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 第1页 [现代情感] 《变成他的眼镜》作者:折冬声【完结】 文案: 许某人认为以下这些人(?)全都不是特别靠谱的样子。 首先是程楚歌。 他以前对她好到不必要的程度,但某天不知怎么的,突然把她甩了。 其次是闺蜜方文意。 方文意用专业知识给许某人分析程某人为什么甩了她,最终结论是——「他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守寡,太伤心。」 这个结论当然并未符合实际,因为程楚歌一直好好的,反而——她许愿先死一步,挂掉了。 死了以后碰上更不靠谱的东西。 住在程楚歌的屋子里,一床胆小的被子,一只喜欢神曲的耳机和一本天□□人吐口水的安徒生童话。如果非要打架的话,她应该只打得过身材最小的耳机。 因为她变成了一副金丝眼镜。当然,和它们一样,也是住在他屋子里。 被子:作为物灵,最重要的原则是不能被主人发现。 耳机:更更重要的原则是要保护主人。 安徒生童话:你今天保护主人没有?你今天被主人发现没有? 金丝眼镜:去他的主人,我才是主人!你,去做饭! …… 金丝眼镜:能不能不要再擦来擦去的了我已经很干净了。 内容标籤: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楚歌,许愿 ┃ 配角:其他 ┃ 其它:变成眼镜 一句话简介:请善待这副苦大仇深的眼镜 立意:万物有灵,我守护你 第1章 宿舍楼电梯骤然往下掉的时候,那阵失重感让许愿又想起程楚歌。 …… 高二的时候学校管得严。她课间时不知怎么的,想吃外面小街上的炸土豆——正门出不去,只能教学楼后面偷偷翻墙走。 程楚歌先翻过去了,在墙下面张开双手,等她跳下去。十七岁的少年那时候比她高不了多少,一双手臂说不上强壮。 但是她跳了,几乎没有犹豫。 一阵失重感。 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继而是温暖的怀抱,他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上笑。 「你好沉啊。」他说。 她于是踩了他一脚,自己一个踉跄,绯红着脸。 但土豆没吃上,因为他们熘出来时太匆忙,居然谁也没带钱。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遇上了程楚歌翘课去网吧的小表弟,小表弟被表哥抓包,吓着了。他于是笑眯眯地以封口费为名从小朋友那里骗了颗奶糖。 许愿那时说,「程表哥不要脸,连小学生都勒索。」 他慢悠悠地把糖纸打开,说,「程表嫂要是看不上勒索来的赃物,那我就自己吃了。」 她先是把糖一把夺过来塞进了嘴里,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用什么称唿她。 她看着天,看着地,半天没说话。 脸上是烫的,嘴里是甜的。 …… 此时此刻,电梯在往下掉。 满耳还没来得及认识的大学新同学的尖叫声。 一阵失重感。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但这一次,没有人会在下面接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復活了(/≧▽≦)/ 第2章 一开始以为是阴曹地府里也有人做琐碎买卖,开店的中年夫妻成天吵嘴,不仅有个脾气极坏的六年级捣蛋儿子,还养了只会说「欢迎光临」的金色招财猫。 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地府与人间太相似,而是,她就在人间。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眼镜店,店门大概每天都大开着,但客人不多,倒是隔壁音像店的洗脑神曲来的勤快,调子清奇,歌里也唱得投入,以至于根本听不清词。 听着像是些什么——「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成天沐浴在这种即使音乐停了也能在脑子里继续转上好几天的古怪调子里,要是能跑,许愿早就跑了。 可惜她跑不了。因为她不再是人,成了眼镜店货架上的货物。 而且——是件无人问津的货物。 许愿趴在漆黑狭窄的盒子里,一天天完全动不了,只隔着一层厚厚的盖子时不时听见店主人嘀咕那个买她的人怎么还不来取东西。 他们家那个小男孩有时故意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这副眼镜太丑了,那个大哥哥不想要啦?」 「胡说!」他妈立马拍他脑袋,「这是我们店里最贵最好的眼镜!」 小男孩被打疼了,有点不高兴,顶嘴说,「明明就很丑!」 「丑丑丑,我看你才丑,」那个有些暴脾气的爸爸说,「你作业写了没有!话这么多!」 「写了!」 「写个屁!昨天家长会老师才告诉我你数学考试又不及格!」 「一码归一码,考试不及格跟我有没有写作业有什么关系!我考试没及格但我写了作业!」 小男孩数学虽然不好,逻辑却很清楚。 然而逻辑在暴怒的家长面前毫无作用。 爸爸大吼——「放屁!」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顶嘴的儿子不出意外地被揍了一顿。许愿本来觉得这家常烟火有几分趣味,蹲在盒子里听热闹还挺高兴,结果那孩子认定自己是因为这么副丑眼镜才被打的,怀恨在心,好几次趁父母不注意,把她从盒子里拎出来,恶狠狠的盯着她。
第2页 这孩子看着还挺凶的。 许愿:「……」 要是还是个人,许愿当然不会憷个小孩子。 但她现在不过是一副除了能看能听,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的眼镜,他要是把她往地上一摔,再一踩…… 好在这么惨的事倒是一直没发生。 最险的一次是他拎她出来的时候正好被他爸爸看见,父子两个都是暴脾气,当爸爸的一吼,当儿子的又一顶撞,店里瞬间□□味十足。 小男孩把许愿抓得直疼,倒了最气恼的时候他甚至忽的一下把她举高,那阵可怕的失重感几乎让她眼花。 「你敢砸!」他妈妈失声叫起来,那可是这间没什么生意的店里最贵的东西,「你敢砸,到时候那个大哥哥拿不到他的东西,揍死你!」 气得脸都红了的小男孩连他举着鸡毛掸子的爸都不怕,可听了那个买眼镜的人,竟是硬生生止住了砸眼镜的手,老老实实地把许愿放回盒子里了。 捡回一条命的许愿一面庆幸一面想,那个买眼镜的人得是个什么凶神恶煞,这么久没出现,也还能把孩子吓成这样。 有点像是童话里的野兽,父母总是对闹腾个不停的孩子说,再不听话,大灰狼来吃了你。 —— 那应是个天气不错的周末早晨。 许愿成天待在不见光的眼镜盒里,正睡得朦朦胧胧的。店主人一家三口都在,夫妻俩在看电视新闻,儿子坐在一边颇为不耐烦地写数学作业,铅笔在草稿纸哗哗哗地响。 「您好,欢迎光临。」 隔了一层盒子,机械招财猫的声音像往常那样响起来,也像往常那样听得不太清楚。 但眼镜店的主人并没像往常那样对上门的客人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来点什么」,而是讶然噢了一声,有几分拘谨地说,「您终于来了。」 草稿纸上哗哗的声音立马无影无踪,像是写作业的小学生缩了脖子,别说制造噪音了,连动也不敢动。 那个把捣蛋鬼吓得不敢出声的人并未多话,只是把钱夹里的单据取出来放在桌上。 被店主从柜子里拿了起来,朦胧睡意里,许愿又感到一阵失重感。但这一次,失重感很快消失,被接住了。 是在人掌心里,很稳很安全。 那人拿着她走出去,她也在盒子里渐渐醒过来,听见隔壁音像店里的洗脑神曲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这一次似乎唱的是——「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许愿:「……」 不管这个买眼镜的人是个什么凶神恶煞大灰狼,以后不用听这些神曲就是好事。 音像店神曲旋律渐渐淡去,一阵模煳的车声人语,继而是开关车门的声音,一切喧嚣都被关在车外了。 车里很安静。 许愿暗自祈祷这人好好对待新眼镜,不要随手把她丢在副驾驶座上,她不喜欢那种被丢进半空的失重感。 好在这人大概有个好性子,没把她丢出去,是轻轻放下去的。 汽车发动。 不多时,这人开了车上的音乐。 在眼镜店里听了差不多一个月古怪洗脑神曲的许愿在听到那轻柔低缓的旋律时,耳朵像是被温水洗涤一般舒柔,而且,还有一种他乡遇了故知的惊喜。 《诉说》。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支曲子,高三备考压力最大时,经常就在课间趴在桌上小憩,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听的就是它。钢琴轻而温柔,大提琴沉而忧郁,高低婉转,一唿一吸,能让心里静下来。 当然,那时让心里静下去的不只是音乐,更重要的是抢了她另一只耳机的、跟她听同一支曲调的人。 他那时候还很喜欢她。 按理说,在这种物非人非的情境下想到把自己给甩了的初恋,很该文艺一把忧郁一下的。但眼镜没手没脚,显然缺少硬体条件。 —— 嗒。 到家了。 买眼镜的人不知是随手把她放在了什么地方,大概是桌子上。隔了一层眼镜盒,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像梦一样。 一阵窸窣,那人脱了外衣。 脚步声。拉门声。 静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水声,是在洗澡。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许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作为威慑着捣蛋鬼的「大哥哥」,对方显然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洗澡的时间很长。也许他有洁癖。也许是累了,在莲蓬头热水沖刷身体的温度里休息。 水流停了。 又一会儿,拉门声。没听见脚步,可能他是赤着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不知他走到哪里去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屋里响起轻柔的音乐。 仍是,《诉说》。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这音乐,高低婉转,一唿一吸,钢琴轻柔的乐符在林间优游,而低缓的提琴做着一场追不到的追逐。 这支曲子里其实是一个不太欢喜的故事。 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相恋,她喜欢在林间跳舞,而他坐在一边带笑画画,画她最美的样子。后来一场误会,她嫁给了别人,他愤然离开。四十年后,成名的老画家回到故乡,听闻年少时爱过的姑娘前不久去世了,一辈子悽苦,丈夫对她非打即骂,结婚没几年就失去了青春美貌,成了个哀哀戚戚的黄脸妇人,又穷。
第3页 他背着画板,脚步迟缓,走到四十年前两个人幽会的树林。 树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伐木场,太阳照出工厂铁门冰凉的金属光,门后丑陋的机器在嗡嗡作响。 他站在这里出神。 恍惚又看见少时最爱的姑娘,她穿着轻盈的白裙子,脚下一双红舞鞋,在復甦的林间无忧无虑地为他跳舞。 后来幻影中的姑娘渐渐停下来,转身对老画家微微一笑,在微笑中,在春日的夕阳里消失了。 一舞末了,乐曲终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么? 时间并没有如许力量。 有的人扎根在心里住下,哪怕后来再也不见面,思念的根系也只是越来越繁盛,穿透心脏,延伸到长长短短的血管里,揪住全身,日日不得安宁。 许愿又想起程楚歌。 —— 眼镜盒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入夜了,宽大的玻璃落地窗下是一片华灯初上,交错的街灯,别家的灯火,到处都亮。 而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是窗前男人手指间的菸头,红红的一个点,烫。 他赤着脚,浴袍裹得随意。他其实并没有抽菸,只是把烟拿在手上,看着窗外出神。 《诉说》的曲调仍在耳边响。 曲子里,一个故去的姑娘在林间起舞。 曲子外也有这样一个故去的姑娘。 她在窗户外面的夜影子里做了个文艺范,抬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偶尔破功,回过头来沖他笑。 指间香菸渐渐燃尽了,红光倏地更亮了一下,继而熄灭。 屋里没有光了。 后来夜深了,城市的灯火也慢慢熄了下去,一片沉寂的黑暗里,窗外看星星的姑娘也终于不见了。 他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话。 「……愿愿。」 第3章 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者,理应享有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权力——即使没有,至少也不应该大清早被人举在半空里擦个不停,浑身上下蹭得直痒。 然而眼镜是不可能有人权的。 眼镜盒里本来又黑又暖,许愿睡得正好。忽然盒子被打开,一阵强光刺在脸上,还没怎么清醒,又是一阵可怕的失重感。 像是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丢上了正疾速上下翻腾的过山车,要不是出不了声,她一定尖叫出来了。 被人拿在半空里,什么睡意都没了。 对一副眼镜来说,这样的高度是相当骇人的。 这也就罢了,身上还被人拿柔白的眼镜布擦来擦去,力道不轻不重,比被绑在地上挠痒痒还难受,挣扎不得,晕得视线都花了。 这个人一定有洁癖,从镜架到镜片到托在鼻子上的两个小圆片镜托,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许愿觉得自己几乎掉了一层皮。 她苦中作乐地想,好在他还不算太极端,没把她丢进滚烫沸水里高温消毒,要不然,真是地府没去成、惩治恶人的油锅里却走了一道了。 终于擦完了。头晕目眩里又一阵失重感,继而镜架和镜托贴上了一片温暖,有点像是她张开怀抱拥住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被戴上了。 意识稍明,她就这样对上一双眼睛。 太近了。眼睛和眼镜的距离。 近得像是接吻时对视,看不清全脸,看得清那双眼睛里每一个细节。 许愿怔了一阵。 这双眼睛过于熟悉,仿佛她不是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看这双眼睛,以前也看过。 但她只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过一个人的眼睛,因为她只跟一个人面贴面接过吻。他那时候眼睛亮而柔软,每一寸光亮都在说喜欢她。 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长而错落的眼睫几乎能扫着她身上。 只是此时此刻,眼前这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一点都不像记忆里那个总像是在笑的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戴着到了卧房外一方围着黑色雕花栏杆的小阳台上,春日清晨天光灿烂,万里无云,这地方很高,有几只灰白鸽子从不远处经过,翅膀扑稜稜一阵响。 这座城市的早晨如记忆中一般明媚,但,如果这个人真是记忆中那个人……那他倒是变了不少。 阳台上有一座浅棕色的竹藤双人鞦韆,很干净,坐在上面,正可在阳光里俯视整座城市,还摆了两只抱起来一定很舒服的毛绒靠枕。 但他任它空着,坐在阳台另一端的椅子上,手里翻着一本厚书,毛绒封皮,应是难得的典藏版本。 许愿把视线从这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移开,凑到镜片另一侧去看他在看什么书,好转移注意力,不再翻来覆去地想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书页干净平整,像新的一样,每一个字都清楚。 【老婆婆对她说,「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只是变成水面上的泡沫,消失无影,深海之底甚至没有一个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墓。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消亡便不再復甦,我们就像绿色的海草,一旦被割掉就再也不能生长……除非有一个人是那样地爱你,所有的心思和全部的爱情都倾注到你身上,那时他的灵魂将成为你的灵魂,你从此永生,在大地上亡去后便升入天空灿烂星辰。」 …… 她没有灵魂,如今她永远也不能得到一个灵魂。一直到半夜过去了很久,船上依然一片欢腾;婚宴中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跳舞。】
第4页 即使寥寥几行,许愿也认得出那是什么书。那是她很喜欢的书,从小就喜欢,即使到了高中也还时不时在课间翻看,为此被人笑过幼稚。 《安徒生童话》。 而眼下这一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小人鱼》。 高中的时候,学校办过一次话剧比赛,理科实验班是没人愿意花时间写原创剧本的,直接拿了市面上最新一版《小人鱼》的改编剧本来用。 许愿和程楚歌都参演了,但,她没演小人鱼,他也没演王子,两个人纯属吃瓜群众,演的是海底的两根水草,各自抱了个比人还高的毛绒绿草道具在舞台最后面站着。 那个时候还没在一起,话还没说破。 舞台正中,王子与公主上演着美丽悲伤的故事,虽然演员有些蹩脚,但灯光婉转明暗,音乐时喜时戚,倒也真有几分人间憾事的意味。 但两根水草当然一根也没心思去看。 灯光偏斜,她低头,看见他的影子恰好落在她脚上,觉得脚背上一阵发软。「不小心」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视线,多漂亮的一双黑眼睛,他也在看她。 如果这个独自坐在阳台上看《小人鱼》的人真的是程楚歌,那么,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睛里还是没有情绪。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他看得很慢。 朝阳渐升,卧房那边传来《诉说》的乐声,他合上书,起身到屋里去接电话。那是一间很明亮的卧室,靠墙的床上本白色被子叠得异常齐整,另一边有个半身高的浅褐色小书架子,一尘不染,连木地板上也反射着一层光。 干净得几乎不像是住了人。 他走到床头柜边,没拿亮着屏幕的手机,拿了只白色小巧的蓝牙耳机。 电话接通,话都是电话另一头的人在说,他答得简短。 「不早了。」 「在哪里?」 「……我知道了。」 是熟悉的声线。 但,与记忆里的少年还是有差别。那时候他是声音温柔又爱开玩笑的校园优等生,这时候他是个已见了些风雨的成年男人,成熟冷淡,声音和眼睛里一样没有情绪起伏。 电话挂断。 他取下耳机,另一只手把她摘了下去,两只镜架随着他指上动作自然摺叠在一起,他把她放回眼镜盒,嗒一声关了盒子。 短短几秒钟里,距离远了,强烈的失重感里许愿看清他的脸。 那就是程楚歌。 一个青涩不再、神情冷淡的程楚歌。 衬衫袖子如少年时习惯的那样,折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但皮肤没像以前那样苍白,有些晒深了。 黑暗的眼镜盒里一切声音都听得模煳,门开而又关,他出门了。 —— 家里没了人,当然就该空空荡荡地安静下来了……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 你永远不知道你出门以后家里的东西究竟都在干什么。 黑暗中许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东西在打呵欠,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什么,有东西在房间里飞,时不时撞在墙上,嗒嗒的好几声响。 甚至,过了不多久,客厅那边的小音箱里传来音乐声。 然而不是悠缓的《诉说》,而是——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看来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逃不掉的,一是死亡,二是可怕的洗脑神曲,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许愿:「……」 ……怎么回事? 有个憨乎乎的声音贴着她的眼镜盒响起来,很低很小心,像是在说悄悄话。「里面好像有东西诶……」 另一个声音颇没好气。「呸,不是东西!」 「是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东西是东西!阿被觉得里面有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 那个憨憨的声音似乎本来想怼回来,可忽然客厅里的音乐声停了,有东西嗖的一下破空而过落在床头柜上,继而是大门那边的钥匙声。 程楚歌这么快就回来了,刚才大概只是下楼去拿了一趟东西。 卧房里立马是簌簌几声,像捣蛋鬼们赶忙各归各位,等家里的主人开了门走进来,屋里已是一切如常,平静得仿佛刚才的古怪动静全是许愿的错觉。 那些说话的声音很奇怪,有些软绵绵的,带着一种很古怪的黏音,显然不是活人。 程楚歌在家里待了一天。 低微的键盘声一直在响,偶尔接几个电话,大概是在忙。他在这里,屋里便一直什么异常也没有,没有古怪的叽叽咕咕,也没有客厅的神曲。 晚上他睡得很晚。 也许是不易入睡,熄灯后许久,屋里也没有入眠后绵长的唿吸声,只有一片沉寂。 许愿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是被摆在床头柜上。 夜居一室,离他还不到一米。 少年程楚歌以前带笑半真半假地向她求过婚,从那一天以后她夜里独自躺在床上就总是不自觉地幻想两个人结婚以后的日子,共居一席,入眠相依。 做人的时候被他甩了,结婚夜眠自然是没成的。
第5页 如今成了一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的眼镜,连个人也不是了,倒是如愿跟他在一个房间里过了一个晚上,距离还不到一米。 命数真是怪异的东西。 这座城市的夜晚这样安宁,他这样近。 仿佛一个绮丽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屋主人终于是睡着了,这时候许愿也已经困得半梦半醒。 眼镜盒外隐隐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个憨憨的声音说,「今天好多瘴气啊……」 「呸。」 「我好累,扫不动了……」 「呸呸呸!」 第4章 翌日一大早,程楚歌就接了个电话出了门,屋里又陷入无人的寂静里,盒子里的许愿小心竖起了耳朵听。 好半天没动静。 也许是那些古怪的小东西怕他又像昨天那样突然回来。 又过了一阵…… 嗒! 一声沉响在头顶上方盪起来,像是有东西毫不客气地跳上了眼镜盒子,盒子剧烈一抖,里面的许愿吓了一跳。 嗒! 又跳了一下。 嗒嗒嗒! 那东西简直是在她屋顶上蹦迪,盒子晃个不停,头都快晕了。 「童童,」一个颇为正经的声音说,「这样跟别人打招唿不好的。」 「呸!」不耐烦的声音是在盒子上面响起来,显然来自那个不停蹦跶的东西,「谁在跟她打招唿,我在活动筋骨!」 正经声音缓缓道,「可是,第一,你没有筋骨,第二……」 这话还没说完,许愿便听见哗啦一阵响,继而是砰的一声。 正经声音不为所动,继续道,「第二,你好像就要摔下去了。」 那个不耐烦的声音这下是从地上传来的,咬着牙,大概是摔疼了。「……呸!」 「唉,摔得这么惨,」正经声音说,「希望你没有弄坏自己的纸,不然会被主人发现的,毕竟他天天都要翻你。」 「……」 嗒嗒。 眼镜盒上又传来声音,这一次却很轻很礼貌,像是敲门声。 许愿默默地看着前方。不是她关着门不想招待奇怪的客人,而是她根本动不了。 盒子里好一阵没动静,外面那个正经声音终于恍然大悟。「哎,忘了,新人还在虚弱期。阿被,你来给她开门吧。我们这么有礼貌讲文明,她肯定是很乐意见我们的。」 憨憨的声音听上去很欢乐。「好!」 许愿:「……」 吱呀—— 眼镜盒被笨拙地掰开了,但是,有一种眼镜盒不是可以像这样乱掰的,否则—— 啪! 眼镜盒开了是开了,但里面的许愿飞出去砸在了地上。 嗒。 她痛得眼睛都花了。 那个罪魁祸首把大敞着的眼镜盒拿在手上,望着她憨憨地说,「好奇怪,阿被觉得好奇怪,这个新人喜欢飞诶……」 许愿:「……」 大白天的,屋里阳光明媚,什么都看得清楚。从摔在地上的头晕目眩里缓过来的时候,许愿先是看见旁边和她一样摔在地上的东西。 一本书。 厚厚的典藏版,毛绒封皮——正是每天早上被程楚歌捧在手里看的《安徒生童话》。 可跟在他手上的时候不太一样,它这会儿有一双白雾似的细手和一双白雾似的细腿,封皮上还有两只黑熘熘的大眼睛和一张嘴。 那两只干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先是好奇地眨了眨,但也不过一两秒,眼珠子往一边撇过去,嘴里呸了一声,不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书摔跤?」 许愿:「……(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 嗒。 有东西从床头柜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那是程楚歌的白色蓝牙耳机。 大脑袋,细身体,还像童话书一样生了一对雾气似的小手小脚,眼睛细长像两条缝,笑眯眯的。走到她面前,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唿。 一大片阴影袭过来,把地上全笼在了黑暗里。许愿抬眼,看见一床被子飘在半空里,也是长了雾手雾脚,但又胖又短,被面上两只灰眼睛傻兮兮地睁着。 它们是什么东西? 蓝牙耳机又鞠了一躬,像欧洲宫廷里的管家似的,讲话语气礼貌到有些夸张,还抑扬顿挫。 「身为家庭大队长的我,先替童童向你道歉。它因为每天清早都被主人翻来翻去,睡不好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脾气就越来越坏了。唉。」 童话书立马啐道。「呸!」 蓝牙耳机幽幽看了它一眼。「唉。」 安徒生童话:「……」 显然这童话书那声下意识的「呸」只是进一步证实了耳机的说法而已。 耳机又转回来对许愿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我们家的新成员。按照流程,就由身为家庭大队长的我来对你做一些新手常识指导。 「我们是物灵。 「物灵有两种。一件东西如果与一个人有了羁绊,就会拥有灵魂,变成他的物灵——这是第一种。人死了以后,如果对活着的人有放不下的牵念,灵魂就会从天上飞回来,依附在某件物品上,回到那个人身边——这是第二种。显然,我们是第一种,你是第二种。 「物灵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主人,越强大的物灵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比如童童和阿被,它们是九级物灵,能够在主人入睡后为他清扫烦恼瘴气,让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心情变好。而我,我身为荣幸的家庭大队长,是八级物灵,除了清扫烦恼瘴气,还可以在主人做噩梦的时候带大家潜入他的噩梦保护他……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功过。
第6页 「不过,只要努力向上,成为更高级更强大的物灵,总有一天我可以成功保护他! 「等我成为四级物灵,我就不仅能驱除噩梦,还能凭空为他创造美梦,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美好的音乐世界!等我成为最强大的一级物灵,我甚至就可以晋升守护灵,预知未来、为他改变命运!」 耳机越说越兴奋,语速越来越快,几乎就快要丢掉一本正经的假皮囊跳起森巴舞来,忽然躺在一旁的童话书凉凉打断道,「然而你从八升七的企图已经连续失败八次了。」 耳机:「……」 耳机冷静下来,五官简单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威胁道,「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冒犯你的家庭大队长?」 童话书毫无礼貌。「呸。」 「我下一次一定可以。」 「呸。」 「……安徒生童话。」 「呸。」 眼见着地上两只物灵间越来越剑拔弩张,半空里的被子有点慌了,连忙说,「不要,不要生气,大家都是一家灵,要……」 可这试图劝架的被子手里本来还拿着许愿的眼镜盒,一慌张,手里无意中就松开了,沉甸甸的盒子啪地一下砸在童话书脸上,后者痛得发出一声扭曲尖叫,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啊!!!死被子!!」 「诶?对不起!」 「去死!!!!」 「阿被不想死啊,对不起!!」 「去死去死去死!!!呸!!!!」 「阿被还没有活够啊阿被不想死!!」 「啊啊!!!」 「啊啊啊!!!」 一书一被子就这样走火入魔似的嚎叫起来,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在卧房本该温暖明媚的春日空气里迴荡着。 怎么说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其实也算是成功中断了耳机和童话书之间可能爆发的争吵。 许愿:「……(反正它们好像不太正常)」 刚刚差点跟童话书吵起来的耳机趁着这机会恢復仪态,继而优雅一跃飞上了半空,清了清嗓子。 安徒生童话:「啊啊啊啊!!!」 被子:「啊啊啊啊!!!」 耳机过度礼貌的声音在这种尖叫背景音中显得很是冷静。「叫这么大声,可是会被主人听见的。」 安徒生童话「……」 被子:「……」 安静了。 童话书与被子半张着的的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不动了。 耳机又轻飘飘地落回地上,嗒,它动作很轻,但吵了半天的屋里突然间太安静,这轻轻的一声竟也听得分明。 耳机对仍趴在地上的许愿又是一鞠躬,道,「好了,新手常识最后一句,对物灵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绝对不能被主人发现,否则……灰飞烟灭。」 许愿:「……」 耳机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许愿:「……(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发不出声音)」 屋里沉默一阵。 耳机悠悠道,「既然都没事了,那么,现在我们就去各干各的吧。如果不是像昨天那样意外情况,主人他一般晚上九点多才会回来。」 说完它便又轻轻往地上一蹬,轻飘飘地往客厅那边飞过去了。 好不容易才从刚才满屋里「啊啊啊啊」的嚎叫声中解脱出来的许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客厅的小音箱响了。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这耳机明明那么一副优雅礼貌做派,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歌? —— 晚上九点多,天早就黑了,客厅门那边传来钥匙声音。 程楚歌果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嗖嗖嗖! 屋里到处嘻嘻哈哈玩了一天的物灵们反应极快。 阳台上盪鞦韆的「安徒生童话」立马止住晃荡的鞦韆,飞回书架上去。半空里跳舞的「阿被」也是身手敏捷,迅速熘到床上去把自己折好,豆腐块一样整齐。 蓝牙耳机也不愧为家庭大队长,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关了客厅的音响飞回来,还顺手把被迫再地上趴了一天的许愿塞回眼镜盒里,搬起来一块熘回床头柜上躺好。 等程楚歌走进来开了灯,屋里一切如常,处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靠墙的床上白被子叠得齐整,墙角小书架上书本也在原位,床头柜上的白色蓝牙耳机连朝向也和早上走时一模一样。 他带着一阵隐约的酒气走进来,手里揉皱的香菸包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在床上坐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腿上,前额靠着手。闭了眼。 是头疼欲裂、在勉强忍耐的样子。 有个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来。嗒嗒。是细高跟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竟然带了人回来。 盒子里的许愿听见一个略偏中性的女声。 「楚歌,你需要休息。」 他没答话。 女声道,「这个案子牵涉这么广,后面有的忙。你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撑不住。」 他还是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床上,仿佛自己是一个人在屋里。 那女声于是也不再多劝了。「算了,你今天早点睡,明天局里还有那些无聊汇报要看。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每次写汇报都是一大堆废话。」
第7页 高跟鞋细细的声音往门口去了,却又停下来。那女声里带了三分调侃。「你今天喝得这么多,明天酒后头疼,未必有精神自己做饭吃。为了不让重金请来的大顾问饿死,我好心给你送点吃的?」 程楚歌终于说话了。「不必。」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不必。」 「好吧,那就说再见了。」 咔嗒一声门响,夜里明亮的屋里又陷入寂静。 盒子里的许愿半天没回过神来。 ……夫妻? 第5章 凌晨三点半了。 窗外夜色深沉,高楼下的整座城市都在睡梦里静默。该睡的人已经睡下,不眠人也该疲惫了。 房间里,灯仍是开着的,程楚歌也仍坐着。 但,安静的灯光里隐隐能听见平稳唿吸声。他坐着睡着了,但当然睡得并不太好。 屋里像是静止了。 他身后叠得整齐的被子忽然伸出一双雾手,憨憨地说,「唉,今天也好多瘴气啊,阿被觉得……」 床头柜上的蓝牙耳机立马嘘了一声。 被子辩解着,「主人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很浅,很容易被吵醒的。」 被子听话地把手收回去。「那再等等……」 等得不久。 差不多凌晨四点的时候,程楚歌缓缓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地上出了会儿神,终于起身去浴室沖了个澡,回来关了灯,上床和衣而眠。 但又是过了许久,房间里才听见入眠唿吸声。 这都快天亮了。 别人都快醒了,他却才刚勉强睡下。 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又伸出手来,胖乎乎的手指往他脸上戳了戳,说,「主人现在睡得好沉了。」 程楚歌果然睡得深了,被自家被子戳了脸,没反应。 「开工开工,」毛茸茸的安徒生童话立马从书架上飞出去,语气里很有些抱怨,「今天又是这么多瘴气,累死了。」 咔嗒。 许愿的眼镜盒被一把打开,黑暗中,她看见蓝牙耳机凑在面前的脑袋。 耳机说,「我们要给他清扫烦恼瘴气了,你好好看着。等你虚弱期结束了你应该就是最最新手的十级物灵,清扫瘴气是日常工作。」 说完它便飞走了。 黑暗里窸窣一阵,一股极难闻的气味从床上传过来,越来越重,许愿渐渐喘不过气来。 那大概就是人类烦恼瘴气的气味,他有这样多的烦恼。 她在床头柜上都觉得难受,三只小物灵离他那么近,更是几乎快晕过去了,不敢开口,憋气憋得眼睛都瞪了起来,手里抓着白雾状的小扫帚,唰唰唰地扫着。 天渐渐亮了起来,屋里的瘴气也慢慢消了下去,总算是能唿吸了,蓝牙耳机低声哼起歌来,安徒生童话也终于能开口叽叽咕咕抱怨几句。 —— 早上七点多。 春日的朝光来了,一抹淡金薄光从阳台落地窗进了屋,在地上拉出个斜方光影,床上这边仍还罩在朦胧昏暗里。 向来早起的人即使晚睡,醒得也很早。 初醒时程楚歌听见倏倏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慌忙在空中飞过,但真睁了眼,房间里一切如常,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 ……那声音大概是没清醒时的错觉吧。 他坐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 昨天意在跟嫌疑人套话的饭席上喝得多了,有些宿醉的头疼,但睡眠确是治疗情绪的良方,睡得虽不久,倒是没昨晚上那么烦闷了。 头疼稍缓后他下了床,鞋也还没穿便往浴室走过去。洁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把自己弄干净。 过了一阵,淋浴水声从那边窸窣传来,卧房里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三个物灵才算是松了口气。 把自己挤在书架上「安徒生童话」最先急急开口。「呸!吓死了!他睡醒前怎么老这样一点徵兆都没有?」 被子也心有余悸,「真险啊,要是被发现,阿被就没啦。」 同样惊魂未定的蓝牙耳机从床头柜上轻轻飞起来,到卧房门口往浴室那边望了望,嘆气。「瘴气还没扫完,像这样带着没扫完的旧瘴气就起床,他很快就会不高兴的。」 它顿了顿,自责起来。「要是我上个星期成功突破就好了……七级物灵扫瘴气很快的。」 这一阵声音低微的交谈持续得不长。 屋主人大早就要出门,洗澡洗得很快,不一会儿,浴室那边的淋浴声便停了。 拉门声。 带水的脚步声。 卧房里刚还在嘀嘀咕咕的物灵们全装出一副乖巧无事的样子,该在哪儿在哪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春日清晨的阳光是微薄的,带着一层淡金色,落在人皮肤上像给人染了一层薄光。 耳机方才一时陷入自责,忘了把敞开的眼镜盒关上。 所以许愿有点疯了。 一个独居的男人洗澡时候忘了拿浴巾和换洗衣服,回了自己屋里来拿,当然不需要遮掩些什么。 她慌忙把视线转到看不见他的地方,但初做眼镜,对身体的掌控还不是很强——又或许她根本就是忍不住,目光总是一下一下地又往他那边瞟。 他是好看的。 肤色微暗,泛着热气的身体上肌肉线条起伏流畅,每一寸都蕴含着成年男人的力量。而且又是刚洗了澡,那皮肤上还有不停滑落的水印子。
第8页 身上还有伤痕,不多,但左手小臂上那条很狰狞,从视觉上来说倒又给这总是神色冷淡的人添了一份异样的野性与危险感。 男色是可以误人的。 许愿一面挣扎一面想,你好看,所以活该你倒霉被人看……我又不是故意要偷看你,谁让你自己引狼入室带我回家的。 ……不,等等,她不是狼。 好在——或者诚实一点说,可惜——程楚歌衣服穿得很快,而且穿好了衣服就早餐也不吃地出门了。 —— 客厅的神曲声音这么大,许愿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程楚歌的邻居还不去投诉他。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只要主人不在家,家里就是物灵的天下。 程楚歌家里是童话书在阳台盪鞦韆,被子在半空里抖抖嗖嗖地跳舞,本该很有音乐品味的蓝牙耳机则在客厅里随着洗脑神曲的旋律优雅地晃来晃去,陶醉得很。 别人家里大概也是类似的混乱情景。反正,许愿刚才亲眼看见一口高压锅从窗外飞过,锅在拼命飞,锅里的空调遥控器则在尖声高喊——快啊快啊快啊主人就要回来了! 所以说,有时候要是突然找不到家里的什么东西,说不定就是它们趁你不在家的时候熘出去玩了,一时间没来得及赶回来,等什么时候你睡着了,才偷偷摸摸熘回来躺好。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许愿终于能动了,像在身上冻了很久的冰慢慢化开,全身回暖,有些酸麻。 这时候家里的另外三只物灵凑在眼镜盒前看着她,六只眼睛同时眨了眨,然后安徒生童话重重地呸了一声。 许愿:「……?」 蓝牙耳机很有几分羡慕。「你一出虚弱期就是七级物灵了啊……」 被子说,「好厉害啊,你以前一定跟主人很熟吧!」 许愿许久没说过话,开口时声音沙哑。「……七级?」 耳机指了指她脑袋顶上,「你有七级物灵的光环。」 ……光环? 不是她想的那种吧? 她试着操纵硬邦邦的身体,没能像三个小伙伴一样长出雾气手脚,倒是两只细长的镜架微微一动,飞到了半空里。 人是不会飞的。 生平头一次无依无靠地悬在空气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稍一松懈就可能会摔下去。 许愿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是凉飕飕的。 她尽量不往下看,不太娴熟地上下晃悠着飞进了浴室,在墙上的方镜子里看见一副头上顶了个天使光环的眼镜。 光环十分圆,隐隐有一种神圣的光辉。 许愿:「……」 太傻了! 一只细长的雾手戳了戳那个光环,蓝牙耳机的声音在身后貌似礼貌地响起来。「借我戴一戴好不好!」 许愿本来张口就要说好,但顿了顿,改口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个光环你玩多久都可以,但客厅音箱里放什么音乐由我说了算。」 蓝牙耳机想了很久。作为一副耳机,没有美妙的音乐它是活不下去的,但七级物灵的光环又是想要了很久的东西。 程楚歌是洁癖,他浴室里的镜子自然十分干净,干净到不必要的程度,把什么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小光环在镜子里简直是熠熠生辉。 这么圆。 这么神圣。 耳机屈服了。 「成交。」 于是自从一个月前变成眼镜店里的眼镜之后,许愿终于过上了不用成天听神曲的快活日子。 她飞到客厅去,用细长的镜架把音箱按了暂停,快乐得就像在小山堆般的假期作业上落下最后一个字。 然后她快乐地试图向几个物灵套话,想知道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但一无所获。 人与人之间尚且时常沟通不易,跨物种的交流就更难上一层楼。这话不管怎么说都是驴头不对马嘴。 许愿问,「他有没有每天按时吃东西?」 「吃东西!」被子很开心地说,「东西好好吃,阿被最喜欢吃东西了!」 「安徒生童话」说,「吃吃吃,人类就知道吃,呸。」 许愿问,「他有没有晚上哭过?」 「啊……」被子难过起来,「哭会好伤心的,伤心很不好受的,阿被不要哭啦……」 「安徒生童话」说,「哭哭哭,人类就知道哭,呸。」 许愿问,「昨天晚上那个据说跟他有夫妻关系的人,你们以前见过没有?」 「夫妻!」被子莫名叫起来,唰地一下从床上立起来把自己打了个麻花结,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哎呀,夫妻……嗯……夫妻……哎呀,真不好意思……」 「安徒生童话」说,「夫夫夫,妻妻妻,人类就知道夫妻夫妻夫妻,思想堕落,趣味低级,呸!」 …… 而当她艰难地与这两个脑迴路古怪的物灵说话的时候,家庭大队长蓝牙耳机一直喜悠悠在镜子前晃来晃去,欣赏脑袋上那个玛丽苏的天使光环。 许愿:「……」 三个共事的物灵,一个小傻瓜,一个死傲娇,一个神经病。
第9页 快乐不起来了。 第6章 晚上程楚歌回来的时候,大半天套话失败的许愿正在半空里颓然练习飞行,晃晃悠悠的,两只镜架一动一动。 听见钥匙开门声,屋里乱玩的物灵们纷纷各归其位,装出个无事发生的乖巧样子。 就是,「安徒生童话」飞回书架的时候有点急,不小心把几根封面上的装饰绒毛扯住了,痛得慌,低低哎哟一声叫喊,想把毛扯顺了。可这时候程楚歌已经走进卧室开了灯,它不能再动。 那仿佛是手指紧紧夹在了门缝里。 惨。 许愿默默地同情了一下。 这同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面上微有疲惫的程楚歌随手把外套脱在椅背上,便毫无预兆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的眼睛好漂亮。 以前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有光,现在不笑了,就成了深沉,看不清那眼底究竟藏着什么。 不知眼下究竟算不算是数年未见,算不算是阴阳相隔,总之视线相对,愈来愈烈的情绪在心底一阵一阵涌上来,分不清那是什么。 与他有关,所有的情绪都与他有关。 想要他抱。 而他竟然,也真的忽然向她伸出手,指腹温暖近乎灼人。她今天才好不容易能动,想在他手指上蹭。 这复杂的心绪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嗒的一下把她关进了眼镜盒里,她眼前一黑。 许愿:「……」 当然了。 在他眼里她只是副刚买回来的眼镜,眼镜自然是要放在眼镜盒里。 她颇为暗郁地在盒子里待了许久,隔着一层眼镜盒听他在外面的声音。 打了个电话。从头到尾都是对面在说,他只在开头打招唿叫了句「秦队」,间或说几个「然后呢」,然后便是最后的「我知道了,明天见」。 明明当年他也算是很善谈的人,现在寡言成这样。 又开了电脑,一阵键盘轻响,时断时续,偶尔伴着几个系统滴滴声。 许愿想,他是在工作吧。 想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 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有意无意地看他,校服少年坐在位置上微微低头看书、做题,那专注的样子会让偷看他的人忍不住专注地就这样看下去。 有时候看得太久,视线会被他抓到。他不会立马便看过来,仍是低头看着他的书,但嘴边笑意越来越深,她自己也就知道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了,拿书捂着脸移开视线。 她一直很喜欢他低头认真做什么事的模样。 许愿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把眼镜盒子偷偷开一条缝,借着细缝看看他。 会被发现吗? 被发现就完了。 但是,忍不住了。 她心里低咳一声振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去顶脑袋上的眼镜盒盖子,有点沉,她有点吃力。 一线光慢慢露进来。 这条缝很小,看人看不太清楚,但她不敢再继续往上顶了,艰难地卡在这里。 他坐在床上。 笔记本电脑摆在膝上,手指在键盘上的速度近乎飞舞。那双手修长好看,动作像是弹钢琴。 她喜悠悠地看了一阵他漂亮的手,视线抬高,去看他的脸。 屋内灯光明亮,他脸上没表情。 但眼睛里很专注,显然脑子里在飞速分析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信息,手指在键盘上作出回应。 这个人一直都是好看的,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可惜……许愿心里微微一沉地想起来,他已经不是她的了。 —— 程楚歌昨天只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今天却还是一直到午夜才关了电脑睡下。屋里黑了,被子里也是许久没动静,将近一点才有入眠后规律的唿吸声微微响起。 主人睡了,物灵们也终于可以动了。 书架那边传来咒骂声。安徒生童话的绒毛被卡了好几个小时,痛得已几乎到了忍耐极限。「呸!呸!呸!」 蓝牙耳机连忙说,「小声点,主人好不容易才睡,别吵醒了。」 「哼。」 许愿不需要提醒,自己用力推开眼镜盒盖子,跳了出来。动作还是不太熟练,砸在桌子上嗒的响了一声,也被边上的家庭大队长瞪了一眼。 「抱歉。」她说。 耳机晃了晃,示意她跟上。他们低低飞离床头柜,与书架那边过来的安徒生童话一起落在了程楚歌的被子上。 许愿有点不好意思。 喜欢的人就安安静静地睡在下面,唿吸的温度隐隐雾了她的镜片。这么近。 耳机没做过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小心思,低声严肃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参加瘴气大扫除,我会教你,你要认真学。」 「谢谢。」 耳机凭空伸出两只小细手,手里捧了个东西,「拿着。」 那是一只雾气小扫帚。 许愿试图像耳机那样凭空长出好用的手来,可仍是怎么也做不到,只得勉强用两只镜架去接了。 另一边,「安徒生童话」和被子已经把烦恼瘴气从程楚歌身体里慢慢引出来,令人沉闷的难闻气味扑在许愿镜片上。 他有这样多的烦恼。 耳机很认真地说,「你看,就像这样。」 它抓着另一只雾气扫帚在瘴气里刷刷扫了两下。
第10页 许愿看得看认真,以为那里面有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是——那确乎就是寻常人扫地的姿势。 「……我好像会了。」 耳机讶异道,「这么快?」 「……是啊。」 脑袋上仍顶着从她那儿借来的天使光环的耳机由衷赞嘆。「不愧是七级物灵!」 唰。唰。唰。 许愿用细长的镜架举着小扫帚,与三个各有各的不靠谱的物灵一起清扫起程楚歌的烦恼瘴气来,那瘴气像是源源不断,怎么扫也扫不完。 安徒生童话刚才痛了半天,很快就颓然了,「好累,扫不动了。」 被子说,「阿被为你加油!」 安徒生童话还记着昨天被被子砸了的仇,没好气。「呸。」 许愿在污浊的瘴气里举着小扫帚,很认真,在熟睡的人身上划来划去,唰,唰,唰,一面扫一面想像他明早一觉起来烦恼尽消、神清气爽的感觉。 真好。 这种感觉她是很熟悉的,睡前有再多的难过,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不知她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物灵在夜里为她忙碌。 耳机在黑暗里偏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说,「七级物灵扫瘴气果然很快啊……」 许愿四下看了看,确实,三个小物灵那里都还是浓浓一片瘴气,她这里却淡薄了不少。她一面继续扫,一面压低了声音说,「我记得你说过,除了清扫瘴气,你还能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去他梦里。」 「是呀。」 「他很经常做噩梦吗?」 「不算太经常,」耳机认真地说,「一周五六次而已,我们还有一两天能休息呢。」 许愿:「……」 按照人类的标准,这已经是比很经常还经常的经常了。 正想开口再问点别的,忽然,小扫帚下好不容易才转淡的瘴气骤然变浓了。 恐怖的味道倏地扑在许愿身上,那气息不是恶臭,倒更像是烧灼,金属镜架上一阵滋滋低响,她觉得疼。 举着的扫帚都快在这瘴气里化了。 许愿有点睁不开眼睛,开口艰难。「那是什么?」 被子哭了。 蓝牙耳机抓着手里的小扫帚,吸了吸鼻子。「你刚刚不是还在问么。他又做噩梦了。」 第7章 噩梦。 噩梦是什么呢? 被深海包围的幽灵孤岛,鬼影重重,费尽心机逃不掉。血迹阴森的白骨宫殿,嘀嗒,一滴血落在脸上,听见头顶樑上一阵低笑。登上一列空无一人的火车,驶入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 可当许愿在程楚歌的噩梦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高中熟悉的大门。初秋的清晨万里无云,麻雀叽叽喳喳的,敞开的校门前拉了红色大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入学」。 新生报到日很热闹,门外大道边停满了车,家长们领着自家高一新生,拉着寄宿行礼不断往校门里走。 不过,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里,大多没有面孔,脸上是平的。 也对。 如果这是一个关于高中时代的噩梦,那么那些梦境主人不曾认识的人便是路人,路人没有脸。 许愿一偏头看到校门前公告栏上极为张扬的大红榜,笑了。 她的高中母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知是不是喜欢向后面第二第三的学校炫耀生源,高调不已,年年把新生里中考成绩在市前100的列在公告栏里,同时也供路过校门外的初中生们对着榜上优等生心嚮往之。 她第一次看到程楚歌的名字便是报到那天在这张公告栏上,因为他们的名字是紧挨着的。不仅是挨着的,而且,挨得很是巧合——两个人中考里语数外理综四门课的成绩,竟然是一模一样,语文127,数学150,英语145,理综140。 她那时没想太多,只觉得,真巧。 她现在想再去看一眼。 可乍从眼镜恢復成人身,有点没太适应,重心往前一倾,差点倒在地上。好在是被自己背着的书包拉住了。 转头一看,背着的哪里是书包,是团白被子。 被子说,「啊啊啊别动别动,阿被好怕。」 被子里塞着的童话书强行镇定着说,「怕怕怕,怕什么怕,呸!」 被子里又飞出个耳机自觉地挂在了她耳朵里,低声说,「这个梦我们以前来过好多次。」 「出了什么事吗?」 「一开始……呃,很正常,就是,很正常……然后就会突然不知怎么的,嗯……」 它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被子里的童话书于是没好气地接了一句,「然后就会突然世界末日。」 「好可怕!阿被好怕!有时候是殭尸,有时候是洪水,有时候有好大好大的火,有时候啊啊啊……」 耳机叱道,「小声点!」 被子可怜巴巴地住了口。 耳机继续对许愿说,「再然后,主人他会在什么殭尸潮、大洪水、大烈火里站着,也不挣扎,到天亮才会醒。」 梦虽然是假的,可那疼恐怕是真的。 但即使在梦境里事情也不该是无缘无故的,那些「世界末日」的到来一定有一个原因,而那原因一定就在眼前这所学校里。 她要找到这个原因,结束他的噩梦。 许愿耐着性子把一直哆哆嗦嗦的被子哄好了,穿过大多没有面孔的人群,到了公告板前面。
第11页 虽说是炫耀生源,可公告上的措辞却很平淡,字体也是中规中矩——这是装得低调的炫耀。 从上往下数着看,第一个名字是中考状元,再往下是第二名、第三名……到了第十七名,那里本该有两个并列的名字,程楚歌,许愿,后面跟着他们命中契合般一模一样的中考分数。 但是,没有「许愿」。 第十七名只有个孤零零的程楚歌。 许愿怔了怔。 他梦里没有她。 她抬眼,在公告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没有五官。脸上是平的。 她与那些他从来不曾认识的路人是一样的。 —— 许愿走在校园开学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都不需要看路,脚下本能地便往高一时的教室走,迎面碰上了几个有五官的人,他们是她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有些在初中就认识了。 可他们嬉闹聊着天走过她身边,就像是没看见她。 仿佛她在梦境主人认识的世界里隐形了,消失了。 走过一段斜坡,到了体育馆门前的岔口往左走,进了第三教学楼正门,右拐,上楼梯,到了三楼便直走,第三间教室。 理科实验班,高一14班。 窗外恰好对着教学楼下来大梧桐树的树冠,绿森森的,总有麻雀在里面吵闹,有时甚至会飞进来。 许愿走进去,在昔日的同学们中间找了自己当初的位置坐下,满教室的人她全认识,满教室的人里只有她没有脸。 谁也没来跟她搭话,谁也没看她一眼。 她耐心地等,她记得这一天。 九点了。 走廊尽头略显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来,教室里静了,刚与新同学搭了会儿话的新生们老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略微紧张地等班主任进来。 教室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就在许愿左手边隔了一段走道再往后数两排的位置。因为有个人迟到了。 嗒,门开了,班主任秦老师走进来,讲台上威严而不失友好的开场白说了没两句,教室门被轻轻敲响,有人在门外带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许愿抬头看过去,就像当年那样。 一模一样的教室,一模一样的九月阳光,一模一样的门外迟到的清瘦少年。 十五岁。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样窘迫的事情,他却不慌不忙,脸上的歉意有恰到好处的礼貌,又带着笑,谁能对着他生起气来? 秦老师反正没生气,说了句没关系,抬抬手让他进来了。 他在全班的注视下全然没有紧张的样子,单肩背着书包从容进了门。满了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空位置,那么显眼,他本该一眼就看到。 可是他当年在这间秋阳倾落的教室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空位置,是与那个位置隔了右手边一条走道再往前数两排的姑娘。视线相对只一瞬,她低头移开视线,他脚下微微一慢。 但在这个梦里,他根本没有看见她,路过她身侧,径直到位置上坐好了。 讲台上的秦老师继续着她届復一届的开场白,内容无非是鼓励大家要好好学习,心无旁骛,偶尔适当地参与学校的文体活动,比如话剧比赛。 许愿没听。 当年没听,现在也没听,低着头看指甲,回想他刚才路过身侧时的脚步声。指甲上落过他的影子,仿佛就有了一份看不见的分量。 秦老师说完了开场白,又说接下来选班干部。 理科实验班里好像没几个人热衷于做班干,除了班长是三选一,其他基本是等额选举,一个位置只有一个人报名。 一圈名目的班干部选下来,最后是两个生活委员,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生活委员负责的事情又多又杂,要收班费,要照管教室里的饮水机换水,要把各寝室每周的查寝分数统计好报给老师,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家凑钱的班级活动,还得算半天帐。 没什么人愿意做。 当年,是许愿觉得半天没人举手,教室里太尴尬,于是低声举手报了名,才说完便听见左边后排有个好听的声音,说他可以做男生活委员。 那是程楚歌。 后来的事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优等生,都是生活委员,时不时找个请教数学题的藉口、找个一起算寝室卫生分的藉口就搭话,直到有一天她生理痛,体育课请假一个人趴在教室桌上休息,他翘课回来,拿她的小保温瓶给她倒了水。 瓶子轻轻放在桌子上,他低声说喜欢她。 许愿说,「哦。」 拿过水瓶,本来是要喝热水镇一镇肚子疼,结果手是抖的,水撒了一桌子。心思显而易见。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梦境世界的教室里没有许愿。 于是当拿着班干部名表的秦老师问「有人愿意做生活委员吗」,教室里一片安静,始终没人回应。 安静。越来越安静。 先只是教室里没人说话的安静,再然后,连教室外面也跟着静下来了,窗外梧桐树里麻雀像是被冻住了,不叫唤。 静。 越来越静。 教室里的同学们仿佛被冻住,一动不动了,表情也僵在脸上。 世界被按了暂停。 物灵蓝牙耳机在许愿耳边低低嘆了口气,说,「来了。」
第12页 许愿转身看向梦境的主人。 他仍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他那时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手指间一下一下地转着笔。异样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切如常。 假装没发现这阳光灿烂的世界在摇摇欲坠。 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越来越慢,少年脸上的笑意从眼里渐渐退下去,终于,他轻轻把笔放在桌子上,褪去年少时的柔光,神色冷淡如成现实世界中已经成年的那个男人,盯着面前的桌子一言不发。 远处隐隐传来轰鸣声。 一阵洪水般的东西从天际涌过来,铺天盖地,但那不是水,是火。暴烈的火,颜色深烈,声势浩大地烧毁了火焰里所有的东西。 它们是冲着他来的。 但程楚歌安静坐在位置上,一点逃的意思也没有。 许愿慌忙起身跑过去,顾不上别的,拉起他的手就想带他往外跑,可他毫无反应,她根本拉不动。 「程楚歌!」 他还是没动。 她又叫了几次,急了,连三个小物灵也飞出来用力推他。这边胶着着,窗外的火海已近了,几乎已经探到窗外,梧桐树上烧出一片赤红火树影子,微微一阵响,听得人发慌。 「程楚歌!」 许愿一直往外用力的手上忽然受了一股力,他毫无预兆地反手拉了她一下,她一个跌撞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是暖的。 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不是像外面现实世界里一个人类和一副眼镜在巧合下的视线相对,是他真的在看着她。 他注视她,缓缓收紧拉着她的手,平静的神色像被什么东西渐渐染开。 「……愿愿?」 许愿怔了怔。他以前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他们总是刻意似的直唿对方全名,程楚歌,许愿,程楚歌,许愿。 她说,「我在。」 「……愿愿。」 「嗯。」 世界又安静下来。 窗外洪水般的烈火静止了,像是时间暂停。 程楚歌慢慢伸手揉了许愿的头髮,她髮丝是软的,他掌心温暖。他说,「你回来了。」 「嗯。」 被人拥进怀里的时候,许愿忽然意识到这噩梦是什么意思。 噩梦就是,没有她在。 作者有话要说:  天吶,有人了,我好惊喜! (因为发了前面几章之后好几天都是0点击,我就熘了o(*////▽////*)q) 第8章 两个人在安静的校园里走,风止树息,教学楼、行道路、体育馆,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连路上笑嘻嘻跳在半空里打闹的几个新生也一动不动,僵着笑脸停在半空里。 像是时间静止。 又像是天底下就剩两个人还活着。 很静,静得听得见身旁人的唿吸声。 若是再小心些,还听得见身后遥远处三个物灵一面试图跟上、一面试图躲藏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绕过体育馆,又从藏书楼中间的林道上穿过,许愿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梦境世界里少年模样的程楚歌转头看她一眼,露出他那个时候特有的带着三分揶揄的笑,说,「刚才不是你说要去外面偷吃炸土豆吗?」 许愿一想,那是高二时候的事情了。 梦总是不连续的,才几分钟,这位梦境主人便从刚入学跳跃到两年后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这次带钱了吗?」 「没带。」 「……我也没有。」 他微微一笑。「噢。」 「……不回教室拿钱吗?」 程楚歌在一处花坛边上停下脚步,带笑看她,过了一阵,说,「其实我带了。」 「……?」 「但是我觉得太油腻的东西吃太多了不好,所以骗你。」 「!!!!」 「而且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吃奶糖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他当年根本就是故意的。当她摸着空空的口袋望着街边冒着香气的炸土豆嘴馋时,他有钱却不拿出来,估计一面在嘴上温声安慰,一面却在心里毫无良心地觉得她那样子好笑。 可恶。 许愿又想起一支神曲——「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程楚歌顶着她越来越不善的视线,一点也没觉得怕,反而破功笑出了声,心情颇好地伸手往她脑袋上揉。 许愿冷声说,「放手。」 程楚歌微微偏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你昨天洗头髮了吗?」 「……干嘛?」 「好像有点油。」 这傢伙高中时候就有点洁癖迹象的。 许愿皱着眉头往自己头髮上蹭了蹭,他又骗人,她头髮顺得很,一点都不油。但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被人捉住了。 他手指温暖。 梦里安宁,九月天光灿烂,不远处还有几片落在半空里一动不动的金叶子,视线相对肌肤相触时很该有一番温情的。 但没等许愿生出什么浪漫的文艺想法,说出什么好听的浪漫话,程楚歌微一翻手,把她的手按在掌下,又往她头顶上微微用力。 许愿微一怔愣,本来想嘲笑他幼稚,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慢慢压矮了。 ……毕竟梦境是不会遵循物理学定律的。这个傢伙是梦境的主人,有时候可以为所欲为。
第13页 她越来越矮,越来越矮,终于是到了他胸口的高度。 许愿冷冷道,「你做什么美梦?」 「嗯?」 「我明明就跟你差不多高,我要是站在花坛台阶上,你想亲我还得踮脚。」 「是么?」 许愿张了张嘴,终于没说话。 他们确实差不多高——十五岁的时候。一过高一,她不动了,男孩子却还在长,等毕业的时候已经像这样高她一个头还多了,每次说话都是俯视。 觉得自己也曾经跟他势均力敌的许愿很不服气。 她微微气恼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眼睛却是亮的,黑眼珠往上睇着他。像一块漂亮的冰酥糕,看着冷,但轻轻一碰就碎了。 程楚歌像给猫顺毛似的把掌心里姑娘纤细的手指揉了一阵,冰酥糕就这么样化开,她眼睛往旁边无关紧要的地方一瞥,但脸上藏不住笑了。 但她还是掩耳盗铃似的绷着声音,说,「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能剥夺我的身高……除非补偿我。」 「嗯,想要什么?」 「我要吃炸土豆。」 「那么油的东西。」 许愿瞥他一眼,加重声音重复一遍。「我要吃炸土豆。」 他笑起来。「好。」 —— 程楚歌跃出校园不高的墙后,世界忽然活了起来,风吹树动,校外不远处的小吃街上熙熙攘攘,小摊子上不健康的油炸食品的气息随风送过来,坐在墙头的许愿轻轻一吸鼻子,觉得饿了。 墙下清瘦的少年张开双手。 他眼睛好亮。 许愿想起身为眼镜被他夹在鼻子上时看见的那双已经没有情绪的眼睛,不由微微敛起笑容。 她瞅着他出神,半天没跳下来,他也不收手,笑说,「你觉得我会把你摔在地上?」 她想,你可能不知道,但昨天你的被子确实把我摔在地上了。痛死了。 许愿微微动了动,说,「我要下去了。」 「嗯。」 一阵失重感。 一阵短暂的失重感。 继而是温暖的怀抱,他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上笑。 他说,「怎么变矮以后还是这么沉,体积变小,密度增加?」 许愿又踩了他一脚,继而一偏身脱出怀抱,说,「再多嘴就揍你。」 「那我确实应该害怕。」 「怕我了吧。」 「怕你?怎么会?我是怕秦老师。」他顿了顿,「班干部带头打人,班级考评分是加倍扣的,我怕他发现我们这周得了年级倒数,来找我麻烦。」 「……!」 许愿往上睇着他默然一阵,说,「程楚歌,钱拿来吧。」 「嗯?」 「钱给我,我自己去买炸土豆。你已经没用了,可以走了。」 「我走了你怎么翻回去?」 「我走正门。」 「那不就是自首,让门卫知道你刚才偷偷熘出去了?」 「我会说我是高二14班的程楚歌,请他好好记我一过,然后报给教导主任在周一升旗的时候全校通报批评。」 这主意当然是行不通的。但反正不过是斗嘴,她随口一说。 程楚歌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许愿说,「……干嘛?」 他的声音微微放轻。「我只是觉得,你冠了我的名字,好像很……」很亲昵,让人心里微微一动,想起欧美姑娘嫁人以后改做丈夫的姓氏。但他没这么说,说出来的是,「有趣。」 许愿听出那言外之意,偏过脸,说,「走了。」 她抬脚就往小吃街那边走,没几步,听见身后的少年跟了上来,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像是遛猫。 梦境世界里,许愿终于在这次翻墙后吃到了炸土豆,热乎乎的纸盒子捧在手里,装满了淋着辣椒酱料的土豆,吸一口气便是一阵香。 她拿木籤子扎了一块送进嘴里,心满意足。 好吃。 她知道他是不爱吃这些街边油炸食品的,没分给他,在他视线下乐悠悠地一块一块吃完了。 吃完以后又想起一件事。 她指了指自己满嘴油腻,说,「你带纸巾了吗?」 「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半个巴掌大的餐巾纸,取出一张来递给她。但她伸手去接,他却不松手。 许愿:「……?」 他微微垂着眼睛,拿着纸巾的手慢慢伸过来,动作轻柔地给她擦了嘴。 然后,他把用完的纸巾丢在她手中空盒子里,接了微微油腻的纸盒子,另去一张纸巾给她抹掉了手指上不小心蹭到的油。 他自己拿着纸盒子的手指被油蹭脏了,他是有些许洁癖的。 许愿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没说话。 她看着地上,忽然发觉地上的阳光好像比先前更亮了些。抬眼往天上看去,不知何时,东天竟是泛起一层红霞薄光,好像第二轮太阳即将从那里升起。 那是因为,梦境外的现实世界里,太阳确实快出来了。 许愿对上程楚歌的眼睛。 那么亮的一双眼睛,还微微在笑。 她不由捏紧刚被他细心擦干净的手指,那手指上隐隐还有刚才被拂过的触感。她终于忍不住问,「程楚歌,什么情况下你会跟我分开?」
第14页 这问题问出来,他眼里笑意微微僵住。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隐隐挣扎,与此同时,东天的太阳升起来,却是黑沉的,不多久便染黑了整个天边。 头顶上赤红的太阳掉下来了,落在半空里,化开,消散像一团烟花。 —— 天亮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改了一下(/≧▽≦)/ 搞完期末就可以固定时间更新了!一周三更,每周星期二、星期五和星期天晚上五点左右。mua~ 第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前面的章节改过了,但是有些片段很重要(很好笑)我不太想全删,所以这里重复了出现了一次! 以及我发现说五点更新有个问题,虽然我五点发,但我压根不知道审核什么时候才能过ouq 以及,期末到了,大家考试加油啊! 说是天亮,其实屋里也还昏暗,因为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到日出还没停。 天上抹了灰云,一片浓,一片淡,隔着玻璃窗上挂着的道道条纹,都成了歪歪扭扭的,看不清。 像梦。 卧房里很静。 被子里的人醒了,但没睁眼,好半天也没动一动。 被子覆在他身上,也没动。书架上毛绒绒的典藏版童话书老老实实地夹在两本厚厚的德文书之间,床头柜上,蓝牙耳机和盒子里的眼镜也乖乖待在该在的位置上,像死物。 沉暗,仿佛屋里就他一个人。 梦总是刚醒的时候记得最清楚,但过不了多久,对做梦的人来说,那些本就支离破碎的片段便如浓云散去,缓坠深渊,一点一点想不起来了。 雨还在下。 程楚歌掀开被子,起了身到浴室去。屋里光线不明,他也本来就没什么表情,暗中观察的几个物灵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天色昏暗,浴室那边电动牙刷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传来淋浴声,跟窗外的雨声融在一起。 是稍微活动活动的安全时机了。 安徒生童话立马从两本大部头德文书里蹭了出来,半空里把自己抖了抖,嘴里低声抱怨着「挤死了能不能给我换个位置」,被子一下跳起来,虚着声音说,「我们成功驱散了一次噩梦诶!」 蓝牙耳机啪地一下撞在一旁的眼镜盒上,声音又低又快,听上去也很兴奋。「里程碑!这是我们迈向守护灵的第一步!」顿了顿,语气不变地又补了一句,「……虽然我没看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被子欢乐得把自己扭成了一个糰子,「而且在梦里的时候主人他笑了诶!阿被从来没看他笑过。」 「不过,奇怪,怎么他醒了以后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阿被好高兴!」 「而且他好像不仅不高兴,还比以前更不高兴。」 「可是阿被好高兴!」 外面的小物灵们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许愿一直趴在盒子里没动静。她半空着脑子,在回想那个梦。 九月熙攘的高中校园。阳光。小吃街上的炸土豆。少年动作轻柔的手。 这些,好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跟后来那句不容抗拒的话连在一起,天差地别,就像安徒生童话里不该出现喜羊羊和灰太狼。 高考结束没几天,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那是最长的一个暑假,太阳刺眼,热得地都在冒气,时不时下一场暴雨,而且一直紧盯着的手机屏幕一次也没有因为他而亮起来。 有一天她跟闺蜜方文意坐在奶茶店里,她望着杯中乳白的椰子奶茶一直发呆,方文意叽叽喳喳地分析着一向对她好过头的程楚歌为什么会甩了她。 方文意先是正儿八经地说,「人与人之间分手一般是因为不喜欢了,但这一点肯定不适合程楚歌,他那么喜欢你。」 顿了顿,她没反应,方文意便吸了一大口奶茶,开始胡说八道了,一面嚼着珍珠一面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根据我看过的言情小说,这种有隐情的分手背后有很多可能。 「第一种,也是最流行的一种,俗名叫做『给你三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是我冒犯,但你家许爹明明有钱却总是穿得如此……朴素,可能程楚歌他妈妈是个势利眼,家长会上见了许爹觉得你们家真的很穷,以为你是灰姑娘要扒上她儿子,很不喜欢你,强行逼迫他跟你分手。他努力抗争,但他妈妈又说,要是不分手,就动用他们家的势力篡改你的高考成绩,他为了你的前途,不得不妥协。 「第二种,也是最小家子气的一种,学名叫做『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你,许愿,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小学的时候泡泡堂还玩得可厉害,一手带大了全班人,简直就是一代女神。很多男生喜欢你啊,程楚歌觉得很危险,所以假意分手试探试探你。 「第三种就不需要太担心,他在跟狐朋狗友玩大冒险游戏,内容是对女朋友说分手。这样的话,他再过几天肯定就会打电话找你求复合。 「第四种很结合时事,这不,咱们前两周才考完试嘛,再过几天就出成绩了,程楚歌他忘记填英语选择题答题卡,高考彻底考砸了,不能跟你一起去a大,落榜生他不想拖累你。 「而第五种,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方文意唿啦地又吸了一口奶茶,咽下去,嘻嘻一笑。「他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守寡,太伤心。」
第15页 ……瞎扯。 然而方文意是瞎扯,许愿那时却有些被吓着了,后来居然还辗转去向人打听程楚歌是不是真得了什么病,生怕他真的生病受罪,结果又在别人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他好得很的时候,唾弃自己身为前女友想太多。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不要她了。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四处舒展筋骨的物灵们反应迅速,等湿着头髮的程楚歌走进来换衣服的时候,除了窗外仍没个消停迹象的细雨,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换衣服,擦头髮,动作从容利落,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过程里还顺手接了个电话,那边抱怨说局里花大钱新买的定位仪居然进了雨,正在抢修,他可以晚点再过去。 他说知道了。 八点半。 按理说是该去吃早饭。 他没去厨房,走到小书架前,俯身把一本毛绒绒的典藏童话书从两本德文刑侦笔记间取出来,书看着还是新书,但,其实已经买了五年了,没能送出去,保存得悉心。 推开小阳台的落地窗,一阵湿润雨气扑在脸上,春寒走了不久,隐隐还有些凉意。 有顶篷,外面虽下雨,阳台上倒还干净,他捧着书在椅子上坐了,雨声里翻了两页,这才想起来忘记戴眼镜了。 倒不是视力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今年以来状态不好,眼睛有时候看得不如以前清楚。 刑侦局不远处的眼镜店里随手买的新眼镜是金丝细框、薄镜片,看着虽然普通,却是好物,因为轻盈,戴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仿佛它并不在这里。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有时觉得架在耳朵上的细长镜架隐隐动了动,仿佛是在蹭他。 有时候还觉得翻页的时候手指上碰了些若有若无的阻力,像是书在闹脾气,暗地里使绊子,不给看。 ……昨天睡得不算好,是错觉吧。 雨声如旧,屋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那声音有些突兀。 而且,刑侦局刚刚才来过电话,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打扰他第二次。 他放下书到里面去拿了蓝牙耳机听电话,那时恰有一阵凉风递进来,他觉得在耳朵里听见个小小的声音打了个没藏住的喷嚏。 ——啊啾。 程楚歌:「……」 他抬手揉了揉耳机,但,耳机就是耳机,再没有任何异常了。 ……也许今天晚上需要早点睡了。 电话接通。 那一头先是沉默许久,没人说话,只有一条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像一台放着破碎磁带的老式录音机。 滋……滋…… 他知道是谁了。 他不疾不缓地走到阳台去拿回放在椅子上的童话书,把它重新在书架上小心放好,然后关上了落地窗。 他往外看。 隔着一层玻璃,灰濛濛的铅云下面,一切都有些模煳。天在下雨,这样绵长的一场雨,刑侦局新买的那台定位仪很容易就「坏了」。 电话那头仍不说话,于是他先开了口。「喜欢捉迷藏?」 滋……滋…… 良久的沉默。 程楚歌抬手看了表,九点。 他说,「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一个微笑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滋……滋…… 「哈……」 古怪的声音里,隐隐一阵压抑的笑。 电话断了。 —— 程楚歌一出门,被重新装回眼镜盒的许愿立马便推开盖子钻了出来。 刚才那个古怪电话接通的时候,她贴在他脸上,明明什么也听不见,却觉得身上像是被缠了水草一样难受,挣脱不得。 即使现在也还觉得有点头晕。 那是什么人? 她用力把自己抖了抖,四下张望一阵,想找稍微靠谱些的耳机问问,却到处也没看见它。 看来是被程楚歌戴着出去了。 再一转头,看见被子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凑过去。「阿被?」 「啊啊啊啊!!!」 被子嗖的一下竖起来,把自己整张贴在了墙上,像锅里一张雪白的大饼。 怪可怜的。 许愿猜这大概也是刚才那个古怪电话的影响。 她不再叨扰胆小的被子,飞到书架上去,伸出镜架戳了戳又被夹在大部头间的童话书,「你知不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安徒生童话大概也怕,取暖似的甘愿挤在这里,连手脚也没伸出来。「呸。不是人。」 「是鬼?」 「是堕落的守护灵。」 「它为什么要找他?」 「你晚上问耳耳,」安徒生童话又往里缩了缩,「我跟阿被又不出门。」 第10章 物灵在能力上有高低之分,从十级到一级,初级的小物灵只能做些清扫瘴气、驱散噩梦一类的日常琐事,但成长之后便会越来越强大,降灾消恶,甚至化为人形。 只有最强大的物灵有可能成为守护灵。守护灵是物灵中的神,几乎有无所不能的意味。一个不怀好意的守护灵哪怕远远一个电话,也能把别人家的初级小物灵吓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不过守护灵很容易死的。」被子说。 许愿问,「为什么?」
第16页 「为什么……」被子想了老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转头说,「童童,耳耳说的是为什么来着?」 「因为你们人类很脆弱,」安徒生童话嗤了一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车撞了、被人捅了、被莫名其妙的怪病送进抢救室,简而言之你们根本就是多灾多难。守护灵预知未来、更改命运是要付出代价的。」 「也就是说,要是有一个人快死了,他的守护灵可以出手替他挡掉这一次灾祸,以命换命?」 「差不多,」安徒生童话这会儿已经从书架上出来了,正趴在柔软的被子上懒洋洋地打呵欠,「反正就没听说过能活过十年的守护灵。」 「但是,如果守护灵对主人那么忠诚,愿意以命换命,又为什么会有堕落的守护灵?」 堕落的守护灵。 这几个字一说出来,仿佛就把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带来的阴冷气又招了回来,屋里瞬间静了静,安徒生童话的呵欠打在一半僵住了。 过了好一阵,它以一种貌似并不在乎的语气说,「因为你们人类不仅多灾多难还寡情寡义。跟了人类这么多年,不着痕迹做牛做马,结果本体脏了旧了,就被人随手扔掉了。再强大的物灵也是有情绪的。」 「被丢掉本体的物灵就会堕落?」 安徒生童话微微抬高了声音。「被丢掉的物灵很可怜的!没有主人,到处流浪,就像被丢在马路上的老年痴呆一样,越来越虚弱,很快就死了。」 它顿了顿,封面上的黑亮眼睛往没人的墙那边撇过去,又咕哝说,「就算是这样也不会起报復心,自己孤零零地死了就死了……除非那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不会丢掉你的。」 近在咫尺的声音把童话书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晃在半空里的金丝眼镜也凑在了被子上,跟它就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安徒生童话大叫一声,「你吓到我了!」 许愿眯起眼睛一笑。「不好意思啊。」 「呸!」 「他不会丢掉你的,你不要没有安全感。」 「你说谁没有安全感!」 许愿先是笑眯眯地说,「我我我我,我没有安全感。」 这句话本来只是想给被戳了秘密心事的童话书一个台阶下,可又一想,这话好像不小心戳中了真相。 那个没有安全感的确实该是她。 毕竟,人家安徒生童话可是程楚歌悉心保存了五年的东西,每天早上都要拿出来翻一翻,爱惜得不得了。而她呢,她是他一脚踹了的前女友。 许愿:「……(好像我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安徒生童话仍在叽叽歪歪个没完,许愿没再听了,反正,这种时候的死傲娇说的还能是什么呢,无非是翻来覆去地强调「你才没有安全感呢我好得很呸」。 她飞离被子,半空里沉思一阵。 心底闪过一缕做贼心虚的感觉,但这缕感觉太孱弱,闪一下就熄了火。 ——是程楚歌自己把我带进家的,我翻翻他的东西怎么了? ——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没干过亏心事,就没有理由反抗。 强词夺理一番把自己劝好了,她立马开始行动。 结果都是白费。 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除了在卧室书架上找到个德文毕业证知道他大学是在德国念的,其他居然什么值得深究的线索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日记本。没有旧书信。没有任何一种能够说明住在屋里的这个人最近有什么新喜好、正在跟什么样的人交朋友、过去五年里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的东西。 到处都干净得不像是住了人。这种干净,一是没有灰尘的干净,二是没有私人生活痕迹的干净。 仿佛这里不是家,只是个落脚之地,要走随时就走了。 连冰箱都是空的。 这么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难怪做他物灵的安徒生童话会没有安全感,觉得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丢了,在外面孤零零地死掉。 —— 程楚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趁着他去洗澡,大家立马凑到耳机那里去打听那个古怪的堕落守护灵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跟他出去了一天的耳机累瘫在床头柜上,讲话有气无力的。「不知道啊……啊……那个,那个堕灵,从上个月开始就老打电话过来,但什么都没说过……」 许愿追问,「它每次打完电话,程楚歌都是什么反应?」 「没反应。」 「……就像今天这样?」 「就像今天这样。」耳机打了个呵欠,又咕哝了一句,「反正他差不多对所有事都没什么反应…… 这倒也是。 「那,他今天都去做了些什么?」 耳机想了想。「开车。跟人说话。吃饭。跟人说话。嗯……跟人说话。开车。回家。」 「……你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耳机说,「不过他们那附近有家店放的歌还挺好听的,『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说着说着还就唱了起来,精神了不少。 许愿想起眼镜店旁边那家一天到晚放神曲的音像店。也许他工作的地方也就在那附近,某天顺便去买的她。这么说来,那段时间里她一个人趴在眼镜店里靠听那一家三口吵嘴打发日子的时候,他可能就在几百米不远处。
第17页 挺近的。 她一转眼,瞥见他脱在卧房里的衣服,心里又是微微一动。白天在屋里到处没找着什么东西,也许他贴身的衣服里会有些什么呢? 比如巨额银行帐单——她心怀歹念地想。 她凑过去,先记好了衣服被随手脱下来时的皱褶轮廓,待会好还原,避免露馅,便伸出细长的镜架翻他的口袋。 空的。 空的。 有个薄钱夹。 她往浴室那边看了一眼,觉得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来,便颇为吃力地把钱夹扒拉出来,打开了。 ……挺有钱。 崭新的钞票只有薄薄一叠,但境内境外的银行金卡挺多的。看上去可以买很多很多炸土豆吃。 耳机仍在床头柜上唱它的神曲,安徒生童话不想听了,跳过来,没好气地问,「你在干什么?」 许愿乐悠悠地说,「炸土豆好吃!」 安徒生童话:「……?」 正对着钱夹和幻象中的炸土豆流口水,许愿忽然无意中看见这件被微微翻乱了的格子衬衫背上好像有一抹红。 血红。 安徒生童话也看见了,嘟哝着说怎么大洁癖今天把自己衣服弄脏了。 细长的金丝镜架轻轻伸过去,把男人的衬衫慢慢翻了过来。 一个阴森的血色印记,两个巴掌那么大,上面一个线条歪扭的大圆,下面接了一个形状不太规整的椭圆,那大圆还有中间有一条黑色弧线。看上去像个…… ——「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一个微笑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许愿与咽了口口水的安徒生童话对视一眼,背上一寒,忍不住抖了抖。 这个印记到底是……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安徒生童话立马往书架那边飞过去,许愿手忙脚乱地把钱夹塞回口袋,又仓促把衣服恢復到原先的样子,终于是在程楚歌走进卧室的前一秒飞进眼镜盒子关上了盖子。 没完全关上,留了细细的一条缝,她好往外面偷看。 这个人的浴袍穿得真够松散随意的,头髮上还在滴水,锁骨下的领口都有点湿了。暗中窥视的许愿默默想到一个可能有些不太恰当的词——美人出浴,还是深夜里。 他微微俯身去拿床上的衬衫,大概是准备丢进洗衣机里去洗掉,可拿了衣服,却没往浴室走,而是对着衣服微微眯起眼睛。 他看到衬衫背后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殷红印记。 然而耳机说得很对,他确实是一个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没什么反应的人。 这么一桩满怀恶意的怪事落到头上,也不过是拎在手里看了一阵,找了个刑侦局装证据用的透明袋子把衣服叠好了装进去,便搁置一旁不再理会了。 倒是熄灯前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往书架那边走去。 书架上的安徒生童话装得一副乖兮兮的样子,夹在大部头之间紧张不已,以为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被发现了。 他伸出手,但没碰它,而是触上了搁在边上的大学毕业证。 这动作让正趴在床头柜那边窥视的许愿心里咯噔一下。她下午在书架上乱翻的时候可能一时疏忽,忘记把毕业证摆回原位了。 ——事实上作为一副眼镜,她用那两只细细的镜架把东西摸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遑论把它们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所以说还是从一开始不应该背地里乱翻人家的东西。 程楚歌依稀记得毕业证是放在书架第二层的。但现在,它却被摆在第一层。 日常生活里有很多这样的琐碎小事,比如毕业证在书架上茬了层,比如明明记得装在包里的钥匙在床底下出现,比如好几周没找到的原子笔某天忽然在桌子上看见了。 大家总是一笑置之,觉得自己大概是记错了。 程楚歌也没想太多,把毕业证从那个错误的位置上抽出来,放回原位,以为是自己某天拿书的时候无意中随手把它放错了地方。 熄灯睡了觉。 —— 蓝牙耳机刚回来就已经快累趴下了,又一时兴奋唱了挺久的神曲,到了夜间清扫烦恼瘴气时,它早就没力气了。 嘀咕了几句完全没注意到究竟是谁在主人衣服上乱写,它阖上眼睛打起唿噜,很快睡过去了。 许愿本来打算明天早上等它休息好了,再等程楚歌出门,仔细问问它程楚歌白日里究竟去过什么地方,好分析分析那个看着挺吓人的印记是怎么来的。 结果没找到这个机会。 因为她和耳机、那件被装在透明袋子里的衬衫一起,被程楚歌带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把别人毕业证放错地方差点被发现破绽这件事。 许愿:我下次还敢! 第11章 初阳薄光。 门出得早,再加上这一片也不是a市最人多热闹的地段,路上还算是通畅。车走得不紧不慢,车窗外城市未醒,车窗里近乎寂静。 车主人总是独来独往,而且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平静地看着前方路口倒数秒数的红灯。 他没有喝酒,而且还系了安全带,任谁看了也得说此情此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符合交通法规和唯物主义世界观。 ——假如不是在细微处,他耳朵上挂了一只正努力克制着打呵欠冲动的耳机,并且前窗下的眼镜盒开了一条细缝、里面有副金丝眼镜正眯着眼睛悄悄往外看的话。
