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常乐》 楔子 「爷,是常姑娘。」望月眼睛一亮,直盯着街角那个熟悉的人儿,趋近轿子旁,用那尖锐的声音向主人禀报。 「哼……」垂帘内传出一声轻哼,望月立刻明白,手脚利落地将帘子掀起。他当主子的贴身随从,跟着主子很多年了,深知主子的喜恶。 轿内坐着一少年,手里一把扇子遮去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美目,往街上来往人潮看了过去,不久就锁住了一身影。 阳光洒落在街角,娇小的身影站在光芒下,一头浅褐色长发飞扬。她正仰着那张深黑可怕的小脸,痴痴望着一名青年,露出洁白的牙齿,腼眺地笑着。 她笑容纯净,天真无邪,目光专注,别无旁人。 他调开视线向青年的背影瞧了一眼。此人穿着一袭米白色的袍服,顺长身影,负手而立,态度稳重闲适。 哼,果然是五皇兄。这丫头从来不藏心思,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爷,和常姑娘说话的人好像是德亲王……」望月一发现便赶紧凑近主子回报,却被一脚踹了出去。 少年翻脸如翻书,冷下了一双美目,瞪着落下的帘子遮去那抹娇小的身影,「啪」地一声收扇!他用扇柄掀起轿帘,一眼示意,抬轿的侍卫便把轿子放了下来。 少年从轿里钻出来。 前头两人已经说完了话,青年顺着街角而去,少女仍在痴痴凝望。 涮!半月白扇又遮去了半张脸。 只见那痴望的小姑娘听见开扇声,纤瘦的肩膀明显一僵,罗裙底下露出绣花鞋往前一跨。不管她是否听见了开扇声,她似乎都打算充耳不闻,尾随青年的步伐而去。 「小乐!」他偏偏不顺她的意,开口叫住了她。 常乐低着头,两手藏在袖子里,抓着袖口,慢吞吞地转过身。她还不愿意抬起头看他一眼,薄嫩的嘴唇轻轻蠕动,唤了一声:「六爷。」 「哼……久未见,我还以为妳把本王的声音给忘了。」 大红色袍服映入她低垂的视线内,她眼看着黑色锦靴还在靠近,连忙把头抬起来。 少年停下步子,和她隔着两步之遥。 「六爷……好久不见、你何时回京的呢?」常乐仰着小头颅,和罗谦的双目对上,顺着他的话问道。他依然如故,还是那把白扇遮去了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美目,对她瞇着眼,皱着眉,眼底有嫌恶和不悦。 也因此,常乐看见任何人都很开心,唯独罗谦,细致绝美如天上神乐的声音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欢愉,嘴角难有笑容。 她仔细想了一下,这回大约有三个月不见他,这样算「好久不见」吗?说实话,她对他当真一点也不怀念,不想念,不思念,她甚至希望他继续四处玩乐去,最好都不要回京。 罗谦啾她一眼,很快就别开了眼,仅用眼角余光观着她,只是一瞬间,他忽然把一双浓眉皱得更深,调回目光,焦距落在她左边脸颊。「又受伤了?」他跨前一步,修长手指托起她下巴,细细看了起来,冷冷一哼,「这伤真难看!」 她的肤色异于常人,青黑带紫,若非仔细端详,还看不出来,她的脸颊似乎被尖锐的东西划伤了,肿起了一条伤痕,看来是这两天才受的伤。 「谁弄的?」他傲慢质问,轻佻的眼神像是欣赏着她的伤口,手指带着玩味性质抚揉着她的肌肤。 望月在一旁看得额际冒汗。常姑娘的皮肤虽然青黑惨淡看来可怕,却皮薄如纸,软嫩得碰不得,比甫出娘胎的婴儿的肌肤还来得脆弱。 幸亏主子是皇族出身,惯于被人服侍,养出了细皮嫩肉,全身娇贵,指腹没有粗茧,掌心光滑有如女子,并且主子向来习惯把指甲修整得干净,磨得圆滑,所以尽管对待常姑娘一向粗鲁,至今倒还不曾将她的肌肤刮伤过。 只是,他每每看着,总是心惊胆跳,实在是他怕见血啊! 他眼见常姑娘抿着青紫的唇瓣,不太想回主子的话,背部开始有湿意,他却不敢搭话,心知此时插嘴,只会更惹恼主子而已。 「小乐,本王要查可是轻而易举,妳以为能够袒护得了谁吗?」果然,主子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望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常乐这时才泄气地开口:「……是喜儿小姐。」 「喜儿?她是谁?」 外人听来,可能以为六爷心疼她,要为她出气,殊不知他只是日子过得太无聊,随口盘问一些琐事罢了。 「……五爷的客人。她只是在摸我的脸时吓了一跳,指甲意外擦过我的脸皮而已。」她若不顺他意,他会愈要刁难,她只要如实回答,别和他作对,就不生事端。反正他也只是听听,不会去找喜儿小姐的麻烦。 「哼……像妳这种肤色丑陋,发色浅淡,犹如鬼魅的模样,也适合出来招待人吗?妳几时上德亲王府去做丫鬟了?亏我五皇兄忍受得了。」 「我是在古董铺见到喜儿姑娘的。六爷,我可以走了吗?」他果然听完就放开了她,又开始取笑她。她已经听得习惯,心情丝毫不受影响,清音依然柔顺可人。 一张俊脸瞬间更冷,他沉默半晌,转开了目光,才淡淡开口道:「乳母近日可好?」 「我娘很好,时常念着六爷,说您这回出门久了些。」细柔声音添了亲切。她的母亲是六爷的奶娘,六爷虽然讨厌她,倒是一直把她母亲当作亲娘孝顺。 「我给她带了一些布料回来,待会儿再派人送过去。」他娣视她一身粗布,蓝色碎花衣裙几乎和她青黑的皮肤成为一体,他看得频频扯眉,伸手拉起她衣袖摸了摸,居然穿这种布质粗糙的衣服……丢人现眼! 「不用了,您给娘的衣料够多了,娘都用不完。」常乐忍着扯回袖子的冲动,注视着他的手,把自己的一双手藏得更深。 「既然买来了,丢了也浪费,待会儿派人送过去……乳母不用,妳就留着用吧!妳好歹是本王乳母至亲,穿着如此寒酸,本王颜面何存!,」 他转身钻入轿内,轿子经过她的身边离去。 望月这时才和她点了点头,赶紧跟上轿子。 常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衣服,看到两只青黑异常肤色的手,想到他那双有如凝脂白玉般的手,她又把手藏进了袖子里。眨了眨眼,弯起嘴角,仰起脸儿往古董铺的方向走去。 「喜儿?……望月,去查一下。」 「是。」 隔日,惠亲王便登门拜访了贤亲王。 不久就传来「喜儿」和德亲王共乘的马车翻了…… 第一章 「常姑娘?」秋风萧瑟,五爷和大哥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里已经无人提到五爷和安亲王妃的事…… 夕阳拉长了一条影在田陌之中缓慢移动。 穿过田野这条路,再拐个弯,常家就在前头。她正低头想着事情,走路漫不经心。 「是常乐姑娘吗?」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打住她的步伐,她这才抬起头,回过了神,迎面对上的是一张俊秀脸孔,凤眼细长,薄唇红润。 在火红的夕阳下,这人看来神色清冷而严肃。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出些许距离,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些。他身形修长,衣着朴素,模样年轻,看来只比她稍长几岁。她不曾见过此人。「我是。请问公子您是?」 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的异常貌色。 京城之内,很多人都识得她,看惯了她的脸,慢慢也都接受了她,不过初识者,很少没被她吓着,还直盯着她看的人。 她低下脸来,面色微窘。 「姑娘貌色天生,未知府上数代以来,可有人与姑娘一样?」这人声音不藏好奇,不带兴味,冷淡而严谨。 「家中并无遗传。」这人究竟是谁呀?她多看他一眼,眼里虽有疑惑,仍然老实地回答,声音甜美轻柔。 她本想开口询问,对方却忽然拉起她的手,大胆地撩起她的衣袖,把她吓了一跳!她却看这人伸手按在她的手脉上,原来只是帮她把脉。 毕竟她的肤质和肤色不同于常人,人人见她,尽管反应不一,却还不曾有人敢拉她的手,因此她着实讶异,反而忘了礼仪不宜,呆呆望着他的唐突愣住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上她彷佛只贴着薄膜的脸皮,似乎早已知情她的皮肤极度脆弱,手指力道特别轻柔,就像是羽毛刷过她的脸。她惊了一下,这时才回神,薄嫩脸皮滚烫,正要后退,对方已经收回了手,负手望着她。 「姑娘的皮肤和血液天生带有缺陷,能够活至今日,实属奇迹,若不及早疗治,妳恐怕再无几年可活。」他看着她,有若阎王宣判,声音冰冷笃定。 「你到底是谁?」她的心口狂跳了一下。被人直断是短命儿,惜命之人都不会没有感觉,但她与这人素不相识,不可能凭他说两句话就慌乱紧张,信服于他。 「在下略识岐黄之术,受人所托,前来探望姑娘。」 「受人所托……」脑海里立刻浮现五爷和大哥的身影。「敢问公子受何人之托?」她立即追问,眼底有光芒。五爷和大哥离京至今,音讯全无,她正惦念着。 「这不重要。姑娘的病才是首要之务。」 她的病?她一愣,望着对方一脸漠然,不肯透露受何人之托……她摸摸自己的脸,低头看看一双青黑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 「公子,肤色是天生,虽然肤质异常,不过身子骨与常人无异,多谢公子关心,我想是公子多虑了。」她不以为意。他瞇眸又把她端详了一遍,再次翻起她的衣袖,为她把脉。这回知道他是大夫,她心里安稳了许多,安静等候。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她的手,又捧起她的脸,翻看她的眼皮后,才退开一步。 她好奇地看看他。只是他脸上维持着淡漠神色,看不出他诊断的结果。 「姑娘的情况,早该夭折。想来姑娘幼时是以珍稀补品养着,经年累月护住心脉,才得以延年益寿,方有今日。只是幼时延命终究有其限度,方才为姑娘把脉,妳脉搏异常,难以长命。姑娘病体须早日疗治。」 此人言之凿凿,说得煞有介事,她看这人立意良善,实在不忍泼他冷水,不过他看来当真是误诊了,她想还是把话说清楚,省得人家为她挂心。 「公子,乐儿只是一般百姓,出身寻常,家里买不起珍贵补品长年养命,公子恐怕真的看差池了。」她说完,点头欠身,准备离去。 才走过他身边,忽然听他说:「我欠人一份情,受人所托,当忠人之事。常姑娘,失礼了。」 什么?……咦! 她只听见他说话,还来不及回头,已经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下一刻就闭上了眼,身子一软,坠入黑暗之中。 深沉暗夜,惠亲王府的旁门打开来,走出两名侍卫准备交班,其中一名侍卫这两天才到任,显得兢兢业业。 他才站定位置,就见大街上有人拉着袍襬,朝惠亲王府大门直冲过来,吓得他立马抄起大刀,跑上去将人拦下。 「站住!此是惠亲王爷府邸,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这一拦下,府门灯笼高挂,仔细一看来人顺长身形瘦弱,只是文弱书生之流,不足为惧。新侍卫心里暗松口气。 「常欢。我要见六王爷!」 「常欢?」门前张侍卫和他是同村子人,正在办交班,听见声音回过头,过去拉开新侍卫,拨开那把大刀。 府前灯火通明,他见到一张俊秀面孔,果然是常欢。 只见常欢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极不寻常,他马上问道:「常欢,发生什么事了?王爷不在府中。」 「张中,我有急事找他,他去哪里了?」常欢一见熟人,像见着生机,赶紧抓着他追问。 即便是常欢,他也不该把主人去向报与外人知,所以张中迟疑,脸上犹豫。 「张中,乐儿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跟王爷在一起!」常欢了解他的难处,加紧说道。 「有这回事?都这么晚了,她会上哪儿去?」事关紧急,张中这才透露:「下午晋亲王来找王爷去安亲王府,侍卫回报,王爷今晚要在安亲王府中用膳,府内不用准备晚膳。常欢,我想王爷应该还在安亲王府中,该是与常乐的失踪无关。」 常欢怔怔望着张中。他却想不出,除了六王爷,还会有谁与乐儿的失踪有关。 乐儿乖巧柔顺,从来不敢让家人担心,不可能自个儿在外流连忘返。 「张中,多谢告知。」他还是决定前往安亲王府一探究竟。常欢两手一抱,匆忙转身离开。 见他撩起袍襬,又奔入黑夜之中,张中看着他的去向,摇了摇头,重新回到岗位上。 常欢跑了一条街道,却在转角处,一不小心和人撞个正着。只听「锵」地一声,对方立刻从腰间抽出大刀,也不理会常欢跌撞在地,一把刀马上架在他的脖子上! 「大胆狂徒,想干什么?」 对方高头大马,全副武装,常欢被撞得眼冒金星,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 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原来他撞上的是惠亲王府的武侍卫,这人一向跟随在王爷身侧,负责保护王爷安全。 常欢还未开口,武侍卫练就的一双暗夜也能视物的利目已经看出了他,很快「咻」地一声收起大刀。 「常欢,原来是你。深更半夜,何事跑得如此之急?」他顺手将常欢拉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内主子出声,武侍卫立刻站到一旁,望月负责到马车前禀报:「王爷,是常欢在深夜中奔跑,撞到!」 他话未完,就被常欢一把推开。因常欢与王爷熟识,几名贴身侍卫无防于他,料不到他向马车冲来就跳了上去,一把掀开帘子! 「常欢!你想干什么?」 锵、锵、锵! 他到底是文弱书生,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身手矫健,训练有素的侍卫们。他掀起布帘,都还来不及瞧上一眼,就已经被几把大刀给架住,押了下来,一块布帘又飘了回去。 「大胆常欢,你竟敢冒犯王爷!你活得不耐烦了―」望月不知是护主心切,还是另有用意,马上跳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退下。」 罗谦一出声,声音平静并无怒意,望月马上闭嘴,赶紧退开了去。 「王爷,我只是想看看乐儿是否在你马车之内,可是你把乐儿藏起来了?」常欢已经被押跪在地上,仍然激动指控道。 「我为何要藏她?常欢,你这是何意……小乐失踪了?」马车之内伸出一柄扇子,拨开了布帘。 望月闻言,全身紧绷了起来。常欢连忙张大了眼睛仔细察看,只见马车内端坐一名俊美少年,正对他瞇眼瞪视。他不死心再往里头张望,车内并无乐儿踪影,也似无能藏人之处。 「让他起来回话。」罗谦见他一脸焦急,心思已不在此,他可不习惯被干扰又被漠视。 「是!王爷。」侍卫立刻放开了他。 武侍卫把他扶了起来。 望月怔了一下,才赶紧上前把帘子拉开。 罗谦下了马车,站在常欢面前,与他一般高。他声音平淡问道:「小乐出什么事了?」 常欢狐疑地看了他半晌,迟疑一下才坦言:「乐儿傍晚自铺子离开后,至今还未回到家中。王爷,当真不是你带走乐儿的吗?」 罗谦冷冷扫娣他,对他的质问和大不敬,他相当不悦,只是看在乳母面上,他不予计较。 「本王今日不曾见她!」罗谦袍袖一甩,坐回到马车上。 常欢不太相信,还要上前,却被望月给斓下。「常欢,王爷今日确实不曾见过常姑娘,你不可胡来!」他紧张地推着常欢远离马车,毕竟爷的脾气谁也料不准,若惹怒了他,还不一定只有常欢受罪,说不得也要殃及他们这些无辜者。 「哼!本王倒要看看是谁令本王蒙此冤屈。武兵,你火速回府带齐人马去追查常乐下落,命你在天明之前带回常乐来见!」罗谦坐在马车之内,「唰」地一声,扇面遮去俊美脸庞。 「属下遵命!」武侍卫领命,立刻先行回府去调人。 「常欢,你污蔑本王,待本王找出真相,定要你付出代价!」一双冰冷俊目牢牢盯住常欢片刻,才略消怒气。「回府!」 望月赶紧把布帘放下,马车继续前行,留下常欢在暗夜街道上,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找常乐下落。 除了六王爷,他当真想不出来还会有谁带走乐儿。 黎明东阳升起,大街小巷早已议论纷纷。昨儿个夜晚,京城一片骚动,原来是惠亲王府的人马在找常家女儿的下落。京城上下,谁都知道,亲王之中最为俊美的惠亲王特别关照常家那个有缺陷的女孩,所以昨夜里一片骚动,倒也不足为奇。 比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究竟是谁带走那个肤色黑得异常,唇色泛紫,发色浅淡,外表凄惨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女孩? 虽说常乐心地善良,个性柔顺,总是满脸笑容,开朗亲切,还有一副神赐的甜美嗓音,不过也实在不会有人因此对她感兴趣,冒着得罪惠亲王的危险把她带走,如此可断定,这绝非是一个正常人所为。 一个夜晚过去,惠亲王府人马几乎翻遍了京城,还是找不到常乐的踪迹。可怜常乐,如今只怕凶多吉少了。 听说惠亲王清晨起床得知还找不到人后,脸色异常难看,俊美的脸庞彷佛结了一层冰霜。 罗谦正要再派人出去找时,望月突然从外面跑进来。「爷,常姑娘回家了!」他踉跄跑进大厅,跌了一跤又爬起,高兴地大声喊道。一早不见人,现在才出现。罗谦啾着他,看他喘着大气,满脸通红,他瞇眼问道:「你去常家了?」 望月一愣,面色微窘,急急忙忙道:「是,小的为维护王爷清白,特地去等消息!小的亲眼见常姑娘清晨返家,证实常姑娘并非是爷藏起来。小的已经把常欢训斥一顿,并且要他一路三跪九叩到这里来向爷您请罪―」 「她上哪儿去了?」罗谦不耐烦打断了他一堆废话。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节骨眼上,他话倒少了。 只听见「涮」地一声,一把白扇遮去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愠怒的目光。 光是开扇的声音,就令望月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他深知主子脾性,不待主子开口,他赶紧补充:「敔禀爷,常姑娘一脸呆滞,坐在田野之中,是在清晨时被常欢发现带回家中,常姑娘说她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一把扇子「啪」地落地!望月头也不敢抬,迅速上前,帮主子捡起扇子,低头两手奉上。过了好半晌,扇子才从他手中被拿走。他低着头,退回原来的位置。「她当真不记得?」主子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来得平稳,却也听得他心痛如绞。 「爷,据属下观察,常姑娘应该是另有隐情,她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才说她不记得。」 罗谦闻言,一把怒火起,拿起茶几上的茶杯掷了过去! 望月未敢闪躲,杯里热茶溅了他的身,茶杯往他身边飞过,碎成一地,他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罗谦起身离开大厅。 望月缓缓抬起头,却见主子往后院走去,完全没有前往常家去探望的意思。 他望着主子的背影,眼里写满复杂的情绪。 偏僻的巷内,有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店。这店是五王爷开的,守铺之人是她的二哥常欢。店内并不卖古董,专门是为五王爷收购奇石美玉来着。二哥和她不一样,他长得眉清目秀,还有一双识宝慧眼,城里好多姑娘对他倾心,媒婆天天上门想为他说亲。可惜二哥天生是古董痴,他喜爱玉石多过美人,至今不曾为谁动心过。 不过二哥极疼爱她这个天生有缺陷的妹妹,常为了她得罪六王爷;或许也是为了她,年过双十,仍未有娶妻的打算。 所以,她每天都为二哥送午膳过来。 「小乐。」 给二哥送完了午膳,她才走出巷子口,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常乐抬起头,看见那把半月白扇下一双深邃美目。 「六爷。」她不敢废礼,回头会被娘责怪。却看着他,好像有哪儿不对劲,摇头摆脑四下看了看,才发现他没乘轿,也没有坐马车,就连与他形影不离的望月和武侍卫都不见人影。「六爷,你一个人?」 「本王一人不行吗?」 她本意是关心,却被他傲慢口气给讥弹了回来。常乐轻轻咬唇,避重就轻道:「王爷千金贵体,只身出门恐有意外,太妃和我娘会担心。」她心里在想,他脾气大,皇族贵气重,恐怕有人多看他一眼,都会招惹了他,若是碰上一个不知他身分,不识相之人,恐他吃亏;碰上不敢招惹他的路人,便是路人无辜了。 他贵为六王爷,还是把他的随从和侍卫都带着,出门就乘轿或坐马车,和人群隔绝,不生事端。 罗谦冷冷一哼,没说什么,看一眼她提的饭盒,道:「本王要去探望乳母,妳带路。」 他说完,走在前头,也不理会她跟上与否。 常乐望着他的背影,直觉自己就是那个惹了无妄之灾的「路人」。她当然不会把他的「带路」之说认真听进去,当真走到前头为他领路。他知道该怎么走,意思只是要她跟着一起走罢了。 常乐低着头,跟在他后头,视线里始终有他红色的身影。两人走在寂静的小巷子里,偶有路人经过,对他二人也不敢多看,不是匆匆走过,就是转头绕路了。 「妳失踪那夜,发生何事?」 常乐抬起头,望着他修长身影,披在身后一把乌黑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黑亮光泽,耀眼而刺目,令人欣羡。 「……我忘了。」轻柔声音充满心虚,她把头垂得更低,目光落在自己的蓝色碎花裙襬上。 罗谦停下步伐,转过身来,她不留神就撞进他怀里了。 「……对不起,六爷。」落入眼帘的却不是他的火红袍服。一把半月白扇挡住她的「不长眼」,白色的扇面和她的深黑面庞碰个正着,把她推开了。 「小乐,妳不善撒谎啊。再不肯从实招来,本王就治常欢冤屈本王之罪!」 扇面离开了她的脸,她抬头,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不敢踌躇,小碎步跟上去。 「本王耐性有限,还不快说!」罗谦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她跟上时恫喝道。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说谎和搪塞都是不管用的,他总是能够看穿她,使尽各种手段逼迫她,所以她后来就什么事也不敢欺瞒他,直接对他吐实,少招惹他的脾气,避免和他冲突,免得自己受罪。虽然这回她很想隐瞒下来,但六爷喜怒无常,他当真要治了二哥的罪,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那天黄昏,一位陌生人叫住我,他自称是大夫,受人之托来为我看病。」不敢迟疑,她把当日情况说出来,「他说我的皮肤和血液有缺陷,能够存活至今是奇迹,再不及早疗治,恐有短命之虞!」 他突然回过头,她差点撞上他,幸而这回走得慢,她及时停住脚步。 她抬起头,见他深邃目光注视着她,久久不曾移开。他很少正眼看她,倒叫她莫名的心跳加速。 「江湖术士,信口雌黄,莫不是想拐骗钱财!妳信了?」罗谦轻蔑冷哼。 常乐摇摇头,「我没有信。他说乐儿幼时曾以珍稀补品延命,才得以活命,这点就有差池了。」 她并未发现扇面底下一双深邃眼神转深转沉,脸色略有变化,只听他问道:「后来呢?」 「我听见他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后来就被打晕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醒来已经是隔日清晨……」她的手抚在胸口上,口气略有迟疑。罗谦见状,一张脸色变,眼里燃着两把怒焰,胸口急速起伏,一把扇骨硬生生在他手里折断了! 「大东天下,竟有如此狂徒!」 她惊诧地瞪着那把折断的扇子,仰起头看见一张俊美的脸庞。这张脸总是藏在扇面底下,她几乎只接触到他一双深邃幽冷的俊目,很少能够直接看见他的脸。 二哥常欢眉清目秀,算得上是俊逸人物,可是眼前这个人,一双浓眉大眼,鼻梁直挺而高傲,有如美人嫣红的朱唇,轮廓线条利落干净,皮肤白哲比女子还细致,丰神俊美之外,举手投足皆引人注目,光是那份与生俱来、无可比拟的高贵气质就把二哥比下去了……她的心不由自主― 「不许看!」发现她盯着他看,罗谦变了脸色,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大声怒斥。 常乐吓得垂下眼,退开了一步,不敢再看。 罗谦紧紧握住拳头,摆放在身侧,啾着她乖顺胆怯的模样,胸中闷着一股怒气难消。 「恶徒对妳做过什么?妳隔日醒来……有何异状?」他略停顿,声音有切齿痕迹,更有不寻常的复杂情绪。常乐低垂着头,一脸烫热,根本没察觉他的异常。在他的质问下,她紧张不安,诚实回话:「乐儿身上一些碎银都还在,我觉得他不是恶徒,当真是大夫,因为……他在我的胸口贴了一块药布,还在我的腰间塞了一张药单,药单上写明要我服用至痊愈为止。」 罗谦深深看了她好几眼,眼里神色复杂难辨。知她无欺瞒,并未受到欺侮,才勉强压下了怒火。 