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回锅娘娘 卷三》 v第一章[12.05] 【正文开始】 苏妤仍是每日到正了殿听故事去,贺兰子珩在此事上「阴险」得很,每天给她讲的内容多则一回少则只有半回,讲得倒是生动形象,却耐不住几乎次次都卡在关键的位置上。弄得苏妤天天都恨得牙痒痒,心中忍不住骂皇帝忒不厚道,可又实在想知道下文,次日也只好乖乖再去。 然则时日久了,苏妤心中憋着一口气,总要出一出才好。是以在皇帝晚上传她去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臣妾今日信期,不方便。」 理由正当。 可过了五天、十天、半个月……苏妤还是这话,贺兰子珩便忍不得了,阴恻恻地瞪着她道:「阿妤,你这信期半个月了。」 苏妤自知这谎话早晚得被戳破——且是眼巴巴地等着皇帝戳破。目下既是说了,她反是一笑:「那陛下先把那故事再给臣妾讲讲呗?」 「……」皇帝拗不过她,败下阵来,耐着性子拉着她坐下,继续讲那《燕东侠》的故事。 那晚当值的一众御前宫人都觉得心情甚佳,因为皇帝一口气给云敏昭仪讲了整整三个章回,且停下的部分也没有那么吊人胃口。 众人暗自舒口气,均觉得今晚可以安稳睡觉了,不会被那听到一半的故事折磨得死去活来。 贺兰子珩看苏妤听得心满意足,伸手揽向她的纤腰,孰料苏妤的手在他胳膊上一握,颌首道:「臣妾今日当真信期。」 「你……」皇帝切齿道,「半个月了!」 「嗯,半个月前是假的。」苏妤笑吟吟点头,「陛下不信可以去查起居注。」 ……哪来的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的胆子。 自从出了砒霜一事,苏妤就没再去给佳瑜夫人问过安——不是她有意不去,是皇帝主动拦下了,理由自是「下毒一事还未查明,昭仪小心为好」。 彼时苏妤美目流转,不解道:「这事可真不像和佳瑜夫人有关系。」 「嗯。」皇帝点了点头,「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去问安,不是么?」 ……借口? 那事似乎再没引起什么别的影响,只是苏妤已有些日子没再去找过娴妃,娴妃似是察觉了什么,也没来主动找过她。 二人偶然在宫道上碰个面,也都是互一福身客气几句了事,再没有旁的什么话。 娴妃到底也是宫中有权有势的嫔妃,苏妤不见她,自有人要上赶着见她。 月上柳梢,偌大的院子里静静的,只余不时响起一声的蝉鸣在夜空中回荡。已经入夜,娴妃倒仍在正殿里坐着,而未去寝殿休息,似乎是在等什么。 过了须臾,有宫女轻轻叩响了紧闭的殿门:「娘娘,来了。」 阮月梨默了一默,方道:「请吧。」 殿门打开,一女子入了殿。这个时辰了,穿戴到仍整齐,入殿后恭恭敬敬朝娴妃一拜,口道:「娴妃娘娘大安。」 「免了。」娴妃道,那人起身间她轻轻一叹,才又说,「坐吧。」继而吩咐宫女,「给充华上好茶。」 楚氏衔笑落座了,二人相互无言许久,直到宫女奉了茶来、又退了出去,楚氏才清凌凌笑道:「娴妃娘娘这么晚找臣妾来,想是想好了?」 娴妃静了一会儿,口气生硬:「本宫不知道。」 「不知道?」楚氏嫣然笑道,「不知自己的心思么?」 娴妃不语。 楚氏面露了然之色,品了一口盏中香茶,又轻轻言说:「娘娘该瞧得清楚事。这些年,娘娘是怎么待那苏氏的?陛下不喜她的那些日子,后宫里人人都避着她,也就娘娘还待她好。如今得宠了,反过来就让禁军都尉府查苏家,娘娘您自己说,她可顾及情分么?」 娴妃听而不答,楚氏顿了一顿,又道:「哪个世家落到禁军都尉府里不得查出点事来?娘娘您的阮家,就当真那么干净?是,阮大人清廉,大抵寻不到什么真真正正的死罪。但娘娘您也该清楚,好多事,是不是死罪,是凭陛下一念。如今陛下可着劲地宠那苏氏,恨不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她不喜欢的人,在陛下那儿还能落着好么?」 娴妃凝神,一时犹未答话,一直是楚氏絮絮说着。她一边说着,倒也一直观察着娴妃的神色,见娴妃如此,可见心中有所动摇,颌首又莞尔续说:「娘娘爱读书,大概比臣妾更清楚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败在那些个小事上。便是远的不说,近的……叶家,这例还不够明白么?想当初叶家在朝中呼风唤雨、叶景秋在后宫执掌凤印,还不是死在一夕之间,若不是陛下还念着一些叶家往日的功勋,叶景秋怕是连葬也葬不得。」 楚氏说着抬了抬眸,面上浮起些许凛然笑意:「娘娘,您的阮家……若论功勋,怕是还远不及叶家吧?」 一语中的。娴妃蹙了蹙眉头,开口有些艰难:「你不必说了。」楚氏住了口,等着娴妃的话。娴妃啜了口茶平复了一番心绪,向她道,「本宫会这个时候找你来,便已是想明白了。本宫自认这些年待苏氏不薄——不止是不薄,本宫和充华透句底,这些年便是陛下再不喜她,本宫也是心中尊她为主母的。如今,是她不仁在先,本宫不能搭上阮家。」 楚氏面露欣然,赞了一句:「就知娘娘是明白人。娘娘的阮家、臣妾的楚家,岂有败在她手上的道理?且不说她苏家苟延残喘,便是她,也不过是个贬妻为妾的罢了,哪能由着她这么折腾?」 这番话说得轻蔑分明,娴妃不喜这样露骨的说法,缓缓点头,只应了一声:「是。」 楚氏觉出她的不快,一时有些讪讪。哑了哑声,复又笑道:「禁军都尉府查得紧,我们也再耽搁不得,早早收拾了她才好,以除后患。」 此番娴妃更是只点了头,连一个字也没有应。但有她点头便足矣,楚氏志得意满地起身,深深一福道了告退。 送了楚氏离开,娴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方回了殿,轻笑着说:「真瞧不出,楚充华竟还能言会道。」 「她哪有那样的本事?」娴妃森笑,「她若有本事算计这些,早在昭仪失宠那两年,她就报了失子之仇了,何至于等到此时?」 那宫女略一思索便知其意,点头道:「也对,那……」 「可见后面是有人教着她的。」娴妃说着又一声嗤笑,「这人倒也会找人用,用她除苏氏再好不过,本就恨之入骨。」 「也不知她究竟想干什么。」那宫女含笑说,娴妃淡淡道:「且先由着她安排去,不急于这一时。」 「那昭仪娘娘那边……」那宫女说到一半压低了声。 娴妃想了一想,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一笔便交给她,道:「想个法子递过去,别让人起了疑。」 v第二章[12.05] 「诺。」那宫女一福,将那张纸折成了小小的一块,藏在袖中便告了退。 长久以来,晨省昏定似乎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尺度。如今没病没灾又不用晨省昏定,苏妤反倒过得有些乱。眼看已近子时却还是半点不困,很有耐心地陪子鱼玩着。 也不知子鱼近来哪学的这玩法,时不常地叼个玉珠之类的东西交给她——一看就是又拆了哪个宫女的首饰。交给她之后,便要她扔,然后它很是愉快地跑回去捡回来,她再扔、它再捡…… 周而复始,往往能玩上一个时辰不嫌累。 那些珠子大多不大,最大的一颗也不过拇指大小,容易丢不说,只怕还容易被子鱼吃下去。是以过了两三天,苏妤觉得让子鱼天天这么去拆宫女的首饰不是个事,又怕它误食丧命,索性缝了个布的给它。 它玩起来就更开心了…… 一来二去已玩了很久,子鱼的呼吸声都有些粗了,还是没玩够的样子。苏妤把它举起来笑道:「乖,不玩了,睡觉吧。」 「……咯。」子鱼的小粉鼻头搐了一搐,意思是不情愿。 「听话。」苏妤把它放回地上,自己则站起身,准备传宫人来服侍盥洗。 「咯……」子鱼却扭过头,朝她轻叫了一声,回过头望了望门口,又轻叫一声。 「折枝。」苏妤见状一唤,「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且子鱼这反应,估计还不是熟人。 远远听到折枝应了,好一阵子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入了殿来,蹙着眉头看着手里那张纸道:「是娴妃娘娘送来的,不过……不过就一划,一个拱形……」 ……拱形?苏妤一听,也不明白娴妃到底什么意思了。面脸疑惑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即是一边笑着一边夺过了那张纸,嗔怪道:「笨!看反了!」 看反了?折枝发懵地看过去,见苏妤将那张纸转了过来,折枝扔不明白什么意思——那上面只是一撇而已。 苏妤看着那一撇,无比轻松地舒了口气,瞧了瞧地上抬眼望着她的子鱼,手里抖了抖那张纸,眉眼带笑道:「别看了,不是吃的。」 「……咯。」子鱼委屈地离开了。 折枝一头雾水,倒是也没问什么,心知如若是该跟她说的事,苏妤自然会同她说。苏妤不说,她也就自觉不问。 七夕渐渐近了,宫中年轻的宫娥们总是很喜欢这节日。但凡待人宽和些的嫔妃,这一日总会许她们过得轻松些,在院子里三五成群地拜织女、乞巧,也是其乐融融。 可虽说是「渐渐近了」,也还有半个多月才到,晨起,折枝抬眼一扫正在廊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便没了好脸色。踏出门去喝道:「干什么呢?做事还有没有点规矩?这是你们闲聊的地方?」 二人连忙回过身来一福,又跪地谢罪道:「女官恕罪……」 苏妤也随着出了门,看了眼二人拢在袖中的手,衣袖处褶皱奇怪,可见是藏着东西。淡淡一笑,苏妤随口问她们:「手里藏着什么呢?拿来本宫看看。」 「娘娘……」两个小宫女犹豫着相互一望,各自伸出手来,手里原是个针垫,上面整整齐齐插着一排针,均是针眼朝上。有一根线穿了四五根针过去,又还有七八根没穿。 苏妤拿在手里看了看,一笑后便递了回去,打趣道:「还有这么多天才七夕,这便练着乞巧了?小心到了那天累得眼神不济,什么也看不清楚。」遂一顿又笑说,「起来吧。」 「谢娘娘。」二人清清脆脆地道了声谢站起身来,笑回说,「本也不想这么提前练着,不过七夕那天纤素姐姐要来,穿针的工夫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先练一练,便是输定了。」 本是随口的说笑,苏妤却陡然神色一变,明显得那二人都分明瞧出不对,立时噤声不敢开口。苏妤静了好一阵,方冷然道:「如是再和月薇宫走得这样近,就别再在本宫身边做事了。」 二人谁也不知苏妤这是哪来的火气,只剩下伏地谢罪的份,苏妤转身便走,端得是气得不轻的样子。折枝回身看了一眼,低头又斥了二人一句:「不长眼!不知娘娘近来和娴妃不睦么!」便连忙追苏妤去了。 苏妤待宫人素来和善,鲜见她跟谁动怒。这次却不仅是怒了,回了殿摔了茶盏不说,竟还下旨那二人每人杖责二十。折枝千劝万劝也没用,片刻之后,告饶声、惨呼声几乎惊了整个祁川行宫。 自然,过不了太久,苏妤动怒的原因亦会传遍行宫,阖宫都会知道,娴妃和云敏昭仪已是水火不容之势。 入了夜,折枝打着灯笼引着路,与苏妤一起到了寝殿的后面。后院有不少房间,均是宫人所住。 叩了叩门,也没等有人来开,折枝便径自推开了门,又退至一旁请苏妤进去。 「昭仪娘娘。」正伏在榻上的两人抬了抬头,面色有些发白,精神倒也还好。 苏妤颌首一笑:「受苦了。」 说着搁下了手里拎着的食盒,端了两碗药出来搁在榻边的矮几上,温声道:「趁热喝。」 「娘娘……」二人均有一愣。她们都知原本的计划是打完了不许用药,透出风去方能让众人知道苏妤因着砒霜的事与娴妃不睦到了怎样的境地。目下这药…… 「别耽搁了伤。」苏妤低眉道,「这种伤可大可小,别落下病来。本宫用不着你们搭上命做戏。」 也没敢多留,苏妤待她二人喝完了药,便收了药碗走了。至于为何最终还是变了主意,自是因这「杖责二十」可苦头她吃过。上一世窦绾便是下旨打完了了事,完全没有请太医来给她治伤。倒是没留下什么大毛病,但时时腰疼终归也不舒服。 这两个宫女比她年纪要小多了,只怕更容易落下毛病来,岂不耽误她们出宫后嫁人了? 七夕那日,祁川行宫闹出了大事。 原是各宫都小聚着庆贺佳节,苏妤所住的宜云阁里,却有个宫女吃了小半块点心后便中了毒昏迷过去。所幸尚有得救,太医看过后连忙开了方子。 一个宫女的死活倒不至于惊动行宫,但那点心本是为苏妤做的,苏妤因着天热不愿吃甜腻的东西才赏了下去,便出了这样的事。 换言之,这关乎苏妤的死活。 而这已是她月余来第二次「躲过一劫」,头一次是在宫外的酒馆中被人下了砒霜,这一次是什么毒则还不清楚。 一时弄得阵势不小,各宫嫔妃无一例外地全到了宜云阁以表关心,宫正司扣下了各样人证物证。不仅如此,皇帝甚至直接传了禁军都尉府的人来,如若与那头一次的事有关,便一并查了。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宜云阁里的气氛沉肃极了,很有点「三堂会审」的意思。 v第三章[12.05] 因是眼见了那宫女中毒后的样子,苏妤后怕之下手心里全是冷汗,不住地发着抖。皇帝握着她的手眉头紧蹙,待得宫正张氏问了折枝几句、问出了那点心是谁做的之后,直接带了人进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还未被问话便已面色惨白如纸,可见是有所心虚。 殿中一片死寂,皇帝冷睇她须臾,俄而问道:「谁让你下的毒?」 那宫女发着抖回道:「奴婢没有……」 「都有人中毒了还说没有?」苏妤刚要开口,楚充华却抢了她的白,轻笑一声又道,「送宫正司去。」 苏妤听言扫了她一眼,却冷涔涔道:「何必再劳宫正司?直接送禁军都尉府去。」 言外之意,是疑这事与楚家或是与娴妃有关。 那宫女听得浑身一栗,伏地不敢言。苏妤缓了一缓,遂淡淡又问:「到底受何人支使,你在这说了,本宫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忽闻脚步急促,娴妃疾步进了殿,瞟了那宫女一眼却未停步,径直走到苏妤跟前道:「昭仪,不是本宫要害你。」 众人皆惊,奇怪这是哪一出,不明白娴妃为什么入殿便是这话,焦灼到甚至没顾上向皇帝见礼? 苏妤亦是面露不解,疑惑至极地看向她:「娴妃娘娘?」 娴妃缓了缓神,方退开了两步拜了下去,禀道:「陛下,这宫女是去年采择家人子时,阮家献进宫的。但她做出此事,绝非受臣妾指使。」说着睇了眼那宫女,眸光森冷难掩,「臣妾没见过她。」 这话说着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效果,苏妤一时未有什么反应,皇帝便先吩咐了去查这宫女还在何处做过事。 查出的结果,却是她在到苏妤身边之前,曾侍奉过娴妃。 一时更无人敢说话,众人面面相觑着,等着皇帝发落。当初叶景秋也几乎是一夕间便败得彻底,看样子,这回娴妃会败得更彻底。 四下静默中,忽听苏妤开了口,神色有些恍惚,声音倒是有力:「娴妃不会害臣妾……」 这话显是对皇帝说的,皇帝看向她,她又道了一遍:「娴妃娘娘不会害臣妾。」 一众嫔妃都看向她,等着她后续的解释。苏妤想了一想,站起身到娴妃身边也拜了下去,继而道:「臣妾信娴妃娘娘断不会做此事。陛下可记得臣妾因着砒霜一事求陛下彻查阮家么?那便是因臣妾心中有疑、娴妃娘娘为让臣妾释疑才提了这要求。娘娘说清白与否,一查便知。」苏妤说着露了笑意,一拜又道,「都说世家总有不可告人之事,娴妃娘娘连禁军都尉府去查都不怕,如何会做这样的事情?清者自清,做到娴妃娘娘这个份上便也足矣了。」苏妤说着抬了抬头,看向了皇帝身边的沈晔,问他查了这许多日子,可查出阮家有什么不对之处没有。 沈晔一揖,沉稳谨肃地答说:「并无。阮家不仅和砒霜之事并无牵扯,甚至连小错也难查到。」沈晔言罢苦笑了一声,「若不是当真清白,臣只好赞一句阮家藏得太深、让我禁军都尉府无计可施。」 最后一句让殿中有了些笑声,气氛轻松了几分,佳瑜夫人蹙眉道:「都说你和娴妃不睦,如今这出,昭仪到底何意?」 「和娴妃不睦?」苏妤面露讶色,「夫人何出此言?臣妾还道六宫皆知……臣妾与娴妃娘娘是最合得来的。」 话说至此,楚充华终是按捺不住,急道:「胡说!前些日子你明明因着娴妃杖责了两个宫女……」 「那是因为她们语中对娴妃不敬啊。」苏妤说得理所当然,「臣妾正宫规罢了,怎的无端传出与娴妃不敬的话来?」 几番对答,听得阖宫云里雾里——对于苏妤责罚宫人那件事,人人听到的传言都是一样的。但见她此时满脸的茫然,难不成真是道听途说之下众人都被骗了? 「你和娴妃……没有生出不快?」连皇帝也觉得疑惑。 苏妤万分肯定地答道:「并没有……」转念一想又道,「如若非要说有,便也只是臣妾想跟她借的书她不肯借了……可这点事,何至于让她起杀心?」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那日她和皇帝提起彻查阮家的时候,对娴妃确是存了疑,思来想去都觉得若是娴妃没有将那事说出去,楚氏根本没有理由知道。 是以她想让皇帝查阮家是真的,且根本不是适才所说的「娴妃娘娘为了让臣妾释疑才提了这要求」。 本是想着查一查便是,跟谁也不说。若查出是娴妃,皇帝自由决断;若不是,她也就放了心,省得疑神疑鬼。 接下来的事却出乎她所料。不过两天,娴妃便亲自登门找到了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之后,问了一句:「你怀疑我?」 「……什么?」苏妤一时当真是愣住了。照理说,禁军都尉府办事谨慎,万不会走漏了风声。那日她也怕御前会不会有人出去乱说,故而特地多了个防心,写了个字给皇帝看、皇帝转手便交给了沈晔,根本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可目下……娴妃不仅是知道了禁军都尉府在暗查阮家,还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苏妤出的主意,实在反常。 相视无言片刻,娴妃带着几分赌气之意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真不知你怎么想的……罢了罢了,查就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如同儿时闺蜜间吵架的言辞,反倒说得苏妤很是不好意思,沉吟片刻,方将自己为何生疑说给她听,末了亦是直言道:「那事除了你知、我知,便只有陛下知。自不是我告诉楚氏的,我若说是陛下,你信么?」 皇帝当然也没有理由,唯一的疑点就只能在娴妃身上。 娴妃也没反驳,不得不承认苏妤的怀疑到底是有道理的,默了片刻,缓缓道:「那就由着禁军都尉府查吧,结果如何,你等着看便是。」 看得出娴妃不高兴,说了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殿。这一遭弄得苏妤心中烦了起来,这些年,到底还是娴妃同她最好,平白失去了这挚友心中有愧;可若就此不查……亦是心中难安。 到头来,苏妤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找了机会在沈晔从正了殿告退时拦住了他,对他说:「阮家的事,有劳沈大人……」 沈晔立时眉头一挑,还道是要做栽赃陷害之类的事,苏妤却说:「如是查出了结果,烦请大人先知会本宫一声,再往陛下那儿禀。」 这倒是不费事。 要说这阮家在朝为官多年,干净成这样也委实不易。沈晔查得过程中就已惊得够呛——莫说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跟阮家没关系,这阮大人的俸禄有泰半都拿去接济了穷人。不仅如此,看着履历,沈晔看得出这阮大人在朝为官最初的那些年混得不济明显是被同僚排挤的,追其原因,是他太不愿意和同僚同流合污。 这么个在官场上都混得清白的人,反倒给后宫嫔妃下毒? 说不过去。 查完了此事的沈晔长松了口气,看来原本预料的腥风血雨是来不了了。写好了折子准备次日呈到御前,更差人立时三刻就把始末告知了苏妤。 v第四章[12.05] 当晚,沈晔却收到娴妃的信,信中要求他将此事暂且压下,过些日子再禀。 沈晔是忠于皇帝的,让他作假他断不会。但这种无伤大雅的「暂且压下」,做也就做了。何况那砒霜的事还未完全查明,阮家这一道不过其中一小小查去,禀不禀这一句都没什么大碍。 凝睇那信良久,沈晔烧了信纸,只将信封收进了抽屉里。 让他把此事「暂且压下」的决定,却是苏妤和娴妃一同做的。那日苏妤放心之余,自是要厚着脸和娴妃赔不是去,娴妃可不好哄,任她在旁边说得口干舌燥,愣是一个字都没还她。 苏妤简直要哭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一番,起身去了娴妃的小厨房。 于是下午的时候,她又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娴妃一壁悠哉哉地吃着点心,一壁神色平淡地听着她赔不是。眼看着夕阳西斜,娴妃垂眸起了身,睇了她半天,道:「正好陛下这些日子也不让姐姐去晨省昏定。我这儿有新进的六安瓜片,姐姐尝尝吧,我得先给佳瑜夫人问安去。」 口气随意,倒是消了气的样子。 见她离开,苏妤想了想,觉出她大抵还是有什么话要说才故意提了品茶之事留她,便不急不躁地留下等她,娴妃回来后果然道:「我想了想,让沈大人把这事搁一搁可好?」 苏妤微讶,娴妃轻声一叹,解释道:「不管楚氏是如何知道的那事,如今她既是知道了,对你便一定是不利的。你不除她,她早晚把那事挑出来,这些个‘邪术’,陛下可以不在意,但满朝文武能不在意么?到时候你找谁算账去?」 这话说得不错。苏妤以楚家安危唬住了楚氏一时,却唬不住她一世。假若哪一天那些梦魇被揭出来,只怕皇帝不杀苏妤就平不了民愤。 「就此除了她吧。」娴妃叹道,「不然提心吊胆的。」 如何除却要有个法子,苏妤看着娴妃的样子,心知她估计都琢磨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娴妃遂白了她一眼,继而道:「她现在必是急着除你的。为了楚家,她也不敢耽搁太久,必定见缝插针。可因为砒霜的事,她又已在风头浪尖上,必不敢亲自动手。」 苏妤听言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说若是现在有个人跟你反了目,她不是正好拿来用么?」娴妃道。 苏妤便了然地笑了。乱了阵脚的人最易被戳到软肋,楚充华现在为了护楚家,显然没有太多时间去选帮手。 是以她们暗地里把「禁军都尉府在查阮家」的消息散了出去,加上一句「是云敏昭仪出的主意」,便足以让楚氏来娴妃这里挑拨离间了。 娴妃在宫中有权有势、阮家又是大世家,楚氏只道是上天赐了个帮手给她,哪知道从她去试着说服娴妃那日起,就全着了二人的道。 她来费了力说服,娴妃也算心里真有了底,知道自己和苏妤那日的猜测并无错。当下写了东西让人送去,告诉苏妤:八字有一撇了。 那么她们自会来写那一捺。 「佳瑜夫人是个晓得轻重的,必不会为她办这事,却免不了要给她出谋划策,好歹面子上要过得去。」那天,和娴妃「密谋」时,苏妤淡笑道。 果不其然,楚氏造访时的那一番话,一听就不是她自己能想得出来的。彼时娴妃只是静静听着,揣度着若是自己当真心有动摇该有怎样的反应、该说怎样的话,假戏真做,做得十分到位。 同时心里更加明白,不论楚氏要做什么,必定会把自己推在前头。她虽是想除苏妤,但自己这个娴妃……在她眼里肯定也是不存在最好。 拿准的,也就是这一点。 眼见楚氏给她带来的那宫女虽然目下是在苏妤身边服侍着,却是采择家人子时阮家送进宫的,娴妃心中冷笑,楚氏这是想把这脏水全泼在她身上。 这主意八成还是佳瑜夫人出的。 却不言不语,没揭穿她半分半毫。楚氏想怎样做,她便怎样做。另一边更与苏妤一同做着戏,让阖宫都以为她们当真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表面上,楚氏让她帮忙的事并不多,不过是借她这掌权宫嫔行了个方便,想法子弄了药进来;暗地里…… 苏妤把楚氏查了个底掉,非常清楚她给那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女改了典籍,做出了她从前在娴妃身边做事的假相。 到时候毒死了苏妤、所有矛头都指向娴妃,加之禁军都尉府本就查着阮家,即便楚氏此前也被查着……大概也能把罪名脱去大半。 只不过,这改换宫女典籍的事…… 「她当就她会改?」苏妤一声不屑的轻笑,「我用过的招了。」 可见楚氏在宫正司也是有人脉的,不然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是以听得苏妤这样说,折枝还以为苏妤这是要借宫正的手再把典籍改回去,苏妤倒是没这么做。 是以目下,一切事情都照着二人的意愿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众人都以为她们反目的时候苏妤宫里出了事、娴妃看似心虚地出来解释,然后……当着阖宫的面,苏妤竟万分诚恳地在替娴妃说话。 苏妤方才的那一番解释最多能让众人消三分的疑,静了一静,便有人犹豫着斟酌道:「若是如昭仪娘娘所言,听着倒真不像娴妃娘娘做的了。臣妾等亦是知道娴妃娘娘的为人,只是……只是这宫女,可是确为阮家送进来的人、又恰好在娴妃娘娘宫中服侍过,如此这般……」那人说着,声音有些低了下去,到底是呢喃着把话说完了,「若说和娴妃娘娘没关系……此事未免也太巧了。」 何况娴妃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心虚得在掩饰什么。 苏妤低着头,眉头浅蹙,好像在仔仔细细地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徐幽,问他:「徐大人,这宫女的典籍可否让本宫一阅?」 徐幽见皇帝点了头,便将那本册子交给了苏妤。苏妤翻了一翻,俄而一讶道:「你是两个月前才到本宫这里服侍的?」 「……是。」那宫女应道,疑惑不明地看着她。苏妤浅笑着「哦」了一声,阖上册子缓缓伸手递给她,笑意微凝说:「那为何这上面写着,你是去年腊月从月薇宫调到的绮黎宫?」 那宫女闻言大惊,哑了半天慌乱地掩饰道:「奴婢……奴婢记错了……」 「记错了?」苏妤面色一冷,「两个月前天气已渐热,你竟能和寒冬腊月记错?这般的记性,真亏得楚充华敢用你!」 最后一句显是嘲讽之语,楚充华神色一滞,强自镇定着辩道:「这事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昭仪娘娘应是也看见了,娴妃娘娘从入殿便紧张得很,昭仪娘娘便是不疑她,也不该疑到臣妾头上!」 众人便又看向娴妃,是的,引得众人生疑的并非那宫女是阮家送来的或是在月薇宫中服侍过,而是娴妃从入殿之始便紧张得一反常态,似乎刻意掩饰着什么。 苏妤与皇帝也同时看向娴妃,等着她解释方才的失态。 娴妃跪了这许久未言,神色倒已恢复平静,微微一笑,先颌首向苏妤道了句:「昭仪肯信本宫便好。」遂颌首一拜,朗声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与昭仪素来交好,在昭仪……不受陛下喜欢的那些时日里亦是暗中助着她些,故而月薇宫上下都对昭仪的事十分上心。约莫半月以前,有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见昭仪身边一宫女和楚充华那边走得近。臣妾想着昭仪和充华素来不和,便留了个心,叫人加小心盯着;又因昭仪刚在外历了些险事,臣妾怕这事再让她无端心烦便未告诉她。」娴妃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了楚充华一眼,继而又道,「不日前,臣妾才知这宫女竟是阮家去年送进宫的,让人再去查典籍,宫正司却屡次推脱着不许查。宫正女官近来又是格外的忙,直至今日臣妾才得以见了女官一面,查了典籍,才见这宫女不知何时竟在月薇宫服侍过了。」 v第五章[12.05] 娴妃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慌不忙的口气沉沉稳稳,寻不出半点说谎的迹象。语中一顿,娴妃复又抿起些许笑意,续言道:「这边正和宫正女官细查着其中是否有不对之处,便听得宫人来禀说昭仪这里出事了。先差了人来打听,谁知竟正好和这宫女有关。臣妾心知典籍上所载是这宫女为阮家送入宫中、又在月薇宫侍奉过,自担心昭仪误会,故而心急了些。」 娴妃说至此,苏妤抬眼看向郭合,郭合忙揖道:「是,方才娴妃娘娘身边是有人来打听过……正乱着,臣便未来得及禀给娘娘。」 皇帝则扫了宫正张氏一眼,这才注意到她适才是同娴妃一起进来的。 如此看来,娴妃所言倒是不假。 「都起来。」皇帝似是仍思量着始末,先叫二人起了。苏妤和娴妃相互一扶,继而才搭了宫女的手各自起来。退到一旁,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瞧了楚氏一眼,见她沉静的面容细看之下有些发白,各自淡笑不语。 「把楚氏宫里的人扣下。」皇帝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发了话。在座嫔妃中心思机敏的一听这话便变了神色,皇帝鲜少直呼嫔妃闺名,多是唤位份。如今一句听似无意却生分极了的「楚氏」,简直让人觉得这是废位赐死的前兆了。 「这宫女……」皇帝说罢又睇了那宫女须臾,方道,「别交宫正司了。沈晔,你禁军都尉府一并查了吧。」 好像一切都顺利成章,直待众人散后各自回想起来,才不禁有几分讶然:本是都以为娴妃今日要获罪了,怎的矛头在几句对答间便转了向,齐齐地指向了楚氏。 宜云阁里安静下来,苏妤留了娴妃小坐,贺兰子珩见状很是沉闷了一会儿,见苏妤还是没有让娴妃离开的意思,他就只好识趣地离开了。 「楚氏还以为她能一石二鸟。」娴妃轻轻笑着摇头道,「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苏妤则是带着笑意叹息怅然 ,亦是摇着头说:「憋屈啊憋屈。本是想等着当年之事真相大白的时候看楚氏如何反应,如今……怕是她等不到那天了。」 娴妃笑而未言,苏妤淡瞟了她一眼又道:「你还没告诉我,沈大人暗查阮家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娴妃挑了挑眉,「你当阮家傻么?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了我们能不知道?」 「我指的不是这个。」苏妤轻蹙了眉头,「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主意?」 「嗤……」娴妃一笑,却是悠悠地回了她一句,「别问。」 目下这事倒是无关紧要了,管她怎么知道的,总之禁军都尉府也查清楚了,她确无心害苏妤便是。苏妤默了一默,又道:「那楚氏到底怎么知道的梦魇之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娴妃不悦道,「你疑我的时候问我、知道不是我的时候还问我,你讲理么?」 「……」苏妤哑哑一笑,「我……随口问问,娴妃娘娘息怒!」 「嗯……」娴妃颜色稍霁,蹙眉思忖了片刻,缓缓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什么刻意的设计,宫里素来人多口杂,我和陛下说的那天虽是遣退了旁人,倒也不一定就无人大着胆子偷听。所谓隔墙有耳么……」 防不胜防,也就见惯不怪了。 娴妃望了望窗外的朦胧月色,笑叹道:「今日七夕,再过月余就是中秋了……这秋天,不好过。」 「所以说是‘多事之秋’。」苏妤轻笑着耸了下肩头。本也差不多该回锦都了,出了这样的事更是要回去后才更好查,如此一来,更显得这秋天的皇宫不会平静。 从上次的砒霜到今次七夕的下毒,要紧的人证都在禁军都尉府手里,宫正司落得个清闲。张氏难得歇上一歇,苏妤便将她请到了宜云阁中小坐,又亲手做了几道精致茶点,算是道谢。 张氏也不见外,喝了口茶叹道:「后宫要斗也就罢了,如今还个个都拿宫正司办事了?」 苏妤在先、楚充华在后,都借着宫正司做了个假,改换了宫女典籍,想瞒天过海。苏妤听了张氏这番抱怨悻悻一笑:「姐姐别埋怨……只怕历来后宫也都是如此,但凡势力纷杂,掌着戒令刑责的宫正司想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昭仪娘娘倒是理直气壮啊!」张氏笑道,抿了口茶问她,「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她看了一眼苏妤,苏妤一怔:「怎么了?」 张氏摇了摇头,只道:「不好查呢。」 一行人回宫之时,与来时的情势大相庭径——来祁川时楚氏虽已不得宠、从前已降过位份,但到底还位居充华,有宫人小心服侍着;如今却正被查着,背着毒害九嫔之首的嫌疑,一路上都不得自由,走到哪都有人看着。 苏妤因和她位份差得不多,马车也离得近,不愿见她便索性不下车了,在车里逗着子鱼乐得清闲。 她有意避着楚氏不下车,贺兰子珩却在去找她时和楚充华「撞」了个照面。看着楚氏稳稳下拜的样子,皇帝心里清楚这是有意要见他的。 足下一顿,心觉无话可说,提步要走,却听得楚氏踟蹰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本没停脚,楚氏倒也不顾,声音大了两分,径自说道:「臣妾就一句话……那苏氏当真就那么好么,好到值得陛下不顾当年之罪,好到可以除掉叶家、如今又轮到楚家?」 贺兰子珩猛地滞住。楚氏这般语声朗朗的言辞,不少人都听得见。他如由着她这般说而不解释,旁人的恨也好、怨也好,便只会加到苏妤头上。 回过身,皇帝瞟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值得多少你不必管,你只要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便是。」 楚家也好、叶家也罢,当中虽有他对苏妤的偏袒,却也实是他们动手在先。皇帝这话说得算是很明白了,楚氏没起身也没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又道:「陛下,她一个弃妇……」 「楚浣!」皇帝狠然一喝。苏妤的马车就在几步之外,楚氏说的这些,她都听得到。 弃妇。这是每每有人提起时,苏妤都会心中刺痛、贺兰子珩都会心虚不已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们相处融洽的这些日子里,不会有人轻易去揭,心底却也知道这两个字始终都在,她被贬妻为妾的耻辱始终都在。 楚氏浅浅一笑,倒没再继续说「弃妇」之事,转而幽幽道:「臣妾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臣妾就是看不得她好、就是想让她给臣妾当年那孩子偿命。可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楚氏微偏过首,淡淡又说,「先帝病重那两年,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若不是先帝器重陛下、始终不肯改立储君,她可还会是陛下的妻子?如今……陛下反倒觉得对不起发妻了?」 夏末已不再炎热的风轻轻吹着,吹得苏妤本怒意渐生的心中微起了惊恐,她听到楚氏在外一字字继续说着、说着那些足以让皇帝与她再生隔阂的话:「苏家如此,陛下还当他家的女儿会真心待陛下么?又何必……自欺欺人?」 「呵……」苏妤气得一声冷笑,起身便要下车,折枝忙是一拦:「娘娘……您还是别去的好。」 苏妤笑意更添了两分,咬牙道:「凭什么光由着她说了?」 从前皇帝厌她、不肯信她,故而她无话可说、说也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单凭着旁人去说,她凭什么吃这哑巴亏? 下了车,车旁的宫人见了她俱有一惊,倒是谁也没上前拦她。苏妤行到皇帝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驻了足,盈盈一福,道了句「陛下安」。 见皇帝微侧过首来,苏妤方又行上前去。立于皇帝身侧淡看了犹背对着二人、长跪不起的楚氏片刻,启唇一笑:「楚充华如今真是愈发糊涂了。充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便好,本宫与陛下如何,什么时候轮到充华来置喙?若说当年,陛下是太子、本宫是太子妃,充华你不过一媵妾;便是如今,本宫位列九嫔之首,充华位份低本宫足有一嫔,也配得议论本宫的事么?」 贺兰子珩斜睨着苏妤的神色,分明觉出她一张脸冷如覆霜,是当真因楚氏那话而不快了。 v第六章[12.11] 楚氏没想到苏妤竟当真有胆子下来在皇帝面前同她这样争个明白,只觉被她这生硬的口吻逼得心中一阵发慌,一缓神后又强撑着驳道:「昭仪娘娘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左不过是心虚了吧?陛下待娘娘好,娘娘您却从来不曾真心待过陛下,对不对?」 没有听到回应。楚氏一笑,又道:「您不过是和您的苏家一样,一贯善于见风使舵,但凡能得到的好处便丝毫不会放过。真心?您当真知道这二字怎么写么?」 最后一句已是实实在在的讥刺了,苏妤却终是有些心虚难免——这些日子,她与皇帝相处和睦不假,她颇是喜欢这样的相处也不假;但她也说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真心」二字,毕竟是存着上一世积攒下来的恨意,虽是能不提便不提、能不想便不想,可她偶尔心中也会问自己:这样的恨,当真还有能消逝的一天么? 而若不能消逝,可还能有爱么? 沉而未答,却听得皇帝轻轻一笑:「她有真心与否,朕比你清楚。在两次下毒之事查清楚之前,充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苏妤的真心……至少他自以为是清楚的。上一世他看着她在他死后殉了,那样的痛苦绝不会是假的。 哪怕苏家让她嫁给自己的初衷确是另有所图、哪怕假若先帝另立旁人为储她可能就真的会嫁与旁人为妻…… 但她那份心,决计是真的。 「扶充华上车。」皇帝淡声吩咐了旁边的宫人一句,便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争执了。一手执起苏妤的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也上了车——却是没去她的马车上,而是直接往御驾走了。 「别多心。」马车上,皇帝随口道。苏妤一怔后笑说:「不是该臣妾说这话才对么?」 皇帝便又说:「朕没你那么容易多心。」 还有三四日才能到锦都,而在这三四日里,苏妤便这么被皇帝「扣」在他的车上了。 禁军都尉府已提前带着人证物证回了锦都,沈晔雷厉风行地将相关人员查了个遍,待得皇帝回到宫中的时候,除却楚弼这个兵部尚书沈晔没敢擅动,余人的供词都差不多了。事情已算得很清楚,就是楚氏指使,另有些许意欲巴结讨好楚家的人从旁协助。 审到了这个份上,虽是楚弼还未认罪,但若皇帝想直接发落,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供词呈上去,贺兰子珩没有什么惊讶,这结果算是意料之中,抬眼便下了旨:「楚弼革职查办。」 沈晔领旨告退,皇帝又唤来了徐幽,淡言道:「传旨下去,充华楚浣意欲毒害昭仪,着废充华位,赐死。依贵姬礼葬。」 「诺。」徐幽一应,即带了两名宦官同去传旨。到了韵宜宫门口时,却恰巧碰上苏妤和娴妃。 「娴妃娘娘大安、昭仪娘娘大安。」徐幽长揖道,二人轻一颌首:「徐大人。」 苏妤看了看他手中的明黄色丝帛卷轴,不禁神色微有凝滞:「什么旨意?」 徐幽欠身禀道:「废位,赐死。」 好快。 二人相视一望,娴妃衔笑问徐幽:「大人可否稍候?本宫与昭仪恰有些话想问充华,如是这旨下了……」 楚氏一死了之,怕是问不出来了。 见徐幽点头应允,二人便先一步进了殿。 楚氏被严加看管着,殿中的宫人见了她们都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娴妃挥手命他们出去,又径自移步阖了门,苏妤已施施然落了座。 「这刚回宫,昭仪不到陛下那儿邀宠去,倒本宫这韵宜宫寻什么晦气?」楚氏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地抿了口茶,话语冷冷。 「你也知道你这里晦气?」苏妤含笑反问。遂环顾了周遭,又笑道,「好好的韵宜宫、好好的一宫主位你不好好守着,非做这罪无可赦的事,才是自找晦气。」 「还用不着你来教训人。」楚氏冷笑,「我说过了,我就是看不得你好。没能要你的命是我失算,我却不后悔。」 「你可以不后悔。」苏妤笑吟吟地睇着她,「却是白白拖累了楚家。」眼见她面色一白,复又说道,「听闻陛下刚下了旨,楚大人被革职查办了。归根结底还不就是因为你干的这些事?子女再不孝,也就是做到你这份上了吧?」 「你倒是孝。」楚氏懒得多应付她这番讥刺,只冷声说,「我倒看你能护苏家到什么时候。」 苏妤笑喟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本宫有话问你。当日娴妃和陛下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她问得直接,楚氏神色一凛,打量了她半晌才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凭我能让你体面地再活些年。」苏妤一笑,「我可以去求陛下留你个位份,只要你不再生事,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就如同你从前?」楚氏讥笑,「你该清楚没有圣宠就不可能在宫里活得‘体面’。」 苏妤自是清楚,也大抵料到楚氏会这样说。清凌凌的一声笑,娴妃摇着头接口道:「你犯什么傻?昭仪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这些事,罪全在你。你虽是动用了楚家的人脉,楚大人却并不知多少。如若陛下连你也不发落,楚家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大事。」娴妃缓了口气,凝睇着她又道,「这算是给你楚家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若不然,这样的事就算陛下要连坐你全家,满朝文武也说不得什么。」 威逼利诱,苏妤和娴妃都不信她能不接受这样的交换。用一个于她而言已无关痛痒的实情换全家平安,多划算的事。 「我不会告诉你。」静默了许久之后,楚氏终是做了决断。微颤地语声道出了她的挣扎,顿了一顿,又断然续言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就继续不安下去好了。」 「你……」娴妃一愕,俄而恼怒道,「你为了算计她,连楚家也不顾了么?」 「她杀了我的孩子。」楚氏死死盯着苏妤道,「你知道看着那已成型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是什么感觉么?」 楚氏说着,嗓音嘶哑地干笑:「那么小……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一点气息都没有,浑身是血……」 「我没有害你的孩子!」苏妤一如既往地驳道,只觉这楚氏简直顽固不化,说了多少次了,就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我随你怎样说……」楚氏森冷笑道,「你毁了我的一辈子……这一世,再没有什么比那孩子更要紧的了,包括楚家……」她缓缓阖上眼帘,唇齿间又迸出一声冷笑,「陛下也好、楚家也好……没有人再在乎那孩子了,但我不能不在乎……」 然后她续道:「苏妤,那两年没能要你的命,是我疏忽。」 如此彻骨的恨意,较之当年半分未减。当年刚失子的楚氏也是这样发白的神色,眉眼间的恨让她再无愧再无辜也浑身发冷。如此这般,看来真是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了。 可如今毕竟与当年不同,当年太子的皇帝坐在楚氏榻边,半句不肯听苏妤的辩解;如今,毕竟是苏妤得宠了。 v第七章[12.11] 「你既不给本宫这面子,就不能怪本宫了。」淡漠而笑,苏妤的视线向殿门处瞟了一眼又随即转了回来,「徐大人就在外面,是来传旨的,废位,赐死。」 「你当本宫怕死么?」 「我知道你不怕。」苏妤了然抿笑,「不过既然如此,本宫便去求陛下留你一命,让你在冷宫里住着便是了。你若有胆子自尽,本宫必定费尽口舌也要让陛下因此再治楚家的罪——楚家便是没那孩子重要,你也不必如此拖全家下水吧?」 「你……」楚氏杏目圆瞪,苏妤轻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兀自继续道:「你就好好在冷宫等着,等着当年的事查明便是。」顿了一顿,苏妤带着三分真心实意的好奇问她,「本宫真想知道,如若最后当真查明并非本宫害的你的孩子,你如何?」 短短的一瞬思量,楚氏冷涔涔笑答:「如若当真冤枉了你,我向你叩头谢罪。」 苏妤拿了徐幽手里的圣旨回成舒殿、央皇帝暂饶楚氏一命的时候,贺兰子珩犹疑不定地看了她半天,暗说发善心也没有这样发的,那楚氏分明是不取她性命不罢休。 苏妤对上皇帝的神情眉眼带笑:「她恨臣妾,不过是为昔年之事,臣妾便想等那事查清了,人证物证皆拿给她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原来是在争这口气。 「嘁。」皇帝淡扫着她轻笑了一声,取了她双手托着的那明黄的丝帛卷轴来搁在了桌上,又想徐幽道,「去传旨,楚氏废充华位,打入冷宫。」 当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了口。徐幽赶忙一揖,复又传旨去了。 秋风温温和和地拂过锦都,在梢头枝叶上拂出片片金黄,皇帝含歉告诉苏妤:「差不多该召苏澈回来了,只是他手头正有事查着,再耽搁几日。」 苏妤抿唇莞尔:「没事的……臣妾也不过想帮他庆个生罢了,前些日子刚在祁川见过,现在不回来便不回来吧……」 一切平静,苏妤久悬了的那颗心放了下来,今年秋天,苏澈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遭那腰斩的事。 从八月伊始至中秋已过,皇帝已一连召了云敏昭仪近二十日。苏妤起初有些忐忑,倒是始终没开口劝皇帝见一见旁的妃嫔。从前她是太子妃时在这样的事上处理得很是贤惠温和,如今……这贤惠之名谁爱担谁担去,她又不是皇后,皇帝要宠她,她便乐得做这宠冠六宫的宠妃。 晨起用罢了早膳,折枝给她沏上了漱口的香茶,笑言间不无几分担忧地道:「娘娘盛宠如此,传出宫去,朝臣们又有得不乐意了。」 苏妤轻吹着茶气,听言一笑:「乐意不乐意,我都已经在这九品之首的位子上了。如今再想说废我,他们就费工夫去吧。」 如此又过了三四日,皇帝仍是到了晚上就召她去,最近的两日却是没有碰她。这日皇帝搂过她的时候,她一握皇帝揽在她腰上的手:「陛下……」 皇帝遂了然笑说:「知道你这几日信期,睡吧。」 倒是连日子都记住了。 苏妤却摇了摇头咬了唇说:「陛下可否……传御医来一趟?」 「怎么了?」皇帝疑惑地看着明明气色不错的她,仍是难免担忧地蹙了眉头,问她,「身体不适?」 「也不是……」苏妤低着头喃喃道,「信期……没来。」 她的信期一向极准,从没出过岔子。是以前两日未来心中便生了疑,当即传了医女来,那医女把了半天脉却也没个肯定的说法,只说「可能是有了」。 今日已是第三日,仍是半点迹象也无,便同皇帝说了,皇帝听罢讶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你……你是说……」 苏妤抬眼间,恰对上他的满眼喜色,登时面上一红,垂首如实回道:「不知道……叫医女来问了问,医女也没个准话。」又抬了抬羽睫说,「所以才想求陛下传御医来瞧瞧……」 她说得平静,皇帝反倒平静不下来。御医当然是传了,且是把四位御医皆传来了。四人入宫间皆觉心惊,太医院总共设御医四人,这四人可说是整个太医院、乃至整个大燕中医术最好的,平日里不管怎样的病,传一人去便也够了,这是头一次四个人一起奉旨入宫。 难不成……皇帝突然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心中各自猜测着,谁也不敢问上一问。入了成舒殿,见皇帝二话不说便让给云敏昭仪请脉、而这位云敏昭仪也是气色甚好……四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心里有了个大概。 各自请了脉,本已是心中都有了定数,保险起见仍是讨论了几句,方一并拜道:「恭喜陛下、恭喜昭仪娘娘。」 确是有孕了。 虽是心中本已有数,听得御医这样说,苏妤还是难掩喜悦,而贺兰子珩几乎觉得……这辈子值了! 是夜,贺兰子珩拥着苏妤却久久没有睡意,见他不睡,苏妤也睡不着,抬眼望着他唤了声:「陛下?」 「嗯?」贺兰子珩低眉看她,遂在她额上一吻,轻言道,「还不睡?你现在可得好生歇着。」 苏妤则说:「陛下明日还有早朝……」 「知道。」皇帝低笑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朕就是在想明日早朝的事。明日早朝时将此事告知文武百官,封你妃位;过四五个月胎像稳了便册后,谁也别拦着。」 苏妤听得心里一紧。她敢告诉皇帝,就没想像旁人那般先瞒下来、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安胎。她要的就是人尽皆知,如此虽是想下手的人多了,但阖宫上下也谨慎许多,要得手也未必容易。 可是…… 「陛下不必急着册后。」苏妤乏然喟叹。心知自己的三次晋位都隐了不少议论,封得越高,这议论就越激烈。只怕明日提了封妃,便又要有朝臣谏言阻拦,若再急于册后……太难。 「这孩子必须是嫡子。」皇帝的手抚上她仍扁平的小腹,语声沉稳而坚定,细寻之下却含着两分歉然,「他本也该是嫡子。」 若是当初没有废她,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她是皇后、这孩子自是嫡子。可就为他废了她,如今才会有这许多麻烦,这是他自找的麻烦,该是由他去解决妥当,而非有她担着。 苏妤静默良久,俄而眉目轻垂说:「是男是女还不知呢,若……」 「若是女儿,也得是嫡长女。」皇帝不由她多说便接了话,复又吻了她,「你安心睡吧,不用你操心。」 他自不会直接在朝上提册后之事,既是要等胎稳了再册,便等到胎稳了再说——若不然,必定与朝臣们争得不可开交,如若逼急了哪一个,只怕最后受罪的还是苏妤。 今日便只提封妃不说册后,一步一步来,走稳了便是。 议完了政事,皇帝缓了口气,悠闲地用手支了额头,平淡道出:「昨晚急传了御医,云敏昭仪苏氏有孕了。」 v第八章[12.11] 殿中一片骚动,过了一阵子才有朝臣揖道:「恭喜陛下……」 皇帝又说:「嫔妃有孕依例晋位,朕本来自己做主便是。不过也知道诸位对昭仪偏见不浅,特来打个商量。」 说得轻巧随意却客气,谁都听见了那句「偏见不浅」,自都清楚皇帝这话什么意思——她都有孕了,就该晋位,谁拦着,就是因为偏见。 默了半天四下无声,还是左相窦宽先开了口,一揖道:「不知陛下……想晋苏氏何位?」 本是不用商量的事情非来「打个商量」,怎么听都觉得话里有话,难不成是想直接册后了? 窦宽问出这话后,殿中好一阵沉默。众人都觉得在这样的沉默之后,皇帝的答案大抵就是:「册后吧」。然后就免不了一番争执,一时甚至已有人忍不住在猜,女儿位居夫人的窦宽,会不会当堂以死相要阻拦此事。 可在这长久的静默之后,皇帝却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她现在是昭仪嘛,册妃位便是。」 ……如此而已? 又是好一阵安静。 贺兰子珩十分清楚这安静是为何,必是因为他的答案与众人的猜测背道而驰了。好笑地看了一种朝臣半晌,他才似是不解、不耐地又开了口:「众卿什么意思?」 众人不免看向窦宽。窦宽却也是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册妃位?」 「……」皇帝无言了一瞬,继而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不然左相觉得如何合适?」 还能怎样合适,当然是这样最合适。都知道皇帝有册苏氏为后的心思,此番苏氏有孕,众人皆以为必是要借此册后了,顶不济了也得册个夫人,和佳瑜夫人窦绾并驾齐驱去。 如此看来……这云敏昭仪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尔尔嘛! 窦宽心中大慰,躬身一揖,很是配合:「苏氏本居昭仪位,有孕封妃,合情合理。不过……封号可还要令拟?」 皇帝道:「不必了。」 窦宽又问:「那便直接着礼部筹备册礼?」 皇帝挑了挑眉,又道:「也不必了,她得安胎。」 甚好甚好。窦宽全然放了心,相信了皇帝没动什么「歪心思」,想了一想,又说:「陛下尚无子嗣,苏氏有孕是大事,可要重修一番寝宫?」 贺兰子珩暗中咬了牙,心道你这试探起来还真是没完,硬要试出自己对苏妤是怎样的心思是不是? 轻有一笑,皇帝道:「左相大人糊涂了。苏氏有孕,如若大修寝宫,她如何安胎?住到哪里去安胎?」微一停顿,皇帝口吻中添了两分狠意,「你女儿的长秋宫么?」 分明是不耐他这一番试探了。 窦宽听出皇帝的不快,肃然一揖,道了声「陛下恕罪」,不再多言。 此事便这样定了,册封旨意下到了礼部,又晓谕了六宫,苏妤顺顺利利地到了妃位。 唯一不同寻常的细节,大抵只有礼部官员中心思比较缜密的才能注意到了。那道圣旨上每一个字都是皇帝亲笔所书,苍劲有力的笔画间,欣喜之意依稀可寻。 在这同一个深秋里,楚氏先前所住的韵宜宫一片萧索,绮黎宫却喜气洋溢。苏妤在吃食上自是小心起来,却是难免犯馋。总会突然想吃些平日里并不算爱吃的东西,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原因。 「这孩子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嘴馋的。」偶尔和皇帝说起这情况,苏妤一脸悲戚,「从没这么爱吃点心过……今天早上突然想吃玫瑰酥,结果竟一口气吃了四个……」 「……」贺兰子珩无言地盯了她片刻,继而一叹道,「吃吧,几个玫瑰酥朕还供得起。」 就当是两个人一起吃了。 自有孕以来,苏妤最不快的事,莫过于子鱼被带走了。有孕时确是不养为宜,皇帝便把子鱼也抱去了成舒殿,和非鱼一起养着。在苏妤来成舒殿的时候,就让宫人把子鱼非鱼一同抱走,说什么也不让她见,生怕她不小心伤了。 可从有了这两只小貂开始,苏妤就几乎没和子鱼离开过,心里自然是想的。是以往往去成熟殿时,十句话里总有七八句是问子鱼好不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弄得贺兰子珩大呼嫉妒。 「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问子鱼吃得好不好!」皇帝狠瞪着她道,「朕能亏了它么?」 「那……」苏妤低着头,满脸不情愿地咬着嘴唇,「陛下让臣妾见见呗……」 「不行!」断然拒绝。半晌无声,贺兰子珩偏头看苏妤一脸的委屈,到底是心软了,「今天……多给你讲一章回《燕东侠》可好?」 