第18页 蓝牙耳机现在很辛苦。这世界上至少有三种东西是很难藏得住的,一是考试不及格的卷子,二是平生第一次心动的爱情,三是刚起床时候的呵欠。 它认为三件事的难度显然是递增的。 许愿也很辛苦。 程楚歌放眼镜的习惯是镜架交叠在下、镜片在上,而镜架又不像人的手臂那样可以轻松自如地屈直拉伸,因此每当要推开眼镜盒子往外看的时候,她需要用底下的镜架抵着眼镜盒底发力,用镜框往上顶。 这个动作并不复杂,一般来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今天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要往上顶开盒子,但车里又这样安静,因此动作必须很轻很小心。要是顶开的细缝过大,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因此还得往下默默缩回来一些,要是缩得太多了,细缝过小看不清,因此又要再往上顶一顶。 像做贼一样,有点紧张。人一紧张就容易出岔子,一会儿往上顶,一会儿往下缩,动来动去的,一不小心,她的一只镜架挂住了另一边镜框的桩头。 许愿:「……」 要是把这副金丝眼镜现在的姿势类比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往上抬腿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勐,越过脑袋,把腿卡在了脖子后面。 眼镜盒里就这么点可供腾挪的狭窄空间,束手束脚的,好像收不回来了。 许愿:「……(这愚蠢的处境!)」 目前看来摆脱这个愚蠢处境的办法有两个。 第一条路比较保险,那就是等程楚歌到了他的目的地下车,随手把她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她好推开盒子飞出去,在广阔的半空里把镜架收回来,然后乖乖飞回来关上盒子,假装无事发生。 第二条路比较冒险,那就是等程楚歌到了他的目的地下车,随手打开眼镜盒,她可以试图在脱离狭窄眼镜盒的那一霎那把镜架迅速收回来,假装无事发生。这个办法比较冒险,因为是在人眼皮子底下办事。 不幸的是,究竟是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由不得她做主,这取决于程楚歌到了地方以后是随手把她丢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还是把她取出来戴上。 更不幸的是,不管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都得等他到他的目的地停车下车。而程楚歌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急性子,车开得并不快。 而且他好像运气不太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凡是十字路口就一定会恰好遇上红灯。 许愿已经快抽筋了——假如她还有筋的话。 ——这位朋友你能不能把车开快一点。 ——前面那个绿灯还有十秒,踩油门!沖啊冲过去!踩啊!踩!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你反而如此淡定地减速了啊。 ——这个红灯有足足九十秒我不活了。 …… 总之当程楚歌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进a市刑侦大楼停车场的时候,他的耳机已经憋呵欠憋到即将窒息,他的眼镜已经抽筋抽到快没知觉了。 两个物灵都很希望他可以尽快下车,把他们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他们好放松放松。 车停了。 嗒。 这一声「嗒」落在耳朵里,两个物灵仿佛听见了救苦救难的天使之音。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并不是车门打开的声音,而是——车里的视频电话设备弹出的声音。 耳机:「……」 许愿:「……(不是吧?)」 滴滴几声后,视频接通了,一个语速略快的年轻男声响起来,似乎是程楚歌的实习助手,要向他汇报最近几天的调查进展。 从许愿的角度看不见视频上那个实习生长什么样子,但她听得见那边有翻纸页的声音。要是一件事需要汇报人用好几页纸记下来,那么这件事一定是一时半会说不完的。 许愿透过眼镜盒的细缝与程楚歌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生无可恋的情绪。 然而程楚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认真地在听汇报,手放在方向盘上,手指在边缘一下一下轻敲。 实习生说,「我们在『青山园』那间房子里搜了两天,但,除了阁楼里那个被虐待的布娃娃,各处并无异常,厨房里是柴米油盐和好几天没洗的锅,小孩卧室里是满地臭袜子和藏得不太好的不及格试卷,寻常人家里有什么,那座房子里就是什么。 「我们也对住在那里的一家三口做了调查。房主秦先生以前坐过一年半的牢,据说他坐牢的时候妻儿两个在外面过得很艰难。出来以后他做了点小生意,没耍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纯粹是运气好,赚了一笔,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所以前几年才有钱买了『青山园』的房子。 「秦先生入狱的缘由我们也仔细查过,那并不是他的过错。那是九年前的事,跟人喝了酒,深夜回家的路上看见有小流氓纠缠一个女孩,见义勇为,但因为酒晕了脑子,手下没轻重,把那个小流氓打成了重伤,被人反咬一口告上了法庭。那个女孩被救之后就消失了,并没有出现在证人席上,法官认为所谓的见义勇为可能是撒谎,很可能他只是酒后打人而已,所以送他进了监狱。 「秦太太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谋生的手段,这段时间住在招待所里一直在哭,邻里朋友都说她性子很软,从不跟人起冲突。确实如此,只要跟她说几句话,就会觉得她是那种绝对不会得罪别人的人。
第19页 「他们家的孩子秦越越十四岁,挺活泼也挺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跟他那个年纪的其他小男孩差不多,不爱干净、不爱学习,但心地很善良,因为经常主动出手帮人所以在同学间很受欢迎,还经常跟小区里那些退休老太太一块在后山上餵流浪猫狗。 …… 「总之是很寻常的一家人,遭此厄运,蛮可怜的。」 视频那边的助手轻咳一声关上了手中的资料夹,车里恢復安静。汇报结束了,暗地里忍了这好半天的两个物灵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程楚歌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视频里的人。 助手被看得越来越紧张,喉结微微一动。「呃,老大?」 「重来。」 助手:「……重来?」 (耳机:「……(重来?)」) (许愿:「……(重来?)」) 「调查汇报不允许夹带私人情绪。重来。」 可怜的实习生望着这边愣了半晌,而后低下头,缓缓翻开手中的资料夹,说,「我们在『青山园』那幢房子里搜了两天……」 程楚歌出言打断。「从头开始。」 「……第一页?」 「第一页。只陈述调查事实,不要夹带你自己的评判。」 「好的。」 视频里的实习生慢慢深唿吸一口气,听话地在脑子里重新整理思路,而车里的两个物灵已经不想活了。 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男人面无表情,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没声地轻敲。车是停在大树底下,树影落在前窗上,把他也隐隐罩在阴影里。 实习生这次开口时几乎带着试探的小心意味。 「根据受害人的陈述,事情发生在今年三月十六号的晚上。三人外出归家,开门开灯后发现自家客厅里忽然多出来一面镜子,很大的一面镜子,恰好可以把三个人从头到脚照在里面。 「他们以为是家里没人的时候,有人入室偷窃并恶作剧。由于不确定窃贼是否已经离开,室内又是否有其他危险物品,秦先生并未轻举妄动,站在门口拨了110。 「电话通了。 「秦太太确定自己的丈夫不可能拨错号码,但电话那一端并没有响起警局接线员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滋滋声,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应答。 「他挂了电话。 「就在这个时候,三人身后的大门忽然关上,客厅的灯熄灭了,继而是一片黑暗里玻璃破碎的声音。 「那面诡异的镜子碎了,碎片飞刺而来。灯再自顾自亮起的时候,满身玻璃碎片的秦先生倒在血泼里,秦太太手臂被刺透,秦越越毫髮无损但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邻居听到尖叫声赶来帮忙,将一家三口送进医院,并帮忙报了警。 「秦先生抢救无效,当天深夜确认死亡,秦太太和秦越越目前住在警局辖下的招待所里,没有回家,每周需要定期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 「案件进展缓慢,因此于四月二日转入刑侦局特别调查组。也就从那一天开始,调查组组员屡次接到不明电话,常规定位手段无法确认电话拨出者的位置,因此申请购买了高级定位仪,但没来得及使用,定位仪晶片便被雨水浸湿,彻底损坏了。 「四月三日,特别调查组在秦家人居住的『青山园』房子里进行了第一次搜查,并在上锁的储物阁楼里找到一个损坏严重的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四月七日和四月十日、十一日两天,在房子里分别进行了第二、三次搜查,一无所获。 ……」 老老实实的实习生用不夹带私人评判的语言把手中资料上的内容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说不上一丝不苟,但也没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从许愿和蓝牙耳机的角度来说就是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终于是说完了。 蓝牙耳机这时候已经没事了。呵欠忍了太久,不困了,慢慢好起来了,就是有点累。但许愿已经在心中小帐本上给程楚歌记了一百八十个大过,每过一秒,被卡在桩头上的镜架就更难受。 她受不了了。 好在程楚歌没让手底下战战兢兢的实习生重新再说一遍,只是又问了几个案件相关的问题,便点点头切断了视频。 嗒。 这次终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他拿着他的眼镜盒和装在透明袋子里的血印衬衫下了车。 刑侦大楼并不高,只有七层,但程楚歌从颇为宽阔的停车场走进去,步子和他开的车一样不疾不缓。 他手中眼镜盒里的倒霉鬼暗自咬牙,觉得这段从停车场到私人办公室的路他走了一千年,而且路上还跟几个熟人说了几句话,语速和步子一样不疾不缓——那加起来就是两千年。 许愿想,再不给我个机会让我把镜架掰回来,我就要变成木乃伊了。 程楚歌开了办公室的门,即使待在盒子里,许愿也能感觉到屋里那扑面而来的寂静气息,这是一间即使有人在,一天里也不会有什么动静的屋子。 他随手把眼镜盒和袋子放在大书桌上,拾起桌上新送来的资料夹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了,翻开,一页一页安静地看。 他似乎既没有离开办公室的打算,也没有打开眼镜盒的打算。 仍在盒子里卡着的许愿两条路都被堵死了。
第20页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纸页翻过的轻微声响,眼镜盒里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人的耳朵,连挣扎都不成。 走到绝路上的许愿苦哈哈地向鬼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上帝祈祷,说,求你了,让他出去吧,我愿意以三年不吃炸土豆作为代价。 这可是很重的代价。 ……虽然说,作为一副眼镜,她本来也就不可能再吃炸土豆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又或许是白日里见了鬼,这话在心底刚落了音,程楚歌办公室的门响了。 有人来找他,他可能终于要出去了。许愿喜极而泣。 他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短髮的年轻姑娘,一身宽松随意的灰色运动装,脚上穿了一双男式灰球鞋,左耳耳垂戴了个赤红耳钉。 很中性的衣着,她五官神态也很英气,斜靠在门外,姿态微带懒散。 「去休息室喝咖啡吗?」她说。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眼镜盒里的许愿僵了一下。这个声音,就是前不久在程楚歌家里听过的声音,是那个据说跟他有夫妻关系的人。 程楚歌的回覆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他们又要开收支会?」 「所以我们快跑,让他们找不到。」 片刻后,许愿听见一阵脚步声,不是往外走远,而是往里走近。 但那并不是因为程楚歌拒绝了来人的邀请,而是因为他走回来拿他放在窗边椅子上的资料夹和大书桌上装了血印衬衫的透明袋子。 如她所愿,他真的要出去了,而且不带她。 但许愿根本笑不出来。 第12章 所谓的休息室并不是真的休息室。 短髮姑娘和程楚歌出了他的顾问办公室,没往人多的办事大厅那边走,转了个弯,沿着一处僻静无人的走道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用的小电梯前面,进去了。 叮。 电梯门关上,短髮姑娘伸手按了负三层。 电梯下行,一阵轻微的失重感。 她靠着灰光金属墙,抱起手臂,眼睛盯着小显示屏上缓慢跳动的楼层,说,「很奇怪,我总觉得你每次坐电梯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没说话。 她又说,「幽闭恐惧症?电梯里见过鬼?」 他还是没答话,一言不发地看着显示屏上缓缓下落的楼层,看不出在想什么。 短髮姑娘并没把这无视放在心上,人人都知道局里重金请来的这个年轻顾问是不跟人聊闲话的。她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撕开箔纸塞进嘴里,很是悠闲。 叮。 电梯到了。金属门平稳地往两侧打开,刑侦楼地下室大厅的老式灯泡光线微微泛黄,有些昏暗,而且没有人声。 这一层是专门储存陈年疑案资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一来,既是陈年旧案,八成就已全然断了线索,无人问津了。二来,这种怎么破也破不开的老案子里有很多冤案血案,暗藏着这个城市里无人知道的秘密,与之相关的证据也显得阴森森的,局里很多人暗地里说总觉得这地方有鬼气。 所以很适合躲人。 两个人出了电梯,走过昏黄灯光里的空阔档案大厅,又拐了几个弯,到了一条漆黑走道前边。说是漆黑倒也不尽然,虽然走廊上没开灯,不远处却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的,雪亮的灯光透过底下的门缝洒出来,暗色里染出一片光。 他们走过去,也不敲门,短髮姑娘伸手径直扭了门把手,开了门走进去,里面宽敞明亮,天花板上四条崭新的led白色照明灯在长椭圆会议桌上落下四个长光影。 「哎!」房间里坐在会议长桌边看着电脑屏幕的长髮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抬头抱怨说,「刑队长你干嘛老吓人啊?」 「我进个门而已,怎么就吓着你了?」 「这地方本来就鬼气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我一个人坐在这儿,门突然开了,我还以为是鬼。」 短髮姑娘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撑,跳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幽幽盯着他,半晌,说,「我果然长得很像那个姓刑的警官吧。」 长发男人闻言脸色煞白。 「你真好骗。」她嚼着口香糖得意地笑起来,抬头往天花板上看了看,说,「诶,这会议室里什么时候换的新灯啊?」 那四条led白灯实在很亮。 「……」 长发男人脸上一沉,根本懒得理她的话,转头去跟刚拉开椅子坐下的程楚歌打招唿。「老大,早。」 程楚歌微一点头。「早。」 「哎,老大你手上拿的什么?」 「线索。」 「线索?」 程楚歌把手里的透明袋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血印衬衫丢在长发男人身前,后者两手把衣服展开,抖了抖,转了转,明晃晃的led灯光下看见衣服背面的怪异殷红印记。 上面一个大圆,下面一个椭圆,大圆上还有一条两端微微向上扬的黑线。 长发男人想了想,道,「是在暗指阁楼里那个破损的布娃娃?砍断了四肢,挖掉了眼睛,像人彘。」 短髮姑娘凑过来,看了看衣服上的血印,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程楚歌,说,「他们在威胁你——『再不收手,下场就是这个布娃娃』。」
第21页 话刚说完,她微微一怔,道,「这不就是你昨天穿的衣服吗?」 「是。」 「……那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不知道。」 短髮姑娘微微皱眉。「有人在你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给你画了个人彘威胁,你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紧张一下?」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意思显然是——不觉得。 短髮姑娘:「……」 长发男人把衣服放在会议桌上铺好,手指微微点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调查比我们想像的更有进展,一定有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已经在我们手上,他们怕了。不然他们没必要威胁老大。」 程楚歌点头。「所以是线索。」 「可这个线索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太确定。」程楚歌顿了顿,又说,「但可能与死者秦时九年前坐牢的事有关。」 「为什么?」 「我昨天早上去了一趟他当年待过的静山监狱,晚上就出现了人彘娃娃印记。」 短髮姑娘来了兴致。「你在监狱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程楚歌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调查组第一次去秦家搜查时拍下的死者秦时的一摞信件,都已经很旧了。 他指着那摞信件里被挤在中间的一封,那封看着虽是最新的,但上面也已经有了暗淡的霉印子。 「这封信我拆开看过,是八年前一个叫『颜七山』的人写给秦时。那个人是他的狱友,在监狱里很照顾他。『颜七山』这封信里,先是追忆了颜秦两人在监狱里的一些往事,然后告诉他自己出狱后去首都j市打工,收入不错,过得很好,让秦时不要担心他。」 短髮姑娘点点头,「这封信我也看了。而且,这不是颜七山写给秦时的唯一一封信,他们关系好像还不错,两个人之间的信件来往差不多有一年,一月一通信。」 「但是监狱说没有『颜七山』这个人。」 短髮姑娘和长发男人闻言都是一愣。 程楚歌继续道,「静山监狱的电脑系统、纸质名册里,过去二十年都没有记录过一个叫『颜七山』的犯人。他们那里还有几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老狱警,我问他们记不记得秦时,他们回想说那是一个性子很直的人,嗓门高,力气大,劳作时非常努力,因为想争取减刑。但当我又问到『颜七山』……他们却都说没有一点印象。」 「莫非……」长发男人犹疑道,「『颜七山』是秦时自己杜撰出来的?就像有些小孩子因为太孤独了没有朋友,所以在脑袋里给自己幻想出一个朋友来,还自己扮作这个朋友给自己写信。」 但刚说完他便自己使劲摇摇头否定了。「不太可能。第一,『颜七山』的字迹跟秦时完全不一样,秦时是个粗人,写字乱糟糟的,『颜七山』的字却很秀气。第二,据说秦时这个人爽朗豪放,不像那种会给自己臆想出一个朋友的神经敏感纤细的人。第三,『颜七山』的信上盖了j市的邮戳,信应该确实是从j市寄来的,秦时总不可能为了杜撰这个朋友,专门跑到跨了好几个省的j市去给自己寄信吧。『颜七山』应该是真的。」 短髮姑娘把信件照片拿在手上,放在眼前凑近了仔细看,眯着眼睛说,「但如果静山监狱的档案里完全没有『颜七山』这个人,而且也没人记得他……那么他又应该是假的。」 程楚歌点头。「一个既真又假的人。」 短髮姑娘偏头去看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疑点的?」 「『颜七山』信封上j市的邮戳错了。他盖的是上世纪以j市为背景的黑白老电影里经常出现的老邮戳,但进入新世纪以后j市换了新邮戳。」 短髮姑娘往椅背上一靠,仰起脸,把手里的照片悠悠举在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所以,如果『颜七山』八年前确实在j市,信封上应该是新邮戳。而如果盖的是老邮戳……就说明寄信的人根本不在j市,只是看过一些黑白老电影,笨兮兮地仿制了一个。」 「真是件怪事……」长发男人喃喃道,「而且唯一能告诉我们『颜七山』这个又真又假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是跟他通过信的秦时,但秦时已经死了。」他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定秦时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那面古怪的镜子刺死的……而且老大也是在昨天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才被威胁。」 程楚歌道,「有可能,但不一定。」 短髮姑娘问,「除了『颜七山』这个问题,你昨天还有别的发现吗?」 「应该没有。」 「你昨天除了静山监狱还去哪儿了?」 「刑侦大楼和白湖公墓。」 「你去白湖公墓干什么?」短髮姑娘疑道,「秦时的尸体还在法医那儿没下葬,而且那地方那么远,一来一回得四五个小时吧?」 程楚歌说得很平静。「与案件无关。」 短髮姑娘本来下意识地要开口追问,被身后的长髮男人狠狠拽了一下袖子,于是嚼吧着口香糖闭了嘴。 室内一时寂静。 有那么几秒钟里,这寂静像针一样刺在空气里。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掩饰情绪,这寂静也不过几秒而已。 几秒钟后室内回到无事发生的模样,led长灯明亮的光线下,程楚歌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翻着案件调查资料夹,短髮姑娘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揉头髮一会儿玩手指,长发男人则继续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时不时敲敲键盘。
第22页 但偶尔开口时隐隐还有小心翼翼的意味。「老大,呃,刑侦局给你新招的那个实习生表现怎么样?我在填他这个月的评价表。」 「很认真。」 「那就……优秀?优秀的话他有额外津贴可以拿。」 「嗯。」 「不过这样的话你好像得亲自手写一张评语表,我发在你邮箱里,你记得列印出来填上。」 「好。」 「诶等等……」长发男人把屏幕上那个简陋粗糙的刑侦局人事页面往下一拉,立时有些讪讪,「评语要求至少500字,手写,还得找秦大队长盖章签字,好像有点麻烦。」 「没关系。」 「噢……你觉得没事就行。」 三个人是为了翘掉局里无聊的收支报告会才熘到这里来的,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收东西走了,长发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忽然手臂上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看见短髮姑娘盯着他的衣服有些发怔。 他心里有点发毛。「……干嘛?」 短髮姑娘缓缓道,「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定衣服上是干净的吗?」 「……我从晾衣杆上直接取下来的,昨天才洗。」 她指了指他衣服背面。 长发男人背上一僵,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尾椎。但很快凉意变作恼意,压着火气说,「刑若薇刑小队长你不要老是吓人好不好?」 ——拜託,人彘娃娃印记出现在老大的衣服上问题不大,反正他经常会收到类似的死亡威胁,但要是换个人,吓都吓死了,这么恐怖的事情是能开玩笑的吗? 但短髮姑娘刑若薇脸上一丝成功捉弄人的笑意都没有。 「我是说真的,」她说,「而且我猜现在我衣服上也有一个。」 她很确定直到走进这间地下三层的大会议室之前,她衣服背后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四下里望出去,灯光明亮,室内寂静,明明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印记到底是怎么来的? 长发男人僵着脖子去看坐在另一边的程楚歌,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刑若薇这次并没有说假话。 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天花板上的四条led白色照明灯倏地一闪,同时熄灭了。 一阵破碎声。 第13章 许愿趴在窗口默默望天。 四月天是春晴天,风轻云淡,天穹之上一抹一抹蓝,阳光软得像是张了嘴就能咬进嘴里去,绵甜。 a市的春天一向明媚,但她有点高兴不起来。 刚才有只麻雀打窗外飞过,不知是觉得一副金丝眼镜趴在窗边有些古怪好玩还是纯粹巧合,它凑了过来,隔着一层玻璃与她大眼瞪小眼。 在许愿眼里,这只麻雀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庞然大物,扑腾着翅膀的鸟影子罩在身上,连阳光都遮住了。 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再是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为梦想而忙碌的年轻姑娘,没有会跳动的心脏,没有温暖的血管,冰冷生硬的身体里是二氧化硅,是钛合金,死气沉沉。 她再也不可能用属于人类的两条长腿在长街上忽快忽慢地走,不可能像一个寻常的年轻女孩那样为今天该穿什么衣服而在衣柜前苦恼万分,也不可能坐在大学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听白髮苍苍的老教授悠悠说起关于旧时代的故事。 她死了。 窗外的麻雀兴致索然地转身飞走的时候,阳光重新落在身上,一阵四月天的温暖里许愿想起爸爸。 电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她的尸体一定很难看吧,爸爸看了以后多难过。 那天本来是大学入学的好日子,九月秋高,她跟第一次见面的大学室友们生疏而雀跃地交换了初见礼物,出了门,走到热热闹闹的宿舍楼一楼大厅才想起来忘了带新发的校园一卡通,跟等在宿舍大门外面的爸爸挥了挥手说得回去拿。 爸爸难得穿了一身新衣服,笑着说好。 但她上了电梯,就再也没出来。 爸爸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妈妈去世后,他一个人把她带大。单身的中年男人勉强学会了做家务,但衣着打扮仍是一窍不通,一年一年里穿的都是亡妻逝世前买的旧衣物,衣色渐渐泛白,还是捨不得换。 她用暑期画稿赚来的钱给爸爸买了新衣服,本来父女俩要高高兴兴地在a大对街的美食城里吃一顿午饭,然后一起到a市南郊的白湖公墓去看妈妈,告诉妈妈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在天上不要太牵挂。 结果呢,她自己也成了一捧灰,躺在妈妈旁边的小墓碑下面,爸爸要一个人开几个小时的车,带两份祭礼去看两个人。 没有人陪他。 为什么人要在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死掉呢? 春天真冷。 「眼眼!」许愿正失神时,蓝牙耳机急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快回盒子里,主人好像回来了!」 许愿恍惚回神,果然听见门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收拾好情绪,嗖的一下飞回眼镜盒把自己藏好了。 两个物灵屏息以待。 但,来人并不是程楚歌,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 咚咚。 门外的中年女声很冷淡。「程顾问,收支报告会已经开始了。」 没人应答。
第23页 门外那人等了一阵,也许程楚歌这时候不在是常事,只又敲了一次门便转身走了。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很平稳。 程楚歌的顾问办公室在刑侦大楼五楼的僻静处,来人一走,这里便又安静下来,隐隐听得见不远处街道边音像店里的音乐声。 今天放的不是《大白菜大青菜》,是首新歌,歌手唱得叽里咕噜的,很是陶醉,但听歌的人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唱什么。 但,管它呢,旋律够味就行。放松了警惕的蓝牙耳机在半空里跟着音乐慢悠悠地晃荡,扭来扭去,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早上欠下来的呵欠,连本带息地还。 许愿从眼镜盒里弹了个镜片出来。「耳耳。」 「眼眼。」 「物灵可以在晚上偷偷离开家吗?」 耳机身形一滞。「你要干什么?」 「我想去看我爸爸。」 「不可以的,」耳机想也没想,「物灵不能私自离家。」 许愿颓了。 物灵既不能私自离家,又不能被主人发现——因此也不可能得到许可而离家。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意思。 想见爸爸,除非程楚歌带她去。可他五年前就甩了她,现在当然也就不可能跟她爸爸有来往。 颓了。 她缩回去,在盒子里颓了老半天,勉强把去见爸爸的念头压下去,开口时几乎有气无力。「耳耳,你真的不知道程楚歌……」虽然直唿大名让她被耳机瞪了一眼,但她根本没法用「主人」二字称唿他,「他昨天在干什么?」 「真的不清楚,」耳机自己说起来也有些丧气,「主人把车开来去开,早上出了城好远好远,然后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下车干什么去了。中午又开车回来,在这座大楼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开车出城去了,这次更远更远,又是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天都全黑了还在外面。」 顿了顿,它半空里抖了抖,「而且那个地方阴森森的。」 「那是……」 才说了两个字,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这一次有些凌乱,因为来人不止一个。许愿立马把盒子关好,蓝牙耳机也熘回桌上躺尸。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没敲门,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 滴滴两声门卡检测声后,程楚歌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个短髮姑娘和一个长发男人。 —— 除了长髮及腰的年轻男人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刚破了点皮的血口子,另外两个人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程楚歌到桌后的高木柜那边去给受伤的人找小医药应急箱,而刑若薇把怀里的大透明袋子丢在茶几上,一屁股陷在沙发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一根出来,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又把烟圈狠狠吐了出来。 「见鬼!」她说。 「见鬼。」受伤的男人望着手上的伤口喃喃应和了一句。 「天花板上那四个led灯明明就莫名其妙碎了,碎片还划伤了你,」她指着男人手上仍在渗血的伤口,「明摆着的证据还在这儿!」 长发男人有点恍惚。「嗯,说实话还挺痛的。」 「可我们从那鬼地方出来,找人回去细查的时候,」她又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咬牙道,「那间地下会议室里居然一切正常……天花板上亮的是四盏老式旧灯泡,根本没有破碎led新灯的影子。他们都以为我又在骗人。」 长发男人道,「反正我怀疑我在做梦。」 刑若薇往前探身,不耐烦地把烟按灭在菸灰缸里,又把菸灰缸啪地一下放在地上,划开茶几上的大透明袋子,把里面的三件衣服抖出来。 三件被画了人彘娃娃印记的衣服,一件是程楚歌的,另两件是他们刚换下来的。三个印记一模一样,大小、线条、颜色深度,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诡异极了。 「见鬼。」她又低声啐了一句。 这时候程楚歌拎着小医药箱走过来,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棉签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碘酊。 本还有些失神的长髮男人望着那瓶红棕色的碘酊,像被人泼了冰水,瞬间清醒。他咽了口口水。「老大……有别的药吗?」 碘酊很痛的。 程楚歌视线扫过来看他一眼。「没有。」 长发男人捏着手臂,颇为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刑若薇道,「那四个灯动作也不快,你怎么会躲不过的?」 长发男人仍死死闭着眼睛,等待棉签上的碘酊触上伤口时的酷刑。「……因为我是文员,不是武官。」 他顿了顿,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了看一左一右两个毫髮无损的人,小声又补了一句,「确切地说,因为我是普通人不是怪物。」 天花板上的led灯炸开的时候这两个怪物反应也太快了,而且他老大不仅自己躲了,黑暗里还顺手拉了他一把,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是第二个受害人秦时,身上扎满碎片像个血窟窿。 余惊未定。 刑若薇正色道,「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需要进行体育锻鍊了。这个案子结束以前,这见鬼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长发男人正色道,「我每天都在进行极限体育锻鍊,一早一晚两次。」 「喔?」 「我挤高峰期的一号线地铁上下班。」 刑若薇翻了个白眼。
第24页 窸窸窣窣一阵棉签包装袋的声音,碘酊盖子打开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的棉签蘸了碘酊的声音,屋里这会儿挺安静。 继而是一声嚎叫。 「啊!!!!!」 长发男人失去理智的痛唿里,程楚歌一手牢牢地按着他,另一手消毒的动作很是平稳,抹完了碘酊抹乙醇,然后是伤药,撕开纱布包扎伤口。 一番熟练操作后上药的人波澜不惊地把东西收回医药箱,被上药的人满头大汗虚脱瘫在沙发上。 刑若薇一面掏出一只不太好使的银质打火机试图点第二支烟,一面眼睛骨碌转着在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间左右看了一阵,趁着程楚歌走到高柜那边去放医药箱,她伸脚轻轻踢了一下沙发上瘫软的人,低声奇道,「他到底为什么会找你做助手?」 「我们在德国是大学同校,关系还不错。」 「可你看上去比他老很多。」 长发男人被这句不假思索的话噎了一下。「……因为我是博士,他是本科生。」 刑若薇更奇。「那为什么是你给他打工,而不是他给你打工?」 「因为我的专业是欧洲古典学,主要研究方向是赫拉克利特残卷中『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现存的一百六十二种解读方式以及第一百六十三种解读方式可能会是什么以及这么多解读方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喘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以及残卷3.55.33.4455中的第二行第七个希腊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刑若薇:「……?」 她沉思一阵,道,「你的意思是,你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于是来抱了学弟的大腿。他出于情面收留了你。」 「……是的。」 「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二十八岁的博士?真厉害,」刑若薇抽着烟假惺惺地夸了这一句,然后毫无愧色地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 「柳郑南白。」 「好名字。」刑若薇说。 然而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心里想的是——这什么名字,怪不得我老记不住。 程楚歌把医药箱在墙边高柜里放好,路过书桌时顺手拿了他的眼镜盒子,走回烟气瀰漫的茶几边坐下。 茶几上堆着三件被莫名画了血印的衣服。 他这一回来,方才背着他暗地里一阵插科打诨的两个人随即正色起来,柳郑南白吸了吸鼻子直起身体坐好,刑若薇把烟夹在手指间,不再抽了。 程楚歌把三件衣服依次铺平。衣服是全然不一样的衣服,一件格子衬衫,一件灰色长袖运动服,一件蓝灰冲锋衣。可那上面的印记却是一模一样的,仿佛月印万川,不同的河流,同一个月亮。 不似人为。 柳郑南白小心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有鬼。」 程楚歌道,「即使中间有鬼,最终也还是和人有关。」 他打开眼镜盒,取出里面的金丝眼镜。这副眼镜现在没有哪一边的镜架卡在桩头上,乖得很,就是摸起来好像有点凉,镜片也有点水雾雾的。 要不是在国内受过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他会以为这副金丝眼镜现在有点不高兴。他拿了眼镜布开始擦,一面思索一面擦,两边都不疾不缓。 刑若薇道,「问题也许就在『颜七山』这个人身上。程大顾问你的印记是昨天发现监狱里没有『颜七山』后出现的,我和柳白……」她稍微回想了一下,「柳郑南白的印记则是出现在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之后。」 柳郑南白若有所思。「仿佛『颜七山』是个不能触碰的秘密,谁知道了,谁就会被画人彘娃娃血印威胁……而且不仅仅是威胁,是真的有危险。」 程楚歌说,「但也可能只是声东击西。」 「你的意思是,对方也许只是想骗我们往神神秘秘的『颜七山』身上去花心思,从而忽略真正的线索?」 「对。但无论如何,『颜七山』的事最好止步在我们这里。」程楚歌朝他的博士学长助手点了点头,「南白,现在开电脑,给你自己申请一间刑侦局的单人宿舍。」 「啊?」 「如果你不想挤高峰期地铁回家以后看见客厅中央突然出现一面镜子的话。」 死者秦时就是被客厅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大镜子扎死的。 柳郑南白不自觉地颤了颤。他是一个人在老小区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真在那里出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歹刑侦局单人宿舍左右住的都是身手矫健的年轻刑侦警员,警报系统也很灵敏,安全比较有保障。 他很是利落地开了电脑。 刑若薇举起夹着香菸的手。「我也要。」 柳郑南白瞟她一眼,「你不是很厉害吗?」 「我不想连累我爸妈。」她说,「而且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申请让我们俩做邻居,我救人很快的。」 柳郑南白一面想,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才不需要你救,一面打开申请系统,老老实实地给他自己和身手过人的刑队长申请了隔壁宿舍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也活不了两次。他很惜命。 他按下确认申请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道,「呃,老大,你呢?给你也申请一间?」
第25页 「不必。」 「万一他们找上你呢?」 「那就正好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程楚歌还在擦手里的眼镜。这副倒霉的金丝眼镜早就被擦得光鲜干净得不得了了,简直是镜片水灵灵、镜框泛金光——活像脱了一层皮。但他没完没了,手指仍在眼镜上每一个角落蹭来蹭去。 刑若薇往他手上看过去,不由道,「我觉得如果你手上那副眼镜有性别而且是个姑娘的话,她可能会告你性骚扰。」 ——某个已经被弄得头晕目眩的眼镜在心里疯狂点头。(「这个疑似你老婆但又好像跟你不是特别熟的人说得对,我要是还有机会变成人,我一定把你告到倾家荡产。」) 但程楚歌本人显然觉得这句毫不现实的玩笑话没有回覆的必要,连头也没抬。 刑若薇也不过随口一说,耸耸肩便回到正题上了。「那么现在是怎么样?先把这三件衣服送到研究室去检查,看看这些红印记是什么成分,然后我们明面上跟着大部队的路子继续查案,暗地里调查『颜七山』?」 「可以。」 见程楚歌点了头,他的古典学博士助手柳郑南白俯身在茶几抽屉里拿了个相机,先是站起身来从各个角度给三件衣服拍照片,然后把它们仔细叠好装回透明袋子里,封口。 手上虽然有伤,动作却还利索。 刑若薇若有所思喃喃道,「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助手,不仅能做点杂事,还能替我去开那些无聊的会议……说到会议,今天虽然撞了鬼,但好歹也是翘掉了收支会,不亏。」 柳郑南白虽然受了伤,但也很是贊同。「宁愿撞鬼也不想开会。」 这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近了,很平稳。 继而是敲门声。 柳郑南白反应迅速地把血印衣服袋子藏在茶几底下。程楚歌终于放下眼镜布,随手把手里的眼镜戴上,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身高不到一米五,又瘦又小,表情却很严肃。 那是特别调查组的行政秘书,姓齐。 齐秘书把屋里扫视一圈,冷冷道,「程顾问,刑队长,柳助手,开会时间快到了。」 手里还夹着烟的刑若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柳郑南白愣愣道,「……我以为这个时候收支报告会已经开完了?」 「收支报告会确实已经结束了,」站在程楚歌身边像个小矮人的齐秘书人矮气不矮,眼神极凌厉,「但今天是周五,还有一场组会。另外,刑九队,刑侦大楼是无烟建筑,室内禁止吸菸,散会后交三百块罚款给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四人组首次欢(?)聚一堂! ……虽然某个倒霉鬼到现在连条腿都没有。 (/≧▽≦)/ 第14章 刑侦大楼是上世纪末的老建筑,数来有二三十年了,虽几经修整,也买了不少高科技设备,但仍留了那个年代的绿漆白墙和一条条灯光微黄的长廊,走在这里像是进了老电影,让人觉得角落里藏着些影影绰绰的旧故事。 许愿扒在程楚歌脸上,好奇地打量他工作的这个地方,偷听——不,光明正大地听——他和同路的这几个人交谈。 可他几乎一言不发,都是别人在说话。 长廊上不算安静,时不时能听见某间办公室里电话骤然铃响起来,接电话的声音却融在人声嘈杂里有些模煳。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一小只齐秘书走在最前面,头髮盘得可谓一丝不乱,脚下穿的是很有年代感的平底黑布鞋,许愿认为除了刑侦局秘书,这位女士很可以去附近高中兼职做一个专门抓风纪的教导主任。 但教导主任这件事有一个问题…… 齐秘书当然不会知道一副眼镜在暗地里想什么。她头也没回,语调是冷冷的。「可不可以请问一下,早上开收支报告会的时候三位到底在哪里?」 刑若薇答得不假思索。「休息室喝咖啡。新买的这一批咖啡太好喝了,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真不好意思啊。」 齐秘书道,「可我找遍了这栋楼里每一间休息室,根本没有看见你们的影子。」 「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先是在五楼的休息室,但是五楼休息室虽然有咖啡包却没有热水,于是我们带着东西到四楼去了。四楼呢,很不巧,四楼有热水却没有咖啡包,于是我们只好去了三楼,可是三楼既没有咖啡包也没有热水,所以我们最后去了七楼,七楼什么都有。」刑若薇撒谎撒得面不改色,「可能就这样不小心跟齐秘书一再错过了吧。」 齐秘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刑若薇镇定道,「真的。」 她伸出胳膊肘子撞了撞身旁的长髮男人,又说,「对吧,柳……」 ……柳什么来着? 柳郑南白顶着齐秘书针一样的视线,目光闪烁,硬着头皮低头说,「是啊是啊。」 齐秘书平静地说,「你们三个已经两个月没有参加过收支报告会了。下次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柳郑南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哈哈干笑两声。 齐秘书把目光转移到程楚歌身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神色,道,「程顾问,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正经人,怎么你也跟着他们胡闹?收支报告会是很严肃的事。「
第26页 「嗯。「 「如果你们不清楚这周交了多少水电费、网费、电话费、卫生费、人工费,不清楚食堂最近买了多少钱的鸡毛、蒜皮和大葱杆子,你们怎么能够对你们所工作的这栋大楼产生一个清晰的认识呢?「 「嗯。」 「如果你们不能够对你们所工作的这栋大楼产生一个清晰的认识,你们怎么能够顺利工作呢?」 「嗯。」 「如果你们不能够顺利工作,你们怎么开心得起来呢,怎么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呢?怎么能够为建设新社会出一份力呢?怎么能够成为万众瞩目的新世纪人才呢?」 「嗯。」 「程顾问,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嗯。」 「我说的对吧?」 「嗯。」 「……对吧?」 「嗯。」 油盐不进。 齐秘书放弃了。「……今天组会在517室,就在那儿,别迟到了。」 「嗯。」 「……」 许愿默默同情了一把可怜的齐秘书。 齐秘书在风格上确实很像一个教导主任,但教导主任这件事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来没有哪个教导主任能够成功教训程楚歌。 眼见着黑衣黑鞋的齐秘书迈着她平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尽头,刑若薇靠着半漆绿的墙,抱着手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我要翘掉组会。」 柳郑南白探头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诚恳道,「我建议不要。「 「为什么?「 古典学博士讲起道理来很有条理。「两个理由。第一个比较弱一点——不同于百分百鸡毛蒜皮的收支报告会,组会还是很有必要的,大家要在组会上交流案件调查进展。「 「现在是网际网路时代,明明大家每天都有把新线索和新进展写在内部交流群里,为什么还要专门开一场组会,把人人都已经知道了的东西重复一遍?「 「这个我专门查过,据说刑侦局开组会的习惯是上世纪传下来的,那个时候没有网际网路也没有电话,交流只能靠坐在一起开会。」 「但是现在有网际网路也有电话了。」 「但是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 刑若薇翻了个白眼。「理由不成立,已阅,驳回。我要走了。」 柳郑南白道,「等一下,我还有第二个理由,这个理由比较强一点。」 「什么理由?」 柳郑南白往他刚才探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秦大队长正站在517会议室门口看着你。」 刑若薇僵了。 这时候程楚歌也往那边看过去,架在他眼前的许愿于是也看见那个人。三十岁上下,t恤衫,牛仔裤,面上沉稳。身形之高大,恐怕得四个齐秘书摞在一起才能产生差不多的视觉效果。 许愿想,是个狠人,而且一定很能打。 特别调查组的一把手都站在会议室门口往这边盯着了,三个人不再磨蹭,往那边走过去。程楚歌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不疾不缓,柳郑南白搓着手有点紧张,刑若薇走在最后面,一路低着头。 到了门前,高大的男人微微点头。「楚歌。」 「秦队。」 秦队长看见柳郑南白手臂上抱着的纱布。「南白怎么受伤了?」 柳郑南白不太娴熟地打了个哈哈,说刚才不小心摔了个杯子,被碎片划了一下。他不擅长说谎,表情里的漏洞多得像个筛子,但秦队长看了他一阵,没有追问,只是说了句下次小心一点,便转身进了会议室。 长桌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摆了矿泉水和一本厚厚的蓝色资料夹,他们是到的最晚的。 秦队长在首座坐下,左手侧两个空位是专留给重金请来的顾问和他的助手,而刑若薇作为最年轻的小队长,自觉地沿着过道一路往后走,拉开了靠近末位的椅子。 人到齐了,会议开始。 秦队长右侧下首扎马尾辫的女警员大概是会议助理,随手翻开身前的蓝色资料夹,开场词说得极其流利。 「很高兴大家能抽空参加今天的组会,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手上目前有三个案子。第一桩,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由一小队和二小队共同负责,嫌疑人已经锁定,案件接近尾声。第二桩,游乐场鬼屋案,由六小队负责,目前进展平稳。第三桩,青山园镜子杀人案,进展十分缓慢,除刚刚提到的一小队二小队和六小队,所有人都在追查这个案子。介绍完毕。」 「秦队?」她朝为首的男人看过去。 秦队长也翻开了手里的资料夹,「从镜子杀人案开始。」 女警员点点头。 窸窣一阵动静,参会的所有人都把资料夹翻到相应的位置。程楚歌当然也不例外。 那么一瞬间里,许愿差点尖叫一声从他脸上掉下去。 特别调查组的内部资料上是不会迴避什么东西的,没有马赛克,一个全身插满玻璃碎片的人的清晰近照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那么密集的碎玻璃扎着一滩殷红模煳的血肉,若不是那血肉还有个人形轮廓,几乎看不出那是一个人。 甚至全身照边上还有几张局部放大的细节照,从中割开的舌头、破碎的眼球、脱离身体的一节脚趾……难以想像死者生前的痛楚。 多大的仇、多深的怨,要这样折磨一个人?
第27页 许愿两只镜架紧紧扒在程楚歌耳边,不敢往那图字清晰的资料夹上再看一眼,目光从镜片外侧转向内侧,对上他的眼睛。 ——这个人被画了一个人彘娃娃威胁印记,而且不久前才从发生了古怪状况的地下会议室出来。 谁也说不准照片上那人的样子会不会就是他的下场。 但他很平静,就像会议室里其他所有人那样。 扎马尾辫的女警员说,「青山园镜子杀人案发生于本年度三月十六日晚八点左右,受害人秦时当天宣告死亡。根据秦时妻子精神尚还正常时的回忆,杀人的是一面莫名出现在客厅的镜子,于大门自动关闭、照明灯熄灭后突然破碎,并几乎准确无误地扎入死者身体上所有要害部位。下面请各小组依次汇报调查进展。」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员说,「三小队。从死者身体中取出的镜片已送入研究室,分析结果显示杀人镜片在成分上与寻常镜子并无差异。汇报完毕。」 一个很干练的中年高个女人说,「四小队。第一阶段人际关系调查已经完成,目前锁定三个嫌疑人——林某,九年前导致受害人秦时入狱的小混混,两人间仇怨很深;郑某,受害人秦时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金某,常年游荡在青山园小区的无业游民,曾经对受害人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但三人都有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据。汇报完毕。」 「……」 「……」 依次轮下去,最后是刑若薇。此前的每个小队长发言的时候都是侧着脸往首座那边看的,因为这组会实际上是在向大队长汇报工作。但她说话的时候看的是窗外。 「九小队。目前已经在案件发生的房子里进行三次搜查并在储物阁楼里找到一个可疑的布娃娃,被剪去四肢、挖出眼睛,损坏痕迹是新近的。根据受害人妻子的辨认,这只娃娃是九年前秦时坐牢时儿子秦越越最喜欢的东西,他曾说过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一家三口没有做过任何损坏娃娃的事。因此初步推测娃娃的损坏可能与兇手有关。」 话音落,会议室里沉默一阵,只听见认真负责的顾问助手柳郑南白和扎马尾辫的女警员在电脑上做会议记录时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女警员利落地敲下最后一个空格键,朝秦队长看过去。秦队长问,「楚歌,你那边有什么新发现么?」 柳郑南白敲键盘的声音顿了顿。 程楚歌面色如常。「没有。」 秦队长向女警员微微点头,示意会议进入下一个阶段。 女警员把电脑边上的资料夹往后翻了几页。「下面进行总结陈述,该案件目前存在两个可能的突破点。第一,阁楼里的布娃娃。第二,案发当晚受害人试图报警时的电话异常和调查组成员近来接到的古怪电话。现在围绕突破点进入案情讨论环节。」 会议室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时不时有颇为激烈的争论,做会议记录的女警员键盘敲得飞快,间或抬起头来提醒发言的人不要太激动。 一阵一阵争论声里,程楚歌什么也没有说,始终微微垂着眼睛浏览手里的资料夹,一行一行,一页一页。 他翻页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停了很久。 许愿心里有点怕,但好奇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目光一转,往镜片外侧看了过去,看见资料夹上这一页的内容。 一张照片。 一张布娃娃的照片。 也许很多年前它也曾是一只漂亮的布娃娃,但如今断了四肢,空了眼睛,又旧又脏,身体上甚至隐隐有暗黄的霉斑——储藏室里被人遗忘的旧物。 照片上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往下凹陷着,黑洞洞的。却像是死死盯着照片外的人。 而且它嘴边还在笑。 ……有点吓人。 许愿默默扒紧了程楚歌的耳朵。 程楚歌微微抬起手,会议室里的争论声随着他这个动作像退潮一样消了下去,扎马尾辫的女警员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有些讶然。「程顾问?」 「易警官,我要再看看这个娃娃。」 「娃娃目前作为案件证据封存在资料室的密码柜里,我叫人去拿过来。」 「谢谢。」 不多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年轻警员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透明大袋子。 袋子里装着那只人彘娃娃。 一种古怪的气息从那个方向侵袭过来,会议室里其他人都没有反应,但作为物灵的许愿渐渐有点头晕。 她想起程楚歌接到堕落守护灵电话时那种像被缠了水草一样难受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感觉和那时候不太像,但是…… 她不小心对上娃娃那双被挖空了的黑眼窝,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柳郑南白、柳郑南白、柳郑南白,让我们短暂地记住他的真实姓名(/≧▽≦)/ 第15章 「呸!你怎么睡这么久!」 意识朦胧中,一阵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许愿打了个嗝,醒了,发现自己被一本毛绒绒童话书的影子罩着,耳边是不远处浴室传来的淋浴声。 原来已经到家了。 她被摆在卧房的床头柜上,身前簇着满脸不耐烦的安徒生童话和瞪着大眼睛的被子。 许愿四下里看了看。「那个娃娃呢?」
第28页 「什么娃娃?」 「就是那个娃……」许愿想起来那个人彘布娃娃是刑侦局的案件证据,这会儿应该早就被人放回密码柜里锁着了,当然不可能被程楚歌带回家里。「呃……」 「你怎么回事,睡得这么久,」安徒生童话没好气地说,「叫你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不是睡觉,我是晕过去了。」 安徒生童话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你干嘛要晕过去?」 许愿再次感受到自己这个人类转物灵跟正儿八经的原生物灵之间有时候存在一定的交流障碍。「我并不是故意要晕过去的。」 「那你为什么会晕过去?」 「我看见一个布娃娃。」 安徒生童话先是面带不解,低声碎碎念了一阵「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差点咣当一下从床头柜上掉下去。「难道是那那那那那个堕落守护灵?!」 它想起不久前自家主人接到的古怪电话。一个堕落守护灵即使身处电话遥远的另一端,也足以让它难受了很久,到现在都在后怕。 安徒生童话吓得封面上的绒毛全立了起来。 「堕落守护灵!」胆小的被子嗖的一下扑到床上去,面朝下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棉絮在窣窣打颤。 许愿认真回想了一阵。「说真的,我感觉不太像……」 但两个已经被吓住的物灵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个僵硬在床头柜上疯狂脑补关于堕灵的恐怖情节,另一个蜷在床上自顾自地快哭出来了。 安徒生童话牙齿隐隐打颤。「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发抖。「啊啊啊——」 许愿试图解释道,「真的不太像,打电话的堕灵让人觉得很阴沉,但那个娃娃……」她面对脑海里那个眼窝空洞的人彘娃娃实在说不出「阳光」二字,「呃,感觉没那么阴沉……」 安徒生童话牙齿仍在隐隐打颤。「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仍在发抖。「啊啊啊——」 许愿:「我是说真的。」 安徒生童话:「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被子:「啊啊啊——」 许愿:「……我是不是不小心把你们吓着了?」 「堕堕堕堕堕落守护灵……」 「啊啊啊——」 许愿:「……」 果然吓坏了。 正要出声试图安抚两个小物灵,许愿身上莫名一凉,像是什么东西正盯着她。她心里有点寒,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发现原来那是飘在卧房门口的蓝牙耳机。 她松了一口气。「诶,耳耳是你啊。」 「嗯。」 耳机往这边飞过来,许愿本以为它是要跟她说些什么,可几乎就是耳机落在床头柜上的同时,浴室水声停了。 程楚歌要出来了。 屋里仍在惊吓中的两只小物灵凭着本能把自己在原来的位置上摆好,书缩回书架上,被子叠在床脚。 耳机缓缓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的盒子。」 许愿轻轻合上了眼镜盒。 浴室门打开,程楚歌的脚步声不疾不缓地从里面出来,到了卧房里。 许愿想起他衣服上的血印记。 一同被画下血印记的短髮姑娘刑若薇和长发男人柳郑南白大概已经在防卫设施齐全的刑侦局宿舍里住下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还能互相搭个手、帮个忙。 可他却一个人回了独居的公寓里,而且当时也没人开口劝他。 她想,这是有恃无恐还是不要命了? 一个神神秘秘的『颜七山』,一只被人撕扯的布娃娃,还有那个不知怎么出现在衣服后背的血印记……这个人现在的处境一定很危险,可她只是个七级物灵,除了晚上扫扫瘴气,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 —— 程楚歌今天睡得很早,但睡得并不沉。毕竟是处在血印威胁之下的人,要是屋里有什么动静,需要立时清醒过来。 所以物灵们今天晚上的瘴气清扫必须非常小心,几乎蹑手蹑脚。 许愿轻悄悄地顶开眼镜盒子,与童话书、耳机一起飞落在被子上,耳机伸出灰雾的细手细脚,立了一根手指支在嘴边,示意今晚不能高声交谈。 另外三只物灵眨眨眼,示意知道了。 虽然按物灵等级来说许愿比耳机更高一层,但它是一直以来的家庭物灵大队长,知道的东西也多,大家仍是习惯性地以它为首。 它从空气里抓出四支扫帚,一人分了一支,大家就这样清扫起来。 今天的瘴气和往常一样多,从睡着的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整个床铺上都有些雾蒙蒙的。 被子和安徒生童话仍有些处在惊吓中没回过神来,手下清扫瘴气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几乎没出上什么力。 许愿和前几天一样扫得很认真。 但是,很奇怪,明明瘴气总量没变,她的工作效率没变,而且被子和安徒生童话的动作还变慢了——今天的瘴气却扫得很快。 往常要到黎明时分才能结束的清扫工作,才刚到凌晨两点多,竟然就宣告结束了。瘴气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底下的人舒展了眉宇。 耳机今天的速度也太快了。 许愿把小扫帚交还给耳机的时候,本来想说些什么,但耳机在嘴边支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睡着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
第29页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楚歌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每天都是差不多早上七点醒,去浴室洗个晨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晨光里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翻几页安徒生童话,然后去雇了他的刑侦局上班。 在那里,经手的案子都是扑朔迷离的案子,有爱恨情仇,有血怨枪杀,有跌宕起伏的案件情节。 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他只是平静地旁观,分析案情时只动用理智,不牵掀情感。哪怕引祸上身,衣服上被画了古怪的印记,好像也没给他的生活掀起什么波澜。 这天早上也并不例外。 许愿在眼镜盒子里听见他起了身、洗了澡,又被他取出来戴在脸上看了书。将近八点多,他把书放回小书架上,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蓝牙耳机便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 此前几次进出门她都是被放在狭窄的眼镜盒里什么也看不见,这会儿却是被戴在脸上,因此既没有不小心把自己卡住的风险,还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观察他的日常生活。 他住的这个地方是「临冬苑」公寓27楼。 这里其实并不是一个人情淡薄的地方。许愿看见从不同门牌号里走出来的人互相笑着说早安,有时还打趣几句,显然大家邻里之间蛮亲近。 但程楚歌从家里走出来,他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没往任何人看一眼。虽有不少人暗地里往他身上看,但终究是没有任何人来和他说话。 他跟谁都不熟。 这一点也不像高中时代那个人缘极好的优等生。 今天出门没昨天那么早,临近高峰期,电梯间里已站了不少等电梯的人。他没去排队,穿过人群径直走过电梯间,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步行下楼。 也许是知道暗地里有古怪的东西正对自己虎视眈眈,觉得要是坐电梯,电梯万一掉下去,会连累别人。 电梯楼的楼梯间大多阴暗狭窄又安静,因为几乎没什么人会来。 他一步一步往下走,不疾不缓,周遭寂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像人生路上。 许愿默默扒紧了他的耳朵。 —— 到了刑侦局,程楚歌从钱夹里取出门卡开了办公室的门,走进去,随手把金丝眼镜取下来放在书桌上,揉了揉鼻樑。 刚开始戴眼镜的人还不习惯,总是会觉得鼻樑不太舒服。 他办公室里太安静,刑侦局不远处那家音像店里传来的神曲这会儿竟是听得分明——「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许愿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乱糟糟的神曲之中,办公室里一阵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来。 《诉说》。 是刑侦局给程楚歌派的那个实习助手打电话过来汇报工作。 其实他并不需要那样一个做事有些笨手笨脚的助手,与其说是那个刑侦局的实习生在帮他,倒不如说是他在给刑侦局带新人。 ——事实上,即使他正儿八经的助手柳郑南白在大多数时候也是多余的。 他把从家里带出来的蓝牙耳机戴上,接了电话。 桌子上的许愿听不见对面的实习生在说什么,只看见程楚歌坐在窗边一面翻资料一面听,偶尔出声纠正对方的小错误。 飘扬在空气里的洗脑神曲好像对他没一点影响。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开了门,门外站着睡得不太好的柳郑南白,强打着精神说前不久处理的那个「牛家村血色婚礼案」有个知情人来找他。 程楚歌这边电话还没打完。他点了点头,耳机仍戴在耳朵里,就这样一边继续跟汇报工作的实习生打电话,一边跟着柳郑南白走出去了。 门关了。 昨天晚上虽然瘴气扫完得早,但许愿记挂着人彘娃娃血印的事,后半夜休息得并不安宁,这会儿还有点困。 是睡一觉,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翻一翻他的办公室? 她正思考着,忽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书桌抽屉被推开了。 嗒。 一只白色小巧的蓝牙耳机从里面飞出来,抱怨着说,「哎,刚才吓死我了,都怪我太热爱音乐。」 许愿:「……?」 耳机一面欢快地跟着音像店那边传来的神曲在半空里晃荡,一面朝她挥了挥手小雾手。「早啊,眼眼!」 许愿惊得差点把自己吞进肚子里。「……你谁?」 耳机觉得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原生物灵跟她那种人类转物灵之间有时候确实存在一定的交流障碍。它很好脾气地说,「我是耳耳呀,热爱音乐的蓝牙耳机,光荣的物灵家庭大队长。」 它往空气里一抓,凭空抓出个天使小光环。「你看,你送我玩的七级物灵小光环还在呢。」 许愿:「!!!!」 她愣了半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耳机一头雾水。「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你怎么……在他的抽屉里?」 「我当然在主人的抽屉里啊,」耳机觉得她今天可奇怪,「他昨天把我放在那里,没有带我回家,我在这儿过了一个晚上。哎,刚刚他进来以前我还在听歌呢,差点来不及躲回去。」 许愿望了望半空里随着音乐晃荡个不停的白色小耳机,又望了望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第30页 如果程楚歌的耳机实际上一直被他放在抽屉里,那么,昨天那个被他带回家的、刚才那个被他带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说什么,卖个萌吧,(o゜▽゜)o☆ 第16章 许愿陷入惶恐。 她望着那扇沉默的办公室大门,想着刚才被程楚歌戴在耳朵上的「白色耳机」,几乎觉得头皮发麻。 那个东西昨天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还跟他们一起给程楚歌清扫了烦恼瘴气。而与真耳机朝夕相处的物灵们那时候没有发觉一点异常。 程楚歌当然就更不会,在人类眼睛里,所有的耳机长得都差不多,他没有一点防备。 一只小小的耳机能对人造成威胁吗? ——当然可以。 一个人身手再好,躲得了天花板上碎裂的led灯,也不可能躲得了耳朵里炸开的蓝牙耳机。太近了。 说不定会把半个脑袋都炸开,血溅在墙上。 许愿身上一阵一阵凉,但凡办公室外面传来一点动静,她都怀疑是爆炸声。 怎么办?冲出去告诉他? 虽然他可能不会相信一副眼镜的胡言乱语——甚至不能相信一副眼镜飘在半空里叽里咕噜地对他说话,但也许多少能让他警觉起来。 「耳耳。」许愿缓缓叫了一声。 随着神曲旋律在空中不停欢快摇摆的耳机抽空看了过来。「眼眼?」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哈?」 「被人发现的物灵会灰飞烟灭,对吧?」 「呃……虽然『灰飞烟灭』实际上只是个用来吓人的修辞说法,不过也差不多……暴露身份的物灵下场会很惨很惨很惨很……」 「我要走了。」 「……哈?」 「我……」 门外一阵脚步声近了,应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耳机反应极为迅速,一道白色残影划过半空,顷刻间便已冲进了半开着的抽屉,还顺带轻轻把自己关上了。 许愿半张着嘴,对着空无一耳机的空气发了两秒钟的呆。 这傢伙跑得也太快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滴滴两声响,程楚歌和打着呵欠的柳郑南白走了进来,后者神色倦怠,连一头长髮看上去都像是在点着头打瞌睡,显然昨天生平头一次被血印威胁后睡得挺糟糕。 许愿一眼就盯住了程楚歌手上那个白白的东西。 那只「耳机」。 它这会儿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耳机,毫无生气。但她一想到这东西昨晚上就睡在她身边,身上便又是一阵一阵发寒。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楚歌随手把它放在金丝眼镜边上,从桌上高高堆起的资料夹里翻了一本黑红色的出来,拿在手里,到沙发那边去跟柳郑南白一块坐下了。 他们开始讨论黑红资料夹里的「牛家村血色婚礼案」,但许愿全然没听,她的注意力全在离自己只有十几厘米远的「耳机」上。 她目光如炬,它毫无反应。 不知是不是程楚歌今天没有呆在办公室里的运气,刚才在窗边跟实习生打电话才打到一半的时候柳郑南白就来找他出去,这会儿好不容易跟柳郑南白坐下来讨论案子,没几分钟,又有人来找他。 门被咚咚敲响,柳郑南白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昨天组会上那个扎着马尾辫做会议记录的女警员,似乎事态紧急,她一路跑着来的,微微喘着粗气,额上有汗。 「程顾问。」 「怎么了?」 「资料室密码柜里有东西不见了。」 「什么东西?」 「那个布娃娃,那个断手断脚没有眼睛的布娃娃。」 柳郑南白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资,资料室的密码柜可是,可是比银行保险柜还安全的地方。」 「对,」女警员点点头,神色有几分凝重,「用来保存关键证据的密码柜是最高级别的储存设备,昨天散会后我是亲自带人去把娃娃放回去的。」 「监控录像查过了吗?」 「查过了。我们把娃娃放进去之后,没有任何人接近过那个密码柜。」 「我知道了。」程楚歌合上手里的案件资料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出了这么一桩诡异事件,他好像还是很平静。 但他走到书桌这边把黑红夹子放回原位的时候,许愿看见他微微捏紧手指,抿了一下嘴唇。 这是他面对不太确定的事情时候的小动作。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约她去公园骑单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 程楚歌转过身去对来找他的女警员说话时,面上已经恢復如常。「我过去看看。南白,你自己去找刑队长吃早饭,不用跟过来。」 「喔……好。」 几个人往门外走了,办公室门被余惊未定的柳郑南白轻轻关上。嗒。不知什么时候,音像店那边的神曲已经停了,室内余下一片寂静。 很静。 静默里,书桌抽屉里隐隐传来咚的一声,大概是真耳机想趁着主人出门熘出来玩。抽屉之前都是一撞就开了,可这次,它撞了半天,抽屉连动也没动一下。 因为有东西在压制它。 这一声一声咚咚轻响让室内显得更加安静了。 如果许愿还有脖子,她这时候一定已经颈后汗毛倒竖了。
第31页 那个诡异的人彘娃娃消失了——与此同时出现了一个假耳机。 ……而且那「耳机」现在只跟她隔了不到二十厘米。 许愿想着,好吧,现在程楚歌没有脑袋炸开的危险了,但是她有变成眼镜屑屑的可能。而且当程楚歌从资料室回来看见书桌上一滩金属和玻璃残渣的时候,他肯定甚至不会皱一皱眉头,随手就丢进垃圾箱里了。 太惨了吧。 身侧的假「耳机」那里终于传来窸窣动静的时候,许愿嗖的一下飞进了半空里,紧张过头,不小心撞在了墙上。 咚! ——痛! 「你好像不太聪明。」一个平淡的声音平淡地说。 许愿本以为她会一睁眼便看见一只眼窝空洞的残破娃娃坐在书桌上远远盯着她,但事实上没有。 因为娃娃就坐在她面前。 许愿:「……!」 这只一臂高的布娃娃仍是没手没脚,身上发霉,但嘴边诡异的微笑没了,只是轻轻闭着。 许愿坐在它的影子里,张着嘴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冒出一句——「……你有事吗?」 「有。」 「杀人?放火?」她顿了顿,「……还是回收金属和玻璃?」 「我要和你……」娃娃咳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断臂出掉出几缕棉絮,「做一笔生意。」 「我是良民,不跟□□打交道。」 娃娃沉默一阵。「……我并不是堕灵。」 这可能是真的。 虽然许愿也在这只布娃娃身上感受到一种不可忽视的压制感,但,没有旁听堕灵电话时的那种恶意和阴沉。 「……你做什么生意?」 莫非是打算给她一碗炸土豆,然后强行换取她的手脚?就像小人鱼故事里巫婆用药水换人鱼的声音。 ……等等,一副眼镜哪里来的手脚。 娃娃说话的声音很平很慢。「我可以让你在两个月内成为四级物灵,作为交换,你必须帮我在青山园门口的肯德基捡一本数学作业。」 ……哈? 「……在青山园门口的肯德基捡一本数学作业?」 「我的小主人会在五十七天后遗失一本数学作业,那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如果作业找不回来,他会被老师当众羞辱,从此误入歧途。」 许愿想了想。 娃娃的小主人是「青山园镜子杀人案」里十四岁的少年秦越越,父亲惨死,母亲似乎也已经精神不太正常,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这样无依无靠的悲惨境遇下,要是再在学校被羞辱一通,在全班同学面前失去尊严,说不定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搞不好要反社会的。 她问,「你是他的守护灵,预见了他的未来,想要改变他未来的人生轨迹?」 「是。」 她看着眼前这只又破又脏、被人虐待的布娃娃,它显然受过很深的折磨,「可你既然是强大的守护灵,为什么会……」 娃娃打断道,「不该问的东西就不要问。」 刚说完这一句,它又开始咳嗽,断臂残肢处落出来的碎棉絮在空气里悠悠地飘。要是换在人身上,那便是身体里不断流出来的血。 也许对这样一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守护灵来说,逃出人类密不透风的密码柜,把自己变成耳机的样子跟着一个不是自己主人的人过了一天,其实是很费力气的事。 娃娃说,「我的时间不多了。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许愿问,「为什么选我?」 娃娃很坦诚。「因为凑巧。原生的一类物灵做不了这件事,只有生前做过人类的二类物灵才可以。但这两天,这座楼里只有你一个二类物灵。」 「……」 「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件事似乎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完成一个守护灵的遗愿,解救一个可能会陷入人生困境的少年人,而且——「我可以让你在两个月内成为四级物灵」——可以变得更强大,守护喜欢的人。 但是…… 许愿低头看了看自己僵硬寒凉的身体,透明的镜片,细长的镜架,别说捡一本指不定有多厚的数学作业了,前几天在程楚歌家里拿他薄薄的大学毕业证都拿得勉强。 再说了,肯德基那种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的热闹地方,要是一副眼镜自顾自地飘在半空里拿自己细长的镜架不停地试图去扒地上的数学作业本,肯定会引起恐慌的。 说不定她还会被恐慌的群众一脚踩碎,像踩死一只突然开口说人话的蟑螂精一样。 她沉默一阵。 「但是一副眼镜要怎么帮人在肯德基捡数学作业呢?」 布娃娃微微偏了偏头。「当然是变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真的我好想吃肯德基! 第17章 上一秒,许愿说,「可以。」 下一秒,她飞出了窗外。 这近乎跳楼,她并不是自愿的。 五楼,程楚歌的办公室在五楼。一个普通人类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五到一米九之间,至于一副平摆在地上的眼镜,高度上来说可能差不多三五厘米。 也就是说,这于活人而言五层楼的高度,在一副金丝眼镜看来实际上至少是一百五十层高的摩天大厦。 试想毫无准备地被人从一百五十楼楼顶推下去的感觉。
第32页 世界的一切都在迅速向上退去,她在往下坠落。风在唿啸,眼前一片模煳。五楼。四楼。 可怕的失重感。 三楼。二楼。 一楼! 坚实的地面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几乎像是恶狠狠地要撞上来。 还差五厘米就粉身碎骨。 ……停了。 许愿朝着几乎贴在眼前的水泥地面发了两秒钟的呆,然后试探性地伸出镜架碰了碰地面,硬的,是真的。 嗒! 她从这最后不到一厘米的高度摔在地上。 「!」 一厘米也还是有点疼的。 没手没脚的始作俑者坐在她身边,虽然没有眼睛,但也看得出它此时十分平静。 许愿幽幽道,「你下次推我跳楼的时候,事先打个招唿怎么样?」 「没有下次了,」布娃娃说,「我只有三个小时。」 它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是在说三个小时后要关灯睡觉。然后又轻轻咳嗽一下,断臂里漏出些许棉缕。 一个将死的生灵。 许愿看着它,慢慢收起所有半不正经的情绪。 布娃娃缓缓动了动脑袋,空洞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没人,他们正坐在刑侦局大楼底下的树荫僻静处,附近也没有摄像头。 「我会把你的意识从这副眼镜里抽离出来,为你制造一个人类身体,」它说,「但是这只在白天生效,到了晚上,等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你的人类身体会消失,意识回到这副眼镜里。」 这听上去有点像某个童话故事——你必须在午夜降临前赶回家,否则万众瞩目的公主会变回无人问津的灰姑娘。 可童话故事里也不过是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砰的一下……没了。 布娃娃又说,「因此你必须看清每天的太阳,小心一点,不要露馅。否则太阳消失的时候,恐怕也就是你丧命的时候。」 「……好的。」 「在人类世界里你已经死了,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我为你创造的身体必须和你以前的身体不一样,但是,也不能差得太远。」 「好的。」 「关于这个身体,你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吗?」 许愿第一个念头是——程楚歌身高一米八四,所以,「我要身高一米八五。」 布娃娃语气平静。「刚才说过了,不能跟你以前差得太远。」言下之意,小矮人就别妄想翻身做主人了。 许愿有些忿忿,她一米六二,其实也不算矮吧。 佛了。 「……我没有别的需求了。你随意吧。」 反正,一个曾经很漂亮的布娃娃的审美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布娃娃微微点头。 一种暖而奇异的感觉渐渐缠在金丝眼镜身上,仿佛坐在浴缸里,冒着白气的热水慢慢涨起来包裹住身体,淹过了脑袋,唿吸不顺。 她眼前一黑。 一阵令人反胃的头晕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双贴在地上的人类的手。她的手。纤长而苍白,温暖的,鲜活的。 她正以人类的身体趴在地上。 做了这么久的眼镜,如今回到人的身体里,有一种死而復生的奇异感。 ——但这份復生的喜悦只持续了三秒钟。 因为三秒钟后她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广场舞大妈风格的大红碎花紫蓝裙,配色之庸俗,款式之老旧,足以让人做噩梦。 活脱脱一个刚进城的小村姑。 「这衣服……」许愿僵硬着连扯了扯身上这条裙子,「能换么……」 「我没力气给你换了,」布娃娃的声音是在她肩上传来,「你可以自己去另买一条。」 她转头看去,肩上并没坐着断手断脚的布娃娃,只有一抹看上去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白烟。 「我匿了形,也匿了声,从现在开始只有你能看见我、听见我。」白烟说,「现在我们走到这座大楼里去,我会帮你伪造身份。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除了去捡数学作业的那一天,你最好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 「你的本体是那个人的眼镜,你不能离本体太远。」 「喔……」 那岂不是要跟他朝夕…… 「但你也最好不要离那个人太近。」娃娃说。 「……为什么?」 「他太聪明,可能会看出破绽。」 「喔……」 许愿颇为失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臂上的灰,尽力不去低头看身上那条奶奶床单风格的花裙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头上摸了摸。 ……果然。 完蛋了,两根麻花辫。 小村姑的一切元素都到齐了。 如今她站在刑侦大楼外的树荫底下,麻花辫,花裙子,脚上穿的还是绣花红布鞋,活像个刚从村里高中毕业出来打工的小可怜。 花裙小村姑许愿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肩上的白烟。这些原生物灵在种种方面是跟正常人类存在鸿沟的,看来审美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一个漂亮的布娃娃也不例外。 「就这样进去?」她丧丧地说。 「嗯。」 她往地上看了看。 「诶,我本体好像不见了。」 「我已经把它放回那个人的书桌了。」 「喔……」
第33页 —— 今天是周六,刑侦大楼里人不算太多,走廊上即使碰上一两个人,也都是一面打着电话、一面行色匆匆赶时间的样子。 饶是如此,见了许愿的人毫无例外地都偏过头来多看了她两眼。 许愿假装浑不在意,在娃娃的引导下镇定地在大楼里转来转去,要到人事处那边去报导。但她心里想——我现在看上去与其说是打工的,可能更像个村里出了血案,辗转到城里来求大老爷们鸣冤雪恨的村丫头。 ——民女有冤吶老爷! 她脑补了一下自己哭天抢地地跪在一身封建官服的程楚歌面前的场景,她扎着麻花辫、穿着灰不熘秋的村花裙子在地上哭得真情实感昏天黑地,而他一脸冷漠地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并把瓜子壳随手丢在她乱糟糟的麻花辫里。 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有瓜子为什么不分给我吃! 许愿默默中断了这个脑补。 人事档案处也在五楼,但恰与程楚歌的顾问办公室在最远的对角线上。一扇棕黑的大木门紧紧关着,但隐隐能听见门后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电话铃响。 「敲门。」娃娃说。 许愿于是敲了门。 咚咚。 门后的动静微微顿了顿,一个脚步声近了,开了门。 许愿发现自己与眼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小矮子齐秘书是平视状态。 ——说好的「不能跟你以前差得太远」呢,变高不可以,变矮就可以? 「……」 一身黑衣黑鞋的齐秘书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 「告诉她你是来应聘的。」娃娃说。 许愿鹦鹉学舌。「我是来应聘的。」 齐秘书脸上露出怀疑神色。「我们什么时候说要招聘……」她线条冷硬的脸上忽然恍惚一阵。「……喔……进来吧。」 齐秘书转身走进办公室,许愿在后面跟上。大办公室里坐了四五个人,见行政秘书领了个麻花辫小村姑走进来,都看了过来,很有几分疑惑。 但他们和齐秘书一样,恍惚一阵,便又毫无异样地继续工作了。 白烟安静地坐在许愿肩上。她想,守护灵果然很厉害。 齐秘书的办公桌和她高高盘起的头髮一样干净整齐,几乎能反光。她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敲了敲键盘,打开电脑屏幕上刑侦局的人事页面。 那上面的表格里全是空的。 但齐秘书熟练地滑动着滑鼠,敲击着键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似的。 「你就是天兰仙?」齐秘书说。 ……天兰仙? 这玛丽苏古代小说里勾栏卖笑姑娘似的古怪名字让许愿头皮一麻。「……哈?」 齐秘书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这是你的照片,这是你的名字,不对吗?」 许愿僵着脖子看向肩上的白烟。 她目光如炬,它很是平静。「这个名字不好吗?」白烟说,「我觉得很美很好听,还有一种仙气缭绕一般的缥缈感,所以好心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问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啊!这封建时代青楼里脸上涂满胭脂的头牌姑娘一样的名字,这过时武侠小说里活不过三章的有脸无脑女配角般的名字,这是什么鬼啦! 避免被齐秘书听见,许愿的声音是从牙缝里熘出来的。「……我不觉得。」 「但是我改不了了。」白烟淡定地说,「刚才让这里所有人产生有个叫天兰仙的人要来这里工作的幻觉,我已经耗尽全力了。」 许愿脑补了一个画面——宾客盈门的江南勾栏画舫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杯盏相碰的暧昧声音,一个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像个殭尸的老鸨扭着手绢尖笑道,「天兰仙姑娘,出来给客人跳舞啦!」 ……可怕。 见她僵着脸半天不说话,齐秘书的眉头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们招聘来的天兰仙?」 许愿硬着头皮说是。 齐秘书刮她一眼,起身走到不远处装满蓝色大资料夹的高柜子前,打开玻璃柜门,从里面抽出一个资料夹走了回来。 她从资料夹里取出三张表格放在桌子上,推到许愿身前。「把表填了。」 这种入职表还挺复杂,从姓名性别到身高学歷到病史犯罪史,事无巨细。许愿拿起桌上的黑色中性笔,刚打开笔盖子,便听见肩上的白烟说,「什么都不要写。」 「啊?」 「你的人类形态只能维持两个月,两个月后他们会忘记你。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喔。」 「拿着笔假装写一下就好了,我会给她制造幻觉,让她以为表格里有字。」 「好。」 许愿手里握着笔,像模像样地在上面「写」了一阵,三张纸都煳弄完了,她把仍是空白的表格递给齐秘书。 齐秘书看着什么也没写的入职表,眼神先是一厉,似乎张口就要骂人,但很快便又是恍惚一下,接过这些表格把它们放在面前,滑鼠打开电脑上另一个页面,把表格里的信息一一录入人事系统。 当然,电脑屏幕上其实也是空的。 一个莫名其妙的「天兰仙」在刑侦局入了职,但无论是纸质档案还是电脑系统,统统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齐秘书最后按下回车键,把「新入职信息」保存好,站起身来一面把「填完了的」纸质表格装回蓝色文件夹里,一面头也没抬地说,「昨天正好刑九队说想要个助理,你去找她吧,在528室。」
第34页 「……喔。」 刑九队刑若薇,一个短髮偏中性的姑娘,她本人倒是没什么,似乎也挺好相处,但是…… ——「好歹你我夫妻一场,照顾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夫妻。 虽然昨天作为眼镜在办公室围观的时候,他们两个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熟,但是…… 心里难免有点小疙瘩。 ——我人死了也就罢了,死了以后还要去给我的疑似情敌打工。 ——「天兰仙,快去扫地!」 ——「天兰仙,快去洗碗!」 ——「天兰仙,你这什么破名字?」 齐秘书把文件夹装回档案柜,一回头发现新来的小村姑仍站在自己桌前没动弹,有些不耐烦了。「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 「……喔。」 在人事处众人暗中好奇的注视下,许愿转身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视线。 528室并不难找,刑侦局内里的建筑结构虽然复杂,各条走道绕来绕去,但岔路口的指示牌写得很清楚。 许愿按着指示牌一路走到楼梯口附近的一处岔路时,肩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的白烟忽然出声道,「左转。」 「啊?」 「那个人不太好对付。我刚花了力气给你制造假身份,很虚弱,他可能会发现我。」 许愿于是利落地侧身熘进左手边的小走道里藏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近了。 不疾不缓。 她偏头看过去,一个影子渐渐出现在视野里,白日里显得有些暗淡,先是头顶,然后是脸,脖子…… 影子的尽头是一个人,黑白格衬衫袖子如少年时习惯的那样,折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 他路过她身侧,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化为人形,喜提美名!! 布娃娃(冷静无辜):「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很仙很飘逸吗?」 许愿:「我不要这破名字!!!」 —— 我改笔名了!之前那个键盘上随手打的名字实在是太像起点写三国文的男作者了qvq。 以及,旧文那边最近修了一下,这两周会补几个番外,补完以后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入完结v(o゜▽゜)o☆ 第18章 528室在刑侦局的位置几乎可以等同于闹市中心,被好几间电话铃响个不停的嘈杂办公室围在中间,附近还有个楼梯口。 这间小办公室的门此时半开着,里面一男一女的聊天声在门外不远就能听见。 一开始还是在说正事,讲的是什么「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的结案报告云云,不一会儿,这话题就歪了。 刑若薇的身影被门挡着看不见,大概是一边在填表一边漫不经心地念着笔下写的东西,「援助调查人——程楚歌,刑若薇,柳……」 「……」 去他的,柳什么来着? 她沉默半晌。 半晌后她偏中性的低沉声音若无其事地响起来。「柳这位……你全名是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一旁捧着咖啡杯看书的「柳这位」脾气倒还挺好的。「柳郑南白。」 刑若薇把这个复杂难记的名字念叨了几遍写在表格里,唰唰的笔划声,而后她顿了顿,随手把笔丢在桌子上。 「柳郑南白,」她说,「商量件事。」 「什么事?」 「你的名字实在是太难记了,我以后换一种方式称唿你,怎么样?」 柳郑南白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挺友善地说,「行啊。」 「你以后就叫小明。」 小明? 是说数学课本里面那个经常一边给池子放水一边给池子加水然后问你池子里的水什么时候会满的那个神经病小明吗? 柳郑南白怔了怔,「……啊?」 刑若薇解释道,「中国上下五千年名字那么多,小明是最好记的了,你不觉得吗?」 一个人叫小明,就像一只小狗叫阿汪,谁也不会忘记的,而且还很亲切。 一代书生柳郑南白本还想再争辩一下,把手里咖啡杯放下来,脑子里片刻间便有了千万般的大道理,试图条理清晰地论证一番,好保住自己的名字。然而刑若薇抬眼一句「或者你想叫小白」便让他住了嘴。 好歹「小明」一般是个人,「小白」么,很容易让人想起上世纪知名动画里某个流氓小孩家的阿汪。 古典学博士遇上刑侦小队长,是秀才遇着兵,大道理是没用的,拳头比较好说话。 柳小明默默重又捧起咖啡杯,接受了他的新名字。 刑若薇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沐浴在窗边阳光里觉得自己心情大好,身边终于没有叫怪名字的人了,安逸。 这时候,半开着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刑若薇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五官还蛮清秀的小姑娘扒着门探了个脑袋进来,两条麻花辫垂落颈边,这扮相过时是过时了一点,倒还有几分灵动可爱。 用脑袋把办公室里打量完了,许愿硬着头皮把穿着碎花裙子的脖子以下部位也从门后边挪了出来。 麻花辫,碎花裙,红布鞋——小村姑。 柳小明怀疑是上世纪乡村电影里的小女主角从电视里爬出来站在他面前,下一秒就要哭唧唧地问天吶这里是哪里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黄牛?
