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第一章 怅卧新春白跲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 外面是深山清晨的淡淡雾气,山风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幽僻的山中,居然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小道观,仿佛苍翠山中点缀着的一粒小小的露珠。 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的山门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白云宫”三个字。 碧纱窗下,一个素衣束发的女子对着窗外的山色,沉吟了了许久。蘸满了墨的紫毫轻轻接触着雪白的纸,洇开了大朵墨色的花。而道装束发的女子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怔怔的出神,半个时辰下来,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两行。 毕竟已经到了深秋,室内虽然升起了炉火熏香,然而指尖依旧感到了寒意。 碧城山上向来清寂,今年的冬天,想来又会很冷罢? 临窗的女子方当韶龄,明眸皓齿,然而却穿着道家的长袍,一袭素衣片尘不染,漆黑的长发绾于玉冠内,案上放着一卷李义山的《玉豀诗集》。素手执笔,举止幽静从容,有旷然的林下之风,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此时正当晚唐时分,朝中崇尚道教,王族贵家女子自请出家为女冠之风颇盛,公主丐为道士、筑观在外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一般即使出家,那些金枝玉叶的女冠也都停留在皇城附近,酬唱来往的都是风流蕴藉的文人雅士。 而小小碧城山白云宫,既不属于名山大川、也不是什么古庙名寺,冷僻的位于浙东深山,平日没有什么香火。这里居然也有这样的贵家出身的女冠,却是让人惊讶。 道装束发的年轻女冠对着深山上暮秋的景色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要把李义山那首《春雨》继续写下去,却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难得的一刻宁静又被打破,执笔的素衣女子叹了口气,随便扯过一本《玉皇心印妙经》盖住案上的玉豀诗集,将写了两句的信笺收入怀中。刚搁下了紫毫,转过头来,便看见了几个站在门槛外惶惶不安的师妹。 那些同样道装的束发少女虽然一脸的焦急,却知道二师姐华璎平日的脾气,不敢随便开口叫嚷,只好在外面等着。 “唉……这么急,又有什么事情么?”那个叫华璎的女子低了眉头,问。 “二、二师姐!不好了……掌门师姐和六师妹她们今日下山碰上了风神会的人,结果六师妹沉不住气和他们动起手来最后就被他们掳走了——”说话的是三师妹华云,她脾气本来就急,此时变故一来心下更慌,说话简直快的惊人。 “又是风神会的人?”有些不耐的,华璎蹙了蹙眉头——这些天来,天天听说风神会的人要来对白云宫不利,宫里上下个个如临大敌。然而,半途跟着师傅出家修道的她,却不知道这个小小世外道观和那个江湖中神秘组织的恩怨由何而来。 自从七年前那个大雨之夜,还是宦家千金的她跪求云游至此的师傅渡化,静冥师傅慨然应承,携她入山。此后的七年,师傅虽然对她很好,却从未和她说过这个白云宫以往的事情。 自然,她也是没有在意那些江湖间的恩怨。 ——她束发皈依青灯黄卷,只是为了心灵的永久宁静。 有时候看着壁间的剑,在灯下看着束之高阁的玉豀诗集,手中翻着着悟真篇,她也会想:如果当日就知道白云宫并不是个普通的道观、而静冥道长也不是一般的女道姑,她还会不会那样苦苦哀求着要随师傅束发入山学道? 这样,挣脱了一重罗网,是不是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呢? 然而她也知道,当日的自己,并无其他的路可以走。后来想想也是,如果静冥师傅是一般的道姑,又哪里敢真的收留她这样的女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去和师傅说了么?”沉吟了一会,她问同门。 “师傅在天心阁闭关静坐,吩咐了不可打扰——师傅的话谁敢违背?所以我们才急啊!二师姐你说怎么办好?听说这次风神会来的那个人是组织里最厉害一个!又凶下手又狠,我担心掌门师姐会不会被他们杀了?” 华璎不过问了一句,华云却一口气将所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最厉害的?”这才微微一惊,华璎站了起身,手指在案上不自禁的拂过,却碰落了笔架上那支湖州紫毫,“那么说,是风神双骑中的风涧月亲自来了?!” “哎呀,不是风老大——虽然他是风神会的龙头,但是最厉害的却不是他呀!”华云见二师姐到了此时还一副懵懂的神色,完全不同于掌门师姐对于江湖中事那样明了决断,也不禁急了起来,“二师姐你怎么还这么糊涂?你压根把师傅再三要我们小心的那个人忘了么?” “啊,是那个‘惊神一剑’!”终于华璎记了起来,脱口道。 虽然在白云宫七年,她道学和武学的修为已经是同门之冠,然而对于江湖中的掌故和恩怨,官宦人家出身的她却从心里有些不在意,对于那些拗口之极的名号更是记忆淡漠。 然而尽管这样,她还是记得这个名字——深山中潜心静修的女冠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江湖中的神秘和份量,她只是记住了师傅闭关之前的再三交代:如果有风神会的人来白云宫生事,那么务必要小心那个被江湖中称为“惊神一剑”的年轻人。 江湖碍…这个所谓的江湖武林,看起来似乎和自己费尽了力气才脱离的原来世界大不相同,然而,等了解了,却发觉原来是一样的,那是另外一张罗网而已。 华璎叹了口气,掌门大师姐华清出了事情,白云宫中以她为长,这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了——而她虽然平日淡漠闲散,华清与她之间也多有嫌隙,但是大事临头,她却知道自己的重任所在。 “他们在哪里扣住了大师姐和六师妹?”她站起了身,转到屏风后,换下了宽大的道袍,玄白两色的劲装衣服映得她柔美的脸陡然间多了几分英气。 一边问,她一边抬手取下了壁间挂着的长剑,微微一抖腕,“呛”的一声白光如同游龙般掠出,在她指间游走不定。拔剑在手,华璎低首凝视剑锋上那一缕浅碧,眉目间有肃然之色,气度从容沉静。 众位师妹都屏声敛气的看着二师姐,眼神又是佩服又是羡慕。 凝碧剑是白云宫的三宝之一,也是师傅随身不离的佩剑,甚至大师姐华清都没有被允许碰过。然而在一年前的月夜,华璎修习剑法满五年,按照宫中的惯例、与师傅在天心阁内,坐在蒲团之上,各以两柱檀香为剑,切磋剑道。 檀香的氤氲的烟气与那一星火光,在黯淡的房间内以惊人的速度盘旋回击,画出另旁观师姐妹们目眩的图案。 所有观看的人,包括身为掌门师姐的华清只能勉强看出二师妹和师傅之间用极其迅速和巧妙的剑法在相互试探,瞬息流走万变,却看不出每一招每一式的走向。 光线阴暗的房间里,只能看见漫天的红光流转。 天心阁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所有人都汗湿重衣,一眨不眨的看着红红的黯淡光点在以惊人的速度游弋——虽然是同门,但是旁观者没人能想象,同样是本门的白云千幻剑法,居然能达到这样的凌厉而神妙的境地。 一刻钟后,如同风一般、师傅手中拿着的檀香从空门中刺入,直刺二师姐眉心,然而华璎师姐却眉目不动。 那一柱香,直点入华璎秀丽的眉间。 众师姐妹惊而上前,却看见一向严厉肃穆的师傅蓦然微笑起来,将手中的香扔到了蒲团上——香已灭,灰已冷。有些怔怔的看了地上的残香半晌,师傅感慨地开口:“华璎,你居然胜了为师!”一语出,周围皆惊。 “师傅在上,徒儿不敢言胜。”依然如平日那般恭谨的,端坐在蒲团上的华璎缓缓俯身行礼,低声道。 师傅脸上的笑意更深,冷肃到有些枯槁的脸色都有些温润起来,抬手抚摩着徒弟漆黑柔顺的长发,叹息道:“方才如果你接我那一招,必定能震断我手中檀香。然而你天性纯和,不愿看师傅在众位弟子面前失了面子,只是用剑气灭了我香上的火光,而任为师点中你眉心,是不是?” “弟子不敢。”没有料到师傅会当众说破,沉静的女子也有些窘迫起来,再度俯身行礼。 静冥道姑轻轻叹息,然而叹息声里却是满怀的柔和与赞赏:“华璎,我没有收错你,你是为师的好徒儿——” 叹息声中,师傅忽然解下了佩剑,递给刚出师的女弟子:“现在,以剑技论、你比师傅更配的上这把凝碧了……好好带着它。” “师傅……”华璎吃了一惊,抬头间看见了一众师姐妹又嫉又羡的眼色,而大师姐钉着她的眼神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也难怪她如此,凝碧剑是白云宫的宝物,一向只有宫主才能佩戴,如今师傅传给了华璎,和夺了华清的掌门师姐位置有何不同? 华璎还要推辞,师傅的眼色却瞬间冷了下来,又回复到平日那种冷肃枯槁,令所有门下弟子又敬又怕,不敢违抗:“掌门师姐还是华清当着,只是凝碧剑 归了你——你也不用不安,剑这个东西,必然要归了能收服它的主人才好,不然必定反受其害——华清,你虽然处事干练,可武学修为还差着火候呢,这也是为你好,听见了么?” 华清师姐诺诺应承着,然而瓜子脸上依旧带着冷锐的表情。一帮师妹们看着她手中那把凝碧剑,虽然觉得二师姐平日对人很好,但此时眼神也是又嫉又慕。 华璎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心里便是一冷,暗自幽幽叹了口气。 拔剑在手,华璎秀丽的眉间缓缓凝聚起冷肃的气息,眸中有光芒明灭不定。这个贵家出身的女冠,此时仿佛宛如换了另外一个人。 想了想,她挑了华云等几个师妹一起赶去救人,其余的人被她吩咐去守着天心阁——毕竟师傅在那里闭关,还有宫里的宝物青鸾花也在那里,万万大意不得。 “我们打听过了,风神会这次来的七个人,都住在临安城的望湖楼里。” 碧城山离临安有一百多里路,待到赶到城里,已经是薄暮时分。一行道装的年轻女子匆匆地走在路上,华云领着路,急切的解释。华璎静静地听着,眼睛虽然平静,却是一刻不停地从周围熟悉的景物上一一掠过,手指扣紧了腰间的凝碧剑。 临安……是的,临安。 多少年了……除了五年前母亲亡故来了一次,到如今她还是第一次回来。 “下雨了。”陡然间,感觉有凉丝丝的东西飘落在脸上,七师妹华阳仰头看了看天。暮云四合,烟雨迷蒙,近处的湖面上腾起了淡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华璎心中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中那根看不见弦。她蓦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长长的、长着杨柳的堤子。 然而,秋柳只是萧疏的在雨前的冷风中飘摇着,空寂无一物。 华璎的视线却不停地深入、深入,沿着那一排排的秋柳望过去,想看到堤的那一边。 “二师姐……”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听到了四师妹华云沉不住气的低声提醒。华璎猛地惊醒,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松,凝碧剑铿锵的落到了青石的地面上。 她的手里……她的手里抓着剑。不错,今日的华璎,是佩剑入城,来解救她的同门。 她默不作声的俯身下去,捡起了凝碧剑。青石还是那样的青石,路还是那样的路,曾经走过十几年,如今闭着眼睛依然能认出这里的每一条路。然而几年的车马行人来去,光洁的青石板上却也多了凹凹凸凸的印记。 石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二章 雨开始下得更大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进了望湖楼。 “各位,楼上的公子说他们在三楼东头的雅阁里等着。”楼下的小二仿佛知道这一行道装佩剑女子的来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避到了一边。华璎领着师妹们走进去,发觉偌大一个望湖楼里面居然空空荡荡——风神会好大的派头,居然包下了整幢楼? 华璎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剑,想着对方来人该有多高的身手,心中暗自紧张。 她并不是很了解“江湖”的人,甚至这样直接的卷入纷争是非也是罕有的事情。以前有几次,大都也是师傅和师姐出面,她只要在一边帮忙即可,如今的确有些忐忑不安。 望湖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西子湖,景色极佳,一向是临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华璎带着师妹们登楼而上,女子们的足音,在空荡荡的望湖楼里孑孑而响。她有些心慌,感觉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不敢去想今天的事情会怎样解决。 他们会不会动手?会不会逼得她杀人? 杀人——多可怕的事情!父母如果知道他们的掌珠、那个知书识礼的女儿如今居然能拔剑杀人,会有多么的震惊蔼—她当年那样坚决的说要出家修道,可到头来却是拿起了杀人的利剑…… 华璎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登上了二楼,在那里看过去,暮色中的西子湖烟波四起,她极目而望,想看见白堤那一头垂柳中的深锁朱门。 虽然碧城山就在临安城外不远,但是七年来,她只回去过一次。母亲在世的时候,倒是每年一次的来白云宫看望束发修行的女儿,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她的手怔怔的流下许多泪来。 她猜想着,是父亲对母亲不好——但是她已经出家,连这一点点尘缘也是需要断绝的,如何能够再沾惹上那些十丈软红? 母亲死后,如今父亲应该已经离开临安另觅府邸了吧?即使能看见故居,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幢空宅,然而,暮色中,即使是那一幢空宅,也是看不见了。 华璎带着师妹们,默不作声的在望湖楼中走着,已经快到了最高的三楼。 此处的视野更是开阔,整个西子湖都在俯瞰之中,她依然恋恋不舍的看着白堤那一头,然而一登上阁中,却蓦然感到了凌厉的杀气。 她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本能的拇指轻挑,轻轻一声响,凝碧剑弹出了吞口。 华璎在楼梯上顿住了脚步,从楼梯边的窗口抬头看上去,看着三楼。 隔着江南深秋繁密的雨丝,最东边的窗口上,她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那个人也是倚窗远眺,看着白堤尽头的方向。从楼梯上隔窗看去,只看出对方紫衣黑发,前面的茶几上横放着脱鞘的长剑,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那个人用一条银色的丝绦束着长发,整个人在暮色中看来清冷而寂静。 然而她却抽了一口冷气——那样凌厉的杀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背影,居然有一种让她莫名恐惧的熟稔在。 华璎不由自主的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师妹们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用妄想!白云宫的青鸾花绝对不会给你们这群畜生的!你以为师傅会因为我们两个人就答应你们么?告诉你,师傅说过了,风神会和白云宫是世代的仇家,宁可毁了青鸾花,也决不可落在你们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时,却听到了六师妹华嫦清脆的嗓子。白云宫的女弟子大都因为清修而沉静寡言,像六师妹那般牙尖嘴利的还是罕见。 “我们只是想借青鸾花一用——花儿明年还会再开,但是我们老大不及时服药就会死!人命关天,你们师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着窗子看去,那个紫衣男子还是倚窗而望,没有作声,楼里响起的是另外一个风神会子弟的声音,也许因为焦急,调子高亢,还微微有些发抖。听说风神会中人对于他们的龙头老大向来敬爱有加,原来这一次风神会大举逼近白云宫,便是为了那朵青鸾花? 青鸾花为碧城三宝之一,据说能解至阴之毒,天下仅此一株。向来培植于天心阁内,由师傅亲自看护——不过那人说得也有理,花可以再发,人死不能复生。但是风神会和白云宫是世仇,师傅为人清高孤僻,想来也是不肯将宝物拱手给仇家。 华璎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呸!风涧月那家伙死了就是死了,和白云宫有什么相干?谁叫十五年前他打不过我师傅来着?活该——”伶牙俐齿的华嫦,声音清脆,一连声的反驳下来。 “啪”。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声音后,六师妹的话蓦地中断了。 华璎一惊,看见靠着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动了动,仿佛抬手拍了一下前面的案几,桌上的剑鞘跳起来,横扫出去,想来是毫不留情的打上了华嫦的脸。 华璎想抢身上楼,然而不知为何却不敢举步。只是隔着繁密的雨丝,看着阁楼东头那个窗口里紫衣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 “你、你……你打我!”华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过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开口。 “我都要杀你,为什么不能打你?”那个靠着窗口的紫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也是清冷的,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与傲气,“何况你敢骂风老大,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样打!恃宠而骄,你师傅怎么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风神会的人反正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杀了我好了!”六师妹向来倔强,被人一骂,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来。 “华嫦,闭嘴。”低低的,听到了旁边的大师姐终于开口喝止。 然而六师妹已经横了一条心下来:“惊神一剑算什么?你不要以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诉你,你给我师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们二师姐的武功,也强过你呢!”那个人却不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二师姐,那个惊神一剑就在上面!”看见上面吵得越发厉害,华云生怕六师妹有什么不测,连忙担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师姐。 然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华璎的身子却猛然一晃! 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楼梯上,寸步不动。她听着楼上传来的声音,在楼梯上看着东边窗子里的背影,怔怔的出神,连师妹的话都似乎没有听见。 仿佛被这个俘虏的利嘴激起了火气,紫衣人隐约冷笑了一声,搁在窗棂上的手一动,隔着雨丝,华璎看见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内横空而起。 “呀!”