「把药单给我。」他伸出手。 常乐望着他修长白哲的手,摇了摇头,「我没有带出来。」 「等一下拿给我。」罗谦放下手,追问道:「此人是何模样,可曾报上姓名、来历?」 常乐想了想,顿了一下,头更低垂,声音细细地说:「是一个年轻男子,长相俊秀,比六爷矮一点,看起来严肃又神秘。他不肯说是受谁所托,也没有留下姓名。」 罗谦瞇起了眼。这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有何目的?又是谁叫来为她诊治,为何藏头缩尾,不肯露面? 他瞥一眼她脸上淡淡的羞窘,胸口猛有大石撞击,紧紧咬了牙―这丫头护着他! 第二章 药单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下笔平稳,一笔一画勾勒得恰到好处,毫不拖泥带水。字若如人,此人! 「爷,陈太医来了。」望月轻轻叩门,带着一名身形中等的中年男子进入书阁。 「微臣叩见王爷。」陈太医一见坐在书案后的惠亲王,赶紧低着头上前大礼参拜。 「太医免礼。」罗谦把手上的药单递过去,望月马上过来交给陈太医。他才开口道:「太医,本王想请教这张药单的功效,请你看看。」 陈太医接过药单,逐一看过单子上的药名,看了一遍不够,又重新看了一遍,看得眉头深锁,最后是一脸匪夷所思。 陈太医抬起头,回道:「禀王爷,这些药材多数用于帮助行气活血和生肤之效,药材普遍,取得容易,只是……此组合甚是怪异,微臣自习医以来不曾见过。这里面多数药性相克,混用起来有其毒性,稍一不慎会要人命,这药材用量又下手极重,即便是微臣也不敢开此药单……但是,臣将各种药材药性和用量仔细评估计算起来,这彼此之间互相又似能解其毒性,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此说来,此药单若是能用,那位神秘大夫当非等闲之辈了?那小乐的身子难道当真…… 「太医,有人开这张药单给常乐服用……你以为呢?」罗谦瞇起了眼,决定把话说开。 常乐?陈太医一怔,这名字已经很久不再被提起,一时把他吓得心脏猛烈一跳。幸好他还低着头端详药单,满眼惊慌落在药名之上…… 「这……臣久未见常姑娘,未知常姑娘玉体如何,实在……不敢妄言。」手心冒出冷汗,头更不敢抬。他心思一转,开口问道:「敢问王爷,此药单出自何位大夫之手?」 罗谦看他低垂着头,双手微颤,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才道:「本王今日找你来,也是为了此事。太医,你可有法子,从这张药单里看出端倪,找出其人?」 陈太医一愕,上前一步问道:「莫非王爷也不知道这张药单是哪位大夫所开?」 「的确如此。」 陈太医闻言臜眉,一脸难色,显得心事重重,眼光落在药单之上,沉默许久之后才道:「王爷,可否让臣将药单携回?老臣想请众位太医和熟识大夫一起研究,或有斩获。」 「好,有劳太医了。」 陈太医把药单小心收好,心中始终搁着事,看似有口难言,一阵迟疑之后,终究没敢开口,带着药单退下了。 望月送陈太医出府,回到书阁来。 书房门未关,主子仍然坐在书案后,一张俊颜肃穆,似在沉思。 叩叩。 「爷,小的送陈太医出府了。」 罗谦娣他一眼,见他低垂着头,一副恭谨卑微的模样,「望月,你跟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回爷的话,小的追随王爷,至今满八年十个月又十一天。」他每一天都数着日子,期待过去的欢乐有一天再回来。罗谦一眼看穿了他,冷冷一笑,「望月,你至今还看不破吗?或者本王将你改名,叫你弦月吧?」 月有阴晴圆缺,望月即满月,取有月圆事事圆满之意;弦月如钩,无法成圆,王爷意思是叫他早早死心,不要再天天数着日子,心存期待……他的心一阵痛,却不敢违逆,躬身服从道:「爷不喜欢望月这名字,爷希望小的更名,小的以后就叫弦月。」 只是当真改了名,他就能看破,从此死心?又,看不破的人,当真……当真只他一人? 爷……真舍得改掉他的名?当真忍心? 他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爷,他的主人,那张俊美如神的脸庞一片冰冷,深邃眼底深不可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耐烦地大手一挥。 「罢了,改来改去麻烦,本王也叫习惯了,你以后还是叫望月。」他托着下巴,瞇眼看着一面书柜。 「小的遵命。」望月低头抱手,眼神激动,嘴角却扬起一抹轻快的笑容,暗暗喘了口气。爷是否也不舍得、不忍心?他真怕爷当真改了他的名,断了那条联系啊…… 「爷……」 「还有什么事?」 「敢问爷,爷给陈太医的药单,是否与常姑娘当夜失踪有关?」 罗谦啾他一眼,冷淡道:「那张药单来自一个神秘大夫,此人当夜掳走小乐,据小乐所言,可能是为帮小乐治疗……」他沉吟片刻,才接着说:「他称小乐能够活至今日是奇迹,再不及早疗治,有短命之虞。」 望月一听,立时双眼充血,情绪激动地怒道:「何来无耻骗徒,胆敢愚弄常姑娘!如此狂徒,罪该万死!爷,此人不可饶恕,小的立刻带人去将人揪出来!」 「此人断言,小乐幼时用珍贵药材养着,此点无误。你说他是骗徒,他图小乐什么?」罗谦紧紧锁眉。他思索许久,一直想不透,这人是敌是友,对小乐的诊断,是真是假?他或该找太医去看看小乐,但…… 望月讶异,没想到向来聪颖精明的主子居然陷入迷思!「爷,常姑娘幼时居于宫中,爷为姑娘体弱费尽心思,在宫内不是秘密,此人定是不知从哪儿弄到消息。常姑娘只差在肤色异常,皮肤脆弱,却绝无短命之相!」 罗谦对于他提起过去,面色不悦,冷冷娣他一眼,却见他依然激动,心思全放在常乐身上……他转开目光,思量许久才说:「果真如此,此人该有所图,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来,暂且按兵不动,不需打草惊蛇。」 「爷,但是常姑娘的安全不可轻忽,小的!」 「用得着你吗?」罗谦一瞪,冷冷浇了望月的满腔热血。 只见望月面色一红一白,当场跪了下来,再也不敢多言。 罗谦起身走出书房,「跟我来!」 「是,爷!」他赶紧爬起来,跟在主子身后,随他出府。 常家宅子独立于一片田中央,大门关起一处四方院落。正午时分,门开着,望月走在主子身后,踏进常家大门,他却满脸不解。这种时候,常姑娘该是为常欢送午膳去了,主子不去古董铺,却往常家来,所为何事?他见主子目光停留在庭院一侧,那里有一棵大树,树上垂着两条粗绳,绳子系着一块木板,那是常家兄弟为妹妹做的秋千。 粗绳上,手握的地方,有常喜为妹妹细心绑上的柔软布条,就是怕粗绳把常乐脆弱的皮肤磨破了。 爷为何突然缓下步子,看这秋千?莫不是想起了宫里的秋千? 那座秋千,有两个人的座位,有着三个人的回忆,如今那座秋千可还在?即便存在,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爷从来只往前看,为何爷会突然看着这秋千呢…… 「爷,小的进!」 罗谦忽然转过头来,白眼一瞪。他虽满脸迷惑,却也马上噤声不敢多言。 只见爷放轻脚步,靠近屋院。 他默默跟上,这才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两个声音听来耳熟,一个是常夫人的声音,另一个是京城有名,时常上门来想为常家两兄弟作媒的阎媒婆。原来爷不是在看秋千,是在偷听人说话来着?怎么这阎媒婆今日又来说媒了,这回是常欢还是常喜?不过常喜随德亲王离京多时,至今毫无消息。那么,该是为常欢说媒了。 常家兄弟早就放出风声,常乐未出嫁前,两兄弟不娶妻生子。这媒婆可真不死心,这回又是哪家姑娘托她来了? 望月忍不住好奇拉长了耳朵听! 「……柳南城家里人口简单,就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这妹妹呢,叫柳南儿,跟你们家乐儿年纪一样大,人家细皮白肉,一双大眼睛出水似的,身材好得没话讲,性情又温柔,又会操持家务,城里好多年轻人喜欢她,都找我作媒呢!人家姑娘就单单青睐你们常欢,我说常欢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果然是为常欢说媒来着。望月掩住嘴笑。这柳南儿或许人人当她是宝,不过常欢肯定当她是草,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这媒婆又白跑一趟了。 「再说常师傅年纪大了,他精湛的刻纸功夫若是失传,那可是天大遗憾。常师傅很需要一个传人,你们家常欢、常喜都不肯继承父业,南城虽说是学刻印,不过他对刻纸也很有兴趣,只要常师傅肯收他为徒,这『双喜临门』就变成『三喜临门』了。」常欢、常喜不肯继承家业,可还有常乐!常姑娘自小爱画,刻纸的功夫也尽得父亲真传,这柳南城算哪根葱! 阎媒婆这张舌果莲花嘴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愈扯可愈远了。她究竟是来帮常欢说媒,还是来给常师傅找传人?说是两者皆有,那两者说成,也不过就是双喜,何来的三喜临门之说? 望月愈听愈迷糊,望着主子,却见他仍然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继续凝听,他只好在一旁等候,听这媒婆一张嘴说不停! 「常家嫂子,妳放心吧,南城这年轻人跟常喜兄弟一样疼爱妹妹,何况南城都说了他不会嫌弃,只要你们常家肯把柳南儿当家人看待,以后你家乐儿嫁过去,他一样会好好疼惜乐儿的。嫂子……」 这媒婆胡扯什么!她原来不只是为常欢说媒,还要为常姑娘说亲! 望月一脸愕然,瞪着那面墙和那扇窗,内心五味杂陈,脖子忽然僵硬。他不敢转头去看主子的反应,既怕见着一张怒腾腾的脸孔,更怕见到一张冷淡的面无表情。 爷……可和他一样,未曾想过有这么一天,常姑娘也会出嫁?或者爷……早已无所谓?这些年来,他愈来愈不懂爷的心思,他到底对常姑娘…… 正在他思绪百转之际,他忽然觉得身边一阵冷,转过头才发现主子已经走开了― 他瞪着屋院内传出来的声音始终停不住,此时听来极为尖锐刺耳,阎媒婆仍然极力在为柳家兄妹说亲,他很想知道常夫人的反应,但是主子先走一步了。 望月气急败坏,却也不敢迟疑,赶紧追上主子的步伐,离开了常家宅院。 「哈啾……」 「乐儿,妳哪儿不舒服?」 「二哥,我只是打喷嚏,我很好。」 常欢已经取来披风,披在她的肩上,体贴地为她系好带子,绑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她望着哥哥,却不敢告诉他,她昨夜又做了梦,又听到那个声音。她从梦里醒来,却发现自己站在屋外大树下的秋千旁,全身冰冷,脸上爬满了泪……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脑袋一片空白,对梦境毫无记忆,只觉得一颗心紧紧绷着。 常乐垂眸,视线落在二哥修长的手指上,她缓缓拉住二哥的手。 「乐儿?」 「二哥,爹和娘都希望你和大哥赶紧娶妻生子,为我们常家多添香火,我也希望家里多一个嫂子陪我聊天呢。」 常欢凝望着妹妹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青黑发紫的手,「乐儿,人心难测,若得贤妻,如妳一般温柔,是二哥之福;若不幸迎进河东狮,那二哥一生就此葬送,妳岂忍心?终身大事急不得。」 常乐抬起头,水润眼中写着亏欠。「乐儿面色怪异,肤质异常,你和大哥至今不敢娶妻,是怕新妻用异样眼光看待乐儿。大哥、二哥都是为乐儿着想,乐儿明白。」 常欢无话可说。他和常喜确实有此疑虑,他们更担心万一娶了粗手粗脚的妻子,弄伤乐儿,所以他和常喜早已达成共识,与其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维持眼前平静,直到他们为乐儿找到一门好亲事,再来谈自己的幸福。 「乐儿……」常欢捧起她的脸,内心满满疼惜,「二哥!」 「你可得小心点,小乐那张脸皮已经够丑了,再多一道伤痕就更难看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插进来,打断常欢的话。 两兄妹转过头去,罗谦身后跟着望月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常欢一见到他,立刻把常乐护在身后,保护得紧。 「二哥。」她轻轻拉扯常欢衣袖,深怕常欢又与六爷起了冲突,赶紧站出来见礼请安。「六爷。」 罗谦脸上贴着一把扇子,娣睨她低首卑微的模样,冷冷一笑,斜目扫向常欢,讥嘲道:「学学你家妹子,本王是凶神恶煞,岂是你这小人物得罪得起!」 常乐顿时一脸烫热,不敢看他。 「你别找乐儿麻烦!」 「哥……」 「常欢,不得无礼!」望月赶紧怒斥他。罗谦这回倒没反应,转过身去,看了看古董铺里的东西,伸手拿起一颗墨绿色圆石把玩,开口问道:「可有我五皇兄的消息?」 听他此言,似乎只是为打探五爷行踪而来,常欢却是相当怀疑,依然张着双臂把妹妹护在身后,没好气地答道:「没有!」 「六爷,五爷和家兄自从离京就未与我们联络了。」常乐忧心地望一眼二哥,连忙补上一句。 「看来我这五皇兄当真与大伙儿断了音信……」 他忽然扯起嘴角,笑道:「方才本王去探望乳母,你家里又来了媒婆,这回作媒的对象是你们兄妹俩,对方也是一对兄妹。听说妹妹柳南儿甜美可人,温柔贤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钟情于你,于是其兄柳南城提出条件,只要你肯娶他妹,他不计较小乐外表,愿意与之共结连理。」罗谦回过头来,没有看向常乐,目光反而落在常欢身上。扫一眼望月,只见他轻轻颔首,证实他家主子所说。 常欢瞪着他,内心狐疑讶异言不差。 哼,这柳南城是什么东西! 「我没见过什么柳南儿。这柳南城未免自高自大!他想娶小乐,还得先掂量自己的斤两,过得了我这关再说。」 罗谦若有所思地娣视他一脸怒气,贴在脸上的扇面轻快褊了两下,一声轻哼。 「本王劝你莫说大话,说不得等你见过柳南儿,佳人果真花容月貌,温柔可人,到那时可迷得你神魂颠倒。何况难得柳南城不计较,肯娶小乐,你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吗?」声音似闲话家常,话语却充满讥嘲。 望月站在一旁望着主子,一脸错愕,满心伤,紧紧握住了两只手。 常欢被激怒,差点冲上前,是常乐在身后扯住了他衣服。他怕乐儿伤了自己的手,不敢冲动,瞪着罗谦怒目切齿,久久才将怒气压下来,别过头去。 罗谦瞇起了眼,目光落到常欢身后那抹娇小的身影,还要再开口,却被望月给打断了。 「爷,您与皇上相约的时间快到了。」 罗谦一怔,紧紧锁眉,冷冷扫了望月一眼,转身离开古董铺。 望月躬着身子,直到主子离开,他才抬头望了一眼常欢身后的人影,默默点了个头,转身跟随上主子的脚步。 「哼!」常欢却是余怒难消。常乐仰头望着他,眼里充满不解,「二哥,为什么你和大哥一见六爷,都彷佛有深仇大恨呢?」 常欢一怔,背对着妹妹不敢回头。乐儿已经毫无记忆了…… 罗谦自幼骄纵傲慢,幼时仗恃皇子身分,强把当年才四岁的乐儿掳进宫中,除了母亲,不允许他们兄弟去探望乐儿。 尽管母亲一再保证罗谦对乐儿妥为照顾,他们兄弟却不信。 经过好几年,他们兄弟的忧虑成真了。 乐儿十二岁那年才被送回来,回来时已经遗忘了宫中生活,几年来的记忆一片空白,只记得小的时候罗谦总爱欺负她,让她看到就想跑。 谁都不知道她在宫中受了多大的折磨,罗谦究竟怎样虐待她,让她逃避了过去,选择忘记那一切! 本来罗谦把她送回来,又编了借口,说她是进宫探望桂太妃,结果失足跌落冰湖里。桂太妃过意不去,把她留在宫内照顾,所以她醒来才会在宫中,甚至让宫女照顾到她痊愈,才肯让她回家。他们兄弟以为罗谦见乐儿丧失了记忆,对她瞒下过去,又把她送回来,是表现出悔意了。谁知道……这个人,恶性不改,一逮到机会就想继续欺负乐儿! 「……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看不惯他的傲慢跋扈。乐儿,妳要离他远一点,知道吗?」 常乐默默点了点头。她也很想离六爷远一点,但是只要他在京城,她就经常会碰到他。 话说回来,柳南儿这名字她有听说过,年纪和她一样,好多街坊邻居都夸这位姑娘长相好,个性好,是一个温柔甜美的女子。 她望哥哥一眼,眼里多了心思,想去看看这位柳姑娘,也许能为哥哥找到幸福。 「二哥,纸店来了一批新货,我先过去看看,你慢慢吃,我待会儿再过来收饭盒。」看纸是真,探柳姑娘也是真,都在同一个方向,只是多走几条街罢了。 「纸店离这里有段距离,妳看完就直接回家,晚上我再提回去。」 「好,那我先走了。」 「乐儿,纸重,妳可别自己搬,回家时我会绕过去一趟,妳若有买,交代老板一声就好。」他就怕妹妹的细皮嫩肉磨破了。 「好,谢谢二哥。」 常欢一直走到门口,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确定罗谦没有躲在角落拦截妹妹,这才安心回到店里。 第三章 大罗宫廷内,大小宫殿三十六座,以回字形建筑而成,中间为正罗宫,宫内又分为前中后三座:前面正阳殿是皇帝会见百官、处理政务的地方;中庭罗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及日常活动、接见亲人的地方;后座的朝阳宫则是皇后的居所。另外座落于东、西、南、北四方宫殿,分别称为东罗宫、西罗宫、南罗宫、北罗宫,其中东罗宫为历代皇子未满十四岁之前所居住的。 大东王朝开国之初,订下皇族规条,皇子们凡年满十四岁,皆赐府第,搬出宫 廷。 不过当今圣上年轻,尚无子嗣,所以东罗宫目前大门深锁。 罗清宫内御书房,正好位在中庭东方,窗户对着远处的东罗宫,遥想那幼时居所,彷佛可见高墙内,如今木已秃,叶落满地的深秋景致。 「皇弟所呈密件,朕详细阅览,万花城民风淳朴,物资丰足,衣食无缺,万大人果然是好官,如此朕就放心了。多亏有皇弟当朕耳目,不辞辛劳下乡暗访,体察民情,让朕了解众官作为、百姓诉求,朕……」罗宋忽然住了口,望着六皇弟的背影,看他目光眺望儿时居住过的东罗宫,心思远不在此。「皇弟,小常乐近日可好?」 罗谦一怔,转过身来。一把扇子搁在茶几上,白皙无瑕脸庞、精致五官比女子艳丽,更令百花失色。 「皇兄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罗宋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同望着窗外远方。「朕偶尔会想起在东罗宫的生活,最常想到的便是小常乐的笑声。那几年有小常乐在的东罗宫,气氛特别不同,就连性情暴躁的大皇兄都宠着小常乐。」 「皇兄有心,日理万机还记得她,可惜流水无情,她已经完全遗忘过去,不可能再想起。」罗谦略一停顿,扬起嘴角说:「皇兄一定想不到,那小丫头已经有人去提亲了。」 罗宋闻言满心讶异,回头深深看着他,看他神色淡然,满不在意。他当真完全不在意? 「皇弟,你是否有兴趣到江北走走?江北凤凰县景色优美,听说凤凰城乃烟花之地,街红柳巷多,博奕出名,凤家凤王酒、虎家虎霸酒,双酒天下飘香,凤凰城日夜笙歌,又名欢喜城。」 罗谦闻言便明白皇上要他前去的用意。有赌博的地方油水多,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多,还有名闻天下的凤王、虎霸酒助兴,至今却不曾听说出过乱子,的确是个稀奇之地,值得去走一趟,探个究竟。 「皇兄,江北一行,可否延到春后?」 罗宋笑望着他,点了点头,「皇弟有要事,尽管去办,江北一行,不急,慢慢来。」 罗谦浓眉聚拢,喉咙已开,话未出口,他又把嘴巴闭上了。皇兄那口气显然是误会他是为了小乐要嫁人一事而留下,事实却不然…… 虽然有陈太医帮忙,可惜那位神秘大夫的身分还是没能查出来。 这人到底是谁,小乐究竟为什么要帮忙隐瞒身分? 常乐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蓝天迷人,虽然阳光刺眼,不过深秋里难得有这样的温暖。她从一早就来到了城郊的承恩寺作画,在这儿已经画了半天,人有些累了。 她搁下笔,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享受温煦阳光,青黑的脸上安逸祥和,正打算午睡片刻,上头忽然传来令她全身紧绷的声音。 「妳怎么会在这里?……在画承恩寺?」 一片阴影笼罩,照不到阳光的脸儿微凉,她张开眼睛,看见罗谦的目光从她的画纸上移了过来。 「六爷!」她赶紧坐起来,正要起身,罗谦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这么巧他这一坐,就坐到了她裙子上。 她左右看了看,不见他的随从、侍卫。他怎么又一个人出来? 「这寺庙有什么好画的?」一把扇面微偏遮了半脸,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没有看她一眼。 「日前有位富商夫人托家父纸刻承恩寺全貌,打算捐赠给承恩寺当作镇寺之宝,所以我帮忙爹来画承恩寺。」常乐脸儿微烫,轻轻拉扯裙子不得,窘迫地开口:「六爷……你压着我的裙子了。」 「街头上议论纷纷,说妳不顾常欢反对,主动答应柳南城提出的交换条件,让柳南儿先嫁给常欢,妳再与柳南城完婚。此事当真?」扇面轻摇,目光远望,对她的软声充耳不闻。 她无法移动,无法起身,坐在那儿全身紧绷,连呼吸都不自在。 「嗯,我去见过柳姑娘,她温柔婉约,人又漂亮,与家兄非常登对。二哥能得贤妻,将来定有幸福。」六爷靠得太近了,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清爽中带着淡淡香甜味的气息,非常的好闻,非常的熟悉和习惯……她一怔,发现自己用错词了,六爷身上的味道,她怎么可能会熟悉又习惯。 莫名地双靥更加烫热,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扯了扯裙子,沮丧地望他一眼,「六爷……你起来一下好吗?」 罗谦一双美眸娣了过来,理直气壮,口气傲慢,「妳敢要本王直接坐在草地上吗?」 也就是说,他不想弄脏衣服,才故意坐在她的裙子上― 常乐顿时无言,默默地坐在那儿,连委屈的脸色都不敢摆。 「柳南儿美丽贤淑,配得上常欢,人家是金童玉女的组合,那妳和柳南城呢?本王听说柳南城相貌不差,性情敦厚温和……」罗谦轻蔑的目光落在她青黑的皮肤上,刻意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更没忽略她摆放在身前的那双手。他冷冷一哼道:「小乐,妳还真自私,只顾及常欢的幸福,这柳南城却得娶妳牺牲自己的幸福。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似乎有意惹恼她,不过常乐不恼也不气,甚至赞成他的说法,平静的解释道:「柳大哥是好人,我自然是配不上的。我跟柳大哥说过了,双喜临门是权宜之计,待家兄迎娶柳姑娘后,我与柳大哥的婚约就不必当真了。」 「妳不嫁柳南城?」罗谦闻言,瞇眼看向她,眼里看不出喜怒,声音却忽然紧绷。 话一出口,常乐才警觉习惯了对他吐实的自己,这回真的过于老实了。她急忙向他恳求道:「六爷,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家兄知道,一直以来他为我做得太多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罗谦胸口起伏,眼神有着复杂的情绪,握着扇柄的指关节泛白,他忽然瞪着她切齿道:「妳还是一样,还是一个样,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她张着无辜的双眼,脸上一片茫然和空白,对他突然咆哮起来的举动有些惊慌和惊吓,这时候脑海里却猛然窜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样对着她破口大骂,两个声音几乎重迭在一块儿,只是那个声音好遥远,她听不真切…… 他住了口,忿忿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的心脏莫名狂跳,望着罗谦手上那把白扇,乌黑发鬓,白皙好看的耳朵,努力想要把那个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她却望着他半遮面的侧颜,忽然发怔,脑海里那个声音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阳光刺眼,一旁凉亭上停着一对鸟儿发出唧唧的叫声,她缓缓低下了头,满眼迷惘。 五年前她曾经出过一场意外,记忆因此缺了一大块,遗忘了好几年的时光,那几年发生的点点滴滴,都是后来听哥哥们说,才把记忆补上。 只是从那以后,她偶尔会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那好像是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喉咙破破的,声音嘶哑难听,一直对着她不知道在吼些什么,她从来都无法听得真切,或者她在梦里听得清楚了,醒来却什么都忘了……那是谁呢?