇,「你不仅仅是亲人,你是……」 屋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其实他并不能看见她的神色,但她还是觉得后面的话太亲昵太稠密了,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可叶淮怎么肯放过她?忽轻忽重地吻着她,只是要追问:「我是什么?」 他的唿吸一点点热起来,沾染得她心里也热了起来,有股子说不出的空虚和渴望,文晚晚像漂浮在激盪的水面上,神思飘忽得厉害,低低说道:「你是,是我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晚晚。」叶淮拥紧她,满足地嘆了一声。 他是她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呢。瞬息之间,所有的不平和委屈都被抚平,有她相伴,这世上其他人如何待他,根本就不必在意。 叶淮的吻擦过她的唇,擦过她的脸颊,最后停在她耳垂的位置,他的吻湿湿的凉凉的,经过之处却迅速燃起一股热,文晚晚觉得身体里藏着的欲a望突然被唤醒,在自己还没意识到之前,已经合身搂住了他,贴在他怀抱里沉沉地唿吸着,回吻上他的唇。 于是他清冽的竹叶气息一下子便盈满了她的口腔,触觉、听觉、嗅觉,几乎所有的感觉都被调动起来,感受这他的存在,又极力地想要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想要索取,想要奉献。 卧房里只是漆黑,叶淮看不见她,但却本能地觉得,此时她的肌肤一定是浅浅的绯色,像初春的桃花,娇艷得无可匹敌。 身体和头脑,理智和情感,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想要她,叶淮恨不能立刻把她揉i进自己身体里,与她翻覆缠绕,永不止息,可他却只能调动出最强烈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渴望。 他闭着眼睛,身体因为极力的压抑微微颤抖着,在亲吻的间隙里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晚晚,晚晚。」 「唔。」她像是嘆息,又像是沉迷,只是挨着他蹭着他,一下下的撩i拨着他的防线。 这可真是要命。 叶淮深吸一口气,逃脱她唇舌的缠绕,想要守好最后一关,可她很快追过来,呢o喃的声音软得像游丝,一圈圈一缕缕,只是缠着他,叶淮再也忍不住,掐i住她软又韧的腰肢,忽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身上,跟着一低头,吻了下去。 像有烟花在黑暗中绽开,文晚晚颤抖着沉i沦着,唇边逸出细细的叫声,烟花越升越高,绽开巨大的花朵,世界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空濛的光。 叶淮握住了她的手,一点点向下,声音里是无法压抑的焦渴:「晚晚,帮我……」 文晚晚醒来时,叶淮已经不在身边了,枕头上留有他的气息,被褥凌乱着,提醒着昨夜的荒唐。文晚晚懒懒地睁开眼睛四下看了一会儿,跟着又闭上了眼睛。 他大约,又去沖凉水澡了,自从不能同房之后,他总是一大早就过去沖凉。 身上软绵绵的,昨夜那难以启齿的欢愉似乎还留着余韵,让她的筋骨都有些酥软,文晚晚拉起被子蒙住脸,迷乱的头脑中却突然抓住了一缕思绪,这个月的月信比起上个月,好像已经迟了两天了。 京城,英华殿。 叶允让屏退下人,急切地拆着那个小小的方胜,连环三叠,她曾经教过他折法,可他太着急了,抖着指尖一时间想不起到底该从哪里拆起,一个不小心,撕破了一个口子。 叶允让有些懊恼,深吸一口气稳住精神,顺着纸张重叠的位置,细细地拆开了方胜。 白纸一张。她果然还记得他说的话。叶允让眼角流露着笑意,急急地用手指蘸了茶水涂在纸上,字迹还没显露时,便已经把脸贴到了近前。 淡淡的黑色一点点显出来,最后变成了两个字:解药。 字迹如此熟悉,是他当年手把手教她学的写字,他绝不会看错的,可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钢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上。 叶允让还怕是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就是那两个字,解药。 她千里迢迢,送了信给他,却是替另一个男人,替他痛恨嫉妒的男人,向他要解药。
第155页 叶允让低低地唿了一声,颓然地用手撑着额角,怔怔地看着那张纸。 药水的效力一点点减退,字迹慢慢消失了,眼前又变成了白纸一张。叶允让哑着嗓子念了声:「阿晚。」 到此时此刻,他才万般不甘地确定,他是真的失去了她。 她心里已经装了别的男人,她这样狠心,居然替别的男人来向他要东西。 「阿晚。」叶允让抓起那片纸,用力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他不会给她解药,他是天子,富有天下,她从前是他的,今后也只能是他的。 叶淮病入膏肓,活不了几天,不,不等他毒发,他的大军就会踏破淮南,押叶淮进京,到时候他会让这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他会当着他的面把她夺回来,然后,杀了他。 叶允让定定神,捡起地上的纸团撕成碎片,走到门前吩咐道:「传东方明。」 不多时,禁卫军左统领东方明匆匆赶到,叶允让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即刻潜入淮南,调动一切暗中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迎文局正回宫。」 东方明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陛下,此时淮南全境戒备,要想从镇南王府带人只怕……」 「没有只怕,」叶允让回头看他一眼,「不惜任何代价,接她回来。」 殿外的花树中明黄的裙角一闪,皇后低声向跟随的宫人吩咐道:「把李明山安插进去。」 她走上宫道,款款向殿中走去,一进门便叫了声:「六郎。」 东方明连忙告退,叶允让走来相迎,握了她的手含笑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母后听说你跟叶淮撕破了脸,封了淮水,怪你事先没跟她商量,太急躁了些,」皇后挽着他往太后寝宫走去,微微一笑,「我在母后面前帮你说了不少好话,母后眼下已经平復了许多,让我来叫你一起过去用午膳,六郎,你要怎么谢我?」 她侧着脸看他,眼波流转,明艷不可方物,叶允让笑了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夜里我去你那里,好好向你道谢。」 「六郎。」皇后横他一眼,似喜似嗔,却又嘆了口气,「罢了,就算知道你是哄我,偏生我就是信你。」 叶允让浅浅笑着,握紧了她的手:「母后那里,还有劳你多替我周全,此事虽然办得急了些,但叶淮是国家的心腹大患,我忍不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及早除掉。」 「只怕你并不单是为了国家吧,」皇后轻嘆一声,「你心里还想着文晚晚,还在为她怪我对不对?」 「怎么会?你我是结髮夫妻,情分并非别人能比。」叶允让忙道,「我要除叶淮,只为了国家大事。」 「可那封遗诏……」皇后微微蹙了眉头,「我就怕逼急了他,他会昭告天下,到时候就怕物议纷纷,也不好收场。」 「几十年前的旧物,就算他拿出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叶允让笑道,「我已经安排了,只在这几天,也许很快就有消息。」 他望着南边的天空,目光深邃:「拔除祸患,在此一役。」 皇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许久,低声道:「不错,拔除祸患,就在这次。」 第86章 假如她在这时候有了身孕 文晚晚一天天算着日子, 待到九月中旬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月信已经迟了整整十天。 她心中犹豫不决,裴郁春说过,叶淮体内的毒很可能会传给孩子, 而且眼下淮南跟朝廷关系紧张, 假如她在这时候有了身孕, 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假如真的有了…… 她的手不知第几次搭上手腕,凝神细听,可脉息里还是听不出任何端倪,只得嘆了一口气。 说到底,她只是在尚药局的时候略略学了些皮毛, 并不能诊出是否有孕, 况且时间到底太短,这时候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良医,怕是也很难下定论。 文晚晚低着眼睛看着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小腹, 无端便生出了几分不舍。如果真的有了, 那是他跟她的孩子呢, 他们歷尽波折才能走到一起, 假如老天慈悲,肯给他们一个孩子,哪怕是粉身碎骨, 她也绝不会让孩子有事。 她必须拿到解药,无论多难,她都必须拿到解药,为了叶淮,也为了他们的孩子。 门帘子一动, 叶淮迈步走进来,弯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柔声问道:「怎么一个人坐着出神,吃饭了没有?」 「还没呢,刚让她们去做,」文晚晚笑着起身,帮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想你,就先回来了。」叶淮在椅子上坐下,伸臂把她抱在了膝上,亲昵地在她唇上蹭了蹭,「咱们一起吃饭,等吃完了饭我再过去。」 如今两岸情势紧张,叶淮镇日忙于公务,往往半夜才能回房,像这样天没黑就到家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了。 叶允让的诏书前几天已经正式颁下,以谋逆之罪褫夺叶淮镇南王的封号,号令淮北的军队半月内向青州集结完毕,并加封太后的侄子、英国公周去疾为平南大将军,统领各路兵马,征讨叶淮。 淮南这边也不甘示弱,叶淮拒不奉诏,以镇南王的名义将不愿留在淮南的朝廷官员逐回淮北,跟着下令封锁淮水,调集淮南三州两郡的兵马沿淮水扎营,与周去疾的兵马隔江对峙。
第156页 与此同时,叶允让勾结洞夷人,几次偷袭叶淮的丑事也被做成告贴分发各地,就连皇宫里面也被贴了几份,叶允让大发雷霆,是以宫中各处近些日子都忙于排查淮南细作,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与告贴一同流传极广的,还有四十五年前帝位的归属疑云。如今到处都说皇帝病笃之时原本是要传位给叶梵的,却被大皇子截住消息,篡位登基,但皇帝驾崩之前拟了传位遗诏命心腹死士带到了淮南,如今还藏在镇南王府中,所以这些年朝廷虽然一直看镇南王府不顺眼,却不敢直接动手,只躲在背后弄鬼,想借洞夷人之手,除掉镇南王府。 这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信,就连淮北的百姓回想着往日的情形,也都觉得这说法很有几分道理,要不然为什么前几任镇南王都不肯进京,而朝廷从来也不追究?要不然为什么大军都已经集结得差不多了,叶允让还是迟迟没有下令渡江强攻?如果不是心虚,不是害怕淮南拿出那道遗诏,又怎么会这么束手束脚的! 叶淮想着这些事,唇边泛起了一点笑意,道:「原本想着痛痛快快打一仗,偏那些文臣有那么多鬼心眼,仗没打上,先打了好一通嘴皮子官司。」 文晚晚嫣然一笑,向他唇上吻了下,带着几分调侃说道:「反正你牙尖嘴利的,打嘴皮子官司肯定也不会吃亏。」 「真的?」叶淮哈哈一笑,沖她亮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那我咬你一口,你试试是不是真的牙尖。」 他搂着她的腰不让她动,作势便来咬她,文晚晚笑着躲闪,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许咬人,小狗子。」 「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叶淮拉开她的手,在她耳朵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要是狗,你是什么?」 他神色刻意做出兇恶的模样,其实咬她的时候却并没有用力,文晚晚习惯性地躲闪着,抬手又想去捂住他的嘴:「我自然,是养狗的人呀!」 手被叶淮抓住了,他翻过她的手心,眼睛瞧着她,慢慢地亲了一口,神色暧昧:「真的?那我现在饿了,你得餵我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嘴唇磨蹭着,沿着她的手心向上,到手腕,又用牙齿咬起了袖子,慢慢地吻上去,文晚晚心里一颤,唿吸热起来,手却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笑着说道:「别闹了,待会儿闹起来,还不是你自己难受?」 这一个多月里,叶淮委实已经忍耐到了极点,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诧,居然能真能忍住这么久不碰她。此时见她眼波如丝,叶淮心头一盪,恋恋地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低声道:「等我好了时,你看着吧。」 白皙的肌肤上立刻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叶淮的指腹慢慢摩挲着,声音低低的:「我这两天大概要出去一趟,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在府里哪儿也不要去,到时候我把月卫留在你身边。」 这个节骨眼上出去,难道是要动兵了?文晚晚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问道:「你去哪儿?」 「去淮水巡查,」叶淮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着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下,道,「小皇帝到处散布消息说我快死了,我得过去露个面,安定军心。」 淮南不停地往外放消息,叶允让也不甘示弱,到处传扬说叶淮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天了,叶淮得病的事府中内外影影绰绰也知道一点影子,听见这消息自然狐疑不定,叶淮原本是毫不在意的,只是架不住薛宣和这些人满怀担忧,力劝他多露露面,稳定军心。 为着这个缘故,前些天叶淮已经耐着性子巡视了淮路州附近的军营,不过如今淮水沿岸聚集的士兵最多,薛宣和便一再进谏,请他亲自往淮水大营走一趟,让麾下的将士亲眼看见他身体康健,这样传言就不攻自破了。 文晚晚听他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一伸腿从他的膝上下来,道:「那我去给你收拾些衣服带上,天冷了,水边比这里更冷,你得穿厚些才行。」 「不忙,」叶淮又把她拉了回来,「我好容易挤出点时间回来陪你,那些没紧要的事等我走了你再弄也不迟。」 他吻着她,低低地笑着说道:「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吃饭,你哪儿也不去,就只陪着我。」 天黑下来的时候,叶淮吃了饭重又回去外面议事,文晚晚带着小燕,悄悄去了文柚院里。 文庚辰夫妇住不惯王府,前几天已经另外找房子搬出去住了,文柚虽然没搬走,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父母家里,文晚晚进院时,院里的丫鬟团儿连忙上前回禀道:「姑娘,夫人去老爷家里了,还没回来呢。」 「我知道。」文晚晚笑着说道,「我先在这里等等她。」 她吩咐小燕在门外等着,独自进了文柚的卧房,伸手从妆奁的红绸底下摸出了一个连环方胜。 这是叶允让给她的第三封信。 上次她写信要解药后,叶允让回信说那毒没有解药,当初制毒的时候只为了一击毙命,根本就没有想过解毒,但如果她肯回去,他就把毒药的成分告诉她。 文晚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眼下,就看这第三封信里,叶允让会不会告诉她。 掌心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方胜,文晚晚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打开来看看,但却知道,这个地点,这个时机都不合适,她得再等等。 她把方胜藏在袖子里,耐着性子又坐了一刻钟,这才起身出门,向团儿说道:「看来姐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先走了,姐姐回来时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明天再来找她说话。」
第157页 回到房里时,文晚晚急急拆开方胜,用手指在白纸上涂了一层温水,叶允让温润流利的字迹立刻出现在眼前,雷黄藤、治葛覃。 这两样毒,她曾从叶淮口中听说过,的确是裴郁春已经分辨出来的毒物之一。他竟然真的告诉了她。 字迹渐渐变淡,一点点消失,文晚晚低头看着,突然觉得,这不是字,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诱饵,在没有得到她确切的保证之前,叶允让不会把所有的毒物都告诉她。 他从来都是耐心的,他在等着她吊着她,直到她如他所愿,一步步走进他的陷阱。 文晚晚把那张纸折起来,送到蜡烛跟前点燃,火光一跳,白纸瞬间染成了灰色,跟着碎裂成一片片,落了下来。 即便是陷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她要救叶淮,救他们的孩子。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叶允让,她肯定能找到妥当的法子,全身而退。 两天后,叶淮离开王府,前往淮水大营巡视,与此同时,淮南官员关于那封遗诏的猜测也达到了顶点,沈玉山在陪同叶淮前往淮水大营的半途中,当众向叶淮发问:「王爷,镇南王府中,究竟有没有那封遗诏?」 叶淮睨他一眼,淡淡说道:「有。」 扈从的官员都是大喜,就连一向沉稳的胡铨也忍不住说道:「太好了!有了遗诏,咱们就名正言顺!王爷准备什么时候公布遗诏?」 「这是这两天吧。」叶淮眯了眯丹凤眼,「我已令裴勉负责护送遗诏,正往这边赶。」 众人不觉欢声雷动:「王爷英明!」 入夜时,闷香从窗户里透进来,护卫的军士睡倒了一片,一条黑影悄无声息的熘进来,从裴勉怀中摸出了一个锦盒,黑影消失后,裴勉忽地睁开眼睛,低声道:「跟上。」 第87章 她的怀抱又暖又软 月黑风高, 四周寂静无声,一条黑影疾疾奔来,悄无声息地跃进了高墙。 浓黑的夜色中,到处都只是深深浅浅的黑色, 黑影却似很熟悉这里的门户, 飞快地奔向正院书房, 在窗户上三长两短, 轻轻叩了五下。 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黑影闪身跳进去,在黑暗中摸出锦盒,双手奉上:「拿到了。」 屋里的人没说话,只伸手接过锦盒, 摸索着去开盖子, 才发现还挂着一把锁。 那人把盒子塞回黑影手里,低声道:「打开。」 声音苍老,年纪已然不小。 黑影接过锦盒, 摸索着找到锁扣, 轻轻一扭, 铜锁应声而开。 屋里的人心中一凛, 立刻说道:「不好,快走!」 话音未落,四周围突然点亮了无数火把, 熊熊的火光中,原本应该在淮水的叶淮神色冷峻,慢慢走向窗前,伸手拉开了窗户。 火把的光映出了房中人花白的头髮和鬍鬚,叶淮淡淡说道:「薛老, 果然是你。」 屋里,薛宣和看着打开的锦盒里一卷黄纸,低声道:「老夫早就觉得王爷突然起事,太过蹊跷,果然是计。」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只道:「淮南不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投靠朝廷?」 薛宣和笑了下,沉声道:「老夫从来都是朝廷的人,何来投靠一说?」 铮一声,黑衣人拔出腰刀挡在薛宣和身前,急急说道:「我来应付,薛老快走!」 薛宣和伸手拨开他,道:「不必了,镇南王既然能算到老夫,自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安排,这怕这时候,你的人都已经落网,况且老夫年迈,跑不动,也不想跑了。」 他上前打开书房的门,躬身做出邀请的姿势:「王爷,请。」 「父亲!」 「祖父!」 「曾祖!」 外面一叠声地哭叫起来,有中年人和年轻人的声音,还夹杂着稚嫩的童声,薛宣和眯着眼睛向庭中看去,红红的火光中,他的一家老小都被士兵驱赶着押在一处站着,满脸惶恐不解,最外面领兵的是裴勉,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他的那些子孙,最小的一个还不满周岁,乍然从睡梦中被带出来,这时候裹在襁褓里放声大哭,在一众害怕疑惑的哭闹声里,越发显得刺耳。 薛宣和心想,他活到古稀之年,四世同堂,原本是众人都羡慕的好福气,如今却正是一锅端。不过,这也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薛宣和心里有剎那的动摇,但很快又硬起心肠,转过脸不再看自己的家人,向叶淮说道:「王爷请进。」 叶淮傲然迈步进门,黑衣人立刻暴起,刀光一吐,向他面门上袭去,薛宣和摇头道:「这又是何苦?」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鲜血迅速从胸前涌出,染红了白石铺的地面,他两眼圆睁,至死也没看清楚,方才叶淮是如何出手的。 叶淮嫌弃了看了眼地上的血,没再迈步,薛宣和知道他是嫌脏,便道:「请王爷移步,去厅中说吧。」 叶淮当先走去正房的厅堂坐下,薛宣和摸了摸暖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便给他斟了一杯清水,道:「深夜不便饮茶,王爷喝点水润润喉。」 「我没耐心绕弯子。」叶淮眼皮一撩,道,「我和大哥的毒是你下的?」 「不错。」薛宣和见他不接,便自己饮了一杯。 「大嫂跟你同谋?」叶淮又问道。 「我的确是借她之手下的毒,不过她并不知情,我的其他子孙也都不知情,」薛宣和笑了下,道,「做细作的,头一件要紧的是谨慎,第二件就是要心肠硬,自家人之间太容易走漏风声,也太容易心软坏事,所以我一直瞒着他们,如此才能做到最自然,不是吗?」