这时候,身为二师姐的她才回过神来,抢身上去已经来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鬓边一掠,食指轻弹,“叮”的一声,那道白光忽然停滞了一瞬。 “谁?”楼上有人喝问,走动声急促的响起来。 “二师姐!二师姐,是你们来了么?”华嫦的声音蓦然惊喜的响起来,掌门师姐却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大家知道华清师姐向来高傲,自然不肯出声。 楼梯口一阵脚步声,已经有几位风神会白衣黑氅装束的弟子抢到,为首的浓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云宫的各位到了么?这边请,我们二当家久候多时了。” 然而,素衣佩剑的女子站在楼梯上,率领着一众年轻女道,却依然寸步不动。 她只是转头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震惊的剧烈变幻交错而过她清丽无双的脸。华璎紧紧咬着嘴角,单薄的唇抿成了一线,眼色飘忽不定。 众人被她脸上的神色所震慑,片刻间居然谁都不敢出声打扰。 跟来的几位师妹顺着二师姐的视线看出去,穿过寥落的秋雨,看见了斜上方阁楼最东头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经完全的黯了,望湖楼里点起了灯火,一片透亮。 散着光的窗口上,那个紫衣男子还在那里,然而却已经转过了头,也定定看着这边。 他年纪已然不算很轻,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利落干净的线条仿佛案上那柄古剑的剑脊,有一种疏狂傲世的意味。 风神会的二当家,紫衣卫公子拔剑能惊神泣鬼,平日来去如风、不留形迹。 惊神一剑卫公子。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成为传奇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岁月,阅历和风霜在他眉目间浸过了一遍,然而没有将那铮铮眉弓磨出温润圆滑,反而更凸现了不羁与冷锐。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间,高楼上凭窗回首的他,眼神却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会如瓢泼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缱绻细密,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万物网入了手底。 “怀冰?……”在楼梯上,稳了稳神,身边的师妹听到了师姐脱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卫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的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 往事忽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软轿是颤颤巍巍的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诵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扔到地上藏入裙下,坐直了身子。 “禀父亲,妍儿不累。”她含笑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赞赏的点了点头。他淮南节度使薛昭义,虽然贵为一方霸主,但最可夸耀的就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一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 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笈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明艳无双,却不知怎地少了一种神韵,仿佛一张没有上色的美人图,单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气。 ——或许不该长年将阿妍藏在深闺里、连个阳光都照不到罢? 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摸着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的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连路看,却差点被父亲发觉。 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恋了下去。 几次看的时候被母亲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换了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的责骂。 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淫词艳曲罢?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让她读了爱不释手。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的远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头,探手去轿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 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居然丢了的话-…天呀。 当晚住在西湖边的别院里,想想终究不能丢了这本书,一来父亲如果发觉无法交代,二来她爱极了义山的诗,丢了也实在可惜。辗转到半夜,她终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动—— 踮着脚,偷偷地绕过外间,拿了一盏放着的琉璃灯。随行的容婆婆日间累了,正睡得酣,丝毫没有感觉这个平日乖觉安静的小姐正准备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险行动。 然而,走出别院后门才一会,薛楚妍就后悔了—— 她不认识路,更不用说在夜里摸索着回到九里松那边。刚下过雨,白堤泥泞的小道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让她几次差点摔倒。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看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鞋子上满是污泥,明天又怎么和荣婆婆说呢? 自己真是没用,一件事情没有补救好,另外一个破绽又出来了。 十六岁的节度使千金怔怔的提着琉璃灯,站在西湖边的柳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夜风吹过来,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一长一短的凄厉叫声,薛楚妍吓得一哆嗦,有一种快哭出来的感觉。然而平日矜持惯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肯哭出声来。 “咳咳,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陡然间,风里忽然传来两句熟悉的李义山的诗,低吟的声音悠长而清冷,伴随着悉簌的翻页声,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边说话,一边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看见了前面柳树上倚坐着的一个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个坐在树上的人也似乎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丝万缕的柳枝后面,唯有眼睛闪亮如星,指节突兀的修长手中握着一卷脆黄的书。 “哎呀!那是我的书!还给我……”一眼看见对方手里那一卷书,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谈吐礼仪,脱口而出。 树上的男子终于坐起了身子,拂开柳枝,饶有兴趣俯身看着树下提着琉璃灯的少女,薄如剑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书?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欢李义山么?” 星光淡淡洒落在树上男子脸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脸。不过二十多的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脸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 “贾氏窥帘韩掾少”,那一句诗里的韩掾,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忽然就跳入了十六岁少女的脑海,等她明白过来自己想的是什么,脸立刻红了——天呀,父亲说得没有错,这些诗词,是会教坏人的呢。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不去回答他的问题。琉璃灯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第三章 “二师姐!二师姐你来了……这个家伙他、他敢打我!师姐你要帮我!”一见到华璎,六师妹便叫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白云宫的弟子都见识过二师姐和师傅那一场比剑,所以在华嫦心里、觉得二师姐既然来了,那便是比师傅亲自来了还可喜,毕竟师傅看见自己和大师姐如今的狼狈,回去一定要狠狠的生气,而二师姐为人清闲和顺,自然不会回去撺掇师父。 然而她只顾着高兴,却丝毫没有看见华璎师姐苍白的脸色和明灭不定的眼波。华清毕竟老练一些,看出了二师妹的反常,只是心里暗暗担心,只道是二师妹江湖经验不够,见了这等场面先自心怯起来。 华璎苦笑了一下,看着被点了穴道的大师姐和六师妹,华嫦的脸上还留着一长条红色的印记,大约便是方才被风神会这位二当家所打的。 连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这个人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率性而为、无所顾忌。 “贵帮扣留白云宫女弟子,强索灵药,未免太过无礼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力图让自己的声音清静平稳,这些场面上的话,对于自小受过诗礼家教的她来说是熟极而流,“卫二当家,今日华璎和师妹们前来,便是要带回我们的姐妹。” 她的一番话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楼里,然后手指握紧了剑鞘,等着倚窗而立的那个人回答——一瞬间,华璎只觉得心里如同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应放人——依他那样的脾气,是绝对不会轻易退后一步让人的——那末,难道她真的只能对他拔剑么? 然而,她的话说出去了,半晌,那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帘的人却没有回话。 连旁边站着的风神会弟子都觉得当家的未免太凌人——毕竟风老大病入膏肓,解药还要靠着人家手里的那株青鸾花,这般的不给面子,只怕白云宫真的会恼羞成怒了。 许久,当窗而立的紫衣人摊开手心,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头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声:“原来,如今你竟是叫‘华璎’*—” “不错,小道七年前束发入山学道,师傅赐予道号华璎。”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着,然而握着剑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有些苍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横放的出鞘利剑,古朴的剑锋依旧澄澈如水,只是上面“流光”两字已经更加的模糊了。 “原来卫怀冰卫公子,便是天下第一大帮风神会的二当家。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声音里,亦然有微微的讥刺锋芒和辽远的叹息意味。 然而,听到她直接叫出二当家的名字,所有楼上的风神会弟子都不由微微一惊。在座的诸位,除了几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当家有这样的名字。 “在下姓卫名庄,怀冰是我的字,不足为外人言。”窗边的人冷冷说了一句。 不等华璎回答,他蓦然回头,看着伫立在楼中的素衣束发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长剑,卫公子的眼神停滞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么样子啊*—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千金,知书识礼只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居然这种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么?” “卫公子,家慈已经仙逝五年了,请莫议及亡人。”华璎的眼睛里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一直低着的眉眼微微一抬,眼色如风,静静地回答。 怔了一下,缓缓地,卫庄收敛了笑意,然而那层冷锐依旧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回过身来:“居然是这样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带人携剑前来争论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记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不是?” “修道之人,尘缘已断,卫公子何必多问世俗往事。”女冠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丝丝的痛楚钻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师姐和众位师妹们好奇探究的眼神,华璎不想再说下去,手一扬,长剑平举:“华璎今日冒昧前来,是要将同门姐妹带回白云宫。青鸾花是白云宫之宝,能否赠与、全在师傅一念之间,卫公子若是讲理之人,便不该强行扣留人质。” “我本就不是讲理的人。”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长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长剑,铮的一声入手扣紧,“如此,那么按照江湖规矩,剑底分高下便是——华璎道长,请教了!” 长剑入手,在楼中流出万缕清辉,如同流光飞舞。卫庄振眉冷觑对面道装的女子,看见她脸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贝齿噬得朱唇一片惨淡。 毕竟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虽然手里拿着凝碧剑,只怕还没有杀过一个人罢? 然而那个熟悉的动作,还是让卫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敛了一下,瞬忽之间,有什么又冷又锐利的东西、如同钢丝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我捡到了就归我,为什么要还给你?”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握着那卷脆黄的书,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用如此无赖的口吻对着树下的少女说。 那时“惊神一剑”的名号震动江湖已有三年,一袭紫衣来去江湖之间,只凭掌中的剑快意恩仇、笑傲天下,他卫庄虽然不拘于甚么江湖道义,但是这般强占一个女孩的区区一本书,却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后,他看见柳树下那个提着琉璃灯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无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顿足:“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碍…” 顿足的时候,她手里的琉璃灯猛烈的颤了一下,灯火明灭,映得少女的侧脸美得几乎不真实,远远的,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种种传说,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我给你银子,你把书卖给我好不好?——没了书,父亲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她认为唯一能解决的方法,眉目间满是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静从容的样子,让他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无知的女孩子,只怕又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这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还为了一本书如此认真的争论?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觉右胸的伤口被扯得剧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刚料理了那样厉害的对头,趁着长江水帮的人没有追上来,该是好好养伤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和一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卷丢给了她:“好了好了,可别哭碍…喏,还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她连忙伸手去接,接到手里,在黯淡的灯下先自吃了一惊:脆黄的书卷上,有一片殷红的艳色,刺目惊心。 “哎呀,你弄脏了我的书!”她蹙起了秀眉,连忙拿出绢子去擦拭书页,然而很快的,白色的丝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温热而湿润。那是、那是——血? 