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妒妇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凤林岐吹吹茶盏上的热气,随口问垂手站着的福伯,「如何?」 福伯嘴动了动没敢说话,凤林岐呷了口茶後漫不经心笑道:「怎麽?我就说你那名单太长了些,这会儿挑不过来了不是?」 福伯擦擦额头上的汗,惴惴看着凤林岐,「王爷,那个……不是王爷想的那样,是……」 要怎麽说出口呢?王爷打小就聪明英俊,走到那儿都惹人关注,都夸他龙章凤姿占尽风华,他要知道真相,是不是会受不了? 凤林岐略略皱皱眉,「什麽这个那个的,今日去佛堂探望母亲,她又是痛哭流涕一番,福伯,我知道你把我当宝,不过也不要太过挑剔,门第、长相、性情差不多就行了。」 福伯又擦擦汗嘟囔道:「倒是想好好挑挑的,可是,别人也得愿意啊……」 凤林岐以为听错了,「什麽?福伯再说一遍。」 福伯鼓起勇气大声说:「王爷,小的先派人去门第相当的几大诸侯王和朝中重臣的府上提亲,谁知人家都客客气气推辞了,不是说女儿年纪小,就是说女儿已许了人,要不就是说路途遥远,不得已降低门第,人家一听是凤阳王府来提亲,避之唯恐不及,有些胆小的慌忙就把女儿嫁出去了。」 凤林岐众星拱月长到二十八岁,头一次觉得有些失落,歪头看着福伯,「本王的名声就如此的差?」 福伯嘟囔道:「小的原来也不知道,经过这些日子才知道王爷的风流之名,在坊间传得邪乎,几年前还说与慕容少庄主齐名,如今慕容少庄主娶妻生子了,坊间的说唱艺人只能拿王爷娱人,风流韵事一桩接着一桩……」 凤林岐扬唇一笑,他心中明白这些侯门士族哪个不是姬妾众多,哪里是惧怕他风流之名,不过是看皇上对凤阳王府态度不明,怕跟他联姻受到牵连罢了。 福伯头一次听见高高在上的凤阳王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只有找皇上赐婚了,他就是喜欢把我攥在手中,事事替我作主,好让我知道君臣之分。」 福伯慌忙说:「王爷莫要灰心,还有最後一位人选,就是北阳王之女夏霜华,今年二十岁,不过……」 凤阳王声音一沉,「福伯,别再吞吞吐吐的,有事尽管讲。」 福伯看看他说:「这位夏小姐的性情,王爷怕是不喜,听说性情高傲冷淡,为人漠然,极重规矩,又特别要强,因北阳王世子年龄尚幼,北阳王又性情闲淡,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打理,前年麦甯贵妃回矜鹏,路过北阳王封地,看她招待殷勤、礼数周全,心里十分喜欢,就说了句让皇上纳她为妃,被她当场谢绝,此後坊间传言她眼高於顶,也没什麽人敢上门提亲,所以婚事一拖再拖。」 凤林岐拧了眉头,他平生最不喜欢傲气淡漠、极重规矩的女子,不过这位夏小姐倒是勇气可嘉,北阳王在五大诸侯王中根基最浅,是最没有权势的闲散王爷,是以女儿连郡主封号都没有,如果能入宫为妃,倒是北阳王府翻身的好机会,可是她竟然当场谢绝…… 福伯说了後就知道不行,迈步往外走,凤林岐在身後喊道:「福伯回来,你亲自去趟北阳王府,也许这位夏小姐愿意呢。」 福伯疑惑道:「可是王爷……」 凤林岐笑笑,「无非是为了让母亲安心,这个夏大小姐,本王虽不会喜欢,母亲定会喜欢的,她若是应了,王府里就多一个当家作主的人,本王岂不是更加自在逍遥吗?总好过皇上随意赐婚戏弄本王,福伯,去试试吧……」 福伯出远门回来後,凤林岐隐隐竟有些担忧,如果这个也不成,岂不是遂了皇上的意吗?没曾想福伯张口说:「王爷,北阳王允了。」 原来福伯到了北阳王府说了来意,北阳王婉言推辞,说是女儿说过一入侯门深似海,宫里的皇妃都不愿意做,这凤阳王妃想来更不愿意,谁知正好夏霜华进门,问是何事,听福伯一说,问的头一句话是,「王爷年纪二十有八,为何没有婚娶?」 福伯回答:「王爷性情随意,没怎麽把娶妻之事放在心上,就拖到如今……」 夏霜华接着问:「如今怎麽又想成亲了?」 福伯回答:「如今弟妹渐长,王爷不婚娶,弟妹也不能越过他去,王太妃因忧心他没有娶妻,常常哭泣,王爷事母至孝,所以……」 夏霜华第三句话问道:「王爷可有姬妾吗?」 福伯连忙摇头,「一房也无。」说完心里暗说几声惭愧,正忐忑间听见夏霜华说:「父王,女儿愿意嫁到凤阳王府,父王就允了吧。」 北阳王连忙说:「可是,小霜难道没听说吗?」 夏霜华嘴角一扬,「父王岂不闻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坏名声也是一样。」 北阳王说:「可是,小霜……」 夏霜华摇摇父王的胳膊,淡漠的脸上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父王,就这麽定了,父王也不想女儿在娘家虚耗了年华不是?母妃昨日不是还长吁短叹吗?昔日已经谢绝进宫,如今再拒绝凤阳王,只怕女儿再嫁不出去了。」 北阳王一声长叹,「小霜的性子,唉,既然你意已决,就允了吧。」 凤林岐听完福伯的话,笑道:「竟然成了?好,福伯挑了日子下聘吧。」 福伯笑笑说:「王爷,夏小姐长得……」 凤林岐笑道:「是丑八怪吗?」 福伯忙摇头,「自然不是……」 凤林岐说:「那就行了,她如何长相,我不关心,这就跟母亲说一声去。」 福伯追在身後问:「王爷,这聘礼的轻重和迎娶的仪式……」 凤林岐一摆手,「按制行事,嫁入凤阳王府就是凤阳王妃,该怎样就怎样,不可轻慢。」 福伯犹跟在身後,「可是府中这些人……」 凤林岐笑笑,「成亲後,本王会叮嘱的……对了,不是说她有见识又极要强吗?应该能应付得来,母亲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福伯说:「可是……」 凤林岐回头,扇子在福伯头上一敲,「福伯真是年纪大了,婆婆妈妈的,福婶怎麽能受得了你?准备去吧。」 