「……」苏妤认真思量了一会儿,狮子大开口般地伸出了手,「五回!」 「……」皇帝淡看着她,嘴角搐了一搐,轻抬下颌跟她讨价还价:「一回半。」 太抠门了…… 苏妤可怜兮兮:「四回……」 皇帝眉头轻挑:「两回半。」 「最少三回!」苏妤喊道,话音未落就听皇帝急忙开口接着和她侃价:「三回半!」 「……」鸦雀无声。 贺兰子珩懊恼地扶了额头,暗骂自己刚才一定是哪里不对,把自己绕进去了。 苏妤憋笑憋了半天,终于笑了出来,笑得很是小人得志:「成交!」 是以当日下午,苏妤纤瘦剥鲜橙,吃得开心听得愉快。且大抵是因为怕她「孕中多思」,皇帝没敢断在太吊她胃口的地方。 故事讲完,贺兰子珩不吭声地从她手里抢了片橙子来吃,瞧着她这一副心情舒畅的样子道:「高兴了?」 v第九章[12.11] 「嗯!」苏妤欣笑点头。 皇帝在她额上弹了个响指:「高兴了就回去歇着,朕还有事。」 「诺!」苏妤应得干脆,依言起身往殿外走了。 九月末,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沈晔与宫正司宫正张氏一并求见,入殿后,张氏先禀了事,皇帝的神色沉得可怖。 张氏退下后,沈晔看着皇帝的这般神色,半天没敢开头。张氏方才所言之事与云敏妃有关,他这件事亦是。 皇帝似是唤了许久,才开口问了话:「何事?」 「陛下。」沈晔一揖,将折子递了上去。并非沈晔的笔迹,是煜都送来的,贺兰子珩微有两分疑惑,打开折子看至一半陡然面色发了白,惊问沈晔:「怎么回事?」 「臣不知……」沈晔如实道。 「你的人,你还敢说不知?」皇帝沉声喝道,沈晔滞了一瞬,跪地拱手道:「陛下容禀……臣觉得,那兴许并非禁军都尉府的人。」 他这话说得奇怪,奏折上明明写了是禁军都尉府的人做的,他为何会说不是?皇帝看了他须臾,冷声说:「你把话说清楚。」 沈晔却是一阵子静默,少顷才又道:「臣不在煜都,也不知其中细由,只是心中存疑,此事……出得太蹊跷。」 皇帝细一思量,也想起了些许旧事:「因为从前也有旁人查苏家?」 「是。」沈晔应道。 那是在皇帝数月前下旨彻查苏家时发现的。苏家本在煜都,后来才迁到锦都,他们自是要去煜都查上一查。可在彻查的过程中,隐约察觉另有一拨人与他们一样在暗查。因接的是密令,沈晔不好和那一方挑明此事,于是便问过皇帝是否另差了人前去,皇帝明言没有。 沈晔当时甚至疑到了太上太皇头上,可细一想也知不会。另有人查无妨,到底没碍到他们的事,便也没再多管。 如今,却到底是出大事了。 贺兰子珩心知此事不仅是「蹊跷」,出在这个节骨眼上,简直棘手极了。苏妤有着身孕,必不能惊了她,现在怎样的大事也大不过她的胎去,他知道轻重。 「还有旁人知道么?」皇帝问道。 沈晔禀说:「除了禁军都尉府的人,无人知道了。」 「那就暂且搁下。」皇帝道。顿了一顿,又说,「云敏妃有着身孕,此事先压着,待她生完孩子再查。」 「诺。」沈晔一揖,知是人之常情。何况皇帝膝下尚无子嗣,目下当然是让云敏妃安心养胎更要紧些。 沈晔告退出殿,贺兰子珩不觉紧攥了拳头,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这样的事……现在必不能让苏妤知道。他甚至觉得,能永远不让苏妤知道才更好。 真不知日后要如何告诉她。 因着皇帝格外重视她这胎,绮黎宫上下也就都分外小心谨慎,半点不敢让她出岔子。御医说胎像稳固,多走动走动也好,苏妤也乐得四处走走,可每每出门,都免不了有一大帮人跟着,反觉心烦。 仍时常去娴妃处小坐,天渐渐冷了,嫔妃们也素来喜欢聚在一起说说话。娴妃执掌了六宫之权,她宫里本就是个颇受瞩目的地方,又因苏妤有孕,她造访月薇宫时便更有诸多嫔妃前来道贺或是一表关切。既是巴结了苏妤和娴妃,又不违抗皇帝「不得去绮黎宫搅扰」的旨,两全其美。 苏妤倒是没想到佳瑜夫人也会上赶着来见她一面,宫人来通禀时,苏妤与娴妃相视一望,皆知不见也不合适,娴妃便到:「请吧。」 一众低位嫔妃上前去见礼,她二人倒是皆坐着未动,待得佳瑜夫人走到近前时才作势欠了欠身:「夫人安。」 「云敏妃。」佳瑜夫人清浅一笑便落了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真是有日子不见云敏妃了。云敏妃有着身孕不便晨省昏定便罢,本宫想去绮黎宫看看云敏妃,可陛下又有旨意不许任何人搅扰,这见一面可真难。」 佳瑜夫人说着,始终温和带笑,仿佛素来与苏妤相处和睦,故而数日不见便当真想念一般。苏妤听罢,回笑道:「夫人见谅。臣妾也觉陛下谨慎太过,弄得无人赶来绮黎宫,臣妾想找人说说话还要躲到娴妃妹妹的月薇宫来。」 自晋了妃位,她便和娴妃位子齐平了,加之封号上多一字、年龄又略长于娴妃,终于又可当众这般姐妹相称。 对此,娴妃最是松了口气,直叹前几年一听苏妤叫她「娴妃娘娘」,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云敏妃就别怪陛下谨慎了,陛下还不是为你好?」佳瑜夫人抿笑,「如今是循例晋了妃位,若是当真能平安生下个一儿半女,本宫还等着和你同做夫人呢。」 「‘当真能’?」娴妃恰到好处地捉了这三个字,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轻笑问她,「怎么,佳瑜夫人盼着云敏妃不能平安生子么?」 宫中之嫔妃真正相处和睦的本就不多,但至少也都粉饰着太平。这般当众不给情面地捅破窗户纸的实在少见,娴妃与佳瑜夫人又都是掌权宫嫔,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一出,便是满殿寂然。 佳瑜夫人神色微凛,抚弄着护甲上的花纹轻轻笑道:「怎会?陛下盼着皇子许久了,本宫亦是。」 「如此,臣妾便安心了。」苏妤浅笑颌首,「夫人方才说想去绮黎宫却碍着圣旨不敢去,那臣妾便去禀了陛下,这胎,还有劳夫人多照顾着。」 这是她与娴妃早已虑及的事。目下当初与她针锋相对的叶景秋死了、最恨她的楚浣废了,若还有非除她这孩子不可的人,便只能是窦绾。失子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从寻常吃食到安胎药、甚至是熏香,都是可动手脚的东西,窦绾在宫中的势力又从来不小,要防到面面俱到,太难、太累。 还不如就索性把自己塞给窦绾,窦绾奉旨照顾她的胎,若是有什么闪失,总是要受些牵连的。这就和陆氏有孕之时打的算盘一样,虽则简单,但多少能引得对方忌惮。 同为后宫嫔妃,这些个伎俩佳瑜夫人倒也清楚,淡扫了她二人一眼,冷涔涔笑说:「云敏妃既信得过本宫,如此自然好,本宫定当尽全力护云敏妃这孩子平安生下来。」语中一顿,她瞧了瞧苏妤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又道,「云敏妃安胎要紧,就不必去成舒殿走一遭了,本宫自己去找陛下请旨便是。」 是要在皇帝面前一争贤名。这倒无妨,由着她去便是。 苏妤莞然而笑,恭顺地朝佳瑜夫人颌了颌首,曼声言道:「如此,臣妾便先多谢夫人了。」 佳瑜夫人应下此事便起座离开去成舒殿请旨了,在座有嫔妃忍不住低语着,皆想知道……云敏妃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佳瑜夫人当真在一丝不苟地照顾苏妤的胎。 几乎日日都到绮黎宫,恨不得事事问道,几乎比苏妤自己还要当心些。 晚上她离去后,折枝忍不住地窃笑:「估计阖宫也就娘娘还能让佳瑜夫人如此,瞧她在别处威风的样子,到底还是敌不过皇裔的分量。」 v第十章[12.11] 「你当我是为了找她麻烦么?」苏妤轻摇着头道,「数算起来,宫里头我最不想见的人便算她一个,不过是想她没机会对这孩子下手罢了。」说着清冷一笑,「她照顾得是到位,可你没看见她那眼神么?若不是碍着这孩子,只怕她能活吃了我。」 「后宫里母凭子贵的,娘娘还指望旁人当真喜欢这孩子么?在乎她那眼神干什么,总归要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折枝欠身缓缓道,「有了这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娘娘总是多个依靠。」 苏妤静听着她的话,俄而轻一点头:「是。」 看得出皇帝有多盼着这孩子。不同于陆氏有孕时他近乎冷漠的不闻不问,自打苏妤有了身孕,皇帝就如同恨不能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一般。 而这孩子……苏妤也是盼着的。 她一直很喜欢孩子,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上一世时,却到底和孩子无缘了,他不喜欢她,她就没机会有孩子。宫中有子女在侧的嫔妃都不少,却也都避着她,她连见一见旁人的孩子的机会都少。 她仍隐约记得,上一世,宫中有个贵姬狄氏,生了长帝姬。长帝姬四五岁时有一次由乳母带着出来玩,无意中到了她的霁颜宫,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乳母也容易相处,那天苏妤陪着长帝姬玩了一下午,只觉得是难得的开心。 直至狄氏亲自寻了来,因着位份比她这苏贵嫔低上半品,到底说不得她什么,却是当着她的面斥了乳母,自还是不给她面子。 后来,她也曾听过有碎嘴的宫女对此事有刻薄的议论:「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在霁颜宫便够晦气的了,还要拖累着长帝姬一起晦气。」 那时她连争也争不得一句,如今,却是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想要个女儿。」苏妤的笑容有些飘渺,喃喃自语着,折枝微一怔,低言道:「娘娘别说这样的话,毕竟还是皇子分量重些。」 「是。」苏妤轻轻点头说,「但皇子太累了,日后还要争那许多事。若是生个帝姬,我定然让她开开心心长大,嫁个好夫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何况天家帝姬,到底不会如她一样被贬妻为妾。 余光瞥见寝殿门口的珠帘晃动,是宫女挑开帘子,皇帝正走进来。苏妤知趣地没有起身见礼,犹坐在榻上一颌首:「陛下大安。」 她只穿着一袭寝衣,淡淡的水蓝色。发髻上珠钗也卸尽了,长发随意披散着,柔柔弱弱的样子。 皇帝站在榻边两步远的位子含笑端详着她,片刻后,挥手示意折枝退下。折枝低头一福,不作声地退出殿去。 「还不睡?」皇帝一笑。 苏妤低头应了句:「不困。」 神色淡淡的,眉眼间有些许黯然。贺兰子珩清楚是怎么回事,兀自在她身边坐下,又道:「生气了?」 「没有……」 确是不至于到「生气」的份上,心中却也有些不舒服。好几日了,皇帝没来过绮黎宫,她偶尔去过成舒殿一次,却也意外的被宫人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忙着」。 心知皇帝偶尔总会有格外繁忙的时候,说不上计较,可几日来的不相见和前些日子的体贴总是差得多了些,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她哪里知道,贺兰子珩实是被近来的两件大事搅得不知该如何见她。 一同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苏妤方站起了身,说:「臣妾叫人来服侍陛下盥洗。」 皇帝没有说话,任由她叫来了宫人。 收拾停当,她已在榻上安歇下来,贺兰子珩掀开幔帐躺在她身边,又端详了她一会儿,淡笑道:「这几日……还好?」 「挺好的……」苏妤点点头,「佳瑜夫人照顾着,比臣妾还要上心。御医也一直说胎像稳固,陛下不必操心。」 「嗯。」皇帝一点头,又说,「姑母听说了这事,说要来照顾你。」顿了顿又说,「还有你姑母也说要来照顾你……」 都是正经的外命妇,苏妤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照顾?也知皇帝大抵是想问她更想见哪一个,思量片刻,静静答说:「循理……不该劳动大长公主为此操心,可臣妾的姑母……」苏妤摇了摇头,有了先前暖情药那事,莫说皇帝心中有结,她心里也别扭,更不想父亲再做什么,便道,「便还是只能劳烦大长公主了……」 贺兰子珩心下暗松了口气,笑而应下:「好,朕明日去给姑母回话。你也不必觉得是麻烦她,姑母一向疼你,你能把这孩子平安生下来便是。」 苏妤复又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又「嗯」了一声,凑近了一些。苏妤不禁往后躲了一躲,皇帝一挑眉更逼近了她,一边搂过她一边道:「躲什么躲?朕知道轻重,为了孩子,忍着!」 口气怜惜又无奈,苏妤听得一笑,遂又道:「臣妾还得求陛下个事。」 「你说。」贺兰子珩下颌抵在她额上,轻吻着她的秀发,笑意深深。 「待得这孩子生下来……臣妾想回家省亲,可以么?」 分明地觉出皇帝搂着她的手狠有一颤,苏妤一怔,虽知皇帝未必会答应,却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默了一默,苏妤嗫嚅道:「毕竟……臣妾的父亲,是这孩子的外祖父啊……」 她这要求并不过分,贺兰子珩也清楚。不管他和苏家水火不容到了怎样的地步,让外祖父见见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 无声叹息,贺兰子珩把她紧搂在怀里,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不那么敷衍:「自当如此……你先好好安胎便是,还有七八个月呢,朕来安排。」 「多谢陛下。」苏妤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欣喜,弄得他愈发半点高兴不起来。 除却佳瑜夫人日日来照顾着,随居绮黎宫的才人闵氏和宣仪温氏也常来陪她说话解闷。闵氏比温氏话多一些,是以交谈之时,温氏常是静静听着,苏妤刻意问道她了,才能听她回几句话。倒总是答得老老实实,没什么搪塞或是奉承言辞。 如此倒也好,可见这温氏没什么城府,她安胎便又多了一分安心。 转眼已近十一月,宫中愈发的冷了,暖炉早已用起来,各样的冬装也陆陆续续从尚服局送到了各宫。苏妤屈指数算,却反是为孩子做起了夏装。这孩子大概会在次年的五六月份出生,正是炎热的时候。 她做这些做得很细致,每每飞针走线时,心情也总是很好,时常能听见她低低地哼着轻快的曲子,折枝却总管着她不许她多做,生怕她劳心伤神。 倒也都知道这安胎的日子无聊得紧,打听到温氏的针线功夫素来不错,折枝与郭合便替苏妤做了主,更时常邀其到德容殿小坐。多是晚上的时候,佳瑜夫人已回了长秋宫、苏妤自己闲着没事,温氏来了,常常三两句交谈过后便很有眼力见地抢了她手中的针线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替她做着这些事。 v第十一章[12.18] 这天温氏却沉闷得过头了,一言不发地缝着手里的东西,虽是一言不发,却又时不时觑一觑苏妤的神色,眼底有好奇也有些遮掩,仿佛是有不愿让她看出来的心事。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苏妤便察觉出了不对,微蹙了眉头,犹带着笑意问她:「怎么了?有事?」 温氏摇了摇头,继续一言不发地缝那件小衣服。 「究竟怎么了?」苏妤看着她的样子不觉一笑,追问道,「有话你直说便是,同住一宫本就该互相有个照应,你何必吞吞吐吐的?」 「娘娘……」温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神色有些闪烁,「您说……若是宫嫔有子,那是这孩子要紧些,还是家中父母更加要紧些?」 苏妤想了一想,不明就里道:「本是并不矛盾的事,何故拿来比较?可若非要我说……到底百善孝为先,还是父母要紧些。」顿了一顿,愈是不明地又问她,「怎么?你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不是……」温氏死死的低着头,踌躇了好一阵子,将膝上缝了一半的衣服放到了一旁,起身离榻,端正谨肃地拜了下去,还未开口,人已有些发抖,语声不稳地道:「娘娘……臣妾不知这些话该不该同娘娘讲,可自听说这事起,这些话便憋在臣妾心里。每每见到娘娘,臣妾都觉得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该隐瞒娘娘,可……可又觉得若是不说,日后娘娘必有憾恨……」 「你说什么?」苏妤听得心中有些发慌。 温氏重重一叩首:「臣妾听说……臣妾听说……」支支吾吾半天,温氏既想告诉她那些事情又惊惧不已,最终也只一咬牙道,「臣妾不敢胡言……娘娘去问问家中之事,便是了……」 温氏言罢后就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战战兢兢地叩首告退。这番话让苏妤已搁置许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心头,家中之事……父亲?苏澈? 自有孕以来她便格外嗜睡,这一夜却清醒极了,辗转反侧,终于捱到了天明。急传了郭合来,让他即刻出宫一趟,去打听苏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齐眉大长公主恰在这日进了宫,入了德容殿,一见苏妤的面色便惊了一跳,当下便窜了火:皇帝说她这些时日胎像稳固、心情甚悦……便是这个样子? 「舅母安。」苏妤蹲身一福。齐眉大长公主眉头紧蹙地瞧了她许久,又环视殿中,细看了不少细节之处,才微微放下心来,觉得应该不是皇帝又薄待了她。 「怎么气色这么差?」大长公主的黛眉舒缓开些许,扶着她去落了座。苏妤抿唇微一笑,说:「昨晚没睡好,就没什么精神……」抬了抬眼,对上大长公主存疑的神色,苏妤淡笑道,「舅母别担心,这些时日都不曾这样过,这是头一回……」 她说得诚恳,大长公主终是点了点头,问她:「传御医来看过了么?」 苏妤摇头:「没有那么严重……歇一歇便是了。我这胎,陛下劳四位御医一同照料着,直弄得我安不下心来。」 「你怀的是皇裔!」大长公主的口气重了两分,分明有不满之意,遂扬音唤了折枝进来,「去成舒殿回个话,云敏妃身子不适,让陛下速传御医来。」 由不得她拒绝。 倒是佳瑜夫人先来了,向齐眉大长公主盈盈一拜,款款笑道:「大长公主万安。臣妾听说了大长公主今日要进宫,特着人备了大长公主喜欢的吃食,大长公主若不嫌弃,今晚可到长秋宫用膳。」 「有劳夫人了。」齐眉大长公主神色淡淡的。窦绾与苏妤的不合,便是不去刻意打听也能猜得个大概,她也知苏妤着意要窦绾照顾她的胎是为提防什么,觑了犹跪伏在地的佳瑜夫人一眼,轻言道,「长秋宫,本宫就不去了。本宫进宫是为了照顾云敏妃的胎。」 拒绝得生硬而干脆。佳瑜夫人微怔,遂又一拜,讪笑着起了身。一如前些日子般的嘘寒问暖,她也瞧出苏妤气色不对,亦是即刻便吩咐去请御医来,听得宫人道已去请了才缓和了神色。 苏妤仍是忧心忡忡,满心都在猜测郭合会打听到怎样的事回来。想着温氏的神色与言辞,总觉必不是小事。 难不成是苏澈又出了什么岔子?他在禁军都尉府,凶险之事难免,从前亦受过重伤。 就这么胡乱猜测着,心底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慌,齐眉大长公主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缓了缓神色,应道:「怎么了?」 「在想什么?」大长公主看着她的样子愈发地不放心。苏妤抬眼看了看佳瑜夫人,垂眸答道:「臣妾在想……舅母今晚还是去长秋宫用膳吧。臣妾有着身孕,吃食上忌讳多些,怕舅母吃着不顺口。」 齐眉大长公主刚要出言,觉得她的手隔着被子轻在自己腕上一捏。看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意央着她去。因着佳瑜夫人在,她也不好当面多问什么,目光在二人间一荡,便点头应下了:「也好。那本宫用完膳便回来。」 「好。」苏妤抿唇莞尔,抬眉间一瞥佳瑜夫人,似见她有不同寻常的笑意在唇角转瞬即逝,浅有一怔,也只好假作未见。 她就是想把齐眉大长公主支开,才好细问一问郭合,究竟出了什么事。 傍晚时分,皇帝却进了德容殿,明明是冬天,额上却有些许细汗,一见她便急道:「怎么了?朕听御医回了话,说你的胎不太稳……」她还未及回话,皇帝一顿便又解释道,「朕早想过来,可今日确是有事缠身……」 「臣妾没事。」苏妤低着头道,「有身孕的人,偶尔睡得不好罢了。御医开了药,已服过了。」 那药是有作用的,她的面色较之一早时已好了不少,皇帝微松了口气,又问她:「姑母呢?」 「去长秋宫用膳了。」苏妤说着,回过头看了看那一桌为她备的膳,却没有如常邀皇帝入席,反是嗫嚅着说,「陛下,臣妾……」迅速想了一番理由,遂又续道,「臣妾今天身子不适,吃不下东西,想早点歇着……」 不吃东西怎么行?这是贺兰子珩闻言的第一个念头。但看了看她的神色,怕是强迫着她吃也不好。苏妤又说下午时勉强吃了些,如此倒也还可以了。轻一点头,他道:「那就早些歇着。」 便揽了她要入寝宫休息,反被苏妤一推:「陛下今晚别睡德容殿了……」 「……怎么了?」皇帝不禁微怔。自苏妤有孕以来,虽是动不得她,他仍是十日里总有七八日要和她同眠,从没见她说过什么。 苏妤浅浅一笑,只说:「臣妾身子不方便……陛下在旁待着,心总有些提着……生怕……」 苏妤抬了抬眼皮遂又垂下,泛红的脸颊让他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把持不住! 皇帝一声尴尬的轻咳,听得苏妤又续道:「平日里倒是无碍,今儿不是……本就没歇好么?」 自是该让她睡得安稳。贺兰子珩笑而颌首,轻言道:「知道了,朕回成舒殿去,你好好休息。」 过了一刻,郭合回了绮黎宫,面色沉沉的又有些不安,入殿便命一干宫人皆尽退下,苏妤与折枝相视一望,心中均是一惊。心惊之下已觉身子有些不稳,苏妤的手轻搭在案,微使了力扶着,平静问他:「如何?」 「娘娘……」郭合神色犹豫,心下清楚这事不让她知道为好。但她既是刻意让他去打听,多半已是听说了些风声,又如何瞒得住? 伏地下拜,郭合狠一咬牙,道:「娘娘节哀……苏大人,去了……」 父亲! 折枝分明地听到郭合话音落下间,苏妤陡然抽了一口冷气,身子向前一倾,折枝连忙上前扶了她。便觉她的手狠然在自己腕上一攥,牙关紧咬着又问:「怎么回事……」 「这……」郭合连头也不敢抬,心虚无比地如实禀道,「坊间传言……苏大人去了煜都,被……被禁军都尉府……当街诛杀……」 v第十二章[12.18] 当街诛杀…… 苏妤只觉顷刻间连头都要被撕裂开,一阵说不出的剧痛袭来,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让她连气都喘不出。 禁军都尉府…… 那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原来,他到底还是容不下苏家,和上一世没有太多变化,是她奢求的太多。 他一直在骗她…… 倏然间想起,在她同他说,待得孩子生下来时想让父亲一见,他揽着她的手陡有一紧。那时她只道是他对苏家尚存芥蒂,故而有所不满,却没想到…… 「当街诛杀……」苏妤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森然的冷笑。这些日子,她都那么信他,相信他就算只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一时半刻也不会动苏家。 原来他根本就忍不了,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也忍不了。 「……娘娘。」折枝怯怯地唤了一声,轻劝道,「娘娘节哀……顺变,莫要动了胎气……」 「那我弟弟呢……」苏妤抬起头,神情有些涣散,「苏澈呢?」 郭合忙道:「没听说公子的事,应是无恙。」 微一松气。苏妤扶着折枝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觉眼前都是父亲死在街头的样子,与灵魂飘散时看到他自缢的景象相重合,不停的在眼前晃动着。 皇帝刚回到成舒殿,有宦官匆匆来禀事,徐幽自是做主拦下了。但看了看是绮黎宫的人,皱眉道:「陛下在看折子,什么事?」 「大人……」那宦官想是一路急赶而来,气息很是急促,揖道,「云敏妃娘娘动了胎气……晕过去了。」 「什么?」没待他继续说,徐幽便惊得喝了出来,往里瞧了一眼,压低声又问,「传御医了吗?」 「已请了……也去长秋宫急禀了齐眉大长公主。」那宦官回了话,又焦急道,「陛下这边……」 「你回去伺候着,陛下这边我去说。」徐幽亦失了镇静,丢给他一句话便回了殿。 一路上,贺兰子珩觉得一颗心都要撞出来。为了那孩子,更为了苏妤。 进了绮黎宫,宫人进进出出的,都很是忙碌的样子。踏进殿门,齐眉大长公主和佳瑜夫人都已在了,正在一旁服侍着的几个宫女,见皇帝面色沉沉,相视一望便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阿妤……」贺兰子珩疾步上前,到了榻前见苏妤醒着,心下陡有一松。 苏妤的手凉极了,贺兰子珩紧紧一握,对上她虚弱无光的双眸:「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 怎么就动了胎气? 苍白的面容上,一双黛眉陡然一搐,苏妤抚在小腹上的手一紧,被那突然袭来的疼痛激得几乎要哭出来。 孩子…… 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知道,自己听闻噩耗时虽是竭力控制着,那种悲痛却根本抑制不住。 又一阵剧痛,贺兰子珩觉得被他握在手中的手忽地反握了他,指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扣了进去。 「御医!」一声疾呼,刚刚将苏妤安顿下来、目下正叮嘱着宫女如何煎药的御医匆忙进了殿。一见苏妤的面色便知不好,却又觉得奇怪不已——云敏妃自有孕以来,胎像一直是稳的,怎的今日突然动了胎气,还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苏妤一声不吭,静静地感受着那一阵阵的疼痛,看着宫人们的焦灼忙碌。贺兰子珩心焦却又什么也做不得,只得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手背都快被掐破了也随她的意。 这是一种诡异的安静,从深夜到黎明。苏妤在昏与醒间往复多次,倒是昏睡时没有恶梦、醒来时似乎也无力乱想什么。 她终于完全睡了过去,不再挣扎着醒过来,鼻息平稳。贺兰子珩松开她的手,给她盖好了被子,只觉方才她虽是没吭一声,却必定痛得很,睡着了也好。 看了看手上几个青紫中透了血点的掐痕,再看看收拾着床褥衣物的宫人,他觉得心里空得可怕。 孩子没了…… 突然就没了,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昨日还好好的,苏妤还给他看她给孩子提前缝制的小衫。 「阿妤……」他手有些颤抖地抚上苏妤的额头,她仍睡得沉沉的,面上寻不出什么痛苦,更不会感觉到他现在是怎样的心绪。 上一世,后宫佳丽三千,有过不同的宠妃,但他心里从来没真正有过谁。也正因如此,他的那些孩子……皇子在他眼里便只是皇子,帝姬便只是帝姬。 而听闻苏妤有孕时,他的那种欣喜是不一样的。他在全然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盼这个孩子,他和苏妤的孩子。 企盼之下,甚至常会莫名其妙地就出了神,明明还有正事要做,却会忍不住地开始想,若是 个男孩该叫什么名字、如是女孩又该叫什么名字…… 可如今,这孩子却突然没了。 云敏妃小产,这消息从宫中传到宫外。禁军都尉府中,沈晔听闻此事不禁一愣,沉思片刻下了调令:「速差人去映阳,把苏澈替下来。」 苏家近来的事太多了,必须让苏澈回来一趟才是。 苏妤醒来时,正该是早朝的时候,皇帝却仍在榻前。苏妤怔了一怔,嗓音有些沙哑:「孩子……」 她隐约知道那孩子保不住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阿妤。」贺兰子珩俯身揽住她,默了一默,仍是不忍将那话直言说出口,「孩子……还会有的。」 耳边一声陡然掀起的痛哭震得他浑身一阵麻木,搂着她的手愈发紧了,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管用。 v第十三章[12.18] 「阿妤你身子还虚着……」终是劝了一句,却很是无力。苏妤好似有流不完的眼泪一般,也说不清是为父亲还是为那孩子。 身子被他搂着,她便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又半分力气也没有。心下仍存理智地安慰着自己,这个时候哭不得,父亲已死了,如若自己再这般哭出个好歹来……苏澈怎么办? 被搂在怀中的苏妤渐渐安静了,皇帝低头看了看她,见她死咬着嘴唇,一副强忍着不许自己继续哭下去的样子。 他也在忍着。虽是不像她在承受着失子之痛的同时还担着丧父之痛,但失去这孩子,他心里不比她好过。可目下她哭成这般,他总不能和她一起哭。 贺兰子珩轻轻放下她,让她躺好,看她失神的样子几乎怀疑她还能不能听进去话,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孩子的事……你不要多想了,好好歇着……别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好像突然变得很不会说话,觉得自己没有哪句话说得有用。皇帝闭了口,静默不再言。 「陛下……」苏妤凝望着他,轻轻唤道。然后她说,「臣妾的父亲……臣妾听说他去了煜都……」 不知为何,她忽然希望他能亲口告诉她,告诉她父亲被当街诛杀的事。让她知道全部始末,让她知道父亲到底又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让皇帝非杀他不可…… 只要他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便能接受。 「煜都?」皇帝心中一紧,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一时在想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应该不会,那件事只有禁军都尉府知道,宫中又戒备森严,他已明言告诉了沈晔不可让旁人知道,后宫如何会听说? 有些心虚,皇帝按捺着这番猜测又问了一句:「之后呢?」 「……臣妾想见他。」苏妤平静地问他,「陛下召他回来可好?」 贺兰子珩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自己进退两难。苏妤才刚小产,万不能再告诉她苏璟已死的消息;可若不说,他要如何拒绝她这请求? 沉吟良久,皇帝沉沉地回道:「好,你先好好调养着,待出了月子,朕召你父亲回来。」 未留意苏妤眼底划过的一缕冷意,只听得她回道:「谢陛下。」 这一番折腾,苏妤连日来瘦了不少,但所幸调养得宜,倒是不至于落下什么病来。皇帝仍是日日前来看望她,只觉她情绪不高,倒也无甚别的不对之处。 为了给她分心、不让她再想失子之事,皇帝让人将子鱼送回了绮黎宫。子鱼好像感觉到些事似的,比从前乖了许多,不拆宫女的钗子捡珠子玩了、也鲜少跟着非鱼出去捣乱,除了吃和睡,其他时间基本都是不作声地靠在苏妤身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好似盼着她和自己说说话一般。 「来。」苏妤半躺着,架着它的前肢将它抱起来搁在自己胸前,子鱼伸着脑袋碰了碰她的鼻子,苏妤浅有一笑:「担心我么?」 「……咯。」子鱼又碰了一碰她,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脸颊上蹭着,似在有意地逗她开心。 「陛下曾说他不信命……」苏妤自顾自道,「现在我却信了,有些命数……就是逃不过吧。」 父亲还是死了,死在这个秋天。较之上一世,只是换了个死法。 「也是我傻,都听到舅舅、舅母说了,他在彻查苏家,竟还信他会放过父亲。」苏妤一手抚着子鱼道,「可笑么?丧父之痛,我居然就这么承受了两次。」 若是一开始便没有信他,心里便有个数,听闻此事的时候,她大概也就不会痛苦至此了。 「咝……」子鱼发出了有些不安的声响,在她胸前转了个圈,盘起身子趴了下去,两只眼睛仍盯着她。 新年又快到了。皇帝每一日都来,却没有任何一日告诉她苏家的任何事,每次都如同全然无事般同她说笑着,想哄她开心。 苏妤常常目不转睛地睇着他,竟有些好奇他为何能掩饰得这样好。让禁军都尉府大张旗鼓地将她父亲当街诛杀,在后宫,却还能神色如常地同她笑谈。这是怎样的「君心难测」,又是怎样的虚伪…… 还有苏澈…… 原是答应了她秋时调苏澈回来,以便让她为苏澈庆生。后来他说苏澈手头有事,要推一推——这倒无妨,那时她一切顺心,又刚刚在祁川见过苏澈一面,觉得不会有事,便欣然答应了;可现下,她失了孩子,二人又都失了父亲,他还是半句未提让苏澈回锦都的事…… 他是不是又在瞒她什么? 她难免在想,苏澈会不会也遭了什么不测。可父亲错处不少,苏澈的忠心皇帝却是知道的,应该不至于…… 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惊疑里,却不敢直言问他。若说了这番疑惑,自也要说父亲的死,但那事他是刻意瞒着她,她不该去打听,又如何能问出来? 「过几天就是除夕了。」皇帝说着有些歉意,「这宫宴免不得,不仅是宫中嫔妃,外命妇也要来参宴,还会有多位重臣。你……还得好好养身子。」 实难开口。她还没出月子,贺兰子珩委实想陪着她过这个年,可那宫宴不办不行,只能留她一个人在绮黎宫了。 「宫宴散后,朕便来看你。」皇帝颌首道。 苏妤倚在榻上点了点头,抿笑说:「臣妾没事,陛下安心参宴便是。」 「哦,这个……」皇帝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苏澈的信。」 信封仍是未拆开,苏妤带着几分惊喜打开,取出信纸,一字字读下去。一共三页,字字都是苏澈的亲笔,他没事…… 这信显是在途中很走了些时日,回的还是她上次告诉苏澈她有孕的那一封,苏澈对这个长姐总是关心的,一个未成婚的男子,也不知在哪打听了这么多孕中需注意的事宜,絮絮地写了许多。 苏妤看着,想哭又想笑,最后却是没哭出来也没笑出来,只是平静地读完了。 「这苏澈……」衔笑一叹,苏妤缓缓摇头道,似无甚心事般道,「急着当舅舅了,臣妾是不是该劝他自己赶紧在映阳寻个好姑娘、待得及冠之后赶紧成婚?」 「……」贺兰子珩不由得心里一沉,大抵猜到了苏澈在信里都写了什么。本是无大碍,可现下提这个,可见是揭了苏妤的伤心事。 苏妤倒仍是笑意轻轻的,仿佛并不很在意这些,只是接到了弟弟来信很高兴。她将信重新折好,装进了信封,问皇帝说:「信使可还在么?」 皇帝一点头:「在,这信刚送到。」 「那臣妾给他回一封吧……」苏妤坐起身,下了榻,兀自走到案边。皇帝没有跟着她,她给苏澈回信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多给她一份信任,她便能多一分心安。 在案前静坐了许久,苏妤矛盾已久,不知该如何回他这信。相信皇帝并未看过这信,可既然还敢这样无所顾忌地交给她,可见是清楚苏澈也还不知父亲已死的消息。 v第十四章[12.18] 望着眼前画着红格子的宣纸,苏妤的神色间渗出几分森然的恨意,恨意的明显使得她不敢抬头,只觉一抬头便会被皇帝察觉。 贺兰子珩远远瞧着她,看她这信回得犹豫,倒是在情理之中。几次提了笔又放下,不知是不是在斟酌言辞,想委婉地告诉苏澈自己小产的事。 终于落了笔,却好像没写几个字便又搁下了。继而便取了信封出来,在信封上又写了几个字,就把信装了进去,认真地封好了口。 苏妤离座将回信交到皇帝手里,皇帝扫了一眼,信封上是和从前一样的四个字:苏澈亲启。 「看你就写了几个字?」皇帝笑问。 苏妤点点头:「是。现在连写几个字都觉得累,意思到了便得了,想让他得空时回来一趟……臣妾想见见他。」 皇帝遂是笑道:「倒是省得朕再下旨让他回来了。」 又闲说几句,皇帝便将信收起来,离开了德容殿。苏妤躺回榻上,凝视着锦被出了神。 那信应该即刻就会被交给信使,然后送去映阳、交到苏澈手里。皇帝传过去的信素来比那边送来的信要走得快些,苏澈应该不几日便能收到了。 这确实是她回给苏澈的最短的一封信,短到只有六个字:去靳倾,别回来。 苏澈的来信让苏妤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翌日,她吩咐折枝去请了娴妃来绮黎宫。想来又是因皇帝下旨不让人扰她,她与娴妃也有许多时日没见面了。 二人本就没什么说不得的话,此番一见面,苏妤的话问得直接了当:「后宫里出什么事了么?」 这么多天了,皇帝在她绮黎宫里什么也没说过,好像她小产全然在情理之中一样。可她明明从前胎像那么稳,皇帝不可能半分疑也没生过。 起码也是该下旨查了。 「陛下赐死了温氏。」娴妃颌首坦言道。 「温氏?」苏妤眉心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莫不是皇帝知道她打听了那些事? 「是。」娴妃点头道,遂问她「在你小产前一日,她是不是来德容殿见过你?」 「是来过。」苏妤的眉头蹙得紧了些,维持着镇静道,「怎么了?」 「那天她来见你的时候,香囊中搁了分量极重的麝香,才害得你动了胎气。」娴妃一声轻笑,看向她短叹道,「你也太大意了……竟熬了一夜么?」 居然…… 微有些意外。她哪里知道那时的不适和心慌竟有旁的原因,还道只是因为听闻苏家出了事故而难以安睡。心中还一直责怪自己心事太重,明明父亲的事也有些预料,还就那么悲痛得连孩子也没保住。 照娴妃这样说,温氏捅出来的那些事倒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了。 「那你听说了什么别的事情么?」苏妤又问娴妃。 娴妃愣了一愣:「什么事?」 「苏家的事。」苏妤抬眼道,「你听说了苏家什么事么?」 「苏家?」娴妃不解之意更甚,想了又想,摇头道,「没有……姐姐指什么?」 「呵……」苏妤一声森笑,「果然。」 明明是皇帝有意瞒她的事,后宫里根本不该有人知道。连娴妃这个位高权重的都毫不知情,那温氏竟知道了,根本就不正常。 苏妤将始末一一同娴妃说了,娴妃听罢后怔了又怔:「你是说……温氏她……」 苏妤长沉了一口气:「我原是奇怪,我动胎气那天,只有折枝和郭合在房里,陛下无论如何也该查查他二人。可现下,没疑折枝不说,郭合也安然无恙,原来是查到温氏的麝香去了……瞒天过海,也不知道是谁的高招。」 听出她话里有话,娴妃微微凝神:「不是温氏的意思?」细细一想,自己便又道,「是了,她没那样的本事。」 不是没那样的本事弄麝香,却是没那样的本事去打听皇帝要刻意瞒着苏妤的事。可见是有人借着温氏的口说了这话,要的就是让苏妤这孩子死得无声无息。 如此想来,也未必就是温氏的本意,搞不好她也只是中间遭了暗算的一环,对方不过想借她一用罢了,否则,她大抵不会傻到搭上自己的命来害苏妤。 「大世家。」苏妤冷冷笑着,「窦家。」 娴妃沉默未言。虽只是凭空猜测,但也实在想不到旁人了。苏妤的猜测有道理,娴妃想着另一事,又不免叹道:「却没想到陛下非杀你父亲不可……」 「却没想到陛下会这样杀了他。」苏妤苦苦一笑,抬眸间有几分厉色,「且先不说这个……这次我不想再便宜了窦家。」 害了她的孩子,拿个温氏来顶罪便想了事? 「你要如何……」娴妃面显担忧之色,「你刚刚失了孩子,可不能冲动行事啊……」 苏妤沉吟着。佳瑜夫人做的许多事,脱不开窦家相助;她却无外力可借,从前是不敢借,现在已借不得。 思量片刻,苏妤问她:「温氏那香囊……毁了?」 娴妃点头道:「自然,不然还留着?」 「那你见过么?」苏妤又问。 娴妃摇头说没有,蓦地神色一滞,猜测到了几分:「你是想……」 苏妤淡笑着看着她:「行不通么?」 「行得通……」娴妃缓缓点头,遂一笑说,「找宫正去。」 v第十五章[12.18] 旁人会没见过或是不曾留意那香囊,负责查这事的宫正司却不会不知道。听闻苏妤要知道那香囊的样子,宫正张氏便亲手画了图出来,又在旁标注了颜色及用料。 只是宫中常见的香囊,尚服局常做的东西,玉色的四合云纹上绣着一个「福」字,下面缀着白玉珠和淡蓝的流苏。 因知道苏妤想做什么,娴妃来把那图样交给她的同时便拿了四合云纹的布料和玉珠还有流苏来,苏妤将图纸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叫来了折枝:「这几天什么都别做了,连夜给我赶这香囊出来,越多越好。留着口别收,晚些再往里放东西。」 折枝看着那图便知道不难,点头应下,问她:「什么时候要?」 苏妤笑意微凝:「除夕之前。」 苏妤说「越多越好」,折枝哪里知道多少合适。又知苏妤大概有要事要做,不敢让旁人来做,熬到双眼乌青,终于在除夕前两日缝了五十个出来给她。 屏退旁人,折枝将用布兜装了的香囊倒在苏妤榻上,堆成了一堆。 「咯……」子鱼上床便要够那香囊玩,苏妤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它,朝折枝一笑说:「够了够了……你快去歇着,剩下的事,我请娴妃来做。」 是以那天绮黎宫大门紧闭,皇帝到了门口一看,便听得宦官禀道:「娘娘说不想见人……」抬了抬眼,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包括……陛下……」 「……」贺兰子珩无言了一阵。想起昨晚苏妤央他再多讲一章回的故事,他成心气她便死活不讲……还真生气了? 一声叹气,皇帝转身离开,只吩咐了那宦官一句:「告诉她,晚上若还不见人,以后就都没得听了。」 当晚,苏妤乖乖地开了宫门,那故事委实被皇帝弄得颇吊胃口,让她以后都没得听了她是断断受不了的。 倚在榻上,苏妤静听着皇帝讲着,握了拳的手慢慢探到枕下,松开,又抽了出来。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苏妤却醒得比皇帝要早一些。阖目假寐,直至寅时的时候,终听得身边有了动静。是皇帝要起身准备去上朝了。 贺兰子珩起身盥洗更衣后,拿起那枚自己睡前总会随手搁在枕边的玉佩。原已转过头去,却又见到了什么,重新回过头来。 枕边露出了一缕流苏,还有一个玉色的小角。好像是香囊的一角,看着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奇地伸手去拿,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没有惊动苏妤。待得那东西拿出,却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香囊……是那温氏的。他清楚地记得,因为便是这香囊取了苏妤腹中孩子的命。当时他就觉得这玉色刺目极了,狠狠刺进他的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香囊却意外的轻,且是扁扁的,好像并没有装什么香料,更不会有麝香。他带着几分心惊将香囊翻了过来,背后透着些许红色,就那么一丁点,像是一点血迹。 再仔细去看,有一个角开了线,似乎是原本缝好了又被撕扯开来。贺兰子珩回头看了苏妤一眼,见她还睡着,挥手命旁的宫人皆退下了,鼓起了勇气将那个口子撕得更大,里面确实没有任何香料,只有一张薄纸。 那薄纸对折着,字是写在里面的,只透出些许看不清的痕迹。皇帝将纸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字…… 冤 狠然倒抽一口冷气。那微微发黑的红色,分明就是血写出来的。 「来人。」皇帝压着声喝道,徐幽连忙带了人进来,只听皇帝道,「速请高僧超度温氏。」 几人均是一怔,皇帝睇了他们一眼,将那香囊与纸条递给了徐幽。 徐幽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照办。 贺兰子珩再度转过身,看向苏妤,心里的恐惧逐渐化成无尽的担忧。 冤。是温氏在鸣冤么?找他,还是找苏妤? 他觉得自该是找他的,因为赐死的旨意是他所下,苏妤连半句话也不曾多说过。 但却是为苏妤赐死的她…… 已醒过来多时的苏妤,感觉到皇帝在吩咐了宫人之后,回身走到了榻边,俯身吻了她后安静离开。如常去上朝了,苏妤睁开眼,轻轻一唤:「折枝。」 「娘娘……」折枝入了殿,有些忐忑地问她,「陛下……看到了么?」 「看到了。」苏妤点头。 折枝又道:「那……陛下信了么?」 苏妤一笑,拿了的桃木手钏托在手里:「你看这个。」 桃木是辟邪之物。这手钏,传言说是皇帝儿时曾在宫道上见过些东西,先帝为了保他无恙,便差人求了这手钏来。 这么多年了,皇帝是不是为了辟邪倒不一定,总之是戴惯了,从来没离手过。 今日就这样留在了她枕边,可见多多少少是信了。 「存个疑就够了。」苏妤衔起一笑,「他疑温氏为何鸣冤了,这事才更好被揭出来重查不是?」 这一步是娴妃所不知的。苏妤思来想去,总觉得此番做法比直接算计去长秋宫更有用一些。是皇帝下的旨,总是让他亲眼见了才多几分可信。 依着苏妤与娴妃商定的,这些个香囊,会陆陆续续出现在长秋宫各处。佳瑜夫人收买温氏也好,或者仅是利用也罢,那些事情绝不会是她一人做的,必有宫女知情。有人知情便会有人心虚,神鬼之说有素来令人忌惮,总能使一些人露出马脚来。 她提前一步让皇帝见了那香囊,娴妃却在当日下午去了绮黎宫,面色不善地往她面前一坐,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苏妤黛眉浅蹙。娴妃扫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有安排没告诉我。」 「……」苏妤一默,应了声,「是。」 「你算计陛下!」听她承认,娴妃怒然而喝,「你到底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赐死温氏的旨意是陛下亲口下的,阖宫都知道,你成心让陛下下不来台么?!」 v第十六章[12.24] 苏妤未语,面色冷冷的。娴妃静了一静又道:「就算是陛下处死了你父亲,可你父亲做过什么你很清楚。让长秋宫生事,已足以迫使陛下重查你小产一事,你干什么要把计动到他身上?」 苏妤仍未说话,娴妃忍不下去了。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苏妤的所作所为让她愈发不明白了。阖宫都看得出,皇帝对苏妤用了怎样的心思,苏妤承着失子之痛她明白,却没想到明明可以直接揭出长秋宫,她却还要成心让皇帝也不好过。 「你知不知道这事一旦被查出来,你是多大的罪!」娴妃冷睇着她切齿道,「就算你不怕死,苏澈呢?」 「苏澈去靳倾了。」苏妤答得平静,「他不会回来了。」 「你……」娴妃气结。看得出苏妤这是支走了苏澈,给自己图了个心安。 「你到底想如何?」 娴妃挑眉直言问她,「巫蛊的事、避子汤的事……你不能指望陛下忍你一次又一次。你想找佳瑜夫人寻仇我可以帮你,可你不能……」 门外的脚步声让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一并偏头望过去,听得宦官语声传来:「云敏妃娘娘,陛下吩咐,苏公子回了锦都,今晚可留在绮黎宫用膳,娘娘提前备着吧。」 「你说什么?!」连娴妃都不由得大惊,怔怔地望向苏妤——不是刚说苏澈去靳倾了么? 离宫的苏澈,心中五味杂陈。皇帝本有意留他在宫中见一见长姐,可有了那些事……他思来想去,那些事还是尽快说清为好。 半个多月前,他接了沈晔的急令,命他速回锦都,原因有二:一是他父亲去世了;二是他长姐小产了。 于情于理,他总得回家一趟。 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在梧洵歇下了脚,却被急赶而来的信使拦了去路。信使交了封信给他,说是皇帝亲笔,本该送去映阳,半途听闻调令,又只好追了过来。 他拆开信,分明是长姐的笔迹,只有六个字:去靳倾,别回来。 出了什么事? 苏澈心下暗惊,便放慢了脚步,又刻意打听着,方听闻父亲竟是被当街诛杀的,且「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禁军都尉府。 难不成沈晔调他回去只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赶尽杀绝么? 苏澈恐惧不已,一时也想许是真该走为上,去靳倾,或者去更远的地方,总不能坐以待毙。 但……他若走了,长姐呢? 如若真是为了「赶尽杀绝」,他这一跑,岂不是把长姐往死路上逼? 一夜的辗转反侧,天明时,他却还是上了马,照旧返回锦都。 不知皇帝为什么杀父亲,但长姐是后宫嫔妃,不应牵连到她。他这个做儿子的要被连坐,倒是没什么可说。 从踏入锦都城的那一刻起,苏澈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刚刚走出坊门的百姓们便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铁青着脸疾驰在大道上,一路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依稀能看出曳撒上的纹样,是禁军都尉府的人。路人纷纷避让,苏澈一路直入皇城。 一直很平静,没有任何人前来拦他,更没有人要取他性命。直到他入了宫,皇帝刚好下朝,朝服都未来得及换,正从宫娥手里接了茶水来解渴,见了他一笑,随口吩咐免礼,又让人赐坐上茶,自己则回了寝殿去了。 苏澈坐了片刻,方见皇帝换了身常服出来,再度端端正正地行礼下拜。 「免了。」皇帝笑道,「够快的。」 「是……」想着父亲的死,苏澈难免声音有点发沉。皇帝看了看他,「沈晔跟你说了?」 苏澈又应道:「是。」 贺兰子珩端详着他,心知有自己的旨在,沈晔不会告诉他苏璟怎么死的。轻一笑又问:「你自己沿途也没少打听?」 「陛下……」苏澈神色一慌,皇帝睇了他须臾,肃容说:「朕不管你听说了什么,告诉你,这事跟禁军都尉府、跟朕一点关系都没有。朕要杀你父亲,要么赐死要么问斩,用不着这样的手段。」 「陛下恕罪。」苏澈忙跪了下去,惶然一拜,刚要解释上几句,皇帝已然道:「行了,晚上去绮黎宫用膳吧。」顿了一顿又嘱咐道,「别跟你长姐说这事。」 苏澈微怔。他在禁军都尉府做事不是一两天了,不管要查的人是谁,蛛丝马迹的线索从来不能轻视。他就不信那封信跟这事无关,若不是怕他回来同样惨遭杀戮,长姐怎么会让他跑?可皇帝……觉得长姐还不知情么? 思索须臾,苏澈犹豫着问了皇帝一句:「长姐……还不知道?」 皇帝瞟了他一眼:「你长姐刚失了孩子,朕能让她知道么?」 「可……」苏澈闻言,反倒心底越发不安了。这事忒蹊跷,两方的反应截然相反,必有那一环对不上。踌躇良久,苏澈又一拜道:「臣有一事禀。」 「你说。」皇帝道。 苏澈伏地又说:「陛下恕臣无罪。」 贺兰子珩瞧了他一眼,「恕你无罪。」 苏澈又道:「陛下恕长姐无罪。」 「……」贺兰子珩心中生疑了,不知是怎样的事情——按说苏澈今日才回锦都,怎的就有了和苏妤有关的事?一阵子沉默,皇帝淡然道:「有事就说,别卖关子。」 没有责备之意,却容不得他再多半句废话。 「陛下……」苏澈不敢说,谁知道他二人之前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若他这样说了,皇帝当真一句话发落了苏妤可怎么办? 「恕你长姐无罪!」皇帝没好气道,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事让苏澈怕成这样。 苏澈一叩首,道了声「谢陛下」,缓缓从怀里取了封信出来,呈上。 贺兰子珩将信封接到手里,瞟了一眼便道:「这不是你长姐前些日子写给你的?」 v第十七章[12.24] 「……」苏澈有些吃惊,「是……陛下看过?」 「没看过,你长姐给你写的信朕都没看过。」遂将封口处撑开,取出那信之前仍不忘对他说一句,「这是你让朕看的……」 「嗯。」苏澈连忙点头。看着皇帝带了几分不明之意取了那信纸出来,打开一看,神色立变。 「啪」的一声,信纸被拍在案上,苏澈屏息不敢吭声。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怎么回事?」 苏澈一揖,能给皇帝的答案却只能是:「臣……不知。」 虽不知苏澈为何还是回来了,苏妤仍是命人备好了一桌子饭菜。晚膳时分,却迟迟不见苏澈到来。心下不住猜测着,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娴妃一直陪着她,在旁看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嘲讽道:「心虚了?」 「……」苏妤暗横她一眼。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外面一声嘹亮的「陛下驾到」。 与娴妃相视一望,二人皆起身到殿门口迎驾。 「陛下大安。」齐齐下拜,苏妤未见苏澈的身影,心下担忧更甚了。皇帝也一反常态地在她们面前停了一停,才道:「娴妃回宫去。」 「……诺。」听出皇帝的口气不对,娴妃心中一紧,看了苏妤一眼却多言不得,躬身退去。 贺兰子珩自然是生气的。一直以来,他不看苏妤与苏澈间的书信往来,是想她心安,也是相信她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她却是利用了这份信任,在他眼皮子底下让苏澈走。 一个熟悉的信封被掷在苏妤面前,苏妤一怔,即有一阵窒息:「陛下……」 「你自己说。」皇帝看着她,目光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森然,「‘去靳倾,别回来’——你安的什么心?」 苏妤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皇帝淡看了她半晌,冷笑又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起码在写这信就知道了是不是?亏得你在朕面前装这么多天,刚小产完的人,你也不嫌累!」 好像已有许久没在苏妤面前说过狠话,贺兰子珩这次是委实着恼,明知她现在十有八|九担心着苏澈是否无恙,却连跟她多解释半句的心都没有。 「你是不是拿准了朕不会动你?」皇帝说着,口气狠厉,「苏澈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若逃去了靳倾,是多大的罪?」 从这封信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没的辩了。跪坐在地,一声不吭地听皇帝说着,答不出话来。 「哑巴了?」皇帝冷然轻笑,「现在知道怕了,你让苏澈跑的时候怎么半点不怕?」 「陛下要臣妾怎么办……」苏妤强撑起笑容,「那是臣妾的弟弟……让臣妾看着他死么?」 皇帝目光微凌:「朕没想杀他。」 「可父亲已经死了……」苏妤颤抖道。 皇帝重重沉下一口气,心知有些话纵使狠了些,也还是先说明了为好。苏妤一直为苏家战战兢兢的,他也一直顾着她这些想法,目下的这意外却足以让他们撕破脸,若不是苏澈大着胆子如实说了,日后难免收不了场。 