她心里蓦然害怕起来,握紧了书卷丝巾,抬头向树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捡来放在怀里,刚才受伤时溅上了。”树上那个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着柳树坐着,将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来——满襟的鲜血,从手指间沿着衣襟、树干缓缓流下来,一片殷红。 她还看见他的身侧搁着一把剑,古朴简洁,然而却有令人惧怕的凌厉气质从中渗出。 ——他、他应该杀过人吧? 抓紧了书卷和琉璃灯,女孩惊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她在寂静的荒野里听到了人声。 抬起头,就看见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灯笼,远远的沿着白堤蜿蜒过来。风里传来了刀兵的铿锵声和搜索的叱喝声,声势不校 “该死的,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她正惊慌之间,却听到树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说了一句。耳边风声一动,却看见那个人已经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了她身边,负手握着那柄冷芒四射的长剑,淡淡道:“你快走,被卷进去就麻烦了。” 惨淡的月光下,映着琉璃灯明灭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着这个人,血从他衣襟上一直流下来,染上地面。而他的目光却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剑,在他手中流转出清光万千。 前方的人群渐渐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净的碧水。她看见那些人都拿着亮晃晃的刀枪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脸色有些扭曲狰狞。她吓得腿都软了,根本忘了要拔腿走开,只是呆呆的看着围上来的人。 “在这里!姓卫那个小子在这里!兄弟们,为帮主报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惧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个紫衣人身后的阴影里,听见那一群人中有人高声大喊。 “唉……”看着那群人,又看看脸色苍白呆看着的少女,紫衣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今晚本来已经够麻烦了,居然还要捎带上这样一个累赘? 她手脚都有些发软,然而依然下意识紧紧握住那卷书。忽然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柳树上。 “你好好在上面呆着,别乱动,等我料理完了他们再送你回去……唉唉,真是的,麻烦死了。”一边叹息,那个紫衣人解下头上的银色丝绦,束紧了头发,将丝绦的末端咬在嘴里,眼色冰冷的看着来人 “呛”的一声,拇指轻轻弹在剑 柄上,长剑有灵气般的从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个转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转过手腕,剑尖指地。 华璎依旧是垂着眼睛,看着凝碧剑的剑尖,脸色有些苍白,然而依旧宁静:“既然是这样,那么,卫二公子,得罪了。” 她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的拔剑指地,然而卫庄的脸色却略微变了变:在他看来,凝碧剑的剑尖在不停地颤动,每一次变幻的方向和去势都极端快速和巧妙。 白云千幻剑法。 看方才小妍拔剑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剑势,她使的居然是白云宫秘而不传的那一路剑法——十五年前,大哥风涧月就是伤在白云宫掌门大弟子静冥的一招“空山灵雨”下,伤势之重,至今未愈。 年轻的女冠素衣白袜,拔剑指地,微微低着头,眼神宁静空灵。在她眼里,除了手里的剑、剑尖的那一缕碧色,全无它物。 白云千幻剑法讲求的便是这“清、空、幻”三字,看来她已经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见,记忆中那个娇赣秀气的节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领悟这样精妙的剑法了。 小妍……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灵慧聪敏的女子埃 那一夜他杀的昏了头,西子湖带着桃杏芬芳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手中的剑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体,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然而,对方实在是人太多,长时间的使力,右胸上原先受创的地方痛的要把他身体劈开一样——那个号称腾蛟的长江帮帮主毕竟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他三年前加入风神会开始行走江湖,难得碰到一个这样硬的点子。 将剑换到左手的时候他微微抽了一口冷气,因为咬着发带,空气在牙缝里发出丝丝的声音。他看着越来越多的来人,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是麻烦啊!如果不是他随身的暗器都用完了,哪里还用如今这般一个个地杀将下去? 何况,居然还要分出心来去看顾那个柳树上的少女,因为好几次水帮的人都试图上去抓她为人质要挟。 想到这里时,他发觉好久没有听到那个树上的女子惊叫了,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昏死了过去,一剑 逼开那些围上来的人,不由抬起头看看堤边那棵垂柳。 “哎呀,小心后面!” 他方一抬头,就听见树上的少女脸色苍白的惊叫一声,直指他身后某处。他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背后风声凌厉。他来不及回身,便转过手腕,一剑由下至上反撩上去。 然而,树上的少女似乎以为他来不及格挡,急切慌乱间、居然自作主张,将手里那一盏琉璃灯对着他身后那人狠狠砸了过去。偏偏她手劲弱,准头又不好,居然直直对着他飞了过来。 他一惊,反手格挡稍微晚了一些,感觉后心一痛,已然被刺中。身后那人随即一声惨叫,也被他一剑 贯穿了咽喉。 顾不得后心的伤口,他右手抬起,去挡开那盏迎面砸过来的琉璃灯,动作幅度一大,又扯得胸前伤口剧痛。 唉,老天……卫庄行走江湖也有三年了,从来都是来去自如,何曾这般狼狈? 他的手碰到了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忽然间,心念一动。 “俯下身!”他对着柳树上的少女蓦然大喝,同时手指已经在琉璃灯上轻轻一叩,内力透入处,仿佛冰纹裂开,琉璃化作千百片在他指下纷飞散开。 “快伏下!”他再度厉声大喝,盯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女,看见她急切间茫茫然的抱着书卷将头伏下靠在膝盖上,同时,他左手上的剑气陡然大盛! 剑气在空中流转,那些散开的琉璃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聚到了剑尖附近。他一声长啸,将浊气同束发丝绦一起从唇间喷出,用尽了全力逼出剑芒。 回剑,陡然间挽起那千百片破碎的琉璃,宛如银河天流倒挂。那些碎片如同箭般呼啸而出,掠过树梢,暴风急雨般的打入人群。 晓风残月的西子湖边,陡然间流光飞舞。同时飞起的,还有血光。 他杀气大发,合剑冲入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紫衣上溅满了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他站在血泊里,最后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伤的人。慢慢来到湖边,蹲下身用碧水冲洗着剑上的血迹。 “好了吗?”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带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杀的性起,居然忘了那个女孩子还呆在树上了。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经微微泛白,朦胧的烟水笼罩了西子湖,在氤氲的水气霞光之间,他看见垂柳上那个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的问。一粒蓝瓷耳坠,在她漆黑的鬓边晃晃荡荡。 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一笑就扯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道:“好了,你可以抬起头来了。” “我不要看……”树上的少女依然固执地将头埋下,声音里面已经带了颤音,“你一定杀了很多人……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亲来抓你!” 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伴随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显得诡异而瑰丽。 “那么,你方才为什么又要帮我砸那个人哪?”他笑了起来,一边收起剑,攀上柳树来,坐在另外一个枝杈上,问。 “因为、因为那个时候他要杀你呀!”听到对方的声音移近了过来,少女本能的靠着柳树瑟缩了一下,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来。 紫衣的剑客大笑起来:“对呀!那个时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你说我是不是该站在这里等着被他砍成十块八块、才算是‘好人’呢?何况…嗯,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来着。” “他们是坏人,所以你才杀他们,是不是?”陡然间,仿佛明白了过来,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抬起了头,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荆轲刺秦、李寄斩蛇那样,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对于她那样的比喻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说实在的,这不过是江湖恩怨而已,谁是谁非一时如何能说清楚。只是长江水帮,平日的确倒是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所以,这次虽然是为了老大的命令斩杀帮主李腾蛟,但是说是替天行道……那个,似乎也有一点点的沾边吧? 他懒得费力说明,便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当作默认。 少女的脸陡然明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玉豀诗集,低了头,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微笑:“碍…我就知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哪里会是个胡作非为的歹人?” 他好笑的侧头看看她,原来,她是爱屋及乌,所以也不愿认为同样喜好读玉豀诗集的他是那样不堪的人埃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罢。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虽然有心继续逗她说话,但是看看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出声提议——其实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后被人看见了有麻烦。 那个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软了一下,连忙抬手撑住身边的柳树。方才显然是吓得她不轻,看到地上血污狼藉,她脸色苍白的咬着牙,差点叫出声来。 “唉,来,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对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个少女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举步走开。 “啊,我进去了。”到了别院的后门,觑着那里还没人早起经过,她依旧是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了一声。 身上的伤还是刺痛着,他看着她小心的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正准备走开去,忽然间听到她的脚步声又返了回来,不由回头。 “嗯……你、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好么?”他看见那个女孩子小碎步的跑了回来——虽然奔走的有些急促,却依然保持着优美的风姿,显然自小受过很好的教导。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听得她的声音有些急促:“我进去给你要点药来。” 不等他回答,她马上转身小跑着消失在廊道深处。他皱皱眉头,在门外的树下找个荫蔽处站了,百无聊赖的看了看牌匾。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别院。 甘露之变后,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这位少女大概就是传闻中节度使的掌珠了。 并不愿意和朝廷扯上任何关系,他想了想,还是准备自顾自的离开。 “啊,别走呀!”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的门又轻轻吱呀一声开了,少女从门里探首出来,着急的对他招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 “你看,这些都是治伤的药——有紫金散、明石膏还有云南带来的白色的药,很管用的!”那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低着头,将衣襟里包着的一堆药捡起来放到他手心,“你快点把伤口上的血止住吧!” 那的确都是很名贵的药物,治疗一般的跌打外伤足足有余。可他身上的外伤事小,内息的紊乱才是真正需要休养的——然而,和这个女孩说,又怎能说明白呢? 他微微苦笑,看着天已经慢慢透亮,说:“你快点回去。偷了那么多药出来,万一被你父亲知道,那就又不得了了。” “嘻。”忽然间,他看见那个少女的微微抬起眼睛,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低头笑,“才不是偷着弄出来的。喏——”她抬了一下手,他吃了一惊,看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划伤,虽然敷了药,仍然不停渗出血来。 “方才那些琉璃碎片还是划到你了?”他皱眉,问。 低着头的少女忽然噗的轻轻一笑:“不是,是我想弄到药——父亲的药放在橱子里,我可拿不到。只好刚才回去装作不小心、用簪子划了一下手——容婆婆刚睡醒,一看就吓得立刻给我拿了一堆药来……” 她顿了顿,微微有些腼腆的笑着,似乎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顿了一下,才低着头说:“很管用的,我试过了……敷上去血就止了。” 他看着她白皙手背上那一道伤痕,居然忽然间觉得语塞。 “嗯,容婆婆不见我,一定又在找了……我回去了。”她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什么,然而等了片刻,还是低着头,细声说。然后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退回到侧门背后。 朱红色的门缓缓阖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擦身而过——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遇见的“真”,此刻抓不住,那么便是永不复返。忽然间,他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 “我叫卫怀冰。”他低下头,对着门后那个人一字一字的说。仿佛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说出来,便是如刻入石上般无法抹去。 那个少女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看见,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日的他依旧会为当日的旖旎风光而迷醉——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衣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唇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交叠,片刻间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子弟的一片惊呼声中,紫衣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忽飘远,手挽长剑,身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并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内力透入处,流光剑瞬地绷直,发出轻轻一声长吟。 瞬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强烈的光芒陡然间从紫衣人的剑上四射而出。 第四章 “对了,你最喜欢李义山的哪一首诗呢?” 坐在阁楼的飞檐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垂脊,将脚放下,悬空晃荡着,挽着双髻的少女笑靥如花,在月下侧头问身边的紫衣男子,蓝瓷耳坠也晃晃悠悠。 “唉唉……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家老是喜欢问‘最’喜欢‘最’爱什么的?”一听到她这样追问,他就觉得头大,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义山的诗自然是好,可我从未一首首比较过呀。” “啊?女孩子都喜欢这么问?还有谁这样问过你么?”然而,反过来却立刻被薛楚妍抓了字眼,一双大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了过来。 “《风雨》最好吧。我喜欢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他苦笑,低头拍拍手中的长剑,上面“流光”两个字已经模糊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江湖上的风雨飘遥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了头去——不知道为何,她总是喜欢低着头。 过了半晌,他不见她说话,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间微微一惊,看见一颗泪珠扑簌簌的从她丝绸的衣襟上滚落下去。 “怎么了?小妍?”他问,不明白这个瓷人儿一般的女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她却只是低着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识的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过了半天,才压着声音,轻轻道:“我在想……在我没有碰到你之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你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问过你这样傻的问题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的心思,还真是九曲七窍,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那么远?本来以为这样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是天真单纯的,然而,谁能想到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埃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叹了口气,一再的重申。在江湖上,惊神一剑卫二公子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居然要这样的委曲求全。然而,这样新鲜的感觉也让他自己都快乐起来,夜风吹过来,仿佛也是温暖和煦的。 她却不依不饶:“一定有的-…你不老实和我说。” “唉唉,是有一个,行了吧?”被缠了半晌,卫怀冰终于露出无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颤,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问。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身侧的剑,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缓缓说。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当上划着,咬着嘴角,嗯了一声,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卫怀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后来她喜欢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埃”薛楚妍脱口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气,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那时候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大哥还以为我又为了缠着他教我剑法在闹情绪呢。”想起当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义山的诗,也是一开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然而终究心细,沉吟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抬头惊诧的问,“啊?还闹着不吃饭?那时候……那时候你多大呀?” 卫怀冰看着她,那样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他微笑着,抬手抚摩她乌鸦鸦的头发:“才十一岁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怜?” “啊?”薛楚妍惊诧的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紫衣男子眉目间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当,登时脸上飞红, “讨厌!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飞檐边缘,她便要站起来返身就走,方一侧身,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卫怀冰身子一倾,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揽在怀里,“唉唉……看来什么时候要教教你一些轻身功夫才好,不然跟我闯荡江湖可怎么办?” 薛楚妍跌靠在他怀里,脸上便又是一红,听了他的话后不知为何又是半晌不出声。许久,她才仰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几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听说碧城山白云宫有一株青鸾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么时候我去取了来给你娘治玻”卫怀冰轻轻抚摩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他声音也有些低沉起来,“该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儿拿!” 薛楚妍听他又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怀中,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搅在一起,打了个结,岔开话题:“啊,对了,那么那个女子……那个很温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后来嫁给你大哥了么?” 卫怀冰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震,不知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许久许久,才摇了摇头:“没有……很惨的。 别问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飞扬的语气中有如此深重的叹息,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望湖楼内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而宽敞的房间内,紫衣和素衣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 凝碧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华璎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卫庄的左胸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白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紫衣闪动,卫庄迅速回身,剑幕展开,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交击之声,两剑无功而返。飘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顺势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望湖楼外面的挑檐上。 卫庄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场地限制太大——白云千幻剑法一旦施展开来,飘摇游走无定,离了这个楼阁,在外面动手自然对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着秋雨中那个婷婷立在飞檐一角上的人,他还是暗自长长叹息了一声,足尖一点,纵身而出。 渐渐地,他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风神会二当家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风神会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了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然后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背着窗子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忽然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是不是?”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强、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不知道。”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多曲折的内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胸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吸,满怀的悲愤无可发泄——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子,忽然间,苍白着脸,抬起头看他。他不明白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抓着她的手,用力的似乎要将那琉璃般脆弱的腕捏碎:“小妍,你到底心里怎么想?你告诉我,你说出来啊!” 她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一句话。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有贼么?”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回答,粗线条的父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借着月光,看见窗边紫衣长剑的男子时,薛节度使几乎惊讶的握不住手里的剑。 “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起来,想也不想的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让对方挣得满脸通红,吼不出一句话。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 他看向小妍,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他居然对小妍的父亲动手了么? 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开来。心冷如灰。 罢了,罢了……那便是这样吧! 耳边忽然有风声,他知道那是薛节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间有了不顾一切的自暴自弃,居然不想再避开也不想出手阻挡。 “走吧。”陡然间,他只觉得身子重心一倾,有人用力将他从窗口推了开去。那是小妍的声音,片刻之间在他怀里轻轻道,“走吧。” 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卫怀冰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从二楼的窗口轻轻落在院子里。秋风瑟瑟的吹过来,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潮水声——该是秋潮有讯,今日又到了罢? 从相识到今日,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演与落幕的过程——他一开始就该知道那不过是一场传奇,她那样的女孩子自小受过的教导与复杂环境的束缚,做出的决定也非他能够了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第五章 看见女儿扑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节度使的剑立刻往回收,然而还是来不及,在女儿背后拖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血如同泉水般涌出来,染红她单薄的后背。 “不要脸的丫头!败坏家风……我、我杀了你算了!”父亲气急了,提着剑狠狠的说,然而看见满身是血的女儿,样子虽然狠厉,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阁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那首诗,忽然间她挣扎着跪了下去:“父亲,事到如今进宫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儿也不想为您丢脸——如今阿妍截发明志,求您让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色飘忽,空灵的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们的交手完全没有留一丝余地。 再一次将凝碧剑震开的时候,卫庄感觉到了她内息不继的迹象。 毕竟只是几年前开始习武,禀赋再高也无法弥补根基的薄弱。 一开始,仗着剑法的精妙和身形的轻灵,华璎游走四方,凝碧剑仿佛一片光幕洒落下来,罩住了紫衣的卫二公子。 卫庄身形却不大移动,只是见招拆招,一一将她的攻击化解开来——有几次因为对方的剑法实在太快,迭遇险情。 然而,时间一长,所有留在望湖楼里观战的风神会和白云宫子弟,都看出了华璎渐落下风。 本来是来去瞬忽如风、一沾即走、一击即退的身形渐渐地有些停滞。 卫庄离得近,看见她掠过来时、已经有些气息平匍。 秋雨里,她一身素衣道服,眸子空灵素净,回剑举袖之间风姿无双——他蓦然轻轻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最让他倾慕的,便是她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灵气。 她一直是那样的从容而冷静,进退之间永远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无法置最喙一分……那末,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彻底的冷静? 无论如何,青鸾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见她再一次单足一点飞檐、回身而来时,紫衣公子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神陡然雪亮。清啸一声,忽然足下加力、迎了上去。 双剑再次交击的时候,照例双双荡开。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冒着被剑气伤到的危险,卫庄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无名三指,犹如拨弦一般连续弹出,“铮铮铮”三指弹在华璎手中的凝碧剑脊上。 惊神指! 望湖楼上,风神会的子弟们齐齐脱口低呼。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二当家的剑指双绝。 所谓的“惊神一剑”,并不是单纯的剑技而已。然而,仅仅靠着手中的流光剑,卫二公子之名便已经震动江湖,很多时候根本用不着左手的弹指轮回。 华璎虽然江湖经验少,但是她极聪颖,七年前见过卫庄的剑法,即使几年后再战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镜。然而此刻他蓦然的出指,在她看来却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时来不及退开,惊神三指便全部弹到了实处。每弹一指,凝碧剑就往后荡开一尺。华璎只觉得剑身上有内力如同怒潮般汹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丝毫没有她调息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掌中的剑,不然它脱手落地。 然而,她的身形却被这股大力扯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内息一个不顺,足下一滑,几乎从望湖楼的檐角摔落下去。 在华璎手中长剑荡开,立足不稳空门暂现的时候,卫庄毫不迟疑的转过剑锋,一招流光飞舞,漫天的剑 光中,长剑斜斜削近她的颈侧,犹如流星闪电。 “小心!”在望湖楼内,连一直沉默着观看对决的掌门师姐华清,都惊惧的脱口而出。其余的几个师妹被两人之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华璎踉跄退后,足尖点住了檐角的滴水瓦当,才稳住了身形。然而回头之间,已经看见那柄熟悉的古朴长剑直削向她的颈部,剑 光背后,紫衣银带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犹如冰雪。忽然间,她心里有一种苍凉而恍惚的感觉,隐隐约约的,她笑了一下。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埃好快的一剑……已经来不及招架了。 毕竟缺乏对战的经验,生死之间,白云宫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连封带打的回击,只是闭了眼睛,尽力的将凝碧剑往面前一横——然而,她也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逼到屋角挑檐上的年轻女冠脸色苍白,如一只白羽的鹤,折翅欲坠,却犹自带着清冷的傲意。 并无哀怜,也无绝望。她的修为,竟然心静如水一至与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间,手中的剑大幅度的振荡来去,袖袍飞舞,不期然间,竟有一片单薄的纸片从袖中飘落。 很普通的一张素白信笺,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迹。外面的雨丝方下得浓密,那小小的纸片一经飘出就逃不开网下来的雨点,在空气中方才一个转折,转瞬间已经被打湿了,洇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迹。 