第158页 「怎么下的毒?」叶淮问道。 「我让她给先王送了些青团,只是没想到,王爷那天也吃了半个。」薛宣和笑道,「这也是意外之喜了,不过,王爷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到老夫的吧?」 八年前的三月三,薛令仪送来了亲手做的青团,馅心有甜有咸,叶朔爱吃咸的蛋黄馅,林氏只吃莲蓉馅,叶淮嘴刁,极少吃这些东西,原本是算计好了的,只会让叶朔中毒,让人找不出毒物的来歷,可是没想到,叶淮那天从演武场回来时正好饿了,叶朔顺手把自己吃的给他咬了一口。 叶淮道:「这点是让我有些疑心,不过,你做得太过头了,四十年前的旧臣家家都有破绽,唯有你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可疑之处,这就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他记性极好,从八年前的点滴一点点推算,陆续把仅有的几次与叶朔同时用饭的情形都回想了起来,那次吃的青团,恰好是叶朔吃得多他吃的极少,很是可疑。 不过最可疑的,还是这次调查以来,裴家、黄家、沈家,所有的老臣身上都有问题,唯独薛家毫无破绽,倒像是被谁刻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反而更让他锁定了薛宣和。 薛宣和怔了一下,半晌点点头,嘆道:「是老夫没想透,王爷果然技高一筹,佩服,佩服。」 叶淮冷冷说道:「大嫂那天也留在府里用饭,你就不怕大嫂中毒?」 「我决定跟先王来淮南时,早就把一家人的性命都舍了出去,又何惜一个孙女?」薛宣和平静地说道,「先帝以国士之礼恩遇老夫,老夫万死也不能报答,就算籍没全家,又有何妨?」 叶淮面无表情说道:「交出解药,本王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没有解药,」薛宣和笑起来,「本来就是想要你们的命,怎么会有解药?」 「毒物有哪些?」叶淮道。 「老夫收到后直接烧了药方,根本没看。」薛宣和笑得和煦,「王爷,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老夫虽然自问心如磐石,但还是害怕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被王爷找到解毒的法子,所以就不如不看,连我也不知道的话,那才是万无一失。」 叶淮眸中蓦地掠过一丝狠戾,饶是薛宣和心硬如铁,也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就听叶淮慢慢道:「但愿你的嘴,也像你的心一样硬。」 薛宣和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下去,低声道:「老夫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了王爷的拷问……」 最后一个问字刚说出口,他嘴角流出一缕黑血,扑倒在桌子上。 「王爷!」守在门外的裴勉急急冲进来,「出了什么事?」 叶淮瞥了眼桌上的茶杯,冷冷道:「怕是水里有毒。」 裴勉忙道:「属下去找大夫!」 「他一直备在茶壶里的,怎么会是能救回来的毒?」叶淮道,「其他几处都收网吧,把薛家人都押下去审问,一个也不要放过。」 裴勉迟疑着问道:「大夫人那里……」 「我去问她。」叶淮身形一闪,瞬间便没了踪影。 夜色更深,薛令仪在朦胧的睡意中,突然感觉得一阵彻骨的冷意,努力睁开了眼睛。 嚓一声,火摺子点亮了,照出帐外叶淮的身影,他背朝她说道:「我有话问你。」 薛令仪心惊胆战,连忙躲在帐中穿好衣服,急急挽了头髮下来,低声道:「二弟有什么事?」 叶淮回身看着她,目光锐利:「八年前大嫂送来了三月三日吃的青团,蛋黄馅的青团里,就是让大哥丧命的毒物。」 薛令仪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头脑中一片空白,眼泪不由自主涌出来,许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薛宣和已经畏罪自尽。」叶淮眸中戾气渐浓,「你究竟,知不知情?」 「我……」薛令仪怔怔地看着他,一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镇南王府防备得像铁桶一般,除了她,还有谁能这般轻易地送进毒物?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叶朔和叶淮毫无防备地吃下毒物?好狠心的祖父,居然这样利用她,害了她青梅竹马、相伴了二十几载的夫君。 叶朔温润的脸庞瞬间划过眼前,薛令仪闭上眼睛,低低叫了声大哥,一头向床柱上撞过去。 额头撞到了一只微凉的手掌,叶淮脸色苍白,目光亮得像有火在烧:「大嫂,我信你。」 他能信她,但她却不能原谅自己。薛令仪闭着眼睛,泪水滚滚落下:「二弟,镇南王府的儿媳妇,不能是细作。」 「家中的事情,如今是我说了算。」叶淮扶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薛令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抖,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低声道:「薛家的人我已经扣押起来了,大嫂这些日子不要出门,等我回来再做安排。」 薛家的事瞒不住,薛家其他的人,也未必无辜,若她留在王府,只会让淮南的官员心中不安。薛令仪摇摇头,断然说道:「不了,我去无相庵,我想陪着大哥。」 无相庵是镇南王府的家庙,房舍就在叶家陵园附近,庵中有五六个尼姑常住,虽然清净,却也寂寞荒凉。叶淮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 「多谢二弟。」薛令仪擦干眼泪,向着他郑重一礼。 文晚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还没睁开眼睛,叶淮已经拥住了她。
第159页 他微凉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气息沉重,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忧伤,文晚晚闭着眼睛,伸出手臂抱住他,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问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惺忪的睡意,她的怀抱又暖又软,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慰藉,叶淮有点想哭,到底并没有哭,只向她怀里又挤了挤,喑哑着声音说道:「想你了。」 「我也想你。」文晚晚摸索着亲了下他的嘴唇,柔声道,「很晚了,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轻轻拍着他,像母亲安抚着婴儿,叶淮觉得心里的伤痛一点点被她抚平,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再说吧。 第88章 展臂抱起了她 第二天早晨文晚晚醒来时, 叶淮已经离开了,唯有枕头上留着的淡淡的竹叶气息,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文晚晚懒懒地扯过枕头抱在怀里,嗅着他的气息, 闭着眼睛胡乱地想着。 虽然她没问, 但她能感觉到, 昨夜的他很忧伤, 他很少有这种情绪。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明明一早就去了淮水大营,为什么又连夜赶回来,然后天不亮便又走了? 日头一点点升高,帐中越来越亮, 文晚晚终于放下枕头, 起来洗漱。 望着镜子中分外红润的脸,想着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容易犯困的身体,文晚晚轻轻嘆了口气, 伸手抚上了小腹。 如果真的有了, 可真是又让人欢喜, 又让人发愁啊! 「姑娘, 」青杏给她梳着头,终于没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低声说道, 「奴婢听说,大夫人昨天连夜备车去了无相庵,连太妃都不知道,一大早起来吓了一跳呢。」 文晚晚微微抬了眉,突然意识到, 叶淮昨夜的情形,应该跟这件事有关。 正房里,林氏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向林嬷嬷吩咐道:「你让人备车,我这就去无相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声不响半夜里就走了呢?」 「太妃,裴长史求见。」丫鬟在廊下回禀道。 「他一个外臣,见我做什么?」林氏皱着眉头想了想,吩咐道,「让他进来。」 少顷,裴勉迈步走进来,林氏正要动问,裴勉先已躬身行礼:「属下有要事禀报,乞请太妃屏退左右。」 林氏皱着眉头吩咐众人都退下,裴勉声音低低地开了口:「太妃,王爷已经查明薛宣和就是下毒的人,薛宣和昨夜已经畏罪自尽,大夫人为避嫌疑,自请去无相庵清修。」 「你说什么?」林氏大吃一惊,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薛老,怎么会是他?」 「薛宣和最初到淮南,就是奉了朝廷的密令。」裴勉道,「薛家人已经被收押审问,不过薛宣和在淮南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王爷请太妃这些天不要出门,府中也要加强戒备。」 林氏根本顾不上这些,只追问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裴勉不自觉地嘆了口气,「有哪些毒物薛宣和也没说,只盼能从其他人嘴里审问出来。」 林氏怔怔地坐着,脑中千头万绪理不出个主张,只觉得近来变故迭出,她熟悉适应的生活,已经彻头彻尾改变了,可她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 第二天一早,叶淮在一众僚属的陪同下,视察了淮水大营。 当他白衣银甲,骑着白马缓缓地从望不到边际的阵列前走过时,十数万将士山唿王爷,声音震耳欲聋。 淮水北边,周去疾站在青州城高高的城楼上极目向南方远眺,隐约能看见各色旗帜迎风招展,可叶淮到底是什么模样,此时在做什么,却是怎么也看不见的。 周去疾想着叶淮去年在南境那令山河为之变色的一场恶战,原本就隐隐怀有的惧意再次浮上心头。 淮北承平已久,上至他这个大将军,下至那些士兵,几乎都没有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又如何是这个修罗的对手?况且强攻的话,还要渡江作战,淮北的水军更是多年都不曾操练过,怎么可能打得赢?皇帝给他派的这件差事,可真是棘手得很。 「大将军,」谋士在边上低声问道,「属下探听到了确切消息,淮水大营一共有十二万兵马,其中水军三万,步兵九万,另有几千骑兵,人数还不到我们的一半。」 听起来似乎叶淮的兵力远远落后,可周去疾牢牢记着,去年叶淮是用三万人打败了洞夷的十几万人,他沉吟着说道:「陛下一直在追问我的确切打算,可淮北军不习水战,战船也有许多缺口,淮南又一直在招兵买马,这仗可怎么打?」 谋士跟从他多年,早知道他私心里不想打,便道:「战船正在紧急调集赶制,战船关乎胜败,大将军虽然一心为国,奈何此时时机不到,也只好慢慢等着。」 周去疾嘆道:「虽说并不是我的原因,但就怕陛下等得心焦。」 「此役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战,必要筹划得万无一失,方才不会堕了陛下的威仪,」谋士道,「况且洞夷那边如何响应也还没有议定,有洞夷策应,才能一击制敌,陛下定然是体谅的。」 也就是说,要用一个拖字诀了。周去疾心里稍稍安定了些,道:「你替我拟表呈给圣上,就说我正在加急筹备,等洞夷那边回话后,即刻发兵!」 「大将军,」谋士忙提醒道,「从淮南回来的那些官员如今还都滞留在城中,人物混杂,只怕不妥当,不如趁着回京上表的时机,把这些也送回京城,由陛下处置。」
第160页 「好,」周去疾点头道,「你去办吧。」 「大将军!」偏将匆匆走来,匆匆献上一个火漆封缄的密函,「陛下密诏。」 周去疾拆去火漆,取出密诏匆匆看了一遍,眉头便皱了起来:「陛下命令唐今笑率三万精兵离开青州,严英带五千人离开,还让我不要过问,这是要做什么?」 「这两个都是陛下上次来淮浦时亲自提拔的心腹,陛下大约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他们去办,」谋士小声道,「大将军依言放行即可,不过还是得知会太后一声。」 「好。」周去疾收好诏书,目光重又转向南方,「这一耽搁,也不知道过年跟前还能不能回京去,实在是……」 实在是无妄之灾。镇南王跟朝廷对着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歷任皇帝也都不曾动过刀兵,叶允让登基才一年多的功夫,就一心想要拿下淮南,建立功业,可叶淮以用兵闻名,又有遗诏在手,这一仗要是打胜了还好,若是败了,这天下大势,只怕就要重新改写了。 他周家如今声势正隆,有什么必要搭上性命前程,赌这个极低的胜算? 淮水南岸。 叶淮站在水边,远眺着宽阔的水面,皱着眉头始终没有说话。 河风急劲,吹得他雪青色的披风猎猎作响,郭彦忍不住上前一步,道:「这里风大,王爷要么回营去吧?」 「沿河最窄的地方在哪里?」叶淮依旧望着远处,问道。 「河面最窄的是一百二十里外的竹叶渡,最窄的一处水面还不到一里宽,」司马沈玉山最是熟悉地形兵力,连忙答道,「不过那里水浅泥多,根本不能走船,来往的船只都是绕道清渠,多走十几里再重新汇入淮水,属下已经在竹叶渡安排了五千人驻扎,防着淮北人过河。」 「千灵山那边设有几个营寨?」叶淮又问道。 淮水发源自千灵山莲花峰,两岸夹山,蜿蜒几十里才流出千灵山,流入平原地带,淮水两岸人烟辐集,北边大的州郡有青州、云州、干州,南边是淮路州和连州,另有富水郡和淮阳郡,以及与洞夷毗邻的梧州。 在开阔的平原地带,淮南与朝廷各自管辖属地,又有淮水这道天然分界,一切都清楚明白,但千灵山中人烟稀少、地形复杂,两家虽然各自都有驻军,但犬牙交错,有许多地方仅仅只隔着一个山头,一旦交手,反而是山上更难掌控。 淮南淮北又不只有水路可走,叶淮总有种隐隐的感觉,小皇帝之所以大张旗鼓地把人马都摆到青州,沿河驻扎,都只是为了造出要渡河强攻的假相来迷惑他,事实上小皇帝很可能把最大的筹码放在了千灵山。 沈玉山道 :「千灵山原来有两处营寨,如今又加了三个,兵力加起来一万二。」 「再抽调五千人过去,加两个营,」叶淮道,「营寨放在哪里你回去琢磨一下,各营寨之间一定要相互唿应,方便传信,明天之前你报上来给我。」 「王爷,」边上的郭彦提醒道,「二老爷如今还住在千灵山茶树谷,是不是该请二老爷回府?」 「派人去问一声,他愿意回府就回来,不愿意的话就由他去吧。」叶淮淡淡说道。 他遥望着青州城头上林立的各色旗帜,沉吟不定。 叶允让任命周去疾做大将军,看起来是抬举太后一支,但谁都知道,周去疾是个从没上过沙场的世家子,一无所长就担起这么紧要的战事,对手还是他,吃败仗几乎是一定的,从上次叶允让的举动来看,他并不是个一味顺从太后,懦弱没主见的人,似乎不至于在战事上这么儿戏。 那么叶允让的后手,又是什么? 第三天入夜后,叶淮赶回了镇南王府。 裴勉在城门外迎回他,回禀道:「薛家的人都已审过一遍,目下没发现任何异常,是否再审几次?」 「审。」叶淮毫不迟疑地说道。 「薛家几个曾孙子还在襁褓中,连日哭闹不止,是否把他们和乳娘另外安排牢房?」裴勉想起这两天审讯时听见的哭声,有些不忍,「这样大夫人也能安心些。」 「别人如何,薛家人便如何,不用优待。」叶淮淡淡说道,「大夫人果敢坚毅,自然会谅解。」 裴勉还要再说,叶淮已经不耐烦起来,忽地加上一鞭,白马飞一般地冲出去,瞬间便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 叶淮纵马一路冲进府中,直到院门外才跳下马,随手扔掉马鞭,大步流星往屋里去。 守夜的春杏急急忙忙开了门,叶淮一个箭步跨进去,正看见软烟罗的帐子里,文晚晚支起身子,含笑问他:「回来了?」 「回来了!」叶淮笑生两靥,展臂抱起了她。 第89章 偏要亲她 文晚晚倚在叶淮怀里, 头枕着他的肩膀,胳膊紧搂着他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只是两天没见面而已, 却好像分开了很久, 心里委实想念的紧。 很快听见叶淮在耳边问她:「想我没有?」 「想。」文晚晚仰起脸, 含笑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道,「怎么大半夜的赶着回来了?看看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 叶淮这才想起来自己连披风都没解,忙伸手扯下来扔在床前的绣墩上,再一摸里面的衣衫也带着微微的湿意,想来都是沾上了夜露, 叶淮心里一阵懊恼, 连忙放开文晚晚,起身飞快地解了衣裳扔在一边,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衣服, 拧着眉毛说道:「要么叫大夫来看看?你这才从被子里出来的热身子, 被冷气一激, 别伤了风。」
第161页 文晚晚笑着说道:「哪有那么娇气?没事的。」 她见叶淮只穿着单衣站在床前, 连忙拉他坐下,又拉起被子裹住他,道:「你身上凉, 赶紧进来暖暖吧,别只管站在外头。」 被子里暖和和的,沾染着她身上的甜香气,叶淮心里熨帖,却又怕冻着她, 到底还是钻出来,另拿了一床被子裹了,又仔细把她的被子掖好了,道:「外头露水重的很,树叶上都是一层水,看着仿佛要下雨的模样。」 「今年夏天没怎么下雨,莫不是要赶在秋天狠狠下几场?」文晚晚随口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每年夏天秋天总是连着好些天都在下雨,泥里水里的极不方便,还是京城的气候舒服,没那么多雨。」 话没说完,叶淮忽地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绷着脸说道:「京城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你惦记?」 竟然连说京城气候好都不行吗?文晚晚嗤的一笑,揪了揪他的耳朵:「好了,京城一点儿也不好,天下哪个地方都比不上待在镇南王殿下身边,我这么说,总可以了吧?」 叶淮绷着脸哼了一声,把她搂得更紧些,道:「不能只是嘴上说,心里也得这么想才行。」 文晚晚既觉得他可爱,又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好笑,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好了,大半夜的,一回来就说这些没要紧的,你也不觉得困么?」 叶淮这时候觉得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一伸手掀了自己的被子,又钻进她被子里,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道:「不困。这两天我不在,太妃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文晚晚道,「我听说太妃病了,这两天连饭都没有吃,你记得明天一早过去看看。」 薛家的事情太过突然,再加上林疏影被撵走,府中一时空荡冷清,林氏忧心伤感之下这才病倒,叶淮回来时已经听说了,此时摩挲着文晚晚的头髮,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抱着她躺了下去,脸埋在她后颈里,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昨夜里没有她在身边,他辗转反侧,大半夜都不曾合眼,算起来总共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此时一挨着她,立刻觉得倦意涌上来,原是还想再跟她说说话,可这一合眼,立刻觉得眼皮子酸涩得很,根本就不想睁开。 文晚晚背对着他,犹豫了一下子,这才低声开口道:「南舟,我想着,要么过两天请大夫来看看?」 耳边迟迟听不见叶淮的回答,只觉得他沉沉的唿吸声拂着她的鬓髮和后颈,痒痒的像是一只顽皮的手轻轻挠着她,文晚晚回过脸一看,叶淮眉眼低垂,早已经睡着了。 看来是这两天一直赶路,累坏了他。文晚晚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跟着吹熄蜡烛,也合上了眼睛。 请大夫的事,还是等明天起来再说吧,反正眼下月份还小,多半也诊不出来,那就不着急。 叶淮这一夜好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睁开眼睛时,文晚晚蜷成一团,正窝在他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脸色格外娇艷,像是成熟的蜜桃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叶淮心中爱意翻涌,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怀中人微微一动,惺忪着睡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刻漏就在不远处,可叶淮懒得去看,只吻着她,低声道:「不知道。」 文晚晚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时懒懒一笑,在他怀里小小地伸了个懒腰:「你醒了很久了么?」 「刚醒。」叶淮拥着她,只觉得世间最快意的事情也无非是有她在怀中,声音温存到了极点,「睡得好不好?」 「好。」文晚晚翻过身脸朝着他,搂住了他的脖子,「你呢?」 「也很好。」叶淮笑起来,在她唇上一吻,「只要有你在,总是睡得不想起。」 她却立刻皱了鼻子,软软的小手推着他,嗔道:「嘴巴臭,快去漱口吧!」 叶淮一下子沉了脸。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不觉把她搂得更紧些,凑过来偏要亲她:「臭就臭吧,不准你嫌弃!」 文晚晚左躲右闪,总也挣脱不了,眼看他微微粘热的口气扑在鼻端,心口上一股子说不出的烦乱,不由得干呕了一声。 叶淮吓了一跳,原是跟她闹着玩的,一下子便紧张起来,连忙扶着她坐起来,拍着她的后背皱眉说道:「真有这么臭?」 他拢了手心,凑在嘴巴跟前哈了一口气,只听她笑着说道:「没有,不是你的缘故。」 她想她大约是真的有了,月信迟了十来天,如今居然还开始噁心,从前在尚药局时她照顾过有孕的妃嫔,却是知道这些症状,多半是有了身孕。 叶淮给她抚着心口,心神不宁:「是不是昨天我身上太凉,把凉气过给了你?我叫大夫来看看吧,这两天我还要出去,你要是病了,我不放心。」 他说着话就要下床叫人,文晚晚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这两天看了淮北驻军的布防,有些地方不大对头,我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须得再沿河走一遍,看看虚实,」叶淮说着话,扬声吩咐道,「万安,去请裴大夫过来!」 「别,」文晚晚连忙止住了他,嫣然一笑,「我没事,刚刚是逗你呢!」 叶淮怔了一下,半信半疑:「真的?」
