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 第1页 [现代情感] 《连理》作者:吓我一跳【完结】 文案: 万相宜怀不上孩子,眼瞅着要离婚。 尹小航当记者,存天理灭人慾,误入家庭伦理剧…… 2020年6月23日完结。 【冷文作者第4本】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小航,万相宜 ┃ 配角:马炯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一笔烂帐,男主飘在天上。 立意: 第1章 万相宜坐在方凳上,她对面是神色寡淡的女医生,身后围着一众待看诊的患者。 妇产科近十个诊室,大多数是妇科,产科诊室只有两个。 最年半年,她辗转这一楼层,对缴费窗口、自助机、护士站、开水间等了如指掌,却终于没能跨妇科,走进产科。 半年前,她蜜月回来,自己用试纸测出双槓。 怀孕简直太容易了!连去医院验血都省了!她鲁莽又成竹在胸,觉得身为女性,自己无疑是一块好地,只消三个月后去医院建个卡,9个月后去医院生个产,她的神圣使命就完成了。 第一次怀孕,一边忍着头晕、胃胀的不适,一边享受「我怀孕了」这种奇妙的心境,时不时玩尿测中队长。 快两个月,各种孕期反应减弱,连晨尿测出的红槓也变浅,她才预感不妙,那是她第一次来这家医院。 当值的小医生说:「直接做b超吧,按照末次月经推算,孕11周,不用憋尿都能看见了。」 万相宜出入b超室3次:没尿不行,尿少不行,最后一次b超医生嫌她尿太多,让她尿掉一半,再回来检查…… 尿掉一半留一半,这违背生理的事情她居然做到了。 饶是如此,结果却仍是一栗暴击。b超单上写着:宫内见卵黄囊,未见心管博动。 一周后复查,连卵黄囊都萎缩了,医生说:「你住院吧,你这都三个月了,门诊不能做。」 清宫原本是个小手术,医院却建议加个宫腔镜,说宫腔镜下清宫,可以看清子宫内部情况,加1000块,全麻,全程无痛。 出院后57天,她再次面对医生,尽可能准确地描述自己的症状:「手术后57天,一直没来月经,昨天早上有强烈的要来月经的感觉,怕冷,小腹坠胀,昨天晚上8点,突然小腹剧痛,不对,不是小腹,是外阴和□□中间那段肌肉……」 医生盯着化验单,皱了皱眉。 「我以为是拉肚子,但是坐马桶上什么都没拉出来。后来疼过劲儿了,我才睡着。」 频繁出入妇科,医生也算半个熟人。经过半年历练,当着其他患者的面,万相宜描述自己的症状时,没有丝毫的难为情。 女孩变成女人,终归是个浪漫桥段。 女人走出妇产科,才是革命现实主义题材。 医生静默良久方自言自语:「会不会黏连了?」 ※※※※※※※ 一周后,万相宜如约就诊。 这次,她丈夫也跟来了。 医生特地让万相宜把她丈夫也请进诊室,特地清了场、关了门,详细说明手术原理及注意事项。 黏连,其实就是子宫内膜纤维化,通常是生育或流产导致子宫内膜基底层受损,子宫闭塞,症状是月经量少、月经失调甚至闭经,进而导致不孕不育。 「你们两个没孩子。」医生看着万相宜丈夫。 年轻的男人神情肃穆,医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不想听到,又不得不面对的。 「怀过几次?」医生低头执笔,等待夫妇应答,她好写在病例里。 「怀过一次,半年前。」万相宜不止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医生没再发问:「2个月前胎停清宫。」边说边写,只见笔端游走,划出长长的一段乱码。 万相宜的丈夫说:「当时还做了宫腔镜,手术报告上说子宫里面好好的……」边说边夺过万相宜手里那一摞报告单,在里面翻找。 医生停笔,有点反感他这过激的情绪和动作:「宫腔镜?清宫为什么要做宫腔镜?瞎搞。你现在这症状才理应做宫腔镜好不好?」 患者夫妻无言对视。 过去的一周,万相宜查过资料,看了宫腔镜下子宫黏连剥离的视频,子宫里面丝丝絮絮,白茫茫,金属器械在里面捣来捣去,妄图理出头绪来。 有句话很应景:剪不断,理还乱。情景格外可怖,令人作呕。 她查到的信息,与医生说的话不谋而合:「宫腔镜进入子宫,会把外界细菌带进去,反而加大了感染风险。清宫就老老实实清宫……」医生及时打住,清宫手术不是在本院做的,她也无意diss同行。 万相宜丈夫收敛了情绪:「医生,那如果确诊了黏连,治疗多久可以要孩子?」 「黏连很顽固,剥离后再次黏连的概率很高,所以怀孕的最佳机会,是剥离后半年内。」医生在扫过万相宜和她丈夫的脸,「你是疤痕体质吗?」 万相宜摇摇头。 「肉皮子合吗?手划伤了容易留疤?」 万相宜再次摇头。 「那就不必太担心,这是个小手术,门诊就可以做。我之所以没给你上宫腔镜,也是基于……」 医生目光移向二人身后,门开了一尺宽,有个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二人身后,一字不落地听着。
第2页 这段问诊时间较长,又有外人进来,门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 「在外面等好吗?」医生提高音量。 来人是个小姑娘,透着股机灵劲儿,闻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稍退后两步。 医生继续说道:「我觉得你这个,宫腔黏连的可能性不大,才一次流产,又在不久之前,很可能只是宫颈黏连。」 万相宜提起一口气,她早已对周遭环境毫不关心,这句话给她提供了一次喘息机会。 「如果是宫颈黏连,手术过程就会打开,术后吃三个月雌孕激素,确保你按时来月经,防止再次黏连——你怎么还没出去?不是告诉你在外面等吗?」医生语气不善。 就在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骚动,旁听的女孩似被吸引,顶着三个人的目光退出了诊室。 「关门!」 医生缓和语气,看着万相宜说:「如果打开后,看见陈旧经血,就可以确诊为黏连。但也有例外,看不到血。因为你的血项显示已经来过月经了,所以我要跟你说明。」 万相宜点头。 医生最后说:「术后2个月禁止同房。」她看向万相宜丈夫,这眼神让万相宜觉得,医生此刻是在帮自己。 这一天,万相宜在门诊做了「宫颈宫腔联合探查术」。 门诊的手术室不大,陈设和普通的妇科检查室差不多,从换鞋脱衣服,到走出手术室,全程不超过半小时。 直到走出医院,万相宜也没能拼凑出完整记忆。 全程没用麻药,她记得医生站在手术床边,拉紧她的手,告诫她会疼一阵子。 实施手术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医生,准备工作很漫长,她把金属器械们搬来移去,叮噹作响。 手术前半程,年长医生和中年医生在聊天。 一个说:「外面又在闹。」 另一个说:「是啊,断断续续有快一个月了吧?」 一个说:「有了,这帮家属都不用上班。」 另一个说:「所以说,我就不愿意来门诊,摊上这种事,麻烦。」 一个说:「还是在病房好。」 另一个说:「对,清静。」 除了以上对话,万相宜的确听到手术室外一阵嘈杂,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金属器械呈螺旋状拧紧,嘎吱——嘎吱——嘎吱——随即冰冷的金属贴附上来,钝痛紧紧攫住她。 她抽搐一下,医生立刻抓紧她的手:「别动!忍一下,很快就好。」 两个医生同时低头,看向万相宜自己看不到的部分。 「有血吗?」 「没有啊!」 「这是不是?」 「……」 两个医生说话时,万相宜感觉额头像是装了一块冰,冷冷的疼。自那以后,她毫不怀疑女人的子宫和大脑是相通的。 万相宜走出手术室,茫然迎来许多目光。 手术室门前的候诊区此刻聚了很多人,为首的是个光头凸腹中年男,左右有男有女,看不出有什么血缘关系。 「还敢来这看病?这家医院杀人。」不知谁对万相宜说。 