然而,在纸片飘落的轨迹滑过眼前时,他还是看见了—— “怅卧新春白跲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样一首他一瞄开头、就能熟极而流的律诗,就从她那一袭素净的道袍中飘落。仿佛被人当胸一剑刺中,卫二公子的脸瞬间苍白。 李义山的《春雨》……李义山的《春雨》? 电光火石的恍惚,他记起了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春夜。 那时他与她刚刚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时时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来看她时,却见得她家里灯火通明宾客满门——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连襟、朝中户部侍郎田端方来访。 楚妍被母亲唤去作陪,一起招呼前来的田家女眷,不得脱身。好容易觑了个空儿,起身去窗下倒茶,她推开窗,如所想的看见了他。 紫衣银剑的他站在蒙蒙的春雨中,一直凝望这个灯火不灭的红楼,也不知站了多长的时间——似乎是连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见她从窗口望过来。 那窗、那雨,无形无迹,却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栅栏,阻断了他们相互凝望的视线。 透过细雨看过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郁的。这样的小年纪、便有这样的目光……她的不快乐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内疚,他只有远远的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孤身飘然归去。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知道,在那一刹那,他们一定同时想起了李义山那一句诗——虽然下一次相见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起。 ――――――――――――――――――――――――――― 七年后,在剑气纵横之间,他看见那一张信笺轻轻滑落,恍然如梦。 卫庄的手猛然一颤,手中的长剑几乎脱手滑出。然而,那样凌厉的一剑,已经如箭在弦般刺了出去,他只来得及尽力的转动手腕偏开那致命一剑的方向,却也心知未必来得及。 陡然间,他一阵心灰意冷。 他骄傲,他自负,而且张扬性情,然而在某些刹那,他的软弱却也来得极其的迅速和绝决,能放弃掉所有。 细雨中,卫庄尽力转动手腕偏开手中长剑的去势,身子却依旧在惯性中前冲。华璎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只是站在那里,根本没有用什么剑招来反击,只是回过剑,一剑当胸平扫过来……然而,只要他轻弹一指,便能将长剑荡开。 身形交错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大哥——十五年前那次几乎送命之后,风大哥一直沉默,甚至不主动求医救治,想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心境罢? 因此,在看见华璎回剑当胸削来时,刹那的恍惚居然让他不想抬指去弹开那柄凝碧剑。 就像十五年前的大哥一样,他只是看着,看着那柄带着一缕浅碧的、轻而薄的长剑如同死去情人冰冷的手指一般,抚摩上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涌了出来。 然而,虽然他在最后关头偏过了剑势,但是因为速度的极快和距离的接近,卫庄只来得及偏开了颈动脉一寸,手中的长剑却依旧凌厉的对着女冠雪白的颈子削了过去。 那简直是同归于尽的刹那,望湖楼上所有人都惊呼着跳出窗来,抢身近前。 “二师姐!二师姐!”身侧的六师妹华嫦吓得脸色雪白,同样被点了穴,却尽力挣扎着向窗边挪去,颤声大喊。 看见师妹为了解救自己而力敌卫二公子,甚至遭到目前如此的危机,连一向冷漠的华清都变了脸色,脱口惊呼起来——作为旁观者,她清楚明明还有一招能解救目前的困厄,然而天赋惊人的二师妹显然是临敌经验不足,居然只是毫无章法的那样回剑一横! 华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身替的感觉,奈何身上被点了穴道,根本无法动弹,她顾不得平日一直保持的掌门师姐的气度,用尽了力气大喊:“空山灵雨!空山灵雨!” 那是白云千幻剑法里面的最后一式,流云化雨,洒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蕴,施展开来便最为变幻无穷,缥缈不可琢磨。 十五年前,才六岁的她偷偷地藏在师祖的椅子后,目睹了当时还是掌门弟子的静冥师傅用了这一招,一剑刺入风神会龙头老大胸口,透体而出。 从此,风神会和白云宫纠缠了上百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于风神会的主动将势力撤出长江以南而暂时缓解,十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卫庄为了夺取青鸾花而进逼白云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秋雨中,他们两个人如同扑火的蝶般迅速相互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 无论是风神会的弟子,还是白云宫的女冠,都惊呼着跃出了窗外,此时完全已经没有了敌我的界限,个个奋力争先,只求能将玉石俱焚的两人拉开来。 剑入,血出。两柄剑几乎是同一时刻划破对方的肌肤,切入血脉。 剑气风声带动他们的长发,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剑 光照亮他们两人的脸。仿佛是幻觉,卫庄看着她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居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或许……这样的收梢,也好。 “叮、叮!” 在剑刃刚切入肌肤的刹那,陡然间仿佛凭空有大力推来,两把剑刃同时一震,反向弹了开来。两人的手同时感到了酸麻,身形却继续交错而过,冲出几步才踩着琉璃瓦站定。 生死在一线间擦身而过。 站定回首,两人下意识的顺着方才那两缕指风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华璎微微一惊,发觉层叠的屋顶上黑压压的一片,原来是风神会所有的子弟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在雨中齐齐跪了下来。 “大哥。”陡然间,卫庄手里的剑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站在望湖楼最高处那个白袍人影,眉峰一敛,居然有些无奈的低下了头去。 白云宫的人齐齐动容——大哥?风神会的大当家、十五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的风涧月? 华璎的手下意识的扣紧了剑,发觉方才被震开时虎口仍在微微发麻。 风涧月……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自从十五年前败在静冥师傅的剑底后、这个曾经风云一时的人在江湖上已经成了一个影子,一个飘逝的传奇。 她下意识的一步步退后,来到了众位师妹面前,示意三师妹华云先回空无一人的楼里、将大师姐和六师妹的穴道解开。 连风涧月都来了……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剑护卫着身后的诸位师妹。无论如何,她会尽力保护好同门的姐妹。 “咳咳……你还知道叫我大哥。”风涧月的声音是低低的,然而有压不住的愤怒和威严,“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许再去和白云宫为敌!” 暗夜中,借着依稀的灯火,华璎只能看见站在最高飞檐上的剪影。高而瘦,说话的时候不停咳嗽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据说十五年前,伤在静冥师傅剑下后,这个人一直卧病不能再出江湖。 ——然而,方才那隔空而来的指劲,却是那般骇人的凌厉。 “大哥,你快进楼里吧——你不能淋雨的!”惊讶的,她第一次看见向来骄傲飞扬的紫衣人那样恭谨的说话,“要骂我,也先进楼里来吧!” 第六章 望湖楼的灯火下,华璎终于看见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连卫庄都极度敬慕且推崇的武林传奇。 然而,令所有白云宫子弟微微失望的是,风涧月原来只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大约三十多的年纪,面容苍白,在尚不寒冷的初秋却穿了一件不知什么料子的皮袍。 ——甚至连眼神都不是有神采的,仿佛只是两朵灰烬中的寒焰,在雨中欲灭不灭。大约是伤势久治不愈的缘故,高大的男子却瘦峭得有些吓人,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 在风神会子弟的簇拥下,他坐在一张铺了皮毛的椅上,连连咳嗽着,用手中干燥的布巾拭去身上的雨水。卫庄没有说话,佩剑站在他一侧。 “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长进了。你知道我不能乱动真气,还背了我到处惹事——方才弹开你的剑我可是几乎连命都搭进去了。”许久,等咳嗽稍微平定了一些,风涧月将手巾扔到案上,冷冷看了卫庄一眼,眼色冰冷,“伤了人没有?” “没有。我也只是扣了人,想向静冥宫主要那株青鸾花而已。”在大哥面前,卫二公子的神色居然变得如此地安静,没有傲气也没有锋芒,老老实实回答着每一句话。 听到二弟的回答,风涧月不知为何忽然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忙去拿案上的手巾,然而已经是来不及,身子一倾一口血便喷在了衣襟上。 “大哥!”卫庄的脸色白了白,连忙用手巾擦拭他的袍子,却被风涧月一手挡开,病弱的男子不停地咳嗽着,然而眼光亮的怕人:“咳咳……如果你还要叫我大哥,就对我发誓、从此后再也,咳咳,再也不对白云宫任何人动手!” 白云宫的女弟子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华璎一直是在全神贯注的防备着,生怕风神会两大龙头会面了以后会骤然对门下姐妹出手,此刻听着风老大这样的命令,却也是微微一愕。只有大师姐华清的脸色不变,仿佛早料到这样的场面,只是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紫衣银剑的卫二公子默然,眉头紧紧蹙起,不说话。 风涧月的脸色更加严厉,苍白得有些可怕:“说-…” “我不说!我不说!”陡然间,卫庄退了一步,手指握紧了流光剑,眉峰扬起,脸上的神色坚决而激烈,“拿不到青鸾花你会死的!大哥,我不会看着你死——哪怕夷平白云宫我都要把解药拿到手!” “好,那么你先打倒我,踩着我的尸体出去——”陡然间,风涧月沉沉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年轻兄弟的面前,“不然你休想去碧城山捣乱。” 卫庄一时语塞,抬头看见兄长的眼睛,陡然心头一震,再也说不出话——风大哥年长自己一轮,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是一起在江湖中相依为命长大。长兄如父,他虽然飞扬不羁,然而大哥的话他从来都是听从的。 看着二弟不再激烈的反对,风涧月叹了口气,再度轻轻咳嗽了起来,看见旁边白云宫一众女冠们诧异的眼光——陡然间,病弱的人眼里,闪过了极其复杂的光芒。 “请问这位道长尊号?”看到华璎手中那把浅碧色的剑,风涧月眼睛闪了闪,忽然轻轻问,声音很柔和。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执,此刻见风神会老大忽然转头问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我……小道道号华璎,是白云宫静冥师父门下二弟子。” “咳咳……二弟子华璎。”有些笑意的,风涧月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听说静冥近年收了一个徒弟,资质惊人,向来就是你了——短短几年能将白云千幻剑法练到如此境界,的确是百年难得的奇才。”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神色却有些辽远,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华璎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咬了一下嘴角——她为人向来矜持低调,虽然谁都知道她的出类拔萃,可在同门面前她始终都是尽力掩饰着自己。 被风神会老大这么当众一夸,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正在她有些忸怩的时候,风涧月却有些意外的结束了这次闹的沸沸扬扬的冲突:“请回去替我问候你师傅好……就说故人久不见,祝她修为更进吧!这次小弟年轻气盛,冒犯贵派,还请多多见谅。” 所有姐妹都怔了怔:本来以为是以死相拼的场面,居然如此轻松的就掩了过去? “大哥!”卫庄却有些不甘,看着风涧月苍白的脸叫了起来,眉间有一种孤愤,“你还要让着她?你都快要死了……你还要让着她?林芷那个女人都已经认也不认你了,那样没良心,你还——” “住口。”话才说了一半,风涧月蓦然回头,目光冷如冰雪,连旁观者心里都是一寒。 “各位道长,请先走吧——我和二弟还有话要谈,恕不远送。”用目光逼回了兄弟的话,风涧月头也不回的对着那帮女冠们淡淡道。 华璎不再回答,因为此刻出面说话的该是掌门师姐——她一向本份而低调,不愿抢了师姐的风头。华清抱剑一礼,道:“那么,风老大,我们告辞。” 和众位姐妹到了楼梯口,华清却出乎意料的站住了,似乎是迟疑了又迟疑,终于忍不住回头,低低说了一句:“还是、还是请好好保重吧……十五年了,她真的都忘了。” 众位姐妹都不知道大师姐说得什么,却看见风涧月瘦峭的肩猛然一震,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掌门大师姐,似乎极力回忆着什么,许久才问:“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风老大只怕是也不记得了吧?”华清师姐一向孤高清冷的瓜子脸上,蓦然有淡淡的笑意,只是微微一稽首,便带着大家走下楼去。 华璎本来想跟着走开,但是目光扫到楼中那一袭紫衣,便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这一迟疑,便让她落在了众人的后面,孤零零的分外触目。 今日一别之后,不知道相见又是何日。 这七年来她过得平静,但是他又怎样?他、他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情,遇到过什么样的人?……他与她,生命中都有大段大段不为对方所知的空白,正是这种空白造就了梦幻般旖旎的初遇,却也因为这种空白带来的不确定和不安、让她放弃了一切。 刘郎已恨蓬山远啊,如今,却又隔了蓬山一万重。 “小妍。”看着她走到了楼梯口,卫庄忍不住脱口轻轻唤了一声。然而他不唤还好,一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如梦惊醒般的,素衣道服的女子一下子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匆匆下楼去了。 时至今日,不要再回头,不要再回头!如果一回头,不知道又要牵出多少恩怨纠缠。 华璎咬着牙,一直到单薄的唇都失去血色,只是低着头匆匆地从望湖楼上拾级而下。下到楼门,看见一众姐妹都已在那里等待了,六师妹手中的琉璃灯晃晃摇摇,映出了大家几分好奇、然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想,这次回去,她那隐藏了多年的心事,恐怕是再也逃不过师傅的询问了。 “大家都走吧,快点回去,不然师傅要担心了。”华清大师姐还是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尴尬的气氛中,她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然后终究没有问什么,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她、她便是那个节度使的女儿?”白云宫的人都走空了,在望湖楼上,因了二弟最后那一句“小妍”,风涧月震惊的脱口问了一句。 “嗯……薛楚妍。”只是应了一声,卫二公子却是心不在焉的走了过去,来到窗边看着外面下着雨的街道——黑黝黝的巷中只有一盏灯——橙黄剔透的琉璃灯,漂漂浮浮的前进着,引导着后面一群素衣白袜的年轻女冠。 她静静地跟在掌门大师姐身后,携了那把凝碧剑,低着头匆匆走路。琉璃灯里黯淡不定的光映着她秀丽的侧脸,忽然间,宛如昨日重现。 小妍,小妍,小妍……卫庄的手紧紧扣住窗棂,却极力不让自己脱口再次唤出这个名字。她不会再回头的,那么,他又何必枉抛心思?她也说过,他一向骄傲。 甚至骄傲到不曾将这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哥。 风大哥或许有所耳闻——毕竟那一段日子他们的过往太密了一些,但是他既然不说,大哥便没有问。在决断之后,他更加对于这段情讳莫如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大哥已经很不快乐,自己这样的事让他知道了,只会徒增伤感而已吧? 何况,自从十五岁那年出道江湖以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和剑客,他应该独立直面自己生命中任何事情,而不应该再如同童年时那样事事都仰赖大哥。 她走得很安静,不快,但是却始终不曾回头望一眼背后的高楼。 在高楼上,隔着绵密的秋雨,他看着她一直一直的沿着巷子往前走,那盏漂浮不定的琉璃灯似乎引导着她,渐渐远去。最后一个转弯,消失在街角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卫庄忽然间也低下了头,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似乎要从他极力平定的胸臆中挣扎出来,然而,他抓紧了窗棂,手指扣入木头中,硬生生的要自己安定下来。 默不作声的吸了口气,他回过身来。 ——然而,一回头,他就看见了大哥的眼神。 洞彻、悲悯,然而却又带着深深的自责。十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大哥的眼睛,都是那样淡漠而无所谓的,甚至已经没有任何地悲喜……然而今日这样的眼神,却让风神会二当家仿佛被烙了一样,全身一震。 “二弟,对不起……”微微咳嗽着,憔悴瘦峭的男子仿佛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过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大哥、大哥……咳咳,这么多年来,只顾着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咳咳,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埃” “大哥。”卫庄感觉胸口陡然一热,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去,“我自己能应付的……你不用太操心了。你自己的身体,倒要好好保重。” 风涧月苦笑了一下,勉力平定着咳嗽——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从十五年前伤在凝碧剑下,被阴寒之气伤了肺腑之后,这十五年来始终不愈,已经侵入了各大筋脉。 