福伯心里说,那北阳王府虽说也是王府,一般人家自是比不了,但与这凤阳王府却又差了太多,北阳王一妻两妾,两个妾室还都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为人极为安守本分,府中虽规矩多,可主子、下人关系融洽,哪像这凤阳王府,老王爷留下十几位姬妾,大多数都为老王爷生儿育女,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暗地里争斗不已,下人们各为其主、各怀鬼胎,王太妃日日烧香拜佛、诸事不管,王爷虽从严治家,可甚少在府中待着,又哪里知道其中端倪,福伯悄悄跟他提起过,他笑说:「由着她们去,不争斗闲得慌,不闹出人命就行,只是把弟弟妹妹们看好了,少跟她们走动,免得带坏了。」 按理说王爷的弟弟妹妹们都是主子,姨娘们只是半主半奴,应该离她们远远的,可是骨肉亲情又哪能拦得住?尤其是为老王爷生了儿子的那几个,後半生都得指望着儿子,又怎麽能不设法留住儿子的心? 福伯看着凤林岐的背影,摇头为夏霜华担忧,她虽然冷冷淡淡的,一举手一抬足却让人觉得可敬,偶尔扬起的唇角又让人觉得可亲,尤其是摇着北阳王胳膊央求时,一副小女儿娇态让人觉得可爱,福伯想到凤林岐至今未娶,欣喜她是凤阳王妃;但想到凤府这些人,又希望她不是。 夏霜华想在凤府立足,没有王爷呵护照拂是万不可能,可是依王爷的性子,这个人如果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他又怎会真心为她着想? 合八字的时候,夏霜华的八字庚帖供在凤阳王府家庙里的香案上,福伯忧心忡忡,生怕府中那些不安分的生出乱子,可几日过後风平浪静,福伯和福婶一说,福婶就笑,「几年前啊,她们的儿子都小,王太妃事事不管,由着她们兴风作浪,若是来一个王妃,府中多一个人辖制她们,她们自是不乐意,如今却不一样,眼看王爷的几个弟弟一日日大了,王爷若再不成亲,她们的儿子也别想娶妻,故王爷的亲事啊,各方都乐见其成的。」 第二章 八字相合,皆大欢喜,凤阳王府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就连二十年如一日,在佛堂中足不出户的王太妃,苍白的脸上都添了喜色,戴着素帽、穿着素衣在王府中走动,亲自验看备好的聘礼,文定後下了大聘,婚期订在四月初四,取四平八稳之意。 阖府忙碌时,凤林岐却不见踪影,去了豫章庆贺表妹水柔喜得千金,直到四月初二才回,回来时福伯已将北阳王府的送嫁队伍接来了,夏霜华一行人被安置在城外一处宅院,初三这日稍事歇息,待初四成大礼。 夏霜华一路从北往南坐马车十多日,她从不认为自己娇弱,犹累得腰酸腿疼,初二傍晚看众人安顿好,早早歇下香甜一觉,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坐起身看着透过窗棂的阳光,愣怔了一会儿,方想起已别了父母弟妹身在他乡,轻轻叫了一声绿梅,绿梅带着其他三个陪嫁丫鬟答应着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 她轻声责怪,「今日竟睡了懒觉,你们也不叫我。」 白兰笑道:「小姐在府中从来都是卯时就起,我们看着也心疼,今日又没什麽事,就好好歇歇,单看这个院子里的排场,明日成亲怕是又要受累呢。」 夏霜华听到成亲二字,清亮的眸子里添了茫然,看着面前的铜镜怔忪发愣,任由墨菊给她梳着长发,凤林岐风流之名满天下,她自是听过的,却从没想到自己会嫁入凤阳王府,可是自她拒绝入宫为妃後,上门提亲的人就少了,她又总想着多在娘家留几年,尽力照料母亲、弟妹,父亲为人闲散,如果不是她竭力撑着,只怕北阳王府早已被地方官欺到头上,再难在当地立足,如今弟弟十二岁了,母亲又忧心她的亲事,她正准备找媒婆时,凤阳王府的人正好上门提亲,如果再拒绝了,怕是无人敢娶,短短三句问话後,她就决定了。 侯门士族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上门提过亲的家中不是有通房丫鬟,就是早纳了妾室,他再风流,府中仍没有姬妾,年纪二十有八而不娶妻,起码是极有主见之人,最让她认可的是福伯那句事母至孝,一个至孝之人应该不是坏人吧! 心思虽笃定,可是亲事到了眼前,心里又不由忐忑,一辈子要跟着的人就这麽轻率定了,可是又能怎麽样呢?北阳王府的门第令许多人望而生畏,可堪婚配的男子少之又少,一直羡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可以嫁给知根知底,甚至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为妻,小门小户、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只是她此生没有这等福气了,转眼看见四个忙碌的丫鬟,心中想着一定要给她们配了情投意合的夫君,让她们不像自己这般无奈出嫁。 至於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夏霜华扬唇笑了笑,那只是她借来御下持家的手段而已,她也听说外面传言自己冷淡高傲、要强、重规矩,如果有可能,她倒希望挣开那些束缚,无拘无束疯野一番。 墨菊收拾着妆盒,看看发呆的小姐,低低说了声,「小姐,梳好了。」 青竹过来瞅了瞅笑说:「明日就要盘发髻了,今日可是最後一次梳发辫,墨菊肯定动了不少心思,今日的发辫梳得分外好看。」 夏霜华回头冲墨菊笑笑说:「墨菊有心了。」 绿梅拿过来一件鹅黄色衣裙给夏霜华穿上,夏霜华说:「是不是太过艳丽了?」 绿梅笑道:「午後还要试嫁衣呢,明日从头到脚都是大红,小姐日常衣裙太过素淡,奴婢就是担心您不习惯,才挑了件鹅黄的,免得一下子穿了大红,心里觉得突兀。」 白兰过来端详着笑道:「依奴婢看来,小姐是极适合这颜色的,好看中添了娇媚,原来的太过素净了,看起来总觉冷清,听听我们四个这名字,不是黑白就是青绿,进府那会儿年纪小,由着小姐取了名,这如今就算觉得不好,也改不了了。」 