第162页 「真的,」文晚晚咯咯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傻子,被我骗住了吧?」 叶淮瞧着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很好。」 他忽地捧住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含煳不清地说道:「还嫌不嫌我臭?」 门外一声低低的咳嗽,却是万安隔着门,带着尴尬问道:「王爷,还请裴大夫吗?」 文晚晚忍着难受,伸手在叶淮咯吱窝里挠了挠,趁他怕痒躲闪时,挣脱他跳下了床,挽着头髮说道:「不用请了,送热水进来吧,王爷要起来了。」 外面的脚步声来来往往的,伺候的下人们很快都侯在了门外,叶淮也不好再跟她闹,跟着披衣下床,还是有些疑心:「真不用看大夫吗?」 「不用。」文晚晚笑着拉他他在妆檯跟前,拿过了梳子,「我给你梳头吧。」 光滑厚密的头髮握在手里,文晚晚一点点梳开了,心想,若是她这时候说出来可能有孕的事,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离开,可这时候根本也确定不了,万一再因此耽误了战事,却是麻烦,那就不如再等等。 她利索地帮他挽好髮髻,安上银冠,叶淮从镜子里面看她围着自己忙个不停,神色越来越温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晚晚,等这一仗打完,大约能安生几年,到时候我们就成亲。」 文晚晚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你……要过淮水吗?」 「再看吧,」叶淮的指腹轻轻在她手心里摩挲着,「淮南淮北到底同出一脉,打仗这事动辄伏尸百万,也不是我想看见的。」 他的语气突然凌厉起来:「不过皇帝欠我大哥一条命,无论如何我都要加倍讨回来!」 文晚晚心头一跳,忙拿起桌上的簪子,帮他固定住了银冠,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他那样敬爱叶朔,必定是要为叶朔报仇的,这一仗无可避免,以她的立场,无论是叶淮,还是叶允让,她都不想看他们有什么闪失,这件事,到底如何才能两全? 两天后,叶淮再次离开镇南王府,前往千灵山巡视,文晚晚接到了叶允让的第四封信:雪中一支蒿、斑蝥。 依旧是裴郁春已经分辨出来的毒物。 文晚晚看着渐渐消失的字迹,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叶允让只写已经被认出来的毒,绝不是偶然,他应该知道裴郁春解毒的进度,可叶淮中毒在淮南是机密事,就连他自己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为什么叶允让会对此如此清楚? 知道这件事详细内情的,除了叶淮和她,就只剩下林氏和裴郁春、裴勉两个,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第90章 府中要办喜事了 竹叶渡虽然以竹叶为名, 两岸其实并没有多少竹子,更多的是夹岸丛生的芦苇,此时叶子都已金黄,大朵大朵雪白的芦花夹在无边无际的黄叶子中间, 望过去直让人错觉是春日里繁花盛开。 叶淮望着清而浅的水面, 向跟随的竹叶渡里正问道:「往年雨水多的时候, 这里能行船吗?」 里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 大团大团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含着满满的水意,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大雨。里正心里猜度着他的用意,口中答道:「五年前的夏天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那次水位涨高了十几寸, 河面也宽了一倍多, 当时是能行船,不过都是些捞虾的小船,坐不了几个人, 除了那次之外, 这些年还没有涨过那么大的水。」 叶淮转头看向西北方向连绵不绝的千灵山, 又问道:「山里头能行人的路径多不多?」 里正忙道:「那边不是小人管辖的地方, 小人不太清楚,不过以前听人说过,淮北那边的百姓有时候会从山里过来这边採药。」 叶淮看了许久, 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 傍晚时下了小雨,雨丝细的很,落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并不明显,队伍沿着堤岸往千灵山的方向走着,裴勉拍马追上叶淮, 劝道:「下雨了,王爷要么就近歇宿吧?」 「这么点小雨,不妨事。」叶淮看着水面,神色肃然,「传令沈玉山,再往竹叶渡加派五千兵马,淮水大营去往竹叶渡的沿途增设烽火驿站,一旦有变,确保烽火一刻钟内,快马半个时辰传到淮水大营!」 裴勉拍马刚走,又听叶淮在后面叫他:「传我的话,把竹叶渡两岸的芦苇都砍了!」 裴勉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只答应着,急急下去安排。 叶淮催马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有种直觉,叶允让能容忍周去疾一直拖延着不出兵,说不定,就是在等着这场雨。 第二天下午赶到千灵山时,雨还是没停,虽然依旧是毛毛细雨,然而不歇气地下了一整天,地面上的泥土已然泡得软了,车马走过时,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泥印子。 叶淮一撩长腿下了车,站在山口营寨的台阶上,负手看着四周围陡峭的山势,沉吟不语。 「二郎。」远处传来一声唤,不多时,叶景濂的身形从松柏的枝叶间显露出来。 他山居闲散,此时披着银针蓑衣,脚踏谢公屐,身后只跟了两个小童,一个侍卫,远远向叶淮说道:「下着雨,怎么这时候来了?」 「山里情形复杂,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叶淮道,「二叔要么回府去吧,再过一阵子,这里说不定就要变成战场。」
第163页 叶景濂很快走到了近前,微微一笑,神态潇洒:「千灵山这么大,总不见得处处都有战火,我在山里自在惯了,眼下还不想回去。」 叶淮也不多劝,点头道:「二叔觉得自在就好。」 他下了台阶,迈步往营寨里走去,叶景濂见他走过的地方脚印比起别人都要浅许多,微微一笑跟上来,道:「周去疾不是驻扎在青州吗?二郎觉得,他会往千灵山这边来?」 「不好说。」叶淮淡淡道,「淮北军不擅长水战,况且水战毕竟不好打,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了。」 叶景濂思忖着,道:「山路崎岖狭窄,若是取道千灵山的话,只适合用小股奇兵,躲过山中几个营寨出山,趁着淮路州和连州的驻军没赶到,强攻拿下富水郡,但这样的话,即便攻下富水郡也是孤城一座,前面有淮路州驻军,后面又有连州兵和山中这些营寨,孤军深入,不过是你的盘中餐,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如果借道千灵山,拿下富水郡,再攻下定平关,就能连通梧州,」叶淮微微眯了丹凤眼,在脑中勾勒出淮南的地图,「梧州驻军和淮南卫所兵都集结在玉兴关,若是洞夷分出一股人马躲过耳目赶到定平关,就能跟富水郡的淮北军汇合,在西南连成一条线,那就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吞掉的了,到那时候,千灵山几个营寨反过来就要腹背受敌,一旦营寨有什么闪失,小皇帝的兵马就能从干州越过千灵山,直接插进淮南腹地,到时候形势如何,就不好说了。」 叶景濂眉心微动,半晌才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想的浅了。」 叶淮道:「淮南在兵力上始终是吃亏,比不得小皇帝人马充足,我不得不想得深些。」 叶景濂笑了下,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太妃近来安好否?」 「太妃安好。」 「我听说疏影丫头做错了事,被你发落去了武乡?」叶景濂嘆道,「武乡一水之隔就是干州,万一打起来,太妃怕是又要牵肠挂肚了。」 叶淮微哂一下,没有理会。 叶景濂知道他不是不肯松口让林疏影回来的意思,便也没再多说,只道:「你的身体怎么样,我听说前不久又发作了一次?」 「死不了。」叶淮淡淡说道。 叶景濂微微皱了眉,低声道:「算起来比上次又早了几天,如今已经是九月下旬,二郎,你小心些,最好让裴老大夫随行。」 「我安排完这边的事就回王府,要不了多久。」叶淮道。 叶景濂稍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道:「文姑娘近来可好?」 「她很好。」叶淮的声音忽地软下来,眼中闪过了一脉温情。 叶景濂看着他的模样,微微一笑:「看来府中不久以后就要办喜事了。」 叶淮瞥他一眼,没有否认。 到夜里时雨势转大,亦且响起了闷雷声,叶淮半夜里睡不着,推窗看着屋檐下连绵不绝的雨滴,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高恕!」叶淮扬声叫道。 窗外人影一动,高恕披着蓑衣,一身水汽地出现在窗前:「王爷。」 「带上夜月,立刻回府,」叶淮沉声道,「在我回去之前,寸步不离地守着文姑娘,不得有任何闪失!」 高恕自担任侍卫统领以来,从不曾离开过叶淮,此时突然听见这个吩咐,惊讶之余不免分辩道:「可是王爷,夜月都走了的话,你身边就只剩下普通侍卫,太不安全了!」 「我在军中,若是对方能越过各处营寨近我的身,便是有夜月在,也于事无补。」叶淮神色肃然,「立刻起程回府!」 「王爷!」高恕一咬牙,跪倒在泥水地上,「如今大战在即,暗中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王爷,夜月的存在就是为了护卫王爷,属下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带走夜月,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王爷!」住在隔壁的裴勉披散着头髮匆匆赶来,急急说道「夜月共有五百人,若是王爷实在担心文姑娘,不如让副统领赵锐之带两百人回府护卫文姑娘?镇南王府防范严密,淮路州各处又有驻军拱卫,只要王爷安然无恙,文姑娘在府中肯定也不会有事,若是王爷不顾自己的安危,文姑娘只怕也不能放心!」 赵锐之应声站出来,也劝道:「王爷,外面危机四伏,夜月万万不能全部离开王爷!」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赵锐之带两百人留下,高恕,你带三百名夜月回府,即刻启程!」 高恕还想再说,咔一声,叶淮关上了窗,裴勉情知叶淮主意已定,只得小声向高恕劝道:「高将军放心,等这边安排妥当,我一定会劝王爷尽快回府。」 高恕就算是再不放心,也只得罢了,匆匆安排好去留的人手,待上路时,不免又向赵锐之再三叮嘱道:「你重任在肩,千万留神,一定要守好王爷!」 「高统领放心,」赵锐之慨然说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王爷有任何闪失!」 雨声依旧淅沥沥地不曾停歇,叶淮合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夜月撤离时杂沓的脚步声,觉得心中那点莫名的不安越来越浓,忽地推开被子,重又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州府那边有没有下雨? 第四天时雨还是没停,无数细细的流水从高处流下来,汇成一股股流进淮水,原本澄清的河水变得浑黄起来,打着泛白的浪花,沿着山中河道向山外流去。
第164页 「要是再这么下上几天,山中各处就要断路了,」叶景濂给叶淮斟上一杯松叶茶,道,「粮食补给,乃至生火都成问题,好处是淮北军要想偷袭,也没什么可能。」 叶淮只是望着窗外出神,没有回话。 叶景濂也不在意,闲闲地饮着茶,向边上的侍女吩咐道:「去点个熏笼来,潮成这样,衣服都该烘烘了。」 叶淮回过神来,看着满屋子或站或坐的侍女,皱皱眉头站起身来,正要出去时,裴勉匆匆赶来,沉声道:「王爷,黄将军急报,洞夷集结两万人,进攻玉兴关!」 「王爷,淮路州急报!」赵锐之一身雨水走过来,「周去疾强攻渡江!」 第91章 阿晚,拿到遗诏 战鼓擂得惊天动地, 大雨如注的河面上,十几艘黑压压的战船缓慢地从北往南驶来,南岸还远得几乎看不见,但船上的士兵早已经放声大喊起来:「攻破淮南, 活捉叶淮!」 淮南迎击的船队中, 一艘巨大的双层战船走在最前面, 胡铨手搭凉棚, 极力眺望着对岸驶来的战船,可水面上灰茫茫一片,只影影绰绰能看见点桅杆的影子,胡铨皱着眉头,沉吟不止:「沈将军, 这种天气水流湍急, 风向也不顺,淮北军挑这时候渡江,根本就是白费气力, 我实在想不出来, 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错, 俗话说兵贵神速, 照他们眼下的速度,不等走到河中间,就要被我军团团包围, 根本就是儿戏。」周桐道,「我先前在干州时也曾经见过水军操练,从不曾听过这种打法。」 新任淮水大营统军将军沈玉山冒雨站在甲板上,抬手抹了把顺着头盔流下的雨水,骂道:「他娘的周去疾, 昨天过来晃荡一圈,不等咱们的船到跟前就跑了,今天又来,下这么大雨,这不是消遣老子么!」 「只怕他就是为了消遣我们。」胡铨道,「日日来佯攻骚扰,等咱们出来,他就退兵,这阵子又是大雨天什么都不方便,来来回回闹上几回,等军心懈怠了,他们就一鼓作气,当真开打。」 「我猜着他也是打的这个算盘!」沈玉山呸一声吐出嘴里的雨水,气唿唿地说道,「从今天开始,老子也这么干!」 雨越下越大,淮南的船队冒着风浪又走了几刻钟,待能看见淮北船队的大概形状时,淮北的船果然立刻掉头走了。 「周去疾这猪狗!」沈玉山又呸了一声,「芥子大的胆子,也敢来现眼,看老子不活剥了他!」 青州城楼上,周去疾站在巨大的伞盖底下,望着茫茫一片的水面,低声道:「陛下命我只要下雨就去挑衅,又不让我真打,又不说是要如何,我这个大将军当的,真是煳里煳涂。」 谋士沉吟着说道:「日日扰乱,让淮南兵疲于奔命,军心就不免懈怠,到时候再用大军强攻,也许陛下是这个主意。」 周去疾哂笑一声,道:「也好,我只管奉诏行事,成不成的都是陛下的主意,也怪不到我头上。」 翌日上午,大雨终于停了,周去疾坚守不出,沈玉山却点起人手,命裨将率领一支船队擂鼓吶喊,往淮北攻击,周去疾得到战报连忙出来查看时,就见淮南的船队在远处水面上一字排开,擂鼓如同山响,等鼓声停了时,士兵们也不进攻,只管扯着嗓子大骂周去疾是缩头乌龟,各样乡谈粗话花样百出,周去疾半生富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哪里忍得住气?等点起人马追出去时,淮南的船队早掉头走了。 第三天叶淮赶到淮水大营时,雨又重新下了起来,淮北船队趁着雨又往南来,士兵们知道并不会真打,个个也都没当回事,只笑嘻嘻地敲着鼓喊着口号,谁知还没走到一半,雨雾中突然杀出几只铁甲包头的战船,箭一般地向他们的船队冲来,还没到跟前,羽箭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落下。 淮北兵出其不意,顿时都慌了手脚,风浪太急,急切中船也掉不过头来,弓箭手还没来得及搭弓上弦,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哀嚎着掉进了水里,其他人满甲板乱跑乱喊,混乱中又有不少失足掉下河里,剩下的很快也丧命箭下,只有几个侥倖逃脱性命的,躲在甲板底下瑟瑟发抖,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哪里还敢还击? 倾盆大雨中,银盔银甲的叶淮迈步走上船头,朗声说道:「回去告诉叶允让,要打便打,再用这种无聊的伎俩,本王教你们有来无回!」 战船倏忽调转方向,箭一般地往淮南驶去,船去许久之后,倖存的淮北兵才从各处爬出来收拾尸体,谁都没胆子去追叶淮,只催促着舵手快些回航。 淮水大营中。 叶淮迈步走进主帅军帐,淡淡说道:「这雨要是继续下的话,水寨就得向城里后撤,尽早布置起来,胡铨协助郭彦,再把沿江的堤坝巡视加固一遍,防着些洪水。」 郭彦和胡铨连忙领命,沈玉山忍不住说道:「王爷,周去疾天天折腾,实在欺人太甚,要么就打吧?」 「再等等,」叶淮神色肃然,「小皇帝应该还有后手,等他把后手亮出来,咱们再打。」 帐中从早到晚,商议了几个时辰才散,叶淮出来时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向裴勉吩咐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立刻遣人回去,把裴老接过来。」 裴勉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面容,心里咯噔一下。 百里之隔,气候不同,淮路州治所这些天里虽然也阴沉沉的,但并没有落雨,文柚犹豫了好一段时间,到底还是决定搬出镇安王府,去跟文庚辰夫妇两个一起住。
第165页 文晚晚在送她离府之前,收到了叶允让的第五封信,又写出了两味毒物:蟾酥、天仙子。 依旧是裴郁春诊断出来的毒物。文晚晚现在已经确定,府中有人向叶允让透露了叶淮的病状,可她怎么也算不出来,到底是哪一个。 林氏与叶淮关系虽然疏离,但母子亲情,叶淮又是林氏唯一在世的骨肉,不可能是林氏。 裴郁春是大夫,裴勉与叶淮关系密切,如果他们两个是朝廷的细作,那么就有无数机会下手害叶淮,从这点来看,应该也不是他们两个。 难道是无意中泄露出去的?可那得有多巧合,恰好就能传到叶允让耳朵里去? 文晚晚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字迹慢慢消失,又显出新的一行字:阿晚,拿到遗诏,我告诉你剩下的。 文柚临出府的时候拉着文晚晚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妹妹,我那件事你想着点啊,早点儿给我个准信儿,要是有信儿了,你快些打发人跟我说。」 文晚晚知道她说的是回京的事,她并没有对叶允让提过这事,但她并不准备告诉文柚,只笑着说道:「我记下了。」 车马离开后,文晚晚依旧站在角门前目送,高恕很快走来,警惕地看着周围,低声道:「文姑娘,回去吧。」 文晚晚点点头,转身往里走,问道:「高将军,有王爷的消息了吗?」 「王爷去了淮水大营,那边打起来了。」高恕的神色中透着担忧,「我才听见消息说,王爷让人接了裴老大夫过去。」 文晚晚吃了一惊,不由得站住了脚步。难道他又毒发了?可这次距离上次刚刚二十天,何至于那么快? 高恕察觉到了她的担忧,忙道:「并不曾听说王爷发病,想来只是防备着。」 文晚晚不由得看了高恕一眼。如果说裴勉身为心腹近臣,理所应当知道叶淮中毒的事,那么作为贴身护卫的高恕,即便叶淮没有明说,他日夜在跟前,很有可能也知道,会不会是他泄露了消息? 可叶淮肯让他贴身跟着,现在又把他派回来护卫她,应该是很信任他的,叶淮向来看人极准,似乎又不应该是他。 那么到底是谁?难道是这些知情人身边的人? 文晚晚想了想,问道:「高将军,你可曾成家?」 高恕再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脸上有些尴尬,转开目光说道:「没有。」 「可有中意的人家?」文晚晚笑问道。 「没有。」高恕很快答道,「夜月在卸任之前,都不会成亲。」 文晚晚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为什么?」 「我们这个营生出生入死,又日日夜夜都在府里办差,没有时间顾家。」高恕道,「不过夜月到了二十五岁上就会卸任,编入各处兵营,只要等到那时就行了。」 日日夜夜都在王府里,非但是妻子,连父母也是不可能将见到的,那么他多半没什么可以泄露秘密的亲近人,剩下的林氏,裴家祖孙,倒是都有这样亲近的人。 文晚晚正思忖着,额上突然一凉,就听小燕哎呀一声,道:「姐姐,下雨了,我去给你拿伞!」 小燕撒腿跑了,文晚晚抬头看着渐渐细密的雨丝,不由得想到,他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下雨天阴冷潮湿,他有没有记得多添几件衣裳? 夜里躺在床上,文晚晚极少见的失眠了。文柚一走,先前传信的路就断了,接下来叶允让会用什么法子给她传信? 她之所以没有拦着文柚,就是存着试探的心,想用突然改变传信途径的法子,让藏在府里的细作露出破绽,可如今她又有点担心,裴郁春分辨出了七种毒物,叶允让已经说了六种,按理说下封信他应该会告诉她一种裴郁春不知道的毒,可她如今放走文柚,断了传信的途径,万一信送不进来,或者那个细作察觉到了她的用意,那么她就没法知道剩下的毒物是什么了。 她赌了一把,现在却很有点忐忑,害怕这一赌弄得前功尽弃。 文晚晚翻了个身,抱着叶淮素日里枕的枕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端有淡淡的竹叶气息,她有些慌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她很了解叶允让,他今天既然开口向她要遗诏,那就是说,他也放下了旧情,开始把她当作谈条件的对象了,一旦他有这种举动,往往都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 那么,在拿到遗诏之前,他肯定会想办法跟她联络。 但,他也很有可能,在拿到遗诏之前,都不会告诉她剩下的毒物。 文晚晚几乎是一剎那间就拿定了主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用遗诏去换。 她把枕头向怀里又塞了塞,闭上了眼睛,叶淮会把遗诏藏在哪里? 第92章 他想她了,很想她 雨下到第二天上午才停, 文晚晚心里想着事情,不觉又走到了文柚院里。 因为没有住人,院里空荡荡的,一个粗使婆子独自在收拾被风雨打落的花叶, 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 文晚晚向她点点头, 迈步走去廊下时, 住屋的门锁着,窗户也关得紧紧的,要想进去,就得先找人开门,叶允让不会用这么招人注意的法子来跟她联络。 那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傍晚时, 小雨又下了起来,文晚晚百无聊赖,坐在厢房门前看着屋檐上流下来的雨一滴滴落在阶下, 春杏在边上剥柚子, 小燕用一只砂锅在厨房的小炉子上熬粥, 犹豫着问道:「姐姐, 那边打起来了吗?」
第166页 文晚晚回头一看,小燕眼圈红红的,坐立不安:「我听见底下的人都在说, 王爷跟淮北打了好几次了,打死了好些人。」 自从来到王府之后,见的世面不一样,接触的人也不一样,小燕比起先前在淮浦的时候有了很大变化, 已经很少再流露出这种怯生生的模样,文晚晚明白她是担心家里人,便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听说,仗是在青州打的,不在淮浦。」 「青州离淮浦,才几十里地。」小燕吞吞吐吐说道,「我就怕,就怕……」 噗一声,砂锅里的粥扑了出来,小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端锅,一时竟忘了垫布,烫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春杏连忙丢下柚子,跑回去拿了药油,又顺手把炉子封上,给砂锅里加了点水,忍不住说她:「你那狠心的爹卖了你两回,你还想着他?」 小燕低着头不说话,文晚晚起身过来,帮着小燕把药油涂好,随口问道:「你们私底下经常议论打仗的事吗?」 她性子和气,待下人又好,春杏虽然服侍她没多久,但跟她一天比一天亲密,便也没有瞒她,道:「不止是府里头这些人,就连外头的百姓也都关切得紧,淮南淮北就隔着一条河,谁还没几个亲戚在对岸?这一打仗,肯定都眼巴巴地打听着消息,生怕出什么事。」 文晚晚忽地想起了,当初吴氏也曾经说过,她有个姐姐嫁在淮南,想必有同样情形的人不在少数,淮南淮北同出一脉,就连镇南王府跟皇室也同出一支,如今这一打仗,肯定有很多人都像小燕一样牵肠挂肚的,担忧着另一边亲人的安危。 一剎那间,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以叶淮那样凌厉的性子,为什么迟迟没有跟淮北交手,打仗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他心里也不是不犹豫。 文晚晚嘆了口气,望着外面濛濛的雨雾,心想,但愿天随人愿,他能用最小的代价,尽快解决这场战争。 淮水大营中。 裴郁春诊完脉,道:「王爷的脉息虽然有些跳荡,但应该不是病发。」 「先开几副药给我吃着,」叶淮收回手腕,吩咐道,「昨天到现在,我觉得头有些沉,心里也有些烦乱。」 裴勉在边上听着,忍不住劝道:「要么王爷还是先回王府?这里诸事不便,不利于养病,而且天一直下雨,看起来淮北那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有预感,小皇帝等的就是这场雨,」叶淮淡淡说道,「眼下还不能走。」 事实上没有谁比他更盼着回去,已经七天没有见到她,他想她,想到了极点。 这一仗并不比从前他打过的仗更难,只不过面对着淮北军与淮南军相似的面孔,他便无法让自己像对付洞夷人一样,只求胜利,不计杀伤。 他之所以按捺着性子等叶允让的后手,为的就是一招制敌,少杀伤人命,可这样与他凌厉诡谲的用兵习惯实在不一样,他颇觉得有些束手束脚,时常半夜里还在推算着细节,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如果有她在身边就好了,他的这些曲折隐秘的心思,她肯定能懂,何况有她在,有她温存地抚慰着他,他也绝不会失眠。 他想她了,很想她,可偏偏回不去。 叶淮心里焦躁起来。淮南的将帅并不是没有能打的,黄森和沈玉山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勇将,可比他用兵更强的,眼下却找不到,但凡再有一个能挑大樑的,他也就不用亲力亲为,被绑在淮水大营回不去她身边。 叶淮的声音突然就沉了下去:「让沈玉山从麾下挑些看得过去的苗子跟着我,等这场仗打起来,让他们好好歷练歷练,淮南数十万军队,什么时候打仗都指着我一个,早晚把我累死!」 裴勉隐约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火,连忙答应了,又道:「若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打,不如就把文姑娘接过来?住在城中的话,想要见面也不难。」 「不行!」叶淮一口拒绝,「兵荒马乱,怎么能让她冒险?」 裴勉看着他眼底下明显的青黑色,还是想要劝他:「城外有兵营驻扎,城中很是安全,而且有文姑娘在,王爷的身体也会好些。」 「不行。」叶淮站起身来,来回快走了几步,突然说道,「立刻公布遗诏,传抄天下,宫里尤其要多抄几份,到处都贴上!」 「赵锐之备车!」他扬声叫道,「去竹叶渡!」 车马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前走着,叶淮看着帘外的大雨,闭闭眼睛,压下心头的烦躁。 快了,这雨已经足够大了,他有预感,只要再加上遗诏这个砝码,叶允让很快就会动作,他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他,向皇室讨还奇大哥的血债。 到那时候,他就能回家了,回家见她。 淮水边上雨似瓢泼的时候,淮路州府的雨终于停了,文晚晚再次过去文柚的院里时,发现了熟悉的连环方胜。 压在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茶花盆底下,微微露出一角,文晚晚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塞进袖子里,看了看院中打扫的婆子。 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压在花盆底下,那么送信的人多半就在附近盯梢,会是这个婆子吗? 回房后拆开看时,小小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字:二十六日巳初,汇珍斋,支开高恕。 那就是明天了。 夜里晚妆已毕,文晚晚装作随意向春杏问道:「你可知道城里有家汇珍斋?」