这伤势每逢秋日便要发作,每一年的重阳前后都是一道鬼门关——到了近日,更是愈发的严重。否则,一向敬重自己的二弟,又怎么会不顾他的严厉禁令,私下对白云宫动手? 然而,他不曾想到,二弟曾经的恋人,却是如今白云宫的女弟子华璎…… 那末,如果今天不是他及时赶来阻止的话,难道二弟真的会为了夺取青鸾花,而和她同归于尽么?二弟、二弟为了能让他这个不成材的大哥苟延残喘,居然能不顾一切到这般地步…… 一阵剧烈的情绪波动,让病弱的人再度咳嗽起来,风涧月的眼睛热了一下,同时,死灰般冰冷的心里也泛起了阵阵的热流……这世上,永远有值得让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风涧月的手用力的拍在卫庄的肩膀上,发现二弟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他一直一直的望着底下那条漆黑的小巷,早已不见了人影,只空留满城秋雨,萧瑟莫名。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陡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低低的声音,从紫衣男子的唇间吐出。 那首诗,同样也被风涧月所熟悉。仿佛如同雷击,他刹那间抬头——看见二弟向来飞扬不羁的眼睛里,居然有亮光闪动……那样的神色,那样的诗句……宛如当年。 冤孽,冤孽碍… 她们刚回到碧城山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夜已经止住了。 还没有迈入山门,看见前方一条白带似的挂在山上的小径里,一行素衣道袍的女冠匆匆拾级而下——不知道是哪个师妹沉不住气,竟然将她们出事的消息告诉了闭关静坐的师傅。 说是这么多女弟子的师傅,静冥其实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或许是历练和清修多了,显得沉稳而阴郁。提前出关的静冥道长脸色有些苍白,细长的眉毛紧蹙着,有些杀气。或许就是那一缕杀气和悒郁,压住了她眉间的秀色。 “师傅……”所有刚从望湖楼回来的人都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师傅为人向来严厉,这一次知道了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要如何处罚她们。连一向深得师傅喜爱的华璎,看见师傅眼里冷锐的亮光后,心里不知道为何腾的一跳,低下头去。 ——她也知道,受了师祖的教导,严厉冷肃的师傅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道心不坚、凡思缠绕的弟子。 以前四师妹被情障所惑,在白云宫里私会情郎,结果被师傅察觉,发起怒来,亲手杖责一百,废了武功将她赶下山去,据说四师妹以后一辈子都是个瘸子了。 “华清,华嫦,你们跟我进天心阁来!”静冥的目光从二弟子清丽的脸上转过,却不问什么,反而对着大弟子吩咐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去,素衣白袜,白玉拂尘在晨风中飘飘荡荡,竟然有一种世外仙子的气息。 “师傅……今年不过三十五罢?”不知为何,华璎脱口轻叹了一声,身边的师妹们没有一个搭腔,师傅为人严厉冷淡,弟子们在背后也不敢议论什么。 只有大师姐,正准备起身跟上师傅,仿佛听见了她这一句自语,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居然极度的复杂——不同于平日的冷淡与敌视。 或许,是因为昨夜自己那样不顾性命的救她,改变了华清师姐对于自己的看法罢? 华璎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大师姐轻轻叹了口气:“是才三十五……已经显得比年龄苍老了吧?我们、我们将来都会这样,二妹,你也是。” 华璎一惊抬头,不知道为何师姐会有那样的语气,然而华清已经转过了头,沿着陡峭的石阶走了上去。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师姐的身子单薄得似乎要随风飞去。 华璎的眼睛黯了一下——这么多年的同门姐妹,居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据说大师姐自幼就被父母抛弃,当年的无尘师祖收留了她,但是因为年纪太幼小而没有正式收为弟子——一直到十四年前,师祖仙逝、静冥师傅成为白云宫的宫主,才正式将这个在道观内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孩子收为弟子。 所以,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按照入门先后排序,华清依旧是所有人的大师姐。 或许是从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道观中长大,大师姐的脾气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师妹们往往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气,然而华清为人处事公允决断,有胆色有担当,甚至有时师妹们做错了事,在严厉的师傅面前主动担下责任的还是她。 如果不是她习武的资质实在不高,二十多年来都无法完全领悟白云千幻剑法的真谛,静冥师傅恐怕早就将宫主的位置传给她了。 华璎入门也算早了,算是静冥师傅收的第二个徒弟,然而或许因为她在武学上的天分实在是惊人,与大师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所以很自然的,华清从来不喜欢她。 而心如死水般束发出家的她,平日除了练剑之外,便是青灯黄卷,根本不关心身外之事。即使敏锐的感受到了大师姐的敌意,华璎却淡淡的不以为意。 然而,大师姐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这一次师傅叫了大师姐去询问事情始末,师姐会在师尊面前如何说她…… “华璎,这一次你为了本门姐妹出生入死,师傅很欣慰……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一个时辰后,她被传唤入天心阁。华清师姐和华嫦师妹已经回禀完毕,静静地立在师傅身后。 室内光线很暗,檀香的气息幽幽的萦绕。 她惶惶然低头,却听得师傅柔声开言:“华清华嫦都和我说了,你这次因了经验不足、差点伤在风神会的手里,等明日师傅便好好的传你本门天心秘诀,再多与你拆练剑招,让你多一些临敌经验,以后再碰上这等事便能立于不败了。” 师傅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怜爱与赞赏——华璎心里微微一松,然而转瞬,便听得师傅的声音冷了下去:“但是,华璎,你既已出家修道,如何能够再心有凡念?” 她身子一震,脸色瞬间雪白——大师姐、大师姐毕竟将她的事情都说了出去么? “唰”地一声,听到什么簌簌响着,落到脚边。师傅的声音里面有动气时候才有的寒意,让每个弟子惴惴:“华璎,师傅向来以为你心静如水,但是今日在你房里我看到了什么?——玉豀诗集!你每日挑灯,原来读的就是这些么?” 那一本脆黄的书落到她雪白的长袍下,书页微微掀开,正翻到昨日读过的那一页《春雨》。 华璎的手一颤,下意识的想捡起来,然而慑于师傅盛怒,温顺的她终究不敢动一下。 “你要敢再捡起那本书,我就斩断你的手!”师傅方才还温和的语气,陡然间因为弟子动了凡心而变得冷厉,“李义山那些东西,只有一句是好的,你给我记住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蓦然抬头,看了一眼师傅。静冥道长的脸色是严厉而沉郁的,一如平日,站在师傅身后的大师姐脸色平静,没有一丝表情;而六师妹一剑她抬头,急急低下头去。 “给我回去好好读《玉皇心印妙经》,想想吧,华璎,师傅是为了你好——你的资质那么好,可是如果心里还有杂念,也无论如何都无法上窥天道埃”见她抬头,师傅轻轻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反而有些感慨。 居然……居然没有再问她与卫二公子的事情么? 华璎有些疑惑的看着,深深稽首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华璎迟疑了一下,立住脚,低首轻轻道:“师傅……风神会的大当家风涧月,请我代他向师傅问好,祝 故交修为更进。” “风涧月?又是他……什么故交!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真真是诋毁清修之人。风神会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师傅的眉头皱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华璎你也是,这样人的话你也信?快给我回去好好修习经书!” 她有些无措的站着,看见站在师傅背后的大师姐对着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快些退出。 出门时,她的眼角扫过地上那本《玉豀诗集》——风从阁里的不知何处吹来,书页轻轻翻动。华璎的眼睛陡然红了一下,然而咬了咬牙,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第七章 “二师妹。” 晚课过后,师傅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也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 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 “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傅发觉了。”忽然间,听到师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手里一动,一卷书塞了进来,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诗集》! 华璎惊喜的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傅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 “多谢……多谢师姐。”手指紧紧的握住书卷,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华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不知道华清居然还有这份心,以前,还一直以为大师姐是个同师傅那般无情冷漠的人呢。 “我没有同师傅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 “嗯。”华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六师妹以前受过大师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赖着华清。自然,被师傅传授凝碧剑、威胁到华清地位的她,在华嫦眼中也是时刻恨不得踩一脚的人了。 “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傅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脱口惊惧的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碍…我也很惊讶。师傅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傅的性格,你觉得她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傅她今天……吩咐三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 解忧花?……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的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傅、师傅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脱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傅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秘诀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傅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傅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 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是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 华璎有些惊惧的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的透明——师傅要她忘记所有么? 忘记少女时代优越的生活,忘记父母家人,忘记玉豀诗集,忘记……怀冰么?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傅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和卫二公子说一声,你和他离开白云宫吧!” 离开这里?大师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宫么? “逃出去?师傅、师傅知道了不知该如何生气呢……”华璎惊讶的抬头,看见华清决断的眼神——大师姐毕竟是大师姐,一向都是沉稳而有主见的。 “我知道你向来温顺听话,这样大胆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来。”华清低了眉,淡淡道:“本来我不会这样帮你,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许久许久,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轻轻说了一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师傅、师傅也是看过义山诗的,是么?” “看这里——”已经是半夜了,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 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 仿佛有人为了凿去什么东西,而夷平了这一片洞壁。 “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脱口低呼,“她、她的师傅……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辽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的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 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傅硬生生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远远,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傅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埃师傅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的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傅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傅的对手。她师傅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的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 华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的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傅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象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傅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 “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碍…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为她从中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在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的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 第八章 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都是聪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说到一半便能知道。 “师傅……师傅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的深,想起往日师傅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的管束她,渐渐师傅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风神会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风神会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傅、师傅还要看着他死么?” 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老大和师傅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蔼—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辽远,轻轻出了一口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师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万重了。” 