众人就笑,夏霜华也忍不住笑说:「白兰这一张嘴啊,分给墨菊一半就好了,墨菊呢,惜言如金,有时一日也听不到她几句话,白兰呢,日日就耍嘴了,你们四个在一处,大半都是你在说话。」 白兰噘嘴道:「你们听听小姐这是什麽话,好像我整日不干活就说话似的。」 夏霜华看着她们四个的笑颜,心情开阔不少,幸亏有她们陪着,否则只怕日子难捱,说笑间门外有一婆子禀报说有人求见,说是王爷打发来的。 夏霜华转到屏风外坐下道了声「请」,进来一个庄户打扮的半大小子,笑嘻嘻瞅着夏霜华说:「王爷让小的来送些桃子。」 夏霜华愣了愣看向窗外,几支开得正艳的桃花越过院墙伸进院里,奇怪问道:「这季节桃花刚开,又怎麽会有桃子?难道是面粉做的桃子吗?」 那个小子就笑着掀开手中竹篮里盖着的布,献宝一般的说:「小姐请看。」 夏霜华看去,篮子里静静躺着几个饱满诱人的桃子,四个丫鬟满脸惊奇看着轻呼出声,夏霜华淡淡笑道:「早听闻夏秋的果子窖藏了,可以留上一年半载,我想只窖藏恐怕不行,还要有些别的妙法才行,看来这位姑娘是个能耐人。」 飞鸢黑白分明的双眸骨碌一转,笑道:「小姐看出来了?这些送小姐嚐嚐,分文不取。」 白兰刚要说话,夏霜华摆摆手说:「既如此,多谢这位姑娘。」 飞鸢笑着往外走,她向来女扮男装,鲜少被人识破,时至今日只有两个人揭穿自己,一个是刚刚见着的这位夏霜华,另一位是明日就要成为她的夫婿的凤阳王,凤林岐……自上次凤林岐向飞鸢买西瓜後,隔些日子就去她的院子里为母亲买些瓜果,一来二去就熟了,两人极为谈得来,凤林岐曾笑说:「飞鸢若着了女装定是位美人,与我也脾气相投,我母亲逼迫我娶亲,飞鸢可愿意做王妃吗?」 飞鸢啐他一口说:「我无拘无束疯野惯了,才不稀罕进什麽王府做一来茶伸手、饭来张口的王妃,再说了,脾气相投是不假,可是和金银比起来,我更喜欢金银,跟你没事说说话还行,要我跟你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还不如……」 飞鸢说着打个寒颤,「想想都难受,还不如杀了我。」 凤林岐一笑说:「唉,看来只能指望夏霜华答应嫁给我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下女子的梦中情郎,却原来,唉……」 飞鸢就笑,「却原来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过街老鼠。」 两人就哈哈大笑,後来飞鸢听说他与北阳王之女订亲了,又不放心,若是太差了,凤林岐还能悔婚,明日成了亲再看就来不及了,再说自己也轻易进不去凤阳王府,当然这是飞鸢自以为的道理,其实都已三媒六聘,还上奏了皇帝,再无半分悔婚的可能。 飞鸢忍痛割爱提了几个桃子过来,想看看这位未来的凤阳王妃何许人也,一见之下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浅浅的笑容,让人看了无比舒心,虽有些矜持冷淡,可就冲着她和凤林岐都能识破自己是女儿身,那这两个人就是天生一对。 绿梅看着飞鸢蹦蹦跳跳的背影问道:「小姐怎麽看出这是位姑娘的?既然是位姑娘,一开始说是王爷让她来的,後来又说是送桃子给小姐嚐嚐,分文不取,那她来的目的是……」 夏霜华简短说:「她并无恶意。」 众人一人分一个桃子,吃完刚为夏霜华端上茶来,门外又说有一位小姐前来拜望,夏霜华皱了皱眉。 绿梅悄悄在耳边说:「小姐,我们刚刚来到此地,不管来人是谁,定跟王府有些关系,还是敷衍一下吧。」 夏霜华只能说了声「请」,门外款款进来一位女子,看得出来花了十二分心思精心装扮过,通身上下无可挑剔,饱满的胸脯、细软的腰肢,随着走动可看到衣裙下修长双腿的轮廓,她进来冲着夏霜华盈盈一福,声音如黄莺出谷,「小女子紫茵见过王妃,因王爷极喜歌舞,所以收留了十几位擅歌舞的女子在王府别院,小女子有幸任歌舞教习。」 第三章 夏霜华请她坐下说道:「还没成亲便不是王妃,你不用多礼,来这里见我可是有事吗?」 紫茵抬起头,飞快扫过她的脸,看她神情莫测,低下头慢慢说:「紫茵想要排些歌舞,明日好为王爷、王妃贺喜,特来问问王妃喜欢哪些曲子?」 夏霜华嘴角一扬说:「我缺情少趣,不通歌舞,你随意吧。」 紫茵还想说话,看她懒懒的,只好起身告辞,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她不通歌舞,与王爷没有共同喜好,王爷自不会喜欢她;忧的是她看起来冷漠高贵,大概轻易不会应允王爷纳妾,就算进了王府,只怕也不好相处,自己只能被她压着一辈子做小伏低。 白兰问夏霜华,「小姐,这又是哪出?」 夏霜华摇摇头,「她这是试探虚实来了,大概是心慕王爷。」 四个丫鬟就笑,青竹快人快语说:「她倒是千娇百媚的,我要是男人,只怕也得动心。」 夏霜华笑笑,「与我何干,午饭吃些什麽?都有些饿了。」 午後小憩起来,嫁衣送到了,夏霜华穿在身上,四个丫鬟、几个婆子、跟来的两个裁缝都看着发呆,嫁衣精致华美,与夏霜华的高贵气度相得益彰,衬着如瀑长发、如玉容颜、亮眸红唇、美不胜收。 夏霜华看着众人的神情,站到铜镜前一看,脸颊染上晕红,心突突跳得快了许多,有些意外、有些恍惚、有些惶恐,也多了一丝企盼。 墨菊拿过纸笔,把穿嫁衣的夏霜华画在纸上,转眼画了几种发髻,又觉得哪个都不好。 夏霜华脱了嫁衣,看婆子们收起来,破天荒微红着脸与墨菊商量发髻的样式,绿梅、白兰、青竹偷偷指着她相视而笑,对亲事一直漠然的小姐,试了嫁衣後竟费起心思来了。 正商量时,又来了一位女客,容貌和善,说是淮扬通判,傅山的夫人,与凤阳王府几代交好,特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她微微笑着对远道而来的夏霜华嘘寒问暖,饶是夏霜华聪颖过人,也没看出她的来意,她走後还对四位丫鬟说:「她可能真的是来关心我的。」 