第167页 「有,在南城门跟前,」春杏道,「他家专做各样时新首饰,很有名气,就是贵了些。」 「是吗?」文晚晚道,「明天我带你跟小燕一起去看看。」 「好呀!」春杏跟小燕对望一眼,欢天喜地,「正是好久都没出门了!」 文晚晚微微一笑,叶淮怕外面不安全,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出门,连带着她身边伺候的人也总不得出门,多半是闷坏了,不过明天,她势必要走上这一遭。 夜深时,两个小丫头退到外间值夜,文晚晚独自坐在灯下,提笔把几次与叶允让通信的情形细细写下,折成一个双同心,藏在了妆奁里面。 明天她会小心提防,但这边她毕竟人地生疏,万一有什么事,循着这张纸,叶淮也能找到线索。 外面起了风,吹得院里的细竹簌簌作响,文晚晚吹熄了灯,抱着叶淮的枕头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但愿,一切都能顺利。 第二天文晚晚说要去汇珍斋时,高恕头一个反对:「文姑娘,王爷再三说过,不能出门!」 「王爷是不是也说过,让你听我的吩咐?」文晚晚笑着问道。 高恕无法否认。 文晚晚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笑道:「那就走吧。」 高恕带着手下,簇拥着文晚晚的车马出了王府,二门里林嬷嬷急急追出来,抓着外院的小厮问道:「这是做什么?」 「高将军护送文姑娘去汇珍斋。」小厮道。 林嬷嬷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道:「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瞧瞧这张狂劲儿!」 珍宝斋在南城门内没多远处,气派堂皇的两层楼,门里门外都大姑娘小媳妇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十分兴隆。 文晚晚带着高恕,迈步走进堂中,半人高的柜檯上摆着各色首饰、梳篦,另有些胭脂香粉,乃至汗巾、香囊之类,店伙计都是头脸干净的年轻男子,只站在柜檯里向她寒暄致意,却没有一个凑到近前来,直到文晚晚将各处都走过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文晚晚现在确定了,只要高恕跟着,叶允让就不会跟她联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文晚晚瞬间拿定了主意,向高恕吩咐道:「我再进去看看,高将军在外面等我吧。」 高恕哪里肯答应?正要跟上时,文晚晚压低声音道:「把各处门都守好,如果半柱香内我没出来的话,立刻封锁门户!」 高恕神色一凛,隐约猜到她应该有什么用意,犹豫着站住了脚。 文晚晚再次进了门,带着小燕和春杏在里面走了一遍,又让伙计取了几样首饰来看,估摸着差不多半刻钟便出了门,高恕守在门外,正神色肃然地往里面张望着,一看见她出来,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任何异常,文晚晚心中疑惑到了极点,既然没人跟她联络,又为什么让她来这一趟? 她下意识地伸手到袖中去摸,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声,满大街的人一窝蜂地往城门跟前跑,内中一个老头满脸红光地叫道:「遗诏,王爷在城门前张贴了遗诏!」 文晚晚顿住了脚步,是她要找的遗诏吗? 指尖却在这时候碰到了微硬的东西,熟悉的连环方胜。 第93章 失踪 文晚晚终于看到了一个之前不知道的毒物名字:蓇蓉。 这味毒她在一本古药经上看见过, 但从没人见过实物,尚药局里年纪大些的女官甚至跟她说,这味毒大约跟许多只存在于典籍上的名字一样,多半是古人的传说臆测。 文晚晚无法确定是真是假。 两个药名底下, 又是一行字:二十八日未正, 汇珍斋, 支开高恕。 这应该是下次联络的时间地点了。 文晚晚仔细回想着在汇珍斋里的情形, 伙计一直都待在柜檯里面,因为男女有别,双方都小心翼翼着,并没有谁碰到过她,在这期间春杏和小燕也没离开过, 那个方胜到底是什么时候, 被谁塞进了她袖子里? 夜里独自待着时,文晚晚从妆奁里取出那个双同心,提笔加上了蓇蓉两个字。 叶淮已经公布了遗诏, 此时再去偷遗诏, 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么这次再去汇珍斋, 会让她做什么? 正房里。 林嬷嬷低声说道:「太妃,高恕如今也是没个章法,那个文氏出门闲逛, 高恕居然带着上百人跟随护卫,简直张狂得没了边,您一定得出面管管,不然这府里真是没了规矩了!」 「罢了,」林氏知道她自从上次被高恕顶撞之后一直心有不满, 只淡淡说道,「高恕是二郎的人,随他去吧。」 林嬷嬷也只得罢了。等服侍林氏睡下后,林嬷嬷回去自己院里,叫来一个小丫头:「这几天盯着点前面,那个文氏再要出去时,立刻来跟我说!」 二十八号当天,雨下得大极了,像是天空被捅了一个窟窿,唿啦啦往下泼水似的,到处黑沉沉水淋淋,隔着几步的距离,连人也很难看清楚。 文晚晚收拾好了,吩咐备车出门时,高恕立刻急了:「文姑娘,你要是看中了哪样首饰,我让汇珍斋的老闆给你送过来,这种天还是不要出门了!」 「我须得自己去一趟。」文晚晚虽然神色温和,语气却十分坚定。 高恕也不退让:「我临走时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保护好姑娘,这种天气不要说别的,就算车子路上磕一下碰一下也不是玩的,怎么能出门!」
第168页 「别忘了王爷吩咐过你,听我的安排。」文晚晚撑开雨伞,道,「走吧!」 她有意要分辨清楚上次的方胜是怎么被塞进来的,便独自坐了一辆车,让春杏和小燕另坐一辆,趁着雨声正大的时候,文晚晚推开窗户,向边上跟随的高恕说道:「高将军,我这次还是只进去半柱香的时间,你想法子让人先混进去,留神看清楚有没有可疑的人,你自己也要时时盯着我,记住是哪些人靠近过我。」 高恕一惊,急急说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王爷?」 「等事情了结了,我会跟王爷说清楚的。」文晚晚思忖着,又道,「小燕跟春杏两个你也让人盯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高恕越听越惊,正要劝她回去时,茫茫雨雾中突然一辆车向着这边驶来,跟着车窗打开,文柚探出头来,高声叫道:「妹妹!」 文晚晚出其不意,不觉便疑心起来,这大雨的天气,她来做什么? 「妹妹!」文柚冒着雨跳下车,急急地跑了过来,「我,我收到了……」 她方才只顾着急,这会子才注意到高恕就在边上,连忙咽下了后面的话,跟着一咬嘴唇,手脚并用地上了文晚晚的车。 车门重又关上,文柚接过文晚晚递过来的布巾擦着头髮上的雨水,满脸都是喜色:「妹妹,我收到了陛下的信,他让我回去,我,我想等雨停了就走!」 文晚晚怔了下,皱眉问道:「大伯跟婶娘知道吗?」 「我先前跟他们说过,他们不答应。」文柚脸上的欢喜少了点,但很快又急急说道,「不过,我如今,我如今想给自己做回主!我这半辈子都煳里煳涂的,什么都听别人安排,我就想着自己拿回主意!」 文晚晚总觉得,在这时候文柚突然接到叶允让的信,似乎有什么玄机,然而文柚很快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好妹妹,我今天特地过来跟你道别,再有就是跟你陪个不是,我是个没用的人,见识也短,这回过来,我也知道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好些不妥当的事,好妹妹,你大人大量,念在我们姐妹一场,念在我就要走了,你别怪我,好不好?」 她说的恳切,眼睛湿湿的又带着笑容,文晚晚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欢喜,她是真心想要进京,真心要去找叶允让,文晚晚不觉感慨起来,嘆口气说道:「我从来没怪过你,要不是姐姐,我当初早就没命了。」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文柚又笑又哭的,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妹妹,我们这辈子都是姐妹。」 车子带着水声,慢慢地往前走着,文柚终于回过神来,问道:「这大雨天,你要去哪里?」 「我去城南的汇珍斋看样首饰。」文晚晚掩饰着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文柚心满意足地靠在车壁上,「反正如今下着大雨我也走不了,等雨停了,我立刻就走!」 文晚晚忍不住问道:「如今淮水已经封了,姐姐怎么去京城?」 「我也不知道,」文柚带着几分迷茫,又带着几分笑意摇摇头,「不过陛下既然叫我回去,既然能把信传给我,那就肯定有法子接我回去,我先往北边走着再说。」 文晚晚不觉嘆了口气,原来耽于情爱的时候,就连文柚这种性子软弱的女人,也敢毫不迟疑地踏上一条未卜的前路。 车子在汇珍楼门前停住,春杏打着伞,把文晚晚接了出来,文晚晚回头看了高恕一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迈步走进了堂中。 虽然下着大雨,汇珍楼里却聚着不少人,拿着各样头面首饰在挑选比对,一个中年妇人从人丛里迎出来,笑着向文晚晚说道:「两位姑娘可是来逛逛?今儿恰好有客人来挑成婚的头面,楼底下人多不方便,要么跟我一起到楼上看看?那里东西更多更好些。」 文晚晚心里存着警惕,便不肯上楼,只道:「无妨,我就是随便看看,不必上楼。」 「那么姑娘跟我来吧,」妇人引着她两个往柜檯边上走,道,「想看什么我给姑娘拿出来。」 文晚晚四下一看,那群挑首饰的人正好围在柜檯附近,跟过去的话,门外的高恕只怕要被挡住视线,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动,妇人回头向她一笑,露出了指缝里夹着的连环方胜。 文晚晚心里一跳,这是头一次,叶允让的人在她面前现身,那么今天,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找她了,忙回头向高恕使了个眼色,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门外,高恕眼见她只要过去,就会被那群人挡住,连忙紧走几步想要找个方便的位置继续盯着,耳边突然听见一声叫:「原来是高将军啊!下着大雨,你不在府里护卫太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头一看,林嬷嬷从一辆小车里探出半边身子,高声说道:「太妃的经书找不到了,我记得前面书房里有一部,想着去取呢,结果你们跑得一个人也捞不着,害我冒着大雨过来找你!你快些回去,太妃急等着用呢!」 高恕顾不得说话,连忙往门里走了一步,定睛一看,文晚晚背对着他低头在看柜檯上的东西,春杏跟在左边,右边的女人一回头,却是文柚,高恕放下心来,转脸向林嬷嬷说道:「文姑娘很快就出来,到时候我就回去给嬷嬷找经书。」 「怎么,她比太妃还要紧?」林嬷嬷撇撇嘴,「你居然让太妃等她?你还懂不懂规矩?立刻跟我回去!」
第169页 「嬷嬷恕罪,末将在办王爷吩咐下的差事,眼下不能回去。」高恕说着话回头又看了一眼,文晚晚依旧在柜前挑东西,春杏回过头来,向他点了点头。 大约是告诉他,眼下没事吧。高恕先前也已经安排人提前进去潜伏,并没有接到示警,便没再多想,回过头冷冰冰地向林嬷嬷说道:「太妃要是怪罪下来,末将自去领罪,不消嬷嬷担心。」 「你好大的口气!」林嬷嬷抬高了声音,「立刻叫文氏出来,我跟她说!」 高恕懒得再跟她多说,只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柜檯边上的文晚晚和文柚都不见了,只剩下春杏独自站在原地。 高恕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箭步冲进去,大声向春杏问道:「文姑娘呢?」 「跟文夫人去里面更衣了。」春杏道。 高恕心中突地一跳,绝不可能,方才文晚晚跟他约好是半柱香就走,况且她那样慎重地嘱咐他要时时盯紧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去更衣?高恕立刻叫道:「来人!封锁汇珍斋各处门户,立刻通知各城门守,封锁城门,许进不许出!」 第94章 文姑娘失踪了 二十八日过午之后,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淮水上,激起无数棋子大的水泡,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 倏忽消失, 倏忽又砸出新的一个。 天色暗得如同黄昏一样, 水边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唯有单调的落雨声迴荡在天地之间。 未时过后,灰黑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显出无数庞大的船影子,隐蔽在雨声中,从淮北向着南岸逐渐靠近。 周去疾的大将军舰船藏在船队最中间,旗兵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 挥舞了几下。 边上的护卫船认出这是下令全速前进的旗语,连忙依样传递下去,不多时整个船队都收到指令, 尽力向南岸冲去, 周去疾站在二层楼舱中眺望着对岸, 皱眉向谋士说道:「怎么觉得安静得有些瘆人?」 话音未落, 四周围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一艘巨大的战船突破雨雾,像离弦的利箭, 风驰电掣般沖向淮北船队,刀剑光影的映照下,沈玉山黑盔黑甲站在船头,朗声大笑,向周去疾的方向叫道:「周去疾, 我家王爷早就猜到你要来,今日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他振臂一唿,抬高了声音:「健儿们,随本将军杀啊!」 周遭立刻响起无数雄壮的吶喊声,周去疾心惊肉跳,被大雨模煳的视线中,只看见原本空荡荡的河面上一艘接着一艘,眨眼间便有无数打着镇南王府旗号的战船从芦苇中、从雨雾里钻出来,羽箭劲弩夹在雨点中间,铺天盖地向淮北船队射来。 「大将军,快进舱里!」谋士急急叫道。 护卫飞快上前,团团护住周去疾往甲板底下的船舱里跑,周去疾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叫道:「传令还击,还击!」 旗兵立刻挥旗传令,可淮南水军来的太快,打得太勐,淮北船队很快就乱了阵脚,便有怕死的不顾周去疾的命令,喝令坐船掉头往回逃,一旦有人带头,就像崩溃的堤坝一般,接二连三地逃了起来,淮北船队顿时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完了。周去疾在躲进舱底之时,余光瞥见周围躺倒一地的尸体,只在心里迟钝地说了声,中计了。 杀声震天中,沈玉山的战船一路横冲直撞,直取周去疾的舰船,沈玉山冒雨站在船头,中气十足地叫道:「周去疾,你这个缩头乌龟,快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周去疾的舰船上,副将拿着□□横在身前,骂道:「沈老贼!就凭你的本事,还不配跟我们大将军斗,爷来会会你!」 沈玉山嗤笑一声,弃刀弯弓,嗖嗖嗖连珠三发,副将躲过了前两箭,没躲过第三箭,大叫一声捂住了心口,左右连忙上前来救,混乱中只听沈玉山骂道:「让周去疾滚出来!」 船舱里,周去疾急急脱下大将军服色,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向谋士抱怨道:「我早说叶淮狡猾,这计瞒不过他,皇帝偏偏死逼着让我来!这下可好,好容易才整编的船队怕不是要被连锅端!传令撤退,保存实力!」 谋士却皱了眉,疑惑地问道:「大将军,我听说叶淮作战一向身先士卒,这次怎么不见他来?」 周去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是啊,叶淮去哪儿了? 随即又有一丝侥倖,叶淮不在,也许这次努努力,还能逃脱吧? 下一息,船身勐然一晃,外面的士兵大叫起来:「不好了,船被勾住了,淮南人攻上船了!」 沈玉山的笑骂声几乎是瞬间就响起在舱外:「周去疾,我知道你缩在里头,滚出来!」 竹叶渡前。 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色和雨声的掩护下,无数淮北士兵沉默地从附近的清渠码头赶来,踩着泥泞的道路前往竹叶渡。 唐今笑领队走在最前面,心情激盪。 算算时间,周去疾率领船队,应该已经跟淮水大营的淮南兵交上了手,等周去疾跟叶淮打得你死我活,拖住淮南军的主力时,他率领的三万人马就会趁着竹叶渡涨水,悄无声息地过河,干掉竹叶渡屯卫的五千淮南兵,占领竹叶渡,打通淮水南北,之后再与云州兵合一处,从竹叶渡出发,包抄叶淮。 到时候前有周去疾的几十万大军,后有他的人马,叶淮就算再有能耐,也插翅难飞。
第170页 这一战的精髓,不在于周去疾,而在于他这三万人的偷袭。 「陛下从未领过兵,竟有如此韬略,实在是天纵英才!」唐今笑想到这是叶允让亲自定下的计策,由衷地赞嘆道。 尤其难能的是,他原本只是默默无闻的青州马曹参军,叶允让巡行时亲自提拔他做了青州司马,这次又把关乎成败的竹叶渡交给他来攻打,是何等的信任他! 唐今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由得在心中无声说道:陛下,臣纵然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完成您的重託! 「唐司马,四处都没有异状,淮南兵已然睡下,外面巡夜的兵丁也不多。」斥候打探完形势,急急奔来禀报,「小的试过了,竹叶渡眼下的水深,足以搭起浮桥。」 「好,」唐今笑朗声吩咐仓曹参军,「刘参军,你带三百人加急赶去搭浮桥!」 刘仓曹应声而去,唐今笑率领剩下的士兵继续行进,待赶到时,从北到南已经排好了一熘小船,刘仓曹的人忙碌着,正往上面铺木板搭浮桥,唐今笑一心建功,怎么也等不及,便让前队的士兵放下兵器,每人带一捆木板登船,边渡河边往船上铺木板,眼见窄而浅的水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即将完工的浮桥,唐今笑握着拳头,自言自语道:「陛下,今晚就是臣报答您知遇之恩之时!」 话音未落,南岸突然亮起一个火把,瓢泼大雨中,就见一个细长的白影子逆着火光走出来,沉声道:「杀!」 叶淮。 唐今笑还来不及反应,原本空荡荡的南岸瞬间冲出来无数全副甲冑的士兵,喊杀着沖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淮北兵此时手里只抱着木板,手忙脚乱地丢下去找兵器,还没拔出刀来,淮南兵已经踩着小船冲到跟前,手起刀落,淮北兵的尸体摔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激起无数泥水。 到这时候,唐今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竹叶渡不是什么要紧的所在,叶淮竟然出现在这里,必定是早早识破了叶允让的计谋,在这里守株待兔。 渡河将半被人截杀,本就是必死的境地,更何况他的对手,是那个以用兵闻名天下的叶淮。 唐今笑绝望地看了眼自己的队伍,前队人马已经被杀死大半,另一半正拼命往回逃,把中队和后队沖得七零八落,而南岸上密密麻麻的火光冲破雨雾,无数淮南兵叫喊着沖向这边,即将把他的三万人撕成粉碎。 先前他以为竹叶渡是他报答皇恩的起点,却没想到,竟然是他生命的终点。 唐今笑沉下心来,铮一声拔出了刀,大叫着向叶淮沖了过去。 叶淮踏在浮桥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中剑倏忽吐出银光,银光收回时,唐今笑浑身是血倒在了船上,哑着嗓子叫了声陛下,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后,胡铨近前请示:「王爷,接下来要如何?」 叶淮看着无边的雨幕,慢慢说道:「换上淮北兵衣甲,诈开城门,连夜拿下云州!」 大雨将他一身衣甲打得透湿,泥浆溅得半条腿都是,叶淮心头那股烦乱的意思越来越浓,深吸一口气正要往前走,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叶淮心中没来由得便是一紧,循着声音望过去,一匹马踏着泥水飞奔而立,马上的侍卫离得老远就高声叫喊了起来:「王爷,文姑娘失踪了!」 眼前白影子一晃,叶淮瞬间已经到了他跟前,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火光之下,他脸色煞白,双眼却是赤红,侍卫心中惧怕,连忙跳下马跪在泥水里,急急回禀道:「文姑娘未时要去城南的汇珍斋,高将军护送文姑娘过去时,半路碰见文夫人,之后两人一起进店,一起失踪!」 叶淮一把抓住了他肩膀,声音阴冷:「高恕为什么不跟着她?」 「文姑娘命令高将军在外面等候。」他的手像铁箍一般,死死捏着,侍卫强忍着疼痛,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高将军找到了一些线索,已经带人追出去了,让属下把这个交给王爷,高将军还说,他就算拼着性命,也一定要把文姑娘毫髮无伤地带回来!」 叶淮接过油纸包,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拆不开,裴勉急急走来给他撑着伞,周桐擦干了手帮忙拆开,取出一张纸奉给叶淮,叶淮抖着手接过,模煳的火光中,当先看见文晚晚娟秀的字迹写着一排药名:雷黄藤、治葛覃、雪中一支蒿、斑蝥、蟾酥、天仙子、蓇蓉。 底下还写着许多字,叶淮还没看,便明白了大半的原委,她是为了找出他中的毒,这才甘心赴险。 是叶允让。 