二哥说,那一定是大哥,大哥嗓门较大,爱吼人。但大哥从来不吼她啊,就连拉高嗓门和她说话都不曾有过;而脑海里那个声音,却感觉是时时在吼骂她…… 她不知不觉又抬起头,望向身旁的六爷! 「妳要本王隐瞒,不坏妳的大计,于本王并无好处,为什么本王得答应妳?」罗谦冷冷一哼,完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 思绪猛然中断,常乐有些不平,又不敢发怒于他,只好轻轻的咬唇道:「六爷,你要乐儿诚实以对,乐儿对你一向不敢隐瞒,但倘若对你坦白的下场是如此……乐儿以后不敢全盘对你说了。」 「小乐,妳竟敢威胁本王?」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杓,轻轻抚摸着她颜色浅淡的头发,一双瞇起的俊眸逼近了她。 他把脸贴得太近了,幸好中间还隔着一把扇子,不然只怕她发烫的脸颊要着火了。 「乐儿不敢……只是希望六爷成全乐儿的心愿。」她细柔声音语带着恳求,两只手却牢握在胸前,很怕自己一不小心,管不住自己的手,推他一把,惹恼了他。 罗谦啾着她那双畏惧自己的眼眸,胸口急速起伏,捧着她后脑杓的手掌差点用了力。 他迅速的放开她,站起身来,背对她。 她坐在那儿,慢慢吐了一口长气,才仰起头颅,狐疑地凝望他一身红色袍服。 罗谦站在她的画纸之前,低头凝思半晌,稍稍平缓了怒气,才把目光移到画纸上。 那张纸摊开在平石上,旁边搁着毛笔和砚台。纸上的承恩寺已经勾勒出轮廓。 使用于刻纸的底画,和她过去作画的方式不同,画起来要多费些功夫,不过看她已经驾轻就熟了…… 「我问妳,妳不嫁柳南城,未来有何打算?」 常乐想站起来,却发现不知为何她腿软了,坐在那儿起不来。听见六爷的话,她怔了一下,轻轻咬唇,若有保留的回道:「乐儿年纪还轻,不急于对未来做打算。」 「妳十七岁已是成婚之龄,看看妳自己是什么德行,妳错过一个柳南城,等于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难道妳想一辈子留在家里吗?」 他的话相当冷血,相当难听,但他说的却是事实。她这副犹如夜鬼的模样,会有谁敢娶她?今日若非有一个柳南儿钟情于她二哥,也不会有一个宠爱妹妹的柳南城提出交换条件说要娶她。 她想起日前到柳家,柳大哥一见着她,整个人僵硬,脸色发白的模样……原来他只听闻常家女儿生得怪模怪样,未曾亲眼见过她的模样,着实是被她吓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想也真愧疚。她当真不是有意惊吓柳大哥,只是街坊邻居已经习惯了她的模样,以至于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外表会吓到人。 「乐儿留在家里孝顺爹娘,我想爹娘和兄长不会反对。」她乐天知命,天生如此,她自然得接受。 她很庆幸她的爹娘和兄长都很爱她,他们都说舍不得她嫁,要把她留在家里作伴。不过她也很清楚,也是因为她嫁不出去,她的家人才会这么说。 「这么说来,妳不打算嫁人了?」罗谦背对着她,始终不曾转过头。 「嗯,这是乐儿的命。」轻柔声音没有怨叹,柔声接着说:「这辈子无姻缘,心内也不会有牵挂,清心寡欲,我可以做我喜欢的刻纸,过我想要的生活,自由自在,反而是好。」 罗谦听完,半晌没有动弹。阳光刺眼,她瞇眼看着他的背影,发现她发软的双腿似乎可以动了,这才缓缓站起来。她心内仍然记挂着二哥的婚事,担心被六爷给坏了事。 「六爷……」 「常欢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为什么得成全他的好事?」她未开口,他都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他却偏不如她的意。 「六爷,家兄过去有得罪之处,乐儿向你道歉。」她绕到身旁,对他深深鞠躬致歉,头不敢抬,清音温柔,「六爷,若有乐儿能够效劳之处,乐儿都愿意去做,能不能请你看在娘的份上,让我二哥顺利成家?」 罗谦瞪着她的头顶,眼里几乎着了火!扇面底下那完美朱红的唇却忽然扬起,带着慵懒傲慢的口气,顺应她的话道:「小乐,话是妳说的,本王要妳做什么,妳都愿意?」 常乐弯着身子,全身一僵,忽然有一股冷意打背脊里窜起,头皮阵阵发麻,她立刻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已无退路。……但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六爷再怎么刁难她,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分吧?「不知六爷……希望乐儿做什么?」她缓缓抬起头,满眼忧心仲仲凝望于他。 他瞇眼凝视着她,扇面不曾离开过脸庞,只对她露出一双俊眼,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希望她做什么? 他真正希望她做的,倘若他说出来,只怕她顾不得常欢的幸福,马上拔腿就跑了…… 「说实在话,我还真不知凭妳能为我做些什么?」他轻蔑地道,冷血地笑了一下,把问题丢回给她,嘲讽道:「小乐,别说本王欺压妳,这回本王就让妳自己说好了,妳说说妳有什么本事,能够为我做什么呢?」 那张忧虑的脸儿顿时转为困扰。他乃皇家中人,贵为王爷,要什么不可得?有什么她能为他做? 常乐低下头,目光落在画纸上,双眸有一刻明亮。她没什么本事,比较有信心做得来的,大概也只有刻纸属强项,不过六爷会有兴趣吗? 她踌躇一会儿,也想不到其它的,抬起头来对他道:「六爷,若你不嫌弃,我刻一幅『傲雪腊梅』送你好吗?」 罗谦一脸不屑,瞇眼对着她窘迫的脸儿看了好半晌,直到她头低垂,泄气地不敢再抬起来。「刻纸?妳拿张破纸就想把本王打发,妳当本王傻了吗?」 「六爷,刻纸是极费功夫的一门艺术,像细纹刻纸线条繁复,图形多变,必须学会很多技巧,如锁铜花、田交田、照眼心、金田字、鱼鳞纹等一百多种图案,起刀落刀得干净利落,稍一不慎就毁了心血,得重头再来。那绝对不是一张破纸!」 她爹的真功夫,即使是六爷,也不能诋毁。 「哦?妳要本王承认那不是破纸,好,本王就收妳的刻纸,不过刻纸内容得由本王来决定。妳若能刻出本王满意的作品来,本王就成全妳的心愿,并且收回前言,向妳道歉!」傲慢的口气,与其说认同了她的话,不如说根本是在戏弄她,揶揄她。 她当然不会也不敢指望六爷当真向她道歉,不过刻纸是需要创意、相当费心血的技艺,却被他说成一文不值,她必须为爹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争取六爷守密。 「好,六爷希望我刻什么?」花虫鸟树,山水风光,四季美景,她自认已经难不倒她,虽然刻纸功夫还远不如爹来得精致,不过她爹一向赞她画工了得,慧心巧思,作底画堪称出神入化了,这回也才放心让她来画承恩寺。 「这个嘛……本王若出难题,怕妳说本王欺负妳,若是出简单了,未免也太轻瞧妳。这样吧,刻纸题目,妳明日一早到府中来,本王再出给妳。」 他是一时想不到可以为难她的题目吧?常乐默默点了头。二哥一再交代不能靠近六爷,这回她却得上六爷府中去,这事可不能给二哥知道。 罗谦啾着她,直到她点头应允,他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方才放松。他很快的转头看向别处,目光落在双月湖畔。 深秋的湖面,微风轻荡着波光邻邻。 他望着湖水,忽然问她:「妳看这湖……美吗?」 常乐正苦思着如何瞒过二哥,罗谦突来一语,打断她的思绪,让她愣了一下。 这湖,美吗?这话若是出自喜爱山水的五爷口中,自然合理,一点也不突兀,可眼前问她这话的人,是眼高于顶,高贵傲慢,平常很爱酸她,嘲讽她,捉弄她的六爷,就算他也爱好山水,应该也不会同她讨论……难道要她画这湖吗?她望他一眼,才望着一湖美景。 「承恩寺内有名的双月湖,绿柳环绕,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静美。」她微微一笑,若要她纸刻双月湖,那就太好了。 他眼一瞇,没有半句话,扇子「啪」地一声闭合,然后转头就走了。常乐望着六爷艳红的袍服逐渐远去,对他最后那一问,仍然摸不着头绪。 她望着那抹红,直到消失,心里忽然浮出疑问。她似乎没有见过六爷穿大红以外的颜色,为什么六爷这么爱穿红呢? 不过老实说,能把大红穿得如此合适的人,除了六爷,应该也没有第二人了。 明日一早,上惠亲王府……她眼里摆着困扰,目光接触到画纸。就告诉二哥,她在承恩寺作画好了。 她轻轻一叹,希望事事圆满。 暗夜寂静,一轮明月当空,疏影千点,风吹树梢,窸窣有声。 林园之中,树影之下,有一人驻足。点点月光,随着轻风摇曳,晃晃闪闪在他脸上。这张脸,面如傅粉,嘴唇鲜艳,娇贵俊美得令人惊艳。望月站在夜幕之中,几步之后,默默守着主人,不敢出声。 夜深沉,三更已过,不知何故,主子今夜还无睡意,已在庭园徘徊多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望着主子平时总是遮在扇面之下的俊颜,想起了桂太妃来。 桂太妃乃主子生母,生得极为艳丽,主子俊颜便是遗传太妃绝色。 据他所知,桂太妃年轻未入宫之前,与常夫人是旧识,两人感情极好。 主子出生那年,常夫人也同时生下孩子,可怜她的孩子一出生就不幸夭折了,太妃却因奶水不足,无法亲自哺育主子,常夫人因此入宫成为主子的乳母。 也因此,常姑娘才与主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唉…… 罗谦忽然转过头来,娣他一眼,「叹什么气?」 望月一怔,惊觉自己出了声,干扰主子,赶忙下跪道:「小的该死,小的……小的是想起桂太妃和常夫人……想到……想到常姑娘出生……」 他头不敢抬,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没了声音。 「退下!」罗谦皱起眉头。 「是……」望月赶紧起身,站远了去。 「哼……」这望月眼中就只有常乐,他若知明日一早他的「常姑娘」会过来,那表情肯定精采。想想他倒是有几分期待早晨的到来了。 不过这望月,没事想到小乐出生做什么? 哼…… 一双深邃俊目落在深静幽园里,被打扰的思绪中断了,俊颜冷如冰,却已经止不住倾巢而出的回忆! 多少人会记得自己两岁时的事?如果他说他记忆深刻,又有多少人会相信? 他确实记得! 那天,大雪纷飞,他缠着乳母不让她出宫。 那时乳母身怀六甲,腹中胎儿刚满八个月。 他独占欲强,有时见乳母捧着大肚子,一脸慈爱地凝视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把他遗忘在一旁,他便吵闹不休。 那天他午睡醒来,见乳母又双手护着肚子坐在床沿假寐,嘴里轻轻哼着歌。他发现自己又被忽视了,一时气不过,爬起身,狠狠往乳母肚子上踹了一脚!乳母没来得及反应,一惊便从床沿跌了下去,重重摔落在地,大叫一声,不久他便看见她裙下染满了血。 他整个人吓傻了,呆站在床上,看着太监、宫女跑进来。有人喊着叫太医,快点叫太医,不要动她…… 有人靠近他,要将他抱出去,他大力挣扎,跑下床紧紧拉着乳母,哭着喊她、叫她、摇晃她。 他最后被乳母抱进怀中,才停止了暴动。 那天,乳母提早临盆,生下不足月的小婴孩,有惊无险,母女均安。 只是,这婴儿却像一块黑炭…… 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因为他狠狠踹了那一脚,把她踢黑了? 他心怀愧疚地问乳母,只见乳母微微一笑,安慰他说,刚出生的婴儿都像块黑炭,只要细心照顾她,等她慢慢长大以后就会变成小美人。 小美人,取名常乐。当时年纪很小的他,确实因为乳母的一番话,暗暗松了口气。同时既怀疑又好奇黑炭究竟要怎么变成小美人?这块小黑炭终究是因为他没好气的那一脚而提早来报到,好歹他也参与了她出生那一刻,好奇心已经被严重挑起,他因此坚持接下来的不可思议的演变过程也一定要亲自参与。 从此以后,他便抱着质疑和期待的心态,在母亲的同意之下,常常跑去常家「细心照顾」她。 他学大人的模样,她饿,他喂她吃;她困,他陪着她在床上睡,轻轻拍着她。 当时他太小,而她太脆弱。 经常他喂她,却害她噎着,差点小命归西;陪她睡时,忍不住抚摸她虽然黑却异常柔嫩好摸的肌肤,又把她的脸皮戳破好几次,弄得满脸是血。 常喜、常欢护着妹妹,几次背着乳母偷打他,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人下场当然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因此缘故,后来小乐会走路、会讲话了,看到他就像见鬼了般,每次都是脸色煞变,拔腿狂奔,一次又一次惹恼了他。 直到她满四岁,还是一块黑炭,发色浅淡,附近人家看到她总投以异常眼光,常家人怕她外出被欺负,渐渐不让她出门。他见她的笑容愈来愈少,对他充满敌意,内心异常愤怒,便不顾众人反对,不顾她的意愿,他坚持为了看这块黑炭怎么变成小美人,硬是拖着她回宫,准备不分日夜「细心照顾」她。 他为了让她尽快蜕变,找来太医帮忙,宫里每天为她煮药、炖补。 她哭了好一阵子要回家找爹娘、找两位哥哥,他都不理会,她后来渐渐不哭了。 那段时间他天天守着她,有时会带她出宫走走,若有人敢对她投以异样眼光,或对她摆出嫌弃的脸孔,他都以皇子身分对这些人严加惩治。不出数月,全京城上下都识得皮肤异常的常乐,同时再也无人敢对她说长道短。 那几年,他亲自喂她吃饭,陪她沐浴,帮她更衣,还让她睡在他的床上,亲手帮她盖被,抱着她睡。 他倾尽全力照顾她总算获得回报,她从惧怕他,到渐渐习惯他,依赖他,黏着他…… 那位神秘大夫起码说对了一件事,她幼时身子骨差,是他每天命人为她熬煮补药,亲自喂她……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忘了他到底是心存愧疚,或真只是为了看一块黑炭如何蜕变为美女,总之,他把重心放在她身上,养了她好几年,一直到她十二岁…… 冷风掠过树枝袭来,一阵宪章的声音,一阵寒冷冻醒了他。 四周依然深黑幽静,月光略略偏移,在他的脸庞上造成浓重阴影,深刻了他的轮廓线条,俊颜变得严肃冰冷。 这湖,美吗? 撕裂了他俩的戚情,在他的心中造成裂痕,他每每望着湖泊,就想起那一幕深冷的冰湖,吞噬她小小的身子,她满脸泪痕地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的决然,任凭自己坠落!这湖,美吗? 承恩寺内有名的双月湖,绿柳环绕,湖水清澄,自有一份静美。 她已经彻彻底底遗忘了,她把过去的自己,把他都抛在了深湖之中! 第四章 深秋朝阳渐渐拉起,从地平线放射出来的光芒,在轻烟云彩中摆弄着光影。当旭日跃升,骤然吐出万道的霞光,把整个惠亲王府给照亮了!望月以为自己看错了,拚命揉着双眼,一看再看又看……「常姑娘?」 万丈光束之中,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儿,脸上的黑,不知是原色,还是光芒笼罩下的阴影。 一时之间,他难以辨别,深怕错认了。 是她吗?还是他的错觉?他回头看看,身后的背景的确是王府,那么就不可能是她! 「早,望大哥。」柔声温暖,暖如人心,这绝妙令人赞叹的声音,却不会有第二人! 「常姑娘……」犹如酝酬灌顶,望月整个人清醒了。是她的声音!真的是常姑娘!她、她来了王府?望月一怔,冲下台阶,连忙问道:「常姑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是常夫人,还是常老爷?没有关系的,妳慢慢讲!」他心跳如擂鼓,手足无措,慌张难以形容,紧张得差点要断气了。 「不是的……望大哥,六爷叫我一早来王府找他。」 她想六爷是贵人多忘事,他忘了交代府中人,所以她来到惠亲王府,就被挡在门外,等候大门侍卫去通报,这会儿才见到望月。 「王爷……是王爷找妳来的?」闻言,望月差点瞪凸了眼。 常乐点点头。 望月一愣,看看还站在门外的人儿,他眼眶都快喷泪了! 「常姑娘,请!快请进……请进、请进!」声声打肺腑里出来,激动得全身颤抖,赶紧往旁边站,鞠躬哈腰伸长了手招呼。 守门侍卫看着望月,看得一脸古怪,却不敢作声。人家可是王爷面前的大红人,形影不离的随从,连府内总管都得敬他三分,小侍卫更得罪不起。 「……谢谢望大哥。」她轻声道谢,被他万分激动的模样给吓着,却也不敢多问……他这是怎么了?她被望月一路请进王府正屋,府内建筑气势宏伟,雕梁画楝,富丽堂皇,就跟六爷的人一样显贵。 她大哥在五爷底下做事,她偶尔去找他,有机会出入德亲王府,倒也看惯了王府的气派,没被吓着。不过她记得初次入德亲王府,倒也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害怕,感觉挺自然自在,没有距离感。 「常姑娘,请往这里走!」望月依然激动万分,声音夹杂着哽咽,脸上更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窘,嘴角偶尔莫名的上扬。 「好。」她也不知道要走哪儿去,一路跟随望月走过主屋回廊,穿过中庭花园,又在一片林园之中弯弯绕绕,走了好一会儿。 「常姑娘,请进!」望月停在一道白色的圆形拱门之前。 常乐缓缓抬起头,脸上绽放惊讶,剎那间被眼前的美景给吸引! 圆形拱门藤蔓疏落,粉墙上成串紫色小花垂挂,满眼的紫,幻丽如紫色瀑布,把她看傻了。 「好美……」让她几乎忘了此刻已是深秋,即将进入冷冬时序。「这是什么花啊……」她从未见过这种花、小小的花瓣,浅浅的紫,交迭成一长串,一串一串编织成一幅如梦似幻的紫色花海,随着晓风摇曳。 望月一怔,望着这一片早已看惯了的花海,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反而是因她的开口,而被花名给困扰了。 「呃……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花,这是好几年前爷带回来种的,这两年开得特别茂盛……是啊,真是漂亮。」他望着她小脸上的惊喜和憧憬,咧嘴傻笑附和。 是六爷种的?常乐的心情一下子从高高的云端落回到现实里,满眼的喜悦被冲散了。 「望大哥,请带路。」 「是,常姑娘请往里走。」 她垂下脸儿,跟着望月默默走进拱门内。 不知道六爷会出什么题目?虽然她自觉不管六爷出什么题目,她应该都能够画得出来,前刀刻得好,但不知为何内心仍然忐忑不安……终究是那位总爱戏弄她、嘲讽她的六爷啊!嘎……一声很轻缓的开门声。她抬起头,见望月很轻、很慢的推开两扇门。她以为门一推开来,就会看到六爷那一身红,那一把白扇,那醒目的乌黑长发,心跳不由得加快,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常姑娘,爷在楼上,请进。」望月不知为何放低了音量。 原来是一楝楼阁,绮窗敞开,冷风灌入,墙上挂着许多书画晃动,楼梯就在右侧墙边。 望月往旁一站,对她摆了「请」的手势。 「我……一个人上去?」她望着长长阶梯,忽然莫名地有股想逃的冲动。 「是的,爷就在楼上,常姑娘请直接推门进去。」望月对她点了点头,满脸笑容,眼角还闪着……泪光? 她一怔,不敢再看古怪的望月,伸出两只青黑的手,拉起裙子,拾级而上。 望月始终站在楼下仰望,视线逐渐模糊,脸上爬满了泪,直到她消失在楼梯尽头,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用手掩面,捂嘴痛哭了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主子终究……终究…… 楼梯的转角只有一扇门,门半掩,里头寂静无声。 「……六爷?」常乐声音很轻,本想敲门,想起望月的话,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窗门闭着一室昏暗,扑鼻一股淡淡优雅的清香,她认出来那是六爷身上的味道,六爷在。 只是,为什么要在这么幽暗的地方见她? 「六爷?」 她瞇眼等了一会儿,慢慢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一层薄薄淡淡的晓光从四垂的帘幔边透出来,是室内仅有的光线来源,她也才渐渐看清楚里面的摆设,靠近窗台两旁有长榻,卧榻旁的茶几上搁着几本书,书边还有一件衣服……好像是红色? 「六爷?」这又是故意捉弄她吗?他把自己藏到哪儿去了?她如果擅自把帘幔拉开,让满室阳光照进来,又怕惹他不悦。在这个完全陌生又昏暗的空间里,常乐很缓慢的移动脚步往里面走,直到伸手碰着画屏……有了!六爷定是在屏风之后! 「六爷。」轻声唤,不敢抱怨,画屏之后更是幽暗不清,走了几步,她一个不留神,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整个人往前扑倒! 她呀地一声,以为直接摔在地上,不料却没事…… 原来前面是一张床榻,铺着一床柔软的床被……被子高高隆起。她摸了摸,好像是个人―她压在谁身上? 鼻息间始终围绕着熟悉的清雅香味……六爷? 「啊……」她吓得倒抽了口气,腿软爬不起来。 「大胆!」床里人被惊扰了,低哑嗓音吐出怒意。 确定是六爷的声音,被子里的人是六爷,她竟压在六爷身上!脑袋轰地一声,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惊慌地赶忙爬起― 一只手却被牢握住! 她已经叫不出声音……被子里的人彷佛有一瞬间停顿,握着她的手愣了一下。就在她以为有机会挣脱而喘了口气时,她还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忽然有一股力量将她拖上了床!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倒在床上,四肢被压住了! 她脸上披覆了冰凉柔软的发丝,呼吸里尽是六爷的气味,她吓得六神无主,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梦……」他跨在她的身上,拨开垂落她脸儿的发丝,在幽暗之中凝视着她,用指腹轻轻抚揉着她极细极嫩的脸颊,声音沙哑地吐出难以置信的低喃。 常乐睁着眼睛,胸口起伏,心跳很快,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好不容易才打开喉咙,「六……」 爷!来不及喊出口,她的嘴巴忽然被堵住! 罗谦捧住她的脸,吻住梦里的人儿……是这柔嫩的小嘴,是这抹淡淡甜香,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他梦里记忆的人儿,如此深刻,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 这是一场梦,他怎么做都无所谓,毋须顾忌。 呜!常乐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眸,无法制止他,紧闭的唇齿被挑开来,一股湿滑软溜的感觉充斥,和她的舌头交缠在一块儿,充满情欲,充满紧绷的气息。她不停挣扎将他推开,他却像铜墙铁壁推不得,紧紧环抱她,吸吮她,强占她的吻里却又有着令人莫名心痛的柔情…… 她两手抵在他的胸膛,贴着他急速的心跳,和她的心跳一样快,她渐渐停止了挣扎,意识逐渐恍惚模糊,动作变得迟疑了起来。 怔仲之间,她对这样的吻,还有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里的索抱,身体彷佛记忆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伴随着阵阵心疼,像波波荡来的潮水,不停刺激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内心深处彷佛想确认什么,拚命的想要抓住一种不知名的记忆,她终于一动不动,任凭他紧紧把自己给抱住,强势而又温柔缠绵地吻着她…… 他真的抱住她了吗……怀里的人儿如此温暖,娇小身子触感如此真实,吻着她的感觉如此甜美,如此令人心动,简直令他难以相信这只是一场梦! 他的双手忍不住颤动,贴着她的背,一只手滑向她纤细的肩膀,由颈窝伸进她的衣领里,他想更贴近她,触摸她的每一寸肌肤,满足现实里再也不可得的渴望……直到他的手指毫无阻隔地贴住她的胸口,她的皮肤传来他微凉渗汗的指温,常乐才猛然一震,脑袋一片空白,全然清醒,急忙推开他的手,别开了脸去! 「六、六爷……」她听到自己呼喊出的声音却带着虚弱的呻吟,蓦地一股火热冲上头顶,窘迫得无地自容,她还被压在他身下,被他紧圈在怀中!「……放开我……」 软柔无力有如娇吟声,明明更令人销魂,罗谦听来,却像是被人兜头倒下一盆冷水,剎那间冲熄了滚烫的欲火,清醒过来! 他张开眼睛,在昏暗中瞪着怀里的人儿,尽管看不清,嗅着她的气息,满手满怀是她的体温,他很清楚他拥抱在怀里的人是她,真真实实是她―不是梦! 