第35页 刑若薇也颇为讶然地把许愿打量了一番。「你是?」 许愿不自觉地把手负在身后,左手右手勾在一起。「齐秘书说我是你新来的助手。」 刑若薇想了想,昨天她见程楚歌有小明博士帮忙,心生羡慕,下班前在人事处办宿舍入住手续的时候确实跟齐秘书随口提了一句也想要个助手。齐秘书的效率可真够高的,今天早上人就来了。 就是,这小姑娘看上去有点小。 「喔,」刑若薇尽量露了个不吓人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愿喉咙动了动,没说话。这太难以启齿了。 刑若薇以为自己把人吓着了,放轻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许愿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天兰仙。」 刑若薇没听清楚。「什么?」 「天兰仙。」 刑若薇这次听清楚了,但是她本能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许愿一咬牙抬高了声音。「天兰仙!我的天吶的天,我的兰花的兰,我的仙人掌的仙!」 「……」 528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这寂静里,附近几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响听得格外清晰,隐约还能听见某个不知名秘书耐心地向电话那头的报案人确认名字——「您叫什么?喔,郑郑郑郑……诶,您别口吃啊……什么?您就叫郑郑郑郑?……啊?不是啊,哦……第一个是耳刀旁的郑,第二个是地震的震,第三个是皇帝的朕,第四个是结婚证的证,您不是郑郑郑郑,您叫郑震朕证……」 这些人起的都是什么鬼名字? 刑若薇沉默许久,向许愿问道,「你们那时候皇帝是谁?」 合着以为她是穿越来的。 「……我是二十一世纪的。」 「喔。」 又是沉默。 片刻后,刑若薇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面对一个「古里古气的仙女名」,反正刚才也蛮不讲理地给柳某某按了个「小明」,那么,「你以后,就叫小红好不好?」 背着手的小村姑许愿默然一阵。 ——小红?你是说小学数学课本里面那个永远搞不清楚笼子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算不明白两斤苹果加六斤香蕉多少钱、而且经常和神经病小明一起一会儿拔掉池子的塞子一会儿又往池子里灌水然后问一脸懵逼的小学生该池子什么时候会满水的小红吗? 许愿权衡了一下。 算了,数学课本的神经病工具人总好过勾栏卖笑的天兰仙姑娘。 「……好的。」她说。 「真可惜,」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许愿肩上几乎就要飘散的白烟处传过来,「我那时候花了整整十三秒才给你想出这么好的名字。」 结果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人改掉了。 当着小办公室里另两人的面,许愿不好对这审美有问题的守护灵说什么,只能假装肩膀酸似的往它身上拍了拍。 白烟嘆了口气。 「那就这样定了,」刑若薇把几分钟前填完的《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拿在手里,往桌上随手敲了敲把这几张没装订的a4纸勉强敲整齐,「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个拿着,再到533室的程楚歌顾问那边去把他的表拿了,然后一起交到人事处的齐秘书那里。」 ——「再到程楚歌顾问那边去把他的表拿了」。 然而,没等小红对要上门去找那个人这件事有什么反应,柳小明啜了一口咖啡,道,「不用去找老大,我们的结案报告昨天就交了。」 两个姑娘都喔了一声,短髮的是随口,麻花辫的有点失落。 —— 又从528室磨磨蹭蹭地走向人事处。 高速通信时代,手机里各种各样的聊天软体这么好用,才不到半个小时,一个叫「天兰仙」的古怪女孩入职刑侦局的事便传遍了,据说有好几个喜欢八卦的年轻警员兴奋不已地赌了一杯奶茶钱说她肯定是穿越来的——古代怨女,现世寻仇,埋伏在刑侦局是为了把没了前世记忆的负心汉一刀解决掉。 那么,很有可能程楚歌也知道今天有奇怪的新人来了。 许愿花了两秒钟脑补他会有什么反应,但这脑补两秒钟后便结束了,因为根据她对那个人少年时的了解,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反应。 程少年对这种「某人有个怪名字」或者「某人穿着怪衣服」这样的琐碎事从来都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再说了,他俩现在也不认识。 到了人事处总办公室棕黑的大木门前,许愿抬手敲了门。 咚咚。 来开门的仍是一脸严肃的齐秘书。 齐秘书不愧是效率极高的行政秘书,对找上门来的各项事务有着猫见毛线团般的敏锐,一低头就看见许愿手上的报告表,一把抓了过去。 许愿眼睁睁地看着几秒前才打开的门在自己脸前啪地一下又关回去了,紧闭的棕黑木门后面隐约传来齐秘书冷漠的声音。「表格交了,你可以走了。」 事情结束得太快,有点反应不过来。 许愿对着这扇门发了几秒钟的呆。 可刚要走,这扇门又唿啦一下被打开了。先是个手里拿了大红纸袋子的光头小青年莫名其妙朝她嘿嘿一笑,从里面走出来走远了,继而是小矮人齐秘书严肃的脸。 齐秘书手上拿了一份《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但,不是许愿刚才交上去的那份。
第36页 刑若薇不拘小节,她那份报告是几张光秃秃的a4纸表格随手写的,都懒得拿订书机稍微订一下,甚至还沾了点咖啡渍。而齐秘书手上这份却包了一层透明塑料封皮,干净得几乎能反光。 齐秘书强行把这份干净的结案报告往许愿手里塞,道,「到533室去拿给那个大顾问,让他重新写一份交上来。」 「……啊?」 齐秘书道,「牛家村那个破地方有个破传统,只有结了婚的人才能进他们那个破后山的破林子,当时找了刑九队和大顾问假扮夫妻去支援调查,偏偏那个破民政局死活不愿意配合,最后花了两千块在街上找了个□□的才矇混过关。让他在调查记录里把□□这件事写清楚,不然那两千块怎么报销?」 这一连串没好气的「破」「破」「破」差点把口水喷在许愿脸上,但她丝毫不介意,反而云开雾散,快活极了。 原来真的是假结婚。 可她正要伸手去接那份结案报告,却有一只修长的手提前一步拿住了它。这只手上,黑白格衬衫袖子在手肘下微微挽起,小臂上一道狰狞旧疤痕。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来。「直接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最后一次念出「柳这位」的原名,然后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忘记了o(*≧▽≦)ツ 柳小明:…… 第19章 程楚歌的出现让一人一守护灵都僵了一下。 许愿肩上的白烟守护灵下意识地往她温暖的脖子这边靠了过来,取暖。眼下实在太虚弱,竟是没察觉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小村姑颇为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小裙子,没回头看他。 可那人却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影响毫无察觉,从一脸冷色的齐秘书手上拿了结案报告,问了几句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得了回復后转身就走了。 春日光清,那个远去的背影高而清隽,一手拿着结案报告一手随意揣在口袋里,走得不疾不缓,脚步声越来越低。 竟是看也没看今天把刑侦局各大微信群惹得格外热闹的小新人一眼。 她像是白紧张了。 许愿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站在人事处紧闭着的大门外面,齐秘书早关了门不理她了,廊上也空无一人。 ……仿佛被抛弃。 许愿咬牙——程楚歌你真是好生嚣张! 「这是好事,」肩上的白烟道,「不要跟他走太近了。」 许愿心道他今天压根儿没理过我。她转身往刑若薇的528室那边走,趁着周围没人,对白烟低声道,「我听人说,守护灵很少能活过十年。」 「嗯。」 「那你今年……」 「正好是第十年。」 十年已到,即将消失。但那并不是因为寿命有度,而是因了预知未来、给人逆命,必须付出代价。 许愿一面慢慢地走,一面想起这缕白烟的本体。一只被关在储藏室里发霉的布娃娃。瞧那陈旧模样,显然已有很多年没人碰过了。 这布娃娃在刑侦局里抓人帮它的小主人改变命运,但那个被守护的小主人……恐怕早就忘记它了。 值得吗? 守护灵又开始咳嗽,声音很低,听上去它很难受,有些行将奄奄一息的意味。 许愿忽然想起昨天她卡在程楚歌的眼镜盒里听见刑侦局的实习助手跟他视频电话,汇报说那场诡异的镜子杀人案里,秦先生是当晚死亡,秦太太也手臂上也受了伤,而他们家的孩子秦越越虽受了惊吓,身体上却是毫髮无损。 他本人没有受伤,但他的守护灵被人断了手脚、挖了眼睛。这里面……会不会有关联? 许愿低声道,「你的眼睛……」 守护灵咳嗽着说,「闭嘴。」 「不能说?」 「……不能说。」 「有黑恶势力在威胁你?」 「……」 「那个黑恶势力就是那个给刑侦局警员打骚扰电话的堕灵?」 「……」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 许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到了528室门口的时候,得了守护灵的回覆——「闭嘴。」 看来事情十分复杂。连她肩上这个能把刑侦局里的人类们骗得团团转的守护灵在那个「黑恶势力」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临死前暗地里找个来了没几天的新物灵最后一次守护它可怜的小主人,肯德基里捡一本数学作业。 —— 528室的刑若薇没有关办公室门的习惯,是以,这门和刚才一样是半开着的。 但许愿没进去。 她到了门前,脚步忽的一顿,转身几步跑到个没人的地方,一边使劲儿揉着手臂一边对肩上止了咳的守护灵道,「我是不是病了?」 「嗯?」 「我手臂上忽然有点热!」 确切的说,从肩端到指尖,这一路的皮肤都是热的,像两条手臂自顾自地发烧了,而且还有一种古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贴着的感觉。 许愿摸不着头脑,守护灵却很淡定。白烟道,「说明他把你的本体戴上了。」 某间办公室里,金丝眼镜细长而冰凉的镜架贴在男人温热的皮肤上,变热了。于是她也要热。 许愿先是哦了一声,礼貌地谢谢守护灵的解释,继而便僵住了。
第37页 等等。 「……你的意思是,他碰我本体的时候,我会有触感?!」 「当然。那是你的本体。」 许愿今天醒来以后第二次陷入惶恐。 程楚歌那个洁癖,他可是每天都要把眼镜擦上好几次,而且是翻来覆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皮都能给她擦掉一层。 这万一她好好地走在路上跟人有说有笑地聊天,忽然待在自己办公室里的那个洁癖又开始擦眼镜…… ——「哎呀,天兰仙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小红你这是出什么毛病了?出这么多汗,抱着膝盖哼哼什么呢?」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白烟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许愿的脑补,「由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本体传过来的触感只会存在于手臂和脖子以上部位,绝不打擦边球。」 「……喔。」 「你听上去好像有一点失望。」 「你听错了。」 —— 528室。 刚才过来唠嗑的柳小明这会儿已经走了,刑若薇一个人坐在乱糟糟的办公桌后面,翘着二郎腿,一面在黑皮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一面把手里的案件资料有一下没一下地翻。 咚咚。 门轻响两声,她新来的小助理又先是探了个麻花辫脑袋进来把室内打量一圈,然后才不情不愿似的把藏在门板后面穿了花裙子的身体也挪了进来。 刑若薇抬眼看了看,有点想笑。 她低下头继续看手里这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案情资料,道,「小红,你的入职资料袋在沙发上,刚才人事处的张秘书送过来的。」 许愿往那边看过去,早晨的阳光十分明媚,只见一只大红纸袋子乖兮兮地躺在沙发上,上面有个浮夸的「礼」字。 这个袋子有点眼熟。 「小红」挠了挠脑袋,道,「那个张秘书,是不是很年轻,男的,光头?」 「对。」 「……?」 那不就是刚才在人事处的时候在齐秘书前面熘出来,还莫名其妙沖她嘿嘿一笑的小年轻吗,他那时候手里拿的就是这只准备给她的袋子。 许愿纳闷道,「我刚才就在人事处,他们怎么不直接给我?」 「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是让张秘书把东西给新人亲自送上门。」 许愿重复了一次,「可是我刚才就在人事处。」 「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 人事处怕不是神经病吧? 许愿走到沙发边上去坐下,把大红纸袋子放在膝盖上打开,这人事处在某些方面虽然有神经病的嫌疑,但给新人准备的东西还是很贴心的。 一张公交卡。 一张电话卡。 一张528办公室门卡。 一张银行卡(虽然里面现在不一定有钱)。 一张社保病歷卡。 一张饭卡。 一张没有照片(而且好像也没有用)的职员卡。 …… 整整一大把卡。 因为卡太多了,所以还给配了卡包。亮粉色塑料皮的,上面还印了一只hello kitty和七颗亮闪闪的小桃心。 许愿:(「打死我也不会用这玩意。」) 除了这些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卡,还有一大堆表格,什么劳动僱佣合同书、入职手册、附近小饭馆的菜单等等。 虽然东西并不全都有用,但许愿喜欢这种大礼包般的感觉,喜悠悠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 过了一阵,听着沙发上翻来翻去的动静渐渐消下去,低头看资料的刑若薇估摸着她看得差不多了,也没抬头,道,「如果人事处的行事风格跟五年前还是一样的话,那个袋子底下应该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局里几个重要微信群的二维码,你记得加一下。」 许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抱着袋子沉默了。 微信群。 要加入一个微信群,首先,你得有个微信。 要有个微信,首先,你得有个手机。 ……她哪里有手机? 许愿缓缓转头看向肩上的白烟。 守护灵这时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小疏忽,资讯时代,光变个活人是不够的,还得给她配个手机,不然寸步难行。 问题是…… 「我不会做智慧型手机。」守护灵诚实地说。 许愿:「……!」 但守护灵接着又说,「虽然我没办法给你做一个新手机,但我可以给你复制一个。你想复制谁的?」 许愿先是下意识地往办公桌上刑若薇的手机看过去,薄薄的一只,纯黑色,玻璃后板在日光下微微反光,像一滩清水一样剔透。 对许愿这样一个死在五年前、全然不知科技新潮流的人来说,这只新手机看上去实在是很高级。 但是智慧型手机跟十几年前那种只能打电话的通讯工具不一样,里面装满了照片、聊天记录、指纹信息等等很隐私的东西,甚至能借着外卖app的订单记录得知手机主人近来吃的是什么。 刑侦局这栋楼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陌生人,拿别人的手机就是闯进了别人的私人空间,这可不太好。 ——所以得坑熟人。 许愿往自己仍有些发烫的手臂上摸了摸,向肩上的白烟示意。 白烟道,「戴着你本体的那个人的手机?」
第38页 许愿点头。 「等我三分钟。」 白烟说完以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半空里一动不动了,像是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三分钟后,一只银白轻薄的手机落在许愿掌心里。 白烟也恢復如常。「这只手机是他手上那只的副本,为了让你能正常用,得先改一下指纹和密码。」 说完,许愿手里这只全屏无按键的银白手机便亮了起来,像只刚买回来的手机一样出现了指纹和密码确认页面。 她按着屏幕上的步骤认真按指纹、输密码的时候,白烟道,「但是,虽然录了你的指纹,它也只是个副本。」 许愿抬头瞟了它一眼。 「副本」。 这似乎是贬义词,意思是说「副本」是比原手机次一级的东西。 它继续道,「所以被复制的那只手机上的数据会一直传过来,而你的不会传过去。」 许愿又抬头瞟了它一眼,但这次眼睛是亮的。 「副本」。 这哪里有什么负面的东西,简直太好了。程楚歌手机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即时出现在她这里,他拍了什么照片、跟什么人打了电话、淘宝上买了什么东西,她一戳开手机就一清二楚。 几乎是把他的手机拿在手上,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有那么两三秒里,许愿想起五年前她还没死的时候看到某论坛有过一段争论,主题是女朋友到底有没有资格去翻男朋友的手机,当时广大男性用户认为显然不可以,因为那是隐私。 但她的歉疚也就存活了这么两三秒。 ——这是我的手机,他的数据不过是恰好在这里罢了,我翻我的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 强词夺理。 密码输完了,指纹录完了,手机屏幕上出现「请稍后」三个字。 正在开机。 屏幕暗了一下,然后亮了起来。 许愿握着这只复制来的手机微微一怔。 手机是复制来的,因此出现在眼前的锁屏界面实际上是程楚歌手机的锁屏界面。 一张照片,有些模煳,还背了光,当年大概是随手拍的。 一个穿着校服的姑娘趴在堆满了辅导书的课桌上睡得正香,刘海乱了,鼻尖上还冒着个痘痘,手底下压着一张新出炉的月考数学试卷,143,对这位女学霸来说考得不太好,因为那次数学考试里拍她睡觉照片的这个人比她高4分。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对手机的主人来说,她已经死了五年了。 ——只剩这些旧照片还可以看。 作者有话要说:  (o゜▽゜)o☆ 第20章 寻常人的手机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app。 所以,戳开淘宝,就能知道这人最近剁了什么手,戳开外卖app,就能知道这人往肚子里塞过什么食物,然后再看看有什么手机游戏,又能推断出这人爱玩些什么。 然而,若是抱着探究秘密的心情戳开这只从程楚歌那里复制来的手机,那是一定会失望的。 这里面基本上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 除了手机出厂自带的必备软体和刑侦局内部交流用的几个专门app,他这里就什么也没了,干干净净,就像那个洁癖住的那间地板几乎能反光的公寓。 戳开备忘录,里面全是工作记录。 戳开照片,里面除了专门作了备註的案件相关图片,就是一个穿着校服的、连妆也还不会化的、人早就没了的姑娘。 ——哪怕抱着一种偷窥的心情小心戳开了微信,但一直划到最底部,联繫人也全是只有公事来往的同事。最能称得上私人来往的,是柳小明有一天问他,给他带的牛肉饭里要不要加葱。 由此看来,这人一来是没什么朋友,二来……他的家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手机上一点联络痕迹都没有? 许愿记得程楚歌的母亲是一个盘着头髮、言谈举止很优雅的阿姨,他那时候偶尔谈及父母,也都是微笑的表情,显然家里关系很好。 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红,」刑若薇的声音打断了许愿的思绪,「你进群了吗?」 「哦,马上!」 许愿立马装出一副正在认真做事的样子,把「大礼包」里的新电话卡迅速塞进手机里,三十秒钟不到就给自己弄了个叫「天小红」的微信号,扫完了所有的群聊二维码。 一共也就三个群,「a市刑侦局全员」,「a市刑侦局通知群(请勿回復)」,「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 【天小红通过扫描二维码加入群聊】 刚进特别调查组这个群,就有人发了个「哇」的表情,说,「是今天新来的小仙子吗?」 这人微信名叫「诶嗨嗨」,头像是个光头青年——就是那个多此一举亲自给她把「大礼包」送过来的人事处张秘书。 ……但「小仙子」是什么鬼称唿?守护灵起出来的大名「天兰仙」已经够古早玛丽苏的了,「小仙子」就更是让人不由抖了三抖。 然而张秘书起了这个头,接下来连着好几个人都是管她叫「小仙子」,什么「欢迎小仙子」,「欢迎小仙子下凡」,「小仙子你是哪个朝代的啊」,「小仙子你对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代人类社会有什么感想吗」…… ——我真的不是古人! 许愿戳开键盘,刚要打字,忽然群里又出现一条新消息。
第39页 【行政老齐:你们干什么。】 虽然今天是周六,但最近这个案子比较棘手,特别调查组的人都得来加班。还没到午休时间,一帮人上班时间玩手机被行政秘书抓了个正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群里立马就安静了。 片刻后。 【诶嗨嗨撤回一条消息】 【三组阿平撤回一条消息】 【我不吃肉粽子撤回一条消息】 撤到最后,群里就剩个最顶上的「天小红通过扫描二维码加入群聊」和最底下的「你们干什么」,中间全是灰熘熘的「xx撤回一条消息」。 仿佛一大片尸体。 许愿佩服不已——这就是一招清场的齐秘书的威力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齐秘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冒出脑袋来,说明她自己也正在看手机吧? 「上班时间最好不要在这个官方群里说话,齐秘书抓人很快的,」大概是看见了微信群的消息,办公室另一头的刑若薇又出了声,「你加一下我,我拉你进另一个群。」 「哦,好。」 许愿没花多少工夫就在群成员里找到了刑若薇,后者的微信名和真名一字不差,头像是一只翻白眼的手绘奶猫。 【刑若薇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刑若薇邀请你加入群聊「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民间欢乐群」】 这个「民间欢乐群」说白了就是把老大和齐秘书排除在外、一群人偷偷上班摸鱼(或者编排老大坏话)用的群。 许愿戳下「同意」,感嘆道,「这个群名字好长。」 「以前更长,」刑若薇说,「以前叫『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无程顾问民间欢乐群』。」 合着以前程楚歌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人。 「那他后来是怎么混进来的?」许愿问。 「程大顾问吗,」刑若薇想了想,「他这个人比较冷,做事又特别认真,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不好惹。后来发现虽然不好惹是真的,但人还挺好的,就放他进来了。」 「喔……」 【刑若薇邀请天小红加入群聊】 【三吨兔子:哦呀!小仙子来啦】 【我不吃肉粽子:欢迎欢迎!】 【天小红:大家好(o゜▽゜)o☆】 【诶嗨嗨:欢迎!】 【五七六:欢迎~】 【董也:欢迎。】 【三组阿平:欢迎欢迎!】 【三组阿平:@诶嗨嗨,都怪你刚才在大群说话!我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跟着发了!】 【我不吃肉粽子:@诶嗨嗨,同上】 【诶嗨嗨:@三组阿平@我不吃肉粽子,给您二老跪下了】 【三组阿平:@诶嗨嗨,儿子乖,发个红包爸爸就不气了】 许愿用自己的号卖着萌回了几个欢迎她入群的人,然后暗搓搓地把微信切换到程楚歌那边,用他的帐号点开了这个群。 果然,在程大顾问那里,这个过于话多又不正经的群是处于消息免打扰状态的,自入群以来,他一句话都没在这里说过。 也就是说,其实这个改名为「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民间欢乐群」的微信群,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最初的 「a市刑侦局特别调查组无秦大队、无齐秘书、无程顾问民间欢乐群」,因为程某人根本就不在场。 白瞎了别人好心放他入群。 正拿着程楚歌的帐号在群里小心戳戳点点的时候,左上方忽然冒出一个小红点,有人找他。 头像是深夜里的月亮,是个没见过的人。 刚才翻他微信聊天记录的时候,没见到这人跟他有过什么联络,而且戳开聊天框,消息也确实是第一条消息,仿佛这人是第一次跟他说话。 发过来的这条消息挺长的,占了整整一个页面。 程楚歌回得很快,许愿刚戳进来没多久,聊天框里就多出个绿框,很简短,不到三行。 那边也回復了,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复制粘贴过来的内容,又是个长条消息。 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两个人用的都是德文。 许愿:「……」 ——身在祖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使用异邦文字! 程楚歌和那个不知身份的人聊了大概七八分钟,然后——许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聊天框消失了。 他那边把这段聊天记录删掉了。 怪不得她之前没看见他跟这个人之间的来往。 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需要谨慎到「阅过即焚」,对话一结束就把聊天记录彻底删掉? 「小红,」刑若薇的声音再次打断了许愿的思绪,「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拿到文印室去复印两份。」 「哦,好!」 许愿连忙把手机微信切回自己的帐号,锁了屏,起身到办公桌那边去拿文件。 刑若薇对她笑了一下,「中午一起吃饭吗?」 「啊,好啊好啊。」 「那我们十一点半去食堂。」 「嗯嗯。」 许愿想了想,其实这个上司脾气也真是蛮好的了,新来的小助手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沙发上戳了大半天的手机,她也没说什么。 - 去食堂吃午饭之前,许愿藉口说去趟卫生间,熘出了办公室。大楼里四处绕了一阵,终于找到个没什么人来的小楼梯间,铁门一关上,很安静。
第40页 肩上安安静静坐着的白烟守护灵就要消失了,温度越来越低,终于像一团寒意。 许愿伸手摸了它一下,它很乖。 它平静地说,「你会记得帮我去捡数学作业的吧?」 「一定记得!」 它晃了一下,大概是点头。「白天时化为人身是三级物灵的能力,现在我帮你超前体验了,你会成长得很快。等这两个月过去,你至少会成为四级物灵。」 「嗯嗯!」 「记住,这两个月里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好。」 「注意太阳。」 「好。」 它开始变淡了,像浓雾化在水里,无声无息。 许愿眼眶微微一热,认真地说,「谢谢你。」 虽然是这只守护灵主动找上门来「做一笔生意」,但说到底是它帮她更多,于人类而言,所谓的肯德基里捡数学作业不过举手之劳。 但,直到彻底消失,这只守护灵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安静的楼梯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许愿对着守护灵消失的地方出了会儿神,这是生平第二次,有活生生的灵魂在她面前消逝,方才还有温度、还在说话的一个生命,忽然就不见了,再也不会回来。 ——第一次是妈妈。 - 回过神来的时候,许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像某个很关键的问题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刺在心里让全身都觉得不太舒服。 但一件想不起来了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否则,它也就不是一件想不起来了的事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拿着饭卡跟着刑若薇一起到一楼的食堂去吃饭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下午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摸鱼发呆的时候,她没想起来。 五点半的时候该下班了,她把「大礼包」和复制来的手机在沙发上摆好,又装作下班回家的样子,跟刑若薇道了别,出了办公室就熘进卫生间躲起来,等着太阳落山。她还是没想起来。 日已西沉,天黑了。 太阳光芒消失的瞬间,许愿的人类身体也跟着消失了,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又变成了一副眼镜,正被装在黑漆漆的眼镜盒里,隐隐能听见外面汽车行驶的声音。 程楚歌正在回家的路上,她被放在副驾驶座。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来那件不对劲的事情是什么了。 晚上太阳落山落得晚,她大可以提前躲在刑侦局没人的厕所里,等着人类身体自行消失、灵魂回到眼镜上来。 但是,日落晚便意味着日出早。 也就是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她从眼镜变成人的时候——程楚歌可能还没出门。 也就是说,她搞不好会在他的卧室里(甚至他眼皮子底下)大变活人。 ——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天小红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化为人身这件事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 o(*////▽////*)q 第21章 临冬苑公寓27楼。 从外面看上去,这间公寓与寻常的唯物主义公寓并无不同,然而…… 房子的主人刚进浴室洗澡,关了灯的卧房里立马便有一副金丝眼镜推开眼镜盒钻出来,飘在半空里,黑暗中借着浴室淋浴水声的掩饰大喊了一句——「朋友们!你们在哪里!」 窸窣。 床上慢慢升起一张傻不熘秋的黑影子,一本书磨磨蹭蹭地从书架上挪了出来,一只耳机利索地从空气里掏了个天使光环戴在自己脑袋上。 物灵们再次背着主人聚集在一起,偷偷摸摸的气氛很像是几个不太聪明的贼在破庙里互相勾结。 金丝眼镜悲痛道,「我遇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精装童话书冷冷道,「你是说你的脑子?」 金丝眼镜沉默一下,但很快决定眼下不想抬扛,于是没理会,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白天我遇到一个守护灵……」 「守护灵!」被子惊喜十足地大叫一声,「阿被也想见守护灵!」 「嗯嗯,以后会的,」眼镜朝被子敷衍了一句,又说,「它跟我做了个交易,我需要在五十七天以后到某家炸鸡店给它捡东西,而它会把我变成人。」 「变成人!」被子又惊唿一声,「变成人!」 「嗯嗯,变成人,」眼镜又敷衍着应了它一句,「但是这个把我变成人的术法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我只能在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的这段时间保持人身。」 「人参,人参好啊,」被子很开心地说,「人参是很有奉献精神的药材,长得丑,所以大家见了它以后都会对自己的外貌燃起十足信心。奉献自己,治癒他人,眼眼你真是个根正苗红的小红领巾!」 「……?」 明明就挺漂亮的金丝眼镜沉默片刻。 ——然后无视了被子这番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话。 眼镜继续正经道,「我仔细想了想,太阳落山的时候从人变成眼镜,这个问题不大,只要躲在没人的地方就行。但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从眼镜变成人,这件事问题就很大了。」 被子再次惊讶接话道,「问题?好大一个……」 「阿被你可以暂时不要说话吗。」眼镜道。
第41页 「哦……」 眼镜看向黑暗里另外两只物灵。毛绒绒一本安徒生童话冷冷的,没有表情。耳机摸着脑袋上的光环,似是沉思。 半晌,耳机恍然大悟,道,「如果你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人,那个时候主人可能还没有出门呢……」 啪。 眼镜啪地一下把一支镜架敲在镜片上,就像不少人类在悲伤的时候会拍向自己的脑门。「所以我有可能会在变成人的时候直接被他在房间里抓住!」 耳机担忧道,「这样一来你就暴露了。」 「是的!」 安徒生童话冷冷道,「这样一来你就完蛋了。」 「……是的。」 众物灵沉默一阵。 浴室那边传来的水声依然平稳,正在洗澡的屋子主人丝毫不知道自己卧房里有一条小命正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感到忧虑。 而后。 金丝眼镜用并不存在的鼻子缓缓长吸了一口气,道,「你们说,明天早上小小的我在床头柜上变成了个大大的人,然后床上的程楚歌醒了,他有没有可能看不见我?」 「有。」安徒生童话忽然开口。 眼镜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 「要是在他看向你的前一秒,他身体里有个基因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异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内,这个变异基因在他身体里迅速蔓延、彻底破坏掉他的视觉系统,那么他就会在瞬间变成一个瞎子。这样一来他就看不见你了。」 眼镜沉默一阵。「……这件事的可能性高吗?」 安徒生童话冷冷道,「你觉得呢?」 「……」 ——不太高的样子。 眼镜不说话了。 在这危机时刻,一众物灵里,果然还是家庭大队长蓝牙耳机最靠谱。沉思良久后,它似乎终于要开口说些有用的东西了。它很严肃。「为了保下眼眼的命,我们需要配合。」 「怎么配合?」 耳机很有条理。「首先确认一下,眼眼,你从眼镜变成人的时候,人类身体是出现在本体旁边,对吧?」 「对。」 「那么,你的人类身体是好端端地出现在地上,还是半空里砸下来?」 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前者是无声无息的,后者却会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把睡梦中的屋子主人吵醒。 金丝眼镜回想了一下。「我似乎是出现在地上。」 「那就好,」耳机道,「那么我们就不用提前把你转移到其他房间去。」然后它转向一旁傻乎乎的被子,语气很是郑重,「所以阿被,那就全交给你了。」 被子道,「啊?」 耳机解释道,「你看啊,我们家主人是从来不用闹钟的,起床都是窗户外面的太阳光落在脸上以后自然醒。」 「所以呢?」 「所以,可以这样说,一般都是早上的阳光把他叫醒的。」 被子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没想明白。「……所以呢?」 「所以,」耳机很耐心,「只要把阳光遮住,就可以让他醒得晚一点。」 「呃……」 「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被子老实地说,「耳耳你可不可以不要兜圈子,直接告诉阿被到底要做什么。」 耳机长嘆一口气,往窗户那边晃了晃。「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阿被你过去把窗户盖上。」 ——你看啊,程楚歌人是被太阳光叫醒的,那么要是被子去把窗户遮上,阳光进不来,他不就醒不过来了吗? ——等眼镜变成人悄悄摸摸地熘出卧室,然后被子再回来、阳光再进来、程楚歌再醒来,他不就看不到她了吗? ——耳机觉得自己可实在是太有逻辑太聪明了。 这馊主意馊得可真好,屋里另三只物灵全都愣了。 「……哈?」 耳机补充道,「而且,只要窗户严严实实地盖上了,房间里面就是黑的,即使主人他醒了睁开眼睛也是什么也看不见。」 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还没醒,然后眼睛一闭又睡过去了。 这个主意不管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但耳机它是认真的。 被子:「……」 安徒生童话:「……」 金丝眼镜:「……」 那画面想想就很不靠谱。 ——外面天亮了,但小屋里仍是黑漆麻黑,床上安静躺了个即将甦醒的年轻男人,他宽大的被子紧张不已地贴在窗户上。而一只刚从眼镜变过来的姑娘正悄咪咪地在地上爬,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爬出房间去。 过了一会儿,安徒生童话抱起雾气小手臂,道,「但是万一主人在阿被还没去挡光的时候就醒了呢?」 或者更糟糕一点,要是被子正飘在半空里的时候他醒了呢? 耳机沉默一下,承认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安徒生童话道,「哼。」 「但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哼。」 「反正……」 耳机这句话里这个「正」字的韵母还没从嘴里吐出来,一旁的金丝眼镜忽然压低了声音,「浴室!」 浴室的水声停了。 家庭危机会议还没开完的物灵们连忙各归各位,黑暗混乱里童话书不小心撞上了金丝眼镜,咚的一下,两个物灵都是咬着牙才没痛叫出来。
第42页 一切恢復正常。 不多时,房间的主人穿着睡衣走进来,脚步平稳,面色沉静,头髮上犹有未干的水滴。他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那边去,天光暗淡,晚风带凉,他一个人在没开灯的夜色里站了许久。 他当然很平静。 因为他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早上他房子里就要多出个不太正常的人来。 —— 这晚上过得略显混乱。 程楚歌睡下以后,物灵们一面拿小扫帚给他清扫烦恼瘴气,一面低声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天早上到底怎么办。 吵吵闹闹的,一系列极不可靠的方案里,最后居然还是耳机的「被子堵窗」计划脱颖而出。 到时候被子去窗户那边挡太阳光,耳机和安徒生童话凑在床边近距离观察程楚歌,算是望风,而金丝眼镜趁着这个机会熘到房间外面去。 至于熘出卧室以后…… 「主人每天早上的行动轨迹是很固定的,」耳机说,「他会先去浴室,然后在卧室这边翻一翻童童,很偶尔很偶尔还会在隔壁书房里找点东西。最后他就出门了。」 金丝眼镜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这座房子里有一个地方是他早上从来不会去的。」 耳机点点头。 「厨房。」 程楚歌这人连冰箱都是空的,早上当然也就不会在屋里吃东西,正好半开放的厨房里那个大橱柜能让人缩成一团藏在后面。 被子道,「但是万一主人破天荒地去了厨房呢。」 安徒生童话毫无感情地戳破了真相——「那就完蛋了。」 金丝眼镜:「……」 —— 天快亮了。 四点多的时候被子就开始紧张,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床头柜上的耳机低声叱了它好几句,生怕它把主人给吵醒了。 五点多的时候,眼镜盒里的金丝眼镜也开始紧张了,越想越觉得这个连夜制定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个精緻的行动计划,不如说是在瞎玩。 好不容易变成人,该不会倒霉到第二天就被抓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许愿:……我觉得我的同伙好像不太靠谱。 耳机&童话书&被子:你以为我们的不靠谱只有这点程度吗。 第22章 晨光将至。 黑暗中的卧房很静,听得见屋主人低而绵长的唿吸声,他睡时很安静,一晚上没怎么动过。 一个带着古怪黏音的声音在床头柜上响起,是嘘着的,有几分急促。 「阿被,快,差不多了。小心一点。」 闻言,屋主人身上的被子动了动,像是试探。 屋主人仍沉睡着,没反应,唿吸安宁。 于是这张白白的被子大着胆子在黑暗里伸出一对雾手雾脚,轻轻从屋主人身上飞了起来,朝着窗户去了。它整个儿张开,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虽说被子不比钢铁,多少还是有些透光,可反正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光线并不强,这么一张被子,很够遮光了。 屋子里继续静默着。 很黑。 屋外,城市同屋主人一样仍未甦醒,满城街灯安静地亮着,照不见几个人影。 不多时,东天泛白了。那熹光微弱,进不了这间屋子。 窸窸。 床头柜上的眼镜盒动了动。 下一秒,本只睡着房子合法主人程楚歌的卧室里忽然多出个人来,这人看上去只有一小只,身穿小碎花裙,回过神时差点叫出声。 许愿的人类身体确实是在本体金丝眼镜附近出现的。 ——但是这个「附近」究竟具体「附近」在什么位置,似乎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情。 所以她一睁眼睛就发现自己侧躺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床上,几乎跟他面贴面。这人仍闭着眼,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许愿:「……!」 许愿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一是因为太近了。 二是因为屋里现在黑漆麻黑的,明明都这么近了却看不清他的脸。 有点亏。 那个带着古怪黏音的声音再次在床头柜上响起,嘘着声音催促。「眼眼,别发呆了!」 眼下是多危险的情况,程楚歌什么也不需要做,一睁眼就能看见个黑影子杵在自己面前,再一伸手,她就被抓住了。 许愿连忙收起不合时宜的绮念,慢慢往床下退,动作很小心。 到了床边,她是手先着地,爬下去的。再然后本该是站起来踮着脚走出去,但也许是太紧张脑子一抽,她就这么一直爬了。 一步。一步。 像只猫,无声无息地绕过程楚歌的床,爬过地板,又往上伸手,做贼似的开了门。 咔嗒。 门把手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在黑暗里听得格外清晰。 床上的唿吸声低了低。 许愿立马僵住了,手还在门把手上没收回来。窗户上贴着的被子也下意识紧张地缩了缩。 很静。 程楚歌的唿吸声渐渐恢復如常,没有甦醒迹象。 许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开门,一条缝慢慢变大,客厅寂静了一晚上的空气拂在脸上,微微凉,抹去了方才几乎面贴面时的热气。 她爬出去了,把卧室门在身后小心关好。 卧房外面的姑娘往厨房熘去时,卧房里面,被子嗖的一下从窗户上飞过来,轻飘飘地在主人身上重新盖好,床边望风的安徒生童话和耳机也悄悄各归各位了。
第43页 此时熹光尚薄,屋子里很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许愿躲在厨房的大橱柜后面。 这厨房作为屋主人除了打扫卫生之外便决不踏足的地方,实在是很干净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待在这里容易饿。 厨房和食物之间的关联太紧密,由不得人不联想。 昨晚上没吃晚饭的许愿揉了揉肚子,嘱咐它在程楚歌出来的时候千万别叫出声。 她和她的肚子在这里等得不久。 不到七点,卧室的门开了,一个不疾不缓的脚步声走出来,朝着浴室去了。浴室门打开,浴室门关上,电动牙刷低嗡,继而淋浴水声响起。 许愿一动不动地蹲在厨房里。 那位程姓爱干净人士的晨澡洗得不算久——相对于他的晚澡来说——差不多十分钟后,水声停了,再过一会儿,他走了出来。 许愿提起了心,怕他往厨房这边来。 好在他早间的行动轨迹确实很固定,洗完了澡,便朝着卧室那边去了。他进去没多久,许愿两只手臂上一阵触感奇异的温热,知道他把金丝眼镜戴上了。 接下来一定是去阳台上翻书。 她很有耐心地蹲在这里,偶尔小心舒缓舒缓有些酸麻的腿,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冰箱。太饿了,一看到冰箱就想起炸土豆、红油水煮鱼、鸳鸯火锅……种种在刑侦局食堂里吃不到的东西。 ——好想吃炸土豆,尤其是高中时候学校外面那家小摊上的,外酥里嫩不油腻,浇点辣椒美滋滋。 然后又想起当初跟某个优等生课间翻墙出去买东西吃的事情。她那么想吃炸土豆,他口袋里也明明有钱,但是他居然「觉得太油腻的东西吃太多了不好」,毫无破绽地骗她说没带钱买不了,事后只拿了颗从小表弟那里坑来的奶糖做补偿。 而她是在死后五年才得知真相。 ——真的好饿。越想越饿。 ——其实那颗奶糖也还挺好吃的。 嗒。嗒。 程楚歌从卧室里出来了,许愿晃了晃脑袋把念头全晃出去,抱紧膝盖,在橱柜阴影里装石头。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人早上从来不进厨房,她在这里很安全,但谁都有个突发奇思妙想——或者说脑子抽了——的时候,会做出些与往常不同的事情来。 万一他今天突然想在家里吃早饭,决定来厨房煮碗面条呢? 万一他今天突然得了妄想症以为厨房里爬了很多蟑螂,拎着杀虫剂来杀蟑螂呢? 万一他…… 没有万一了。 程楚歌这个人果然对厨房毫无兴趣,出了卧室便直接朝着大门那边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啪,门关了。 许愿:「……」 ——白紧张了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探出个脑袋往屋里扫视,没人,真走了。以防万一,她没立马便走出去,又蹲下去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回来,才彻底放下了心。 她往地上一坐,皱着脸捏腿。腿麻了。 嗖。 有什么东西从半空里飞过来,许愿一抬眼,看见童话书飘在橱柜上边看着她。 「我活下来了!」许愿眼睛亮亮的,「谢谢童童你来关心我!」 「呸,」安徒生童话道,「谁关心你了。」 可这话刚说完,它移开视线,貌似满不在乎地问,「你下午打算怎么回来?」 许愿这时候没想太多,道,「就和昨天一样,变回眼镜被他带回来。」 「哦。」 「谢谢你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 安徒生童话飞走了。 许愿笑眯眯地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往窗户那边看过去,天还没大亮,但看得出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復生以后,第一次以人的模样站在程楚歌的屋子里。 真好。 她从厨房走出去,到了客厅里就开始到处乱摸乱戳,他昨晚上刚洗的菸灰缸、他坐过的沙发、他用过的空调遥控器…… 人类温暖的手指果然与镜架生硬的触感不一样,东西虽是凉的,却觉得能摸到他的气息。 虽不能和他见面,但,也算是住在一起了。 许愿正喜悠悠着,忽然半空里传来一声冷笑。 又是安徒生童话。 「磨磨蹭蹭的,你不需要去上班吗?」它抱着手臂说。 她笑容僵硬在脸上。 - 临冬苑公寓27楼里最不好相处的年轻男人的家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条不宽的缝。 过了几秒,一颗脑袋从门后面探了出来,扎着过时的麻花辫,五官倒还挺清秀,一双眼睛滴熘熘地转。 这双亮黑眼睛的主人确认周围没人,安全,便把身体也挪了出来,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 临冬苑公寓是这一带的高级住宅区,很大很宽敞,一层有十几家住户,内里走道结构颇为复杂,但都明亮干净,到处都有鲜亮绿植。 昨天作为眼镜被程楚歌戴在脸上走过一次,许愿挺认路,没怎么看指示牌便走到了电梯间。 奇怪,明明已临近上班高峰期,电梯间里却只有寥寥几个人。 这几个人一面等电梯,一面互相聊着天,很热络。见了这陌生的麻花辫小姑娘,他们不免暗中好奇打量了几眼,但出于礼貌,目光并不热切。
第44页 许愿脚步没慢,像昨天的程楚歌一样径直往楼梯间去了。她毕竟是在电梯里死过一次的人,觉得不能把那电梯坠落的倒霉运气带到这些无辜人士脑袋上来。 楼梯间狭窄而安静。 许愿摸着楼梯扶手一路往下走得很快。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自己就是个鬼,但她还是怕鬼。 一层到了。 推开沉重的楼梯间门,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人并不多。一眼看过去,只有那么一两个显然是刚爬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就往外冲着,生怕迟到的。 跟昨天很不一样。 许愿没多想,穿过一楼大厅快步走出去了,临冬苑公寓小区环境很好,绿树茵茵,花草繁茂,有不少孩子在玩闹。 天已大晴。 许愿走在树间小路上,心情很好,阳光细碎地落在脚边,不知何处的麻雀在叫。 她的笑容是在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消失的。 她要去刑侦局上班。 那地方挺远的。 昨天去刑侦局是作为眼镜坐着程楚歌的车去的。但今天她不是眼镜,她是人,而且他早就走了,因此没坐上他的车。 刑侦局给她发了一张公交卡。 但是她没带回来。 ——当然带不回来,她昨天傍晚是直接从人变成眼镜回到他身边的,什么也拿不了。 总之现在身上不仅没有公交卡,而且还没有钱。 许愿:「……」 怎么办。 许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回头看了看临冬苑公寓一言不发的大楼,又转回来看了看车来车往的马路。 ——社会情景问题:你需要去一个四五公里外的地方上班,但是你身无分文,而且谁都不认识。 强行上公交是行不通的。现在公交车都是上车打卡。没卡就往上挤,万一被司机当众赶下车,岂不是很丢脸? 搭顺风车也是行不通的。手里没有手机,用不了专门的顺风车app,直接在街上招手的话,即使人家确实顺路,一个年方十八、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上陌生人的车,怎么想也不太安全。 地铁就更行不通了。没有交通卡,地铁站都进不去。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办法了。 这个办法原始而朴素,零碳排放,环保安全,就是有点累。 ——走着去。 作为步行距离,四五公里真是挺远的,没两三个小时不一定走得完。 好在a市作为繁华大城市,岔路口的路标很多。再不行,还可以到路边的书报亭去翻一翻城市地图,寻找方向。 许愿估摸着自己从八点多走到了十点多。四月的太阳不算晒,但她没钱买水,又没吃早餐,实在是很累了。 十点多时走到了东辰商场大街,意味着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了。这地方是个最热闹的商业区,各家购物中心全挤在一起,高楼与广告牌林立,到处是拎着购物袋的人。 许愿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见某家商场挂着的花里胡哨降价大横幅——「欢乐星期天,全场立减百分之二十!」 ——欢乐星期天,全场立减百分之二十。 ——欢乐星期天。 ——星期天。 怪不得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等电梯的没几个人,怪不得一群小孩子不上学、在小区里跑来跑去,怪不得购物中心这边人这么多。 今天星期天。 就连996的网际网路公司在星期天时也大多是休息状态,除了程楚歌那种需要每天待命的特聘顾问和少数工作狂,没有人需要在今天上班。包括她自己。 许愿:「……」 但是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了,要是现在转身往回走,好像很亏。 许愿立在原地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徒生童话:什么星期天不星期天的关我什么事,他天天都去上班,所以我很自然地以为你也该去上班啊! 第23章 当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姑娘出现在刑侦局大楼门口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 好端端的一个温暖四月天,这姑娘满额是汗,嘴唇发干,连眼睛看着也有点恍惚,活像是七月大太阳底下被罚站了半个多小时——或者四月小太阳底下神经病一样走了三个多小时。 不知这姑娘自己心里怎么想,反正门岗小屋里看门的老大爷看见她,觉得很是欣慰。老大爷抽着老菸斗。「小姑娘,今天也来上班啊?」 「是啊。」 「上进,有冲劲儿!」经过风歷过雨的老大爷讲起话来铿锵有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就需要你这样奋发向上的年轻人!」 这小姑娘垂下眼睛沉默一阵,继而朝大爷露出个十足真诚的表情。「大爷您也是啊,您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星期天赶来局里上班,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领路人啊!」 「哦,我啊,我就不是了,」大爷随手往身后的床铺指了指,「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就住这儿。」 小姑娘:「……」 ——大爷这话无意中让周末还赶着来上班的她显得更加神经病了。 这小姑娘沉默一阵,礼貌留了句「总之您辛苦了」,便默默抬脚朝着大楼走去了。 - 今天是星期天,虽然刑侦局不比一到周末就大门紧闭、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某些有关部门,但也挺冷清的,整栋七层大楼里的人估计一双手加一双脚就能数得过来。
第45页 安静,偶尔才能听见不知哪间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 许愿进了楼,上了楼梯,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见便走到了刑若薇的528办公室门口,然后发现门是关着的。 刑若薇是没有关门习惯的。 因此,如果门是关着的,就说明那位特别调查组小队长今天根本没来。 许愿:「……」 所以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这样的—— 1如果一个人想进一间办公室,那么她需要开门。 2如果门是锁着的,那么她需要一张门卡。 3她确实有528办公室的门卡,是昨天人事处放在红色大礼包里给她的。 4问题是那张门卡和整个大礼包都在这间办公室里。 由12得:想开门进办公室,需要门卡。 由34得:想要拿到门卡,必须先开门。 综上1234:完了。 这是一个死循环。 许愿伸手推了推看上去很可能会纹丝不动的门。它果然纹丝不动。 于是她转身朝着人事处去了。门卡是人事处给的,因此人事处可能会有多余的门卡,给她开门放她进去。 周日的长廊格外安静,到处都没个人影。 许愿半道里拐弯去了一趟(还好没锁门的)茶水间,柜子里翻出一次性纸杯,一口气在饮水机前喝了三杯水。 不渴了,但还饿着。 出了茶水间又走几步路到了人事处门前,她伸手敲门,觉得这敲门声不比肚子咕咕声来得响亮。 咚咚。 没人应。 ……该不会连人事处都没人吧? 咚咚。她又敲了敲。 这次有声音了,但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你来干什么?」 这是齐秘书的声音。不需要回头都知道这位头髮永远梳得一丝不乱、总是一身黑的中年女秘书板着脸皱着眉。 许愿回头看她,诚实道,「我来上班。」 「你是刑九队的助手,你的上班地点在528室,不在人事处。」 「但是528室的门锁了,我进不去。」 「有一种叫门卡的东西是用来开门的,昨天给你的纸袋子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东西。」 「但是这个东西和装着这个东西的纸袋子全都在门锁了的528室里。」 「……」 齐秘书横了许愿一眼。 她迈开穿着小黑布鞋的脚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人事处门卡,滴滴一声开了这扇棕黑色的大门。「进来。」 许愿乖乖地跟在齐秘书身后进了这间大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宽敞明亮,摆了很多张或乱或整齐的办公桌,平日里大概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工作。但现在只有齐秘书一个人。星期天,正常人都不上班。 齐秘书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了电脑,滑鼠敲了敲,键盘敲了敲,过了一阵子,完全没有到什么地方去找门卡的迹象。 许愿颇有些难为情。「齐秘书……」 「干嘛。」齐秘书声音很冷。 「人事处这边有528室的门卡吗。」 「有。」 「那……」 齐秘书打断了她的话。「但是不能借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门卡出借系统不开放。」 「……」 齐秘书又敲了敲键盘,电脑页面上出现个颇为复杂的本楼层地图,上面标着奇奇怪怪的数字和图标。 齐秘书眯着眼睛看了一阵。 地图上的数据显示,自本日零点以来,本楼层大多数办公室都没有刷卡开门记录,没人来上班。 只有一个例外。 「除了人事处,现在只有533室有人,」齐秘书道,「我今天没空收留你,你到533室去。」 533室,那是特别调查组的特聘顾问办公室。 许愿出于社交礼貌说了一句,「那样的话,太打扰程顾问了吧。」 「你知道就好。」 「……」 「你怎么还不走?」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需要个证明之类的,」许愿道,「不然他可能会误会。」 「误会什么?」 「误以为我并不是不小心忘了带自己办公室的门卡,而是纯心要去骚扰他。」 齐秘书一脸不悦地把许愿盯了一阵,然后俯身在脚边的a4纸大袋子里取了一张纸出来,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 ——「证明:天兰仙不是去骚扰程楚歌的。」 末了,还盖了红色大公章,落了个自己的大名——齐高。 许愿接过这张「证明」,看了看椅子上不到一米五的齐秘书,又看了看纸上的签名,理智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 刑侦局大楼廊道结构颇为复杂,散落各处的各间办公室也是有大有小,没个规律。533室很大,但位置堪称角落中的角落,工作日时尚且称得上寂静,这会儿就更没人声。 许愿捏着齐秘书给的「证明」,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第一,我确实是进不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我确实不是来骚扰他的, ——第三,第一和第二都是真的,对吧? ……也许吧。 她走到门前停下脚步,踌躇片刻,抬手敲了敲。 咚咚。 紧张不已,手下力道不大,那声音很轻,仿佛门是被风吹动的。
第46页 没人来应门。 许愿转念一想,我又没欠他什么,再说了,以前抱在一起亲都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不过是在工作场合见个面而已,没什么好紧张的。 于是她再次抬手敲了门。 咚咚。 ……然而依然很轻。 她还是紧张。 有人来应了门。门咔嗒一下开了,露出个打着呵欠的长髮古典学博士——柳小明,手上还裹了一条白纱布包扎着前两天的伤口。 柳小明见了门外的麻花辫小姑娘,很是讶异,打完了呵欠便问,「喔,是小红啊,你有什么事?」 当小明和小红凑在一起,联想是自然而然的事。 「小红」张口就想说已知笼子里共有六个脑袋和十六条腿,求问笼子里究竟有几只兔子、几只鸡。 忍住了。 她把手里的「证明」递过去,认真道,「我进不了自己的办公室,齐秘书让我来这里。」 柳小明把字条接过来,看清上面的奇怪内容时,他微微抽了抽鼻子,但博士生见多识广,很快便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往办公室里说了一句,「老大,齐秘书让你收留个小姑娘。」 也许是因为这地方太安静,一切都像是在静水里融开,变长又变长,短短几秒竟有些难等待。 许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屋里终于说,「可以。」 柳小明把盖了章的「证明」还给许愿,手一推,门全开了,又朝里面偏了偏头,笑道,「进来吧。」 许愿跟在柳博士身后蹭了进去。533室宽敞明亮,但东西不多,又干净安静,因此显得有点空荡。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正低着头看报告,她磨磨蹭蹭走到沙发上坐下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 柳博士也坐在沙发上了,不过是在她对面,茶几上摆着电脑,一坐下就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很静。 许愿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手,又看了看屋里显然各有各的事在忙的两个人,有点尴尬。 她杵在这儿好像有些突兀。 好在柳小明敲了几分钟键盘便合上了电脑,大概是手里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抬头对她说,「你进不了528,那工作资料之类的大概也不在手上?」 「是的。」 「所以现在应该是无事可做?」 「……是的。」 她怀疑他下一步就要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事实上她自己也开始反省,在东辰商城大街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不转身往回走? 柳小明起身到程楚歌办公桌上抱了三个厚厚的资料夹过来放在茶几上,夹子里的东西像是胡乱堆起来的,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纸可以说是参差错落,要在这里面找东西,其难度无异于你发现钥匙不见了之后满屋子到处找钥匙——不可能找到的。 柳小明道,「我早上把这些东西从资料室抱过来的时候,手一滑,全摔地上了,捡起来以后全乱了。你帮我个忙行吗?」 许愿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事可做了。「行呀。」 柳小明把三个夹子翻开,乱七八糟的大小纸张全倒在桌子上,「很简单的,这些b5纸的是案情记录,上面标了页码,那些a4纸的是几份证人口供,也有页码,然后这些小照片背后写了时间。我们一起把它们各自分开,然而按顺序重新排好。」 「好。」 手刚伸出去碰了东西,便听见咕咕咕的声音。这间顾问办公室室这么安静,这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许愿下意识尴尬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肚子饿的声音不是从她这里传来的,是柳小明。 柳小明皱着眉头揉了揉肚子,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半了。 「老大,该吃饭了。」他朝着办公桌那边说了一句。 办公桌那边的人头也没抬。「嗯。」 柳小明转回来朝着许愿道,「我们先吃午饭吧,吃完再弄。」 饿极了的许愿立马点头。「好!」 柳小明道,「我到街上去买,你们在屋里等我。你吃什么?」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行。」 柳小明把刚抱进怀里的乱糟糟的纸堆放回更加乱糟糟的茶几,随手拿了自己放在沙发角落的手机就出去了。 咔嗒。 门关上了。 屋里剩两个人。很静。比刚才还静。 许愿盯着乱糟糟的茶几,听见办公桌那边的人也起身往门走过去,以为他也要出门。咔嗒,门开了,但他没出去,而是走回了办公桌,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是了。工作场所一男一女独处,是要把门敞开、避嫌的。 她听见他手指下低微的翻页声,听见他偶尔打开钢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听见窗外有鸽子路过,扑腾翅膀。 不知道是不是前天跟她大眼瞪小眼的那一只。 很静。 她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指,他一直没说话。 许愿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在东辰商城大街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自己没有转身往回走,而是苦哈哈地顶着太阳一路走了过来。 ——为的不就是这可能会发生的短短几十分钟的独处么。 又或许连独处也没有奢想过,只是很单纯地觉得他在这里,来了就有机会见到。
第47页 他好安静。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昨天才入职的小助手,打过几次照面,但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桌上那只老式红电话的电话忽然铃响了。 叮叮。 作者有话要说:  齐秘书(冷漠脸):怎么了,我不能叫齐高吗? 许愿:您请您请…… 第24章 屋里安静,老式电话铃声响得格外突兀。 本就暗中把注意力放在办公桌那边的许愿被吓了一跳,立马想起三天前那个诡异的堕灵电话和当晚便出现在程楚歌衬衫背后的血印子。 身上不由一阵寒。 好在这只是个正常的人类电话。程楚歌把电话听筒拎起来后,许愿没感觉到那股阴森而不祥的堕灵气息,而他安静地听着对方说话。 电话似乎是某个政府档案部门打来的。 「对,那个人叫颜七山,」他对电话那边说,「颜色的颜,数字七,三竖山。」 颜七山。许愿记得两天前她还是金丝眼镜的时候,程楚歌在这间办公室里与柳小明、刑若薇提过这个人,似乎这个人便是程楚歌被画血印记的缘由,神神秘秘的。他们那天的最后结论是——「『颜七山』的事最好止步在我们这里。」 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许愿暗中看了看程楚歌的表情,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然后挂了电话,顺手取了只笔在某张空白a4纸上写了些什么。几分钟后,角落里的传真机传来声响,几张图文并茂的纸从出口落下来,想来是方才打电话的人传过来的资料。 许愿假装伸懒腰,借着这姿势扬着下巴往那边看,但太远了,什么也看不清。 程楚歌起身到传真机那边取了列印完毕的资料,回了办公桌后面,拿在手里一张一张看得很认真。 这份资料不过薄薄几张纸,他很快就看完了,把它摊开放在桌子上。他面色未改,眼神平静如常,寻常人从他脸上分辨不出这纸上的东西究竟意味着好事还是坏事。 但许愿知道。 因为程楚歌把这几张纸放在桌子上后仍看着它们,还拿了支中性笔在手上,一下一下地在手指间转。 他只有看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时才会是这副模样。 ——比如高二会考前夕复习思想政治的时候。什么笔记也没写过的课本干干净净地摊在桌面上,从来都不喜欢思政课的程同学一只手里转着笔,另一只手不疾不缓地翻着页。一整个晚自习过去了,鬼知道书上的东西他到底看进去没有。 很静。 许愿假装玩头髮,借着余光看他,屋里只听得见中性笔在修长手指间缓缓转动的细微声音,笔身轻轻敲在指甲上。 嗒。嗒。 那声音。 一下。一下。 若是闭上眼睛,看不见了眼前有几分空荡的刑侦局办公室,只听着那声音,也许会错以为回到了高二的晚自习,老师不在,他跟她后桌的男生换了位置,手里拿着中性笔,在她后面一下一下地转。 ——她会觉得吵,转身瞪他。 ——他会笑,不再转手里的笔,转而用它给她写字迹飘逸的小纸条,说她瞪眼睛的时候像猫。 ——她会把纸条揉成一团砸在他身上,装作根本不想理他,转过身去继续专心写自己的数学题。 ——过不了太久,他会再次拍她的背,递给她第二张纸条。 ——那上面会什么字也没有写。 ——那上面会画一只猫。猫咪趴在课桌前,对着一道做不出来的数学竞赛题愁眉苦脸,边上还有个小云朵里画了心不在焉的猫咪此时心里所思所想:不想写了,想吃一碗炸土豆。 许愿倏地眼睛一热,假装是鞋子上有灰尘得擦,俯身下去抱住了膝盖,暗地里用裙摆擦了眼角。 不知什么时候,转笔的声音停了。 很安静。 那中性笔一下一下敲在指甲上的声音不见了,就像那些冬寒夏暑里全心全意只为一场考试的高中时光也不见了。 没有做不出数学题的姑娘,没有带笑传纸条的少年。睁开眼睛,四月阳光里,只有待人有礼而疏远的刑侦局特聘顾问和一个忘了带自己办公室门卡的新人助手,从来没说过话,以后也不一定会有什么交集。 她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是一副金丝眼镜、一个物灵,也许会像昨天的布娃娃守护灵那样活上十年。等一年一年过去,她光泽变暗,也许会亲眼看着他慢慢放下过去、遇到新的心上人,甚至,婚礼时他眼前戴了她这副旧眼镜,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停留,穿过她透明的身体,尽数给了陌生而明艷的新娘。 不知,若那时他向即将共度一生的妻子说起早逝的初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许愿把下巴磕在膝盖,抱紧了腿,手底下一点一点捏皱了齐秘书给的那张滑稽「证明」。 - 柳小明是十二点多的时候回来的,手里拎了三个大塑胶袋,还提了一杯温奶茶。 他走进来时,程楚歌仍坐在办公桌后面专心看报告,被收留的528室小姑娘坐在沙发上玩头髮,眼睛有点红。但她不停地打着呵欠,眼睛那红大概是困出来的。
第48页 「吃饭啦吃饭啦。」 柳小明拎着东西走到茶几这边,许愿动手把桌面上乱糟糟的资料收到空沙发上,好让他把袋子放下来。 一阵食物香气从袋中外卖盒子里飘出来,许愿又听见肚子咕咕一声,这次是她自己。 柳小明买的是滷肉饭。 盖子打开,圆圆的一团白米饭在左,淋着黑红酱汁的肉块在右,中间两颗青翠透绿的小青菜和切开的滷蛋。营养均衡,色鲜味美。 柳小明又把那杯奶茶推到许愿身前,说,「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喝这个来着,我看见那家店里排了好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就给你带了一杯。」 许愿眼睛一亮。「谢谢!」 奶茶是momo人气最高的茉香奶茶,芬芳入口,清甜不腻,回味里一阵茉莉淡香。好喝。 柳博士真是贴心人。 这边飢肠辘辘的小红小明迫不及待地开了盒子、拿了筷子吃了好几口下去,有个人却还是没过来。柳小明咽下嘴里一口饭,往办公桌那边催了一声,「老大,吃饭了!」 「嗯。」 程楚歌应是应了,但还是没动,手里的报告又翻了一页。 许愿朝那边瞥了一眼,默默往嘴里塞了棵青菜。他手上那份报告挺厚的,等他看完,估计菜都凉了。 柳小明摇摇头。 不过,这小明小红二人,一个是慢条斯理的博士,一个是细嚼慢咽的姑娘,等程楚歌放下手里的事务过来的时候,他们饭盒子里还剩一大半。 程楚歌拿了筷子和食盒子在柳小明身侧坐下,食不言,谁也没说话。 某些人长得好看,吃东西的样子也好看,筷子在修长的指间拿着,让人觉得筷子底下那青菜都比别处翠上三分。而且他很从容。但——速度确实很快。 等程楚歌把空盒子盖上盖子放回袋子里,小明小红低头看了看自己这里,饭盒子里仍剩着一大半。 柳小明道,「老大,昨天我看了一篇七十页的医学论文,核心观点是吃太快了对胃不好。」 「嗯。」 「你知不知道费恩教授每次请你去他家吃饭之后,都会发邮件向我抱怨。」 大概是不知道,所以程楚歌看向同校学长柳博士。 柳博士继续道,「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而且吃得又很快,仿佛师母费了那么多力气做的食物在你眼里只是一块没有味道的石头。教授很伤心。」 程楚歌道,「我向他道歉。」 说完他便又回办公桌那边去了,继续看报告前花了几分钟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阵,估计是给那个很喜欢他的老教授发道歉邮件。 柳小明咬着筷子沉默一阵。「……老大。刚才我要向你表达的核心观点不是你需要向费恩教授道歉,而是你吃东西的时候应该慢一点,细心品尝一下食物的味道,而不是仅仅用它们果腹。」 言下之意他抓错重点了。 「嗯。」 没别的反应了。 柳小明:「……」 柳小明一直认为这世界上大概根本不存在能教训或劝说他这位学弟老大的人。 在某人不疾不缓的翻页声里,小明小红沉默着把饭盒子里仍剩着一大半的滷肉饭吃完了,然后小红主动把装了三个空盒子的袋子拎到外面去丢掉——她绝对没有趁着没人看的机会在某人碰过的饭盒子上(干净的地方)暗搓搓地摸,而小明负责擦桌子。 丢完垃圾又在卫生间洗了手回来以后,许愿向柳小明说起还钱的问题。虽然现在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等月底发了工资,还是可以还的。 柳小明说用不着还,请她下午帮忙整理资料,请吃饭是应该的。 许愿这会儿唇齿间还有他那杯茉香奶茶的清甜回味,觉得柳小明实在是个好人。 她是真诚的。 但这个真诚的想法在一个多小时后彻底消失了。 因为两个人围着乱糟糟的茶几一面整理资料、一面低声闲聊的时候,柳小明说起在德国时有一次一个华人学生团体组织大家去邻国奥地利的某个小山林里野营,帐篷没带够,他跟关系还不错的程楚歌挤过一张床。 他还说程楚歌睡觉时很安静,但他却不太老实,一晚上睡梦里不小心把边上的程楚歌打醒了好几次。 许愿一面嘴上应和,一面在心底沉了脸。 ——除了今天早上短短几秒钟的意外,我都没有跟他睡过一张床! 阶级敌人柳小明。 - 整理的这些乱糟糟的资料自然是与「青山园镜子杀人案」有关,b5纸上是追案的各个小队做的调查记录和线索推测,a4纸上是不同证人的口供,小照片则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张。 这个案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大进展。 死者秦时是被客厅中央不属于自己家的碎裂镜子扎死的,但镜子只是普通镜子,很难解释为什么在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碎裂后,那些玻璃碎片不是掉落在原地,而是全数飞向了一家三口所在的大门口。 案发现场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操控镜子和碎片的现代设备,仿佛那面镜子是自己有生命、自己要杀秦时。 调查组目前锁定的三个嫌疑人分别是九年前陷害秦时入狱的林某、秦时的生意竞争对手郑某和数月前骚扰过秦太太的金某。三个人都做了口供,虽有些慌乱但逻辑都还清楚,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第49页 这案子便成了个大疑案,既弄不明白兇手到底是如何杀的人,也查不出兇手到底是什么身份。 到现在,打给调查组成员的诡异无声电话还在继续,但关键证据——阁楼里找到的人彘娃娃——竟然凭空消失了,而且是在密封的高级密码柜里消失的。 几个小队长的调查报告里都写到,调查已经走到了僵局。 许愿面色不惊地和阶级敌人柳小明一起整理着这些资料,心里倒是有些想法。 在调查组这些信奉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刑侦员看来这个案子当然很诡异,因为很多东西用常理解释不清,但换一个角度就不是如此了。 她想,那面杀人的镜子显然是一个物灵,撕碎自己,以命换命杀一个人类。 但是,为什么呢? 秦太太的口供里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面镜子,因此那个镜子物灵大概也并不认识他们,那么,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夺取一个陌生人类的生命呢? 还有布娃娃。它是一个强大的守护灵,强大到在临死前数小时那样虚弱的情况下仍可以把刑侦局的人骗得团团转,完美地给她伪造了一个身份。可它却被人断了手足、挖了眼睛。 这个案子背后究竟是什么人?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三点多的时候,一直在看各式案件报告的程楚歌忽然从办公桌后起身,到衣帽架那边去拿了外套。 柳小明正数着照片,抬眼看过去,倒也不算太讶异。「老大,你去哪儿?」 「静山监狱。」 「你又找到疑点了?」 「嗯。」 「是颜七……」 柳小明话刚说了一半便下意识瞟了一眼茶几对面貌似什么也不知道的许愿,立马咬住了嘴,没继续问出来。颜七山的事太危险,不要捲入更多的人。 程楚歌穿了外套,在办公桌上拿了几份薄薄的资料便往门外走了,「早点回去。」 柳小明答,「知道的。」 他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清隽背影终于在走廊尽头消失。 许愿抱着刚理好的秦太太口供,四下看了看这间窗明几净的533办公室,觉得它更空荡了。 几个小时,他从头到尾就没看过她一眼。 第25章 资料全部整理完,又给柳小明打下手做了些琐事,才四点多。 沙发对面的柳小明显然已经把要做的事做完了,但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防备,都不可能把一个还不太熟的小姑娘独自留在程楚歌办公室里,她要是不走,他也回不了家,只能陪在这里一块坐着。 但也不可能开口赶她走。 许愿看见柳小明隐隐有些为难的样子,主动从沙发上起身,说自己打算回家了。 柳小明起身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 「哦对了,」这长发书生看着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那个,刑侦局大楼里的灯都是老式灯泡,要是你哪天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发现天花板上是长条led灯,马上转身逃跑。」 许愿偏头看他一阵。 就在周五,程柳刑三个人在办公室里谈到「颜七山」之前,她的上司刑若薇确实抱怨过一阵关于led灯的事,似乎是某个地方的led灯炸开划伤了柳小明,但再回去查探的时候那些伤人的灯却不见了。 看柳小明那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她什么也没问,乖巧点头。「好的。」 柳小明笑了笑。「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今天谢谢柳助手了。你也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好。」 曲折安静的走道上走了一阵,许愿见四下没人,一闪身躲进了卫生间。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鬼地方等着太阳下山了。 - 许愿坐在被清洁阿姨擦得很干净的洗手台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颇为无聊地晃荡着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极了。 本就是周日,大楼里没什么人,现在大概连齐秘书和柳小明也都走了。再过一阵子,说不定大楼里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许愿背上有些寒。 刑侦大楼是老建筑,买再多再新的高科技设备也抹不掉砖墙钢筋里那些泛黄的年岁,这绿漆白墙哪怕一次次重粉刷得像新的一样,隐秘角落里也会有薄薄一层青苔,像是藏不住的、渗出来的陈旧。 老故事总说旧东西会积淀出自己的灵魂。 在刑侦局这种专跟罪恶事件打交道的地方若真长出来什么东西,那可未必是好东西。 天色渐沉了,日光褪去,寂静蔓延。 许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手臂。 她想着,现在,可能整层楼真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周身几十米内全是空空荡荡的房间,昏暗里没开灯,窗帘被窗缝的风吹得微微动,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后面缓缓唿吸。 可能楼下也没有人,只有零零散散无声无息的空房间。 可能楼上也没有人,只有一条条阴影浓淡相叠的走道。 她被寂静包围了。 寂静似有实质,上面压着,下面裹着,左右也挤了过来,逃不掉,浓得像山雾。 卫生间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洗手台下自己的影子也慢慢变长、模煳,像是要与即将到来的黑暗融在一起,又或许是被它吞没。
第50页 只剩一抹夕阳余晖从小窗外落进来,有气无力。 静极了。 就在这寂静里,昏暗卫生间天花板上的老式灯泡忽然滋滋响了起来。很低,但那声音拖得很长,像一条不怀好意的线,一起一伏,左藏右躲,不知道会把人拖向哪里。 滋——滋—— 许愿缓缓抬头看过去,想起几个小时前柳小明的叮嘱。 ——「要是你哪天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发现天花板上是led灯,马上转身逃跑。」 她手心发凉。 就在她眼前,巴掌大的旧灯泡像是被什么东西融开,一点一点消失了。 很暗。 有什么东西正从天花板上面爬出来,慢慢隆起个形状不祥的轮廓,即将刺破墙体。 它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还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想起程楚歌衬衫背后的血印子。 断手。断脚。挖出眼睛。 滋——滋—— 就在那东西露面的前一秒,遥远处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消失,许愿眼前一花,先它一步消失了。 - 「一下,两下,三下……十八,是十八诶……」 「十九。」 「明明就是十八……」 「呸。十九。」 许愿睁眼时是在家中床头柜的眼镜盒里,很黑,隔着一层眼镜盒能隐约听见外面两只守家的小物灵在嘀嘀咕咕。看来程楚歌今天没把她的本体金丝眼镜带出门。 许愿余惊未定。 刚才逃得很险。刑侦局那幢老楼里,一旦没了活人,在里面四处游荡的究竟有多少怪东西?那个差一秒就会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的,到底是什么? 金丝眼镜本来就是冰凉的二氧化硅和钛合金,她心里一寒,就越来越冷,而且僵硬。 诡异的滋滋声。 led灯爆炸。 空空荡荡的大楼。 ——算了,别慌张。 ——最多也不过是死而已。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种事有经验,没必要像个新手一样慌慌张张。 许愿把脑子里那些阴森画面晃掉,支起镜架推开眼镜盒。太阳已经落山了,屋里也没开灯,很黑。 但,借着窗外的城市灯火,可以看见两个一大一小的黑影子趴在窗户前往外看。 被子和安徒生童话。 许愿飞过去落在被子柔软的脑袋上,道,「嗨。」 被子看见她,很高兴,圆滚的眼珠子往上看着,声音憨憨的,「嗨,眼眼你回来啦。」 安徒生童话瞥了金丝眼镜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许愿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被子眼珠子一动,又往窗外看了。黄昏已过,天幕昏沉,繁华城市灯火初上,车灯街灯与楼灯织出一片灿烂光影。日落是归时。 被子望着高楼底下那些喧嚷通明的行车道,眼睛亮亮地说,「我们在等主人回家呀。」 安徒生童话道,「哼。」 被子又道,「眼眼你看那边有个大红灯。」 许愿往窗外看过去,一眼便知道这「大红灯」不是交通灯,而是不远处某座购物中心顶上的霓虹灯,光影变幻,一下一下地闪。 被子道,「它一分钟闪十八次,阿被数了的。」 「十九。」安徒生童话说。 「十八。」 「十九。」 「明明就是十八。」 「十九,呸!」 「不管啦,」被子说,「反正阿被每次等主人回家的时候都会数大红灯,数不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安徒生童话道,「哼。明明是五百。」 然而冷哼归冷哼,这嘴上永远没个好气的童话书也和傻乎乎的被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大楼顶上的霓虹,显然暗地里也是在数。 ——「数不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这句话是真的。 许愿听着被子嘀嘀咕咕地数着,每次数到两三百的时候它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到底数到了哪里,于是又从一开始重新数。 「一,二,三,四……」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五十,五十一……」 「三百六十五,三百六十六,三百六十三……咦,刚才是什么……一,二,三……」 物灵等主人回家的时候就这么趴在窗边一直数、一直数,数到街上行车渐渐变少,数到缺了一角的月亮慢慢上了中天。 她后来跟着它们一起数。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一直一直数,数出一个又一个三百九十九,循环里的千百个数字在时间中渐渐交织在一起,云聚雨凝,恍惚在耳边凝出一声一声的响,记忆里有人在背后转笔,嗒,嗒,笔身轻轻撞在指甲上,那笔很快就要在纸上画一只猫。 他说她像猫。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六十三……三百九十九。 根本就不是在数数字,分明是借着念数字的口吻读他的名字。三百九十九。三百九十九。程楚歌。三百九十九。 天很黑了。 终于,客厅那边传来开门声。他回来了。 - 但,黑暗里匆忙各归各位时,嗅觉极敏的物灵们闻到了血腥味。
第51页 第26章 血的气息。 开了灯走进卧房的人受伤了,左手衬衫袖子上全是血,袖口湿透,殷红的血滴在地板上。 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朵里塞了个蓝牙耳机,一面不疾不缓地走到柜子边去拿家用医药箱,一面还在通过耳机跟人打电话。 「很像,」他说,「『颜七山』出现在静山监狱的那段时间里,监狱门前画着上世纪的反犯罪宣传墙画,上面的红字宣传语是『击毁七座人性恶山,塑造当代良好公民』。」 那边说了些什么,他听着。 他脱了血衬衫。本就带疤的左手小臂上添了两三道约莫一指长的新痕,看着像是皮肉伤,但出了很多血。 医药箱打开,他从里面取了止血棉、纱布和伤药,上药时微微抿着嘴,但动作熟练而利落,仿佛是在给别人处理伤口,没疼在自己身上。 「对,宣传画和宣传语是相配的,」他对电话那边说,「画上也是七座高山,画家姓言,言论的言,落了款。确实很像是有人一时编不出名字,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那幅宣传画,想到『颜七山』这个名字。」 他顿了顿,又道,「统计局那边给的资料上,九年前a市确实有一个叫『颜七山』的人,但那是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应与此事无关。『」 电话那边这次说了很久很久。 程楚歌包扎完伤口,关上医药箱放回柜子里,又到卫生间仔细洗了手,到客厅阳台去拿了圆盘式的智能拖地机器人把进门一路地上的血迹擦干净,那边仍在说个不停。 他处理完一切琐事回到灯光明亮的卧室里,站在窗前往外看,听得很耐心。窗外夜沉,不远处那栋高楼上的红色霓虹灯仍在一下一下地闪,一分钟十八次——有时是十九。 那边大概终于是说完了。 「没有什么大碍,」他说,「你们也注意安全。」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听闻他受伤,在絮絮叨叨嘱咐。 他停了一阵。「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早点睡。」 电话挂了。 程楚歌把耳朵里的白耳机和口袋里的手机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到衣柜里拿了换洗衣服,像往常一样到浴室去洗澡。受了伤不能用淋浴,以免淋湿伤口——但仍可以用浴缸。有一种人是永远不可能不洗澡就睡觉的。 浴室门关上,卧房里一片静,灯还开着,但谁也不敢动。往常淋浴时有水声的遮挡,敢背着他在屋里叽叽咕咕,但浴缸却是放完了水就没声了,瞎折腾容易暴露。 床头柜上耳机一动不动,眼镜盒里眼镜安静地躺着,书架里童话书装得乖巧,床上的被子也把自己叠得很整齐。 手机屏幕一亮,是方才打电话的柳小明发微信再次提醒屋主人注意安全。微信消息不过小小一个框,更显眼的是屏保上那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姑娘。 夜已深。 屋子的主人从浴室走回来熄灯睡觉时,快凌晨两点了。 - 三点。 四个大大小小的黑影子簇在熟睡的屋主人身边,白纱布下的鲜血气息搅合在浓稠的瘴气里,把这四个黑影子熏得头晕,开口说话都困难。 「怎么……回事……」一副金丝眼镜艰难地捏着声音道。 「!」 被问话的白色蓝牙耳机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立马抖了一抖,继而噗的一下把自己埋进了白被子里。发抖。 被子的声音里有哭腔。「怎么会这样的,主人怎么会受伤的,好多血,阿被好怕……他会不会死啊……」 「呸,」安徒生童话道,「谁要死了,才不会死呢。」它讲话速度微快,不小心吸了一口瘴气把自己呛住了,咳了两声,又补了一次,「才不会死呢。」 这本童话书根本不了解人类的身体,以为搞不好自家主人真的会流血至死,在强行安慰自己。 ——不过这伤疼归疼,实际上确实是死不了人的。 金丝眼镜伸出镜架拍了拍装死的耳机,又艰难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 耳机抬起头来,道,「……噫。」 然后又把自己在被子里埋起来了。 继续发抖。 金丝眼镜低声道,「有人来抢劫?」 「……」 耳机没回应。 金丝眼镜又道,「他撞树上了?」 「……」 耳机还是没反应。 于是金丝眼镜小心试探道,「……堕灵袭击?」 这次有反应了。「……噫。」 堕灵。 一旁的童话书和底下的被子都本能地颤了颤。屋里更静了,什么都没动静,只有人类熟睡时散出的昏黄烦恼瘴气在空气里渐渐蔓延。 金丝眼镜道,「怎么袭击的?」 耳机过了老半天才答,声音埋在被子里,嗡嗡的。「……玻璃。」 「玻璃?」 「……车窗玻璃。炸了。」耳机的声音微微揪起来,仿佛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在高速路上的时候。」 高速路上行车,事情来得突然,又是这么近,那是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屋里这人当时躲得已经很快,不过是被一块玻璃碎片划伤了手臂。若是换一个人,也许已经满身玻璃碎片地跟着急速行驶的车一块撞出车道去了。 车毁人亡。