傅山的夫人回到府中不停埋怨傅山,「都是你,非让我去看看未来王妃什麽模样,这王妃漂亮是漂亮,就是一双清冷冷的眼睛,瞅得我心里直发毛。」 傅山拿出纸笔催促,「快,快说她的长相,我好给袁兄一个交待。」 傅山画着,他的夫人在旁指点,一会儿说眼睛大了、一会儿说脸没这麽圆、一会儿说眉毛再长一些,傅山数十度重画,到了夜半时分,总算看到夫人点头,这才松口气,一早派人送到驿站,说是六百里加急送到豫章袁县令府上。 那头袁熙收到画像,匆忙给正在月子里的水柔拿过去,水柔打开来一看,笑着直点头,「我看是极配岐哥哥的,听说性情冷淡些,我倒觉得这样才合岐哥哥的脾气。」 鞭炮声和鼓乐声响起,喜娘扶夏霜华下了花轿,凤林岐一身大红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他向来喜欢穿白或浅青,早上王太妃亲自捧着一摞衣服过来,打开来从中衣到外袍、外裤,从束发的丝带到布袜、厚靴,全是一色的红,母亲热切地催他快穿上,他犹豫着说:「母亲,这是不是太过了些?这大男人穿一身的红也太别扭了。」 跟着王太妃进来的丫鬟们想笑又不敢,几个婆子略略劝道:「大喜的日子可不就是一身的红吗?这样才喜庆。」 凤林岐微皱着眉不肯,王太妃板了脸说:「大喜的日子不穿红,穿什麽?穿白吗?等我死了再穿不迟。」 满屋子人再无声息,凤林岐连忙到屏风後换了中衣出来,任由丫鬟、婆子们为他穿上外袍、束了头发、戴了紫金冠,王太妃这才端详着他点点头,脸上慈和中添了几分喜色,凤林岐看着母亲的神色心中一叹,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母亲脸上有过喜怒,就连父亲过世,她也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悲是欢。 凤林岐在母亲面前缓缓转了一圈笑说:「母亲,儿子今日看着如何?」 王太妃微微一笑说:「伯岐今日俊美无俦。」 凤林岐看着母亲的微笑一阵恍惚,彷佛又回到孩提时,母亲总是拉着他的手,温柔得嘘寒问暖,忘了什麽时候开始,母亲的脸上再没了笑容,面对弟妹尚慈和些,看见自己却常常有掩饰不住的厌烦,他百思不得其解,每次看到母亲脸上流露的厌烦之色後,他总会去别院纵情歌舞,直到父亲过世後,母亲才对自己恢复了原有的慈祥。 他恍惚之下抓住母亲的手,动情喊了声娘亲,王太妃嘴动了动,想说什麽却没说出来,只是微笑着答应了一声。 凤林岐看着母亲的笑容,笑笑说道:「这个日子选得真好,母亲你看,阳光明媚、天空澄清碧蓝。」 王太妃为他正了正衣冠,捋捋头发笑说:「是啊,今日一出门,抬头看着这天,不知怎麽就想起我儿时在东阳王府的时光,那时候真好啊,无忧无虑的,整日嬉闹不休……」 凤林岐吩咐众人出去,扶母亲坐下,小心陪母亲说了会儿话,王太妃说、他听,多半是些闺阁旧事,他看着母亲脸上焕发出的容光,想起母亲十多年来日日跪在佛像前拿着佛珠念经,形容枯槁憔悴、万念俱灰,真希望她日後能从佛堂里走出来,早知道自己成亲,她能如此欢喜,应该早些年就让她如意的。 他看母亲正在兴头上,斟酌着说:「母亲,今日是儿子大喜之日,母亲能不能换下素衣素帽,穿上儿子为您订做的礼服?」 王太妃犹豫着,凤林岐忙唤人拿来礼服让她过目,紫红色礼服上面有金色的卍字图案,简洁又不失喜庆,王太妃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凤林岐忙唤人来为王太妃更衣,换了新衣,头发高高绾起,婆子拿来从前王太妃出席庆典的凤冠,王太妃脸色一沉,厉声说:「我不想看见这些……」 凤林岐忙挥手让婆子出去,喊福婶拿出新打制的一套珠钗,亲手为母亲戴上,王太妃这才缓和了脸色,催促说:「伯岐该出去迎候了,花轿快到了吧?」 凤林岐笑嘻嘻说:「母亲这样装扮起来,儿子都移不开眼睛了,半步都不想离开。」 王太妃笑出声来,「又哄我不是?快去吧,待会儿看见你的新娘子,眼里还能有我这个母亲吗?」 凤林岐又笑,「她若能有母亲一半的美丽,儿子就知足了。」 王太妃笑着推他出门,凤林岐才笑着往外走,身後跟上来六个伺候的小厮,母亲得展笑颜,他觉得万分欣慰,这时福伯过来问道:「王爷今日还是走着出门吗?这几进的院子走个来回可够累的,还要应酬宾客,是不是先坐小轿养足好精神。」 凤林岐摇头,自他袭了凤阳王爵位以来,他就严命府内众人除非疾病,在王府大门内必须步行,以前坐的小轿收起入库,逼迫他们强身健体,以免他们养尊处优、病弱不堪。 福伯追在身後问:「新王妃衣饰繁复累赘,今日程序又多,再走这麽长路,只怕……」 凤林岐停住脚步,歪头看着福伯,「福伯倒挺关心她的,既是要做我凤林岐的王妃,就要习惯王府的规矩,不能太过娇气,她也走着吧。」 凤林岐看着夏霜华姗姗移步,脚步笃定从容,微微颔首迎过去执住红绸的一头,人声鼎沸中,绿梅、白兰、青竹、墨菊跟在夏霜华身後,看着丰神俊秀的凤阳王,交换着满意的目光。 凤林岐迈步往王府中而去,夏霜华在红绸的另一头扶着喜娘的手臂,走了很久,只觉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嫁衣越来越沉,绿梅看出她脚下吃力,凤林岐却自顾越走越快,原本软软的红绸在新郎、新娘间绷成一条直线。 绿梅指指夏霜华脚下,向喜娘示意,喜娘慌忙摇头示意着不敢说,她正沉吟着要怎麽提醒王爷才好,墨菊捅捅青竹,青竹大声说:「王爷走得太快了,我们家小姐跟不上。」 第四章 凤林岐停下脚步扭头看着青竹,一向泼辣大胆的青竹接触到他探究的目光,不由往後一缩躲在墨菊身後,白兰看着凤林岐笑说:「王爷,绸子要是拉断了,大喜的日子可不太好。」 绿梅也说:「四月初四,四平八稳,王爷平心静气走慢些,这往後的日子才平稳呢。」 凤林岐在众人的笑声中,目光扫过这四个丫鬟,落在一袭红衣的夏霜华身上,她微微低着头,彷佛没有听到几个丫鬟的话,依然抬步往前走着,她的身量较一般江南女子高些,繁复的嫁衣遮盖不住削肩细腰,露在衣袖外的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带着薄薄的一层汗湿,凤林岐待她走得近了,才重新移步,只是慢了很多。 