「苏妤。」皇帝冷睇着她,口气毫无缓和地一字字道,「第一,朕没杀你父亲,是谁假借禁军都尉府的名号做的,朕也想知道;第二,朕从前对你有亏欠,对苏家却没有。你念着你的家人是人之常情,但你最好有点分寸。」 苏妤惊得倏然抬起头:「陛下您没……」 「朕没杀你父亲!」皇帝怒然,「你既是早就知道,你问过朕么?哪怕你是伤心,你在朕面前提过一句么?」 从来没有。一直瞻前顾后地不敢多言,想让苏澈避开,想自己去找佳瑜夫人寻仇,却从来没想过要直言问上皇帝一句。 「朕是有两年待你不好,可算起来,待你好也有两年了。」皇帝一声自嘲般的轻笑,「朕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一点也不值得信任?」 贺兰子珩有些承不住。这不是头一次发觉苏妤不信他了,但从前……毕竟是他的转变太突然,如今他觉得他们已相处得那么融洽,苏妤都已有过身孕了,原来竟还是不肯多信他半分。 「连苏澈都知道先问朕一句出了什么事!」皇帝道,「你就非得擅自做主?你早一天告诉朕你知道你父亲的事,即便真是朕杀了他,你觉得朕能把你如何?杀你灭口不成?」 哑口无言。这样的扭转全然出乎苏妤的预料,皇帝的盛怒让她很有些惧,更加不敢开口。 贺兰子珩看着她的神情,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心中亦平静了些。各自静默了一会儿,他带着两分余怒往内殿走去,丢给她一句:「进来。」 苏妤一怔,忙不迭地站起了身,随他进去。 心知她跟在身后,贺兰子珩入殿后蓦地转回身来,弄得苏妤一惊,也连忙停了脚。抬头看了看他,复又低下头去。 「有话就说!」皇帝现在是看着她这有话不敢说的样子就生气,「再有话不说地自己瞎琢磨,就别怪朕不给你留情面。」 「陛下……苏澈……」苏妤不安道。 「苏澈没事。」皇帝冷声回道。缓了口气,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你告诉朕,朕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信不过到如此份上的错事?」 思来想去,他都觉得在先前的两年里,尚无什么事会到这个份上。便是贬妻为妾让她始终心有隔阂,也不该是在这么久的相处后还有这样的不信任。 「你坐。」皇帝扫了眼面前不远处的案几,苏妤行过去坐下,他也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舒了口气道,「今天把话都说明白了,你想问什么随便问。」 苏妤沉吟片刻,轻轻开了口:「擅作主张是臣妾的不是,但父亲的事……臣妾是不敢问,陛下您却是有意瞒着臣妾的。」羽睫轻覆,复又道,「若不是知道陛下您有意不肯让臣妾知道,臣妾便不会绕个弯子再去打听……」 贺兰子珩微有一哑,遂道:「朕那是怕你动了胎气。」 「可陛下您不说,正好让人拿来算计了不是?」苏妤一哂,「正好您瞒着、打听来的事又都说是禁军都尉府做的……如是陛下碰上这样的事,陛下信哪一边?」 这回轮到了皇帝沉默未答,苏妤笑了一笑,又说:「禁军都尉府本就是只听您的旨意,在打听到了这样的事后,臣妾怎么敢问陛下……又怎么问陛下?」 「是,臣妾知道陛下您不欠苏家的……可那是臣妾的家人啊,臣妾怎么可能任由着他们死了、自己什么也不做?」苏妤低着头,缓缓说着自己的心思,「臣妾知道陛下待臣妾好,臣妾也想信陛下。可宫里势力这么错综,朝中更是,陛下您总有您的权衡。您要顾全您的大局,臣妾只想保住苏家……臣妾又如何知道,在您的‘大局’里,哪句话是容得臣妾问的、哪句是不容臣妾问的?您怪臣妾不说,可臣妾却怕言多必失……」 贺兰子珩无声地打量着她,试着体会她这番挣扎的心思。想想也知道,这么活着必定是累。朝中的大世家不少、有女儿在宫中为妃的也不少,历朝历代都是。如是旁人也还罢了,偏是她苏家……根本无法与之和解的一家。他打压着苏家,苏家拼命想要东山再起,被夹在中间撕扯着的便只有她这个苏家的女儿。贺兰子珩也清楚,不管苏璟在那两年里有没有管过苏妤的死活,苏妤这性子都是绝不可能丢下家人不顾的,她顾忌得太多,又无外力可借,就自始至终都一个人硬拼着,只想让父亲和弟弟安稳地活下去。 苏璟却还是死了,姑且还可以认为是死在禁军都尉府手里的。 v第十八章[12.24] 贺兰子珩懊恼一叹,心念一转,问道:「你是如何想到去打听这事的?」 「是温氏……」苏妤颌首如实道,「那晚温氏告诉臣妾,臣妾家里出事了。臣妾当然要去弄个明白……后来想想,怕是有人有意要臣妾听说这些罢了。」 果然是彻彻底底地成了旁人的话柄,还不如他早些告诉她。贺兰子珩思量着,叫来了徐幽:「传沈晔和苏澈,来绮黎宫。」 「陛下……」苏妤一愕,「这是后宫……」 皇帝斜了她一眼:「这不是为了让你知根知底么?你没出月子又不能出门。」 「……」苏妤默了。 正在祠中给父亲上香的苏澈听了皇帝的急召,又听说是去长姐的绮黎宫,一时心焦不已,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匆匆随来传的宦官进宫,在宫门口恰巧遇到沈晔。 「沈大人……」苏澈一揖,见沈晔的神色有点奇怪,怔了一怔。 沈晔拽过他,咬牙低语了一句:「在禁军都尉府这么多年,头一回进后宫议事!」 「……」苏澈心说了一句「我也是」。这一路走得都很别扭,夜晚的皇宫静静的,两名宦官为他们掌着宫灯,沿路有宫女经过,退到一旁福身让道,然后便会传来他们隐约能听见的窃窃私语。 德容殿里,贺兰子珩还在和苏妤交着心。终于直言问她「活得这么矛盾,你就不想个别的出路?」 苏妤一懵,遂哑笑说:「别的出路?若要寻出路,左不过是两边要放下一边,要么是苏家、要么是陛下,陛下觉得……臣妾能放下哪一边?」 似乎也确是。 贺兰子珩听罢思量着,忽地笑了。苏妤望着他愣了愣,听得皇帝说:「不错么……到底不是把朕搁下了。」 「……」面上微红,苏妤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又让他有了调侃的机会。 又各自默了会儿,皇帝斟酌的道:「你苏家的事……朕也跟你交个底吧。」 「……嗯?」苏妤轻怔。这是二人间有意避着的话题,如今他倒是主动提了。 「从头开始说……」皇帝回思着笑了一笑,那些事于他而言实不止过了四五年,而是上辈子的事了,「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你父亲想推朕的三弟做太子。后来此事未成,原因有二,一是先帝不肯,因三弟是庶子;二是……朕娶了你。」 皇帝说着觑了她一眼,蕴笑说:「当时朕是真不乐意娶你,你苏家权势滔天,朕娶你做太子妃,等于又捧了你苏家一把,日后指不准要怎么被你爹捏在手里;可若朕不娶,三弟必然上赶着娶你,到时候太子之位会不会易主,朕就不知了。」 苏妤面色讪讪。听人当面说着自己从前是如何如一夺位筹码一般被争来争去总是不舒服的事。昔年她还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贵女,对这些的唯一接触,便是有一日圣旨到了,封她做了太子妃,她根本不知从那时起,这背后便是波涛汹涌。 「后来……你父亲为了握权,结党营私,还暗杀重臣。」皇帝如今提起这事,轻笑中仍难掩冷意,「那会儿先帝病重,朕还是太子。先帝选了四个辅政大臣,一个月内就死了两个——你父亲这不止是暗杀,这是挑衅。」顿了一顿,皇帝凝视向她,又道,「过了没多久,就出了楚氏失子的事——如今说来,朕承认确是朕当时对你存着偏见没有好好去查,但就当真能全然怪在朕的头上么?你苏家当时权势滔天,朕便是对你毫无偏见……让你做皇后也未必是对的。」 所以那事出得刚刚好,他因为偏见没有好好去查,也根本就不想查。 「朕继位之后,撤换的第一个人就是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皇帝平淡道,「把人都搁到这个位子上了,你父亲本事当真不小。」 苏妤听得心惊,这些事是她从来不知的,两边都在刻意瞒着她。 「那阵子朝中动荡极了,人人都看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朕也不知道。好在沈晔也是有本事的,把禁军都尉府自上而下彻底换了个遍,才有了今天。」皇帝说着不觉轻笑,「所以你知道刚说让你弟弟进禁军都尉府的时候,沈晔为什么那么不乐意了?他是实打实地和你苏家斗过。」 那时,沈晔甚至神色阴郁地问过他:「陛下,臣最近……没犯什么错吧?」 简直觉得皇帝在成心找他麻烦。 「后来手里有了禁军都尉府,才压住了你苏家,还是借着楚氏失子的幌子,一路查出之前的暗杀,才贬了你父亲。算是‘擒贼先擒王’吧,再之后,苏家的势力也就慢慢瓦解了。」 苏妤颌了颌首,余光瞥见郭合外殿外一揖,侧首望去,郭合禀说:「陛下,沈大人、苏大人到。」 皇帝点头:「传吧。」 二人入殿时便见皇帝与苏妤起身离座,遂一揖,其道了一声:「陛下安。」 大约是因苏妤是苏澈的长姐、于沈晔而言却还是个外人,四人中,沈晔显得尤其不自在。 皇帝想了想,扫了一眼那半点没动的晚膳,笑而吩咐重新传膳来,又对沈晔与苏澈道:「估计正好扰了二位用晚膳,边吃边说。」 「……」这次轮到了三个人都很不自在。 苏妤的视线在几人间一荡,福身说:「陛下议事便是,臣妾回寝殿歇着……」 苏澈还罢了,沈晔到底是外臣,怎么说都不合适。眼看着苏澈和沈晔都显得别扭极了,明显就是因为有她这宫嫔在。 贺兰子珩却一握她的手,淡言了句:「你的绮黎宫,你躲到哪儿去?」 只好依言一并落座。 宫人重新布了菜来,一席变三席,皇帝与苏妤同坐一席,苏澈和沈晔则分坐两旁。苏澈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苏妤和皇帝,看得皇帝一笑:「没事,刚跟你长姐说了些旧事,不必担心她。」 「诺……」苏澈一应,低头吃了口东西。 「沈晔。」皇帝唤了一声,沈晔抬了抬头,倒是没什么刻意的听命的举动,仍是稳稳坐着,听得皇帝问道,「苏璟的死,你查出什么来没有?」 沈晔听言便是懊恼一叹:「没有。苏家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只怕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没有理会苏妤的神色,沈晔继续说道,「臣已查过当年命丧苏璟之手的那两位大人家中,又查了前阵子因云敏妃娘娘而遭彻查的楚家,没什么进展。」 「查窦家。」皇帝听罢,噙笑回了他三个字。莫说沈晔,连苏澈也陡然一愣:「窦家?」 皇帝点了点头,向苏澈道:「你姐姐小产,麝香是一个因由,还有个助力,是有人让她知道了你父亲的死。朕有意瞒着的事,就这么从外头传到了内廷,意味着什么,你们两个人应该都知道。」 v第十九章[12.24] 沈晔与苏澈视线一触,倏然明白。本不该让后宫知道的事却传进了后宫,这凶手大抵和后宫中传此信的人有关。窦家,目下从后宫到前朝权势最大的世家,太有能力去安排这种事了。 沈晔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明白,直言问道:「窦家没必要……要害皇裔,麝香足矣,若不然还可以用旁的药——这些事宫正司比臣清楚。臣是想说,就为害个没出生的孩子,何苦买凶杀人、还闹到煜都街头?兜着么个大圈子,左相大人最近太清闲了?」 一时皇帝也想不明白了。这法子确实太大动干戈,就算是拿准了苏妤一直放不下苏家,比这容易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何况那麝香的香囊已经顺顺利利让她见了,想再多下一剂药是什么难事? 「为了离间……」良久的寂静之后,苏澈说了个猜测。虽是猜测,他却说得铿锵有力,看了看沈晔,续道,「苏家是我长姐的软肋,拿苏家离间长姐与陛下,是最易成的。」 换言之,是为了后位。 后一句苏澈倒是没直说,沈晔却有几分不信,质疑道:「便是你父亲没了,云敏妃娘娘当真会为此不肯见陛下、甚至不要后位么?」 倒是没不肯见陛下,但……苏澈无奈一笑:「沈大人那是不知道,长姐想让臣叛逃来着。」 「……」沈晔讶然看向苏妤,皇帝轻笑着也看向苏妤。苏妤死死低着头,俄而闷闷道:「避不面君倒不至于……然则大人想一想,如若本宫当真一直误会是陛下当街诛杀了父亲,平日相处间,何能没有隔阂、没有表露?日子长久了……」 日子长久了,皇帝总能觉察得出来这样的疏远。二人本又确是一个不肯主动说、一个不敢主动问,若不是让苏澈叛逃的事把皇帝的话激了出来,他们估计就要一直蒙在鼓里,为这事计较一辈子,其实都冤得很。 「窦家……」沈晔斟酌着,想着自己对窦家的种种了解,旋是又蹙眉道,「左相做事,素来是谨慎的,也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便是为了把女儿推上后位,何至于用这么……急躁的手段?当街诛杀、直接挑拨陛下和云敏妃娘娘,他对佳瑜夫人封后的事未免也太没把握……」顿了一顿,沈晔起身一揖,「陛下恕臣冒昧,陛下您……待佳瑜夫人……很不好么?」 若不是一碗水端得太不平,何至于? 「咳……」一声尴尬地干咳,皇帝不自然地扫了沈晔一眼,不知怎么跟他说这个实情。苏妤都听得奇怪了,想了想说:「并没有。陛下待六宫……都挺好的。」 「……是。」皇帝应得很敷衍。他总不能告诉沈晔,自己当时迎娶佳瑜夫人进宫只是因为六礼已经过了两步、退婚不得,实际过了这么些时日都没有过敦伦之好。 传出去不是成了个大笑话…… 心知这事足够逼得窦家不按常理办事,索性不同沈晔多做解释,只道:「旁的原因朕隐约知道些。你和苏澈先去查着,十之八|九就是窦家。」 若不是,便是还有另一方势力从后宫到前朝都在、他们却都疏忽了。 「诺。」二人欠身应下。苏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边喝着一边琢磨着。这事当然要好好去查,眼下他却更是关心长姐与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放心不下,又不好去问。 抬眼间,正见皇帝执着给苏妤夹了菜搁进她面前的碟子里,苏妤微微一笑,这样的相处看上去正常极了。 娴妃次日一早就去了绮黎宫,连长秋宫的晨省都没去。一见苏妤便急问:「如何?昨晚被陛下的脸色吓坏了……听闻后来还传了沈大人和苏公子?」 「是。」苏妤点了点头,「也没什么。陛下和我说了好多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娴妃微讶,遂打量着她的神色道,「那你现在如何?」 苏妤手里正打着一只平安结,听言手中一滞,想了想轻轻道:「我能如何?好好作我的嫔妃便是了……从前只觉陛下对苏家打压太过,其实其中的好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呵……」略有疲乏地一笑,苏妤又说,「哦……我父亲的死和陛下应是也没什么关系。」 恹恹的神色,分明是晚上没有睡好。 昨晚听说的事,太多了,让她一时甚至难以接受。晚上躺在皇帝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的睡容好久。这个人…… 她因为苏家的事怨了他那么多年,在他真心实意待她好的时候都难以信他。如今却突然听闻了这么多条大罪,还有父亲的真实死因。 苏妤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又暗自庆幸这层窗户纸到底是戳破了。 她小心地往他身边凑了一凑,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他睡得安稳,便从枕下摸了那桃木手钏出来,想搁到他枕边去,明日他一并拿走便是。 那件事里,虽是迫他重查温氏为主,却也有她因为父亲的死对他存怨的算计。今日方知这般算计不该有,趁早作罢为宜。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搭过手来捉了她的手腕,迷迷糊糊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陛下……」苏妤手里犹握着那手钏,带着几分怯意说,「这手钏……陛下拿回去吧……」 「什么?」贺兰子珩睁开眼,看了看她紧握在手的东西。 「温氏没有鸣冤……没有闹鬼。」苏妤低言道,「是臣妾做的……臣妾知道有隐情,想这样把窦家牵出来……」 她默了一默,皇帝凝视着她问:「说得这么明白,不怕朕怪你了?」 「是臣妾的不是……」苏妤听得出皇帝没有怪她的意思,这话倒也真心实意。娴妃都看不下去这样的算计了,便是皇帝当真不悦了,也是她自己的错。 皇帝一笑,拿了那手钏过来,搁到一旁复又转回身来,揽着她道:「罢了,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过。那事……也怨朕没主动告诉你,才成了旁人的计。」 「臣妾想回家看看……」苏妤说。皇帝轻怔,她又道,「回去给父亲磕个头、上柱香,以后苏家如何,臣妾便不多想了……苏澈能安心做事便做、如是也要如父亲那般权欲熏心……谁也帮不了他。」 这是……想开了么?皇帝有些错愕,没想到在听罢那些话后,苏妤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陛下不必这么惊讶……」苏妤苦苦一哂,「陛下说得是,这么活着太累。臣妾一直哪一边也不愿放下,因为觉得苏家罪不至此,总想着许还有出路……如今父亲去了,臣妾放得下放不下都已如此,苏澈……如今看事情比臣妾还要明白些。」 在皇帝仍有讶异的目光下,苏妤也有些心虚:「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目下娴妃的神色,比皇帝还要讶异些:「你……你就这么都说了?」 苏妤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嗯。」 「……」所谓「豁然开朗」……就是这意思? 除夕夜,辉晟殿照旧一场宫宴,苏妤则在德容殿中安心坐月子。红色的线绳在手中翻来覆去,打成精巧的平安结。 今年,自然而然地少了一个——父亲去了。 仍是叫人将舅舅与舅母的送去了辉晟殿、苏澈和姑母的挂去树上,余下的那一枚,也还是自己悄悄收着,思来想去要不要给他。 v第二十章[12.24] 已有太多的麻烦是因为二人皆不肯说而出的,自那晚之后,苏妤觉得纵使他是皇帝、她怕言多必失,可这么加着隐瞒也实不是法子。 打从心底想慢慢地将事情告诉他。如是他当真全都不在意,日后她也可大松口气,也许有朝一日连自己重获一世的事都可告诉他。 齐眉大长公主在宫宴散之前就来了她绮黎宫探望,入殿便见苏妤随意地躺在榻上,凝视着手里的平安结正发呆。信步走过去,大长公主猛地伸手一夺,见手里的东西突然没了,苏妤才反应过来。 「舅母……」有些讪讪地要起身见礼,大长公主无所谓地一拦她,手中把玩着那枚平安结在她榻边坐下,淡笑道:「年年除夕如此,你不给他,打来有什么用?」 苏妤颌首不言,大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又说:「陛下把这阵子的事都跟我说了。」 苏妤咬了咬唇,轻言道:「舅母……我想放下苏家。」 「我知道。」齐眉大长公主点点头,长缓了口气道,「苏家这些年让你挣扎太多,放下也好。」凝睇她的神色半晌,又道,「你是不是还是在和陛下的相处上……有些犹豫?」 「是。」苏妤点头认了,讷讷道,「我知道陛下待我好,也想信他,可……从前的事太多了。从最初开始想,婚后的那阵子他待我同样极好,后来也是说翻脸便翻脸……想着这个我便觉得自己赌不起再试一次。」 就如同一朝被蛇咬便会十年怕井绳,都说君心难测,不知有几个敢把心交付给皇帝的。 齐眉大长公主沉吟着,觉得她这种胆怯也在情理之中。思量片刻,缓言道:「这话……早两个月我都不能拿来劝你。如今和你们刚成婚时到底不一样了,你父亲去了,你和陛下这死结,没了。」 宫宴散时已很晚,贺兰子珩仍是去了绮黎宫。和先前两年一样,入了宫门便见枝头平安结,在宫灯幽暗的映照下,能看出比之前少了一个。抬头瞧了瞧就不再多说什么,提步往德容殿去。 「陛下大安。」苏妤端端一福,觉得皇帝伸过来扶她的手凉凉的,便道:「折枝,快上热茶来。」 皇帝听得一声嗤笑,浑不在意地进了殿去,四下看了看回过头来问她:「姑母呢?」 「……走了。」苏妤回道,「说舅舅还等着她一同回去,便没多留。」 皇帝「哦」了一声,接过折枝递上的茶啜了一口。苏妤走过去,踌躇着要如何开口,便闷闷地站在皇帝身侧。 贺兰子珩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端着茶盏的手滞住,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陛下……」苏妤鼓足了勇气才发出点声响,「外面那平安结……」 「嗯……」皇帝不由得朝殿外看了一眼,遂道,「朕看见了。」 想起方才见着少了一个,以为她要说什么关于她父亲的事,一时觉得很是紧张。 「臣妾……」苏妤不知该怎么说了。脸上微微发了热,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半天。最终一叹放弃,什么都没说,从袖中取了那最后一枚平安结出来,递到他面前。 「你……」贺兰子珩陡有一愕,看着那平安结眼眸一亮,很是怔了一怔才拿过来,赞了句,「很漂亮。」 「陛下喜欢就好……」苏妤心情平缓了些,微微一笑。 皇帝低头把那平安结坠在了绦上,苏妤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整理着,皇帝笑说:「去年见了时就想问你,有朕的没有……今年可算是有了。」 正理着流苏穗子的手一滞,听得苏妤低低说:「其实……年年都有。」 「……」又是件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的事,所幸只是件小事。 二人一起进了寝殿,皇帝扫了眼床榻,轻一笑便猛将她抱了起来,至了榻边才把她搁下。 「陛下……」苏妤惊慌不已,连忙躲去了里面。皇帝睨着她笑道:「知道你还没出月子,安心躺着,说说话,可好?」遂自顾自地也躺下了,又说,「就怕失手伤了你,朕今晚可是一口酒都没敢喝。」 苏妤放了心,慢慢凑到他身边,皇帝凝视着她,微笑道:「嗯……刚才是朕央姑母来跟你说说的。」 「……猜到了。」苏妤一颌首,觉得皇帝这般神情,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说。 「早在佳瑜夫人进宫的时候,朕便跟姑母明言过要好好待你……她估计也没信多少。」皇帝哑笑着顿了一顿,续道,「那天跟你说起苏家的事,其实还有件事……朕一时没敢说。」 「什么?」苏妤黛眉浅蹙,显得有些许不安。 皇帝的手指自她眉间划过,笑言道:「朕先把话说清楚了,今天告诉你了这事可不是要找苏家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苏家的事朕断不会怪到你身上去。」 「陛下请说……」苏妤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皇帝微斟酌了一番言辞,避开了她的视线,枕着手望着床梁道:「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宫正司其实早查出来了。」 苏妤心下一紧。心知皇帝有意给她洗清这罪名,如今查出来了却不说,不知结果是什么。 「确是和你无关。」皇帝说着笑得无奈,「却是你苏家做的。」 猛抽一口凉气。苏妤怔了许久,仍有些不可置信:「父亲……」 皇帝沉然点头:「是。」 顷刻间,便无可抑制地哭了出来,哭得皇帝手足无措。将她搂进怀里,哭笑不得地劝着她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了……不用哭这么厉害吧?你父亲做得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 那满心的委屈根本止不住。皇帝不知道,在她最难的那两年里,最初还能见到她的姑母纪苏氏的。她不止一次地和纪苏氏哭诉过,她没有害那孩子,皇帝却无论如何不肯信她。 纪苏氏待她一直很好,她相信这些话姑母是和父亲说过的,父亲却没解释过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实际上是苏家做的。就让她这么活在无尽的委屈和不甘中,两年有余,若是皇帝没有突然转了性,她便要那样过一辈子——且她也凿凿实实地那样过了一辈子,直到自尽。 是以此时,觉得那两年过得可悲可笑。因为不知实情,她满心期盼着,也许总有一日,事情还会水落石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殊不知待得「水落石出」,竟是这样的答案。还不如早早让她知道实情,她便不会再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期待,即便是心灰意冷,活得也比那时自在些。 她那两年多的执着与不甘算是什么? 父亲……早就彻头彻尾拿她当个弃子看了么? 贺兰子珩无法体会她这心绪,只怕她如此不管不顾地哭会哭坏了身子。温声劝了半天,苏妤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起身子缓了一缓,信手擦了把眼泪,干笑了一声说:「盼了这许久……原还是本就该背着的罪名。」 彼时她是太子妃,她的家族害了妾室的孩子,这便是她脱不了的罪,无可厚非。 v第二十一章[01.04] 「阿妤……你不必这么想。」皇帝犹自倚着,默了一默,道「一直没让宫正司说,就是因为此事一旦说了,在旁人眼里,你便决计脱不开干系。但旁人怎么看是一回事,朕知道此事加到你头上太冤。」沉沉一叹,皇帝又续道,「所以这事……你知道、朕知道,便罢了。朕不怪你就是。」 「怪不得楚氏恨了臣妾那么多年……」苏妤哑哑地说,「臣妾还觉得是她冥顽不灵,任臣妾、任陛下怎么解释都没用。这般看来……她倒是对的。」 「来。」皇帝揽过她,又徐徐笑说,「事情分开说。楚氏那般记恨你或可不论对错,但她在想下毒害你到底是她的不是。你如是为此反觉对她有愧,便没有必要了。」 「嗯……」苏妤点了点头,伏在皇帝心口上,心思复杂已极。 「这事,朕也会把实情告诉苏澈,你们心中都有个数,省得再胡乱去猜。」皇帝一笑又说,「朕让苏澈在锦都多留了些时日,你回去省亲时也好有个人陪着。」 一瞬间简直不想回去给父亲上这柱香了。因父亲的野心,她受尽厌恶苦了两年有余,父亲却对此毫不做解释,明明知道她心中过得多么挣扎煎熬却半句实情也不透给她。 低头看着她面色黯淡,贺兰子珩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而道:「别琢磨着不回去。」 苏妤一愣。 「你父亲有罪归有罪,要治罪是朕这皇帝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只是为谢他养育之恩,你也得去这一趟。」 苏妤在正月初二时踏入了苏府的大门。 说来也巧,本不是刻意挑了这日子,出了宫门才想起来,民间若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多也是在正月初二这天。 只是她父母皆已不在,这番回家,只是为了给父亲上香。 步入正厅,苏妤长沉下一口气——依稀记得,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在这里。那时叶景秋还活着,离开苏府时就找了她和沈晔的麻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并没有很久,又似乎恍如隔世。 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觉出父亲的野心比她想得还要可怕,字里行间皆是对「苏家」这两个字的关心,对她与苏澈的情况反是淡漠。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乎的就已完完全全是所谓的「苏家」、是权力、是虚名,而不是他们这一双儿女了。 那次,苏妤和父亲不欢而散。 又是一声叹息。苏澈一直在旁静默着不言,终于走上前来,劝慰道:「长姐节哀,父亲……」 「阿澈。」苏妤打断了他的话,平平静静地道出六个字来,「父亲死有余辜。」 「长姐?!」苏澈错愕不已地看着她,神色虽是平静的,语声却分明有着微微的颤抖。苏妤亦看向她,告诉他说:「父亲走了、我是嫁出去的人,苏家只剩下你了。你记着,日后万不可和父亲一般,争权争到对旁事皆不管不顾。人活一世,权到底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此连亲人都搭上,不值得。」 「……诺。」苏澈思索着苏妤的话,并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番告诫,心下却明白这番话决计是对的。 「父亲这辈子都是为了苏家。」苏妤说着,有一声听上去很刻薄的冷笑,「什么是‘苏家’?不是这宅子,不是门上那块牌匾,我们做后人的才是‘苏家’。可他为了个虚名,连我们也可以搭上。」 苏澈默然。时至今日,许多事他知道得并不如苏妤清楚,但这些感受他亦是有的。在前几年里,父亲早已不是他们儿时记忆中的样子,所以他曾劝过苏妤,不要被苏家牵绊太多。 只是那时,他没有勇气告诉苏妤——为了父亲,不值得。 那天苏妤在祠堂中为父母上了香。有满心的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再次叩了头,说了一句:「母亲,我从此会活得随心。」 她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五岁。五岁时,母亲霍念生了苏澈后,撒手人寰。 许多道理,母亲曾经早早地就教过她,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唯有一句还记得清楚:「人这一辈子,无论是穷是富、是男是女,终归是为自己活着的,活得随心,别委屈了自己。」 据说母亲一辈子就活得随心,去过自己想去的地方、嫁过自己想嫁的人……现在想来也幸运无比,在父亲被权欲迷眼之前母亲便走了,之后苏家的许多劫难她皆不知。 而这一句话,苏妤却仅仅是记得,从来做不到。她甚至不明白,母亲怎么能做得到。母亲从霍家到苏家,也是一生都在大世家中度过的。那样错综的势力,母亲如何能「活得随心」。 如今才知,不过就是一念之差罢了。不试着去握紧什么,自己便轻松了。 因为该握不住的,早晚也是握不住,何苦强求那一时。 皇帝知她自小产后又有诸事搅扰,难免心情烦闷,故许她随意在苏府多住些时日,不必急着回宫。 转眼就已是元宵,那天苏澈说:「长姐,晚上我去西市灯会。」 好像只是跟她打个招呼,全然没有问她是否同去的意思。苏妤心思一动,苏澈一个即将及冠的男子,平白对灯会有了兴趣?当下也没多问,应了声:「哦,去吧。」 其实皇帝在她出宫前特意叮嘱了,如是愿意,就随便出去走走,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备仪仗,随性即可——反正只要她出了府门,暗中自有他的人护着她。 苏妤却怕节外生枝,宁可不出府门。 苏澈在中午就离了府,苏妤更加无事可做,褪衣上榻好生睡了个午觉。 睡意迷蒙间,听到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又觉困顿不已,全然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好似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心想反正都是府里的人,要不然就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宫人,犹是懒得搭理。 贺兰子珩在榻前笑看了她半天,继而低头瞧了瞧,顺手解了绦上她为他打的那枚平安结,因结下系着流苏,刚好拿来一用。拎起来将穗子垂到她颈上一晃,苏妤半睡半醒中觉得一阵痒,禁不住地笑醒了,坐起来一讶:「陛下?」 「元宵佳节,你就在府里闷头睡觉?」皇帝睇着她一脸不满,「你这‘省亲’合着就是换个地方接着坐月子?」 「……」苏妤讪讪地取过衣裙换上,沉闷道,「不然呢……」 「晚上朕带你看灯去?」皇帝噙笑提了个议,「听说元宵的时候西市总很有意思。」 ……西市。 苏妤美目一转,思量着道:「东市吧……」 皇帝面露不解,蹙眉道:「据说西市更漂亮些?」 v第二十二章[01.04] 「嗯,是,但是……」苏妤默了默,如实把早上苏澈的话同皇帝说了,又道,「陛下您说……如若苏澈当真是去会哪家的姑娘,见了咱们岂不……」 岂不坏了好事? 皇帝恍然大悟,颌首一笑说:「行,东市就东市吧。」 苏妤进来愈发觉得苏澈对很多事看得很透,实在聪明。今日这一番,却证明了……再聪明的人,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这厢她正和皇帝随处走着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双人让她脚下一滞。苏澈脚下也一滞,当即就要带着旁边的姑娘转身离开,回家再和苏妤解释去,皇帝却也看了过来。 这怎么回事…… 贺兰子珩压声问了苏妤一句:「这是东市对吧……咱没走错……」 「……没错。」苏妤也觉得奇怪了,怎么这有意避着还能撞个正着? 苏澈硬着头皮走过来,刚要见礼,皇帝显得随意实则刻意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搭,笑道:「苏公子,多日不见。」 「……」姐弟俩都明白皇帝什么意思,苏澈却一时还是有点懵,虽是没再向皇帝见礼,还是向苏妤一颌首:「长姐。」 旁边那姑娘听得登时脸上一白,望了望苏妤,又看向苏澈:「苏公子……你长姐不是……」 不是后宫嫔妃么? 苏澈回过神来,恨不能当街抽自己一巴掌。果不其然,那姑娘回了回神便是一凛,讶然看向皇帝:「那这是……」 心知瞒不过,贺兰子珩平淡地一搂苏妤:「带内子出来走走,二位别在意。」 「……」那姑娘生生惊得明知眼前之人是谁也没行下礼去,便见皇帝仍搂着苏妤,沉下脸朝苏澈道:「过来。」 三人避开了那位吓得够呛的姑娘,贺兰子珩无奈地咬牙向苏澈道:「你怎么这么实在?」 「臣只是……没反应过来。」苏澈闷声答道。 「……你在东市干什么?」苏妤不快道。 「昨日听陛下说了今天若无事便待长姐出来走走……心说西市更热闹些,若再告诉长姐我也去西市,长姐必定会寻去,刚好避开……」 谁知道,二人就是为了避他,却正好在东市撞了个照面。 苏澈后悔不已,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贺兰子珩却无心理会他这情窦初开被人撞个正着的羞赧,阴沉着脸道:「你记着,若是有旁的朝臣知道了朕和你姐姐逛市的事,你和那姑娘这辈子别想留在锦都了。」 「……」苏澈心下一惊,沉然应道,「诺……」 皇帝的这番紧张让苏妤察觉出了些不对,待得苏澈与那姑娘离开,便直言问道:「怎么了?陛下这般谨慎,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不是查上窦家了么。」皇帝冷笑,「也不是好惹的,背地里跟禁军都尉府较劲,自也免不了四处找朕的错处。」 说着又忍不住道了一句不满:「当皇帝就这点不好——按说天下都是朕的,朕带你来逛个灯会还得避着人。」说着也没待苏妤再开口,视线落在旁边一小铺上,转而笑问,「吃元宵么?」 「……吃。」 元宵五个一碗,白白圆圆的小团呈进青瓷的小碗里,旁边置着几张木桌。二人一并坐了,苏妤舀着元宵吹着热气,笑吟吟道:「今年回家便犯了懒,往年在宫里臣妾都自己做着吃。」 「手艺不少。」皇帝笑道,咬了一口汤匙里的那枚元宵便蹙了眉头,苏妤见状一笑:「花生?」 「……是。」 贺兰子珩独不爱吃花生馅的元宵,苏妤刚入府不久时见过一次便留了心,倒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直记到现在。 偶尔有这种情愫表露的时候,心下总难免觉得羞怯难堪,闷头把元宵搁进嘴里,贝齿一咬,牙间硌出的一阵剧痛疼得浑身一木,登时两眼含泪。 贺兰子珩本是翻弄着下一颗元宵,暗说可别又是个花生的,余光瞥见苏妤神色不对——下颌微抬,双唇紧抿,泪盈于睫。 很是一愣:「怎么了?!」 苏妤缓了缓口中的痛感,低头抬袖一挡,吐了个东西出来。 衣袖拿开,是枚铜钱。上书有「永昭通宝」,还是太上太皇在位时造的钱币。 便听得旁边的摊主道了一声恭喜,告诉二人这是好兆头,这一年必定事事顺心如意,且把两碗元宵钱免了。 「一点也不像好兆头……」苏妤泪眼婆娑地揉着仍有酸痛的脸颊,贺兰子珩则一本正经道:「是好兆头,当即省了两碗元宵钱。」 「……」苏妤闷头小心翼翼地去吃下一个。 贺兰子珩凝睇那枚铜钱须臾,心中喟叹一声,如真是好兆头,便佑今年莫要再生什么事端。纷杂万事,都顺顺利利地处理了才好。 永昭通宝…… 贺兰子珩不自禁地想起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的相处,不觉一笑,如是预示着相处和睦,也好,也好。 这晚逛完了灯会,苏妤自然而然地和皇帝一道回宫了。贺兰子珩没给她回绮黎宫的机会,从进宫门开始,便手也没松地就把她带去了成舒殿。 「……咯。」两只吃肉吃得正开心的小貂朝殿门口一望,扔下肉片就跑了过来,围着苏妤看了一圈,子鱼站起身子要她抱,非鱼则是毫不客气地攀上了皇帝的衣摆。 二人分别抱了两只小貂起来,皇帝笑说:「子鱼近来脾气太差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你有孕时没让它在身边、出了月子又回家去了,头几天简直是要拆了你绮黎宫的气势。」 「……」苏妤手指在子鱼鼻头上一点,「干什么这么折腾?我又不是不回来!」 v第二十三章[01.04] 「咯。」子鱼伸脖子碰了碰她的脸颊,继而攀到了她的肩头,从后头绕了半圈,尾巴由搭在肩这一边、头却到了另一边。 ……好像条貂皮围巾。 苏妤看着它扯了扯嘴角:「你是活的……」 就这么任由子鱼「挂」在脖子上,二人一同落座去了。宫女奉来热茶,皇帝品着茶摸了摸苏妤脖子上的子鱼,笑道:「挺好,以后就这么挂着它吧,省得它到处惹事。」 苏妤斜觑了他一眼,饮茶不语。细细想来,总觉方才苏澈身边那姑娘有些眼熟,可又万分确定从前并不曾见过——且是在两世里都不曾见过。 那晚床笫之上,苏妤险些被皇帝吓着。行事之急躁让她没办法不躲,却又躲不开,简直是要被逼得哭出来。 「陛下……」苏妤欲伸手推他,被他生生将刚触到胸前的手一把拽开,狠然道了一句:「别动!从你有孕到小产到坐月子……多久了?」 ……什么意思? 没召过别的嫔妃么…… 细一琢磨,苏妤便当真哭了——加起来近四个多月,如今全宣泄到她身上…… 几乎怀疑今晚过后自己会不会再重活一次。 翌日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苏妤伸手一探,身边果是没人了。想坐起身,便觉周身一阵酸痛难忍,强撑着起来,抚了抚额头问刚进殿来准备服侍她更衣的宫娥:「陛下呢?」 「陛下上朝去了。」那宫娥回道,又很机灵地先行答了她的下一个问题,「现在刚卯时,陛下吩咐若是娘娘困乏便多歇一歇。」 苏妤委实很想栽回去再睡上几个时辰,想了一想,还是起了身,脊背便自下而上一阵酥麻。不由自主地背过手去揉了一揉,径自穿好中衣裙,才由着宫人服侍她盥洗。 瞧了眼折枝挑来的襦裙,淡淡的杏黄,苏妤轻道:「太清素了,去换一身来。」 「娘娘?」折枝微怔,苏妤从镜中瞧着她道:「从我有孕至今,有些日子没去晨省昏定了。如今月子坐完了、省亲也省完了,再不去见见佳瑜夫人便太过火。」 昨晚皇帝说窦家在找麻烦——可为了后位而起的事,与其说是找他的麻烦倒不如说是找她的麻烦。她若任由着这麻烦起来,岂不是给皇帝添乱么? 步辇自成舒殿而起,径直往长秋宫去了。这是她头一回以从一品妃的身份去见佳瑜夫人,殿中的座次又要有些变动了,如今她的位子比娴妃还要高些,仅居佳瑜夫人之下。 按捺着身上的不适,步态缓缓地进了殿去。她到得已算最晚,旁的嫔妃均已落了座,且大约都没预料到她今日会来。入殿间,便觉殿中倏尔一静,苏妤步子也没停一下,仍是搭着折枝的手往里走着,两旁的嫔妃依次见下礼去,直到她在佳瑜夫人面前一福、道了声「夫人安」后,阖殿又是一阵寂静。 「云敏妃。」佳瑜夫人淡看着她,无甚特别的神色,颌了颌首轻言了句,「有日子没见了,坐吧。」 苏妤又浅浅一福,转身去落了座。宫娥照例来奉茶,她接过后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听得佳瑜夫人道:「云敏妃回家省亲,昨日却跟着陛下一同回来了。都知道云敏妃你如今得宠,但凡事也该有些分寸,旁的不说,陛下带你去看灯会你也不知劝着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可担待得起么?」 一番话说下来,佳瑜夫人始终微带笑意,淡看着她,神色缓和却没给她半句插话的机会,是成心在一众嫔妃面前问她的罪。 苏妤持起茶盏的手也没停下,一时并未急着答话,反是揭开茶盖细细品茶,听得娴妃道:「佳瑜夫人这话便有失公平了。云敏妃是得宠,但到底也是个嫔妃,陛下要她做的事,夫人您要她抗旨么?」 娴妃说着睇了苏妤一眼,又问佳瑜夫人道:「又或者,同样的事情若是搁在夫人身上,夫人可有胆子拒绝么?」 娴妃和佳瑜夫人同掌宫权了多少时日,二人便不睦了多少时日,这样的针锋相对在长秋宫中并不少见。一如从前般,一众嫔妃都缄默不言,静看着她二人的暗争,又时不时地睨一睨苏妤的神色,不约而同的都在好奇,苏妤得宠至此,佳瑜夫人敢不敢用这样的错处给她个下马威。 「娴妃。」佳瑜夫人敛去笑意,瞟者娴妃生硬道,「本宫问她话呢,娴妃你急什么?」 娴妃更是懒得多给她面子,冷声一笑:「同是奉旨掌宫权的,夫人问得、本宫却答不得?」 「娴妃妹妹。」苏妤品茶品得够了,轻唤了一声打断了这番争执,抬了抬眼,又颌首搁下茶盏,俄而噙笑看向佳瑜夫人,轻缓道,「夫人要问话,臣妾自是该照实答了。不过答此问之前,臣妾须得先问夫人一句,才好答。」 佳瑜夫人黛眉微挑,与她对视着如常道:「云敏妃有话直说便是。」 「臣妾回家省亲,是六宫皆知的事情。」苏妤抿唇而笑,看向娴妃,问她说,「陛下昨晚出宫的事,娴妃妹妹知道么?」 娴妃一怔,倒确是光急着驳佳瑜夫人了,全然没留意这一茬。 目光在娴妃的神色间停留一瞬,苏妤复又向佳瑜夫人道:「陛下平日里国事繁忙,出宫不过为了图个消遣、亦可与民同乐一番。未避事端,有意瞒着六宫,带臣妾同去更是因途经苏府突发奇想,夫人您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一词一句慢条斯理地传入诸人耳中,佳瑜夫人听得一滞,苏妤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又道,「便是在臣妾回宫的时候,陛下都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此事过去便过去了,不必外传引得闲言碎语。夫人您究竟从何处听到的此事?您是在监视臣妾、还是在监视陛下?」 死寂。 苏妤这番质问,佳瑜夫人若是承认下来,便够赐死个几回的了。是以她自是不会如此承认的,当即面显薄怒,斥道:「云敏妃,你休要仗着自己得宠便诬蔑本宫!」 她驳得有些发急,苏妤亦是提了两分声,生硬道:「还请夫人释惑。」 长秋宫里的气氛僵住了,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笑意清浅。二人都是高位宫嫔,且都有个更特殊的身份——一个是原要册后的左相嫡长女,一个是陛下从前的发妻。二人从前不是没起过言语上的冲突,这一次,却好像格外严重了些。 诚然,任谁也都知道,她二人谁也不会为此去成舒殿告上一状,目下的问题只在于这僵局要如何收场。 「都退下。」佳瑜夫人狠然切齿。旁的嫔妃们忙不迭地起身施万福,皆是一声也不敢吭。待得她们退得差不多了,娴妃亦起身一福,淡道了一句:「本宫在外等着云敏妃,夫人自重。」 「你想如何?」佳瑜夫人冷声问她,苏妤凝神一笑:「夫人您先找的茬,反问臣妾想如何?」 「你挑唆着陛下查窦家!」佳瑜夫人的怒气难以抑制。禁军都尉府近来的动作她并非不知,鲜有几个世家不怕这样的彻查。 「夫人您觉得陛下是任人挑唆的人么?」苏妤回看着她笑意愈甚,「敢作禁军都尉府的假,你当陛下会任你窦家造这个谣来挑拨?」 「你……」佳瑜夫人面上陡然显现错愕,「你竟知道……」 「你拿准了苏家是我的软肋是不是?」苏妤冷冷而笑,「你拿准了父亲若死在陛下手里我便会和陛下翻脸、拿准了我不敢去问陛下。」 窦绾看着她的毫无慌张的神色讶然不已,觉得这一整套计虽本就是一套险棋,出岔子却不该出在这一步。宫中嫔妃没有几个会傻到对皇帝全心托付,终是有所保留的,从前和皇帝那般不睦的苏妤照理更是。她怎么可能有胆子去问…… 皇帝按理更不会去上赶着解释。 v第二十四章[01.04] 这虽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是一层根本就不该被戳破的窗户纸。 「夫人何必惊愕至此?」苏妤衔笑欣赏着她的神色,「陛下在位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夫人您是左相大人的女儿,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从来不是任世家拿捏的人。苏家不行、窦家……也不行。」 静默须臾,二人皆长沉下一口气,窦绾有些微颤的羽睫间仍有难掩的恐惧。苏妤清浅一笑,起身朝她一福:「臣妾告退。」 许是因为被禁军都尉府查得心虚,窦家在朝堂之上反倒安静了些。难得一连五六日不见窦宽主动禀事,贺兰子珩的心情莫名的好。 今日窦宽却又开口了,好生编了一番说辞,最后道出的却是苏家昔年戕害皇裔的事。贺兰子珩面色一沉,想起在苏璟死前,沈晔便曾说过另有一拨人在查苏家。虽是已疑到了窦家头上,却没想到窦宽会就这么跟他挑明了。 ——如若不是他窦家查的苏家,这着宫正司去查的事他们便不该知道。 承认了此点,便等同于让他知道,杀了苏璟的、害苏妤小产的人,亦是他窦家。 这是挑衅。 倒也算不得出乎意料,混到这个份上的大世家,一旦遇到可能使家族一夜倾塌的大事,没有哪个会坐以待毙。类似的事从前亦不是没发生过,左不过两边相互较量着,直到某一方赢了,或是在互相拿捏中打成一种平衡。 贺兰子珩听罢左相的话,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安静无声的殿中重臣,随意道:「朕直到是苏璟做的。但苏璟已死,此事只能作罢,左相总不能让他起死回生再来治罪。」 就知皇帝会如此避重就轻。窦宽一揖道:「陛下,云敏妃是苏璟之女、苏璟此举亦是为她而行。故而苏璟虽死,陛下如何能不追究云敏妃?若如此姑息,日后后宫难以安宁。」 「朕后宫的事,不劳左相多言。」皇帝轻有一笑,又续说,「朕知道左相是顾及皇裔安危。不过此事已过去许久,且云敏妃并不知情由,治她的罪也不公。」 他要压下不提的事,窦宽非要拿到台面上来说。看来这劲是较定了,贺兰子珩心里拿准了主意,旁的事皆可商量,要治苏妤的罪,不行。 「彼时云敏妃已在太子府中,若说她不知情由,实难令人信服。」窦宽口气也硬了两分,皇帝不觉冷笑出来:「窦大人,朕敬你为相多年,凡事愿意请教一声。如今大人便非要管朕后宫之事不可了么?」 「臣不敢。」窦宽又一揖,言辞间却毫不示弱,「但事关皇裔,陛下既说与云敏妃无关,有何为证?」 殿里鸦雀无声。后宫的事被这样摊开了拿到朝上说本就让众人插不上话,如今看左相如此明目张胆地跟皇帝要「证据」,旁人更是不敢说话。 贺兰子珩冷睇他须臾,平缓笑说:「此事朕本懒得管,左相你非要提出来,便该是你将疑点、证词一并呈上才是。」皇帝语中一顿,口气厉了些许,「你非说此事定和云敏妃有关,有何为证?」 窦宽一僵,皇帝没容他开口便又道:「众位都听着,大燕诸事,多劳各文官武将一同操持,若论官员任命、调遣,均可提议。但后宫是朕的后宫,苏璟的女儿苏妤——如今的云敏妃,是朕的发妻。关于她的事,只是朕与她的事,便是有旁人要插嘴也只能是贺兰一族中人、朕的长辈。其余的人……」短短一停,皇帝的语气中覆了两分微怒的蔑意,「先看看自己的分内之职是什么。」 生生说得一时无人再敢多言。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纵有些许不服、觉得册后之事到底兹事体大也不敢直言顶撞。 下了朝,贺兰子珩未坐步辇,径自往成舒殿走了。宫人们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好像已许久没有过如此的压抑沉闷,众人心知今日得加着小心,半点错处都错不得。若不然,平日里算不得什么的事,今日搞不好也能丢了性命。 成舒殿总还是有嫔妃来求见的——纵使贺兰子珩自重生之后真正「召幸」过的便只有苏妤一人,但后宫到底还在,他越是不去,旁人便越要主动来。其中有些他可直接回了,有些偶尔还是得见上一见,这一碗水总要看上去平一些。 这天来求见的宫嫔自是因徐幽的吩咐给挡在了门外,门口的宦官一揖,压声说:「陛下今日早朝时发了火。」 来人便也知道分寸,本就不被皇帝喜欢更不敢触这霉头,一欠身告退。 是以成舒殿里安安静静的,一安静就安静了一整天。 午膳时,皇帝没提传膳的事,徐幽试着上前问了一句,没有反应。到了晚膳仍是如此,徐幽便觉得找个能劝的人来了。左思右想,差了人去绮黎宫,请苏妤。 去绮黎宫的宦官刚走,禁军都尉府的人便来了。肃然一揖,禀了事。是关于窦家的事,过去一年有余了,估计就是在彻查的过程中查了出来,便如实禀皇帝一句。 此事说来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窦宽的一个外甥夏典,是太常寺的官员,太常寺掌的是宗庙礼仪,这夏典却在先帝忌日时与乐伎玩乐。 如是搁在平常,碰上对先帝不敬的事,皇帝自也难免恼怒,今日却显得格外不快了。冷声一笑,道了句:「传旨下去,游街示众,刺配三千里。」 他倒要看看,是窦宽更能找他的不痛快,还是他更能找窦宽的不是。自己的外甥闹出这种事,倒看他还有没有胆子多管天子后宫。 听了宦官所言的苏妤,当即到厨房备了几道小菜,一想昨晚的事,又着意做了些元宵。装在食盒里,往成舒殿去了。 明知皇帝心情不悦,也还是不明着问为好,入殿见了礼,如常落座,一壁揭开食盒将菜肴搁在桌上一壁笑言道:「闲来无事做了几道菜,便拿来请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徐幽算是请对了人,贺兰子珩便是心情再不悦也不会把火发到她头上。轻声一笑,依言执了筷子吃了两口,却还是没什么心思多说话,静了一静才不愿让她察觉出不对地随口问她:「睡得好么?」 「……」昨晚折腾得厉害,苏妤身上到现在还有所不适。他这随口一问问得她忍不住美目一横,觑了旁边一眼,低低埋怨说,「一点也不好……陛下再这样,臣妾可要躲着成舒殿走了。」 「……」贺兰子珩筷子一滞,继而忽地就笑了出来。倏然想起来即便是没话找话,今日也不该说这话——昨晚确实是他太过火,弄得苏妤实在受不住,后来当真哭了出来。 「陛下还笑……」苏妤狠一咬唇,死死低着头,脸上不住地发烫,「早上去晨省的时候走路都觉得累,还偏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贺兰子珩一副憋笑的神色,目不斜视地拿了那碗元宵到面前。吹着热气时都几次忍不住又要笑出来,直弄得苏妤一瞪再瞪,最后索性怒道:「陛下慢慢用,臣妾找喂子鱼非鱼去。」 刚一起身,贺兰子珩抬手就把她拽了回来,想了一想,敛了笑正色道:「有人央你来劝朕的吧?你这会儿走了,这事算完成了么?」 「……」苏妤讶然一默,遂讪讪道,「陛下您挺清楚啊……」 贺兰子珩轻笑一声:「又不是头一天当皇帝了。」淡扫了徐幽一眼,徐幽一副赔笑的神色算是承认了这事。皇帝复又看向苏妤,问她:「听说你今早去长秋宫晨省了,佳瑜夫人为难你没有?」 「没有。」苏妤否认得很快,转而又踟蹰着道,「不过……阿梨和佳瑜夫人……是愈发的合不来了。」 听出她称呼中的刻意偏颇,贺兰子珩知她是有话说,又怕说了之后他怪到娴妃头上,淡声一笑,道:「怎么个合不来?」 「性子不合呗。」苏妤轻描淡写道。顿了一顿,又说,「臣妾自知不该管这些事,不过陛下还是容臣妾多句嘴——后宫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佳瑜夫人和娴妃同掌宫权,陛下您觉得是让二人分了权了,可宫中反倒没了说一不二的人。确是没有哪一方能做大,但谁也不会服了谁,六宫嫔妃在旁瞧着看着,又都得挑一方依附。如此一来,生生将后宫割成了两方,平日里的争权夺利少得了么?」 苏妤这话说得不错,但一直以来,如若宫中无后,这就算是个最好的法子了。毕竟皇帝不打算让她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为后,当然是让两边抗衡为好。 然则听得她这么说,贺兰子珩倒想知道她是什么想法。笑意在唇畔一转,温声道:「你说怎么办?」 「倒不如以簌渊宫、绮黎宫为界,东边各宫佳瑜夫人管着,西边各宫娴妃管着。仍是分掌宫权,却又谁都不干涉谁。哪边出了事哪边担着,省得平白明争暗斗。」 v第二十五章[01.04] 乍一听也算个法子,贺兰子珩却凝笑摇了头:「你这不过是让众人重新依附一番罢了,若说从前是割成了两方,这回岂不割得更明显?」 「那陛下觉得,势力是挑明了搁在台面上让人心安、还是私底下让谁都看不清楚好?」苏妤的语气微凛,一字一字说得极是认真。贺兰子珩一怔,抬眼看向她,她也正凝睇着他。 相视须臾,皇帝一笑:「你想说的不止是这个吧。」 苏妤颌首未言。 皇帝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朕这般私底下暗查着窦家,还不如拿到台面上、让文武百官都看清楚朕的心思?」 苏妤抿唇而笑,犹是未言。皇帝清然而笑:「巧了,方才刚把他的外甥游街刺配。」 苏妤闻言一怔:「游街刺配?」 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挑眉笑说:「不谋而合,不是很好?」 「……」苏妤一讶。贺兰子珩心情大好地送了颗元宵到嘴里,刚一咬破,尝到那馅料时便蹙了眉头:「阿妤……」 「嗯?」苏妤笑吟吟地偏头看着他。 眼见着皇帝拿着筷子将碗中剩下几颗元宵一一戳破,馅料流了出来,无一例外全是花生馅。 长抽口气,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这是想让朕再照着昨晚的法子收拾你一次?」 「……」才不是,明摆着是打击报复。 「正好,天色已晚,不许走了。」皇帝一壁切着齿一壁笑着,苏妤暗呼不好,忙一欠身道:「臣妾还得去长秋宫昏定……」 「徐幽,按云敏妃方才说的拟道旨来。」皇帝的笑言让苏妤浑身一栗,听得他转而又说,「行了,现在你绮黎宫归娴妃管着了,娴妃才不会跟你计较这些礼数。」 这道突然从成舒殿传下来的旨意引得六宫哗然,当然,过不多时,众人便会知道皇帝下这道旨意的时候云敏妃就在成舒殿。 是以翌日近巳时的时候,苏妤才去了月薇宫。