她真傻,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想让她有任何闪失。 叶淮胡乱把纸往怀里一塞,瞬间已经掠出去数丈之外,翻身上马,往淮路州方向奔去。 「王爷!」裴勉大着胆子追上去,问道,「云州还打不打?」 「打!」大雨中传来叶淮冷厉的声音,「周桐随我回王府,你和胡铨领兵取云州,即刻传令给沈玉山,带上周去疾,打青州!」 第95章 唯有一死 文晚晚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挣扎着, 耳边不断传来模煳的低语声。 「怎么还没醒?你说过最多一个时辰就醒的,你是不是动了别的手脚?」文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路太远了,到处又查得严,我不得不多加了点剂量, 不过你放心,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醒了。」跟文柚对话的妇人, 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第171页 「你……」文柚似乎在哭, 「你是不是害了她?」 妇人哂笑一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陛下费尽心机,出动淮南近千内卫配合,才能接文局正回京,我难道不想活了,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害她?」 头脑中迟钝的感觉渐渐消失, 记文晚晚想起了晕倒之前最后的记忆,她低头去看柜檯上的首饰,文柚凑近了, 袖子忽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跟着失去了知觉。 * 身体一直在摇晃, 文晚晚闭着眼睛,猜测自己应该是在一辆疾驰的车上,赶往淮北。 文柚在大雨中突然出现, 果然并非偶然,她是奉了叶允让的命令,配合淮北的细作来劫持她,可那时候高恕就在门口守着,汇珍斋的各处门户都有夜月守卫, 她们又是怎么在夜月的紧密监视下带走了她? 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她没留意到的事,须得弄清楚。 文晚晚闭着眼睛,装作依然昏迷的模样,一动不动。 文柚还在哭,抽抽噎噎的:「你说的好听,可她怎么还不醒?」 「行了,好容易给你改换好了装束,你再哭哭啼啼的,就要露馅了!」妇人有些不耐烦,「你也知道,陛下肯让你回去,都是看在文局正的面子上,你要是坏了事让淮南兵发现了破绽,那我就没法子带你走了!」 文晚晚突然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邱宫人。 她还是大意了,以为有高恕在附近,以为凭着自己对叶允让的了解,应该能够应付,没想到就在城中,在夜月的眼皮底下,叶允让还是带走了她。 事已至此,那就只能见机而行,她不能白白走这一遭,假如不得不去淮北走一遭,她也一定要知道全部的毒物,告诉叶淮。 文柚的哭声终于停了,文晚晚觉得额头上有点温温的热,文柚拿温热的布巾给她擦着,嘆着气在她耳朵边上说道:「好妹妹,我既盼着你醒,又怕你醒,好妹妹,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 文晚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这个姐姐啊。 邱宫人不阴不阳地笑了下,道:「好人做不了,坏人又做不彻底,不上不下的,我都替你难受。」 文柚半晌不曾言语。 车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车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比她在汇珍斋的时候小了很多,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又被带到了哪里。 又过许久,车窗上轻轻一叩,一个压低了的男人声音在外面说道:「东方将军已经就位,让我们加快行程!」 东方将军,难道是禁卫军的东方明?他也来了淮南?文晚晚心里想着,又听那男人说道:「附近所有州县的出入口都已封闭,乡下也到处设了临检,今夜不能停,须得尽快进山。」 进山,文晚晚在脑中回忆着淮南的地形,那就只能是千灵山。大路上处处都在叶淮的控制下,唯有千灵山地形复杂,横跨淮水,连接淮南淮北,只要躲进山里,才有希望瞒过叶淮,逃回淮北。 她得想法子留下线索,让叶淮知道她走了哪条路。 又听邱宫人说道:「趁着叶淮还没回来,抓紧时间让内卫把所有的障眼法都放出去,引开高恕!」 障眼法?文晚晚急急思索着,她布下了什么障眼法? 男人答应一声,关了车窗,此后文柚又嘟囔了几句,邱宫人却没有回应,车子始终赶得很急,在急迫的雨声中摇晃着颠簸着,飞快地向前走。 文晚晚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邱宫人知道她醒了,这样,她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于是便一直闭着眼睛装作昏迷的样子,文柚断断续续哭过几次,絮叨着跟她赔罪,又餵她吃了些参汤,邱宫人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始终没再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晚晚听见了绵长的唿吸声,文柚和邱宫人都睡着了,她试探着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车里黑漆漆一片,已经是深夜了。 她警惕着邱宫人的动静,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忙向身上摸了一遍,不由得皱了眉。衣服换过了,胸被束得紧紧的,一件头面首饰都没有,虽然看不见,但文晚晚觉得,邱宫人大概把她装扮成了男人。 她想了想,抓住里衣一用力,撕开了一条口子。 雨还在下着,掩盖了撕衣服的声音,文晚晚盯着邱宫人,一点点将衣襟撕成细条,用打络子的方法,摸索着编出了一个小小的「文」字,贴身藏在怀里。 还想再打时,靠在车壁上睡着的邱宫人突然动了一下,文晚晚立刻停手,许久,邱宫人慢慢坐直了,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向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丑初一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小心些,五里外有临检。」 邱宫人应了一声,合上了窗。 邱宫人再次睡着后,文晚晚摸索着又编了几个「文」字,倦意上来,渐渐也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被文柚的哭声惊醒的,文晚晚没有睁眼,就听邱宫人低声叱道:「你安生些,马上就要过关,有什么差池别怪我手狠!」 文柚很快停住了哭声,又过一会儿,雨声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走动声在四周围响了起来,车子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一个男人在外面喊道:「站住,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拿告身来核验!」 文晚晚屏住了唿吸,看来,这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临检了,她得想法子脱身。
第172页 吱呀一声,车门打开了,雨声一下子冲进耳朵里,邱宫人打着淮南的乡谈说道:「我带儿子回娘家,就在山背后的大枯树庄杨家,儿子淋雨伤风睡着了,告身我正好带着哩!」 她窸窸窣窣开始取告身,文晚晚唿一下坐起来,睁开了眼睛。 车外看着像是哪个村庄的入口,泥地上站着个几个披蓑衣的汉子,看模样应该是里正保长之类,文晚晚急急说道:「快通知镇南王殿下……」 话一出口,立刻吓了一跳,她的嗓子又粗又哑,而且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活像个伤风严重的男人。 邱宫人一把拽住了她,道:「你病成这样,快别说话了,赶紧睡吧。」 她的手借着袖子的遮掩,扣上了她的脉门,文晚晚不准备理会,有叶允让的旨意,邱宫人绝不敢杀她,可是很快,一个跟车的婆子探身进来,眼睛盯着她,伸手抓住了文柚。 文晚晚看着她,没再说话。说到底,她还是不能狠心到完全不顾文柚的死活,想必叶允让就是算到了这点,所以才让文柚一直跟着。 检查的汉子大概是觉得情形有些古怪,往跟前又走了几步,挨个打量着车里的人,问道:「告身呢?」 「有有有!」邱宫人很快取出告身,「官爷,这是我的,这是我儿子的,这两个是我家里帮忙干活的……」 文晚晚心思一转,立刻大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邱宫人连忙来给她拍背,她趁势往车外一扑,朝泥地上吐了口口水。 男人嫌弃地皱着眉头,拿着告身看她,念了起来:「……大男,牛大福,年十八,面黄无须。」 果然把她扮成了男人。文晚晚迅速向四周一望,她坐的是辆驴车,前后不远不近跟着几个汉子,不知道是不是邱宫人的同伙,又不知道暗中还躲着多少内卫。文晚晚低头向地上又吐了口口水,缩回了车里。 汉子很快验完告身,又问了几句大枯树庄的情形,这才放她们进村,车门重又关上,文柚哭着来拉她:「妹妹,你可算醒了!」 「文局正应该早就醒了。」邱宫人幽幽说道,「前面路还长,我们最好还是同心协力,都平平安安地活着最好,文局正,你说呢?」 文晚晚慢慢地坐起身来,问道:「剩下的毒物呢?」 邱宫人道:「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什么都不知道。」 「邱姐姐,陛下要你带回去的,应该是活着的我吧?」文晚晚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姐姐应该也活不了吧?那件东西若是我拿不到,决不会活着跟你回去。」 邱宫人脸色变了几变,半晌,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连环方胜递过来,道:「陛下只给了我这个,还有一封在东方将军手里,要等文局正到淮北以后才能给。」 「不,你告诉东方明,我立刻就要。」文晚晚拿过方胜拆开了,淡淡说道,「不然,我宁死也不回淮北。」 「文局正就不顾惜你姐姐的性命了吗?」邱宫人威胁道。 文柚白着脸看着文晚晚,文晚晚也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别的,自然也不会顾惜,邱姐姐最好立刻派人知会东方明一声,我等着答覆。」 她不再理会邱宫人,只打开车窗,接了点雨水涂在信纸上,又看见了两个名字:犻鱼胆,离厌萝。 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跑过来,隔着窗户向邱宫人低声说道:「青、云二州失守,前路断了,那人已经追来,快走!」 第96章 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 车厢里几个人都没说话, 雨点打在车顶,噗噗直响,许久,邱宫人像是不肯相信一般, 追问道:「一夜之间, 怎么这么快?」 文晚晚脸上神色不变, 心中却是一喜, 他已经打下了青州和云州,果然是他! 如此一来,淮水周遭大半都在他的掌握之下,要想进京,只能走千灵山, 取道干州, 以他的敏锐,自然会把这两处看得像铁桶一般,眼下邱宫人这些人, 根本就是瓮中之鳖。 更何况听那男人话里的意思, 叶淮应该已经查到了线索, 追过来了。 车外的男人看了文晚晚一眼, 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不能再出岔子了,得赶在午时之前进山,你看紧她, 不行就……」 他咽下后面的话,抬手关上了窗,邱宫人瞟了文晚晚一眼,文晚晚微微一笑,向她说道:「邱姐姐, 那人是不是想让你再给我下药?我很不喜欢这样,姐姐最好别这么办。」 邱宫人思忖着没有开口,文晚晚又是一笑,道:「眼下虽然是姐姐说了算,不过姐姐应该知道陛下待我如何,假如姐姐真的惹恼了我,我很难保证将来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 邱宫人脸色变了变,转过了目光,耳边只听见文晚晚笑道:「当然,我也知道姐姐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无非是奉命行事,我也不想为难姐姐,姐姐想办差,而我只想拿到东方明手里那封信,不如这样,姐姐以后再也别想着对我下药之类的事,我呢,也会好好配合姐姐,刚才进村时的情形再不会有了。」 邱宫人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脸看着她,低低地说道:「好,我会信守承诺,再不会对文局正用药,但愿文局正也能信守承诺。」 「姐姐放心,有那封信在,我肯定会很听话。」文晚晚抬手打开车窗,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我很累也很饿,姐姐,我要歇一会儿透透气,还要吃饭喝水。」
第173页 车外的男人立刻警惕地看了过来,邱宫人向他点点头,道:「送些吃的和水过来。」 她关掉车窗,向文晚晚说道:「文局正见谅,眼下我还不能停,等进山之后,我一定找个地方让文局正歇息。」 「好。」文晚晚痛快地答应了。 只要不吃药,就不会损伤到孩子,她就会找到机会留下线索,引叶淮来找她。 更何况方才在村口,她已经借着呕吐的机会把一个「文」字扔在了车底下,看邱宫人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眼下,就只剩下耐心等待了。 两个时辰后。 一身泥水的高恕纵马冲进驿站,高声向各处赶来的夜月问道:「都查清楚了吗?」 夜月纷纷答道: 「富水郡中的不是文姑娘!」 「水阳县的也不是!」 「武乡那边的也不是!」 高恕咬牙说道:「中了疑兵之计!」 昨天文晚晚失踪之后,高恕立刻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押往内牢房,命副将留在府中审问安排,他自己带领精锐一路往北边追,又动用王府令牌,传令各州郡封锁了往淮北去的所有道路,扎住口子寻找文晚晚。 只是从昨天到现在,各处不断上报有十八九岁、生得美貌、京城口音的女子出现,高恕不得不一再分出手下的侍卫前往核实,却没有一个是文晚晚。 看来,这都是皇帝为了迷惑他,掩盖真实去向布下的障眼法。 高恕心中焦急,又问道:「各处临检点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或者东西?」 「将军!」一个夜月骑着马冒着大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山阳乡的临检点发现了这个!」 高恕接过来一看,是个灰色棉布编成的「文」字,沾着泥水,湿淋淋的,高恕心中一凛,连忙问道:「当时什么情形?」 「有辆驴车从山阳乡往大枯树庄去,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带着儿子跟媳妇,说是回娘家,那个儿子告身上写着十八岁,伤了风一直咳嗽说不出话,等驴车过去后,里正发现车辙印里丢着这个东西!」 「立刻拿回去,交给王爷!」高恕把那个「文」字递给侍卫,高声说道,「其他人立刻收拢归队,随我往山阳乡!」 山阳乡中。 驴车停在一处农家门前,邱宫人给文晚晚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穿上短靴,拉着她往屋后的山上走去,低声道:「这后面都是山路,行不得车,这会子下着大雨山路滑的很,姑娘一定要跟紧我,千万小心脚底下,等进山以后,我找个地方让姑娘歇息。」 马不停蹄地走了两天一夜,饶是文晚晚一向身体康健,这时候也觉得很是吃不消,恹恹地说道:「还要走多久?」 文柚在另一边扶着她,皱着眉头说道:「邱宫人,我妹妹的脸色很不好,能不能现在就歇歇?」 「不行,多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邱宫人道。 话音未落,文晚晚脚下一滑,带得邱宫人也是一个趔趄,亏得文晚晚伸手在地上一撑,这才没有摔倒,邱宫人吓了一跳,就见文晚晚举起手给她看着半袖子的泥水,板着脸说道:「我走不动了!」 她像是很不高兴,使劲顿了顿脚上的泥巴,邱宫人见她发火,忙向前后护卫的汉子说道:「取滑竿来,抬着文局正!」 一个汉子飞快地跑去驴车上取了滑竿,文晚晚坐上去,回头一看,原来跟车的几个婆子赶着驴车,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是要误导追兵了。这大雨的天气,车辙脚印很快就会消失,若是只找到驴车,只怕就要追错方向了。 滑竿晃悠悠的往山上走着,谁也没发现,方才文晚晚差点摔倒的地方,泥泞里露出灰色的一角,正是那个「文」字络子。 一个时辰后。 「将军!」一名夜月急急奔来,「在西北口找到了被掩藏的驴车碎片!」 西北方向入山的话,正好能避开山口的淮南军营寨。高恕正要吩咐去追,心中突然一动,吩咐道:「把所有能入山的路口都查一遍!」 两刻钟后,一名夜月高举着一个「文」字奔过来:「将军,往墓地去的方向找到了这个!」 高恕接过一看,跟之前发现的那个几乎一样,心中一喜,连忙吩咐道:「你带上这个回去禀报王爷,剩下的跟我进山!」 滑竿顺着小路,盘旋弯绕着往山里去,路边上是大片大片的坟地,白杨荒草,雨声凄楚,大白天里也阴森森的,让人胆寒。 文柚跟在滑竿旁边,一只手紧紧抓着把手,吓得脸色煞白,忍不住向文晚晚说道:「妹妹,这么多坟,会不会有鬼?」 「鬼有什么可怕的?」文晚晚低着眼睛看她,意味深长,「我有时候倒觉得,人比鬼可怕多了。」 文柚就算再傻,也知道是说她,顿时眼泪汪汪起来:「妹妹,你果然在怪我。」 「我怎么可能不怪你?」文晚晚嘆口气,道,「姐妹一场,我没想到是你算计了我。」 「我,我,」文柚结结巴巴说了几声,突然哭了起来,「我也不想这样,可陛下说,要是你不回去,我就不能回去!」 邱宫人见她们姐妹两个似乎要吵嘴,生怕闹起来耽误了行程,忙道:「文局正,陛下待你一片真心,文夫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第174页 文晚晚突然打断了她:「青杏是陛下的人?」 邱宫人出其不意,张了张嘴没说话,文晚晚淡淡一笑,道:「看来是了。」 这两天她仔细回想了当时在汇珍斋的情形,小燕那会儿去端茶了,文柚和青杏一左一右地跟着她,文柚算计她的话,不可能瞒得过青杏,只要青杏一叫,门外的高恕立刻就会冲进来,她就不可能被带走。 那就说明,当时青杏没有吭声,她也是同谋。 如此一来,在王府里给她送信的,也很有可能是青杏,之所以选择文柚的院子,就是为了引开嫌疑,免得让人怀疑到她头上。 邱宫人突然说道:「文局正,前面可以歇息了。」 文晚晚抬眼一望,茫茫的雨雾中只能看见遍地泥水的山坡,要去哪里歇息? 入夜时大雨终于停住,高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四周围茫茫一片、全无人迹的山岭,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跳:「人呢?人呢!」 子时。 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踏碎了山阳乡的静夜,间或还夹杂着激越的军鼓声,被吵醒的乡民偷偷爬起来,扒着门缝向外一看,就见无数黑衣黑甲的士兵列队走进山中,像捲地而来的浓云,让雨后的秋夜更加清冷沉肃。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银盔银甲、俊美如谪仙般的男子,火把照耀得半边天空都是红的,那男子脸上却只是苍白,乡民从没见过这般人物,不由得把门又打开一些,探头去看,眼前人影一晃,一个士兵啪一声关上了他的门,沉声道:「王爷行军,闲杂人等不得窥探!」 乡民吓了一跳,王爷?镇南王,叶淮?可他到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耳边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第97章 跳崖 第二天的巳时, 一阵风吹散浓云,太阳露出了头。 文晚晚坐在滑竿上,抬头眺望着被雨水沖洗成一片苍绿深黄的群山,眉头紧锁。 昨天走出坟地后, 邱宫人带她进了半山坡中一条几十里长的暗道, 待出去时, 她发现方向已经完全变了, 坟地边上那条路走的是正被北,而眼下的方向,她判断应该是东北。 假如高恕按照她留下的线索追踪的话,就要越走越远了。 更让她觉得棘手的是,邱宫人进暗道时在入口放下了断龙石, 出来后又在出口也放了, 如此以来,即便高恕找到入口,一时半会儿也很难通过, 也就不知道出口开在哪个方向, 山里这么大, 又该去哪里找她? 「东方将军就在前面迎接文局正, 」邱宫人道,「翻过这道岭就到了。」 文晚晚淡淡说道:「据我所知,千灵山有几万重兵把守, 你确定能东方明能按时赶来?」 「文局正放心,陛下为了接你回去,动用了淮南几乎全部内卫和细作,再加上东方将军率领的禁卫军精锐,总有数千人。」邱宫人有些感慨, 摇了摇头,「陛下为了文局正,真是煞费苦心。」 文柚低着头,抓着滑竿的手攥得几乎发白,文晚晚看她一眼,道:「几千人跟几万人,差得太远了吧。」 「文局正放心,陛下早有安排,」邱宫人笑了下,道,「一定会毫髮无伤地把文局正送回京城。」 文晚晚心里咯噔一下。她说得这般笃定,想必还有什么致胜的后手是她不知道的,该怎么才能通知叶淮? 山腰处。 数千士兵彻夜寻找,可大雨已经沖毁了所有的痕迹,文晚晚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 叶淮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只觉得心跳一时紧一时慢,头脑中迟钝燥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张即将绷到极限的强弓,下一息就会 他眯了眯丹凤眼,慢慢地跳调整着唿吸,用意志强压下所有的不适,稳稳地站着。 他不能倒下,她还在等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时候出一丁点岔子! 「王爷,」高恕急急奔来,还没到跟前就已经扑通一声跪在泥泞的地面上,「属下找遍了方圆三十里所有的方向,再没找到文局正的线索,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责罚也等找到人再说。」叶淮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知道他也撑到了极限,淡淡道,「你先下去,换赵锐之过来接替你。」 「不,王爷,」高恕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属下不退,请王爷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将功赎罪!」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思忖着没有回答,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满身泥水的士兵拍马奔过来,老远就叫道:「禀报王爷,梧州最西边的善县突然被数千洞夷兵偷袭,县令葛峰山遇害,洞夷兵已经顺着千灵山西麓,向这边杀过来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高恕唿一下站起身来,急急说道:「王爷,属下去通知山中的营寨,尽快赶来勤王!」 「王爷!」远处又是一声喊,周桐匆匆奔了过来,「刚刚接到消息,淮浦县司马严英率军从千灵山东路进犯,辰时与东山寨尤将军已经交战,干州司马赵同义率军从北面进犯,正在距北寨十里处交战!」 「此处危险,请王爷移驾富水郡,」高恕越发急了,「属下带人继续寻找文姑娘!」 「不。」叶淮唇边慢慢浮起一个嘲讽的笑。 叶允让放着青州、云州不救,反而让严英和赵同义来攻打千灵山,分明是声东击西,只为了吸引千灵山驻军过去交战,让内卫趁机带走她。