进了层层宅院、穿过长长走廊,终於进了王府内院,迎面摆着一只火盆,喜娘在夏霜华耳边说:「王妃,迈火盆了。」 绿梅她们忙在身後说「小心」,想伸手去扶,但早有人说她们不能扶,只有喜娘能扶,夏霜华早已累得两腿沉重,扶着喜娘的手臂咬着牙抬脚,凤林岐心不在焉地等着,夏霜华起脚时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踩到火里,鼓乐声骤然而停,众人一阵惊呼…… 凤林岐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忙纵身掠过去揽住夏霜华的腰,凌空将她抱过火盆,轻轻放下她说:「不用慌,没事了。」 他强有力的手臂还搭在夏霜华腰间,夏霜华脸颊有些微红,不着痕迹挣脱开来,往旁边站了站,听见那个清朗的声音说:「福伯,都还有哪些程序?」 福伯笑道:「这只是个开头,後面还有许多……」 凤林岐想想刚刚自己手臂中那个微微发颤的身子,呼吸也有些不稳,分明是累得有些撑不住了,想了想说:「本王累了,今日天气又热,大太阳底下的,去繁从简吧,宗庙可以明日再拜。」 凤阳王娶亲,其中最繁琐的一项就是拜宗庙,凤阳王传了几代,子嗣众多且都有爵位,那些牌位要是一一拜下来,恐怕得折腾到天黑。 福伯忙遵命,两位新人进了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然後礼成,王太妃端详着夏霜华的身姿笑着抹泪,虽然盖头遮着容颜,单看身後那四个伶俐俊俏的丫头,她定也不差。 身後站着的姨娘们交头接耳说,没拜宗庙就入洞房不合家规,王太妃喝了一声「住嘴」,她们方止住了,犹不服气地交换着复杂的眼神,王太妃对儿子此举倒极为满意,拜宗庙不就得拜他吗?今日他最疼爱的儿子成亲,如果他的魂灵真在宗庙里,就让他等着去吧。 王太妃心里想着站起身,头也不回说:「都跟着我来,我去陪陪来贺喜的夫人们,你们都小心伺候着。」 姨娘们极不情愿跟在她身後走出喜堂,宴席中众宾客看见多年足不出户的凤阳王太妃,被众人簇拥着进来,慌忙起身行礼寒暄。 凤林岐的几个弟弟正忙着招待客人,看见甚少谋面的王太妃不由也呆愣当场…… 洞房里一个长相肖似王太妃的小姐,冷眼盯着坐在床沿上的夏霜华,另外几个服饰高贵,年纪有大有小的姑娘笑闹着让喜娘快掀盖头,凤林岐看着静悄悄的夏霜华,莫名的有些紧张,盖头被揭开的一霎那,眼里再瞧不见别人、耳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她一个在那儿坐着,凤冠下瑰丽的容颜让凤林岐心跳加快,骤然间片刻失神,下一瞬他就清醒过来,笑了笑淡淡说道:「王妃歇息会儿,本王见客去了。」说着抬脚出门。 绿梅对洞房里围观的众人说道:「王妃该沐浴换衣了,各位请回避吧。」 夏霜华看众人走了,身子一歪靠在床柱上,墨菊过去卸了凤冠;绿梅、白兰为她脱了嫁衣;青竹捧过水来,喝了两杯子水才想起等着的喜娘,忙命绿梅打了赏,有婆子在门外说沐浴的水备好了,夏霜华懒懒得说不想动弹,四个丫鬟捶肩揉腿加劝说,才任由她们扶着去了,坐在浴桶中不一会儿就朦胧睡了过去。 四个丫鬟看夏霜华睡着了,就没敢洗头发,为她简单洗浴後擦乾身子,扶她到床上睡了,白兰和青竹去宴客处探听动静、绿梅在洞房门口守着、墨菊从嫁妆里拿出夏霜华过会儿要换的衣裳,静悄悄在屋里看着衣裳,想着待会儿要梳的发髻。 夏霜华的盖头被揭开那会儿,屋里众人都盯着夏霜华,她们四人却盯着凤阳王,凤阳王看到夏霜华的容颜,敛了脸上的漫不经心,双眸骤然亮起,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们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在她们眼中,夏霜华并不是美人,她并没有紫茵那麽艳丽,也没有那个送桃子的灵动,但她的面庞纯净无暇,在一袭大红嫁衣的映衬下有一种脱俗之美。 墨菊一双巧手精心打扮,更突出夏霜华之美丽,四人本来极有信心,可见到凤阳王後,心里却没了底气,他看起来贵不可言、高不可攀,哪样的女子能轻易入了他的眼呢?他看见夏霜华霎那间的怔忪,足以证明他对小姐的好感。 天色暗下来时,青竹急急忙忙跑回来,说宴席就要散了,绿梅忙进去推醒夏霜华,夏霜华极不情愿坐起身,嘴里吃着点心,由着墨菊为她盘着发髻,绿梅笑说:「小姐打起精神来,这凤阳王爷啊,可非凡夫俗子呢。」 青竹也说:「小姐刚刚怎麽没抬头看他一眼呢?」 夏霜华低头掩饰羞涩,尽量淡漠说道:「有什麽好看呢?我累得只想歇息。」其实她也好奇夫君的长相,只是怕羞没敢抬头,鼓起勇气想抬头看时,他已出门而去,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姑娘敌视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懒得去猜测她是谁。 墨菊为她盘好发髻,插好丹凤朝阳金钗,绿梅和青竹为她换了衣裙,依然是一袭的红,只不过式样简洁,勾勒着她穠纤合度的腰身,裙摆和领口、袖口处,用金线缝了一颗颗小小的珍珠,和耳垂下的珍珠坠子辉映着,在刚亮起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那厢,凤林岐送走客人,转身往书房方向而去,王太妃在身後说:「伯岐回来。」 他连忙转身,王太妃沉着脸说:「怎麽?大喜之日去书房做什麽?你父亲再不待见我,也不敢在新婚之日怠慢我,我希望你能比你父亲好一些,对结发妻子不要太过无情。」 凤林岐忙笑道:「儿子不是有意的,是喝了几口酒,有些糊涂,习惯往书房那边去了。」 王妃就喝斥跟在他身後的小厮们,「要你们做什麽的?不会提醒王爷吗?」 