娴妃放下了手里的书睨了她一眼:「你是来晨省的、还是来谢罪的?」 「来听你道谢的。」苏妤理所当然地落了座,「日后你也省得日日对着佳瑜夫人了,不好么?」 「罢了……大恩不言谢还不成?」娴妃轻轻一笑,大方地摆手说,「正巧今日中午我有客人,免不了设个小宴,留下来一起用,就当是道谢了。」 「有你这么道谢的么?」苏妤面显不满,「合着我还是个捎带的?忒不会说话!」 娴妃听得黛眉一挑,搁下书看着她,正色道:「娘娘恕罪。臣妾是说,今天中午设宴答谢娘娘,顺带给个客人接风,如何?」 苏妤遂衔笑颌了首:「甚善。」 没有多问她那客人是谁,若不是宫中嫔妃,想来便是她家中女眷进宫来拜见,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了。二人便布了棋局,悠悠哉哉地下了一盘棋,下到一半娴妃便笑了:「有日子没下次,此番你的路数倒是清楚明白多了。」 苏妤笑而一叹:「是。从前犹犹豫豫的,对谁也不好。」 「可你如今用这样的强硬法子把后宫一分为二,会不会太清楚得’‘矫枉过正’了?」 苏妤摇了摇头,笑意不减:「我本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说出来不过是想问陛下的意思罢了。结果陛下也正是此意,在我说这话之前,他已然和窦家挑明了。」 娴妃神色微紧,沉吟了许久才道:「陛下总在和世家争,苏家、叶家、楚家、窦家……」 「但凡有大权在握的世家在,哪个皇帝也免不了这一遭的。」苏妤道。娴妃点点头,又说:「我知道。可哪一次都难免凶险,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江山都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易主。 「有些事总是必不过的。」苏妤看向她,面显两分疑惑,「怎地突然有这样的担心?你听说什么了?」 娴妃踌躇片刻,俄而缓笑摇头道:「没有。只是近来事情太多,我总难免多担心些。」 边下边聊,不知不觉间就已是晌午。宫娥挑开帘子,朝二人一福,又向娴妃禀说:「娘娘,堂小姐来了。」 「快请。」娴妃颌首微笑。宫娥回身请那人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该是头一回进宫,入殿间有些许紧张之意,连头也没敢抬地往前行了几步便拜了下去:「娴妃娘娘大安。」 「免了。」娴妃一笑,因始终看着她,没留意到旁边的苏妤已讶色满面。 那姑娘站起身来,方抬了抬头,与苏妤目光一触便也是同样讶然的神色:「您……」 娴妃这才觉出苏妤的不对,回过头来疑惑不已:「你们……见过?」 她这个作堂姐的都是头一次见! 又看了看面前堂妹的惊色,如此这般多少有些失仪,轻咳了一声道:「这位是云敏妃。」 眼见她又要拜下去,苏妤忙伸手一拦:「免了,坐吧。」 这便是灯会上与苏澈一起的那姑娘,怨不得瞧着眼熟,原是眉目间与娴妃有三分像,苏妤一时没往这处想罢了。这姑娘名唤月栀,一直住在映阳。娴妃说她亲生父母走得早,是由族中别的长辈带大的,前些日子寻了门亲事,可那一边的父亲也恰好这时候去世了、那人便赶回了锦都。长辈们一时都拿不了主意,索性让她到锦都来,让这在宫里的堂姐给做主。 「闹了半天,合着你的如意郎君是云敏妃的亲弟弟啊。」娴妃笑睨着她,「本宫和云敏妃打小一起长大的,这事却还真不好替你开口,你自己说吧。」 月栀双颊通红,低着头转向苏妤讷讷道:「娘娘……臣女和苏澈……」 「行了,别说了。」苏妤也被这番缘分弄得哭笑不得,向娴妃道,「那晚不止我见过她,连陛下也见过。本就想着苏澈喜欢便是,如今又是你妹妹……我还能说不答应么?可父亲刚去,总得等苏澈守完了孝。」 守孝之事,宫中三月、民间三年。听着时日不短,可屈指算来,月栀如今十五,三年后十八,也算不得太晚。 如此甚好。娴妃缓了口气,笑向月栀道:「找陛下请旨去吧,留你先在宫里做个女官随侍着,也省得你再回映阳一趟了。待得出嫁的时候,嫁妆堂姐给你置办了。」 v第二十六章[01.11] 本就交好多年的二人见弟弟妹妹结了亲,自是格外亲昵,明明都和月栀不熟却因为这一道缘分谁也不想亏待了她。听得娴妃这样说,苏妤也道:「是,就留在宫里,你堂姐人极好的,不会亏了你。」 月栀刚要点头应下,娴妃却道:「谁说我要留她在月薇宫了?眼瞧着是定下来的事,她要嫁过去的。要留在宫里随侍,也是去你绮黎宫,日后她便是叫我堂姐,也还得叫你一声长姐呢。」 苏妤懒得同她多争这个,没好脸地白了她一眼:「嘁,去绮黎宫就去绮黎宫,你可小心我在这三年里教得她日后再不肯认你这堂姐了。」 一番说笑后,三人一同用了膳,便备了步辇同往成舒殿请旨去了。皇帝见了月栀时同样是讶异不已:「这不是……」 看向苏妤的神色又颇有深意:刚碰上她和你弟弟在一起几日,你就把人家弄进宫来了? 苏妤与娴妃一并解释了,皇帝才恍然大悟,心底也不禁叹了一声好缘分。当即便准了,告诉苏妤说:「人留下就是了,要给什么位份你自己定。」 三人躬身一福,心满意足地告退。 未至门口,有宦官入殿禀说:「禁军都尉府沈大人、苏大人求见。」 苏妤和娴妃自是神色如常,月栀的脸却即刻红了,低下头随着二人继续出殿。如此低着头,本就是为了避着苏澈,可在余光瞥见他进殿时,却又忍不住看过去,看得苏澈一愣。 苏妤的目光在苏澈与月栀间一划,含笑说:「长姐先替你照顾着她了,你别误了正事。」 「……诺。」苏澈一揖。沈晔看上去却格外沉闷,没有如常地见礼,只向二人一颌首,便又举步进殿去了。 皇帝听着二人禀完了事,又是关于窦家的,却又不是大事。清冷一笑,终于道出了自己近日的疑惑:「沈晔,朕让你查苏璟的死因连带着彻查窦家,你查出不少事来,那苏璟的死呢?假冒你禁军都尉府的人,你当真查不出来?」 「陛下恕罪。」沈晔肃然一拱手,「查……倒也查出来了,只是臣始终觉得此事不对,故而未敢轻易禀报。」 贺兰子珩疑惑更甚,凝神问道:「查着什么人了?何处不对?」 沈晔一喟,直了直身子道:「抓了七八个人,是窦宽庶三子府中的人。和当日的人数大抵对得上,他们也皆承认是受这庶子指使去杀的苏璟,因为这庶子不受宠,知道父亲与苏璟有私仇,便想杀了苏璟邀功去。」 理由算是说得过去,皇帝一点头,沈晔又道:「但臣先前看过苏璟的尸体,身中二十一刀,除却最后一刀直刺心脏致命以外,余下的二十刀中有十七刀皆从要害侧旁而过,离得最远的也不过一寸距离。」 皇帝闻言明白了些,神色更显凝重,沈晔一顿续道:「如此这般,决计不是刀刀刺偏,而是有意为之,这是为了当街把事情闹大,亦有炫耀之意。」 是了,要一刀取人性命不难,要刀刀自要害侧旁划过而不取人性命则要难的多了。 皇帝缓了口气:「你继续说。」 「那些人,虽有理由、亦有证词,却没有这般本事。臣查过了,都是窦府里普通的家丁,如是区区一世家府上的家丁都人人皆是如此高手,皇宫戒备就要自叹不如了……」沈晔笑意轻覆,顿了顿又道,「所以……大抵是窦家有意推了这庶子出来顶罪,如是查到此为止作罢,陛下治罪与否,于窦家都无大碍了。」 治罪与否都无大碍?皇帝斟酌着他这句话,冷然道:「何意?纵是庶子所为,朕照样可以治他窦家死罪。」 「是。」沈晔应道,「但若仅查到此为止,陛下如只治这庶子的罪不牵连窦家,他们便逃过一劫;如是索性连坐全家,只怕局势难料。」 ……局势难料?皇帝猜到些许,心有暗惊,沈晔闭口不言,苏澈续道:「陛下记得谨行卫么?」 印证了他的猜测。 谨行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太上太皇在位时就已不复存在。但在更早以前,这三个字委实可怕。彼时大燕朝最大的世家是姜家,从前朝到后宫都敬姜家三分。这谨行卫便是姜家所建,暗杀异己乃至弑君之事都敢做。彼时还没有禁军都尉府,这谨行卫便相当于姜家的禁军都尉府。然则较之禁军都尉府而言,世家拥有的这种势力更为恐怖——说到底,禁军都尉府为朝廷所有,是搁在明处的;这些势力却可在暗处,常常存在多年都无人察觉。 如当真是如此,这事便险多了。 因着沈晔的猜测,皇帝一时不敢擅动窦家,总还是先把底细摸清楚了为好。是以一切调查均是放缓了,从前朝到后宫都平静了些,不知情的人不会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经了苏璟的事,贺兰子珩与苏妤都明白,二人间还是莫要有事相互隐瞒为好,是以对窦家的这番怀疑,皇帝也皆尽告诉了苏妤。亦直言让她知道,这番放缓了彻查,立后之事便也免不了要搁一搁。 苏妤听罢微蹙了眉头,倒不是急着后位,而是担心苏澈的安危。那是她唯一的弟弟,卷进这样的事来如是有什么不测…… 然则家事比不上国事,无声一喟,到底什么也没说。贺兰子珩凝睇着她一笑,缓缓道:「不必担心苏澈,他出不了事。」 微微放心间,听到耳侧一声缓气比她的反应还要明显,侧首一看,旋即笑向皇帝道:「不是臣妾担心,苏澈的未婚妻在这儿呢。」 月栀同样担心着苏澈,而苏妤却还要为她多操一份心。那日听得娴妃要将她留在宫里,苏妤心中便有两分犹豫——不是她不喜月栀,而是宫中这般尔虞我诈,留她在宫中未必安全。 故而事后也同娴妃说过,认为此事欠妥。娴妃却是一叹说:「我也知道宫里头不容易,可也没别的法子。她生身父母去得早,让旁的长辈带着,寄人篱下也有许多不易。听说这两年住在一位叔叔家里,婶婶待她也不好,我母亲去见过一面,这才劝我说此番不如把她留在宫里。」 原是各有各的不易,谁也没比谁考虑得周全了去。 月栀在绮黎宫中是女史的身份,说是宫女,却是谁都知道她日后是苏妤的弟媳。她倒也知礼数,未有恃宠而骄的势头,凡事都乐意学着,在宫里过得也算得宜。 用膳时,苏妤总爱带着月栀一并坐下用,反正日后都是一家子,如今也犯不着把主仆分得那么清楚。月栀起初拘谨得很,但凡和苏妤一同用膳的时候总是连筷子也不敢动,偶有一次碰上皇帝进来,登时连面色都白了。二人倒都混不在意,贺兰子珩笑觑了她一眼说:「日后嫁了苏澈,算起来你还得叫朕一声姐夫,总这个样子,逢年过节都不敢召你进宫了。」 「娘娘。」晌午时,月栀喜滋滋地挑了帘子进来,一定神才见苏妤正阖目睡着,当即噤了声。苏妤睁了睁眼,笑问了句:「怎么了?」 「娘娘您看。」月栀跪坐到榻边,将手里的一只锦盒捧给她看,锦盒里盛着两只红珊瑚手钏,极好的成色。苏妤微微一怔:「哪来的?」 「苏公子送来的。」月栀提起苏澈就难免脸红,低低道,「说让奴婢转交给娘娘。」 苏妤将那两只手钏拿起来看了看,目光又落在月栀腕上的一串南红上。月栀皮肤很白,带这些红色的明艳的珠宝总能衬得很好。当即心下一笑,暗说苏澈也挺大一个人了,送未婚妻点东西还拐弯抹角。一时恨不得就假作不知地照单收了,让苏澈吃个哑巴亏,最终却还是一笑:「不是给本宫的,是给你的,你收着便是了。」 月栀明目大睁,有些许讶色,苏妤嗔道:「干什么这个样子?你日后是要嫁给他的,还在乎这点东西么?」便径自给她套在了腕上,端详片刻真心赞道,「很漂亮,收着吧。记得让折枝给你记个档,免得惹麻烦。」 月栀左看右看那手钏,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样子,笑应了一声「诺」,便没有再加推辞。 很多时候,苏妤会看着月栀出神。知道她对三年后的婚事满心期许,故而面上总微微笑着,这种幸福的神色苏妤也曾有过,也是待嫁的时候,对于夫君、对于婚后都是盼望。 「看月栀这个样子,臣妾都恨不得不管守孝的事,让她早点嫁了才好。」苏妤这般笑对皇帝说,「想见而不能见最是痛苦,日日这么盼着,总是不容易的。」 这话于她是肺腑之言,当真只是为月栀想的,话出了口见皇帝微滞的神色,才蓦地和他想起了同样的事——那两年里,她便也是日日盼着他能转个心思,总是不容易的。 v第二十七章[01.11] 怔神间相视一笑,谁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又都很明白。皇帝静了一静,遂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是不容易,便让他们多见一见吧。今晚朕带你出宫走走,带上月栀一起。」 是以月黑风高中,马车驶出了皇宫,一直驶向城外。在那小山连成的环形前停下,另一辆马车已早早停在那里了,皇帝下了车一看,便笑对苏妤道:「看见没?苏澈比咱们心急多了。」 这地方苏澈不知道,很是奇怪皇帝为什么把他传到此处。独自到了之后看着面前这奇怪的山愣了半天,眼见底下有道门,还有重兵把守着、看装束似乎还是他禁军都尉府的人……苏澈猜了半天也没猜到里面是什么,心说难不成皇帝这是在大修陵寝了? 苏妤一声轻咳,仍在猜个不停的苏澈回过头来,忙是一揖:「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那扇门打了开来,皇帝走进去道,「花好月圆,随便走走,不必拘礼。」 揽着苏妤有意走得很快,给了苏澈和月栀足够的时间说一说话。 「陛下还真费心思……」苏妤不住地想回头去看二人又死命忍着,「臣妾替苏澈多谢陛下成全。」 「不谢。」皇帝环着她的纤腰一笑,「找苏澈来还有别的事。」 「……」怪不得有这闲情逸致,原来还是公务缠身。 四人一起渡舟到了对岸水榭,落了座,有宫娥奉了酒上来便转身退下了。皇帝径自先倒了一杯,品着酒问苏澈:「这地方怎么样?」 苏澈颌首如实道:「精致独特雅致又安静,好地方。」 「嗯。」皇帝一笑,又问他,「从外面看呢?」 ……像陵寝。 苏澈当然不能这么说,沉吟片刻,委婉道:「从外面……全然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也算是个实在的答案。 皇帝点了点头,遂敛了笑意,缓缓道:「从明日开始,此处会‘大兴土木’,你敢不敢监工?」 「……啊?」苏澈惊得出了声,不知皇帝何意。皇帝沉然解释道:「为你姐姐大修陵寝。」 「……什么?!」苏妤愕住。大修陵寝?且先不说她觉得没必要,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找骂么? 「给你大修陵寝。」皇帝笑睇着苏妤又说了一次,遂顿了一顿,续道,「当然……环雁池是不会拆的,放出话去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罢了。」 「这……」苏妤讶得说不出话,连月栀也知这会引起怎样的议论,怔怔道,「陛下如此……娘娘岂不是要被重臣纠劾?」 「要的就是她被重臣纠劾。」皇帝轻一笑,看向苏澈,「你和沈晔有那样的推测,对窦家的动作就不得不慢下来。可朕慢下来,窦宽便会抓准了这机会推她女儿上位——诚然,朕不可能答应,但朕怕的,是他觉得朕不让窦绾为后,完全是因为你姐姐的缘故。」 眼见三人犹是一脸疑惑不解,皇帝又继道:「如是他这般想,朕越是不答应,窦家就越容不得你姐姐,除非……」 微缓了语气,苏澈倏尔目光一亮,了然道:「除非让他觉得我姐姐不可能为后、陛下立不立窦绾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厢苏妤和月栀还懵着,皇帝已赞许一笑:「聪明。」 大修陵寝,一则放出风声去,这陵是为「云敏妃」而修,陵中碑文皆已开凿,日后大抵不会改——便是按着妃位而书的,何来立后?二则,即便是为「云敏妃」而修,如此大张旗鼓的做法必定引起百官不满,定然纷纷弹劾、甚至闹出「清君侧」之言,皇帝只消得把握住分寸,既不真清了这个「君侧」,又明里暗里让旁人知道他只是拿苏妤当宠妃看、而不可能立她为后,这事便妥了。 待得日后除了窦家这个祸根,将环雁池的真实情况让众人一看,苏妤这惑主之罪自是消了,两全其美。 「来。」皇帝斟了杯酒推给苏澈,「你好好给朕当这监工,怎么显得嚣张怎么来。日后必定免不了招骂,这杯酒算朕先给你陪个不是了。」 「……」一杯酒就算收买了?苏澈闷闷地喝下去,抬眼却见一旁的月栀托腮看着她,面上笑意满满。 「这么高兴?」苏澈略有几分不快地瞪了月栀一眼,月栀笑道:「自然高兴。苏公子在此给陵寝监工,虽是招骂,却比禁军都尉府旁的差使安全多了不是?妾不怕骂名,只盼得来日安安稳稳嫁了便好。」 这番话当着皇帝、当着苏妤说得明明白白,弄得苏澈一时尴尬不已。看着眼前这未婚夫妻情投意合,苏妤轻轻一哂,看向皇帝,眉眼带笑:「那臣妾是该谢陛下想了这么个法子护臣妾性命呢、还是该怪陛下又要让臣妾好生招一顿骂名?」 「嗯……」皇帝抬起头,无甚神色地慢吞吞道,「都不用,你今晚留成舒殿就成。」 「……」 皇帝这番安排让苏妤隐隐觉得来日必定免不了一场恶战、亦或是一场豪赌。胜则平安无事,输则尸骨无存。 这些只是她自己的感觉,皇帝到底未同她明说。那是他要自己应付的事,不想她为此徒增烦扰。知道他这个心思,苏妤便也不问,主动到成舒殿求见的日子却愈发多了,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惧,总要见到皇帝才觉安稳些。 自知成舒殿中总有朝臣前来议事,苏妤泰半时间都是歇在寝殿里的。同两只小貂玩着,或是做一做女红、寻一本书来读,倒也过得闲适。 待得无外人之时,则备上两道茶点,到正殿去静静待着,也不打扰皇帝处理他的事情。在旁研墨沏茶,让原本沉肃的大殿里覆了一层别样的暖意。 月栀也乐得这样同她一起留在成舒殿里,因为苏澈有什么事,总是会直接禀来成舒殿的。如此一来,二人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即便不见面,能及时听说他现在如何于月栀而言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对此,苏妤心中难免谨慎,觉得月栀到底是宫中女官,宫里这么多人盯着,如是被捉了话柄又是麻烦,皇帝却全无所谓,反劝苏妤说:「宫里都知道她日后是要嫁了苏澈的,你就由着他们去吧。总不能这三年留下来弄得生疏了,到时候成了婚才有麻烦。」 也是道理…… 在宫里出了什么问题,她与皇帝心中有数护月栀一道便是,如若当真生疏了,婚后的日子可就不好办了。 于是很多时候,如若碰上苏澈觐见,多就成了苏妤仍在寝殿里歇着,月栀自己出去见一见。 这日沈晔和苏澈同来禀事,苏妤恰在正殿伴驾,又同二人都熟便没有避开。仍是在说父亲的死因,先前抓的那几个家丁死活都不改口,咬定了就是自己受那庶子指使做的。沈晔对比了那七八人的供词,十分吻合,吻合得就像……商量好了一样。 如此严密的遮掩愈加印证了他们先前的猜测,窦家的势力怕是不那么简单。 「臣试着查过,想找到背地里的问题,一点都查不到。」沈晔沉重一叹,叹息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一时未就此多言,转而问苏澈:「环雁池那边怎么样?」 v第二十八章[01.11] 「一切皆按陛下的安排办的。」苏澈颌首,「近日偶有人来打听,均是百姓模样,其中怕是不乏各位大人差去的人。便都按陛下的吩咐,说是给长姐修的陵寝,一切能看出是妃位仪制的东西,都搁在池外显眼处,不难看见。」 「很好。」皇帝又一点头,「近来朕想了一想,还有一事,二位给出个主意。」 两人微微躬身静听,皇帝道:「朕做这番假,是为了把阿妤从中摘出去,当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佳瑜夫人后位。但窦家如若真至此地步,只怕在朝中的势力也超乎你我所知,若是如此,这后位空着、又让文武百官觉得阿妤坐不上去,窦家定要煽动众人上本荐佳瑜夫人上位。群臣上本之事素来可大可小,如若当真太大,朕未必能一直顶得住。」 二人对此俱是了然,沉了一沉,沈晔道:「不知陛下何意?」 「二位可能想一想,还有何人能再在其中搅一把浑水、将这事再拖上一拖?」皇帝一喟,「如今论及后位,朝中重臣想到的不是佳瑜夫人就是阿妤,顶多再加个娴妃。思绪分明的事,要出结果太容易。」 沈晔眉心一跳,又静默须臾,缓缓道:「所以陛下想再找可信又有些分量的人,提些旁的宫嫔出来,彻底把立后之事挑起来大议一番,一时便不急于收场了?」 「是。」皇帝点头,又无奈道,「左思右想……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人了。」 确是难以想到。朝中高官不少,可其中泰半自家有女儿在后宫为妃,如若借他们的手闹起来,假戏最后难免真做。一旦觉得有点希望推自家女儿为后,只怕谁都会争上一把。到时候不过为拖延时间而做的安排成了满朝文武的针锋相对,他简直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昏君了。 可若不借朝臣……还有谁能来搅这浑水? 一时俱是无话,各自琢磨着自己所了解的势力,想从中挑出一个合适的来帮这忙。 久久无果,忽而听得徐幽试着一唤:「陛下……」 几人沉思中回神两分,一并望过去。徐幽躬身一揖,斟酌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妥否。」 皇帝一怔,遂道:「妥与不妥,都先说来听听。」 徐幽又深深一揖,平缓地说了一句话:「陛下,朝臣一时想不出,可您还有宗亲呢。您的叔伯、您的姑姑们,必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立时便均面有喜色。怎的就把这一方不小的势力忘了?宗亲对朝臣,刚好合适。 说起来,目下的宗亲们较之从前特殊些。因着太上太皇后来专宠太皇太后一人,六子四女中,有两子两女是太皇太后亲生,另外四子中,亦有两子因生母早逝过继给了太皇太后。 数算起来,除了当初的皇三子因为某些旧怨一直记恨太皇太后、在次子元沂——也就是先帝继位后甚至意图谋反而被赐死,太上太皇的这其余五子四女,都处得甚为融洽,全无权势相争之事。 一直以来,贺兰子珩只觉家中如此和睦实在甚好,倒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用场——叔伯间无权势相争,却不是无权势,正好拿来和外面的权势一争。 当下拿了主意,亲笔写好信函,邀了一众长辈到锦都,又特意拜托了一直身在锦都的齐眉大长公主,待得众人来时先替他款待一番,把事情说清楚了。 几封信写妥,先交予沈晔与苏澈看了,觉得无甚错处便差人急送去各封地。这许多宗亲同时来锦都,沿途总还要布置一番,莫要出了什么险事才好。此事自还是交给禁军都尉府,安排停当后几日均松了口气,沈晔、苏澈一揖告退。 告退之语未落,有宦官进来一揖:「佳瑜夫人有急事求见。」 正巧又有嫔妃前来,皇帝一点头示意二人退下便是。然则未等他们出门,佳瑜夫人便已进了殿,淡扫了苏澈一眼,轻笑道:「苏公子也在?正好。」 正好? 苏澈不解地蹙了眉头,知与自己有关便停了脚。苏妤亦皱起眉头,朝殿门处看了看,随着佳瑜夫人一同进来的还有娴妃。 出了什么事? 她细细端详着娴妃的神色,娴妃却始终没有抬眼看她,羽睫低低覆着,心绪皆覆在底下。 「怎么了?」皇帝同有两分疑色,更多的却是不耐,瞟了苏澈一眼,向佳瑜夫人道,「苏澈还有事要办。」 意在不让佳瑜夫人多做耽搁。佳瑜夫人又行上前两步,屈膝一福,冷肃道:「陛下您宠云敏妃,连带着器重苏公子。可如今,他们连宫规也不顾了。」 不知佳瑜夫人又是要找什么茬,苏妤面上一冷:「夫人何出此言?」 佳瑜夫人轻声一笑,目光却落在苏妤神色的月栀身上。衔笑移步过去,月栀下意识地想避又不敢,直待她笑吟吟地行到她面前,持起她的手腕,凝视着腕上两只殷红的手钏一笑:「阮姑娘,这珊瑚手钏,是苏公子送你的,是不是?」 「……是。」有档可查的事情,月栀犯不着说谎也说不得谎,点头承认。佳瑜夫人又一轻笑,清朗道,「进了宫的人,和外臣私相授受。」遂转向苏澈,冷涔涔说,「苏公子,你不知道规矩,你长姐还不知道么?」 找这麻烦?苏妤几是连话也懒得多说,淡淡回道:「他们是未婚夫妻,这事陛下知道。」 心道窦家当真是被逼急了不成?找麻烦找到这个份上。 佳瑜夫人笑而未言,皇帝也点头道:「是,朕知道这些事。月栀留在宫里就是为了三年后嫁给他,送些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夫人不必小题大做。」 「臣妾自不会小题大做。」佳瑜夫人面不改色,浅有一哂,「阮姑娘和苏公子的事人人皆知,苏公子寻着好物件送给心上人没什么可说的。但……苏公子你给娴妃也备上一份,就说不过去了吧?」 这话说得苏妤心里陡有一震,不知这是哪出。佳瑜夫人踱到娴妃神色,执了她的手起来,揭开袖口,腕上两只手钏,与月栀手上的如出一辙。 佳瑜夫人在众人的沉默中旋起一笑,悠悠向皇帝道:「阮姑娘那手钏成色好,臣妾偶尔一看就记住了,日前看到娴妃竟忽然也戴了个同样的便留了心。觉得娴妃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可谨慎起见还是差人去月薇宫查了,果然是没有这手钏的任何记录。」佳瑜夫人说着语中一停,复又睇了眼娴妃腕上的手钏,「后来再查宫门出入时的典籍,见苏公子当日入宫时是拿了四个手钏进宫。正好,阮姑娘两个,娴妃两个。」 不理会众人的惊疑,佳瑜夫人看向苏澈,话语无比嘲讽:「一边和阮姑娘订了亲,一边还要和人家的堂姐献个殷勤?苏公子,很是风流么。」 一时殿中各人神色皆不同,苏妤只觉心惊不已——可怕的不是佳瑜夫人的「找茬」,而是娴妃的缄默不言。 摊上这样的事,莫说是冤枉的,就算确有其事也总要为自己辩驳几句,毕竟关乎性命。娴妃却自进殿起一言未发,任由佳瑜夫人说着,冷漠的脸上寻不到任何神色,就如同默认一般。 虽是觉得苏澈与娴妃有私情这事听上去太不可信,可既有典籍记载,皇帝总免不了看向苏澈,这莫名其妙带进了宫又没给月栀的两个手钏是怎么回事,他得有个解释才是。 苏妤也看向苏澈,等着他给个合理的说法。 「陛下……」苏澈刚一开口,忽地心中一震,仿若蓦地想起了什么要事般面上一白,当即把话噎了回去。沉默了很久,才又缓缓道,「臣与娴妃娘娘并不熟悉,更不曾送过她手钏。」 他这般说,苏妤是信的,月栀也是信的。可方才神色中的变化却让二人在相信中又有些许疑惑,总觉另有隐情。 「臣妾私下查过,这东西,确是禁军都尉府的人随苏公子一同进宫时送进后宫交给月薇宫的宦官的。」佳瑜夫人在娴妃身边踱着步子,受之轻挑上那两只手钏。她带着修长的护甲,指上使了几分力向上一勾,串珠的线绳撑不住力倏然断裂。 v第二十九章[01.11] 一阵珠石散落的声音来得猛烈,一颗颗殷红的珊瑚珠迸了一地,敲出一下接一下的响声。 「你……」娴妃竟有片刻的失神,眼中惊怒交杂,俄而看向佳瑜夫人,心底的怒火几乎要让她忍不住动手,却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手在袖中狠狠一掐,仍是不语。 「陛下……」月栀回了回神,瞧了一眼自己腕上那两串手钏,按着惊意至殿中跪下,强作平静道,「这是苏公子送给奴婢的东西,当时一共四串,奴婢觉得太多了,便送给了堂姐一对……」月栀说着抬眼看向苏澈,只盼他帮自己把这谎圆了。 苏澈还没来得及开口,佳瑜夫人却一声冷笑,怒不可遏地一掌掴在她脸上:「成舒殿里由得你胡说?若是你赠与娴妃,为何刚才不说?苏公子也不曾说;若是你赠与娴妃,便是月薇宫中无记载,云敏妃的绮黎宫里也总该有可查!」 一席话直接将月栀的辩解尽数戳穿。没料到她会如此动手,月栀捂着脸惊得说不出话,苏澈回过神后即是忍无可忍,夺上前就要找佳瑜夫人算账,却被沈晔陡然抬手挡了下来。 「陛下。」沈晔终是一揖,面上颇显黯淡,「这手钏,和娴妃娘娘无关、和苏澈也无关,更不曾到过阮姑娘手上。」 殿中沉寂,沈晔抬了抬头,又道:「是臣带进宫的。」 佳瑜夫人显是一怔,沈晔看向她,神色平淡道:「佳瑜夫人既查过典籍,便该知道,那日是臣与苏澈一同进的宫。这四只手钏分别装在两只盒中,臣与他便各拿了一个。」 「他的,是给阮姑娘的;臣的……」沈晔语中一顿,压制着心底地挣扎,如常道,「是给……云敏妃的,至于如何到了娴妃娘娘手里,臣不知道。」 「什么?!」低有惊呼的是皇帝。万没想到沈晔给他的是这么个答案,给苏妤的?这怎么回事? 「臣曾护送娘娘回宫,对娘娘心生倾慕。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云敏妃娘娘对此亦不知情。」沈晔犹说得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下换了苏妤面露震惊。佳瑜夫人同是觉得有些意外,却很合她的心思,本是想着先除了娴妃再说,如今若能直接把罪名安到苏妤头上,不急着除娴妃便也罢了。 「沈大人这话说不过去。」佳瑜夫人冷而笑道,「这手钏云敏妃都收了,大人如何说她对大人的用心不知情?何况……」扫了一眼犹跪在地不敢吭声的月栀,佳瑜夫人续言说,「苏公子的这对是送给未婚妻的,便算是个定情之物;大人你同时送给云敏妃一对,云敏妃会不知何意?」 眼见皇帝的面色在佳瑜夫人的话语中一分分冷了下去,苏澈的一颗心都替苏妤提了起来,刚要替长姐辩几句,一声「陛下」刚唤出来,却见皇帝一抬手,神色淡漠道:「旁人都退下。」 四处的宫人均不作声地一施礼,安安静静地退出殿外。皇帝又道:「佳瑜夫人也回宫去。」 口气有些狠厉,佳瑜夫人虽想再多说两句,但见他这神色也觉事情多半是成了。依言一福,也退出殿去。 偌大的成舒殿,转眼间只剩了六个人。皇帝瞧了眼月栀,吩咐说:「苏澈,你带月栀出去,让徐幽请医女来。」 苏澈想要多留,被苏妤厉然一横,只得应了声「诺」,上前扶了月栀起来,一并退出成舒殿。 四个人各自静默着,谁也没开口。苏妤对此事全然不明,若当真被问起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死咬着不认,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娴妃仍是从进殿时便维持着的沉容静立,目光停在面前不远处地上的一颗红珠上,心中思绪万千。 「真是给云敏妃的?」皇帝又问了沈晔一遍,沈晔一揖:「是。」 皇帝便看向了苏妤:「若真是,那也就真该如佳瑜夫人方才所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陛下……」苏妤一慌,刚要说话,皇帝旋即一笑:「但看你的样子,是真不知道。」 「……」苏妤被弄得一惊一乍,听他这样说,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是,臣妾不知道。」 「沈晔。」皇帝带着几分思量之意长沉了一口气,凝睇着他,又瞥了娴妃一眼,「你这些年在禁军都尉府,怎么审讯学得透彻,想来问话时怎么隐瞒能瞒过人,也学得不错。」 眼瞧娴妃羽睫一颤,沈晔便是掩饰得再好也白搭了。皇帝又一笑,续道:「你是明知道朕不会怪到阿妤头上,想自己将这错担下来,把想护的人摘个干净?」 猛然一惊,沈晔双手一紧,仍是硬扛着不曾显露:「陛下多虑了,臣说的……是实话。」 「实话?」皇帝一声轻笑,站起身踱过去,在离娴妃不过两三步的地方停了脚,打量她半晌,笑意淡然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问话中的这种笃信,将娴妃心底最后的支撑蓦然击碎。脚下一软,娴妃身子不稳地跪了下去,定了定神,颤颤巍巍道:「陛下……臣妾和沈大人并不熟悉……」 「不熟悉他能这么护你?甚至不惜拖上无辜之人?」皇帝反问道。娴妃无话可说。 「陛下,臣……」沈晔刚又出言,眼前忽地剑影一晃,抵在娴妃颈前的剑尖将沈晔的话狠狠卡在喉中。 「陛下!」苏妤一声惊呼,忙不迭地起了身,疾步过去握了皇帝的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胳膊在颤,「事情尚未查明,陛下您不能……」 娴妃面色煞白,凝视寒刃片刻,却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向后避了一避,继而俯身拜了下去:「陛下恕罪。但臣妾和沈大人……除却这手钏之外,再无其他,更没有旁的不该有的事。便是此事,也都是臣妾一人之过,和阮家无半分瓜葛。陛下要杀便杀,但求陛下赏罚分明,莫要牵累臣妾家中。」 竟是……承认了? 苏妤惊诧到了极致。娴妃与叶景秋、与楚氏一样,是她的随嫁媵妾。当年还有其他三位,六人一并嫁入太子府中。那时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都刚及笄不久,从太子府到宫里,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竟从来不知……娴妃心里一直装着别人。 「陛下。」沈晔已被这情势逼得面色铁青,双目紧盯那剑尖不敢移开,生怕下一刻,眼前之人变没了性命,「娴妃久在禁宫……要送她什么东西也是臣定要为之、非她有意索取,陛下何必治她的罪……」 「沈晔。」皇帝轻笑出声,口吻似很随意道,「这事,莫说要她的命,便是要她三族连坐,你觉得过分么?」 沈晔被噎得无话可辩,一时几是在思量,要不要先夺了皇帝的剑再说。纵使皇帝定要杀他最后到底还是一死,好歹也得争上一争。 突见皇帝腕上一动,苏妤一声惊叫,沈晔刚要伸手去拦,却是扑了个空——那剑不是朝着娴妃去的。皇帝随手把剑扔到了一旁,目光在沈晔与娴妃间一荡,仍是面色不善:「不错,当年叶氏找阿妤的麻烦,捉奸是假的;如今,你们倒让佳瑜夫人找了个真的出来?」 沈晔大松口气,不管结果如何,皇帝把剑扔下,好歹不能立时三刻取娴妃性命了。静下心来,伏地沉然一拜:「臣送这手钏,未曾告诉娴妃娘娘是何人所赠,娘娘才会收下。故此……」 「圆不过去就别圆了。」皇帝清冷笑道,「前后的话都对不上,你这编谎的本事还不如月栀。」 「……」 「用人之际,朕不跟你计较这个。」皇帝说着,伸出手去,竟是扶了娴妃一把,转而又向沈晔道,「把该办的事给朕办妥了,若不然,朕不提这事,可不保来日佳瑜夫人会不会提这事。」 眼看余下三人均有诧异,贺兰子珩心下自嘲一笑:这要不是重活一世心里只有阿妤,非拿你们问了罪不可。 沈晔与娴妃的事让苏妤战战兢兢好几日,贺兰子珩看在眼里,却知道这种事劝也没用——确实,如若不是他重活了一世,是断断不会容宫妃如此的。故而除却慢慢让苏妤相信他确不在意以外,也没什么旁的法子。 而娴妃自己则连怕都懒得怕,如若皇帝要秋后算账,那么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想开了好好活着。 v第三十章[01.11] 是以该急的人不急、不该急的人反倒寝食难安。 佳瑜夫人对此更是摸不清情况,那日皇帝屏退了众人,她只道苏妤和娴妃二人中起码得发落了一个,到头来竟是哪个都没事?不仅如此,娴妃还照常掌着她的宫权、苏妤亦是照常日日去成舒殿拜见,沈晔更是照常当着他的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就连那日被自己掌掴了的月栀,在事情过去后也全然跟没事人一样,对此事绝口不提。 然则无暇多琢磨这些怪相,一件大事便吸引了宫中众人:众宗亲一道入宫觐见了。 莫说建阳年间未有过这样的事,便是先帝在时……这一众兄弟姐妹也没到得这样齐全过。 三月初二,玉璧大长公主抵达锦都府邸; 三月初六,璒丹王贺兰元汌及其胞妹敬悦大长公主进入锦都; 三月十一,淄沛王贺兰元洵携贡品入宫; 三月十六,映阳王贺兰元汋拜见齐眉大长公主…… 众人都知道这些个动向,屈指数算暗叹一声此番真是来得齐全,三日之后才发现还不止如此:三月十九,淮昱王贺兰元汲及永定大长公主车驾入城。 在太上太皇的这一众子女、当今圣上的这一众叔伯中,贺兰元汲是年纪最长的,永定大长公主年龄稍小却也是长女,素来颇受敬重,此番连这二人也来了,弄得朝中重臣心中的疑惑又添了两分,思来想去也想不起近来究竟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以三月二十一日晚,一驾马车悄悄出了宫、去了齐眉大长公主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是皇帝要去和长辈们「密谋」如何搅一场浑水。 算上前世,一共当了十几年皇帝的贺兰子珩鲜少这么见礼,对着面前的一众长辈依次长揖后落座,分明觉出在座各人看他的神色都有些怪异。也难怪,齐眉大长公主同他们解释了他的大致想法,旁人难免觉得……一个皇帝这么折腾,实在…… 只能叹一个「怪」字! 「徐幽。」贺兰子珩轻咳一声唤了人来,徐幽会意,击掌传入数名宫娥,依次将名册交予在座宗亲。当即便有人翻开看是何物,淮昱王眉头一皱:「陛下,这是……宫妃玉牒?」 「是。」贺兰子珩一点头,「有劳各位叔伯先了解宫中嫔妃一番,再挑合适的搁到这件事上。」 虽就是做个戏,也不能做得太假。这些藩王和大长公主们多对他的后宫一无所知,让他们提议立谁为后,也总不能随便提个末等采女上来吧? 一众宗亲都觉得如临大敌。 皇帝临回宫前撂下了话,二十五日召群臣共议此事——也就是四天后。 「阿姐……」玉璧大长公主扶了额头,看着眼前的名册一声叹息,「这都什么事儿?拖着不立后,让咱们来搅这浑水。几日之内咱们都离了封地,传到父皇那去,明年我可是不敢去煜都了。」 「嗯……」齐眉大长公主犹是认真读着名册,一边翻来覆去琢磨着一边向她道,「知足吧,这事不帮陛下半妥了,你以后还敢来锦都么?」 「……」又一声重重叹息,一同认命地继续读下去。 是以三月二十五日那天,大燕朝开始了堪称有史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场「廷议」。 为表郑重,皇帝甚至没用广盛殿,而是着意用了节日时宫宴才用的辉晟殿。 众人到了场,皇帝与宗亲坐于九阶之上,群臣均在殿下。 贺兰子珩以手支颐,静了半天才带着几分慵意开了口:「后宫无主。立后之事,众卿争了许久了。正巧这次各藩王、大长公主一道入了宫,索性一起议一议,好歹议出个结果来。众卿省心,朕也免得头疼。」 一旁的侧殿里,苏妤侧耳静听,偌大的正殿中只有皇帝一人的声音,故而听得极是真切,弄得苏妤禁不住地一笑——口气淡淡,好像真是「碰」上了长辈们一同入锦都才借着这个机会共议此事,而非有所预谋。 「这事在本宫看来就没什么可议的。」先开口的是齐眉大长公主,因她一直待苏妤好,故而也没什么可刻意装的,这日也没改口,「不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云敏妃是先帝给陛下定下的发妻,要立后当然是她。」 虽是没改口,却是起了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这话一出,朝臣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敬悦大长公主便一脸不满了:「这话不对,什么先帝给定下的?她苏家犯下那许多大罪,如何还能让她为后?要本宫说,左相大人的女儿佳瑜夫人窦氏为后,才是无可厚非。」 这厢朝臣中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连连点头,窦宽甚至立时就想道声谢,可随即又听年纪最长的淮昱王发了话:「佳瑜夫人为后,也不妥。」 殿里一静。 「苏家为何犯下那许多大罪?位高权重所致。窦大人已居相位,再让其女为一国之母,亦可说是权势滔天了。」淮昱王的话语掷地有声,弄得文武百官不敢吭声。 侧坐在旁的永定大长公主便也沉沉道:「是。回想本朝,不说苏家如何。就是从前……太上太皇在位时的姜家如何?算起来不也是一回事?」 三言两语否了两位最有望登鼎后位的宫嫔,又说得各有各的道理,殿里便静了片刻。俄而又闻声道:「这二人不行便只有娴妃了。阮大人一世清廉,本王在映阳都有所耳闻。」 皇帝很配合地点头笑应了句:「六叔说的是。」 「不可。」倒没如料听见旁的宗亲反驳,众人目光一停,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沈晔抱拳道,「不过数月之前,陛下曾下令彻查阮家。如是当真无错,何故被查?」 ……如此牵强的理由能说得理直气壮、且听得很是那么回事,沈晔你也算有本事。皇帝心中腹诽,口中仍是淡淡地帮着搅这浑水:「嗯,也对……」 如此这般,苏妤在侧殿听着,虽是宗亲、朝臣争得不可开交,皇帝从头至尾说过的话也不过是:「说的是」、「也对」、「言之有理」、「如此当真不妥」…… 她在侧殿听着已是一副忍笑都要忍不住的神情,也不知皇帝怎么能维持得如此冷静。 其实贺兰子珩也快要扛不住了。若当真是在争执,他就算这般应了也没什么,可心底又分明知道这是自己一手缔造的闹剧,整个过程中都莫名地有一种在对戏词的错觉。 待听得玉璧大长公主提了「楚氏」二字之后,终是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遭了废黜的人都提出来,姑母,您以后还想入锦都么? 这场争执自然无果。争到后来,众人都口干舌燥,皇帝很是「体恤」地吩咐宫人上茶。看得出来,朝臣们那是争得真认真,其中激烈堪比当年先帝在位,廷议该尊老庄还是该尊孔孟之时。 当然……也只是朝臣们争得认真。宗亲们的「认真」,那是不遗余力地把这事推得激烈却出不来结果。 从辰时争到傍晚,其间宫中还未众人备了一顿午膳。但待得夕阳西斜之时,出宫的重臣们心里琢磨着回味着,均是暗道:明明是为了议出个结果而争了一天,怎么这一天过去……局势反倒显得更不明了呢? 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暗暗告诉自己,立后也是个大事,听一听各方意见也是对的,看来还真是不该急于一时。 「咯。」皇帝踏入侧殿时,非鱼便一下子窜了过去,扒在他的衣襟上,鼻头和他的鼻头一触,一种「许久不见,大为想念」的意思。 v第三十一章[01.18] 贺兰子珩下意识地目光一落,盯在它淡粉色的小鼻头上差点对眼。略一缓神,抬手把它从前襟上「摘」了下来。侧首看向苏妤,苏妤一手「端」着子鱼,另一手稳稳地持着茶杯,正喝着茶。 「……」贺兰子珩信步走过去,坐下来歇了口气,问她,「怎么这个样子?」 「殿里争得太热闹。」苏妤搁下茶杯,遂即将子鱼也搁下,「它们非想过去看看,拦不住……」 贺兰子珩闻言不禁「哧」地笑出声,摸了摸子鱼的额头,子鱼翻过身来,方见它前肢下的一圈毛都被苏妤「端」得塌了下去,可见维持方才的姿势已有一阵子了。 「委屈了……」皇帝挠着子鱼的肚子笑道,「晚上多喂你两片肉。」 「咯。」子鱼心满意足。 两道略有幽怨的视线投来,皇帝抬首迎上她的目光,面对她满眼的期待想了一想,便温和地告诉她:「你么……也委屈了,晚上留成舒殿吧。」 「……」苏妤美目一横,「陛下,您没别的词可说了么?」 「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便正色改了口,「那朕今晚去绮黎宫吧。」 「事情不该是这样。」窦樊氏黛眉紧蹙,面上半分半毫的笑意也寻不到。佳瑜夫人亦是沉着脸,颌首道,「女儿知道。」 近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太蹊跷。皇帝专宠苏妤故而有所偏袒也就罢了,娴妃的事情也弄得不明不白便过去了。而后一众宗亲毫无征兆地便进了宫,与满朝文武一同议起了册后之事。 而自此之后,后位的归属便也前所未有的不明朗了。从先前的最多三人相争,到如今宫中二十七世妇以上的嫔妃皆被提了一提,不少人觉出其中必定有异,然则无证据亦不知原因,谁也不敢妄议什么。 「这后位,陛下只怕还是中意苏氏吧,」窦樊氏冷然一笑。佳瑜夫人怔了一怔,遂摇头道:「不会……母亲也知他近来正为苏氏大修陵寝,皆是按从一品妃位仪制来的。如若有意册她为后,大可以缓一缓,待得册封之后按皇后之仪来修……」 「不管这些了。」窦樊氏口吻中发了狠,「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对世家,他能忍便是忍了,不能忍时往往一朝间便连根拔起。先前的苏家、叶家、楚家都是,咱们窦家不能当下一个。目下禁军都尉府已经查上窦家了,只是因为有所顾忌才不敢妄动,这样拖下去,窦家只能等死。」 「那怎么办……」窦绾有些发急,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瞧着我坐不到后位上去。」 窦樊氏长长沉下一口气,陷入静默。窦绾亦是默了一默,忽而问道:「母亲,我本是该做皇后的,为什么突然变了卦?」 窦绾始终记得,在她嫁人前不久,父亲有一日突然入宫觐见,回来时面色阴沉得可怕。她小心翼翼地问了许久,最后换来父亲的一叹,告诉她说,一时做不了皇后了,要等一等。 到了眼前的后位便就这么飞了,她等着后位,窦家也等着,一等就等到了今日。 「从没听说天家有订了婚约还变卦的事。」窦绾静静道,「何况长秋宫让我住着、宫权让我掌着,连昏礼都是照办,变卦究竟为何?」 窦樊氏闻言便是后悔不已——当时,便是这三个条件唬住了窦家,让窦家上下都觉得皇帝委实还是有意让窦绾为后的,搁到夫人的位子上不过权衡之计。 「是因为纳吉不吉。」窦樊氏道。 「什么?」窦绾愕住,「不吉?」 「是。」窦樊氏点头,「且是纳了不止一次,始终都是不吉。当时陛下和你父亲说,如此这般是断不能封后的,不如先封夫人,改日直接由夫人晋到皇后,不需再纳吉一次,便也算个法子。」无可抑制的清冷一笑,窦樊氏语带讥嘲,「如今想来……只怕让你先做夫人不是什么权衡之计,那番纳吉才根本就是权衡之计。」 「母亲……你是说……」窦绾不敢相信,「陛下敢在宗庙中动手脚?」 窦樊氏笑意未减,神色一厉:「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什么不敢?那苏氏是先帝许给他的,他若如此做是为了苏氏,你当贺兰家的列祖列宗还会怪他不成?」 窦绾哑言,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她入宫之前明明听说,皇帝最不喜的就是这苏氏,怎的偏偏就这么巧、就在那时转了性,不仅开始待苏氏好起来了,甚至还直接为了她在纳吉上动手脚? 「不会的……」窦绾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苏氏既无倾国之姿,也无惊世才学……怎的会突然让陛下如此……」 「现在早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了。」窦樊氏的口气硬了起来,「窦家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上次同你说的事,你父亲开始着手准备了,不会拖太久。」微微一沉,窦樊氏又道,「不能比陛下的步子慢。」 傍晚,苏妤搁下毛笔欣然而笑,看了看眼前墨迹未干的画作,久久移不开眼。 那画上,依稀可辨是成舒殿的景象。皇帝端坐在案前批着折子,她坐在一旁衔笑研着墨,案上还站着两只小貂,一只好像正伸着脖子看皇帝在写什么,另一只则趴在她手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这画画得简单,殿中陈设皆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人物神态却传神得紧。苏妤将画晾在桌上,径自去了院中,这日天气甚好,微风不急不躁地拂着,很是舒适。 「娘娘。」不过多时,折枝寻了来,见她回头,又一福道,「齐眉大长公主和玉璧大长公主进宫了,目下正在成舒殿,说是想见娘娘。陛下差了人来问娘娘,若是娘娘得空便去一趟。」 苏妤轻一点头:「备步辇吧。」 本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即便是有,这两位长辈召见,她也得去。 齐眉大长公主是她的舅母,玉璧大长公主却不是,未免在称呼上听着差距太多,苏妤索性不刻意去叫谁,俯身一拜:「大长公主安。」 「来坐吧。」齐眉大长公主一如既往的亲昵,苏妤微微一笑,拎裙起身,过去在皇帝身边坐了。齐眉大长公主端详她与皇帝半天,方展露笑意:「如今是当真无甚隔阂了?」 苏妤含笑颌首:「是。」 「原是以为,父皇和母后便够能折腾了,陛下真是青出于蓝……」玉璧大长公主笑觑着二人,啜了口茶又道,「陛下您把我们都召了来,煜都那边都听说了。长兄长姐今日刚接了父皇的信,估计又少不得不快。」 太上太皇听说了自是不会高兴了——好端端的,各地藩王扔下封地不管,到锦都掺合皇帝册后的事,细一打听还是皇帝有意而为之的,这算什么事? 「太皇太后说想见你。」齐眉大长公主笑睇向苏妤,苏妤心中一颤,大长公主莞尔又道,「你也是该见见。你与陛下成婚的时候,二老四处云游着行踪不定,后来没过不久陛下就登了基,就这么一直也没见过你。如今要再次成了孙媳妇……总得去见见当奶奶的。」 苏妤面上微红,侧首看向皇帝,皇帝沉吟片刻浅淡一笑:「去吧,去见见。他二老懒得离开煜都,朕也不好离开锦都,你便替朕去看看。正好你们苏家原也是在煜都的,还算是你的故乡呢。」 「……诺。」苏妤颌首应下,心绪忽地有些复杂。玉璧大长公主循循笑道:「本宫后天离开锦都,也想去看看父皇母后。阿妤你不如同本宫一起去,路上也互相有个照应。」 连并不熟悉的玉璧大长公主也索性叫她「阿妤」了,可见是宗亲皆已承认了她这天子发妻。 皇帝听言应道:「如此自然好,就有劳姑母。」 玉璧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又说:「不如让阿妤这两日去本宫府上住?免得到时候又要差人来宫里去一趟,耽误了时间。」 v第三十二章[01.18] 「也好。」皇帝当即答应了,转而向苏妤道,「安心去就是,朕帮你照顾着子鱼。」 口气勉强,想也知道一连数日不见苏妤,子鱼便要拆房子了。 当晚一同用了膳,玉璧大长公主便带着苏妤回府了,齐眉大长公主则留在了宫中。 夜色下,二人带着一众宫人远去的背影颇是明显。贺兰子珩遥遥望着,心中五味杂陈。 「既然舍不得,大可不必这般安排。」齐眉大长公主站在皇帝身边一声喟叹,皇帝神色沉沉地犹遥望着,许久后才道:「就为舍不得,才必须有此安排。朕不想待得真出了意外之时……让她和朕一起担着。」 「那陛下想没想过,如若她来日在煜都听闻陛下在锦都出了事,如何受得住?」齐眉大长公主羽睫覆下,轻声叹息后又道,「夫妻便是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支开她,与她而言未必好。」 「但今日的凶险,是朕从前一步步自己铺下来的,彼时已让她受过了委屈,如今再让她一同担着这些……」贺兰子珩摇了摇头,「犯不上。」 心知再劝无用,此安排亦不算不妥,齐眉大长公主不再多劝。玉璧大长公主与苏妤的身影已瞧不见,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该离宫了。 细细想来,齐眉大长公主犹是有些不解于皇帝对苏妤的这番呵护。在她看来都觉得护得太过,简直应了那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突然安排苏妤去「拜见」太皇太后,不过是因那日廷议散后,一众宗亲坐下又谈了谈此事,一贯谨慎的永定大长公主说了一句:「窦家也不是傻子,即便陛下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意味着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此事若不能尽快定音,宫里头麻烦最大的,不是陛下,是阿妤。」 而就在此后不久,禁军都尉府亦打听到些风声:窦家最近动向有异。 虽仅仅是些「风声」,查不着任何证据,甚至连具体何处「有异」一时都难以弄清,贺兰子珩还是不得不多加小心。 暗杀的事从前不是没有过,甚至在苏妤身上都有过。他已除过不少世家,没有哪一次是不凶险的,只是外人鲜少知情而已。 这次的窦家……似乎会格外凶险。 「姑母带阿妤去煜都吧。」斟酌了许久之后,他向玉璧大长公主提了这要求,「寻个合适的理由。待得窦家的事办妥了,朕接她回来。」 一路上,苏妤的心绪没由来的不安,左思右想,也只好把这种不安归咎于要去见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上。看玉璧大长公主神色恹恹地坐着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苏妤终是开了口,「大长公主……」 「嗯,」玉璧大长公主抬眼睨了睨了,旋即笑了,打趣说,「一路上都是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了,」 「不知道……」苏妤摇了摇头,说了句,「就是心里不安稳。」 她是如实说了,听得玉璧大长公主心中一阵发紧,免不了觉得心虚。静了静神,如常问她:「是因为要见二老么?」 「……是吧。」苏妤略一点头,「从来也没见过……」 「一回生二回熟。」玉璧大长公主淡淡笑道,「再说,他们也懒得多管这些事,你不必担心什么。」 「毕竟臣妾和陛下从前……」苏妤说着噤了声,轻有一叹。毕竟从前有过那许多不睦,苏家更是罪行累累。 「从前怎么了?」玉璧大长公主轻笑着顶了她的话,「太皇太后从前还弑过君呢。」 「……」苏妤一讶,忽然觉得从前的事好像都小菜一碟了。 数日后到了煜都,没有在别处多做耽搁、玉璧大长公主亦没有先去她的府邸,而是直接带着苏妤到了旧宫。 煜都旧宫始建于大晋朝。大燕建立后,因原也定都煜都,便未重建皇宫,只是有所修整、又改了若干宫室的名字;而后迁都锦都的时候,才有了现在的皇宫,煜都的这一座大多时候便搁置了下来,偶作避暑用,有时亦供太妃们颐养天年。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住进旧宫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也是时在时不在。故而苏妤这当今天子的宠妃的到来,弄得旧宫上下颇是忙碌了一阵。 三大殿在迁都锦都后,与锦都皇宫的三大殿改了一样的名字。苏妤听得宫人禀说「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正在成舒殿等娘娘」的时候,生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足下走得稳稳的,仪态间丝毫没有懈怠,玉璧大长公主反是比她随意多了,没进殿门就笑而轻唤了一声「母后」。 二人先后拎裙进殿,苏妤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太上太皇万安、太皇太后万安。」 这厢二位长辈还未及回话,玉璧大长公主就随意地回了她一句:「免了,来坐吧。旧宫没这么多规矩。」 随着大长公主一同去落了座,太皇太后淡觑了女儿一眼,不满道:「当孙媳妇的来给奶奶磕个头,要你免礼?」 「……」玉璧大长公主衔笑啜了口茶,搁下茶盏对苏妤道,「来,阿妤,再问个安。」 苏妤听言便要起身,被太皇太后笑而一拦:「行了行了,就你这姑姑是个顶没规矩的,罢了。」 这一番调侃倒弄得苏妤心中的紧张少了大半,宫人奉了些点心来,吃着聊着,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其间说起朝臣总时不时地提起她那些许靳倾血统、作为不得立后的一大说辞,太上太皇不屑笑说:「朵颀嫁给霍宁那是我的主意,现在知道找麻烦了,那霍宁还带着朵颀在靳倾逍遥呢,怎的不说拉回来砍了?」 许多事就是这样,本是细一想便觉荒谬不已的理由,可拿到朝堂上便多了几分庄重,总要好生说道说道。 最后太皇太后说:「你就在煜都安心住上些日子,就当是陪陪我们。来日,这里也还有你想见的人。」 「……诺。」苏妤其实很想赶紧回锦都去,可听太皇太后这不由分说的口气,总不能不识这抬举。 锦都皇宫一派沉肃。从宫中到满朝百姓,都依稀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禁军都尉府的人已经匆匆往返多次了,每天都有人在大道上纵马疾驰而过,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折子狠掷在案上,皇帝切齿一笑,冷声道:「传佳瑜夫人。」 