人群里有人举起手机,像是对着万相宜拍照,医生及时跟上来:「别拍了,都让一让,我们这有手术呢。」 万相宜艰难挪步,她丈夫终于挤出人群,跟了上来。 走出医院,万相宜才认出拍照的女孩——正是赖在诊室不走,光明正大地偷听病情的人。 第2章 医院门口有一家麦当劳。 万相宜扎个马尾,素面朝天。入秋渐凉,她备了件厚实的长开衫毛衣,裹紧衣襟,和丈夫一起站在马路边打车。 有计程车驶达,刚放下客人,万相宜刚想招手,就有别人冲上前去拉开车门。 医院门前本来就堵,空车不愿意驶进来,计程车很抢手。 丈夫在低头看手机,又向马路尽头张望,大概叫不到车。 万相宜瑟缩着丈夫打了招唿,想找个暖和地方等,转身走向麦当劳。 店里很热闹。 点单的顾客一直排到门口,背景音乐和快餐特有的程式化香味瀰漫。 万相宜身体并无大碍,脑子却是空的。医生做了术后处置,塞了大量的医用纱布,当时觉得闷闷的疼,现在是木木的胀。 她本来也打算点东西,却行尸走肉一般站到队尾,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该找个位子坐下。 放眼望去,没有空桌。离门最近的地方摆了一张四人桌,只坐了一个人。 万相宜缓慢地移步过去,在陌生食客的对角线位置坐下。她脸色灰败,情绪低落,旁若无人。 同桌食客面前并无食物,坐姿松散,眼神警觉,竖握着手机,时不时扫一眼远处的长条桌。 万相宜落座时,桌子轻晃了一下。只在这一刻,那食客受到惊扰,握手机的手抬高一点,手肘离开桌面。 远处的长条桌,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他们桌上也没有食物,有几个水杯,还有一个捲起的横幅。 这伙人神色诡异,压低声音说话,时不时向外瞭望,像是在密谋什么。 坐下才发现座椅有点凉,万相宜想点杯热饮驱寒,又懒得起身。 对面的食客明明无事可做,却聚精会神。 手机不停有电话唿入,他频频按下红色键拒拒接,直到远处长条桌上一阵骚动,相继离开,他才一一回復电话。
第3页 餐厅并不安静,万相宜也无意偷听,电话里的人在急切地叙述,接电话的人却没有留神听。 透过玻璃窗,他目送那伙人四散离去,才对电话做出回应。 女孩说:「本来一直没人出面,他们拉起横幅,在横幅底下盘腿坐着,拿出保温杯喝水。把手术室的门都挡了。」 这位说:「你现在在哪呢?」 女孩说:「我跟着他们呢。」 「……」这位下意识看向窗外。 电话里又说:「后来来了一些保安,又来了一个院方的人,把带头的人领走了。我跟着他们上了7楼,我现在就在他们办公室门口。师兄,你要不要来?」 这位说:「你回家吧。」 女孩兴致受到了打击:「现在吗?他们还没谈完……家属还没出来呢。」 这位道:「不是什么家属。」 「啊?」 这位再次习惯性看向窗外——万相宜的丈夫,终于拦截到一辆计程车,已经拉开车门,正焦急地看向麦当劳,准备拨电话。 这位对电话说:「你——」他停下来,扭头看向万相宜,想把窗外人的信号传递给她。 万相宜不解其意,却不得不唤回精神,看向这位陌生人。 他保持通话:「你——你别再跟了,没结果。」 万相宜心中疑惑,目光却移不开——她看到一张脸,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万事万物皆新鲜,既无挂碍又无波澜。 他说:「你别再跟了,没结果。」语气里有七分的公事公办,还有三分是师长教诲。 直至万相宜电话响起,她才低头看——再看向窗外,丈夫站在一辆计程车边,正扶着车门,握着电话。 此时,对面的人已经坐正,电话也在收尾:「对,不用了……具体的明天上班再说……听我的吧,稿子不用写了……好,注意安全。」 ※※※※※※※ 万相宜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她出生于三线城市普通家庭,父母没有高官厚禄,供她和弟弟读书都很勉强。 在她记忆里,父母的感情称不上好,爸爸爱明面上指手画脚,妈妈就背地里碎嘴叨唠,高考前的一年半载,许是顾忌万相宜学业,又或许他二人吵疲了,倒不怎么绊嘴,除非必要的沟通,连日常闲话也少了。 好在万相宜争气,平时模考成绩平平,高考却超常发挥,被一所颇有些名气的以工科见长的大学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身为长女的万相宜才初次体会到生身父母的些许宠溺。 那年夏天,她爸特地去了那家经营服装、鞋帽、五金、床品、劳保用品的市场,在修表换电池兼售卖的摊位,给她挑了一块手錶,送她作升学礼物,多年后,那块方形手錶金属链褪色,款式也早已过时,万相宜却一直留着。 万相宜记得,高考放榜后,她妈在家里仍旧话少,在楼下话却多起来。突然不用附和别人,也不用低眉顺眼,提起万相宜的高考分数,她总是叉着腰,用腹腔发声,声音直往上顶,生怕别人听不到:「我们家那个,平时真的不显,年初家长会,老师提了一堆人名,根本没提她。我回家还跟她爸说,咱孩子没别的优点,就是省心。当时我记得壮壮妈——是不是啊壮壮妈!」 那个壮壮妈本想低调熘过,不想被万相宜妈妈逮个正着,只好咬着牙根凑过来,听万相宜妈妈继续演讲:「壮壮妈当时还说,你以为老师不点你名是好事吗?老师点名的,有两类学生。一类是成绩好的,有望冲击清华、北大,起码是名校一本的,还有一类,是班级里拖后腿的,让家长帮着管教管教。那些点不到名的,肯定是不上不下、推又推不动的,不起带头作用,也干扰不到别人,这类孩子就是自生自灭的。」 楼下聚了一堆妇人,把万相宜妈围在中间。「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啊,壮壮他妈?」 壮壮妈只是讪讪的。 两家是邻居,那家孩子比万相宜小一届,开学高三,俩孩子原本成绩都不出众。现在万相宜咸鱼翻身,壮壮妈就更心虚了。 人家闺女打了一场翻身仗,分数摆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攥着。自家儿子第一步还没迈出去,高三一年枪林弹雨,像万相宜一般逆袭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也,也不一定。你家相宜肯用功……」 有刚凑过来的,不了解基本情况,就问万相宜妈:「你家闺女考了多少分啊?」 她妈压根不屑于重复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道送分题,她早已讲过多次,只笑而不语,自然有人替她回答,个个语气充满艷羡。 家里的气氛也稍有缓解。 弟弟比她小四岁,开学读初三,正是叛逆年纪,一向沉默的爸爸拿捏着轻重,偶尔说几句:「得学你姐,先考上你姐的高中。」 妈妈对儿子向来是「拇指教育」,容不下半点微辞,因为楼下邻居讨论万相宜时说过:「毕竟是老大,要是老二,你的福气可就更大了!」言外之意当妈的又怎能不懂,这话像一堆漂浮物,堵在万相宜她妈的泄洪口,让她的快意流淌得不那么舒畅。 所以,爸爸对儿子试探性的教育,妈妈也没有出言阻拦。 所谓人逢喜事,那个暑假,向来深居简出的万相宜被同学叫出去几次。 也是在那个暑假,万相宜认识了马明,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第4页 马明跟万相宜是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上学期间或许打过照面儿,但绝无交集。高中毕业的暑假才认识,万相宜知道马明家不是本地的,是学校接收的復读生,带点外地口音。 后来,二人在同一所城市读大学,马明经常找万相宜玩。 大三尾巴,万相宜搬新宿舍。那个阶段,很多女生有了稳定交往对象,寝室里只有两个女孩单身,另一个单身的女孩对万相宜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缺个男朋友。」 