小厮们低着头不敢说话,凤林岐说:「不怪他们,他们在儿子面前哪敢多说话呢?儿子这就进房。」 说着往新房方向走去,到了拐弯处吩咐跟着的人去书房等候,他去去就来,正走着时,身後一人笑嘻嘻喊了声「哥」,回头看时,正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凤林逸,凤林逸嬉笑着说:「哥哥,我要去看看嫂子美不美,福伯说是个大美人,你那个院子里的加起来都没她好看。」 凤林岐一笑,想起凤冠下那澄澈的容颜,眼帘低垂着不敢看人,长长的睫毛微翘着轻颤,拍拍凤林逸的头说:「就你事多,明日不就见着了吗?」 凤林逸挠挠头,「你这成亲太无趣了,我费劲唇舌游说众人去闹洞房,一个敢去的都没有,哥哥在他们眼里就跟阎王一般。」 凤林岐看着他,「赶紧回去,明日再说。」 凤林逸说:「不行,不让我看看,我睡不着,哥哥,嫂子漂亮吗?」 凤林岐沉吟一下说:「算不上美人吧,只是长得很白净,看了心里挺舒坦的,原以为她是个一本正经、板着脸的大家闺秀,刚刚一见,又不是原先想的那般……」 凤林逸死缠烂打地跟着到了门口,凤林岐不让他进去,只许他隔着门看一眼,凤林逸看夏霜华拘谨低着头,就喊了一声,「嫂子,抬起头来嘛。」 青竹白了他一眼,夏霜华的头更低垂了些,凤林逸说:「嫂子再不抬头,我可就带着这几十个闹洞房的人冲进去了。」 第五章 夏霜华闻言抬起头来,双眸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凤林岐推着凤林逸说:「看到了吧?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吓人。」 夏霜华听着他的声音又低下头去,凤林逸在凤林岐耳边说:「哥哥也太挑剔了吧?这还不美,我看比那个紫茵强了多少倍去。」 凤林岐脸色一沉,「不要在这儿胡说,这是能比的吗?」 凤林逸看他脸色不快,忙一溜烟走了,心里想着,怎麽不能比了,那个紫茵一股子狐媚之气,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不过投你所好罢了,你就那麽宠着她,还敢说你聪明过人。 绿梅她们看凤林岐进了门,忙告退往门外走去,夏霜华乞求看着她们。 绿梅在耳边说:「小姐,明日一早我们再来伺候您,小姐拿出在北阳王府当家的气派来,不用紧张。」 夏霜华抓住绿梅的手不放,绿梅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扶她在床边坐下,向凤林岐一福後走了。 凤林岐看夏霜华低头绞着双手,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喝几口笑说:「你不用紧张,本王坐坐就走,总得应个景给母亲个交代。」 夏霜华抬起头倔强说:「谁紧张了?我才没有……」顿了顿又说:「真的过会儿就走吗?」 凤林岐点点头,她吁了一口气後莞尔一笑。 凤林岐指指桌上的点心问:「饿吗?要不要吃几块点心?」 夏霜华摇摇头,凤林岐看看她说:「这会儿气色倒是挺好,刚刚跨火盆时感觉你快撑不住了。」 夏霜华咬了咬唇说:「应该谢谢你才是。」 凤林岐笑笑没有说话,一盏茶喝下去,谁也没有再开口,凤林岐掀开帷幔,看看窗外天色已黑透,天空中挂着细细一弯月牙,笑说:「我这就走,你好好歇息吧。」 到了门口一拉,房门却不开,再一拉听见铁链子和铜锁相碰的声音,回身走到床边说:「看来母亲早防着我,命人把门反锁了,这一日下来,我也累得够呛。」 夏霜华刚放松,看他走近又紧张得绷直身子,凤林岐笑笑,「霜华,看来我们只能同塌而眠了,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夏霜华僵直着身子,缩到床里紧靠着墙躺下,凤林岐躺在外侧,两人中间再睡两个人都绰绰有余,凤林岐明明累极,闭上眼睛却怎麽也睡不着,鼻翼飘来夏霜华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低低问道:「你睡着了吗?要和我一般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夏霜华没有解钗散发,枕着枕头被凤钗硌得难受,想动又不好意思,听见凤林岐说话,轻轻「嗯」了一声,随手解了凤钗和耳坠放在枕边,头发散下来才觉得轻松很多。 凤林岐头枕着双手看着红色床帐顶上的龙凤呈祥图案,叹口气说道:「逃避了十年,还是逃不开娶妻的命运,逃避就是不想让做我妻子的人受了委屈,我不想母亲的不幸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重现,我昨夜想了又想,我此生从没有如此为难犹豫过,与你行了夫妻之礼,你会委屈;不与你行夫妻之礼,你还是委屈,刚刚揭开盖头,看你那麽羞涩紧张,才做了这种决定,霜华,你不怨我吧?」 夏霜华连忙说:「不怨、不怨……」 凤林岐一听她一副巴不得如此的语气,就笑道:「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只是霜华,既然成亲了,这一辈子就被拴在一起,我们要朝一处努力才是。」 夏霜华试探着问:「那这些日子我要做些什麽?」 凤林岐沉吟道:「听说你在北阳王府持家有方,凤阳王府人数众多,母亲又一心礼佛、诸事不管,如果能有一个当家主母管着,本王可少操些心,一心顾着朝堂和地方事务。」 夏霜华重重呼一口气,「本以为能摆脱,看来我命当如此,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劳心劳力,我也想向那些闺阁千金一般,弹琴绣花、伤春悲秋。」 凤林岐愣了愣,「怎麽?」 夏霜华微微笑了笑,「我也知道坊间对我的传言,本来我以为凤阳王府有王太妃持家,我就可以清闲些,谁知要挑更重的担子,算了,既是我自己选的,我接着就是。」 