第175页 洞夷人闻风而动,想必是早就跟叶允让有过协议,想要趁机分一杯羹。 她就在山中,不是西边,也不是东边、北边,南边是富水郡,西北是梧州,那么,就只剩下东北可走。 「高恕,」他冷声说道,「往东北方向有没有路?」 「这里没有,不过翻过前面的二道岭,有条小路是往东北方向去。」高恕忙道。 「翻二道岭,往东北方向追!」叶淮翻身上马,当先沖了出去。 午时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淮水翻腾着卷着泥沙,从半山腰向下冲去,滑竿藏在茂密的树林中,急急向山上走,文晚晚斜倚着滑竿换了个姿势,问道:「东方明在哪里?」 邱宫人指着前面的山头,道:「东方将军的人马就在那处。」 文晚晚忽地坐直了,道:「我累了,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邱宫人下意识地向四面看了看,陪笑说道:「再有几刻钟就能到,要么到那里再歇?」 「不,我要在这里歇,我累了。」文晚晚寸步不让。 「我也累的很。」文柚有气无力地说道,「脚上全都是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邱宫人只得命令滑竿停下。 文晚晚坐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把袖子里的东西塞进身后的树叶底下,跟着伸脚胡乱踢着面前的落叶,假意发起了脾气:「到处又湿又冷,赶了几天路连顿热汤饭都吃不上,陛下就是让你们这么伺候我的?」 「文局正息怒。」邱宫人福身行了个礼,「追兵追的太急,实在不敢生火,等出了山,奴婢立刻安排!」 「好妹妹,」文柚怯生生地跟过来,想去拉文晚晚的手,「都是我不好,你再忍忍,就快到了。」 「我不想忍!」文晚晚发着脾气,把脚底下的树叶碎石踢得到处都是,「」 「文局正,快走吧!」邱宫人使个眼色,与跟车的婆子一左一右搀起了她,「等见到东方将军,我立刻让人给你生火做饭!」 文晚晚踢着扭着,到底被架上了滑竿,几个汉子匆匆扒了些树叶,盖住了刚才被她踢得一片狼藉的地面。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在山顶见到了东方明。 窄窄的山路一边是嶙峋的大石,一边是陡峭的悬崖,淮水就在下方不远处,耳边能听见唿啸的水声。 东方明躬身向她行礼:「微臣奉陛下之命,迎接文局正回宫!」 「信。」文晚晚冷着脸,伸出了手。 东方明犹豫了一下,没有取信,文晚晚不动声色向悬崖边走了几步,微风吹起她的裙角,她冷冷说道:「邱姐姐,东方将军,我早就说过的,不拿到陛下的信,我宁死也不回去。」 邱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将军,不是都说好了吗?」 东方明只得从怀中取出一个连环方胜,双手奉上:「文局正,属下是有一封信,不过陛下说了,一共十三味药,信中只写了十二味,最后最紧要的一味药,要等文局正回宫后才能给。」 文晚晚抿紧了嘴唇。果然是叶允让,把这个陷阱的最后一环,留在了宫中。 她思忖着决断不下,便没有亲手去接,只向文柚说道:「姐姐,劳烦你给我取来。」 文柚从东方明手里取了方胜送过来,文晚晚急急拆开,蘸着树叶上的雨水,立刻看见了两个药名:相思豆、仙茅参。 如今,她知道了十二味毒。 纸上的字迹很快消失,文晚晚咬破手指,撕下衣襟把最后两个名字写下来,打成结攥在手心。 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阻拦,文晚晚于是知道,他们不会给她机会送出消息。 「我不会走。」文晚晚向着悬崖边又退了一步,准备跟他们僵持,等待叶淮,「你们敢逼我,我就跳下去。」 「妹妹!」文柚哑着嗓子说道,「陛下对你那么好,你不能这样对他!」 文晚晚一把拉住了她,不给邱宫人利用她威胁自己的机会:「你也别过去!」 却在这时,东方明身后的禁卫军中突然飞出来几发连珠□□,急急射向文晚晚胸前。 东方明闻声而动,拔刀挡在前面,噹噹当接连打掉三支箭,怒道:「谁?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又一支□□疾飞而来,将他当胸穿透。 变故太过突然,文晚晚紧紧抓住文柚,急急说道:「别动,跟我在一处!」 邱宫人高喊一声:「所有内卫,保护文局正!」 周遭的山林里陆续站出许多灰衣人,拔刀挡在文晚晚身前,都是隐蔽在附近的内卫。 「邱玉珠。」禁卫军中传来阴沉的一声喊。 邱宫人抬眼一望,右将军李明山从士兵中走出来,冷冷说道,「我奉皇后之命,诛杀逆贼文晚晚,皇后有令,敢有阻挡者,格杀勿论!」 邱宫人犹豫了一下,众多内卫也都是一怔,下意识地便让出了一条路,李明山高声说道:「禁卫军听令,乱箭齐发,诛杀文晚晚!」 乱箭如雨,乱纷纷地向着崖边射来,文晚晚连忙向树后边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几支箭急急飞来,文柚尖叫一声,飞扑上来挡住她,抖着声音说道:「快跑!」 文晚晚听不见箭矢的声音,却能看见箭头重重地扎进她的后心,文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嘆息着倒了下去:「妹妹,我实在没法子,别怪我……」
第176页 文晚晚眼前掠过八年前的情形,文柚托着她,在淮水中浮浮沉沉,她怕得直哭,却还是极力安慰她:「妹妹,你使点儿劲儿,咱们往岸边游!」 脚底下一空,已经退到了悬崖的最边上,眼前飞箭如蝗,都是向她而来,文晚晚闭上眼睛,勐地一跃,跳下悬崖。 跟着将手心里攥着的血字抛在了半山上。 叶淮赶到时,李明山的人马还没来得及逃,山路狭窄,两方上万人马挤挤挨挨,将几座山头堵得水泄不通。 叶淮走在最前面,沉声问道:「她呢?」 他脸色煞白,双眼却是赤红,看上去活像地狱里走出的修罗,李明山心中无端便害怕起来,低声道:「文局正不幸落水,我也正在找她。」 「不是,是他,」文柚被士兵抬着,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他听皇后的,要杀妹妹,逼得妹妹跳了崖……」 跳崖。叶淮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赤红的目光看向悬崖,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涌身一跳。 「王爷!」高恕惊叫着,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李明山心里一松,立刻叫道:「禁卫军撤退!」 邱宫人高喊道:「内卫各自撤退!」 士兵们踩着山上的泥泞,慌不择路地四下乱跑,赵锐之拔刀在手,高喝道:「众军追击!」 扑通一声,叶淮落在湍急的河水中,风浪卷着泥沙,打得他几乎站不住,叶淮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山腰处。 「周大人,」一个士兵举着打成结的血字向周桐奔去,「找到了这个!」 周桐急急拆开一看,血字写着相思豆、仙茅参,加上之前在前面的山岭中找到的犻鱼胆,离厌萝,都是文晚晚留下的。 周桐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外甥女啊……」 「周大人,」赵锐之满脸焦虑地走来,「王爷在水里不肯出来,你快去看看吧!」 周桐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去,向叶淮叫道:「王爷,找到了我外甥女留下的信!」 哗啦一声,叶淮从水里走了出来,一把夺过了信。 熟悉的字迹跳进眼中,叶淮迟钝地看着,每个字都认识,看过去却毫无意义。 她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被逼得跳下了悬崖。 她真傻。 他真没用。 噗一声,叶淮身子一晃,吐出一大口紫黑的血,染红了白衣。 「王爷!」周桐惊唿着上前来扶。 叶淮一把推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杀! 叶淮铮一声拔出软剑,厉声喝道:「杀!」 「禁卫军和内卫,一个不留!」 第98章 镇南王妃 那天叶淮在千灵山中究竟杀了多少人, 没有人说得清,只知道所有进山的禁卫军和内卫,甚至连严英和赵同义率领的队伍都没了消息,淮水流出千灵山时变成了红色, 夜里雨停时出了月亮, 可就连月亮的颜色, 也是不祥的红。 血月当空, 兵戈离乱,天下动盪。 叶淮的白衣被血染成了阴暗的紫黑色,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失去了理智, 忘记了所有, 满心里涌动着翻腾着的,只有遮蔽了一切的杀意。 杀,杀, 杀! 杀光所有害她的人, 杀了他们! 手中软剑一吐一收, 李明山身首异处, 鲜血溅上他的衣襟,尸体砸进奔腾的淮水中,被泥沙激浪翻卷着, 瞬间消失在远处。 叶淮望着奔涌的河水,一双凤眸红得像是要滴血。这冰冷刺骨的河水,吞噬一切的河水,她就是掉进了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真是没用! 噗一声, 叶淮又吐出一大口紫黑的血,落在沾了血的衣襟上,绽开一朵妖异的花。 一旦开了头,怎么也停不住,鲜血一口接着一口,顺着嘴角滑下,叶淮重重将手中剑扎进泥泞的土地里,撑住摇晃的身体,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堵在心口,挣扎着冲刺着,想要突破他的束缚,尽数洒在这片吞噬了她的土地上。 「王爷!」高恕手中的长刀挑开两个试图偷袭的禁卫军,急急奔过来,挥舞着刀锋护住了他。 「王爷!」周桐被赵锐之护着,踉踉跄跄地奔到跟前,「外甥女费尽心机,都只为了王爷的平安,若是王爷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让她怎么安心?王爷,看在她的面子上,快些回去医治吧!」 是啊,她都是为了他。 「晚晚,晚晚……」叶淮喃喃地叫着文晚晚的名字,只觉得砰的一声,心头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断了。 扑通一声,叶淮紧闭双眼,重重地摔在了泥泞中。 「王爷!」周桐连忙上前扶住他,待看清他的模样后,不由得惊唿了一声,「王爷的头髮!」 高恕定睛一看,心中顿时一紧,叶淮昔日里乌黑的两鬓,此时已尽数变成了灰白色。 三天后。 周桐守在门外,一看见裴郁春出来,立刻上前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裴郁春皱着眉摇头:「还没醒。」 「这都已经三天了,」裴勉才从云州赶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以前从来没有昏迷过这么久!」 「王爷本来就有些发病的徵兆,又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地赶路,跟着又在冷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杀敌几个时辰,」裴郁春忍不住地嘆气,「还吐了那么多血,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第177页 「这可如何是好!」周桐这些天着急上火,嘴上起了燎泡,嗓子也哑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王爷千万不能出事!」 裴勉也道:「是啊祖父,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让王爷尽快醒来!」 裴郁春点点头,又道:「你们也不用太过忧虑,王爷眼下的情形并不比以前更糟,脉息甚至还可以说比上次平稳了许多,我私下里猜想,大约跟王爷吐了那些血有关,王爷从前心情郁结,体内积存不少毒血,这次心情激愤之下吐了些,说不定反而把那些积年的病根引出来了,对病情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又生出了希望,裴勉不免追问道:「祖父,文姑娘留下了毒物的名字,有了那些,是不是就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了?」 「难。」裴郁春摇摇头,「毒物太多太杂,不少又是相剋之物,其中千变万化,人力已经难以查清,况且这病拖了八年多,以我一人之力难以破解,须得召集天下名医,仔细参详才行 。」 「之前王爷曾下令召集天下名医,各处州县也都有推荐过,只不过战事一起,就把这事给耽搁了,既这么说,我即刻就去安排!」裴勉说着话,着急着就要出去。 高恕却突然说道:「眼下最让人担心的,是王爷醒来后问起文姑娘,咱们该怎么说?」 厅中顿时没了声音。 这些天数万士兵沿着淮水一寸寸地搜索,几乎把整个千灵山都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文晚晚的下落,由于连日大雨,淮水十分湍急,众人虽然都不敢说,但心里难免猜想,会不会早就被冲到了下游,又或者被卷进了哪处暗涌暗洞,这才毫无下落。 不管是哪种情况,生还的希望都不大。 周桐长嘆一声,眼睛湿了:「我外甥女一心都只为了王爷,只要王爷的病能好,她就能安心了。」 「就算再难开口,也得想法子让王爷醒来。」裴勉心下恻然,却还得强打起精神说正事,「皇帝已经任命了新的大将军,统兵反攻青云二州,善县被洞夷攻占后,也不断出兵骚扰富水郡,各处战事都在吃紧,没有王爷坐镇指挥,我们这些人应付不来。」 万安一直在抹眼泪,这时候想起来了,连忙说道:「裴老,我记得王爷上次发病的时候,文姑娘在屋子里放了好些瓷盆熬药,说是让药气蒸腾起来被王爷唿吸到身体里,这样也能治病。」 「不错,」裴郁春眼睛一亮,「医书上是有这种记载,如此,就早些安排起来!」 「不用了。」屋里传来叶淮的声音。 「王爷!」 「王爷!」 厅中人顿时喜上眉梢,一齐往门前涌过去,就见叶淮披着外袍,慢慢地向厅中走来。 他的双鬓比起三天之前,更加显出灰白色,脸色是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儿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像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似的,让人心生恐惧,就连一向跟他亲近的裴勉看见时,也下意识地退开一步,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万安看着他的鬓角,心里堵得难受,急忙拿过披风,上前给他披上,道:「王爷,天冷,再多穿几件。」 叶淮长眉微垂,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一抬肩甩掉披风,目光慢慢看过厅中每一个人,低声道:「找到了吗?」 他一出来时,看见外面的情形,就知道没什么希望,然而还是忍不住又抱着希望,就连黝黑决绝的凤眸中,也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期冀来。 可厅中只是鸦雀无声的,并没有好消息可说,所以没人敢说。叶淮眸中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垂下了眼皮。 许久,周桐大着胆子说道:「王爷,各处都在寻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裴勉,传我王谕,寻找镇南王妃,文晚晚。」叶淮抬起头,淡淡说道,「找到人的,赏黄金万两,提供线索的,赏黄金千两。」 镇南王妃,文晚晚。 厅中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恻然。 「高恕,把当天所有出现在汇珍斋里的人都押过来,我要审问。」叶淮道。 裴勉想着战况,不免大着胆子进言:「王爷,朝廷任命云江郡公王忠素为讨逆大将军,率领二十万人马,攻打青州和云州,眼下青州只有胡铨带着的三万兵和新收编的两万淮北军,云州那边沈将军还要分神照顾淮水大营,也一再传信请王爷早些分派人手,安置兵力,玉兴关到善县一带,洞夷人也屡次出击,审问之事是否暂时延后……」 话没说完,叶淮突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裴勉心中一凉,后面的话就没敢再说。 「高恕,把那天的详细情形再跟我说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叶淮吩咐道。 「是!」高恕连忙上前,极力回忆着说道,「那天出府时带的是青杏、小燕,出事的时候林嬷嬷也在……」 英华殿中。 几名内卫抬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刚一走进来,叶允让已经急急奔到,问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文局正呢?」 那日叶淮血洗千灵山,几乎没放走淮北一兵一卒,叶允让只知道出了事,却不知道详细情形,急得吃不下睡不好,把能调集到的所有人手都撒出去打探,这才找到一个重伤的内卫,加急送进京中。 眼下那内卫奄奄一息的,嘶哑着声音说道:「邱夫人带着文局正与东方将军会面时,李明山突然发难,杀死东方将军,又要杀文局正,文局正被逼得跳了崖……」
第178页 「什么?!」叶允让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她跳崖了,她,死了?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她……他会有感觉的,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她肯定不会有事! 叶允让定定神,恢復了平日的冷静,要十分留神,才能听出他声音里那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她,文局正怎么样了?」 「李明山跟邱夫人在山上找了有两刻钟,没找到。」内卫低声道,「紧跟着叶淮就来了。」 他想起当时那遮蔽天地的血色,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叶淮,他真是,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有人都被他杀了,小人中箭受了重伤掉进淮水,被冲出去几十里,这才捡了一条性命……」 「文局正呢?她怎么样?」叶允让根本没心思听他说其他的事,立刻打断了他。 「不知道。」内卫低声道,「小人被冲到了干州附近,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叶允让失望地攥紧了拳头,另一名内卫连忙说道:「小人来的时候,淮南那边也还在找文局正。」 那就是说,并没有发现……也就是说,她肯定还活着!叶允让心中一喜,正要再问,又听内卫说道:「听说叶淮还下了镇南王谕,说能找到王妃的,赏黄金万两,提供线索的,上黄金千两。」 「王妃?」叶允让大吃一惊,「他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似乎没成亲,」内卫窥探着他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听说淮南那边的官民也很吃惊,事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王妃。」 叶允让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她应该并不想嫁给叶淮,所以淮南人都不知道这回事,是叶淮强迫她的,她心里肯定还念着他,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让他莫名地安心下来,追问道:「是谁指使李明山暗算文局正?」 「李明山说,他说,」内卫犹豫着,低声道,「是皇后。」 皇后!果然是她。叶允让沉默着,半晌才道:「传朕密令,各处内卫立刻赶往淮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文局正!」 皇后。叶允让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目的狠戾,皇后。 第99章 正文完结 帐外的光线有些刺眼, 文晚晚动了动眼皮,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很不舒服,便只是懒懒地躺着,没有出声。 耳边有模煳的说话声, 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放心, 姑娘身上的都只是些擦伤, 不妨事, 」 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铺天盖地的箭雨,文柚扑上来挡着她时神色复杂的脸,高得看不见底的悬崖,翻卷着浑黄浪花的淮水, 刺骨的冷…… 她没死。她终于逃出来了。 文晚晚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在哪里, 可身上处处都是酸疼,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动,再一想, 此时还不知道救她的是敌是友, 索性继续闭着眼睛, 凝神细听。 先前那个有些苍老的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从脉息来看, 姑娘似乎已经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文晚晚心头掠起一丝疑惑,她怀着身孕,通常情况下应该会把她当成已婚的妇人吧, 为什么叫她姑娘?难道他知道她没正式成亲,难道他知道她的身份? 心里不觉便警惕起来,跟着听见老者的声音停住了,似乎在等对方回话,但那人声音极低, 文晚晚听不出是男是女,年岁多大。 半晌,又听那老者说道:「姑娘的身体底子不错,经过这一番折腾脉息还算平稳,只不过腹中的孩子……在下也不敢说能不能保得住。」 她的孩子!文晚晚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手护住了肚子,立刻听见近旁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说道:「姑娘,你醒了?」 睁眼一看,床边守着个青衣双鬟的丫鬟,看见她睁开了眼睛,笑盈盈地跑了出去:「刘大夫快来呀,姑娘醒了!」 听这口气,似乎又不像是敌人。文晚晚护着肚子,心里通通乱跳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睡在一个装饰朴素的乌木雕花四柱床中,床顶上挂着青纱的帐幔,铺的盖的是雪青色的细棉布,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寻常百姓人家,不过她鼻子灵,嗅出了房中熏的是香气幽细柔美、若有若无的须曼那华香,这种香极是珍贵罕见,寻常人家却又不可能随意使用了。 这是哪儿,是谁救了她? 帘钩一动,丫鬟跑了回来,跟她一起进来的是个头髮花白的老者,远远向文晚晚说道:「姑娘醒了?在下姓刘,是大夫,姑娘此时感觉如何?」 文晚晚沉吟着问道:「刘大夫,请问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吗?」 刘大夫笑着岔开了话题:「我先看看你的脉息怎么样。」 寻常救人以后,难道头一件事不是应该问问她是谁,家在何处吗?他这么不合常理的反应,怎么看都像是知道她的身份。文晚晚沉吟着想要坐起来,丫鬟忙拿过引枕,扶她靠着做好,又拿过披风给她围在身前,刘大夫凑近了搭在腕上听脉,问道:「姑娘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吗?」 文晚晚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刘大夫又问道:「姑娘受了颠簸又呛了水,眼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小腹有没有觉得坠胀?或是噁心、发冷、头晕之类跟往常不一样的感觉?」 文晚晚在医书上看过,这些是滑胎的徵兆,不觉把肚子捂得更紧些,迟疑着摇了摇头。