马明偶然得知万相宜搬家,没有二话,弄来一辆人力板车,大包小裹、跑上跑下、不遗余力,不仅搬了万相宜的家,还把她单身室友的家也一併搬了。 唬得室友对万相宜挤眉弄眼。 此后,两人交往更加密切,似乎除了成为情侣,再无他路可走。 大学毕业后,两人一度因工作分隔两地。后来万相宜争取到一个机会,调至集团旗下另一家单位,终于结束异地恋,感情步入正轨。 如果说机缘,这便是。 万相宜对此深信不疑。她夫妻二人,是初恋修成正果,前半生,她从未对其他男人产生过绮念,也从未想过,除了生离死别,还有什么会将他们分开。 只需稍加追溯:从暧昧到恋爱,从异地到团聚,从单身到二人世界、再到婚姻,你来我往,年深日久,彼此早已渗入对方重要的人生阶段,成为厚重的故事。 上次胎停流产后,丈夫马明对她有些怨言。埋怨的重点集中在两点: 第一点,早期发现怀孕,没有立即去医院验血。如果验血结果显示孕酮低,可以口服补充孕酮的药物,把孕酮补上来,两三个月后稳定了再停药,就不会有后续种种。 这件事万相宜也是事后才知道,还是她亲口告诉马明的。当然,医生也说了,导致胎停的原因太多,无从判定,可毕竟靠补孕酮度过危险期的不在少数。 第二点,清宫术后出院,医生开了几样药,万相宜说大部分是补药,就没吃。丈夫说,他清楚记得,那张药方里不只有补药,还有消炎药,如果当时吃了消炎药,就不会因黏连再次手术。 这样较起真儿来,万相宜也拿不准。她也不能空口白牙一口咬定,医生开的药全是补药,没有消炎药。马明拿这个说事,她也无从反驳。 生育这件事情上,对就是对,对是顺理成章的。错可就不一定延伸到哪,但错的根源,一定是女方的——这便千百年来的东方文明积淀。 从医院回到家,万相宜严格遵医嘱服药,再也不敢有半点马虎。她用手机定了闹钟,每天分秒不差地吃人工雌孕激素。 这种药包装便与众不同,钟錶盘一般,药粒排布成一个圈,一共21颗,医生说,每天要定时吃,一天都不能落下,吃完停药,就会来月经,如果停药月经还不来,或者有其他不适,就要立即来医院。 自怀孕以来,除了测出双槓的志得意满,此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万相宜强打精神坚持工作,怀着虔诚之心按时吃药,心中念叨的却是:已经这么坏了,不可能更坏了。 第3章 自由散慢,杂乱无章。早上9点,门可罗雀。这是报社办公室的常态。 十几个工位的大开间,有效工位仅半数,有的工位连办公电脑都没有,报纸、杂志随意堆放,保洁只管公共区域,结果是,无人区灰尘越积越厚,整洁的空间越来越小。 实习生比较准时,她环顾办公室,以为没人,就近坐到门口的工位,等人来方便打招唿。 刚坐下,就听到角落转椅响,露出一张小姑娘的脸,更早到的那个看上去挺机灵。 「呀!你怎么比我还早?」 「我也刚到。」她边说边起身,从电脑显示器前侷促的空间拎起包,努力不碰到三面摇摇欲坠的往期报刊,把包抱在胸前,绕过工位,走过来。 「昨天怎么样?你不是跟那个……尹记者去医院了?」提到尹记者,她下巴朝那个脏乱差的工位努了努。 「去是去了。」 「怎么样?有收穫吗?」 「有是有了。」 「……你的意思是,有但是?」 晚到的把价值不菲的随身小包往桌上一搁:「但是,他没让我写稿。」小姑娘不懂收敛情绪,失落都写在脸上。 「我可奉劝你机灵点啊,前天听两个记者闲聊,说实习生一个比一个懒。说带出去採访,回来都不写稿,还得他们自己写。」 对方语气坦然:「没有啊!我想写啊,是他明确告诉我,不用写稿了。」 「为什么呀?」 「他也没细说,待会他来,我要不要再问问他?」 另一人突然想起什么,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侧面问问呢?尹记者肯带你,肯定是受人之託。你一打听不就明白了。」 「不……不是啊,刚好当时我没事,他匆匆进来扫一眼,问谁闲着,见我在低头玩手机,就说你跟我走吧。」 先到的小姑娘细品品,觉得她这话可信。才略酸地说:「那你也太幸运了!程度堪比下楼倒垃圾碰到明星。你真不知道哇?尹记者是这报社的标竿式人物。」 传统媒体失势,虽说七八年前就初见端倪,但在一线城市,真正呈萎顿气象,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第5页 业内资深人士,有人做起了自媒体,有人凭藉关系人脉干起副业,报纸的广告效果和收益每况愈下,实习记者被吸纳进来,充当免费或廉价劳工,传统新闻的权威性受到挑战。 「我看他……年纪也不大呀。」 「年纪不大,名气不小。尹小航你没听说过?」 「……」耳熟,在什么地方听过。 「哎呀!」八卦没达到预期效果,先到的姑娘恨铁不成钢。「你们新闻实务没讲过?天桥丐帮调查记,想起来没?」 「啊!啊!啊!」报社记者不坐班,空旷的办公室任由俩实习生祸害。「讲过讲过啊!是他?不可能吧?叫尹小航!对对对,叫尹小航……不可能是一个人吧,我看过照片,那人很邋遢啊……」 「不邋遢怎么卧底啊?」 「年纪也……」 「他写那篇报导时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吧,再说,人家现在也没有多老!」 「太魔幻了!我我我……你让我缓缓……」别看她「师兄」「师兄」地叫,可心里明白,自己跟尹小航真不熟。实习期间并没有固定记者带她,只能见缝插针,干的多是些打字、校对的工作,外出採访不多,跟尹小航搭伴还是第一次,就是去医院妇产科採访医闹。 好在姑娘嘴甜,一路上碎步紧随其后:「师兄,咱们怎么走?」「师兄,我需要带什么?」 尹小航几乎没正经看过她,只在拉手剎时,嘱咐她可以拍照录音,但别暴露身份。「因为咱们要去妇产科,你是女孩,更方便一点。」 撞见真神,不认真神。她亦步亦趋跟着採访,却拼不出伊小航的完整五官,只好打开搜索软体:「不行,我要找找那张照片,怎么可能……」又不解地对同伴说:「可是,他真的很……」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他就是很有型啊!他完全不像……文风那么老炼,脸又那么小……他是个文化人啊!」 爆料者连说了几句:「我知道啊!我知道啊!」正想说下去,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姑娘连忙噤声。 尹小航到得晚。 早晚需要穿外套的时节,他只穿了件黑色半袖。刚把电脑包搁下,就踅过去跟人聊天。 他的办公桌,乱到再无插针之处。尹小航视而不见,仿佛那些故纸、旧书、胡乱粘贴的便签、应急记下的号码,都是前世遗物,与他无关。 几个男记者聊到某明星,说红之前见过,脾气特别好,合影签名都配合,尹小航偶尔搭句话,小实习生想问昨天採访的事,尝试几次没插上话。 聊到该明星整容时,有记者还翻出之前的合影,说当时那样挺好的,颧骨高,但是有辨识度。 尹小航扫了一眼,没再附和。 实习生终于插空叫「师兄」。 叫到第三声,师兄才回头,两秒后「噢」了一声,终于有了热络表情,退出群聊,带她走回自己工位。 接下来的谈话很简略,因为接下来要开会,尹小航拣要紧的说,实习生心态发生变化,面对他,脑子里的信息横七竖八地插入,活像商业街烤串店装签子的垃圾筒。 她只有点头的份,也不知在认同什么,可能是尹小航的话,还可能是她脑中蹦出的信号。 他就尹小航,写丐帮深度报导那个尹小航; 他好年轻啊,几年前那张鬍子拉撒的照片怎么回事? 这位因早起没完全清醒的记者,下颌的线条简单利落,鬍鬚颳得彻底,皮肤下泛青; 听说他当年真当了两个月乞丐,腿还受过伤——尹小航双腿张开撑地,双肘支在大腿上,这个姿势好舒展。 这个距离,算人际交往的亲密距离了吧——实习生走神了。 他在看我……他在说什么? 「懂我的意思了?」尹小航问得轻飘飘,其实懂不懂他并不care。 实习生频频点头,有点心浮气躁。 「嗯?嗯嗯嗯!」懂是懂,你想表达的很简单,医疗事故类新闻,采了难写,写了难发,发了麻烦。但也不虚此行,收集了一些资料,以后可能有用。 实习生想:但是你不是昨天的你,你不是昨天的尹小航,你是当年被搬上课堂的「知名校友」了,你这样坐在我面前,跟我说话,还看我,这场面太庞杂、太刺激。 远处聊八卦的记者听闻一二,边走过边说:「又带坏实习生……走了走了!开会去了!」 尹小航白他一眼:「你带坏还是我带坏。」起身跟走了。 第4章 婚后的第二个春节,万相宜和马明没回长辈家过年。 他二人2013年结婚,婚前有过约定,轮流回双方父母家过年。第一年回了万相宜家,按照约定,今年该回马明家。 春节前,万相宜心中已有打算,火车票提前订好,行李也打好包。不想临行前一天收到婆婆信息,语气客套委婉:「相宜,一年了你们工作都挺辛苦,过年你们好好歇歇,就不用回来了。」 万相宜问马明,马明说行程早跟家里通过气,当时他妈没表示异议。 万相宜回覆信息,说春节假期长,回家也是休息,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就上火车。 婆婆再回信息,语气就失了柔和:「不用回来了,我和你爸都挺好的,你们把自己的事安排明白比什么都强。」 万相宜把信息展示给马明看,马明眼神躲闪,不愿多谈。