「妳……妳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幽暗之中,他的声音咬牙切齿传来,听得她头皮发麻。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双臂充满力量,好像恨不得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掐碎似的,狠狠的抓痛了她,又像嫌恶她身上的味道似的,猛然把她推开了。 她呆傻傻浑身酸痛躺在床上,还来不及开口,身上的重量就不见了。他跳下床去,「砰」地一声,画屏被他推倒在地!他拉开帘幔,霎时曙光乍现,充满整个房间。常乐缓缓爬起身,望着他…… 他垂肩长发被清风吹起,闪耀着乌黑柔亮的光泽,显得耀眼夺目,和他身上丝柔的白色寝衣形成美丽强烈的对比…… 他站在光晕之中,刺目迷人的光芒投射在他脸上,把他一向遮掩在扇面底下的绝色之颜照得无比清晰! 他面庞白皙,唇若涂朱,肤质完美无瑕,貌美如冠玉,却在十足艳丽之中,又存在一股英俊之气,娇贵而高傲……她低下头,望着颜色青黑惨淡的两只手,莫名地有一股痛楚直往心底深处钻去,她眼里一片迷惘…… 弄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她看着六爷的俊美,她会觉得心痛?…… 为什么心痛之中,彷佛又为谁疼惜……疼惜谁? 耳边依稀又传来那串咆哮的声音,那嘶哑的嗓音……她快想起来了,紧紧握住了双手― 「滚出去!」 剎那间断了思绪,脑袋化为空白……她有种快想起来的感觉,却被罗谦给打断了。他的吼声咬牙切齿,她从床上爬下来,面色难堪,饱受惊吓,从他身边跑过去,夺门而出,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在楼下等我!」 一个命令下来,她原想充耳不闻,背后又传来一声恫喝! 「别忘了约定!」 约定……二哥的笑容在眼前晃,常乐停在门口,缓缓点头,两手抱着几乎无法承受的心跳,缓步走下阶梯,直到最下一层,她一阵脚软,坐在那儿,忽然楼上又传来吼声! 「望月―你上来!」 她抬起头,看见一抹人影背对着僵立在门口,半晌没有动静…… 「望……月!」楼上的声音已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寒毛直竖的地步,连她都打了哆嗦。 她见到望月转过身来,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嘴角却高高扬起,冲着她一笑,从她身边穿过,咚咚咚地上了楼去……「爷,小的在这儿!」她坐在阶梯上,一脸窘迫,满心尴尬,心慌意乱,压不下颤抖的情绪,无法思考这一连串的脱序是怎么一回事。 望月上去了,不久又传来罗谦阴森森的声音,她隐约听到! 「……你干的好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吹动墙上的画、花瓶里的花,常乐一阵瑟缩,浑身打颤,双凤眼硬是瞠得好大,连嘴巴都开了,直望着一人走出楼阁…… 那是望月?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张脸变形,走路一拐一跛,踉踉跄跄,还在庭院摔了一跤又爬起,渐行渐远,逐渐消失了身影。 「小乐。」低沉冷然的声音响起。 她肩膀一颤,缓缓转回身。罗谦已经梳整好,一身整齐地下楼来。「……六爷。」她只是瞥见那红色身影,双靥立刻像着火般滚烫,眼光不知摆哪儿,心跳得厉害,羞窘地垂下目光。 罗谦坐了下来,依然是一把素白扇遮去半张脸。 「望月这阵子精神恍惚,行事鲁钝,错误百出,吓到妳了。」 她回想起打她一入府中,望月确实是一连串的古怪行径。这么说来,他是以为六爷已经醒了,甚至忘了通报六爷一声,就叫她上楼去了。原来如此,难怪六爷如此生气……不过也把他打得太凄惨了些。 六爷这一说明,顿时解了她心中谜团,让她稍稍松一口气。只是…… 常乐摇摇头,没有作声,也不敢看他。滚烫的脸颊依然像火烧着,嘴唇肿胀,口腔里充斥着他的气味,身子更记忆着他的体温和力量,她光是站在他面前,都已经双脚抖动,快站不稳了。 「不过,妳也真愚蠢!没见本王在睡吗?上楼一见不对劲就该下来了,妳还蠢得滚到本王床上,难不成妳想诱惑本王吗?凭妳这姿色!」罗谦又恢复了傲慢嘲讽口气,大大损了她。 「这是因为六爷平常爱捉弄乐儿,乐儿以为这回又是六爷的把戏,因不想惹怒你,才不敢下楼。房内昏暗看不清,乐儿是不小心绊倒了,才跌到床上,我才……不敢有非分之想。」她硬是把「不想诱惑你」吞了回去。 不过,被他这么一骂,这一冤屈,她满心不平,怒气支撑之下反而渐渐站稳了脚步,稳住了心情,更觉得她的羞窘不安实在是多余,六爷还是六爷,傲慢自满得令人生气。 罗谦啾着她,扇面底下嘴角微扬,嘴上却冷冷一哼,「小乐,我可警告妳,是妳自己爬到本王床上,本王是睡胡涂了,梦中以为是美人投怀送抱,才会吻了妳。这事妳若敢传出去,闹到太妃耳里,惹得太妃生气,逼迫本王给妳一个名分,妳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乐儿不会这么做,请六爷安心。」她避他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傻到自己去张扬。话说回来,既然他有顾虑,她应该就不用担心他府里人多嘴杂,可能不小心把事传出去,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 「嗯……本王暂且信妳。该来谈正事了。」罗谦指了一张离他最远的椅子,「别站在我面前碍眼,坐那儿。」 她一个平民小百姓,平常哪敢尊卑不分,枉礼废仪,在贵为亲王的他面前坐下来,若被娘知道,娘可会生气。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更不敢站着碍他的眼,况且她也想离他远一点,于是乖乖去坐了下来。 她低头坐着好半晌,满室寂静无声,不知为何,罗谦忽然不开口了。 「六爷……不知给乐儿出什么题目?」她缓缓抬起头,意外地和他一双深邃美目对个正着,她赶紧把目光拉到那把素白扇面上,却彷佛看见他朱红软热的嘴唇,不禁脸上一热,心跳加快,哪儿都不敢看,赶紧又把脸儿低了下来。 「题目嘛,本王还没想……」见她微微颦眉,他眼一瞇,立即改口道:「我想到了。小乐,妳以此楼院为背景,将本王形貌刻入纸中,要栩栩如生,彷若真人。若能办到,本王就保常欢的未来幸福。」 「刻……六爷?」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出这种题目! 「妳『克』不了我。」 他不知是说笑,还是一语双关看轻她的本事,不过以六爷的性格,她想应该是都有吧。 「六爷,能不能……换一个题目?」她不想逞口舌之能,也不敢顶撞他。以此楼院为背景,表示她得经常出入王府,要想画下他的形貌,刻划得唯妙唯肖,她更必须经常来见他,看着他,才能描绘出他的形影来。再说,他的脸容总藏在扇面之后,要画他实在困难……更何况,她一点都不想画他。 「妳说能不能呢?」 他深邃目光娣视她,直到她把头低垂,认命地深深叹息……认清了不可能更改题目的事实。 飕飕冷风直透身骨,冷到他牙齿打颤,全身冻僵,四肢几乎没有了知觉。 他本以为早上那一顿讨打,已是主子给他的惩罚,一整天他还暗自窃喜侥幸逃过一回,未料主子只是白天忙着处理事情,要等到深夜有空才来责罚他…… 望月打着赤膊,跪在楼院外头,头上顶着一个装满了水的大木桶,木桶底下戳了一个小洞,水慢慢滴在他的头顶,浸湿他赤裸的身躯,一阵冷风袭来,浑身冰冷到疼痛。得等大木桶里的水流干了,他才能起来。深夜寒风刺骨,这种惩罚当真没有几人受得了。 「你不服吗?」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看到月光拉长了一条身影,靠近了他,他顿时整个清醒过来,紧紧抓着头顶上的木桶,颤声道:「启禀爷,是小的错,小的心悦诚服。」 罗谦瞥一眼他头顶上的半桶水,要到一桶水流到半滴不剩,这望月还有得跪。 「你翅膀硬了,连本王也胆敢戏弄!」他若不加惩处,以后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小的知错,不过爷,小的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冷得直打哆嗦,话说不稳,脸色惨白,望月却高扬着嘴角,仍然心喜心悦。 「你!」罗谦瞪着他,俊美脸庞咬着切齿痕迹,「你到底想要怎样?你傻了吗?」 「爷……小的忘不了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爷把常姑娘找回来,不也是如此吗?……爷所思所想,望月尽力而为。」主子不承认没关系,他被惩罚也没关系,只要常姑娘回到主子身边,他受再多的惩罚也甘之如饴。 「我看你真的是傻了!」罗谦一脚踹倒了他,打翻了水桶。「你心瞎眼盲,自欺欺人,还把责任推到本王身上,你好大胆子!」 望月趴在地上,四肢早已麻痹,爬不起来,脸上仍然维持着坚决的笑容。「爷说得是,爷说得是……不过爷……已经把姑娘找回来了。」所以说,爷找再多的藉口,也掩盖不了事实。 罗谦瞇眼瞪视他的固执,终于开口道:「本王找她入府,不是要她回到本王身边。……过几日她再来时,你去请太医过来一趟。」 请太医?望月一怔,缓缓仰起头,「爷……难道是因为那张药单,所以才……」 「你的脑袋终于有点管用了。」罗谦冷冷一哼。 望月掉下了笑容,却仍执拗地心系着一丝希望,低低地喃喃自语:「爷牵挂姑娘的身子,爷对姑娘还有情,小的深信爷心之所想,小的……」 罗谦一脚踹了过去,毫不留情! 「望月,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现在的常乐,在我身边不会笑,我要一个不笑的女人何用!你也该清醒了!」他不再理他,甩袍走进楼院里。望月怔怔地望着主子的背影直到消失……他转头啾着翻倒了水的水桶,多亏主子这一脚,他少受了些苦,四肢终于恢复知觉。 爷,总是口是心非。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爷的心情。 此时此刻,他就像主子的一面镜,看的是主子扇面底下的表情,更照见主子内心深处的苦痛、愤怒和彷徨!大大震撼了他! 他眼眶升起热度,低低垂首,紧紧握拳。 第五章 六爷出的题目,让她一连郁闷了几天,她只好安慰自己,起码出入王府,她能再见那片梦幻的紫花瀑布。只是她没想到短短数日,她再入府,一片紫花没了,往日胜景如梦― 「小乐,妳站在那儿做什么?」罗谦走出楼院,就见她站在围墙外,一脸落寞地看着爬藤树。 「六爷,这里的花呢?原本开得满满的紫色花朵,垂落得像瀑布似的,怎么都不见了?」常乐一见他,立刻过来追问。 罗谦抬头望向那片枯枝残叶,「昨天都掉光了。花开花落本正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何况这花本来就不是开在这种季节,入冬还开着花,根本就是错乱了。」 原来是开错了季节的花儿。早知如此,她应该更加珍惜,早些时候过来看,多看一天,多看一眼也好啊……唉,她终究没来得及画下那片紫色瀑布,此后也不再有机会看到了。眼看着她满脸失落,满怀惆怅的模样,罗谦藏在扇面底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妳很喜欢这花?」 「嗯。」常乐点了点头。 「今年花期已过,等明年吧。」他说完,转身就走。 他却不是往楼院内走。她见他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赶紧喊住他:「六爷,你上哪儿?」 罗谦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本王上哪儿,还得向妳报备吗?」 「六爷,我以为我们已经约好时间了……你若有事,那乐儿改日再来。」柔柔清音说着,略一欠身,几乎是迫不及待离开。 罗谦冷冷扯眉,「我想起来了,本王似乎忘了给妳一个期限。小乐,妳是不是以为只要拖过常欢大喜之日,就不足为惧了?是以如此悠哉?」 常乐闻言,一阵心虚,双耳烫热,赶忙摇手道:「我二哥坚持要等到大哥回来才肯决定婚期。如今大哥行踪未明,二哥的婚期尚遥遥无期,乐儿怎么敢呢?」 「这可真难得了,常欢向来依从妳,少有二话。莫非他已经看出端倪,故意施行拖延之计?」罗谦啾着她薄如纸般的皮肤,在晨光底下透着一层青黑颜色。 「不是的,二哥是重情之人,他只是希望拜堂之时,一家人都能在场。」她垂着脸儿,微微颦眉。 罗谦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不得不对上他。「小乐,妳心里是不是在想,常欢思想端正,不是像本王这种工于心计之人?」 「对不起……六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她不善说谎,就算说谎也瞒不了他,她方才脑袋里确实有闪过这种想法。 罗谦放开她,目光落在远处。她转过身去,这才看见望月带了一位身着官服的人走过来。 「爷,陈太医来了。」 「微臣叩见王爷。」 「太医请起。」 「谢王爷。」陈太医抬起头,见到常乐,一怔,面露惊诧,说道:「这位姑娘怎么了,何以脸色如此异常?」 「小乐,见过陈太医。」 「小女子常乐,给太医大人见礼。」 「不敢、不敢……」 罗谦一个冷眼,望月暗扯陈太医的袖子,他这才又装腔作势,「咳……嗯,常姑娘多礼了。」 常乐起身,面对陈太医方才的疑问,微笑道:「乐儿貌色天生,抱歉,吓到太医大人了。」 罗谦站在常乐身后,对太医使了个眼色。 陈太医立刻装作一脸惊讶,「姑娘如此异相,生平仅见!常姑娘,我可以帮妳把脉吗?」 「咦?」为什么要帮她把脉呢?常乐有一些心慌和不安,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大夫说的话来,难道她的身子真的出什么毛病了吗? 「太医醉心于医理研究,果然丝毫不肯放过任何值得研究的对象啊!」罗谦望她一眼,「小乐,反正妳也没什么长处,若能帮上太医的忙,也算是对医学做些贡献,妳就满足太医的好奇心吧。」 原来是想拿她做研究啊……常乐听完,这才松了口气,微笑道:「若能帮上太医的忙,乐儿很愿意。」 陈太医望着她的笑容,满心怜惜,满脸尴尬,不自在陪笑……他偷偷觎一眼惠亲王,内心更加沉重。望月却是一脸复杂的望着主子,深深为主子叹息。 「太医,你先做你的研究,本王有点事要处理,一会儿……书房见。」 「是,多谢王爷。」 望月将陈太医带进书房,他也想知道太医诊断结果,主子也没有令他退出去,他便默默站在角落。 「太医,可把结果说出来了。」罗谦坐在书案之后,搁下笔,理了理袖子。 「是……」陈太医两手紧握,脸色凝重,思忖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王爷,常姑娘脉象散乱,非长命之相!」 「太医,你是说常姑娘生病了?」望月脸色大变,冲上前激动地抓着陈太医,甚至拉着他就往外走。「太医,劳你再去看仔细,常姑娘虽然面色异常,但她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不可能!」 砰!重重一个拍桌响声,书房之内空气凝结,望月缓缓放开太医的手臂,惨白着一张脸趋前下跪。陈太医赶紧回到书案之前,朝惠亲王拱手躬身。 罗谦面色冷肃,紧啾着太医询问:「本王以为她的身子幼时已经养全了,莫非是需要再补?如此太医可开药单,若有难觅药材,只管交给本王处理。」 望月听主子一说,立刻眼底生光!还是爷处事冷静,临危不乱,不愧是他佩服景仰的主子。 「王爷……」陈太医缓缓跪了下来,「事到如今,臣斗胆吐实……当年臣协助张老太医为常姑娘养身之时,就发现常姑娘的皮肤、血液天生带有缺陷,难以长寿。当时王爷只令老太医为常姑娘补身,因此老太医并未实言相告,不过老太医为延常姑娘寿命,确实用心良苦,隐瞒常姑娘病情,或许也是不想让王爷担心…… 只是后来常姑娘出事,王爷决定送她出宫,又担心她的身子虚弱,询问老太医之时……臣实在不明白老太医为何还不肯吐实?微臣曾经问过老太医,他老人家也只是摇头叹息,臣至今仍不明白其中道理。如今张老太医已过世,王爷要臣为常姑娘看诊,臣不敢再有隐瞒。请王爷恕罪!」 「爷……」望月脸色惨白,他看着主子面色严寒,冷如冰柱,久久不说话,他焦虑心急如焚,转而又抓住陈太医的手,急切问道:「太医,常姑娘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就算无法治愈,也可以用以前的方法吧?」 陈太医看见惠亲王一脸冷肃,朝他瞇眼瞪了过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立刻吓得伏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此时此刻,他内心深感恐惧,隐约体会到张老太医当年的心情。 「……除非能够把常姑娘全身的血液换过,并且让她的皮肤长出来,直到和常人无异,否则再如何补身,只怕也延不了几年寿命了。」他低着头,声音颤抖。 「要如何能够令她换血生肤,太医可有法子?」罗谦感觉脑袋彷佛快爆炸了一样,身体的血液逆流,整个人几乎发狂,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开了口,抓住一线希望。 「臣……臣才疏学浅……」 砰! 「你身在太医院,说自己才疏学浅,你这个太医职位莫非是用旁门左道得来?」罗谦大大震怒,异常暴躁,怒斥道:「你当真才疏学浅,本王立刻改换另位太医,你的脑袋!」 「爷!请爷息怒,陈太医为人端正,诚实不欺,学识渊博,请爷听陈太医把话说完吧。」望月发现不对劲,赶紧出声打断主子的话,深怕主子大怒之下做下难以补救的憾事。 陈太医早已吓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他这官位不保不打紧,却不能连脑袋都搬家啊!再说就算换上别的太医,也是束手无策,他怎可连累太医院同仁? 「太医,你还有话说吗?」罗谦紧紧咬牙,胸口一把火烧得疼痛。此时此刻,他岂还有心情雅兴听一个无法治愈小乐的大夫说一堆谦词赘语! 「是……是……」陈太医本来还迟疑犹豫,此刻已经顾不得,诚惶诚恐地开口:「臣……臣与众位太医仔细研究过……王爷交给臣的药单,虽然有其危险性,但……但是……也许值得一试……」 「你要拿她的命去试?」他瞇起了眼,一想到当年那一幕,从冰湖里捞出她来,抱着她冰冷的身子,以为从此失去了她的那股绝望!他再怎么对她气怒难平,恨不能每天欺负她、讥刺她,他也都要她活着受他的折磨,绝不许她断了呼吸! 「王爷……常姑娘现在的身体还可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若像过去一样使用珍药补身,或可再延长几年寿命,但实在非长久之计。请王爷明察,臣不愿因为贪生怕死而欺瞒王爷,耽误常姑娘病情。此药方虽有其危险,但常姑娘若能因此治愈,不但能有一个健康的身子,未来更不必再忍受别人的异样眼光。」陈太医心惊胆战,但仍硬着头皮说出了肺腑之言。 望月一怔,眼里乍放光芒,急忙追问:「太医是说,常姑娘的肤色能治疗到与常人无异?」 「常姑娘的病症在皮肤与血液,若能治愈,血液正常,皮肤更生,自然能像正常人一样了。」 「若不能治愈,是加速她的死亡!」罗谦瞪向望月。他不是太乐观,就是搞不清楚状况! 闻言,望月立刻白了脸,不敢再多话。 陈太医低着头,心跳得厉害。这的确是一半机率,若不幸中了坏的另一半,那只怕连他这条命都要跟着赔上了。 不过,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如今决定权在王爷手上,他心内不存愧疚,总算对得起自己了。罗谦陷入沉默,书房之内,再没有任何声音。两人跪在地上,头不敢抬,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经过许久,他似乎才想起两人的存在,开口道:「太医,你可以先回去了。望月,你也退下。本王今日不见任何人。」 「是。」太医起身,赶忙告退。 望月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爷……常姑娘还在等您。」 「……叫她明日再来。」 「是。」 是否让她服药,此抉择攸关她的生死,他得好好想想,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惠亲王府 寒风刮面,冷气逼人,她青黑的手握着笔,指尖冰冷,轻轻吹吐了口热气,继续画人像。她嘴角弯弯,眉眼间尽是笑,身边围了一圈人,面前更排了一队人,都等着让她画。 他们全是王府内做事的人。 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这就要从数日之前说起了。 那天早晨,她来得早,六爷还在睡,她不便进入楼院里,望月就带她参观府中园林。 她曾听五爷说过,惠亲王府之内的园林造景相当出色,果然园中引水凿池、迭土堆山,种植花草竹木,小桥流水,凉亭楼台,让一座园林充满空灵与生气,在四季之中,晨昏晦明的天光云影的变化里,都能欣赏到丰富、多层次的美景。 她忍不住就摆下了画纸、画笔,着手画了起来。 望月得随时服侍在六爷身侧,所以先回楼院。 他一走开不久,就有个孩子跑过来,却一见到她就吓哭了。她为了哄那孩子,便在纸上画些有趣的图案,吸引孩子的目光。 后来那孩子拿着画纸,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露出好惊奇的眼神,嘴角开始有了笑容。小孩子的天真吸引了她,她于是动手画了下来。没想到,那张小孩的人像画,引出了府中更多的人围观。她看见他们带着腼眺的表情,露出渴望和羡慕的眼神,便开始一个个帮他们画。 这一画,就持续了好几天,她每天都提早来,趁着六爷还没起床的空档,来帮他们画。 能够看到一张张高兴和感激的脸容,她就画得好快乐。不像! 「好了。」她又画好一张人像,仔细地吹干墨汁,抬起头,却眼前一片红…… 「六爷!」 她赶忙起身,四处张望,却发现空空如也。不知何时,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身着红袍的六爷站在面前。 罗谦望着一张欢心开朗的笑容,一到了他这里就消失无踪,那张青黑惨淡的脸,阴黑得更可怕,看得他胸中一股怒气生…… 「六爷,早。」……今天起得真早。她一望那把白扇,赶紧把头低垂,两手拿着画纸站得笔直。 「小乐,妳心里是不是在想,本王今天起得真早?」他状似优闲地拉起她一撮浅色发丝在手指上搓揉,瞇眼啾着她的脸,她的皮肤。该是早已经看惯她的一切异常,如今却因为这一切可能导致她提早面对死亡,看得他双目刺痛,一股无力感转变为莫名的愤怒积压在胸中。 她确实是这么想,不过别无恶意,但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变成她在怪他起得太早了……她本来就已经习惯了六爷的冷嘲热讽,但这几天六爷显得反常,整个人冷冰冰,严肃不说话,坐在她的面前,却不肯拿下扇子给她画,面对她的请求,也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又不许她提早离去,结果几天下来她的刻纸毫无进度。 今天的六爷好像恢复精神了。常乐低着头,没发现自己勾起了嘴角在微笑。 罗谦抽走她手上的画纸拿过来看,「连厨房的老张都跑出来了,可真闲哪……」 「六爷识得?」她一阵讶异。 罗谦娣她一眼,「妳也知道自己画得不像吗?」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画像不像是一回事,她的意思是说,王府之内仆役成百上千,一向高高在上的六爷,居然认得出一个在厨房工作的人,实在让她大感意外。 罗谦一眼就看穿了她脑袋里的想法,冷嗤一声,不理会她,却故意说:「这画只有皮相,没有画出神韵来,亏妳拿得出来。本王先告诉妳,妳给本王的刻纸若也是这般程度,大可不必了!」 常乐一张脸热。她当然也知道这画只能满足看热闹的外行人,真正要画出一张有灵魂的人像画来,没有一些日子的相处和相当程度的熟悉,她是画不出来的;她也没有读心术,能够一眼看穿一个人的个性。 正因为人像画这么难,要以刻纸来表现人像更难,她才会磨到现在还画不出他的五官…… 那日,在房中,虽然把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脑海中还不时浮现那一幕,那张俊美绝艳的脸庞,她明明记得那么清晰,但一握画笔,他的五官和面庞线条就在纸上扩散开来,模糊成一片,她无论如何都抓不精准,无法下笔。 「六爷,我会尽我的能力,但是……你可不可以把扇子拿下来呢?」她仰头凝望他,对上他的扇子,他的眼睛,看他瞇眼凝视她,看得她莫名的脸热耳烫。 「妳叫本王拿就拿吗?」 「但是六爷,你不拿下,我无法画啊……」罗谦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望着他的背影,无力地叹了口气,目光和望月对上,她赶紧打起精神微笑,开始收拾东西。 