第179页 「那就好,」刘大夫凝神把两只手腕都听了一会儿,又看了舌苔,道,「姑娘的胎像有些不稳,不过看姑娘的气色,孩子应该没有大碍,我开些安神养胎的方子给姑娘,姑娘先吃几剂,看看药效再说。」 文晚晚松一口气,眼睛不觉就湿了。 当时李明山乱箭齐发,留在上面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才冒险跳下悬崖,原想着下面就是淮水,她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可以洑水逃走,没想到暴雨过后河水太急,悬崖又太高,她掉下去后直接呛了几口水,强撑着游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跳崖原本就是九死一生,天可怜见,这么一番折磨之后,孩子居然没事。 果然是他和她的孩子,像父母亲一样,从小就坚韧顽强。 只是,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该如何联络上叶淮,早些回去?文晚晚试探着问道:「刘大夫,请问这是哪儿?我到这里多久了?我家里人肯定很惦记我,能不能请你帮我给家里捎个信?」 「姑娘坠崖后被水冲出去了十几里地,又昏迷了两天多,身子太虚弱,不宜操劳费神。」刘大夫站起身来,道,「我先去开方煎药,其他的事等姑娘吃了药再说吧。」 文晚晚心里越发不安起来,他依旧不肯说这里是哪儿,也绝口不提送她回家的事,这不像是无意。 刘大夫走后,那个生了一双又大又黑眼睛的小丫鬟向文晚晚一笑,道:「奴婢扶姑娘躺下再睡一会儿吧。」 文晚晚摇摇头,道:「我不想睡。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儿,是你家主人救了我吗?」 「奴婢名叫阿念,」丫鬟道,「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奴婢去取些蜜水给姑娘润润喉吧。」 她笑盈盈地向外面叫了声:「阿梵,我去取蜜水,你来陪着姑娘!」 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清秀的丫头,向文晚晚福了一福,跟着掖被子:「姑娘身子虚弱,快躺下睡吧。」 果然有蹊跷,谁都不肯告诉她这里是哪儿。文晚晚有心试探,拉开被子说道:「我不想睡,要出去走走。」 「姑娘,」阿梵连忙上前搀住她,柔声劝道,「外面天冷风大,刘大夫交代过姑娘千万别出去。」 「不,我要出去。」文晚晚坚持说道。 脚一挨地,这才惊觉身上酸软得厉害,大约落水之后身上还是受了伤,气力有些不济,文晚晚扶着床柱慢慢走了一步,又问道:「阿梵,这是哪儿?」 「阿念快回来,」阿梵并不回应,只高声叫阿念,「姑娘要出去呢!」 门上的湘妃竹帘一动,阿念端着一壶蜜水匆匆忙忙走进来,看见时忙把托盘往桌上一放,上前来扶住文晚晚,笑道:「姑娘快回去躺着吧,你身子弱,这会子须得好好养着。」 文晚晚身上没力气,身不由己地被她两个扶了回去,阿念斟了一杯水双手奉上,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口,清甜细润,却不是常见的蜜,隐约有些莲花的清气,似乎是单採莲花酿成的蜜,却是很少见了。 再看四周的门窗摆设,虽然不是文采辉煌,却十分古朴典雅,显见得这屋子的主人见识不凡。 熏须曼那华香,饮莲花蜜,这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主人,到底是谁? 太阳落山时,文晚晚依旧被困在屋里出不去,阿念和阿梵几乎寸步不离,安胎药煎好了放在床前的小桌上,热腾腾地散发着苦涩的药气,文晚晚有些疑心这药是不是别有干坤,然而想到腹中孩子的安危,犹豫着还是拿过来吃了。 不多时眼皮便沉得抬不起来,沉沉睡去。 朦胧中觉得有人站在床前看她,文晚晚拼命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 二更鼓响时,文晚晚悠悠醒来。 壁上挂着一支明角灯,清亮的光芒照着卧房,文晚晚看见阿念躺在床边的地平上,神色恬静,已经睡得很沉了,四处静悄悄的,阿梵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文晚晚微微睁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四周围没有可疑的动静,这才披了外衣悄悄下了床,一走动时依旧能觉得手脚都酸软得厉害,只得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门前。 屏住唿吸开门一开,外面是间没点灯的空屋子,卧房门缝里透出的光在地上拖出一条细长的线,照出粉白的墙壁,青石铺出的地面,东面靠墙摆着香炉香案和佛龛,佛前供着几支莲蓬,香炉中青烟裊裊,气味正是须曼那华。 看来这屋主人,是礼佛之人了。 文晚晚扶着墙,慢慢地穿过这间屋子,继续向外走着,再打开一道门时,嗅到了湿凉的空气,还有一股子浓郁的草木气息,却像是突然来到了树木繁茂的园子里一样。 「姑娘,」阿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她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拉住了她,「快回去吧,天冷,当心受了风寒。」 文晚晚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她往回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三。」阿梵道。 文晚晚记得,她离开镇南王府时,是九月二十八,这么多天过去了,叶淮也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模样?他那个烈火般的性子,大约又要昼夜难眠了。 文晚晚嘆口气,沉声向阿梵说道:「麻烦你跟你家主人说一声,不要再往我的饮食里面加助眠的药物了,我不想伤到孩子。」
第180页 阿梵怔了一下,低着眼皮没有说话,文晚晚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回到卧房时,阿念也已经起来了,上前跟阿梵一起扶她睡下,轻声道:「下回姑娘要是有事就叫奴婢一声,千万别独自出去,姑娘怀着身子,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文晚晚躺在床帐里,微微点点头,心下瞭然。她们的主人知道她是谁,却并不准备给叶淮传信,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富水郡府中。 文柚至今昏迷不醒,无法问话,剩下那些有嫌疑的人都用过了刑,哭泣声掺杂着求饶声喊冤声,听得裴勉一阵心颤,叶淮却只是眯了眯凤眸,看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春杏,淡淡问道:「你是叶允让的人?」 春杏嘴角流着血,断断续续说道:「奴婢没有,王爷,真的是姑娘说要去更衣,奴婢一时煳涂,没有跟过去……」 「万安,把她家里人都带过来,」叶淮打断了她,「一个时辰不招,就杀一个,一直不招,就全杀了。」 春杏身子抖了下,忽地扑倒在地不动了,万安上前一看,白着脸说道:「王爷,她咬舌头了!」 「抬下去救,别让她死了。」叶淮道,「万安,是你把她挑进来服侍的吧?」 万安扑通一声跪下了,满头大汗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查当时举荐她的人,等查出来奴才再来向王爷领死!」 叶淮眯着眼睛看他,许久,点了点头。 万安擦着汗下去了,叶淮又看向边上刚刚上过拶指的林嬷嬷,道:「你年纪不小了,怕是吃不住大刑,说吧,你是谁的人,叶允让?」 林嬷嬷涕泪交流,哭着求饶:「老奴没有啊,老奴,老奴只是记恨高将军,想拆他的台,别的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你出现的时间太巧,没有你这一计圆不上。」叶淮淡淡道,「你绝不是凑巧,你是有心。高恕,去把她一家子也带过来。」 「王爷!」林嬷嬷跪着向前走了几步,哭得撕心裂肺,「我从年轻时就跟着太妃,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王爷怎么能怀疑我呢?我真的只是嫉恨高恕,想折腾他一下,别的什么也没有啊王爷!」 「叶允让知道裴老找出来了哪些毒物,」叶淮瞧着她,丝毫不为所动,「你整天跟着太妃,也很有可能知道详情,高恕,上刑!」 惨叫声又响了起来,裴勉不忍再看,悄悄走出门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天文晚晚跳崖之后,叶淮大开杀戒,将内卫和禁卫军杀的片甲不留,尸体堆得山高,至今还有不少没来得及掩埋。去年对洞夷人那一战杀伤太多,已经有不少人议论说叶淮性子恶毒,残暴嗜杀,再加上这次,官场和民间越发是议论纷纷,对于淮南的将来,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又是拷问府中的下人,连万安和高恕也跑不了罪责,外面战事那么紧张,多少事都等着叶淮拿主意,可裴勉知道,文晚晚的事一天不弄个水落石出,叶淮一天就不会罢手。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裴长史,干州出兵,攻打云州!」一名军将飞奔过来说道。 「快去禀告王爷!」裴勉急急说道。 军将刚进去,裴勉只听里面一声惨叫,林嬷嬷哭喊着说道:「别打了,王爷,我招,我招!」 眨眼间,文晚晚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从那天她提过之后,饮食之中果然没再加助眠的药物,身体恢復得很快,只是下人们依旧把她看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放她出门,到底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姑娘今天想吃什么?」阿念笑盈盈地问道,「奴婢吩咐厨房去做。」 「我要藕、栗子、糍粑和粥。」文晚晚思忖在吩咐道。 阿念答应了一声,很快下去安排,等刘大夫诊了脉重又改了药方之后,饭菜也端来了,文晚晚低眼一看,一碗藕圆子,一碗烧的栗子鸡,几片红糖糍粑,还有一碗莲子百合粥。 她会意一笑,看向阿念道:「阿念,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想请南先生出来说说话。」 南先生?阿念满心疑惑地走了,文晚晚也没动筷子,只坐在案前安静地等着,许久,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你怎么猜到是我?」 果然是他。文晚晚站起身来,道:「本来我还只是猜测,看见这餐饭才能确定,为什么要这么做,二叔?」 门帘一动,叶景濂迈步走了进来,语声疏淡:「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千灵山茶树谷,叶景濂别业。 叶淮站在大门外的高地上,神色冷肃地观察着四周的山势。 林嬷嬷已经交代,她是受叶景濂指使,偷听到叶淮的病情,又暗中使力把春杏送到文晚晚身边伺候,那天在汇珍斋发生的事,她也是奉叶景濂的命令去拖住高恕。 只是等他带兵赶到叶景濂长住的茶树谷时,早已经人去楼空。 叶淮心中懊恼万分,当初他在千灵山与叶景濂相处时,就隐隐觉得不安,可他并没有往这上面想,都是他太大意,竟害了她。 高恕急急走来,行礼说道:「王爷,各处都搜过了,没有密道暗室,也没发现往来的书札笔记。」 「把看门的带上来!」叶淮吩咐道。 看门的老翁很快被带上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五天前侯爷带着常用的人下山了,只留下老奴看门,侯爷还说如果王爷来了,就让老奴跟王爷说一声,不必找他。」
第181页 山口驻扎的军将忙道:「十月初一一大早,末将亲眼看见侯爷出山,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却是善县的方向,那里如今被洞夷攻占,叶景濂的母亲,就是洞夷人。高恕小声说道:「难道,是去洞夷?」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许久,断然说道:「不,安排下去,即刻封锁千灵山,不许进不许出,山中营寨除岗哨外所有人手,按照各自的警戒区域,立刻开始搜山!」 …… 一颗白玉琢成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形成合围之势,叶景濂抬眼看向文晚晚,微微一笑。 文晚晚看了一眼,干脆地放下手里的黑棋,道:「我输了。」 「再来一盘?」叶景濂道。 「不了。」文晚晚站起身来,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我的性子其实并不耐烦这样步步为营的游戏。」 「跟二郎一样,他也不耐烦下棋。」叶景濂一颗颗拈起棋子放进棋子盒中,若有所思地说道。 「二叔,他这些天怎么样?」文晚晚忍不住问道。 「不大好。」叶景濂将手中的棋子丢进去,发出低微的叮咚声,「他赶到后跟着跳下去找你,没找到就大发雷霆,下令处死所有在场的内卫和禁卫军,就连那天配合进攻千灵山的两支淮北军也杀得片甲不留,如今朝野都在说他太过残暴,不是明主,据说原本有些犹豫着要不要投靠淮南的州县,听说这事后也都改了主意。」 文晚晚觉得喉头哽住了,许久才道:「他找到我留下的信了吗?」 「找到了。」叶景濂把玩着一颗棋子,低声道,「不过当天他就吐血昏迷。」 文晚晚低唿一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 叶景濂抬头看她一眼,道:「你放心,他已经醒了,正在到处找你,还下了镇南王谕,认你是镇南王妃。」 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她根本也不在意。文晚晚急急说道:「他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叶景濂摇摇头,「这阵子风声太紧,到处都在找你,我一直没出去过。」 他不准备再说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文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猜到是我的?」 文晚晚觉得嗓子里堵得厉害,很想大哭一场,又恨不得立刻扑进叶淮怀里,拥着他吻着他,告诉他不用担心,她和孩子都好,可是,叶景濂的模样,分明是不准备送她回去的。 她抬手抹掉了眼泪,涩着声音说道:「阿念她们都叫我姑娘,就是知道我没成亲,她们也不肯说是谁救了我,从这两点我猜,我们应该认识。阿念一直拦着不让我出门,这些天也没人管我要什么标记或者让我写信,我想你应该根本不准备把我还活着的事传出去,也就是说,你很清楚我的事,却不准备用我来跟镇南王府和皇帝换取什么,就我认识的人中,会这么做的,只有二叔。」 叶景濂皱了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二叔跟各方都有关系,却又不属于任何一方,」文晚晚道,「处境尴尬,难免行事就古怪。」 叶景濂把玩着棋子,笑容里便带出了自嘲:「处境尴尬,呵,你倒是敢说。」 「再加上须曼那华香、莲花蜜,佛龛,还有阿念、阿梵两个美貌伶俐的丫头,都是二叔的做派,」文晚晚道,「所以我才说要吃藕、栗子、糍粑和粥。」 「那是在淮浦的时候,你做的饭。」叶景濂点头道,「你在试探我。」 「等我看到二叔让人送来的饭菜后,就确定是你了。」文晚晚抹掉最后一点眼泪,定下了心,「我在淮浦做的是桂花糯米藕、烤栗子、煎糍粑和青菜肉粥,都是很常见的菜色,二叔送来的却没一样跟那天重复,可见是刻意避开了。」 叶景濂笑起来,点头道:「我原也知道是瞒不过你,不过,还是免不了多此一举。」 「二叔,为什么?」文晚晚看着他,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分外清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并不是针对他,也不是想帮皇帝,换了是二郎对付皇帝,我也会帮忙。」叶景濂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棋子,轻轻敲着棋盘,「朝廷想利用我对付镇南王,洞夷也是这么个打算,镇南王府则想让我这个异族人的儿子躲得远远的,谁也没问过我心里到底想如何。」 他笑了下,微微摇了摇头:「既然我陷在泥潭里,那就不妨拖着大家一起来,好歹也热闹些。」 「既然如此,二叔为什么又要救我?」 「凑巧而已,我并不知道那天会出变故,」叶景濂道,「我只是去看看结果,不想恰好碰上你跳崖,机缘巧合救了你。」 「不管怎么样,都是二叔救了我,我在此谢过二叔。」文晚晚福身一礼,道,「二叔,我出来很多天,也该回去了,不如二叔送我一程?」 「外面兵荒马乱的,比不得此处安静清幽,」叶景濂看着她,神色温和,「不如就在这世外桃源里,从此不问世事,自在逍遥。」 意思是说,这里隐蔽僻静,叶淮很难找到?文晚晚摇摇头,道:「我放心不下他,只想和他在一处。」 「二郎终归还是比我有福气,能遇上文姑娘这样的知音,爱他怜他。按理说我不该拆散有情人,不过我半生蹉跎,都是拜镇南王府和朝廷所赐,所以我暂时,不想让文姑娘走。」叶景濂把最后一颗棋子也丢进盒里,微微一笑,「找不到你,二郎跟皇帝肯定是不死不休,多有趣。」
第182页 文晚晚嘆口气,反问道:「他又何辜?」 「我又何辜?身在局中,也说不得这些话。」叶景濂盖好棋盒,忽地起身向她深深一揖,「文姑娘,你还记得昭阳郡主吧?多谢你先前在宫中的时候一直偷偷照应她,我前些天收到消息,她已经过世了。」 昭阳郡主,叶梵和被留在京中的三皇子妃所生的女儿,因为叶梵不肯回京,昭阳郡主一直被皇帝圈禁在宫中,至死都没迈出过宫门一步。 文晚晚恍然大悟。她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叶景濂认得她,而她对他却没什么印象,想来当初叶景濂进宫的时候,曾偷偷去看过昭阳郡主,也因此才知道她私下里照顾昭阳郡主的事。 叶景濂看着她,神色有些落寞:「我有时想想,比起我这位姐姐,我还算幸运,至少我是被流放在山里,而不像她那样被困死在方寸之间,不过说到底,我跟她都是这世上的多余之人罢了,谁又会在乎我们想些什么呢?」 叶景濂走后,文晚晚抬头看着头顶的方寸天空,皱起了眉头。 只有这里能看得见小小一角天空,文晚晚很怀疑,她是在一处密闭的洞穴里,庭院处这一小片天,是这个洞穴通向与外界的唯一出口,空气里带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早晨和傍晚都很湿冷,夜里还能听见野兽的叫声,她猜她应该是在山里——是千灵山吗? 可千灵山里有那么多驻军,叶景濂从前又住在山中,如果叶淮要找的话,头一个肯定会搜山,叶景濂会这么傻,还藏在山里吗? 可话又说回来,叶景濂在千灵山住了十几年,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有可能动过手脚的地方,既然多数人都觉得他应该不会继续藏在这里,那么他就很有可能还藏在这里。 如何才能联络上叶淮呢? 山顶上。 叶淮站在猎猎的山风中,极目观望着四处的山势,裴勉快步走到近前,低声道:「王爷,各处大略搜了一遍,目前还没发现逍遥侯的踪迹,是否派人往善县方向也看看?」 「先搜山里,」叶淮道,「他跟洞夷并不亲近,回去也无可投奔,反而会被当成棋子,以他的性子,不会走这条路。」 裴勉道:「千灵山这么大,再搜下去遥遥无期,这几天各处都在发加急文书,不如我在这里盯着,王爷去坐镇大局?」 高恕道:「要么把水源断了?没了水,逍遥侯就不得不出来。」 叶淮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的:「要是她也在,你准备怎么办?」 高恕不敢再提断水的事,却忽地听见叶淮说道:「香!」 他望着脚下的茶树谷,凤眸中闪过一抹亮色:「逍遥侯嗜香,坐卧都离不了须曼那华香,即刻召集所有能找到的制香匠人,沿山中各处水源搜查!」 眨眼已是天光大亮,文晚晚迟迟没有起床,只靠着床头吩咐道:「阿念,你再多点几炉香来。」 阿念迟疑了一下,笑道:「姑娘,那个香味虽然淡,点得多了,也怪闹的。」 「昨夜只睡了一个更次,昏昏沉沉的,那个香我记得可以安神,你多点几炉,我想补个觉。」文晚晚道。 「姑娘,你如今有身子,香气太浓是不是不合适?」阿梵也劝。 「那就放在卧房外面,让我隐约能闻见就行,」文晚晚瞥了她一眼,「怎么,该不会连多点几炉香,都得去求逍遥侯吧?」 两个丫头见她似乎有些嗔怪,连忙笑道:「不是,奴婢这就下去安排。」 不多时香炉点好,裊裊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文晚晚闭着眼睛,思绪千迴百转。须曼那华的香气虽然不浓烈,但却十分悠远,据说鼻子灵的人在几里之外都能闻到,她这边拼命薰香,但愿能让山里的驻军早些发现异样。 两天后。 「王爷,」高恕飞跑着叫道,「在往南二十里处!」 「斥候先去探查地形,不要打草惊蛇。」叶淮眯了眯凤眸,沉声道,「高恕,赵锐之,跟我走!」 洞口处。 文晚晚将香炉放在小桌上,道:「二叔,我陪你下一局棋。」 叶景濂看了一眼香炉,微微一笑:「文姑娘,这里并不透风,即便有香气,外面也闻不到。」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意图。文晚晚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无妨,我相信他会找到我的。」 「是吗?」叶景濂轻轻将棋子盒推过去,道,「你执黑。」 你来我往,冲杀搏击,黑子很快被逼得缩在一角,叶景濂一抬眼,道:「文姑娘,看起来你要输了。」。 「不,」叶淮微微激盪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她没输!」 「南舟!」文晚晚低唿一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陡然一亮,便是最明媚的阳光,也不外如此。 入口处瞬间落下几个身影,最前面的便是叶淮,抬手掀了棋盘。 棋子叮叮噹噹滚落一地,叶景濂依旧坐在原处,微皱着眉头问道:「二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香灰。」叶淮身子一晃,越过他将文晚晚搂在怀里,「须曼那华的香料中有一味滕金,能杀死游鱼。」 「你的头髮!」头顶的阳光倾泻下来,照亮叶淮灰白的双鬓,文晚晚惊唿一声抓住他,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头髮,怎么了?」 「没什么。」叶淮低下头,用身体挡住她,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他的嘴唇有些抖,声音也有些抖,「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83页 「南舟,」文晚晚抚摸着他冰凉消瘦的脸庞,泪如雨下,「南舟。」 叶淮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激盪的心神,转回了头:「押下去!」 不等侍卫上前,叶景濂自己站了起来,道:「不消动手,我自己能走,不过文姑娘,你究竟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我还是没想明白。」 