第6页 万相宜来了执拗劲儿,回復了一个疑问句:「为什么?」 婆婆没再回復。 春节回家过年的事就此黄了。 万相宜父母这边,因为早有沟通,怕临时改变计划回自己家,徒增长辈的猜忌和担忧,也没再多言。 二人守着空城,过了个冷清的春节。 节后某一天,万相宜在单位突然接到婆婆的电话,人已经到了家门口,让万相宜回去一趟,给她开门。 她嘴上应承下来,心里却不高兴。往家赶的路上给马明打了电话,说咱妈来了你知道吗?她起码提前打声招唿,这样说来就来,站在我家门口打电话,让我回去开门,搞得我措手不及。 马明的反应没有万相宜强烈,除了意外,还替自己亲妈解释一番,说老人就这样,想到哪做到哪,坐了那么久火车,让她在门口等咱俩下班也不合适,你就辛苦一趟,把钥匙给送过去。 让万相宜不高兴是送钥匙这件事吗?当然不是。她觉得马明在故意搅浑水,可事情迫在眉睫,心不静,脑子乱,一时也掰扯不明白。 婆婆带的东西比她本人体积还大,有海参、驴肉、甲鱼、榛蘑、乌鸡蛋……万相宜扫了一眼,能做个十全大补汤。 婆婆说来就来,却没说什么时候走。 万相宜按下不悦,试探着与婆婆相处,大事倒是没有,小事却总是硌硌稜稜的,并不自在。 饮食上倒是用心,昨天甲鱼汤、今天驴皮汤、后天海参汤……餐桌上没一个家常菜,食材个个很贵,可吃起来从舌头到胃都陌生。 餐桌上,婆婆总是盯着马明和万相宜,他们吃下这些珍馐稀罕物,还要扛着婆婆的欲言又止。 天长日久,万相宜再迟钝也有了知觉。 婆婆此行的意图很明显,春节吃的闭门羹,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万相宜闭气喝下一口浮满香菜末的驴皮汤后,扬起嘴角对婆婆说:「妈,我预约了专家号,这周三去医院看看。」 婆婆等了这么多天,总算等来这句话,连忙说:「好好,这多好!你们平时工作都忙,可再忙也别耽误这事。年纪越大越不好怀,趁着年轻,查出什么小毛病赶紧治,我跟你爸早也是这个意思……马明能请下来假吗?」 马明低头扒饭,耳朵却竖着,全听了去。 回应得十分刻意:「嗯?能,能。」 婆婆又说:「明天什么时间?我都可以。」 马明嚼着米饭:「妈,不用您跟去。」 婆婆笑眯眯地说:「我去熘达熘达,平时也没地方玩,医院我还没去过呢,我去散散心。」 医院有什么好散心的?万相宜看向马明,马明继续装无辜。 还是那家综合性医院,还是那位熟悉的医生。 万相宜走进诊室,婆婆紧随其后。 医生认识万相宜,对她身后那位打扮不入时的老太太说:「您是多少号?在外面等。」 婆婆好不容易跟来,怎肯出去,跟医生打马虎眼,脚步不停:「啊?」 医生说:「没叫到你的号,在外面等。」 婆婆两步窜上前去:「我跟她一起的。」 万相宜只好说:「医生,这是我婆婆,陪我一起来的。」 医生接诊万相宜有一段时间,对她的情况比较熟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略过医患二人都知道的过往病史,直接问万相宜:「怎么不好?」 万相宜说:「准备要小孩了,但之前……」 医生打断她说:「之前怎么样不作数。」女医生语气不大友善,大约跟婆婆继续旁听有关系。 医生继续说:「你今年多大?」 万相宜答:「27。」 医生说:「才27岁,年纪不大,可以正常备孕。」 婆婆插嘴道:「她之前怀过,没站住……」 医生抢白道:「胚胎发育不好,自然选择终止妊娠的情况,现在很普遍,不是什么大事。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没有什么不适宜怀孕的因素。」 婆婆追问道:「那以后再怀,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这个我跟她说过了。」她低着看挂号单,「万相宜。」 万相宜看她,医生正色道:「我不敢给你保证,谁都不敢给你保证。有人再怀孕,顺顺利利生下来,还有人再怀孕还保不住,但后者是少数——你现在月经周期正常吗?」 婆婆和医生一起看向万相宜。 「基本正常,前后差个两三天。」 「那没关系。」 「就是,月经量变少了。」婆婆竖起眼睛。 万相宜说话慢,医生却是个急性子。 大概医生也想尽快结束问诊,万相宜能明显感觉到,婆婆的存在让医生不悦:「能这样就不错了!」这句只对万相宜说,言外之意,她之前流产清宫后,还发生过黏连,现在好不容易黏连治好,月经周期正常,站在医生的角度,万相宜也算幸运的了。 医生的建议是放松心情备孕,不要有心理负担。 马明等在候诊区,搭着腿玩手机游戏。 婆婆跟着万相宜出来,万相宜神色正常,婆婆倒显得忧心忡忡。 万相宜站在马明面前,等了几秒钟,马明才收了游戏,问怎么样。 万相宜把医生的话复述一番,身后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第7页 没等万相宜说完,婆婆赌了一股大气,一扭头,朝诊室跑去。 小夫妻谁也没回过神来。 诊室里,秩序已经被心急的患者打乱了。 医生面前围了好几个人,有拿着检查结果的,有让医生开药的,还有过号让医生补看的。 妇科诊室常有八卦,当天出入那间诊室的人,都对那个咄咄逼人的老太太印象深刻。 老太太穿了两件翻领,两个领子摞在一起翻在外面,她手里提个无纺布袋,印着中国工商银行的logo,挤进人群说:「大夫,你给我个痛快话,万相宜到底能不能生?」 一时间,诊室寂静一片。 引来众人注意,婆婆索性敞开来说:「都结婚几年了,搁我们那年代,三年抱俩,我们地里活都不耽误。」 婆婆目光巡视一周,在人群中找认同。 「现在倒好,忙忙忙,忙工作,上个医院,一拖拖半年。当初我就说,先别急着结婚,肚子大了再结,省多少麻烦?」 婆婆演讲期间,医生还给一个患者开了检查单。 「你们说是不是?」 有个患者打断她:「阿姨,我们这看病呢。您有事没事?」 婆婆说:「我有事,我怎么没事!我就是问问大夫,我儿媳妇到底能不能生?别早知道自己有病,连哄带骗地嫁过来,我们老马家可不能没后。好草好料供着,两年没个动静。我就说,小毛病我们出钱给治,我们家认了,别是有问题不能生,或者结婚前偷偷摸摸早把子宫搞坏了……」 医生厉声道:「这位阿姨,请你出去。」 患者也有人气不过:「您还是出去吧。」 婆婆也激动得身体发抖,也不知道沖谁:「我说错了吗?时代变了,这帮孩子可了不得,我们那时候,订了婚过了彩礼都不在男方家里住的……」 ※※※※※※※ 尹小航今天也来了医院。 报社组织职工体检,他避开同事集中体检的时段,一个人来的。 尹小航在意的事情不多,挖新闻写报导是一项,体检是另外一项。 每年体检,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歷劫重生。