第52页 金丝眼镜一阵后怕。「……然后呢。」 「然后?」耳机道,「然后就回家了。」 「……」 金丝眼镜沉默一阵。「你是说,他差点被玻璃扎死,躲过了,然后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很淡定地继续开车回家了?」 「是啊。」 「……」 金丝眼镜看向黑暗中唿吸绵长的人。 ——这位朋友,你不觉得你应该像个人一样,多少惊慌失措一番吗?你看你的小物灵都吓成这样了,到现在还埋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 ——真的,生死大事,你别这么淡定。好歹冒点冷汗,意思意思。 ——不然费尽心思去袭击你的堕灵多尴尬。 夜沉屋静,寄居在金丝眼镜里的灵魂靠着这些胡思乱想占据思绪,生怕往那人裹着纱布的手臂上看上一眼。 好多血。 疼。 蓦地,黑影堆叠的床铺上带着血腥气的烦恼瘴气变了,浓烈至极,扑面而来的是令人恐惧的郁气和灼烧感。 噩梦瘴气。 已是凌晨三点,按着这位屋主人的作息习惯,短短三四个小时后他就要起床了。但外面的烦恼瘴气还有这么多。 被瘴气团团包裹的金丝眼镜下意识地要用手捂上鼻子,细长镜架一动,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既没有手也没有鼻子。「……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清扫。」 被子道,「就眼眼你一个人?」 「我们要是一起进去的话,外面的瘴气可能会扫不完。」 「有道理,」被子道,「那你要小心啊。」 「嗯。」 - 噩梦。 人类的噩梦千奇百怪,因为人类千奇百怪。有人怕古老的深海,有人怕孤岛的鬼怪,有人怕千辛万苦走到心爱的火锅店却发现个奇形怪状的火锅怪守在门口,说必须要出示结婚证才给进门——单身的话就滚吧。 程楚歌的噩梦里,上次是阳光熙攘的九月高中校园,这次……却真有个噩梦的样子了。 铅灰色的天是低沉的,薄薄一层乌云里似乎是酝酿着雨。郊外人迹罕,处处树影慢,一座小别墅立在梦境中央,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中西皆俱,中式的青瓦白漆墙,西式的透亮大圆窗。 屋前庭院里有鞦韆,草木荣盛,角落里桃花开了三两枝。 这是他的家。 但这里此时无光无明,没有人声,静得像一副墙上的古画。 到了梦境里便恢復了原本模样的许愿往前走了两步,沙沙,脚步声在天地静寂里突兀响起来,仿佛意味着她是个入侵客。 她走到庭院大门前,伸手推开了半掩着的黑色雕花铁门。门是无声的。院里清寂,角落里的桃花像是死了,一动不动。 她没有来过这里,但,听他说起过。总是带着笑说的。他说过小时候在花园里用从书房偷出来的天文望远镜看星星,说过和家里的老猫一块在鞦韆底下打盹。 说过有一天会牵她的手走进方才那扇铁门。 很静。 天色昏沉,阴雨将至,乌云渐渐凝在一起,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许愿走到半敞着的别墅大门前,迟疑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没有开灯,很暗,屋屋角角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虽然这梦境之地静而诡异,而且她怕鬼,但是……这里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承诺过会带她把每一间屋子一一走遍的地方。 她走得很小心,几乎是踮手踮脚。 入门时是宽敞无物的小前厅,温黄的大理石地面上阳光昏浊,她的影子又淡又长。往左看去,大书房里排排黑木书架顶着了天花板,里面全是书,往右看去,铺了棕色地毯的客室里厚重窗帘微微起伏,但茶几边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前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蜿蜒般绕了半个圈,曲折着从上面砌下来。站在下边看不清上边,仿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建筑里偶有的一种含蓄,适合捉迷藏。 嗒。嗒。嗒。 寂静里终于出现了声音,是从那含蓄的楼梯上传来的,很低,几乎听不见。 许愿屏着唿吸走过去。 楼梯底下的大理石地面是干净的。 第一级梯阶是干净的。 第二级梯阶是干净的。 第三级不是。 寂静里的低微声音正来自这第三级梯阶,殷红的液体从上面的梯沿一滴一滴落在这里。 许愿抬头看过去,从第三级梯阶起,上面全是血,殷红一片,连墙也不干净。 嗒…… 楼梯是曲折的,站在下边看不清上边,仿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建筑里偶有的一种恐怖,适合闹鬼。 她抓着扶手,踩着血往上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曲折的楼梯转了个小弯,隐隐能看见顶上的状况。 有个影子。 有个人影子。 有一个人坐在上面。 第27章 寂静的屋子,带血的楼梯,一个人影。 许愿抓着棕木扶手拾级而上,鞋底下沾了血,走得很慢。嗒。嗒。底下,殷红鲜血滑过第三级梯阶,落到第二级去了,滴血声低,但房子太静,这声音似乎有回音。 嗒。嗒。 楼梯昏暗曲折,爬满鲜血的梯阶上屏息走了五六阶,她终于看清那个人影子。
第53页 十八岁的少年程楚歌。 他坐在楼梯上,手里抱着一碗猫粮。 光线稀薄。 许愿倏地停下脚步,一下抓紧了手下的扶手才没尖声叫出来。 清俊的少年身边趴着一只可怖之物。血肉模煳,四分五裂,整个楼梯上的血全是从那东西里来的。 一只被虐杀惨死的猫。 ——就像秦家阁楼里那只旧布娃娃。 她走到这里时,死寂的梦境像是蓦然回过神,活了起来。屋里的灯全开了,各式各样的声响一齐涌了起来,或清晰或模煳的人影渐渐出现。 尖叫声,警鸣声,哭泣声。 而他只静静地望着猫尸出神。 少年身后、楼梯间的窗户前,头髮高高盘起、一身旗袍的程妈妈捂着脸在哭,几个穿着警员制服的人在问她问题。另一边,几个佣人惶惶失措,程爸爸死皱着眉头在抽菸,警方的调查人员在四处拍照、搜索证据。 不多时,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太太从楼梯底下跑着小碎步上来,满脸皱纹,裤腿上全沾了血也没管,哎哟一声叫了句小楚,把抱着猫粮的少年拉起来,几步便抱离了惨状猫尸。 猫粮碗摔落在地上,咣当一下,颗颗粒粒跌进了满梯猫血里,更显阴森。 它死了。 老太太急声安慰,而少年始终没有表情。 鲜血,人声,一片混乱。 「不知道,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都没有……」程妈妈哭得嗓子哑,围着她做笔录的女警员也皱着眉头,「我们每天早上,每天早上带它一起在花园吃早餐,今天等了半天它也不来……」 她呜咽几句,声音几乎听不清,「我进屋叫它,门厅里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它跑过来,走到楼梯这里一看……」 就看见满楼梯鲜血和惨死的猫。 猫是家里养了好几年的老猫,谁都对它有感情,连一周三天来打扫卫生、收拾花园的佣人也喜欢逗它玩。 它平素神色冷淡,但一看见猫粮就会迈着小短腿唿哧唿哧地跑过来给人任揉任摸,下午时分喜欢趴在鞦韆底下打瞌睡。 是谁要以这种毫无仁善的方式杀一只无害的猫? 程妈妈失声痛哭起来,安慰孙子许久却没个成效的程奶奶连忙又跑过去安慰媳妇。 混乱。 这时候,少年嘴唇翕动,像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看他一眼。 他又说了一次。 通明灯火骤然熄灭。 嘈杂声消失,慌乱哀戚的人影也全都不见了。 四周回归到原先死寂模样,鲜血在楼梯上缓缓地淌,少年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 屋外终于下雨了,淅淅沥沥。 许愿小心地朝他走过去。 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忽然抬头,说,「宁陶。」 宁陶。像是个人名。 她微微一怔,「……嗯?」 看见她,他也微微一怔。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 许愿默然一阵。「……路过。」 「喔。」 沉默。 沉默间,盪着血腥味的屋子像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梦境景象一变,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站在荒原中央。 天地无色,四周无声。 他没说话。 数年前的噩事在梦里消散,没了下文,但那后续轻易便可猜出。当年的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弒猫的兇手,案子不了了之。程家换了一批佣人,买了更新的安保设备,再然后就没有了。 谁也不再提。 许愿低声道,「谁是……宁陶?」 他答得很快。「没什么。」 她又问了几次,但他不答。 少年忽然道,「是你真的在这里,还是,你是我想像出来的?」 「……真的。」 他抬起头来看她。「真的?」 许愿微微一恼。「我又不像你天天骗人,我这么老实!」 他看她一阵,笑了。 「我就骗了你那么几次,你怎么记这么久?」 「你不是『就骗了我那么几次』,」她气恼时语速微快,「是『你骗了我并且被我发现』的就那么几次,谁知道没发现的还有多少。」 骗她说没带钱,害她吃不了炸土豆。 骗她说有一道导数题做不出来,向她请教,顺势跟她同桌换了位置在她身边坐了一整个晚自习。结果她算得心疲力尽算不出来,他接过草稿纸,慢悠悠几笔就解出了答案。 骗她说笔没有墨了,找她借笔,然后就再也没有还过,把她最喜欢的笔握在手里用了整整一个学期,后来被她自己不小心摔坏了才算完。 四周静谧,梦境荒原的天渐渐变沉、变黑,继而出现了星星,成千上万,一闪一闪,连成一个个有着奇异神话故事的古老星座。 灿烂星海。 她微微恍了神。 程楚歌道,「你想不想看流星雨?」 真俗。 然而她还是立马点了头。「想。」 话音才落,千万里苍穹之上划出点点星火,繁星降落,坠而不散,团团簇簇有如天海盛放。 这流星雨有声音。 星星一颗一颗落下来,一颗一颗划出音符声,千百万个音符合在一起吟出一支乐曲。
第54页 《诉说》。 钢琴音轻柔,提琴声低缓,乐曲故事里被人眷恋的姑娘在林间跳舞,翩转,踮足,回眸一笑。 光声璀璨,天地盛大。 许愿仰头看得目不转睛。 有人从后面伸手抱她,下巴磕在她头顶上。高她一个脑袋,抱起来一切都是恰好。 怀抱温暖。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侧过脸,试图在星光里对上他的眼睛。笑。「真好看。」 「嗯。」 「在这里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 「也许。」 她眼睛更亮。「那,明天带我去南极看企鹅好不好?」 他笑起来。「好。」 梦入荒原,天光有声,绚丽的星火像是能抹去所有的噩梦痕迹。怀里的姑娘仰着脸沖他笑了一阵,但那笑容不多久便敛了起来,大概是识破了他用甜甜腻腻的东西把她注意力从先前猫尸噩梦中转移开的意图。 她皱了皱脸,像是要开口表示不满,又像是要继续追问「宁陶」是谁。 可她忽然不见了。 - 黎明夜寂,临冬苑公寓27楼某间卧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愿是被强行拽出梦境的,小小一只蓝牙耳机伸着雾手拖着她,颇为吃力,声音压得很低,「快快,快回盒子里,快天亮了。」 她恍惚一下,眼前仿佛依稀还能看见盛大的星火,但很快回过神来,脱出耳机的手,自己嗖的一下飞回了眼镜盒子。 盒子盖上了。 很静。 床铺上的烦恼瘴气已经清扫干净,噩梦也结束了,但屋主人睡得并不安稳,他翻了个身,唿吸声低微,将醒未醒。 窗外漆黑的天渐渐被一层薄光染开,快天亮了。 床头柜上的耳机忍不住出声催促。「阿被!」 被子颤着伸出一只雾手在空气里晃了晃,示意主人睡得不沉,它不敢动,说不定微微一动就把他给闹醒了。 ——这怎么办? 耳机正要说话,看见被子的雾手倏地收了回去,于是装出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普通耳机模样,乖巧安静。 程楚歌慢慢睁开眼睛。 星火已散,眼前是现实世界的暗,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一场噩梦加另一场噩梦。陪伴多年的猫死了,怀里的姑娘也死了,他们现实里走了还不算,梦境里重又消失一次给他看。 他没动,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太阳就要出来了。 屋子里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氛。 他睡得不好,没注意。 终于,在太阳即将露面的时候,他起身下床,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他脚步声在浴室停下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地平线上露了一丝赤红朝阳,近处的卧房地上出现一个姑娘。 姑娘是一宿没休息的姑娘,昏昏沉沉,手臂贴在地上,凉。 浴室里电动牙刷的声音响起,她借着这声音的掩护,悄悄往厨房的方向爬,一步,一步,爬到卫生间附近时忽然停下了。 因为他没有关门。 灯光从门里落出来,在地上洒出一片温黄。 ——试想,当你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有个东西从门口慢慢爬过,你看不见这东西的机率是多少? 这可能取决于镜子的位置。 要是镜子里照着的是卫生间的某面瓷砖墙,那大概就没什么。可要是镜子恰好就照着卫生间门,那么一个东西从门外爬过的时候,是一定会被你在镜子里看见的。 不巧。 程楚歌这间公寓里,那卫生间的镜子就是对着门的。而且他的镜子很干净,能把所有东西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不必要的程度。 许愿默默趴在不远处的地上不动了。 灯光就在眼前,可一旦进了这光被他看见,估计就完了。 电动牙刷的声音停了。 她心里一紧。 但凡他这时候走出卫生间,一眼就能看见个半陌生的姑娘趴在他家地上,埋着脸装鸵鸟不敢抬头。 嗒。 一小声。大概是把牙刷放回洗漱台。 ——你可千万别出来。她咬牙想。 嗒。嗒。 脚步声。 她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一团浆煳,胡乱想着要是被从这么高的地方丢下去那是一定会死的。 摔死前先吓死。 好在那脚步声不是往外来的,而是往里走,呲呲,他开了浴缸的水龙头。 她很耐心地等着他放完水,听着他脱了衣服坐进水里的声音,才静悄悄地继续往前爬。房子里只有卫生间开了灯,爬过门口时影子朝外不朝里,她顺利地一路爬到了厨房。 真险。 第28章 程楚歌出门以后,许愿揉着酸麻的腿从厨房橱柜后面站起来,走了几步路,站在客厅中央伸了一个懒腰。 很困。 物灵的精力比寻常人类好些,但也是要休息的。她这几天连轴转,根本没怎么合眼。 而且待会还得去上班。今天周一。 她嘆了口气,两手一张便瘫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整个人活像个不想动弹的t字。 ——宁陶。 ——死去的猫。 她想,这次被他用庸俗的流星雨和庸俗的美人计躲过了,今晚上一定追根问底。 安徒生童话从卧房里慢悠悠地飞出来,在她脸前停下挡了她视线,先是按例呸了一声,继而道,「你怎么还不走?」
第55页 「累。」 「呸!累就可以不上班?」 「唉。」 「快点走,你要是迟到,丢的是他的脸。」 「啊。」 怎么会丢他的脸呢,许愿想着,在刑侦局那边他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话,搞不好连我叫什么都没记住。 ——等等。「天兰仙」这破名字这么别致,他应该还是记住了的吧? 「快点,走了走了!」 见她半天没反应,安徒生童话凑过来用力推她的脑袋。它是本典藏童话书,书壳上裹了一层绒绒的毛,像只小动物,蹭得她直痒。 许愿被迫起身,不情不愿地被一本书推着往门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一闪避开它的力道,转身走了回来。 安徒生童话扑了个空,差点撞在墙上。「你干什么!」 许愿严肃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昨天去了刑侦局,但没进528办公室,因此那张发给她的公交卡现在依然不在她手上。要是就这么身无分文地出门……岂不是要像昨天一样又环保又健康地用脚走着去? 想想都头皮发麻。 安徒生童话又飞到她身前,抱着雾气小手臂。「什么重要的事?」 许愿四处打量着晨光尚薄的客厅,「你记不记得程楚歌放钱的地方在哪里?」 「记得。」 她闻言一喜。「在哪里?」 「银行。」 「……」 许愿再一想,其实它这回答在逻辑上也没什么错误。她补充道,「我是说,他在家里的时候是把钱放在哪里的?床头柜?茶几?或者冰箱?」 她记得前几天在家里乱翻的时候,确实是在某个地方翻到了钱的。但当时的目的不是找钱,睡一觉醒来就忘了是哪里。 安徒生童话微微想了想。「好像是书房大书桌的抽屉吧。」 她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书房!」 这次换许愿推着安徒生童话走了。 书房在卧房隔壁,两个满满当当的高宽书架子靠着墙,一张大书桌上干干净净,堆了些此前没有的手稿,但用的是德文,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 许愿大步走进来,一俯身拉开了大书桌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有个漆木盒子,崭新,显然不太经常被打开。 里面全是钱,有欧元也有人民币,垒得整整齐齐。 ……但,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这里面不管是欧元还是人民币,都只有大面额的。没有可以用来坐公交乘地铁的零钱。 许愿沉默一阵。 事情是这样的——这毕竟是背着屋主人拿他的钱。要是一块两块,那还都是小事情。但一百块……会不会就要和「偷」这个不好听的字挂上关系了? 安徒生童话道,「你怎么不拿?」 许愿犹豫一下,还是从里面摸了一张出来。 ——不是偷啊。等我月底发了工资,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她把钱折好,本要揣进口袋,但又想起来这件古怪的衣服根本没有口袋,于是捏在了手里。 出门了。 和昨天一样,她很谨慎,门先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探个脑袋出去上下八方看,确认周围没人,才熘一样走出来。 然而。 今天她刚走出来,正要把门在身后关上,隔壁邻居家的门忽然开了。 是个相貌普通又很温和的青年,背上背着画板。 虽然程楚歌从来不跟邻居们说话,但大家毕竟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某个相貌出众的程姓年轻人是单身,大家都是知道的。 因此这青年邻居看见程楚歌家里走出来个姑娘,很是讶异。 许愿心里一寒,手里出汗。 青年犹疑道,「呃……是程太太吗,早啊。」 她硬着头皮。「……早。」 也许是她这副清秀小姑娘的模样看上去很可信,青年打量她一阵,露出一个笑,信了她真是程太太。 于是寒暄了几句。「程太太是出门吗?」 ——为什么国人寒暄的时候总是会问一些很像是废话的问题? 「是啊。」许愿镇定着,做出一副跟邻居闲聊的轻松样子,「对了,您怎么称唿?」 「我姓刘。」 「噢,刘先生,」她看见他背着的画板,「出门画画吗?」 「是啊,」他笑了笑,「去白湖那边写生。」 不熟的邻居,这么三两句话很够了,她礼貌道了个别,先往楼梯间那边走了。 手心里全是汗,拿着的钱都微微润了,面上还得装出个轻松愉悦的样子。 她被他的邻居抓了个正着。要是那个刘姓青年某天看见程楚歌的时候多嘴,说句什么程太太怎样怎样……那可就有的玩了。 她下楼梯,出小区,坐地铁去刑侦局,一路都僵硬。 - 叮—— 528室的电话铃响了。 正在手里翻着青山园现场照片的刑若薇随手拎起听筒,按下免提,然后继续看照片。 电话那边没人声。 滋滋——滋滋—— 只有像是老式录音机放着空磁带的古怪声响。 咔嗒。像电话那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刻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抬眼,看见身前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忽然像是沾了水,变润了,一个水湿的印记慢慢现出轮廓来,没有手,没有脚,一个可怖的布娃娃印记。
第56页 就像那天出现在衣服上的血痕。 刑若薇也不过是瞟了一这么眼,继而觉得无聊似的打了个呵欠,继续看照片。 桌上尚未成型的印记像是顿了顿,默默把自己画完了。 电话还没挂,古怪的滋滋声响在办公室里轻盪,一下一下拖长,时而高,时而低,像恶意低语。 她一直懒得理会,该打呵欠打呵欠,该喝水喝水,该跷二郎腿跷二郎腿,甚至靠着皮椅哼了支小曲,悠闲自在得很。 这种人是最让恐怖片导演尴尬的。 电话那边的滋滋声响微微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自己挂了。 滴—— 断线声。 刑若薇耸耸肩,把电话听筒放回去,又扯了张餐巾纸把桌上的水痕擦了。这水真是来的正好,恰好擦干净了桌子。 再过一会儿,半敞着的办公室门被敲了敲,麻花辫小助手一脸灰心丧气地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大把零钱。 刑若薇道,「早,小红。」 「早。」 「你昨天睡得不好吗?」 小助手在沙发上坐下,把自己放在茶几上的红色新人大礼包抱在膝上,闷闷说了句,「不太好。」 「那你要不要睡一觉?」 「可以睡?」 「当然可以。」刑若薇说,「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事。」 于是……这小助手就真的在沙发上睡了。阳光晒在身上,睡得香甜,没什么动静,唿吸声很低。 这一觉就睡到了十一点,半梦半醒间听见柳小明进来,跟刑若薇说程楚歌下午准备再到青山园那座房子里去看看,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立马拒绝了,说自己那份「牛家村血色婚礼案」结案报告刚才被齐秘书丢回来重写,正头疼。 于是他就走了。 午饭饭点时许愿终于悠悠转醒,饿的。 刑若薇道,「醒了。」 「嗯。」 「等我一会,我把这鬼东西写完跟你一块去食堂。」 「嗯嗯。」 两个人一块到食堂去吃饭,这地方的饭菜味道不怎么样,但好处是可以刷饭卡,一张饭卡每月有一千块的额度。 许愿吞着淡无味道的食堂白米饭,想起昨天中午的滷肉饭、一双夹着小青菜的筷子和拿着筷子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漂亮。 继而又想起他那只手转着中性笔,嗒,嗒,一下一下的声音撞在耳朵里,耳朵还没怎么的,心却跳个不停。 那个人这会儿大概已经到青山园了,好远。 刑若薇一面吃饭,一面出于照顾小助手的心理跟她搭讪,怕她在沉默里觉得尴尬。「今天早上有个h省的案子转过来了。」 「什么案子?」 「古籍失窃。没出人命,但那批欧洲古籍很珍贵,所以跨了省转过来托给我们。」刑若薇道,「要是被安排到这个案子的话,大概得出差,很远。」 「喔……」 -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刑侦局的微信群里热闹了一阵。 调查一直没进展,众小队不管是留守在局里的还是在外面奔忙的,这几天什么也没找出来。于是程顾问到出了镜子杀人案的青山园房子里去走了一趟。 找到了新线索。 当初找到布娃娃的阁楼里,柜子底下的木地板上竟有个极不起眼的小暗格,里面藏了一把剪刀。 剪刀刃上犹有棉缕,也许正是剪断布娃娃手脚的那把兇器。 更重要的是——这把剪刀的手柄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纹,一枚新近的指纹。 可能正是兇手的指纹。 据说这枚指纹与受害人一家三口和目前有嫌疑的三个人都不相符,所以送到了公安指纹库那边,等待用大数据排查。 这年头不算太平,天天都要给人查指纹的指纹库也很忙。等结果出来,需要三天。 第29章 ——宁陶。 ——死去的猫。 许愿盘算着要对这件事追根问底,结果一连三天,程楚歌居然根本没回家。 据时常留守在家的两只小物灵说,这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最长的一次,那位大忙人整整半个月没见着人影。 许愿白日里向刑若薇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原来是到之前提到的那个h省的古籍失窃案现场去考察去了,只是些早期搜集线索的工作,案子实际上倒未必会全交给他。 刑若薇说程顾问过几天就会回来,毕竟,青山园的案子才是目前的重头戏。 许愿那时一面给女上司整理案件照片,一面点了点头,好似并不在意,毕竟她跟大顾问「不熟」,只是随便问问的。 然而过不了多久,趁着刑若薇没注意,她立马掏出那只复制来的手机,下了个网络地图,查那没听说过的案发地点到底有多远。 四百多公里。 六个小时的车程。真远。 连天气都跟这边不一样,今天的a市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那边却在下小雨,是个微微沉的阴天。 不管是距离还是天气,都远。 那只复制来的手机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找他,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 主人不在家,物灵们无事可做,到了晚上,除了第一天是趴在窗前数大红灯,左等右等他没回来,后来就是被子趴在床上打瞌睡,安徒生童话借着窗外聊胜于无的光读它自己,金丝眼镜在屋里不厌其烦地翻来翻去。
第57页 翻他的衣柜,翻他的抽屉,甚至在某个晚上颇费力气地把一本德文辞典从书架上挪下来,趴在书房大书桌上的新手稿前,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他最近到底写了些什么。 查了很久才查了两行字。 然而——果然是无趣的案情笔记。某年某月某地,什么人被杀了,怎么杀的,兇手是谁……种种。用词客观、严谨,没有私人情绪。 她伸着细长的镜架把手稿重新理好,试图把沉甸甸的辞典重新放回书架,然后发现作为一副眼镜,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困难。 卧房里,力气最大的被子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找上了正面无表情读自己的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童话道,「呸。你先给我把这个故事解释一下,我再帮你放辞典。」 「什么故事?」 「这个。」 它灰雾状的手指了指自己摊开的书页。 许愿凑过去看。 【人鱼姐姐出现在海面上,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刀。「在太阳出来以前,你必须把它扎进他的心脏,当热血落在你双脚上,你将重获自幼而伴的鱼尾,回到海底的家园。快。太阳就要升起,那时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 王子在梦中呢喃的仍是新娘的名字,握着刀的小人鱼最后看了他一眼,从船上跳进了茫茫大海。 朝阳初起,海面上,一缕泡沫消失无影了。】 《小人鱼》。 据说人类的爱情将赋予人鱼以不朽的灵魂,可她在大地上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连性命也丢了。 安徒生童话道,「她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跳海了。」 「她为什么要跳海?」 「因为她不想杀王子。」 「为什么她不想杀王子?」安徒生童话颇为不解地指着人鱼姐姐那段话,「不是说杀了王子她就可以回家了吗?」 「可是她喜欢他啊。」 安徒生童话想了想,继而用圆滚滚的眼睛瞅着她。「就像你喜欢我家主人?」 ——我家主人。 它这语气,很像是它跟程楚歌才是一个屋子里的,而她是后来者,是外面人。因此许愿第一反应是——大家都是他的物灵,什么你家主人,他也是我家…… 不对。 呸。程楚歌是什么主人。她才是主人。他是答应过要给她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无微不至的。 ——结果所谓的结婚八字还没一撇,就先把她给甩了。 许愿心里折腾了千万般思绪,最后出口的是冷冷一句,「哼。」 安徒生童话不解地打量一阵眼前这只显然陷入了古怪思绪的金丝眼镜。 「走了,」童话书把自己合上,飘进了半空里,「你把辞典放哪儿了?」 「……书房。」 跟在安徒生童话身后飘进书房的时候,刚才胡思乱想了半天的许愿忽然停了下来,啪地一下,一根镜架拍上了镜片。 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让程楚歌三个字暂时从她脑子里消失了。 「童童,」她颇为惊恐,「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 「我变成人类的时候是吃了东西的。」 「哦。」 「但是我没有上过厕所!」 她每次去卫生间都只是为了躲人,属于占着xx不xx的行为。 安徒生童话道,「哦。」 许愿惊得整个眼镜都凉了,「可能我的人类皮里根本就没有消化系统。那这样的话,我吃的喝的东西都去哪里了?」 安徒生童话头也没回。「显然是脑子。」 许愿:「……」 等童话书帮忙摆完了德文辞典,不看手稿了,许愿又闲下来,无聊得很。她喜欢看书,但程楚歌家里除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其余全是无趣又枯燥的大部头。 半空里无所事事地晃了半天,她只好给自己开了电视,结果连换了好几个台,放的全都是男情女爱的肥皂剧。 肥皂剧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一看见别人卿卿我我,她就想起距离这里四百多公里的一个人。他也曾经认真地牵她的手,抬手给她捡去头髮上的叶片,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可是他现在好远。 「童童,」许愿关了电视,往卧房那边叫了一声,「我不想看电视了,我想看你。」 「滚,」那边传来安徒生童话的回应,「我要睡觉了。」 「喔……」 于是她只好重新把电视打开,细长的镜架在遥控器上戳了半天,电视屏幕的光在黑暗的客厅里变幻出一片光影,各台的人声一一跳跃,哪个也不停留。 她孤零零一个眼镜坐在空荡客厅里。 终于找到个与男情女爱无关的台。 中央七台,农业频道,讲的是某村居民养猪发家致富的故事。 「俺家这猪儿好啊,」长相朴实的青年男农民很骄傲地说,「一窝,能下好几个,肥得很喔!」 但是,才过了几分钟,这个颇为励志的发家致富故事就播到了下一集——有钱了,所以娶个媳妇。 许愿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那个长相朴实的青年男农民满面笑容地向电视台记者介绍自家长相同样朴实的媳妇,说起两人间的甜蜜相遇与美好未来…… 她啪地一下关了电视。
第58页 安静了。 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飞回卧室,在他枕头上睡了。枕头是柔软的,依稀有气息。 但睡得不太好。 他不在的时候实在是很无聊。 - 程楚歌是星期三深夜回来的。 那时候三个物灵正在家里无法无天地当山大王,一个在客厅阳台朝天上数星星,一个在茶几上整理自己封面上的绒毛,一个正对着电视美食节目里的火锅特写流口水。 静夜里,门外的脚步声听得清楚。那声音不疾不缓,是屋主人无疑。 众物灵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视,沖回卧房里该在的位置上躺好。 钥匙声。 开门声。 三天未归的人一面跟人打电话一面走进来,这么晚了也不显疲意,声音平稳,思路清晰,讲着的是古籍失窃案的事。 手臂上仍缠着纱布,但,至少已经没带着血了。 他没立马进卧房,而是在客厅阳台上找了扫地机器人、拖地机器人等大大小小的玩意,让它们有条不紊地打扫起卫生来。 机器们按着程序乖乖地在各个房间里打扫,嗡鸣声很低很有规律。 他点了一支烟,开了电脑,继续跟人打着电话,偶尔依着对方说话的内容在键盘上敲两下。 在这令人安心的声音里,卧房眼镜盒的灵魂睡着了。终于是睡得很沉。 - 周四。 坐在椅子上的刑若薇再次随手接了电话,按了免提,那边仍是没个人声,只有怪异的滋滋声响。 她仍是懒得理会,该干什么干什么。 电话自讨没趣地挂了。 九点,她的小助手踩着点到了,看上去心情很好。两个人笑眯眯互相问了早安,然后各做各的事。 刑若薇很照顾这个小助手,事情安排得不多,很清闲。 这是一个美好的周四上午——假如「上午」二字的定义仅仅是从九点到九点一刻的话。 九点一刻。 咚咚咚。半掩着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继而是柳小明的声音。「开组会了。」 刑若薇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她厌恶开会。「……今天不是周四吗?」 「是啊。」 「组会不是周五吗?」 「特殊情况,」柳小明推开门进来了,「好像是周一时候我老大提取到的那个指纹找到匹配者了,说是指纹库一大早上发来的消息。」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头。 刑若薇疑道,「新线索是好事,你怎么这幅表情?」 柳小明也露出一副很是不解的神色,茫然抬手揉了揉他自己的长头髮。「因为我看刚才秦大队的表情,好像情况……不太乐观。」 确实很不乐观。 组会仍是在517室,等所有人都到了,上次主持会议的那个马尾辫女警员走过去把门关了个严实。 灯开得很暗,没人说话。 她开了投影仪。 会议室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两张图片,一张是指纹放大图,另一张是一个女孩的生活照,骑在马背上,个头很高,有些高傲的样子。 女警员道,「指纹库那边反覆查了很多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与青山园阁楼剪刀上发现的新近指纹相契合的女孩叫洛文佳。再强调一次,指纹是新近的,不超过三个月。但……」 她顿了顿,声音很低很缓慢。 「照片上这个叫洛文佳的女孩……是五年前a大女生宿舍楼电梯坠落事故中的死者。」 第30章 五年前的a大电梯坠落事故是一桩轰动一时的大事。出事的是全国一等学府,惨死的是些芳华正茂的女孩,而且,又是在新生报到日这样热闹的时候。 据说那天天气很好,平素宁静的大学校园里难得熙攘,到处是拖着行李的新生和杵在校园复杂地图前琢磨的新生家长。 出事的宿舍楼有十二层高,是个庞然大物,前一年新建好的,校方斥资极高,设施条件很好,被戏称做「公主楼」。内里,每层十二间大屋,四人一个大屋,每间大屋里有公用的休息室、卫生间和浴室,而各人独住的小房间是独立的,单人间,宽床高柜和阳台一应俱全,还给配了穿衣镜。 新生入住前,大楼里的消防、安保设施是专人一再检查过的,电梯更是检查中的重点项目,从暑假到开学查了好几次,每次都说是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九月一号最热闹的时候,一楼门厅里尚还站满了等着坐电梯上楼入住的新生,叽叽喳喳地互相介绍着自己的来歷和专业,倏地便听见一阵刺耳的金属声,继而是关起来的尖叫和一声巨响,载满了人的大电梯从十一楼直坠入负二层。 速度之快,远超正常坠物。 九个女孩,全是大一新生,无一倖存。恰逢年少,又是考入高等学府的佼佼者,她们本该有一片光明的前途。 救援人员赶到负二层时,地下灯光昏暗,紧闭的电梯寂静无声,唯有殷红的血从门缝里缓缓流淌出来。门被消防员撬开,里面堆在一起的人死状惨烈。 事后调查发现,电梯上面的承重钢丝绳是被齐齐割断,断面平整如镜,而底部的缓冲器则呈烧毁状,然而几分米之外的墙壁却完好无损,没有高温痕迹。 诡异极了。 学校管理部门和大楼施工单位的高层被全数撤职,然而歷时几个月的多方调查全无成果,除了施工过程中有个小包工头得了两天感冒然后伪造病历本在社保局多报销了两百块钱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别的什么也没查到。
第59页 到了十二月,社会舆论关注度始终居高不下,调查方只得对外宣称是某个螺丝钉没钉好,相关人员已经问责云云。草草了事了。 没过多久,得了「解释」的公众便淡忘了这件事。 但在公安系统内部,这仍是一件记录在册的悬案。 …… 坐了不少人的517会议室里没开灯,窗帘关着,大门锁着,投影屏上的幻灯片缓缓放着当年的案件照片。 满是鲜血的电梯,血肉模煳的尸体,悲哀欲绝的家长。 空气里很静,只有主持台上扎马尾辫的女警员低沉的声音。 「遇难的九个女孩来自全国各地,只有洛文佳和一个姓许的女孩是a市本地人。九个人在家庭背景、学科专业方面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洛文佳毕业于本市一所相当昂贵的私立高中,因父亲投资失败,家中一时资金困难,无法按原计划赴英国留学,退而求其次参加高考,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a大美院。 「据当年美术学院报到处负责人的说法,事发当天,没有人陪同洛文佳入学。也许是新生对新环境不熟悉,洛文佳在报到时显得格外紧张,有些手忙脚乱。而且,人脸录入系统在轮到她的时候忽然出了故障,画面一片模煳,连人影都看不见。 「电梯坠落后,洛文佳的母亲在当天下午乘飞机从h省赶到,哭了很久,很绝望。似乎父母女儿三个人在那段时间关系闹得很僵,父母正准备离婚,女儿独自赴学。直到下葬,洛文佳的父亲洛斌都没有出现。」 她说完了。 此时,昏暗的会议室里,屏幕上的幻灯片在最后一张定格。 一个在郊外马场骑着马的高个女孩。家世优越,擅长马术,她一身飒爽的骑装,直视镜头,微微抬着下巴,神色从容,是个高傲的人。 这个叫洛文佳的女孩已经死了。 但,她的指纹出现在死后五年一桩谋杀案里的剪刀上,而且指纹痕迹很新。 很静。很久没人说话。 许愿坐在会议室最角落,坐在微蹙眉头的刑若薇的影子里。所幸这时候人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与震骇里,没有看见她的表情。 面色发白,额上有冷汗。像一根紧绷的弦。 任谁坐在刑侦局听别人语气严肃地议论自己的死亡事故,又在屏幕上看见当年的种种照片,都不会太好受的。 更何况,刚才她在事故照片里看见了爸爸。从来没有见过那副模样的爸爸,总以为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人是不会哭的。 还看见自己的尸体。 难看极了。哪里还有个人的形状,破碎成了个膏状物,一眼看去血煳煳的找不到脸,再一看,原来正对着镜头的就是脸,五官全都模煳了。 吓人。 ——好在那时候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没什么疼的印象。 只记得可怖的下坠失重感。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良久良久。 扎马尾的女警员走上主持台,动了动滑鼠,关掉了刚才的幻灯片,点开了桌面上的另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一些旧视频,是五年前警方调查那起事故时四处搜集的。有当天宿舍楼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有学生会在报到处录制的迎新视频素材,有事故后的家长访谈。 这些视频和刚才的幻灯片都是五年前的事故调查组用过的,那时候分析来分析去,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分析出来,东西最后全存在旧档案里几乎无人问津。 女警员点开了那个迎新视频。 「秋高气爽,九月金阳,今天是a大新一届学弟学妹们入学的日子,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我们看看……」 投影屏幕上,a大学生会新闻中心的学生主持手里拿着话筒,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前,脸上照着九月的阳光,兴高采烈。 她欢快而期待的声音与此时此刻会议室里的寂静恰成对照。 出了那样惨痛的死亡事故,据说那年的迎新视频最终没有做,只剩下这些还没剪辑过的长採访素材。 画面随着女主持朝着新生报导的大广场靠近。广场上阳光灿烂,各学院有序摆了桌椅棚子,顶上挂着学院名大横幅。新生在横幅前排着队,有的刚互相认识,正出于礼貌而有说有笑着,有的腼腆,只跟身边的家长说话。 女主持走向财政金融学院的棚子。 这里排了很多人。 也许是好看的人总能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见,女主持没犹豫地走向一个手里拿着学校新地图挡太阳的姑娘。 这姑娘很漂亮,但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正打着哈哈应付着前面男生的殷勤。 「真的很不错的,」那男生说,「我直系学长说他们家的土豆泥是一绝。」 「啊,是吧……哈哈……」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改天一起去啊,我带路。」 「不了不了。」大概是怕被拒绝的人尴尬,这姑娘顿了顿,又瞎补了一句,「我土豆过敏的,哈哈……」 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喔……」 这时候女主持走到了,手往姑娘肩上轻轻一敲,笑道,「学妹你好!」 「诶?」那被敲肩膀的姑娘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女主持,又朝着镜头这边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正被拍,倒也没拘谨,笑了。「学姐好!」 「学妹是财金的新生吧,哪里人啊?」
第60页 「本地的。」 「噢,那就不巧了,」学生主持露出个夸张的节目式失望表情,「漂亮的小学妹是本地人,心怀不轨的学长学姐们就没办法借带你熟悉环境的藉口套近乎了,你肯定对这附近好吃的好玩的了如指掌,对吧?」 姑娘略怔了怔,然后才答,「……是啊。」 「那你有什么好地方推荐给同级的外地新同学呢?」 姑娘稍微想了想,很认真地一一说了起来,大餐厅,小馆子,公园,博物馆,方圆几公里内的地方好像就没她不知道的。 ——当然没有她不知道的。 跟人约好了一起考a大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把这附近好玩的去处全都查遍了,心心念念要跟他一起去,甚至连各家餐厅的尝吃顺序都拿纸仔细写好了。 结果她是一个人来的。所有的计划都作废了。 学生主持笑说,「学妹说得这么详细,我们新闻中心都可以省掉自己做『周边介绍』这个栏目的力气了,直接把你放出来就行。」 姑娘笑了笑。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学生主持带着摄影师往另一边走了,去採访别处的新生。 屏幕上九月秋晴,惨事还没有发生,广场上熙熙攘攘,学生主持热情而欢快,被採访的新生有的腼腆有的健谈,展望的都是美好的未来四年。 视频又放了七八分钟,昏暗的517会议室里,有人微微抬起一只手。 主持台上的女警员微微一怔,滑鼠按下暂停。「……程顾问?」 她怔愣不是因为这个人抬了手,而是因为没见过这个一向波澜不惊的年轻人如此难看的脸色。会议刚开始时他的神色就已经很沉,这会儿就更是。 声音和脸色一样沉。「放大视频左下角。」 女警员照做了。 视频上的学生主持已经在广场上走了一大圈,左下角恰是方才财政金融学院的位置,仍是排着很多人。但距离远了,那一块已经很小,很不显眼了。 「再放大。」 「好的。」 连着放大几次之后,视频变得有些模煳,财政金融学院的横幅在画面正中,新生们说着话排队。 这模模煳煳的静止画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播放。」他说。 「好。」 按下播放后,画面上这块被放大数倍的地方动了起来,有人扇风,有人打呵欠,学生主持欢快的声音正採访着远处法学院的新生,跟财金学院这一片角落里的画面毫无关系。 刚才被採访的那个漂亮姑娘仍在这里,面容模煳看不清,但从她的肢体动作来看,她正跟什么人说着话,因为她方才用来挡太阳的地图这时候展开了,她一手拿着地图,一手在图上指,像是在告诉什么人某个地方该怎么去。 但是—— 她说话的那个方向,没有人。 但她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着说着,也许是什么地方说的不明白,揉了揉头髮,大概是有些伤脑筋的样子。于是前面那个之前试图邀请她出去玩的男生也转过身来,朝她说话的那个方向说了些什么,帮她作补充。 视频上,他们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几分钟后,也许是说完了,男生转过身去,漂亮姑娘继续用折起来的地图挡太阳。但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忽然依次让开一个一人宽的通道,像是什么人从中走过,朝着视频边缘走过去了。 但是,没有人。 视频结束了。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秒,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让出通路,却看不见是什么人从中走过。 会议室里静极了。 扎马尾的女警员望着屏幕上那个无人走过的通道微微张着嘴,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说不定真是鬼。 「程顾问……」她半天回不过神来,「是怎么看见这里有异常的?」 这是原视频画面里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若不是专盯着这里看、看得很认真,哪里会发现有人对着空气说话的异样场景? 他没有回答。 他当然会一直看。 站在这不起眼角落里那个拿地图挡太阳、刚才跟学生主持说了半天a大附近好吃好玩去处的、对着空气说个不停的,是他爱的姑娘。 刚才的视频大概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 散会后,程楚歌走得很快,不知是去了哪里。 许愿跟在皱着眉头的刑若薇身后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路上听见有人低声议论他。 「程顾问今天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当然的吧,谁想得到青山园这个案子会莫名其妙和五年前a大的事扯上关系。听说他家里人已经移居德国,去年独自受邀回国,跟秦大队提的一个条件就是要查a大电梯事故的内部资料。」 「为什么?」 「好像去世的学生里有他认识的人,说不定是表妹?」 才不是表妹呢,许愿心想,是他女朋友——被他甩了的那种。 她开始回想报到那天她在广场上究竟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怎么视频上看上去她像个对着空气指手画脚的傻子。 记不太清了。 再想了想,那时候貌似是有人问路。 ——个子很高。 ——一个女孩。 ——拖着一大堆行李,没人在身边搭把手,很辛苦的样子。
第61页 ——背上还背了个画板,可能是美院的。 ……后来还见过一次,好像是在电梯里,那女孩行李太多了,占了很大一块位置,很醒目。 许愿背上一凉,蓦地脚步一顿。 ——洛文佳。 第31章 「如果今天上午a大迎新视频上那个看不见的人是洛文佳,那么她和青山园镜子杀人案受害者秦时的『老朋友』颜七山有一个共同点……」 这是柳小明的声音。 他接着道,「他们都无法被摄像头捕捉到。」 「怎么说?」 这是刑若薇的声音。 柳小明道,「你记不记得颜七山写给秦时的某封信里提到过监狱的一次拔河比赛?」 刑若薇想了想。「记得。好像是那年劳动节的时候,监狱长放他们休息,办了一次运动会。然后,好像是说秦时和颜七山他们那队赢了?」 「对,」柳小明道,「而且颜七山还回忆说他跟秦时站得很近,齐心协力什么的。」 「然后呢?」 「然后,那场拔河比赛有录像,老大把那段录像从静山监狱拷出来以后,我们至少看了三遍,照着名单一一核对了视频上的人。」 刑若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是上面没有颜七山?」 「没有,」柳小明道,「录像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当年的名册上找到,而且,秦时附近确实有一个位置显得很空,像是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那里。」 刑若薇道,「有意思。」 这是一场线上小型讨论会议,许愿也在场。不过既然程楚歌说过颜七山的事止步在程柳刑三个人间,显然小助手「天兰仙」是不可能在的。 因此在场的是一副谁也没太在意的金丝眼镜,乖噜噜地待在床头柜上,一动不动,一面偷听,一面做出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是晚上,程楚歌在家里,电脑开了视频,视频另一端是坐在刑侦局宿舍楼某单间的沙发上的柳刑二人。 画面上,柳小明坐得端端正正,手里还拿着笔记本记笔记,而刑若薇没个正行儿地翘着腿,舒舒服服地靠着沙发背。 视频这一端,程楚歌独自倚在阳台上,刚从浴室出来,头髮上还在滴水,手里拿了一根烟。夜色为隐,他没有开灯,屋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亮。摄像头也照不着他,柳刑两个人只隐约看得见这边黑乎乎的一面墙。 他抽着烟,一言不发,屋里只有电脑里传来的柳刑两个人的声音。 柳小明道,「有意思在哪里?」 刑若薇道,「有意思在,说不定他们真的是鬼。」 柳小明微微抬高了声音。「这叫恐怖,不叫有意思!」 「有意思跟恐怖并不互相排斥,」刑若薇道,「这件事又恐怖又有意思。」 柳小明没声音,大概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刑若薇一眼。 刑若薇道,「不过,她跟颜七山仍然有一个不同点。」 柳小明大概点了头,「对。洛文佳有亲人有朋友有人记得她,而颜七山却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消失以后,就谁也不记得这么一个人了。」 视频那一端,住在宿舍楼隔壁间的两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一阵,这一端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程楚歌在阳台上抽菸。 身形掩在夜色里,烟雾半遮了表情,指间菸头是红烫的一个点。他的屋子一向是干干净净的,此时,脚下却凌乱着散了好几个菸头,风小,连菸灰也吹不散。 手里菸头陡然变亮,尼古丁入喉,也入肺,身体里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化开。 连指尖都在疼。 又一根燃到了尽头的香菸落在地上,没声响,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子,可能是没拿稳,也可能是它有点滑,盒子掉下去,嗒的一声,在地上低低扬起一阵烟尘。 倚着阳台的年轻人没俯身去捡,垂着眼睛,没动,神色不明。 没开灯的屋子里,电脑视频那边的两个人已经从身份可疑的洛文佳和颜七山说到了镜子杀人案中的受害人秦时,一个性情豪爽的生意人,有一副侠客心肠,当年是因为救一个女孩而被人污衊入狱的。 出狱后他做起了生意,运气很好,家底渐渐殷实起来。 「不过……」柳小明迟疑着说道,「上周我跟老大查过秦时店里的帐目和他的银行私人帐户,有点奇怪。」 刑若薇道,「他帐目有问题吗」 「没有任何问题,」柳小明道,「店里帐目上没有假帐,没有欠款,所有项目都能轻轻松松追查到根源,每一个都清清楚楚。他的私人存款里偶尔会有几笔数目惊人的进帐,但也都有再合理不过的原因,什么古董街上意外淘到了宝之类的。」 「所以呢?」 「太轻易了。每一笔帐目的相关信息就像被人事先整理好了放在你手边一样,一查就查出来了,而且一眼就能望到头,什么都清楚明白。」 刑若薇想了一阵。「但也说不定是因为秦时确实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人,所以他的帐目也很简单,干干净净,一目了然。」 柳小明语气里显然不太确定。「大概也有可能吧。」 他并不太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简单的帐目和这么简单的人。可目前看来秦时的帐目却根本没有破绽。 两个人说完了秦时和他的帐目,又说起受害人家里十四岁的少年秦越越,人还没长大,家里出这么大的事,真是可怜。
第62页 他们从这个点讨论到那个点,又从那个点讨论到下一个点,这桩离奇的镜子杀人案错综复杂,看起来是什么都有问题,但偏偏又暂时说不出这问题究竟在哪里。 然而他们说得热闹,屏幕的另一端,临冬苑公寓这边却始终没有声音。夜已沉了,屋主人站在阳台上,像是半融进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里传来柳小明试探似的声音。「老大?」 阳台上的年轻人嗯了一声。 「喔,你还在啊,」柳小明像是松了口气,可立马又犹犹疑疑起来,小心道,「呃……你没喝酒吧?」 「没有。」 「喔……那,你下午去a大,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 「喔……」 柳小明不说话了。 这下子,屏幕的这一端和那一端都沉默起来,一时间,静得能隐隐听见远处夜出的鸽子翅膀扇腾的声音。 过了许久,是刑若薇先开了口。她听上去很困了。「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这边没声音。 于是她加了一句。「楚歌?」 「嗯。」 「那我们关视频了。你早点休息。」 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知道有些人是劝不了的,说什么都没用。 视频断了。 没了正在运行的程序,不多久,电脑屏幕黑了下去,待机了。 屋里不再有光。 寂静里,床头柜上的某个盒子里有个灵魂正安静地等着要进他梦里。 物灵们也在等。 这屋主人前几天不在家,它们清不了烦恼瘴气,他被那东西缠了好几天,显然心情糟糕极了。 等他进来睡了,它们静悄悄地把瘴气扫干净,他会稍微好一点。 然而他就那样在阳台上静静地站了一整个晚上。 临到日出前,他缓步去客厅拿了扫地机器人过来清理地上的菸头,自己进了浴室。 - 许愿周五早上是带着黑眼圈走进办公室的。 等了一晚上没合眼,虽然没等着人,但好歹他日出前离开了卧室,没逮着她化作人形。 ——不然真是没了夫人又没了命。 「早,刑队。」 许愿打了个呵欠,往沙发上一坐,只觉得沙发柔软无比催人入眠,一阖眼就能睡着了。 「早,小红。」 刑若薇仍是在办公桌后面看案件照片,很认真。看得出她对青山园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也很下工夫。 电话铃响了。 刑若薇以为又是无聊的骚扰电话,随手拿了听筒,按下免提键。 然而—— 不是古怪的滋滋声,桌子上也没出现人彘娃娃印子。 是齐秘书的电话。 ——刑若薇认为后者显然比前者恐怖多了。 齐秘书的声音永远是冷冷的。「刑九队。」 「……在。」 「秦队长通知你,马上收拾行李,随便带个人陪你,今天天黑以前赶到h省古籍失窃案现场。」 刑若薇一怔,微微抬高了声音。「我?」 「你。」 「为什么是我?」刑若薇把手里的案件照片丢在桌子上往后一靠,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她对那种写得密密麻麻的无聊欧洲古籍毫无兴趣,对究竟是哪些无聊的人偷走了那些无聊的书更不感兴趣。 更何况前几天程大顾问在那边走了一趟,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好了,剩下的只是些繁琐无聊的排查工作。 齐秘书道,「不知道。」 「那……」 齐秘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但秦队长是这么说的。」 然后,不等刑若薇反应,齐秘书把电话挂了。 滴—— 刑若薇:「……」 她咬牙看着手里的电话听筒,几次把手伸向拨号盘,似乎是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但——「但秦队长是这么说的。」 秦队长。 ……她怂了。 听筒往电话上一搁,短髮的年轻小队长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嘆。 办公室里两个姑娘,一个在沙发上,一个在椅子上,两张脸都是耷拉着的,一个是因为困,一个是因为烦。 刑若薇忽然严肃道,「小红。」 趴在沙发上的许愿有气无力。「啊。」 「你觉得程顾问怎么样?」 许愿吓了一跳,立马坐直了身体,清醒了。「啊!?」 「让你跟着他,能忍吗?」 「……啊?」 刑若薇又嘆了口气。「我被安排出差到h省去查那个无聊的欧洲古籍失窃案,那地方很偏僻,住的条件很差,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女孩去。正好程大顾问家的助手是个古典学博士,不拎着他去简直可惜了。」 「啊……」 「但是,借走了他的助手,总不能……」 刑若薇没说出来,但那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总不能不还吧? 借一个助手,还什么好呢? ——当然是还一个助手。 许愿一想——柳小明作为程楚歌的助手,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近距离相处,每天都待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吃饭也是在一起。 她可以取代柳小明的位置。 瞬间没了困意。 虽然之前布娃娃守护灵提醒过她不要跟程楚歌走得太近以免被那个聪明人看出破绽,但是……管它呢。
第63页 朝九晚五,每天八小时的共处,而且是一对一。 她很矜持地说了好。 刑若薇于是给程楚歌的533室打电话,按的是免提。 她先说了想跟他借柳小明去h省查失窃案。他问柳小明想不想去,柳小明说行,于是他也说了可以。 然后,刑若薇说,「我这个人是很有原则的,带走了你的助手,我也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家小红暂时交给你。」 许愿心跳个不停。 刑若薇又道,「她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明,可以帮你很多的。」 许愿仍是心跳个不停。 然而程楚歌那边根本没有犹豫。他说—— 「没必要。」 然后他挂电话了。 刑若薇:「……」 许愿:「……」 许愿:「!!!」 - 半个小时后,准备出差的刑若薇和柳小明回宿舍收拾行李去了,而没了自家上司的小助手「天兰仙」站在人事处的大办公室里。 刑若薇出差,程楚歌又不要她,理所当然地,她被安排到杂事最忙碌的人事处来打杂,一会儿是把这个那个报表送到某某某办公室,一会儿是把那个这个表格复印三份,一份a4纸大,一份b5纸大,还有一份也是a4纸大。 入职的第七天,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再次被斤斤计较的齐秘书冷嘲热讽一番后,许愿暗地里咬碎了一口小白牙。 ——程楚歌,你给我等着! 第32章 「天兰仙,五分钟内把这个送到208去。」 「天兰仙,半小时内把这个复印三十一份,五楼每间办公室发一份。533例外。」 「天兰仙,倒点水过来。」 「天兰仙……」 齐秘书真是个恶魔。 许愿一上午就抱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大楼里跑来跑去,连水都没喝上,累得很。当她第x次(x<3,真的)忘记齐秘书到底是要把a4纸大的那份文件送到113室还是把b5纸大的那份文件送到311室的时候,齐秘书冷冷地说,「你的记性让我想起北宋的瓷器。」 ——你的记性让我想起北宋的瓷器? 这话真是让人费解。 许愿试探着说,「呃,您是说我的记性平滑剔透、非常珍贵?」 「我的意思是它早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经停止生产了。」 「……」 也是。北宋是八百九十多年前亡的,后来即使又生产了瓷器那也是南宋瓷器,不是北宋瓷器了。 总之,被齐秘书认为早在八百多年前就没了记性的天兰仙姑娘一早上差点跑断了腿,每当齐秘书冷冷地叫她的名字或人事处其他人朝她招手说「天兰仙,把这个这个送到那里那里去」的时候,她就在心里诅咒一次罪魁祸首程楚歌,要不是他冷漠至极没有同情心,她怎么会沦落至此。 要是她每诅咒一次,他就掉一根头髮,那么他现在一定已经秃了,脑袋瓜锃亮光滑……也是像北宋的瓷器。 中午,一个人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许愿用筷子恶狠狠地戳破了盘子里的青菜叶子,还把好端端一碗炖土豆剁成了泥。变人以来的积怨仿佛是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程楚歌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程楚歌从头到尾没有跟我说过话。 ——程楚歌拒绝我去做他的助手,害我落入魔爪。 然后,盘子里咣咣作响的筷子倏地顿住了。 许愿忽然想到,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说明那个变得寡言的年轻人心里存着的只有死了好几年的初恋女朋友,对其他异性生物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看也不会看一眼,更不会随随便便跟心里成天惦记着他的陌生小姑娘在办公室里朝夕相处,很专一很安全。 问题是—— 许愿再次戳破了无辜的青菜叶子。 ——问题是这个「心里成天惦记着他的陌生小姑娘」是他初恋女朋友本人啊。 烦。 - 「天兰仙。」 四点多的时候,又忙了一下午的许愿刚在一楼送完东西,还没来得及喘气,一推开人事处的门就听见齐秘书的声音。 「明天周六。」 「呃……是啊。」 「后天周日。」 「嗯……」 「你知不知道?」 「知道。」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齐秘书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不说话了,继续忙自己的。 许愿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 这间人事处大办公室里到处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人人都有事情做,明明她在这里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打了一天的杂,这会儿却又显得格格不入了。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们也并不需要她。她的身份是守护灵强行安插进来的。 光头的小年轻张秘书凑过来低声道,「齐秘书的意思是你可以下班了。以及,明后天周末,你不需要加班,可以休息。」 「噢……」 大概齐秘书刚才是在暗指她上周日傻不熘秋跑来上班的事。 她道了谢,转身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听见小光头叫她。「小仙子,袋子忘记拿啦!」 他手里举着她的「新人大礼包」。 这只人事处发来的东西,从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刑若薇的528办公室里摆着,这会儿那位小队长走了,办公室不开了,她也只好把东西拿了出来。
第64页 刑若薇是不会在意小助手「忘」带东西这样的细节的,但人事处不是。张秘书确实是好心提醒。 许愿转身走回来,装出个感谢的样子,把袋子从直说「不客气不客气」的小光头手里接了过来,又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到了前几日藏身的卫生间时,她脚步一顿,但,不得不继续往前走了。 以前能躲在卫生间里等着变回眼镜,那是因为手里没有东西,无牵无挂。这会儿手里抱了这么一个大包裹,似乎原来的办法就行不通了,不然,日落时她自己人没了,袋子却还在卫生间,被别人捡走就不好了。 现在是四点,离日落还有两个多小时,来得及自己坐地铁回家。要快。 - 临冬苑公寓。 27楼。 在电梯里死过一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想坐电梯,于是……许愿是爬楼梯上来的。在十六七层的时候就已经两腿酸软几乎抬不起来,满身是汗,热得仿佛能把自己给化掉。 等终于爬到了二十七楼,她抱着大礼包一屁股在楼梯间大门前坐下,贴着微微凉的门给自己散热,过了十几分钟才喘过气来。 今天真是累死了。 好在这具守护灵做出来的人类身体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己给自己把汗液一类的脏东西清理掉,不然,她一直没有洗澡,大概早就馊了。 感觉自己差不多恢復过来,许愿站起身,装出个正常业主回家的平静样子,推开楼梯间大门,进了明亮的二十七楼大厅。 五点多,邻居们大概都还在回家的路上,大厅挺安静,没人。 可她才刚走了两步—— 叮。 身后的电梯到了,厚重金属门缓缓往两侧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许愿身体一僵。 好在,不是程楚歌,他回家没这么早。 「程太太这么早就回来了?」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前不久在家门口跟她说过几句话的刘姓隔壁邻居。 她镇定着转身笑了笑。「啊,刘先生,你也很早。」 「我喜欢待在家里,」他也笑了笑,「今天下午如果不是要去学院做纸灯的话,大概我也不会出门。」 「纸灯?」 她看见他手里拿了几个小白纸灯,手工的,做得很精緻。 「一个学妹五年前在电梯事故里去世了,下周六是她的生日,学院准备办一场追悼纪念会。」 许愿微微一怔。 上次见面的时候,眼前这刘姓邻居提过他要出门去写生。「……你是a大美院的?」 「是啊。」 两个人慢慢出了电梯间,上了走道往家那边走。 许愿道,「噢……你学妹是叫洛文佳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真漂亮。」 「嗯,」青年点了点头,「我看过她报考学校时候提交的作品,颜色绚丽,风格很独特,很有才华。太可惜了。」 「是啊,那么年轻。」 青年嘆了口气。「下午在学院扎纸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场事故里的女孩子都是那么聪明又努力的女孩子,她们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好。」 「……是啊。」 「就因为少了一颗螺丝钉,断送了这么多年轻女孩的生命,真是……」他又嘆了口气,「当时她们一定很害怕吧。」 「是啊。」 许愿想着,害怕,当然害怕,太恐怖了,当时我就在现场。 路途里沉默一阵。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青年微微笑了笑,转开了话题。「程太太也还是学生吧,看上去年纪很小。」 「呃……是啊。」 「是学什么的?」 她下意识答了自己那个还没来得及上一堂课的专业。「金融工程。」 「那一定成绩很好吧,财金学院分数线很高。」青年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一手拿着纸花,一手在口袋里翻出了钥匙,「程太太,回见。」 「回见。」 青年进了家,朝许愿笑了笑,关门了。空空荡荡又明亮的走廊上剩她一个人。 许愿抱紧怀里的大礼包,站在家门口,左看了看,右看了看。 她没钥匙。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往门上敲了敲。 咚咚。 没人应。 ——别啊。 她又伸手敲了敲,这次把脸贴在门上,低低叫了一声,「童童。」 「童童……开门。」 「童童……放我进去。」 「童童……」 咔嗒。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本冷着脸的童话书。许愿一喜,立马侧身闪了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安徒生童话看见她手里抱着东西,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有人把这个给我,我当时不好拒绝,只好抱回来了。」 它微微抬高了声音。「这么大的东西你准备放在哪里?你生怕主人看不见?」 许愿倒是很淡定。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他从来没有打开过的。」 ——冰箱。 程楚歌从来不在家里吃东西,冰箱当然也就是个无用的大摆设,空空荡荡,干干净净,连电都没插上。 许愿走到一向被主人忽视个彻底的冰箱前,打开柜门,先把大礼包里的手机拎出来关了机,然后合着大礼包一块放了进去。
第65页 ——最后是向上帝祈祷两个月内他绝对、绝对不要破天荒来开门。 阿门。 - 晚上程楚歌回来的时候,在二十七楼走廊上迎面走来了正拎着袋子出来丢垃圾的刘姓邻居。 夜色深沉,走廊通亮,两个人不熟,从来没说过话。 性情温良的刘青年朝着程青年笑了笑,本要说些程太太真漂亮之类的社交礼貌话,忽然口袋里手机响了,只好接电话,打消了搭讪的念头。 等这电话打完,一转身,哪里还有程青年的身影。 不知自己好运逃过一劫的某人正在眼镜盒里昏昏欲睡,睡意朦胧里想着今晚上要窜进他梦里,问问—— 问什么来着。这会儿脑子晕晕沉沉,有点想不清了。 ——就记得他说了会带她去南极看企鹅。 第33章 企鹅是多么可爱的生物,又黑又白而且还胖,圆滚滚的肚子一定很好摸。 但是当天晚上许某人并没有摸到企鹅肚子。 程楚歌睡下后,屋里一片漆黑,金丝眼镜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摸了老半天,没找到梦境的入口。 一问耳机,才知道那是因为人类意识的防范本能对低级小物灵来说几乎是一座铁铸的高墙,坚实牢固,只在噩梦时才会产生微小的缺口。 言下之意,她太弱了,除非他做噩梦,不然根本进不去。 许愿:「……」 因此,扫完烦恼瘴气之后她默默缩回眼镜盒子里自闭去了。 - 早上七点半。 咔嗒。客厅大门关上,程楚歌出门了。 藏在厨房大橱柜后面的姑娘稍微等了一会儿,等他走得远了,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伸了个懒腰。 早晨空气清新,今天天气真好。 ——而且还是周六。 她出了厨房,走过客厅,径直进了屋主人的卧室,鞋随手脱在了门边。然后,眼睛一闭,往前一倒,躺在了他刚整理好的床上。 安徒生童话惊道,「你干什么!」 许愿道,「睡觉。」 「睡什么觉?上班!」 「我今天休息。」 「那你也不能睡在他的床上啊!」 「为什么不可以?」她闭着眼睛懒洋洋翻了个身,一把抱住了一旁正要起身活动的被子,「阿被,借我盖一下。」 被子有些茫然,但没挣扎。「……喔。」 她给自己盖好被子,在柔软的被子上蹭了蹭,觉得喜悠悠的。枕头是他刚睡过的枕头,被子是他刚盖过的被子——跨越时间的同床共枕。 「阿被,我九点半出门,你八点半和九点的时候都叫我一下好不好。」 被子倒是挺乖的。「喔。」 安徒生童话道,「为什么八点半叫了之后,九点还要再叫一次?」 「因为我其实打算九点起床。」 「那为什么八点半还要再叫一次?」 「因为我喜欢那种被叫醒之后发现其实还可以继续睡的感觉。」 「……」 这种感觉俗称「有理有据的赖床」,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之一。想想看,浑浑噩噩中忽然被闹钟惊醒,全身疲惫,眼皮像是挂了铅一样沉,根本不想起,然后勉强费了力气伸手去拿手机看时间——才七点,可以再缩回去睡整整十五分钟! 简直太美好了。 所以许某人生前有个习惯,就是闹钟时间一定要定两个,其中第二个才是用来起床,第一个则是用来享受赖床的。 晨光清明,床铺柔软,她在犹留了他气息的被子里渐渐睡着了,唿吸绵长而安宁。 一室静。 大概姑娘睡得□□宁,被子也渐渐染了些睡意,无声无息地也跟着睡过去了。阳光在这里落出一个淡淡的光影子,像是也睡着了。 只一本安徒生童话低声碎碎念,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很偶尔会在地上捡起些什么,又飞到阳台上,吹一口气丢了出去。 九点。 啪! 许愿脑门上被重重拍了一下,惊醒。 睡眼惺忪,看见童话书抱着小手臂冷冷站在眼前。 她犹带困意地笑了笑,朝墙那边翻了个身。「谢谢……你真好……半个小时后再叫我一次……」 「现在已经九点了。」 「……啊?」 「现在已经九点了。」 许愿默默把自己翻了回来。「刚才不是说好了……」 「跟你说好了的蠢被子自己睡着了。」 「那童童你……」 安徒生童话可疑地僵了一下,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冷冷道,「哼。我可没兴趣惯着你。」 「其实你是不小心忘了吧。」 「呸!」它受惊似的,唰地一下飞走了。 看来是猜中了。 许愿揉揉眼睛,缓缓下了床,动作很轻,不想把睡着了的被子吵醒。蹑手蹑脚出了卧室门,穿了鞋,又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 仍是花裙子,麻花辫和一张清秀的小姑娘脸。 她想了想,动手把那两根傻兮兮的麻花辫给拆了,扎了个高马尾。顺眼多了。她又低头看了看衣服。虽说这幻化出来的衣服并不会脏,但一直穿同一件衣服大概也不好。 待会去买新衣服好了。不知道是刑侦局提前支的薪水还是把她变成人的布娃娃守护灵给的,昨天拿手机银行查了一下,她大礼包的银行卡里有几百块钱。
第66页 刚才逃走了的安徒生童话这会儿飞进来,毫不客气地站在她脑袋上。 「你打算去哪儿?」 「西阳路的少年收容所。」 「你要去登记入住?」 「……不是。」许愿道,「那个把我变成人的守护灵,它的主人现在在那里。」 十四岁的少年秦越越,父亲死了,母亲精神状态很糟糕,住进了市三院精神科。据说他有个小姑未来会照顾他,但那小姑目前在牢里,还有小半年才出狱。 真可怜。 许愿出门前看见安徒生童话在客厅里到处飞,飞得很低,像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找到了,便捡起来丢出窗外去。 「童童你在干什么?」 「呸,你好意思问!」 「啊?」 「捡你的头髮,」它没好气地说,「主人自己的头髮那么短,要是看见地上有长头髮,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许愿心里一暖。「童童你真好!」 「……滚吧你。」 - 许姑娘对外貌并不太上心。 妈妈去得早,没人教;而且一直忙于学业,自己也没有心神去管什么服装搭配、精緻妆容之类的事情,好不容易高考结束了,结果差不多一整个暑假都处在失恋的阴云里,再然后人就没了。 至今对梳妆打扮一窍不通。 因此说是去买衣服,也不过是在大马路边上随便进了家小店,买了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差不多合身,就换了衣服、付了钱走了。全过程不到十分钟。 终于脱离了村花装扮的许姑娘上了公交。 a市是大城市,即使是在周六的非高峰期,车厢里仍是很拥挤,她一手拉着拉环,一手玩手机。 这只复制来的手机里,属于程楚歌的东西早就被翻遍了,她下了几个新游戏,慢悠悠地打发着时间。 公交车走得很慢,时间也走得很慢。 屏幕上方忽然跳出个微信消息提示。 德文。 不是发给她的消息,是从程楚歌那边同步过来的。 她把那个消息戳开。 发消息的人的头像是深夜里的月亮,消息框很长,和上次一样。 她扫了一眼,虽然不通德语,但前几天试图偷看程楚歌书房里的德文手稿时查过辞典,某些词仍还有些印象。 ——谋杀。 ——死亡。 许愿迅速退出微信,点开app商店,下载电子词典。公交车上信号不太好,下载速度很慢。 她切回微信界面。 程楚歌回復了,绿色聊天框里只有两行字,很简短, 那边也回了。 完全看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电子词典下载进度到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停住了。 她发现自己走了条弯路。何必非要辞典,把内容复制下来,然后直接在网页里查不就好了。 她按住聊天框,可还没来得及点下复制,这个私信聊天框忽然消失了,界面退回到微信主页。 他那边又把这段聊天记录删掉了。 她略怔了怔。 而且,就像是故意要惹她似的,那个半天不动的电子词典下载进度在这个时候恢復正常,几秒种后下载完毕了。 许愿:「……(我现在要你何用?)」 这是本周六三件不顺利的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是,她大老远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可到了西阳路的少年收容所时并没有如愿见到秦越越。 看门的大爷说是因为这几天天气好,女副所长和几个护工带着新来的三四个孩子到森林营地里玩去了。 这家收容所是公办的,专收留父母因各种意外事故而无力管照的孩子,环境还不错,干净整洁。虽然没什么霸凌之类的阴暗事,但离开家的少年人难免阴郁,带出去玩是为了舒朗心情。 许愿道,「他过得怎么样?」 大爷嘆了口气。「倒是挺听话,没闹腾过。不过这些娃娃身边没爹没娘,都可怜喔……」 她踌躇一阵,也嘆了口气。 离开收容所后她又上了公交,这一次是往南边走。她家在那边。于是就有了第三件不顺利的事。 许家住在一个很普通的老旧居民区里,十几年了。当年许愿母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就是住在这里的,那时候家里还不宽裕,攒不下搬去更好地方的钱。 后来家里有钱了,可以去住繁华市中心的高楼,可以去住宁静郊外的大房子,但妈妈已经去世了。所有的回忆都在这里,父女两个都不想搬走。 她死了五年,这附近的公交线路竟是也变了一番,好几次上错了车、坐过了站,靠着手机公交路线导航才到了地。 公交站也变了。以前只是个小破牌子,现在是立了好几块广告牌的大站,人不多,广告牌上坐在粉红玫瑰上的当红女演员笑得甜美。 她死的那一年,这个全国闻名的女演员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呢。 许愿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其实五年真的很长,很多事都变了。 她缓缓往小区那边走,一路上静静地看。 以前最喜欢的早餐店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泯然众店的小超市。每天早上取牛奶的牛奶店还在,那时候成天忙着相亲的店主人这会儿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哇哇大哭的孩子,哄得有些不耐烦。十字路口那棵很高很茂盛的大树被砍了,只剩个光秃秃的树丫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除干净。
第67页 到了小区门口,这里也变了。 老旧居民区,以前大门成天敞着,谁都可以进,这会儿却添了一扇严实的大铁门,旁边有刷卡的机器,只有业主才能进。 许愿站在外面稍微等了一会儿,然后跟在一个陌生中年女人身后进了门。 小区里砍了一些老树,添了一些新的健身器材,没变的是到处仍有跑来跑去打闹不停的小学生,周末作业一定是一笔未动,但只要春风在脸上一吹,这些小孩子立马就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她往自己家那栋楼走,走得很慢。 没看见爸爸的车。也许是不在家,他以前周六也很忙。 单元门新换了防盗门。 她在楼底下的花坛边上坐下,假装是随意玩着手机,等了没一会儿,有下楼丢垃圾的人开了门,她便顺势熘了进去。 老楼的楼梯间总是显得有些暗,地上布了些隐隐可见的黑渍,谁也说不清是哪年留下来的痕迹。 她家住三楼。 走到二楼与三楼之间的小平台时,许愿停下脚步,因为没有必要再往上走了。 她家的门是开着的。 门外站了个手里拎着气球的年轻父亲,门边是年轻母亲蹲在地上给儿子穿鞋,小孩子手里拿了个小飞机,嘴里忽高忽低地念着动画片里大英雄的台词。 她不认识这些人。 欢欢喜喜的一家三口走下来的时候,许愿迎上去,问,「请问,以前住在这里的人……」 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年轻母亲道,「喔,许先生吗,已经搬走了。」 「您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吗?」 「哎,抱歉啊,这就不知道了。」 女人怀里的孩子在玩飞机,飞机尾巴不小心戳了她的脸,她装作很兇的样子朝儿子露了个鬼脸,小孩子咯咯咯地笑了,手一动,飞机脑袋又不小心撞了他爸爸的手臂,后者颇为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就像动画片被大英雄击倒里的反派。 真是幸福。 现在的这一家三口是这样,十几年前同样住在这里的另外一家三口也是这样。 许愿垂下眼睛。「喔……谢谢。」 - 大半天都折腾在公交车上,一上午什么也没做成,还饿。许愿在附近一家小餐馆里随便吃了些东西,又上了公交车。 这一次,是出城。 白湖公墓。 妈妈葬在那里,她自己也是。 除非清明,陵园总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影子,连山脚下的湖风都像是吹不到山上去。树影森森,小径曲折,大大小小的墓碑散布各处,有的还干净,有的已经生了草。 许愿进了陵园大门,沿着小径走。树影斑驳,脚步声声,偶尔看见一两处破损得有凄凉之态的墓,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看一看。 在小径某处拐了个弯,绕过一棵小白杨,到了。 一个安静的角落。 眼前是厚重的黑色花岗岩,一座夫妻合葬碑。很干净,看得出是常有人来,碑前还有一束尚未枯萎的白玫瑰。 许愿走到墓碑前。 碑上,一边写着母亲的名字,贴着她的遗照,另一边贴着黑条,暂时没名字也没照片,因为合葬的人还没有死。 片刻,她往边上看去。 一座同样厚重的黑色花岗岩碑,稍小一些,因为是单墓。 【爱女许愿之墓】 遗照贴的是她十六岁时候的照片。艺术照。是在现在看来有些傻兮兮的森林仙子主题,不伦不类的轻纱古装,所幸人长得好看,笑得也欢,身上的怪衣服倒添了几分可爱。 她记得那套艺术照。当时照了好多张,摄影师说可以选一张最喜欢的做成大照片挂在客厅。她自己最喜欢的是眼前这张,爸爸那时却非说另外一张搞怪风格的更好看,跟摄影师选了那另外一张。 她死了以后,他终于顺了她的心意,墓碑上是选了她自己喜欢的这个。 她墓前也有花。白玫瑰。爸爸应该是几天前才来的。 天上是春晴天灿,地上墓园却清冷。 许愿正出神,身后的小径上,有一阵脚步声渐渐近了。 也许人一天中的运气确实是有限的。 怪不得前半天的三件事全都不顺利。 ——那阵脚步声不疾也不缓。 第34章 来人身上没有菸草气息。 也许,是顾虑着他来看望的人会不喜欢烟味。 他的影子落在她脚边,她僵硬,有点想哭。 但他开口时声音冷淡,仿佛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 许愿望着地上恍了恍神。 也对。他们现在本来就是陌生人,她只是他同事手下的新助手而已,没产生过任何交集。 「喔……」她镇定着,「我来看我亲戚,哈哈……」 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迈了一步,朝自己墓碑边上的另一座单人碑指了指,示意那是自家亲戚。可定睛一看,那座墓碑上没照片也没名字,贴着黑条。 意味着这座坟卖是卖出去了,但买主还没死,没埋在这里。 墓主都还没死就跑来「看望」,谎言被当场揭穿,有些尴尬。 她低头玩手指。食指勾食指,中指勾拇指,小指勾无名指……缠成了一团,解不开。仿佛心绪。 墓园冷清,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树影摇曳,地上青草也晃了晃。但,还是安静。
第68页 落在她背后的视线停留许久,他的声音很平静。「那是我的。」 她手指一紧。 良久没人说话。 风吹过来,鬓边碎发直往脸上拂,痒,而且被沾湿了。许愿借着理头髮的样子抹掉了眼泪,背对着他,强行装出个拘谨小助手的语气,说,「喔……那个……其实是因为我听说五年前电梯事故有个死者埋在这里,就来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之类的哈哈……」 他没说话。 又一阵山风缓缓吹过来,从两个人中间穿了过去,无形无影,却像是一道门,隔开了阳世与阴间。 几十厘米的距离,真远啊。 她低下头,语速飞快地说,「不过看来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白来了,哈哈。反正我就先走了……程顾问。」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朝着道路的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没有回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风。 风是微风。 但是真奇怪啊,这么轻的风怎么吹出这么多迎风泪。 走到稍远处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冷冷清清的埋身之地在视野里已经只剩巴掌大,孑然一身的年轻人站在她墓碑前,微微俯身,伸手抚着碑上的遗照。 神色看不清。 - 许愿是五点多的时候到家的,那时候邻居刘青年正靠在电梯间大厅的墙壁上打电话,见她过来,笑了笑,算是打招唿。 她也勉强笑了笑。 他一面打电话,一面朝着自己后背指了指。 她一怔,伸手往背上摸过去——一个吊牌。她换完新衣服以后竟是一直没剪吊牌,这东西在她背上晃了一整天。 她揪着吊牌朝刘邻居道了个谢,飞快跑回家去了。 程楚歌是九点多的时候到家的,那时候邻居刘青年仍正靠在电梯间大厅的墙壁上打电话,见他过来,笑了笑,算是打招唿。 程楚歌没理会。也回家去了。 - 「这样下去不行的……」 晚上清扫烦恼瘴气的时候,耳机的声音压得很低,长嘆了口气,又道,「我听说人类的情绪如果一直太压抑的话,很容易短寿。」 被子带着哭腔道,「主人会不会死啊!」 「呸,才不会呢!」安徒生童话立马道,「少胡说八道了!」 然而它紧紧握着自己的小扫帚,显然是在强行安慰自己。 金丝眼镜一直安静地扫着瘴气,没说话。 今晚的瘴气像是越扫越多。 不多时,浓烈的烦恼瘴气里果然出现了变化,昏暗的郁气裹挟而来,烧灼感令四个物灵身体上全都是滋滋一阵响。 金丝眼镜放下扫帚,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噩梦的入口。「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 「小心啊……」 - 四处是墓碑,空无一人,连树影子也不晃,静得像是死了。 ——除非清明,这地方总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影子,连山脚下的湖风都像是吹不到山上去。树影森森,小径曲折,大大小小的墓碑散布各处,有的还干净,有的已经生了草。 是白天才刚去过的白湖公墓。 她小心地沿着小迳往里走,落地无声,像个鬼魂。她本来就是这里的鬼魂。 小径的曲折,树影的轮廓,还有那三两个破损到凄凉的墓地……这梦境里,几乎每一处都与白日所见一模一样。 大概梦境主人对这里很熟悉,因为常来。 绕过那棵小白杨,她再次在母亲墓前停下脚步。安静望了一会儿碑上笑靥如花的年轻母亲,许愿迈步走到一旁自己的碑前,想了想,藏在了墓碑后面。 她等得不久。 寂静里,一阵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不疾不缓,但有暗郁的意味。 空气里隐隐有一阵炸土豆的香气。 那个脚步停下了,轻轻一声嗒,有个装了食物的纸盒子被俯身放在碑前。藏在墓碑后面的鬼魂默默咽了口水,食物香味直往她鼻前扑。 现实里的白湖公墓是不允许访墓者携带食物的,炸土豆只能梦里带来。 来人的影子渐渐靠过来,一只手抚在墓碑上。 很静。 墓碑为界,男人在一端凝视着碑上的照片,鬼魂在另一端蹲着,摸了摸有些飢饿的肚子。 终于,鬼魂纤细的手朝着炸土豆伸了过去,她以为自己动作很轻很小心,但男人一低眼便看见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 纤细苍白的手拿住了纸碗,做贼似的把东西摸了回去,再一会儿,男人看不见的墓碑后面传来轻微的咀嚼食物的声音。 他安静地听着。 不多久,那声音意犹未尽似的停了,偷东西吃的手缓缓把空碗放回了原位。 却被捉住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捉在女鬼纤细的手腕上,动作很轻,但无法挣脱。 她从墓碑后面慢慢探出脑袋。 十八岁的女孩子未施脂粉的脸,皮肤苍白,眼睛清亮,嘴唇边还残着一抹辣椒粉。 他把她慢慢从墓碑后面拉了过来,就像把她从阴间拉回阳世。 他说,「是你真的在这里,还是,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对话似曾相识。 「……真的。」 但这一次,他看她一阵,问,「你二姑妈叫什么名字?」
第69页 她微微一怔,但很老实地答了。「许东华。」 「奶奶呢?」 「高平安。」 「爷爷呢?」 「许贺年。」 「外公呢?」 「……你查户口呢?」 他笑了笑,没再问下去,把人拉进了怀里。他把脸埋在她发间,过了一阵,问,「那边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啊。 ——不就是你本人吗。 ——害我落入齐秘书魔爪。老齐好兇。 但话又不能说全。要是说有,他一定会很担心。所以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在她头髮里嗯了一声。 「程楚歌,」她问,「谁是宁陶?」 他沉默一阵,但这次答了。「以前家里住的一个客人。」 「是她把猫……」 「应该是。」 「那,警方没把她查出来?」 「她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而且,」他顿了顿,「他们全都不记得这个人了。」 就像宁陶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就像青山园案子里的「颜七山」。 就像闹鬼。 她说,「……然后呢?」 他讲得很耐心。「东爷死的前几天,我在花园里见过一个黑印记。它死了以后,印记就不见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几周之后,印记又出现了。而且是三个。」 东爷是他们家那只猫的名字,因为它看上去总是冷淡又高傲,像个大爷。它死了以后,程家换了一批新佣人,而且家里也没养别的宠物。因此那三个意味着死亡的印记无疑是冲着一家三口来的。 许愿想起楼梯上猫的惨状,身上一阵寒。「……没出事吧?」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大事,只是妈妈受了伤,很害怕,所以……决定离开这里,移居德国。」 「……程楚歌,猫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三那年的三月。」 「你家人出国呢?」 「四月底。」 她仰头看他,眼睛有点红,声音有点干。「……但是一直到六月高考你都没有走。」 他俯身把额头抵在她额头上,视线相对,没有说话。 高考对十七八岁的人来说是多重要的事,尤其是到了最后一百天,人人都绷着一根弦,羽毛一样的小事都会在情绪上掀起暴风骤雨,稍有不慎就是一生之差。 她成绩好,但同旁人一样紧张,再加上省模拟考严重发挥失常,好长一段时间晚上睡不好觉,一闭眼就是面目可憎的排名表,几乎要出冷汗。 是他一直陪着她。 明明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父母也都先出了国,他一个人留在国内没有走,只是要陪她把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一段路走完。 分手是高考结束之后才说的。 他声音很低。「本来想告诉你,问你愿不愿意本科毕业之后去德国找我。但家里在那边,只平静了几个月,怪事又出现了。我们家被缠上了。所以……」 他说,「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 静默半晌之后,他又很低很低地说,「……但你最后还是出事了。」 哪怕不受程家的事牵连,眼前人好像也还是太倒霉了。 倒霉鬼许愿抱住他的背。「程楚歌,你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但是,忘记我比较好吧。」 她已经死了。物灵寿命不长又见不得光,暗地里陪他十年八年,然后还是要消失的,生命里漫长的路是他自己一个人走。 找到追缠家人的古怪东西,然后放下过去,与新的恋人一起平平安安地走下去,总好过一个人一辈子孤孤单单。 他揉了一下她的头髮。「说什么傻话。」 第35章 大地一片白茫茫,冰雪之原。 天是透澈的蓝,干净,像是伸手鞠一捧下来就能喝进嘴里去。 许愿于是真的伸了手。 大概身后的梦境主人看出她想要什么,不多久,她手里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一捧透蓝色的水渐现在掌心。 南极的天空是清甜的味道。 她转头沖他笑。「改成冰淇淋好不好?」 「好。」 她又朝着湛蓝天空伸出手去,指间冰寒,挖了个蓝蓝的冰淇淋小圆球下来,放进嘴里,甜凉,是蓝莓味的。 许愿玩得正高兴,忽然头顶上的冰淇淋天空变成了一团奶油,一下子砸在她脑袋上,油乎乎的抹了她一脸。 「……程楚歌!」 他好像笑了。 她胡乱在脸上头上使劲擦,他走过来,伸了根手指在她眉间的奶油上一抹,放进嘴里尝。 甜的。 他又笑了一下,毫无歉意的样子。 许愿把自己满是奶油的手朝他脸上摸了过去,他倒是也没躲,脸上渐渐花了,侧过脸咬了一下她的手腕。 甜的。还是甜的。 「不是说要看企鹅吗,」他朝着不远处指了指,「在那边。」 她看过去。 白雪覆盖的大地之上,一大群小黑点子在海岸边走来走去,胖着个大肚子,姿态有点摇摇晃晃的,憨态可掬。 她朝着企鹅群跑过去,半路里毫无预兆地在地上抓了团雪,转身朝着程楚歌砸了过来,正中前胸,还有三两抹星点溅在他脸上。