「洞中没人外出,饮水却十分新鲜,我猜想应该是有活水,」文晚晚从叶淮身后探出头,轻声道,「二叔爱洁,前几天我无意中跟阿念、阿梵提过,香灰倒入山泉,可以杀死虫蚁,清洁食水。」 「所以那两个傻丫头,当真把香灰倒进了水里,等泉水流出山洞,二郎就发现有处水源每天都有死鱼。」叶景濂笑起来,「我好像,总是棋差一着。」 山洞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士兵们在收拾残局,叶淮只是紧紧拥着文晚晚,像是怕她再次消失一般,喃喃地在她低声叫着她的名字:「晚晚,晚晚……」 「嗯,」文晚晚偎在他怀里轻声应着,心满意足,「我在。」 叶淮冰凉的唇一点点擦过她的耳廓,脸颊,最后停在她唇上,声音中带着不自觉的微颤:「我们回家吧。」 他长臂一舒,将她打横抱起,文晚晚脱口叫道:「轻点!」 叶淮立刻停住,丹凤眼里满是紧张:「怎么?」 文晚晚护住肚子,抬头凑到他耳边,眼睛湿了,笑容却明媚得像春光一般:「南舟,你要做父亲了。」 (正文完结) 第100章 番外一 大婚 大婚 小雪节气当天, 京城中下了雪,小小的雪珠子一粒一粒的,跳荡着落在皇城的琉璃瓦上,倏忽出现, 倏忽消失, 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湿气。 从这天开始, 天就一直阴沉沉的, 有时候刮点风,有时候飘几颗雪珠子,似乎是憋着要下一场大雪的模样,然而却总不能痛痛快快下起来。 宫中各处都送了新炭,往年迎冷的时候, 淮南总有新鲜的橙子进贡来, 今年因为战事,淮南不肯再送贡品,橙子只有北地自产的, 滋味便差了许多, 叶允让拿着一柄小小的银刀, 亲手噼开一个橙子, 一半架在手炉的网子上烤着,拿起另一半吃了一口,不觉皱了眉。 其实也不并不很难吃, 只是往年吃惯了淮南的贡橙,舌头已经养得刁钻了,稍微有一丁点儿酸,立刻被放大了十几倍,怎么都觉得难以下咽。 叶允让随手把橙子丢在桌上, 嘆了口气。 不觉想起在英华殿的时候,她总是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先在顶上划一圈,跟着在橙皮四周均匀地划上几下,若是橙子大,就划六下,小的就划五下,手指沿着划开的缝隙,轻巧地剥下橙皮,那中间的橙子肉从来不会弄破,圆熘熘的一个,被她托在手心里,像一颗金黄水灵的珠子。 她会笑盈盈地把橙子皮放在手炉上烘着,再把橙子分成一瓣瓣的,自己留一瓣,剩下的都给他。 他当然是不捨得全吃的,淮南进贡来的橙子,统共也就几十篓,各处有头有脸的人分完了,英华殿只能得十来个,他又怎么捨得自己都吃掉?便只是自己吃一瓣,给她餵一瓣,来来往往,到底要她吃下大半个。 那样的好日子,终于是一去不復返了啊。 想来也真是可笑,他种种筹划,忍耐容让,无非都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光明正大地宠着她爱着她,可目的还没达到,他就先已经失去了她。 心头烦闷上来,叶允让抓起手炉上烤着的那一半橙子,重重地摔了出去。 殿外很快传来一声笑:「哎哟,这是怎么说?」 皇后来了。 叶允让抬头望着门的方向,向靠背上微微挪了下身子,瞬间变成了带笑的容颜,道:「这橙子太酸,简直酸倒牙。」 「北边的橙子是不如淮南进贡的甜,」皇后搭着侍女的手,款款走进来,挨着他身边坐下,问道,「叶淮的喜帖,你准备怎么办?」 也就是小雪那天,打得热火朝天的淮水边上突然安静下来,叶淮宣布停战,因为,他要筹备大婚了。 喜帖当天便摆在了叶允让的书案上,这宫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淮南的耳目,堂堂天子的书房,叶淮的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叶允让很想大怒,然而当他看见喜帖上那个名字时,欢喜压过了其他的一切。 她没事。 那一剎那,他甚至是感谢叶淮的,她总算没事了。 欢喜散尽之后,这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了锥心刺骨的滋味。所有的幻想都不存在了,他这次,是真的失去了她。 「想什么呢?」皇后侧过脸,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声音娇俏,「我在你跟前呢,你只是不出声。」 叶允让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从看到那张喜帖后,她就欢喜得很,大约是知道他的念想再没了可能,心里那根刺一下子□□了吧。 她以为所有的人都被叶淮杀了,他就不知道她私底下弄的鬼了? 「朕有件为难的事,这些天一直决定不下来,」叶允让拍了拍皇后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低声道,「周去疾贪生怕死,身为三军统帅,先是指挥不当被沈玉山活捉,接着为了保命居然引淮南兵诈开青州城门,偌大一个青州城,几万百姓,十来万驻军,就这么丢在他手里,不处置他,朕没法给臣子和百姓一个交代。」
第184页 二十八日周去疾渡江中伏之后,被沈玉山当场活捉,沈玉山押着他,先过江拿下淮北水寨,之后诈开青州城门,至此淮水沿岸,除干州之外,尽数在叶淮掌握之中。 叶淮并没有杀周去疾,他放他回了京城,这举动反而让淮北官员群情激奋,都觉得像是被一个耳光狠狠抽在脸上,从里子到面子都丢了个精光。 皇后的脸稍稍向边上退了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看他,半晌才道:「可他是我堂兄,我伯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朕知道,所以朕才为难。」叶允让看着她,语气恳切,「国家大事,容不得朕偏私,可朕私心里,真的不想让你伤心。」 他向皇后凑近了些,声音越发低下去:「你也知道,仗打得不太顺利,朝臣们心里不满,上朝时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朕用人不当,偏袒亲眷了,若不是为了你,朕是真想立刻处置了周去疾。」 皇后终于还是低下眼皮,嘆了口气:「我也知道他这次犯的是大错,罢了,周家那边,我帮你斡旋。」 「要不是有你,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叶允让温存地揽过她,吻了一下,「朕何德何能,能得妻如你。」 皇后依偎在他怀里,微闭着眼睛笑意深深,自然是看不见他黝黑的眸子里,那冰冷的神色。 快了,再忍耐忍耐,一点点拔掉周家的爪牙,到时候,他一定给她讨个公道! 淮南。 「周家那个女人一再害你,」叶淮把文晚晚抱在膝上,丹凤眼眯了眯,「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个仇,一定要替你报!」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文晚晚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明天我得搬回舅舅家住了。」 「不行!」叶淮想也没想,一口拒绝。 文晚晚横他一眼,嗔道:「你连原因都不问,就说不行?」 「从今往后,你半步也不能离开我。」叶淮皱着眉头,小心地避开她的肚子,却又把她抱得更紧些,「哪儿也不准去!」 他是真的怕了,怕她再次消失,怕自己又要一夜一夜睁着眼睛想着她,懊悔煎熬。他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行。 「你呀,真是不讲理,」文晚晚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意盈盈,「再过两天就成亲了,难道要我从这府里出嫁不成?」 婚期定在两天后,可叶淮到现在还是绝口不提她搬出去的事,看这模样,似乎是打算从头到尾都在府里办喜事,周桐私下里焦急又不敢说,只让妻子进府来问她,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从娘家出嫁,文晚晚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才向叶淮开了口。 可叶淮根本不想让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为了大婚也不行,他手指抓着她鬓边散下来的一绺头髮,缠缠绕绕地捏来捏去,道:「你是册立王妃,又不是小门小户嫁女儿,不必按着老百姓的礼节。」 「那也不行,」文晚晚扯回头髮,笑道,「我一辈子统共就出这么一回嫁,才不要从你家里嫁到你家里呢,让人看笑话!」 叶淮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道:「谁敢笑你,我杀了他。」 他的语气跟平时并不见得有什么两样,可文晚晚无端觉得心里一紧,她能感觉到,从上次她失踪之后,他心里一直压着一股子戾气没发泄出来,他现在,又有点像他们刚相识时那个南舟了,倨傲冷淡,乖戾得不近人情。 可她知道,他都是因为担心她,才会变成这样。心里泛起深沉的爱意,爱意中又夹杂着一丝怜惜,文晚晚轻轻吻着他的唇,低声道:「好,我听你的。」 「好!」叶淮眉开眼笑,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好!」 「你小心点儿,」文晚晚护着肚子,嗔道,「别碰到孩子。」 叶淮看着她平坦的腹部,心里的感觉很是怪异。从前他曾经想过,他们要生很多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处,他会做一个慈爱的父亲,陪孩子玩,对孩子好,绝不让孩子像他一样孤零零的,可如今她有了,他却觉得,他对这尚未出生的孩子,很有些不满。 因为她这些天里,对肚子里这一块,比对他用心得多,这可不行。 叶淮低着头,大手覆上她的手,轻哼了一声:「你开口闭口,总是孩子,你现在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文晚晚笑出了声,抽手出来又捏了捏他的脸,道:「怎么会,我呀,满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别的谁也比不上你。」 「真的?」明知道她是逗他,叶淮仍忍不住地欢喜,丹凤眼中盈满了笑意,「不许骗我。」 「不骗你。」文晚晚靠在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嘆了口气,「谁也比不上你。」 入夜时,裴勉与家令一道,向叶淮上报了大婚的安排,要走时叶淮突然叫住了他:「女子出嫁,有规矩说必须从娘家走吗?」 「一般都是如此。」裴勉心里有些好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一本正经说道,「不过册立王妃,也未必就要按着民间的规矩。」 叶淮不觉又咬住了拇指的指甲,犹豫不决。 转眼已经是大婚的前一天,文晚晚正对着镜台试妆,叶淮突然走进来,弯腰虚虚地揽住了她:「要么今晚,就去你舅舅家里吧。」 文晚晚惊喜地回头看他:「真的?」 「只能待一晚,」叶淮低下头,下巴搁在她发心里,「我跟你一道。」
第185页 文晚晚怔了一下,这是怎么说? 入夜时,一乘大轿抬进了周桐府宅,周桐夫妇急急忙忙迎出来时,正看见扶着文晚晚一同下轿的叶淮,顿时都愣住了。 女子回娘家备嫁,哪有带着新姑爷的道理? 文晚晚看了眼叶淮,万般无奈。他的确是答应让她从娘家出嫁了,可是他,也要跟着一起来。 二更鼓响时,叶淮依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说在府里夜夜都睡在一起,可这时候是在她娘家,哪怕是装样子,这成亲的前一夜,也是不能同房的,可是她不在身边,让他怎么睡得着? 叶淮终于还是起身下床,走到廊下望着她卧房的方向,眯起了凤眸。再忍耐一晚,明天就成亲了,从今往后,日日夜夜,他们都要在一处。 三更十分,叶淮离开周家,往府中筹备迎亲,文晚晚也起了床,被舅母和喜娘簇拥着,梳妆打扮。 描眉点唇挽发,换上王妃的礼服,带上花树凤冠,文晚晚望着镜中略略显得陌生的脸,笑意浮上两靥。 她要出嫁了,嫁给他。 礼炮声响,鼓乐齐鸣,迎亲的队伍来到门前,贊者高唱着吉祥诗篇,迎接新婿。文晚晚下意识地向门外望去,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帘挡住了视线,间隙里只见叶淮唇边含笑,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期冀,快步向她走来。 他来了。 文晚晚站起身来,还没迈步,先向他一笑。 成亲了。 从今往后,执手白头,永不分离。 第101章 番外二生子 淮浦县因为紧挨着淮水的缘故, 夏天里总是潮湿闷热,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天气已经闷得厉害, 是以那些好串门子谈闲的百姓总是一大清早就出来,专拣各处柳荫树凉, 或者水边风口坐着,吃茶闲话, 好不惬意。 「你们听说了没有?皇帝冷落皇后, 连太后都劝不住, 气得病倒了!」专在各处帮闲的杨六说道,「去年流放了周去疾,今年皇后失宠,我看周家这是要倒大霉喽!」 「我才懒得管他们,我只想知道王爷啥时候能打到京城。」贩鱼的王四喝了一口茶, 摸着小鬍子说道,「去年王爷一天之内拿下青州, 攻占云州,打得那样刚勐, 怎么今年觉得总是打打停停, 慢得厉害?」 「这有啥不明白的?」杨六最是消息灵通, 笑道,「王爷成了亲,王妃又有身孕,王爷在家守着老婆孩子不好么,苦哈哈地打什么仗?」 「这倒是!」卖茶的赵福生笑着插嘴,「听说王妃快要生了,这节骨眼上, 王爷哪儿还有心思打仗?怕不是为着这个停战的吧,要不然早就打进京城去喽!」 「我听说王妃是淮浦人呢,所以去年王爷打干州时毫不留情,到了淮浦就网开一面,只围不打,硬是耐着性子等县令出城投降,一条性命都没杀伤。」王四说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忽地一抬头,正看见郭三跟郭张氏夫妻两个从边上走过,王四连忙叫了一声:「郭三哥,都说王妃是咱淮浦人,还说王爷跟王妃在咱淮浦待过,你跟嫂子认得他们,真的假的?」 「没有的事!」郭张氏抢在头里一口否认,「咱们这小地方,王爷跟王妃那样的贵人,怎么会来过,又怎么会认识我们这种小老百姓?」 杨六哈哈大笑,拍着王四说道:「你都是哪里打探的消息,尽是些胡说八道!」 郭三等走得远了,这才向郭张氏说道:「你干嘛说不认识王妃?」 去年打下淮浦后,文晚晚派人接了郭三两口子去淮路州住过几天,此时郭张氏心里想着,戳了郭三一指头:「你们男人呀,就是心粗!王妃那会子还没跟王爷成亲呢,传出去岂不是伤了名声?以后不管谁问,咱们都不能说!」 郭三嘿嘿一笑,小声道:「娃都要生了,怕啥,那唱戏的不都说嘛,一床锦被遮风流。」 「那你也不准说出去!」郭张氏瞪他一眼,跟着又笑起来,「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就要生了,老天保佑,可千万要母子平安啊!」 镇安王府中。 文晚晚一个个数着黄历上的日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南舟,你看!」 叶淮还道她在算生产的日期,快步走到跟前时,文晚晚抬头看着他,满脸都是欢喜:「已经整整四十天没有发作了!」 叶淮这才知道,她竟是在算他毒发的日子,心里泛起一丝柔情,小心翼翼地拥着她,柔声道:「这阵子最要紧的就是你,别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那怎么行?是你的事呢!」文晚晚握着他的手,声音温存,「看来上次拟的方子很有效,再吃几副,肯定更好!」 叶淮看着她欢喜雀跃的神色,心中熨帖到了极点。 上次她出事之后,他以雷霆手段,几乎将镇南王府全部推倒重来了一遍。高恕调去了军中,如今也是一员勐将,万安虽然还留在他身边,但也降职罚俸,至于那些跟春杏和林嬷嬷有关的人,所有叶景濂和薛宣和弄进来的人,全部被连根拔起,该罚的罚,该杀的杀,就连叶景濂,至今也还幽禁在王府偏院,半步不能出门。 淮南的内卫被清洗了几次,如今早就一蹶不振,但那最后一味毒物,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不过裴郁春会同各处举荐的名医,反覆验证核实后不断调整药方,如今他吃的方子是三月里拟出来的,虽然也还会毒发,但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已经从十月时的二十多天延长到了四十天,从这点来看,那药方应该是有用的。
第186页 不过,到底还是少了一味毒物,裴郁春也吃不准是否能去掉病根。叶淮自己倒没那么在意,天底下知道这最后一味毒的,大约只有小皇帝夫妻两个和太后吧,他早晚会打到京城,早晚会问出来。 眼下只要能控制住毒性就行,反正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更何况如今他还有她陪着。 叶淮蹲下去,握着文晚晚的手,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皱起了眉头:「我问过很多大夫,都说生孩子很疼,我现在,真有点不想让你生了。」 「傻子,」文晚晚抿嘴一笑,「哪有说生就生,说不生就不生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甜丝丝的。他这样没耐心的的人,居然一遍遍去问大夫,问的还是这样的事,也不怕人笑话,他可真是,只要是她的事,哪怕他平日再古怪再怕麻烦,也都什么也不计较了。 文晚晚抽出手,轻轻抚着叶淮的鬓角,先前那些灰白的头髮已经长长到了脑后的位置些,新生出来的髮根虽然也带着点灰色,但比起先前的灰白色已经好了太多,最难熬的时候终于过去了,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好转。 叶淮不想让她看他的白髮,很快又握住了她的手,文晚晚笑了下,柔声道:「你放心,大夫说我身体底子好,也没怎么长胖,生孩子应该会很顺利。」 「可我听说,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叶淮还是放心不下,「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 临近产期,他一天比一天紧张,请了几个擅长妇科的大夫长住在府中,方圆百里之内有经验的产婆也请了十几个,可越是问的细问得多,他就越发现,女人生孩子实在是太危险,他向来连自己的生死都看得很淡,可此时,他竟有点害怕。 「傻子,」文晚晚轻轻将他搂进怀里,吻了下他鬓髮中露出来的那几丝灰白色,「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她轻轻拍着他,声音温柔又坚定:「南舟,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很欢喜。」 叶淮枕在她膝上,微微闭着眼睛,思绪万千。 又过几日,天气越发闷热,临近产期,大夫交代过不能受凉,所以文晚晚也不敢用冰,只是搬到花园的水边住着,借着点儿水汽,才觉得身上凉爽了些。 珠帘一动,叶淮走了进来,一歪身在她榻边坐下,拿起扇子给她扇风,紧张地问道:「肚子又疼了吗?」 阵痛是昨天开始的,大夫说是临盆的症状,是以叶淮从那时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也就刚才得了空,才出去洗了个澡。 文晚晚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来。」 他身上比普通人凉,所以在这时候,她更愿意挨着他,比扇风凉快得多。 叶淮也明白她的心思,乖乖地挨着她坐下,又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冰着,轻声道:「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才吃过一碗红豆沙,不饿呢。」文晚晚靠在他怀里,凉浸浸的,身上的汗意瞬间就落了许多,便又向他怀里挪了挪,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还是你身上凉快。」 叶淮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他身上是比普通人凉些,不过为了让她更舒服,方才他还特意洗的是冷水澡。叶淮抬手擦着她额上薄薄的汗意,轻声道:「苦了你了。」 文晚晚仰起脸,笑着正要说话,忽地眉头一皱。 叶淮心里一紧,急急问道:「又疼了?」 「比昨天更厉害些,」文晚晚捂着肚子,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我觉得快了。」 「把产婆和大夫都叫来!」叶淮一伸腿,跳下了床。 两个时辰后,文晚晚进了产房,叶淮守在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走动,心神不宁。 「阿淮,你坐下吧,没那么快呢。」林氏道,「当初我生你大哥,足足熬了一天,后面生你的时候快些,但也拖了大半天。」 要那么久?那她该多疼啊!叶淮紧紧攥着拳,力气使得大,骨节都有些发白。 「二弟别担心,」薛令仪含笑说道,「我问过产婆,都说弟妹身体好,肯定很顺利。」 会顺利吗?叶淮听着屋里文晚晚断断续续的□□声,再也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 「阿淮别去!」林氏吓了一跳,急忙追过去,「产房污秽,男人不能进去!」 「母亲,」薛令仪含笑挽住她,「二弟烈火似的性子,与其让他在外头煎熬,还不如让他进去陪着弟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林氏嘴巴张了张,虽然怎么都不放心,到底还是坐下了,没再说话。 产房里,文晚晚疼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煳煳中,只觉得一双微凉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熟悉的温暖声音夹在熟悉的竹叶气息中,轻柔地围住了她:「我在,我陪着你。」 他来了。文晚晚累得不想睁眼,湿湿的泪顺着眼角流下去,又被他擦干,心头的惶恐无助一下子消失了,他在呢,他陪着她,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她。 从傍晚到入夜,再到深夜,文晚晚累得睡过去,又疼得醒过来,可无论什么时候,那双微微带着凉意的手都不曾放开过她,他一直都在。 身体疼极了,一颗心却安静沉稳,文晚晚闭着眼睛,努力调整唿吸,拼起了最后的力气,耳边听见产婆惊喜的叫声:「王妃加把劲儿,看见头了!」
第187页 疼痛在一剎那达到了极点,紧跟着响起了孩子嘹亮的哭声。文晚晚闭着眼睛躺着,眼泪滚滚落下。 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 「恭喜王爷、王妃,喜得麟儿!」 耳边上吵吵嚷嚷的,有人在笑,有人在说,所有人都在欢迎他们的孩子,文晚晚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终于看见了叶淮。 他眼睛湿着,薄薄的唇抿得很紧,产婆抱着新生的婴儿给他看,他只瞥了一眼,立刻又转回来看她,颤抖的手指胡乱擦着她额上的汗,带着泪意和悔意:「晚晚,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傻子。」文晚晚虚弱得厉害,声音发着飘,低得几乎听不见。 叶淮很快凑近来,耳朵凑在她嘴边,听见了她含泪带笑的声音:「是我们的孩子呢,我很欢喜。」 我们的孩子呢。叶淮后知后觉地,心里涌起一缕爱意,迟疑着从产婆手里抱过了孩子。 光洁的额头,饱满的嘴唇,像她,一双丹凤眼,两道飞扬的眉,像他。 他们的孩子呢,多么漂亮的孩子。 叶淮把孩子放在文晚晚身边,他半跪在她床前,一只手握着孩子,一只手握住她,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晚晚,我也很欢喜。」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