华璎恍然:原来,在望湖楼上,大师姐临走时扔下来的那句诗是这样的缘故,看来,风涧月的确也是喜读义山诗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大约十五年这么长的岁月后,他也忘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碍…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侧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傅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摸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早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碍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 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 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咀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然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 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的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的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的临摹一遍。 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 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傅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她提点她一下。” 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傅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彼此?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走出去的时候,她们看见碧城山上点点碧色的鬼火——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冈,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的很。 “二师妹,我一直想问——”走在山道上,掌门师姐忽然看看星空,轻轻叹了口气,问,“七年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离开卫二公子呢?” 华璎怔了怔,忽然间有一丝苦涩的笑意。 为什么?七年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想的够清楚了。因为身上千丝万缕的束缚,因为不想伤害到父母家人,她自以为是的选择了目前的路——她以为这样,自己忍着一点委屈,便是顾及了各方的颜面,将其余人受到的伤害降低到最校 然而,结果又如何? 母亲还是忧伤的死去,父亲依然衔恨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甚至怀冰……七年后重见怀冰,他眉宇间的悒郁竟然不曾如她所想那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 如今,听到师姐问出这个问题,一直心境清明的她居然微微愕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她居然有那般决断的决定,甚至不让怀冰有置喙的余地。 “或许……那时候我太校”走到了半路,一直无语的她蓦然间轻轻回答了一句,语音里无喜也无嗔,平静如水,“我才十六岁。我以为传奇就是该那样结束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那些传奇里,不都是以离别后天涯永忆来结尾的么?” 年轻的女冠抬起头,看着漫山的碧火微微笑了笑,七年后,她眉宇间稚气尽去,淡淡的愁绪和洞彻飘散在她秀丽的眉间:“那时候,我看了太多的传奇和诗词……以为就该是这样的结尾——” 华清有些愕然的回头看着师妹,眉间有疑惑——的确,从她看来,这些话的意思实在是晦涩的。虽然是多年的同门,她,也并不了解她的二师妹。 “你以为自己是戏里的人么?所以要照着戏文里面的套路唱下去?”半晌,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华清问。看见师妹含笑点头,不禁喃喃叹息:“天,难道你们这些大家小姐、书读的多了,便会生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心思来?” 原来,虽然和师傅的故事情节相同,故事里面女子的心,却是另一番天地。 “说实话,我是没有信心——我不了解离开我以后的他。”华璎低首,看着手中的凝碧剑,话语倒转为明了易懂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大门都不出的我 ,只能想象他的世界、他的想法,但是他内心究竟如何,我却是半点把握都没有的。” “我不懂他。所以我害怕。” 她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奇怪的。然而华清已经来不及细细问下去——已经到了起居所在的小院门口。 那么,现在同样涉足江湖的你——懂了么?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阖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傅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 华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拿着黄卷低下头去。 “好,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傅有些疲倦的挥挥手,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华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到师傅的允许,也不敢停留——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里面的三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脸色出奇的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华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跟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师傅,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三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的响起来。 “好……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傅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 “是。”三师妹的声音平静,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些担忧的开口,“但是洗尘缘药力太绝,师傅你真的要——” “华光,你可以退下了。”没有等她说完,静冥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响起,截断了她的话。 碧城山上秋来的早,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后山上,偷听完对话的华璎有些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是个安静而淡淡的人儿,随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如七年前那个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来就是今夜了……”华清眉间的忧虑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黄叶,在萧瑟的风中忽然转头看她,“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的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故园芜已平,旧好隔良缘——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如飘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师傅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傅绝对不甘罢休。” “嗯,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不说话。 华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罢。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华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华清一震,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师妹,一向安静低着头的华璎却静静地抬头,和她对视着,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地,感觉脸因为惭愧而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风神会的龙头老大么?” 华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半晌,轻轻道:“是碍…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华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的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烦,真是不应该埃 “师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傅好了。”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的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华璎诧异的抬头,看着平日里声色不动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的一红,“——华璎,多谢你。” 华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直觉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师姐微微一躬身:“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第九章 三更。 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师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傅过来了,就想办法延一下……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轻道。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知道自己武学修为不够,进去了恐怕也是个负累,华清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包袱,利索的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师傅此时应该是入定的时候,一柱香内该不会发觉。” “好。如果一柱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的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傅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阖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 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 光! 难道……还是被师傅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 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匍遗落地便点足奔出。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华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傅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傅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 便是。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 又是两声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 借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傅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傅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 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蔼—是、是空山灵雨?”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瞬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计算的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候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低头垂泪——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埃 七年后,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默默揽住了他的手臂。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地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他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的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的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的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似乎换过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应该是刚送了炼出的洗尘缘进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傅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的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傅的表情反而平静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傅,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师傅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的,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的奇异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傅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傅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埃 华璎看着师傅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 或许师傅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过得平静——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的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傅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怀冰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罢?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是的,师傅。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听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傅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仿佛忽然镇住了。旁边的华清师姐也是这般表情——似乎,从师傅一开门出来,大师姐便是这般震惊了。 静冥师傅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话语未落,剑 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师傅!”“师妹!”变起腋肘,华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投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师傅!”