第70页 始作俑者笑得欢,继续跑了。 他没伸手去拂掉胸前残雪,只是慢慢也朝着企鹅群走去。 大概也只有梦里才会有这样的场景吧。大洋环括的冰雪之地,没有人迹,没有硝烟,胖傻的企鹅在海岸边成天叽叽咕咕,挤来挤去,姑娘在里面玩,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伸手戳戳那个的肚子。 一群企鹅跳进了海里,捕食。起伏的海面上蹦出一连串的水花。 大海是无尽的。 许愿转身朝程楚歌招手。 他走过去。「怎么了。」 她往海里指,「我们去海底,好不好?」 「好。」 两个人牵着手,从海边礁石跳进了水里。 梦不讲物理定律和生物规律,因为它从来不参加理科考试。天空可以用来吃,人在水里也可以睁眼、唿吸、说话。 漫步深海,从冰雪之洋一路走到热带,看遍了形式各异的鱼群和珊瑚鲸落,偶遇过古代沉船,也途径了神话中的遗失大陆亚特兰蒂斯。 好一场美梦。 梦境退散前,两个人坐在夕阳之下的无名海岛,天边层云尽染,寂静的海滩上到处是含着珍珠的贝壳。 许愿一身是水,像疯玩了一天一样又疲又兴奋,靠在程楚歌肩上,说,「下次,下次去爬珠穆朗玛峰!」 「好。」 太阳很快落下去,梦散天明。 - 稀薄的晨光落在地上,一团不甚明显的光影,渐渐拉长,渐渐变大,落在床上那人脸上。 他阖着眼睛,但其实已清醒了。 ——清冷的墓园。 ——只是用了一碗炸土豆,亡去之人便从墓碑后面探出了脑袋,一下子回到阳世。回到他身边。 ——美好得像梦。 原来果然是梦。 那梦境刚开始的时候是冷冷清清的墓园,小径曲折,树影寂静,重要的人早已经化成了一捧灰,埋在土里,不言不语。 那时候算是噩梦吗? 不算吧。 反正,醒来以后的世界并没比它好上一些。 他终于起身了。 但下了床以后,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到浴室去,而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键盘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阵,进了本市户籍系统。 刑侦局的顾问并没有这个权限,因此……走的是后门。 黑进去的。 资料库里存着本市所有居民的姓名和地址,也记录了他们的亲属关系,查起来很方便。但系统已经很老了,运行速度极慢,而且总是掉线。 他在搜索栏里输了一个身份证号码。 这户籍系统伺服器反应迟钝。一个转个不停的圆环在屏幕中央晃了老久,终于出现了搜索结果。 【居民档案:许愿】 文字是灰色的,意味着档案记录的人已经死了,再过几年就会删掉。 他点开,找到亲属关系这一栏,看到「许高越」,她爸爸的名字。他顺势点开「许高越」的档案。 加载圆环又转了许久。他等得很耐心。 【居民档案:许高越】 点开。下拉。下拉。 ——【亲属关系】 大概是许高越父亲去世已久,档案清空了,这里只剩个灰字的母亲。 【母:高琴】 年轻人凝视着电脑屏幕,放在键盘上的手许久没动。 眼前的名字与梦境里的姑娘说的不一样,她说她奶奶叫「高平安」。那么,果然她只是他想像出来的吧,不是真人。 也对。 逝者已逝,又怎么会出现在梦里。 屋子里很静,昨晚睡前关紧了窗户,一切喧嚣与热闹都关在外面了,春晴进不来,谁也进不来。 他关了电脑。 半个小时以后,洗漱完又换了衣服的年轻人拿着童话书坐在阳台上,良久没翻页,熟稔于心的文字看不进去。 关了书。 临出门前不知怎么的,他第二次开了电脑,第二次进了户籍系统,第二次顺着亡人的身份证号找到她父亲的档案,在「亲属关系」一栏找到她奶奶的名字。 ——高琴。 没有变。 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像是把什么东西钉死了,有点压抑。梦是假的。 一个人住的屋子里,阳光明媚,年轻人指节渐渐泛了白。 不知怎么的,他缓缓点开了「高琴」的档案。 屏幕中心出现加载圆环。 很慢。户籍系统伺服器太老了。那个圆环一下一下地转,有转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变的架势。 许久。 圆环消失了。但那不是因为加载完毕,而是户籍系统那个老伺服器实在不好用,竟是断线了,屏幕上一片白。一时间再也连不上去。 - 程楚歌开门走出来的时候,住在隔壁的青年也正好开了门。 两个人不熟,一句话都没说过。 一个冷淡,另一个却是温和的性子,觉得邻里间一直一言不交,很尴尬。 姓刘的青年笑了笑,破冰似的搭讪道,「程先生这么早一个人出门吗?」 程楚歌没理他,往前走了。 青年于是道,「那个……啊,程太太昨天新买的衣服很好看,很适合她。」 程楚歌倏地停下脚步。但没转身。 青年不知内情,又把昨天看见的小姑娘夸了一通,说她昨天扎的高马尾辫很清爽,看上去很活泼。
第71页 莫名其妙多了个老婆的人不动声色,转过身去,头一次对邻居开了口。「她昨天买了新衣服,但是不肯给我看。衣服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向冷淡的邻居终于愿意跟人说话,尴尬像是化开了,刘青年松了口气。 他说,「白衬衫,牛仔裤,很简单的款式。喔……她以前穿的那条碎花裙子也很好看的。」 程楚歌面色不惊,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来。 刘青年笑了笑,继续道,「那时候的麻花辫也很可爱。」 ——那么,是刑侦局奇怪的新人无疑了。 「是吗,」程楚歌眼色深沉,「她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想了想,「五点多吧。」 - 公寓大楼的监控室位于一楼,两个保安正坐在椅子上打盹,这时候进了个人来。 这人一向神色冷淡,相貌又生得好,两个保安都记得他是住在27楼的住户。 「程先生,有什么事吗?」 「家里养的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以查监控吗?」 「哦,可以,当然可以。」保安一面说着,一面脚下一蹬,带小滑轮的椅子把他滑到了一台监控电脑前,「猫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天下午,邻居说五点多的时候看见过它。」 「喔……」 保安打开监控电脑,熟练地在密密麻麻的监控录像文件里找到了昨天27楼走道的夹子。27楼有三个摄像头,他点开了离程楚歌家最近的一个,进度条拉到下午五点,倍速播放。 摄像头位于隔壁的刘姓邻居家旁边,虽没正对着程楚歌的大门,但能把他家门口照的很清楚。而且,角度是偏斜的,因此他的门若是开了,还能看见屋里面开门的人。 画面上很安静,没人。 五点过八分。 邻居家的门开了,那个温和的刘姓青年一面打着电话一面从里面走出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镜头之外。 画面又安静了。 没有人。 一直没有人。 但是——五点二十三分。 无人的画面上,程楚歌家的门缓缓开了,像是有什么人走进去,几秒后,门关上了。 盯着画面的保安背上忽然一阵寒,勉强镇定着,把进度条往前拉了一点,重放。 回到五点二十三分。 走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人。但是,门开了。看不见开门的人,看不见进门的人。 像鬼。 保安把这一段放了三遍。 监控室里三个人,没人说话。 许久后,程楚歌自己打破了寂静。「我家的猫有时候喜欢玩门,也许是它在胡闹。能不能把这个摄像头最近一周的监控录像拷给我?回去以后我自己慢慢找。」 即使是猫,也不可能在画面上连个影子也见不到的。 已经被吓着了的保安下意识问了一句,「……诶?最近一周?」 程楚歌自己很平静。「猫不见了,我想看看它是不是平日就喜欢自己到处乱跑。」 「哦,好,好。」 保安立马关了电脑屏幕上那颇有些灵异的录像,接了程楚歌的u盘,甩盘子似的迅速把录像拷给他,好像这样一来就能让这个年轻人自己把灵异不祥的东西全带走,不要牵连无辜。 程楚歌道了谢,在两个保安有些刻意疏离的目光下离开了。 到了停车场,他上了车,没走,而是开了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七天的录像,很长。他找了个软体把视频处理了一下,不到一分钟,软体自动截取保存了画面上那些有明显动静的片段。 这便不多了。 周一早上六点五十五分。 他的门打开,里面走出了他自己。他身影消失之后,视频一闪,自动播放下一个画面。 时间是周一早上七点十六分。 他的门又一次开了。 很慢,像是很谨慎。 几秒种后,隔壁邻居的门也开了,青年从家里走出来,朝着他家门的方向露出个讶异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人。 青年朝着那个方向说话。 ——但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程楚歌一段一段地把视频看了下去。 每天早上他的门都会在他出门后不久自己打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走出来——又或许是走进去。不知来歷的东西藏在他家里,至少已经一周了。 摄像头照不到。 就像五年前a大的洛文佳。 就像静山监狱的颜七山。 就像家里出事时候的宁陶。 他们——或者说「它们」——究竟是什么? 而且目前出现的这一个,不仅藏在他家里,还在大白天以刑侦局新助手的身份招摇过市,底细不清,目的不明。 - 两个小时后,菇在家里睡觉的许愿被手机铃声惊醒,睡眼朦胧,打着呵欠起来一看,剎那间便清醒了。 齐秘书。 许愿用力抹了把脸,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不减霸政气息的齐秘书冷冷道,「马上来上班。」 「……啊?」 「533室那个大顾问向人事处申请了一个临时助手。我安排你去。」 「……为什么安排我?」 「全局就你最闲,不安排你安排谁?」 「……」
第72页 第36章 也许是此前麻花辫加碎花小裙子的小村花形象太深入人心,又或许是齐秘书在故意找茬,换上了白衬衫牛仔裤的许愿在刑侦局五楼的楼梯口遇见齐秘书的时候,后者眉头一皱,盯着她,冷声道,「你哪位?」 「……天兰仙。」 这个鬼名字真是说一次羞耻一次。 齐秘书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神色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不超过二十岁。她忽然发现什么似的,道,「天兰仙你大学毕业没有?」 好学生许愿下意识地答得很诚实。「没有。」 「为什么没有?」 许愿心想,因为我死了啊。但嘴上又不能这么直接说。然而不说实话的话,她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好听的理由。 支支吾吾半天没答上来。 于是齐秘书眯了眯眼睛。「是中途休学还是根本没考上?」 许愿抬高了声音。「怎么可能是没考上!」 十二年义务教育,十二年学霸之路。学霸的骄傲不可侵犯,学习成绩绝对不能被质疑。 齐秘书狐疑道,「你连大学毕业证都没有,而且在这里也没什么很大的用处。我们当时到底为什么会招你进来?」 许愿微微垂下脑袋,做出个无辜的样子,不说话。 人事行政一把抓的齐秘书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那神色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工作黑歷史,微微皱着眉头,想啐又觉得不能啐。 齐秘书似乎正要长篇大论地说些什么,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她于是转过身去对来人道,「你要的人。」 「谢谢。」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来人脚步停也没停过,路过似的,楼梯口两个小矮人谁也没得他一个眼神。 他走远了。 一个清隽的背影,高而挺拔,走入了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渐渐看得不真切了。 齐秘书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哦……」 - 533室可以说是在大楼角落里,即使离最近的一间办公室也隔着一条长而昏暗的走道,像楼里的一座孤岛,很安静。 许愿走到这里的时候,门没开,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独自站在门外不远处的窗前往外看着,手里慢悠悠转着一支中性笔。 嗒。嗒。嗒。 笔身一下一下轻轻撞在指甲上,她听着,脚步渐慢。 程楚歌听见她脚步声,转身往门那边走。「过来。」 「……啊?」 他抬头看了看墙顶上的监控摄像头。「挡一下。」 她也看了一眼摄像头,但是,「……啊?」 「我没带门卡。」 「……」 她于是走过去,小心地挡在他的手与摄像头之间,距离有些近,谁也没说话。 她的影子在他手上,薄薄的一层。 程楚歌拇指在笔盖上一推,金属笔尖露出来,不知这笔究竟做过什么特殊改造,反正那双修长的手里捏着的笔在门禁卡读卡器上极为熟练地划了一阵,滴滴一声,门开了。 许愿不禁猜想这人在德国到底都学了些什么鬼东西。 「进来。」 她做出个新人小助手懵懂乖巧的样子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与前几天没什么不同,很大,有些空,明亮而寂静。唯一有所变化的,是茶几上多了个最新款的荔枝笔记本电脑和几张白纸。 电脑是开着的。 程楚歌道,「电脑里有两份文件。一份是照片,一份是excel表格,两边核对一下。有出入的地方记在纸上,下班前给我。」 「好的。」 许愿走到茶几边坐下,把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抱在膝上。电脑桌面干干净净,只有两个文件夹,命名简单直接,一个叫「照片」,一个叫「excel表格」,傻子也能知道他刚才说的东西在哪里。 许愿点开「照片」文件夹,两秒钟后关掉了,然后点开「excel表格」文件夹。 两秒钟后又关掉了。 「呃……程顾问,」她尽量礼貌地对在办公桌后落座的人说,「是全部都要核对吗?」 「对。」 「……从头到尾?」 他抬眼看她。「对。」 这一眼里很平静,仿佛是菜鸟新手问了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他收回目光。 许愿默然一阵,把膝上的电脑抱紧了些,三四分钟后才重又打开那两个文件夹。 这两个文件夹并没有说谎,确实「照片」里是照片,「excel表格」里是excel表格。但是……太多了。 照片至少有一百张,而且每一张照的都是银行或行动支付软体的收支证明,条条款款,一行一行,上面的小字密密麻麻的,细看起来眼睛都要瞎了。 excel表格也是几十个,有的大有的小,显然凌乱极了。记录的也是金钱往来。随便点开一个,里面除了条条款款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备註。 这是青山园镜子杀人案中受害人秦时的财产收支记录,从近九年前出狱一直到今年三月,无一遗漏。 但两个文件夹里的收支记录并不相同,大概一份是前几天柳小明提到的他跟程楚歌调查到的,而另一份则是其他警员从别的途径查出来的。因此需要核对两边是不是有什么出入——要是有,那就是可以深挖下去的疑点。
第73页 然而它们既然是从不同途径得来的数据,顺序当然也就根本对不上,在「照片」里找到一条数据,得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在「excel表格」里找对应的项目。 还没做就知道眼睛肯定会瞎,脑子也会昏成一团浆煳。 ——这真的不是刁难吗? 「程顾问,」许愿缓缓道,「我做这个,你包饭吗?」 「可以。」 「再加一杯奶茶。」 「可以。」 许愿觉得自己点开第一张照片的动作颇为悲壮。这张照片上的数字密密麻麻的也就罢了,拍得还不太清晰,眼睛都快凑在屏幕上了才看得清楚。 她一项一项认真地看,半张纸的数据在心里牢牢记了下来,然后点开「excel表格」去找对应项。 枯燥不已的事情做得很慢很认真,但没有遗漏,两个文件夹间的数据但凡有些许出入,便在手边的白纸上记下来。 她渐渐发现秦时在生意上有个时不时便有往来的人——洛斌。 周四组会上听见过这个名字。 是电梯里一同死去的女孩洛文佳的父亲。 两个生意人间的金钱来往并不频繁,而且数额也都不大,干干净净的,合情合理。 然而两个文件夹之间的出入却有不少。 这边说2013年时秦时找洛斌买了七万六千块的果树苗子,那边却说那时候秦时买的是一批不受市场看好的怀旧电影碟子,花了七万五千块。 这边说2014年时洛斌往秦时帐上打了四万块,那边却根本找不到两个人在2014年有什么来往。 种种。 许愿记得很仔细,抬头看一看电脑,又低头在纸上写,认真得像当年坐在教室里记课堂笔记。 核对过半的时候,眼睛实在受不了了,她打了个呵欠,放下笔,坐在沙发上伸懒腰。抬头往墙上一看,这才发现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咕咕。 肚子也终于反应过来似的。 屋子里这样静,这一声让办公桌后面正低头写着什么东西的人抬眼看向她。 还是很平静。 许愿讪讪往钟那边指了指。「……该吃饭了。」 「你想吃什么?」 她揉着肚子想了想。「上次那个滷肉饭挺好的。」 「知道了。」 说完,他在手边的电脑键盘上随手敲了几个键,便又低下头去写他自己的东西,神色专注,显然既没打算起身带她去食堂,也看不出别的准备放下事务去吃东西的迹象。 他是好看的。 认真做事的时候更是这样。黑沉钢笔握在修长指间,笔尖在纸面上的声音很低,很平稳,像他神情。 ——但「秀色可餐」四字真的只是文学夸张修辞而已。 腹内空空如也的许愿饿得肚子疼,往他脸上看,越看越饿,哪有什么秀色可餐的饱腹之感。 想起昨天梦境里的炸土豆。 那土豆边缘处已经绵软,沙沙的,入了味的辣油一见细隙便钻进去,若是用舌尖碾碎了,那味道便全化了出来,真是唇齿处处留香,辣香、油香。 外缘这样软,土豆中间却还有些生生的口感,牙齿平滑地咬下去,真是…… 她饿极了。 咕咕。 这次他全然没理会。 再一会,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听着那声音,很像是小黑布鞋。 果然是齐秘书。 一身黑的、令人畏惧的齐秘书满脸冰霜,手里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塑胶袋子,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把东西往程楚歌办公桌上一砸,头也不回地走了。 咚咚咚咚。走远了。 连那脚步声听起来也是恼了的样子。 堂堂行政秘书、特别调查组人人畏惧的齐高女士,居然被人当成了外卖员来用,很难不生气的。 始作俑者没什么表情,仍低头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东西,想来事后也不会向她道歉。 饿坏了的许愿从沙发上蹦起来,几步走到办公桌那边拿了她自己的饭。很好辨认。她这份袋子里有一杯奶茶,茉香的。 她回到沙发那边吃午饭。 平心而论,眼前这份滷肉饭的卖相不如上次的好,大概不是同一家,打饭的齐秘书不如柳小明那样了解附近究竟哪家店好吃。 但是无所谓。 她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没怎么去在意味道究竟怎么样。感官就那么几个,像是从味觉嗅觉那里借了力,全放到听觉里去,听他那边的声音。 沙沙。笔尖在纸上的声音。 嗒。合上了钢笔笔盖。 沙沙。塑胶袋的声音,他拿出了饭盒子。 虽然下午还有几十张密密麻麻的收支记录要核对,几个小时做的全都得是枯燥无聊的工作,但有眼下的午餐时间这么短短十几分钟,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吃东西,天气晴朗,奶茶清甜,他那么近,真好。 ——真好。 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想的。另一个只有防备。 第37章 临近下午五点。 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整天的许愿关掉最后一个excel表格,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捏了捏脖子,把手边做了记录的几张白纸整理好。 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算了算,一个多小时足以赶在程楚歌之前回到家里去。
第74页 然后她目光落在手中写满了字的白纸上,微微僵了。 这字是她写的。手写的。字迹娟秀,但在反文旁字的最后一笔上会习惯性地往下多拉出一小截,显得有点飘。 ——神态上像猫打呵欠。他这样说过。 他认识她的字。 许愿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纸折了两折,没转头,对办公室里另一个人说,「程顾问,我字写得丑,除了我自己谁也看不懂。我能不能把刚才记的东西列印下来给你?」 「可以。」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应该来得及。 许愿迅速新建了一个excel表格,把纸上写的东西有条有理地记了进去,两份帐目在哪里有出入,这些出入是跟什么人的往来、是在什么时间,全都很详细,而且没有差错。 五点十五分。 许愿把有自己字迹的纸折好了小心揣在口袋里,又在办公室角落的印表机把东西印了出来,理好,放在程楚歌办公桌上。 他正凝神在电脑上看案发当天青山园那座房子走道上的监控录像,没分心,听见了纸张放在桌上的声音也没抬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许愿也没出声打扰,把坐了一天的沙发那边收拾好,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还给他关了门。 咔嗒。 出了门以后她便走得很快。要是日落之前进不了家门,她是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搞不好会上灵异新闻。 一个多小时后,屋外已是黄昏之末,办公室里只余下暗淡昏黄的光,又很安静。 程楚歌关上了电脑里的录像,开了灯,又拿起许愿方才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几张表格。 先是随意看了看。 然后放下纸质表格,敲了两下键盘,在电脑里打开一个excel表格。 屏幕上和键盘边的两份表格,一个是电子的,一个纸质的,记的都是秦时两份收支记录间的出入。 ——事实上,许姑娘今天一条条亲力亲为、花了一整天、差点瞎了眼睛才弄好的东西,程楚歌早上敲了两下键盘就有软体自动完成了,全程不到三分钟。 他不紧不慢地对比着这两份表格。 除了与洛斌相关的某些帐目,两份表格间没有差别。他早上三分钟完成工作的电脑软体没有出错,她一整天的人力工夫也没有,每一条都写得很清楚,特殊之处还细心写了备註。 当然,是除了与洛斌相关的某些帐目。 在他这里,洛秦两人间的来往没有任何破绽,而在她那里却有,因为他在发给她的文件里刻意修改过数据,制造了破绽。 她没有修正,每一条都如实地写了下来。 ——那么,要么这个与颜七山洛文佳同为一物的「东西」跟洛斌之间没有关联,不需要为洛斌做掩护,要么便是有几分聪明,不会在核对帐目这样的小事上暴露自己。 程楚歌自己电脑里就有一份他需要的东西,因此——他把许愿辛辛苦苦花了一整天才弄好的东西放进了碎纸机。 滴—— 机器启动,一阵响声后,除了纸屑什么也没了。 这时候他本来该走了。 但他独自站在窗前往天上看了一阵,天色渐黑,地上的影子终于是拖得很长,他拿出手机,在锁屏界面上顿了顿,解锁,打开了浏览器。 ——珠穆朗玛。 所有的梦都来自现实。 梦里要带人去爬珠穆朗玛峰,若是能多了解它一些,知道天是什么样、山是什么样、雪崩是什么样,梦境才会更真实。 虽然梦里的人只不过是自己的想像,但是…… 程楚歌正看着手机,门外一阵颇为不悦的脚步声近了,他没回头。 齐秘书没敲门,隔着一层门板,冷冷质问,「程顾问,我刚才看了监控,你今天早上怎么又用违规手段乱开门?」 「没带门卡。」 「没带门卡就可以撬门?」 「嗯。」 「你是刑侦局的特聘顾问,虽然不在编制里,但好歹也要守点这里的规矩,门是能乱开的吗?今天你能撬自己办公室的门,明天你是不是就要去开别人的门?你&……*&……¥%……#%@#¥!」 齐秘书在门板外面有理有据地指责了很久,程楚歌全没听。 早上所谓的撬门不过是要找个藉口让那个「天兰仙」去帮他挡摄像头,以此确认她在监控录像里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看来是了。 一个摄像头照不到的「人」,又是在刑侦局浑水摸鱼,又是自称他妻子,而且昨天出现在墓园……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 许愿到家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先前在一楼大厅碰上住隔壁的刘姓邻居,她还颇为友好地跟他打了招唿,他也是。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保安们有些一惊一乍的,时不时在角落里互相窃窃私语,那样子活像是这栋大楼里闹了鬼,而他们为了养家餬口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在这里上班,脸都快绿了。 安徒生童话给她开了家门以后,她走到厨房去,把身上的手机、交通卡、叠起来的纸之类的全放了进去,在沙发上软绵绵躺了没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天彻底黑下来,她变回床头柜上一副金丝眼镜。 今天物灵们谁也没被带出门,据说耳机在客厅里听了一整天的「美妙音乐」,被子睡觉,安徒生童话到隔壁刘邻居家串门,差点跟那边新化灵的一本「格林童话」打起来——它们要争论究竟谁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童话作家。
第75页 据说同类物灵相遇的时候,等级低些的多多少少会本能便受到高等级一方的压制。但它俩都是最底下的小物灵,谁也不肯向对方服气。 被子好奇道,「那么最后谁吵赢了?」 安徒生童话哼了一声,抱着手臂道,「我。」 被子道,「童童真厉害!」 金丝眼镜道,「你是凭着你机智的言谈和无法抵挡的逻辑把对方给说服的,还是别的什么?」 安徒生童话闻言不悦。「你什么意思?」 耳机适时补刀。「听说那本小格林童话才主人一个巴掌大,在体型上,一个你抵得上四个它。」 以势欺人。 「……」 安徒生童话道,「难道我说的有错吗?主人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童话作家!」 「诶?」金丝眼镜讶异一声,道,「我还以为你辩护的是安徒生。」 安徒生童话不假思索,「安徒生算什么。」 「……但程楚歌也不写童话啊。」 「写不写童话跟是不是伟大的童话作家有什么关系?」 「……」 强词夺理。 看来这只小物灵不过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褒义词和好听的短语全安在它主人身上,而且不接受反驳。 卧室里的物灵们正叽叽咕咕着,忽然客厅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响。 叮铃—— 四个物灵顿时一僵。 这阵电话铃在音色和音量上与其他的电话铃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它们的僵硬并不在于这铃声。 它们的僵硬也不在于这铃声之突然,毕竟电话铃声这种东西总是突然响起的,能把人吓得个激灵。 它们僵硬——因为程楚歌家里从来就没有过座机电话这种东西。 金丝眼镜缓缓朝着客厅那边看过去。 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清,是一团黑乎乎的。黑暗里,只有叮铃叮铃的电话铃声在响。 从来没有过电话的客厅里出现了陌生的电话。 就像客厅里没有过镜子的青山园秦家客厅里出现了镜子。 一种阴森森的气息从那边蔓延过来,像是绳索攥住身体,一时间谁也动不了了,连唿吸都困难。 是一只堕灵。 压制感没有前不久打电话的那一只来得沉,但也不可小觑。 叮铃—— 电话像是无止境一般响着,不知疲倦,恶意森森。谁也动不了。 不多久,门外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说笑。但,在隔壁停下了,回来的是几个邻居。邻居对一墙之隔的险事一无所知,进了自己屋里。 家门外面的走廊上又安静下来。 客厅里的铃声不断响着,每一声都相同,声与声之间的间隔也是恆定的,有一种机械的僵硬感。 终于,那阵独属于屋主人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渐渐近了。 没法动弹的金丝眼镜想起在组会上看见过的青山园镜子杀人案受害者的照片。那么惨烈的尸体。那么疼。 程楚歌的脚步在门外停了,不知他是否隐约听见了里面怪异的电话铃声,钥匙声音比往常来得迟一些。 咔嗒。 门开了。 叮铃—— 电话铃仍响着,一片黑暗,不知那部来意不善的电话机在哪里,也不知它究竟想做什么。 叮铃—— 只一瞬间! 嘭! 枪是静音□□,这是子弹打穿塑料机身的声音。 叮—— 电话声音像是卡住了。 又一声,嘭! 第二枪。 客厅里安静了。 很静。 他站在门外没有动,耐心地等着。 良久。一片黑暗里,一阵低微的咔滋声在地上响了,他朝着那个方向开了第三枪。 嘭! 伴随着这最后一声的还有一阵刺耳的嘶划声,大概是彻底破碎的电话机身飞划在电视屏幕或地板上。 屋主人手里仍拿着枪,没松懈,在门外站了许久许久。 屋里没有动静,那个东西死了个透彻。 他伸手开了灯。 客厅虽说不上一片狼藉,但也不算太干净,被枪打成了碎片的老式电话机散得到处都是,划破了墙,还磕坏了茶几一角。 他拿着枪,在屋里到处走了一道,检查。客厅。书房。卧室。没有别的可疑东西了。他走回客厅,用筷子把地上的电话残骸全数捡进了一只塑料盆。 程楚歌看着盆子里的电话机碎片。 塑料外壳,金属内件,线圈……从零散的部件看上去,这部电话机与寻常电话机并无分别。就像那面杀人的镜子与寻常的镜子也并无分别。 这场袭击,是因为他白日里的试探被察觉了吗? 不知道所谓的「天兰仙」现在藏在哪里。 第38章 跨越周日与周一的那个晚上,临冬苑公寓27楼的某间屋子里始终很安静,谁也没睡,屋主人一面貌似专心地在灯下把那部破碎的电话机拆了又拼、拼了又拆,一面戒备着周围的动静。 无事发生。 没有电话铃响,也没有别家的物灵跑来作乱,他自己家里的四个则乖兮兮地趴在自己该在的地方,虽是被先前的事吓得全身发冷,但都没动。 若不是人人都记得碎在盆子里的那部旧电话先前试图袭击人,这还真是一幅十分符合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画面。
第76页 一整个晚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太阳出来以后,呵欠连天的许愿是在程楚歌出门十五分钟后才走的,在一楼大厅里还碰见楼下吃早餐回来的刘姓邻居,两个人颇为友好地聊了会儿天气。 我们只知道他姓刘、却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的邻居青年与许愿告别后,乘电梯到了27楼,慢慢出了电梯间,在明亮的走道上走。窗边绿植茵茵,空气里有一阵隐约的烟气。 原来是那个我们知道他姓程、而且还知道他到底叫什么的人靠在自家门前抽菸。手指修长,一支细细的白色香菸拿在手里,人长得好看,很是赏心悦目的。 但他看着自己家的大门,神色有些古怪。 ——藏身走廊角落,亲眼看着一个古怪不已的人贼头贼脑地从自己家里走出来,这感觉说不上太愉快。 刘青年道,「程先生,早。」 「早。」 「刚才在楼下看见程太太,你们没一块走吗?」 「没有。」 刘青年看这样子,以为是小夫妻不知怎么的吵了架,一个负气先走,另一个在家门口烦闷抽菸,于是没再多说什么,礼貌一笑,进了自己家里。 程楚歌又独自在这里站了一会儿。 一个生得极好的青年一个人靠在晨光明媚的走廊里抽菸,烟气弥散在光里,脚下影子微微长。 表面上看来这地方当然还是很安静很美好也很唯物主义,好像是没什么暴力血腥的样子。 然而青年外套衣摆后面藏着一把十数小时前才精准打出了三枚子弹的银色□□。 然而却有一只被他戴在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几乎在心里哭出声来。 ——眼眼,完蛋了…… ——你被发现了。 ——而且,我觉得主人他刚才好像有在考虑要不要直接给你一枪。 - 许愿站在地铁列车里昏昏欲睡。 这段时间几乎没睡过好觉。程楚歌在家的时候,要给他清扫烦恼瘴气,一扫就是大半夜;他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更睡不好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在想他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什么能回来。 不管是作为物灵还是作为前女友,她都很是称职、很是任劳任怨。 太困了。 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复制来的手机,照例先翻一翻程楚歌的动态,照例发现他什么微信消息、简讯消息、通话记录都没有,然后照例随手戳了戳新闻,最后照例发现最近没什么新闻。 一切如常。照例。 她把手机静了音,手指在屏幕上随手一点,点开了一个类似动物开心消消乐的游戏,提神,顺便打发时间。 地铁里很拥挤,乘客们上上下下,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广播女音很甜美。「欢迎乘坐a市地铁7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为七棵松站。下一站,动物园站。动物园站是换乘车站,乘客可换乘地铁1号线……」 许愿抬头看了一眼,离精神病院站——刑侦局附近有家很有名气的精神病院,所以地铁站是以它命名的——还有两站。她低下头继续消消乐。 纤细的手指划得飞快,屏幕上的小黄鸡小白鸭砰砰砰地撞在一起,扭曲的小表情颇为滑稽,左上方的分数一秒接一秒地往上涨。 她的手指停了。 找不到了。 但游戏池子并没有自动刷新,这些看上去兇巴巴的小动物里,至少还有一组能消除。 在哪里呢? 许愿上看下看着。 一根苍白得近乎病态的手指忽然点在她屏幕上。 那指尖下是三只凑在一块的小狸猫,因老半天没被她找着,正得意不已地偷笑。 许愿手指一划,它们嘭的化成了一团雾,变成了左上角的分数。 「谢谢啊。」 她对陌生人道了个谢,但仍盯着手机屏幕,没抬头。 「不客气。」 是个有几分沙哑的女声。 地铁上挤了这么多人,又有大妈在不远处高声交谈,这么吵。然而这声音竟是穿透了嘈杂般,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许愿微微一僵。 她放着屏幕上开始哈哈大笑的小动物们没管,缓缓地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 穿了一条红得过于鲜艷的无袖及踝连衣裙,白得病态,瘦得嶙峋,戴了一顶帽檐极宽的帽子。 她实在太瘦了,帽子像是能把她压垮,墨镜像是能把她整个人藏起来。 许愿心里渐渐有些发毛,捏紧了手里的手机。 一般来说,一个曾经向你问路的陌生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是很难在你脑海里留下印象的。但是,如果这个陌生人先是跟一桩离奇的谋杀案扯上了关系,然后你又在会议室的投影屏上看见了她的照片…… 许愿认出来了。 对方看着地上,像是没有在意她的视线。 这时候地铁广播甜美的女声再一次响了起来,「a市动物园站。」 地铁停了。 高瘦的红裙女人动了。 她深深地看了许愿一眼,继而随着赶着去上班的早高峰乘客们下了车,在人潮拥挤的换乘车站,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洛文佳。 - 一个众人全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莫名其妙出现在地铁上,而且还似乎很好心地给你指了指陷入僵局的消消乐该怎么玩,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
第77页 有的。 完全没缓过气来的许愿走进刑侦局大门,没几步便在楼梯上碰着了冷着脸的齐秘书。齐秘书站在楼梯上,比站在下面的许愿整整高了两个脑袋,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齐秘书道,「你。」 「……啊?」 「扣工资。」 「啊?!」许愿顿时一惊,什么洛文佳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为什么?」 「昨天程大顾问违规撬门的时候,你是不是躲在旁边看着?」 「呃,我确实看着……」 「扣工资。」 许愿丧了脸。「扣多少啊?」 「五百块。」 「这么多!」 齐秘书抬高了嗓门,语速飞快,「撬门是多严重的纪律问题你知道吗?什么人撬门?贼才撬门!身为执法机关工作人员,居然也做这种事,这像话吗?啊?」 许愿被噼头盖脸骂了好几分钟,本来也没觉得有多委屈——直到她问齐秘书始作俑者程楚歌自己被罚了多少钱。 齐秘书说,「没罚他。」 「……可门是他撬的。」 「但他是特聘来的,不在编制里。我管不着他的工资。」 「……」 也就是说真正撬门的人什么事也没有,反而一个旁观的无辜群众被罚了整整一周的工资。 ——这真的公平吗? 背了黑锅的许愿被齐秘书逼着把贴在墙上的「a市刑侦局行为规范」从头到尾念了三遍又背了一遍,一再保证这种错事绝对没有下一次,然后才算是被放过了。 许愿:「(这到底算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罚我?)」 齐秘书道,「你今天不用去人事处,还是去533。那个撬门的刚才说他需要一个人去帮忙整理资料。」 「噢……」 都怪那个撬门的。 许愿精神不振地走到533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那个撬门的人和昨天一样独自站在窗前,双手揣在口袋里,衬衫袖子挽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快五月了,天晴光好,他脚下影子很长。 他听见她脚步声,便往门那边走过去。「过来。」 她立马戒备道,「你不能再撬门了。」 他转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拿了张门卡在门边的读卡器上滴滴一下开了门,进去了。 她跟进去。 乍一眼看去,这间有几分空荡的办公室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再一细看,那可就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茶几上摆了整整七摞将近一指厚的资料,还有昨天那台电脑,开着的,是word文档的界面。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很明显。 程楚歌道,「半个小时以前档案部发通知,要求把以前的手写报告在一周内转成电子版。」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把你手写的这——么——多东西打在word文档里?」 「对。」 「一天一摞?干一周?」 「对。」 「程顾问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块,十分钟以前还因为你昨天的撬门行为被扣了五百。」 也就是说她未来一周不仅会很辛苦,而且还算是白干。 程楚歌已经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地抬眼看她。「所以呢?」 「……」 许愿咬牙。「没什么。」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伸手开了桌上的电脑,忙起了自己的事,不再理会她。 ——太过分了。 许愿心想,要不是他昨天晚上差点有性命之忧,我出于好意放过他,我一定……一定……一定至少让他把五百块还给我。 ——哦,不对。是还四百。之前在家里偷拿过他一百块钱。 她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了,电脑抱在膝盖上,第一摞报告书放在腿边。 程楚歌手写的报告。调查报告,结案报告,开支报告,援助报告……在这个鬼地方工作,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得写报告。 她把报告书翻开。 他写字一直很漂亮。以前是飘逸,现在多了几分沉稳。但每一个反文旁字仍和以前一样会习惯性地拉长一些,像她。曾经有段时间他喜欢模仿她的笔迹。 许愿把报告书上的内容一行一行地敲在键盘上,录入word文档里,很细心,一个字都不会遗漏,一面打字,一面借着这些报告书看他回国以来接手过的案子。 盗窃案、兇杀案、传销案……喜怒爱恨,贫富矛盾,人间生死……本市这一年多里最险恶最离奇的东西全在这里了。 她死的那年他也不过十八岁,比寻常人聪明得多,但也仍是心思简单干净、不曾涉足险恶之地的少年人。 现在他是刑侦局这个专跟社会阴私打交道的暴力机关格外器重的特聘智囊。手里未必沾过多少血,但也不再是当初了。 这五年里,应该不算太好过吧。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心事重重的许愿录了还不到三分之一,她抬头看了看钟,往后一仰靠在沙发里。 「程顾问。」 「嗯。」 「今日份的事情做完以前可以吃午饭吗?」 「不可以。」 「……」 第39章 咕咕咕。 咕咕咕。 阳光沉寂的办公室里, 肚子饿的声音格外清晰。 肚子叫个不停的许愿咬牙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字,心知坐在房间另一端的男人对这声音根本无动于衷。
第78页 这是压榨,而且是不给钱的那种。 她伸出一只手往边上堆成了一小摞的报告书边缘一摸, 手指间触感很硬,没一点软化的迹象, 意味着这摞纸仍是很厚很坚实。 真把这些东西弄完, 估计得四五点。都要下班了。 饿了。饿极了。想吃宫保鸡丁麻婆豆腐水煮鱼糯米鸡烤猪蹄…… 许愿道, 「程顾问。」 没反应。 她抬高了声音。「程顾问!」 仍是没反应。 许愿把笔记本电脑一关,往程楚歌那边气沖沖地看了过去, 过了一阵, 他抬眼看她,很平静。 当然也很冷淡。 在这目光下, 许愿不知怎么的, 怂了。「……程顾问。」 他看着她。 咕咕咕。 肚子很是恰到时机地又响了起来。 许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两点了……不会真的不吃饭吧?」 他终于是开了口。「你需要吃饭?」 许愿觉得这个问题还挺奇怪的。「人都会饿, 饿了哪有不吃饭的?」 「是吗。」 「……?」 她觉得他视线有点寒, 微微怔愣一下。 这种感觉很陌生。五年前她是他喜欢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被牵在手里小心护着, 没受过这种对待。 感觉很像是一个长久以来只待在温暖小家里的人终于走出了门, 一转身,这才发现自家那只毛绒绒、软绵绵、总在手心里蹭来蹭去的漂亮猫咪在外面看着原来是一只人人害怕的大老虎, 凶, 而且不近人情。 原来不被他喜欢的感觉是这样子的。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垂下眼睛,移开视线。 程楚歌那边的键盘声又低低响了起来,他继续忙他自己的。显然她的情绪是无关紧要的事。 许愿抱紧膝上的电脑。 她视线微微一动,看见手边的手机亮了。手机是跟他一模一样的手机,因为是复制来的, 但即使如此也没离他的生活更近一点。他手机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像个空壳子。 来消息的人是邢若薇,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许愿回了一句还好。 邢若薇那边又说,「听说你还是被大顾问拎过去了?」 「……啊。」 「他确实不太好相处,但总的来说是个好人。」 「嗯。」 「辛苦啦。我这边案子快结了,很快就能回去继续罩着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下下下周吧。」 ——那这还真是「挺快的」。 两个人又闲扯了一阵,邢若薇跟她说了不少刑侦局附近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末了还给她发了一百块的红包做这个星期的奶茶钱。 这才是真正的好人。 感觉自己被治癒了的许愿放下手机,稍微扭了扭脖子,把报告书翻到下一页,继续饿着肚子在键盘上敲个不停,任劳任怨地给程楚歌录入文件。 各自的键盘声里,时间分分秒秒过去。 报告书一页页翻过去,剩下的部分越来越薄,终于是渐渐软了下来,只剩下轻飘飘的几张纸。 快五点了。 角落里的传真机有了些动静,办公桌那边的人起身走过去,把传过来的东西拿在手上翻了翻。然后,他随手把耳朵里的耳机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带着手里刚传来的资料出了门。 门没关。 许愿仍低头打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了一整天,有些累了,眼睛也是。 一阵声音响起来。 「眼眼!」 是蓝牙耳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迫切。像是好不容易才抓住主人出门的时机,要告诉她什么很重要的事。 她看过去,「怎么了?」 「完蛋啦!我跟你说……」 可话还没说出来,门外不远处便是一阵脚步声。门没关,声音很容易传出去,因此它虽然很着急,却还是谨慎地闭了嘴。 来的是人事处的光头小青年张秘书。 张秘书走进来,笑眯眯地跟许愿打了个招唿,出于中国人惯有的见面礼节,问她中午吃了什么。 许愿诚实道,「空气。」 「哈哈哈!」张秘书十分爽朗地笑了,「小仙子真幽默啊!」 「啊,哈哈……」 「哦对了,」张秘书道,「我是来拿耳机的。我们那儿坏了一个,刚才跟程顾问说过了,暂时借一下他的。」 「……噢。」 许愿眼睁睁看着小光头把桌子上的蓝牙耳机拿了起来。 它不敢挣扎。 张秘书道了个改天见,便把耳机拿在手里出去了,不多时,走得远了,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许愿心里蓦地有些不安。耳机刚才,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难道是它开了天眼,看到程楚歌大限将至? ——他刚才拿着东西出去了,不会这么不凑巧在楼梯上摔死吧? 她正对着屏幕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一阵脚步声近了,不急不缓。程楚歌回来了,怀里抱了三个大透明袋子,里面分别装着衣服。他手里还有一张检验单。 是了。之前他们把莫名出现了人彘娃娃印记的衣服送到实验室去检查,看看那血一样的红色物质究竟是什么东西。 许愿好奇地在程楚歌怀里的袋子上看着,无意中一抬眼,对上他视线。
第79页 他正盯着她。 那视线让人不寒而慄。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报告书,纸页在寂静的空气里咔滋一阵响。 几秒钟后他移开视线,把三个装了衣服的袋子放进墙边的金属柜子里,如常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来。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仿佛方才那若有似无的杀意果真是她错觉。 可她脖颈后已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那是生命在遇到恐怖之物时候的本能反应。 难怪这个人会被特别调查组不辞万里地从德国请回来。不管五年前那个好脾气又有洁癖的少年这些年里究竟经歷了什么,毫无疑问,现在坐在办公室里的这个男人已经是个危险人物。 他正看着手里的检验单。 那张单子很薄。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只需要微微一动,它就会被撕成碎片。 ——就像她纤细的脖子。 许愿一瞬间里思绪如泉涌,想起昨天晚上闯进他家的那部老旧电话机和更久之前据说在高速公路上试图袭击过他的另一个堕灵以及更更久之前在刑侦大楼地下自己炸开了的led灯以及那个在他衬衫上画血印子的不管什么东西。 这些事件确实很需要忧虑一番。 但这种名叫「忧虑」的情绪恐怕由站在他对立面的那些堕灵来承担比较合适。 「天兰仙小姐。」 他眼睛也没抬地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念出她古怪的名字,却既没有笑场也没有皱眉头,语气与神情都只是平淡。 许愿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他说,「报告录完了吗。」 语气之平淡,句尾得用句号,不能用问号。 「……录完了。」 「你可以走了。」 「好的……」 许愿颇为僵硬地把录完了的第一摞报告书慢慢整理好,放回茶几上,又关了电脑。但起身时还是没太注意,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膝上的手机滑在了地上。 嗒。 她蹲下去捡。 手机没摔坏,但她起身时,手肘无意中碰着了茶几上的一摞报告书,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响,纸张飞散在地上,乱七八糟。 她有几分狼狈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程楚歌那边没反应,好像并不在意她在干什么。 临走前许愿低声说了一句,明天见。 他凝神看着手里的检验单,没理会。 - 辛辛苦苦一整天,还得一路小跑,然后坐地铁赶回家去。上了地铁,还立马又想起早上不知为何出现在身边的洛文佳,提防不已,紧张兮兮,好不容易小心谨慎地到了家,沙发上瘫了没一会儿,人没了。 变回了一副菇在盒子里的金丝眼镜。 然而,这样便能好好休息了吗?当然不能。 等程楚歌回家睡下了,她还得从盒子里悄无声息地爬出来,跟被子和安徒生童话一起给他清扫瘴气。耳机被借走了,没回来,四个物灵的活儿现在三个物灵干,累。 真是白天也给他打工,晚上也给他打工。而且全都没有工钱。 最重要的是还见不着什么好脸色。 ——这也太委屈了吧? 如此一连过了好几天,许愿终于受不了了。周四晚上,黑暗中污浊的烦恼瘴气骤然变浓,噩梦入口出现,她留两只小物灵在外面,自己丢下小扫把便钻了进去。 苍穹广阔,大地雪白。 遥远处有座金色的山头,那是熹光乍现。 珠穆朗玛。 来不及觉得美,来不及惊嘆,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一阵寒风烈雪骤然席捲而来,这场梦境中的暴风雪把她活活吹成了个雪疯子,眼睛完全睁不开不说,头髮都像是要被扯掉了。 风雪平息。 雪原之上一片宁静。 遥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 一身风雪狼藉的许愿想也没想,一弯身从地上团了个大雪糰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砸了过去。 当然是没砸中。 她把脸上的雪渍胡乱抹掉,啪地一下坐在地上。闷闷不乐。 他看见她,脚步停了,望定她。许久。他走过来,在她身前蹲下,单膝贴在地上。 许愿几乎咬牙。「程楚歌,」她说,「你知不知道?」 他说得很平静。「什么?」 「做人要善良!」 「嗯。」 他伸手给她把头髮捋到耳后去,继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目光像是有些沉。 刚经了一场梦境中的暴风雪,她满身都是雪,往自己脖子后面一摸,摸到个雪糰子,想也没想就往他额头上按了过去。 他倒是没躲。挺好看的一个人,半张脸上带了雪,其实也还不算是太滑稽。 但是她看着看着,笑了。 这几天里成天敲键盘、没有午饭吃而且没有好脸色可以看的阴云和郁气,就这样轻飘飘地散了。什么气都消了。 毕竟,眼前人是心上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笑。 许愿伸手环上眼前人脖子,带雪的头髮在他颈间蹭个不停,自己笑得欢。 他过了许久才伸手揽她的腰。 她又在地上抓了一团雪往他脸上抹。「程楚歌。我饿了。」 「……想吃什么?」 声音很低沉。
第80页 她很欢快地数出来,「宫保鸡丁,麻婆豆腐,水煮鱼,糯米鸡,烤猪蹄……还有炸土豆!」 他静静地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她于是又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抹雪。「好不好?」 「……好。」 第40章 珠穆朗玛。 人世间最高的山巅,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金光雪顶,天地苍茫。 然而这样一个摆明了与世隔绝的地方却摆了一桌酒席。宫保鸡丁,麻婆豆腐, 水煮鱼,糯米鸡, 烤猪蹄……还有炸土豆。说是大鱼大肉也不为过, 香气四溢, 与周围环境堪称格格不入。 而且,冷清的珠穆朗玛峰上是没有企鹅的。雪山之顶和南极一样很冷, 可这里没有小海鱼吃, 企鹅不会住在这儿。 但是吃完了东西以后许愿一抹嘴,说她想看企鹅。 程楚歌把上面那番只要是个受过义务教务的人都能听懂的道理给她讲了一遍。 许愿强调了一遍, 「我要看企鹅。」 顿了顿, 她眼睛一亮, 又补充道, 「最好是那种肥肥胖胖、走一步得晃两下的大企鹅,我要看它们比赛爬珠穆朗玛。」 程楚歌平静地看着眼前异想天开的姑娘。「它们为什么要比赛爬珠穆朗玛?」 许愿眼睛骨碌一转, 想出个主意。「因为峰顶有一套语数外理化生史地政大全集的『地和38套』高考真题, 先到先做,谁先把题做完谁就可以获得一百箱鱼, 这辈子不愁吃喝玩乐。」 「它们拿不了笔。」 这倒是个问题。 许愿认真想了想, 又认真道, 「那就让它们用意念做题。你觉得怎么样?」 平心而论,不怎么样。反正都是神经兮兮的。 但梦境的主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看了一眼,那地方忽的便热闹起来,雪山之中凭空现出一大群企鹅来, 黑白相间,肥肥胖胖,走一步得晃两下。 而且穿着校服。 它们唧唧咋咋了一阵,继而朝着珠穆朗玛之巅一晃一晃地走过去。一面走,还一面仍在唧唧咋咋着,似乎它们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这种生活在寒极雪原的生物到底有什么必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爬山。 许愿先是笑弯了腰,然后跑到吵吵闹闹的企鹅群中间去,一面晃荡一面转圈,跟着它们一起走,时不时还朝着立在原地没动的程楚歌招招手,笑个不停。 他跟了上去,步伐平稳。 此时,大梦里的雪山不冷,也不颳大风,更没有缺氧或雪崩的风险,天地寂静,只需要一步一步往上走,听一路的笑声。 峰顶到了。 金黄灿烂的日光落在这里,照亮了中央那一摞看上去颇为严肃的「地和38套」 高考真题,语数外理化生史地政,九门功课,无一缺漏。 这群企鹅簇拥上去,几乎要挤破了脑袋——虽然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究竟为什么要挤破脑袋。 许愿很是好心地安排它们在地上有序坐好,然后像个监考官似的,一只企鹅给发一份卷子,发了卷子之后还摸考生的脑袋。 考试开始,山巅安静下去了,日光仍是金黄色的。 一大群呆头呆脑的企鹅坐在雪地上,用意念作答人类高中生的高考卷子,有的表情茫然,有的却十分严肃。 所谓的监考官女士也坐在雪地上,用手背掩着嘴笑个不停。觉得好玩极了。 程楚歌在她身侧坐下来。 许愿「遵守」考场纪律,忍着笑,朝着某两只小企鹅指了过去,说话声音很低。「哎,我跟你说,那两只企鹅在早恋。」 「是吗。」 「真的。你看啊,那只穿校服裙的雌企鹅一直在偷看那只雄企鹅,而且不是一直盯着看,是时不时假装无意地看,而且每次看完之后还会盯着卷子发一会儿呆。」 听上去她自己倒是对这种偷窥事很有经验。 「嗯。」 「诶,那边那边,那边也有!」 「嗯。」 「先前就听人说过监考老师视野特别好,什么都能看见,原来是真的,」许愿若有所思,「其实学生什么小动作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她偏头看向他,后知后觉地说,「所以我们高中的时候……」 少年少女那点小心思,说不定讲台上的师长们比他们自己还先看出来。 程楚歌没说话,于是许愿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低声道,「有没有老师找你谈过话?」 「有。」 虽然已经毕业了,但她还是心里一紧。「……谁?」 「教语文的唐老师,教数学的秦老师,教英语的欧阳老师……」他语气平静地数着,把当年学校里所有教过他们的老师全数了一遍,末了,又补了一句,「还有高二那年师范大学来实习的小郑老师。」 也就是说,全部。 当年她上课发的呆、偷偷给他写的小纸条、有意无意的窥看……全看在讲台上的老师们眼睛里。他们倒是没找过她。大概是觉得这对小恋人是个整体,而且程楚歌更懂事一些,有什么事找了他就可以了。 许愿默然一阵。「……他们都找你说了什么?」 「眼下学业为重、不要分心之类的。」 「还有呢?」 他垂下眼睛沉默片刻。「……还有未来婚礼的时候不能忘记邀请老师。」 许愿笑起来,一时间把不远处仍费着脑子答卷子的企鹅们全忘了,拉着他的胳膊,下巴磕在他肩上,笑起来的气息全扑在他颈边。正专心答题的企鹅们觉得她烦,纷纷偏过脑袋来,瞪她。她没管。
第81页 他也低头看过来。 眼前的姑娘与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所有反应都是她会有的反应,所有稀奇古怪的要求也全像她会提的要求。 然而现实里故人已逝,梦只是梦而已。 - 梦与现实是有区别的。 这话很浅显。 首先,梦是一个字,而现实是两个字。 其次,梦是假的,现实是真的。 然后,梦是虚无缥缈的,没有逻辑,连企鹅也可以上喜马拉雅做高考题,现实却是老老实实的,需要上班的人绝对不能翘班,而且不能跟临时上司顶嘴。 总之许愿深刻体会到了。 昨天晚上在梦里,她说什么程楚歌就听什么,脾气好又有耐心,看得见,摸得着,还可以抱。结果太阳一出来,换了身皮,她就成了只能看着特聘顾问冷脸的小助手「天兰仙」,工作又多又累,还没有午饭可以吃。 刑侦大楼的533办公室里,肚子饿的咕咕声已经响了好一阵子了。 许愿伸手去摸放在身侧的第五摞报告书。 很厚。很多。还有很久才录得完。 她快饿死了。 然而坐在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根本无动于衷,正打着电话。对方似乎是某个线人。 他挂了电话以后,她忍不住开了口。「程顾问……难道你自己也不需要吃午饭吗?」 「不必。」 「这样对胃不好的吧。」 他没说话。 她肚子又咕咕咕地响了。「……我真的饿了!」 他抬眼看过来。 许愿道,「你就让我去食堂吃个饭吧……做人要善良!」 ——做人要善良。 昨天雪山梦境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他正要去拿钢笔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这周里第一次说了可以。 许愿立马放下手里的事务,拿着饭卡去了食堂,人在飢饿状态下,连食堂饭菜都变得可口起来。她饱腹后心满意足,四下环顾,各种各样的菜餚里选了又选,以自己一顿饭三倍的价钱打包了一份以食堂标准来看十分丰盛的午餐,拎到了五楼去。 进了办公室,她把带回来的午饭放在他办公桌上。 程楚歌抬眼,先是看了她,继而看了食盒子,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谢谢。 可直到下班,这份好心带回来的午饭也没被打开过,从热气腾腾一直放成了冷羹冷炙,一点温度也没有了。 许愿有点失望。 她准备走的时候,程楚歌说,「你可以把周六的东西带回家晚上做。」 「啊?明天休息吗?」 「明天有一场a大美院给洛文佳办的追悼会。你跟我到现场去。」 「……也就是说明天不需要来大楼这边?」 「对。」 她微微一僵。 程楚歌像是没看见她的僵硬,继续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你住在哪里?」 「……」 许愿有点慌,胡乱编了个临冬苑附近的地址。「洛州路。」 「洛州路有个怀旧电影院,明天早上六点半,我会在那里等你。」 ……六点半?那时候她化成人形还不到半个小时,根本不够走的。 「呃,六点半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他望定她,缓缓道,「你有什么难处吗?」 这视线有点渗人。 许愿连忙摇头。 他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你可以走了。」 她动作僵硬地把东西收拾好,又关了电脑,揣好手机往门外走。 「天兰仙小姐,」他叫她的时候仍是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你忘记带周六需要录入的报告了。」 她看向茶几上那厚厚一摞报告书。 ——开什么玩笑?一副金丝眼镜怎么可能打字? 许愿小声道,「我晚上……一般没什么时间工作。」 「是吗。」 「是啊……可以周日补上吗? 「周日有周日的事。」 「我可以一天做两份。」 这话她是咬牙说出来的。 他倒是平静。「做不完不能回家。」 ——不能回家?意思是等日落时分到了,在他眼前直接消失掉? 许愿背上一凉,只想朝着他大吼做人要善良。 他说,「那么你是今天带回家做,还是周日补上?」 「……周日补上。」 「你可以走了。」 等她脚步分外抑郁地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还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明天早上六点半,洛州路怀旧电影院。不要迟到。」 许愿没答他,继续往前走,假装是没听见。 ——真是不好意思,我肯定会迟到的。 许某人走后不久,程楚歌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敲出几个文件夹。 是她这几天里辛辛苦苦录入的报告书,刚传给他。从手写转成电子版,一个字一个字亲手敲出来,手指都快麻了。 他随意点开一两份看了看。 很规整。格式整齐,没有错别字,也没有擅自修改报告书里的内容。即使青山园镜子杀人案相关的几份也是这样。 他关上了文档——然后随手把它删掉了。 不多时,又在键盘上敲了敲,敲出个早先就有的压缩文件,上传到了刑侦局的内部网站,交给了档案室。
第82页 这只压缩文件里是他的报告书电子版。全部。大多数的报告书,他手里本来就留有电子版;即使没有的那些,用扫描仪扫成图片,又交给专门的处理软体转化成word文档,很快的,前不久花了半个多小时就弄完了。 也就是说某些人这一周劳心劳力敲键盘,其实只是在被瞎折腾。 而且是又一次。 第41章 周六, 凌晨五点半。 喧夜的华灯已谢了,朝晨的璨光还没有来。外面是黑的。除了寂静的路灯和偶然路过的孤车,连天上的星星也见不着。 程楚歌醒了。 没有睁眼, 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周围的动静。 很静。 静得像是夜自己也睡着了, 睡得很安稳, 这会儿还没醒, 没声音。 一个诡异的、就住在他房子里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他出门后不久, 一个监控录像里看不到的人便会从他屋里走出去, 但是,这些天里貌似无意地把家里略微搜了一遍, 没找到藏身的地方, 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也没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很静, 仿佛她并不存在。 他慢慢坐起身来。隐隐觉得薄白的被子好像有点累累的, 不是被他拨开,而是自己瘫软了下去, 它想睡得很了。 错觉么? 下了床, 开了灯,先是处理了前几日手臂上的伤口, 换药、包扎的动作全都干脆利落, 仿佛那结痂时微微发痒的伤口不是他自己的, 然后去了浴室,门没有关,浴缸放水的声音也很小。 他时刻觉察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因此卧室里也没什么东西敢动,被子悄无声息地睡过去了,安徒生童话静静地夹在书架上两本大部头中间, 金丝眼镜自己独自在盒子里默默悲泣。 完蛋了。 六点半在洛州路见面,开什么玩笑。 ——面对一个不苟言笑的上司,你该如何向他解释迟到问题? 许愿想到了五种应对方式。 做小伏低,认真道歉。「程顾问,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那么,他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你,把你看得遍体生寒。 2假装迷煳,浑浑噩噩。「程顾问,真抱歉真抱歉,我忘记时间了。」 ——那么,他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你,把你看得遍体生寒。 3嚣张跋扈,拒不认错。「咋的啦?不给人迟到啊?你时间定得这么早,谁赶得过来啊?」 ——那么,他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你,把你看得遍体生寒。 4楚楚可怜,出卖色相。「程顾问~真的很抱歉了啦~下次不会的啦~」 ——那么,他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你,把你看得遍体生寒。 5…… 算了,5编不出来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你,把你看得遍体生寒。 或者要不扯个谎,说自己这个「天兰仙」跟「许愿」有远亲关系,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借着自己的光环罩一下自己? 也不好吧。 真这么说了,说不定他会直接看穿她是她本人。 许愿:「qvq」 程楚歌收拾好了,带着电脑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天色尚沉,许愿这会儿仍是眼镜盒子里一副眼镜。 咔嗒。 客厅大门关了。 安徒生童话问,「耳耳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 人事处那种神经兮兮的地方,鬼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还。 「喔……」 只喔了这么一声,童话书打了个呵欠,也和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睡过去了。那屋主人昨晚上是浅眠,扫瘴气的时候得非常小心谨慎、提心弔胆,现在累得很了。 只剩下金丝眼镜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惶恐。 不多时,天边破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出来,许愿觉得那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言下之意是——你,完蛋了。 在地上化出人形的一瞬间,许愿嗖的一下往门外飞跑过去。 - 洛州路。 还不到七点,天光尚薄,行人尚稀,空气里也还有几分未散去的清寒。土黄墙的怀旧电影院没开始营业,铁门紧闭,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路虎。 一个年轻男人在车里抽菸,侧窗没落下来,看不清侧脸。 不多时,一个白衬衫牛仔裤的清秀姑娘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洛州路路口,被他看在眼里。 他望定她,缓缓抽了一口烟。 她没看见他和他的车,一路四顾,慌慌张张地走着,像是在寻找所谓的怀旧电影院究竟在哪里。 这是很难找的。红火于上世纪的那家怀旧电影院不像现在的商业电影院这样张扬,在外墙或大门口挂出一大堆五彩斑斓的电影海报,它静悄悄的,土黄墙,红木窗框,一面墙上还爬着青碧的枫藤。 ——说不定要是能进了里面某间办公室,还会看见大木桌上压着一面玻璃呢,玻璃底下还有老照片之类的。总之它是很旧了。上世纪的遗物。 满头是汗的许愿停下脚步,茫然片刻。 她最终也没发现身后的老建筑就是怀旧电影院,但她无意中往黑色路虎的前窗看过去,看见手指间夹着香菸的程楚歌。 她走过去,他把侧车窗放下来,果然是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第83页 而她也果然遍体生寒了。 许愿支吾着,「呃,程顾问你怎么换车了,我好半天没看见……」 虽然她不认车型,但也记得这人的车分明是白色的。 程楚歌道,「你见过我的车?」 她僵了僵。 小助手「天兰仙」是不该知道程楚歌平日里开的车长什么样子的。毕竟,「天兰仙」没上过他的车,也没在停车场跟他碰过面。 她不说话了。 程楚歌缓缓打量着她,终于,手里的烟尽了,扯了一张白软的餐巾纸递给她,道,「上车。」 她连忙接过来,胡乱擦了脸上的汗,没怎么想便去伸手去拉后座的门,但打不开,于是在他视线下钻进了副驾驶座。 车里满是香菸气息,对不吸菸的人来说有点呛,许愿无意中咳了两三下。 程楚歌瞥她一眼,本要把车窗放上来的手收了回来,汽车发动,开了一段路,敞开着的的窗户把清新空气送进来,不多时便吹散了烟气。然后他才关了窗。不管怎么样,礼貌还是有的。 许愿做出个乖巧样子,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他也没说话,只是开车。车里没开广播也没放音乐,很静,但凡她发出丝毫动静都会听进他耳朵里。 一路无言。 - a市是个一线大城市,热闹繁华,a大的位置并不偏僻,周围也算得上是喧嚷,但学校里却很安静——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靠近校墙的一圈吵闹些,但往里走,道路宽敞,树木茵茵,教学楼、宿舍楼所在之地已经安静。 一辆黑色路虎在北门前停了下来。 保安一看,不是有记录的学校教职工的车牌号,迎上去,正要解释学校里不能进,驾驶座一侧的车窗缓缓放了下来,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手里有份证件。 刑侦局的证件。 十几秒后,学校大门开了,路虎缓缓驶了进去。 才七点多,除了某些辅修课,多数学生周六不上课,路上人很少,一眼看去,只见行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树。 最高学府,好像连微微晃荡的树影子里也有安谧的书卷气息。 许愿看着窗外。人死后并不感知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拖着行李箱和爸爸在这条路上走,总觉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情绪很复杂。十二年应试,终于考上了梦想的学府,走在梧桐大道上,但说好了要一起来的人却不在。 现在他在,就在旁边。 但是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她是个鬼,而他也早已独自在德国完成大学学业。 ——而且她直觉她要是敢朝他伸手,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枪。 车停了。 是在美术学院门口。眼前的灰色建筑物极具现代气息,轮廓上是个半球形,但外墙上雕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照镜子的镜子和吃粽子的粽子。 「下车。」 程楚歌拿着车后座上的一只小黑包下了车,许愿也听话地开了门。 这地方她并没有来过。死得太早了,连学校都还没来得及逛。 按理说她是a大的学生,身边的年轻男人是这所学校的外人,可他对这里像是比她熟得多,领着她在结构古怪的美术学院里走了一遭,很快便到了学院小楼后面的一处小石头广场。 小石头广场上铺满了纸灯。不全是白的。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黄的,什么都有,色彩缤纷,充满朝气,就像美术学院今天要纪念的那个年轻女孩的画作。 人不多,纪念会还没有开始,学院学生会的工作人员还在布置会场,见了他们两个,以为是来宾,点点头笑了笑。 程楚歌领着许愿在角落处的位置上坐了。她不说话,他也没管她,拉开从车上带下来的小黑包,拿了一只录音笔和一只小盒子。 手指一动,录音笔开了,然后他打开那只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无框眼镜。 一副无框眼镜。 许愿微微怔愣地看着那副新眼镜。 程楚歌在眼镜镜架某个位置上微微按了一下,把眼镜戴上,她看见镜架角上的某个小红光点,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副伪装成眼镜模样的高科技录像设备,并不是一副普通眼镜。 ——她的本体并没有失宠。 程楚歌察觉到她古怪的视线。「天兰仙小姐,」他唤这个古怪名字的时候总是很平静,「你有什么问题?」 「啊……没有。」 她讪讪朝着小石头广场中央看过去,看到「洛文佳纪念会」的时候,想起一件事。 「对了,程顾问,有一件事。」 「什么?」 「前几天我在地铁上遇见过洛文佳。」 他朝着她看过来,薄镜片后的眼睛像是隐隐有些讶异。也许是讶异她遇到洛文佳这件事,也许是讶异她把这件事告诉他。 但语气还是平静。他说,「她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许愿仔细想了想。「很高。很瘦,特别瘦,像个骨架子。也很白。穿的是……一条红色连衣裙,颜色很浓,戴了大帽子……」 程楚歌微微眯起眼睛,朝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许愿道,「程顾问?」 他声音很低。「你是说那个人?」 她微微一僵,顺着他视线也看了过去。
第84页 不远处的树荫角落里坐了一个女人。 很高。仍是穿着那天颜色过于浓烈的红裙子,但外面披了一件厚外罩,掩盖了嶙峋瘦骨的身体,戴了一顶帽檐极宽、能把脸藏在阴影中的帽子,而且戴着墨镜。 许愿背上有些发凉。 总觉得,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也正打量着他们。 第42章 一个女人, 出席了自己的追悼纪念会。 宽帽子、大墨镜、长裙大衣,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又是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 仿佛是个来看热闹的无关路人。 日光渐升。 追悼会开始了,会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手里托着小纸灯, 朝摆在会场中央的女孩遗照轻唱起了送别纪念歌。偶尔也有人低声惋惜着她早逝的美术天赋。 却几乎没人看见她本人就坐在不远处看着。 这一边的角落里, 程楚歌放低了声音。「确定是她?」 许愿缓缓点头, 也压低了声音。「她很独特。」 确实如此。 世上有很多高瘦而白的女人,这些女人里也有很多喜欢穿赤红艷烈的长裙、戴帽子和墨镜, 但洛文佳仍然是独特的。 因为她像个幽灵。那种常年孤身在外漂泊、一整天里说不上几句话的幽灵, 轻飘飘的,仿佛若不是身上长裙颜色够重够鲜艷, 压住了她, 她就要被风吹散了。 许愿总忍不住去看洛文佳脚下的影子, 因为总怀疑她没有影子。但是她有。 小石头广场上人很多, 又是在学校里,不宜惹出事端。程楚歌没动, 只是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不远处的红裙女人和她周围的动静。 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幽灵一般静静地坐在小广场边缘, 既没有人去和她说话,她也不去搭讪别人。她甚至很少动, 只是坐着, 身体微微前倾, 手肘置于膝上。 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看不清。也许也正盯着这边,也许是看着小广场上的人群,也许不过是发呆。 小石头广场上纸灯如海,悼歌低沉,追悼会从早晨八点半开始, 到十点结束,从头到尾,坐在两个角落里的三个人谁也没动作。 人群开始散了。 树荫下的洛文佳仍坐在那里,但,伸手扶了扶她的帽子,往椅背上缓缓靠过去,抱了手臂。 脸正朝着这边。 她看过来了,一定的。 许愿心里一寒,正要问程楚歌该怎么办,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近了。「程先生……程太太?」 住在隔壁的那位刘姓青年,他是a大美院的。 他现在很有几分疑惑,不明白为什么邻居夫妇会出现在学院的追悼会上,毕竟没听说过他们认识死者洛文佳。 这刘青年也不过是疑惑而已。可他这疑惑的声音却在许姑娘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刚才说什么? ——程太太? 一股寒意从尾椎爬上来。像是被水捂住了口鼻,「程太太」一下子僵住了,有点窒息。 她以为一旁的程楚歌会微微眯起眼睛、偏过脸来把她打量得遍体生寒,沉声质问她「程太太」是怎么回事。 可他竟然很平静,仍是盯着洛文佳的方向,面色如常地说,「查案子。」 「喔……」刘青年看着眼前这对气氛古怪的「夫妻档」,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程楚歌道,「没有。」 「那就不打扰了。」 刘青年朝着脸色发白的许愿礼貌一笑,抱着手里的纸灯到学生会那边去帮忙收拾去了。 许愿老半天没说话,不仅僵硬,连脚底都有些发冷。程太太。他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调她到他办公室去。 ——怪不得折腾她。 ——原来「天兰仙」早就露馅了,他已经知道她住在他家里,显然还正怀疑她跟那些杀秦时的傢伙是一伙的。 这层窗户纸被戳破,但程楚歌什么也没问,只是盯着那个古怪的红裙女人,完全没管许愿这边的纠结。 不多时,他出了声,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走了。」 因为洛文佳起身往小广场出口走去。 - 穿红裙的高瘦女人在街上缓缓地走。 四月底了,最近没下过雨,中午十一点多已有几分隐隐约约的热气,街面上两三成的行人穿的是短袖薄衣,有的还拿手里的东西扇着风。 这个女人却穿着近深秋时节的厚大衣,两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步履从容,像个广告刚拍了一半便披着尚未上市的秋季新衣从品牌服装店里走出来的模特。 一辆黑色路虎在她身后缓缓地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女人并未停下脚步。 热闹的城市大街,火锅店,博物馆,购物中心,车展会……她走得不快,但脚步未缓,显然对这一带很熟。 半个多小时后,她向左拐,离开宽敞的主干道,进了一条略静的街区小路。行道树剪了枝叶不久,还没缓过劲来,仍有些光秃秃的。 路虎也拐了进来。 再是繁华的大城市也有游客看不见的低落地带。微微静的小路上走了老久老久,渐渐的,周围又热闹起来了,却不是方才购物中心那种五光十色、充满富相的热闹,而是一种底层市斤的、奔忙劳累的热闹。 贫民街区。当然,明面上不叫贫民区,叫经济待发达地段。
第85页 这地方的筒子楼很旧了,灰暗,一扇扇窗户也是蒙蒙的。住这里的人大多是大嗓门,远远见了熟人,扯着嗓子就开始唤。有人手里拎着刚杀好的鸡,鸡血在地上一路淌,脏,没人指责,都习惯了。 开进来一辆路虎,住民们好奇瞥了瞥。 红裙女人在某栋筒子楼前停下脚步,先是在楼底下的小烟摊上买了包烟,然后上了楼。嗒。嗒。步子仍是缓缓的。 路虎也停了。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戴了一副无框眼镜,面容清俊,神色沉静,衬衫袖子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上微微折起来。他凝神看着那个女人走进去的门洞。 几秒种后,一个姑娘也下了车,白衬衫牛仔裤,还扎着高马尾,看上去像个高中生。她倚着车门低着头玩手指,好像有点不太自在。 男人并未理会她。片刻,他走到小烟摊前。 摊主是个很寻常的中年女人,矮胖,脸上有色斑,打着呵欠。 男人向她打听方才上楼的那个女人。 卖烟的中年女人抬眼,本有些不悦,可再仔细一看,眼前的年轻人相貌生得好,立马便和颜悦色了。「喔,你是说安香啊,她住这儿好多年了,得有四五年了吧……你找她,哟,老相好啊?」 中年摊主挤眉弄眼着,其实也没太当真。 男人神色不变。「她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摊主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不太放在心上地想着,「做什么的……喔,好像是个算命的。」 「算命的?」 「有些人信这个啦,神神叨叨,看手相看面相,她一口咬定说你有血光之灾,只有买她的画才能免死,然后你就掏钱啦。」 「她生意怎么样?」 「不怎样,餬口啦。都一样。」 摊主晃着脑袋,以市井人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半晌,忽然一怔。「哟,她是不是犯事了?」 男人没答。 摊主有些慌乱,以为楼里那个不太相熟的女邻居确实惹了什么大麻烦,生怕沾惹到自己身上。「安香啊,哎呀,她其实,是有点古古怪怪的吧……嗯,成天穿得那么厚,都没人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住在这里四五年,没有人见过她的脸?」 摊主四下张望一阵。 这一片地方脏暗,属于连派出所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旮沓,算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之地,筒子楼,小巷子,空气里隐隐飘着不知哪家的鱼腥鸡血味。 摊主道,「咱们这种地方,这种人多了……」话才罢,立马又补充道,「不过我是好人啊,没跟他们那些狐七狐八搅合过,只不过生在这里走不出去——就卖点菸。是烟啊,不沾毒的。」 年轻男人微一点头。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筒子楼门,头也没回。「你是要跟我上去,还是自己在这里呆着?」 车边自顾自纠结着的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先是左右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然后又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地方她不想一个人呆着。 「……跟你。」她说。 男人朝菸草摊主道了谢,迈步进了楼门。小姑娘连忙小跑着跟上。 楼梯间有点黑。一是光线不足,二是地上墙上全都是黑乎乎的,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陈年小广告,还有股说不出来的臭味。 小姑娘不由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年轻男人在前面走着,走得很平稳。 两个人上了三楼。 这筒子楼很大,走廊很长,一层得有三十几户人家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每个单间估摸着不过十几平米。 小姑娘心想,要是夜里躺在这地方又矮又黑的屋子里,说不定能把隔壁的隔壁再隔壁的声音也听个一清二楚。 现在是中午,走廊上七七八八的有不少人,有的端着泡面在吃午饭,有的唠嗑,还有两个主妇正为着晾衣杆的事争吵。 见两个陌生人走来,住民们瞥过来朝他们打量两眼,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吃泡面、唠嗑、吵架。 年轻男人一直走到了这一层的尽头。这个小单间的门是开着的,门板上还贴着一幅脏脏的画,上书「测算天命」四字。 平心而论,画是好画,字是好字。埋没在这里了。 年轻男人停下脚步,手往腰侧微微靠过去。那里藏了把枪。 小单间很小。一张旧床,一个塑料布和塑料架子搭的简易衣柜,一张摆满了算命用的古怪玩意儿的小桌子。还有一张价目表,写着问意中人五百块、问晋升途七百块等等。 除此之外,只余一个女人。 她坐在另一侧墙窗前,帽子没摘,眼镜没摘,大衣也还穿着。裹得严严实实。听见他脚步声,看了过来。 年轻男人道,「你父亲是本市有名的新兴企业家,去年财务净收入近十位数。」 女人开了口,声音很平静。「而我却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你死了。」 「他以为我死了。」 「你一直活着。那么当年以你的名字死在电梯里的是谁?」 「这位先生,」女人靠着墙,抬手扶了扶自己脸上的墨镜,「问问题要给钱的。」 她指了指价目表。 ——问意中人,五百块。 ——问晋升途,七百块。
第86页 …… ——其余问题,三百块。 这么不合理的价钱,难怪生意不好。 第43章 狭窄昏暗的小屋, 通风不太好,闷热,空气里飘荡着看不见但闻得着的鱼腥味, 许愿靠在门口,一直捏着鼻子。 屋里的洛文佳摘下帽子。 宽檐帽子底下的脑袋并没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只是头髮特别短而已。据她自己说是卖掉了, 一头乌黑清顺的头髮, 全剪下来,换了两百块, 也不过一周省吃俭用的饭钱。 她仍裹在大衣里。 三张百元钞票被放在桌上。 程楚歌道, 「你为什么要把指纹留在阁楼里的剪刀上?」 洛文佳微微一怔,露出讶异的神色。「我以为你会怀疑娃娃是我剪的, 问我为什么要剪那个娃娃。」 「回答问题。」 「啊, 」她撇撇嘴, 抬头望着天花板, 脸色却颓丧下去,失望起来, 「你这样子, 我会少挣很多钱。」 他没说话。 洛文佳伸手,把桌上薄薄的三张钞票拿了, 折起来, 揣进了大衣口袋里。 她声音很低, 也很慢。「只有一个『死人』的指纹出现在不该在的地方,才会有人顺着藤摸到他身上。毕竟,他自己是没有破绽的。」 他。她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隐隐有些害怕的样子。 程楚歌道,「你和他关系很差。」 「谁会想与恶魔为伍。」 程楚歌在桌上又放了三张百元钞票。「洛斌住在哪里?」 「不知道。」 虽说是不知道, 但她还是毫不客气地拿了钱。 又三百块。 「是他杀秦时么。」 这句话末尾并无语调起伏,是个陈述句。因此洛文佳瞥了程楚歌一眼,道,「问一个你已经猜到答案的问题,不觉得很浪费钱吗?」 「那是我的事。」 她耸耸肩,不甚在意地收了钱。「我猜大概是因为那位秦先生是个正派人士。对他来说,那些大大咧咧的正派人士很危险。」 又三百块。 程楚歌望定眼前的古怪女人。「洛斌明面上是午岭雨公司的董事长,没有欠款,帐务清白……他暗地里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一出来,洛文佳拿钱的手顿住了。细长的手指微微一拢,脸色也更苍白。那是本能的恐惧。 她没有拿钱,把手收了回去。 过了半晌。 她环顾四周,嘘着声音,很小心而又小声地说,「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他没搭话。 她抱紧手臂,像是觉得冷,大正午的闷热里捂在大衣里取暖。「他——跟鬼打交道。」 「是么。」 「不然,怎么会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外面却根本找不到线索?好多那种东西给他做事。」 「这个属于你父亲洛斌的秘密,是你五年前发现的,是不是?」 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抱紧了自己。 程楚歌道,「所以他要杀你。」 洛文佳微微一抖。人那么瘦,这会儿看上去更显凄凉。她爸爸很有钱,但她在贫民筒子楼里苟延残喘,根本不敢去找他。 因为他要杀她。她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以为她已经死了。 程楚歌缓缓道,「他要除掉你,但不想留破绽,所以割断了宿舍楼的电梯承重绳,制造『意外』事故。但有人替你死了。那是谁?」 她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他不说话。 于是她辩解似的,又道,「那天我一觉睡到了黄昏,没有去学校报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间屋子里,隔壁的人在议论a大的电梯事故,还说死了个本地人叫洛文佳。」 「从那以后你就在这里藏了起来。」 她默然点头。 甦醒在陌生的地方,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死讯,不敢抛头露面,成天戴着帽子和墨镜。十几岁,又没有谋生的能力,只能故弄玄虚算算命,骗些容易上当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程楚歌从钱夹里再次取出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推在洛文佳身前,「娃娃不是你剪的,那么,你是如何把指纹留在那把剪刀上,又是如何把剪刀藏进秦家阁楼暗格的?」 她抬头望定他。一字一句。「秦家也有鬼。但它是个好鬼。」说完,她又望向杵在门边的小姑娘,压低了声音,说,「她也是个好鬼,我在地铁上碰到过。」 程楚歌没管这后半句话,只说,「你见到秦家的鬼?」 「他们自己来的,」洛文佳道,「那个秦先生发迹以前很穷,也住在这里,就住在这栋楼,好多年。他刚死的那几天,他老婆快疯了,带着儿子跑回来,尖叫说要找他的魂,到处找找,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但他们没有找到秦时的魂,反而无意中看见你的门板,急急切切来找你算命,想要你算算他去了哪里。」 「那个时候,秦家的鬼就在他们身后。很虚弱,没有手,没有脚,像个破娃娃,还在咳嗽。他们看不见它。」 「于是你跟它合作,制造线索,把调查方的视线移到你父亲洛斌身上。」 「是。」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像什么都猜得到。」 他神色冷淡,把她盯了一阵,她渐渐有些不自在。空气里的鱼腥气还在,她像是闻着不舒服似的,一下揉揉鼻子,一下推推眼镜。
第87页 在那样具有穿透力的视线下,哪怕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也难免觉得不自在的。 很静。门外的许愿被鱼腥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程楚歌终于起了身。「洛文佳小姐。下次见。」 他视线收回,仿佛阴翳散去,被盯了这阵子的洛文佳也终于能喘口气,脸色渐暖,放松起来。「这就走了?」她问。 他没答,大概是懒得理她。 洛文佳往口袋里摸了摸,他问题问得并不多,她没赚上多少钱。「不再问点别的吗?」她说,「我可以考虑给你打折。」 她指向她的价目表。问意中人,五百块。问晋升途,七百块。问前生缘,九百块。林林总总。 她说,「你这个人这么凶,一看就知道目前是单身,或者是丧了偶。要不要算算情缘?很灵的。」她说着便从边上的抽屉里抽出一根红线,又说,「打八折。」 然而,不巧,这根随手抽出来的红线是断的。 洛文佳看着手里的断线,有点尴尬。 但程楚歌始终根本没理会,断掉的红线看也没看一眼,脚步未缓地走了。 - 黑色路虎的车门关上了。 没人说话。 许愿坐在副驾驶上,佯装是外面筒子楼风景好,一直偏着头往侧面看着,不敢看驾驶座上的人。 程楚歌没管她。 他侧身在车后座上拿了装在黑布袋里的平板电脑,点开一个音频转文字软体,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极形似寻常钢笔的录音笔,在笔帽上微微一按。 ——「你父亲是本市有名的新兴企业家,去年财务净收入近十位数。」 ——「而我却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你死了。」 ——「他以为我死了。」 方才在小屋里的对话在车门紧闭的寂静里响起来,录音笔上红光一闪一闪,平板电脑无声工作着,本还空白的文档里,一行行字随着音频自动现出来。 许愿仍看着窗外。 程楚歌手肘撑在黑色车窗下,曲起手指斜支着下巴,在听录音,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她很不自在。 自从邻居刘青年那句「程太太」之后,除了「走了」、「下车」之类的指令,他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他——跟鬼打交道。」 ——「是么。」 ——「不然,怎么会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外面却根本找不到线索?好多那种东西给他做事。」 许愿试图分散注意力,眼睛向着外面,但也竖起耳朵听着录音。 那种东西。大概是说堕灵吧。那些与主人反目成仇的强大守护灵,能把普通人耍得团团转。 但是,堕灵为什么会愿意给别人做事? ——「他要除掉你,但不想留破绽,所以割断了宿舍楼的电梯承重绳,制造『意外』事故。但有人替你死了。那是谁?」 是迎新视频上鬼魂一样看不见影子的「洛文佳」。据说报到的时候手忙脚乱,还不认路,拖着一堆行李,又是孤身一人。 惨死在电梯里。 也许,是属于洛文佳的守护灵。以命换命。 在小屋时,这问题问出来后,洛文佳沉默良久。此时的录音笔里也是沉默。 没了声音,车里很静。 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有人捏紧了手指,骨节作响。 许愿小心瞥了一眼。 驾驶座上的男人面无表情,显然情绪阴沉。 如果洛文佳没有说谎,那么,五年前电梯坠落事故的兇手便浮出水面了。新兴企业家洛斌,上过报纸的大善人,为除去发现了自己秘密的女儿,杀了八个无辜女孩陪葬。 她们一切尽毁,而兇手坐拥荣华富贵。 良久。 ——「最后一个问题,娃娃不是你剪的,那么,你是如何把指纹留在那把剪刀上,又是如何把剪刀藏进秦家阁楼暗格的?」 ——「秦家也有鬼。但它是个好鬼。」 …… ——「洛文佳小姐。下次见。」 滴滴一声,录音笔停了,平板电脑上的软体仍在运行。 程楚歌没动。 许愿也没动。但她没动不是因为不想动弹。 而是因为车内空气中有一股可怖的杀意。 她额上渗出冷汗。 又是良久。 程楚歌缓缓道,「洛斌住在哪里?」 许愿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我不认识他。」 「是么。」 「真的……」 「你想要什么?」 她微微怔愣一下。大概是以前被宠得多了,哪怕是在眼下这种情境被问了这个问题,她也本能地以为是他要给她买东西,问她愿望。 缓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质问,问可疑兮兮的「天兰仙」接近他有什么目的。 「我……」她张了嘴,半天找不出个藉口。据说被主人发现的物灵下场凄凉,因此不能说实话。但要是不说实话,这藉口实在难找。 他又道,「你到刑侦局,又是为了什么?」 许愿根本说不出话来。试想,一个小姑娘白天任劳任怨给你打工,晚上还熘进你家里,睡得离你不到三米远,她说她没有任何阴谋诡计,而且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你会信吗?