望月深知主子的脾气,马上过来接过她的东西,「常姑娘,我来就好,妳快跟上王爷―」 「还不快过来!」 望月话未完,主子脾气已经发了。 「……麻烦你了,望大哥。」常乐一脸歉然,拉着裙子追上六爷。 罗谦等在那儿,直到她跟上来,才转身! 望月一直看着两人的身影,看着常姑娘跑向主子。主子脾气虽然大,仍等在那儿,好像又回到从前两人形影不离的时候,看得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感动…… 他望着主子转身正要迈开步伐,却看见常姑娘摇晃的身子慢慢往下坠,他的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止― 「小姐!爷!」罗谦听见望月惊喊的声音,回过身,来不及思考什么,长手伸出去,及时抱住她! 「……小乐?」他抱着她的身子,看着她闭起的眼睛,青黑的脸容,他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周围没了声音,就连他的呼吸也停了。 「小姐!」望月扔下东西跑过来,眼看主子整张脸都发白了,僵硬不动,他赶紧摇晃主子,告诉他:「爷……爷,我去请太医……我去请太医了!」 罗谦紧紧抱着她纤瘦柔软的身子,缓缓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她,往楼院拔腿狂奔。 望月亲自去把陈太医请来,急急忙忙地带进楼院里,没有迟疑,他直接就把陈太医带到楼上,带进主子的寝室之内。 罗谦正抱着常乐,始终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心跳,她的呼吸,直到看见陈太医进来,才让她躺到床上。 「王爷……」陈太医还要见礼,却被罗谦一手挥了,「快过来看看她。」 「是、是……」陈太医赶紧趋前,小心地为常乐诊脉。 「如何?」罗谦一脸严肃,心急地问。 陈太医正专心看诊,却不能不理王爷,只得一脸歉然地向王爷点头。 望月站在一旁,心焦如焚,见主子打扰太医看诊,连忙把他「请」到一旁,「爷,稍安勿躁。」 话虽这么说,他自个儿却趋前频频伸头探看。 罗谦怒瞪着他,一挥手往他的后脑杓拍下去! 望月这才发现自己挡在主子前面了,赶紧往后退去。 两人眼巴巴等着陈太医,每见陈太医一皱眉,一抿嘴,心都紧紧揪起,脸色紧绷,停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陈太医才点了点头,转过身来。 「怎么样?」望月冲了过来,紧紧抓住太医的肩膀。 陈太医一脸错愕,紧张地看着望月身后……望月这才发现,他居然把主子撞到一旁去了,只见主子铁青着脸怒瞪自己,他吓得放掉太医,膝盖「砰」地着了地。「小的该死,请爷饶恕!」 罗谦一把火气攻心,却无暇理会他,径自转向陈太医,「她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常姑娘……」太医一顿,又回头看了一眼床里的人,拉着惠亲王走开了几步。 「究竟如何?」 「嘘……」陈太医放低声音回道:「常姑娘目前无碍,只是睡眠不足……睡着了。」 望月一听,终于大大松了口气。他宽了满脸笑容望向主子,却见主子面色冰寒,回头瞪向床里的人儿,大有冲过去把她摇醒的态势,吓得他急忙挡在主子面前。 「爷,别冲动。」 「王爷,常姑娘虽然目前无碍,不过臣发现她的脉象比数日之前更不稳定,过度疲劳会催发她的病情,臣以为还是让常姑娘多睡会儿。」 罗谦转过头来,望着陈太医。听见他的话,他内心像有把刀刺了进去,止下他的怒火,也同时痛了他的心。「太医,你开个补身的药方。望月,你随太医去拿。」 「是。」 「王爷,那臣告退了。」 「……陈太医,那张药方交给望月,顺便教他如何使用。」 陈太医一怔,望着惠亲王严肃的面容,「王爷是指……王爷交给臣的那张药方?」 「不错。」 陈太医两手一拱,躬身回禀道:「王爷,补药与疗药互有冲突,只能两者择一,不能同时服用。」 「知道了,你只管照着做。」 「……是,那臣告退了。」 门轻轻关上。 罗谦听着两人下楼的脚步声,转身回到床前,在床沿坐了下来他凝视着一张深黑的睡颜许久,才伸手拨开她脸庞的发丝,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谦,谦啊,你别拉被子,好冷。 谁叫妳睡那么远,过来。 不要啦……明天你的手又麻了怎么办? 哈哈,有妳帮我揉啊。 唔…… 望着这张脸容,他的双眼刺痛,心更痛,为什么! 他猛然一僵,看着一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握住了他的手…… 第六章 唔……好香,好舒服的味道。好温暖……一夜无梦,好久不曾这么好睡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娘还没有来叫她起床,应该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常乐勾着嘴角,脸上满足而幸福,舍不得张开眼睛,真想永远沉浸在这香甜的睡梦之中,两手抱着满满的温暖…… 咦?是什么东西在她床上,她又抱着什么东西睡着了吗?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她常常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抱着家里的东西,像是大哥房里的枕头、被子,庭院放的小凳子、木头;她还曾经抱了洗脸的木盆,幸好当时里面没有装水。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感觉和平常抱的东西不太一样,抱起来特别舒服,就好像是她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终于让她找到了,她于是能够好好的安心入睡…… 常乐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的红……是衣服。她摸了摸,质料相当好……她看见的是领口交襟的地方,而她摸的好像是衣服的背部…… 另一只手摸到的,温热的,带着头发,好像是一个人的后颈项…… 谁? 她抱着谁?她把谁抱上床了? 她忽然瞪大眼瞳,剎那间脑袋完全清醒,吃惊地往上看! 一张俊逸的白哲面庞,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直挺的鼻梁,艳红饱满的嘴唇,这张脸似曾相识,又彷佛陌生,但她一眼就认出来那双浓眉。 「六爷!」她惊喊出口。 那双原本闭着的眼睛张开来,唯有这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是她最为熟悉的,化成灰都认得…… 「……睡饱了吗?」朱红嘴唇上扬,勾起迷人微笑。 常乐全身僵硬,呆傻地愣住了。这是一场梦,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怎么可能会和六爷抱在一块儿睡!她期待是一场梦,但双手仍然紧抱着六爷的脖子,搂着他的背,她甚至开始感觉到她不只是抱着六爷,她还枕着六爷的手臂,而六爷的手贴在她的腰上,抚摸着她难看的头发。 她的双手有他的体温,她的鼻息间尽是他的气味,她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取暖,一切都再真实不过! 常乐猛地回神,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推开他,爬起身,抖着双手双脚,全身不停颤抖想冲下床,却发现六爷身体横着挡住了,她不能跨过六爷爬下去啊…… 她最后只能脸热耳烫地跪坐在床上,两手摆放在腿上不停发抖,偷偷看了看……这是六爷的房间,六爷的床,她为什么又会跑到六爷床上来了? 罗谦啾着她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一副手足无措的陌生模样,他深邃眼底生着郁闷的怒气,却朝她笑着问道:「小乐,妳又忘记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常乐发现他使用了奇怪的字眼,但她的脑袋都快烧起来了,根本无法思考,只是低头猛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早上妳突然倒了下来,本来以为妳生病了,找了太医来,才知道妳只是睡着了。」他起身,却没有下床的意思,曲着一只膝盖,手拄着下巴,一副慵懒优闲的模样坐在床上,转脸望着她。她缓缓记起,早上她在园林里画人像时,六爷突然出现,后来她跟在六爷后头,忽然眼睛一闭……原来她睡着了。 但是,眼前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六爷为何不把她叫醒,还……还……她不解的目光偷偷瞄向这个房间,短促地觎了罗谦一眼,却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心跳加速。 「妳现在在想,为什么妳会在我床上?我为什么也在?」 常乐一怔,被六爷的俊美弄飞掉的思绪接回来,滚烫着脸颊点点头。 罗谦却不急着回答她,反问她道:「太医说妳过度疲累,睡眠不足,妳在家中备受呵护,不至于如此。难道是本王的关系?」 「不,不关六爷的事。」常乐一讶,连忙说道。一时之间,差点以为眼前的人不是六爷,六爷几乎不曾对她用过如此恳切的语气。 她狐疑地抬头,看着他俊美无俦的容貌,还是看得相当不习惯,一颗心不停地狂跳。 「那是为了何事?」六爷追问,她不得不说,只好坦白道:「我有夜梦游,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发生几次,醒来还是在床上,因为手里都会抱着家里的东西,我才知道。最近次数较频繁,这几天更常常是在半夜就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床上,都在我家院子大树下的秋千旁。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最近每天都睡得不好。」 罗谦一僵,猛然握住她的手臂,「妳有夜梦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讶异地望着六爷忽然变了的脸色,愕然吶吶地说:「我、我记不得了……很久了。」 「多久?……那场意外以后?」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了。 「嗯……好像是。」她转头看着六爷依然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和她的肤色完全不一样。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六爷还是把她抓得紧紧的。 听见她的答案,罗谦的心脏剧烈击打着胸口。以为她什么也不记得,以为她选择遗忘他,忘掉过去,她真的忘得一乾二净,远远地看着她对着任何人都能开心的笑容,他已经死了心…… 「为什么……」如果那么痛苦,让她宁愿遗忘,她为什么还寻找着他,寻找着属于两人共有的回忆?或者,一切只是因为习惯罢了,她只是习惯了抱着他睡? 「六爷,我没有瞒你,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悄悄把袖子拉下,藏好两只手,身子往床的角落挪动,希望六爷放开她。她忙着脱离他的掌握,无暇看见他深痛的表情;而他很快的恢复一脸冰冷,放开了她,翻身下床。 「天快黑了,妳睡了一整日都没吃东西,我叫人准备,妳吃饱后再回去。」 「什么?这么晚了!」她居然睡了这么久!糟了,她得赶快回去!常乐赶紧爬下床,「多谢六爷,我出来太久,怕爹娘担心,我回去再吃就好,我先走了。」 「嗯。」反正她下去,自有望月张罗。罗谦看了看身上起了皱折的衣服,微微扯眉,准备换掉。 常乐忽然想起来,停在门口,轻声问道:「六爷……你……还没告诉我……」 「什么?」他回过头,看她一眼。 「我……为什么……还有你……」她说得七零八落,一张脸烫得都快烧起来了,却始终说不完整。 「妳为什么会睡在我的床上,还有我为什么也在?」 「嗯。」她赶忙点头。他看着她一脸疑问,想起早上她一双手探出被子,抓住了他的手,从床上爬起来,无意识地钻入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始终不肯放开…… 「妳的梦行症还真厉害,趁本王午睡,妳从客房跑到本王房内,爬到本王床上,妳把本王抱住不放,侵犯本王,脱本王的衣服,不停的吻我,我是被妳吻到醒来才发现―」 他看着那张脸儿愈垂愈低,脚步一直往后退,退到无路可退,转身就冲下楼了。 「哈哈哈……」笨丫头,还真的相信……罗谦忍俊不禁大笑出声,但很快就拉下脸,转为冰冷。 他本以为已经心如止水,可以轻易看着她的笑容,甚至将来看着她嫁为人妇,他的心都不会再疼痛。 他低头瞪着他的手,只是被她抓着手,被她主动的抓着,握住,他的心就颤动不已……眼看着她爬入他的怀里,他居然全身僵硬如石,无法动弹! 他甚至还对她怀着满满疼借,不忍心吵醒她,不忍心让她受凉,还抱着她,陪她睡,小心地帮她盖被。 ……最近次数较频繁,这几天更常常是在半夜就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床上,都在我家院子大树下的秋千旁。秋千……宫里的那座秋千还在吗? 她还惦记着秋千,那可还……惦记着他? 谦…… 谦啊…… 一声声甜腻黏人的呼唤,彷佛才是昨日的事。 常家清晨一如往昔,常母总是起得最早的人。 常乐听见鸡啼声,从被子里爬出来。冬日清晨空气如冰,她猛一阵战栗,赶紧套上外衣,外面还加了一件棉袄,把自己裹暖了,才走出来,进了厨房。 「娘……」 「乐儿,妳今天反常了啊,这么早起!快别进来,去外面等。」常母正在大灶旁忙着,她一向最怕女儿接近火炉,怕她一不小心把那层薄薄的皮肤给烫了。她平常想进厨房帮忙,都惹得娘担心受怕,结果反而愈帮愈忙,后来为了避免一家人对她提心吊胆,她就尽量不进厨房了。常乐站在门边,看着娘忙碌。她跟娘最亲,什么事都跟娘说,唯独假婚约的事,她不敢让娘知道。 她隐瞒和六爷的约定,只告诉娘,她到王府去帮他刻纸。娘对六爷相当信任,一提到六爷,娘就不会多问理由,还会主动帮忙她编造借口隐瞒爹和二哥。 「娘……」她很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梦游症。她已经好几日不敢进王府去见六爷了,那天六爷问她,是不是意外之后才开始发生梦游症,最近她仔细回想,想起好像每次梦游都发生在六爷回京的时候…… 「乐儿,一会儿妳爹和二哥就要起床用膳了,娘很忙,妳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她望着娘煮粥、炒菜的身影,忙得没空理她,她默默点头,离开厨房。 她打开门,一阵寒风扑面,四肢如冰,冷得她打颤。 外面天色微亮,她踏出院子,拿扫把开始扫地。 她的梦游为什么都发生在六爷待在京城的时间?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原因?再说,六爷明明是爱欺负她、捉弄她的人,她为什么反而在六爷的怀里睡得香沉?……她在宫里发生的那场意外,还有她失去那些年的空白里所发生的事,全都是她听来的,过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每一件事,然而事实究竟……真的如她所听来的吗? 她把枯枝落叶扫成一堆,扫到了大树下,她忽然停下来,怔怔地望着秋千。 这秋千是哥哥们做的。她十三岁生日那年,哥哥们问她想要什么,她想都没想就答了「秋千」 为什么她对秋千情有独锺? 为什么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秋千哭泣?她知道自己每回都做了梦,虽然忘了梦境内容,但内心里的悲伤和刺骨的痛仍然残留到醒来以后。 如果那单纯只是一场梦,为什么醒来以后那种椎心刺骨的疼痛依然清晰?她愈来愈感觉那好像不单纯只是梦,那…… 会不会是她遗忘的过去? 那么,被她遗忘的过去里,是不是也有一座秋千呢?她忽然想起,几次六爷来,都对这秋千多看好几眼……难道秋千和六爷有关?」六爷和秋千,还有她失去的那段空白,以及她的梦游症,这中间会不会有牵连? 那天,她问六爷为什么她会睡在他的床上,他的怀里?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那么讨厌她的六爷,爱戏弄她的六爷,明明可以把她叫醒,他为什么反而搂着她睡,还把手臂让她枕…… 「乐儿,妳今天起得真早!快进来洗手吃饭了。」 「哦……好。」她听见二哥的声音,猛回神才发现天色已亮,初阳升起,洒落满地黄金般的光芒,而她的双靥莫名地像火烧似的滚烫。 她赶忙甩掉脑袋里残存的画面,走进屋里。 吃过早膳,二哥像往常一样去古董店了,爹已经开始纸刻承恩寺,用膳后就进工作坊去了。 而她……至今仍不知道拿什么脸去见六爷,但是总不能一直躲着六爷,万一惹得六爷不悦,坏了二哥喜事,那就糟了。 「乐儿,来,把这碗汤喝了。」 「娘,这究竟是什么汤?」已经一连好几天,一日三餐,娘都熬汤要她喝。这汤药味浓,颜色深黑如药汁,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药。但娘坚持这是汤,不是药,而且一定要她喝。 「就是补汤嘛,快喝了。」 「是……」娘说的话,一定要听。 话说回来,那位爱戏弄她又没耐性的六爷,平时这时候早应该出现了,这回却毫无动静。 她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忽然莫名地烦躁。 惠亲王府 直到接近中午,常乐给她二哥送午膳过去,踌躇许久,才绕到王府来。她一直走到大门口,才想到与六爷无约,这种时间来,六爷也许已经不在府内。她本想转身回去,碰巧府门当班的是村子里的张中大哥,他一见到她,就喊住了她。她上前寒喧,顺便询问六爷去向,哪知得来的答案竟是! 「六爷病了?」她的心脏猛一跳,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唉,王爷已经病好几天了,可是直到今天才请太医过来,此时太医还在里面,已经待一个早上了,不知王爷现在如何了?妳是来看王爷的吧?快点进去吧。」 「……我可以进去吗?」她怔愣了一下,耳内轰轰地有个声音,把张中的声音隔绝在后。 「望大人早有交代,妳随时来都能进去。」 她彷佛慢慢才听进张中的话,缓缓点了点头,踏进府内。 不知六爷现在如何了……她的心脏跳着莫名的恐惧和疼痛,拉高了裙襬,急匆匆地往内走,不知不觉跑了起来。 他病了?六爷病了……也许她从来不曾想过一向高傲娇贵的六爷也会生病,所以她才如此惊讶,大感意外……太医过来,已经待一个早上了。 ……很严重吗?太医至今未离开,是不是六爷的病很严重?常乐脸色惊惶,看不见府内一群仆役和她打招呼,一路跑得像风,狂奔到楼院 里来。 楼下门窗开着,寒风灌入,却无一人,她只看一眼,就急忙跑上楼。 她跑得太急,没留意有人正从房门走出来,差点和那人撞上― 「咦……原来是常姑娘。」陈太医赶紧往旁边退开一步。 「太医大人,六爷……六爷怎么样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拉着陈太医问道。 陈太医一怔,转回头去,看向房内的人。 常乐顺着他的视线往里头看…… 六爷身上披着外衣,半躺半靠倚坐在窗边的卧榻。他看起来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少了点红润,他似乎本来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才缓缓张开眼睛。 「小乐?」 她望着他一脸病容,忽然哑了口,直到看见他朝她直视过来的深邃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才慢慢吐了口气,满到喉咙的热痛渐渐消散,嘴角不自觉地宽了,缓缓上扬起来。罗谦狐疑地啾着她,一直都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此时他却不知这丫头那满脸的情绪是怎么了? 「六爷,你哪儿不舒服?」她走过来,细柔声音里有一股热,手伸出来,正要探向他的额头,却望着自己深黑的手,缓缓摆放下来。 「……只是受了点凉。」他朝望月那一脸古怪的表情瞪了一眼。 「真的吗?可是我听说你已经病好几天了,为何不早点请太医过来呢?」她的声音有些高亢。 望月一愣,直望着她,眼里的光芒闪了又闪。 「小乐,妳几时如此关心本王了?想来是刻纸毫无进展,希望本王高抬贵手,是吗?」罗谦瞇眼凝视她好半晌,却仍是看不懂她今天是怎么了。 常乐一怔,一颗心莫名地狂跳,她几时如此关心六爷了?几时,她变得如此关心六爷…… 彷佛听到轰地一声,整张脸像火烧了起来,烫得她说不出话来。 「常姑娘,数日不见,妳近日身子可好?」望月亲切的声音插了进来,为她解围,顺便也探探他把陈太医开的补药暗中送去给常夫人,给常姑娘补身,效用如何。 常乐赶紧转过身,低着头,点头道:「我很好,多谢望大哥关心。」 「那就好。」望月频频笑着点头,仔细看了她的神色,心中一股雀跃,大大激动。他彷佛看到过去的姑娘又回来了! 「王爷,臣先告退了。」陈太医面色凝重,拱手行礼。 「太医,我送你。」他现在得多给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望月笑望着主子和姑娘,随即上前和陈太医一起走下楼。 罗谦狐疑地瞪着望月的背影,不知这家伙又一个人胡思乱想什么了。 常乐望着两人离开,留下她和六爷独处房内,嘴巴张了又闭上,有一股想逃的冲动…… 「想跟着下去就跟上去,本王可没绑着妳。」罗谦冷冷一哼,往后倚靠,把眼睛闭上了。 「我……我是来画底图的。」她缓缓转过身,看见六爷闭眼的脸庞,忍不住盯着看。 「嗯……妳随便画吧。」他懒洋洋地哼声。她刚刚有看见太医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现在又见六爷双眉聚拢,神色憔悴,她喉咙又开始满了起来。 真的只是受寒吗? 常乐内心莫名地不安,站在面前默默地望着他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轻轻地开了口:「六爷……你要喝水吗?」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六爷的声音,再靠近一点,才发现六爷已经睡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白哲的脸庞,迟疑了一阵,才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他的额头…… 奇怪,她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第七章 「娘……我遗失的那段过去,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哥哥们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冬日的早晨,只剩下常乐和母亲在家里,她帮娘收拾碗盘,终于开口问道。 常母蹲在地上洗碗筷,回头瞥她一眼,脸上平静,没有过多表情,只是浅浅一笑。 「妳一直都很相信两个哥哥说的话,怎么会突然怀疑起他们来了?」 「因为……他们和六爷不和。」她蹲下来,卷起袖子,手才伸进冷冰冰的水里,就被拉了出来。 「水太冷了,妳别洗。」常母拿了条干布给她,让她帮忙擦干碗盘就好。「这两个孩子和王爷不对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尽管我说破嘴都没用。」常母抱怨了两句,才把话题绕回来,问道:「这跟妳怀疑他们有什么关系?」 「娘,我感觉我掉了的那块记忆和六爷有关。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娘,我仔细想过,若不是因为如此,为何哥哥们和六爷的关系会弄得如此紧张?」这是她一直以来想不透的地方,如果她猜对了,那就说得通了。 常母停下手,望着她好半晌。每次看着女儿异于常人的模样,内心总泛着疼痛,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得到比任何人都多的幸福…… 「乐儿,妳若想知道那段过去,得靠自己想起来,娘不会帮妳。」究竟自己女儿的幸福在哪里,她身为母亲也很彷徨。她若记起那段过去,对她是不是好呢?她真的无法帮她决定。 「娘……」 「好了,妳不是还得去王爷那儿刻纸吗?