华清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静冥师傅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 惫的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禀师傅,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的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傅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傅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傅!”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傅!师傅!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 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傅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剑风凌厉的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傅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风神会?”华清震惊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的拥住了师傅的双足,感觉师傅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了那一对情侣和静冥之间。 “大…大哥?”心下一宽,卫庄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大哥孤身潜入白云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刚刚从钱塘动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风涧月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兄弟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这些年我一味让着你,但凡事总有个限度。”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复杂的看着鹤氅羽衣的女冠,隐隐的有些爱怜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孤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害二弟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华清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师妹——然而,回头看着风神会大当家对师傅拔剑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就涌上心头。 静冥师傅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风神会的弟子们涌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风神会大举进入白云宫! 华清感觉师傅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定如初。静冥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却只是漠然的回答:“风大当家,你二弟勾引我门下女弟子,私自窃取重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冠,风涧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阿芷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直是不近人情! “好,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静冥宫主,冒犯!”风涧月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风老大!师傅!”有些惊惧的,华清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二师妹。然而,华璎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卫庄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自然也没有看见十五年前的悲剧即将再度上演。 “华清,你放开手。”静冥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平定,不带一丝起伏,“替我把凝碧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白云宫有生死之劫。” 华清抬头,定定的看着师傅,又回头看看风神会的龙头老大——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风老大!你不能怪师傅!她、她不是有心要这样对你……十五年前——”没有一丝星光的夜里,华清忽然横了一条心,将十五年起前那个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来。 “华清!给我放手!滚一边去!”陡然间,静冥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角,怒道,顺势抬起足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大弟子踢开。 华清当胸受了一记,然而却不肯松开手,眼里含着泪,对着风涧月大喊:“十五年前,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师祖逼着她!她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滚开!”静冥平静如冰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把推开华清,“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华清被师傅毫不留情的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风涧月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去势拦住,扶她起来。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病弱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气息平甫。 华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丝,她却倔强的抹去了,定定看着师傅:“没有!我没有胡说!我说得都是真话*—师傅,你自己心里是不肯相信的,是不是?我本来也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埋了也罢——可是,师傅!你却要二师妹也喝洗尘缘!她不能给你陪葬,所以,我要说出来,我一定要说出来!” “师傅,我一直很敬爱你。”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华清转头,急切的拉着风涧月:“看到今晚师傅穿着以前做女弟子时候穿的衣服,忽然间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风涧月只是越发激烈的咳嗽起来,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转瞬间,华清看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十五年前那个英武俊杰,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碍… “咳咳……不行。我、我必须保护我的二弟,和他…咳咳,和他所爱的女子。”好容易喘上了气,风涧月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侧的白云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坚决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他推开华清,重新提起了剑,一步步走上去:“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大言不惭。”静冥的手指刚刚从额角放下,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恍惚,然而,她的声音依旧事平静冷漠的,“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今日还敢言胜?” “十五年前是我让你。”风涧月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他的手依然坚定的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静冥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华璎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这一次无论胜负,我们……都不必活了。”风涧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回答。然后,剑动,招出。 “师傅……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瞬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 “师傅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去静坐呀!”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风神会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师傅、师傅喝了洗尘缘? 华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一向胆小听话的华光脸色苍白的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她方才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看见师傅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直无异于自杀,胆小的五弟子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五弟子道。 然而,尽管语气平定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穴,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大当家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师傅。”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的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阁台阶下。静冥眼睛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不知为何,她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傅,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华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方才还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后,师傅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师傅,原来并没有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 “胡说,如果不是风神会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傅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看着师傅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傅…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傅,你已经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清明起来。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豀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碍…” “今夜师傅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碍…那时候,杀风大当家的你,并不是你自己!”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知道么?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 “师傅。”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得到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的力量。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是渐渐冰冷的,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师傅!”华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中有从来没有的急切与坚决,“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 “师傅!师傅!”看见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师傅,弟子领命。以后、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四年前记得过往开始,每一日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 华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看着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第十章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风神会大当家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风神会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依然是漫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碧城山上纷飞的黄叶,还有入夜后漫山荧荧的磷火。 枯荣和生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薛楚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间,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师——”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怀冰的手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那个素衣女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薛楚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傅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的转头扫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 那些叶子在她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的飞着,撞击着,旋转着,漫山漫野,发出萧萧的声音——似乎是抗议着秋风、不想离开枝头,却终归敌不过造化枯荣的力量,终于飘荡着落地化为泥土。 看着师傅的背影,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不想再站下去,连忙拉了丈夫的手继续拾级而上。 “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喧。”蓦然间,她听到背后有人吟了这么一句。她一惊回首,从石阶上看下去,看见师傅正拄着云帚,望着漫山的黄叶沉吟。然后,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将那些枯叶扫做一堆,扫进挖好的土坑中去——原来,师傅竟然是在埋葬那些叶子。 然而,这漫山的枯叶,每一阵风过后都是无尽的摇落,这样一个茕茕弱女子独自在空山中,又能埋葬得了多少? 静冥在转头拿花锄时,看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解释似的说:“这些叶子埋到地下后化成了土,来年在上面种上新的花树,便能长得更繁茂呢!” “原来如此。”薛楚妍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答了一句,心下恍惚疏朗了一些,“不打搅道长了。”她拉着有些莫名奇妙的卫庄,继续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前走,远处山门上“白云宫”三个字已经遥遥在望了。 她不想告诉丈夫,也不想告诉风大当家,刚才听到的那一句,依然是李义山的诗——原来,至少师傅心里还有一点前程往事不灭。但是,既然师傅想拥有这样的收梢,那末,所有爱她的人便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然而,在这个世间,终究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死去的,即使在代代流转中,也能不灭。 已经看见成了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华璎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不去想将来会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怀冰是切切实实在她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