凤林岐偏头看了看她,夏霜华正好也回头,两人猝不及防躲开对方的视线,这是夏霜华第一眼正视凤林岐,愣神间听见凤林岐说:「你不用忧心,既是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歇息些日子养足精神,等都熟了再说,我看你那四个丫鬟各有所长,有她们在,你会省事的,什麽时候你愿意理家了,告诉我一声就是。」 夏霜华心中感叹传言非虚,原来他真的是俊美无匹,脱口说道:「如果我三五年都不愿意呢?」 凤林岐又转头看着她笑,「今日母亲身後那十几位姨娘你都看到了吧,诸事不管、受人压制和当家主母、行权整治,你选哪个?你不愿意,她们会逼着你愿意的。」 夏霜华叹口气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那王爷要帮我,不能站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凤林岐看着她认真说:「不用叫我王爷,直呼本名就是,我不讲那些虚礼,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的。」 夏霜华看着他笑笑,不一会儿又慌忙转身背对着他,真怕看得久了,被他那星子一般的双眸吸进去,心里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貌迷惑,说不定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凤林岐不知她的心事,看着桌上一对喜烛燃尽,耳边传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他知道成亲後母亲定着急抱孙子,本来想诱哄着她行了夫妻之礼,过些日子彼此熟悉了就好,谁知道看见夏霜华的第一眼,他就改了主意,不想唐突了她,今夜一席话,他更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夏霜华,他愿意给她些时日,让她慢慢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 天刚蒙蒙亮,新房外响起敲门声,凤林岐功夫在身,耳力较常人敏锐,醒来歪头看着夏霜华,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脸,乌亮的长发散在枕上,衬着素洁的脸庞,睡梦中眉头轻蹙,只是离凤林岐没有入睡时那麽远了,还抢了他小半个枕头,脸也侧向他这一旁,凤林岐坐起来看看身上盖的被子,昨夜她何时醒来为自己盖的被子,竟丝毫没有察觉。 门外敲门声又响起,凤林岐冲着她轻咳一声,她依然睡得香甜,轻喊了声「霜华」,她皱了皱眉,不悦地翻身向里接着睡,凤林岐只得推了推她肩头,她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凤林岐慌乱坐起身,紧紧拥着被子说:「你……你是谁?」 凤林岐好笑地看着她,「霜华又紧张了,我没有把你怎麽样,不信你看看身上的衣服可动了分毫。」 夏霜华偷偷看一眼身上,又质问道:「那又怎麽样?你为何来到我的房里?你……」 凤林岐只得耐心说:「这里是凤阳王府,昨日霜华和我成亲了,睡了一觉就忘了吗?」 夏霜华向来刚醒的时候容易犯迷糊,她看看满屋子的红色才明白过来,赧然笑了笑,「睡糊涂了。」凤林岐笑看着她羞赧迷糊的样子不说话,夏霜华看到他含着笑意的目光,脸更红了,无措得低着头。 这时门外有人问道:「王爷、王妃可起了吗?」 凤林岐笑着应了一声,夏霜华慌忙跳下床,被鞋榻绊得一个踉跄,凤林岐稳稳扶住她,一行人鱼贯而入,端铜盆的、拿帕子的、拿衣服的,最前面是一个挺有派头的中年妇人,凤林岐对夏霜华说:「这位是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我叫她翠姨。」 夏霜华叫了声「翠姨」,翠姨忙磕下头去说不敢当,起身看凤林岐扶着夏霜华手臂,笑咪咪说:「既如此恩爱,小姐该能放心了。」 夏霜华忙挣脱开来躲在一旁,眼角余光找着绿梅她们几个,满屋子都是不认识的人,她们怎麽也不过来?翠姨状似随意地弯腰去床上探看,随即疑惑地看着凤林岐和夏霜华,刚刚只顾着要拿那块白布,没仔细看,这会儿一见昨夜的衣服都没换下,两人都穿得齐齐整整,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她看向凤林岐,凤林岐挥手说:「都退下。」 第六章 那些人忙出去了,凤林岐笑笑说:「翠姨,屋里一袭喜庆的红,我看着那白布碍眼,就给扔了,昨夜……昨夜我太累了,所以……请翠姨不要告诉母亲。」 翠姨叹口气,「就知道你没那麽听话,你可知道,小姐昨夜担忧得辗转难眠。」 凤林岐笑笑,「我和霜华既然拜堂成亲了,这辈子就是夫妻,又何必着急呢?以後的日子长着呢。」回头看看夏霜华,「是吧?霜华……」 夏霜华心里正打鼓呢,那块白布她看着实在碍眼,就悄悄塞在枕头底下了,她们家乡并无这等规矩,她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的,此刻依然不解,只是既然王太妃身边的人亲自来拿,且一进门就奔到了床边,可见这块布的重要,她心里感激凤林岐解围,忙说:「是我一路车马劳顿,昨日又劳累不堪,困得睡着了,不关王爷……」 凤林岐止住她的话,「翠姨知道该怎麽和母亲说,不要提到霜华……」 翠姨点点头,凤林岐又说:「让霜华陪嫁的四个丫头过来服侍吧,生人,她不习惯。」 翠姨说:「那王爷这儿……」 凤林岐笑笑,「我随意惯了,就她们四个吧,翠姨放心……」 夏霜华看的出来,他对这位翠姨极其温和尊敬,可语气也是不容置喙的,翠姨点点头说了声「好」,告退走了,夏霜华看着凤林岐说:「多谢王爷。」 凤林岐看着她笑道:「谢我什麽?这事确实应该谢我,如果本王想要,你岂能挡得住。」 