可别丢了妳爹的脸,要多用点心,快点去吧。」 最近一提到要去见六爷,她的心脏都会不听话地乱跳起来。她默默地蹲在那儿,帮娘把碗盘擦干,等碗盘都洗好了,她才起身。 「娘……那我走了。」 「嗯,帮我问候王爷。」 「好。」她离开厨房,到门口忽然又回头,「娘,我今天不用喝汤啊?」 「嗯,不用喝了。」 「好。」暗暗松了口气,她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才走出家门。 六爷病了大半个月,直到最近病情才有起色,这件事情娘并不知道,六爷不想让娘担心,故意要她瞒着。 为什么娘不肯告诉她,她失掉的那段过去呢? 常乐一怔,忽然想到,如果跟六爷有关,那么她可以问六爷呀…… 可是,六爷爱刁难人……六爷,会说吗?最近六爷的精神逐渐恢复,今天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她一见到他,心里立刻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开来。 但是喜悦的心情维持不了半刻,她才铺好了纸,拿起画笔,见到那把扇子又回到了他脸上,她顿时垮了脸。实在很遗憾,她没有趁着六爷生病无力之时,赶紧画下六爷的面庞。不过,她着实做不来乘人之危的事,而且她也不想把病怏怏的六爷入画,所以想归想,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不会那么做。 这阵子,她几乎把这座楼院里里外外都画过一遍,不知画多少张了,该有的背景有了,现在只差六爷的人像画。 楼院门窗紧闭,把冷冷寒风挡在楼院之外,屋里烘得暖暖的,她的棉袄搁在一旁。 六爷靠窗而坐,一把扇面遮颜,一手拿书看得入神,却把她晾在一旁,无视她的存在。 「六爷,那把扇子……」她拿着笔又搁下,一张纸不知从哪儿下手。 「爷,把您的药送来了。」望月这时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下人,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壶熬好的药,一只空碗,连着托盘放到茶几上。 「嗯,下去吧。」 「爷,药得趁热喝。」 「罗嗦,下去!」 「是……」望月拿起药壶,药都还没倒,就被怒斥出去。 又剩下二人。门关上,那壶药被搁在茶几上,罗谦始终看著书,不曾去碰。 常乐起身小心地拿起药壶,倒了一碗药,端到了他面前,「六爷,先喝药吧。」 「小乐,妳的刻纸究竟何时才会完成?」他眼未抬,嗅到药味微微钻眉。 好烫……刚倒出来的药热腾腾,她小心地端着药碗,很怕洒了。 罗谦瞥她一眼,「先搁下。」 「六爷先喝了吧。」她捧着烫手,却不肯放下,柔声央求他。 不知为何,这一阵子只要一看到六爷那张惨无血色的病容,她的心就一直紧紧揪着,所以,她现在宁愿和往昔一样看他嚣张跋扈的脸色,也不想再看到他苍白的面容。 为此,他得好好喝药把身子养好才行。 一碗药捧在一双深黑的手上,始终捧在他面前,落在他的视线里,看得他的心隐隐抽疼。 她再捧下去,仅有的那一层皮恐怕要烫熟了!罗谦放下书本,端过那碗药,一把扇子隔着不悦的脸色……「小乐,妳要本王把扇子拿下吗?」他沉吟一阵问道。常乐正轻轻地吹着烫着的手指,听见他的话,她眼睛一亮,嘴角有了笑容,连连点头。看来六爷今日心情好,肯大发善心了! 「那妳把这碗药喝了。」 她倒给他的那碗药凑到了她嘴边,僵掉了她的笑容。 「六爷,这是你的药,你得按时喝药,身体才能痊愈。」而且她无病无痛,怎么能喝他的药呢。 「妳喝不喝?不喝本王要倒掉了。」他懒得听她赘言,伸长了手将药碗往地上倾斜,当真要把药倒掉。 「六爷!」她及时按住他的手,想抢救那碗药,他却高高举起,不给她。「六爷,为了你的身体……」 「小乐,妳当真如此关心本王的身体吗?」扇面下传来冷冷一哼,「我看妳是幸灾乐祸,恨不得本王多喝几碗苦药,多尝些苦头吧?」 她薄薄的一层皮肤带着青黑的颜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辜地凝望着他,「六爷,乐儿是真心为六爷好,良药苦口呀。」 罗谦狐疑地瞇眼啾她良久,听着她柔柔地说着「真心」二字,他的心情如浪潮汹涌起伏,硬是撇开了复杂的情绪不去多想。 「妳若真有心,那就陪本王把药喝了。」他瞥一眼茶几上的药壶,「反正望月那家伙知道本王会把药给倒掉,不会只熬一碗药。只要妳喝,本王就喝,还把扇子拿下让妳画,这笔交易不错吧?」 「但是六爷,那是你的药呀,我又没有生病……」话到一半,她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脑袋一片空白,看着一把扇子从他脸上慢慢滑下,唇若涂朱,见他缓缓宽起嘴角,扬起一抹迷人的艳色笑容,白皙俊颜凑近了她,她眼不敢眨,看得忘情忘我,紧紧地屏息。 罗谦放下扇子,把她拉过来,坐在他身边的位置。 她望着他微启朱唇,轻轻吐气,缓缓吹凉了药,她竟看得入迷,吞着口水,一阵子的脸燥耳热。 他忽然抬起深邃的目光锁住了她,把那碗药凑到她嘴边,轻轻扳开她的唇瓣,将药汁小口地流入她嘴里……直到药汁入喉,舌瓣尝到一阵苦味,苦得她皱起一张苦脸,眼泪飙了出来,她才猛回神,迅速推开他的手。「好苦……」她张着嘴巴,吐着舌头,难以相信有这么苦的药。 「才喝了一口就喊苦,本王可是喝了大半个月了。」他口气凉薄,却眼看她青黑惨淡的脸皮皱在一块儿,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肩膀,等了她一会儿,才催促道:「快喝吧,药快凉了。」 常乐苦着脸望他一眼。她的确没想到他喝的药会这么苦,苦到她头皮都疼了,难怪每次看六爷喝药,表情都很难看。 她想想不禁有些同情。但是良药苦口啊,为了身子好,六爷还是得把药喝了…… 她面有难色地看着那碗药,明知六爷有心刁难,但她若不想再看到他一脸病容,她就只好配合,起码她相信六爷是一言九鼎之人。 他把药碗贴近她嘴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嘴,罗谦就把药慢慢地喂入她嘴里。看她一边喝,冷汗直冒,眼泪直流,他深邃目光直瞇着,双眉之间纹路加深,喉咙跟着窜起一股苦味,但他硬是咬紧了牙根迫她把一碗药给喝完。 她喝完药,马上一股作呕的感觉涌上来,她连忙起身想出去吐,罗谦却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勾入怀里,用嘴堵住了她的唇―「不许吐掉。」他瞇眼贴近着她的脸,舌头伸进她嘴里,和她共尝那逼人眼泪的苦味。 她双手贴着他的胸膛,瞠圆了眼凝望他,讶异错愕,无法相信他的举动……难道六爷也跟她一样有梦行症吗?还是他这几日喝药,喝到眼盲精神错乱了! 他看不到他吻的人是她吗?是他一直嘲弄如夜鬼般恐怖,丑到没人会娶的她呀…… 嘴里的苦汁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温柔细腻的吻。 她望着他,他贴得太近,长而浓密的睫毛刷在她脸上,她满脸困惑不解,脑袋转为空白,痴痴凝望…… 窗外冷风不尽,楼院之内满室春暖。 「六爷,喝药。」她把药倒满了碗,端到罗谦面前,眼里含着怨气,与他保持距离,小心翼翼。接连几天都上演同样的戏码,他总是刻意刁难,要她陪着喝药,这也就算了…… 一想起,他竟然以为把她吻得满脸羞意,夺门而出,他就不必喝药了,任她脾气再好都会生气了。 罗谦钻眉,用扇面遮鼻,闻到药味就浑身不舒服。 「六爷,药快凉了。」她两手捧着药碗逼近他,嘴巴里都是苦味,连呼吸都是呛人的苦,喝得她很反胃。但她都喝了,他这个真正该喝药的人,却还在挣扎。 「六爷,快点喝吧。」 听她柔柔的声音,带着一丝甜意,那是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到的报复心态,等着看他的「报应」。罗谦白她一眼,冷冷哼了一声,一把甩开扇子,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下了一碗苦药。 他喝得豪爽,她却看得深深颦眉,脸皱成一团。除了他,她是唯一知道这碗药有多苦的人了。 她把碗放回托盘上,倒了一杯水给他。「六爷,喝点水。」 罗谦接过杯子,一下子就喝干了那杯水,脸上毫无表情。她回到画纸之前,拿起笔来。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敢大胆直视他艳丽俊美的脸庞…… 本以为能看见他的脸,她就能清楚掌握神韵,像过去一样利落准确的下笔,不出两天时间,就能画出一张她满意的人像画来,然后开始进行刻纸。 可是事实却不然,愈是看着他的脸,他的五官、轮廓线条就愈模糊,她连续画了几张,怎么画都不像他,别说抓到神韵了,连五官都走位。 不知为何,她的手好像被人抓着,她的心灵感觉也受到控制,每一张图画出来都像六爷又不像六爷……画纸上的脸孔,一直都比现在的六爷少了好几岁,她的笔下画出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 罗谦从来不看她画得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把他画成什么样,他总是侧着脸,垂着眼,拿着一本书,看得专心,直到…… 她低头看着自己又画出来的少年,目光焦距愈来愈模糊,打从心底涌起一股不适的感觉,让她频频想吐,精神无法集中。她放下了笔,盖上画纸,神色沮丧。 她早就发觉,自从陪六爷喝药之后,身体就开始非常不舒服了……罗谦瞥她一眼,放下书本,走了过来,把瘫在书案上的她抱起来。「六爷……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喝药了?」她的眼皮重得睁不开,全身虚软无力,闻着一股清爽香味,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里。 他垂眸凝视着她痛苦的脸色,把她抱上楼,放到床上。 他伸手抹去她眉间的纹路,低沉轻柔地哄她…「再喝一阵子看看,忍一下,乖。」 「……嗯……」她躺在床上,一阵不安,两手摸了一会儿,直到抓住一个安全的感觉,才轻轻叹了口气,有了一种满足的感觉。 罗谦躺在她的身边,任一双深黑的手将他紧紧抱住,他轻柔地把她圈在自己怀中。 「六爷……」 「嗯?」他轻轻拨着她的发,听她沉睡前的呢喃。这帖药初服用时会使人意识散乱,疲倦沉睡,全身都痛,会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他深深的体会过,因此才暂时对她好一点,算是怜悯她。 他现在服这帖药,一些负面症状已经减轻许多了,其它的一些排斥和不适,大概就如太医所言,这药……不适合正常人服用吧。 「六爷……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你……告……诉……」 罗谦瞇起了眼,听她沉沉睡去的呼吸,一阵疑惑。她……说什么? 突然如此问他,是何意? 好冷,连续飘了好几日的雪,外头早已被一片雪白覆盖,而她……常乐望着窗外的白色景致,深深叹了口气。她每天早晚陪六爷喝那碗苦得直冲脑门的苦药,喝完了药就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竟在王爷府中住了大半个月。 六爷派了桂太妃的人到她家编了借口,让她爹和二哥以为她是住到桂太妃那儿去陪她老人家。 「六爷愈来愈过分了。」她想回家,但六爷却强迫她得留下来直到刻纸完成。 六爷不让她回去,还威胁要把她和柳大哥的「诡计」说出来,让她二哥和柳姑娘的婚约破局。为了二哥,她只好隐忍下来,但已经住这么久了,她好想回家。 「姑娘,早。」 「早安,望大哥……」她住在六爷的楼院里,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和六爷卧房只隔着一扇门。 听说这本来是给服侍主子的丫鬟睡的,只是六爷不喜如此,房间空着;六爷要她睡这儿。 不知道望大哥是否有听见她刚刚抱怨六爷的话? 望月本来一脸笑容,帮她送了一杯热茶上来,看她站在窗边,脸色有点窘迫,他迟疑一下,心想主子可能还会多睡一会儿,这才把热茶递到她的手上,和她低声说话。 「姑娘,小的有些话……必须对妳说,但是请姑娘务必守口如瓶,不可让爷知道。」 常乐讶异地望着他。她不知道望大哥想对她说什么,为何必须瞒着六爷,但看着他诚挚而严肃的神情忽然转为凝重,她也慎重地点了点头。 「姑娘,还记得数月之前,交给爷的那张药单吗?」 「药单?」突然提起数月之前的事来,她真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一张俊秀冷漠的脸孔浮上来,她才想起来。「是那位陌生大夫给我的那张药单吗?」 望月点点头,「爷把药单拿给陈太医看,又特地请太医入府为姑娘看诊,方断定那张药单对姑娘或有帮助。」 她一脸迷惘,「六爷特地请太医入府……为我看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她一点印象也…… 小乐,见过陈太医。 小女子常乐,给太医大人见礼。 太医醉心于医理研究,果然丝毫不肯放过任何值得研究的对象啊!小乐,反正妳也没什么长处,若能帮上太医的忙,也算是对医学做些贡献,妳就满足太医的好奇心吧。 ……是那时候? 「姑娘,太医告诉王爷,那帖药可能修复姑娘的皮肤,若真有其效力,姑娘的外貌就可和正常人无异了。」 她的心陡地一跳。那帖药有此疗效? 「但是,太医也说,此药方有其危险性,他也不敢担保姑娘服用之后,能够安然无恙。」望月神色复杂,眼底藏着激动,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加紧道:「姑娘,小的实在很担心!太医都说了,那帖药常人不该服用,王爷再陪着姑娘长期服用下去,他真怕会闹出人命来!爷是千金贵体,万一出事,没人担待得起!小的不得已,只好向姑娘说出实情,请姑娘想想法子,别再让爷喝那药了!」 常乐表情空白,瞠眸张口望着他。……他说得太快、太急、太跳跃,有可能是他说错了,或者是她听错了,误会他的意思? 「姑娘!」 「等等,望大哥,我听不懂。」她赶紧打断他的话,从头问他道:「你说六爷特地请太医大人入府帮我看诊,是六爷口称要我帮太医大人做医学研究那时候?」 「是,爷思绪缜密,向来做事周全,会这么做全是为姑娘着想。这一来可以避免姑娘心情不安,二来爷也不要姑娘对他心存感谢,造成心理负担,才刻意编造藉口,让姑娘能够安心接受太医诊断。」他不会把姑娘病情全盘托出,他只盼爷的苦心,今日能让姑娘明白。 常乐望着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内心的冲击一波又一波袭来,张口许久,才有了声音,继续问道:「你说,那张药单上的药可能修复我的皮肤,但服用却有危险,所以……」 望月赶紧点头,激动地接着说:「所以,姑娘,王爷不肯让妳冒险,他自己却不顾危险,亲自帮妳试药!其实爷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这一个多月来面色惨白,昏沉呕吐,妳所看到的这些反应,都是药性发挥的负面作用,是爷为了帮妳试药产生的结果!」 常乐哑然,全身一震,浑然不觉手里捧着的热茶从她手里松落,她站着无法动弹,脑中思绪纷乱,心情更是如潮汹涌难以平复…… 望月及时握住她两只手,从她手里拿走那杯茶,内心终于松了口气。他终于让姑娘了解爷的真情和用心。 为什么……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六爷为何要这么做?为了她…… 为了她而试药……这实在不可能…… 她无法相信,眼睛却一阵刺痛,迅速泛红,冒出了一眶热泪。 「……这不可能……六爷……一直都……讨厌我……捉弄我……」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深黑的双手,看看她异常的肤色,怪异的面貌,她更加肯定是望月弄错了…… 「姑娘,爷是喜恶分明之人,爷若讨厌妳,怎么可能把妳留在府中,住在这楼院里?正因为妳服药之后,昏昏沉沉,睡不安稳,爷担心妳,为了亲自照顾妳,才把妳留了下来。」 什么…… 「姑娘,妳心存良善,口无恶言,笑脸迎人,妳的美丽,爷是最懂的人。望月敢指天发誓,爷对姑娘用情至深!姑娘,小的今日所言句句肺腑,若有谎话,愿天打雷劈!」他慎重起誓。 用情至深!四个字猛然敲进她内心里,撞出好大一响,打进她心底深处! 望月在说什么?六爷硬留她,是为了照顾她?六爷对她……的感情……常乐瞪着自己深黑的手,想起六爷那双修长如玉无瑕的手,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依然难以说服― 「姑娘,妳想想自己的心情好吗?这些日子来,妳对爷的病忧心紧张,陪着他喝药,妳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吧?」正因他察觉了,他才赶紧推她一把,他不能再默默等待下去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话说开,让姑娘正视自己的心情,也了解主子的一颗真心才行!就算姑娘再也想不起那一段过去,他也要让姑娘重新爱上爷,回到爷的身边。 即使他的多管闲事,再遭六爷责罚,他也甘之如饴。 「姑娘,请听小的一言,六爷不是用眼睛能看透的人,请妳用心看、用心感觉,总有一天妳能看出六爷……他对妳真正的心情。」 她抬起头来,看着望月双眼泛泪光,说得情绪激动,到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对六爷…… 六爷……六爷对她…… 他们……真正的心情? 第八章 「……怎么了?」罗谦狐疑地瞇起了眼。她低头捧着那碗药,久久不曾端到他面前。究竟是怎么了?「小乐!」 「啊?」 砰! 他大声一喊,她如梦初醒,双手一震,一不小心,手上的那碗药摔落地! 罗谦皱起眉头,眼看药汁洒满一地,「小乐,妳最近心不在焉,显得心事重重……妳这么渴望回家吗?」 「不,不是……」自从望月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在六爷面前就很难自在,尤其看着六爷的一举一动,一嗔一笑,都会心跳加快,呼吸不稳。 常乐蹲下身子,伸手捡拾破碗碎片! 「不许捡!」他一声怒斥过来,猛往她心里一震,她抬起眼来看着他。罗谦冷哼一声,口气转淡,嘲讽她道:「小乐,本王可清楚妳的伎俩,妳以为故意刮伤了手,妳那张刻纸就可以暂停了,本王就会放妳回家了吗?妳想得美!」 她望着一把扇子又回到他脸上,遮去他冷嘲热讽的表情……姑娘,请听小的一言,六爷不是用眼睛能看透的人,请妳用心看、用心感觉,总有一天妳能看出六爷…… 她望着他,一张脸热得发烫,收回了手,站起身。 她过去究竟在看他哪里?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会看不透呢? 在望月点过她后,她渐渐发现六爷总是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真心,他其实是为了她好,却故意把话说得难听,而她总是对六爷的冷嘲热讽听得特别清楚,一再忽略了他这么做,背后的用意和用心。 而望月……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觉这个人很为她好,好像她应该相信他,信任他…… 但她真的该相信望月说的话吗? 他说六爷对她用情至深……这是真的吗?她至今仍然不敢置信,但也不得不想这若是真的,那么六爷要她入府刻纸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她的病……她低头望着泼满地的药汁,这碗药! 妳的皮肤和血液天生带有缺陷,能够活至今日,已是奇迹,若不及早疗治,妳恐怕再无几年可活。 姑娘病体须早日疗治。 这几日,她一再想起那位大夫曾经说过的话。 虽然望月称这碗药是为疗治她的异常皮肤,但若非她的异常已经威胁到她的生命,六爷大可不必费此功夫,一方面隐瞒她,又为她试药,还陪着她一起喝药。 这碗药,苦得让人头皮发麻,他无病无痛,怎么喝得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是陪着他喝,她都忍不住气他的蛮横无理,抱怨他的任性跋扈;而他怎么能够一句话都没有,默默的为她做这一切,做得这么无怨无悔,如此不着痕迹…… 她眼眶好热,管不住的眼泪如雨下,一下子爬了满脸。 「妳……只不过说妳两句,妳哭什么?」 听似烦躁怒斥的声音,掩藏了他不知所措的心情。老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她一直都无所谓,更不曾为此在他面前掉过泪,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她哭……会令他紧张的。眼泪掉得更加迅速,满怀心疼于六爷,怜惜他…… 罗谦变了脸色,站起身,向前一步,却僵在那儿,随即冷冷转过身,面向窗外飘雪。 他停了好久,才终于开了口,声音恢复了冷静,「等雪停了,让望月带妳回去一趟……本王是忧乳母思女之心,让妳回去给她看看。妳的刻纸未完成之前,得继续住在这儿,否则休怪本王要坏了常欢的喜事了。」 她泪眼模糊,望着那一身大红背影,听着他似无情却有情的话语,喉咙一阵酸楚滚烫涌了上来,她紧紧咬住下唇。 她还是想不起那段过去,但是常在她的梦里、她的耳边出现的那个变声少年的声音……是六爷吧? 姑娘的情况,早该天折。想来姑娘幼时是以珍稀补品养着,经年累月护住心脉,才得以延年益参可,方有今日。 六爷口说别相信江湖术士的话,却把药单拿给太医看,还请太医为她看诊,莫不是那位大夫说中了部分事实……她的家里负担不起这笔费用,但这对桂太妃和六爷而言却是九牛一毛,想来她这条命该是桂太妃或六爷帮忙,才得以延续。 当年她在宫中醒来,张眼看见的就是六爷的脸! 小乐!小乐……妳…… 你是谁……这是哪里? 她望着一张陌生的脸孔,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莫名恐慌,以致忽略了他当时脸上的表情,现在也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过仔细一想,的确很不对劲,她若是因去探望桂太妃而出意外,当时在她身边的该是桂太妃或者她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有六爷在她身边。 她当时究竟为什么而入宫,为何是六爷在她身边? 为什么她会把那段过去给忘了呢?为什么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她和六爷,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为什么望月要告诉她,六爷对她的感情,却又不肯告诉她,他应该也知道的那一段过去…… 她一直没有出声,罗谦等待许久,狐疑地回过身,却见她仍然低头泪涟涟。「妳……妳到底在哭什么?……妳到底是怎么了?」他大动肝火,乱了方寸。常乐一怔,从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焦虑眼神、满脸情绪,她正要开口― 「小乐!」他突然大叫一声,几步冲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就用他火红的袖子压住她的嘴唇! 她讶异仓皇地望着他,慢慢才感觉到嘴唇一股湿热,一阵刺痛……原来她不小心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变了脸色,俊美的面庞煞红煞白,眼里还有一闪而逝的惊惶和心疼……她见他瞬即收拾情绪,怒瞪她…… 「妳还嫌自己不够丑吗?这张脸皮已经够难看了!」嘴里尖酸刻薄,他却拉着她坐到窗边的椅子里,小心地检视她嘴唇上的伤口。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唇,她忽然想起,他的手时常摸着她。他的手总是特别滑嫩,他从来不留指甲,她脆弱的皮肤在他的手心里、他的五指间不曾留下一道伤痕……她用心看,用心感觉,才体会六爷对她的细心和温柔,是如此细腻,如此令她心疼。 罗谦忽然全身一僵,瞇起了眼,狐疑地凝视她!常乐一怔,这才惊觉她不知不觉两手捧住六爷的脸! 她满脸烫热,赶紧把手放下,藏在袖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莫名的举动。 「小乐……妳最近怎么了?」他没有追问,只是已经感觉到她在改变,而他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怎么办,她该说什么?