採编部里跑社会新闻的,尽是些乳臭未干的壮劳力,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飞檐走壁一蹦八个高儿,谁也不把体检当回事儿,尹小航受家庭影响,从小就把体检搞得很隆重。 他早早到体检科报导,按照体检单所列项目,一项一项逐一检完,照例加了几项,交了体检单,吃了医院体检套餐里的早饭。 临走想起来,这家医院还有一桩遗留命题——医闹。早先搜集了一些资料,年前带着实习生来过一次,线索逐渐明晰起来,有几个熟面孔,在其他科室也闹过,年前在妇产科闹得最凶,因为妇产科纠纷最多,也特别容易抓住把柄,那几个人大有驻扎之势。 要说这几个人在一年之内,几个弟妹、侄媳妇、外甥女连续因为生产遭遇不测,这不符合常理,他们在网上造势、在医院惹事,缺的就是尹小航这样的人,记住他们的脸,把事件串联起来。 尹小航转道去了妇产科。 候诊区人来人往,女性大多神色愁苦或焦虑,只有挺起肚子的女人顾盼生辉,随时准备与其他孕妇交谈。 零星有几位男士,都是患者家属。 看来今日一切如常,并无要紧事可挖。 尹小航来过此地。上次就坐在这个位子,当时号称患者家属的一帮人堵在手术室门口,他还偷拍了一些镜头。 想到这,他方才想起实习生跟他说过,她也拍了一些照片,录了几段视频。 实习生的实习期早结束了,幸好二人加了微信。尹小航找到实习生微信,略过五白一绿的聊天记录,开门见山地问她要视频。 女孩子秒回:师兄,稍等。 这小姑娘叫希月,半年前实习就结束了,倒是没和尹小航断了联繫,主动发来的信息不少,时而请教问题,时而询问近况,尹小航的回覆极尽简洁,能一句话结束的,绝不多发一句。 对待泛泛之交,他用惯了这种模式,实习生在他这里,并没获得任何特殊待遇。 有段时间没联繫,希月倒没生疏,叮叮噹噹发来数条信息,有照片、有视频。 尹小航发去一个「拱手抱拳」的表情,实习生回覆:「还有一些随便录的,可能跟那次採访无关,也要发给您吗?」 有关无关,当然要尹小航自己来判定,他答「要」。 叮叮噹噹,又发来两段视频。 尹小航打算再等一会,顺便浏览实习生发来的资料。 最后两段视频是在诊室里,画面有规律地起伏,想必录的人把手机插在胸前口袋里,镜头向外,带上了唿吸的节奏。 一男一女背对镜头,医生面对镜头,医生正在说话,夹杂着几个医学术语,一男一女虽然没回应,可神色虔诚又紧张。 医生对着镜头说:「你怎么还没出去?」让实习生在外面等。 只在这一瞬间,这一男一女才转过头来——很普通的一对夫妇,女的面色晦暗,男的神色不耐。 画面一晃,实习生被赶了出来。 视频结束,尹小航有隐隐的熟悉感,重播一遍,还是没消除这种熟悉感。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入行早,大三就发了几篇大稿。干过诸多出格的事,当乞丐卧底只是其中一件,所以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走马灯一样,这种熟悉感,肯定是某个场合见过,又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场合。
第8页 他坐二排,他前面坐着一位男士,显然是患者家属。 他锁了手机,准备起身时,才发现视频里的背影,与前排男士的背影很像。一瞬间找到熟悉感的缘由,既是凑巧,也在情理之中。 妇产科的患者,一两年之内,频繁出入医院都不稀奇。 赶巧,女的也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太太。 这一男一女正是视频里的人,老太太尹小航没见过,可她心里的戏都写在了脸上。 尹小航坐下没动…… 马明的妈妈、万相宜的婆婆年纪不小,身体却不错。 她顶着一头半白半黑的短髮,没烫也没染,髮丝又干又硬,发尾翘曲。里外两件衣服颜色不同,两件翻领叠在一起,颜色搭得尴尬,浑身上下都写着「热爱家务」和「为家庭贡献一生」。 从她闪身进入诊室,一坐一立的两夫妻就开始不安和无措。 诊室里吵闹声音愈演愈烈,候诊区有好事之人,好奇地踅到门口探头探脑,神色各异。 尹小航也在看热闹,他眼里却只有这对夫妻。 万相宜定在原地。她眼睛看着马明,耳朵却把诊室里的喧嚷听得一清二楚。周遭皆在骚动,唯独这对夫妻,静得仿佛蜡像。 马明在玩手机游戏。 他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圈,可尹小航看得出来,他也在听,听得跟万相宜同样仔细。 很快有目光投到他们身上——先看万相宜,再看马明,再回到万相宜。 显然,有人意识到老太太控诉的对象就在下场。 万相宜小声说:「你别玩了。」 马明不作声,似乎玩得更加专注。 万相宜上前一步,用脚尖触马明的脚踝。她没想用力,马明也没料到她会用力,肢体接触时,二人都吓了一跳。 马明把腿弹开,皱眉怒目相向。 「我让你别玩了!」万相宜的本意,仍旧是压低声音,可马明身后的尹小航听得一清二楚。 「干嘛?」马明终于收了手机,色厉内荏。 诊室里起了争执,有患者在回应。 「你管一管啊。」万相宜小声说。 马明看向诊室方向:「我怎么管?我管不了。想说什么是她的事,再说,老人家就想表达怎么了?人家心里就这么想的,我管得了她说,也管不了她想。」 万相宜被噎住。 「万相宜,你跟我怎么都行,我让着你,你娇气、你任性,我都能忍。可你别忘了,不是只有咱们两个过日子,你得接受别人对你的看法和意见。」 女的眼睛红了。 尹小航别过脸去,不再盯着她。 万相宜长吁一口气,抬眼望向天花板,勉勉强强把眼泪蓄住,转身挤过人群离开。 想采的没採到,因缘际会,看了一出缩减版的狗血家庭伦理剧。尹小航走出妇产科,春日迟迟,万物復甦,已婚未育的小媳妇已不知去向。 第5章 母子二人坐进快餐店,马老太太的气还没消,面对亲生儿子,反倒更加理直气壮。 马老太太侧身而坐,连个正脸都不给马明。「她什么意思?一声不响走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听还是装听不见啊?」 马明捏着菜单坐在对面:「没有。她不是想赶紧回家做饭嘛。」 老太太岂是这么好煳弄的:「回家做饭,那你还给我吃这个?」拿鼻尖点着马明手里的新品菜单。 轮到马明取餐,他把餐盘里的汉堡、鸡块、可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马老太太身前的桌上,老太太一扭身:「我不吃那玩艺儿!你别给我!」 「特地给您买的。」 「我不吃!」 「您不饿呀?」 「不!饿!气都气饱了!」 「嘿嘿,那我吃了啊。」 儿子捧着汉堡,一口咬出个大月牙,母亲又转过身来:「看把你饿的,《养生堂》的专家说了,少吃这类快餐,有激素……」 马明只想安安静静吃个垃圾食品,当妈的没给机会,她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母子独处机会。 「小明,我当初跟你说什么来着。」见马明只顾咀嚼,不作回应,妈妈追问道:「你还记得不?」 马明囫囵点头。 「我那时候说,让她先怀孕再结婚,你听我的了吗?」 马明推过来一盒麦乐鸡:「行了妈,你吃这个。」 「要按我说的,也没有现在这麻烦。她当时年轻,怀孕肯定比现在容易,就算不怀孕,结不结婚也是我们说了算,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而且,她在d市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为单位做了贡献,就算怀孕单位也没话说。」 马明其实不想听这些,他嘴里的东西都嚼不出味道了。他妈的观点,几乎都有漏洞,当然不能全盘接收,可只有一点,他不能否认:他妈真真切切替他着想。 仅凭这一点,他就不能质疑和反抗。 「你也老大不小了,要熬到40岁才当爹吗?我跟你爸结婚就晚,生你也晚,我们的切身体验,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廖雪生,你的同班同学,人家孩子都幼儿园中班了,前阵子碰到他妈,跟我一顿夸她大孙子,我都接不上话。」 餐桌旁有个小女孩经过,三四岁,头上扎了五颜六色的发圈,马明妈妈目光跟了一路,回过头来说:「儿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媳妇到底是什么病?」