第88页 怎么可能。 危机之下,许愿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忽然她灵光一闪,但这灵光很快又萎靡了下去,因为这实在是太扯了。 然而她想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于是,终于,她硬着头皮说—— 「为了社会正义。」 第44章 ——「你到刑侦局,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社会正义。」 这实在是太扯了。 饶是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见多识广、一向从容淡定,也微微瞥了过来,看副驾驶座上颇为可疑的小姑娘如何把这鬼话圆下去。 许愿头皮发麻。 她清了清嗓子。又沉默一阵。然后, 又清了清嗓子。 然后依然沉默着。 程楚歌一言不发地睨着她。 许愿第三次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 一本正经, 「事情是这样的, 你看啊,世界上确实有鬼, 但是呢, 鬼也是有好坏之分的。我是好鬼。」 他没说话。 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前两周呢,我正睡在奈何桥边打瞌睡, 忽然黑无常来拍我的脑袋, 说阳间有个大善人需要我的帮助, 我得白天做他的同事, 晚上给他守家。时限两个月。事成之后,我……呃, 我可以积点功德, 下辈子投个好胎。」 他盯了她一阵,缓缓道, 「社会正义?」 她紧张之下跑题了。 她立马圆回来。「呃, 你看, 你是好人嘛,对不对?我帮你,不就是扶持社会正义吗?我们一起抓住大恶人洛斌,为社会除一大害,促进治安稳定、社会发展、国家和谐、人间正义, 总之世界和平是我的梦想啊……」 她声音越来越低,说不下去了。 因为程楚歌不知什么时候收回了视线,更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出现了一把银色的枪,正缓缓转着,像是玩。可那枪口黑洞洞的。这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枪,毫无疑问。 许愿不敢动。 程楚歌倒是很平静。「怎么不说了。」 「呃……」 「继续。」 于是她只好继续。脑子飞转,就像考场上只剩下半小时写作文的时候。「我真的是个好鬼。我是明朝人,住这儿附近的一个乡下。我家姓天,是乡绅,有点小钱,经常救济父老乡亲。我妈——不是——我娘,喜欢兰花,就给我取名兰仙,希望我嫁个好人家。可惜我命不好,十几岁的时候遇上瘟疫,没治好,死了。」 枪仍在修长指间转着,一下一下,嗒,嗒。阳光从车前窗落进来,照在那枪上,一道一道银光不很明显,但渗人。 许愿刻意不去看那光,只盯着车外不甚茂密的大树,渐渐有些语无伦次。「我到了地府以后,阎王觉得我手脚麻利又心地善良,留我给地府做事,积攒功德,好投个天下第一流的好胎。咳,我要攒功德九十九件,多巧,你就是最后一件呢哈哈……那个洛斌不是使唤鬼吗,唉,那是违规的,地府不好直接收拾他,就派我上来帮你,借你的手收拾他……」 许愿抬高了声音。「真的,我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 他不置可否,忽然道,「你上周六在墓园干什么。」 「……啊?我是鬼啊,鬼不该去墓园吗?」 「墓园是九九年才建的。」 而她自称明朝人。 她反应很快。「但我也是埋在那儿的,很下面很下面,上面还压着清朝的坟、民国的坟……哎,重得很。那天我乱逛,想串串后代亲戚的门,没想到碰上程顾问你哈哈……」 他平静地问,「后代是谁?」 许愿一怔。「……啊?」 他没有重复问题,只是缓缓转着手里的枪。那枪面上的光实在渗人。显而易见,不管她说「天家」的后代是谁,他都是会去查的。 那不就完蛋了。根本没有「天家」。 许愿喉头用力一咽,一个谎言总得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这个啊……不能说的。你要知道,阴阳有别,做鬼的从地底下熘上来,虽然说是肩负着地府的任务,但也毕竟是有违天道,要是被后人或者熟人知道了,揭穿我,我会很惨很惨的……唉唉,其实呢,即使是被你这么个陌生人抓住,我也已经很折寿了……」 他看上去并没太相信,但也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只转而问,「你在我房子里,晚上躲在哪里。」 奇怪的话在许愿的脑子发挥任何作用之前就从嘴里掉了出来。「化为空气,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 「……当然了,你洗澡的时候,我是有迴避的。」 「……」 「呃……呃!」 许愿「呃」了两声。第一次是尴尬,第二次是吓着了。 程楚歌突然靠了过来,拿着枪的右手倚在她椅背上,左手发力扣住了她的脖子。她脑袋一下子抵上了冰凉的车窗。 脖子上这只手固然是温暖的。 但,她不怀疑这只温暖的手能掐断她纤细的脖子。骨节分明,积蓄着力量。 武侠里经常会出现一种高手,自视甚高,从不对女人动手,然而程楚歌显然不是其中之一。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杀意一起,下手不会手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手下不算太用力,不算是在掐她,只是扣着。但她一点儿没法挣扎。 两人对视。
第89页 他眼里平静,仿佛只是在捏一只易拉罐,而她惊恐不已,脸色发白。 ……他该不会真的杀鬼吧? 小半刻后,程楚歌松了手。 他重在驾驶座上坐好,枪也收了,什么也没说。几秒后,汽车发动,缓缓离开了这片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 许愿惊魂未定,两只手交叠着,摸自己微微发红的脖子。 大概他是觉得她确实无害,暂且放了她。可男人望着前方的视线仍存有凌厉,要是她轻举妄动,他收拾她不会迟疑。 她有点晕。 ——晚上你对我千依百顺,白天你对我痛下杀手。 ——分不分裂啊你。 ——等着给我乖乖跪搓衣板吧你。 过了许久,许愿勉强定下心神,往车外看去。这是出城的路。大概身旁这人以前对她实在太好,明明刚刚才被掐脖子,她开口时也没什么忌惮。「我们去哪儿?」 「送你回家。」 她第一反应是他送她回临冬苑,再一想,觉得不可能。「……你送我回墓地?」 「我不需要你。」 「别啊,你不需要我,我需要你啊,」她极其流利,「九十九件功德,你这是最后一件,你忍心让我功亏一篑?」 他明显懒得理她。 许愿眼见着车开得如此平稳,再一会儿就要出城上高速了,只能心一横,使出杀手锏。「程楚歌,」她说,「我在地府见过你女朋友。」 此前一直神色平静的人终于微微一怔,方向盘一滑,车陡地在路边停下。 呲—— 轮胎打滑声。 许愿刚才忘了系安全带,惯性之下撞在了前窗玻璃上,嘭,几乎眼冒金星。痛死了。 始作俑者手里紧紧捏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定定地目视前方,但神色阴晴不明。像是被人拿针刺了一下。 车里很静。 半晌,他说,「是么。」 「……是啊。」 又过了很久。 黑色路虎一直停在路边没动。一辆接着一辆,出城的车由远而近,从身畔驶过,继而又远了,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都很安静。 他仍是看着前方,没转头,开口时声音很低。「什么时候。」 她编。「五年前。刚死的时候。跟七八个女孩子一块来的,」许愿顿了顿,「我还给她们舀了孟婆汤,引她们去了轮迴台。下辈子找个好人家,别死得这么早。」 他渐渐回过神来,而后皱了眉,并没尽信。 他转过脸来看着副驾驶座上不停揉着脑袋的人。「她生日是哪一天?」 「十一月七号,」许愿说,「我看了生死簿的。」 「她最喜欢什么东西?」 「一只小金表,她小时候她妈妈送的。脖子上还带着呢。」 「她喜欢吃什么?」 「炸土豆,」许愿暗地里咽了口水,「人都要进轮迴台了,还说想吃,唉,贪吃鬼。」 「你给她了吗?」 她脱口就想说当然没有、人都死了吃那么多干什么,再一转念,想到刚才扣在脖子上的手,立马改口,「给了给了。我们地府很大方的,那种时候,要什么都给。我没有亏待过你女朋友。」 他望定她,不久,缓缓收回视线。 许愿道,「她说你是个善良的人。」 程楚歌没说话。 她又道,「所以,你是不会随随便便让人数百年的功德篑于一夕的吧?」 他微微垂下眼睛,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仍是指节发白。 半晌,他说,「她还说了什么。」 「呃……轮迴台有点高,她说她恐高。炸土豆很好吃。想见妈妈。程楚歌要好好的。好不容易考上a大,课都没上过就死了,有点亏。嗯,炸土豆好吃……说真的我发现你女朋友好像不太聪明啊哈哈……」 他瞥过来,她闭了嘴。 他手动了。 咔嗒。轻轻的一声,很低。不是发动汽车,而是开了门锁。副驾驶座上的门开了。 许愿有些茫然。 程楚歌道,「下车。」 「……啊?」 她没看懂。 程楚歌道,「你不去墓地,但我要去。」 「呃……」 「下车。」 「……那我去哪儿?」 「随你。」 「但是……」 他又看了过来。视线是凉的。估计是为着「地府里遇见的女朋友」暂且放了她一马,但没全信。 许愿默默下了车。 车门一关,车就走了。她独自站在路边,眼睁睁看着黑色路虎在视野里渐渐消失不见,像刚才那些在车外路过的陌生车辆一样。 等等啊。 虽然她不想让他把她丢在墓地,但是,也可以大家一起去,然后再一起回来的嘛。 许愿四下看了看孤身而立的这个地方。地广人稀,城市边沿,路上的车与街上的人都不太多,虽然不远处便有一座购物城和电影城,但看得出冷清。 她摸了摸口袋。 空的。 当然啦,早上为了赶时间,她一化成人形就跑出来了。没带手机。没带公交卡。没带钱。 她抬头看了看太阳。 下午一两点的样子,离日落至少还有四五个小时。 四五个小时很长吗?不长的。至少,四五个小时绝对走不回家,太远了,而且又不认路。
第90页 但难道四五个小时很短吗……怎么可能。 许愿望着程楚歌和他的车消失的方向沉默良久,然后,在路边找了个小长椅坐下了。 这一枯坐就是四五个小时。 天从万里无云的四月小晴天慢慢暗下去,西天染红,夕霞万里,地上金黄色的暮光让人想起老照片,影子拖得很长,她像是成了老照片上的人。 太阳即将消失的时候,无聊太久,脑子都有点白了的许愿起身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不多时,消失了。 - 深夜归来的程楚歌进了卧室门,把无框眼镜模样的录像设备里的东西导出来,它记录了他一天里的所见所闻。 视频导出很快。 他拿了这几天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盒,取出里面的金丝眼镜戴上,播放了视频。 洛文佳。今日调查的重点。这个女人在录像里是活生生的,可以看见。 她是人。 天兰仙。跟着他的小助手,自称是个明朝人。 果然。 那古怪的女孩在他身边跟了小半天,但,录像上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哪怕是他手里握着她脖子的时候,视频里也是空无一物,仿佛他捏着空气。 他按下暂停键,微微皱眉在寂静的卧房里看了一周。视野里没有任何异常,耳朵里也没听见任何动静。他是独自在家。 ——「你在我房子里,晚上躲在哪里。」 ——「化为空气,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男人谨慎打量着卧室的时候,脸上的金丝眼镜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呵欠。 ——找我吗? ——我在你脸上跟你大眼瞪小眼呢。 第45章 破晓前下雨了。 是一场大雨。天幕之上乌云层叠, 闷雷时响,雨水倾盆而下、落地成花,把楼底下的街灯微光溅得朦胧。 雨声喧嚷。 但临冬苑公寓的某间卧室里却很安静。檯灯微暗, 刚从浴室出来的屋主人站在窗前擦头髮,手指修长, 动作不快不慢。偶有水珠微凉, 从头髮上往下滴, 衬衫扣子有两三颗没太扣好。 他在看雨。也在等待。 朦胧的雨,朦胧的光。人在雨前, 人在光里。 若不是自己便是那个即将被他抓个正着的倒霉鬼, 某副正躺在檯灯下装死的金丝眼镜会觉得此情此景赏心悦目。 许愿默默盯着天花板,不敢动。 同为物灵, 她可以感觉到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和书架上童话书的焦虑, 她自己也很焦虑。天快亮了。 程楚歌擦完了头髮, 但仍是没有走出房门的迹象。毛巾被随手放在床上, 他倚在阳台落地窗前,微微垂着眼睛, 很平静。 等。 天真的快亮了。 屋里仍是很静, 外面的雨也没有停,但东天之下隐隐泛了鱼肚白, 像是乌云被染开。 雨喧人静。 ——然而眼镜心里在颤抖。 说起来, 先前耳机想出来的那个「被子遮窗法」实际上是真没发挥过任何作用。天明之际, 程楚歌要是没醒,不遮窗户他也不会醒,他要是醒了,那么遮了窗户也无济于事。 她一直没被发现,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而今, 这运气到头了。 虽然乌云遮着天,就像人被蒙了眼,但是,乌云背后——太阳出来了。 一剎那。 昏灯笼罩的卧室地面上出现了个白衬衫牛仔裤的女孩子,扎着微微乱的高马尾辫,她跪趴在床边地上,脑袋低垂着,手紧紧抱着膝盖,不敢抬头。 真是恨不得这地方能有条地缝。 然而没有。因此许愿只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死。 程楚歌仍倚在窗前。眼前上演了一出稀奇古怪的大变活人,他有心理准备,倒是挺平静的,不过是眼皮微微动了动。 僵持里过了半晌。 「早。」他说。 当然他并不是在问好。语意带冷,居高临下,不过是在打量她。 许愿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早」字。 「不起来?」他又说。 她默默把自己抱得更紧。「啊哈……太阳刚出来,我刚化为人形,脸还没化出来,眼睛鼻子乱七八糟的,怕抬头吓着你,哈哈……」 他望定她,她不敢动。 又过了半晌。 「走了。」他说。 说完他便往门外走了,走得不快,但由不得她不跟上去。她麻熘地从地上爬起来,背着他向床上的被子和书架上的童话书做了个哭丧着的皱脸,跟出去了。 一出卧室就看见他站在客厅中央。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过了两三秒,不知蓦地想通了什么,往厨房去了。 许愿捂上脸。 从来不进厨房的男人破天荒进了厨房,然后,又破天荒地打开了买回来以后就没动过的冰箱。 冰箱里塞得满满的。 某姑娘的新人大礼包,某姑娘的旧衣服,某姑娘的手机……某姑娘在客厅里大气也不敢出。 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像个在冰箱里塞了不及格的考试卷,然后被家长抓了个徵兆的倒霉孩子。有一根不太听话的头髮挂在嘴边,牵牵搭搭的,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拂开。 程家长道,「你要拿什么?」 「手——」许愿忽然想起来,手机是复制的他的,可别又露了馅,连忙三步两步跑过去,把手机抓起来揣进口袋里,又拿了公交卡和饭卡,继而朝他露出个虚弱不已的笑。
第91页 他没表情。 两人对视。 程楚歌渐渐眯起眼睛。有点背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某种情绪。她看不清。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道,「你姓什么?」 许愿勉强做出个无辜的样子。「……我姓天啊,程顾问。我叫天兰仙。」 「明朝人。」 「是啊。」 「瘟疫死的。」 「是啊。」 「哪场瘟疫?」 她脑子一转。「小瘟疫,知府大人不敢上报,瞒住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查不到。」 「是么。」 「……是啊。」 「元素周期表第八个元素是什么。」 这东西,学霸许愿实在是太熟了,她脱口而出。「氧。」 程楚歌神色不变。「第十八个?」 「氩。」 「如果直线ax+by=1经过点(1,2),那么2的a次方加4的b次方的最小值是多少?」 太简单了。「根号8,2倍根号2。」 「如果抛物线y=x平方的焦点是f,又过点(0,2)作一条直线m,与这条抛物线交于a、b两点,点f关于直线oa的对称点是c,那么四边形ocab的最小值是多少?」 手边没有草稿纸,这题稍微废了点时间。「3。」 方才还紧张不已的许愿这会儿微微得意起来,他问不倒她。 程楚歌缓缓道,「作为一个明朝人,你懂的很多。」 多到不必要的程度。 明朝的乡绅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么是针线女红,要么是琴棋书画,即使看书也都是女则女戒,最多也就到诸子百家——哪里会对高中数理化感兴趣? 许愿笑容一僵,对上他的眼睛。 青年的眼睛墨如点漆,看着平静,但隐隐有不明情绪藏在底下。 许愿眼睛慢慢往边上斜过去,喉咙一动,咽了口水。她镇定着说,「我这个人,生来求知若渴。在地府里活了几百年,天天都在学习,所以懂得很多,哈哈……」 「是么。」 「……是啊。」 - 两个人一块出的门。 程楚歌在前面走得不急不缓,许愿在后面跟着,几乎是谨小慎微。 她编的理由应该还不错吧? 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昔日的少年独自经了五年风雨,多了她五年的阅歷,她看不穿了。 电梯外面,又遇上姓刘的那位邻居,不管程许两个心里想着什么,反正刘青年自己是心情很好的,他喜欢下雨天。刘青年笑道,「早,程先生。」 程楚歌微微点头。「早。」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相貌出众的青年与旁人说话,三两个也正等着电梯的邻居不由看了过来,微微讶异。 刘青年又道,「程太太,早。」 面对这个把她暴露了的人,许愿露出个颇为勉强的笑。「早。」 听说这小姑娘是「程太太」,几个邻居更讶异了。当然,即使是暗中好奇打量,也很收敛,很礼貌。 刘青年又道,「程太太好像脸色有些苍白,休息不好吗?」 「是啊,」她想起跟他编造过自己是个大学生的事,又道,「最近课程比较难,哈哈……」 「多注意休息啊。」 「嗯嗯。」 前面的程楚歌脚步一直没停,才这么几句话工夫,他已经进了楼梯间了。许愿匆忙跟刘青年告了别,快步跟上。 楼梯间又暗又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说,「你想吃什么。」 「啊?早餐吗。」 「早餐。」 她正想着,又听见他平淡开口,「炸土豆?」 她果断机智摇头。「不了不了,我不爱吃土豆的,哈哈……」 「是么。」 「……是啊。」 第46章 办公室里挺安静。 年轻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 凝神翻看齐秘书刚送来的洛斌调查报告,而小助手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连脖子都挺得很直, 抱了个笔记本电脑,佯装很认真地在敲键盘。 商场纵火案, 幼子失踪案, 无头女尸案……纸质报告书上的种种, 全要录进电脑里。她手指飞快,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 藉此掩盖心里的不安。 耳机说过被主人抓住的物灵下场悽惨。她在他眼前化了人形, 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许愿紧盯着电脑屏幕,脖子不敢动, 生怕一瞥眼就对上办公桌那边的目光。 很静—— 嚓。 翻页声。 那声音很低, 但她被吓了一跳, 双手在键盘上重重弹了一下。啪嗒。为了掩饰尴尬, 她立马又十指如飞敲起字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无头女尸案,魔术欺诈案, 行贿诬告案…… 键盘声陡地停了。 她看着手边那份薄薄的行贿诬告案结案报告书。格式整齐, 用词严谨,字迹内敛……受害人的名字是「许高越」。她爸爸。 案子是今年年初的事, 爸爸在生意场上受人陷害, 一时间很是困窘, 最险时还在牢里过了十几天,连家里的老房子都卖出去了。 这桩事里没什么难解之处,只是个普通经济案子,没转移到特别调查组来。程楚歌费了些周折才插手这件事,给爸爸洗清冤屈, 从狱里放出来。
第92页 结案书不过薄薄几张纸,行文里语气平静,看不出内里究竟有多少曲折、碰过多少钉子,总之最终是被冤枉的生意人脱了罪,而设计陷害的对手罪有应得下了狱。但从头到尾,本来会成为一家人的两个人见也没见过一面。 可能爸爸甚至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他。 她一字一字地把这份报告书录完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许愿仍盯着电脑,双手不知疲惫似的在键盘上敲,忽然办公桌那边说,「不用录了。」 「……啊?」 他重复了一遍。「不用录了。」 「不是说档案室要收吗?我还没录完。」 「交过了。」 许愿茫然一阵,继而微微眯起眼睛。「……程顾问,你的意思是,你明明已经自己全部弄好了,交也交过了,然后还让我白费劲?」 他没否认。 「你……」许愿生生把一个「又」字吞了进去,咬牙道,「你骗我?」 「嗯。」 ——还敢「嗯」。 厚厚的文件被砸放在茶几上。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她肯定一口咬死他。白忙活一整个星期。 程楚歌仍看着手里的资料,头也没抬。「中午吃什么。」 她恶狠狠。「不吃!」 但他的反应也不过是——「嗯。」 再然后就没有了。道歉?内疚?不存在的。 这算什么? 许愿一口恶气扑在了棉花上。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是恶气全回流到了在自己脑袋上。她一下子从茶几上站起来,迈开大步就出门了,头也没回。 啪! 办公室门关了。 过了两三秒,门又开了。 许愿若无其事地走进来拿了她的饭卡,又若无其事地出门了。啪! 办公桌后的年轻男人终于抬了眼,看向紧闭着的办公室大门。没动静。短时间内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调查报告,开了电脑。 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着,有几分缓慢。 点开一个前不久才进过的网站,本市户籍系统。这个系统是没救了的,慢得很,页面中央的小圆环像是能转到地老天荒。 就在这个缓慢的页面里,他一个一个地点开,直到在「许高越」的档案里找到「亲属关系」一栏,点开他母亲的名字。 ——「高琴。」 页面变白了,加载圆环像梦游一样缓缓地转,有一下没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反应迟钝的户籍系统伺服器终于放出了「高琴」的档案。 看着电脑屏幕的那双眼睛里,瞳孔微微一缩。 【居民档案:高琴】 档案首行是姓名栏,后边跟了一个小格子。多数人的这个小格子是空的,但这里不是。这个格子是曾用名。 ——【曾用名:高平安】 良久良久。 他缓缓把屏幕往下拉,到了「亲属关系」一栏。 【长女:许南玉】 【长子:许高越】 【次女:许东华】 许久。他一动未动地看。 ——「你二姑妈叫什么名字?」 ——「许东华。」 ——「奶奶呢?」 ——「高平安。」 但是…… ——「你要知道,阴阳有别,做鬼的从地底下熘上来,虽然说是肩负着地府的任务,但也毕竟是有违天道,要是被后人或者熟人知道了,揭穿我,我会很惨很惨的……唉唉,其实呢,即使是被你这么个陌生人抓住,我也已经很折寿了……」 ——「要是被熟人知道了,揭穿我,我会很惨很惨的……」 - 许愿哼着小曲,拎着给程楚歌带的午餐回来的时候,他没在办公室里。桌上电脑屏幕仍亮着,调查报告也仍摊开着,不知是去了哪里。 挺难得的。这个人一向谨慎,应是离开得很匆忙,不然不会连电脑都忘了关。 她是不太记仇的。把午餐给他放在办公桌上,她惬意地闲坐在沙发里,先是悠悠闲闲闭目养神,然后斜靠着,摸出手机来,开始玩手机。 手机好玩。 茶几上堆得满满的文件已经被他收走了,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只小白瓷菸灰缸,立在桌子中央,一尘不染。 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乱戳,动物消消乐,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可以消除的小动物,猫叫狗叫麻雀叫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此起彼伏。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近了。 黑衣黑鞋的齐秘书出现在门口,头髮高盘,一丝不苟,先是冷冷地把533办公室扫视一圈,然后冷冷开口。「程顾问人呢?」 斜倚沙发玩得高兴的许愿被吓了一跳,立马收了手机,端坐。「啊……不知道。」 「不知道?」齐秘书视线刮在她身上,「你这临时助手怎么当的?工资还要不要?」 「呃。」 「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微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问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说没看见、不知道。真不知道要你们有什么用。」 ——没人知道是当然的吧。今天周日,整个大楼里的人不超过十个。哪有那么巧就看见他影子。 许愿乖巧静坐。 齐秘书视线忽然从她脸上移开,因为看见了茶几上的东西。 一只小菸灰缸。 白瓷的,剔透明润,是最简单的圆盘状,中间立了个小瓷猫脑袋,憨态可掬。
第93页 齐秘书眯起眼睛,像一只暗中窥见了老鼠的猫。「烟——灰——缸——」她缓缓地说。 许愿一头雾水。「啊,菸灰缸。」 「菸灰缸。」齐秘书又道。 许愿茫然復读。「菸灰缸。」 「菸灰缸。」 「菸灰缸。」 齐秘书抬高了声音。「菸灰缸!」 许愿又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手上掉下去。 齐秘书显然恼了,语速飞快。「怎么会有菸灰缸呢!刑侦大楼是无烟建筑,无烟建筑!禁止吸菸!他摆了个菸灰缸在这里,什么意思?啊?抽菸是不是!」 许愿觉得自己像是噼头盖脸地又被骂了一次。 ——又? 当然是「又」。上次他撬门,被骂的不也是她吗?他自己倒次次都平安无事。 齐秘书把可怜又无辜的小助手骂了一通,吐沫星子飞溅,要不是两个人距离远,许愿简直想撑伞。 末了,齐秘书气还没消,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她咚咚咚地走了,不多时,又咚咚咚地走了回来,手里拿了一张大单子。 啪! 单子被重重拍在茶几上。 许愿放大了胆子去看。是一张罚单,数额惊人到了不合理、不必要的程度,里面显然有齐秘书对程楚歌这个人的积怨。 许愿想,啧,某人要破费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享受那种名为幸灾乐祸的情绪,她听见齐秘书道——「从你工资里扣。」 「……?」 她所有的好情绪一瞬间全僵硬了。 齐秘书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她。 许愿从嗓子里把声音挤出来。「为什么——又——是我?」 「因为他是特聘,我管不着他的工资卡。」 「你可以——找他要现金!」 「但他有可能会不给我。」 「那——那——也跟我无关啊——」 凭什么每次程楚歌做错事,都是她被罚? 许愿涨红了脸。 ——开玩笑吧,这么大一笔数目,她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块的! 齐秘书冷冷看着她,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 两个人,一个不过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吧,另一个却是经风歷雨、又惯来在刑侦局处处压迫人的中年女人,谁胜谁负,简直不需要想。 许愿丧了气,脑袋往前耷拉下来,扎得高高的马尾辫也跟着往前一扑,半遮了脸。 「齐秘书。」她很小声地说。 「怎么?」 「我这两个月还有工资吗。」 「没有了。」 许愿捂住了脸。 出了口恶气的齐秘书把这间略显空阔的533办公室重又扫视一遍,像是确认程楚歌既没有藏在柜子里、也没有扒在窗户外面,而是确确实实不在之后,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那脚步声听在许愿耳朵里,仿佛就是不断离她而去的工资。一串数字咚咚咚地跳,不久就跳没了,什么也没剩下。 一穷二白。 她保持着这个耷拉着脑袋的姿势坐了很久。只要不抬头就不需要面对现实。 终于,门外又来了一阵脚步声,不疾不缓。 许愿脑袋没动,只是眼睛往上看着,透过半盖在脸上的头髮丝看着走进来的这个人。他好平静。 他怎么可以如此平静。 许愿盯着地上,幽幽道,「程顾问。」 他脚步一缓。「……嗯。」 「你被罚款了。因为你在办公室里放置菸灰缸,齐秘书推测你在室内抽菸。」 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抬眼看过来。没看茶几上的白瓷菸灰缸,看的是她。「那不是菸灰缸。」 「……啊?」 「那是香托。」 许愿默默往桌上那个小白瓷东西看过去。圆盘状,明润剔透,有只小白猫。是的,那只小白猫本来应该抱着一根香的,今天没放上去而已。 许愿把脑袋垂得更低,手往桌上的罚单指了过去。「……但是她已经开单子了。」 「嗯。」 她微微抬高了声音。「扣的是我的钱!」 「……补给你。」 「真的?」 「嗯。」 「她扣了我五千块。」 「银行卡给我。」 许愿立马抬起头来,喜滋滋地往口袋里摸了摸,没摸着。是了,银行卡没带出来,还在冰箱里。 「卡在家里,」她说,「回家给你,」 「好。」 她对上他视线,微微一怔。 ——回家。回家给你。 不管是说话语气还是说话内容,好像,都太像是小夫妻了。他似乎情绪不太好,视线微微沉。 她立时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装出个跟他不熟的小助手的样子,说,「诶,对了,你刚才去哪里了?」 「……出去走走。」 「哦……」她把屋子上下打量一阵,「屋子里确实太闷了,那我也出去走走。」 「……好。」 她出门了。门在身后关上,轻轻一声响。 他把放在办公桌上的午餐拎在眼前。饭菜都已经凉了,但是,样样是他高中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也对。 其实,有爱在的话,装陌生人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好的吧。 第47章 许愿无所事事, 一个人拿着手机在刑侦大楼里到处晃荡。
第94页 周日的下午,这座老旧的大楼里有些空空荡荡的,绿漆白墙, 有的偏僻地方还没铺地板砖,是灰暗的水泥路, 天花板上的灯也蒙了灰尘。 一扇扇办公室门全关着。 有的走道口上还有大铁门, 大概是守着些机要的地方。 许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走, 左拐,右拐, 脚下的方向全是随意, 心不在焉地回想着方才在办公室里的场景。 她把一个傻不拉几、跟他不熟的小助手演得很好,对吧——顶多是不自觉地替他带了午饭回来。这有什么。 一切都没有问题。只要他记得还钱就好。 走着走着, 迎面走来几个清洁女工, 领头的手里拿了一大串钥匙, 正指点着哪里哪里要擦干净, 其他的都拿着抹布。她们大概是正在大楼各处做些零星的清洁工作。 许愿出于高中住校时候对宿管阿姨打招唿的习惯,说了句阿姨好。 女工们也沖她笑了笑。 大家各走各路, 她继续胡思乱想, 身后女工阿姨的声音渐渐远去。 「下周上面要来人检查,到处都要擦干净, 听到没有?打扫完以后别忘记锁门……」 声音听不见了。 再一会儿, 许愿回过神来, 脚步微微一缓,抬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 一条挺陌生的小走廊,应是许久没人来过了。粗糙水泥地,泛黄的墙, 巴掌大的白炽灯开关顶上落着一层灰。 好静。 走廊一侧是窗户,另一侧有两三间办公室,门前竟都以十字形卡着木条,是被封上的房间。没有人。走道尽头很黑。 好适合做闹鬼现场。 而且,她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知道吧,恐怖片里最作死的行为就是独自在不熟悉的地方晃荡。 许愿顿时有点僵,想起不久以前在卫生间遇见的怪事。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滋滋作响。 寂静的走廊上起了异响。滋滋。滋滋。 ——那声音拖得很长。 滋……滋…… ——老式旧灯泡不久便融化了。 眼前的老式旧灯泡渐渐融化了。 ——再然后,墙体微微凸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远处天花板上一阵古怪动静。 仿佛昨日重现。 许愿定定地望着走道昏暗尽头天花板上的古怪凸起物,一秒,两秒,她在那东西钻出来之前,拔腿就跑了。 嗒嗒嗒。嗒嗒嗒。 ——说真的,明明知道这栋楼里有怪东西到处乱晃,为什么还要一个人跑出来? 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大楼里迴荡,她根本对这栋大楼不熟,几乎是在乱跑,身边闪过的全是没进去过的办公室,陡地从灰暗凹凸的水泥地跑回光滑的地砖地面,还差点摔了一跤。 听着身后若有若无的声音,一身冷汗。那东西似乎是在天花板上,一路跟着。 跑得太快,一身热汗。 冷汗与热汗凝在同一处毛孔里,忽冷忽热,渗出好几个寒战。 眼前不远处是楼梯间。 但是——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巴掌大的金属锁,锁死了,伸手用力一拉,她手疼了,它无动于衷。 ——「下周上面要来人检查,到处都要擦干净,听到没有?打扫完以后别忘记锁门……」 清洁工在楼里四处打扫,不知是谁关上了这扇门。 许愿试探着叫了一声,没人回应,锁门的人走得远了。她只好转身回跑。 嗒嗒嗒。嗒嗒嗒。 有那么一次她跑经一楼某间被木条封着的办公室,觉得自己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门缝里传出来的寒气。天花板上的古怪滋滋声响时断时续,有时像是紧跟在身后,有时像是不见了。 她想起案件资料上死者秦时的照片。全身玻璃碎片,好痛。 重上了一条阳光灿烂的走廊。 僵了。 走廊尽头是铁门。又转身,又跑,不多时上了另一条走廊,又是铁门。 怎么会这样? 四面八方跑过一遭,各个方向都被锁上了,她被困住了。 再停步时,竟是重又置身那条很适合做闹鬼现场的小走廊,粗糙水泥地,泛黄的墙,巴掌大的白炽灯开关顶上落着一层灰,很静。 许愿紧贴着墙站好。 很静很静,仿佛能听见心跳声。剧烈。慌乱。像是一旦嗓子没关好,心脏就要尖叫着冲出来了。 真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乱晃呢? 现在怎么办? 打电话求救?这座大楼里这么多人,她只知道程楚歌的电话号码。问题是,那号码是只有「许愿」知道的,「天兰仙」不该知道。 ——什么?齐秘书也给她打过电话?可以打回去给齐秘书? ——那么恐怖的通话记录和电话号码当然早就删了。 许愿谨慎地摸出了手机,余光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点开了微信。然后发现她只加过邢若薇的好友,邢小队长厉害归厉害,现在可是有四百多公里远。救不了她。 她于是迅速点开大群,群成员里找到程楚歌,加他好友。 给他十秒钟好了。十秒钟后要是没反应,她只好很丢脸地在大群里求救了。 十秒过去了。 他果然没反应。这位大顾问工作的时候八成是不会看手机的。
第95页 可正要在群聊天框里输哭泣的表情,叮咚一响,他通过了验证。 许愿连忙点出聊天框,火速输了两个字——「救命qvq。」 他回得很快。「在哪里?」 「……不知道。」 那边顿了两三秒。「我知道了。」 哈? 大概他会定位吧。 她捏紧手机,肩膀微微耸起来,很是紧张地到处看着。白墙,绿漆,天花板,木封条……很好,目前还没看见鬼,那东西暂时没跟上来。 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的,做人的时候怕鬼,现在自己都是鬼了,还是怕鬼。而且,还得靠个人来救。 静极了。 过了没多久,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她以为是鬼来了。一来,来得太快了,二来,程楚歌的脚步声一向是不疾不缓很淡定的,不会这样急促。 一个人影在走道尽头出现。 她恐慌之下捂住了脸,只敢在指缝里看人。 但是,确实是程楚歌,脚步很快,微微蹙着眉头,手里还拿着撬锁开铁门的小工具。 看见她,他好像面色一缓。「走吧。」 许愿双手仍捂在脸上,指缝观人。「你你你——你拿什么证明你是程楚——程顾问?」 她没忘记布娃娃守护灵假扮成耳机的事情。谁知道眼前人是真是假? 程楚歌道,「我喜欢一个人,她二姑妈叫许东华,奶奶叫高平安,后来改名叫高琴。够了吗?」 好像是够了。 她家的亲属关系,冒牌货绝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是——许愿正要松一口气点头,又机警起来——这种事情,「天兰仙」也不该知道啊。 「许东华是谁?」她说,「高琴又是谁?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人眼睛里微微一动,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还真是不怕你二姑妈揍你。 错觉吧。再定睛一看,他面色如常。 程楚歌又道,「我欠你五千块。」 「好的,」她把手放下来,「这样就可以了。」 他好像笑了一下,但一闪而逝,也像是错觉。 两个人开始往回走,大楼里结构复杂,但他认路,手上又有□□,碰上的铁门全撬开了。 直到走到五楼人事处办公室门口,听见齐秘书在里面高声打电话骂人的声音,许愿才觉得算是回到了安全区,鬼不会追过来了。 许愿道,「我刚才是碰见天花板上的怪东西。」 「什么东西?」 「没看见,我跑了。」 「以后不要乱跑了。」 「哦……」 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她心里一紧,不敢回头,僵着脖子问,「……什么东西?」 他过了半晌才答。「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哦……」 她不再问了,只是下意识地朝着他靠近了一些。 - 下班的时候还不到四点,两个人一块上了车,但车没往家走,开向了另一个方向。 许愿坐在后座上,怀里抱了个小靠枕,身体前倾,下巴磕在副驾驶座椅肩上,好奇看着窗外。「去哪儿?」 「超市。」 「你要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 「那去超市干什么?」 「现代社会这么多好东西,明朝人,你不想吃零食么?」 怎么会不想,她很喜欢吃零食的,平常课间即使复习功课也会在嘴里磕一两个话梅。这人前几天对明朝人「天兰仙」各种压榨,午饭都不给,这会儿倒是大发慈悲了。 果然他是好人。 她喜悠悠地数着。「我要吃薯片,一包原味,一包烤翅味,还要酸奶,一提黄桃的,一提芒果的……」 数了个没完没了,有要把超市搬回家的架势。 开着车的人安静地听着,眼眉间略有柔和。 红绿灯路口。 他停了车,她偏头往窗外望,忽地趴到车窗那边去了,定定地看着外面。 不是看见了什么人,而是一家店。 一家女生饰品店。不是什么有名的连锁大牌子,很廉价的地方,到现在装饰风格都还有本世纪初的那种简朴感。 这家店很特殊,因为有一件在这家店里买的东西对她来说很特殊。 那是一只小熊金怀表。 当然,金不是真的金,不过是镀了一层假色而已,小熊也不过是个中规中矩的可爱小熊,眼睛是水钻,肚子是錶盘。 十五年前,她过八岁生日,妈妈带着她在这家店选了生日礼物。那时候家里还不宽裕吧,买东西不进大商场,在这种小店。 她挑挑拣拣了吗?不记得了,大概有吧。八岁的小女孩不正是什么都想要的年纪吗? 最后买了一只小熊金怀表,喜滋滋,成天戴在脖子上,见人就得意说这是我妈妈买给我的。结果那是妈妈给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没过几个月就病逝了。 店是小店,但东西质量很好,几十元一个的小熊金表跟了她十年,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任劳任怨,一直没有坏。 东西现在成了她的遗物,大概保存在爸爸那里吧。 不知道,指针是不是还在走。 程楚歌在车窗倒影上看着后座上微微出神的姑娘。
第96页 第48章 不管什么时候, 大超市里人都很多,顶上明灯把到处照得通亮,一排排货架全是满的, 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勾引人的购买慾。 许愿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 程楚歌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薯片、牛奶、巧克力、话梅糖……叮叮咚咚全往购物车里塞, 直把它也塞成了个满满当当的小货架。 ——作为一个明朝人,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 买这么多也很正常, 对吧? 她在麦片货柜前停下,一左一右拿了两个牌子的麦片, 手里对照着, 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他也走过来了。 她朝他晃晃手里的东西, 「哪个比较好?」话音刚落, 她又想起自己是古人,需要装出个不太懂的样子, 又补了一句, 「这种东西我没吃过,但是两个看上去都好看。哪个好?」 程楚歌道, 「不知道。」 她只好自己又左看看、右看看, 两包麦片的包装确实都很好, 一个是田地里鲜黄的麦子勾人食慾,一个是杯中的牛奶散发醇香。要这个?要那个? 程楚歌道,「都买吧。」 「买两包吃不完。」 「买一包也吃不完。」 这是真的。许姑娘并不是什么沖剂食物爱好者,不管是藕粉还是麦片,一般也不过就是在超市里心血来潮, 买回去尝个味道。买回家以后最多吃一半就腻了不想吃。 买一包也是浪费,买两包也是浪费。反正都是浪费。 那就两包都买好了。 她把手里的麦片往购物车里塞,那里面早就满满当当的了,各种东西乱七八糟的,塞起来很吃力。程楚歌走过来,不慌不忙地把乱糟糟的购物车理好了,留下个空,塞进了麦片。 正要推着购物车走,到别处去买别的东西,几个陌生声音近了,也是结伴到超市来买东西。 推着购物车过来的是两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 那两个女人一看便是教师、护工一类的妇人,戴着眼镜,个子不高,很温和的样子,讲起话来温声细语的。男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一路走来都是垂头看着地上,显得跟人有些疏离。 一个女人说,「不要芝麻煳,那买点麦片好不好?这个牌子很有名的。」 男孩子不说话。 另一个女人说,「这个也可以,前几天戚婆拿这个做早餐,很好吃哦。」 男孩子还是不说话。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一个摇了摇头,另一个嘆了口气,把东西又放回货架上了。 超市里逛了大半天,他什么都不要。 一个女人无意中朝着这边看过来,定睛在程楚歌身上,只一下就认出他是谁。「程警官,这么巧。」 其实他不算是警官。但在旁人眼里看来,凡是查案子的都跟公安有关,统一都叫警官。 程楚歌朝她们微微点了点头。「莫所长,韩老师。」 听到警官二字,一直低着头的少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更加抱紧了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金属球,巴掌大。 程楚歌道,「秦越越。」 「……警官。」 「你上次提过学校要办足球赛,怎么样了?」 「……赢了,」男孩子顿了顿,抿了嘴,「他们故意让我。」 少年收容所的莫所长连忙道,「怎么会呢,比赛就是比赛,哪有让人的?肯定是你们这支队伍踢得好。」 韩老师也说,是啊是啊。 秦越越不说话。 她们同情他,成天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不信。 程楚歌道,「你踢球踢得很好。」 「……真的吗。」 「真的。」 少年面色微缓,低下头,又抱紧了手里的金属球。莫所长嘆口气,摸了他的头,他没躲开。 两边人又寒暄几句,各自走了。许愿停步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男孩子的背影。明明左右都是对他好的人,但毕竟不是亲人,他看上去仍是孤零零的。 ——命运的转折点,肯德基里捡一本数学作业。 ——距离那天还有四十几天。 又四处逛了一阵,推着沉甸甸的购物车在收银台排着长队的时候,两个收容所的女工作人员与秦越越恰好也在不远处另一条长队。 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唿。 许愿一转头看见不远处摆成了小山的薯片大礼包,没忍住诱惑,跟程楚歌说了一声,便跑出了队伍去买。 秦越越忽然抱着怀里的小金属球跑了过来。 两个女人本要叫住他,一看他是朝着相识的警官跑来的,前面的队伍也还长,便由着他过来了。 秦越越跑到程楚歌面前,仰着脸看他。 程楚歌没说话。 秦越越沉默片刻,低声说,「莫所长说,死掉的人永远不会真的死掉。只要和阳世的羁绊还在,他们就会回来。可能是星星,可能是梦境。」 「嗯。」 「是真的吗?」 程楚歌听着从薯片大礼包那边兴奋不已地朝着这边走回来的脚步声。 嗒。嗒。嗒。在身后。越来越近。 他说,「……也许。」 怀里抱着薯片的许愿走过来了。她看着这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他们刚才的交谈一无所知,只是带着笑,薯片大礼包里伸出一只手朝着秦越越打了个招唿。「嗨!」
第97页 程楚歌看了看她满怀的零食,又看了看购物车。根本装不下了。 此前一直心不在焉的秦越越这个时候才看清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少年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许愿道,「诶?」 秦越越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啊?」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叫《可口不可乐》的科幻电视剧?」 「没……」 「里面有一个角色叫谢仙仙,扎麻花辫,穿碎花裙,我小时候很喜欢。你和她长得很像。」 「……啊哈,这么巧啊。」 其实这哪里是巧合,她这具人类身体是秦越越的守护灵给她的,那个布娃娃大概本能地就选了个自家小主人喜欢的样子。 得亏刑侦局里大概没有人看过那部冷门电视剧,要不然前几周她那副小村花的样子,可能不会被认为是穿越来的古人,是电视机里爬出来的村版贞子。 许愿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个布娃娃,大概……这么高,这么宽。」她拿手里的薯片比划着名。 「不记得。」 「……啊?」 眼前的少年抿着嘴,偏过脸去。布娃娃,那是女孩子才玩的东西,他小时候孤单也玩过,现在哪里愿意承认。 然而,半晌。 他很低很低地说,「……它叫可可。」 「很可爱的名字。」许愿顿了顿,又道,「你知道吧,它很喜欢你。」 ——它以命换命,帮你挡了一灾。 秦越越不知内情,只说,「哦。」 结帐的长队一直在往前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莫所长那边那队排得很快。快到她们了。 「越越,回来了!」韩老师叫了一声。 疏离归疏离,他还是很听话的,那边叫了,他就回去了。临走前,他忽然把怀里一直抱着的金属小球往程楚歌怀里塞。 「送你了。」 「送我了?」 「爸爸说过,把它交给值得信任的人。」 不等程楚歌说什么,少年转身快步走回去了。 - 程许两个人买了这么多东西,购物车完全塞不下。 结了帐,程楚歌一手把购物车往停车场推,一手抱着购物车里装不下的东西,空着手的许愿走在前面,心情惬意地思索着待会回家先吃什么好。 其实大概是白想的。天快黑了,她人都快没了,哪还有吃的? 到了车子前面,把购物车上的东西往车上装,后备箱满了,后座上也堆着东西。满载而归。 商场的工作人员过来收回了终于空下来的购物车,两个人上了车。车门关上,虽然食品包装袋全都是好好的,但许愿觉得满车里都是食物的气息,在后座上抱着小抱枕,心情大好。 程楚歌手里拿着秦越越刚才给他的小金属球。巴掌大,很重,镀了一层暗金色,色块脱落了不少。球上有一条小缝。 许愿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 「炸弹。」 「……!」 她一惊,紧紧抱住了身前的副驾驶座。 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玩具的。」 「……」 程楚歌又道,「秦越越的爸爸很宠他,他喜欢科幻,所以给他买了一整套星际战争的玩具,这是里面的一个玩具炸弹,他很喜欢,从出事那天开始就一直抱着这个东西,不放手,谁也不给碰。」 「那他怎么突然给你了?」 「他说秦时告诉他,把这个东西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另外,也许也是因为他终于接受爸爸已经死了。」 所以对父亲生前买给他的礼物放手了。 许愿挺难过。当年妈妈死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吧,抱着妈妈留下来的东西不肯撒手,好像只要东西还在,妈妈就没有走。 但人死不能復生,最终也还是放了手。 程楚歌从椅背口袋里取了些奇奇怪怪的小工具,在金属球上摆弄一阵,咔嗒,小球沿着那条细缝裂开了。 原来这只沉重的金属球不是实心的,中间有个拇指指节大小的空洞。 空洞里有一张小纸条。 程楚歌把纸条取出来,展开,那上面龙飞凤舞地有一个数字—— 「17。」 一直伸着脑袋看的许愿颇有些失落。「我还以为这里面会有一个秘密。」 「这确实是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知道。所以说是秘密。」 「……」 第49章 嘎嘣嘎嘣。 车后座上有吃薯片的声音, 番茄口味,气味弥散在车里。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声音越来越快了。 从车窗往外望,连天红云正黯淡下去, 霞光渐散,太阳只剩下半个脑袋了。 再不吃完就—— 嘎嘣嘎嘣。 嘎嘣嘎嘣。 嘎—— 声音戛然而止。 番茄薯片浓郁的气味仍在车里, 一点也没有淡下去, 但吃薯片的人不见了, 小半包没吃完的薯片掉在空无一人的车后座上。 嗒。 像是遗物。 天色已暗,华灯初上, 车在车流里走, 各自有家的方向。驾驶座上的人神色平静,不过是, 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 从日落到日出, 十几个小时吧。 车独自缓缓开进了临冬苑公寓的停车场, 停了, 再过了片刻,年轻人从车上下来, 打开后座车门。
第98页 刚才被人抱着的小抱枕歪歪地靠在一边, 薯片屑撒得到处都是。 他有轻微洁癖的。 但见此场景,倒也没皱眉头, 俯身进去不紧不慢地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了。 买了这么多零食, 全要拎到27楼去。很沉。而且, 自从衣服上被画了明摆着索命的血印记,为了不牵连别人,他最近是不乘电梯的。 大包小包,楼梯步行拎上去的。 进了屋,零食摆在客厅茶几上, 数量太多,不管怎么放都有凌乱的感觉。这也很好。乱起来了,这间一向干干净净、像是没住着人的公寓里,终于有了烟火气。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起身,去开了小音箱,钢琴提琴合奏曲《诉说》的旋律从里面飘出来,溢满客厅,又流进卧房。 某副金丝眼镜在盒子里睡得很香。 - 深夜时分,睡得朦朦胧胧的许愿是被低低的哭声惊醒的,那声音抽抽搭搭的,隔着一层盒子听不太清。 她打了个呵欠,推开眼镜盒子,听见床上的被子带着哭腔说,「眼眼……呜呜……怎么这样啊……」 安徒生童话也在,声音竟然也是涩涩的。「哼……谁让她自己不小心,被抓住了……才来了几天,哼……我还给她捡头髮呢,哼……呜……」 黑暗的卧室里,除了两只小物灵的哭泣声,还有程楚歌平稳的唿吸声。他今天睡得很沉。 许愿爬出眼镜盒子,它们还在哭。 被子哭说,「眼眼……你死得好早啊……你怎么就死了呢,呜呜……」 安徒生童话哭说,「怎么说死就死了……呜……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啦……」 许愿默默飘到它们身后,一头雾水。「你们在哭什么?」 两只小物灵吓了一跳。 「哇!」 被子剧烈一颤,气流直往程楚歌脸上扑,要不是他睡得沉,大概也被惊醒了。安徒生童话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被子喜极而泣。「眼眼!你还在!」 许愿,「……啊?」 安徒生童话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你没死啊。」 许愿心里不知怎么的微微一沉。「……死?」 被子道,「物灵和人类是两个世界,被主人发现的物灵会死的,很快。今天早上隔壁才死了一只画笔呢,唱歌的时候被它家主人听见了。而你……你是在化成人形的时候被主人当场抓住的。」 是啊。灰飞烟灭。耳机说过的。 许愿身上有点凉。 不是吧。 安徒生童话又道,「不过你现在都还在……应该没事了吧?」 许愿道,「是吧……」 被子说,「也许是因为你很特殊。」 安徒生童话道,「你有没有觉得头晕、眼花、身体有被撕裂的感觉?」 「没有。」 「你有没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仿佛五感尽失?」 「没有。」 「你有没有产生幻觉,人生过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一一闪过?」 安徒生童话像背书似的,大概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家庭大队长耳机告诉它的。 许愿道,「没有。」 「那应该就没事了,」童话书彻底放松下来,还伸出小雾手在她镜片上摸了一把,确认她一切正常,「没事了。」 两只小物灵抹掉了眼泪,空气里取出小扫帚,开开心心地开始给主人清扫烦恼瘴气。今天的瘴气比往常少很多。 被子说,「啦啦~啦啦啦~」 安徒生童话说,「死耳机什么时候回来啊,有点不习惯。」 被子说,「啦啦啦~」 安徒生童话说,「我好像就要升级了呢,变成八级。」 被子说,「啦啦~啦~」 安徒生童话忽然朝着一直在一旁出神的金丝眼镜道,「你怎么还在发呆?过来工作!」 才一会儿,这书就又恢復到兇巴巴的样子了,语气之嫌弃,好像根本就不想看见这副眼镜似的。 许愿磨磨蹭蹭地也拿了扫帚,开始一下一下地在瘴气里扫。 她真的没有头晕、眼花,身体也没有被撕裂的感觉。她真的没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五感全都很正常。她也没有看到人生走马灯。 就是,心里有些空落,最底下仍有一层静悄悄的恐惧,暂时还没动静,没有漫上来。 ——「新手常识最后一句,对物灵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绝对不能被主人发现,否则……灰飞烟灭。」 - 许姑娘后半夜在眼镜盒里惴惴不安,明明已经很累了,但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直到临近黎明才睡过去。是以,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在地上化出人形来,但仍是还没醒。 趴在地上睡。 脑袋埋在交叠的胳膊上,身体歪着,头髮早散乱了。 从浴室洗漱回来的人自己水湿的头髮都还没顾上擦,俯身过来把她抱在床上,又给她盖了被子。 「唔……」 被子里传来低低的一声,睡意沉沉,不知是姑娘还是被子。 他坐在床边看着。几次又要伸手,不知怎么的,半途里收了回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来电话的是邢若薇,说他家柳助在荒郊野外查案的时候摔了一跤,她感到万分歉意。
第99页 程楚歌道,「摔得重么。」 「我觉得是小伤,」邢若薇说,「但是他嚎了很久。」 「他怕痛。」 「啧。」 程楚歌顿了顿,「你最近有没有再接到那些古怪电话?」 「隔三差五,怎么了?」 「我昨天在局里的天花板上看见一部老式电话机。」 邢若薇闻言愣了半天,「……哈?」 「而且它在笑,笑得很得意。」 「哈?」 「笑完以后,它又融进了天花板。」 「哈?」 「我之前遇见过另一部老式电话机,夜间出现在家里。拆了。」 「哈?」 「嗯。」 邢若薇迟疑片刻。「楚歌,程顾问……你今天睡醒了吗?」 「嗯。」 「……认真的?」 「认真的。」 她沉默良久,然后——「哈?」 大清早讲了个天方夜谭,程楚歌自己倒是挺平静的。「局里那部电话机很老,上面还贴着前几年被封上的102办公室的条子。我准备去把它找出来拆掉。」 「……你别告诉我你觉得电话是它打的。」 「如果拆掉之后不会再有古怪的电话,那么就有这个可能。」 「你真的睡醒了?」 「你记不记得地下会议室爆炸的led灯和青山园案子里那面杀人的镜子?」 「忘不了。」 「两个地方都找不到可以操控led灯和镜子的东西,不是么?」 「所以……」 「你相不相信万物有灵?」 邢若薇茫然一阵,没说话,继而忽地抬高了声音,不可思议,「你怀疑杀人的是灯和镜子自己?!」 「是。」 邢若薇把电话挂了。 大概三十秒之后,电话又打了过来,程楚歌接了。 邢若薇道,「程顾问。」 「嗯。」 「你知道吗,刚才有个疯子冒充你接电话。他认为灯和镜子会杀人,还认为电话会爬天花板。」 「我今天去拆电话机。」 说完,也不等那边反应,他把电话挂了。 朝着卧室那边走过去,一开门,便看见被子里躺着的人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赖床不想起身。 「早啊。」许愿打着呵欠说。她是被童话书趁着主人出门叫起来的。 程楚歌道,「早。」 「我再躺五分钟,就五分钟。真的。」 「……吃什么?」 「啊?」 「吃什么?」 「麦片吧。买都买了,别浪费了。」 他出去了。 五分钟。五分钟。又五分钟。十五分钟后许愿在安徒生童话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下去,伸了个懒腰,才走进客厅便闻到麦片香气,还有牛奶,香味醇浓。 厨房外面的小餐桌大概是买回来以后第一次坐人。桌上除了牛奶麦片,还有面包、水果沙拉和小布丁。算是西式早餐。 许愿拉开椅子坐下,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些,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装一下对西式食物不太熟悉也不太喜欢的明朝人。 不然,万一被他认出来怎么办? 她一边喜悠悠地拿着勺子往嘴里送了几次吃的,一边口是心非地说,「果然我不太喜欢这些舶来品,吃不惯。」 「是么。」 「是啊,我们一般都吃馒头啊、包子啊、粥啊什么的。」 「那明天吃馒头。」 许愿脸上微微一僵。嘴里仍有甜麦片的香气,小布丁也软绵,好吃。明天,一桌美食要换成毫无味道的白馒头? 程楚歌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人还是需要尝试新鲜事物的,所以明天还是勉强继续吃这些舶来品吧。」 「是么。」 「是啊……」 第50章 周一上午总是最没有干劲的。 许愿慢吞吞地跟在程楚歌身后进了刑侦大楼, 吃饱饭足,天气又好,一路都在打呵欠。路过五层楼梯口的时候, 这呵欠被齐秘书看了个正着,后者瞪了她一眼, 她没注意。 一进533办公室, 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沙发这么软,眼皮这么沉, 想睡得很了。 「程顾问, 」她又打了个呵欠,往沙发背上一靠, 双手在身体两侧摊开, 「今天要做什么啊……」 不管是一开始的核对帐目还是前几天的录入报告书, 都挺费力气又费眼睛的, 要是再来一次,说不定会直接抱着电脑睡过去。 而且睡姿不一定很雅观。 程楚歌没像往常那样在办公桌后坐下来, 而是拉开了一面带密码锁的金属柜子, 在里面找着什么东西。「什么也不用。」 「……那我是不是该回人事处了?」 「不用。」 这么好?许愿眼睛一亮。「那我是不是可以睡觉?」 「随你。」 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只小箱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他打开, 拿在了手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叮铃铃叫了没几秒,他过去拿下听筒,按了免提,一面听电话一面组装着手上的东西。 是柳小明。 小明的声音沉沉的,只听着也能想像得出古典学博士在电话另一端闷闷不乐地抓着头髮的样子。「老大……」 程楚歌道, 「摔的很重?」
第100页 「痛。」 「摔哪儿了?」 「腿。」 「邢九队带你去上药了吗?」 「她!」柳小明声音陡地抬高了,「她上药的时候故意拿棉签戳我!」 程楚歌微微摇头。 大概是电话那边柳小明声音太高,把不远处的邢若薇也招过来了,邢九队一面啜着咖啡,一面毫无歉意地给他道了个歉。 柳小明懒得理她。 邢若薇又道,「对了,楚歌,今天早上有个疯子偷了你手机,还接你电话,胡言乱语。」 程楚歌道,「我是认真的。」 「……」 邢若薇吧唧了几口咖啡,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片刻,她索性转移了话题。「那个『17』,我们什么也没查出来。你那边呢?」 「没有。」程楚歌道,「身份证号、车牌号、门牌号、囚犯编号……所有跟秦时一家三口有关的档案号码都查过了,没有线索。」 「也许那不是一个号码,而是次数之类的,」邢若薇道,「比如第17次参加某些活动,或者跟他老婆结婚的第17天……但是这些东西很难查。」 「也许。」 「对了,上次送到实验室查的那些衣服又怎么样,人彘娃娃样子的血印,到底是什么成分?」 「颜料。」 「……啊?」 「普通颜料,而且是同一个牌子。」 「……就这样?」 「就这样。」 邢若薇沉默一阵。「你是不是想说,你怀疑给我们画血印子的,就是颜料自己?」 「你说的很有道理。」 「……」 程楚歌手上的东西组装完了,那是一个很小巧的拆卸器,可以拿在手心里。「还有事么?」 邢若薇道,「我没了。」 柳小明道,「没。」 「挂了。」 听筒放回去,没了远在四百多公里外的两个人唧唧咋咋的声音,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听得见绵长的唿吸声。 程楚歌抬眼看过去,沙发上的姑娘已经睡着了,差不多是缩成一团,怀里抱着沙发上的小抱枕,头髮散下来遮了半张脸。 阳光下,静寂里。 尚未长成的年轻的生命。来不及开花结果的年轻的故事。 她就在那里。 他把椅背上的外套拿过去给她盖在身上,掖衣服的时候,姑娘鼻间温热的唿吸扑在他手上,一阵暖。 他微微俯身,缓缓地,缓缓地,伸手。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睡梦里皱了皱脸,低低呜了一声,没醒。 他把她散乱的头髮捋到耳后去。一张清秀的小姑娘的脸,睡得很沉很安宁,是那种没有见过人世险恶的干净神情。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程楚歌过去开了门,外面站着来还耳机的张秘书,低声交谈几句,张秘书走了。程楚歌把耳机放在办公桌上,拿了刚才拼起来的小器械,又拿了一把枪,也出去了。 门被轻轻带上,挂了免打扰的牌子。 咔嗒。 - 门上既然挂了免打扰牌,外面自然不会有没眼力见的人跑来咚咚咚地敲门,但那并不意味着许愿能睡个好觉。 因为办公室里面还有个吵吵闹闹的。 桌子上的小白耳机一听着主人的脚步声远了,立马飞到沙发那边去,朝着许愿哭喊,「眼眼!眼眼!」 许愿翻了个身,嘟哝一句,朝着沙发背那边去了。没醒。 耳机抬高了声音。「眼眼!」 「唔……」 「眼眼!呜呜……你别死啊……快起来……」 「……」 不醒。 既然如此,耳机也就只好使出杀手锏了。它伸出小雾手,从许愿口袋里摸出她的手机,又学着她平日里自己开锁屏的样子,把她的手指按在指纹传感位上,手机开了。 它操作了一番。 几分钟后,高分贝的神曲旋律在许愿耳边炸开——「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 许愿唰的一下子坐了起来,仿佛噩梦惊醒。「啊——」 耳机关了手机音乐。「你醒了。」 「啊——」 「你终于醒了!」 「啊——」许愿捂住了脸,语速极快,「我刚才梦到程楚歌在厨房做饭本来好好的突然音乐一响他开始拿着锅铲和白菜一起跳舞——」 她大喘一口气。「——好可怕!」 吓死了。 她余惊未定。 还好程楚歌现在不在这里,不然她看见他,搞不好要笑出声来。 然而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回忆那个梦欢快着,一旁的耳机却面色沉重,欲言又止,看上去几乎快哭出来了。 许愿过了老久才察觉它异常。「……怎么了?」 耳机耷拉着一只手,另一只从空气里摸出个小光环来,圆亮,洁白,但是——断了。 那是许愿的七级物灵小光环,她觉得太傻不拉几的了,丢给耳机玩的。 她望着那破损的光环,微微一怔。 断口极其平整,两个半圆是一般大小,这里面显然有某种「规律」或者「天道」一类的东西,不是人为。 而且,这圆环以前是微微发光的,现在却死气沉沉,有一种灰气。
第101页 「什么……意思?」她声音像是一脚踩空了。 「作为物灵,你被主人看见了……」耳机很低落,「本来你应该已经……嗯,了。」 「……但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因为那个很厉害的守护灵和你还有一个六十天的契约呀,你帮它做事,它给你六十天化成人形。但是一旦六十天过去,契约到期……」 「……我就死了?」 「嗯……」 许愿心里一下一下凉下去,抱着膝盖,整个人是僵的。 良久说不出话来。 生命倒计时。 上一次死在电梯里,电梯下坠很快,都来不及惶恐。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来得快,也是一种慈悲。 这次却是缓慢的。折磨。 嗒。嗒。嗒。 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滴答答地响,一秒,又一秒。 人死后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是一场无梦的长眠,无知无觉,碰不上早走一步的妈妈,听不见爸爸在坟前说话,也看不到喜欢的少年独自在阳台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在他睡梦里牵手走遍高山与海底。 什么也没有。 - 程楚歌回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手里拎着个大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七零八碎的电话机零件,上面还沾了血。 他的血。手臂上旧伤被划开,肩上也割了一道新口子,去医务室处理过了,但仍还在渗血。 整个上午,袋子里这部现在已经死了个透彻的电话机在大楼里到处乱跑。时正周一,大楼里除了那几个偏僻角落,其他地方人都太多,他顾忌着旁人,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先是敲了门,示意屋里面的人他要进去了,然后才拿门卡滴滴一声开了门。 屋里阳光正好,就像离开时那样。不远处那家音像店又放起了音乐,但破天荒地,不是稀奇古怪的洗脑神曲,而是些上世纪老情歌。 悠缓绵长的旋律传到这里时已经很薄淡,但仍听得出那种婉转低回的情意。 头髮还没梳的小助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眼睛是红的。 他走进来。「怎么哭了?」 「……困。」 说着她便打了个呵欠,示意眼睛红是打呵欠打出来的。 他望定她,片刻,「吃午饭了么?」 「没。」 「吃什么?」 「啊……滷肉饭吧。」 「知道了。」 他叫了外卖。这时候她才揉了揉眼睛看过来,看见他手臂上的新伤,愣了一下,「你怎么又……」 她说话时,他那只伤手已拿了桌上的电话听筒,于是另一只手竖在嘴边,示意她暂时噤声。 她不说话了。 电话接通。程楚歌对那边说,「电话机拆了。」 那边是邢若薇午觉过后犹有睡意的声音。「……来真的?」 「如果又有古怪电话,你发消息给我。」 「哦。」邢若薇顿了顿,又道,「那部电话机……你是直接进了102把它拆了,还是满大楼追着它跑?」 「它跑得很快。」 邢若薇长嘆了一口气。「我好像快要相信了。」 「南白的伤怎么样了?」 「南白?哦,你是说小明啊。刚给他上了药,他现在在外面诅咒我。」 「辛苦了。」 说完便不再废话,他挂了电话,一抬眼,沙发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上的伤。他微微放轻了声音。「皮肉伤而已。」 「……你去过医务室没?」 「去了。」 「哦……」 「心情不好么?」 小助手摸了摸鼻子,往后一倒又躺在沙发上,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我是古人嘛,唉,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思乡了……还是我们那时候好。」 然后她絮絮叨叨又毫无道理地把现代社会批判了一番,什么环境污染、生活节奏太快、劳动异化……云云。 说话极其流畅,装得跟不适应现代社会的真古人似的——其实不过是取材自高考作文素材集。 末了,她又貌似漫不经心地说,「在我们那个时候啊,你那个皮肉伤是有可能会死人的。」 「嗯。」 「所以……你以后小心一点。」 「知道了。」 「……你好好的。」 「嗯。」 她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脸埋在沙发背那边,头髮散下来遮了半张脸,掩住表情。 像是又睡过去了。 第51章 许愿慢吞吞地吃午饭, 程楚歌在办公桌那边拆解那部早已经支离破碎的电话机,一手小木片,一手小钳子, 尝试着在里面寻找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是,似乎什么也没有。从物理结构上来说, 这确实只是一部正正常常的电话机而已。 他戴了那副金丝眼镜, 微微低着头, 很是专注。 皮肤的触感。 一阵温热从本体上传到许愿手臂内侧,她好几次拿筷子夹起了碗里的肉块, 却因为那阵触感, 筷子陡地一松,什么都掉回去了。 有几次甚至掉在了地上。 她看看掉在地上的菜, 又余光里悄悄看看办公桌那边的人, 趁着他不注意, 俯身下去, 拿纸巾把东西包起来丢进茶几上的菸灰缸里。 一而再,再而三, 不停俯身的动作终于还是勾了他注意力。他看过来。
第102页 许愿佯装无事, 很是镇定地又往菸灰缸里丢垃圾。即使在这个时候,手臂上仍有温热的触感。 程楚歌视线移到那只堆满了食物残渣的白瓷「菸灰缸」上。里面又是米粒又是肉块, 有点油腻, 连「菸灰缸」中央那只小瓷猫也花了脸。 许愿也望着那只花脸猫。 ——等等。瓷猫。 【「那不是菸灰缸。」】 【「那是香托。」】 许愿:「……」 她把那位爱干净人士的干净香托搞成这副一点都不干净的样子。 ——完了。他会不会据此误认为明朝人未经现代文明开化, 一点都不讲卫生? 她默默咬住了筷子。 程楚歌道,「抽屉里有湿巾。」 「诶?」她想了想,有点讪讪,「哦……我给你把香托擦干净。」 「不是香托。」 「啊?」 「动手把香托里那只猫的脸对着你。」 她依言照做,咬着筷子跟一只笑眯眯的小白瓷猫大眼瞪小眼。它脸上一大抹油, 又不自知。 程楚歌道,「你觉不觉得它的脸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它脸花了。」 「它也是这么看你的。」 「……」 原来她方才吃东西时一边吃一边掉,心不在焉,筷子头早在嘴边戳出好几个油印子。也是一只花猫。 她默默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又顺手擦了猫的脸。这只瓷猫笑眯眯的,不知怎么的,有几分像是嘲笑。 ——笑什么?没见过未经现代文明开化的明朝人吗? 这顿饭委实吃了很久。 有人敲办公室门。咚咚。很礼貌,由此可以推测绝不是齐秘书。 程楚歌暂且放下满桌子的小零件,自己去开了门。 来人是日常主持组会的女警员,今天披散着头髮,便装。还有一个男警员,脸色有些苍白,鼻子通红,像是感冒了。 女警员办事干脆利落,说话也不拖地带水。开门见山。「嫌疑人洛斌明天要出席一场商业创意大会,他是特邀嘉宾。原定是三组的董也和王成平伪装成参会人员混进去,但董也儿子急性阑尾炎要动手术,他老婆不在,他不能不去陪。而且王成平最近状态也不太好。」 一旁的男警员恰好便是「状态不太好」的王成平本人,且这时也恰好掏出纸巾打了个打喷嚏。声音极响亮,把挺远地方的声控灯都惊亮了。以此证明他真不是在找藉口翘任务。 程楚歌听出话外之意,微微点头,「我代他们去。」 女警员把手里的一叠彩印资料递给他。「本市的商业创意大会是市政府扶持创新型产业发展的一个重点项目,五年前,濒临破产的洛斌就是在商业创意大会上凭着公司新产品一鸣惊人,得了投资人和政府部门青睐,一夜之间崛起的。」 程楚歌道,「他当年的新产品是什么?」 女警员看了看门里仍在磨磨蹭蹭吃东西的许愿,犹豫一下,但还是直言了,「全自动马桶。有放音乐、讲故事、擦洗、穿裤子等功能,高级一点的还能根据粪便的成分检测使用者健康状况,甚至居家做痔疮手术,或者通肠。广告语是『智能厕所大管家,隐秘轻松没烦恼』。」 不小心听见了这番话的许愿果然咬住了筷子,望着碗里的食物,喉咙哽了一下。 女警员很是郑重地道了个歉。 程楚歌本是颇为随意地翻着手上的资料,陡地,眼色一沉,资料停在某页。他注视着。 女警员道,「程顾问?」 程楚歌盯着手里的资料,缓缓道,「洛斌的午岭雨公司有四种明星产品——马桶、颜料、新式座机和镜子。」 女警员有些茫然,「对……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言未发。良久,合上资料。「没有。」 他神色如常。 于是女警员没再多问什么,只说伪造好的参会证件会晚一点送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警员走了,门关上,隐隐仍能听见王成平又打了个喷嚏的声音。 程楚歌拿着商业创意大会资料走回堆满了小零件的办公桌,零零碎碎,金属板,小线圈,连塑料壳子也一小块一小块地剪开了,没有异常。 ——就像那面杀人的镜子。 ——镜子。电话。 ——杀人的镜子。杀人的电话。还有画下血印的颜料。 虽然案件里牵涉的这些镜子、电话、颜料都是老旧东西,并未印着新兴企业午岭雨公司的商标,但是,种类对上了。 是巧合还是…… 茶几那边,许愿把吃了一半的外卖盒子合上,装回塑胶袋里,晃了晃脑袋把刚才那些马桶之类的东西晃出去,靠在沙发里。「所以,」她又打个呵欠,「明天我们去那个什么什么商业大会?」 程楚歌道,「我自己去。」 「你不带我去?」 「没必要。」 「但是我想去。」 就剩四十多天了。相处的时间少一个小时,就少一个小时。再也没有了。 他手指仍放在那本彩印资料上,抬眼看过来。 许愿望着天花板,继续道,「我是古人嘛,我想见见世面。我们那会儿没有这么热闹的。」 他没说好。 她只好又瞎扯,「而且我对那种马桶很感兴趣。」
第103页 「想要?」 「……能买?」 「商业创意大会有售卖区。」 「买还是算了吧……我就看看。看看。可以吧?」 他微微垂下眼睛,像是在权衡。片刻。「可以。」 - 明天商业创意大会的举办地在a市的新世纪国际会议中心。下午提前下班,程楚歌带许愿去东辰商场大街的购物中心。 为避免打草惊蛇,刑侦局方面并未知会会议中心说有人要去查案,只是伪造了身份证件,装成某家并不存在的企业派出的两名参会者。 许愿成天穿着牛仔裤、白衬衫,而且还是路边小店最简单的东西,袖口上甚至还拖着几根线,脚上一双低帮帆布板鞋。除了有资格不在意着装的顶端商业巨头,出席重要商业场合的普通职场人士没有这么随便穿的。 所以要买新衣服。 两个人在几家主打年轻女白领服装的品牌店里逛了好几个小时,每家店员都是热情迎上来,一套接着一套地给她推荐适合在重要场合穿的衣服,她在试衣间进进出出,一套又一套地换。 鹅黄色低领收腰连衣裙,配白色细带高跟鞋。程楚歌说不行。她像个偷穿了隔壁邻居衣服的高中生。 ol正装套装,雪白熨烫的衬衫,西服长裤,修身外套在腰部系扣子,配黑色尖头小高跟。程楚歌说不行。她像个偷穿了自家妈妈衣服的高中生。 于是换了一套正装,这次是短裙衬衫小西服。 程楚歌还是说不行。 而且这次的评价更过分了。他说像偷穿了齐秘书衣服的高中生。 许愿:「……」 她明明已经高中毕业了。 又折腾一阵,换了一条粉白格子吊带连衣裙。吊带很细,显得肩膀纤瘦苍白。没遮锁骨。收腰。裙摆到膝盖,小腿细瘦。 还配了小细跟高跟鞋。 她穿不惯脚上的高跟鞋,不太自在地扯着后面的裙摆从试衣间走出来,一旁的店员立马朝着他说好看,真好看。 他望定她。 半晌。 「买吧。」 结了帐,抱着新衣服出去,许愿以为这事儿终于结束了。结果程楚歌不紧不慢地带着她进了一家新店。 许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衣服袋子。「……不是已经买了吗?」 「明天穿不合适。」 「……那干嘛要买?」 「可以平时穿。」 新店的店员又迎上来,笑意盈盈,拿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她累了。 逛到下午四五点,无关紧要的漂亮衣服买了好几套,许愿试了一下午的衣服,觉得皮都快磨破了,终于是在某家ol服装店里买了适合明天场合的衣服。 但程楚歌点头点得有些勉强。 许愿道,「这个哪里不好?」 「没。」 「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他打量她一阵,从头到脚,低声念了一句,「像童工。」 许愿:「……」 她明明已经高中毕业了! - 许姑娘仍是日落时便在车里消失了,新开的薯片吃了一半还不到,好像是心情不太好,连嘎嘣嘎嘣的声音都比昨日轻上三分。 到了临冬苑的停车场,程楚歌收拾了车后座,独自把买回来的衣服大包小包地从寂静无人的楼梯间一路拎上去。 二十七楼。 到了家里,衣服袋子提进了卧室。打开衣柜。 衣柜并不大,他的衣服不多。 不过几分钟,柜子里的男装被挪在了一边,空出来一半空间。他把大小袋子里的女装一件一件取出来,仔细剪掉标牌、理好、挂在衣架上,放进了小衣柜。 卧室是隐秘的私人空间,卧室里的衣柜更是,这里面各式各样的衣料子,棉的,绒的,皮的,丝的,大大小小,是要被人穿在身上,跟皮肤贴在一起,近距离日夜相伴的。 ——我的衣服挨着你的衣服,就像我的身边是你。 衣服挂在一起,是共同生活的意思。 第52章 新世纪国际会议中心。 临近郊外, 这是一座两三年前才建起来的现代建筑,三层高,不宽, 但很长,又是玻璃墙面, 像江边一块轮廓不甚规则的长冰。平日里承办寻常会议, 是各楼各厅的申请方各开各的会, 互不干扰,今天开的是颇受重视的商业创意大会, 整栋大楼都包下来了。 三楼开大会, 二楼开小会,一楼是展厅和售卖处。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带着一个看上去便知不够世故的小姑娘出现在一楼大厅入口处, 他空着手从容不迫, 她怀里抱了些商业资料一类的东西, 黑眼睛轱辘轱辘转, 四下到处看,让人觉得探头探脑的。 过了安检, 年轻男人向负责身份检测的志愿者出示了会议邀请函, 后者接过去,打开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 便请他到不远处的註册台去註册入场, 签到。 小姑娘在年轻男人身后紧紧跟着,却被志愿者拦住了。她的邀请函夹在资料里,好半天也翻不出来。 志愿者向年轻男人问,「这位小姐是跟您一起来的吗?」 「对。」 「是……您的秘书?」 问问题的志愿者脸上有两三分不太确定的样子。这个小姑娘虽着装正式,但, 不管是从长相还是从举止神情上看,都还只是个没进社会的学生,眼睛里太干净,没有企业秘书们那种圆滑精明的样子。
第104页 虽说是人靠衣装,但圆滑世故气确实是某些人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年轻男人正要说话,小姑娘自己先开了口。「其实我是他表妹,嗯……想见个世面。」 年轻男人看了看她,把话接下去了,「可以带家属么?」 「哦哦,家属可以的,」志愿者说,「不过到了註册台,要说清楚是家属,不是参会人士,没有独立邀请函。」 「谢谢。」 年轻男人把邀请函从志愿者手上接回来,带着小姑娘往不远处临时搭起来的註册台走去。 时间还早,到场的人不多,註册台前除了两三个正被採集人像的人,只有悄悄打着呵欠的志愿者。 小姑娘脚下快上一两步,走到他身侧,压低了声音。「早知道家属也可以入场,昨天就不用那么辛苦去买衣服了。」 「不喜欢?」 「啊?」 「衣服。」 「那倒也不是……」 怎么会不喜欢好看的衣服。只是,就四十多天,那么多花了心思挑选的漂亮衣服——根本穿不了几次。 她顿了顿,只说,「主要是逛街很累。」 到了註册台,台子后面正打着呵欠的几个女志愿者连忙站起身来,微笑。年轻男人把手上的邀请函和身份证件放在台子上,又说,「我带了表妹。」 他长得好看,志愿者拿他邀请函和证件的时候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的,她们也不过是大学生吧,容易心动的年纪。 志愿者低头在电脑系统里输了他的邀请函编号,核对了身份信息,讲起话来细声细气的。「程先生,这边需要採集参会人像,请您看一下摄像头。在这里。」 台子上一只小小的摄像头。 三五秒的工夫,咔嚓一声轻响,人像採集好了。 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东西的小姑娘心里微微一紧。人像採集。怎么办,她是摄像头照不到的。 好在志愿者没让她去照相,只笑说,「您好,请问您的名字是?」 她张口就想说许愿,就是向天许愿的许愿,还好止住了。 然而,这另一个名字更加羞耻。 她低头看着地,十分不自在。「……天兰仙。」 志愿者笑容一僵,不太确定地说,「抱歉,我好像没听清。」 「……天兰仙。」 「……嗯?」 「天兰仙,」许愿牙关一咬,「我的天吶的天,我的兰花的兰,我的仙人掌的仙!」 志愿者脸上露出茫然神色。片刻,连忙把表情收拾好,不太成功地对尴尬至极的许愿露出个笑,又低下头去敲键盘,把她的名字输进签到系统里。 许愿沉默着。 ——算了。 ——我知道我的名字好笑。谢谢你们顾忌着我的面子,没有笑得很大声。 这时候,身旁也来了一声低笑。声音好听,但毕竟是在笑她。 许愿瞥过去。「表、哥,」她面无表情,压着声音,「有那么好笑吗?」 「有。」 「……」 志愿者那边该记录的东西都记录完了,按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侧过身去,从凳子上的大盒子里拿了两张纸塞进了印表机。 两张纸都是白底,上面有事先打好的图案和模板,但一张是红边,一张是蓝边。 列印好了。 志愿者把两张纸分别折起来,仔细塞进了小塑料壳子里,又夹了系带。「您好,这是参会证和家属陪同证。」 参会证是红边,有姓名、公司名和刚才採集的照片。家属陪同证是蓝边,只有姓名,而且照片不是自己的照片,是那位参会者的照片。 在这个即将人来人往的会议中心,陪同证就是她的身份,不管到哪里去都得出示。 许愿把印着程楚歌照片的陪同证挂在脖子上,觉得很像是被他覆在羽翼之下。带着这么个东西在会场里走,见了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跟着谁的人。 像烙印。 - 开幕大会是在九点,三楼的大会议厅。 演讲台在最底下,以此为中心,厚重的红布听众椅一圈一圈地围出去,越来越高,是个漏斗状。室内灯光通明,漏斗里全是光,黑压压坐满了人,邻座间或交谈,声音压得很低。 程楚歌和许愿坐在最高一层,将会场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戴了那副伪装成无框眼镜的录像器,手里缓缓转着一支伪装成中性笔模样的录音笔,凝目望着最底下的演讲台。她在一旁捂着嘴打呵欠,另一只手拿那张塞了陪同证的塑料壳子扇着风。 手指有意无意地捏着照片上那张脸。 现在是开场词,台上发言的似乎是某个部门负责人之类的,慷概激昂,但讲的全是年年都差不多的套话,无聊得很。 许愿撑着眼皮没睡。 她偏过头去看他,他听得很认真。也真是难为了。当年还在学校的时候,他是和她一样对各种思政课和类似思政课的东西——比如校长讲话——毫无兴趣的,宁愿用来补觉。 她正要开口,他眼睛仍专注地望着大厅中央,但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她靠在椅背上,无聊冗长的讲话里听他手上中性笔转动的声音。嗒。嗒。一下比一下轻。 不知究竟讲了多久,那个演讲的人终于是露出个十分官方的笑容,闭了嘴,大厅里一阵如雷的掌声。
第105页 许愿猜想着这掌声里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觉得那人讲得好、有几分是出于礼貌、又有几分是鼓掌的人在给自己提神。 换了个人上去。 又是一场讲话。 而且,方才那位发言人讲的东西虽然无聊,好歹声音里抑扬顿挫一样不缺,现在这位却是全程念稿,声音干巴巴的,什么起伏也没有,而且语速还慢。 许愿拿陪同证拍了拍脸,嘆了口气,强打着精神,以免不小心真睡过去,错过那位嫌疑人的出场。 有时候案件调查是这样的吧,为了一点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的线索,忍耐许多枯燥无味的时间。像蛰伏。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如雷的掌声过后,一脸职业笑容的女主持上了台,先是把前面几位大人物的发言内容总结了一遍,又说在发展计划扶持之下,我市涌现了一批优秀企业家,为各行各业注入了发展活力等等。 许愿脑袋低垂着,下巴已经快磕着胸口了。 忽然那女主持语调一变,带着某种职业性的欢欣鼓舞道,「下面,有请市级优秀新兴企业家洛斌先生讲话!」 全场掌声如雷,许愿被生生吓醒了。往下面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格外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上了演讲台,站在高挑美丽的女主持身边,还没到她肩膀高,活像一只矮巴巴的瘦棍子。 他像是感冒了,又或许是声音本来就很难听,接过话筒,声音有些嘶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用指甲轻轻划过脑袋里的一块黑板。 他讲了几句自以为是的幽默话,女主持很给面子也很有演技地笑了,场下的听众们迟缓一下,也出于礼貌给了笑声。 于是他更加得意。 听众席这边,程楚歌转着中性笔的动作停了,手指一动,按下了录音按钮。凝目注视演讲台。 女主持下了台,那位新兴企业家开始发表讲话。平心而论,没前几位那样无味枯燥。然而缺了几分枯燥,便补了几分尴尬。 这个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气息,先是貌似低落地絮絮叨叨着说五年前那一阵他有多么的落魄,继而话锋一转,炫耀起午岭雨公司这几年的极高利润和创意十足的新型产品,不甚谦虚地说他凭着他公司的马桶、颜料、镜子和电话机造福了社会,觉得十分欣慰。 然后颇为世故地感谢了投资帮助过他的某些贵人,又弯弯酸酸地讥讽了些落魄时瞧不起他的人。 这种人当然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但是他站在灯光明亮的演讲台上,戴着特邀嘉宾的大红花,台下的人只能给他不断鼓掌。 演讲末了,有记者提问环节。 有人说他的午岭雨公司创新力十足,生产出来的马桶、颜料、镜子和电话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捕捉到消费者的迫切需求,问他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秘诀。 洛斌握着话筒,微微眯起眼睛,大言不惭地说确实有秘诀。 记者问,「这秘诀是什么呢?」 洛斌得意道,「秘诀就是——我是个研发天才。」 第53章 开幕式散了。 大会场中的参会者纷纷起身, 步上台阶,在人群中一级一级往上挪,朝着圆形大厅的出口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多是穿的黑正装, 这么慢慢地走了,像黑蚁群迁徙, 留下一圈圈空阔明亮的红座椅。 坐在最后一排的程楚歌和许愿一直没动, 人们有如缓水一般从他们身后的走道上经过, 窃窃私语进了耳朵里。 「洛先生啊,哦呀, 了不得了不得, 财报上说午岭雨这季度营收又是新高!」 「不就是个卖马桶起家的吗……」 「我听人说他以前不太有本事的,搞了个农场, 年年亏欠, 要不是娶了个厉害老婆他哪有今天。」 「噢……没见过洛夫人, 还以为他是单身……」 「好像是离了。还有女儿呢, 但前几年没了。」 「听说过。他女儿就是a大电梯里没的,挺漂亮, 还高。那么高挑漂亮的女儿, 做爸爸的却长得有点……」 人们渐渐走了,会场里越来越安静, 有三两个志愿者到底下的演讲台上收拾东西、检查设备了。 程楚歌凝目注视会场另一边的出口。那边已几乎空了, 只三四个人站在门前交谈, 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 其中有洛斌和开幕式上的第二位演讲人。一个是企业家,一个是官员,前者作揖谄媚,而后者板着脸,双手交叠身前, 似乎并未被打动。见势不好,边上有秘书模样的人帮忙说了一句话,但那官员摆摆手不再理会,走了。 待讨好了半天的对象走远了,洛斌立马沉下脸来,叱骂多事的秘书。距离太远,听不清究竟骂了些什么,但想来不是好话。秘书的腰越弯越低了。 许愿向前倾着身体,双手交叠放在前面那排座椅顶上,下巴磕着手。「他跟洛文佳长得一点都不像。」 程楚歌低声道,「他们不是亲生父女。」 许愿一惊,「啊?」 「洛文佳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未婚有孕,不会嫁给洛斌。」 许愿想了想,试探着说,「……交易?」 「算是。二十几年前,洛斌不过是个普通人,洛太太嫁给他,扶持他,条件是认下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而且不能声张、不能让孩子出世以后知道实情。」 「怪不得会下杀手。」