在见到亲自来传旨的徐幽时,佳瑜夫人就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宫中见风使舵的事素来多,皇帝心思如何,多能从这些宫人脸上窥见一些。徐幽倒还是神色如常的,只是长揖间那一句慢条斯理的「陛下请夫人去一趟」让她听出了些许不对。 难不成…… 狠然沉下一口气,暗道一声「不会的」,便从容不迫地吩咐人备步辇,往成舒殿去。 如若真是那件事…… 要怪,便只能怪她自己擅做主张了。 v第三十三章[01.18] 步辇在成舒殿前数步远的地方落下时,佳瑜夫人便清晰地察觉到眼前这座巍峨宫殿沉肃得不同寻常。 殿前候着的宫人都无甚神色,一声不吭的静立着,这样的情景往往意味着殿中是圣颜大怒。 深深缓气,窦绾莲步轻移,到了门槛前也没有刻意的停留,稳稳地拎裙入殿。 「陛下大安。」不由自主地俯身下拜。拜到一半心觉失策——平日里面圣,多只是万福了事,如今二话不说就拜了下去,可见心虚。 「佳瑜夫人。」皇帝耐人寻味的口吻在她心底一刺,伏地不起,俄而听得皇帝悠悠道,「抬起头来,这人你认不认得?」 疑惑着抬起头,面前之人却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准确地说,那已是一具尸体,一身黑衣躺在地上。虽是没有触及,也知这尸体现在必已冰冷得毫无温度。 「臣妾……不认得。」字字说得艰难,倒是否认得坚定。 「认不认得可由不得你这样说。」皇帝清冷一笑,「你们窦家挺有本事啊,训出的刺客该是落入敌手便自尽、以防让对方审出些什么吧?」 佳瑜夫人无声以对。皇帝又一笑:「当朕的禁军都尉府那么没用么?落到禁军都尉府里,还能由着他自尽?」 那这是…… 佳瑜夫人蓦地慌了。这是……审完了才死的? 宫里的人最怕的是宫正司,因为宫正司的严刑,所以很多宫人因罪进了宫正司便会自尽了事;可禁军都尉府……自也是只能审活人的,但活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便有足够的法子让人在开口之前连死都死不了。 他招出了什么…… 佳瑜夫人的呼吸已无论如何平和不下来,被九五之尊这般问话倒是扛得住,可眼前就这么放着一具死尸…… 每多看一眼,心中强撑着的镇定便少一分。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鬼敲门的。 「陛下……」佳瑜夫人强自抬起眼,不许自己再多去看那尸体一下,「臣妾不知道……」 「好,那朕来说。」皇帝平缓道,「这人在梧洵与锦都的交界处被沈晔按下了,因为行刺云敏妃。进了禁军都尉府,没熬过一晚上就招了,说是接了宫里的密令。」长一舒气,皇帝冷睇着她,又道,「你窦家的人,接宫中密令。不是你佳瑜夫人的令还能是谁的!」 佳瑜夫人心下一震,沉默一瞬,只作不明地关心道:「行刺?那云敏妃……」 「窦绾。」皇帝已无心跟她这般废话下去了,一声低喝,旋又有了几许笑意,「你窦家这点心思,你当朕不知道?就是怕你们动她,才把她送去了煜都旧宫。然既是要让她走这一趟,朕自然会给她安排妥当了。」 倒抽一口冷气。佳瑜夫人几乎要猜到始末了,不仅搭上个刺客的命、还害得她全然暴露,并且云敏妃大约是毫发无伤,因为…… 「盯得挺紧么。从马车离了皇宫那一刻起,十五个人一同盯着。出了锦都后,每天两次有人入宫跟你回话。」皇帝面有笑意,眼底却冷冽极了,「费这么大工夫取云敏妃性命,朕还真小瞧了你。早知如此,就该多差些人,好歹跟你的人认认真真厮杀一番,也算不辜负你这番布置。」 佳瑜夫人觉得在皇帝的话语中,身上的力气都被一分分地抽了去,继而便是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神色黯然地抬了眼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听得皇帝又道:「实话告诉你,早在云敏妃车驾离宫前两日,她便随着玉璧大长公主出城往锦都去了。走的路亦不是梧洵那一条。」 「陛下您……」犹有一懵。照此说来,她所费力打听到的全部事情,都不过是皇帝循着她的意安排下去的。她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在路中取了苏妤的性命,却不知皇帝从头至尾都冷眼旁观着,甚至在她下手之前便算准了她要在其中动手脚,而从她的人开始监视苏妤车驾的那一刻起……禁军都尉府便也盯上了她的人。 「在这人动手那天,云敏妃大约已经在煜都旧宫里,和皇祖父皇祖母品茶聊天了。」皇帝神色淡泊地又补了一句。瞧着蓦地瘫软在地、再也支撑不住的佳瑜夫人,离座起了身,吩咐宫人把那具尸体抬出殿去。 长长缓了口气,贺兰子珩虽是怒于这样的事端,亦不得不庆幸还好苏妤没事。 窦家…… 他复又睇了窦绾一眼,冷笑中森意分明:「你就庆幸你这番打听到的都是假的吧,若是行刺云敏妃再误伤大长公主,朕倒是省了事了。」 在沈晔回话之前,他一直都心绪不宁。如若苏妤当真这般死在路上,他大约会不计后果地和窦家争个你死我活。 宫人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紧张了。 这是只有当宫中有不同寻常的变动时才有的气氛,别样的压抑。压抑得仿佛天都是灰暗的,且在沉沉地往下压着,压得每一个人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搭上自己的性命。 细细想来……上一次有这样的压抑,还是先帝驾崩时。国丧期自是人人大恸,加之新帝继位之始的一系列举措,弄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宫中人人自危。 彼时这种气氛分外明显的便是霁颜宫了。那里有个被废黜的太子妃苏氏,皇帝最是厌恶的人。有些年老的宫人知道,二人偶尔碰了面,无论苏氏是怎样的态度、无论是冷着脸还是竭尽全力的迎合……都没有用,皇帝都不会听她多说半句话,亦不会对她多说半句话。 这般的情境出现在曾经的夫妻间,可说是可怕得很。若是民间的人家,与夫家不睦、娘家又有如此势力,是决计不会让女儿受这份委屈的。 可惜了,在宫里——偶尔会有人在经过霁颜宫时这样叹一声,望一望眼前凄清的宫门,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今时今日,同样的压抑再度出现,如同当年一样让无关之人都觉得心惊。只是,这一次不是霁颜宫、亦不是苏氏后来住的绮黎宫,而是…… 长秋宫。 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天,佳瑜夫人窦氏忽被大监徐幽传去了成舒殿,并没有过太久,成舒殿便有了旨意下来。 佳瑜夫人窦氏废夫人位,褫夺封号,位降容华,幽禁长秋宫。 仅是这一道旨意,已足以在那一瞬间,惊得阖宫宫人说不出话。 佳瑜夫人窦氏,那是皇帝按皇后之仪迎进宫的窦家贵女,左相嫡出的女儿。从入宫起便住着长秋宫、掌着六宫之权,可以说,除却一个后位没有给她,其他皇后该有的,她都有了。 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容华,那是从五品的位份,二十七世妇中最末的位子。若不是有了不得的错处,正一品的夫人断不会直接降至此位——而若真是有了不得的错处,皇帝把她搁在这个位子上,便大抵只是先让众人心里有个准备再加严惩了。 宫中的事传得素来快,有意瞒着的事未必瞒得住,明面上的事更是顷刻间便能阖宫皆知。 窦氏被降位时的诸多细节很快传了开来——皇帝当时没留人在成舒殿,但听退出来的御前宫人说,在传窦氏进殿之前,禁军都尉府有两位大人进殿求见。 禁军都尉府…… v第三十四章[01.18] 难不成……竟不止是窦氏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了窦家? 人人都在猜测,却又无人敢擅言自己的猜测。朝中亦很快有了反应,在窦氏被废的次日,左相窦宽便称病未上朝。 这在旁人眼里,最易读出的是两种意味:一部分人认为,左相是爱女心切,女儿遭了这样的事,难免急火攻心,忽地病了也在情理之中;然则另有人觉得,此举是窦宽刻意为之,明摆着是为了对皇帝表示不满。他在朝为相多年,当年帮皇帝除苏家祸患很有他一份功劳,如若朝中突然没了他窦家…… 谁也不敢说会如何。 事情是在朝上当众禀了皇帝的,众朝臣都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不知他是否会前去探望、又或是不做理睬? 长久的静默,终见那十二旒一晃,皇帝的声音沉缓地传入了众人耳中:「速命御医前去医治。」 就这一句话而已。没说要亲自去看,可是特地为左相传了御医。旁人摸不清皇帝到底什么意思,只在这决断出口间,寻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长夜难眠,贺兰子珩翻来覆去地琢磨近来的事。宫中朝野,虽是各人都有所察觉,可表面上到底还是平静的。他这个皇帝心底却万分明白,情势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复杂。窦家到底有多少罪名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禁军都尉府得赶紧摸清窦家的底,如此他才能知道,如若自己当真一举灭了这头号的大世家,究竟会有多大危险。 一声悠长的叹息。贺兰子珩瞟了眼身边——没有召幸宫嫔,床榻空着一半。在枕头上却卧着两个小白团,相互依偎着,已经睡得很香了。 伸手抚了一抚,两个小白团连眼睛都懒得睁,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手,好像在有意表示自己还是挺在意他的,只是实在困得没力气多搭理。 一声哑笑,贺兰子珩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刚刚和太子妃出现不睦的时候,苏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很努力地表示一种在意。现在想想,她一个在大世家里被宠大的贵女,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到那个份上也不容易,那时他却完全无心给她好脸色。有时他会为了政事熬到很晚还不能就寝,好几次,她踏着月色走进他的书房,犹犹豫豫地劝他早点休息,又或是奉一盏安神的茶来。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心情不好时甚至会将她骂走。他不知道那些日子,苏妤的心中是何样的滋味,只是到了今天……他在政事上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许多时候很想身边能有她说一说话,却觉没资格让她与他共担这份危险了。 彼时本该郎情妾意、共梳繁杂事,无奈他一意孤行、伤尽发妻心;是以如今满心亏欠,只觉昔年所负太多,如何能再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该陪他应付这些? 「唉……」一声长叹后旋是苦笑连连,手上一下下轻抚着两只再度睡得安稳的小貂,暗自骂了一句,「贺兰子珩,你活该……真是因果报应!」 就这么思绪无比清醒地捱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了不过半个时辰,宫人便进来掌了灯,轻唤了一声:「陛下,该上朝了。」 睁开眼,倒也没怎么觉得困。起身盥洗、更衣,继而一如既往地从宫娥手中接了一碟子肉片过来。 「来,子鱼。」衔笑微微垂下手,子鱼抬眼望了望他,纵身一跃就叼走了那肉片,抱着吃得开心。 「非鱼。」同样的动作到了非鱼面前,非鱼也抬眼望了望他,继而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皇帝暗自切齿。就奇了怪了,子鱼是苏妤养着的,非鱼才是他养大的,却格外不肯给他面子。 每天早上和这两个小东西斗气的时候,都会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心情甚好、一扫阴霾。 一碟子肉喂完,皇帝逐渐敛去笑意,沉下一口气,准备去应付正事。 「陛下安。」出了殿门,即有宦官上前一揖,「窦夫人求见……丑时末刻便等在宫门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面色一黯,皇帝足下未停地继续行向步辇,略作思忖后回给那宦官一句:「若是来见她女儿的,便让她见;若是想来找朕给她女儿说情,就不必进宫了。」 「诺。」宦官不敢多言地一揖,照皇帝的吩咐传话去了。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窦绾捂着脸颊惊甚于怒。从小到大,没挨过这样的打。这是头一次,还是出自亲生母亲之手。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窦樊氏厉声怒喝。 「母亲……」窦绾犹是怔了一怔,泪盈于睫,终是拜了下去,「母亲恕罪……我……」 「翅膀硬了?敢背着我们动用家里的势力!」窦樊氏怒极,连气息也不稳了,指着她质问道,「暗杀云敏妃?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她死了……陛下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就算她死了、就算那刺客没被活捉,你以为到时候陛下不会疑到窦家头上?!」 「陛下是皇帝……」窦绾低伏在地,强自维持着镇定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多疼云敏妃……他总需要个皇子啊!如今云敏妃在,便是独宠六宫;可若她不在了……陛下总得有旁的嫔妃……到时候我……」 「她若不在了,陛下头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窦樊氏看着面前的女儿简直气得切齿,「陛下已查窦家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禁军都尉府有多大的势力?还敢惹上他们!」 「母亲……我……」窦绾神色有些恍惚,滞了良久,终是在母亲面前说出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从眼中到语中都是无尽的恐惧,「母亲,我只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守寡!」 陡然一愕。窦樊氏全然滞住,看了她许久,问她:「你心里……当真有陛下?」 窦绾被问得微懵,思索片刻倒是有了答案,如实道:「没有。」 只是对「守寡」有没由来的恐惧。 窦樊氏冷睇她须臾,长沉下一口气,循循道:「母亲知道,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和夫家好好过日子。可你别忘了你姓窦,你父亲以你为傲,你必须坐到后位上去。即便活着不能当皇后,死后的谥号也必须是皇后。」 所以她必须是太后。 「我知道了。」窦绾的神色恢复如常,从容不迫中,那一缕哑笑难以寻到,「便请母亲好生照顾那几位孕妇……」 「子珩……」苏妤蓦地惊坐起来,睁眼间,眼前的一切景象倏然消失。 是场恶梦,却又是这场恶梦…… 惊出的冷汗让她浑身湿腻难受,心中的惊恐却又让她无暇多理会这场恶梦。 已不是第一次做这场梦了。从五六日前开始,每天都是这场梦,无比清晰地一次次重复着,让她夜夜难以安眠。 这样的情况已很久没再有过——或者说,在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就再也没有过。梦魇,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已摆脱了,却又这么袭来了。 这场梦很是奇怪,看上去是上一世时皇帝死时的情景——她还记得,在她的上一世,皇帝在一场围猎中跌下了马,受了重伤、继而不治身亡。如同她并不曾目睹过父亲与弟弟的死一样,这也是她不曾看到过的事,如今却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v第三十五章[01.18] 每一个景象都很清楚,她能看到每一个细节…… 太可怕了。上一世得知皇帝驾崩后悲痛欲绝的她和这一世历经诸事的她都没有想到……那件事,竟有这样的隐情。 她清楚地看到皇帝纵马在山间疾驰,有旁人随着,皇帝却是在第一个的。在道路两旁有些巨石,巨石后藏着人,手中各拿着绳子的一头。 在马匹到跟前的瞬间,那跟绳子被抻直了,皇帝的马便陡然被绊倒,重重跌了过去。 马匹嘶鸣。 而几乎是在同时,在离石头很近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箭「嗖」地射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射断了那跟绳子,两旁的人便立刻将绳子收了起来,没有绊倒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任何人。 她隐约看到……那些人也是侍从、甚至是臣子装束,其中几个她曾见过,是正经随着皇帝一同去围猎的,却下了这样的毒手…… 而事成之后,他们也在慌乱中混入了人群,与众人一起忙碌着,送皇帝回行宫,传御医…… 太可怕了…… 因着从前的种种梦境让她一度以为是预知未来,这梦也让她自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惧,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这些梦早已不准了,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 可那恐惧就是半点也减缓不了,仍一遍遍在眼前重复着,似乎是在叫嚣着,大燕的九五之尊、她的夫君……命不多时了。 「折枝!」一身忍无可忍的高唤,珠帘一阵响动后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是月栀。 「娘娘?」月栀走到她榻前打量了她一番,她面色苍白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子时……」月栀回道,又看了看她,关切道,「娘娘做恶梦了?」 「我是问你年月……」苏妤心下空落落地问她,「什么年月了?」 月栀被她吓了一跳,很是定了定神才回说:「建阳五年……六月。」 建阳五年。苏妤微微安下心来,再次向自己强调那确实只是一场梦。即便不是,也起码要再过五年才会发生。 「陛下呢?」她又问。 「陛下?」月栀怔怔地回道,「娘娘您在煜都……陛下前几日刚启程去了梧洵。」 「哦……」苏妤再度松了口气。确实是和那时都不一样的,她确实不是霁颜宫里那个见不到夫君面的弃妇了。 「奴婢给娘娘沏杯安神的茶来?」月栀询问道。苏妤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去休息吧,本宫躺一躺便好了。」 「诺……」月栀乖巧地一福身,又不放心地说,「奴婢就在侧殿歇着,娘娘有事叫奴婢一声便是。」 躺回榻上,苏妤过了许久才平复下心神来,万分不愿再多想此事。一直以来,梦魇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对此避之不及。 阖目静歇,不知不觉间又沉沉睡去。 眼前阳光刺目,她眯着眼,费力地去看眼前情景。 是围场…… 登时心中一阵慌意,很是明白这又是那场梦,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一般,挣也挣不开。 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是很多匹马共同驰来的声音。苏妤惶惑地回过头,不远处的路两侧,便是那两堆巨石。 又是一次重演。因为已不是头一次梦到这些事,她知道要发生什么,想冲上去拦住,双脚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在自己面前重重跌下、甚至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断绳子…… 「啊……」一声低呼,再度惊醒。 还是方才的样子,雕花的床榻、灯火幽暗的寝殿、烟雾淡淡的熏香…… 煜都旧宫。 总觉得哪里不对…… 再难平复的心绪让她竭力回想着,试图找出那「不对」的地方以让自己心安。 究竟何处不对…… 苏妤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任由梦中的一切再度浮现眼前。 帝王、骏马、陷阱……一模一样的一切中,一抹鲜红让她登时窒息。 那是一抹很正的红色,系在皇帝腰间,上面还有一颗檀木珠…… 这东西她在熟悉不过,是她年初时给皇帝打的平安结。但这不可能是上一世也有的东西……上一世她没有这个机会。 「不……」苏妤不可置信地惊住,不敢多想这意味着什么。那若不是上一世的事情……便是这一世了?皇帝戴着她为他打的平安结出了事…… 是什么时候?那枚平安结看着还很新,不像佩戴已久的样子…… 苏妤狠抽了一口冷气,梧洵……梧洵也是有围场的,皇帝还带她去过。 猛然掀开被子起身离榻,匆忙地穿好衣裙,出殿间步履乱得连她自己都知道实在有失仪态。 月栀正在榻上歇着,听见脚步声睁眼一看,连忙起身跟上她,急问道:「这个时辰……娘娘去哪儿?」 v第36章[01.27] 「去见太上太皇。」苏妤道。 「……太上太皇必定还歇着啊。」月栀惊道。 苏妤回头看了她一眼,沉下了口气又说:「知道,我在外面候着。待他们起了,我必须立刻去见。」 这事……虽只是个梦,但万一是真的,便一刻也耽搁不得。 月栀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按理说等她嫁了,便要叫苏妤一声长姐,这些日子苏妤也一直待她不错,她从没见过苏妤这个样子。 面色有些微微泛白,又沉重不已地紧绷着,眉宇间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到了成舒殿外,值夜的宫人都被苏妤弄得一怔,忙请她去侧殿坐着,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说有急事要等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醒了急禀,也只有由着她等。 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苏妤觉得,这两个时辰太漫长了,比当年在锦都的成舒殿前跪了两个时辰还要难熬些。 终于听到寝殿的殿门打开的声音,宫娥出来一福,说:「太皇太后请娘娘进去。」 轻舒口气,苏妤蕴起一抹笑容,移步进了殿,如常地一福:「太上太皇万安、太皇太后万安。」 「坐吧。」太上太皇轻蹙着眉头睇着她,「听宫女说你半夜就来候着了,有什么事?」 「臣妾……想去梧洵一趟。」苏妤道。二人一听,还道她是久不见皇帝,思念得不行了。可他们也知道皇帝把她送过来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是万不能让她回去的。 「去梧洵?」太皇太后轻一皱眉,面显不快,「就这么不耐得在煜都多留些时日?」 「太皇太后……」苏妤却稳稳地又拜了下去,认真得让她一怔,「不是臣妾不愿多留,只是……」苏妤顿了一顿,看了看眼前的二老,想同他们说尽实情,可他们到底年纪大了,不知受不受得住那样的「奇闻」,遂又一拜,口道,「求太皇太后应允……臣妾连日来梦魇不断,只觉有不妥之事。加之来煜都前又听闻窦家不安分,唯恐……」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太皇太后厉声道,「窦家安不安分,都有陛下在,你能做什么?老老实实在煜都待着,哪也不许去!」 「太皇太后……」苏妤口吻中已尽是央求,斟酌着透了两分底,「太皇太后有所不知……臣妾自幼会做些怪梦,应验之时……甚多。」 一时便安寂了。她若只是做了个梦便强要去梧洵,就是无理取闹;可若有之前的种种应验在先,便不一样了——诚然,二老首先想到的仍是她是不是为了见皇帝在这胡编理由,可看她的神色又委实不像。 过了须臾,太皇太后审视着她道:「当真?」 「是……」苏妤紧咬着唇,有些哽咽,「臣妾自记事起,便被梦魇所扰。嫁与陛下、失宠……这些臣妾都是知道的。虽则不准之时也有,可……可关乎陛下的事,臣妾不敢赌……」 太皇太后只觉一辈子没碰上过这样的事——皇帝告诉她护好苏妤,不愿让她和他共经那些险事;如今苏妤告诉她,她梦见皇帝遭遇了不测,且还很有应验的可能。 「阿妤……」太皇太后刚又一开口,却被太上太皇抬手制止了。太上太皇端详苏妤良久,俄而缓言道:「阿妤,你说的这些……坦白说,太荒谬。」 苏妤心中一急,又要争辩:「太上太皇……」 「但人活一世,让自己日后后悔的机会太多。若觉可以避免,倒不妨尽力一争。」太上太皇笑了一笑,续道,「你是真怕他遭遇不测也好、还是为见他一面编的说辞也罢……既已如此等了一夜,便去吧。」 苏妤眼眸一亮,当即下拜,道了声「谢太上太皇」,便退出了成舒殿,收拾行装去了。 苏妤心里想得明白,如若皇帝当真要去围猎,她说什么也得把这些事说清楚,就算是自此以后被皇帝看做了个妖怪也得拦住他。 马车已在宫门口候着了,苏妤一路默然地走过去,踏上马车,吩咐了句「走吧」,驾车的宦官一挥马鞭,车便行了起来。 「娘娘留步……」颇有些气喘吁吁的语声传来,刚驶起来的马车复又停下,苏妤揭开帘子看过去,有位年长的宦官在车外一揖。 「郑大人?」苏妤颌了颌首,那宦官捧了只盒子给她:「太上太皇说……虽是不怎么信娘娘那番话,但万一是真的,这个娘娘兴许用的着……」 苏妤疑惑着接过盒子,托在手中打开,不禁一惊…… 是太上太皇宝印。 一路上,苏妤都托着那枚宝印思索着。这场梦,她说不准有多大可能会应验,自是希望不能应验。但现在不是祈求什么的时候,如若当真是一众预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防止此事的发生。 在皇帝的马被绊倒的同时用一支箭精准地割断绳子,这显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不会出半点岔子。 她接下来要走的路,也不能出半点岔子。 「郭合。」揭开帘子,苏妤叫了坐在车前的郭合进来,取了纸张印泥,一枚印重重地盖下去,她将纸交到郭合手里,「你即刻回锦都去,请沈大人和本宫的弟弟到梧洵。」 「诺。」郭合没有多问,领命便下车了。在煜都,宫中之人想调一匹马来用并不难,看得出苏妤眉目间的严肃,不敢耽搁半刻。 「娘娘……究竟出了什么事?」涉及了苏澈,月栀愈加担心起来,问了一句,苏妤却无心回答。继续思索着梦里的种种,想找到些蛛丝马迹。 弑君?这样的事,如果和上一世时的手段全然一样,大抵便是同一拨人做的。思来想去,上一世时会是谁下了这个手…… 窦家! 蓦地有了思路,不是因为「偏见」,是因为上一世时窦绾是皇后、育有皇次子,如若皇帝未立储便突然去了,嫡子的身份加上窦家的相助,登基的自然是这皇次子。 可这一世……窦绾没有孩子啊…… 苏妤卡在了这个坎上,不明白如若窦绾没有孩子,窦家此举有什么意义。看得出,窦家没有明着造反的胆子,只敢弄个傀儡皇帝上去、让窦家接着把持朝政。如若明着造反,旁的朝臣暂且不提,一众藩王是决计不干的。 彼时若兵戈相向,窦家胜算不大。上一世时是如此,这一世更是。 沈晔和苏澈见了太上太皇亲印,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梧洵。在离梧洵最近的那个驿站被月栀拦了下来,月栀颌首一福:「两位大人,云敏妃娘娘有请。」 「长姐?」一愕。 进了驿站,苏妤将事情全盘托出了——虽是未提重活一世,却包括这些年来的梦魇。无暇顾及沈晔日后会拿她当怎样的怪人看,现在解决这桩大事才是要紧的。 v第37章[01.27] 听罢了苏妤这些年的经历和近日的这一场梦,二人都很是愕了一愕,苏妤问沈晔:「窦家可有和哪个藩王特别交好、可能推其上位么?」 窦绾若是无子,这就该是仅剩的选择了吧。 沈晔认真思索了许久,却是摇头:「没有。藩王们都忠心得很,委实没有哪一个有谋反的动向。」 一时皆是沉默,过了少顷,苏澈忽一击案:「若是窦家彻底作假呢?」 「……什么?」苏妤微怔,苏澈道:「勾结藩王造反,即便天下仍姓贺兰,窦家的野心也公诸于世了。但若仍是奉了个‘皇子’上位呢?窦家只消得把持住朝中议论几个月,待得这‘皇子’生下来,继位继得名正言顺,议论定消大半。余下的,力度不够,何能敌得过窦家的权势?」 苏澈虽是没有明说,苏妤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事说起来也不难,凭窦家的势力和胆子能做到。不过就是「借」个孕妇来悄悄养着,待得皇帝死了,假造窦绾有孕的典籍。只要做得严密,旁人不会随便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皇裔。虽不像上一世时的皇次子那般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这孩子却就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了,要继位,只能是他。 「太险了吧……」苏妤蹙着眉摇了摇头,「这事万一不成,窦家九族都保不住。」 「云敏妃娘娘。」沈晔神情谨肃地道,「现在不同于往日。若在从前,窦家大抵不会出此下策,故而一直在等佳瑜夫人为后;但现在,陛下彻查着窦家,此举若败,窦家上下自是难逃一死,但若不如此,迟早也是一死。」 困兽之斗。 苏妤轻吸了一口气,沈晔扬音叫了人进来:「速去锦都查各药房、医馆,看窦家最近可有请大夫去看孕妇或是买保胎之药。」 入内听命的几人应了声「诺」,便转身去了。 「这样的大事,窦宽就算不亲自坐镇,窦家也必有人在梧洵。」事情太大,苏妤反倒冷静了,斟酌着又道,「擒贼先擒王,这人得找到。」 「是。」沈晔点头表示赞同,「臣即刻差人去办。但梧洵不小,怎么也需要些时间。」 苏妤颌首,又道:「如今窦家究竟有怎样的势力,谁也不知道。假若他们察觉出了变数,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来。」 「长姐是指……」苏澈眉心一跳,看向沈晔,沈晔亦是神色一紧。苏妤指的是兵变,虽则窦家明面上不握兵权,但实际上有没有私自屯兵就说不清了。这里不是锦都,行宫的防备没有那么严密、梧洵夫君也没有那么多驻军,假若窦家真来硬的,后果难言。 沉气静思,苏妤片刻后抬了眼睫,取出那枚印交给沈晔:「沈大人,离梧洵最近的藩王,是哪一位?」 沈晔想了一想,回道:「同绱王贺兰元洵。」 「那就有劳大人差人将这印送去,劳他调兵来,护梧洵。」苏妤一字一顿地说着,说得沈晔有些心惊,只觉她一个嫔妃,下这样令未免胆子太大。 「娘娘……」沈晔怔了一怔,犹豫着不敢接那枚印,「调兵之事,如若没有圣旨,即便有这印在,藩王只怕也不敢。」 「我知道。」苏妤神色平静,「但现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也刚到这驿站,都没来得及去打听陛下究竟还在行宫中还是已去了围场。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窦家为了活命尚且敢走这条险路,难道我们为了一句‘藩王只怕不敢’便把自己孤身搁在这险情上么?」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沈晔沉吟一瞬,终是伸手接了那印。刚拿在手里,却被苏澈转手夺了过去,紧皱眉头道:「长姐不可……这些到底只是一场梦,会不会出事还不一定,长姐如此便擅动了兵了,如若最后虚惊一场,长姐怎么和陛下解释?到时候便不是窦家要篡权,而是长姐你要造反了。」 「阿澈。」苏妤的黛眉轻轻一挑,仍带着浅淡笑意,「我知道后果。但一来,这印是太上太皇给我的,可见太上太皇也不敢轻视了此事;二来……即便当真失了算,陛下要怪罪,也是我自己担着,旁人自都是不敢违太上太皇亲印所下的旨,摊不上什么干系。」 苏妤的话平平淡淡的,沈晔与苏澈都看得出,她确是知道后果的,只是没有旁的办法,只好赌一把,怎样的后果都只能接受。 「有劳二位安排。」苏妤欠欠身,「安排好了,二位便直接去围场吧……本宫到行宫去。若陛下未去围场,本宫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必定拦住他;如若他已去了,便只好靠二位救驾。」 当夜,梧洵的急令到了同绱。贺兰元洵本是睡着,听有梧洵的人来求见,因知圣驾现在梧洵,倏尔便清醒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来人见了礼,如实道:「云敏妃娘娘与沈大人疑窦家造反,请殿下派兵守梧洵。」 一阵寂静,贺兰元洵一时没说话,旁边的谋士便有所不快道:「疯了不成?要调兵,好歹也得有陛下手谕,凭个嫔妃的意思算怎么回事?」 「殿下。」那人呈上了那只木盒,搁在桌上,看得贺兰元洵陡有一震。谋士扫了一眼,也知盒中是何物,犹是道:「殿下不可妄动,这事出得蹊跷,殿下也刚从锦都回来,不曾听到过半点窦家谋反的风声;何况这云敏妃是苏家人,苏家……」 苏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善茬。 没有理会谋士,贺兰元洵将那枚印拿出来,放在手里掂量着。又想了想先前皇帝为让苏妤为后所做的安排,问那禁军都尉府的人说:「云敏妃不是去了煜都么?什么时候到的梧洵?」 「这就不知了……」那人揖道,「沈大人忽接了令,说传他们速去梧洵一见,也是因着这太上太皇的印,他们便去了,但只见到了云敏妃。」 一个妇道人家,她胆子可以啊。 贺兰元洵轻笑了一声,又说:「那云敏妃为何觉得窦家会造反?」 那人再一揖,又如实道:「因为一场梦。」 「……一场梦?」这结果出乎所料。也太儿戏了,可眼前之人说得又认真。 「是。听闻云敏妃常年梦魇,多有应验,陛下也是知道的。」那人微一顿,续言说,「此番是云敏妃与沈大人一起安排的,云敏妃说如若殿下未见圣旨不肯派兵也在情理之中,她不过一试罢了。如若这梦不准,罪责也是她一人担着,只求殿下信她无反心。」 贺兰元洵神色难辨。去锦都帮皇帝做那场戏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只觉得这云敏妃是妖妃祸国,竟弄得帝王为她做这种事;后来在锦都听皇帝说了种种过往,也承认实则怪不得云敏妃;如今…… 妖妃与否且不说,这云敏妃长了几个胆子? 「你先回吧,本王想想。」这是贺兰元洵最后能给的答案,实在得很——这么大的事,总得容人好生考虑吧? 那人却谨肃又道:「殿下,沈大人吩咐了,成与不成,请殿下务必给个准话。如若殿下不肯,他们就要另寻它路。」 「呵……」贺兰元洵简直噎住,视线凝在那枚印上许久,又问了一句,「这印……太上太皇给她的?」 那人禀道:「是。」 「嗯……」在他的沉思中,周遭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听得他复开口说,「来人,命梁将军速带兵去护梧洵;传急信给六弟,让他去锦都,护皇宫;再差信使去各处封地,如若陛下近日遭不测,合力除窦家。」 前来传信的人见此事算办妥了,松了口气,贺兰元洵将印装回盒中,站起身亲手交还到他手里,又道:「回去告诉云敏妃和沈晔,此事本王信了。但若让本王瞧出什么不对,本王必定先杀他们再自尽谢罪。」 赶到行宫,听说的消息果然是皇帝已不在行宫中,昨晚动身去围场了。 v第38章[01.27] 晚了一步。 苏妤眉头紧蹙,安慰自己不必过急,苏澈和沈晔已赶了去。便先去见了娴妃,将事情先同她说了,又问她佳瑜夫人现在如何、是否有孕。 「倒是没有身孕。」娴妃亦是神情谨肃起来,一叹道,「前些日子,姐姐去煜都的时候,佳瑜夫人派人行刺未成,被禁军都尉府抓住了。陛下便废了她的夫人位,降为容华。此番来避暑也没带她,还幽禁在长秋宫。」 怪不得窦家如此放手一搏,原是连窦绾也被废了。 「我要去找陛下。」苏妤一壁离座一壁道,「如若这许多阻拦都没能挡着窦家成事……阿梨你记着,窦家要扶上位的孩子必不是陛下的孩子,你是从一品妃,全力拦着;再不然,即刻去煜都,求太上太皇出来主事。」 便是把皇位传给哪个藩王都好,总好过让天下改了姓。 听苏妤这般说,娴妃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伸手一拉她,惊疑道:「若陛下出了事……你想如何?」 「阿梨……」苏妤静默须臾,说了一番娴妃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我是活过一世的人。上一世,最悔莫过于痴心错付;这一世……事到如今,我最恨的是自己当时一意孤行失了那孩子。」 若不然,那孩子现在应是已出生了,皇帝必会按着原本的想法力排众议在孩子出现前予她后位。如此这般,窦家再着急也没用,她的孩子,唯一的嫡子,窦家钻不得空子。 「若陛下没能逃过这一劫,天下便是没落到窦家手里,给了藩王也是落入旁支……总有我的不是。」羽睫微抬,苏妤清冷一笑,「我又凭什么再独活?」 「姐姐你……」娴妃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想劝几句又无从劝起。苏妤反握住她的手,莞尔又道:「便是不说这些空话,如今陛下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楚的。从前,世上有两个人在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一是我父亲、二是陛下——便是在他待我不好的那些时日,我也是怕他却难以恨他;如今父亲已去,就只有他了,他逃不过这一劫我必随他去,至于苏澈……」苏妤哑声一笑,「好歹还有月栀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承认自己的心思,承认即便在那受尽折磨的两年里,她也恨不了他。那时她也偶有这种感觉,却每次一想就又狠狠让自己忘掉,觉得如此这般的执念实在对不起自己。 再后来,前世的记忆、关于苏家的误会,让她觉得她该恨,但是那么难…… 「所以就这样吧,我逆不了自己的心思。」苏妤耸了耸肩,口气轻快起来,「我宁可死前后悔自己走这一遭,也不想老来后悔自己没去搏过。」 她手中持着的绢帛上盖着太上太皇的印,行宫中无人敢拦她,只能任由着她出入。 出了行宫,苏妤上了马车刚要吩咐郭合启程,月栀便追了出来,在车前一拜:「娘娘,带奴婢同去吧……」 「别胡闹。」苏妤蹙眉低一喝,「本宫是去办正事,不一定会出怎样的岔子,你在行宫好好陪娴妃。」 「长姐!」月栀喊了出来,喊得苏妤一哑,「月栀知道长姐是为了陛下走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围场,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长姐让我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么?」 「你……」忽然无言再拦她,明明两颗心都是一样的,她凭什么再拦她。 「上车来,别耽搁。」苏妤没好脸色地答应了。月栀面露喜色,立即起身上了车。马鞭一挥,车缓缓驶起来,快而平稳地奔驰在街上。 行宫离围场并不远,最多傍晚便能到了。苏妤不住地向外看着,梧洵仍一切如常,街上很热闹,没有任何不对之处,可见皇帝必定还未出事,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平静。 眼下她只希望,待得自己赶到围场时,听到的不是噩耗。 「娘娘……」月栀犹豫着伸手握住她的手,苏妤旋起笑容,是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马车很快驶出了城,城外人少了,便驰得更快。倏尔听闻外面传来嘶鸣,一声熟悉的「姐姐」让苏妤立刻掀开帘子,外面纵马与马车并驶之人让她立刻愣住。 娴妃。 「你来干什么?」苏妤问她。 娴妃朗声一笑:「我想了想,阻拦窦家的事,我一宫中嫔妃能做什么?已写信给了父亲,让他心中有数便是,比我有用!」 「我没问你做了什么安排,我问你来干什么!」苏妤又道。娴妃明知她这一行是存了必死的心,何必跟来? 「姐姐,就许你快意恩仇,不许我随性走一趟?」娴妃笑着眺向远方,缓缓道,「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在和陛下订了亲后才认识沈大人。若不然,谁要做这娴妃!此番窦家是冲着陛下去的不假,但若当真成了,沈晔这个忠臣决计难逃一死,我还不如也随着他去了!」 ……着了什么魔。 狠瞪她一眼,苏妤放下帘子,心说眼前这一双堂姐妹真是一家人。 这日的围场风和日丽,和上一次皇帝带苏妤同来时的天气差不多。望了望蓝天白云,贺兰子珩瞥了眼被宫人抱在怀里的两只貂,暗道一声:你们倒是有机会回「老家」看看了,可惜阿妤没同来。 这样的围猎总会有,梧洵的这个围场是最好的一个,想着上一世死在这事上,贺兰子珩难免心里有些发怵。转念一想,那怎么说也是五年后的事了,总不能一直记挂着,这几年还得好好活呢。 围场很大,一路纵马射猎,收获颇丰,却是收获越「丰」就越忍不住地想苏妤——上一次带她一起来时,他什么也没猎到,最后射了一箭射死了一只貂,便是子鱼和非鱼的母亲,从此,他们多了两个宠物。 在旁人眼里,那是最不精彩的一次围猎。天子不搭弓,旁人也都慢慢地随着。但那却是他最喜欢的一次围猎,并且他知道,苏妤也是喜欢的。 先料理了那些琐事,然后安安稳稳地接她回来。贺兰子珩心里头想得明白,现在的这番思念也就忍了。 已经一天了,数不清猎得了多少东西,倒也未觉疲乏。是以有人来禀说「前方不远有鹿群经过」时,从皇帝到一众随行的宗亲贵族都很显兴奋。 策马驰骋,每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想多猎两只回去,难得出来一趟总要玩得畅快。 贺兰子珩心中有一阵莫名的悸动,是突然涌起的不安,觉得好像会出些事。然则这几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每每出现,他都暗骂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怎的胆小成这样,明知那事不会出在今年,还瞎担心个什么劲。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那鹿群,淡棕色的一片,穿梭在林中。奔跑着跳跃着,数不清有多少。 还是离得太远,箭飞不了这么远。众人仍是一同疾驰着,已有人取了箭准备搭弓。 「陛下当心!」远远的传来一声高呼,贺兰子珩一惊,未及回神,便见远处那纵马而来的人俯身掷了镖出来,镖从他身边飞过钉在树上,众人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对面的二人便当即搭了箭,一刻也没耽搁地向一旁的巨石后射去。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让众人都勒了马,张惶不定地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 二人下了马,沈晔在经过那被镖割断的绳子前驻足一瞬,低眼间沁出冷笑,道了句「神鬼之事,真是不得不信」又继续向前行去。 「陛下大安。」沈晔拜了下去。皇帝冷声问他:「怎么回事?」 v第39章[01.27] 苏澈「拎」着一个只被射伤了腿的人扔在皇帝面前,清冷笑道:「堂堂窦家四公子,随驾前来不好好围猎,躲在石头后面干什么?」 贺兰子珩蓦地明白了什么,心惊中冷气狠抽:难不成前世…… 「今晚还在围场扎寨。」皇帝睇着那人语气森然,「沈晔,你连夜审。」 没有听到回应。皇帝疑惑地看向沈晔,沈晔的目光却从他肩头划过,直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不言。 这神色让贺兰子珩觉出不对,动也不敢动半分。沈晔在凭着经验赌,此番窦家是本着弑君的目的来的,这一计未成,那么难保身后那原是该一箭射断绳子的人不会放箭弑君。 等了又等,却是并没有。沈晔轻一松气,俄而移回视线,揖道:「诺。」 待得苏妤一行赶到围场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围场旁的一顶顶帐篷。三人均是提着一口气,移步过去,其中似乎有些格外的混乱,隐约能听见宫人叫嚷着什么。 出事了…… 苏妤觉得手脚发麻,好似顷刻间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寻找着那不同于其他的大帐、皇帝的大帐。脚下有些踉跄,紧握的手中尽是冷汗,那顶帐篷终于出现在眼前,苏妤却蓦地滞了脚。 帐外没有宫人,一个也没有。难不成真是已遭了不测,是以众人都在里面忙碌着? 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十余步的距离也走了好久。手指在触及帐帘间的那一瞬却又有了力气,陡然掀开:「陛下!」 里面确有不少人,被她一惊都猛地回过头来。 「阿妤?」她看到那原本立于案前、背对着她的熟悉身影转过头来,眼中有疑惑也有惊喜,「你怎么来了?」 「陛下……」大喜过望之余,苏妤僵在了原地。又看了看一旁的苏澈和沈晔,连日来的紧张倏然间消失不见。再一抬步便没了力气,险些跌下去。 皇帝急忙上前一步扶稳了她,端详了她许久,笑了出来:「风尘仆仆,干什么这么着急?」 只觉苏妤抓在他腕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还越抓越紧。 这温度太久没有触及了,苏妤不想放开。当着外人的面,贺兰子珩倒也没有去挣,一声低低的轻咳,旁人随即会了意,默不作声地行礼退出帐外。 连日来的担心在帐中只余他二人时顷刻爆发。这一路上,苏妤竭力冷静着、控制着情绪,压抑得太累太苦。如今见到他没事,这些情绪反倒压抑不住了,忍了一忍,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贺兰子珩搂住她,她抬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而低语了一句:「吓死我了……」 她哭得呜呜咽咽,贺兰子珩一时没听出她在说什么。怔了一怔,问了句:「什么?」 「我说‘吓死我了’……」苏妤抬了些音又道。身上全然没有力气,索性不管不顾地完全倚在他身上。低有一声嗤笑,皇帝的话语带着些许热气在她耳边萦绕着:「还知道害怕?听沈晔说,你都找五叔借兵去了。」 带着几分宠溺的调侃让苏妤双颊微红,站稳了脚从他怀里脱了出来,他伸手在她的泪痕上一刮,噙笑说:「不听话,让你在煜都好好待着你非要过来,不怕死么?」 「怕……」苏妤嗫嚅着道了一个字,引来皇帝的又一声笑,「去内帐歇歇吧。」 「嗯。」苏妤一颌首,移步往内帐去了。皇帝自然而然跟着她一同进去,苏妤想到方才是在议事,便驻足劝了一句,「臣妾自己歇一歇就好,陛下……」 话语未毕,被他猛地一推,猝不及防地跌在了榻上。贺兰子珩轻快笑道,「睡吧,朕陪着你。那些事……不急。」 于是她阖目安睡着,他侧躺着看着她。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有六宫嫔御却始终未召一人,如今突然又见了面,知她这几日劳累得紧,他只觉能这么看着她安睡也好。 其他的,来日方长嘛…… 苏妤确是一连数日未能好好睡一觉了,不仅因途中颠簸,更是心中难安。终于一切妥当,放下心来,在这熟悉而久违的龙涎香萦绕下睡得分外安稳。什么梦都没有做,沉睡中好像一直知道他始终在身边,时不时下意识地往他跟前蹭一蹭;也知道那两个小东西在中途跳上了床,刚趴到她身上便被他拎了开来。 再睁眼时帐内已掌了灯,皇帝还在她身旁,不知何时寻了本书来看。见她醒来,把书一搁:「起来吃些东西?」 「嗯……」苏妤迷迷糊糊地一边应了一声,一边不管不顾地翻了个身拱到他怀里。 「哈。」皇帝低头看着她笑了出来,「投怀送抱的……」 下半句大概会是什么苏妤很是清楚,倏尔抱着被子就滚到了榻里面去,离他远远的,费力地道了一句:「臣妾真的没力气,陛下……」 陛下您忍忍。 「知道。」贺兰子珩笑觑着她,离榻起身又将手递给她,「那也一会儿再睡,先来用膳。」 苏妤浑身无力地硬撑着爬起来,低头看了看因太疲乏不曾更衣而被「滚」得尽是褶子的襦裙,扬音叫月栀取新衣服来。 没有反应。 皇帝瞟了她一眼道:「别指望月栀了,听说和苏澈出去散步,到现在也没见影子。」 「……」是了,不仅她有劫后余生之感,月栀也是,怎能这时扰他们?低头思量着轻笑,忽地又有一惊,「娴妃……」 「娴妃在旁边的帐里。」皇帝淡言道,看了看她的神色又说,「担心什么?娴妃有分寸,不会跟月栀似的这么出去闲逛的。」 「……哦。」苏妤扯了扯嘴角,暗说陛下您倒也大方,娴妃好歹也是嫔妃,您这般浑不在意的当真不要紧么? 晚膳比在宫中时简单许多,倒也多了一样宫中很少会吃的东西——烤肉。 这「肉」自是皇帝今日猎得的,宫人已收拾干净,本是在外架了火、烤完了送入帐内,皇帝想了想却道:「不必了,拿进来自己烤。」 「……」徐幽默了一默,只得腹诽一句陛下心真宽,刚经了行刺的事,兴致分毫不减么。 遂又在外帐里重搭了篝火、支了架子,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烤着。最外一层烤得差不多了时候,皇帝取了刀来,切下一片,听得旁边一声「咯」,侧头扫了一眼,将那片肉一分为二,先给它们。 有这样的「盛宴」,最开心的自是两只小貂了,围在旁边站着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切下来一片,它们就「咯」一声。如此吃了五六片,苏妤终是忍不住了,眼看着又一片肉切下来,她冷冷盯着两只小貂:「咯……」 v第40章[01.27] 「……」贺兰子珩手上立时就僵住了,抬头愕然地看向她一会儿,当即继续把那片肉切下来,送到她嘴边,「乖,不着急。」 心满意足地吃下去,还不忘带着两分得意地横那两只小貂一眼,弄得皇帝终是大笑出来,指着她道:「你哪儿这么大醋味?」 苏妤全无所谓,抬眸看了看他,悠悠地夹了口菜吃:「陛下当年怎么吃子鱼的醋的来着?」 「……」皇帝噎了,半天没说话,继而又切了片肉喂她,「你还是安心吃吧……」 安心吃,别揭短。 是以这顿饭,贺兰子珩吃得很是满足——待得用完了,仔细一琢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吃几口,一直在不停地「投喂」这「三条鱼」。 一同歇了一歇,苏妤犹豫着问他:「陛下今晚……可还有事么?」 贺兰子珩轻一怔。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也有事——行刺的事总是要处理的,不过也不急这一时。遂反问她:「你有事?」 「臣妾有话想跟陛下说……」苏妤喃喃道,「可能……一句两句还说不清……」 「嗯……朕没什么事,你说。」贺兰子珩一笑,看着她忽有点没由来的紧张。 「陛下您知道臣妾怎么知道的行刺这事么?」苏妤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贺兰子珩神色微凝道:「沈晔说你是做梦……」 难道不是? 「是……」苏妤点点头,又说,「陛下您知道的,臣妾自小梦魇不断……可陛下您知道臣妾为什么一直梦魇么……」 皇帝看着她平静之下难掩不安的面容,一时没有问话,只等她自己说。苏妤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地在胸中狠狠撞击着,沉了口气,声音已低如蚊蝇:「因为臣妾活过一次……」 重活至今,再没有比这更令贺兰子珩震惊的消息。他滞了半天说不出话,分明地觉出自己现在的神色必定复杂不已。 过了少顷,苏妤便如料听到皇帝满是诧异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臣妾活过一次……」苏妤平复了些心绪,鼓足了勇气竭力平淡道,「所以臣妾知道这些事情。从小是一场场的梦魇,臣妾以为是预示;后来,那年生辰和陛下……之后,臣妾便都想起来了。陛下许是不信,但这是真的……臣妾前世还是苏妤、也嫁给了陛下,死后‘转世’却没有投给旁人,而是自己又活了一遍……」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苏妤说得愈发紧张激动起来,狠然一咬下唇,继续道:「所以从前……臣妾总也信不过陛下、总担心父亲和弟弟会死,因为在上一世时,父亲和弟弟死在去年秋天……臣妾之前的十七年和上一世历过的事情都是一样的,这一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一样的……」 她说不下去了,皇帝始终没回她一个字,更没用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话。这让她心里很是没底,头也不敢抬地猜测着皇帝现下是怎样的神情。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或是觉得她是个怪物。 一时心中有些绝望,声音哑哑地又说了一句:「本是一直不敢告诉陛下……可陛下若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臣妾不能瞒着。如若陛下忍不得这样的事……」 忍不得就随他了,不让她做这皇后、或是废了她便是。她只觉这是她这一生里最大的秘密,可以瞒着所有人,却不能瞒着眼前之人。他若容得下此事便容得下,若因此觉得她是个怪物……她倒是宁可不做他的妻子。 总好过二人过得如胶似漆,有朝一日他却突然听闻了此事再废了她。 贺兰子珩很是平复了一番被她一席话扰乱的心神,静默了许久,问她:「那……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 苏妤微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还是如实答了:「陛下围猎重伤大去,臣妾就殉了。」 真的是。 简直觉得后脊一凉,突然觉得此生如此奇异。贺兰子珩静了一静,沉稳道:「但……那事是在建阳十年,对不对?」 「陛下?!」苏妤陡然抬起头,望向他惊慌失措。