常乐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慢慢感觉到方才她喝下的那碗药在腹中翻搅,全身又渐渐感到无力。 只是相较于这一阵子喝完了药,总是意识模糊,倒下就睡去,不省人事,她今天只是感觉四肢虚软无力,脑袋还算清醒…… 她无法坐稳,身子一滑,马上有一双手牢牢将她抱住,让她免于跌落椅子。 「六爷……」她还来不及称谢,忽然双脚离地。 罗谦将她抱了起来,抱着她上楼。 她迷惘地望着他,尽管意识清楚,但声音像是被锁住,和她的身子一样都彷佛不是她自己的。她以为六爷是要将她抱回她的房里,让她躺下休息。直到她被放上了床,她才发现她躺在六爷的床上…… 她望着一张俊美的脸庞朝她贴近,看他爬上了床,和她睡在一块儿,两手温柔地抱着她。她睁眼望着他,内心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静,但她的脸皮像是给苦药麻醉了,无法做出表情来。 「小乐,再喝一阵子吧……再喝一阵子看看,乖,再忍忍。」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她。 他的表情柔和,神色温柔,她从未见过…… 原来真真实实……望月说得一分不差,六爷把她留下,是为了照顾她。 「六……」 「嗯?」 她缓缓闭上了眼,钻入他怀里,滚烫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什么都不用说了。 现在的六爷,才是真正的六爷……只是这个冲击太大,实在太大了……她该怎么办才好?姑娘,妳想想自己的心情好吗?这些日子来,妳对爷的病忧心紧张,陪着他喝药,妳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吧? 她对六爷……她真的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去的六爷就只是六爷,就算她对他有想法,也都被挡在「六王爷」这个高高在上的身分之下,更何况她对六爷当真不敢有遐想。 ……也许真如望月所言,她对六爷其实也有感情,只是她自己不曾去想过。 但是六爷呢?六爷对她有情,为什么要隐瞒?他刻意在她面前表现得冷言冷语,故意讥刺她、刁难她,是什么缘故呢? 是不是也和那一段过去有关? 很早她就发觉她对六爷身上的味道莫名地熟悉,如今睡在他的怀里,她更有说不出的安全感,难道她和六爷过去也是如此贴近? 她的心为此狂跳不已,但马上否决了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六爷贵为皇子,深居大罗皇宫内,她顶多是跟随娘去探望桂太妃,才可能见到六爷吧? 砰……又打破了一只碗。 除此之外,她真想不到办法不让六爷喝药。 常乐一脸心虚,站在那儿,不敢抬头。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罗谦眼没抬,眉没皱,坐在那儿翻了一页书,听她说理由。 打从她哭过那一次后,六爷对她说话就温和许多,虽然偶尔还是冷言冷语,依然用嘲讽掩饰对她的关心,但总是在她一变脸后,他就适时打住了。 「……我差点……差点绊倒了,碗……就掉下去了。」 「去叫人进来收拾。」 「嗯……」偷偷松一口气,她赶紧转身出去。 罗谦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娇小的背影上,直到那扇门关起,他才露出狐疑的眼神。 ……望月那家伙背着他,对她说了什么? 不久,下人进来,把地上的破碗碎片和药汁清干净了,茶几上的托盘和药壶也端了出去。楼院之内,又剩下他二人。 她已经完成底图,向他借了一间书房进行刻纸。 「六爷,我回书房去了。」 「小乐。」 「嗯?」她转回身。 「妳过来。」 常乐一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移动步伐,走到他面前。 「靠过来。」他放下书本,目光直视她。 她低着头,又默默走近了两步。 罗谦一把拉了她,将她拉到身前,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看了一遍,又抬起她的脸来。 她不得已看向他俊美的脸庞,深邃的眼睛,看见他专注审视着她的皮肤,他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在她的脸上来回抚摸。 「六爷?」怎么了,她的脸没洗干净吗? 已经持续服药两个多月了,她的肤色不再像过去那么深黑,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已经透出深红的血色,皮肤摸起来也感觉有稍稍长出一点肉来。如此看来,小乐遇到的那位神秘大夫,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她真是遇到贵人了。 罗谦望她一眼,放开了她。她似乎还没发现自己的改变。 「妳的刻纸到什么程度了?」她近来服药已经不再出现不适的症状,应该已经习惯那帖药性了。 「大概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了。」 「嗯,妳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常欢都没起疑吗?」 「二哥是有问起,我告诉他……太妃身体不适,希望我多陪她。」 「小乐,妳竟为了常欢的婚事,诅咒我母亲啊。」他冷冷哼声。 「对不起。」她顿时内心不安,一脸歉疚窘迫,面色惨白。 罗谦皱起眉头,换了语气道:「算了,本王……已经玩腻了,妳去收拾好,可以回去了。」 常乐一愣,讶异地抬头望他。「那刻纸呢?我和柳大哥的事……」 「妳放心吧,现在本王倒想看看被妳和柳南城玩弄而成亲的常欢得知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至于刻纸之事,本王对妳从来就不曾有期待,就此算了。」 她望着他,听到他肯放她回家了,她应该欢天喜地的,为何内心反而像被落石击中,难以形容那种又痛又沉重的感觉。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把他看得频频皱眉,「妳有什么不满只管直说,不必瞪着本王看。」 常乐一怔,很快别开了眼,连忙摇头,「六爷,那我回去了……谢谢六爷。」 她转身,很快的跑上楼。 「小乐,太医说过那帖药亦可作为养身之用,既然妳也喝习惯了,本王会叫望月把药材送去,妳每日熬着喝。」 如果她说不喝呢?六爷会如何?内心突然有叛逆的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明知六爷是为她好,但她却莫名地对六爷的作法有一股怨气难消…… 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上楼去收拾了。 罗谦望着她急急忙忙离开的身影,俊美脸庞落下了冰冷和阴影,胸口一阵莫名的烦躁,不想再待在此看见她走出楼院的背影,他起身先一步出门去了。 近几日天气暖和许多,雪不再飘,阳光迷人,正适合外出走走。爷今日不乘轿,不坐马车,几名贴身侍卫跟在身后,他随侍一旁,来到城郊, 频频望着主子,想找机会说话。 自从姑娘在府内住下,主子除非有要事,否则几乎都守在姑娘身边不出门,今日……是怎么了? 「望月。」 「是?」正巧主子叫唤,他面露喜色,赶紧趋前。 罗谦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挥手让贴身侍卫都退开。 「望月,本王想量一量你的舌头有多长,你说是不是割下来量准确呢?」一张俊颜迷人,扇子拍在手上,口气轻松优闲。 「爷……」望月顿时面色惨白,膝盖发抖,躬着身子差点就跪下来。 「你对小乐嚼舌根了吧,既然你如此爱说话,现在就把话一字不差说给本王听,要少漏了一个字,就休怪得本王无情了。」 一字不差,这―要说出来,他怕爷不是割他舌头,是要割掉他脑袋了! 「望月,你想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还是求本王给你一刀痛快呢?」罗谦瞇起了眼,盯住他迟疑的脸色。 望月立刻下跪,「小的对爷忠心耿耿,不敢有瞒!小的怕爷再服药下去,对身体有害,所以对姑娘说出……爷为姑娘试药之事,希望姑娘想方设法不再让爷服药!」 果真如此!「你真大胆!」 望月抬起头,面对盛怒的主子,他白着脸,却不敢不坦白,牙齿打颤道:「小的……还对姑娘说……爷是喜恶分明之人,正因爷喜爱姑娘,才把姑娘留在府中,住在楼院里亲自照顾。……姑娘心存良善,口无恶言,笑脸迎人,姑娘的美,爷是最懂的人。望月……望月指天发誓,爷对姑娘用情至深―」 「胡言乱语的奴才!」 他未说完,已经被一脚踹得翻了好几圈!看得远处侍卫各个心惊胆跳,面色发白。 望月伏趴在地,嘴角流血,仍然继续道:「爷,正如爷为姑娘试药,姑娘也因为忧心爷的缘故,陪爷喝药,此是对爷有情。爷……听望月一言,不如抛却前尘往事,与姑娘重新开始吧。」 冷风袭来,听不见爷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拉高脖子,仰望主子俊美的脸孔。 远处一串脚步声疾奔而来,望月跟随爷的目光回过头去― 「王爷!王爷……」 是府内陈副总管。看他跑得气喘吁吁,冬日里还满身大汗,似乎已经找了主子许久,难道府内出事了?他赶紧爬起来。 「陈忠,怎么回事?」 「王爷!常姑娘……常姑娘掉入河里了!」 罗谦面色煞白,当年那一幕回到眼前,像一把刀狠狠刺中心脏,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全身麻了、瘫了,动弹不得…… 「姑娘……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副总管!」望月抓住陈副总管,大声吼道。 「已经、已经救起来,请大夫了。」 罗谦望着他们,重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爷,我们!」望月张着口,看见红袍飞起,主子已经飞奔回去。 第九章 谦啊……谦,风哥哥和隽哥哥也离开了,那明年你离开后,我呢? 傻瓜,妳当然跟我一起走! 我们走去哪里? 明年父皇会赐我府第,我们就一起搬过去。等妳长大,我就正式娶妳当我的妻…… 我可以当你的妻子吗? 小乐,只有夫妻才会睡在一起,妳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咦……可是我以前也跟风哥哥睡在一起,那怎么办? 那天是我生病了跟妳分房睡,妳为了找我爬错了床,而且那时妳还小,不算数!还有小乐,妳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罗风那家伙! 谦,你又和风哥哥吵架了吗? 小孩子别管这种事! 谦,你刚刚才说我是你的妻子…… 妳当然是我的妻子! 「小乐,妳醒醒……」 那一年,她十一岁,高高兴兴听着他的话,笑得好不开心。 她总是满脸笑容,用甜腻软柔的声音呼唤他。 但是相隔不到半年,有一天她突然不笑了。 她摸着他的脸,郁郁寡欢,沉默不语,神情一天比一天落寞。 直到他一再追问,她才终于开了口― 谦,我想回家了。 不是说好了,等我离宫以后,会先带妳回家吗,再等半年好吗? 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 妳要回家了?小乐,这是什么意思?妳回家以后呢,就不回宫了吗? 谦,我本来就不是宫里的人,我不该住在宫廷― 胡扯!妳是我的人,妳要离宫也是跟我一起走!小乐,妳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是有谁欺负妳了吗? 没有!谦,我想家,我想爹娘,我想哥哥们,我想回家。谦,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多久? 谦,那里才是我的家,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胡扯!我在的地方才是妳的家。小乐,妳没有我,妳吃得下、睡得着吗? ……我可以。 妳― 好!从今天开始我睡书房,妳睡不着也不许来找我! 此后半年,他们常吵架,小乐看着他,眼里总是胆怯,他慢慢发觉他竟从她的眼中看见自惭形秽的眼神,她……看着他的脸庞,竟开始产生自卑! 在他的眼里,她一直都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他也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她的异常,更不容许任何人用异样眼光来看她!所以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的小乐儿,一直都活得很快乐。曾几何时,她开始察觉到自己的不同了?她竟在意了? 当他发觉,才警觉事态严重!等他搬回房去,她已经不愿意和他同床,连手都不肯让他碰。她一直央求他,让她回去,放她回去!但是他知道,她回去之后,他就永远失去她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他们是夫妻,他们是相爱的,只要厮守在一起,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爱的道理。 ……但是她始终不懂。 她选择了一条让他一辈子都痛恨她的路!一条绝路! 「小乐,叫妳醒过来,妳敢不听本王的话吗?」罗谦深邃眼底承载着浓烈的爱与恨,至今仍然矛盾,无法抉择究竟要爱她,还是继续恨她。 呜呜……望月,秋千坏了……谦踢坏了。 没关系、没关系,姑娘别哭,望月帮妳修好。 可以修得好吗? 可以的、可以的。 不要帮她修!她竟然跟罗风一起坐! 谦……那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啊…… 哼……望月,去修! 望月……对了,望月是宫里的太监,本来是服侍张娘娘的,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烫伤了娘娘的手,因此被打得体无完肤,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受冻。 她从宫女那里听说此事,赶紧去把人救了回来,她却因此得罪张娘娘,被打了几个耳光,薄皮马上就破了,满脸是血。罗谦赶来救她时,脸色铁青,差点失去理智。 后来望月转为东罗宫里的太监,跟在罗谦的身边。 他本来不叫望月,因名字不好听,罗谦问他谁取的,结果一听是张娘娘,立刻就拉下脸来。 她在一旁,赶紧帮忙想了一个名字,就是现在的望月。 那个时候,隽哥哥才教过她,「望月」即是满月的意思,圆圆满满的月亮,她认为是事事圆满的好兆头,希望望月以后都事事圆满。 那几年,是她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有望月帮忙推秋千,她和谦坐在一块儿,三个人好开心……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会跟谦在一起。 但是渐渐长大,十一岁那年,她才认清到罗谦姓罗,他是皇族一员,他贵为皇子,她高攀不上。 她的异常貌色,更为两人的将来提早写下结局。 她和谦说了,她要离宫回家,但他不肯放手。 她故意任性,和他吵架,他也不为所动。 谦以为,她为自己的容貌生卑。正在成长的他,一日比一日俊美挺拔,他白皙光滑无瑕的肌肤连女子都称羡,两人的差距愈拉愈大,外表的距离愈来愈远,这却不是他所能控制…… 难道,要我把自己毁容吗? 有一天,他突然大吼,甚至真的想这么做,却把她吓哭了,吓得全身颤抖,他才住了手。 她有口难言,虽然并不为两人的外表差距自卑,但她确实为两人因此不能在一起感到悲哀。如果他的误解,最终会是因她的不快乐,只好无奈放手,那么这个误会不必解释。 但是,她错了…… 他满十四岁,即将离宫那一天。 她,十二岁,小小的身影,漆黑惨淡的面孔,生得异常,他却把她当宝,还说永远、永远……只有她一妻! 那天清晨,他穿着大红袍,来敲她的门,慎重的对她许下诺言! 小乐,我罗谦发誓,此生只彼一次红抱,这件红服为妳而穿,等妳亲手为我宽衣,从此我不再彼红。 小乐,我们今日就成亲,我要正式迎妳过门成为我唯一的妻子。 那天,寒冬接近尾声,冰雪渐融,东罗宫有一座湖,湖面只剩下一层薄冰。 她站在门口,感动泪流,却受不起他如此情深意重的专宠。 那个人……说得没有错,多年来她得皇子厚爱,享尽荣华富贵,一生至此该满足了,她是不该再与谦纠缠,负累他一辈子。她……既然无法离开,只有一死! 她和罗谦吵了架,她把罗谦气疯了,她一个人走在湖边,望着湖面结冰,眼泪不停滚落,她一步一步走在薄冰之上,慢慢走向湖心。等到罗谦出来找她,看见这一幕,心脏差点冻结,却不敢上前一步,深怕薄薄的冰面承载不了两人的重量,反而将她迅速推向死亡! 他求她,慢慢走回来。 她望着他,哭着对他摇头,凝望着他,张开了嘴,说了一句话,却只有口形,没有声音,距离太遥远,她颤抖的双唇,他看不懂。 妳说什么?小乐,妳到底在干什么?妳快点过来…… 小乐! 他脸色大变,看见她脚底下的薄冰碎裂,她小小的身子往下坠,而她丝毫没有求救的表情和声音。 天地间再也没有了分界和色彩,他疯狂的奔向她,看见她的身子消失在湖面,随着她一同坠入冷冰冰的湖水中。 那一瞬间,心脏紧缩像是麻痹了,彻底的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却只害怕失去她,拚命的泅水接近她,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身子,费尽了力气把她自深冷湖中拉出来,拖上了岸! 她已经奄奄一息,抖着冰冷青紫的唇,在昏迷之前吐出话语:「谦……放我……回家……」 他当场哑声呆了,如被雷狠狠劈死! 他的心碎成片片,再也拼凑不起…… 当她醒来,已经不记得他,忘了和他生活的种种过去,终于彻底把他破裂的心踩得粉碎! 他,如她所愿,放她回家了。 那天,他看见那帖药已经开始在她身上发挥效果,一些负面作用也都不见了,她只要持续服药,身子就不会有问题了,才叫她收拾包袱回家,他还派了副总管亲自送她回常家。 罗谦出府后不久,常乐也收好包袱准备回家了。 那日常乐回家的路上,有一间大庙大拜拜,那时鞭炮齐放,锣鼓喧天,整条路挤满了人,热闹非凡。常乐和陈副总管在一条拱桥上被挤了开来,突然有几个小孩为了到更前头看热闹,硬是推挤冲撞,一个不小心就把她从桥上推落桥下,掉入河中! 那条河深,那天水流湍急,幸好人多,抢救得宜…… 「小乐,妳要睡到什么时候?」罗谦抚摸着她的脸,声音低哑。 她被救起后昏迷在床,太医说她呼吸平稳,没有危险,只待醒来。 但是一个月过去,她没有醒来的迹象,连太医都开始紧张了。 「小乐……」他只要她活着,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继续维持她的笑容,忍受他的欺负。为何连如此简单的事,她都不能好好做到? 「爷,常欢又来了。」望月把药端上来,顺便通报。他眼看姑娘昏迷未醒,主子日渐消沉,他也心情沉重。 常乐掉河被救起,送惠亲王府之事,在城内传开来。常家父母有空就过来探望,常欢因执意要把妹妹带回家中照顾,一再被赶出府去。 「让他上来。」罗谦坐在床沿,抱起常乐的上半身,才伸手接过望月端过来的药。 「是。」望月转身下楼。 罗谦瞇眼凝视着她的脸,不知是否因为她陷入昏睡,不曾醒来耗用精神、体力的关系,这帖药在她体内作用得更迅速,她的皮肤修补得特别快,血色也几乎恢复正常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先含了一小口的药,才慢慢地喂入她嘴里。 她昏迷这些日子来,他每天都花上很长时间,不曾间断地喂她喝药。 他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苦药入喉,苦味直冲脑门,若不能把她苦醒,也要她受点折磨,稍稍体会他的感受…… 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感受不到药的苦,不曾折磨到她,反而是他为了含药喂她,满嘴苦味维持了一整天不散。 他却不肯死心,执意强喂她― 「你、你在做什么?」常欢被望月带上楼,却见到罗谦搂抱着他妹妹,亲密地低头吻她,他大吼一声,立刻冲过去。 「常欢,你别激动!爷在喂姑娘喝药!」望月怕打翻了主子手上的药碗,急忙拉住他。 「喝药……」常欢面红耳赤瞪着眼,看见罗谦手里一碗药,他无视于他的存在,从碗里含了一口药,又低头喂给他妹妹……当真是在喂药。他愣了一下,警觉不对,马上吼道:「就、就算是喂她喝药,这种事……这种事轮不到你!」 罗谦看着药汁滚入她喉咙里,才回头啾他一眼,并不介意地说:「你要喂?」 「乐儿是我妹妹,当然是我来喂!」常欢推开望月。 罗谦点点头,交出那碗药,把常乐放回床上,让出位置来。 常欢狠狠瞪他一眼,这色亲王居然胆敢占他妹妹便宜,等常喜回来,看他两兄弟如何整他! 他瞪着罗谦,以防他耍诈,先含了一口药,准备! 噗! 药是苦药,当然不会是甜液,但是他没有料想到当苦味在嘴内四散开来,那股苦气是他此生未曾尝过的!立刻就苦得他眼眶煞红,逼出了眼泪来,更在转瞬间,那股苦味冲到了脑门,呛得他手一滑,一碗药没拿稳,「砰」地一声,从他手里落了地,泼得地板全是药,而他从床沿跳了起来! 床上的人儿眼皮震动了一下,没人发觉…… 望月被他吓了一跳,浑然不知他这是怎么回事,药烫吗?应该还好吧,爷刚刚还拿在手里,不疾不徐地喂姑娘喝啊! 谦…… 「这―这是毒药吧?」常欢舌头发麻,猛吞口水,仍难以去除那仅含一口的苦味。若非方才亲眼看见罗谦确实从碗里含了一口药喂他妹妹,而他是从罗谦手里接过这碗药,他会认为这分明是罗谦故意耍计谋设计于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罗谦,忽然不懂他这个人―他到底是对他妹妹抱持何种感情?竟能为乐儿吃这种苦…… 「常欢,你连喂药如此简单的工作都搞砸,还想把小乐带回家照顾,你根本是不希望小乐醒来吧?口口声声疼爱妹妹,表面工夫可做得真彻底。」罗谦一脸冰冷,嘲讽常欢的同时,扫了一眼望月。 谦…… 望月立刻点头,赶紧下去熬药。 「罗谦!」他果然不该对他另眼相看,他定另有企图,不安好心。「你虽为亲王,但强掳民女,你别以为会没事,这回我一定要上衙门去告你!」 「谦……」 「你要去便去,没人斓着你,可记得把本王的名字报清楚些,本王―」罗谦忽然忘了言语,往常欢身后看去…… 「谦……」床里的人儿爬了起来,坐在床上,望来望去,看见两人在吵架,她把目光锁住了那一身红袍的身影…… 「罗谦!你有胆子直接跟我上衙门!」常欢气得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 罗谦张着口,一脸恍惚,望着床里的人儿走下床,走了过来。听见她嘴里喊的名字,他瞬间脑袋化为一片空白,全身如同麻痹了无法动弹。 「谦……谦……」她口口声声,痴望着他,光着脚丫子走向他。 常欢终于听到身后的声音,甜美轻柔的声音是他可爱的妹妹独有,但那种亲昵的呼唤方式却不可能出自他妹妹口中,他不自觉地松开了罗谦的衣服,狐疑地回过头! 飘逸浅淡发色的长发,是他妹妹没错……他一愕,望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蛋―那张小脸蛋,尖下巴,细长凤眼,秀挺鼻子,的的确确是他们家的乐儿,但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质,她的血色…… 他呆呆地愣在那儿,瞠圆了眼看着她穿着薄透的白色寝衣,脸上白里透红的肌肤彷佛幼儿般的柔嫩细致,一张小嘴呈现嫣红颜色,宛如经过一场大蜕变,变成了一个小美人儿…… 「谦!」 他看着小美人儿投入罗谦的怀抱里,紧抱罗谦的脖子,举高的两只手衣袖下滑,露出白皙偏红的肤色,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谦低头看着她,喉咙滚烫无法出声,胸口一阵阵惊滔骇浪打过来。他以为这是梦,一场他自以为的梦,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假象…… 她唤他的名,这绝对是梦。 他的胸口抵着另一串火热的跳动声,那是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低头狐疑地凝视着她,张开口,「小乐」两字含在嘴里,深怕喊出口,梦就醒来…… 「谦……我爱你。」她路起脚尖,吻上他的嘴,两手紧紧搂抱他,眼泪自眼角滑落。掉入湖里之前,她含在嘴里出不了声音的就是这句话。 他瞇起了眼,动弹不得。她的吻真实得让他的心跳加快,她的唇如此温热,贴在他身上的身子亦如此…… 「小乐……」他终于出了声音,吐在她的嘴里。 