夏霜华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偏又不知该说什麽,听着他话里略略的挑逗之意,转了话说:「我谢你是为了那块白布,是我给藏起来了,我看着碍眼,那个……那个是做什麽的?」 凤林岐哈哈大笑,看着夏霜华连说「有趣」,夏霜华被他笑得又羞又急,连忙大声喊绿梅她们,四个人捧着盥洗用具进来。 凤林岐笑着往外走,到门口又回身说:「後花园那儿有一处温泉,泡半个时辰即可解乏,今日有得累了,上午拜宗庙、下午见族亲家人,到天黑估计都忙不完,一边泡着,一边用早饭,养足精神才能应付下来。」 夏霜华明明一脸向往,头却拚命摇着,凤林岐笑笑,「怎麽?不敢去?」 夏霜华脱口说:「去就去,有什麽不敢的。」说完又恨不能把舌头咬下来。 凤林岐看看绿梅她们说:「她们四个陪着你去,我能把你怎麽样呢?再说了,要想怎样,昨夜孤男寡女,早就……」 夏霜华红了脸低头走到他身边,声音如蚊一般说:「走吧,昨夜的事不要再提了……」 凤林岐听到她话里含着央求,笑说:「好,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不告诉她们。」 跟在身後的青竹好奇问道:「什麽秘密呀?」墨菊忙掐她也没止住她的话头。 凤林岐笑道:「还能有什麽秘密,就是你们家小姐睡醒了犯迷糊的秘密。」 青竹瞪墨菊一眼,「掐我干嘛?小姐可不从小就这样吗?王妃说她小时候睡醒了,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哇哇大哭一场,然後才算真的醒了,长大後不哭了,就是老犯迷糊,忘了自己是谁、在什麽地方……」 凤林岐笑着点头,青竹身上又被掐了三下,她又抱怨,「你们怎麽都掐我?真是的。」 夏霜华红着脸说道:「青竹太多话了。」青竹这才吐吐舌头止住了。 出了门,院里已恭恭敬敬垂手站着一大堆人,有小厮、婆子、丫鬟,都向凤林岐和夏霜华磕头行礼,凤林岐肃容说道:「本王和王妃去温泉洗浴,你们将一应吃的用的都送到那边去就好,从温泉出来先拜宗庙,用完午饭再见族亲家人,该谁做的,赶快分头准备去。」 院子里的人答应着,瞬间走得乾乾净净,四个丫鬟看着此刻的凤阳王,心里生了惧意,夏霜华倒是没看他神情,低声嘟囔道:「远吗?是不是又要走很长的路?」 凤林岐眸中又有了笑意,「温泉是给本王享用的,自然不会远,走吧,转过院後的小花园就是了。」 绿梅和白兰收拾好夏霜华过会儿要换的新衣和首饰跟过来,凤林岐看看笑说:「拿着中衣就行了,拜宗庙是有诰命服饰的,待会儿有人送来,你们手里的回来再换。」 两人转身要送回去,凤林岐摇摇头,「你们也太勤快了些,拿着吧,过会儿吩咐一声,让那边的人给送回来就是,跟着走吧。」 说是不远,也走了差不多一刻多时间,进去时都已备好了,两人听着淙淙水声,略略用了些饭,阔大的池子里已注满了水,服侍的众人磕了头、告了退,凤林岐看夏霜华窘迫地看着那个一览无遗的池子,走到一根柱子边上,转了一下上面的麒麟兽头,他面前垂下长长的帷幔,将屋子一分为二,水池中央静悄悄升起一堵石墙,将池子也分成两个,凤林岐指着里面对夏霜华说:「去吧。」 四个丫鬟陪着夏霜华进去,青竹又探出头来问:「王爷难道早就想好了吗?怎麽一个屋子还能分成两个?」 绿梅要去拉青竹,夏霜华摇了摇头,她也好奇,就竖起耳朵听着,凤林岐笑笑,「看有几个人了,最多可分成八个。」 夏霜华闭上双眼,舒服地躺在温热的水里,四个丫鬟为她洗着头发,她听见石墙那边似是有人进来为凤林岐刮了胡子,然後是他扔衣服的声音,接着池子里响起哗哗的水声,夏霜华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向来极少有心思的她,在氤氲的水气中,竟生出些女儿家情怀。 那边水声停了,静悄悄没了声息,过一会儿清朗朗的声音响起,「霜华梳头更衣吧。」 有人进来在门口说:「王爷、王妃的衣冠放在榻上了。」 绿梅掀开帷幔拿了夏霜华的衣冠进去,也不敢看水池里,侧脸向着墙忙进去了,四人为夏霜华擦乾身子、穿了中衣,墨菊为她梳好头发,正在摆弄诰服。 外面凤林岐说道:「墨菊梳头的手艺极好,过来为本王梳一下吧。」 墨菊看看夏霜华,夏霜华一点头,她出来时,凤林岐已穿好中衣,悠闲地靠在榻上,墨菊端详一下他,又看了看王冠式样,简单为他盘了发髻说:「王爷拜完宗庙回来後,奴婢再为您换一个式样。」 凤林岐笑笑点头,夏霜华装扮妥当出来,拿过墨菊手里的王冠,低声说:「我来吧,王爷沐浴都没有人服侍吗?」说着双手轻柔的为他戴了王冠,系上黑色缎带,拨正上面的东珠,双手在脸颊边正了正笑说:「好了。」 她光滑柔软的手指不经意触碰着凤林岐的脸,凤林岐瞅着她诰服上的金凤,鼻翼又是昨夜那股淡淡的幽香,他心里微微有些异样,想说什麽又不想出声,直到夏霜华说了声「好了」,才抬头看着她笑道:「我三岁被送到普陀山学艺,不太习惯有人服侍。」 两人并肩往外走,夏霜华侧头问道:「那什麽时候回来的?」 凤林岐笑笑:「八岁那年,母亲想念我,师父带着我回来看看,就是那次,我见到了三岁的柔柔,她粉雕玉琢的,我日日带着她到处玩儿,闹着死活不想走了,母亲一时心软去求父亲,父亲说我不能只习武,也要学点诗文,就点头了。後来师父就每年下山教我一个月,让我自己勤加练习,来年再来考我,开始的几年贪玩,总是达不到师父的要求,为此没少挨打。」 夏霜华也不知柔柔是谁,只是知道这个人在凤林岐心中极有分量,提到她时,脸上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她又问道:「王爷怎麽叫老王爷和王太妃为父亲、母亲呢?」 凤林岐说:「场面上应付过去就是了,一家人那麽生分,有什麽意思,这样不是亲近些吗?夏霜华日後在家中也不用拘礼,我们两个就直呼名字,家里的人跟着我称呼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