皇帝的笑意有些苦涩,接着她方才的话缓缓道:「朕重伤离世……你不知道朕当时去了霁颜宫,看到你哭得昏天黑地、看到你的那些画,最后看到你割了腕……呵……」皇帝低哑一笑,继道,「朕只觉得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那么无力过,觉得眼前的事那么讽刺。你拿着朕先前给你的匕首割了腕,朕连拦也拦不住。直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听你解释一句,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唇角微挑,皇帝平静道,「然后……朕也转世又成了自己。」 苏妤愕了又愕,这种心惊比她方才全盘托出时还要猛烈。滞了许久仍是说不出话,皇帝自顾自地回忆着又说:「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是建阳二年七月。周围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包括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朕迷迷糊糊地去上朝,就连朝臣禀的每一件事都一样……朕当时就在想,你在哪?应该也和上一世一样,被朕冷落在霁颜宫里……」 贺兰子珩有些心虚,不敢和她的视线相触,一时目光便有些涣散:「后来朕突然想起来,上一世好像就是在那一日……你被章悦夫人罚跪在成舒殿前,一直到晕过去。」 所以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不该停下来问她话的人问了她话、不该扶她起来的人扶了她。然后,她的命数一朝间就不一样了,彼时她还没有恢复上一世的记忆,皇帝对她近乎刻意的偏袒让她心惊不已,甚至觉得皇帝是不是又要对苏家做些什么。 后来,叶家倒了、楚家倒了,虽也是本有大罪而罪有应得,却也都和她有些关系。 只是从头开始重生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竟是因为皇帝半路重生。 皇帝又一声苦笑,终是迎上了她错愕的目光,一字字道:「偶尔想想,朕心里也觉得遗憾……那些亏欠的事,到底不能跟上一世的你说抱歉了,只能重活一世、弥补给这一世的你,现在看来……」皇帝顿了一顿,「你若也有前世的记忆,如今能不跟朕计较过去那些事,大抵也因为觉得朕不是上一世的那个人了吧?现在既是同一个人……阿妤,你恨我么?」 问得毫不委婉甚至有些逼人,实则他心底忐忑极了。上一世让苏妤受了多少委屈他很清楚,现下让苏妤知道了他原原本本就是那曾待她坏到了极致的那人……不知苏妤会不会再也无法原谅他。 恨么,苏妤一时被他问得有些发懵。 久久无言,贺兰子珩心中的慌意愈见分明,一时竟有些后悔,自己许不该跟她说得这样明白。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拿他当一个不一样的人也许更好。 「如果臣妾出生时就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也许就会选择不嫁给陛下。」 良久之后,苏妤缓缓言说。 贺兰子珩心里陡然一紧。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中吧……上一世他伤了她那么多年,假若她早就知道,必定不愿再历一次。 「但……时至今日,臣妾也不后悔嫁给陛下就是了。」苏妤嗫嚅着轻轻道。抬了抬眼眸,面上绽出些许笑意,遂又言道,「之前不知陛下就是前一世的陛下时,臣妾也试着恨过,恨不起来。这次,就不试了吧。既然都仍是从前的人,臣妾就当‘将来’的真的是‘将来’,就当将来的事都没发生过。」 就当自己不曾经历过。 「……当真?」贺兰子珩有些意外,苏妤衔笑回看着他说:「若不然呢?陛下您知不知道……计较那些事情累得很。」 她说得神情认真,好似当真只是为了不那样劳累才懒得计较。贺兰子珩不禁一笑,放下心来,喜悦中又有些无措。低头捂着脸半天没有动静,弄得苏妤犹豫着要不要问他怎么了。 贺兰子珩忽地抬起头,又是笑着又是咬着牙,道了句:「吓死我了……」 v第41章[02.03] 「……」苏妤怔怔地看了看他,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敛了笑又道:「陛下至于么?臣妾知道自己从前小心眼了些,以后……不会了。」 「来。」皇帝站起身,将手递给她,「出去走走。」 刚经了行刺的事,整个围场都被盯得严实,此时反是最安全的时候。二人随意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走着,苏妤抬起头望了望星空:「好多。」 皇帝正想着心事,忽听她说话,一边抬头一边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苏妤挑眉,侧目一觑他:「还能是什么?月亮么?」 孰知皇帝很是配合,正色望天须臾,严肃地道了一句:「明月满天,美哉,美哉!」 「……」苏妤不禁想象了一下「明月满天」的样子,怎么想都毫无美感。 「……对了!」贺兰子珩忽地想起一事,「你来了便急着让你歇着,有个贵客还没来得及让你见。」 「贵客?」苏妤一怔,「什么贵客?」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带你去见吧。」皇帝神秘兮兮地笑说,「人家可是奉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的命,千里迢迢赶来,背地里把打算放暗箭的给拿下了,愣是谁都没察觉。」 苏妤便想起梦中见到有人射箭射断了绳子,如此说来确是有人持箭躲在暗处,却不知是谁暗地里把这人解决了? 走着走着,皇帝陡然脚下一顿,苏妤也随之停下,在夜幕中不禁紧张起来。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却犹看着前方,定了定神,笑了起来:「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听着有些苍老却力气很足:「大晚上的,陛下说谁是鬼?」 「……失言了。」哑音一笑,皇帝拉着苏妤的手走上前去。苏妤听那声音明明觉得近在眼前,却是走了十数步才见到那人,看清了面容便生生愣住:「这是……」 皇帝手上一握,笑意款款地向她介绍说:「这就是昔年的燕东第一侠。」 便是祁川面馆的那老翁。 「晏晏晏……晏大侠。」苏妤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这反应让晏宇凌有点发愣,继而便见她脱开皇帝的手,兴奋不已地上前握了他的手道,「晏大侠……快说说……您和宫正女官的私情被太上太皇发现了之后怎么着了……」 「……」晏宇凌神色没办法不异样,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心说正经的世家贵女、好端端的天子宫嫔,怎的一见面就挖人的陈年旧事? 「咳……」皇帝尴尬地轻咳一声,觉得真是自作孽。他在苏妤去煜都行宫前,将故事卡在了个关键的地方,死活不肯再给她讲。谁知道苏妤被吊胃口吊得受不了了,如今见了主人公,二话不说就冲上去问。忙是一揖,向晏宇凌道了句,「大侠别见怪。」又一把拉过苏妤,低言道,「娘子别丢人,为夫晚上回去给你讲故事……你放过晏大侠……」 「……哦。」苏妤闷闷地应了一声,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回回都断在要紧的地方,陛下您太缺德了。」 明摆着是当着外人的面非得刺他,又非是一脸委屈,搞得面前的大侠听了都面露不满地瞪他:「陛下,欺负谁也不能欺负自家妻妾。」 「我没……」皇帝心中喊冤,目光一瞥苏妤,便见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附和道:「就是,欺负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这一唱一和让贺兰子珩不觉间咬牙切齿,暗说「大侠您是奉了太皇太后密旨来帮着苏妤欺负朕的吧?」 都说江湖游侠行踪不定,这曾担过「第一侠」之名的退隐大侠也忒不定。围场目下戒备森严,沈晔信誓旦旦地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次日一早,燕东第一侠就打了他的脸。 皇帝淡笑着问沈晔:「晏大侠比苍蝇大多了吧?」 「……」沈晔觉得丢人极了。看向一旁被废了十指的刺客,又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绢帛。 绢帛上寥寥数字,分明是血写的:这小子想跑,老夫替你们料理了。走了,不必多送。 清清楚楚地证明了,在他的严加戒备之下,晏宇凌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开了围场。 「……陛下恕罪。」沈晔硬着头皮道。 皇帝伸过手来:「拿来。」 「……什么?」沈晔一愣,遂意识到皇帝是说那绢帛。连忙交了回去,便见皇帝一边小心地收起,一边道:「还得留着给阿妤讲故事呢。」 又添一章回。 众人在两日后离开围场返回梧洵。人证物证俱在,就等圣驾回锦都时办了窦家。 远远的,皇帝便见这戒备当真森严,遂笑侃了苏妤一句:「你看你弄得五叔多紧张?」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么。」苏妤闲闲地抚着子鱼,一副全无所谓的神色。 回到行宫,方知贺兰元洵派来的梁将军帮着禁军都尉府的人一并抓住了窦家派在此地掌控大局的人——窦宽的堂弟窦宆,皇帝听罢禀报后一笑:「人证又多一个。押着吧,别让他死了。」 一时仿佛所有的事都解决了,皇帝没事,梧洵也一切安好。苏妤放了心,皇帝却仍要比她多个心思——她还是想得少了些,不曾多想过,既然能让梧洵出这样的事,现在的锦都会是怎样。 那儿有皇宫、有文武百官,如若窦家拿住了锦都,虽不过是个垂死挣扎、出不了太大乱子,总也是个麻烦。 倒是昨日就差了人回去打探,只是打探的人到现在还没赶回来。皇帝沉了口气,静等。 是夜,皇帝拥着苏妤睡得安稳,两只小貂互相倚着也睡得舒服。 一骑快马疾驰入城,又径直驰入了行宫,入了宫都未见放缓,直至正了殿前才勒马停下。 「锦都急报。」马上之人翻身下马便奔入殿中,没有宫人敢阻拦,徐幽更是忙不迭地进了寝殿去禀。 「陛下,锦都急报。」贺兰子珩一听这六个字便立时清醒,匆匆穿了衣服,掀开幔帐下榻,一见那人就急问道:「如何?」 「禀陛下,窦家未有异动。」那人一抱拳禀道,皇帝刚一松气,他便又说,「不过……璒丹王带兵入锦都了。」 v第42章[02.03] 「六叔?」皇帝猛抽了口气。此时乍闻亲王带兵前去,他自是紧张。区区一窦家无妨,但若和宗亲联手,这事就不好办了。 「是。」那人又一揖,俄而取了个信封出来,恭敬呈上,「臣见了璒丹王,他让臣将此信交给陛下。」 皇帝接过信来扫了一眼,上面是无甚特殊的四个字:陛下亲启。 看着这么平常的一封信……倒是不像战书。 沉着气拆开,皇帝取了里面的信纸出来,一字字苍劲有力,端得是璒丹王贺兰元汋亲笔。 言辞么……倒是不甚正经。 「忽接五哥急信,道梧洵有异。细一打听,竟是云敏妃持太上太皇宝印找他借兵守梧洵……陛下,您夫人胆子太大了,仗着太上太皇敢指点叔叔辈了?听六叔的,这事不行啊……您得管管,日后她就算当了皇后也得随陛下您叫本王一声‘六叔’不是?没她这么办事的!」 好生不满。可见是不止不满苏妤这么贸然「借兵」,更是对他前阵子召了各亲王去在朝臣面前做戏的报复。 「罢了,话不多说。知窦家野心,奉五哥之命替陛下守着锦都了,暂未擅动窦家,静等陛下发落。」 「呵……」皇帝看罢就笑了出来,家人间的这般玩笑最是有意思,什么样的险事也不值一提了。 「陛下,这事……」来传信的人仍等着回话,皇帝收了信一摆手道:「没事了。」 心情畅快。 信步回了寝殿,侧躺下看看仍睡得沉沉的苏妤,皇帝轻轻一笑:「你还真是帮了好大的忙啊!」 锦都城里,街头坊间涌起了一阵紧张。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都私底下议论着,不知出了什么事,不知天下是否要易主。 探听情况的小厮一路疾奔入了窦府,进了正厅,忙不迭地向面前之人一拜,禀说,「大人,打听到了。昨夜那般动静……是璒丹王连夜带兵入了城。」 「什么,,」窦宽一惊。藩王带兵入城,也是想造反么,怎的就这么巧, 「入宫了,」窦宽急问。那小厮一揖,回说:「没有。只带人围了皇城和皇宫。但……璒丹王本人连皇城都没踏进一步。也不许旁人进出了,尤其宫里,宦官出来采买都有人盯着。」 这贺兰元汋……他安得什么心? 窦宽一时摸不着头脑。 过了两日,倒是梧洵传回了消息:皇帝起驾回锦都了。 窦宽慌了神。三日前突然和在梧洵的堂弟断了联系,也不知事情成没成。不过他心里头觉得,做了那许多准备,此事应是不会有岔子。 如今还是没联系到,却听闻了皇帝回宫的消息。 急忙入宫,想和女儿打个商量。可这位位列三公的左相,头一回被挡在了皇城门口,守城士兵是璒丹王的人,说什么也不让他进。 「我是当朝左相,女儿在宫里,就是陛下也没说过不让见。」窦宽按捺着心虚,尽量硬气地和守城士兵理论。 遂是被横了一眼,那人回道:「我们是璒丹王封地上的人,不是宫中禁卫。又未听到这样的圣旨,便只奉璒丹王之命行事。」 「你们要造反吗!」窦宽气急之下喊了出来,遂即听闻阵阵朗笑传来。贺兰元汋踱着步子走出皇城大门,在离窦宽几丈远的地方驻下足,笑睇着他,缓缓道:「这话从窦大人口中问出来,当真有意思。」 窦宽神色一慌,一时没接上话。贺兰元汋敛了笑意,沉容又道:「从先帝到当今圣上,都倚重窦家。大人不感念君恩便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还有脸进宫、还有脸说自己的女儿是天子宫嫔?」 贺兰元汋的声音清清朗朗。皇城外便是锦都的大街,来往百姓颇多,这番话引得不少人停下脚步来,想听听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说,贵族争权之事都离寻常人家颇远,有幸亲耳一闻也很难得。 「想抢贺兰家的天下。」贺兰元汋一声轻笑,略一沉吟又改了口,「哦……大人您还不是‘抢’,是‘窃’。您这算盘打得也太好,是不是忘了,太上太皇还在煜都呢?」 本是无心这般质问窦宽,从来锦都起,贺兰元汋就连见都懒得见他。谁知他上赶着要进宫,贺兰元汋这皇帝的亲叔叔、太上太皇的亲子,见了这等奸臣自然满心不快,一时甚至懊恼前日给皇帝差来的人递了信说没动窦家,若不然,当场取这老贼性命。 窦宽心里彻底乱了。且不说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在这事上,他是首先低估了皇族的和睦。这根本不是史书上见惯了的明争暗斗,这一家子……简直齐力对外。 各地宗亲都是接了同绱王贺兰元洵的急信,说皇帝可能要出事。一时做不得什么,到底都做了差不多的决定:先到锦都去——如若皇帝无事便罢,如若真有不测,难免一时大乱,总不能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们走得急,皇帝的御驾加上一众随行宫人、嫔妃,总是比不上他们来得快。是以在离锦都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贺兰子珩接了急报:「陛下,各位藩王……还有几位大长公主,都入锦都了。」 「呵……」皇帝扶额苦笑,觑了苏妤一眼。苏妤假作跟她无关般地望向窗外,轻哼着小曲,意思是她什么都没听到。 来禀事的人有些不安,这阵势怎么看怎么像联手造反,皇帝却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挥手让他退下。也没下旨多等一等,照旧回锦都。 ……陛下急着送死么? 存着这样的忐忑,一行人都沉闷得紧,这种沉闷在进入锦都城的瞬间就让众多百姓有所察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觉得气氛不对。 仍是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心里则在暗想……是不是该收拾细软准备逃命了? 御驾入了皇城、入了宫,却始终安静,好像并无什么变动。 皇帝踏入成舒殿的一刹那,脚下就顿住了。很有一滞,见在座各人都离了座,大松了口气后向他一揖:「陛下。」 「……」 合着宗亲们不止是都进了锦都,还都来成舒殿候着了。 忙请众人落座,自去内殿更了衣又回到正殿来,一句句将来龙去脉讲清了,众宗亲才全然放下了心。 「这事吧……」皇帝轻握着苏妤的手,歉然哑笑,又向宗亲们道,「擅求调兵是她的不是,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此番若不是她走这一趟,朕大抵是没命了。所以……各位叔伯别见怪。」 是先替苏妤说了句情。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旁人还说得了什么?玉璧大长公主抿了口茶,浅笑道:「入宫的时候就听长姐说了,云敏妃平日里看着谨慎的样子,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罢了,好歹是为陛下好,又是持着太上太皇的印办事,我们若是强求陛下治她的罪,到父皇那儿反倒不好交代。」 v第43章[02.03] 贺兰元汋本守着皇城,未和旁的宗亲一道入宫,听闻皇帝回宫了才赶来。入了成舒殿,还没来得及向皇帝见礼,便听苏妤轻唤了一声:「六叔。」 贺兰元汋一愣,刚看过去,苏妤就行上了前,端端在他面前一拜:「殿下……是阿妤行事莽撞了,没有不敬殿下的意思,殿下别怪罪。」 「……」贺兰元汋冷着脸抬眼,即是看向了皇帝。分明是皇帝把那封写得大是随意的信给苏妤看了,如今苏妤才在一众宗亲面前如此「报复」。暗一咬牙,心道一句「你们还真是夫妻齐心」,遂又横了苏妤一眼,淡淡吐了三个字出来:「叫六叔。」 「……」苏妤转头看向皇帝,见皇帝笑而一点头,复又回过头来道了一句,「六叔恕罪……」 「嗯。」贺兰元汋这才点了头,仍是板着脸道了一句,「免了。」 当日,皇帝下旨罢免窦宽左相位、废容华窦绾为庶人,命映阳王贺兰元汌、同绱王贺兰元汋连同禁军都尉府亲自带人抄了窦家。 除了各样可作为罪证的书信、兵器,别院里的景象让三人一并愣了。 入宫回话时,贺兰元汌人未至声先达:「这窦家够可以的,别院里安置了十二个孕妇。」 入殿一瞧,窦绾正在殿中,便噤了声,自去侧旁落座。 窦绾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想也知道是来给家里说情的。 「父亲为相多年,今日如此……是陛下逼的。」窦绾语声颤抖不已。不是没想过这事会败,却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 「若不是陛下在纳吉上动了手脚让我当不了皇后……窦家怎会如此?」 皇帝轻笑未言,苏妤微微笑着,语调有些鬼魅:「窦绾,你知道么?便是陛下让你当皇后、待你很好、让你有亲生儿子……你窦家也会这样做的。」 便如上一世。 「要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窦绾喝道,扫了苏妤一眼,又软下声道,「陛下,就和臣妾从前害过云敏妃一样……父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陛下没有那般四处去找窦家的罪名,断不会的……」 「你父亲早就觉得朕该让你当皇后。」皇帝终是冷笑道,「所以朕改了主意,他便容不得。纳吉之事可说是朕的不是,但你窦家想把你推上这后位,实在是算计得够深。」 语中微顿,皇帝续言道:「苏璟急于成事,想在朕和阿妤的酒里下药。是谁暗中换了药让朕有所察觉,你应该清楚。」 窦绾登时懵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 「变着法地挑拨朕和阿妤,你们窦家用足了手段。」深深缓气,皇帝将几封信丢在她面前,「禁军都尉府最新查到的东西,你自己看看。」 那是关于当年楚氏失子之事的书信。 「别说是因为朕在纳吉上动了手脚你们才忍不得,在阿妤还是朕的正妻的时候,你们不是就已谋算着这位子了么?害了楚氏的孩子推到她身上、待得朕重新彻查了又全盘赖给苏璟,生生瞒得宫正司什么都查不出来,你们窦家当真好大的本事啊。」 皇帝一句句说出昔年之事,窦绾的面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而于此,苏妤比窦绾讶意更甚:「陛下……」 皇帝握紧了她的手,对窦绾的话语未停:「借着朕当年对苏家的防心,你们布的这局可真不小。」 瞒过宫正司、瞒过了禁军都尉府、瞒过了文武百官,瞒了他上一世一辈子。 窦绾的目光划过眼前的一个个信封,信封上是不同的笔迹,有一封最是熟悉,娟秀中带着点稚嫩,是出自她之手。 「你和窦家……都说不上冤吧?」皇帝轻笑,「同是世家野心,阿妤冤在她不知情,你却是始终知情的。」 窦绾再也无话可说,直至皇帝命人带她走,她都没再说出一个字。 那几封信仍被留在地上,苏妤的视线停留在那有些发旧的信封上,少顷,回过头去,「陛下,臣妾要做一件事。」 皇帝一愣,「什么,」 苏妤颌首略一笑,「一件很小心眼的事。」 找楚氏。 她知道楚氏现在已经身在冷宫,其实同不同她说这些都已然无所谓。但上一世的那么多年、这一世的那两年,苏妤的吃的苦到底决于此事,楚氏亦是因此对她多有刁难。 是以一路走着,苏妤坐在步辇上心绪万千。一面觉得真是好大一个局,竟是在窦绾嫁给皇帝之前就铺下了;一面又觉得实在天意弄人,上一世全然无人发觉此事,即便是这一世,此事也险些怪到她苏家头上。 在往冷宫的宫道上,不止她一个人。窦氏被宫人押着就在前面。苏妤抬眼瞧着那个无力的背影,心知窦绾的命也不长了。 说来也有趣,冷宫,这宫中最可怕的地方,上一世受尽皇帝厌恶的她到底是没来过,这一世却因为旁人来了好多次。 推开门,楚氏正在院子里晾着衣服,听到门响后脊微有一悚,遂转过身来。旋即眉头紧蹙,满是不快:「你来干什么?」 苏妤面无波澜地提步进去,幽幽道:「来看你给我叩首谢罪。」 「你……」楚氏一愕,自然知道苏妤指的是什么。 「喏。」苏妤将那几封信交给了她,「自己看吧。」 她来的路上并未拆过这信,因为到底关乎朝堂之事,她这个后宫嫔妃还是不看为好。却是认真问了皇帝一句能不能给楚氏看,皇帝点头答应了,她才带着信来。 看她迟疑着未伸手接,苏妤垂眸睇了眼那信,解释道:「禁军都尉府查出来的,关于你的孩子。」 楚氏终于伸了手,颤抖不已地接过,一封接一封地读下去,苏妤淡看着她神色中愈加明显的不可置信。 有一封信的出现,让楚氏手上一滞,看了那信封上的字似有一惊,盯了许久,才缓缓拿出了里面的信。 陡然间一声恸哭。楚氏支撑不住,足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哭得神情涣散。 「你……」苏妤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些怪,这不仅是知道真凶的震惊,倒像是发自肺腑的悲痛——可那孩子已失了多年,无论今日真凶换做了谁,这般悲痛都太夸张了。踌躇片刻,苏妤还是蹲身扶住了她,多年的隔阂让她劝慰的话语难免有些不自然:「别哭了……窦家不止是害了你,也害了我。」 v第44章[02.03] 楚氏仍是只顾着哭没有理她,好像要把攒了多年的泪水一并哭出来一样。苏妤一边扶着一边劝着,余光一瞥她手上仍捏着的那张信纸,信下的落款让她一懵。 楚弼…… 那是楚浣的父亲。 那是这几年来苏妤唯一一次和楚浣好好说话。冷宫小院破败不堪的院子里,二人坐在案前,苏妤吩咐宫人上了香茶来。楚浣捧着茶杯,在香气氤氲中沉默了许久,才有一声哑笑:「没想到……」 「是,没想到。」这是苏妤现在唯一能说的话,也是她心中仅有的感触。 都没想到,就算在得知此事是窦家所为时,她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道。 窦家可以为了窦绾的后位机关算尽,但……楚弼是楚浣的亲生父亲啊! 信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前一封,是窦宽写给楚弼的,请楚弼帮他除苏妤这个绊脚石,借着楚浣的孩子让宗亲和百官都容不得她。 而楚弼……答应了。 「为了兵部尚书的位子……他怎么能!」话一出口,楚浣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那是他的亲外孙啊……虎毒都不食子……」 虎毒都不食子,苏妤闻言便沁出了一声苦笑。默了一默,无力道:「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们这些世家贵女……到底是什么?」 楚浣抬起头,听她又说:「若说家中待我们不好,从小到大,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大的;可若说家中待我们好……」苏妤眼角一湿,忍了忍续道,「他们又可以为了权在我们身上用尽手段、在我们失宠之后不闻不问。」 她经历过、楚浣也经历过,只怕泰半的宫嫔都经历过。 回想起来,那两年也好、上一世的那么多年也好,她并不是不知父亲已放弃了她——每每她在宫里吃了苦,不管是皇帝罚了她还是旁人罚了她,头一个来关心她的绝不是父亲,多半是齐眉大长公主。 可人大概就是这样吧,越是在一个无可依靠的处境里,便越幻想着有个依靠。那时她在宫中受尽帝王厌弃已无所依,自然只能想着家里;加之儿时的那么多年,父亲一直待她好极了,那些幸福,到底也是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就算至今也不可否认。 但是那些执念,到了今日放下之后去细想,就觉得傻透了。 「苏家、叶家、楚家、窦家。」苏妤一一数过去,一声自嘲的轻笑,「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本是不由着咱们的事,这么恨下去,恨到下辈子么?」 六道轮回,现在她很信了。 「是啊……」楚浣苦笑着一声叹息,俄而抬起头,凝睇了她许久,轻言道,「苏家、叶家、楚家、窦家……我们是被家中推在前面的人,但你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嗯……不能这么说吧。」苏妤莞尔一笑,「说我幸运,倒不如说我在嫁给陛下时候跟你们心思不一样……比你们更傻一些。你们早就想着算计,我那会儿,就想当个好妻子,过得最难的时候也总相信他会知道这份心的。」 楚浣听言颌首浅笑:「如今可算知道了。」 「是,可算知道了。」苏妤点头。 虽然……晚了一世。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知不觉中到了傍晚。眺了眺西斜的夕阳,苏妤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嗯。」楚浣轻轻应了一声,起身垂首一福,「姐姐慢走。」 然后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她要接着做她的宠妃、以后大约会是皇后,楚浣则要继续住她的冷宫。就像皇帝说的,不管当年之事如何,楚浣后来到底是在他们的一次次解释下仍半句不愿多听、一刻不肯多等,下了毒手来害她。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她可以不计较从前,却不会大度到去和皇帝求情。 「姐姐。」临出门前一声犹豫的轻唤,苏妤滞住脚,回过头去。楚浣微微沉了口气,遂屈膝跪了下去,右手搭在左手上,置地,额头亦随之置了地。 一个端端的稽首大礼。 「那些年……对不起。」苏妤听到了楚浣的道歉,声音很低,但听得出真诚。 差点忘了,她原本来此就是为了受这一拜。可知道了其中转折,目下看她这般拜下去,苏妤心中反有些不舒服。 「起来吧,没事。」最终只是扔下这么一句话,苏妤提步出了远门。 抬起头,皇帝就在院门外,见了她一笑。苏妤亦有一笑,倏尔想起当年叶景秋被废的时候,她第一次来冷宫,那次是成心来找茬的,话语说得恶毒不已。出门迎面碰上皇帝时,她止不住地心虚,生怕皇帝听见了那些话后再次对她生厌。 那次他告诉她,是怕叶景秋激动之下对她做出什么来。 这次同样。她在冷宫太久了,他不放心。 「没事?」皇帝问了一句,苏妤点点头。皇帝看了看她略有些红的眼眶,「哭过?」 「也没有……」苏妤道,低下头轻握了他的手,他偏头睇了她一眼,便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怎么了?」 「没想到楚弼居然也……」苏妤说着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只感慨一声,「真累。」 真累。这不会是仅因为此事而生的感慨,是这些年都很累。贺兰子珩揽着她沉默着,苏妤抬眼看了看他,猜到了几分心思——好像每当她有这样的感慨的时候,他都会沉默或是神色复杂。 想了一想,苏妤道:「陛下不必总为往事自责。」 「……嗯?」眼中有被看穿心事的慌乱,苏妤一笑又说:「这么乱的事情,世家联手设的局,那么多人都没查出来,不怨陛下不知实情;再说……苏家也确实大罪不少,陛下从前不喜臣妾,是在情理之中的……」 语中微顿,苏妤眼睫低垂,缓缓又补了一句:「臣妾也没恨过陛下。」 贺兰子珩无声微笑,长缓了一口气说:「就为你没恨过,朕才更觉得对不住你。」 苏妤却耸了耸肩膀:「日后对得住就是了么,往事不提;说起来……臣妾也有对不住陛下的地方。」 那孩子,她可以努力不去想、他也一直安慰她,但她到底心里难过。若不是当时心事太重,窦家、楚家许就不会借此生事,还差点查不出那麝香、做得天衣无缝。 她第一个孩子的离世,是她这一世里最大的错误。 v第45章[02.03] 「这个孩子……臣妾必定让他安稳生下来。」苏妤喃喃道。 皇帝听得一怔:「你说什么?!」 「有了……」苏妤低低答了一声,脸上泛起红晕,好像在说什么很难为情的事一般。 当晚,两道旨意同时下到了礼部。第一道是册云敏妃为正一品夫人的,第二道,是命礼部择个吉日,行册后大典。 这道旨意下得突然,却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对——真正不愿苏妤为后的人均已不在。叶、窦两家俱是倒了,旁人本也知争不过,苏妤又有了身孕,这后位只能是她的。 子鱼理所当然地又被「抢」走了。为此苏妤大是不快,但心知皇帝也是为了她好,只得作罢。 皇帝怕她孕中多思,吩咐月栀和折枝每日在旁伴着,二人自是要找趣事和她说来解闷,可日子长了……哪有那么多趣事?很快就成了没话找话,是以苏妤睇着二人尴尬的神色嗤地一笑:「没话说就歇着吧,哪有那么多思。」又像月栀道,「这些日子苏澈忙着,待得窦家的事妥了,你大可到苏府见见他去,天天在宫里这样陪着我也是无聊。」 月栀红着脸应了。而在四日后,倒是苏澈先进了宫来看苏妤。 「长姐。」苏澈端然一揖,苏妤端详着他,明显能看出几分疲乏。窦宽到底官拜左相,必定牵涉甚多,不想也知这些日子禁军都尉府必定忙得很。 「快坐。」苏妤微笑道,又让月栀一并坐了、命宫人沏茶来,「正想着这些日子不扰你为好,怎的还是来了?」 「长姐有孕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苏澈轻挑眉头不满分明,「要不是陛下说起来,长姐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嘁,反正早晚会知道。」苏妤对他的不满浑不在意,「再晚也晚不过十个月,你急什么,好好办你的事便是了。」 苏澈听着来气,又懒得跟她多争,喝了口茶道:「窦家的事差不多了,我方才刚把罪状整理好呈了过去,大概不日内就会有结果。」苏澈说着,顿了一顿,复又开口道,「窦宽已经死了。」 「什么?」苏妤轻轻一怔。 苏澈一喟,答了她两个字:「自尽。」 和上一次一样,苏妤的胎像算是不错。御医便也不强求她总在屋里歇着,反而建议她多走动走动,只要当心着些便是。 皇帝每日必来绮黎宫,总是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苏妤心里却知道目下正是忙的时候,能去成舒殿便主动去了,省得他多走一趟。 御前上下对她这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正经做皇后的人自然恭敬有加,总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再请她进去。这一日,苏妤却被拦了下来。 「窦氏在里面。」徐幽亲自迎出来道。语中一顿,又说,「但陛下不在。沈大人和几位重臣急着求见,陛下便去广盛殿议事了,她就一直跪在这儿,非得见到陛下不可。」 苏妤往里一瞧,便看到了那个跪得笔挺的身影,一蹙眉道:「她来干什么?」 「自是为窦宽求情的。」徐幽揖道。 苏妤一凛:「她还不知道?」 「没人告诉她。」徐幽垂眸说,「御前么……夫人您也知道规矩,臣等也不敢随口说。」 窦家的事太大了,人人都格外谨慎。 「本宫知道了。」苏妤微一颌首,提步便进了殿。徐幽一见,知她这是有话要同窦绾说,也不拦着,只小心地护在身边,以防不测。 长跪不起的窦绾听得脚步声,侧了侧首,便看到了那正缓步行来的身影,清冷一笑:「云敏夫人。」 苏妤亦是一笑,颌首说:「佳瑜夫人。」 窦绾对她这般称呼未多做理会,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在这儿。云敏夫人你有着身孕又正值盛宠,总犯不上和我一样这么等着。」 「是,我不必等。」苏妤点头承认。如若她愿意,此时去广盛殿求见,皇帝也必会见她。 冷睇了窦绾须臾,苏妤终是道出了那句话:「你父亲已死了。」 窦绾的身形陡然一颤,她又说:「你也不必等了。」 「你……」窦绾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亲死了,他自尽了。」 苏妤一边说着,一边在一旁落了座,浅笑着请徐幽带旁的宫人暂且离开,徐幽有些犹豫,苏妤便又转向窦绾道:「你记着,今时今日,你最好冷静点。若不然,本宫让你父亲连全尸也留不得,你信不信?」 窦绾喉中发出的声音一哽,默然点头应了,苏妤再度看向徐幽,徐幽这才放心地带人离开了。 「我知道,你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冤、觉得窦家冤,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陛下逼的,若是陛下待窦家好,你们便不会如此,是不是?」苏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 窦绾冷淡一笑:「难道不是么?我父亲身居相位,若不是陛下迫得太紧,他何至于造反。」 「那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样。」苏妤抿唇而笑,「你相信轮回么?」 窦绾微愣,不知她为何问到这个,苏妤也未等她回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信。我不止信,我还经历过。你知道么?我活过一次,头十七年和这一世一样,嫁给了陛下、被认为害了楚氏的孩子继而受尽厌恶,最后死在了宫里。」 窦绾听着,头一个反应是苏妤疯了。抬眼却见她神色静静的,一字字都说得平缓认真,就沉默不言地听她继续说下去:「知道我为什么死在宫里了么?因为陛下死了!」 苏妤回想着前世的事,笑意清浅:「死因……是围猎时跌下了马——现在你该明白了?哦,上一世里你还不是佳瑜夫人,是正经的皇后,还育有皇次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按理说,这孩子本就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你们窦家还不是为了‘万全’,取了陛下的命?」 看得出窦绾复杂神色中的震惊,苏妤知道,让她相信这些太难了。继而笑意又深了几分,不疾不徐道:「那年我为什么在你身边安插宫人、防着你有孕?因为在上一世,你就是那时候有的孕。」 她又说:「所以……算起来,你于我还有弑夫之仇呢。」 即便上一世时皇帝待她并不好。 话不说假、亦不说全。苏妤只是很想知道,窦绾是不是还有心一争——如若没有,她倒是乐得求皇帝饶窦绾一命,毕竟那些事情窦绾这辈子并没有做,与其这时候杀了她,不如让她在冷宫活着,权当为腹中孩子积德了。 v第46章[02.08] 因果报偿,苏妤无法不信;为了孩子,无法不小心翼翼。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跪着,静等着皇帝回来。贺兰子珩进殿时,这场面弄得他很是一愣,瞧了眼苏妤又瞧了眼窦绾,后者便拜了下去,语声冷冷地道了句:「陛下安。」 苏妤则是微微一笑,唤人进来奉茶。 皇帝落了座,接过茶来喝了一口,遂问苏妤:「怎么了?」 「喏,问她。」苏妤睇了窦绾一眼。 窦绾再次下拜,却说:「臣妾有事禀……求陛下屏退旁人。」 知道自己就是这「旁人」,苏妤很配合地立即要起身离开,感觉皇帝的手在她手上一按,遂颌首笑道:「没事……臣妾去外面走走。」 大抵猜到了窦绾要说什么。 闲闲地在成舒殿后的凉亭落了座,苏妤等着御前的宫人来回话。不一刻,即有宫人赶来,擦着冷汗说:「那窦氏……」 「怎么了?」苏妤羽睫一抬,淡笑着问。 「那窦氏怕是疯了……」何匀连头也不敢抬地道,「她跟陛下说……说夫人您是妖女祸国,说是什么转世的怨灵……」 果然。 苏妤一哂,追问道:「然后呢?」 「臣看着……怎的陛下跟信了似的,脸阴沉得不信。」何匀瞧着很是紧张,苏妤却心下了然:他当然信了,本来就是真的…… 「哦。」苏妤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自己不死心,就不怪本宫容不得她了。」轻轻一笑,她告诉何匀,「你去禀陛下,就说那些话是本宫告诉她的,为的便是看她是想明白了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何匀有些为难,心说「夫人您这不是把臣卖了么?」 「笨。」苏妤笑嗔道,「就和陛下说,本宫猜得到她会说什么,叫你禀一声罢了。」 「……诺。」何匀一拍额头应了下来,立刻转身去了。 听了何匀在耳畔的低语,贺兰子珩倏尔松了口气——本是满心忐忑,不知窦绾从哪儿听的这些话,如若传出去决计对苏妤没好处。 原是她自己说的。 挥手命何匀退下,皇帝睇了窦绾半晌,悠悠道:「你说的这些……朕知道。」 ……什么? 窦绾惊住。 「若说她活了两世,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这一世不一样么?」皇帝神色无波无澜,「因为朕也重活了一世。上一世错怪了她,这一世,就是来补偿她的。」 窦绾一时简直觉得每个人都疯了…… 「上一世……朕待你、待叶景秋都不错,最后居然死在你窦家手里。」皇帝说着怒而哑笑,「朕死时看你半点难过都没有,一时还只是‘略有失望’,重生后碰上迎娶你的事,还怕若是强退了婚会逼死你。」 他们的这些话,不知窦绾到最后信了多少。不过不管如何,她都在翌日下午被赐死了。 据去传旨的宦官说,她没说什么,便平静地赴了死。 彼时苏妤正在成舒殿里,不言不语地剥着手里的花生。直到来禀事的宦官退下,她才轻蹙着眉头道出了心底的疑惑:「昨日看窦绾的神色,仿佛当真惊异于臣妾说的那些事……是不是这一世真的一切都不一样、她也许当真做不出那样的事?」 沉吟许久,皇帝说了自己的想法,亦解了她心中的些许愧疚:「重生的只有你我,不是窦家、不是她。如此的惊异,大约只是因为事情还未走到那一步,又还差许多年,她并不知日后的野心会到何等地步吧。」 野心,总是一点点生出来的。从前的苏家是,「后来」的窦家也是。 「别想这些了,安心等着册封吧。」皇帝噙笑,「礼部呈上了日子,下个月月初。」 【尾声】 九月初,天已初凉,阵阵秋风中,整个锦都沸腾着。 册后大典,皇帝继位至今的第一次册后大典。 坊间街头都议论着、交谈着,人们都在说「好一番折腾,最后当了皇后的还是这位发妻」,人们都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果然还是旁人比不上的」。 皇宫里,一切册礼所用之物均已准备停当,苏妤穿上那一袭朝服,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回不过神。 朝服,她曾经穿过太子妃朝服,却从来没机会穿皇后的。还以为永远都没机会了——上一世也确实是到死都没机会。 浅浅一笑,眉目间隐有几分疲惫,到底还是幸福多些。手抚上系得松松的腰带,暗说一声这孩子来得真急,没等她登上后位便来了,她便只能带他一同走过这些仪程。 「夫人,大殿那边已备好了,请夫人移驾。」郭合在外禀道。苏妤点了点头,搭上折枝的手,移步出殿。 步辇就在绮黎宫外等着,仍是夫人仪制,但待得册礼过后便要换了。 苏妤回眸看了一看绮黎宫…… 册礼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至了辉晟殿外的长阶下,便依稀听闻雅乐阵阵传来,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那片多半时候空着的广场上,如今站满了文武百官,颌首肃立,等着她受完册封、从殿中出来时行大礼。 一步步行上长阶,只觉这一路真是很长,长得就像两世的路。心中心绪纷杂着,默默回想起上一世时,逢年过节总是遥望着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这里的宫宴,她来不得。 v第47章[02.08] 如今,却要在这里受封为后、母仪天下。 榻上最后一阶台阶,苏妤听得殿门口候着的宦官朗声通禀:「云敏夫人到——」 殿中是朝中重臣和宗亲,人也不少,同样安静无声。 苏妤抬眸望去,看到九阶之上的贺兰子珩。隔得甚远,前头又有珠帘挡着、天子冠冕上还有十二旒,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又好像隐约能察觉出点笑意。 苏妤垂下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向前行去,走上九阶、步入珠帘,轻一敛裙,便要依礼下拜。 「免了……」皇帝忙一扶她,声音轻得很。 「陛下?」苏妤神色微滞,遂向皇帝递了个眼色,意指下头那么多人看着,还是按着规矩唯宜。 皇帝却是一笑,低声说了一句:「朕在底下试过了,根本看不清上面。」 「……」苏妤哑了声。心说那总也不能一直站着,一会儿册礼中,该跪的时候还是得跪,若不然底下总有看见的时候。 「看。」皇帝执着她的手一扫旁边,苏妤便傻了:这垫子也设得忒厚。 皇帝说:「这样省力些。」 是以整个仪程下来,虽是繁复冗长,苏妤倒也真没怎么觉得累。提裙起身,与皇帝挽了手走下九阶,接受一众重臣、宗亲的叩拜。 贺兰子珩紧握着她,感觉到她在众人的道安声中有些微微的瑟缩之意,偏头瞅了瞅她,低笑道:「不自在?」 「……没有。」苏妤低一哂,随着他跨过了大殿门槛。 「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外面霎时便是震耳欲聋的问安声,苏妤毫无防备、适才同他说话又走了神,这回是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 稳步而行,自当中的大道上走过,贺兰子珩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看出她精致妆容之下的几分倦意,便问她:「要不改日再见内外命妇?」 册封皇后之后,内外命妇都要觐见,本就人多,加上一番客套道贺,常常要用上很久。漫说苏妤有着身孕不能劳累,便是没有身孕,他也不想她受这么大罪。 「没关系……」苏妤垂首笑道,想了一想,又说,「要不然……内命妇改日再见,反正嫔妃嘛,总能见到;外命妇专程而来,还是莫要回了好。」 「也好。」皇帝点头应了,遂叫来徐幽去传旨,让一众嫔妃都各自回宫,不必再在长秋宫候着了。 众外命妇倒也识趣,知道皇后有着身孕不宜多留,道了贺、行了礼便告退,没有哪一个多做耽搁。 长秋宫安静下来,苏妤走入寝殿环顾良久,回想着一件件事情,觉得恍如隔世——很多事,也确实是「隔世」了。 「皇后娘娘。」月栀入殿一福,欠身禀道,「陛下说让娘娘先歇着,今日晚些时候再来。」 「怎么了?」苏妤轻一蹙眉,问她原因。 「说是在成舒殿设了宴,不少宗亲在呢。」月栀垂首道,「陛下本是想问娘娘去不去,后来觉着娘娘今日定是累了,就直接让奴婢来回话了。」 苏妤「嗤」地一笑,遂莞尔道:「哪有那么累?待我更了衣去看看,宗亲可怠慢不得。」 这么大的事,想也知道免不了敬酒,她不想让皇帝喝得太多。 一声「皇后娘娘驾到」,殿中陡然静了,众人都望过来,继而相互一看,一并起身见礼:「皇后娘娘大安。」 四下一看,眼见泰半是长辈,苏妤面上一红,行上前去如常见礼:「陛下大安。」 「快坐。」皇帝到。随着她落座,一众宗亲遂也坐了,皇帝轻问她:「干什么非得过来?还不好好歇着。」 苏妤美目一转,觑着他便道了一句:「知道陛下晚上要来长秋宫,自要来劝陛下别喝太多,若不然……」羽睫一覆,很是委婉地续了一句,「臣妾现在可有着身子。」 「……」贺兰子珩默了。她这担心也在情理之中,自打重生以后,他就只有苏妤,好几次吓坏了她,偶尔「小别」之后更是「胜新婚」——如今她有着孕,他高兴之余一想这十个月的日子…… 心里也真苦。 还是不要多喝的好,万一喝多了失了清醒,非得出事不可。 「你回去歇着吧,朕不多喝就是。」皇帝笑道,「若不然,礼数多到底累。」 苏妤一时没意识到他这句「礼数多」指的是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外便扬起了一叠声的通禀:「太上太皇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这礼还真免不得了。 想是二人来得突然,除却皇帝知道以外,一众宗亲都面露讶色。好生静了一阵,才齐齐地迎到殿门口去,等着见礼。 「皇祖父大安、皇祖母大安。」帝后二人问安问得挺齐,太皇太后随手一扶苏妤:「免了。」 请二老去了上座,贺兰子珩叔伯辈的宗亲神色便有些尴尬,静了须臾,齐眉大长公主上前道:「父……父皇,您怎么来了?」 「就许你们各自扔下封地来庆贺、不许我们来瞧瞧?」太上太皇瞥了女儿一眼,又看向苏妤,再看看旁的儿女,「都坐吧,皇后有着孕,你们做长辈的都站着,让她怎么办?」 遂又各自落座了,苏妤被这阵势弄得很有些紧张,暗暗一拽皇帝的衣袖:「陛下,这……」 皇帝反是淡睨了她一眼:「你怕个什么?在煜都住了那么些日子,早就不生疏了吧?」 好像也是…… 这次的宫宴难得的轻松,都是一家人,又本来就和睦得紧,没有那些明争暗斗之事。故而礼数也不拘着,想说什么便说,偶有一两句说得过分了的话也无人在意。 v第48章[02.08] 二老自是要在宫中住上些时日了,皇帝便让人送苏妤先回长秋宫歇息,自己陪着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回去再来找她。苏妤本想同去一表孝心,但被皇帝狠狠一横…… 罢了,有着身孕,来日方长。 「皇祖父啊……」皇帝亲自扶着太上太皇,瞟了眼随得远远的一众宫人,悄声问道,「这阿妤有着身孕,有什么要当心的?」 「……」太上太皇还没开口,太皇太后就回了他一句,「这你得问御医。」 「孙儿说的不是这个……」皇帝悻悻笑道,「这个……比如在心事上,有什么要当心的?御医就说不能让她孕中多思,可就算是讲笑话也不能讲十个月不是?」 「……嗯。」太上太皇认真思量了一番,斟酌道,「这个女人有孕的时候,得好生吃着补着……」 皇帝郑重点头:「嗯。」 「补了,就容易胖……」太上太皇道,「胖了,她就不乐意再补了。所以你得多哄着,别让她照个镜子都想打人。」 「……」皇帝微有一讶,「不至于吧?」 「嘁。」太上太皇一声轻笑,觑着太皇太后道,「问你皇祖母。」 ……原来是有前车之鉴! 是以在往后的时日里,苏妤在长秋宫中想照个镜子都难得很,早起梳妆,愣是成了折枝在身后梳着、月栀在前头帮忙看着:「第二根钗子再高点、第四根钗子往前点……」 她还浑然不知原因,问她们也问不出,只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奇怪了。 所谓防不胜防,贺兰子珩不让她照镜子,她反倒「多思」了。 走进成舒殿时忧心忡忡的,满脸忐忑地问皇帝:「陛下,臣妾脸上……长什么了么?」 「……没有啊。」贺兰子珩一奇,左看右看确定一切正常,又问她,「怎么了?」 「……那陛下干什么不让臣妾照镜子?」苏妤蔫蔫道,「整个长秋宫一面镜子都找不到,陛下您别说不是您吩咐的。」 「……」贺兰子珩哑了,略作思忖,老老实实把太上太皇的「经验」告诉了她。 「哧。」苏妤一笑,对此大表不屑,「哪至于严重到把镜子都撤了不让用?臣妾心中有分寸的,再怎么说也是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为上。」 「嗯……」皇帝轻轻应了一声,不再继续说这个,苏妤便道:「臣妾求陛下个事。」 「除了镜子。」皇帝很坚定。 「……嗯,不是镜子。」苏妤说着,附到皇帝耳边,低低道了一句,皇帝一讶:「啊?」 「不好么?」苏妤歪着头道,「反正陛下您跟她也……何苦耽误了她?」 「倒不是不好。」皇帝斟酌着,觑了她一眼说,「不过……你们提前商量好了吧?沈晔今天早上提了辞官的事,你现在就来跟朕说让朕放了娴妃?」 苏妤托腮,胳膊肘支在案上问他:「陛下您就说答不答应吧。」 「唉……」皇帝重重一叹,「行吧……」 永昭五年六月,皇后苏氏诞皇长子启玢。百日那天,皇帝本是有意大办,苏妤却觉自家人小聚一番便是。 是以家宴散后,二人回到长秋宫,苏妤大是兴奋地端坐到榻上:「陛下,快,终章!」 这《燕东侠》的故事,可算是要讲完了。 看着她这副等不及的样子,贺兰子珩不禁一笑,坐下来揽住她道:「别急,还有个东西。」 遂叫来徐幽,徐幽拖着一只一尺长的匣子入了殿,恭恭敬敬地交给皇帝后,又躬身退去。 「这是……」苏妤看着那匣子,霎觉失神。 匣子已显得有些陈旧了,皇帝静默地把它打开,里面只躺着一支簪花、一张纸笺。 这簪花…… 看着倒是很新,泛着微微的光泽,却是许久未见了。苏妤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它究竟是在那盒中待了几年、还是已待了一世。 于归。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是在他们定亲后给她的。便是盛在这匣子里、与这张纸笺一起送到了苏府。 簪花的模样精巧得很,花瓣是翠色的、旁边的叶子反是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却毫不奇怪,恬静至极。花蕊皆是珍珠所制,下头缀着三条流苏链子,亦是珍珠穿成,颗颗圆润饱满。彼时苏妤把它托在手里看了许久,倒也不是没见过更好的东西,只是从心底觉得…… 这一件不一样。 还有那张纸笺。 上面一字字苍劲有力地写着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其下另书一行小字:此簪名唤「于归」,偶在映阳寻得,赠卿为妆。 v第49章[02.08] 那时她想得那么好,觉得自己有个好夫君,便是奉旨去映阳办事也想着她。 这只簪子她出嫁时也带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始终都是她所希望的。 后来……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将她心底的幻想逐一击碎。直至他继位,告诉她说:「你别想做皇后了。」 第一次体会到心灰意冷的感觉。离开太子府入宫那天,她便把这簪子埋在了院中的树下。既然一切都是谎言,不如此生不再见。 「对不起。」皇帝轻笑苦涩,「那天你埋这簪子,有人看到了,便找朕告了状,说你偷着藏了东西。」 后面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正防着苏家,自是要谨慎地把这东西取出来看看。 但是,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它留了下来,保存得好好的,他明知自己厌极了她。 「这簪子……其实是个难得的巧匠做的。」皇帝缓言说,「据说她做的东西,千金难买,她却喜欢随意赠予有缘人。朕去时,她就差人把这簪子送上了门。后来……」皇帝的话语有些艰难了起来,长沉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活一世,倒是把它拿出来看过数次。想着那匠人爱寻‘有缘人’相赠,总在想是不是真的缘分天定……」 觉出自己说得有些乱,皇帝沉了一沉,正色道:「彼时朕送你这个,确实是……嗯……没安什么好心,这次可半点没别的心思。」 只盼她能全然放下从前的事。缘分,总有续上的时候。 苏妤听得神色复杂,良久,看向不远处放着的摇篮,启玢睡得正香。 「孩子都有了……」她喃喃道,「陛下何必再提这个……」 「说了总比不说好。」皇帝一笑,「最要不得的不就是藏着掖着?」 「……」苏妤有点莫名的慌,没事找事地喝了扒在摇篮边看启玢睡觉的子鱼非鱼,继而再度对上皇帝的目光,又没了话。 「哑巴了?」皇帝淡笑。 「……」苏妤被他逼得没辙,一把抄过那簪花道,「知道了……缘分天定,我才不会跟天意拧着。」遂感受着簪杆的微微凉意,叹了句,「于归……」 嫁个好夫君,儿时便有的期盼。 贺兰子珩搂过她,就势躺了下去,握住她执着那簪子的手,也端详着那簪子,笑说了句:「是‘妤归’。」 【番外一:子非鱼·非鱼】 我是只鱼……不对,我是只貂。 不过我叫子鱼。 怎么到的皇宫这个地方我不记得了,小时候记忆力有限大家都懂的。 说说养我的那只妹子……嗯,苏妤,听着跟我是同类,其实她是个人类。 人类的语言挺复杂【后爪挠头】其实我也能听懂啦,不过我就会说一个字…… 咯, 勉强还能加个「咝」,嗯,没了。 据说,「子鱼」这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这只妹子。貌似她丈夫——也就是那只被大家称为「陛下」的人类,本来想管我叫「阿鱼」,因为我脑门上有一块鱼形的黑毛,结果被小名叫「阿妤」的那只苏妤给瞪回去了。 【怒挠床单】你们夫妻吵架凭什么拿别的物种垫背! 嗯……珠帘响动的声音? 那只苏妤回来了…… 瞥了眼被挠出道子的床单,蹦跶过去,绕着她赚个圈。天天就知道去成舒殿、回来就是抱你儿子,你抱抱我行不行? 不理我? 站起来,扒裙摆…… 嗯啊,乖,这就对了嘛,来抱抱。喂不要放下……你在糊弄谁? 被放回了榻上。 「你又挠东西?」妹子瞪着我,「再挠不养你了。」 「……咯。」装听不懂,走过去抱住胳膊。 「干什么你?」 黛眉轻挑,摆明了没好脸色。 不就是个床单吗?你长秋宫缺这个吗?死皮赖脸地在她膝上躺下,我拱…… 「唉……」苏妤一叹,终于伸手来挠肚皮了。 