她缓缓放开他,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两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摸着光滑的衣摸着他狂跳的心脏,满眼是红……是他一身的红,一阵阵刺痛她的眼睛和心…… 她从那片红中,缓缓仰起脸儿来,泪眼凝望着他,「谦……对不起……对不起……」 「……妳全想起来了?」他声音沙哑。 「嗯……」 他看着她缓缓点头,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面色一变,一把推开了她! 「谦……」望着他忽然变得冰冷的脸庞,她并不意外,但仍然止不住内心的疼。 「乐儿……乐儿,真是妳吗?妳的脸、妳的手……」常欢回过神来,上前拉过她,不停的看,满脸惊喜无法置信,他还拚命擦着眼睛,一看再看。 「二哥……」她望着他脸上的喜悦,回头望了罗谦一眼,来回之间,她想起来她掉入河中,二哥应是因此出现在这儿。她掉入河后,冰冷的水流刺骨疼痛,心脏几乎麻痹,同样的感觉她曾经经历过,一下子脑海、眼前一幕幕全是过去在宫里和罗谦生活的画面,耳边一声声传来 的尽是他对她的呼唤。 过去的记忆回来,这些年来的记忆并未消失。 那一年,那一天,她拒绝他的求亲,把他的手推开了,投入冰湖中,是他追来将她拉起,让她重生。 她以死相逼,让他终于放手,她如愿回家……将自己记忆封锁,完全遗忘了他。 这些年来,他的一件红服不曾脱下,一把扇子始终遮在脸上,她过得快乐,笑得开怀时,却苦苦折磨了他…… 她,当年是不得已,真的是不得已―皇命难违! 但……苦了他,是事实。 谦……还会原谅她吗? 「乐儿!」常欢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把目光从罗谦身上转开。「乐儿,妳的皮肤……妳的肤质血色……好了?」她望着二哥脸上狂喜,两眼生光,盯着她猛看。 她一脸茫然,满心仍是罗谦,罗谦…… 常欢急忙拉起她的手,「妳看!妳的手,妳的皮肤,这么白,这么好看,都正常了!」 正常……她的目光自二哥脸上移开,顺着他的视线移到自己两只手上,满心仍是谦…… 这是谁的手? 思绪忽然中断,她一怔,看着两只手! 「谁的手?」 「乐儿,妳的手啊!」常欢抓着她的手猛摇晃,欣喜若狂。 罗谦心脏猛一刺痛,忍住上前阻止的冲动。她的皮肤还未长全,这常欢竟紧抓着猛摇,万一伤了! 他眉头紧皱,冷冷别开了眼。 常乐怔仲半晌,盯着一双陌生的手看,鲜红的血色穿透新生长出来的皮肤,让薄嫩白哲的肌肤稍稍的偏红,虽然皮肤看起来仍比正常人脆弱,但肤色已经完全正常……心脏忽然「卜通、卜通」跳得好厉害。 「我的手?这是我的手?」她的皮肤……正常了? 「是妳的,是妳的手!」常欢相当激动,一下子又捧住她的脸蛋,「乐儿,妳的脸也好了!都好了!」 好什么,根本还没好完全!常欢眼睛脱窗了?罗谦冷眼一扫,见他十根指头压在常乐脸上,猛然一惊,深怕他指上的粗茧磨破了她刚生长出来的皮肉,甚至未修剪好的指甲一不小心将她的脸皮勾出血痕来,他终于吞忍不下,举步! 「乐儿!妳好漂亮,本来就很标致,现在更美,更迷人了!真便宜了柳南城那小子!」 柳南城?罗谦彷佛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如梦初醒……他忘了,常家和柳家订下双喜临门,常乐虽和柳南城讲好将来成亲的只有常欢和柳南儿这一对,但是现在的常乐再也不是人见人怕的常乐,只怕柳南城见了她,不等妹妹先拜堂,就急着将她娶入门― 「休想!本王将她医治好,岂是为了让她下嫁姓柳的!」罗谦一阵切齿暴怒,拉开了常欢的手,将常乐拉到身后。 「常欢,你瞎眼了吗?没看清小乐早就是我的女人了!」常乐讶然望着他,眼泪又滑了下来,内心一片温暖,嘴角勾起了。 「罗谦,你……你跟乐儿……你们相爱?」他当然没有瞎,只是一时高兴忘了。 他妹妹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这个兄长,而是罗谦,还口口声声亲昵地呼唤罗谦,甚至主动吻他!而这个傲慢的六王爷,居然也肯为了他妹妹尝苦药,如此…… 「哼,本王是何等身分,她配吗?小乐只是我暖床的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她……连做我的妾都不配!」 她仰头望着他红红的背影,不曾见他回过头看她一眼,冰冷尖酸的话像她刻纸的刻刀,每一字句,每一声都划破她的心脏,她像看见鲜红的血液喷出来,喷出了满眼红…… 「罗谦!你!」 「二哥,他说得没错……谦说得没错……我爱他,我心甘情愿做他的暖床工具,我愿意……一辈子无名无分在他的身边伺候他。」轻柔的声音清晰如响雷,掷地有声,坚定不悔。 罗谦却反而像被狠狠砍了一刀,痛到全身都麻了。僵硬的脖子,始终回不了头,看她一眼…… 第十章 她睡过了冬末,醒来已是初春,大地换上新貌。透过窗,庭院的大树冒出新芽嫩叶,树下的秋千随着微风偶尔飘晃。一个新年已过,她十八岁了。过了今天,她将离开常家,进入惠亲王府,服侍谦……服侍六爷。 这是她的决定,为了说服父母、兄长,她详细述说她遗忘的那一段日子发生的种种,过去的罗谦真情至性,对她宠爱呵护;没有罗谦用药养着她,小常乐可能早已夭折;没有罗谦为她试药,不会有今日的常乐,她更可能再活不了几年。 他深深爱她,为她披红,为她遮扇,而她却以自绝的方式离开他,彻底伤害了他。 从她醒来恢复记忆以后,她就知道她做错了。 这些年来,他表面上过得自在快活,但是那件红服再也脱不下,就像伽锁穿在身上,套着他深沉的痛和恨,时时提醒他,他为真爱付出的代价有多可笑和惨痛……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她呢?穿着那身红,出现在她面前,是希望她能想起来,有个人仍然深爱着她…… 他始终以为他们的外貌差距是造成她离开他的主因。 因为这层误会,面对遗忘了自己的女孩,他仍然想遮掩他过于俊美的脸庞,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害怕她看着他的脸,又因此退缩远离了他。 他的心情至今仍然矛盾,渴望爱她不敢爱,想恨她却又无法彻底…… 她从四岁起就睡在他的身边,摸着他的心,读透他的心思,她懂他的苦与痛,更心疼他苦苦折磨了自己。 他必须用言语一再的伤害她,才能为依然爱她的自己出一口气。 而她,这些年来将他遗忘,一再的想从他身边逃开,恐怕他看在眼里,又是像一把刀细细切割着他的血肉…… 她一再一再的无心伤害,他还是选择保住她的性命,默默为她喝着那杯苦药。 她不知道这一辈子,还会有谁如此真心为她付出了。她已经死过一次,不违圣命了。如今龙椅上已经换了人,她也长大了,她不再是十二岁时那个胆怯的小女孩了,现在她更懂得为爱她、她爱的人着想,她要待在他的身边,弥补她所造成的伤害― 无论以任何方式! 她的爹和娘,默默的走出房去,虽然心疼不已,但已经能够尊重她的选择。 「二哥……」她望着常欢,他一脸严肃,站在窗前一句话也不说,看得她心里难过。她上前轻轻拉他的衣袖,「二哥,你不要担心,不管他是以前的谦,现在的六爷,或是高高在上的六王爷,他都会善待我,我以后会幸福的。」 「乐儿,妳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妳当年的苦衷?他如果知道妳是不能抗命,你们就能恢复以往的感情,我才能安心把妳交给他。」 常乐摇摇头,「他如果知道那年下密令要我自尽的人,是他的父皇,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保护不了我,只会令他更痛苦而已。我不希望他对我心怀愧疚,又为我付出更多,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该是我对他付出了。」 「乐儿,妳就忍心看我们为妳牵肠挂肚吗?」常欢的心情复杂,为了妹妹,他们兄弟与罗谦结下的长年恩怨,不是她一番话就能简单化解,过去罗谦不让他和常喜见到乐儿,这可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当年,他又怎能独占乐儿的爱,他和常喜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任由他抱着乐儿睡,更不会让乐儿去爱上他! 「二哥……对不起。」常乐歉疚地低下头。她不能欺骗任何人,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罗谦。 常欢终于看清了事实,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以后如果不能够善待妳,我都不会放过他。」 这表示二哥肯让她去罗谦的身边了……常乐内心一阵热,眼泪冒了出来。 「二哥,虽然我和柳大哥的婚事没了,但是柳姑娘对你情真意切,你和柳姑娘的婚事千万要办。」 常欢扯起眉头,瞪着妹妹,「若非因为妳,我会答应这桩婚事吗?我一人多自在!」 「二哥……」 「知道了、知道了,妳不要担心这么多。」 常乐终于笑开怀。 惠亲王府一片新气象,就见望月笑得乐呵呵,一大早就忙着整理那顶轿子。不管常姑娘以何种身分入门,他都准备来个阳奉阴违,抬上八人大轿,沿路敲锣打鼓,呜放鞭炮,风风光光去把常姑娘迎回来!反正爷那脾气,嘴上不肯认,心里还是疼着常姑娘的,估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办。 「快点、快点,把轿子整理好,红布盖上,红花要插好啊!你们几个抬轿的,都去换上衣服,穿喜气点!还有,放鞭炮的,小心别炸到人;敲锣的、打鼓的,给我使劲的敲打下去!可记得告诉所有人,咱们这队伍是迎亲的,惠亲王府办的喜事!」望月拉开大嗓门,深怕远处的人听不到似的,扯得喉咙都快破了。 顺着风向,他那尖锐的声音传到了后面的楼院,罗谦站在楼上窗口,眼望一片新绿,眉头忽然皱起。 这奴才愈来愈不把他这主子放在眼里了。他听着前头一阵敲敲打打声,看样子是准备要出门了,他眉间一宽,嘴角隐隐上扬,转身回到床上。他正要躺下继续睡,那阵敲打声忽然停了,像是被什么事给打断,突然静悄悄。他爬起身,仔细听,只传来枝头上鸟吱吱的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这才起身套上外衣,准备到前庭去看看。 罗谦才走下楼,就见到望月带着常乐走入楼院来……这么快迎回来了? 他狐疑地瞇起了眼,看见望月一脸沮丧,失望却又难掩喜悦,他心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蠢丫头不等迎亲队伍去,傻得自己拎着包袱上门,她这回倒是把他的话听得认真了!这次常欢怎么就如此忍心? 「爷……姑娘来了。」望月一张脸想哭又想笑,相当滑稽。 罗谦打开扇子,露出双眼冷冷啾着她,「来了就来了,有必要敲锣打鼓吗?吵得本王不能睡。」 常乐双手抱着包袱,站在大门下,风口处,料峭春风吹着她一袭春服,令她微微发颤。「谦……」 「妳配叫本王的名吗?」 她一开口就被打断。常乐望他一眼,看出他心情不佳。 望月特地站到常乐身后,为她挡点风,更赶紧为她开口:「爷,难得姑娘回来了!」 「你住口!轮得到你说话吗?」办事不力的家伙! 「谦,你不要骂望月……六爷。」她看见他的白眼恶狠狠瞪过来,才改了口。 尽管有望月帮忙挡风,门口冷,她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站在那里做什么?站角落去,别挡着本王的光线!」罗谦看着她瑟缩的身子,看得火气大,才是初春而已,穿什么春服! 常乐低着头默默地走到角落,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抬起头来,和望月悄悄眨了眼,只见望月赶紧把两只手藏到身后,手上正挂着一件披风。 话说姑娘原本的个性就很开朗,一直都很能接受他的建议。他保证有他在一旁出主意,暗中帮忙,用不了多少时间,主子对姑娘的态度就会软化,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爷,姑娘一早出来还未服药,小的下去熬药。」望月退了出去。罗谦望着大门外阵阵清晨寒风,转身上楼,冷冷丢下一句:「跟我上来!」 「是……六爷。」虽然这几年来都这么喊,但记忆恢复后,喊起来还真别扭。 常乐跟在身后随他上楼。 「去把包袱放下。」他走入房内。 「放哪儿?」她紧紧跟在他身后。 「去放妳的房间,这还用!」他没料到她就贴在他身后走,猛然转身,把她的包袱撞掉了不打紧,胳臂险些打到她的头,幸亏她闪开了,但不小心绊了脚,差点跌倒。他急忙伸手拉她一把,气急败坏的吼道:「妳还在服药,别以为妳全好了,冒冒失失!」 他两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虽然听见他的怒骂,她仍然嘴角弯弯,安静地躺在他怀里。 罗谦察觉她的态度,紧抱的双手一度犹豫,最后还是推开了她,别开了脸,「回妳的房间,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出来!」 她失落了笑容,凝望着他冷漠严厉的背影。「谦,如果我都照你的话做,你会心满意足,你会快乐吗?」如果他会,她甘心把自己锁进那小小的房间里,等待他随时传唤。但是只怕她顺了他的意,反而生生折磨了他吧…… 「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罗谦回过身,冷冷瞪视她。看她白哲粉嫩的小脸儿一点委屈都没有,凤眼里生着温柔水光,一副看穿了他、包容他的态度,看得他莫名光火,怒极反笑,「哼……小乐,妳以为本王还爱妳,依然非妳不可吗?妳以为本王还会像过去一样疼借妳、宠爱妳的话!妳可真是厚颜无耻啊!」 常乐凝视着他俊美脸庞上一闪而逝的阴影…… 他深邃眼眸瞪着她,等着看他对她造成的伤害浮上她的脸来。 许久,她只是站着不动,他的心却莫名地躁动了起来。 她缓缓低下头,弯身捡起包袱,抱在胸前,她勾起嘴角,清音温柔对他说:「谦,我爱你。」 他喉咙滚动,愣了一下,正要冷冷的讥刺她,却看她自作多情地说完了话,就抱着包袱走进小房间去了…… 蠢丫头!罗谦一阵怒气起,狠狠踹翻了椅子。 夜深人静,窗外月明,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好一会儿,直到温暖的身子开始感到一阵寒冷。 月光觎着一张犹豫、面红的小脸儿,她穿着白色寝衣,光着脚丫子,终于走下床。 她走进隔壁的房间,裸足贴着地板无声,走在熟悉的空间里毫无障碍,绕过画屏,爬上了另一张床…… 「呜……」 她直接压过了一个人,爬进里面的位置,钻进被窝里。 「小乐!妳在干什么?」罗谦暖热的身体突然被她冰冷的四肢纠缠,整个冻醒,低哑嗓音怒道。 她枕着他的手臂,缩在他的胸怀里,为自己找好一个舒适的窝后,一动也不动。 「小乐!妳起来……」罗谦切齿,正要推开她,却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传来。睡着?莫非! 「……梦游症又犯了?」 握住她冰凉手臂的一只手,停止了动作……开始轻轻摩掌她冰冷的手臂,直到搓热了,才又握着她一双冷冰冰的手。 他的掌心平贴在她的背上,穿过她的发,不住地来回抚摩。 不一会儿,窝在他怀里的小身子就不再冰凉,四肢也都暖和,他才抱着她,准备入睡…… 忽然,怀里的人儿又有动静。 一双不安分的小手钻入他衣襟内,柔嫩的手心,纤纤十指没有任何隔阂直接贴住他的胸膛。 罗谦全身一震,睡意全消,皱眉瞪住了她……得寸进尺的丫头,真以为骗过他了吗? 这丫头定是听从望月谗言,不知后果。那个太监懂得什么!如果现在不好好教训一下,她早晚会被望月带坏! 暗夜里,看不见那优美的嘴唇勾起一道迷人的弧线,露出的笑容如果常乐能够看见,相信她今晚绝对不敢爬上他的床了……那道笑容,很快就捕捉住了一张柔软的嘴唇,恣意地吸吮了起来。 没有多久,钻进他衣服内的那双小手十指蜷起,犹在迟疑颤抖,似乎这个吻还在掌控之内,没有超出范围…… 罗谦一双手开始忙碌了起来,轻松地解开她的腰带,另一只手从她的肩头拉下衣服,不住抚摸她光裸香肩。 一双小手早已从他胸膛离开,虽然眼睛不敢张开,怕被他发现,但是已经紧张到屏住气息不敢呼吸…… 罗谦瞇眼凝视着她,一只手罩上她浑圆的胸部! 「啊……」她吓了一跳,倒抽口气。 他马上吻住她的唇,夺走她的声音和呼吸。 他不安分的双手不费力地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却没就此放过她,不停止热吻她,一双手又抚遍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让她轻颤连连,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开始后悔,想要坦白求饶了……「谦……谦……我……」 他可不让她这么做,既然她选择「梦游」到他床上来,她当然得负起责任!「小乐,反正妳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怎么对妳都无所谓……对吗?」火热的呼吸带着邪恶的声音吐在她的嘴唇上,重新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声。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脱去身上的衣服,和她赤裸交缠……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迟钝得跟不上他的脚步,直到感觉他慢慢进入了她,一股疼痛逼出她的眼泪,她的脑袋化作一片空白…… 「小乐……」罗谦低头吻她的脸,连绵的吻到耳边,在她的耳里吐着浓重呼息…… 她有感觉他彷佛说了话,无声的话语随着他的嘴唇摩擦她的耳门传来,她似乎懂了那句话,眼泪自眼角滑落…… 这一夜,他不曾自她的身上离开。 但是隔日一早,属于六爷的脾气又回来了,自然少不了她一顿冷嘲热讽,把她已经够薄的脸皮狠狠刮了一层,这可能要喝好一阵子的苦药才修补得回来了。 自那夜以后,常乐的「梦游症」完全好了,乖乖的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觉到天亮。接下来,无论望月怎么劝说,她总是红着脸,拚命摇头,怎样都不肯去爬那张床了。 有好几天的时间,她就躲在他的书房里,努力的刻纸,要把那张图完成。 画纸上,是她重新画过的人像。画纸上的他,目光深邃有神,俊美脸庞高贵神气,挺拔身躯带着傲气站在一片垂挂的花海下,手上拿着一柄不再打开的扇子…… 她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刻刀还握在手上摇摇晃晃,几度就要割破她的脸皮。 她刻了一整个上午不曾走出书房,罗谦才走进来看看,却看到如此惊险的一幕,把他吓得心脏差点停了,赶紧从她手里取下刻刀,气得正要把她喊醒痛骂一顿,目光忽然接触到那张刻纸画…… 他小心地抽出来看了许久,看着她精准的描绘出他的五官神韵,看着那把扇子不打开,看见她丝毫不逃避他的面容,细细刻划,画出栩栩如生的他来…… 他忽然目光一热,久久不能自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后,他放下那张纸,一句话都没说,走出了书房。门悄悄地重新关起。 叩…… 一个轻轻的关门声后,常乐缓缓张开眼睛,从书案上爬起,目光落在那扇门上,眼里闪着泪光,嘴角弯弯地上扬。 她就知道……他会懂的。 那一夜,有个人走进小房间,从被窝里把常乐抱了起来,走回隔壁的房间。 「谦……」 他把她放进床里面的位置,才和她一起躺下来,拉起被子让两人盖。 「谦……我爱你。」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尽管月色暗,看不见他的脸,她也感觉到他脸部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他的表情该是温柔深情。 罗谦仍然没有任何话想对她说,该说的仍然说不出口,他只是把她的头移到他的臂弯里,抱着她睡。 一个季节过去,夏日炎炎,两人已经同房同床睡了好一阵子。他夜里是她的「谦」,白天继续当他的六爷,身上还是一袭刺眼红袍……他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她明白,并不怪他。 只是外面早已闲言闲语传开来:常家女儿肤色正常了,变成了个小美人儿,就把人家柳南城抛弃,不知廉耻自己入了王府门,爬上王爷的床,到今天仍然没个名分,这报应是早晚的事。 尽管望月努力想帮常乐澄清谣言,但是摆在人们眼前见到的,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洗得清。 「爷,您看咱们王府是不是该来办喜事了?」实在是姑娘太受委屈了,望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哼……你是看上哪家姑娘,要本王给你做主?」罗谦冷冷嘲讽了他。 望月面色一红,从此再也不敢多嘴。 来年。春风起,春花开,府内园林百花繁荣,彩蝶翩翩,园中一座双人秋千轻轻摇晃……她小小的身子塞在木椅子上睡着了。 在她面前,有一双眼睛含怒盯视,她依然勾着嘴角睡得香甜。 罗谦扯起眉头,拉起她的袖子摸那薄透的衣料,又摸到她冰凉的手,立刻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谦……」她嗅着熟悉的味道,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偏着脸儿依偎在他颈窝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罗谦抱着她柔软的身子,步伐轻而沉稳,慢慢走回楼院。 她的身子早已好得完全,去年秋天已经停止服药,不过罗谦还是要求太医,定期过来为她看诊,顺道开些补品调理她的身子。 数日之前太医为她把出喜脉……她已经有喜,刚怀上胎儿不久。 最近她走到哪儿都在睡,他没跟在她身边,她连草地都能躺下就睡,万一让他的孩子受凉了怎么办? 他抱着她上楼,放到床上,伸手帮她把被子盖好…… 「谦……我爱你。」常乐睡着呢喃,脸上幸福满足,嘴角扬着笑容。 他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抚摸她的脸,入眼是他宽袖上的红。 「唉……」 长叹一口气,这口气似乎终于能消散了。 「望月!」他已决定,马上起身去找人了。 床里人儿,依然睡得香甜,笑得开怀。 就是后记 夏娃 当真没有一次例外,这回的大纲又是一改三回、五回、六回又十回,而且很凄惨还是且走且改,后面一改又牵动前面也要改,一本书写了多少字我不知道,删掉不少就是了,真是想哭。 这本《笑常乐》一直让我觉得没有写完的一天,主要就是这位「六爷」那颗受伤的心藏得实在太深了,怎么探手挖都挖不到,害我差点整个人跟着他跳进无底深渊。 相信大家也都看得到这本书一直到了后半段才看到了一道曙光,我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才摸到了六爷的心思,可以说是到后半段才把这本书写顺了,总算又把快萎缩的信心找回来。 这段时间,我看到部落格里有人问到《美人香》最后楼五送给孙家的聘礼,那个「黑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也满好奇读者看到这黑盒子,会想里面装什么呢?于是便开了猜谜活动,让大家先来猜,满足我的好奇心之后,我再公布答案。办了这个活动,藉由大家给我的答案和解释,我真的是受益良多。 从这里我发现到一个问题:我的主角总是把心思藏得太深,所以我在写的时候,也都是藏着他的心思,只点到为止的写,很多时候只以一句话,或短短一段文字,藏头缩尾带过了很多重要的内心话。我以为一字一句慢慢的看,细细的啃,读者该懂,不过喜欢慢慢翻书看的人好像只有作者自己,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就必须改变写作方式了。 我想大家在看完这本书的后期,应该就很清楚我说的话了,所以在这里要很感谢在「夏朝」里给我留言的读者们。因为有你们,我可以发现自己的缺点加以改进,也能够写得更顺利,谢谢大家。>o> 至于《美人香》的黑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就请大家上部落格去看吧。 「大东王朝」下一本书,要往江北的「凤凰县」走了。凤凰城里的「老百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是凤王酒,还是虎霸酒呢?凤凰城里的凤凰遇上了「死老百姓」她是斜眼看还是正眼看呢? 呜……我的头发又要白了。 咱们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