第9页 这个问题马明早就回答过。「不是说过了嘛,没有病——小毛病都治好了。」 老太太提高音量:「治好了咋还不怀孕?」 马明嘆口气:「妈,万相宜跟你说,你不信,我能理解;我跟你说,你还不信,非要亲自问问大夫,今天您来也来了,问也问了,大夫的话你还不信吗?」 老太太认死理儿:「怀孕我才信,不怀孕就是有病。就你心眼儿实,傻,人家有病也不告诉你,上一个就没保住……」 马明无言以对。当妈的觉得掐准了儿子的脉:「马明,我明确告诉你,我们是一定要抱孙子的,你回去跟万相宜说,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你们都多大了?你们结婚几年了?真不能再耗下去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爸要越过我直接跟你们说了。」 「说什么?说什么呀妈,你把话说清楚。」 马老太太不再搭腔,哼了一声。 ※※※※※※※ 生育是婚姻的衍生品,但不是婚姻的必然。 孩子是爱情的附赠,没有孩子,爱情依旧是爱情。 这是万相宜的观念。 这个观念的颠覆,不是因为某个单独事件,或始于某个时间节点,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水滴风蚀,蚁穴终溃千里之堤。 万相宜先到家,规规矩矩做好了饭,等婆婆和丈夫回来。 独处的时间里,她做好心理建设,下定决心以平和心态面对亲人,至于婆婆在医院那番言论,她不打算追究,她想的是,婆婆也是女人,她在表达自己的情绪,表达总比压抑好。 当晚无话。婆婆让儿子买火车票,买第二天的车次,越早越好。车票买好,万相宜觉得再无话可说,就洗漱先进了卧室。 马明特地把她叫回客厅,婆婆端坐沙发,夫妻二人分侍两侧。 婆婆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走之前,我得把话说了。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没到场,我替他说。」 马明形容委顿,想必料到亲妈要说什么。 婆婆粗着嗓子,提高音量说:「再给你们半年时间,如果还不怀孕,就谁也别耽误谁了。」 语毕,万相宜扭头盯着地面,马明窝着脑袋盯着双脚,婆婆嘆口气,冷眼盯着万相宜。 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万相宜脑中有了问号。 生育是婚姻的衍生品,但不是婚姻的必然——是这样吗? 孩子是爱情的附赠,没有孩子,爱情依旧是爱情——是这样吗? 说到底,婚姻也是一种社会关系,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类的「合作」,合作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赚钱吃火锅?是北欧七日游?是互相买蛋糕庆祝生日?是后半生惯性的赞许与补赞许?显然都不是。 婚姻的终极目的,是繁衍。 说到底,婚姻是物种繁衍的需要,是基因延续的需要, 这道题,并不是要你判断对错,只是一道单项选择题,如果简单,简直是送分的。 万相宜2013年结婚,虽然客观上,她的婚姻刚满一年,可婚前早有夫妻之实,在公婆眼里,从大学恋爱起,她每一天、每个月、每一年都有怀孕的可能,而这个可能,就在长辈的期盼中一次次落空,蹉跎成各自的一块心病,至今7年,病入膏肓。 万相宜由内到外都是标准的理工女。高中读理科班,大学读高分子专业,目前在一家央企做技术员。 工作需要,她经常穿着灰蓝色制服出入车间,近视镜是紫红框小镜片的过时款式,戴了三四年,五金件都氧化了,用习惯了,也没打算换。 头髮倒是黑长直,疏于打理,无心插柳,发质倒是意外的好。她夏天扎马尾,冬天把额顶的那一半扎起来,另一半散着。对,就是80年代小镇中学老师的髮型。 赶上单位活动,需要着正装的场合,她就穿单位发的一套:直筒西裤和白衬衫,白衬衫也穿得规规矩矩,扣得严严实实,从来不会揶进裤子显出腰身,下摆打结更不可能。西装上衣就是老土的两粒扣款式,虽然也是量体裁制,可毕竟团体制服,肩膀和腰身都有很大余量。这身行头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身份,她藏身于单位各年龄层的大姐、阿姨中间,很有安全感。 「那人谁啊?」车间里,两个天蓝色制服的工人凑到一起,对不远处着便服的女生指指点点。 「你说谁呀?」 小工人觑眼仔细看。「那不是你们组的产品吗?」 「对呀!谁负责这个产品就是谁呗。」 「……相宜姐?」小工人带着试探语气,继续觑眼辨认。「卧槽!真是相宜姐……不对啊,她多大啊?」 「跟你有关系吗?哎?你去哪儿?」边说边追上去。 「车间里不让穿便装。我要去举报她。」 后者追上去勐地拍他肩膀:「敢举报我弄死你。」 今天是周末,万相宜接到领导电话,周一有个发布会,单位临时决定,让万相宜参加发布会并汇报项目进度。 为了掌握最新进度,她没换工作服,直接杀到车间,跟现场工人沟通进度和技术问题。 浅蓝色修身牛仔裤和平底鞋,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装扮,可牛仔裤稍微约束了她身体的曲线,加上马尾和双肩包,看背影,就有了藏不住的青春气。也难怪熟悉她的车间工人要多看几眼。
第10页 她拿了产品实物,还要来了最新检测结果,拿到光线好的地方,专注地拍照片、记录数据。 凑上来的男生还没走,递上另一个试验件:「相宜姐,这个也要拍照吗?」他随手拿的,纯属没话找话。 万相宜把手机里的照片放大,她正在看细节。扫了一眼说:「这个不需要——等一下,这是第三件?」 工人懵懂地点点头。 万相宜眼睛一亮:「需要!需要!用它做对比,刚好能证明这次工艺改进的成果。」 工人弯腰把产品放在地上,还是那个光线最好的位置。万相宜俯下身来,下巴几乎贴着地面,用手机认真构图,拍了两张。抬眼对年轻的工人说:「你是怎么想到的?谢谢!」 厂里的工人年纪都不大,整日闷在车间里,社交圈子有限,除了班组的同事,就是技术科的技术员。万相宜对他一笑,他那点机灵劲儿荡然无存,脸都红了。 第6章 尹小航还不算正式记者。从性质上讲,他跟报社走马灯般轮换的实习生一样,都是「临时工」。 尹小航今年7月才毕业。虽说他早修满了学分,可入学时说好的学分制,执行起来却打了折扣。更多人因为学分没修满,延迟毕业,校方毫不含煳。对尹小航这样,大三就修满学分、无课可上的,学校却没给个痛快。学院给的答覆是:尹小航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过稀有,没办法单独为他颁发毕业证和学位证,学校让他随大流儿,等大四跟同届一起毕业。 没毕业,他也没闲着。这几年跑新闻、写稿子的热情有增无减,早成了这家报纸新闻版「一霸」,两年前还有人带,没多久受大环境影响,老记者们热情减退,他反倒冒出来,成了挑梁的。 深度报导和特稿最难,也是他最爱往里钻的。因此,也就有那么一个半个,被学校找出来,当作范文,和80年代、90年代的报告文学放在一起,给学生们讲解。他也因此小有名气,母校的教授还邀请他回去上新闻实务课,只是他对出名和赚钱都没大兴趣,给拒绝了。 他喜欢调查、挖新闻,除此之外,能够调动他情绪的,恐怕只有紫竹桥下那家饺子馆停业和营业。 尹小航外貌能唬住一片,私底下过的日子却很糙。 住在紫竹桥边一间50几平的老房子里,厨房基本闲置,卧室也是书房,客厅的一半摆满了鞋。 