「说,我送月栀那钗子,是不是你和非鱼给拆了?」苏妤问。 哦我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月栀?什么钗子?我不知道…… 「那是人家的嫁妆你知不知道?」苏妤一边给我挠着肚子一边道,「知道上面那颗夜明珠值多少钱不?」 v第50章[02.08] 咦?夜明珠?那是什么东西?是我前些天在外面和非鱼扔着玩、然后不小心就掉到湖里的那货么? 瞧着也不好看嘛……能值多少钱? 真是的! 翻个身,来,挠挠背。 「你说你,天天欺负人。月栀是我弟媳知道吗?」 ……又不是我弟媳。 ……再说不是还没成亲呢嘛! ……等成亲了我管她叫姨还不行? 哦不行……我只能叫「咯」。 又是一阵珠帘响动,抬头看看,是一只宫女端着盘子进来。 咦咦咦咦!有肉吃没有! 窜过去、跳上桌,失望而归…… 阿妤你怎么净爱吃这些素的……橘子什么的到底有什么好吃,有点葡萄也忍了嘛! 讨厌!今晚去成舒殿开荤! 跳进成舒殿的门槛的时候,那只陛下还在看折子。他十次里有八次在看折子,也不知道这个叫折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看。 ……有我好看吗? 有阿妤好看吗? 没有审美观! 看完了还往上写,据说叫「批折子」,其实我和非鱼也写过,踩上墨然后踏过去,可带感了,人类们没能拦住我们。 扒在案边看看他,没有反应;在前头晃悠晃悠,还没有反应。 琢磨什么呢?打个招呼好不好! 跳上桌,还得我先开口:「咯。」 「子鱼。」他就抬头笑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外面,「非鱼出去玩了。」 ……谁要找那个混蛋了? 「咯。」我又叫了一声,他就搁下了折子,「干什么啊?」 「咯……」什么理解能力!我又叫了一声,眼巴巴看了半天,他终于明白了一点:「饿了?」 「咯。」 「阿妤说你今天吃了好多——看你胖的,少吃点吧。」 「咯!!!」混蛋!!!就你们人类才减肥好么!我长那么苗条干什么! 「别‘咯’了,再胖下去,阿妤都要抱不动你了。」他又说。 ……我那是提前给她锻炼锻炼让她日后好适应启珏那倒霉孩子的重量。 烦人你们……我要吃肉…… 于是他又淡定地继续看折子了,对我的要求视若无睹。 「咯。」 「……」他不理我。 「咯……」 「……」他还不理我。 「咯!」 他再次抬起头,伸手拍了拍我的额头:「乖,别闹。」 ……这话也就哄哄你家阿妤管用好么?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混蛋我要吃肉好吗!!! 「……」这只陛下的脸色好像阴了…… 真可怕…… 喂不要拎我……!放下!你放下!有种你这么拎阿妤啊!干什么往殿门口走……不许扔我!敢扔我你完蛋了! 然后我就被扔粗去了…… v第51章[02.12] 于是阴暗地在殿外不起眼的角落趴着,终于等到一群妹子端着晚膳鱼贯而入…… 耶,开饭了! 跟着她们一起回到殿里,不吭声地看她们布膳。备好了,那只陛下落座了,该我了。 跳上桌。 「子鱼!」一声喝,我抬头看看他,不理之。 旁边那个牛肉片似乎不错,抱起来,吃一片。 「治不了你了是吧?」这只陛下怒瞪着我。 谁让你刚才不喂我的? 「咯……」叫了一声表示不满,嗅了一嗅,顺着香味盯上了案中间放的那只汤钵。 今晚似乎是鱼汤…… 再抬头看看他——罢了,现在暂且不惹他,先把这个肉片吃完了再说。 我发现人类都有个毛病,但凡我吃过的东西,他们就很乐意让我全都吃掉,自己动也不动。真是的,干什么这么大方,其实我不介意跟他们共享的嘛…… 心满意足地吃了半盘牛肉,舔舔爪子,我要喝汤…… 绕着案上的一个个碟子走过去,站起来扒住汤钵看了一眼:「嗯,确实是鱼汤!」 ……哪个混蛋拿筷子敲我? 哦,陛下…… 干什么你!我就喝一口,又不都喝掉!看你小气的! 于是赌气地瞪着他,他和我对视着,一副「你再动一下试试」的样子。 不过我动了你能怎样……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条后腿也攀上了汤钵的沿,然后身体向前倾,扒上对面的沿。 哎嘿嘿……盖住……不给你喝,叫你敲我。 又拎我!!! 感觉他的手伸到了我的后颈,休想!于是扒得紧紧的,宁死不撒爪子。 「松开!」 「咯!」 「松开!」 「咯!」 「你松不松!」 「咯咯!」 「再不松饿三天!」 我松!!! 毫不犹豫地松了爪子,然后……我就栽进了汤钵里。 吓死我了!我不会游泳!!! 玩命地扑腾,最后的结果是被两个宫女一同按住、拎出来…… 满身的洁白皮毛,染了一身鱼味…… 这下真成鱼了。 「抱去洗澡。」陛下阴着脸看我,「然后直接送长秋宫去。」 我错了……不能晾干了再送回去么,不然小风一吹怪冷的…… 「嘚嘚嘚嘚嘚嘚嘚。」发抖间上下牙轻磕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我回到阿妤怀里才逐渐停下。身上湿湿的,肯定会蹭阿妤一身……才管不了那么多……冻死我了。 「你又干什么了?!」阿妤语中带笑,把我仅搂在怀里问。 「咯……」你的丈夫是极品…… 她又笑问送我回来的那只宫女:「怎么回事?」 「回娘娘的话……」那宫女一副憋笑的表情,「它掉陛下的汤里了。」 「噗……」阿妤一下子笑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宫女福身告了退,阿妤便取了床锦被来,把我裹在里面,就留了个脑袋在外面,暖和多了。 v第52章[02.12] 「你怎么这么能折腾?」她一点我的鼻头,「干嘛往汤里跳?」 ……谁跳了?是那只陛下非要我松爪子好么! 今晚过得委屈死了,来蹭蹭…… 头往阿妤手心里蹭着,她就配合地抚了过来,很是舒服。 还是不开心…… 我能去逗启珏玩嘛? 眼睛扫视了一圈,启珏没在屋里,大约是被乳母抱去喂奶了。 更加不开心…… 「怎么这么蔫?」阿妤连着被子把我抱起来,解下腰上的香囊来逗我。 流苏穗子! 好喜欢。 蹭在脸上好痒…… 我抓…… 哎不要晃…… 咯咯咯咯…… 心情莫名地愉悦了起来……我真好哄! 「咯。」一声轻叫,我转过头,哎?非鱼那个混蛋。 淡淡地扭回头,接着跟阿妤玩,不理它。 昨晚怎么欺负我来着? 哼。 「咯。」非鱼跳到榻上,扒着被子看我,看我也不理你! 「笨子鱼。」非鱼在旁边坏笑着。 骂我也不理你! 「跳鱼汤里游泳,你深井冰啊?」他又说,「你真以为你是鱼啊?」 伸爪子扇之:「你管得着么!」 「哎哎哎别打架……」阿妤把正准备和非鱼一决雌雄的我搂了回来——我想她是因为不知道非鱼刚才说了什么才会这么拦着。 「咯!」气哼哼地发出一个字,接着不理他。 「哎嘿,你来呀你来呀。」非鱼伸出爪子按在我脸上。 非!鱼!你!欺!貂!太!甚! 【以下两只小貂怒拆长秋宫中,为共建和谐社会,官方禁止发布详细信息。】 【寅时三刻】 床榻那边有动静,应该是那只陛下又要去上朝了。他管着一个国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总之天天都是这个点钟就要起床去上朝——哦不对,本来是寅时四刻起床就可以,但他得先喂我吃东西。 于是我也爬起来了,是有点饿,于是愉快地吃了起来。子鱼现在一定还在睡觉,它和养它的那只阿妤一样懒。女孩子嘛,多睡睡也好。 我专心吃着,那只陛下象征性地陪了我一会儿,更衣盥洗去了。然后就准备离开,他好像没意识到他忘了什么…… 「咯。」鉴于他直到跨出门槛都没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我很善解人意地追过去叫了一声提醒他,于是他转过身来,拍了拍我的头,「一会儿回来。」 嗯,这才对嘛。 接着去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到处玩。 【卯时二刻】 子鱼应该起床了,就算它想睡阿妤也得叫它起床,阿妤是皇后嘛,这会儿嫔妃们得去问安——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阿妤会很负责任地尽这个皇后职责、让嫔妃去问安,旁的时候,不是她在成舒殿、就是那只陛下去她的长秋宫…… 原因大家都懂的。 然后阿妤觉得累的话,问安就免了。 好吧我去找子鱼。 跳过门槛,讨厌,又硌到肚子了。 【卯时三刻】 到了长秋宫,啊哈,果然六宫嫔妃都在嘛。溜边进去,不打扰别人。 v第53章[02.12] 刚进寝殿就看到子鱼卧在榻上,身子盘成一个圆盘。 嗯……你比我想象中还懒。 过去拱了拱它:「别睡了,都什么时候了。」 子鱼翻翻眼睛瞪了瞪我,不理。 哦对……昨晚貌似……辛苦它了……咳…… 趴旁边待着,看着它睡觉。过了一会儿,那只叫月栀的宫女端了它的早餐进来,子鱼睁眼看了看,爬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走过去吃。 还不理我,小心眼。 月栀看我们俩的神色很是怨念,真是的,不就是昨天拆了你个簪子,你身为阿妤的弟媳,你缺这么一个簪子嘛? 那个珠子又不好看。【阿妤:那是夜明珠……】 子鱼它好像是暂且不打算理我了,哼唧,我找阿珏玩去。 哦,阿珏是阿妤和那只陛下的儿子。目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干一件事——睡觉。 我觉得宫里就他比子鱼还懒了。 站起来扒在摇篮边看看,咦,小家伙今儿醒着。 真棒! 跳进摇篮里,蹲旁边看看他。我的爪子还是比较尖的,小心地收起来。 喂不许抓我尾巴…… 「咯!」我不满地嚎了一声,阿珏他没人性地笑了,笑什么笑…… 然后我被那只月栀拎了出来。 拎我干什么啊!每次都怕我伤它!你们难道看不见每次都是这小坏蛋在伤我吗!回回拽得我掉毛好吗! 【辰时一刻】 子鱼不理我、阿珏欺负我、月栀因为那簪子想宰了我…… 赌气不理人! 晃晃悠悠出了长秋宫,又出了后宫,到了广盛殿。 嗯……还在上朝。 这广盛殿挺霸气的,好大好大好大好大……能容纳很多人类,且在现在容纳了很多人类的情况下,还空了大半。 哎?熟人? 我说的不是那只陛下…… 很久以前我在他上朝的时候去找他玩过,然后被他修理了——这没人性的把我逼到墙角,凶神恶煞地指着我说:「站着!不许动!」 ——「站」这种姿势对我这个用惯了四条腿的生物来说很累的好吗? 于是这个熟人说得是苏澈,就是那只月栀的未婚夫。 其实这俩人保持「未婚夫妻」的状态很久了,不成亲的原因据说是……苏澈他爹死了。 奇怪的人类,他爹死了跟他们成亲有什么关系……月栀又不是嫁给他爹。 苏澈最近升官了,具体啥职位不记得,总之得过去打个招呼。 跑进去,绕到他前面,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没理我。 不够意思。 于是我爬到了他的靴子上,扒住曳撒下摆:「咯!」 他蹙起眉头。 干什么啊!我就想跟你说句恭喜升职!但我说不出来啊!你瞪我干嘛! 苏澈挪了挪脚……是我太重了么? 旁边另一只朝臣斜眼看过来,碰了碰苏澈,问他:「苏大人,这是陛下的貂吧?」 苏澈闷闷的「嗯」了一声。 我就是我就是!咯! 后面传来一阵骚动,之后是有点诡异的寂静。 「苏澈。」沉沉的一声唤——是那只陛下的声音,「怎么了?」 「臣……」苏澈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继而感觉被我压着的他的脚猛地一抬…… v第54章[02.12] 「咯……」没忍住叫得很悠长,因为我飞起来了。 然后被他双手接住了,他架着我的前肢把我面冲前面,禀了一句:「陛下,非鱼……」 「……」周围一阵安静。 「……」喂哥们儿你放我下来!吓死我了好么!你好好抱我不行啊!你把我踹飞了干啥! 然后我看见那只陛下走过来了…… 满脸阴沉地走过来了…… 这眼神好可怕…… 你要干什么你…… 你你你……不要拎我……打小就被你拎!我和阿妤玩你拎我、和子鱼打架你拎我,今天我可除了跟苏澈打招呼以外什么都没干…… 放开……我…… 你对阿妤也这样么? 还有旁边的许多只朝臣你们笑什么啊……好笑吗?让你们被拎一个试试…… 只恨自己个儿不够大…… 「非鱼。」陛下阴沉沉地看着我,和我对视着。 我在…… 「上次你踩了一奏折脚印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他说。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还有……脚印怎么了?你还不是天天拿着根毛笔在上面写来写去?我只是不会用毛笔而已…… 然后我就被扔出广盛殿了…… 【午时】 在御花园的一块大石头上躺着晒暖儿,好舒服。 翻个身,晒晒侧面…… 再晒晒另一个侧面…… 晒晒背面…… 貂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啊。 好吧我其实是在赌气不理人! 其间有宫女来找我,我直到是成舒殿的人,我就当没听见! 生气! 【酉时】 因为太不高兴,所以没有回去吃午饭,晚饭也不打算回去吃了! 想了想…… 貌似宫正女官最近经常下厨,于是溜达去了宫正司。 「呀,非鱼。」女官大人一见我就笑了——看看人家多和蔼可亲!陛下你弱爆了! 被挠下巴……仰头配合表示很喜欢…… 躺下被挠肚子……闭眼睛表示很喜欢…… 然后果然有好吃的…… 以后再欺负我我就不回去,反正饿不死。 一边赌气地想着一边吃着,这味道很熟悉,好像是鹿肉。然后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会儿还没有阿珏那个小坏蛋。有一次那只陛下去打猎,晚上烤鹿肉吃,我和子鱼那天也玩得累了,就跟他要肉吃…… 然后……那只阿妤居然在旁边「咯」了一声表示不满…… 你比我们大这么多你跟我们抢肉吃?! 我好像突然明白你儿子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坏了喂!!! 一边吃一边被顺毛,生活如此惬意。 【酉时三刻】 回到成舒殿,意外地见到餐桌上一片狼藉。 v第55章[02.12] 出什么事了……总不能是遭贼了。 溜达了一圈,听说…… 刚才…… 子鱼掉汤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只笨貂! 想想也知道,肯定是洗完澡被「遣送」回长秋宫了。 我是去羞辱它一番好呢、还是去安慰安慰呢? 总之先往长秋宫走吧…… 在阿妤的寝殿门口张望了一番,发现子鱼正被阿妤裹在被子里抱着,就露了个小脑袋。 子鱼你好萌啊…… 不过这一点也掩盖不了你蠢的本质…… 「咯。」我叫了一声,子鱼回过头来瞧了我一眼,再次没理我…… 我跳到榻上叫了一声,它仍然没理我…… 那就不怪我了…… 「笨子鱼!」 它还是不理我。 「跳鱼汤里游泳,你个深井冰。」我有意嘲笑道,「你真当你是鱼啊?」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来着…… 总之我们打起来了…… 子鱼你咬人……不对,咬貂,太疼了好么……我开玩笑的…… 【番外二:沈晔和月梨】 裕启十五年初秋,锦都城。 阮月梨已经在集市上逛了一整天,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还是不想回家。带出来的两个侍女都已累得不行,她自己也深觉疲惫,只是心中的烦闷比这种疲惫要厉害多了。 入太子府为妾,这是刚刚定下来的事。 这事算不上什么新鲜事,锦都的贵女嘛,嫁给亲王、皇子的多了去了,能嫁给太子算得个殊荣。阮月梨心中却多少有些不服,不甘为妾。 她和别的贵女不太一样,女红之类算不得出挑,却饱读诗书。闺房里放着几个大大的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她都看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话可以有很多解释,有人说「读了万卷书就如同行了万里路」、有人说「读了万卷书,敌不过行过万里路」,于阮月梨而言,她读了万卷书,故而想去行万里路。 想去看看书中奇景、见见那些新鲜事,又或是过一把春秋战国时文人们的游历瘾。 现在,不可能了。嫁给太子、日后就是宫中嫔妃。她大约还会再活几十年,在皇宫的那一小方天地里活几十年。 她不甘心,父母也觉得委屈了她,可到底皇命不可违。 所以就这么在外逛了一天,想要舒缓心绪。走走停停的,也买了不少东西,结果仔细一回想…… 还是全买的书。 暗叹一句自己简直没救了,望了望天边斜阳,终是决定打道回府。 西市离阮府所在的坊很远,月梨倒也走惯了,出门常常连马车都懒得坐——今日心烦,更是如此。 自己连带两个丫鬟各拎了一个大包,里面满满的全是书,看着沉甸甸的。在离阮府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门脸不大却口碑不错的点心坊,三人也走得饿了,就想进去先买些点心拿回去吃。 简单地挑了几样、付了钱,出了坊门没走几步,却被几个人挡了下来。 瞧着都五大三粗的,明显来者不善。 月梨抬眼瞧了瞧,往后退了小半步:「你们干什么?」 「哥几个缺钱了。」为首的一个人笑着说。顿了一顿,打量她们一番,又道,「几个姑娘长得不错。」 劫财劫色…… 前者不怕,后者……是个姑娘都怕。 月梨也慌了,强定着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巷子。这一片她熟得很,知道往后一直跑,不过百丈的地方就是苏家,可以进去躲着。 是以在几人邪笑着向她们走来的时候,月梨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一包书迎面糊了上去,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两个丫鬟也机灵,短短反应了一瞬就同样把书拍了过去。 头也不回地玩命跑着,但到底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穿着绣花鞋,比不得对方跑得快。 v第56章[02.16] 眼见离苏府还有一段距离,三人几乎同时被拽了回去。 「小丫头行啊。」月梨被按在墙上,能清楚地感觉出对方因为被书砸了而生的怒意。 「你们……」月梨一壁强挣着,一壁怒斥道,「天子脚下,你们怎么敢!」 那人却懒得同她多言,只是凑得越来越近,手扯上衣襟,月梨挣也挣不动。 当真挣不过就一死了之,横竖不能受这等侮辱。 阮月梨想得明白,同时已暗自狠下心要咬舌了。那人却忽地往后一倾,一惊之下手也没来得及松开,直扯着阮月梨一同跌了下去。 一声惊呼,阮月梨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往侧旁一拽,转眼间已离那混混几丈远了。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一人挡在了她……们三人身前,对方的四五个人却已是摔了一地。 「哪儿来的,敢在锦都撒野?」那人冷然一笑,淡睇着几人道。 适才欺负月梨的那人撑身坐起来,不知伤了何处,痛得呲牙咧嘴,嚷道:「出手伤人……我去官府告你!」 这话一出,月梨几乎要笑出声。明明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还有胆子提官府? 只不过……如若当真去了,眼前之人只怕怎么说也得被罚点银子就是了。 「行啊,你去。」这人插臂一笑,沉了片刻,倏尔拔了剑出来,「尸体去吧。」 「……」连月梨都吓傻了,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对方更是面色霎时惨白,半天才憋出一句:「杀人偿命……」 这人却明显不吃这一套:「杀你白杀。」 什么来头?! 没来得及多想,就见那人回过头对她们说了一句:「闭眼。」 下意识地就依言闭了眼,片刻间耳畔就是一阵惨叫,更是不敢睁眼了。依稀觉出那人从身边走了过去,用一个凉冰冰的东西分别碰了碰她三人的手:「抓着。」 「……」 于是,阮月梨连带两个丫鬟,就一同握着剑鞘被他「牵」出了巷子。 睁眼的同时,月梨看到他手中利剑上仍在滴着的血珠,知道那几人必定已经没命了。 「你……」不禁觉得面前这人比那几个混混还要可怕,简直杀人不眨眼。 「听说这一片最近有人为非作歹,可算解决了。」那人将剑鞘从她们手中抽了出来,将剑收了回去。 怎么听着像是「盯梢」很久了似的?月梨定了定神,小心地问他:「公子您是……游侠吗?」 书中那些行侠仗义的游侠。月梨知道在大燕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劫富济贫、为民除害……今天见着个真身? 「……游侠?」那人听得笑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像么?」 「我……」月梨惊魂未定地磕磕巴巴说,「我不知道……」 「哈……」那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游侠。」对上月梨那求知欲很强的剪水双瞳,他解释道,「是禁军都尉府的。」 那天,那人换了条路送她回府。她得知他是禁军都尉府的正七品总旗,名叫沈晔。 本以为此事如此便该了了,次日晌午,管家却来叩了她的门。月梨打开门一看,两个家丁捧着一大摞书。怔了一怔,听得管家道:「方才有位公子送来的,说是小姐昨日忘在了外面。」 忙叫侍女来接了,就是她昨日逛了一天一本本买下、却拿来砸了人的那些书,三十二本,一本未少。 月梨问管家:「他人呢?」 管家回说:「说是还有事,先走了。」 倒是个好人。 月梨在次年的上巳节行了及笄礼。如此,离她嫁入太子府的时日更近了。 被册为太子正妃的苏家小姐也在这天及笄,又恰好是清明与上巳碰上了同一天,月梨想问苏妤行罢笄礼要不要同去踏青,苏妤却是要和太子一道出去。 也罢,不打扰人家夫妻出行。 于是自己扎了个风筝,带着丫鬟乘着马车出了门。大好的天气,不能在家闷着。 一路都心情大好,哼着小曲摆弄着手里的风筝,揭开帘子看了看:已出城了。 放下车帘,却是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了。必定还没到地方,月梨一怔,挑眉扬声问:「怎么了?」 「小姐,有位公子要见您。」车夫在外回到。 有位公子?月梨蹙起眉头。此时与那次遇险已隔了很久,中间二人没再见过面,是以月梨根本没往沈晔那儿想。 直至一块腰牌递了进来,月梨看了,当即目光一亮。 掀开帘子,月梨盈盈一笑:「沈大人,多日不见。那些书……多谢了。」 其实是该上门道谢的,但不知沈晔家在何处,跑去禁军都尉府道谢又不像个样子。 「客气了。」沈晔随意一笑,「看着像是阮家的马车,就猜是姑娘。」 v第57章[02.16] 月梨眉眼一弯:「那大人猜对了。」 清明最是个闲适的日子。虽素有扫墓祭祖的习俗在,但踏青亦是重要。少男少女在这一日大可无所顾忌地结伴而行,锦都周围的小山上,在这一天常是充满笑声。 沈晔原本就是想出来走走,没想到碰上了月梨,索性一起散散步,她手里又有个风筝,二人一起放着也开心。 ——其实是沈晔管放、月梨管看。 风筝已飞得很高,线轴上的线几乎完全撒了出去。月梨费力地仰头看着,笑容满面。沈晔控制着线轴,时不时地低头瞧她一眼,瞧了她几次后便忍不住笑了:「不动手、光看还看得这么高兴?没见过你这么放风筝的。」 「嘿……怎么地?」月梨一声悻笑,翻了翻眼睛道,「看着比旁人的飞得高,我就开心。」 ……那只能说明你的线比较长。 那日玩得尽兴,看着风筝高高飞在天际、高得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月梨一时连即将嫁入太子府的事也忘了。 而让真正戳进她心里的,是在傍晚回锦都时,二人一同走下山坡,沈晔打量着她与半年之前不同的装束,犹豫着问她:「姑娘及笄了?」 「是。」月梨点点头,「今天刚及笄。」 接着,便听得沈晔似在说玩笑话一般问她:「那我去提亲可好?」 随意的口气,只是沈晔自己清楚,这不是随口一说。 月梨听得一惊,足下顿住:「啊?!」 「我……」沈晔知道自己唐突了。他借着职务之便,其实不止见过阮月梨一面,在街上时常能见到她,只是不曾去说过话,故而慢慢地把她搁进了心里;可于阮月梨而言,他们确实只见过那一面。 「沈大人。」月梨低下头,不去看这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男人,平静地告诉他,「我早就定亲了。」 「……」沈晔一阵沉默,俄而道了句,「抱歉。」 回到阮府的月梨,只盼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她怕见得多了,她会更加不愿嫁给太子为妾。因为读书读得多,到底是温良贤淑的性子,可也因为读书读得多,月梨知道,一旦有一天她的不甘积得太多,便会如同书中那些壮士一样,为自己争上一把。 再说,救过她一命的人,她本来不是也该以身相许么,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四月底,那一场万众瞩目的昏礼终于来了。 主角不是她。在她前面的轿子里,坐着太子正妃苏氏,她最好的朋友,太子的新娘。 这一天,苏妤是幸福的,她却不是。 在那短暂的几个月里,苏妤都过得愉快——即便这种愉快是假的、太子一直在骗她,但她到底还是有舒心的几个月。 月梨却始终不曾有过愉快。 太子待她也不错,只是心里的那个人,忘不了了。 她总会叹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清楚太子是她的丈夫,她不能总想着旁人。总想着……慢慢和太子熟了,那种念想也就淡了吧。是以太子妃常去书房陪着太子,她也常去。二人本就格外交好,太子妃自也不计较她「争宠」。 当家主母,这点大度总还是有的。对她是,对旁的妾室也是。 常常是太子处理他的正事,太子妃研墨沏茶,她则寻本闲书来读。谁也不扰谁,倒也舒适惬意。 直到有一天,有宦官到太子耳边禀了一句什么,太子蹙眉微作沉吟,便道:「请吧。」 如此耳语,可见这来客是多少要避着人的。苏妤和月梨都识趣,相视一望,福身告退。 走出书房房门时,那人正走进来,苏妤自是照常出去了,月梨却蓦然滞住。 「阮……」听得沈晔怔然之下一声「阮姑娘」就要唤出口来,月梨回首轻轻一笑:「殿下,臣妾想再借本书看。」 太子抬头瞧了瞧她,笑而答说:「拿吧。」 沈晔觉得胸中一闷。 早已定了亲事,原来……是嫁给太子为妾。 月梨回去挑了本书来,复又向太子一福,向外走去,半步未停,甚至没有多看沈晔一眼。 只觉持书的手都不太稳了,不住地颤抖着,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搅乱了她压制了许久的心绪。 「阿梨?」苏妤觉出了不对,在旁轻轻唤了一声,停下脚步,「你怎么了?」定神打量她一番,又问,「不舒服么?」 「没有……」月梨抿唇浅笑,「看书看太久了,有些累,便先回去歇着了。」继而朝着苏妤一福身,「告退了。」 此番见面之后,沈晔从短暂的失落中回过神来,担心的却是另一回事。 再去太子府时,他寻了机会拦住月梨,不顾月梨的刻意回避,蹙眉问她:「你和太子妃……很熟么?」 月梨自是要有意和他疏远着,美目一翻:「本宫和谁交好,大人管得着么?」 「离她远些。」沈晔凝睇着她道,月梨一怔,听他又说,「陛下病重,殿下要办苏家,太子妃时日不长了。」 ……他说什么? 短短的一愣,月梨猛然抽了口冷气——这个时候,太子和太子妃明明还如胶似漆。 v第58章[02.16] 沈晔没有再说别的便走了。而月梨也没有听他的话,与苏妤该如何就如何。她不肯信沈晔所说的,不肯信自己现在嫁的丈夫是个连发妻也会算计的人。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沈晔提醒她的,都一样。 楚氏的孩子没了,太子和太子妃反目成仇。过了没多久,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查出了苏家的数样大罪。 苏妤的后位,没了。 进宫的那天,仅封了贵嫔位的苏妤在月梨的月薇宫里哭成了泪人。那是她第一次见苏妤哭得这样不管不顾,劝不住、也没的劝。贬妻为妾,莫说对世家贵女而言受不住,便是于普通人家而言,也是奇耻大辱。 「他怎么能……」苏妤哭到声音嘶哑,「我那么信他……」 这种美丽的谎言突然被撕开的痛苦,让月梨看着都有些心惊。只觉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痴心错付,苏妤错付给了皇帝,而她……好在还没付给沈晔。 背后的事情苏妤不知道,她却清楚,苏家到了这般田地,跟沈晔有莫大的关系。 「你们的斗争、陛下和苏家的斗争,干什么非要牵扯上苏贵嫔?」 这是沈晔第一次从月梨眼中看到那样的愤恨,解释了一句:「她是苏家人……」 月梨狠一咬牙:「若是争权夺利到牵扯身边毫不知情的女子,他便就是个混蛋。」冷睇他一眼,月梨又道,「帮他的人也是。」 她不喜欢皇宫,更厌极了这样肮脏的斗争。对皇帝的厌恶愈发多了,似乎对沈晔也是,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有告诉苏妤,苏家的覆灭和沈晔有关。 不过事已至此,她总得好好过下去、还得帮着苏妤些——这个忙可不好帮,皇帝对苏妤的厌恶太多了,不仅因为苏家,还因为楚氏那孩子。 月梨自己心里苦,却又觉得再苦也苦不过苏妤——自己是从入府便不曾开心过;苏妤却是被从云端摔下。 她看着苏妤对皇帝的态度在几个月内从小心到害怕、再到冷漠以对,心底一天比一天更觉得这皇宫真是可悲可笑,这个她长大的锦都……她好像都快不认识了。 那段时间,沈晔到宫中觐见的次数很频繁,二人偶尔能遇上。每一次他入宫,苏家便会更惨一些。月梨心里莫名的难受,不知是因为苏妤的境遇,还是因为她觉得沈晔变得太狠了。 沈晔则对她的态度不太明白,只觉每次遇到她,她眼里都会有令他胆寒的森意。终于,还是他主动拦住了她:「娴妃娘娘。」 阮月梨转身就要走,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 「臣到底做错什么了,娘娘总得给个罪名。」沈晔再度挡住她,言辞恭敬,口气却沉沉的。 「大人没错。」月梨神色定定地说,「是本宫错了。本宫以为大人您嫉恶如仇,却没想到大人您跟旁人一样,为了夺权什么都可以不顾。」轻轻一笑,月梨又道,「还未恭喜大人当上这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 他是除掉了苏家安排进去的人才当上这指挥使的。 其实仔细想来,月梨不是恨谁,只是恨眼下的生活。满眼都是斗争,满眼都是无情。 苏妤的丈夫无情,她从前倾慕的人同样冷血。 她自认学富五车,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样都在挣扎,看得出苏妤是变得愈发冷漠了,而她简直在变得愤世嫉俗。 看皇帝不顺眼、看沈晔不顺眼、看章悦夫人更不顺眼。月梨自己都逐渐觉得……自己没救了。 既然已经让皇宫逼得不正常,就安心变成一个宫嫔的样子吧,月梨有点自甘堕落。 明哲保身,这是她为自己寻的出路。于是不争宠也不刻意避宠,随遇而安,总之有着从一品妃的位子,再不得宠能惨到哪儿去? 她的日子到底比苏妤要安稳多了,皇帝不会找她的麻烦,章悦夫人也不至于看她太不顺眼。只是偶尔皇帝待苏妤太不好的时候,她会「仗义」地打抱不平,然后多少也生些不快。 所以她注定是不会太得宠了。 章悦夫人眼看着坐不上后位,心情不好便更加爱找苏妤的错处。在苏妤打碎了那玉瓶、被章悦夫人罚去成舒殿门口跪着谢罪的时候,月梨一阵紧张,继而便想知道皇帝今日心情如何,苏妤会不会吃更大的亏。 是以她告诉自己「我是为了帮苏妤才去见他的。」 宫人拦下了沈晔,沈晔回过头,看到她无甚表情的站在远处。许久未见了,她还是老样子,从容貌到神情。 「娴妃娘娘。」沈晔也是神色平静,从容一揖。 「沈大人。」月梨一福,羽睫未抬,说不清是不管还是不愿。默了一默,问他,「陛下今日早朝时……可有什么不悦么?」 不悦?沈晔仔细回思一番,方给了她答案,「倒是没见到什么不悦,就是……」沈晔想了想合适的言辞,「有点恍惚?」 ……恍惚?月梨思量着一点头,道了句「多谢」便要离开。 「月梨。」 陡然听到的这个称呼,让月梨浑身一震,眼见身边的宫人都是面色一白,回身淡泊道:「沈大人自重。」 「你说权力斗争牵涉无辜女子便是混蛋。」沈晔说着一哂,「苏家的事,我是奉旨办事。」 「我知道。」月梨清冷一笑,「君命不可违么,谁都明白。」 「但若涉及我心爱的女子,我断不会照办。」沈晔说。月梨心有一动,出口却是淡笑:「那若谁能嫁大人为妻,真是幸运得紧。」 赶到成舒殿前的时候,月梨见到的便是长跪不起的苏妤,和刚刚下朝回来的皇帝。 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 叶景秋这招实在够狠,看似只是罚跪而已,实则是拿准了皇帝看苏妤不顺眼。加之早朝时烦心事总难免,再看到苏妤跪在这儿,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v第59章[02.16] 月梨远远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任由苏妤这么跪着不是个事儿,可若要劝皇帝…… 又无从劝起。 斟酌间,便见皇帝在苏妤身后停了脚,然后遥遥看见苏妤拜了下去、又直了身子。皇帝便继续往前走了。 月梨想,他就这么进了殿也好,总之不要再为难苏妤才是。 皇帝却在苏妤面前再度停下了。彼时刚刚重生的贺兰子珩心绪复杂、苏妤被这变故吓得够呛,月梨在远处也悬着一颗心。 最后居然看到苏妤起了身,身形不稳间似乎还被皇帝扶了一把。然后皇帝进殿去了、苏妤也被宫人扶进了殿。 ……咦? 月梨大感意外,在远处很是愣了一愣,才又提步走去。 成舒殿的正殿里,苏妤不在,月梨恭恭敬敬地一福:「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淡声道,睇了她一眼说,「来找苏贵嫔?」 「是。」月梨低着头兀自解释道,「晨省的时候,苏贵嫔打了那玉瓶不过是不小心,章悦夫人已罚她跪了近两个时辰了,陛下您……」 「行了。」皇帝一如既往地不想听旁人为苏妤多加辩解,「朕知道该怎么办。」 月梨只好告退,回到月薇宫,都替苏妤准备好创伤药顺便琢磨怎么安慰她了。 可从那一天起,事情却不一样了。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而言之便是皇帝有了新宠,可这新宠却是六宫眼里最不该得宠的人。 苏妤。 几乎在一夜间,皇帝就对苏妤的态度变了个彻底——明明前一日还不闻不问,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宫中每个人都惊愕着,苏妤这个当局者则在心惊中不停地猜测皇帝到底安的什么心,月梨也一样。 太反常了。 而后……该封后的窦绾没当上皇后、苏妤晋了位份、她的弟弟苏澈进了禁军都尉府。宫里每一天的变化,都是天翻地覆。 月梨能看得出苏妤始终不安,却也能从这点不安中寻出些许欣喜。这必是矛盾不已的感觉,苏妤心里一直有皇帝,自然会想和他好好相处;却又无法不担心这是不是又一场做戏,她会不会再被从云端摔到阴曹地府。 月梨清楚地知道皇帝对苏妤加着小心地袒护,欣喜之余,愈发奇怪究竟是为什么。 他甚至在采择家人子的时候,让苏澈写了名单给她,所有从前和苏妤不和的锦都贵女,一概留不得。 太奇怪了。 但路就在眼前,再奇怪也得走。继而便是一场接一场的算计,叶景秋在算计、窦绾在算计,她也在算计。 总会有输有赢,总不能坐以待毙。 很多事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会觉得可怕。蓦地回想,嚣张多时的叶家已然不在。而在这其间,在很多事里,位居娴妃的她……只是个旁观者。 她心里没有皇帝,就像是皇帝也从来不曾爱过她。 所以她不像旁的嫔妃那样争风吃醋、算计苏妤,反倒觉得这样挺好。苏妤本就是正妻,皇帝对她多好都是她该得的,月梨拿她当朋友,真心实意地乐意帮她这些忙。 对于这个丈夫,却是丝毫在意都没有。 也看得出,苏妤和皇帝是始终有着隔阂、带着小心的。前事不说,便是有一件事,若不戳破便是永远的的不能交心——苏妤的梦。 那困扰了苏妤很多年的梦魇,苏妤没跟皇帝说过也不敢说。月梨心下知道,这样的事,若是皇帝能够接受,两颗心总会再近上一点儿。 她从很久以前就在小心地观察了,观察苏妤的心思、观察皇帝的袒护。越来越觉得……皇帝大约当真不会在意这件事。 她与倾慕之人注定无果,就愈发乐得成全旁人。 又是一场梦魇,皇帝终是听见了苏妤的梦话。月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吧。 终于,在苏妤并不同意的情况下,她把那件事告诉了皇帝。 而皇帝对她道了句:「多谢。」 那天,她的心一直悬着。不知皇帝再回去看苏妤时会发生什么,好在是如她所料、如她期盼的平安。 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月梨欣喜之余很有成就感,难得的舒心。 看着朋友过得好,也好。 至于她…… 月梨摇了摇头,错就错在……在婚事定下来的那时,她不该去逛市。 她没想到沈晔会主动找她。即便当时是在行宫避暑,戒备不像皇宫里那样的严,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 「陛下在查阮家。」沈晔说,「苏氏的主意。」 月梨愣住,惊讶于苏妤会做这样的事,更惊讶于沈晔会告诉她这样的事。 v第60章[02.16] 她默了一默,问沈晔:「是密令吗?」 沈晔点头:「是。」 「那为什么告诉我?」她问他。 他给她的答案,和她心底隐隐祈盼的一样:「因为我说过,涉及了心爱之人,我不会奉旨办事的。」 一阵沉默。 「多谢大人。」月梨说。继而又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查就是,阮家……是干净的。」 这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事。朝堂沉浮、后宫相妒,但她和她的阮家一直是干净的——阮家甚至比她还要干净些。 活的坦荡。在人生所盼遥不可及之时,起码还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沈晔看着她明澈双眸中的自信和坚定,长长地沉下一口气。忽而明白了她先前那近乎夸张的愤世嫉俗,和她比起来,他们的心都太脏了。 「那苏氏……」沈晔又道。 「她有她怀疑的道理,不管为何,我会和她解释。」她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该说清的事总说得清楚。苏妤只奇怪于她为何会知道这些隐情,她一笑不肯说,苏妤也就没有追问。 而后,她第一次因为后宫之事求助于沈晔。因为那楚氏委实留不得了,如实留着,她与苏妤都难以心安。 那也是沈晔第一次接到月梨的信。言简意赅地提了要求,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末尾倒是加了一句:愿君安。 很想把这信留下,心里却清楚如若出了岔子,这信便是用来证他们欺君的。 端详许久,最终将那信焚毁了。看了看那写着「沈晔亲启」的信封,轻有一喟,收了起来。 所谓相思,大约就是这般了吧。 禁军都尉府的差事有时很杂,要彻查些事情便需奔波各地。沈晔这个指挥使,虽是不用事事皆亲力亲为,也总有要走上一趟的时候。 沿途倒是能寻得些有趣的东西。 在煜都时,碰上当铺出售死当的首饰,四串成色上佳的珊瑚手串。苏澈咬了咬牙,尽数买了下来。沈晔在旁看着,不问也知道是送给心上人的。 月栀嘛,月梨的堂妹。 「分我两条行不行?」他问苏澈。 苏澈当然回说:「不行。」 他便说:「我加钱买你的。」 讨价还价了半天,苏澈可算是松了口。问他要送谁他却不说,小心地收了,再不提只字。 五年了,离那年清明一起踏青快五年了。很想送她点什么,又觉得她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大抵用不着他送。 而这珊瑚……他记得的,那年清明,她待着一条珊瑚手钏,游玩时不小心扯坏了。珠子散落了一地,掉在草间难以寻到。 阮家也是大户人家,彼时她随意地笑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了。 手钏送到月梨手里,月梨怔了许久。进宫这么多年,比这好的东西她不是没见过,这两串却不一样。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也可能是最后一件。 宫嫔的首饰多,多一样、少一样都不会有人在意。月梨几乎日日待着,没想到当真会出岔子。 成舒殿里,佳瑜夫人轻声曼语地说着,指她与苏澈有私情。与苏澈自是没有,可与殿中的另一个人…… 月梨自认那算不得「私情」,却只能沉默。 手钏中的细绳在佳瑜夫人的长甲下陡然断裂,红珠迸了一地,不同于昔年落在草间的安静,一下下地敲击着,敲得月梨心慌。 她觉得,自己完了。却又为什么不愿出言辩驳呢? 「佳瑜夫人既查过典籍,便该知道,那日是臣与苏澈一同进的宫。这四只手钏分别装在两只盒中,臣与他便各拿了一个。是给……云敏妃的,至于如何到了娴妃娘娘手里,臣不知道。」 最后是沈晔说了这番话。把罪责推给了苏妤、揽给了自己,却把她摘了个干净。 「你是明知道朕不会怪到阿妤头上,想自己将这错担下来,把想护的人摘个干净,」 皇帝笑说着,声音却是淡淡漠漠的,没有丝毫情绪。 是,沈晔就是算准了这个。在宫里,苏妤的地位到底比月梨要稳得多了,皇帝宠她到那般,不会为这个怪她。 可月梨没有人这样护着。两害相权取其轻,沈晔一时能做的只有先把月梨从中拽出来,可剑还是指向了她。 「陛下恕罪。但臣妾和沈大人……除却这手钏之外,再无其他,更没有旁的不该有的事。便是此事,也都是臣妾一人之过,和阮家无半分瓜葛。陛下要杀便杀,但求陛下赏罚分明,莫要牵累臣妾家中。」 月梨平平静静地……承认了。 苏妤惊得哑住,皇帝神色难辨。沈晔死盯着那柄剑,若皇帝的手再移动一寸,他便拼了。 v第61章[02.20] 「用人之际,朕不跟你计较这个。」 这是这件事最后的收梢。皇帝说完后,便带着苏妤离开了成舒殿。 「阿梨。」沈晔唤了一声,想和她说些什么。 「沈大人,您该出宫了。」月梨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殿中无旁人,孤男寡女,沈晔自也知不便多留。在他离开后,月梨终于哭了。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也许只是因为从婚事定下来那天开始,心里就积攒了太多的委屈。 殷红的珊瑚珠散落了一地。成舒殿很大,迸得到处都是,月梨一颗颗捡着,捡起来珊瑚珠、掉下去泪珠,觉得无力极了。 方才皇帝屏退了宫人,偌大的成舒殿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是有宫人在外面候着的,他们一定在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皇帝呢……他说他不计较,可这样的事,谁能不计较? 只盼沈晔反应足够快,出了宫就不要在锦都多留了吧,离开这地方,逃到哪里都好。 珊瑚珠已捡了一小把,托在手心里摞了一堆。还有不少没有捡完,眼泪一直止不住,抽噎间身形便有些不稳,偶有手中红珠再度掉下,在地上敲出一连串的响动。 空洞的声音,简直就像催命符一样。 贺兰子珩在片刻后回到成舒殿,到了门口,足下一滞。沉了一沉,复提步进了殿。 月梨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下拜。 又有数颗珠子滑落出来,在地上「嗒嗒」地敲击而过。 皇帝的目光凝在那些珠子上,待得它们都停了、殿中再度安静了,才开了口:「徐幽。」 徐幽上前一揖:「陛下。」 「叫人进来,帮娴妃把珠子捡了。」皇帝吩咐道。 月梨抬起头,震惊满目。 手上余下的那些交到宫女手里,月梨则跟着皇帝出了殿。她鲜少跟着皇帝这么在宫里散步,这一次……居然是因为私情之事。 「阿妤劝了朕一路。」皇帝噙笑说,「求朕别动你和沈晔——她也不看看这是多大的罪。」皇帝说着转过头来,问她,「你和沈晔,是什么时候……」 「还没嫁给陛下的时候。」月梨如实答道,「婚事刚定的时候……沈大人救了臣妾一命。」 「呵……」皇帝笑了出来,听不出什么怒意,却还是让月梨难免心惊。 之后就一直无话,走进了御花园,皇帝往凉亭去了,她便一直随着。皇帝在凉亭里落了座,睇了她一眼:「坐。」 「……诺。」月梨一福,也去坐了。皇帝问她:「若给你个重活一世的机会,你是不是很想嫁给沈晔?」 重活一世? 月梨想了想,若当真能重活一世,她肯定想方设法在先帝赐婚前先和沈晔定亲。 这话她没敢说出来,皇帝却看得明白,轻有一笑,说了句听似无关的话:「还多谢你在那些年里护着阿妤。」 她自然以为皇帝指的是他待苏妤不好的那几年,实际上,皇帝谢她的是上一世的那些年。 若没有她、没有齐眉大长公主,苏妤也许活不了那么久,他就没有这一世的机会。 之后……皇帝好像真的没再管这事,在窦家企图行刺未果的时候,皇帝甚至还给了他们二人「交流感情」的机会。那天是月梨擅作主张骑马离开行宫和苏妤到了围场,苏妤满心都在担心皇帝,自然是进了主帐就没出来。 月梨也担心,担心皇帝更担心沈晔,后来皇帝差人传了话出来,让月梨先去旁边的帐篷歇着。 依言去了,刚进了帐篷就看见沈晔。 「……」月梨哑了,「大人怎么在这儿?」 沈晔更觉奇怪,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我的帐篷啊……」 「……」 总有些事,是月梨至死都不会知道的了。 譬如苏妤和皇帝都重活了一世的事。 二人交了心后,很多事便看开了,所以苏妤毫无顾忌地问沈晔:「我若能让陛下放阿梨走,沈大人你敢带她走么?」 沈晔听得哑了半天——劝皇帝放个嫔妃走?开玩笑么? 但看苏妤信心满满的样子,沈晔倒是心中答案分明:「若是真能,这指挥使的位子我不要了。」 「……」苏妤默了,蹙眉又道,「那不成,陛下还用得着大人呢……」 还不忘替丈夫考虑考虑官员任用的问题,怎么听都不像说笑。 「这个……」沈晔想了一想,「臣找个合适的人顶上?」 苏妤一点头:「也算个法子。」 v第62章[02.20] 是以在窦家的事落定之后,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沈晔忽然辞官了。众臣都觉得,皇帝必定不会答应。但皇帝看看沈晔写了数页的折子,觉得真是心意已决,强留无用——当然,沈晔是没直接提及月梨的。 准了。 时隔几日,苏妤对皇帝说:「陛下放娴妃走吧。」 贺兰子珩这才恍然大悟:「你们商量好了吧?」 倒也无妨,他本也想成全了他们算了,苏妤倒是比他速度快。 锦都城外,两匹马换换并行着,沈晔时不时睇她一眼,笑问她:「一直觉得阮大人最是衷心……还真答应了?」 答应他把她这天子宫嫔带走了? 「嘿,皇命难违不是?」月梨一笑,「你猜陛下那旨意怎么下的?」 「怎么说的?」 月梨长舒口气,笑吟吟道:「‘后半辈子她爱怎么过怎么过,旁人不许多管’——真的,这是原话,圣旨上就这么写的。」 「……」沈晔暗说皇帝下旨真是越来越随意了。 偏了偏头,月梨问他:「可你说陛下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后悔?」沈晔一笑,「晚了。这回是‘送神容易请神难’,想从我手里抢人,他还真未必抢得过。」 「呦呵。」月梨有意提高了声,笑睇着他道,「口气够大,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知道。」沈晔无所谓地回说,「那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换言之,皇帝坐拥天下是不假,他现在只有月梨——皇帝敢说一句让月梨回宫去,他就拼了。 「咱到底要去哪儿?」月梨问他。他们收拾东西就出了城,他压根没告诉她要去哪。 「走江湖。」沈晔一笑,「你不是盼着这个么?」 「……哪有?」月梨矢口否认。 「还说没有?」沈晔一蹙眉头,「你在家里看了几天书,全是关于游侠的书,你当我不知道么?」 「……」禁军都尉府查案的本事真不能小觑,月梨默了默,继续嘴硬,「这就是想走江湖了?我那是嫉妒阿妤在宫里有人给她讲游侠的故事……啊!」 一身惊呼,月梨猛被拽下了马。二人本离得有些距离,却是没摔下去,反被他直接拽进了怀里:「嫉妒陛下给皇后讲故事?」沈晔一声轻笑,「告诉你,那个太没劲了,咱自己走江湖去,也让旁人给咱们写写故事。」 「……」月梨嗔了他一眼,不屑道,「嘁,想得美,哪有那么容易?」 「嗯……不难。」沈晔一笑,「早准备好了,必定带你在江湖上混出个样子来,信不信?」 月梨板着脸说:「不信……」 沈晔朗笑:「走着瞧吧。」 之后的日子…… 「你什么时候拜晏大侠为师的啊?!」 「打算带你走江湖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在映阳置了宅子啊?!」 「看你在纸上画映阳雪景的时候。」 「这《燕东侠》不是早绝版了吗?」 「对啊……这是你宫里那本,我写信托皇后娘娘给你寄来解闷了。」 月梨一哑,将包书的那张纸递给他:「这不是阿妤的字。」 是陛下的。 「阿妤想听新故事,你们把自己的故事写了寄来吧。请详细描写打斗过程,拜谢。」 「……」沈晔眉头一挑,「皇后娘娘最近口味真独特。」 【番外三:小包子的愉快番外】 永昭九年四月。 皇长子贺兰启珏四岁,又是一年采选年——六年那次,皇帝以要给皇长子庆生没工夫选为由推了,这次直接顺理成章地习惯性不选了。 众臣倒是也没说什么,本来兴许能拿皇帝子嗣尚少为由劝皇帝再选宫嫔。可头一年,皇后生了个皇长子,隔了一年,生了个帝姬,现在又有了三个月身孕,是男是女倒还不知。 不错,有一子一女不能算孩子多,但这几年里除了皇后再没有旁的宫嫔有孕,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选了也白选。 不选宫嫔,就单选宫女吧——这个是当真免不了的事,入宫时日长的得让人回家许嫁去,总得有新人进来填上。 v第63章[02.20] 于是每三年用一回的毓秀宫还是很热闹,家人子们入宫即便是当宫女,礼数规矩也得好好学着。 长秋宫椒房殿,珠帘一挑,一年轻女子进了殿,二话不说就坐到了皇后面前,满脸的不情愿:「长姐!」 正阖目小歇的皇后抬了抬眼皮:「怎么了?」 「长姐!没您这么干事的!教习家人子的事有让外命妇干的么!」满脸的不情愿,月栀心说皇后娘娘您忒不厚道了,自己有孕懒得管事,便把她扣在宫里?她可是刚结婚没多久! 「嗯,从前是没有。」皇后笑睇着她道,「但这事儿本宫说了算啊,陛下也没拦着。你就去吧,不扣你在宫里住着,晚上你该回家就回家——白日里,反正苏澈也有事没空陪你。」 很是理直气壮理由充分,月栀鼓了鼓嘴,不理她。 「舅母。」启珏一路小跑进殿,将手里的两颗龙眼交给月栀,细声细气道,「舅母吃龙眼。」 「呵。」苏妤笑看着他,「给舅母吃不给母后吃?」 孰料启珏登时是一脸认真的神色:「父皇说,母后吃什么得听御医的,不许乱吃。」 「……」苏妤没了话,月栀心情好了:让我替你干事,看来你过得也没多自在。 于是月栀就心平气和地教习新家人子去了,这事之前没干过,不过宫中礼数她很熟悉——好歹在长秋宫服侍了三年多嘛。 但她显然没料到一些事情…… 那个管她叫「舅母」的孩子天天往这跑是怎么回事! 有的时候还带着妹妹一起来怎么回事! 她教家人子行礼,皇长子和长帝姬坐旁边看着,明亮的眼中满是好奇。两个孩子长得又都可爱,家人子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总想走神看她们,这事儿不好办啊…… 「启珏!你……你过来!」在家人子们用午膳的时候,月栀把启珏吼了过来,「你天天来捣什么乱?功课呢?」 启珏看看她:「做完了。」 「不练字吗?!」 「练完了。」 「怎么不去成舒殿找你父皇玩?!」 「他不让。」 ……多么懂事听话的孩子啊!正事做完了只能来找她捣乱了于是就乖乖地来了啊! 于是这晚,月栀没有回家。晚膳时分,她左手牵着启珏、右手拉着珑皙帝姬,气势汹汹地杀去长秋宫告状了。 正好贺兰子珩也在,还庆幸着今天没有这两个小坏蛋捣乱,可以好好和苏妤……还有貂们吃顿饭了。 小貂在桌面坐了一排,每一只前面放了一个碟子,绝对不在桌上乱跑——实践出真知,子鱼非鱼太能折腾了,所以在子鱼生了这一窝小貂后,二人就锲而不舍地训练之,终于见了成效。 就见那一群正闷头大吃的小貂突然同时抬了头,又同时站起了身子,同时往外看去。 苏妤看了看它们,然后道:嗯……看来有人来。 皇帝也看了看它们:「嗯……而且还是熟人。」 不然它们早就扑出去了。 「哎呀……」一声惨叫传进来——看来还是被扑了,苏妤数了数,小貂都在,看来是子鱼非鱼干的。 然后月栀就气哼哼地进来了。 「咯……」子鱼非鱼跑到苏妤脚边卧着,看着月栀,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陛下大安!」月栀一福,二话不说就满脸不快地告状,「皇长子捣乱,毓秀宫的事,妾管不了了!」 一众宫人在旁不吭声地看着: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夫人来找陛下告皇长子的状了。 「启珏。」皇帝把儿子叫了过来,严肃问他,「你干什么了?」 「儿臣没有!」启珏答得非常快,然后看向月栀,「舅母你说!我干什么了!」 「你……」月栀哑了,启珏除了坐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以外……好像确实什么也没干。 「陛下!」月栀哭丧着脸解释道,「您不知道,他天天带着帝姬在那儿看着,妾身教习礼仪都没人好好学了,全看着他们俩。」 「……」皇帝怔了怔,教育儿子道,「给你舅母捣乱是不对的。」 「儿臣没捣乱!」启珏眼睛一翻,理直气壮,「儿臣就是在那儿看着,没说话也没乱跑,她们自己不好好学着怎么成儿臣的错了?」 好像也很对…… 皇帝想了想,又问他:「那你跑去看什么啊?宫女的礼数你又不是没见过。」 「折枝姑姑说,以后父皇给儿臣选妻子就是从家人子里选,儿臣去看看父皇可能会选谁。」 「噗……」喝着汤的苏妤忍不住笑喷了,用帕子拭着嘴向他道,「所以……所以你是去看未婚妻的么?阿珏啊你听母后说……日后给你选妻子可能是从家人子里选,但也不一定……就算选也不是从今年的里头选,你就别瞎操心了。」 v第64章[02.20] 皇帝很适时地点了点头:「嗯对,你母后就不是从家人子里选的,知道吗?」 「哦……」启珏一边应了,一边小大人一般地长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太好了太好了……」 哎?怎么个意思? 苏妤问她:「为什么说‘太好了’?你嫌她们长得不好看么?」 「不是。」启珏摇头,「她们比我大好多啊……」 想得真明白…… 于是启珏再也不去毓秀宫围观了——反正那里面也没他未婚妻。闲下来的时候,在长秋宫背书,背完《三字经》被《百家姓》。 然后,他一脸惊恐地找到苏妤:「母后!姓‘第五’的真可怕!」 「……啊?」苏妤一愣,「为何?」 「因为‘第五言福,百家姓终’!」启珏认真道。 苏妤还是没明白:「……所以呢?」 这只是《百家姓》的最后一句啊,小时候都读过啊,哪里可怕了? 