第106页 若是亲生血缘关系,又有十几年相伴之情,应不至于那么狠辣。 如今看来,像洛斌这种得了志就洋洋得意的小人,那十几年大概会自觉过得挺窝囊的。妻子事业比他好,他像是吃软饭,还成天有个没自己血脉的「女儿」在眼前晃荡,几乎是在提醒他他有多窝囊。 现在洛文佳没了,他自己也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成为业内知名人士,处处能压从前瞧不起他的前妻一头,自然是得意极了。 许愿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佯装嘆了口气,道,「看来从古到今时代虽然变了不少,人却还是一样的。我们那个时候就很多这种事,明朝嘛,你知道的,大户人家都是好几代人住在一起,嫡嫡庶庶成天争来争去,有血缘的还好,没血缘的简直是仇人,恨不得对方死……」 像模像样地感嘆了半天,其实说的全是里看到的事。 程楚歌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又盯着那边的洛斌了。 忽然,他身体一动,朝着她覆了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她胳膊,脸几乎贴着脸。 气息扑在她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进她眼睛里。 长篇大论刚瞎编了一半的许愿嘴还张着,吓着了,眼睛瞪大,面色瞬间通红。「你你你你干嘛!」 她声音很低。不是因为有理智,知道声音不能被别人听见,而是凑得太近,胆虚了,就剩这么点声响。 程楚歌很平静。「他看过来了。」 所以要装成正在亲吻的情侣,趁着没人就卿卿我我的样子。不然,空荡荡的大会场里孤零零坐着两个人,多可疑。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温热的气息又扑上来,她眼珠子一动挪开视线,不跟他对视,暗地里手指捏得指节泛白。 她一点点往椅背上靠过去,但,没用。他也顺势覆过来了。 半晌。 许愿整个人被罩在程楚歌影子里,气息有点乱,很不自在。「……差不多了吧?」 「再等一下。」 他这样冷静。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根食指长,她心慌意乱,而他平静得好像面前是一块石头,眼睛里几乎没有波澜。 ——真的没有波澜吗? 忽然,他又近了一些,像是不自觉的。 太近了。 许愿喉头用力一咽,眼珠子盯着一旁,大气不敢出。 程楚歌微微垂下眼睛。 许愿在这种慌乱时刻喜欢在心里放狠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救一救。 ——程楚歌你别真的亲上来! ——你要是真的亲上来,你就是趁着我死了,出轨明朝小姑娘,然后被我抓个正着!我揍死你!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没动。 她又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没动。 她觉得像是快从悬崖边掉下去了,因为——这个人凑得这么近,又不亲,又不走,再这么下去…… 可能她会自己主动亲上去。 这简直就是诱惑。 好在——或者说可惜——就在这左右摇摆的时候,他撤身了,方才被遮住的室内灯光重新照在许愿身上,几乎有点刺眼睛。 会议厅另一端的洛斌和秘书已经不见了,演讲台上收拾东西的志愿者也走了,偌大的红色大厅里只坐着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在角落里。 两个人各坐各的,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走了。」程楚歌说。 - 这场商业创意大会有三个板块,三楼开大会,主要是些演讲一类的,二楼开小会,大多是学术界相关人士就着某个问题在圆桌边做汇报、讨论,重头戏在一楼。 一楼挺热闹,有各家参会公司的展台,出展的都是即将面世的新产品,展台各有特色。 近年来最受瞩目的领域是人工智慧,四下看出去,十个台子里八个跟人工智慧有关,配备了智能司机的汽车、附带了智能助手的电脑、能自动进行垃圾分类的智能垃圾箱……甚至还有智能中性笔,据说是联网装了个智能知识库,能有效识别文字、具备自动写作业的功能。 可惜那个智能中性笔展台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市教育局派人关掉了。 许愿好奇不已地这里看一看,那里看一看,身后一直跟着的程楚歌倒是也没催她。某家展台上看见个挺有意思的智能饮食小管家,展台主持人把自家产品夸得眉飞色舞,她眼睛一转,脑子里冒出个注意,问他需不需要这么个东西。 他当然不需要。但是他点头说可以买。 于是她记下了产品编号,准备待会到售卖区去买一个。 ——作为假惺惺的明朝人,为了保持古人应有的样子,有时候在饮食需求方面没办法很自由。所以…… 一路热闹看过来,终于是到了c展区,这里是主展区,新闻记者要是写些什么关于这场大会的新闻,照片全都是拍在这里。 熙熙攘攘,灯光明亮,能在这里占据一席之位的都是雄踞业内的大牌子,午岭雨公司近年来发展虽然好,却也只得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眼下,参观者不过寥寥三四个。 这家新兴企业的展台是玻璃展台,边上有个一人高的大黑箱子。箱子看上去是正常箱子,但,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这玻璃展台都不是个正常展台。
第107页 因为,它竟是个大马桶的外形。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那边走过去。 这下不是为了买东西了,是要查案子,许愿收起雀跃,不知怎么的有点紧张。若是洛文佳没有说谎,那么,眼前这古怪展台幕后的那个瘦棍子一样的中年男人,是杀她的兇手。 程楚歌走在她前面,神色如常。 午岭雨展台的一个工作人员热情迎了上来,露出个职业笑容,道,「我们公司秉承的理念是人道主义,一切以人为本,我们的产品是绝对为人服务的,致力于为人提供更美好的生活。」 这是废话。 程楚歌嗯了一声。 工作人员又道,「我们今年的新产品将分成十个档次,最低十级,最高一级,从十级到一级配备有不同等级的小管家,它们有不同的功能。」 「比如?」 「比如为人清扫烦恼瘴气和驱散噩梦。」 周围有人笑起来。为人驱散噩梦?烦恼瘴气又是什么?这话说好听了是奇思妙想,说不好听是天方夜谭。 程楚歌听了,没什么反应。身后的许愿却是一怔。 ——烦恼瘴气、驱散噩梦,那不正是物灵所做的事吗? 一个面有郁气的参观者摇了摇头,带着三分取笑,道,「你倒是说说,所谓的烦恼瘴气是什么东西?」 工作人员道,「您知道吧,人是天地之气汇聚而生,每天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就会在心底积生郁气,久而久之,就成了无形的烦恼瘴气,日夜缠绕。如果不及时清扫,人就会越来越颓丧。」 这很像是民间「神医」的迷信说法。 问话的参观者嗤笑一声。 工作人员也不恼,指着站台边一人高的大箱子,道,「那里面现在便有一个小管家,您要是不信,可以进去试试。」 众人都看向那箱子。 一人高、一人宽,纯黑的金属箱子,紧紧锁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许愿格外戒备,下意识朝着「表哥」靠近一步。 工作人员走过去,用钥匙开了箱子锁,打开,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可供人休息的椅子。 常人看来,那椅子不过是一把塑料椅,很小,是小学生用的那种小椅子,椅脚上甚至隐隐有些泛黄。 但许愿心里微微一紧。 ——那是一只小物灵,它在害怕。 参观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就这个?」 午岭雨的工作人员微微一笑,朝着箱子做出个邀请姿态。「请。」 参观者耸耸肩,信步走进去了。 箱子门缓缓关上。 第54章 熙熙攘攘, 日光与灯光俱通明。 c区展厅一方一人高的黑箱子前站着一小撮人,都看着它,有的没什么表情, 有的微微皱眉,有的纯粹是好奇看热闹。 黑箱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分钟。 两分钟。 有看客不耐烦了, 按了按手机, 看了一眼时间。 三分钟。 箱子里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很低,像小扫帚在扫着什么东西, 但周围太喧嚷, 听不清,若有若无像幻觉。 五分钟。 午岭雨的工作人员走上前去, 在箱子上敲了敲, 示意里面的人可以出来了。他拉开了箱子门。 大展厅的灯光照了进去。 先前那人坐在小小的塑料椅上, 有点恍惚, 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工作人员微笑道,「您觉得怎样?」 那人犹豫一阵。「好像……心情是好了些……」 「这不过是个五分钟试用, 小管家只有十级, 」工作人员道,「要是换了个高级些的, 您感觉会更好。」 那人竟是笑了, 十分真诚。他先前还满面郁气, 一副脾气与心情都不太好的样子,这会儿像是变了个人。 有人于是低声道,「是托吧。」 所以故意先前装出个不屑的样子,与人表演,令无关众人以为那东西是真的。 箱子里那人无辜被扣上个帽子, 眉毛立马皱起来,正要说话,却是一旁的工作人员神闲气定,道,「要是不信,您也可以来试试。」 「试试?」怀疑有托的人迟疑片刻,抱起手臂,道,「试试就试试。」 里面那人起身出来,换了他进去了。箱子门又关上。 窸窸窣窣的声响。 五分钟后,这第二个试用者从里面走出来,带着微微惊讶的表情。 工作人员道,「怎么样?」 「嗯……好像是真的。」 这下子,周围的围观者全都来了兴趣,纷纷说也要进去试上一试。这地方一热闹起来,又吸引了别处的人,人们纷纷过来看热闹,连记者也扛着摄像机靠近了。 不多时,随着面有信服的人一个接一个从黑箱子里走出来,午岭雨公司的展台成了整个c区展厅最受瞩目的地方,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外围的还得踮脚。 人们交头议论着。 站在最前的一个年轻男人忽然后退一步,他身旁皱着眉头的小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随他退了,两个人隐入人群里。 人群另一边骤然热闹起来,闪光灯一下又一下,议论纷纷的人丛中分了一条道,走来一个人。 原来是午岭雨公司的董事长洛斌,春风得意。 他个子矮。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他身上,这一时他是这里的明星,因此他好像又显得高大起来。他显然很享受这种身份上的高大。
第108页 记者连忙问他新产品的事,问他黑箱子里究竟有什么,又为什么会让人变得心情愉悦。 洛斌道,「人是天地之气汇聚而生,每天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就会在心底积生郁气,久而久之,就成了无形的烦恼瘴气,日夜缠绕。如果不及时清扫,人就会越来越颓丧。」 这其实也就是刚才展台的工作人员说的话。看来他们公司早已经统一了口径。 洛斌又道,「我们箱子里的小管家,就具有这种清扫烦恼瘴气的功能。」 记者问,「『小管家』是什么东西?」 洛斌高深一笑,接着,嘴里吐出许多生物学、医学、脑神经科学等领域的复杂术语,说什么公司的实验室在人脑与情绪这个领域上取得了重大成果,在此基础上研发出了能让人心情愉快的人工智慧云云。 说得天花乱坠,不带停。稿子显然背得很熟。 记者被那一连串的复杂术语炸得有点蒙,为了不尴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连连点头。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很给自己贴金,但这一切确实都是我的功劳,」洛斌特意朝着正要按下快门的新闻摄影师露出个成功企业家式的笑容,「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实验室才能取得如此重大的科学进展,再过几个月,我还要发sic的,打破商业与科学界的壁垒。」 记者道,「嗯……您是说sci?」 「哦,对,哈哈,我太兴奋了,一时口误。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成果,人嘛,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我们的产品能让人变得开心。随时随地,只要你想变得开心,就会有小管家为你服务。它们不怕累,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 洛斌这边越来越喧嚷了,展厅里七七八八的记者全围了过来,权威新闻社的有,花边小报的也有,别家大品牌的台子全都冷清下来了。 黑压压的围观人群里大多是好奇猜测,间或有低声嘲笑他长得丑的。 但,却有一个脖子上挂了个陪同证的小姑娘拽上了身边年轻男人的西装袖子,三分怒意,压低了声音,「他说谎!」 年轻男人道,「看得出来。」 「黑箱子里那个小管家不是什么人工智慧,它是,它是,」小姑娘本来语气飞快,到这里卡住了,像是有什么秘密不能吐出来,只能道,「反正它根本不是什么电脑程式,它有生命的!他根本就是在虐待它们!」 「鬼?」 「啊?」小姑娘茫然一下,继而想到筒子楼里的洛文佳曾经用「鬼」来指代物灵,于是道,「啊……算是吧。」 「我知道了。」 两个人就这样藏身人群里,看完了被记者簇拥的矮个儿企业家全程的自吹自擂。后者洋洋得意,一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什么人盯上了。 - 之前说了要买个智能饮食小管家回去,可一到了售卖区,程楚歌说了句让她自己在这里逛一阵,便消失了。 许愿本来以为他是要去打电话,或者卫生间,可休息椅上坐了大半天没等着他回来。 跑到哪里去了? 她拿着脖子上挂的陪同证,到处问人有没有看见照片上这个人,都说摇头没有。本要回原位坐下,继续等,可位置早被人占了。一对小情侣坐在那儿,你侬我侬。 她有些茫然。 会议中心里处处明亮喧嚷,人这么多,都在笑。有些品牌的广告宣传片声音好大。看不到他在哪里。 她独自站在喧嚷人群里。 忽然发现,自復生以来,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没有目的。 不过是,来了什么就应付什么。先是在眼镜店里看那家人成天吵吵闹闹,然后被他买走,待在他家里,又化为人形入职刑侦局。也是别人怎么安排就怎么做。 也许人死了以后本来就不会再有任何目的。 又或者,日復一日徘徊阳世,不过是想陪着他,再多看他几眼,说几句话。 只有四十多天了。 她在这里站了许久,还是没见他影子,无事可做,只好真的四处逛起来。先前记过一款饮食小管家的展品号,因为脑袋里有个歪主意。可好东西大家都喜欢,那地方围了太多人,看上去要排很久的队。 恰好隔壁也是卖饮食小管家的,她于是走过去看。 这地方颇为冷落,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坐在凳子上玩手机的柜员连忙起身迎上来。「小姐您好。」 「你好。」 「来买我们的产品吗。」 废话。「是。」 「您真有眼光!」说着,柜员还往生意火爆的隔壁瞟了一眼,好似是在说隔壁的客人通通都是些没眼光的傢伙,「我们家这款多功能饮食小管家是在上个月的『时地欧琵』创意设计大赛上拿了金奖的!」 时地欧琵。这比赛的名字没听过,但不知怎么的有点耳熟。 许愿说,「哦。」 柜员万分热情,从玻璃货柜里取了个饮食小管家出来,它大概有四五岁的孩童那么高,形状像个蛋,有一张q版风格的脸。仅从外观上来说,还挺讨喜的。 柜员不知在什么地方按了按,它启动了。 蛋的脸上,那张塑料嘴动了,糯糯的童声响起来。「创造和谐文明时代,享受健康美好生活,阿拉阿拉饮食小管家为您服务!」
第109页 ……阿拉阿拉? 许愿抬头看了看这个货架的招牌,这个品牌的名字叫「阿拉阿拉」,还有个姊妹品牌叫「啵嘛啵嘛」。 好奇怪的名字。 柜员道,「我们这个产品是集多功能于一体的,不仅能够根据您的体检报告为您制定私人饮食计划,还有远程电话、唱歌跳舞、吃掉杂草等功能,而且还有不同的性格行为模式。如果您喜欢,您还可以让它装神弄鬼,与您一起度过快乐时光。」 ……吃掉杂草? 柜员以为她那副茫然表情是对「装神弄鬼」这一最为古怪的功能有了兴趣,拍了拍蛋的脑袋,操控板上按了一阵,那糯糯的童声突地奸诈一笑,许愿吓了个激灵。 蛋脸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里缓缓道,「喔……那是一个很恐怖的故事哦……喔……天哪,快看啊……你身后……是你这个月的成绩单啊!啊——好可怕!」 许愿:「……」 那个蛋又道,「唉,考得不太好呢。」 一旁笑眯眯的柜员以为她那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是对自家聪明绝顶的产品感到惊艷,说不出话来,又在操控板上操作了一番,道,「模式是可以调的,刚才那个是校园学生颓丧版,我再给您示范一下谈情说爱八卦版。」 蛋沉默一阵,继而滴滴一声,很是深沉地对许愿道,「我掐指一算,原来他喜欢你。」 「……哈?」 「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啊。唉,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你。」 「……」 「天灵灵,地灵灵,啊,这样……你也喜欢他啊……我掐指一算,嗯,是要结婚呢,日子怎么选,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 「……」 「嘿嘿。」 许愿对着这颗古怪十足的蛋默然片刻,道,「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 「哦哦,」柜员殷勤道,「您有什么问题?」 「它的回答能不能提前设置?就是那种,我问个问题,它能给我事先设定好的答案。」 柜员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当然,这是我们家这个产品的主要功能之一。」 许愿于是眼睛一亮,脑子转得飞快,在柜员的指导下往蛋的程序库里输了许多东西进去。然而这两个人谁也不算太细心,只顾着往里输东西,却忘了这东西的模式还没调到正常状态。 仍是——谈情说爱八卦版,随时随地发神经。 谁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言论。 - 四五个小时后,离去多时的程楚歌走进售卖区,还没几步,便有陌生人告诉他刚才有个小姑娘拿着照片到处找他。 他点头道了谢。 这地方人这么多,他要找的人却是很好找的,笑盈盈地杵在某家除她之外根本无人问津的货柜前,朝着个四五岁小孩高的机械蛋玩得高兴。玩了一下午还没腻。 机械蛋有小孩子的身高,她有小孩子的心性。 他走过去。 许愿听见他脚步声,转过头来,兴奋十足。「我想要这个。」 「知道了。」 时间也不早了,两个人没再多逛,抱着这颗奇奇怪怪的蛋便去了收银台,继而出了会议中心,到停车场上了车。 许愿抱着蛋坐在后座。「程顾问,你这个下午去哪儿了?」 「跟踪洛斌。」 有点危险,没带她去。 许愿道,「然后呢?」 「跟丢了。」 「哦……」许愿想了想,道,「不过,他那么有名,他的住址应该很容易找吧,这次跟丢了还有下一次。」 「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诶?」 「洛斌户籍所在的房子已经空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平时住在哪里。刚才,」程楚歌顿了顿,「他的车在路上转了个弯,消失了。」 「神神秘秘。」 「嗯。」 汽车发动,缓缓驶离了会议中心。窗外是车流与城市,街边幢幢大楼偶有缝隙,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建筑物。 其中有一幢有点奇形怪状的,定睛一看——阿拉阿拉大厦。大厦顶上还有个广告牌,正放着阿拉阿拉饮食小管家的广告。平心而论,那广告有点蠢。 许愿道,「现在是不是该去吃晚饭了?」 「随你。」 「吃什么比较好?」 他没答,专心开着车。意思大概仍是——「随你。」 许愿道,「我是明朝人,我们家老太爷信佛,一家人都吃素,我也习惯吃素。诶?」她装出个忽然想起来怀里有东西的样子,道,「正好买了它,不如问问好了。」 「嗯。」 许愿启动了这个蛋形的饮食小管家。她清了清嗓子,朝着蛋问了一句,「今天晚上吃什么好?」 蛋道,「嗯,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我掐指一算,很适合吃土豆焖牛肉。」 她露出个苦恼的样子。「唉,可是我不喜欢吃土豆。」 「那怎么行!」蛋不满道,「土豆这么有营养的东西,一天不吃,营养就会跟不上,对身体健康很不好的!吃!今天晚上一定要吃土豆焖牛肉!必须吃!」 开着车的程楚歌抬眼,在后视镜上看了她一眼。她一本正经。 「诶,」许愿摇摇头,说,「你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
第110页 蛋更加不满。「谁胡说八道了?我可是中西知识融会贯通,刚才还把你扫描了一次,检查身体,你就是很缺土豆中的营养成分!必须吃!」 许愿抬头冲着前座道,「怎么办?」 程楚歌道,「什么怎么办?」 「它非要说我得吃土豆。我不喜欢土豆的,这种东西十七世纪才传进来,我们明朝人不吃这个。 「是么。」 「是啊是啊。怎么办?」 姑娘也不过十八岁吧,脸上装了个无比苦恼的样子,眼睛里却亮得很。 土豆焖牛肉这个答案分明是她自己输进答案库里的。 程楚歌又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按它说的吧。」 「啊?我真的不喜欢土豆。」 蛋大声道,「不喜欢也得吃!听话!」 一人一蛋热闹了一阵,终于许愿败下阵来,道,「好吧。那就吃土豆焖牛肉吧。我勉强吃一点。」 她又说,「那么,什么地方的土豆焖牛肉最好吃呢?」 蛋说,「当然是东辰商场大街。」 许愿伸手在程楚歌椅背上敲了敲。「那我们就去东辰商场大街吧。」 「……知道了。」 到了十字路口,他手下方向盘一转,汽车不紧不慢地往东辰商场大街的方向去了。城市车流里普普通通的一辆车,载了个抱着机械蛋偷笑的姑娘。 但是,这个蛋至今还是谈情说爱八卦模式,没调过来。 到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人来人往的东辰商场大街,车刚停下,一路乖巧无话的蛋忽然道,「开车的那个。」 开车的那个没理它。 蛋毫无预兆地说,「这里有个人想嫁给你。」 第55章 ——「开车的那个, 这里有个人想嫁给你。」 就在蛋把这句话吐出来的一瞬间,全身僵硬起来的许愿想起它是阿拉阿拉公司在「时地欧琵」创意设计大赛中的金奖产品。 时地欧琵,是了。音同stupid。愚蠢。 现在看来那个比赛一定是很名副其实的。 黄昏未至, 东辰商场大街吵吵嚷嚷,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说笑。车里面却是一片寂静。 许愿脸上通红, 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本来想摸个鼻子掩饰尴尬, 可侷促之下手不听指挥,不小心一巴掌拍在机械蛋的脑袋上。啪。 它倒是没说什么。 但是她手痛。 车前座的程楚歌抬眼在后视镜上看了她一眼。很平静。 她微微垂着脑袋, 耳尖几乎快烧起来了, 嘴里语速飞快。「这这——这个东西好像不太正常!」 「你才不正常呢。」蛋说。 「它就是胡言乱语,肯定是程序出错了——你别管它!」 「咦, 人类, 」蛋说,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你的风扇失灵了, 温度没调控好?」 「真的!」许愿又一巴掌拍在它脑袋上,希望它能闭嘴, 「我不知道它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不然就不买它了!我这么老实的明朝人,我从来没有往它的程序里输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哪里奇怪?」蛋是不怕痛的, 它的设计者没有多此一举地给过它痛觉系统, 整个车里除了程楚歌, 就数它最淡定,「你看那边那个女人,她分明就是想嫁给他。」 许愿一怔。 她朝着蛋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不远处的大楼广告屏上有个婚纱广告,高挑美艷的模特一身白婚纱, 嘴里咬着一枝红玫瑰,微微抬着下巴朝着屏幕外面微笑。 ——「这里有个人想嫁给你。」 原来指的是广告里的婚纱模特。 许愿:「……」 瞎紧张一番,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下意识搓了搓手,手上还是有点疼。说真的,这颗蛋真是挺硬的。 挺硬的机械蛋很无辜地坐在一边。 一桩小小的事故,程楚歌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示,到了这时候,也不过是拿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套,说,「下车。」 许愿乖巧地开了车门,腿迈出去,趁机拿余光瞟了他一眼,观察他表情。 但是他没表情。 「诶?不带我吗?」座位上的蛋说。 许愿道,「不带!」 「为什么?」蛋说。它做出个思考的样子,大概是脑袋里的程序正在高速运行,要根据方才和当下的情境判断出自己为什么会被丢下。 然后它恍然大悟。 「噢,你也想嫁给他!」说着,它又朝着广告屏上的婚纱模特看了过去,「因为我发现你有个情敌,所以你很紧张,迁怒我,对我不满。」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跟这种发展还不太成熟的人工智慧讲话,总是会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许愿没说话,然而抓紧了车门。 他已经下车了,站在车边,影子落在她身上。也许目光也是。 蛋说,「是不是我说中了,你恼羞成怒?」 「……没有。」 「那你有什么理由不带我去?」 她咬牙把它从车座上扒下来,抱进了怀里。 - 土豆焖牛肉是一道家常菜,而且,在大多数馆子里它也确实只是个家常菜的味道。然而某些地方却能把它做得独具风味。 比如,全国知名的「普拉普拉姥姥菜馆」。 东辰商场大街上立了好几幢灯火明亮的购物中心,人来人往,各个角落里的刷卡声、付款提示音响个不停,因此这里自然也有一家「普拉普拉姥姥菜馆」,生意火爆。
第111页 这会儿还早,不到寻常人吃晚饭的时候,即使如此,两人一蛋也拿着排队号在门外等了小半天才进去。 室内是仿苗疆的装修风格,灯光昏暗,身穿苗女衣的服务员身上,银饰低低地响。 是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二十三号桌。 许愿把老老实实的机械蛋放在一旁,先是很有礼貌地问了待会负责付帐的程某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等他如她所料地那样说了随便,才翻开菜单。 她很喜欢「普拉普拉姥姥菜馆」,生前就喜欢,五年没来,姥姥菜馆的生意竟是更好了,还添了许多新菜。 什么都想吃。 她谨记自己是个明朝人,不能暴露身份,菜单在手下一页页翻过去,忍痛放弃了许多以前最喜欢的菜。挑挑拣拣,最后除了土豆焖牛肉,还要了两荤两素和一个鱼汤。 鱼汤是这里的招牌菜,鱼要现杀,还可以让客人亲自去鱼池子里选。 菜点完了,面带笑容的苗女装服务员抱着菜单走了。 灯光很暗。桌上的小灯是仿古的烛灯,若不是邻座有人大声议论着最近的股市,真会有种置身百年前寂静苗疆的感觉,两个人围桌而坐,一盏如豆灯,一壶水清茶。 两个人,没人说话。 许愿若无其事地轻轻咳一声,眼睛微微垂着,盯着木桌上的木纹路。她忽然想起来,在她高考前拟定的关于两个人一起上了a大之后在校外附近吃吃玩玩的计划里,姥姥菜馆也是其中的项目,而且喜欢的东西太多,还列过三次。 生前没能跟他一起来,现在也算是如愿了。 她又咳了一声,他仍是没说话。 分坐两边,烛灯又是摆在中间,因此影子是朝各自身后落的,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真像是阴阳相隔的意味。一盏灯隔开两个世界,各有各的方向,碰不着。 他忽然说,「地府是什么样子?」 「啊?」她想了想,在脑子里搜刮以前读的那些鬼怪电影,说,「很黑,房子建得很阴森,但城里挺吵闹。阎王脾气还不错,孟婆比较难相处。哦,对,黑白无常像城管一样天天抓违纪。」 「被抓过?」 「当然没有!我这么老实的人。」 「是么。」 「是啊!」 他顿了顿。「他们照顾你么?」 「诶,地府里的鬼那么多,哪里照顾得过来,大家都是各过各的。」 他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很低,也很慢。「要投生了么?」 她稍微回忆一下,想起来,自己编造明朝人身份的时候说,她是为了积攒功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才来帮他的。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地府,也没有转生台。但一个谎需要更多的谎来圆,话说到这里,许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是啊……」 他说,「会在哪里?」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转生台那么大,那么深,哪知道会掉到哪里去。」 「是么……」 「是啊。」 他不说话了。 这时候服务员过来了,端着两杯刚才要的西瓜汁,鲜榨的,杯子外壁上有一路冰凉的水滴。吸管造型挺夸张。 许愿咬着吸管,喝了一口。有东西喝也就算是有事可做了,不至于一直讪讪。她咬着吸管,做出个自得其乐的样子。 然而——有个颇为惊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热门馆子里吃东西,不仅容易吃到好吃的,还很容易碰见熟人。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喜欢。 那个声音道,「诶?你们怎么在这里?」 许愿咬着吸管看过去,原来是刑侦局人事处的张秘书。小光头穿了件黑色的骷髅t恤,下面也是黑裤黑鞋。他身边的几个陌生人也是一模一样的衣着。 张秘书走过来,出于惯常的见面礼节,又问了一句废话。「程顾问,小仙子,在这儿吃饭啊?」 他神色有些古怪。毕竟,眼前是一男一女,而且是独处,没别人。 许愿道,「是啊。」 张秘书又道,「哦,是刚查完案子顺便一起来的吗?」 「是啊。」 得了这么个答覆,张秘书脸上那种名为八卦的古怪表情才算是退了下去。毕竟,虽然是一男一女,但查完了案子一起吃个饭不过是顺便的事情,确实是没什么的。 许愿指了指他的衣服,有些好奇,「张秘书,你参加了什么活动吗?」 「对啊,一个科幻迷聚会,今天的主题书是《放逐冥王星》。正好刚才那几个傢伙还说我们这个聚会阳刚气太重,十几个全是男人,要是能找几个女孩子就好了。怎么样,小仙子,要不要……」张秘书的热情邀请才说了一半,无意中触上一双平静的黑眼睛的视线,本能地咽下去了,改口道,「喔,你在跟程顾问吃饭,应该没时间,哈哈……」 店里广播响起来,「请二十三号桌的客人到鱼池选鱼。」 许愿于是朝张秘书笑了笑,起身到鱼池那边去了。 小助手走了,程顾问又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张秘书自然也要走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坐在一旁的机械蛋脑袋上的小红灯忽然亮了一下,自顾自地朝着张秘书转了过去。 张秘书有些好奇,「诶?这是什么?」 不等程楚歌说话,蛋先开了口。「我是主人的管家。」
第112页 张秘书道,「噢。」 「我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蛋又说。 它声音软软糯糯的,语气却十分严肃。 张秘书瞟了程楚歌一眼,后者平静没表情,显然并不在意那个傻蛋会说什么。张秘书道,「嘿,程顾问,这个东西还挺好玩的。」 「我不仅好玩,我还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蛋说,「而且我打算把这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什么重要的事?」 「你快走吧。」 「……?」 「老杵在这里,你自己不会过意不去吗?」 「……啊?」 蛋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人家两个马上要结婚了,正在烛光约会,你识趣一点!」 这消息实在是出乎意料。 张秘书愣了半天。 第56章 许愿从鱼池选完鱼, 回来的路上看见正去卫生间的张秘书,可他竟是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快步走了。 她一头雾水。 走回二十三号桌边坐下,程楚歌仍是没什么表情, 机械蛋也一言不发地坐着, 气氛跟她走之前没区别。 无事发生过的模样。 她吸了一口凉冰冰的西瓜汁, 很期待待会儿的焖牛肉和鲜鱼汤。 蛋始终也只是很无辜地坐在一旁。 毕竟它开的是谈情说爱八卦模式。而八卦的本质,不就是造谣吗? - 周三。 周三是一个很微妙的日子, 班已经上了两天了, 有点疲,可离周五也还有整整两天, 正是不上不下, 难受得很。 可许愿跟在程楚歌身后, 一走进刑侦大楼, 就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劲。空气里似乎——有一种很微妙的欢乐,这种欢乐按理说是只有周五下午才会有的。 看门的老大爷抽着菸斗, 烟雾弥散, 目光意味深长。扫地的老阿姨手里抓着扫把,莫名其妙沖她呵呵一笑。还有几个年轻警员, 大概是在聊天吧, 朝着她抬了抬下巴, 竟是显然在忍笑。 「程顾问,」她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 「喔……」 他确实很平静。 她想,那么,大概是她最近睡得不好, 产生了什么错觉吧。 到了533办公室,门还没开便能听见里面的电话铃响,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比一阵高,隔着一条电话线也能感觉到打电话的人很着急。 程楚歌开了门,不慌不忙地脱了外衣,才走过去拎起听筒。 电话那一端是邢若薇。「程楚歌!」邢九队颇为激动,「你是禽兽吗!」 「你在说什么。」 「小红最多也就十八岁吧,这才几天!」 「你想表达什么。」 「你趁着我不在,对我的小女孩&……*&%%¥¥#%#@」邢若薇叽里哌啦地讲了一大通,好几分钟了也没带停,然后才忽然一个大喘气,说,「这么快就结婚也太过分了吧?」 他始终都很平静。「你自己也知道?」 「啊?」听闻大消息的情绪舒泄完了,邢若薇这会儿也回过味来,才相识不久又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谈婚论嫁呢。她沉默一阵,有点讪讪。「张秘说假话啊……」 「你还有别的事么?」 「噢,」她想了想,「建议你看一下微信。大顾问你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现在传出这种人味十足的消息,他们很兴奋。」 「知道了。」 「噢噢,还有,这两天真的没有古怪电话了。」她顿了顿,至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莫非那电话真是电话自己打的……」 他没再理会她的喃喃自语,挂了电话,打开了手机。 微信。 未读消息165,全是一个刚专门拉起来的新群发的,这个新群叫 「a市刑侦局无领导、无天兰仙民间八卦群」,@他的消息至少有五十条。 消息划到最顶上,不出意外是张秘书搞出来的事,说看见两个人在姥姥菜馆约会,据可靠消息说很快就要结婚。一开始根本没人信,都嘻嘻哈哈说张秘书又骗人了,这次胆子真大,往程顾问脑袋上造谣。 可张秘书继而又发了一张照片。不是偷拍照,是他和他几个朋友自拍,角落里无意中带上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那苗疆风格的馆子里光线那么昏暗,光一暗了就容易显得暧昧不明,即使本来没什么,看着也实在是很像有什么的。 于是又有人恍然大悟一般指出程顾问莫名其妙把小姑娘调到他办公室去的事情。程某人工作效率这么高,即使没了柳助,他也根本就不需要临时助手,先前局里给他派的那个实习生才几天就无事可做了。所以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后又有人说他们这几天都是一起来的,亲眼看见小姑娘是从某人的车上下来,一路上很乖地跟着他。 再然后就热闹起来了,一群人@程楚歌,问是不是真的。 他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良久没有动。 很多年以前,有个类似的场景。 那时候大家也不过十七八岁,微信诞生不久,用的多还是qq,有人在班群里发了一张学校操场风景照片,左下角用加粗的红线圈出无意中入照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校服。 虽不过是相对而站,隔着至少一臂远,但,互相喜欢的人站在一块,哪怕表情正经严肃,那气氛也无论如何有三分旖旎。
第113页 高中生对这种事比成年人兴奋得多了,班群当时就炸了,几百条消息全是@他,问男生活委员兼物理课代表对女生活委员兼数学课代表做了什么,甚至好事的班长还专门打了电话。 ……当时他是怎么回应的? 刷屏一般的群消息里,他点开聊天框,什么也没有说,只回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句号。 「。」 一个句号已经够了,一个小圆,圆圆满满,既是默认,也是懒得搭理他们。一个句号足够把什么话都说完了。 那一个句号发出去,好事又兴奋的同学们刷屏刷得更兴奋,而他关了手机不再理会,取出草稿纸,认认真真地给喜欢的女孩写某道物理大题的解题步骤。 时光不回头,人死也不会復生。相似的场景,截然相反的答案。 手机里刑侦局八卦群里的一条条消息不断往上刷,兴致十足的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修长的手指终于缓缓动了,回了两个字。 ——「不是。」 然后删掉了这个群。 - 许愿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半梦半醒,手机滴答一响,原来是收发室在微信通知群里@她,让她到楼下去拿533室刚到的信件。 她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跟办公桌那边神色不明的程楚歌说了一声,便起身出门了。 外面,刑侦局大清早时的微妙欢乐气氛似乎是不见了,间间办公室里都是认真工作的样子,电话铃不停响,也有上级对下级的数落声。 但总觉得从这些认真工作的人跟前走过时,他们看她的目光像是藏着笑,有些个女警员窃窃私语的声音还进了她耳朵里,说,「怎么可能不是真的。他会认?当然不认的。」 见她看了过去,那些女警员还冲她笑,意味深长地。 ……总觉得不要知道她们为什么笑比较好。 她到了收发室,还没进门便听见有人打呵欠,是昨天才见过的张秘书。张着大嘴的张秘书一转身看见她,嘿嘿地笑了。 收发室的老大爷也很慈祥地看着她。 目光里有早间的那种微妙欢乐感。 许愿眼珠子微微动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硬着头皮说她是来拿533室的信件的。老大爷笑眯眯地起身去给她拿了。 张秘书道,「嘿嘿。」 「……早啊,张秘书。」 「早啊,嘿嘿。」 「……」 「……」 「呃,张秘书,你昨天的聚会怎么样?」 说起这个,张秘书脸上的那种笑意才消了下去。他嘆了口气。「人没来齐,才十六个人,没办起来。」 「十六个不够吗?」 「当然不够,」张秘书说,「要十七个,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不然——」他语气一改,做出个神神秘秘的样子,「『你将坠入冥王星的深渊,永远无法返回』。」 「……啊?」 「《放逐冥王星》,第十七章 第三行。」 「……呃?」 「喔,小仙子你不看科幻的吗?《放逐冥王星》里面的十七人迷宫,在科幻迷里面很有名的。迷宫尽头还有一个类似斯芬克斯的怪物,你得回答它的问题,要是答错了就会被杀死。问题的答案是十七。」 ——十七。 等等。 ——「秦越越的爸爸很宠他,他喜欢科幻。」 ——科幻玩具里的纸条。十七。 云开雾散。 许愿眼睛一亮,追问道,「张秘书,这个『十七』非常非常有名吗?」 「当然,」张秘书点头,「只要是科幻迷都会知道,毕竟《放逐冥王星》是星际科幻的经典之作。」 老大爷拿着信件回来了,仍是笑眯眯的,把信件递给许愿,还说,「要幸福啊。」 许愿只当他老人家是因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才说了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接了信件,礼貌道别后兴沖沖地转身就跑了,迫不及待要把这个新线索告诉办公室里那个人。 「十七」的秘密。 然而两步并做一步地走着,在五楼楼梯口撞上了齐秘书。 同为秘书,如果说张秘书是本八卦杂志,那么齐秘书无疑就是本恐怖。 许愿笑容一僵。 齐秘书道,「你。」 「啊。」 「跟我到财务室走一趟。」 「……为什么?」 「为什么!」齐秘书拔高了声音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像是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应该。 许愿一头雾水。 齐秘书又道,「你走不走?」 「……走。」 不敢不走。 到了财务室,齐秘书右手一扬,便有个看上去很老实的中年女人起身到里间去拿了个资料夹出来,放在齐秘书身前的高桌子上。 这资料夹挺厚的。拿资料夹的女人颇为同情地看了许愿一眼。 许愿:「……?」 齐秘书把资料夹翻开。只见,里面一张张的全是a4纸,用得很浪费,每张纸上都只有两三行字,但那字号很大,显然写字的人十分恼怒。 齐秘书道,「这是程楚歌程大顾问入职以来的违规记录。」 许愿喉头用力一咽。 齐秘书又找人要了一支红笔和一只小计算器,她自己拿了红笔,把计算器塞进许愿怀里。「我写。你算。」
第114页 「……?」 「我写几,你就往里面输几,算总数。」 许愿心里越来越不安。 齐秘书开始写了,左手一张一张地翻,右手随性似的在每张纸的空白处写下数字。 100。150。50。200。1000…… 许愿默默按着计算器 终于,齐秘书写完了最后一张,咔嗒一下给红笔盖了笔盖子,虽还是面无表情,但莫名让人觉得她似乎神清气爽。 齐秘书道,「总数多少?」 许愿看了看计算器上狰狞的数字。「三万三千三百块。」 「听到没有?」齐秘书对财务处的人说,「三万三千三,从她未来工资里扣。」 「……?」 整整过了差不多五秒,许愿才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她」指的是她。她不由抬高了声音,「为什么又是我?」 讲道理,冤有头债有主,程楚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违规事项,怎么又掉在她脑袋上了?关她什么事? 齐秘书冷冷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 第57章 三万三千三。 对普罗大众来说, 这实在不是一笔说扣就扣不心疼的小数目,何况许某人不过是个低薪小助手罢了。 但她从财务室走出去,走了不过两三步, 心情便平復了。 扣就扣吧。 反正她也只有一个多月好活了,那么多钱实际上根本扣不到她脑袋上。 ……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许愿颇为忧郁地走回533室, 无视了一路上或好奇或八卦的目光。门没锁, 一推就开了, 她走进去,枯坐在沙发上, 三万三的事懒得提了。 半晌。 「程顾问!」她蓦地回过神来, 高声叫了他一声。 「嗯。」 他正看着电脑屏幕,是个密密麻麻的文字页面。 许愿兴奋道, 「我知道十七是什么了!」 十七, 经典科幻《放逐冥王星》的桥段。 事实上, 此时此刻, 程楚歌的电脑页面上正是这本的电子版,所有跟「十七」有关的段落都已经被标记出来了。是远在四百多公里外的柳助手刚才发过来的。 答案他已经知道了。但姑娘听上去这么兴奋, 所以他并没有说, 只是道,「是什么?」 「是一本科幻!在一本名叫《放逐冥王星》的里, 『十七』是个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你之前不是说过秦越越是个科幻迷吗, 受他影响, 他父亲秦时一定也知道。所以,那张玩具炸弹里的小纸条上的数字十七,一定与这本有关。」 「嗯。」 她转过来看着他,眼睛极亮。「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 她扬起下巴,有些得意。 但得意也不过三秒。 许愿瘫靠在沙发背上, 颓丧拖长了声音。「但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下午去青山园的房子。」程楚歌说。 「啊?」 「他们家里应该有这本书。」 「不是,我是说……你不带我去?」 「不带。」 「……为什么?」 「没必要。」 「……但是我想去。」 「不带。」 「带。」 「不带。」 程某人语气里似乎没什么余地的样子。许愿默默把沙发上一个小抱枕抱在怀里,下巴磕在枕头上,又转头看他。 已经是五月了。 阳光这么好,姑娘脸颊边有三两根零碎髮丝,但遮不住眼睛。 并没有卖什么委屈,也没有幽怨,只是不做声地看着他。 良久。 程楚歌移开视线。「……可以。」 - 青山园算得上是高级住宅区,临近城郊,虽是在a市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却有地广人稀的样子,附近还有学费高昂的私立中小学。 还有一家肯德基。生意尚可。 一辆白色路虎在小区门前停下,车窗缓落,向身穿制服的保安递出一张证件。保安把这证件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无误,把它还了车主,开了门。 路虎缓缓驶进小区。 小区里很安静,工作日的下午,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几个老人孕妇在林荫道上散步。 这地方前不久出了一桩血案,匪夷所思,一时间人心惶惶。可日子总要过下去,旧事不得不忘得很快。到如今,除了那户不幸糟了倒霉事的一家三口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孤单了一个,大家的生活早已与往常无异。 路虎在某幢楼底下的停车位上停了,未几,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两手空空,好奇四处张望,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上提了个小工具箱。 两个人走进这座大楼,没坐电梯,昏暗楼梯间里一层一层走上去了。 十五楼。 从楼梯间出来时,年轻男人面色如常,小姑娘却是大口喘着气,满头汗,腿也酸,累得很了。 ——要是能让他背上来就好了。可惜不能暴露身份。 他递给她一瓶水和一张纸巾。 她接了,礼貌说谢谢。 等她靠着墙缓过气来,他们走到1504室门前。门上贴了张黑条,从顶到底,散发着兇案地点的不祥意味。 男人打开小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两副鞋套、两副手套。两个人各自穿戴好了。
第115页 钥匙进了门锁。 男人忽然道,「里面有血迹。」 「嗯嗯。」 「你准备好了?」 小姑娘迟疑一下,点了头。 门背后,是兇杀案现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丧于此地,满身玻璃碎片,死状悽惨。 说不害怕是假的。 男人开了门。 门缓缓打开,室内景象由一线渐渐变宽,引入眼帘。很暗,沉厚的窗帘是拉上的。有一股隐隐的霉味。 小姑娘一只脚跟着男人进了门,陡地便全身一凉,差点叫出来。 近在咫尺,满墙满地已干涸的血迹,木地板凹凸不平,仍有狰狞的玻璃残渣。正是在这个位置上,受害人被镜子刺中。 她屏着气,小心绕开了血迹。 客厅正中,地板上有一道粉笔圈,那是事发当天杀人镜子出现的位置。不远处的茶几上原封未动地摆着几袋薯片和新买的毛线团,那是那天晚上秦越越本该高高兴兴坐在沙发上吃的零食和秦太太本该坐在一边一面跟儿子聊天一面织的围巾。 东西还在,人却不回来了。 两个人缓缓走进书房。 受害人秦时是个粗人,性情直爽,没什么文化,书房里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书,不过是别人家里有书房,于是他也弄了一间。 高顶至天花板的书架上,只摆了一行半的书,大多是庸俗的生意经、成功学之类的无聊东西,还有显然从来没被翻开过的四大名着和一套义务教育必读文学书目。 没有科幻。 两个人于是从书房退了出去。 秦家这座房子是复式楼,有两层,一层属于秦家夫妇,二楼属于儿子秦越越。上了楼梯,二楼比一楼更加昏暗,房间门全是紧闭着。 年轻男人轻车熟路地在这些一模一样的木门里选了一面,扶手下摇,门开了,后面是秦越越的卧室。 仅从卧室来看,也知道那个男孩子很喜欢各式各样的科幻。满墙星际飞船的海报,空地上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外星球模型,围簇着的是飞船、高楼、轨道和全副武装的星际士兵。 价值不菲。看得出玩具的小主人被父母宠爱。 屋里还有个小书架子,摆满了,或新或旧,有科幻,也有单机的科幻游戏。 年轻男人走到书架前,扫视一阵,戴着手套的手从里面取出一本书。书有些旧了,封面边缘微微卷着,是时常被翻阅的样子。 《放逐冥王星》。 年轻男人的手指在书页边拨弄,几秒钟,书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书里并未夹着什么东西。 但是,他的手在底页上停住了。 他缓缓在那上面抚过。 小姑娘好奇探了个脑袋过来。「怎么了?找到什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小工具箱里取出一把美工刀,将薄薄的底页仔细划开。 里面,竟有一张薄纸。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年轻男人收了刀,将这张夹在底页里的薄纸展开。 是一张铅笔画的地图,线条有些凌乱,看得出画得很仓促。而且,也有七八分褪色了,看不太清楚。藏得这么隐秘,难怪此前刑侦局的人搜了那么多次都没找出来。 但是—— 「新世纪会议中心?」小姑娘指着图上某个位置叫了出来。 那是昨天才去的地方,周围尚还记得清楚,尤其是不远处那个形状古怪又愚蠢的阿拉阿拉大厦。 除了灰暗的铅笔线条,图上便只有一个红点,一个刻意标重的红点,鲜明,离新世纪会议中心不算是太远。 年轻男人盯着那个红点。 半晌。 「那是洛斌昨天忽然消失的地方。」他说。 小姑娘想了想,道,「也就是说,你昨天跟丢了人,并不是因为不够谨慎……而是那个位置真的有古怪。」 「也许。」 「那现在怎么样,去那里看看?」 年轻男人摇了摇头。 小姑娘道,「诶?」 年轻男人道,「秦时死于古怪的镜子,同时,镜子是洛斌公司的明星产品。」 「呃……所以洛斌可能就是杀秦时的幕后主使。」 其实不仅仅是「可能」,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洛斌那个傢伙扬言自己的「人工智慧」产品能够为人驱除烦恼,实际上是在奴役无辜的小物灵,再加上他女儿——虽然是非亲生女儿——说他跟「鬼」打交道,显然,他跟几个强大的堕落物灵关系密切。 这些为他做事的堕落物灵,可能也恰对应着他公司这几年里的明星产品,马桶、镜子、颜料和电话。物灵从物中产生,对于人类究竟需要自己如何为他们做事,一清二楚,在它们的帮助之下,洛斌公司研发的新产品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击中消费者的需求。 再加上,那些堕灵强大到足以让秦越越的守护灵可可丧命,要在银行交易记录等地方做手脚,不是难事。所以洛斌这个人在银行系统里什么破绽也没有。 也许它们还能够操纵同类下级物灵,指示其他的镜子和电话机去杀人。 在那样的助力之下,那个小人得志的中年男人暗地里指不定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以至于可以在短短五年之内从落魄户一跃成为本市商界重要人物。 秦时这个人当年入狱便是因为见义勇为、受人陷害,跟大客户洛斌来往久了,发现异常,也许便有了揭露他的意图。
第116页 于是被先下手为强,除掉了。 「所以,秦时在这张藏得这样隐秘的地图上做的标记,可能正通向洛斌的老巢。」年轻男人说。 小姑娘道,「你是说,那个地方很危险,所以不能轻举妄动,要事先做些布置?」 「对。」 「比如?」 「比如让他本人回不了家。」 第58章 程楚歌跟踪洛斌的时候, 那个古怪的企业家是在某个挺偏僻的待开发地段消失的,连路人也不多见,自然也就更没有住宅区或商业街。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 533办公室电话不断,齐秘书时不时便拎着不知内容的文件来敲他的门, 脸色说不上太好看。连特别调查组的大队长也惊动了, 来找他谈了几次话。 大概是在做什么牵涉颇多的大布置吧, 而且用的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所幸众人信任,虽有些曲折, 但不管要什么, 最后也都拿到了。 许愿无事可做,除了偶尔跑跑腿, 便只是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反正她也没有薪水, 这算不上「给钱不做事」的上班摸鱼, 对吧? 虽是太平年代, 但杂七杂八的事总是层出不穷,手机新闻里每天都很热闹, 一会儿是这里抢银行, 结果抢出来的全是银行准备销毁的□□,一会儿是那里丢了个孩子, 结果孩子不过是躲在自家厕所里打游戏。 也有稍正经些的商业新闻。 据说, 本市某洛姓企业家名下的午岭雨公司近来起了些小风波, 曾经名噪一时的明星产品——座机电话——竟是突然宣布停止生产了,董事会十分不满,但该企业家一意孤行,不做解释。 许愿想,显然洛斌自己也不想断自己的财路, 但是,那个最厉害的电话堕灵被程楚歌拆了,死了,没有它在,也许午岭雨公司的电话机即使继续生产,也达不到原本的品质,反而还要毁口碑。 - 周日早上。 刑侦局533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一只修长的手伸过去,按了免提。 那边是特别调查组被迫周日加班的几个警员。「出来了。这里是第三监控点。」 「一二呢?」 「说是没看见。怪了,这个洛斌像是凭空出现的,前面的第一、第二监控点上根本没看见他的影子,他那辆车忽然就从我们这边开过去了。」 「知道了。可以布路障了。」 「收到。」 电话挂了。 沙发上刚吃完早饭、正在打嗝的许愿打了个大嗝,好奇道,「……路障?」 程楚歌抬眼看过来。 许愿道,「……你到底对人家洛董事长住的地方做了什么?」 「市政形象工程。那个地方会全部围起来,严禁闯入。」 反正那个地方那么偏,围起来也不耽误什么。 如此一来,把自己的住处藏得那么深的洛斌便只能吃个哑巴亏了。他若是想回家,便不得不向市政工程的人解释他为什么要闯入围栏,他要是说他住在那儿,他便会被指控非法建屋,因为那住处没在政府部门做过记录。 而他若是不敢冒这个险,他就回不了家了。旁人可以在那片地域仔细搜索,看他究竟把住宅藏在了哪里、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而且,这个「市政工程」是天衣无缝的,本市相关部门的流程全都走过一遍,即使查,也只能查到那是个正儿八经的改善市容市貌的形象工程,甚至几个月前还发过公告,只不过那公告当时写错了地点,如今已更正了。 所以说非法房屋还是不要建的好,谁知道哪天就会被围起来,光明正大。 许愿道,「但是,来得及吗?万一他很快就回去了呢?」 「不会。」程楚歌道,「他今天出门,是因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找他谈话,而且,会谈一整天。他不敢不去,也不敢早退。」 「是他公司的产品出了问题,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真的有事找他,还是你陷害他?」 他承认得十分爽快。「我陷害他。」 「……」 这什么人。 程「什么人」关了电脑,起身,「我过去看看,先送你回家。」 「……为什么又不带我?」 「没必要。」 「我要去。」 「不带。」 「带。」 「不带。」 相似的对话前几天也就发生过一遍。许愿轻车熟路地把沙发上的抱枕抱在怀里,下巴磕在抱枕上,像那时候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她想,我是鬼,明朝的鬼,我静静地威胁你,你怕不怕,你带不带我去? 姑娘眼睛极亮。 就像动画片里瞪着眼睛放狠话、扬言要咬死恶势力狼狗的长耳兔子,毫无威胁力的存在试图威胁的时候,往往看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像是威胁——不过是撒娇罢了。 办公桌后的年轻男人跟她对视也不过片刻,视线移开了。「……可以。」 - 郊外。 施工队动作很快,当一辆白色路虎在路边停下的时候,这一片地域上的蓝色高栏已围了大半了,再远一些的路障也差不多摆好了,小木板上贴着市政府发的正式工程公告。 一切都跟真的没什么差别。 程楚歌和许愿从车上下来,遥远处,几个正监督工程的刑侦局警员往这边看了一眼,嬉笑,低声说,「喔,夫妻档来了。」
第117页 「嘿嘿……」 等程楚歌走近了,他们表情恢復如常,收起八卦不正经的心思,严肃起来。「程顾问。」 程楚歌道,「怎么样了?」 「查过卫星地图,这一片似乎没有民宅。王成平他们刚进去,到目前为止,也是什么也没搜到。」 「知道了。」 「程顾问……」说话的警员有些迟疑,「你真的觉得洛斌把房子藏在这里?」 「对。」 「但是,他好像在他的朋友圈里发过在家里的自拍照,那是一幢很大的别墅。要是真在这里,不应该看不见的。」 程楚歌道,「你在刑侦局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常理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 警员道,「当然有。我记得很清楚,摄像头拍不到的红衣女人、电线桿附近乱飞的菜锅、大半夜自己给自己讲鬼故事的鬼故事书……哦,还有一次,是有个小学生哭着说他根本没有写过作业,但是作业本上已经什么都写完了,他怀疑是铅笔自己写的。」 「一共多少次?」 警员数了数。「八次。」 「那么这就是第九次。」 「……好吧。」 言谈间,施工队的工人们已经准备在蓝色高栏各处安装摄像头和电网,几个警员被唤过去,一方面是指导步骤,另一方面是把摄像头与电网感应器跟刑侦局内部系统的电脑串联好,一旦这边有什么发现,他们立马便能收到消息。 程楚歌朝许愿微微点头,道,「走了。」 从刑侦局的车上拿了专业的定位仪和感应器,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这片被蓝色高栏围起来的地域。 虽有施工队在外围吵闹,各式大机械设备嗡鸣作响,但这地方自己是很安静的,有几分荒山野岭的气息。除了一条少有车迹的路,便只是野草和野树,没什么值得多看的景色,寻常人即使野游也不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两个人在这里走着。 施工设备的嘈杂声虽一直绕在耳边,但走得远了,也渐渐听不太分明。 程楚歌开了手里的感应设备,红光有规律地一下一下闪,好半天没有别的动静,因为什么也没感应出来。 洛斌的房子,究竟在哪里? 不多时,野树掩映之中,有一座废弃的砖墙小屋渐渐映入眼帘,破旧得很了,连门也垮了一半,外墙更是早被野树和野树的影子霸占。 那里面有人声。 走过去,原来是刑侦局特别调查组先一步进来调查的三个组员,两男一女。 无人的荒郊小屋前,两边互相打了个招唿。 一个男警员先说,「我们把这附近大致走了一遍,除了花草树木,只有这座破房子。」 女警员道,「而且这座破房子里什么也没有,空的,我们刚进去看过。」 另一个男警员补充道,「不过感应器在里面有点古怪。」 程楚歌道,「古怪?」 他们解释说,「红光闪得比正常情况快很多,但是又不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又不在那里。」顿了顿,又说,「也说不定是开了一上午,设备发热,有点不灵敏了。」 程楚歌望着眼前这座古怪的废弃房子,微微点头。「我知道了。你们把周围查一查,我进去看看。」 「好的。」 两男一女三个警员各自拿着感应器在房子周围仔细搜起来,程楚歌往半垮着的门那边走,许愿紧紧跟着他。 这个鬼地方让她觉得十分紧张。说不出究竟是在怕什么,但颈后一直在冒冷汗,忍不住微微缩起脖子。跨进破门的一瞬间,甚至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眼前所见,这屋子里确实什么也没有。 空的。 虽然很脏、很灰暗,墙也是斑驳的,屋外的怪异树影渗进屋里来,显得阴森鬼气,但它确实是一座空房子。 没有人,也没有家具摆设。 除了眼前的空厅,它还有两个小房间,也是空的。 程楚歌手上的高敏感度感应器上,红光闪烁,越来越快,但始终没有滴滴作响、发出警报。 他另一只手上戴了手套,缓缓抚过脏墙,间或抬手敲一敲。 没有机关,墙也不是空的。 一切如常。 很静。 忽然,紧跟着他的许愿尖叫一声。 「啊——」 第59章 那是一个地上的黑影子, 她无意中一脚踏上来,骨子里瞬间便是一股针刺一般的寒意。 许愿一下子旋身从影子上跳出来,慌乱中不辨方向, 后脑勺朝着墙撞了上去。 没有咚的一声。 脑袋被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挡住了,没撞上去。倒是那只漂亮的手被她这么往墙上一撞, 应该还挺疼的。 她惊魂未定。 朝着那影子看去, 那确实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大体上像个倒梯形, 上面宽,下面窄, 侧边的线条是一条有弧度的曲线。 再一细看, 那顶上似乎是有个盖子,正打瞌睡似的开一下、关一下。 但, 不管是粗看还是细看, 它都很像是……一个马桶。 马桶。 是了, 洛斌的午岭雨公司有四大明星产品, 马桶、颜料、电话和镜子。镜子杀过秦时。电话曾经在刑侦局跑来跑去,已经被拆掉了。颜料在程楚歌衣服上画过人彘娃娃印记。
第118页 唯一没出现过的, 便是马桶了。 程楚歌一只手仍护在许愿后脑勺上, 打量着地上那个稀奇古怪的马桶影子。这座破房子里是空的,没有马桶, 也没有与马桶形似的东西。 这影子是凭空出现的。 很快, 就在两个人视线之下, 那马桶的影子又不见了,消失前,还隐约有一阵唿噜声。 破房子里一切恢復如常,地上很脏,只有屋外树影微微晃荡。 许愿一头雾水, 正要说话,程楚歌盯着地上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片刻。 他护在她后脑的手往前微微一推,她便跟着他,从寂静阴森的小屋里走出去了。 屋外阳光已灿,遥远处的施工声仍隐隐可闻,那两男一女三个警员正微微蹙着眉头聚在大树底下,见两个人出来,连忙招手。 「程顾问,」等他们走得近了,有个男警员立马道,「刚才有一件怪事。」 「什么事?」 「地上出现了影子。」 「什么样的影子?」 「一座大别墅的影子,」男警员指着那座破烂不已的废弃房子说,「那个时候,它在地上的影子忽然变了,变得很大,像一座豪宅。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程楚歌道,「拍照片了吗?」 「拍了!」男警员显然十分苦恼,「但是……照片上没有。在照片上,它的影子很正常。」顿了顿,他不由抬高了声音,「但我们绝对没有看错,它的影子真的变大了,我们三个都看见了!」 「有可能会是树影吗?树影交叠,在某些时候看上去像是房子。」 「不会的,那个影子的轮廓很清楚,就是一座大房子。」 「知道了。」程楚歌说,「里面也有古怪的影子,几分钟便消失了。」 五个人就这样站在树荫里,望定那座诡异的废弃房子。半倾颓,长青藓,以为是无人问津,却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那里。 风吹过来,有点凉。 程楚歌忽然道,「是九点整么?影子出现的时候。」 「好像差不多。」 程楚歌点点头。「我们等到十点。这次交换,我们在外面,你们在里面。你们九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进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好。」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太阳愈升愈高,地上的树影子渐渐变短,也热了。大家时而用手扇扇风,时而低声交谈一两句。程楚歌始终盯着那座房子。 房子很破也很安静,地上的影子是黑黑的一团,颓落而萧瑟,被深深浅浅的树影罩着,有蜷曲的姿态。 九点五十五。 三个警员带着设备和防身的枪枝,戒备十足地走进了屋子里,半倾的门什么也遮不住,看得见他们的身影。程楚歌和许愿留在屋外。 五分钟后。 一瞬间,屋外的影子被拉长拉大,颓落的一团废屋影子变得气派十足,很大,足有一座大教堂的面积,轮廓清晰,线条分明。 仿佛正有一座豪宅伫立于此。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人影骚动一下,仿佛看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但保持着警戒,没发出声音。 程楚歌低头看向手里的感应器。红光在闪,频率很高,让人觉得那警戒灯几乎是在尖叫。但,它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它既探测到那里确实有什么,但又并未真的看见任何东西,因此十分茫然,自相矛盾。 许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那座房子和它不合实际的影子。如男警员所说,什么也照不出来,摄像头里一切如常。 几分钟后,地上的影子消失了,来得有多突然,走得就有多快。 里面的三个警员走出来,脸上微微发热,显然在灵异事件面前有点心绪不宁,但训练有素,语气倒也镇定。 「确实有个马桶的影子。」他们说。 程楚歌望定眼前这座每到整点便会出现异象的废弃砖屋,道,「封锁这座房子,二十四小时,每时每刻都要有人盯着它。」 「是。」 - 程楚歌和许愿从被蓝色高栏围着的地域走出去的时候,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正跟施工队起着冲突。 那正是洛斌的秘书,在商业创意大会上也出现过的。秘书说他要进去,施工队的头子不太耐烦地向他解释,这地方要施工,围起来了,无关人等谁也不给进。 「这,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施工呢,」看上去颇为文弱的秘书涨红了脖子,「我们洛总说要——要——」 「要什么要?」施工队的头子五大三粗,嗓门也大,「市政工程,公告没看见吗?」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管你那个洛什么玩意是谁,政府公告在这里,闲杂人等谁也别想往这里面走一步!」 「哎,这位大哥……」秘书试探性地摸出了钱夹子,悄悄打开,「有话好商量……」 「哼……」看到钱,施工头子本来脸色一缓,可一抬眼看见蓝色高栏顶上正闪着红光的摄像头,立马又板起了脸,义正辞严,「干什么干什么,贿赂——你看不起老子?」 秘书只好把钱夹又收了起来,走到一边去,摸出手机,不知是给谁打电话。 应该是洛斌。因为这电话打了才三秒钟,秘书立马丧了脸,显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第119页 电话挂了,秘书小心翼翼地又去找施工头子,好声好气,请他通融。 施工头子实在是不耐烦了。「奇了怪了,这鬼地方啥玩意都没有,你非要进去干什么?」 秘书欲言又止一阵,脸色变了几番,编出个理由。「哎,我呢,我是要到白湖那边去,不得不经过这条路嘛……你看看你们把这里堵上了,我怎么去?」 施工头子啐了一声,往边上某个方向指过去,「你也长得一副精英的样子,你汽车里没导航?不知道往那边四五百米就有一条路也能通白湖?我们都是安排好了的,这地方要搞形象工程,得围起来。但其他路都还在,去哪儿都不耽误!」 「哎哎,这位施工大哥,情况是这样的,」秘书改口极快,「我们洛总昨天在这儿附近丢了个东西,非要找回来,你就放我进去,找了就出来!」 「不行!」 「就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怎么样!」 「不行!」 不管脸色越来越急的秘书怎么说,高清摄像头就在脑袋顶上,施工队的头子咬紧了就是不放人进去。 秘书又去打电话了。 已经坐在车里的程楚歌唤了个装扮成施工工人的刑侦局警员过来,告诉他把午岭雨公司的那个秘书暗地里看好了,要是擅闯,直接抓起来。 那一圈蓝色高栏已经全围好了,严丝合缝,每隔几十米便有或真或假的施工队工人在挖土劳作,栏上的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不歇息。 车外面满面急色的秘书再次挂了电话的时候,程楚歌这边也打了一个电话,滴滴几声,那边接得很快。 程楚歌道,「南白。我需要你现在从h省回来。」 坐在后座上玩手指的许愿想,四百多公里外正悠闲吃午饭的柳小明一定很讶异。 ……对了,柳小明真名叫什么来着?柳什么南白? 忘了。 「对,现在。」程楚歌说,「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德国的时候,有一天费恩教授和我母亲一起做实验,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实验物背后出现了不该有的影子。但几分钟后重复一次,那影子便不见了。他们始终查不出为什么。于是你说起,欧洲古籍里有过类似的关于影子的记载,但后来大多被归入迷信和巫术里。」 柳小明大概嚼吧着食物嗯了一声,意思是,「然后呢」。因为程楚歌不过是顿了顿,回得很快。 「a市郊外有一座废弃的房子,每隔一个小时,影子会发生变化。而且,那种古怪的变化是摄像头无法捕捉的东西。」 现代灵异事件。 柳小明大概好半天没有反应,因为程楚歌等着他,良久也没说话。 终于,不知是柳小明说了什么,还是一直什么也没说,程楚歌又道,「我记得你说过,某些古籍里不仅记载过相关的故事,而且——」 他放低了声音,「也有试图召唤影子世界的邪术。」 柳小明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第60章 以现代交通来说, 四百多公里其实不算是太远。一脸颓丧的柳小明出现在刑侦局的时候,也不过是翌日早上的事。 然而许愿一眼看见那个站在533办公室门口的长髮人,惊了个好歹。 简直像个野人。衣服上满是褶皱和洗不掉的古怪印子, 长发乱糟糟的,还挂着几片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树叶, 鬍子大概也有一阵子没刮过了。一面往里走, 一面还抱怨着刚才在楼下被看门的老大爷当成流浪汉给拦住的事。 许愿往沙发另一边缩了缩, 给这位可怜的远归助手腾位置。 ——说起来,这位才是533室的正牌助手。 柳小明坐下来, 张开双手瘫靠在沙发背上, 沙发像是嫌弃似的吱呀一阵。 程楚歌道,「怎么弄成这样?」 柳小明喃喃道, 「那鬼地方生活条件太差了。」 「你先回宿舍洗澡换衣服, 吃过东西再过来。」 「啊?我以为老大你找我很急。」 「不急。你休息一阵, 下午过来。」 「哦, 好。」 柳小明像是松了口气,毕竟, 这么一副尊容走在外面, 他自己也很不好受。他朝着一旁的许愿挥了挥手,既是「早上好」, 又是「待会见」, 起身走了。 走了没几秒钟, 许愿还听见有警员嘻嘻哈哈大笑的声音,大概是在跟野人一样的柳小明取笑,柳小明脾气不错,也跟着哈哈了几句,不多时就摆脱了他们走了。 办公室里剩下两个人。 许愿像前几天一样, 坐在沙发上,假装是在低头专心玩手机,耳朵竖了起来,听他那边的动静。 他在敲键盘打字。 他拿了钢笔开始写东西。 他——他手机里忽然又蹦出了神秘的德文消息。 她眼疾手快地戳开他的微信。又是那个头像是深夜里月亮的人,消息和往常一样是长长的,她暗地里瞥了程楚歌一眼,然后把这段消息复制到翻译软体里。 机器翻译出来的东西多少有些语气僵硬,看上去古古怪怪,而且不通顺。即使如此,大意也还是明白的。 原来是程家在那边请的一个老佣人,向他汇报先生和夫人的生活状况。前几周又搬了一次家,程先生心情还不错,约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华人邻居一起去奥地利旅游去了,程夫人在学校的研究颇有进展,下个月要去瑞士开一个重要的科学会议,但依然成天紧张兮兮,总觉得被脏东西盯着,一再嘱咐发往国内的消息一定要及时删除,不要给儿子带去麻烦。
第120页 而且,尽管这是第五次搬家了,房子里的古怪事仍时有发生。在晚上,某些无人的房间里总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在昨天早上,楼梯扶手上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手印子。 程楚歌这次的回覆依然很快,也依然很简短。他让佣人把书房里那些程家夫妇从国内带去的东西全部打包,转移到另一座远在义大利的空房子里。 佣人迟疑片刻,问他为什么。 许愿知道那是因为他意识到一直在作乱的是某个从国内带去的东西里的「鬼」。他没有对佣人多做解释,只说要是夫人和先生问起来,就说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旧东西。 佣人应下。 几秒种后,聊天窗口再次消失,两边都按照过度紧张的程夫人的吩咐,删掉了聊天记录。 许愿低头看着手机,正胡乱猜测着那个一直在他家里作乱的堕灵的本体有可能会是什么东西,忽然手上一哆嗦,抬眼,程楚歌的视线正落在她手里的手机上。 她手上这只手机是复制来的。不。说好听了叫复制,说不好听,那就是偷窥。 不过这么远,他应该不至于看得清……吧。 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屏幕往另一个方向偏了偏,掩盖她复制来的手机正跟他的手机处在同一页面以及她正藉此窥看他微信消息的事实,又若无其事道,「程顾问,我们中午吃什么?」 「随你。」 「我早上问了那个蛋,它说今天的五行是火压水,暑气很重,要吃点清凉的。」 「是么。」 「是啊。所以我们去东辰商场大街吃冰糖湘莲吧,昨天新开了一家,据说特别好吃。」 程楚歌今天早上是亲眼看见某个姑娘在手机上刷到那家冰糖湘莲的开业信息,然后趁着他在阳台打电话的时候悄悄给那个阿拉阿拉饮食小管家设定答案的。 他垂下眼帘掩住情绪,说好。 - 下午,533办公室里犹萦绕着半个多小时前打包回来的冰糖湘莲的甜清味,怎么吃也吃不够的某姑娘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嗝,喉咙里也是那甜味。 真好吃。本来她想再来一碗,可负责付帐的程某人认为冰凉的东西不该吃太多。 换了一身衣服又剃了鬍子的柳小明敲门进来,看着终于像是个现代人了,大概中午睡了个午觉,人也精神了不少。 他抱了个电脑,三个人一起围着茶几坐下。仍在四百多公里外的邢若薇好奇,打了电话过来,给她按了免提让她旁听。 算是四人会议。 柳小明作为古典学博士,博览群书,专业和非专业的都看了不少,人脑和电脑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知识。在点开某个加密文件夹之前,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要不要拉上窗帘?」 程楚歌瞥他一眼,大概是知道他秉性,没说话。 许愿道,「啊?为什么?」 柳小明严肃道,「这样才有气氛。」 什么气氛?当然讲鬼故事的气氛。 电话里的邢若薇立马道,「拉吧拉吧,我这边也拉上。要不要再来点音乐?」 柳小明道,「……音乐就免了吧。」 他起身去把办公室的窗帘小心拉得严严实实的,室内昏暗下来,有黄昏将尽的样子了,窗前一个薄薄的光斑,再远些的事物半藏在阴影里。 也很安静。 他回来坐下了。 要是三人中间不是个现代茶几,而是赤红火焰将息未息的炉火,那就实在很像是围炉夜话鬼故事。 然而——嘎嘣。 有人在吃薯片。 柳小明没好气地冲着电话道,「你严肃一点好不好?」 邢若薇道,「对不起。」 然后——嘎嘣。 柳小明忍了。 他点开那个加密文件夹,一边输入密码,一边道,「关于古怪的影子和召唤影子的邪术,这都是一些很古老的传闻了,就像鬼魂和灵魂转世一样,是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人会嗤之以鼻的东西。但是,」他压低了声音,「这种事其实很难说的。」 关于鬼,关于各式各样的灵异事件,现代科学一般会把它们认作迷信或幻觉的产物,但,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东西是现代科学所无法解释的。 柳小明接着便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很多古代文化里都有关于诡异影子的目击记载,某些事物会在某些时刻出现不属于它自己的影子,有时甚至伴随着奇怪的声音。这些文化在地理位置上相隔很远,互相间没有来往的迹象,记载是互相独立的,不存在跟风的嫌疑。如果那么多古代文化都对相似的现象有过独立记录,那么……很可能那种古怪影子本就是一直伴随人类的某种东西。我认识一个专门研究古代社会的教授,他一直相信古怪影子代表着某个我们至今仍对之一无所知的异世界,影子的出现意味着两个世界的短暂交汇。他还写过很多相关的论文。这个夹子里的资料就是我昨天发邮件找他要的。」 说到这里,他长长嘆了口气。 许愿道,「怎么了?」 「教授那些论文写得很好,但一直无人问津。后来他也不再写了。」 「为什么?」 柳小明道,「有一个离奇的世界与我们如影随形,偶尔还会与我们交汇,产生影子——你觉得一个正常人会怎么看?」
第121页 许愿不假思索道,「正常人会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为了骗取研究经费瞎写。」 「没错。要是一意孤行继续研究下去,早晚会被当成疯子。」柳小明顿了顿,又嘆一口气,「当年连我也觉得教授是缺乏科学精神,尽研究些稀奇古怪的古代东西。」 「古代东西……」许愿想了想,有些迟疑,「说起来,好像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只在古代典籍里有,像是到了现代就消失了。」 「其实不是它们消失了,是现代人看不见了,」柳小明说,「古代人因为什么都不太知道,所以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记下来。现代人却觉得自己掌握了科学真理,对一切违反科学的东西视而不见,哪怕有人一口咬定他见了鬼,别人也觉得他只是出了心理问题,需要去找个精通现代科学的心理学家看病。」 电脑上的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东西很多,也很杂,有pdf版的古代文献,也有颇为不清晰的古籍照片,还有一些相关的论文。 柳小明有些犹豫。「老大。」 「嗯。」 「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影子,我之前也觉得是胡说八道的,没很上心……但是如果影子是真的,那么……」 程楚歌把话接了。「那么关于影子的其它记载可能也是真的。」 柳小明缓缓点头。「关于影子的记载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点是相似的——它很危险。」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程楚歌道,「如果洛斌能借着那些东西秘密杀秦时,那么他早晚会再对其他人下手。」 人命关天。 「……知道了。」柳小明说。 他依次点开了三个古籍照片。都照得不太清楚,是泛黄的残页,古代文字龙飞凤舞,有的在页缘还有意味不明的黑色印记,很不祥的样子。 按照正统官方分类,这些全都是□□典籍。 柳小明道,「这是教授找到的召唤古怪影子的相关记载。三个宗教的召唤仪式各不相同,但在时间上有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柳小明又嘆了口气。「圆月之夜。」 也就是说,离现在还有十几天。 第61章 十几天。 时间是一种有时候快、有时候慢的东西, 捉摸不定。但,有那么三种情形,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 一是喜欢的人在身边。二是时日无多, 人快死了。三是暑假日历一天一天翻过去,而作业还没有动一个字。 这三种情形里, 许愿占了两个。 因此时间像是会飞, 一眨眼就去了老远。 总觉得前一秒还是日出时出现在临冬苑的屋子里, 跟程楚歌一起在阿拉阿拉饮食小管家的唧唧咋咋里吃一顿早餐,下一秒, 天忽然就黑了, 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拿着清扫瘴气的小扫帚,旁边的小物灵们嘀嘀咕咕地说话, 而他在被子底下睡得很沉。 一天又过去了。 时间从所剩无几的存钱罐里又抢走一枚硬币, 而且永不归还。剩余不多的生命在罐子里叮咚作响, 很快就要归入沉寂。 有一天她又到他噩梦里去, 夕阳无光,暮霭暗沉, 他家那座房子伫立在寂寂郊外, 猫在楼梯上死了。 和上一次一样。 但这一次,他手里抓着兇手。他猜到兇手了。 宁陶。一只堕灵。原来是家里的一面镜子, 程妈妈的旧化妆镜, 很喜欢, 一直装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镜子在他手里,镜面上忽然伸出灰雾状的四肢,在拼命挣扎。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他妈妈罪有应得,总有一天必须去死,一会儿又哭起来说它是被逼的, 有个比它厉害很多的老镜子堕灵在操纵它,它根本不是那样想的。 他很平静地把这面镜子掰碎了。 灰雾状的四肢与堕灵扭曲的声音一同化为灰烬,与此同时,楼梯上的猫血污秽一点点消失了,猫咪破碎的尸体渐渐重连。 旧的落日坠入地平线,新的朝阳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金色的晨光照进屋子,楼梯上死去多时的猫晃了晃尾巴,懒懒地叫了一声,舔舔自己的毛,復活了。 一切恢復如初。 她朝他走过去。 随着她慢慢走近,周围慢慢变了,寂静的郊外有如烟雾散去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喧嚷的校园。 高中的校园,九月的阳光。 而他站在教学楼外那棵大树底下,等她从里面走出来。 有那么一剎那,仿佛数年光阴全都不见了,高三才刚开始,后来的一切都还没发生,他不过是站在这里等了她半个小时。 然后会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路上可以并肩,但不能牵手,因为是在学校里,众目睽睽,又有专抓早恋的教导主任。 但他抬眼看过来,也是一剎那,错觉便消失了。 少年已独自见过风雨,而她埋在地底下,早成了灰了。她脚步不由一缓。 他把手里的破碎镜片随手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白老师的化妆镜,」他总是叫他做大学物理教授的妈妈作白老师,母子二人关系很好,「她说是年轻时候的恋人送她的,一直很喜欢。一开始喜欢人也喜欢镜子,后来人不喜欢了,但镜子还是喜欢。」 她在他面前站定。「喔……」 他又说,「作为从前恋人礼物的镜子化了灵,又亲眼看着她嫁了别人,也许会觉得她背叛了它和它的主人。」
第122页 「我觉得不是。」她说,「它不过是被比它更厉害的东西操纵了。」 「是么。」 「是啊,」她点点头,「你看,化妆镜是恋人的礼物,是因为爱才化灵的,在它诞生的那一瞬间,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接受礼物的人,所想所念的事,也不过是希望喜欢的人能够幸福吧。」 虽然后来两个人的感情变了,但作为当初相爱时候的见证,定情之物是不会变的。也许有的时候,所谓「灵」,便是瞬息万变的人类世界里那些永远不会变的东西。 她扬起下巴,眼睛里微微笑。「而且,怀着真挚的心情送出去的东西,是真的可以守护人呢。是真的。」 它们会化成物灵,每天晚上拿着小扫帚清扫烦恼,嘀嘀咕咕,任劳任怨,有时候还钻进梦里。 他忽然道,「也就是说,我早该送你一些别的东西。」 她闻言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她喜欢吃东西,所以他每次送她的礼物都是食物,上午送到她手上,下午就全没了,根本没机会留下来,遑论化灵。 他朝着空气缓缓伸出手,凭空拿了个什么。 「本来是要送给你。」他说。「但是……」 但是当时说分开的时候,情绪压不住,只顾上了说话,竟是连礼物也忘了。 那是一本书。封面底面都是毛绒绒的,像只小动物。 精装本的安徒生童话。他卧室书架上那本几乎每天都会被翻阅的安徒生童话。嘴硬心软、每天晚上和她一起拿着小扫帚扫瘴气的安徒生童话。 没能送到她手上,陪了他五年多。 他终于把书放在她手上。 许愿把这本晚了数年的礼物小心抱在怀里,它毛绒绒的,碍于主人就在眼前,连呵欠也打得很小声。 是了。 这本童话书会化灵,也是因为他对她的喜欢吧。 他说,「这次想去哪里?」 去了南极,去了海底,还去了珠穆朗玛峰。这一次呢?又该去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幻一样的地方?欧洲的森林古堡,东非的大草原,还是群星璀璨的外太空? 许愿想也没想。「就去食堂。」 「学校食堂?」 「学校食堂。」 是了。 高中那么忙,中午时候的食堂是少有的能和他每天一起度过短暂时光的地方,一起排队,一起打饭,有时候一本正经地讨论着数学大题解题技巧,有时候暗地里勾勾手指头,有时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起。 因此,学校食堂虽然嘈杂,桌子上还时常很油腻,但,世界里数一数,也少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两个人一块往食堂走去。 从教学楼到食堂是一条直路,行道树并不茂密,不过两三人高,地上影子不多,阳光散落,常被人笑说是一条光明大道。 有时候希望这条路短一点,因为饿了,急切地需要吃东西。 有时候希望这条路长一点,甚至干脆不要有尽头,因为他在身边。 许愿一手抱着睡熟了的童话书,另一手若无其事地去牵身边人的手。从学校纪律来说,这当然是明目张胆的违纪,但是,管它呢。 程楚歌说,「教导主任在后面。」 「那怎么办?」 他把她的手牵在掌心里,笑了笑,「所以我们快跑吧。」 阳光满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抓早恋违纪行为的教导主任一身黑衣黑裤,啪啪啪地迈着大步飞奔过来,威胁他们再不停下就一块在升旗仪式的时候念检讨书。 他们在前面跑,跑得比教导主任快得多了,十指相扣,九月金风迎面吹过来,是十七八岁时候独有的味道。 - 时间是一种有时候快、有时候慢的东西,捉摸不定。但,有那么三种情形,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 一是语速极缓慢的xx老师站在讲台上念ppt。二是每个星期一。三是在家里藏了个秘密但突然莫名其妙回不了家了。 因此,对于已经上了刑侦局特别调查组黑名单的新兴企业家洛某人来说,这段时间简直度日如年。 他的房子被围起来了。 进不去。有关部门跑了个遍,全在踢皮球,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到隔壁去问去。他跑得多了,又引起怀疑,问他为什么非要到那么个偏僻地方去。 他说他想进去看看风景。有关部门说,哦,那你换个地方看风景吧,地球这么大。 他说他在那儿丢了贵重物品。有关部门说,哦,那就当贡献国家了吧,反正你是慈善家。 他说他的猫熘进去了,他要抓猫出来。有关部门说,哦,它既然有能力熘进去,想必也就有能力熘出来,你要相信它的能力,慢慢等等吧。 他说他真的很需要进去。 有关部门说,哦,但是这关我们什么事呢。 因此该洛姓企业家近来十分暴躁。 就这么短短十几天,坐在办公室里刷手机的许愿见了不少午岭雨公司的负面新闻,说董事长莫名其妙暴怒,解僱一大批人,说董事长财务上出了不少问题,说公司最近出厂的产品质量下降得厉害,还说董事长试图擅闯某市政形象工程工地,差点被抓起来。 很显然,他的房子对他来说相当重要,重要到一旦不能回家,他会倒大霉。
第123页 据秘密监控的人说,那位回不了家的企业家有时举止十分异常,对着马桶、镜子一类的东西大吼大叫,让它们去联繫某某某,还用脚踹它们。它们是死物,无动于衷,倒是他把脚踢伤了。 从h省结了古籍失窃案的邢若薇坐在533室的沙发里,随手翻了翻洛斌的监控记录,说,「这种人会成为成功企业家,还受人追捧,真够怪的。」 柳小明道,「这有什么怪的?」 「这还不怪?」 「当然不怪。他会变成所谓的成功人士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他卑鄙得绰绰有余。」 邢若薇把厚厚的监控记录丢在茶几上,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怪不得我只是不成功的普通人。」 「喔?」 「因为我虽然不够聪明,但至少我不卑鄙。」 柳小明瞥她一眼,面有忿忿。「你还不够卑鄙?」 「我卑鄙?」 「你不卑鄙?」 「我哪里卑鄙?」 「你哪里不卑鄙?」 「我哪里都不卑鄙。」 「你哪里都很卑鄙。」 「我……」 邢若薇试图进一步套娃的无聊话被打断了。 程楚歌起身了。「该走了。」 窗外,日已西沉,圆月东升,城市华灯初上,大街小巷全是归家的方向。 别人都在回家。 而他们要闯进别人家里去。 邢若薇道,「真的不带我们家小红?刚才你让她自己回家,我觉得她眼睛都红了。」 程楚歌道,「不带。」 「为什么?」 「太危险了。」 「我可以保护她。」 「管好你自己。」 说着,三个人从533办公室里走出来,下了楼,上了停车场里的一辆已经在后备箱塞满了古怪仪式用具的白色路虎。 三个人坐在车里。 但是,实际上还有第四个灵魂。 开车的人脸上戴了副金丝眼镜,金丝眼镜无声无息又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 ——不带我?想得美。 第62章 圆月半升。 夜色中, 蓝色高栏将一大片几无人声的荒地围了起来,栏顶上有微弱的灯光和静悄悄的夜间摄像头。 一辆白色汽车在高栏外停了下来,未几, 走下来三个人,开了后备箱, 取出三只大包裹。 三人一人抱了一个, 悄无声息地走进被高栏围住的地界。 荒地无灯, 一片树影摇曳,高栏上的灯光在身后远去。三人中的一人打开手电筒, 一线灯光照在前方。 荒草荒树。 间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在不远处响起, 也许是夜鸟。 一路谨慎。 不远处的树丛间隐隐现出轮廓,一座废弃砖屋, 满墙月夜树影, 门是半坍塌。 时近九点整. 当三人将怀中事物安置在地上, 砖屋的影子陡然一变, 扩大,成了个庞然大物。夜色里, 华屋之影看不清, 朦胧一片,因此更显诡异。 有个长发人不由惊唿一声。 几分钟后, 影子缩小, 恢復如常。月影暗摇, 夜鸟低飞,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邢若薇望着那座阴森森的废屋,用手指点了点下巴。「有点意思。」 柳小明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而且很低很急。「有意思在哪里!」 「哪里都有意思。」 「哪里都没有意思!」 「哪里都很有意思。」 「哪里都……」 程楚歌再次出声打断这对无趣男女的套娃式对话。「南白,开始吧。」 柳小明最后颳了一眼看上去饶有兴趣的邢若薇, 低声喃喃一句,不再跟她计较。他蹲下去,打开刚才抱过来的其中一个包裹。 里面装满了石头和碎木枝子。每一块石头上都以不知名的颜料画着奇异的纹路,每一根木枝都来自不同的树种。 「这是美洲的一个原始宗教的通灵仪式,」柳小明说,「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认为石头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之所以在人类眼里石头不会动、不会说、像死物,那是因为在石头的生命世界里,时间比我们慢很多很多,我们的一千年对它们来说,还不到一秒钟那么长。在石头眼里,人类是转瞬即逝的灰尘。」 他把石头从包裹里取出来,根据石头上奇形怪状的纹路,仔细在地上排列着。不多时,一个微型石阵布好了。 就轮廓而言,这石阵看着像一张面色沉稳的脸。可那上面的彩色花纹却是花样百出,红的紫的蓝的黑的,圆的方的直的弯的,奇形怪状,层层叠叠,像极了一个个挣扎哭喊、生命短暂的人。 因此这石阵看上去,像极了无动于衷的神明毫无情绪地观看着喧嚷人间。 柳小明又从包裹里取出木枝子。各式各样的木枝子。梧桐枝,枫树枝,栀子花枝,干枯梅枝……每种都只有一根。 柳小明道,「各种各样的树木从地上向着高处的天生长,姿态各异,代代不断。所以,在那个美洲宗教看来,树木代表着地面生灵对天上神灵的信仰,是能够通灵的神秘之物。」 他又将木枝子一一安插在石阵各处,有了这些木枝,石阵上的奇异纹路更显凌乱,纷繁复杂。 但于此凌乱中,却又隐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秩序感,仿佛石阵下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律法。