对了,能够调动他情绪的,要再加上一项:鞋。 按说做记者的,通讯录里人不少,微信群也是乌乌泱泱,可尹小航几乎没什么社交,除了採访写稿必要的会面,他极少社交。 这个年代,记者光环暗然失色,相应的,也少了把这个职业当事业的人。所以说,尹小航的专注成就了他。 数位化时代,越来越多的职业被机器取代,新闻生产也成了流水线作业。政府机关会把各家媒体跑本条线的记者召集到一个群里,有活动、事件、新闻点统一通知,想去现场採访的记者群里报名,不想去现场的,去邮箱里取新闻通稿,按照各自的思路攒好,发出来。尹小航每天面对的,大致就是这样的工作。刀口舔血的刺激,总是可遇而不可求。 比如科技部在媒体群里发了通知,有个专业门类很刁钻的发布会,规模不大,专业性很强,请媒体报名参加。尹小航的日程撞了,就没报名。 发布会前一晚,群里又发通知,某位院士行程有变,发布会改期,凑巧第二天下午尹小航有空,他决定去看看。 会场布置得很传统,前排摆了席卡,那位私人行程影响到发布会召开时间的院士名字赫然在列,媒体席在专家席后两排,有几个其他媒体的记者已经到了,尹小航跟人打招唿,对方顺手递过一张会议流程单。 会议开始前,尹小航到会场外转了一圈,这类发布会,对记者而言毫无新鲜感,各路发言要么专业性太强,要么没有燃爆点,大多数记者,要么发个温吞的消息,要么自己稍加变通,找一个通俗的能引起读者兴趣的点。 从会议流程单上,尹小航看不出新意。 他边琢磨边走,到了走廊尽头刚想折回,却听到有人在讲话,情绪略激动。 「本来是上午,我想着上午做报告,下午做检查,都不耽误。没想到罗院士改签了。」 …… 「约好了下午,只能取消了,下个月再做吧。我们这,领导点名让我做报告,上午跟他请假了,没批。」 …… 「没说。他是男的,你让我怎么说那么具体?再说,即便我说了,他也未必能听得懂吧。」 …… 「你一定要这样说我吗?」听得出来,她在控制急躁,极力温言软语,「我没有不积极,你听我说,我,没,有,不积极。之前哪一次检查,我不是积极配合的?是,造影我一直抗拒,那是因为……我不是逃避……可都说很疼,马明,检查不是你做,疼也不是你疼,你能不能稍微体谅一下我?今天我确实不能撂挑子……」 …… 中间停顿的时候久了一些,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回应,尹小航也能感觉到,这通电话不甚愉快。从这边的语气联想,那边应该更加疾言厉色。 尹小航刚想离开,又听到女人说:「是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语气似乎平静了,可听起来却透着绝望。「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我有一个疑问:世人那么多没孩子的夫妻,难道就没有过一辈子的?我们就不能做那样的夫妻吗?」
第11页 之后再无声息。 过一会,楼梯间的门被打开,门的回弹力很大,那个年轻女人用尽浑身力气,才打开1/3,她从门缝挤进来,人几乎是脱力状态,眼睛也是红的。 她的目光被头髮遮住,明知道门内有人,却不予理会,或者仅仅是驼鸟心态,听没听到、听到多少权且当作与自己无关。 女子穿了白衬衫和西裤,衬衫毫无设计感,收腰潦草,腰身空空荡荡,下摆又过长。西裤就是普通的直筒裤,这一身,只怕火锅店的大堂经理都不想穿。 好在此女并无蛮憨之气,六神无主拂袖而去,也显得楚楚可怜。尹小航暗自后悔偷听人家打电话。 意料之中,直至发布会结束,尹小航再没见到那女子。 会议流程落入窠臼,嘉宾发言乏善可陈。如果就此发稿,必定过目即忘,尹小航决定采两个人。 他把会议流程单扫两遍,用铅笔勾出两个人名,去找发布会的媒体联络人。 联络人积极响应,带他找到其中一个,聊了几句,还互换了联繫方式。再找第二个人,却遍寻不到。 联络人走到几个人面前,先跟领导模样的打了招唿,然后问:「你们万工呢?」 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她有事,先走了。您找她有事?」 尹小航记得这个眼镜男,他刚才做了报告,按照会议既定流程,做报告的本应该是万相宜。 联络人把尹小航让出来:「这位是时报的记者,想进一步了解这个项目里面,你们单位负责部分的研发过程。」 戴眼镜的男士身穿制服,和万相宜的一样,白衫黑裤,表情却显得稚嫩。原本跃跃欲试,想延续讲台上的风光,在领导面前再露一次脸。 尹小航问:「刚才您在报告里面说,关键部件搞了几次工艺攻关?」 「是的。三四次吧……四次。对。」 「我想知道,前一次攻关歷时多久?我看到两代产品的数据,似乎有几项参数变化很大。」 「对。」 「关于这几项参数的改进过程,您能跟我说说吗?」 年轻的技术员被问住,记者问到了技术,而且如此细緻,他没有想到。心下慌乱,眼望领导。 领导解围道:「这样吧,我们的技术负责人刚走,她……临时有事。」又向下属示意:「我们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您,您会后联繫他。」 尹小航用手机记下了万相宜的号码。 ※※※※※※※ 第7章 输卵管造影属于介入性检查,要把闭合的子宫口打开,把造影液推进子宫,持续加压,再推进两侧的输卵管,拍片子记录显影形状,进而判断输卵管是否畅通。 这不是常规的不孕不育检查项目,针对有过流产史或多年不孕且备孕心态迫切的人,医生才会开这项检查。 万相宜躺在妇科检查床上。 最近两年,她睡过了无数张检查床,仅容一人身位,上半身略倾斜,屁.股下垫了一次性卫生垫,两腿分开搭在支架上。 套路早已熟悉,小检查脱下一条裤腿,大检查脱光光。检查医生见多识广,通常不会有特殊反应,丑陋和尴尬都是患者一个人的。 护士要给万相宜做阴.道沖洗。 造影检查通常在月经结束一周内,之前要化验白带常规,万相宜连续三个月的白带常规都不合格,医生说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就让她先做阴.道沖洗,再做造影。 护士健谈,边操作边说自己是易孕体质,稍不留神就会怀孕,最近两年连续做掉两个,再也不敢侥倖不戴套了。 万相宜忍住心理的尴尬与身体的不适,发自内心地羡慕人家。 接下来的造影检查在射线室。 又是下.身全部脱光,躺下任人宰割的姿势。 中年女医生手法很利落,拿了一根软管,埋头摆弄一阵,然后告诉万相宜:「我要推药了。可能有一点疼,要忍一下,特别疼的话,要马上告诉我。」 射线室空荡荡,四周都是墙,没有窗,只有医生和万相宜两个人。 身下的床虽然加了软垫,可刚接触还是很凉。医生的手偶尔碰触她的腿,才有瞬间的暖意。 医生开始推药,万相宜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顺着软管流入她的子宫,越流越多,子宫闷闷的、胀胀的,像身体里多了个冰砣子。 医生边加压边观察,见患者反应没有异常,继续加药。 脏器反应迟钝,近三十年来,万相宜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凉意囤积,进而有了分支,一左一右,伸出细微的触脚,滑向骨盆两侧,由下至上缓缓攀行。 医生一再确认,万相宜没有无法忍受的痛,于是拍了第一张片子,在外面等一会儿,又进去站立拍了第二张片子。 检查结果居然是好的:双侧输卵管通畅。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回家正常备孕,可以来医院监测排卵。」末了又说:「关键还是要放松心情。」 事后,马明仔细看了造影片子,再也没说什么。 要孩子这件事,万相宜走得坎坷,以为终极检查做完,总该有人给她指条明路,不想绕了一个圈,回到原点。 在射线室外等待二次拍片时,遇到一个病友。那女孩瘦骨嶙峋,眼睛大大的,比万相宜还大两岁。她说已经决定要做试管,但是做试管是有条件的,她需要证明自己双侧输卵管堵塞。