「母后您看啊!」启珏爬到榻上坐在她身边,忙不迭地解释,「‘第五言福,百家姓终’——姓‘第五’的人一说‘福’字,百家姓就全死掉了……」 ……这什么解释?! ……怎么想的?! ……巫术吗?! 苏妤无语地扯了扯嘴角:「阿珏……这个不是这么解释……你别瞎琢磨……」 阿珏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追问道:「那怎么解释?」 「这个……」苏妤道,「‘百家姓终’就是告诉你这本书完了,后面没有其他姓要背了,不是说百家姓都死了……」 「……真的?」启珏没敢轻易相信,苏妤坚定点头:「真的,朝中还有位大人姓‘第五’呢,照你这么解释,哪位官员家里有喜事他去道个贺……就出大事了。」 第五大人贺一句「多福多寿」大燕铺天盖地死一片人这事儿你觉得靠谱吗儿子? 苏妤还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一直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其实忍得都要挠床单了。 第二天,在苏妤给贺兰子珩讲这个笑话的时候,贺兰子珩明显没她这么善良,当着启珏的面差点笑晕在成舒殿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妤你知道吗……朕从小就不高兴贺兰不在《百家姓》里……现在觉得还好不在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然第五家的贵女入宫来道一句「陛下万福」他就死了啊…… 启珏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对哦……贺兰不在《百家姓》里……」说到一半又泄了气,「可是母后在……」想了想又道,「舅舅也在……」顺着一数再补一句,「舅母还在……」 明明知道不是那么解释,但这么一数好像还是担心起来了。戳了戳苏妤的胳膊:「母后,您改姓吧……」 ……听说过儿子劝当娘的改姓的吗? 苏妤挑了挑眉毛:「母后昨天跟你解释过了。」 「那万一呢……」启珏不放心道,「谁知道这《百家姓》是不是跟《易经》似的有很多种解法……」 苏妤一愣:「呵你还知道《易经》?」 可以啊,刚四岁多。 启珏不甘心地继续问:「母后改不改……」 苏妤长吸口气,不知还能怎么跟他解释这问题,起身端端向皇帝一揖:「陛下!这孩子交给您了!」 【番外四:月色明澈】 「你不能嫁给他。他苏家坏事做尽,不一定哪天就落罪,你嫁给他,等着牵连阮家么,」 月栀在马车上,脑海中来回来去都是这句话。这是婶婶对她说的话,说不上是为她好,倒也是实实在在的为阮家好。 她却还是顶了回去,她说,「叔叔都答应了,婶婶凭什么拦着我,」 「你叔叔答应你的时候,苏澈他爹还没死,如今家里顶事的都被陛下收拾了,苏澈还能有个好?」 也算个理由。月栀眼睛一红,银牙狠咬:「婶婶不答应,我就到锦都、进宫去,让堂姐拿主意。」 她口中的「堂姐」,是阮家的嫡系长女。她们这一辈的阮家小姐都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位堂姐在宫里,是天子宫嫔,还是从一品的娴妃。 听她顶得厉害,婶婶急了,抬手就要打她,倒还是做叔叔的给拦了下来,一叹道:「罢了,月栀也这么大了,总得嫁人。真能让娴妃娘娘拿个主意也好,锦都、苏家的事如何,总是她清楚些。」 所以她才得以到了锦都,至于娴妃会不会见她她却不知道——叔叔前脚写好了那信寄出去,她后脚便启程走了,不愿再多耽搁。 见与不见,要等到了锦都才知道了。 v第65章[02.20] 既到了锦都,当然是住在大伯的府上——也就是娴妃的夫妻。踏入这个阮府,月栀心里慌极了,这地方比她在映阳的家大了太多,比映阳任何一位叔伯的府邸都大。 望着这些,月栀心里突然没底了,她知道苏家在锦都也曾是大世家,纵使后来没落了,总也比她在这映阳长大的强了太多。苏澈……当真肯娶她么?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阿栀?」一位妇人迎了出来,月栀忙是一福:「伯母安。」 「免了。」阮林氏一扶她,打量她一番笑道,「倒是和阿梨长得像。走,伯母带你回房去。」 月栀一欠身,乖乖跟着她去了。路上,阮林氏跟她交了个底:「和苏家公子的婚事……你别急,阿梨在宫里跟苏家大小姐是交好的,和苏公子也见过,大抵不会不答应。」 月栀微放了心。这次来锦都算是一场赌,她心里并不知道娴妃会不会答应,若是娴妃一句话给拦了下来,她就当真再无理由说服叔叔婶婶许她嫁了。 到了给她备的小院门口,阮林氏又道:「沈大人在府上,那是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我会让他也知会苏公子一声,让他知道你在。」 「多谢伯母。」月栀大喜,遂又一福,道了谢。 沈晔当着众人的面告诉苏澈:「你未婚妻来了。」 苏澈当着众人的面,一时傻了。 父亲的事出得突然、姐姐又小产,他奉旨急赶回锦都,根本没来得及告诉月栀。眼下她突然来了,总得有点什么原因。 便去阮府见了月栀一次,道清了原委,看月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苏澈心里也犯了难:谁知道娴妃会不会答应……要不他先入宫说情去? 可他一个外臣也不方便见娴妃啊! 云敏妃是他姐但娴妃不是啊!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了一下午。 最后苏澈一叹:「别瞎琢磨了,元宵我带你逛灯会去,行与不行,这些日子还是放心地过。」 「嗯……」月栀点点头,又问他,「那若真不行呢?」 「那我辞官带你走。」苏澈淡笑答道,在月栀开口劝阻前又道,「谁让你救了我一命?」 那是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彼时,苏澈刚到禁军都尉府不久,被派去暗查楚家的事。楚家势力不小,禁军都尉府的人铺遍了大半个大燕去查。他在映阳,一路查下去,当真查到了些事情。 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楚家不仅知道了他这禁军都尉府的人在,还知道了他是苏妤的弟弟。 用那几个杀手的话说:「用你的命,让你姐姐长点眼色。」 那时已是晚上,宵禁了,宽敞的街道上没有旁人。无处求救,一时连跑都跑不掉。对方人多势众,他没能扛太久。 到底是多存了个心眼,打不过,装死。 感觉到对方来探了他的鼻息,一个人说:「死了。」 另一个却说:「再补一剑吧。」 于是感觉利刃狠狠刺入胸腔,求生的欲望却让他强忍住了半生没吭。 不吭声又有什么用,苏澈觉得,这一剑下去……肯定完蛋了。 几人很快走远了,一阵阵剧痛锥心刺骨,却让苏澈有些喜悦——身上无力得很快,但这好像并不是致死的伤。那一剑,许是没刺到心脏。 医馆…… 苏澈强打精神判断了一下方位,往前几十步的一条小街,向左拐进去,再往右,有一家医馆。 但是好远…… 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过去。而在片刻之后,苏澈便意识到自己必定没本事活着过去了,根本没力气移动半分半毫。 只能等着破晓的时候,武侯发现这里有一具尸体了。 而后,他开始有了将死之人该有的各种想法。 想夫妻、想长姐、想自己长大的锦都,想许许多多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一切都无法抑制,好像涌出多少血来,就会涌进多少想法。 「呵……」一声哑笑,苏澈觉得这么死好像也值了,虽然他才十六岁不到,但已是禁军都尉府的人,这么死在外头,苏家的很多罪名……皇帝都不会追究了吧? 可长姐怎么办…… 父亲又怎么办…… 一阵接一阵的头晕目眩,苏澈觉得意识有些混乱,身上很冷。现在只是秋天而已,不该有这样的冷。 「你……你……」一个轻轻细细的女声传来,无比惊恐。声音好像就在附近,下一句话则又更近了一些,「你怎么了……」 一双手胡乱在他身上摸索着又不敢用力,可见面前之人已被吓得手足无措。苏澈费劲了力才睁开了眼,夜色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面色惨白的跪坐在她面前——看着也和失血过多了似的。 天知道当时月栀被吓成了什么样子,她甚至都不是有意过去查看苏澈的,而是到了面前发现有个人,然后看清他浑身是血之后——就脚下一软跌倒了! v第66章[02.28] 于是重伤的苏澈不得不先把月栀从这样的惊恐中拉出来:「你……是谁?」 「我……我叫阮月栀……」月栀的思维不受控制。 苏澈深吸了口气:「宵禁了。」 「对……」月栀回了回神,「我知道……我……我……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去扫墓了……」 说得磕磕巴巴,好像只是为了多说些话不让自己那么害怕。苏澈反倒比她冷静清楚多了,本是有意让她回过神来能求个救,看这个样子…… 可能性不大。 「快回家吧……」嗓音嘶哑地道出这句话,苏澈觉得这句话说得都比上一句要累多了。 「我……」月栀都快吓哭了,听他这么说突然醒了神,站起来踉踉跄跄就要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全身一木,又跑了回来,「我送你去医馆!」 ……可算是清醒了。 「姑娘……」苏澈费力地抬了手,扯了腰间的腰牌塞给她,「城东边……禁军都尉府。」 一众身经百战的禁军都尉府官员见到月栀的时候都愣住了:三更半夜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满手是血哭着来求救是怎么回事? 再接过腰牌一看,为首的一人当即急了:「快去救人!再去桓州回沈大人一声!」 谁出事不好,偏是苏澈,他姐姐可是宫里的宠妃。 苏澈没死,但是一直昏迷不醒。还能不能醒过来,没人知道。 那阵子愁坏了禁军都尉府,从宫里到大长公主府,不断有人来问,这种情况从映阳持续到锦都。苏澈在沈府安顿下来了,沈府就自此不得安宁了…… 这事在映阳闹得很大,据说传遍了映阳的每个城池。这时月栀才隐隐约约知道……那天晚上那个吓哭了她的人,好像来头不小? 所以几个月后当苏澈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跟见了鬼似的。 「你你你……」月栀看着面前这个笑意满满无比正常的人半天说出一句,「你离我远点……」 「……干什么啊?」来道谢的苏澈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且他还是在大街上把她拦了下来,她这个反映,弄得过往路人都用一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目光看他。 端然一揖,苏澈说:「多谢姑娘。」 月栀抬头看看晴好的天、低头看看苏澈脚边的影子,然后伸手探到他鼻边:「……活的?」 ……废话! 苏澈挑了挑眉:「死的,来索命的,你信不信?」 「……」月栀脸上一白,俄而瞪了他一眼,「不信。又不是你杀的我,找我索命干什么?」 「噗……」苏澈笑了出来,月栀却还对自己话语中的慌乱毫无察觉,苏澈道,「你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 「又不是你杀的……」月栀说到一半回过神来,一咬牙纠正道,「又不是我杀的你!」 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恐惧。 不过被他这么一调侃,倒是不怕了,看来真是活的。 「请你吃饭如何?」那天苏澈这样问她。 本就是相仿的年纪,谈得来、玩得开,在宜膳居吃了一顿饭无妨,之后就一顿接一顿了…… 月栀和旁的贵女不一样,婶婶懒得多管她,她反倒自在了。于是不仅是吃饭,元宵一起猜灯谜、清明一起踏青,书信往来就不说了…… 等到家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俩人都快私定终身了。 起初无人反对什么,二人也算门当户对,这事族里算默认了。可惜苏澈的父亲苏璟突然出了事,还传出可能是禁军都尉府所为,阮家就难免有了防心——这要是皇帝有意办苏家,他们哪陪得起葬啊…… 所以月栀才没了法子,好在还是个敢闯的性子,就这么来了锦都。 「不管你是不是非我不嫁,反正我非你不娶了。」离开阮府的时候,苏澈留了这么一句话。随意的口气,让月栀心绪难言,只盼堂姐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免得……苏澈用那不得不用的法子。 元月初二,月栀听说云敏妃回家省亲了。苏澈的意思是先跟云敏妃知会一声——毕竟是长姐。 月栀却不答应,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在这节骨眼上,知道的人越多她越不安心,生怕节外生枝,还不如等娴妃答应了再告诉云敏妃,也好过这关。 苏澈自是觉得她担心得太多,倒还是依了她。 元月十三,苏澈进宫时听皇帝说,「元宵朕带你姐姐逛市去。」 苏澈好想把他们拦住不让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苏澈在和长姐汇报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动了个脑筋,「长姐,晚上我去西市灯会。」 锦都有两个市,一为西市、一为东市。西市的灯会素来更美,苏澈想着,一来皇帝肯定本就想带长姐去西市,二来长姐若得知他也去了西市,必定更想找他去…… 实际上,他带月栀去东市。 v第67章[02.28] 所以当他和月栀在东市迎面碰上了那二人时…… 他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姐夫」可是皇帝,总得见礼。硬着头皮过去,倒是皇帝先在他肩上一拍:「苏公子,多日不见。」 这是不想让他戳穿身份。苏澈明白,一时却脑子没转过来,未向皇帝行礼但扔向苏妤道了句:「长姐。」 「……」皇帝和月栀当场就都哑住了,月栀面色发白:「你长姐不是……」又看看皇帝,「那这位是……」 这种心惊堪比当年在街上遇到了浑身是血的苏澈——元宵节逛个市碰上当今天子是怎么回事啊?! 倒是没再闹出更多尴尬,皇帝把苏澈拽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就带着云敏妃离开了。 「那个……那个……」月栀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没事。」苏澈揽过她,一笑道,「刚才陛下不是说了,就是随便走走。」 「那你姐姐……」 她不就知道这事了么? 「我姐姐更不要紧。」苏澈悠悠道,「她就是本来以为我是和哪家的姑娘一起逛西市,才和陛下来了东市,看来乐见其成么。」 「……」月栀咬了咬嘴唇,看他说得轻松,也放了心。 当日晚,有宫中宦官到阮府回了话:请月栀两日后入宫拜见娴妃。 又等了两日,月栀就整整紧张了两日。可算到了进宫的那一天,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月栀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带她往月薇宫走的宦官很热情,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介绍着各处宫室、也说着宫中规矩。 「那边……就是绮黎宫和月薇宫了,云敏妃娘娘和娴妃娘娘的住处。」听出他同时提了这两个人,好像确实是很近的关系,月栀便问了一句:「娴妃娘娘和云敏妃娘娘很交好么?」 「那是。」宦官笑道,「堂小姐不知道,早些年云敏妃娘娘不为陛下所喜,阖宫都避之不及,就娴妃娘娘还不管不顾地帮衬着。若不然……」那宦官说着压低了声,「云敏妃娘娘能不能活到今日……都另说。」 有这样的事? 月栀难免心里一喜——若是这样,只要娴妃点了头,云敏妃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入殿的时候,月栀紧张坏了。连头也不敢抬,一步步地走进去,目光刚一触及娴妃的裙摆便拜了下去:「娴妃大安。」 直到娴妃免了她的礼、让她起了身,她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云敏妃。 三人中数娴妃最是惊奇,不明白怎的她这个做堂姐的都是头回见到月栀,云敏妃却早已见过了。 月栀慢慢道清了来龙去脉,从和苏澈的相识到和云敏妃的偶遇,弄得娴妃哭笑不得:「闹了半天,合着你的如意郎君是云敏妃的亲弟弟啊。」娴妃笑睨着她,「本宫和云敏妃打小一起长大的,这事却还真不好替你开口,你自己说吧。」 自己说…… 月栀觉得自己双颊发热,低着头向云敏妃道:「娘娘……臣女和苏澈……」 真的好想结为夫妻啊! 「行了,别说了。」云敏妃打断了她的话,转向娴妃道,「那晚不止我见过她,连陛下也见过。本就想着苏澈喜欢便是,如今又是你妹妹……我还能说不答应么?可父亲刚去,总得等苏澈守完了孝。」 苏澈的父亲刚去世,这孝不能不守。虽是要等三年,但二人能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便算是很好了。 而后,娴妃做主让月栀留在宫里做了女官。不是在她的月薇宫,是在云敏妃的绮黎宫。 对此,月栀其实并不愿意。 对娴妃还好,毕竟沾着亲,但她对云敏妃到底是怕的,素来听说宫里规矩严,这云敏妃又是宠妃,谁知好不好相处——不说云敏妃了,就是她的婶婶,待她也不好。 于是月栀过得小心翼翼,不止小心翼翼还很有些战战兢兢。 不得不说,她对宫中的礼数规矩学得很是认真,闲的无事时也常问一问资历深的宫女,生怕有什么差池惹得云敏妃不快。 有一天随着云敏妃去月薇宫,无意中断断续续听到点谈话,月栀在外面险些哭出来。 好像是提到了她这些年在映阳的事,又隐约听到云敏妃说不该让她留在宫里…… 出了什么事? 月栀觉得自己好像没做错什么,可目下云敏妃都和娴妃提了,难不成婚事要毁了? 太在意的时候,最容易患得患失。 因为是偷听到的,她又不敢明着问,一路随云敏妃回绮黎宫的时候,几度欲言又止,弄得云敏妃直回头看她。 最后还是云敏妃先猜出了端倪,跟她直说了:「别瞎琢磨,本宫今天是和娴妃说,宫里不太平,怕你留在宫里出事。娴妃说是你婶婶待你不好才把你留下来——你若没听清楚,日后直接问便是了,别藏在心里让自己委屈。」 月栀的心思被看了个透,讪讪地应了不敢多言。云敏妃也不跟她多做计较,拉着她一并坐下用膳,旁事不提。 日子过得挺顺,直到皇帝命云敏妃去煜都见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她去随驾。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不顺」的事,只是会很有些日子见不着苏澈。 v第68章[02.28] 于是每一天里,云敏妃想皇帝、她想苏澈,弄得太皇太后都调侃说:「两个害了相思病的姑娘,搁在煜都太委屈了是不是?」 但这相思也好过她从云敏妃脸上看到那样的焦灼不安。她听娴妃说过,云敏妃时时做些怪梦,常常是会应验的。 好几天了,云敏妃半夜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每一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她隐约知道,好像是关乎皇帝的——能把云敏妃吓成这样,也不会是小事。 那若皇帝出事了……苏澈呢?她的未婚夫…… 又害怕又不敢问,直到云敏妃决定动身去梧洵。 在梧洵附近的驿站,苏澈和沈晔来了。云敏妃说明了原委、说明了要做什么,月栀一直在身旁听着。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云敏妃欠了欠身子:「安排好了,二位便直接去围场吧……本宫到行宫去。若陛下未去围场,本宫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必定拦住他;如若他已去了,便只好靠二位救驾。」 轻轻曼曼的语声,但他们都知道,这是关乎生死的一搏。皇帝的生死、他们所有人的生死…… 翌日,云敏妃匆匆回了行宫,皇帝果然已离开。云敏妃没有多做耽搁,跟娴妃交代了几句,便要赶去围场。 没有带月栀同去的意思,月栀却做了入宫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决定,连娴妃都没能拦住她。 「娘娘,带奴婢同去吧……」她拦在云敏妃车前求道。 云敏妃自是不答应,当即怒了:「别胡闹。本宫是去办正事,不一定会出怎样的岔子,你在行宫好好陪娴妃。」 「长姐!」这是月栀第一次喊云敏妃长姐,本是该等到自己和苏澈成婚后才对,「月栀知道长姐是为了陛下走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围场,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长姐让我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么?」 想都不敢想。 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在她刚见了那个满身是血的苏澈的时候,她是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的——诚然,事后也祈祷过他能活下去,但那不过是出于善良的本性。如今,她和苏澈早已分不开,婚事虽不算波折太多也实在定得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就此一别再无缘得见。 马车上,两颗心是一样的,一样担心生死未卜的夫君。 「娘娘……」她伸出手握住云敏妃的手,云敏妃任由她握着,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 其实在整件事里,月栀帮不上什么忙,但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添什么乱。 待她们到围场时,好像一切都成了定数,人们的混乱让她们登感紧张,云敏妃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大帐,月栀与娴妃则怔在了原地。 难不成…… 她们都在想,难不成当真是皇帝出了事,如若是那样,窦家掌了权,云敏妃必死,沈晔和苏澈也逃不掉。 娴妃……大概也会被寻些原因处死,几个人里,也许只有月栀能活下来,可若真是那样,她只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不会的……」两个人傻在原地,好像身子不受自己的控制。 过了好久,偶有宫人迎过来,看着二人的神情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在旁候着。 直到苏澈出现在她们面前。 苏澈看见她明显一愣,见她半天也没反应,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阿栀?」 那是月栀这辈子最丢人的一次,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未婚夫的面、当着娴妃的面、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响亮的声音让众人都一颤,苏澈反应倒快,也不顾旁人的目光,一把拽过她就按进怀里了,打趣说:「哭什么?怕我死了么?」 「……」怀里的人儿没有动静,苏澈又说:「当年伤成那样都没死,我苏澈命大。」 「……烦人!」月栀可算意识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在,红着脸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了他,诡辩道,「谁担心你了?我是怕长姐出事……」 不理会她这基本说不通的辩解,苏澈一笑:「呵,‘长姐’都叫上了?」 ……被发现了。 「走,去我帐里歇歇。」苏澈揽过她往里走着,也没忘了吩咐宫人一句,「若陛下和云敏妃问起来,便说月栀在我那儿。」 正是刚出了事的时候,每个人都紧绷着一根弦,打个招呼,省得旁人多担心。 是以皇帝和云敏妃交心的那晚,苏澈和月栀也过得很舒心。两个人都胆子不小,想着即便是窦家要行刺,也是冲着皇帝去的,跟他二人没什么关系。所以无人敢去的围场倒是给二人行了方便,山间的空地上,苏澈支了篝火,火光暖融融地映在二人身上。 月栀倚着苏澈的肩头,连日来的紧张顷刻间舒缓下来,继而便涌起无尽的疲惫。苏澈跟她说着话,她几乎没力气应答,再过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呵……」苏澈凝视着她睡中的脸颊一笑,思量要不要把她叫起来回帐篷里睡去。最终还是作罢,就任由她这么靠着,单手扯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也难为她这种睡姿还能睡得这么安稳、这么久,可见这几日是太累也太紧张。待她醒来时,初晨的阳光已穿透山间的薄雾,柔和地照在她的脸颊上,月栀睁开眼,抬手挡着阳光缓了一缓,对上苏澈的笑颜,一声:「呀!」 「睡够了?」苏澈问她,月栀忙坐直了身子,脖子立刻一阵酸痛传来——维持这姿势一夜,自然不舒服。 而苏澈被她倚了一夜,只会更不舒服。 「我……」月栀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想解释又想道歉,苏澈倒是无所谓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说:「没事,赶紧回去吧。陛下说今日回梧洵,我们现在回去,吃些东西差不多就该启程了。」 「嗯……」月栀一点头,苏澈将手递给她,拽着她起了身。 这么睡一夜,醒后真是……难受坏了。 v第69章[02.28] 月栀觉得身上发僵,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营地前,月栀低头看看褶皱的衣裙却有些犹豫:「那个……能不能……」 「怎么了?」苏澈回过头来看看她,打量她神色一番遂即明白了:昨天她毕竟没主动和云敏妃打招呼便离开了。 「怕长姐怪罪?」苏澈的笑意在唇畔一转,「不会的,你那声‘长姐’都叫了,她才不会在意这些。」 月栀也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刚想应声「哦」,苏澈却先改了口:「罢了,和你一起去见趟长姐也好。」 那晚云敏妃自是被留在了皇帝的大帐里,二人进去时,在前帐见到了皇帝,月栀一福苏澈一揖便要进去,皇帝恰有些事要交代给苏澈,刚要开口,间苏澈悄悄指了指月栀,便会意一笑:进去吧。 二人进了中帐,云敏妃正梳妆。因月栀不在、折枝留在了行宫,便是御前的宫人服侍着。 「长姐。」苏澈揖道,月栀则福身低低说,「娘娘万安。」 这么心虚的口气……云敏妃瞬间明白了二人同来是什么原因。 就见云敏妃站起身,冷着脸走过来,瞟了苏澈一眼就向她道:「还有点规矩没有?一夜都不回来,连句话也不回。」 「娘娘……」月栀是真被她一句话弄得惊恐,刚欲谢罪,就被苏澈一握胳膊:「长姐别吓她,提心吊胆好几日了,刚歇下来。」 「……」云敏妃脸上一黯,大是不满,「还没娶回家呢,就这么向着?你不怕长姐在嫁妆上亏了她?」 「不怕。」苏澈没脸没皮,「长姐不给足嫁妆,日后缺什么我就给她买去,反正花咱苏家的钱不是?」 不给面子…… 云敏妃大败,白了苏澈一眼,向月栀道:「行了,沐浴更衣去,早膳给你留着呢,收拾妥了回梧洵。」 这件事最终算是虚惊一场,皇帝没事、云敏妃也没事,只是因此毁了整个窦家。 月栀在宫里感觉不到什么,苏澈在宫外却经历了整场腥风血雨。窦家殊死一斗,虽是无甚大用却也闹出了些事。那些日子,禁军都尉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苏澈是目睹过苏家倾塌的人,世家间的斗争他再熟悉不过,这次又是窦家……他想,待一切妥当了、丧期过了,他就娶月栀离开锦都,什么禁军都尉府的官职也不要了。 皇帝却在他说出这想法前召见了他,直截了当给了他结果:「沈晔辞官了,指挥使的位子交给你了。」 ……这算什么事儿? 「陛下……」苏澈艰难地扯动嘴角,鼓足勇气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最后深吸一口气,「所以……这指挥使……臣不能当。」 皇帝静静听完,然后给了他一个:「哦。」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下一句话是:「不行。」 「……」苏澈泄气了,过了好一阵子,不甘心道,「为什么……沈大人这指挥使不是当得好好的么?」 「是啊。」皇帝支着额头道,「但他再接着当就不行了——让全锦都看见他把朕的宫妃娶回家?等死呢?」 ……合着在各有心上人的情况下好端端的指挥使位子成了个烫手的山芋,而且沈晔的情况明显比他还可怕点儿。 「而且你姐姐也不会同意你离开锦都吧。」皇帝循循善诱,「好好在锦都待着,让月栀当你的指挥使夫人,多好?」 苏澈深深地觉得自己被威胁了——也罢,陛下您拿长姐说事儿是吧?臣拿月栀说事儿! 「臣能不能……问问月栀?」苏澈死皮赖脸状,皇帝一声怒喝:「朝堂的事你问她?」 反正苏澈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我就不干!这活我就不乐意干!沈大人带娴妃走了、你个当皇帝的爱带长姐去哪儿玩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凭什么我和月栀就得被扣着啊? 这次,苏澈犯轴了,一股「不让我们走有本事你剐了我啊!」的劲头。 不是蹬鼻子上脸,是实在想一咬牙把世家这些烂事都推出去。这会儿就算是把皇帝惹急了,看在云敏妃的面子上好歹罪不至死,日后出了事可就不一定了。 皇帝一句苏澈一句,一个耐着性子劝,一个不怕死地使劲顶。 这时皇后和月栀就在寝殿,听着外面两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大,二人都怔了一怔,相视一望一并出去,外面都激辩上了…… 朝政的事和家事混在一起,是有点乱…… 「陛下息怒。」皇后忙给皇帝奉了茶,觑了月栀一眼,让月栀去劝苏澈。 「夫君……」月栀头回见有人敢跟皇帝这么吵,还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干什么啊……」 那边,皇后问了皇帝同样的话。 「你弟弟简直不讲理啊!」皇帝很无奈,苏澈急了:「怎么不讲理了?臣就是想带月栀离开锦都,陛下您……」 于是又是一番激辩,从两个人变成四个人——三对一。 最后自然是苏澈败下阵来,大感颓败:「月栀你胳膊肘往外拐……」 月栀在他面前一坐:「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姐夫,谁是‘外’了?」 苏澈痛苦扶额:「……我是外。」 于是禁军都尉府新任指挥使也就这么……赶鸭子上架似的定下来了。 v第70章[02.28] 苏澈守完孝的时候,已在锦都混得风生水起,这一场婚礼自也格外风光。 那天苏澈骑在马上,从皇城门口将月栀接出来,嫁妆洋洋洒洒的在后头随着。苏澈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轿子,月栀也时不时偷偷挑开帘子看看他,都是觉得…… 这一路,从初识开始,凶险一直不断,但好像也就这么玩玩闹闹地过来了。 「多年的未婚熬成妻啊!」新房里,月栀一声感慨。 「嗯,然后就努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吧!」苏澈笑意吟吟,「总听阿珏叫舅舅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叫爹?」 【番外四:合家欢】 永昭九年十月,长秋宫。 宫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小貂们紧紧张张上蹿下跳,因为被拦在外头,不停地想往里蹿,不停地被拎出来放回外头的地上。 两只大貂倒是乖乖地卧在廊下蜷着身子睡着,时不时抬起头向里看一看、或者叫一声把宦官折腾得不行的孩子们,「咯,」 意思大概是,别闹,出来待着, 郭合数不清是第多少次拎着小貂的后颈把它拎出来了,这回还是左手一只右手一只,「乖,皇后娘娘要生了,你们出去玩去。」 「咯?」 「咯!」 两只小貂刚落了地,二话不说就又要往里跑,这回倒是被宫女抱住了。 其实这些小貂们素来是听话的——起码比它们的爹娘听话,但眼下皇后要生了,大小貂都显得格外有灵性,大貂的灵性表现为「乖乖待着不捣乱」;小貂的灵性则成了「她怎么了我要去看看!」 正上着朝的皇帝在一刻后急赶到长秋宫,和皇长子在长秋宫门口撞了个照面。一个没工夫受礼另一个也没心情行礼,贺兰子珩提步就要进殿,却被启珏的小手一拽:「父皇!」 「……干嘛?」贺兰子珩转过头来,看着儿子道,「第一,你不能跟进去。」 「儿臣不跟进去!」启珏的小脸上担忧与兴奋掺杂,「儿臣是想问……这回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 贺兰子珩挑眉:「第二,是男是女,父皇也不知道。」 「……」启珏失望地撒了手,抽了抽鼻子,一副「要你何用」的神情。 嘿这孩子,还敢明着不满了?没工夫跟他计较,贺兰子珩瞥了他一眼就进殿去了。 「陛下!!!」苏妤在榻上喊得声嘶力竭,一见皇帝差点哭出来,一边紧攥了皇帝的胳膊一边道,「生完这个……不生了!!!陛下赐药给臣妾吧!!!」 太疼了!!! 「……」皇帝默了一瞬,平静道,「这个……你生完珑晳的时候,朕就说过别生了、让你好好养身子不是?」 「那您倒是赐药啊!!!」苏妤借着疼喊着。 「……赐了啊,你不肯喝你忘了?」皇帝据理力争,表示不要背这个黑锅,「非说什么多生几个比较好玩……」 两个宫女在旁边面面相觑:陛下、皇后娘娘,你们这会儿争论这个……合适吗? 一阵搐痛,苏妤脸上一白,痛得前仰后合,皇帝的脸也一白,倒是没叫出来,琢磨着等她生完了得赶紧让御医开创伤药来,不然这胳膊……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被貂一起咬了呢! 比起前两个孩子,这个生得艰难了些。生生折腾了将近一日,天黑了又要再度亮起时,一声啼哭终于传来。 这孩子再不出来哭……苏妤就要哭都哭不动了。 皇帝大松了口气,欣然而笑;苏妤躺在榻上换着劲儿,疲惫地笑。 「陛下。」宫女将孩子裹好抱来,小小的身子软软的,和前两个孩子一样,让皇帝一看就止不住笑容,那宫女一福又道,「小帝姬康健着呢。」 是个女儿。 「陛下……」苏妤面显担忧,这神色让皇帝一怔,扭过头来看着她,微笑说,「怎么了?你不是说想再要个女儿?」 「可陛下现在就一个皇子。」苏妤低低道。她确实是想再要个女儿,或者说,从她的私心来讲确实有启珏这一个儿子便好,女儿再多几个她倒是高兴得很。但从皇后的身份来说,总得考虑大燕的未来,还是皇子多些为好。 「启珏挺好。」贺兰子珩将女儿放在她身边,缓缓笑说,「聪明懂事,日后不会是个昏君。皇子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哪一朝哪一代没有皇子相争?」 当然……平心而论……能多几个儿子他肯定也是高兴的,不过现在首要目的是不让苏妤产后多思。 贺兰子珩照常赶去上朝,和群臣说了自己又多了个女儿的喜讯——对部分大臣来说这消息完全不算「喜讯」,继而不乏有人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的,劝皇帝宠一宠别的嫔妃,或者再选一选家人子,充盈一下后宫…… 皇帝就装没听懂,各位大人你有本事逼朕纳么?你有本事逼朕纳,你有本事逼朕睡么? 于是早朝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回到长秋宫,苏妤意料之中地睡得更香,累成这样好好睡就对了——生珑晳的时候,因为可算盼了个女儿,苏妤兴奋得抱着珑晳半天不肯睡,皇帝直担心她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乳母抱着小帝姬,启珏在旁坐着看,珑晳大约还没睡醒于是不在场,皇帝在门口听到了如下对话: 启珏:「为什么不是个弟弟啊?」 v第71章[03.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乳母:「殿下不想要妹妹么?」 启珏理所当然:「我有妹妹了啊……」 乳母:「再多个妹妹不好么?」 启珏想了想,歪着脑袋说:「也好。妹妹叫什么名字?」 乳母一愣,如实回说:「陛下还没给起名字呢。」 「咳……」皇帝一声轻咳,信步走了过去,乳母忙是一福:「陛下安。」 皇帝淡睇着启珏严肃教育:「什么叫‘也好’?得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 「哦……」启珏认真点头,然后嘀咕说,「儿臣这不是想……若是个弟弟,就和他一起保护珑晳!」转念一想,遂笑逐颜开,「不过既然是个妹妹,儿臣就一个人保护她和珑晳!」 呵,小男子汉的样子。 「咯。」几只小貂一起跑进来,在旁边站定了,要扒着乳母的裙子去看小帝姬。启珏抱起为首的一只板着脸道:「鱼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子鱼和非鱼生的那一窝小貂里的头一只,所以叫鱼乐…… 「不许捣乱不许看!她还小知道吗!」 鱼乐被启珏架在两手之间,鼻子嗅了嗅:「咯……」 「出去玩去!」启珏气势汹汹的样子,抱着鱼乐就往外跑,打算把它放出去,其他小貂一见自然跟着,「咯咯咯」地就全跑了出去。 鱼乐还真听话,往地上一放就带着貂们一起出去玩了,没再折回来捣乱。 苏妤一觉睡到下午才醒,喝了药,帝后二人开始认真讨论小女儿的名字问题。 皇帝说:「琉皙?」 苏妤挑眉:「不好听。璃皙?」 可见是从「琉璃」想出来的,皇帝眉头一皱:「你知道有个词叫‘分崩离析’吗?」 ……真不吉利。 皇帝想了想,又道:「珑晳?」 苏妤:「陛下……您是不是政务太忙,最近记性不太好?」 那是大女儿的名字好么?! 「哦……」皇帝一拍额头,继续想其他王字旁的字,「球皙?」 ……以后嫁不出去您负责么? 「珩皙?」 ……陛下那是您名字里的字。 「珏皙?」 启珏嘴角抽搐:「父皇……」 「……」 最后选了「珺」字,美玉之意,好看好听。 启珏虽然有保护两个妹妹的雄心大志,但毕竟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当初给珑晳起了名字,刚两岁多的他就拿珑晳开玩笑来着:「珑晳……嘻嘻嘻嘻……」 这回又一次:「珺皙……嘻嘻嘻嘻……」 「……贺兰启珏!」皇帝一喝,「不许拿妹妹开玩笑。」 「……」启珏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苏妤忍笑中,也一本正经地教育儿子,「谁欺负妹妹,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能欺负妹妹,知道吗?」 「知道!」启珏刚一点头又立刻道,「不对!」 「……嗯?」 「应该是除了儿臣这个当哥哥的,谁也不能欺负妹妹!儿臣欺负那是自家的事儿,说笑罢了,外人欺负就不对了!」 呵,里外分得清楚——其实也无妨,俩帝姬,一般人谁敢欺负? 坐月子中的苏妤,偶然发现皇帝大晚上的没在批折子——在……抄……经…… 「咦?陛下您这是给谁祈福呢?」 「嗯……」皇帝默默道,「不算祈福……」 苏妤一愣:「那干什么?」 v第72章[03.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修身养性……平心静气……」皇帝悲伤地抬头,「怀胎十月、坐月子一个月……将近一年……」 苏妤红着脸大悟:陛下您不容易…… 走进了一看,案头还有一张纸,最上有五个字:《坐月子·倒数》,底下在画正字…… 画了仨,也就是十五天,还差仨…… 苏妤表情复杂:陛下您真不容易…… 简直弄得苏妤不忍心到要不要劝他先去找别的嫔妃…… 好吧这只是一闪念就算她劝了他也不会去的! 心安理得…… 于是在苏妤坐完月子后的一连数日里……「累」坏了。 月上柳梢,成舒殿里灯火暖暖。 苏妤贝齿狠咬:「没您这样的!」 「一年啊梓童!」皇帝语中带着热气,口齿不清地解释,「没一年也差不多……」 「那还不是陛下弄的啊!」苏妤咬牙切齿,「这事儿怪臣妾么?怪臣妾么!」 「是你自己想生第三个……赐了药你没喝……」 咦……怎么又拐回了这个话题? 「我错了行么……」苏妤泪盈于睫,贺兰子珩吻着她的脸颊:「嗯,这不是给你改错的机会了么?」 「……」混蛋! 晚上过火了……不要紧。 第二天,贺兰子珩没事人一样上朝去了,苏妤……扶着腰面对来晨省的一众嫔妃去了。 「皇后娘娘大安。」众人敛裙低福,羽睫轻覆,均是神色淡淡。一旁的宫女心想:娘娘您脸红个什么?这情况又不是头一次了…… 虽然近一年来没有过吧…… 习惯就好…… 苏妤本来有意想免了晨省,可觉得总不让大家道贺不是个事儿——而且她已经一连免了三天了…… 估计要因此免的话,皇帝还得让她再免些天…… 「咳。」轻轻咳嗽,皇后神色如常,「都坐吧。」 都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苏妤现在站着坐着都腰疼。亏得一众嫔妃都礼数周全,恭恭敬敬地上了贺礼,当真对她这特殊情况视若无睹。 甚好甚好……爱议论背后议论去,当着面不尴尬就得。 所谓自欺欺人。 月栀在几天后来长秋宫拜见了——带着儿子一起。苏澈给他起名明逸,早先差人来跟苏妤回过话。苏妤抱着明逸去看珺皙:「明逸,这是你表姐。」 「不对,表妹。」月栀明眸一转,笑吟吟道,「我问过了,小帝姬比明逸晚生半个时辰呢。」 ……又多个哥。 苏妤当即改了口:「珺皙,这是你表哥。」又问月栀,「苏澈什么时候进宫来看看外甥女?」 月栀不满地撇撇嘴:「这事长姐您得问陛下,最近把苏澈忙得找不着北,逮谁跟谁发火。」 苏妤挑眉:「发火?」 月栀忙道:「没跟我发火,跟外人。」 这就好,别的就不管了…… 各路亲戚免不了来一趟,从亲王到大长公主到长公主。不仅是来道贺,居然还都很默契地按着民间的规矩……随份子! 其实皇帝压根没听说过这习俗,也不知道皇亲们从哪打听来的,反正从启珏出生起他们就这么干了。 「陛下啊……来。」贺兰元汋把他拽到了一边,复又扭头看了看苏妤,压声问他,「阿妤还打算生几个啊?」 「……」贺兰子珩一愣,「没打算……怎么了?」 「啧……」贺兰元汋咂了咂嘴,愁眉苦脸道,「六叔手头不宽裕……」 「……」皇帝淡瞟着这位叔叔,不给面子地插臂,「六叔,您一地之王,缺晚辈的这点钱么?」 理直气壮。 「目前还不缺。」贺兰元汋认真道,「不过阿妤这要是过两年生一个、过两年生一个……陛下,您借着孩子纳贡呢吧?」 v第73章[03.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是朕提出要收的么?」难道最初不是你们先主动要给的、然后就约定俗成了? 「哎……?」贺兰元汋回过味儿来,拍了拍皇帝的肩,大步流星地向齐眉大长公主走过去,「三姐啊,商量点事儿。」 ……最初是齐眉大长公主的主意! 然后鲜少见面、见了面也找不着茬吵架交流感情的长辈们,可算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吵了一架…… 「六弟。」齐眉大长公主对璒丹王贺兰元汋表示蔑视,说的话跟皇帝差不多,「你一地藩王,缺这点钱么?」 「就是。」玉璧大长公主附和,「抠门。」 贺兰元汋拍案:「有这么跟兄长说话的么?」 玉璧大长公主撇嘴:「你就比我大一个多时辰。」 「……」贺兰元汋气结,身为长兄的贺兰元汲淡淡道:「不要因为当年阿妤调你的兵记仇……」 ……谁记仇啦? ……皇兄您说得这么淡定这么认真合适吗? 苏妤伏案托腮看着,贺兰子珩揽着她含笑一起看着。吵得厉害了,苏妤就想开口劝,回回都被皇帝在肩头一捏不让她说话:「没事没事,别管。」 「……打起来怎么办?」皇后表示很担心。 「不会不会,朕从小都看惯了,就这样。」皇帝表示很淡定。 于是苏妤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珺皙,又看看启珏的珑晳:「……他们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贺兰子珩瞅一瞅她:「不好么?」 「挺好……」苏妤一声叹息,耷拉着脑袋,「三个孩子、一群貂,一起拆房子呗。」 「嗯……」皇帝问她,「对了,朕有没有跟你说过,启珏说他想养只猫。」 「……啊?」苏妤当即横了启珏一眼,怒问,「怎么回事?」 「这个……」启珏天真笑,「听说貂和猫打架很好玩。」 「……」 「铛」的一声,殿里倏然安寂,继而便是宦官们惊呼「有刺客!」 「……别喊。」皇帝神色淡然,伸手拔下了钉在岸上的一枚银锁递给苏妤,「喏,晏大侠送贺礼来了。」 苏妤接过来,打开卡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晏宇凌、沈晔、阮月梨,敬赠。」 师徒三人总共送一个锁? 苏妤抬起头,神色淡淡地向贺兰元汋道:「六叔,其实您一点都不抠门。」 「……」 【番外五:国事家事】 建阳十年三月。 这是个微风习习的好天,蓝天上的白云薄薄的,偶有几只鸟儿飞过。将近晌午,苏妤匆匆地从长秋宫赶到了成舒殿。 一入殿就屏退了众宫人,这作法弄得贺兰子珩一愣,「怎么了,」 「陛下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苏妤急道。 ……什么日子,她这气势汹汹地口气,弄得贺兰子珩头一个反应是,我把你生辰忘了, 不对啊你生辰在腊月…… 今儿什么日子, 想了又想,贺兰子珩还是只能回答,「三月初二,明天上巳。」——这是唯一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了吧。 苏妤又道:「那十天后呢?」 「……三月十二啊。」大早上的你来考我加减法了? 「建阳十年三月十二,陛下想起什么没有?」苏妤再道。 「……啊!」贺兰子珩恍然大悟,猛一拍桌,「徐幽!」 在外候着的徐幽吓了一跳,忙进殿来听命。入殿见皇帝正奋笔疾书着,片刻后,将一封信交给他:「急送皋骅。」 见皇帝面色铁青,徐幽不敢耽搁,忙安排人去办。信使一路快马加鞭地赶着,三天后就到了皋骅,一众官员叩首领旨,接过信一看却傻了眼:皇帝说在三月十一日之前迁走羡城所有百姓?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v第74章[03.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怎么跟百姓解释啊?这不是找骂么?就算陛下您突发奇想打算跟这儿修个行宫您也明说啊…… 又没法问,今天初五,满打满算还有七天,这要是再走个来回铁定耽搁了,这不是找皇帝问罪呢么? 不管怎么着,先照办吧。 于是……一时间……羡城民怨冲天…… 官员没敢说是皇帝的意思,所以都是骂官员的。几位大人在屋里干坐着叹气,假装听不到:这什么事儿啊?陛下您几个意思? 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可算在三月十一日下午按皇命把人全牵走了,就这么短短几日之内,羡城成了一座空城。当地的官员也不是糊弄人的,虽然民怨冲天,还是尽量安排得妥当——官府把钱全出了,将全城百姓分散牵到旁边的城池和村庄,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这边先安顿好了再说。 事情办妥了,自是要差人去锦都回话。送信的刚走一天,肯定还没送到呢,羡城就出事了。 三月十二日,黎明破晓时,整个羡城突然地动山摇。顷刻间,房屋倒的倒、塌的塌,空城转眼成了废城。 正一边前往其他地方顺带着骂街的百姓们听闻此事……傻眼了; 奉命将他们撤走、替皇帝背了好几天黑锅所以免不了暗骂皇帝的官员们……也傻眼了。 都不骂了,陛下您救苦救难啊。 也就那去锦都回话的人光顾着赶路没工夫打听所以不知情,他进了宫,宦官们二话不说就带他急赴成舒殿;一进成舒殿,皇帝二话不说拎住他就问:「怎么样?!撤走没有?!」 「撤……撤走了。」吓得目瞪口呆。 皇帝大松口气,放开了他,镇定无比:「退下吧。」 好像跟刚才那个揪着他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建阳十年三月十二,大燕朝皋骅羡城地震,死伤八千余人——这是上一世; 建阳十年三月十二,大燕朝皋骅羡城地震,全城百姓提前搬走,无人伤亡——这是这一世。 月上柳梢,苏妤在廊下坐着,给两个女儿讲着故事,很是闲适。讲了一会儿,两个小姑娘困了,宫女带着去睡觉,苏妤仍坐在廊下,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想着贺兰子珩若再不来,她就去成舒殿问问去。 这是她上一世时知道得少有的几件「政事」之一,因为死了太多人,整个大燕都知道。这样的事,总会和帝王的德行扯上关系,彼时她打听不到太多,暗暗觉得必定有很多百姓、甚至是朝臣会指责皇帝触怒上苍吧…… 而她所见到的,则是皇帝一筹莫展,好像没怎么在意外界评论如何,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救灾。 国库自有赈灾银钱,六宫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据说捐了好多俸禄和首饰。 那时苏妤清楚,起这个头的人,不过是为了让皇帝记个好,她却也跟了这个风。 国难当头,她到底曾经是他的正妻。 按说各宫捐了东西都有记档,她心内也有一丝奢求,皇帝在见了她的名字后,会不会来看她一眼。 结果当然是没有。 不过这已不重要了,要紧的是这一世。 遥遥地听见一叠声的「陛下大安」,苏妤回过神来,起身迎过去,在看到那个身影的同时便问道:「怎样?」 「妥了,赈灾的事项也布置好了。」他说。 苏妤心里一震,赈灾?难道还是…… 是信使晚了一步?还是官员们慢了一步? 八千多人…… 「……怎么了?」看她神色反常,贺兰子珩愣了一愣,回味了一下方才的言辞,回过味儿来,「……此‘赈灾’非彼‘赈灾’——无人伤亡,但整个羡城毁了,总得重建不是?」 「……哦。」苏妤长舒口气,露出笑容抚着胸口,「吓一跳,还以为没赶上……」 「别担心。」贺兰子珩揽着她往里走,打趣说,「咱不能白重活。」 但毕竟同样是地震,还是照样会有人将此事扯到皇帝的德行问题上,苏妤忧心忡忡地问了此事——虽是无甚大碍,但毕竟影响名声,没准以后还得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丢人丢到千年啊! 「你当就文官那张嘴会说?」皇帝侧躺在榻上托着额头笑吟吟看着她,「朕都琢磨好了,明天早朝不等他们提,朕就先说先祖给你我托了梦,同时做了一个梦故而确定有此事。问先祖原因,先祖说大燕近些年忒太平,上苍怕咱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以赐个灾提个醒。」 总之跟我的品行半点没关系各位大人你们歇歇吧! 苏妤听得一笑,又严肃点头道:「挺好,够写个传记的。」 这不是二人头一次借着前世处理今生的事,却算是最大的一件——八千多条人命啊! 一时虽是庆幸居多,紧张也还是难免的。 贺兰子珩思量着说:「这回你要是不提……我都忙忘了。」 「所以么,多个重生多条路。」苏妤耸肩。 「哎……快想想,进来还有什么大事来着?」贺兰子珩道。 「嗯……」二人一起沉吟着思索着,一个月一个月、一天一天地数过去,然后苏妤的眼帘动了动,「还真……有个大事。」 v第75章[03.0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贺兰子珩接触的政务比她多、数得比她细,故而数得必定没她快。听她开腔,遂问道:「什么事?」 「建阳十年六月二十四……」 贺兰子珩一下子反应过来:「……闭嘴!」 那天他驾崩了。 ……这辈子不会吧? 狩猎那事儿已经经历过了、处理掉了。 「我这回不去了。」贺兰子珩挑眉。苏妤躺下来,很自觉地钻进他怀里:「臣妾求您个事……」 「说。」 「陛下您那天……免朝好不好?在成舒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万一命该如此逃不过,最后一天她一定要在他身边,才不要跟上辈子一样在他死后哭得晕厥。 「嗯,好。」贺兰子珩应得痛快,又道,「我也求你个事。」 苏妤一怔:「……什么?」 「万一倒霉还是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别寻短见,好好当太后,行不行?」 苏妤沉默。 贺兰子珩又问了一句:「行不行?」 「……」苏妤咬了咬嘴唇,「好……」 于是,建阳十年六月二十四日。早上,皇帝从长秋宫到成舒殿,皇后也跟了过来。 两人一起吃早膳。 今天皇后好像格外紧张,明明知道有宦官试菜,居然还自己备了根银针挨个试一遍。 皇帝倒是神色如常,淡看着妻子做这些也不吭声,突然一声轻哼,捂了嘴伏案。 「陛下?!」皇后大惊,皇帝忙抬头:「没事!」 ……就是光顾着看你试毒不小心咬舌头了不好意思。 然后皇帝开始处理正事,皇后在旁边干坐着。其实无缘无故免朝是不对的,但是皇帝近年来一直勤勉,外加前阵子还救了八千多人……朝臣们不好说什么。 其间有宫女来上茶,皇帝一盏、皇后一盏,皇帝暂且没动,皇后抿了一口自己的,继续干坐着。 等到皇帝要喝茶的时候,皇后却先他一步把茶盏端起来了。 「……」皇帝伸手捂住了盏盖,手一用力把茶盏夺了回来,皱眉道,「别闹,要是有毒也不能让你试啊。」 淡定喝茶、放下茶盏,没事。 夜晚,皇帝处理完政务,二人一起回寝殿歇着了。 屏退众宫人,其实二人都干坐着。离六月二十五日还差一个多时辰。 苏妤打了个哈欠。 「……你睡吧。」贺兰子珩搂过她,「肯定没事了。」 「不行!等着!」苏妤很坚定。 「……」好吧,等着就等着。 外面终于隐隐约约传来打更声,一下一下,苏妤眼眸一亮:「咦?」 「嗯,三更了,子时。」贺兰子珩噙笑。 建阳十年六月二十五了! 「好!睡觉!」苏妤欢呼一声后栽倒。贺兰子珩一声哑笑,自己褪了衣衫后想叫她起来脱,再回头一看,已睡得很香了。 暗说一句「真快啊」,罢了,随她吧,难为她紧张了一天,比他都忐忑。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回锅娘娘》卷一 作者:白糖罂 02、《回锅娘娘》卷二 作者:白糖罂 03、《回锅娘娘》卷三 作者:白糖罂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