第124页 最后一根树枝立好了,柳小明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月色流泻,石阵诡谲。 程楚歌凝神看着它,连邢若薇也收敛了看热闹的随性样子,微微蹙着眉头。 柳小明从终于空下来的包裹里取出方才被石块和木枝压在最底下的一叠纸。那是一叠最普通的a4纸,上面印着古怪的文字,不太清晰。 珍贵古籍是借不走的,只能将将就就拿a4纸复印下来。 柳小明捏紧了这叠a4纸,有点紧张。「老大……等我念完咒语,你拿打火机点燃石阵。就点左下角那根梧桐枝,它会自己烧起来。」 「好。」 夜色沉寂,有那么一阵子,只听得见a4纸在柳小明手里咯咯作响的声音。他好半天也没开口。 这种稀奇古怪的古代□□仪式,若是不信,那也不过是滑稽,若是信,那便分外恐怖的。 异世界。 谁知道那个影子般的异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地上的石阵不声不响,却隐隐有邪气。 万一真招来了…… 他终于出声了。 奇异的古语在夜色里低低响起来,黏黏着着的,听不清。像不太虔诚的□□赞歌。也像不掩恶毒的远古诅咒。 也许这咒语确实不假。声音这么低,遥远处却有夜鸟惊起,像逃离不祥之物一般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念咒的古典学博士脖颈后起了一阵冷汗。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与此同时,咔嗒一下,打火机的火光在修长指间亮起,点燃了石阵左下角的梧桐枝。火光如豆,只小小的一抹,风中将息。 只一瞬。 火光骤然生长,朝着邻接的木枝子烧过去,一枝一枝,有如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亮了起来,再一眨眼,整个石阵已笼在火光之中。 火焰熊熊。 夜火之中,石头上的奇异纹路像是活了起来,滋滋作响,有的融化,有的扭曲,有的甚至跳跃起来,一时间,像极了灾难之下世间百态。 然,无论火光如何热烈,木枝如何作响,纹路如何扭曲,石头无动于衷。像神明。石头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三人立在火边,谁也没说话,凝神注视火焰中的石阵。 火光最盛大的那一刻,废屋中似传来一声尖啸,极高极快,仿佛一道银光闪过耳边,像极了错觉。 然,直到木枝尽燃,石阵火焰渐渐消退,仍是——无事发生。 夜,又寂静了。 柳小明忽然「呃」了一声。 另两人朝他看了过去。 柳小明望着手里的复印来的古咒语,讪讪道,「刚才光线太暗了……我念岔了一行。」 「……」 白瞎了紧张。 「东西已经用完了,」邢若薇道,「那这个法子就没用了?」 「……是的。」 三人一起把地上乱糟糟的石块收拾了。木枝子已经烧光了,奇异纹路也蒸发干净了,这第一个包裹已经没用了。 柳小明俯身去拉开第二个包裹。这包裹里只有三只陶罐,一黑、一白、一淡红,全盖着盖子。 柳小明道,「这个是欧洲中世纪一个□□的仪式。他们相信某些生物拥有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强大能力,因此只要把它们生吞下去,就能掠夺它们的能力,进入异世界。」 邢若薇好奇地打量着那三只罐子,又一抬眼,发现柳小明脸色说不上好看。「什么生物?」 柳小明嘴里吐出一段怪兮兮的中世纪音节。 邢若薇道,「那是什么意思?」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污秽杀手。」 「『污秽杀手』又是什么意思?」 「屎壳郎。」 「……」 是的。那种拥有穿梭于两个世界强大能力的生物,在中文里被称作屎壳郎。 邢若薇道,「我拒绝这个仪式。」 柳小明道,「我也拒绝。「 两个人看向负责做主的程楚歌。 程楚歌道,「换。「 柳小明迅速把装了屎壳郎的陶罐重新在包裹里封上了,然后拉开第三个包裹。包裹里装的竟是祭拜时候烧来用的普通黄纸钱。 邢若薇道,「纸钱?」 柳小明道,「纸钱。」 「我们每年烧的那种纸钱?」 「我们每年烧的那种纸钱。」 邢若薇更疑。「这能通灵?」 柳小明道,「教授文章里是这么写的。他认为中国人给亡人烧的纸钱有非常好的通灵效果,而且必须是这种传统手工生产的黄纸,现代那种大面额的冥币不行,太工业,太假。」 「这怎么通灵?」 「烧。」 「就烧?」 「对啊。」 「……」邢若薇默然一阵,捡了个比较礼貌的说法。「有时候,外国学者对中国文化可能存在误解。」 烧纸哪里会通灵?若是会,怎么年年清明和七月半,家家户户烧纸,却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熟人撞过鬼? 胡扯。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柳小明说,「说不定其实每次只要有人烧纸就会有鬼出现,只不过大家全都视而不见,或者当成是错觉放过去了。」 邢若薇不置可否,只是颇为惋惜地看了看方才燃烧石阵的位置。三个通灵仪式里,那个本该是最靠谱的一个。
第125页 柳小明把包裹中的黄纸细心分成三摞,又取出压在底下的几根香,一人分了一些。 邢若薇耸耸肩,不太正经,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 柳小明不悦打断道,「所谓通灵,是要与另一个世界交流,所以,一定要『诚』。」 说着,他手里拿着香,朝着月亮的方向拜了三拜。 圆月无言。 柳小明又虔诚道,「手执信香,心念故人,烟火一起,光中异世。」 古怪的咒。 信香插在地上,他把一叠黄纸三张三张地叠好,摆成一座圆形小火堆的样子,然后,打火机点燃,火烧了起来。 是静静的火。 柳小明道,「其实烧纸通灵这个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邢若薇道,「哈?」 「只要烧纸,就会有火。」 「哈。」 「你看着火。你有没有想过,火是什么东西?」 「哈?」 「世上的东西大多有三种形态,固态、液态和气态,但火是例外,火不是固体、不是液体,也不是气体。仿佛它与寻常东西在根本上就不相同,它不是人间之物——但是,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人也好,树也好,虫子也好,都能在火里烧起来,成为火的一部分。」 「哈?」 她不买帐,但柳小明煞有介事,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讲鬼故事。「也就是说,所有的生命都暗含着火。火是真正的世界灵魂。所以,火才是那个拥有穿梭于不同位面世界强大能力的东西。只要往火里一走,一定能通往异世。」 「那可不是吗,」邢若薇终于不哈了,「毕竟是烧死了嘛。」 「……」 黄纸往里一叠一叠地扔进去,火光静静,四周似是无声。 也许,黄纸通灵,也不过是迷信而已,那个颇为博知的外国教授是搞错了。 将近十点。 忽然,乌云蔽月,四周一黑,火光更加灼目。 火光将不远处的废屋照出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半融进黑暗里。 那影子陡然变了。 一瞬间,又从一座废弃无人的小屋,成了个富丽堂皇的大别墅,灯火明亮,窗影中有古怪的身影。 看得见,摸不着。影子的世界。 但,火焰燃烧中,一阵不知来处的夜风吹过来,将火焰下半烧尽的黄纸堆徐徐往前吹开,竟是——铺成了一条路。 一条纸钱灰烬之路。 缓缓通往影子里的华屋。 方才还半开玩笑的邢若薇愣了,柳小明也张大了嘴。「……不是吧。」 虽也不是毫无准备,但当这种诡异事件就这么出现了——还是,挺吓人的。 缓缓延伸的灰烬之路在废弃小屋门前停了。 地上一阵窸窣,庞大的豪宅黑影缓缓地、缓缓地,立了起来。 第63章 踏上灰烬铺成的小路, 一步,两步,周围慢慢模煳, 前方黑影渐渐成形。 三人于小路尽头停步时,原先朦朦胧胧的一团豪宅黑影已成了一座真正的豪宅, 两层高, 廊柱林立, 镶金嵌玉,可谓是华丽十足——至于算不算好看,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房子里灯火通明, 但,没有人。 三人谨慎从正门走进去。 这房子外面看着华丽, 里面也是不遑多让。走进来, 脚下是柔软厚重的雪白地毯, 天花顶上垂吊着华而不实的巨大水晶灯, 墙上有花里胡哨、不合时宜的装饰物,还有一座各国钱币堆成的精緻别墅小模型。 屋子的主人显然很有钱, 也显然很没有品位。 寂静里, 隐隐飘着一阵古怪的唿噜声。从二楼。 三人缓缓地往里走。 地毯柔软,落地无声。 柳小明无意中一回头, 一下子跳了起来, 死死抓住了程楚歌的胳膊。「老大——」 「嗯。」 「我们、我们没有……」 「没有影子。」 「我们没有影子!」 「嗯。」 「……你好淡定。」 一旁的邢若薇瞥过来, 道,「是你太一惊一乍。」 此地毕竟是古怪的异世界,没有影子,不过是小事情。 柳小明讪讪放开程楚歌的手臂。然而,手指松下来, 立马又握紧了,抓了上去。他死死盯着程楚歌脸上那副金丝眼镜。 「老大——」 「嗯。」 「这这、这个东西——欸?」 柳小明一怔。 程楚歌道,「怎么了?」 柳小明微微皱着眉头把那副眼镜打量一阵,开口时有几分不确定。「我刚才好像在你的镜片上看见一张人脸……」 「人脸?」 「现在不见了。」 「是么。」 程楚歌把眼镜摘下来,审视着。 也对。镜子能杀人,颜料能作画,电话会袭击……谁说眼镜不能也是活的呢? 这副眼镜…… 这副眼镜在他手里一动不动。装死。 他捏了捏镜架,捏了捏镜片,又抬起手指敲了敲。眼镜依然没动。没有异常的样子。 「可能是看错了吧,」邢若薇往墙上某个丑兮兮的人形雕塑指了指,「说不定是那个东西的倒影。」 柳小明有点茫然,道,「可能吧……」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了。
第126页 然而,走了没几步,那副貌似无异常、被程楚歌拿在手里的金丝眼镜忽然剧烈一抖,咔嚓一声,在他们视线之下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 许愿睁眼的时候脑袋晕得很,强烈的失重感仍逗留在身体里,仿佛刚从过山车上被人强行拽下来。 置身之地,光线刺眼,而且静悄悄的。 身体实在不舒服,她阖上眼睛,趴在地上缓了好一阵。 好安静。 她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勉强打量周围。仍是在那幢大别墅里,脚下白地毯,顶上水晶灯,但,不是在一楼,而是在二楼。 因为墙上有个大大的红标志,上面写着——「二层」。不知怎么的,她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拽到二楼来了。 大厅宽敞,满地凌乱纸张,四下无人。 不同于花里胡哨的楼下,二楼大厅地上虽乱了一点,但墙上没任何装饰物,雪白一片,干干净净,像一张空洞的纸。 当然,因为太空荡,也很适合鬼出没的样子。 许愿默默缩起脖子。她好怕鬼的。 她瞅中不远处那扇大厅里唯一的门,小心不去踩地上的纸,蹑手蹑脚地朝着那边走过去。落地无声,脚下没有影子。 在门前停下时,她颇为谨慎地回头,把大厅里扫视一遍。 没有人。很好。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凉的,捏紧了,屏着唿吸往下拉。 没有声音。 门,缓缓地开了。 外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它之所以看不到尽头,未必是因为它很长——主要是因为它没有灯。 黑的。 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冒出一个说法。 ——「通往太平间的路」。 她默默把脑袋缩回了大厅里,又把门关上了。大厅寂静,像是死了。 试想,一个陌生诡异的地方,一条黑漆漆的长廊,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往外走,谁知道伸手不见五指的惶恐里会踩到什么东西——或者被什么东西踩到。 她一步一步走回原位,小心不去踩地上的纸张。踩别人的东西不好的。而且,这些纸张上图文并茂,空白处还密密麻麻地做着笔记,显然是某些很被重视的东西。 但这里并没有人。左看,右看,一直都是静悄悄的。 太安静了。 许愿缓缓蹲下,捡起一叠躺在脚边的纸。是一张午岭雨公司的帐目,有修改痕迹。她又拿起另一叠。 竟是刑侦局的案件记录表。不是原表,是摘抄的一份,笔迹匆忙,显然是熘进文件柜趁四下无人时抄下来的,从刑侦局内部调查计划到现场报告,什么都有,涉及的全是些至今仍未了结的悬案。 原来这些案子之所以让刑侦局一直查不出来,是因为有「内鬼」掌握了调查动向,由此巧妙地掩护了幕后人洛斌,洗清嫌疑。 洛文佳说过他丧尽天良坏事做尽。若不是这些费尽心思的掩护,他早就被捉住了。 那么,那个「内鬼」是…… 她眼睛微微一动,放下记录表,拾起脚边不远处的几张老照片。很老的照片了,都有些泛黄,一共三张。 一张是空桌子,上面有个淡淡的手影子,很纤细。另两张,则是一部桌子上的老式电话机,听筒上贴了小标籤,写着刑侦局102办公室。 是那部被程楚歌拆掉的电话机。 摄像头捕捉不到它物灵形态的灰手灰脚,只有电话机原身,与寻常死物无异。也许那张空照片是它试图给自己强大的堕灵形态留个影子,不幸未能实现。又也许不过是某些人错按了快门,白浪费一张胶捲。 人有故事,东西也有故事。但它现在已经死得很透彻了,谁也不知道这照片里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她放下照片。 放眼四顾,满地乱糟糟的纸张里,大多是数字复杂的帐目,其次是刑侦局里抄出来的记录表,偶尔有照片……再远处,有几封信件。 她走过去,拿起信封,犹豫一下,打开了。 信封的东西十分不同寻常。 那是些信。当然,信封里有信是常事,因此不同寻常之处并不在于信封里有信,而在于——这些信不是人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语气却十分严肃,有时候写信人自称电话君,管写信的对象叫马桶君,有时候则相反。 这些信竟是一部电话和一只马桶的来往信件。 马桶对两个东西分明住在隔壁却需要写信这种事十分不解,因此,电话煞有介事地回信向它解释,不管时代如何发展,手写信件永远是情感最真切的交流方式。因为慢。 马桶说慢不好,慢的话,说明消化系统出了问题。 电话说你能不能不要成天犯职业病。 两个东西俨然友人,聊的东西虽然无聊,但也有真意,自得其乐。有一封信里,它们提到房子改造的事,电话说楼上楼下必须要隔开,楼下归人类,楼上归它们自己,只要是物灵,踏进门就会径直到二楼来。 马桶说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跟主人疏远了。 电话这次的回信有些讥讽——「他巴不得。你以为在他看来我们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在他看来你是什么东西。」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因为马桶没有再回信。 真安静。 看来,从前住在这间大厅里的大概便是那部电话机,有时候藏在刑侦局那些贴了封条的办公室里,像个内鬼一样监视着警方动向。有时候也出手遮掩公司帐目。
第127页 ——镜子,颜料,电话和马桶。 大概它们便是站在「成功企业家」洛斌身后的大物灵,又给他的公司产品设计出谋划策,又应付银行和警方,还给他在异世界里建了一座安全的藏身之所。 然而显然他对它们说不上好。 许愿把这些字迹歪扭的信重新叠好,小心放回信封里。再一看,墙角也还有一摞信件,很厚,若是要看,得看上很久。 不过,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她走过去,坐下,把厚厚的信件拿在手里,一面拆信封,一面顺势往墙上靠过去。 看东西的时候,要是有个什么东西靠靠背是很好的,姿势不累。 但是—— 她像穿过空气一般轻轻松松地穿墙而过了。 许愿:「!!!!!」 忘了,她是鬼的。对鬼来说墙就跟空气一样。 更糟糕的是墙的这一边根本没有地板。 「啊——」 从二楼摔回一楼,这房子一层楼这么高,要不是是个鬼,说不定早就摔散了骨架子。饶是如此,许愿仍摔了个头晕眼花,坐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好半天站不起来。 她讨厌坠楼。 忽然不远处传来动静。不是脚步声,地毯这么厚,根本没有脚步声。也不是说话声。 但是地面确实有震动,轻微的。 是了,她刚才叫得那么大声,定是惊动了原先便在一楼的三个人。 许愿连忙往墙上滚了过去,很是机灵。整个鬼藏在墙里,她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她。 三人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楼大厅隔壁的某个小房间,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洛斌个人和午岭雨公司的荣誉证书,正式的,不正式的,反正只要好看,全挂在这里了,金灿灿的一片。 三人目光搜索着这个小房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柳小明低声道,「明明有声音……」 邢若薇道,「确实有声音。」 柳小明纳闷。「怎么不见了?」 邢若薇道,「跑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说废话?」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问废话?」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都很低,像是窃窃私语,传不出多远去。第三个人没管他们,把空荡的房间打量许久,忽然朝着某面墙壁走了过去。 墙壁里的鬼不由绷直了身体。 但,原来他的举动与她无关,不过是在看挂在这面墙上某个颇为华丽的金色奖章。 他凝神看着奖章,而她在墙壁里屏住唿吸。 柳小明道,「老大?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那你在看什么?」 柳小明走过来,往程楚歌注视着的奖章上一看,微微一怔,继而差点笑岔气。 那是午岭雨公司一个评比活动的奖章。 评比活动发奖章,这是没什么的,很正常。主要问题出在评比内容和赢家称号上。 ——「消化系统第一名——最健康**奖」。 中间有两个字被人拿东西给恶狠狠地抹掉了,但是,综合奖章上的字样和午岭雨公司的产品种类来考虑,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评比活动? 柳小明道,「洛斌为什么要举办那种评比活动,还把这东西挂在这里?他再粗俗,也不至于以这种东西为荣吧。」 程楚歌道,「他不是自愿的。」 「啊?」 「某些东西喜欢,因此给他施加压力,他为了更大的利益,暂时放下面子。」 「什么东西给他施加压力?」 「马桶。」 「……哈?」 话说到这里,周遭寂静里隐隐又响起一阵唿噜声,若有若无的,还有嗑嗒嗑嗒的声音。 像是马桶在睡觉。 洛斌的午岭雨公司有四种所谓的明星产品,镜子已经杀过人了,颜料已经弄脏过衣服了,电话也露过面了。只剩这个马桶还没出现过。 程楚歌道,「一楼是洛斌住的地方,我们到处都走过了,没有收穫。现在去二楼。二楼也许是属于『那些东西』的世界。」 「你觉得二楼会有什么?」 「马桶。」 这么奇怪而又正确的答案,难为他说得这么平静。 三个人出了小房间的门,往楼梯口走去,一只鬼顺着墙壁走,一路紧紧地跟。 唿噜声越来越近了。 第64章 一楼与二楼之间由一方格外宽敞的白色楼梯相连, 往上走一段,便有一扇铁门伫立在楼梯中央。 铁门厚重。 只消往这铁门上看上一眼,就该知道上面不是属于人类的世界, 人类不该擅闯。因为门上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上这么写了—— 「严禁人类进入!」 门锁看上去很是高科技,既不是密码锁, 也不是指纹锁, 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锁。锁上有红光一闪一闪, 很有一番得意洋洋的意思——别想打开我! 邢若薇走过去,戳戳弄弄了一番, 道, 「打不开。」 柳小明看向他老大。 他老大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几根细铁丝状的东西, 在闪着红光的门锁上摆弄一阵。红光越闪越快了。 红光骤然熄灭, 继而是咔嗒的一声——这门锁确实是打不开的, 因此这咔嗒的一声并不是它开了, 它是直接坏了。
第128页 天底下没有这个人解决不了的锁。 邢若薇「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门上那个已然失效的高科技门锁, 忽然道, 「楚歌,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共事一年多, 但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专业出身的。」 程楚歌没说话。 邢若薇于是看向一旁的柳小明, 「他是学什么的?」 柳小明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不是同校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似乎是他那个专业的一大特性。」 「……」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派专业的样子。 门锁已坏,再也锁不了门了,程楚歌伸手,缓缓地, 把门推开。 那阵滔天的唿噜声几乎是扑面而来。 此前,因被这扇门挡着,尚还听得不算很明显,现在遮挡没了,这声音听上去简直惊天动地的。 柳小明不由揉了揉耳朵。某只一直藏在墙壁里的鬼也不由揉了揉耳朵。 三人一鬼继续往上走。 一门之隔,一楼与二楼却是迥然相异。楼下属于洛斌,装潢十分华丽而庸俗,楼上属于「那些东西」,简单又干净。 墙是雪白的墙,没有任何装饰物。地上是雪白的地毯,没有任何装饰纹路。天花板也是雪白的,用的不是奢华的水晶灯,而是普普通通的led长灯。 程楚歌抬头去看那些长灯。 它们很安静,没有动静。 柳小明想起在刑侦局地下会议室时候的led灯袭击,脖子微微一缩。但它们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里行走,周遭全是白茫茫一片,了无生气。 楼梯到了尽头了。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二层的格局有几分古怪,所在之地是个空无一物的宽敞大厅,大厅尽头有四扇门,全是开着的,各自连着四条独立走道。 只是,三条走廊上亮着灯,有一条却是漆黑的。 三人谨慎地走过去。 只见,四扇门上分别挂着四张照片:一尊老旧的白陶瓷马桶、一盒脏兮兮的颜料、一面裂缝满面的镜子和一只老式电话机。 四条走道,分属这四样东西。 只有属于电话机的那条走道是黑着的,因为它已经被拆掉了,死了。另三个都还在。唿噜声是从「马桶」走道传来的。 「这恰好是洛斌公司的四款『明星产品』。」邢若薇道。她朝着黑漆漆的「电话机」走道里探了探脑袋,长嘆了口气,「现在我信了。程大顾问你确实杀了一只在刑侦大楼为非作歹的电话机,而且先前那些骚扰电话也确实是它打的。」 她又看向「颜料」走道,说,「我现在也可以相信,我们衣服上的印记是颜料画的,同一天,那些莫名其妙爆炸的led灯说不定就是颜料在指挥。它像点兵一样从这房子里带走几条led灯,试图炸死我们。」 柳小明望向「镜子」走道,喉头用力一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在青山园杀人的……」 「也确实是镜子,」邢若薇说,「没有任何玄妙的控制器或人为精心布置,杀人的就是镜子。」 柳小明指了指门上的老镜子的照片,道,「但是秦时身上的镜子碎片跟这个不像。」 「因为杀人的是镜子,但不是『这面』镜子,」邢若薇道,「我猜住在洛斌房子里的这四样东西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厉害东西,像大精怪一样,能指挥其他小东西去给它们做事,比如使唤其他镜子、其他电话机去杀人。」 柳小明若有所思。「怪不得这几年里,洛斌的午岭雨公司总是能生产比其他厂家出色得多的马桶、镜子、颜料和电话机。这四样事物里最厉害的就住在他家里,帮忙给产品润润色、提供与众不同的设计方案,简直轻而易举。」 邢若薇道,「也怪不得一旦不能回家、与这些东西失去联繫,洛企业家慌成那样子。他的一切都是它们带来的。他干干净净的银行帐目恐怕也是因为有这些东西在替他遮盖。」 柳小明忽然想到什么。「……所以他不得不顺着马桶的意思,在公司举办评比活动——还很是丢脸地拿了个『消化系统第一名』的奖。」 毕竟,马桶是他的衣食父母。 两个人正言谈间,忽然听见一旁的程楚歌低声道,「过来。」 两个人有些不明所以,但反应很及时,跟着他快步走进了黑漆漆的「电话机」走道里,藏身黑暗中。 未几,震动天花板的唿噜声响里,有声音隐约从另一条走道里传过来。 是很老迈的咳嗽声。 「人类……」那声音咳了咳,「不一向是把我们用完就丢掉的吗……他以为他翅膀硬了。」 一面满是裂痕的镜子出现在大厅中,身后,跟着两面崭新漂亮的小镜子。它们有灰雾似的四肢,也有五官。 有一面小镜子问,「爷爷,要是他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再给他三天。」老镜子说。 「三天后他不回来呢?」 「杀了他。」 小镜子呀了一声,并不是害怕,只有好奇,「杀了他,我们去哪里呀?」 「哪里去不得?」老镜子声音有几分阴沉,「我们可以给人类带来名利富贵,谁不想要?我们哪里去不得?」
第129页 「可是……」另一面小镜子小声说,「我听颜料爷爷说,我们虽然哪里都可以去,但哪里都呆不久……一直在漂泊。没有家。」 老镜子没说话。 小镜子又说,「爷爷,颜料爷爷还说,其他的物灵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有家的。」 「嗯嗯,」另一面小镜子也说,「颜料爷爷说,物灵产生自和主人之间的羁绊,主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却是被爷爷创造的……欸?」 它顿了顿,忽然高兴起来,「所以我们也是有家的!爷爷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老镜子沉默半晌,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三面镜子都不说话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听见「马桶」走道那边传来的唿噜声。 终于,有面小镜子小声又小心地说,「爷爷,我好怕马桶爷爷啊。」 另一面小镜子也说,「马桶爷爷制造了好多好多小物灵,但是一点都不关心它们,把它们送给那个人类,塞进人类公司的产品里,像奴隶一样。」 小镜子往「马桶」走道上望了望,微微一抖,「我最近都不敢往那边走。颜料爷爷也说不要往那边走,颜料爷爷说马桶爷爷被人类利用得太久,老煳涂了。」 老镜子又长嘆一口气。「对……离那只老马桶远点。」 「爷爷,马桶爷爷为什么要那么做?」 「它?」老镜子先是重重哼了一声,正欲张口,又沉默一阵,终于,说,「它又开始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妄想人类会是什么好东西,妄想只要付出得够多,人类就会真情实意把它当成朋友。」 「那是妄想吗?」 「那怎么不是妄想!」也许是情绪一时激动,老镜子又咳了咳,说话都有些不太清楚,「在人类眼里我们永远都是工具……马桶是用来拉屎的工具,颜料是用来画画的工具,镜子是用来自恋的工具,全都是工具!谁把你当朋友?用完了,用旧了,除了丢掉,你哪里还有别的去路?」 这一连串说完,老镜子咳了老半天,小镜子有心要给它拍一拍背,又怕一不小心把这本就裂痕斑斑的旧镜子拍碎了,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老镜子终于止了咳,声音沙哑。「人类,人类那种东西……人类连人类自己都能丢,我们又算什么?谁对人类真情实意,谁就是蠢货!知道了么!」 一面小镜子似懂非懂,连连称是。 另一面小镜子却说,「可是,上次那个布娃娃,爷爷你说它是蠢货,颜料爷爷却说很羡慕它呢。」 小镜子说,「哪个布娃娃?」 另一面小镜子说,「就是前几个月,爷爷派大镜子去杀人的那家人呀,他们有个布娃娃守护灵,打不过爷爷,求爷爷放过它的小主人,用它的命换小主人的命。然后,爷爷剪掉它的手和脚,还……」说到这里,多少有点怕,「还挖了它的眼睛。」 「噢!」小镜子想起来了,露出有些羡慕的样子,「它还有名字呢,叫可可……哇,我也好想有个名字……」 「嗯嗯,」另一面小镜子说,「颜料爷爷说,能拥有成为守护灵的羁绊,能有一个足以为他牺牲自己的好主人,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呢,大多数的物灵不过是……不过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掉了。一辈子都遇不上值得的事。」 两只小镜子嘀嘀咕咕着,老镜子在一边没说话,不打断它们。 毕竟,物灵生来就是要与人类产生羁绊的,哪怕是这些由老物灵创造出来的小物灵,好像,那种嚮往羁绊的本能也还是在的。 大厅明亮如白昼,除了嘀嘀咕咕声,只有唿噜。 忽然,老镜子的视线朝着某面静悄悄的墙壁扫了过去。 「谁在那里!」 第65章 嘀嘀咕咕的声音瞬间止了。 唿噜声高低迴荡的大厅里, 三只镜子都紧盯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老镜子目光灼灼,小镜子有些紧张。 良久。 小镜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爷爷……那里什么也没有呀……」 老镜子道,「有。」 「有什么?」 「有呵欠声。」 「可是那里只有墙壁呀。」 「墙壁里有东西。」 老镜子朝着墙壁走过去了, 一步一步, 很是谨慎。它在墙壁前止步。片刻后—— 它从自己破碎的镜面上取下一块碎玻璃, 朝着墙壁狠狠地扎了上去! 咔! 玻璃刺进墙壁。 但是……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它拔出玻璃碎片,又朝着另一个地方扎了进去。咔!仍是无事发生。 在两只小镜子又好奇又紧张的注视下, 老镜子手握碎片, 眼疾手快地在墙上刺来刺去,仿佛真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 躲得很狼狈似的。 墙渐斑驳。 有个声音从连接着大厅的某条走道上传来。「哗——老镜子, 你在锻鍊身体?」 一盒颜料飘飘摇摇地进了大厅, 满身脏兮兮的颜料迹子, 盒子已经微微发黄了。白雾状的四肢纤长,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小镜子说, 「颜料爷爷。」 颜料指着仍在墙上刺个不停的老镜子道, 「它在干什么?」 「爷爷说墙壁里面有东西。」 「墙壁里能有什么东西?」颜料道,「还不快把它拉回来。」
第130页 两只小镜子一左一右地把墙前的老镜子劝回来了, 后者颇有不甘, 临走前在墙上摸了好半天, 什么也没摸着,这才把碎片安回原位,走了。 颜料道,「老朋友,你最近紧张过度了。」 老镜子哼了一声。 颜料又道, 「自从老电话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过度……唉……」 沉默一阵。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为什么会死的?」 颜料嘆了口气。「被人类拆了。早就告诉它那个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好惹,不听,非要去招惹。连我都是画了印记之后就离那个人远远的。」 「呀……」 「它也真是。都说了多少次了,人类虽然不是好东西,但也实在厉害,不要以为自己能捉弄人,成天给人家打电话。有一次那些人类还弄了个这么大的定位仪,要不是我反应快,拿水把那玩意弄坏了,它更早就没了。」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讨厌人类。它说喜欢听他们在电话里不停追问它到底是谁,它说它喜欢人类那个时候那种恐惧害怕的声音。」 「它就喜欢吓唬人。」颜料说,「但是,结果……」 还不是被人杀掉了。 那么老的一部电话机,日升月落、风雨晴天见了几十年,又因为是被安在刑侦局那种地方的,借着一条电话线路,人间善恶悲欢的事也见得多了。结果,也不过一日之间吧,被人拆了,死了个透彻。 老镜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剧烈一抖。它四下扫视一阵,压低了声音。「我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不太舒服……」 颜料道,「因为你老了吧。唉,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别太一惊一乍的了。」 老镜子不说话。 颜料指了指那面被扎得乱七八糟的墙壁,道,「你看看,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都是你瞎紧张,搞成那样子。我还得修。」 「不——」老镜子道,「不一样。」 「不一样?」 「刚才只是听到声音,不觉得危险,」说着,老镜子的镜面上竟是微微渗出了水珠子,像冷汗,「我现在感觉到的……像是杀气。」 另三只都是一怔。「……杀气?」 它们有些慌乱地扫视着四周。大厅依旧明亮空阔,空气里也依旧是老马桶分贝惊人的唿噜声,什么也没有。 不。有吧。 那四条走道,三条明,一条暗。属于已经死去的电话的那条走道上一丝光也没有,很黑,像一张已经张开的大嘴,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洞。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看不见。 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 良久。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良久。 小镜子松懈下来,看看颜料,又看看老镜子。 再一阵。 颜料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老镜子镜面上的水雾也蒸发了,紧绷着的神经恢復如常。果然,是太多心了吧? 一条没开灯的走道而已,能有什么呢? ——总不可能那个拆了电话机的人就在里面盯着它们吧? 老镜子又开始咳嗽,轻微的两声。 明明这里也就四个物灵吧,但,某面小镜子还是伸出手,一个一个数了数,一,二,三,四,又说,「我们到齐啦。」 「好,」颜料道,「可以开始了。」 四个物灵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姿态各异,但,都很闲适。 另一个小镜子说,「这个叫什么来着,茶话会?」 「嗯嗯,」小镜子说,「就是茶话会。人类的茶话会可好玩了,我在楼下那个人的电视上看到的。」 「你爷爷宠你,」颜料说,「你要个茶话会,就给你一个茶话会。茶话会要干什么?」 「要讲故事。」 「讲故事?」 「讲有趣的故事!然后等我们老了,我们又把爷爷讲给我们的故事讲给比我们更小的镜子。」 「噢,有意思。」颜料道,「老镜子,你先讲?」 老镜子道,「讲什么?」 颜料朝两面颇为兴奋的小镜子道,「讲什么?」 两只小镜子异口同声。「随便。」 老镜子想了想,又咳了咳。「就讲……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吧。我们是五年前的——」它仔细想了想,「某个三月碰上的吧,我们四个。我,镜子。还有这边,颜料。还有电话和老马桶。我们是在废品站遇上的。」 「我们都是被丢掉的东西。」颜料说,「都是十几年的老物,被人说丢就丢了。」 「我们被堆在废品里,身上压了很重很重的东西,还有人往我们身上倒吃剩的食物,黏煳煳的,真噁心。」 「过了没几天,我们就要进切割机了。」 「切割机声音很大,只要进去了,没有出来的。」 「我们没打算跑。」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死的。死了也很好。」 「虽然人类是骗子。」 「人类是叛徒。」 「人类用羁绊把我们从死物中唤醒,让我们拥有生命。」 「可是他们很快就不要我们了。」 「但是,不计较了。死了也很好。终于可以休息。」 「但是——」 「忽然出现一个人类,他说能给我们一个家。」
第131页 「他那个时候说话真好听。」 「他说他不会丢弃我们。」 「他说只要我们帮他,他永远不会丢弃我们。」 「马桶被说动了,说不如我们跟他走吧。」 「我们跟他走了。」 「他说想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 「所以,从废品站逃出来的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有一面化妆镜。她很喜欢它,它也很喜欢她,它是她年轻时候的定情信物。我告诉它,早晚有一天她会背叛它,快杀了她。它是个蠢货,它不听。于是我吃了它半个灵魂,操纵它。化为人形,摇身一变,做了那个女人家里的客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一只猫,把那个女人吓得魂不守舍,逃出了国,哈哈……他见识到了我们的力量。」 「他收留我们。」 不知世事的唿噜声仍迴荡在大厅里,四只物灵坐成一个小圈,老的讲着故事,小的听得入迷。这画面,说温馨也温馨,说恐怖也恐怖。 它们不可爱吗?它们有喜怒哀乐。 它们可爱吗?它们是杀人的。 不知怎么的,大厅中讲故事的声音忽的停住了。一个句子,才说了一半,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顿了。 老镜子的镜面上又一次渗出水痕。 冷汗。 它们缓缓地,缓缓地,朝着那条唯一漆黑的走道看了过去。 四下里灯火通明,只有那一抹黑。那抹黑真像是死神的眼睛。 小镜子的声音有点抖。「爷爷。我们会死吗?」 老镜子盯着那条走道,开口。「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死的。」 「我们该死吗?」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该死的。」 「爷爷,我不想死。」 但是,那个人已从走道里走了出来,大厅亮如白昼,照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 满地是碎玻璃。 翻倒的颜料把雪白的地毯染脏了,这里一片红,那里一片蓝,狼藉。 墙上也乱了,被玻璃划过的痕迹,被颜料沾湿的斑驳。 它们死了。 从物中化灵,物碎了,灵也就没有了。 程楚歌缓缓拭去手上的血迹。是他的血。方才,老镜子挡在小镜子前,恶狠狠朝着他划了上来。 伤口有点深,殷红的鲜血哪怕拭了,很快又冒出来。血往下滴,有一滴恰滴在某面小镜子的碎片上,镜面上安静划过。 染红了地毯。 唿噜声仍然在响,但初时三明一暗的走道如今颠倒了,三条全暗,只剩传来唿噜声的那一条还亮着,不知世事,睡得香甜。 两个人从其中一条暗着的走道里走出来。 柳小明小心道,「它们死了?」 「嗯。」 「哦……」 邢若薇瞥他一眼。「你不忍心?」 柳小明道,「它们还挺……」 可怜的。 邢若薇道,「很多刑事案件的犯人都很可怜。但如果放过他们,他们会四处作恶,让其他无辜的人更可怜。」 所以决不能放过。哪怕不忍心。 「哦……」 程楚歌缓步走到那面被老镜子莫名其妙刺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前,坑坑洼洼,深深浅浅,一个又一个洞。 他打量着这堵墙。 柳小明道,「老大,你在看什么?」 邢若薇也问,「墙里有什么吗?」 程楚歌道,「我的眼镜可能在这里。」 「……哈?」 但程楚歌伸手在这堵墙上敲了敲,又敲了敲,没反应。 程楚歌道,「出来。」 墙里没反应。 半晌后,邢若薇忽然朝着楼梯的方向惊讶一声。「小红?」 是了,有个头髮微微乱的姑娘从楼梯爬上来。 方才她在墙壁里,镜子朝着她刺,她往后躲,一不小心——又掉到一楼去了。 第66章 在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之下, 许愿磨磨蹭蹭地,一级一级地,上来了。 她在楼梯口站定, 盯着地上,不抬头。有一种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被人在大太阳底下抓了个正着的慌乱感。 谁也没说话, 满是碎玻璃的大厅中仍迴荡着唿噜声, 一起一伏。 半晌。 邢若薇犹疑着出声。「小红你……」 许愿自己飞快地接了话。「是鬼。」 「你真的是……」 「明朝人。」 「你跟刚才那副莫名消失的金丝眼镜……」 「我就是金丝眼镜。」 「你跟楚歌……」 「地府派我上来帮他。」顿了顿,又抬高了声音, 像是极力想说服什么人似的补充道, 「为了社会正义!」 一向随性的邢若薇闻言,露出茫然的神色。 沉默了。 柳小明也犹疑着出了声。「嗯……是为了积攒功德之类的事情吗?」 许愿立马点头。「对呀对呀。」 「然后……投个好胎之类的?」 「对呀对呀!」 「喔……」 「嗯嗯!」 「有时限吗?」 「两个月, 」她算了算, 「还剩二十多天。」 「然后你就去投胎了?」 许愿稍微顿了一下, 藏在背后的手微微紧了紧, 然后点头。「是啊是啊。」 「哦……那就,」柳小明想了想, 客气道, 「祝你投个好胎。」
第132页 「谢谢。」 「不客气。」 又沉默了。 这沉默似有实质,被始终响个不停的唿噜声搅动着, 泥水一样扑在脸上。虽然扪心自问没做过亏心事, 但觉得尴尬。 一直没有说话的第三个人终于开了口。 她紧张到僵了脖子。 但, 他说的也不过是句寻常话。「头髮乱了。」 因为寻常,所以她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安定了。「啊?哪里乱了?」 「左边额角。」 她顺着他的话往脑袋上摸过去,摸到翘起来的头髮,三下两下,抚平了。 「右边也是。」他说。 于是她把右边也抚平。 头髮不乱了, 好像,人也就不慌了。虽仍被一旁的邢若薇和柳小明注视着,却没那么不自在了。 她抬眼,看见他仍在渗血的手臂。「……你的手。」 「皮肉伤。」他顿了顿,语气平静,「非要跟过来?」 她立马点头。「是啊是啊。」 「……知道了。」 四个人前前后后地往传来唿噜声的唯一一条明亮走道走去,落地无声,走道尽头将是一座大厅,也将是嫌疑人洛斌最后也最可靠的依仗。 走道上除了灯光与声音,空无一物。 说不阴森是假的。 邢若薇仗义道,「小红,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许愿还没说话,走在最前面的人先开了口。「管好你自己,」他说,「我会管她。」 - 走道尽头的大厅里亮着灯,门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堆满了笼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一个一个、一簇一簇垒在一起,笼子全上着锁,没一个是空的。 里面关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钥匙。笔记本。梳子。风衣。电饭锅。什么都有。但,与寻常人类看见的不一样,笼子里的这些东西有小灰手和小灰脚,眼睛眨巴眨巴,都是很害怕的样子。 它们全都不说话,睁着大眼睛,望着推门缓缓走进来的四个人。千千百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柳小明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抱住了手臂。 房间中央,唯一一件没被关在笼子里的,是一只大马桶。款式很过时的白陶瓷马桶,太陈旧,有点泛黄了,盖子一开一合,响彻整个房间的唿噜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马桶脚下乱糟糟的。字迹细密的银行帐单、产品设计图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或者陈旧,或者崭新。 是辛勤工作的样子。 也许是这些年里给住在楼下的人类做事,日夜不休,好不容易那人好几天没回来,终于得以休息,眼睛一闭,睡了个香甜。 梦里世事不知。 程楚歌走过去,伸手敲了敲它的盖子。 它没反应,盖子起起伏伏,唿噜声仍是震天响。 他于是又敲了敲。 马桶打了个大呵欠,盖子大张着,可以见得里面很干净,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银行帐单、产品设计图……和照片。 照片上总是一只马桶、一盒颜料、一部电话机和一面老镜子,摄像头捕捉不到它们灰雾状的四肢和五官神情,看上去,它们不过是些普通老物,不知喜,不知悲。 偶尔,照片上还有个人类,板着脸,眼带嫌弃,显然很是不愿意跟它们待在一起,迫于压力才勉强同意一起拍照。连脚尖也不自觉地,是朝着远离它们的方向。 程楚歌再一次敲了敲马桶盖子。咚咚。 它终于有反应了。 睡意朦胧,伸懒腰似的伸出了灰雾状的四肢,盖子上也渐渐现出了一双眼睛。它甚至有皱纹。真是很老了。眼睛仍是微微阖着,没睡醒。 「要……要改什么?」它说,「帐单……产品图……唔……」 没太清醒,又累,像是说梦话似的。 程楚歌道,「是你帮洛斌掩盖银行帐目。」 「嗯……」 「午岭雨公司的产品图,也出自你和同伴的手。」 「嗯……」 它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知是太困了,还是太老了,分不清现状,没意识到眼前人来意不善。 程楚歌道,「为什么帮他?他并不讨喜。」 「嗯……」 马桶又打了个大呵欠,长长的,眼睛一直没完全睁开。 它脑袋上渐渐现出个小光环。圆的。物灵的光环,七级小物灵就有了。以它的实力和年纪,这东西想来也已有了很久了。 但是,没有光,是灰色的,中间裂开一条缝。死气沉沉。 它眼睛半阖,好像仍在梦里。 程楚歌手里已拿了枪,枪口缓缓向它抬起。邢若薇警惕扫视着周围的笼子,手里的枪也已经上了膛。 很静。 满是笼子的大房间里只听得见马桶年迈而粗重的唿吸声,间或有咳嗽。它对那黑洞洞的枪口竟是毫无反应。 许愿看了看这边男人手上的枪,又看了看那边女人手上的枪,犹疑着出了声。「等一下……」 程楚歌仍盯着眼前的老东西。「怎么了?」 「它好像……快死了。」她指着它脑袋上那个已经灰涸的小光环,更加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它马上就要死了。」 「是么。」 「是啊。」 他抬着枪的手仍很平稳,没有放下去。枪口森黑。 马桶半恍惚的眼睛忽然望向她,含混不清地啊了几声。不管它有多老迈多可怜,杀过人是事实。许愿没有走过去,只是问,「你想说什么?」
第133页 「啊……」它大概确实是老煳涂了,话在脑子里慢吞吞地找了半天,才说出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回来了。」 「啊……」它顿了顿,「嗯?」 许愿道,「楼下那个人,他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它喘了口气,慢吞吞地琢磨着,「怎么又不回来了……数了这么多了……」 数了这么多了。 许愿想起某个晚上,在程楚歌家里,她推开眼镜盒子钻出来,被子和安徒生童话凑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数不远处某座大厦上一闪一闪的红灯。 ——「数不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一,二,三,四……」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五十,五十一……」 ——「三百六十五,三百六十六,三百六十三……咦,刚才是什么……一,二,三……」 然后,在某个期待已久的瞬间,他就真的推门回家了。 但是,不是每个物灵都那么幸运,能数着数着,就把主人数回家的。 马桶道,「啊……白费……白费……」 它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是浑浊的。它看向她身后,良久,道,「啊……我见过你……」 许愿往身后看去。但是,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程楚歌在前面,柳小明在左边,邢若薇在右边。 她后面明明,什么也没有。 但马桶看着那里,仿佛那里站了一个什么人。 马桶道,「你化灵之初,有一次打蟑螂,不小心穿透墙壁,到了我们家。噢,我是说以前那个家。那时候不错。」 许愿身后分明一丝动静也没有。 是马桶老煳涂了,有点疯了么? 它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的本体,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但是真厉害啊……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二类物灵,真厉害……金灿灿的。滴答。滴答。」 它长长嘆了口气。「我有时候想起废品站。真挤啊。你一定没去过废品站吧,你是那种永远不会被丢掉的东西,真好。我有时候想啊,如果那个时候死在那里就好了,和颜料、镜子、电话一起,死在那里就好了。解脱。这多出来的五年真不快活,大家都不快活……我们只是,被骗了。」 它脑袋上的光环传来咔嚓的一声。裂缝忽地扩大。 马桶上也隐隐现出裂痕。 它恍然不觉,继续朝着那个没有人的方向,说着。「你会帮我们吧。啊。真漂亮的守护灵……」 话落,又是咔嚓一声,光环彻底碎了,消散在空气里。 马桶也碎了。 满地破碎的陈旧白陶瓷,里面塞得满满的纸张全散了出来,篡改过的银行帐单,熬夜画的设计图。纸是白纸,字迹是白费。 楼下那个人根本就不喜欢它们,付出再多也是白费。 倒不如五年前死在废品站,好歹,也算是安息。 半晌,程楚歌缓缓放下手里的枪。 以为会碰上什么致命的危险,邪气森然,不添伤挂彩不得脱身,一场大战。但原来,诸事尽头,不过是个快将死去的老东西—— 想有个家,拼命讨好。 如果没有家,安息也很好。 第67章 最后一只堕灵死了。 这幢位处异世界的豪华别墅失去支撑, 陡然间震颤起来,灯光摇曳,堆得到处都是的笼子咔咔作响。 许愿有点站不稳, 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牵着她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她往外跑, 晃来晃去的房子里, 他手臂上仍在渗血, 但把她护得周全。 穿过大房间,穿过长长的走道, 到了大厅, 又下楼梯,跑到一楼去。 房子轰然坍塌前, 四个人已经跑出大门, 站在昏暗室外。 四周森黑, 中天之上圆月高照。 柳小明喘不上气来, 许愿也有点腿软。眼前塌成一座废墟的大房子像颜料融进黑水里,渐渐地, 渐渐地, 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树影寂寂。 只剩一座半倒塌的砖屋,爬着杂草。 地上的香已燃尽了, 黄纸钱的灰低低地飘, 不远处摆了三个大包裹, 没派上用场的石阵也堆在一边。 回到现世了。 很静。 只对着眼前这座脏兮兮的废弃屋子,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曾与怎样一座富丽的屋宇连在一起。 缓过气来的柳小明微微俯身,揉着跑太快而有些发疼的小腿。「真像是做了个怪梦……」 开茶话会的颜料和镜子,垂垂将死的马桶。是挺奇怪的。 邢若薇道,「反正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死了。」 许愿心里有些惴惴。马桶临死前, 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呢?是它眼睛花了看错了,还是当时当地,那个大房间里确实站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 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阵钢琴曲,《诉说》的旋律。程楚歌的手机响了。与此同时,许愿口袋里也有一只手机在振动。 毕竟是复制来的。 她微微一僵,有点尴尬。 他接电话的同时,往她振个不停的口袋瞥了一眼,大概是猜到了,但没有说什么。 电话那边是刑侦局几个组员有些兴奋的声音。就在几分钟前,嫌疑人洛斌的银行帐目里突然出现大量资金漏洞,银行已经开始紧急查帐。他公司的产品也不知怎么的,纷纷报废,瞬间涌出的消费投诉竟是把管理部门的网站伺服器挤塌了。
第134页 没了来自异物的助力,某位前不久还洋洋自得的企业家就快成为丧家之犬了。 可怜该企业家仍在想办法闯进被「市政形象工程」围起来的这片地域。 程楚歌挂了电话。「走吧。」 他另一只手里仍牵着一只纤细的手,不放开。 - 接下来几周对洛斌的处理是花了不少力气的。虽然这个人自大、不讨喜,而且不算太聪明,但毕竟挂了个新兴企业家的名头,五年里,凭着家业在各路上结交了不少「朋友」,一时落难,也有那么几个「仗义」出手救他的。 但那也不过是一开始的事。 随着午岭雨公司的产品大批量出现不明问题,消费者连连退货,又不停有政府部门上门检查,连八卦新闻小报都知道这家公司是彻底完了,即使接了手,也不再是从前的香饽饽,只是个烂摊子而已。 于是再也没人理会他了。 一时风光,在商业创意大会上被众人团团簇拥的「明星」,连个探监的人都没有。从前他不关心任何人,只想出风头,现在风头没了,狐朋狗友也散了。 听说他独自呆在监狱里时,时常咬牙切齿,说要出去报仇——只要他能找到他的马桶。 狱警当然是以为他疯了。 听说他还时常对着监狱里的各种物件喃喃自语,说他可以给它们一个家,只要它们愿意帮他,他是永远不会丢弃它们的。 它们当然什么也没有说。 有一天,许愿作为小助手,跟着程楚歌到关押洛斌的静山监狱去问话,搜集证据。这人作恶多端,过去靠着堕灵遮掩下来的事一桩桩浮出来,有点触目惊心。 五年前a大的电梯事故跟他有关。四年前某公司的纵火案跟他有关。三年前跨省大桥坍塌事故跟他有关……今年的青山园镜子杀人案也跟他有关。 手下这么多条人命,看上去是从别人那里掠夺了很多很多东西,但是——虽然被掠夺的人确实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可掠夺者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连个探监的人都没有。 大概恶本就是一种必定损人但未必利己的事。 车停下来,静山监狱到了。 这座建于上个世纪的建筑仍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朴素风格,外墙是灰扑扑的,地是水泥地,门前是一幅上世纪的反犯罪宣传墙画,色彩鲜艷,年年补色。 画上是七座高山,姿态各异,各自代表一种「恶」。画面上方用血红的大字写着两句宣传语——「击毁七座人性恶山,塑造当代良好公民」。画家姓言,落款在左下角。 许愿想到神秘人「颜七山」,受害人秦时当年蒙冤入狱时候的狱友,摄像头照不到,没人记得。 秦时能挺过监狱的黑暗岁月,又在出狱时迅速振作起来,做生意,让妻子和儿子过上好日子,少不了「颜七山」的帮衬。 很显然吧。 「颜七山」是秦时的守护灵。化为人形入狱相伴,开解他的郁抑,帮他渡过难关,就像被剪了手脚的布娃娃可可和代替真正的洛文佳死在a大电梯里的「洛文佳」,用各自的方式守护各自的主人。 她跳下车,看向车子另一端的人。 真可惜。她的时间不多了,到现在也才是个只会扫扫瘴气的小物灵,别的什么也不会,来不及成为足以迷惑人心、唿风唤雨的守护灵,给他开出一条万事顺遂的康庄大道。 他察觉到她视线,看过来。「怎么了?」 「……我饿了。」 「不是刚吃了东西?」 「消化了。鬼的消化系统很强的,你是活人,你不明白。」 「是么。」 「是啊。」 「那你想吃什么?」 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出门前我问了阿拉阿拉,它说今天运势大吉,适合来一碗冰糖湘莲,吉上加吉。」 「是么。」 「是啊是啊,而且它还说,最好是找个不善厨艺的人亲自下厨,那是吉上吉又加吉!」 他望定她,微微失笑。「要我做?」 「嗯嗯!」 「你善厨艺么?」 「呃……不善。」 「所以你自己也是不善厨艺的人,」他缓缓道,「自己做。」 她像是摇个不停的尾巴忽地掉了下去,一下子又丧了气。「……我自己做?」 「你自己做。」 「说真的?」 「真的,」他说,「而且最好做两碗。」 「啊?」 「吉上吉又加吉,这么好,分我一碗。」 「你就不怕我做的东西太难吃,毒死你?」 「今天既然是运势大吉,应该不至于死人。」 「……」 讨食不成,反倒把自己搭进了厨房。 许愿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说,所以她一直没有问。 只剩下十几天了。 不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就做个来自明朝的古怪小姑娘,没有跟他在校园里牵过手,也没有踩着他的鞋子,在偶尔会有教导主任经过的教学楼拐角试图对他动手动脚。 这样,走的时候也许会比较轻松。 ……那么一点点。 - 前新兴企业家洛斌坐在房间另一端,隔着一层防弹玻璃板。看上去很是憔悴,低着头自言自语,确实隐隐有个疯子的样子。
第135页 程楚歌翻开调查记录册,点开录音笔。 「姓名。」他说。 玻璃板那边的洛斌抬起眼睛。「警官,你来查我,不至于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答话。」 「……洛斌。」 「年龄。」 「五十四,」洛斌顿了顿,又说,「我今天过生日,正好五十四,从起床到现在,也没人祝个生日快乐。哎,警官,你能不能……」 程楚歌没理他,只程序性地问下一项。「籍贯。」 「……h省h市h县。哎,我们那个小地方,以前还挺热闹的,我小时候……」 「民族。」 「……汉族。我跟你说啊,我当年考大学的时候,要是有个民族加分……」 「性别。」 「……警官,这很明显吧。」 「性别。」 「……男。」 程楚歌按着记录册上需要填的信息一项一项问下去了,他问得简短平淡,另一端的洛斌却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随便什么都能发散上一大堆有的没的废话,讲他过去如何如何,将他心情怎样怎样。 毕竟,一整天里,除了此时此刻,别的时候根本没人理他。 基本信息填完了。 程楚歌问得很直接。「五年前a大的电梯事故,是你做的吗?」 洛斌狡辩着。「哎,警官,那个啊?那个不是早就调查出来了,说是有个螺丝钉没固定好嘛?该问责的都问责了,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让镜子割断了承重绳。」 洛斌表情微微一僵。「……警官,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青山园镜子杀人案,也是你做的吗?」 「唉!警官,谋杀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乱扣啊,我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我不认识那个人啊。」 「你让镜子找另一面镜子去杀人,动手时间恰到好处,说明你对秦时一家人的作息习惯分明很清楚,怎么会不认识他。」 「镜子杀人?」洛斌干笑两声,「警官你又在天方夜谭了。」 程楚歌忽然道,「镜子已经死了。」 话来得太突然,洛斌脸上表情没藏好,现出一丝怨怼。 程楚歌道,「你是在怨杀镜子的人,还是在怨镜子,怨它太弱,没有能力保护你,『害』你落得这步田地?「 「唉……警官,镜子,这……哈哈……」 「马桶也死了。你有什么想法?」 「什……什么想法?」 「它帮你做了那么多事。」 「马桶……哎,警官,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啊,马桶不过是拉屎的工具而已,臭死了。」 「你不是答应过永远不会背弃它们么?」 「哎哎,那种事,那种事谁会当真呢……哎,不过是拉屎的东西而已啊……」 要不是有利可图,谁会拉下脸来讨好那种东西?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吧。反正在这种人眼里,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只有有用和无用之分,有用的就用起来,没用的就丢掉。 于是当他自己变得没用的时候,他也就被所有人丢掉了。 也不知他的性格和他的命运,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 笔录做完以后,程楚歌带着许愿往外走。 她说,「真的我做啊?」 「真的。」 「我不会啊。」 「是么。」 「我真的不会啊!」 「那就学。」 她理直气壮。「可是我不想学,我只想吃。」 他停下脚步,看向她。「只想吃?」 「只想吃!」 「知道了。」 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步两步,在阳光铺洒的走廊上。 她几步追上去,又开始摇尾巴,还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就是,」他说,「我做。」 「你会?」 「不会。」 「现学?」 「现学。」 「你会不会因为厨艺不善而毒死我啊?」 「今天运势大吉,」他又把这句她自己瞎编的话丢还给她,「应该不至于。」 第68章 洛斌的判决书下来的时候, 已经是六月,这人手上犯的事太多,仅三年前那件造成近百人死亡的跨省大桥坍塌事故也够他死的了。 a大电梯事故和青山园诡异镜子事件的真相併未公之于世。按负责拟定结案书的齐秘书的说法, 作为一个以维护社会治安为职的暴力机关,需要披露给公众的不是真相, 而是一个——能够让公众信服的——「真相」。 毕竟, 要是对外公布造成这些事故的幕后力量是一只马桶、一盒颜料、一部电话机和一面飞来飞去的镜子, 谁会信? 搞不好会被认为自己受到严重愚弄的群众扔臭鸡蛋的。 所以,电梯事故依然出在一根没固定好的螺丝钉身上, 而青山园的谋杀案件, 则是杀人犯洛斌动用了某些不便公开的现代科技手段操纵了镜子。云云。 许愿出于好奇问齐秘书,这种真相被「真相」掩盖的案件究竟有多少。齐秘书从办公桌后抬眼看她, 皮笑肉不笑,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是告诉她, 程某人昨天又撬了办公室的门,罚款一千二, 从她工资扣。 许愿放弃思考自己的工资卡上究竟负了多少资产。钱不过是身外之物, 人都要死了,管那么多钱干什么。
第136页 等等。 四月份的时候, 程楚歌因为办公室的某个香托被齐秘书错认为是菸灰缸, 罚了她五千块, 当时他说过会还钱的。 结果到现在也根本没有还。 她从人事处大步走出来,飞快回了位处大楼一角的533办公室,门也没敲,推了门就进去了。 「程顾问。」 办公桌后的人正忙着,没抬头。「什么?」 「还钱。」 「什么钱?」 「五千块。」 「什么五千块?」 「少来, 」她走到办公桌前面,双手撑着桌面,俯视他,「你明明记得!」 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字,不慌不忙,抬起眼睛,缓缓开口。「不还。」 「你说了会还的!」 「是么。」 「是啊!」 「喔。」 她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他把视线收回去,继续看着电脑屏幕,又开始敲键盘了。嗒嗒嗒。嗒嗒嗒。很专注的样子。 许愿:「……」 这算什么。 这时候沙发上传来两声颇为做作的咳嗽,像是在向某些粗心大意的人彰显自己的存在。许愿看过去,那边坐着两个人,正各自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其中一个是人事处的八卦佬张秘书,还有一个自然是柳小明。 方才,她注意力全在办公桌这边,竟是完全没看见他们两个。 张秘书脸上那种八卦笑让许愿本能地起了些防备。她很防备地看着他们。 张秘书道,「我是不太理解。」 柳小明道,「不太理解什么?」 张秘书道,「我是单身,我不太理解。」 柳小明道,「我也是单身,但我好像不太理解你究竟在不太理解什么。」 张秘书道,「很奇怪啊,你不觉得吗?」 柳小明道,「哈?」 张秘书道,「明明就住在一起,还要求还钱……这种把攥在左手里的钱倒腾到右手上的事情。」 柳小明道,「哦。这种事毫无意义。」 张秘书道,「柳博士,我们该如何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下定义呢?」 柳小明稍微想了想,说,「调情。」 张秘书摇着头,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既然人家在调情,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你说的很对。」 在微微涨红了脸的某姑娘的注视下,两个单身汉迅速收拾了东西走掉了,临出门前还好心地把门关上了。 咔嗒。 按理说一男一女在办公场合独处,为了避嫌,是应该把门敞开的。但是,反正这两个人天天同进同出,好像没这必要了。 谁都知道,他们就是有嫌。 室内空气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敲键盘的声音。 她仍站在办公桌前,假装低着头玩手指。这种时候很该找些话题,不要让自己太尴尬。结果思来想去,一开口——「……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没有问你的阿拉阿拉么?」 「问了。」 「它说什么?」 「它说今天适合吃火锅。」 「现在是六月。」 「但我就是要吃火……」她及时改口,「但它就是那么说的。」 「是么。」 「是啊是啊。吃火锅!」 他抬眼看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好。」 「哦,对了,吃火锅前我们去一趟青山园小区外面那家肯德基。」 「炸鸡不可以。」 「……我不是要吃炸鸡!」 「冰淇淋也不可以。」 「……我也不是要吃冰淇淋。」 「是么。」 「是啊。」 话说得很诚恳,表明自己不贪吃。 结果,下班以后开车到了那家肯德基店,丢了数学作业的秦越越还没出现,许愿一推门,闻着炸鸡和冰淇淋的味道,立马动摇了。 「程顾问,」她若无其事地朝着一旁的炸鸡冰淇淋海报指了指,「你有没有觉得,这张海报的颜色特别鲜艷?」 「没有。」 「没有吗?但是真的很鲜艷啊,哎,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叫神笔马良?」 「听过。」 「马良很厉害的,他画出来的东西能变成真的。程顾问,你看这张海报,我觉得它栩栩如生,仿佛隔着一层纸也能让人闻到食物香气,很像是马良的画。」 「是么。」 「是啊是啊,」她煞有介事地朝着海报一划手,仿佛是试图捞什么东西,但是,当然什么都没有捞到,「唉……可惜马良只是个童话故事。」 他看着她。 她又说,「程顾问,要是神奇的马良是真的就好了。」 「是真的又怎么样?」 「要是真的有马良,我会觉得世界非常美好,甚至给他唱赞歌。」 他好像又笑了一下。「知道了。」 程楚歌朝着柜檯走过去了。几分钟后,他走回来,许愿仍站在海报前,微微阖着眼睛。她鼻子动了动,再次朝着海报一划手,仿佛是试图捞什么东西。 这一次,手里一凉又一暖,抓到了一盒冰淇淋和一袋炸鸡翅。 她睁开眼睛,看看海报,又看看他,眼睛极亮。「马良真的来了。」 「程马良」说,「你的赞歌呢?」 她一口咬在冰淇淋上,报復他早上拒绝还钱的事。
第137页 「后悔了,不唱了。」 - 少年推门走进这家肯德基时,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不佳。背了个大书包,视线缓缓地扫,地板、桌面、柜檯……找不到。 学校里的数学老师是个没什么同情心的老学究,讲话尖酸刻薄,如果找不到那本练习册的话—— 练习册出现在他眼前。 很干净,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遗失了小半天,没沾上一点油污,应是被细心擦拭过。 他顺着拿着练习册的縴手看上去,是一张有几分熟悉的笑脸。「谢仙仙?」 「谢仙仙是电视里的人,」那张笑脸道,「我只是跟她有点像。这个是你的吗?」 「……是。」 「拿好了。」 练习册被仔细递在他手上。 那张笑脸又说,「刚才有一阵风吹过来,吹开了你的数学作业,我不小心瞥了两眼,你数学很厉害啊,解题思路很清楚。」 少年一言不发地把练习册揣进了书包,低着头说,「解题套路而已。谁都会。」 「套路?」那笑脸说,「要是数学是会几个套路就能解决的东西,就不会年年都有那么多挂科惨事了。你是真的很聪明,有些解题方法连我都想不出来。」 「哦。」 虽说答得简短,但少年面色稍缓,也终于抬起眼睛了。这时他看到一旁的男人。「程先生。」 「好久不见。」 「嗯。」 「我前不久去过一趟静山,他们说你姑姑被批准提前出狱,可能下周就会出来了,带你回家。」 「真的?」 其实是半真吧。提前出狱是真的,但那并非监狱长好心,而是有人替她争取。 替秦越越小姑四处活动了一阵的人继续道,「对。她是因为替朋友做经济担保,又被朋友骗了,背上不属于她的责任才入狱的。她是个很好的人,监狱长替她安排了工作,你们会生活得很平静。」 「嗯。」 程楚歌伸手揉了少年仍有些柔软的头髮。「先送你回收容所,再晚一点,莫所长和韩老师会担心了。」 「嗯。」 三个人从来客渐多的肯德基走出来,天将黄昏了,仍有些热,一个背着大书包,一个吃着冰淇淋,一个步伐不疾也不缓。 秦越越忽然道,「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爸爸。」 程楚歌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希望我好好跟小姑一起生活,要经常去医院看妈妈,要好好读书,不要像他那样因为空有热血却没有文化,经常在社会上受挫受人白眼。」顿了顿,少年又道,「他还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我只需要一直往想走的地方走,他会扫平一切障碍。」 少年放低了声音,像是有些不解。「……就像可可。」 程楚歌道,「可可?」 「……我小时候的布娃娃。以前我经常梦到它。」 「和它一起做了什么吗?去童话森林?」 「不是……都是和现实很像很像的梦,但是,比现实更晚一点。」 「晚一点?」 「比如,有一次,现实是农历年尾,梦里已经过年了。我在梦里走上一座花坛,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很痛。然后可可出现,告诉我,记得远离那座花坛。」 「然后呢?」 「后来现实里也过新年了。我没有靠近那座花坛,所以没有摔跤。」 「也许是它预见你会摔一跤,所以提前给你造了一个梦,希望你远离危险。」 「嗯。」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正说着,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一旁一直在吃冰淇淋的姑娘停下了脚步。她咬着勺子,正盯着一家饰品店。 那是一家女生饰品连锁店。不算太有名,也不贵,只在本市开了几家,而且装修风格很有些过时了。 很多年以前,她还没比桌子高多少,有人牵着她的手,在同品牌的另一家店里买了一只小熊金表。 金是镀在表面的假色,但喜悦是真的,在脖子上挂了好多天不愿意摘下来,逢人就炫耀说,你看我妈妈给我买的礼物,好看吧,好看死了。 后来一向最疼她的妈妈去世,但表一直留着,指针一下一下地走。 滴答。滴答。 像亡者的心跳。 第69章 最后三天。 程楚歌请了假, 两个人呆在家里,都没提起告别的期限,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一起打扫卫生, 一块在厨房做吃的。 许愿若无其事,一面给他打下手、递东西, 一面说我们明朝人怎样怎样, 你们现代社会怎样怎样, 好像很期待投生似的。 他合上蒸蛋的锅盖,在窗边的擦手布上擦了手。「轮迴台很高么?」他问。 她假装回想一阵。「是挺高的。」 「会不会害怕?」 那么高的台子, 此生与来生的距离, 一千里,一万里, 望不到头。风在耳边唿啸。可怕的失重感。 最可怕的是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一个台子。人死了就死了, 没有地府也没有来生。 她神色自若。「黑无常说了, 高是高了一点, 但眼睛一闭就下去了。再睁眼,是个新人, 哇哇大哭, 什么也不记得。」 「是么。」 「是啊……」 沉默一阵。 蛋蒸好了。
第138页 他关了火,掀开锅盖, 也许是忘了拿垫手的小布, 伸手就去端碗。蒸汽蒙蒙里, 瓷碗滚烫。拿起来,咔嗒一下放在桌上,清脆一声响。 几乎像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 碗里的蒸蛋晃了晃。嫩黄均匀,冒着热气,面上撒了几粒粉白鲜虾仁, 虾线剔得很干净,一眼看了也知道是滑嫩可口。 半晌,他伸手开了水龙头,本该是用凉水沖烫红了的指腹,可手指伸过去,才发现不小心开的是热水。 拧转水龙头,转成了冷水。水开得大了些吧,沖在碗池边沿,溅出来,微微湿了桌面。 这样不安宁。 水流声在响。 许愿道,「程顾问,每年逢清明、七月半,你烧不烧纸钱?」 「……怎么了?」 「我昨天路过一家寿材店,他们居然有纸扎的满汉全席和冰淇淋,真好看。」 「……想要?」 「又不算太麻烦,顺手烧一点。好歹我给你压榨了这么久,你又不还我钱。」 「知道了。」 「还有……他们还卖彩纸扎的游乐场,那么大一个,里面连爆米花机都有,真好看。就是有点贵。」 「喜欢就买。」 「好啊好啊。」她顿了顿,又说,「喔,还有啊……」 他放轻声音。「什么?」 「地府有点冷,烧我点衣服。不要新的那种,新的那种没有温度,穿起来冷飕飕的。」她靠着装满了食物的冰箱,装得若无其事,好像是随口说的,「就,随便给我几件你穿过的吧。我喜欢白衬衫。」 水流声还在响。 哗啦哗啦。 他收了手,也顾不上擦干,满手水就去揽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夏衣薄,她整个后背都沾湿了,衣料下面人在微微发抖。 布娃娃可可造的这个人类身体太矮了,要拥抱,他要俯身俯得很低,有点费力。于是她拉着他的衣摆,踩上他的鞋子,踮脚。 还是有点远。 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哪里是几十厘米的身高差,那是一阴一阳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像是有一层什么东西挡在中间,不管怎么抱,也仍有无法填补的空隙。 谁也没有说话。 洗碗池里的水流声还在响,蒸蛋在冒热气。 哗啦哗啦。 - 程楚歌进浴室洗澡,门一关上,方才还静悄悄的卧室里闹起来。 被子呜呜呜地开始哭,耳机耷拉着脑袋,小灰手捂着脸,安徒生童话试图从书架上挤出来,没站稳,一下子朝着地上掉下来。 嘭! 落在地上之前,金丝眼镜飞过来把它接住了,但自己撞了个眼冒金星。这精装书好看归好看,实在是挺沉的。 安徒生童话跳在地上,站好,金丝眼镜也落了地。 被子哭声更高。 耳机摇摇晃晃地从床头柜上飞下来,小心而郑重地把早已经破损灰白的物灵小光环还在金丝眼镜脑袋上,光环停在半空里,但隐微又是咔嚓一声,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眼眼……」 金丝眼镜抬了抬镜架,把小光环扶好,笑了笑,「能认识大家真好。」 「呜呜……」 「阿被,你要听耳耳的话,也要好好看着它,不要让它白天的时候把音响开得那么大,不然总有一天会被隔壁邻居听见,让你们暴露的。」 「嗯嗯……呜……」 「耳耳,你要带好它们两个,它们两个傻兮兮的——虽然你也不太聪明就是了。希望你早日如愿成为七级小物灵,拥有自己的光环,以后还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守护灵!」 「呜呜……」 「童童,唉,你最傻不拉几的了,不要总是撞来撞去,要是书页撞坏了,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呸,你才是傻不拉几的,呜……」 三个小物灵都一直在抹眼泪,哭个不停,金丝眼镜觉得自己像极了苦口婆心的老母亲,多少有点滑稽。 她走了以后,它们会一直陪着他,扫瘴气,一日又一日,唧唧咋咋。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要是以后……房子里来了新的女主人……」 被子带着哭腔,「阿被把她打出去!」 耳机说,「装鬼吓她!赶她走!」 安徒生童话说,「呸……」 「不是啊,」金丝眼镜犹疑一阵,「我是说,要是有女主人,你们要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她。因为他如果结婚了……一定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她。」 才会放下过往。 她又不能陪他,不能在小餐桌上陪他一起吃早餐,不能陪他去上班一起等红绿灯,也不能像个小妻子一样洗衣做饭熨衬衫,只活在记忆里,有什么资格霸占着最重要的位置不走? 不过是折磨而已。一个故人。 「才不呢,」被子呜呜咽咽地说,「才不会有新的女主人……主人会一直很想你的……」 又一次,浴室的水声停了。 难过归难过,物灵们躲主人已有了本能,水声停歇的一剎那,立马各归各位了。 金丝眼镜仍躺在地上。 公寓的主人推开浴室门走出来了,头髮还在滴水,没来得及擦,时间有限。他进了卧室,一眼看见地上的东西,毛巾上擦干了手,俯身捡起来。 「我想起来,」他说,「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的东西总是不在记忆里的位置。」
第139页 金丝眼镜装死。 他把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注视半晌,但什么也没有说。 夜已经很深了。 眼镜道,「你不睡吗?」 「……还早。」 「喔……」她继续若无其事,「那我要先睡了。」 他嘴唇翕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变了个方向。「盒子里不黑么?」 「有一点。」她试探着道,「你愿意把枕头给我睡?」 「可以。」 「我不睡枕头。」她说。她想着,要睡的话,当然是睡你。然而有心无力,一副眼镜干得了什么大事? ——美人在侧,夜色正好,我却只是一副眼镜。而且很快就要死了。 她退而求其次。「我要睡掌心。」 他把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放进手心里。人类的手是温暖的,但镜架镜片全都冰凉。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物。 她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不再说话了。 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他一宿不曾合眼。 她没有动静,也许是睡了,也许没有。 窗外,深夜渐浓,一浓再浓,浓到了极致便开始转淡。 夜色淡去,黎明破晓。 东天渐白。 当赤红的太阳如往常一样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上出现,卧房里并未如往常一样出现个清秀的姑娘。 咔嚓一声,金丝眼镜上现出一道裂痕,镜片上一层水雾,但很快就散了。 他试图去补那道裂痕,但当然是徒劳的。 厨房冰箱里仍装着没吃完的零食,大概,是要一直放到过期了吧。 下午时有人给他打电话,本是要告诉他局里今天有点奇怪,好几个人说起他的时候,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可再凝神一想,又想不起他到底是在跟谁走得近,谁也不记得了。想问问他,那到底是谁。 手机一直在响,但他一直没有接。 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一直到阳光灼眼的大中午也还是亮着。 - 普普通通的老居民区里,某楼三层,一间卧室。 乱糟糟的,桌上地上椅子上全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高三练习册,有的写完了,有的刚写了一半,有的甚至还没拆封。卷子更是这里一张、那里一张,字写得挺整齐,分数有高有低。 ——所谓的「低」指的是满分150的数学卷子只考了135。 床头柜挺矮,放了一部手机和一只小熊金表,手机屏幕黑着,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 滴答。滴答。滴答。 指针有点颤颤巍巍的。 床上睡了个人。 半抱着枕头,脑袋蒙在被子里,姿势略微扭曲,但睡得挺沉。 小熊金表上起了一层水雾。滴答。滴答。水雾散了。 清晨的静谧里,听得见窗外麻雀在叫。八月天热,麻雀也叫得蔫蔫的。 突然——叮叮叮叮叮叮! 手机屏幕大亮,闹钟响个不停,音量极高。 床上的人抱怨一句,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得更紧。 闹钟仍是在响,不肯停。叮叮叮叮叮叮! 「啊——」 那人一下子坐起来,泄愤一样把吵吵闹闹的手机闹钟按掉,狠狠抹了一把头髮。 脑袋仍有点昏。昨晚上睡得太沉。 手机旁边,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滴答。滴答。比往常吃力很多。 卧室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慢悠悠的声音。「喔,怎么都十点了?完了完了,有人睡过头了,迟到了!」 屋里的人睡意没醒,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回了一句。「少来了,现在还不到七点……啊,好睏。」 她往后一倒,又睡在枕头上,阖上了眼睛。 几秒种后,那双眼睛睁开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身下的床单。软的。摸了摸枕头。软的。摸了摸自己。软的。 这里是她家。她活着。 她按开手机屏幕。 屏幕日期显示,2015年8月17日,农历七月初四。天气晴。 今天是高三——背着教育局偷偷提前——开学的第一天。 手机旁边,小熊金表的指针在走。滴答。滴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滴——答——滴答。 走了将近十年的表。 终于,停了。 第70章 开学日的市一中, 几条街外便堵车了。 清晨的太阳高挂在天上,挺热了,车道上塞满了车, 人行道上大多是拉着行李箱的学生,穿着一中的蓝白校服。 摸摸窗户, 硬的。看看太阳, 亮的。揪了揪头髮——痛的。 这样真实。 和人行道上的学生一样穿着高中校服的许愿扒在车窗边上, 望着外面出神。 ——明明早就高中毕业了。 ——明明死在了a大的电梯里。 ——明明…… 不。那么漫长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 就像一场梦一样。 怎么回事? 趁着塞车, 驾驶座上的许爸爸接了一个电话,生意上的电话。生意是大生意, 他穿的却是路边小店几十块一件的衬衫, 不讲究衣着。 许愿伸手揪了一根爸爸的头髮。 他仍打着电话, 回头瞪她一眼。 许愿盯着手上的头髮。爸爸的反应很真实, 这根头髮看上去也很真实。一切都是真的。
第140页 她晃了晃脑袋。 塞车实在严重,一堵就是半个多小时, 等车在北校门外那条马路边停下的时候, 时间已经不算太早了,学生们行李箱的小轮子咕噜咕噜响, 步履匆忙。 许爸爸下车给许愿把行李箱从后备箱取出来, 挺沉的, 高中住校,一周回一次家,里面虽只有一个星期的换洗衣服,但书太多。 许爸爸道,「提不提得了啊?要不要送你进去?」 「这么轻的东西!」她假装很有力气似的去提那个小箱子, 胳膊一沉,差点露馅。好重。 「行。爸爸那边赶着开会,不送你进去了。好好吃东西啊,别饿着,缺钱就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许高越同志。」 「哎,许愿小同志,等等,」许爸爸看着她脖子上挂着那个小熊金表,「这个怎么坏了?你摘下来,我给你拿去修吧。」 「不给。」 「又不是要抢你的,坏了怎么用?」 「反正不给。」 许愿朝着爸爸挥了挥手,转身便拖着行李箱往校门那边走,头还是有点昏沉。昨晚上梦做得太深了。 居然梦见变成了程楚歌的眼镜,还给他当小助手,受压榨。 受压榨也就罢了,天天呆在一起,居然从头到尾亲都没亲过。亏死了。 走到校门附近的时候,有人正好从家里的车上下来,校服还没换上,穿的是白衬衫,袖子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上折了一折。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手臂苍白有力,还未带上伤痕。 她脚步慢了慢。 明明昨晚睡前还在被子里跟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晚安说了三四遍才算完,怎么,却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这模样的他。 车子开走了。 那人转身,一眼便看见她,笑了。「早,数学课代表。」 她有点恍惚。 刑侦局少有言笑的特聘顾问,见过风见过血,时光倒退,仍是校园里的少年。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也没顾忌周围这么多人,另一只手顺手给她抚平了左额角上略微凌乱的头髮。「没睡好么?」 「……程楚歌。」 「嗯。」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你每天都在做很奇怪的梦。」 「不是啊,真的是很奇怪的梦。我先是梦见我上完了高三,然后梦见你甩了我,然后我上了a大……」 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学校里走了,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手势划来划去,偶尔情绪还挺激动,一下一下抓他袖子。 讲的全是天方夜谭的事情。人变成眼镜,耳机会飞,镜子是杀人兇手,马桶有个忧郁的往事…… 他听得倒还挺认真。 「对了!」许愿拍了拍身边人手臂,颇为忿忿,「有一次你差点掐死我!」 他失笑。「是么。」 「是啊是啊!」她点头,「当时你怀疑我跟那个洛斌是一伙的,讲话又冷又凶,还扣我的脖子,说要把我丢进坟地。」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机智地逃脱了你的魔爪,」她顿了顿,微微抬起下巴,有些不怀好意,「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受到了惊吓,你必须补偿我。」 「是么。」 「必须!」 梦事总是乱七八糟的,他对那些事一无所知,不过是一晚上正正常常地睡了一觉。但他脾气挺好。「你要什么?」 「要……算了,没想好,先欠着吧。」 「好。」 「啊!对了!」她蓦地停下脚步。 「又怎么了?」 「程楚歌。」 「嗯?」 「你记不记得上个学期我们□□到外面去买炸土豆,然后我没带钱,你说你也没带钱,所以我什么也没吃到就灰熘熘回来了……」 「嗯。」 「你是骗我的。你那个时候带了钱的。」 他神色自若,承认得很爽快。「是。」 「……」 「你怎么猜到的?」 「……梦里,你自己告诉我的。」 「是么。」 「是啊。」她不知怎么的,微微一怔,觉得像是有什么破碎四方的东西即将连成串,从脑海里挣破出来。「程楚歌……你说,会不会是真的啊?」 「梦么?」 「嗯。」 他收起玩笑心思,像是在思考。 「程楚歌,」她很小心地说,「你妈妈,是不是有一面很喜欢的化妆镜?」 他说是。但是,女人喜欢化妆镜,那并不稀奇。 她又说,「那个是不是……阿姨年轻时候喜欢的人,送给她的?」 他闻言有些讶异,因为没告诉过她这个。「是。」 「还有……阿姨在学术上是不是有一个很聊得来的同行,在德国……费恩教授?」 「是。」他微微皱了眉,「昨天家里还说寒假的时候准备去德国拜访他。」 印证了。 她觉得有点凉。 他忽然看向她挂在胸前的小熊金表,说,「怎么坏了?」 她低头看。 一只镀金的小怀表,很旧了,颜色都掉了,跟了她快十年了,是当年妈妈还在的时候买的。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痕。 十年。 她慢慢地,慢慢地,怔住了。
第141页 【「就没听说过能活过十年的守护灵。」】 【「你们人类很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车撞了、被人捅了、被莫名其妙的怪病送进抢救室……你们根本就是多灾多难。守护灵预知未来、更改命运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化灵之初,有一次打蟑螂,不小心穿透墙壁,到了我们家。噢,我是说以前那个家。那时候不错。」 「你的本体,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但是真厉害啊……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二类物灵,真厉害……金灿灿的。滴答。滴答。」 「真漂亮的守护灵。」】 【「爸爸还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我只需要一直往想走的地方走,他会扫平一切障碍……就像可可。」 「也许是它预见你会摔一跤,所以提前给你造了一个梦,希望你远离危险。」】 很多年以前,在某个下着大雨的阴暗下午,满是消毒水气息的医院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女人。 点滴已经撤了,主治医师站在门外,间或与皱着眉头的护士耳语,手指一动,推开了准备书写死亡通知书的中性笔笔盖。 小女孩拉着病床上人的手不愿放,唿吸机还没停,眼睛一红,就开始嚎啕大哭。只要哭声够大,遮盖了所有的声响,就听不见医生口中的「死」字,就不会失去妈妈。 一只宽厚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男人的声音也哽咽。「愿愿。妈妈嘴巴动了,要跟你说话,再哭,就听不见了。」 她咬着嘴巴止了哭,凑过去,定定地望着女人。 不要眨眼睛。 只要不眨眼睛,就不会有什么东西在眨眼的瞬间趁机熘走,就不会失去妈妈。 女人在笑,有点虚弱的。「愿愿……」 小女孩瞪着眼睛,努力不眨眼。 「妈妈,不会这么早,就走的。会,」咳了一下,脸更苍白,「继续看着你,看你长大……」 覆在手上的手好凉。 妈妈是最温暖的,手也是,笑也是,怎么变得这样凉。 小女孩一直、一直都没有眨眼,眼睛累了,进了灰尘,就用手指使劲支着眼皮。 她这样努力。 但几分钟后,妈妈还是死了。 那天的雨真大啊。 不仅打弯了窗外的大树,好像是还冲破了屋顶,把她的脸也淋得乱七八糟的。眼睛红得像柿子,哭得昏天黑地,撒泼一样拽着床上的白布,不准医生用这个东西盖上妈妈毫无血色的脸。 一旦盖上,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 「愿愿。」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不是遥远记忆里母亲温柔的声音,也不是爸爸,是身边的少年。 行李箱放在一边,他没管周围窃窃私语,抚她的头髮,抹她的眼泪,有点手足无措,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她拽着脖子上已经永远停止走动的小熊金表,另一手抓他的袖子。 过去这么多年。 不管睡前有多么郁郁,只要一觉醒来,一定是神清气爽。没有大灾大病,摔跤也很少,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走得都顺遂。 世界上最强大的守护灵寄住在小小的怀表里,日夜为伴,指针滴答滴答地走,那是时刻未曾停息的没有破绽的守护,清扫瘴气,破除灾厄,知道她怕蟑螂,大概连夏令营时床底下的蟑螂也替她打走了。 她很快就要十八岁。 来年三月,在某个毫不起眼的废品站,一个不得志的男人将与四个被人遗弃的堕灵相遇,一环再一环,造成她生命里最大的灾难。 ——预知未来、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把未来缩成一个长梦告诉你,你就会知道如何去改变它,对那些强大而无家可归的东西,是收留还是摧毁,是你自己的选择。亲手改变命运,也从无忧无虑的象牙塔走进成人世界的风风雨雨。长大了。 ——金表破损,停止走动。这份成人礼以命为价。 ——妈妈是你最强大的守护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