第12页 这个检查她两年前就做过,现在要做试管,医生要求她再做一次。她双手护着肚子,还在忍受余痛:「结果肯定不好,我疼出一身虚汗,刚才医生就说了,我两侧都是堵的……就是重新受一遍罪。」 受病友启发,万相宜打好腹稿,给婆婆打了一通电话。 她的本意是想安慰婆婆,把最新检查结果告诉她,让婆婆看到她所做的努力。 可非但没达到预期效果,而且,在她说了一句话之后,谈话的氛围急转直下,成了让所有人堵心怄火的争吵。 万相宜先是汇报近况:检查结果很好,输卵管通畅,医生建议继续备孕。 婆婆没有任何表示。 万相宜听见公公插话,于是开了免提,马明也守着电话。 婆婆说:「你爸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能怀孕?你说这些,我们不关心。」 万相宜与马明对视,两人一时被堵得没话。 万相宜想起同做造影检查的病友,急中生智说:「妈,我跟马明商量好了,上半年如果还不行,下半年我就去妇产医院做试管。」 电话那头嘀咕了几句,婆婆突然提高音量:「你说什么?做试管?你们还想做试管?」 老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告诉你,万相宜,你想都不要想!试管是什么人家做的?我们家几代本本分分,我们怎么了,轮到要做试管婴儿?」 公公也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告诉她,谁让她做试管,她就给谁做去!我们是正经人家,我们接受不了。」 两位老人的话,夫妻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此刻已经没有万相宜说话的份,她没想到「试管」两个字引起老人这么强烈的反感,本来是报喜与表忠,看马明父母的反应,仿佛因为她一个人,陷马氏家族于不忠不义。 婆婆到底换了个「温和」说辞:「你爸不同意你们做试管,他说试管婴儿养大了也让人瞧不起,抬不起头来。」 万相宜不解地看向马明,马明也被这番话炸晕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转寰余地。马明挂断电话前,婆婆情绪丝毫没有平復,再三强调:「我坚决反对!不能做试管!我不同意你们做试管!」 ※※※※※※※ 第8章 2015年春节前,尹小航的邻居退租了。年底最动盪,有人选择自此离开一线城市,回到家乡过个安稳的春节,选择一个竞争不那么激烈、房子不那么贵的城市重新开始。 这间房的房客退租的事,中介跟尹小航说了,也说年前很难再找到新房客,只好等来年,趁机再涨一波房租。 尹小航向来不计较,没再过问,房子就一直空着。 没想到两天后,中介又打来电话,有人想租那间房,对方提出要求,最好房主本人出面,核验房产证、签订租赁合同。 尹小航与中介合作多年,只想怎么省事怎么来。中介取得了尹小航充分的信任,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面签搪塞过去,很快送来房客签过字的合同。 尹小航当着中介的面,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也没细看,就签上自己的名字。 中介提醒他说:「哥,合同您留一份,另一份由我转交。合同上有房客电话,您最好记下来,方便有事联繫。」 尹小航漫不经心:「你联繫就行了,我只管联繫你。」还是下意识把号码输入手机。 中介最喜欢这样的业主:事少,省心。 待尹小航输完11个数字,号码下方赫然出现一个人名——是他手机里存过的号码。 尹小航轻咳一声,再次翻到合同的签署页,乙方签名处,笔体潇洒肆意,颇有男性的豪放不羁,清晰明了:万相宜。 紫竹桥四六不靠,尹小航在此居住多年,兴衰成败,这地方都是「随大流儿」的,既没有经歷中关村的崛起与没落,也没有串联五道口的梦想与执着。 高架桥切断断视野、隔离人心,周边要么是小饭馆,要么是深宅大院。这样一来,看场电影都要走很远。 尹小航把共享单车停进院子,关锁,四下张望,有点迟疑。 这地方他小时候常来,xx区文化宫。 以前四周无遮无拦,门前就是一个小丁字路口。 今天却不同,三面都在施工,所谓的「院子」,其实是被施工的蓝色铁皮墙围住。上面贴了新鲜的a4纸告示:「施工中,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门口摆了易拉宝,是少儿英语培训和跆拳道班的广告,广告纸已经初褪色,两侧翘曲,想必太古界怎么样。 从室外进入室内,光线忽然暗下来,尹小航适应之后,找到售票窗口。还有一个保洁阿姨,靠在墙上玩手机。两人都漫不经心,有种老国企基层员工从40岁开始盼退休的淡定。 尹小航想了想,朝唯一一台取票机走去。 他用手机买了票,在取票机刷出票,转身想上二楼。 保洁阿姨拿手机一指:「那边儿上楼。」 看来从他进来开始,她就留意到他了。 电影院在二层,仅有两个观影厅。尹小航说了句谢谢,转身上楼。踏在水泥面凹陷的台阶上,又听见阿姨说:「你差点儿就包场儿了。」 他掐着点儿进去的,厅里已经关灯,屏幕镜头切换,晃人眼,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趟。
第13页 电影已经开演,落座前,他迅速前后扫一眼——好像真的没人。 大周末上午,这么冷门的影院,又是这么小众的电影,估计也没人看。 这片子他再熟悉不过,镜头里的一个场景,他亲眼见过,那个主人公,还亲口跟他说过话。 这是个纪录片,用镜头记录了经歷过日军侵华战争的「慰安妇」,倖存者都是近百岁的老人,出镜的还有志愿者,都是关心这一群体、为她们发声、替他们记录的人。 这电影没有噱头,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解说,全是长镜头和同期声。 开篇第一个镜头,是中国西北某村庄的小山坡,刚下了一层薄雪,不远处有一小撮村民,着孝服,在举行下葬仪式。 镜头很长,也很安静。 尹小航听到有人在吸鼻子。他小幅度地巡视一圈,没看到人。 他想:难怪保洁阿姨说他「差点儿」包场,想必有人在他之前进来。 这是其中一位老人的葬礼,之后是其他人,一共22位。 尹小航认识这部纪录片的一位主创,还参与了一部分拍摄,他早知道电影的内容,也看过部分粗剪画面,但初次坐在电影院里看,还是有些震惊。 观众的反应,也是他震惊的原因之一。 从他落座开始,另一位观众就开始抽泣。他一直没看到人,可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人先是吸鼻子,鼻子完全堵住,开始用嘴唿吸,然后是哽咽,然后是翻包——抽出纸巾——擤鼻涕……尽管压抑着,可这种哭的程度,还是震惊到了尹小航。 她循环往復地抽纸巾——擦眼泪——擤鼻涕,虽然刻意控制,可受情绪支配,喉咙发出的声音变成喘息,节奏越来越急促。 尹小航确定是个女人。 他也难过,可这个女人情绪过于丰富,他的情绪受到影响,有点出戏,仿佛误入灵堂。 影片后半部分,有一位老人,会唱韩国童谣,她用苍老的声音唱,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她说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不记得,只记得这首歌。还记得妈妈带着她跟弟弟逃跑,跟上与妈妈走散了。 近几年,韩国的亲人终于与老人取得联繫,想让她回去看看。她说不回去了,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她的女儿不是亲生的,但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她。 演到这段,黑暗里的女人哭得更伤心,尹小航不得不倾身向前看,他只看到一个头顶。 还有一位老人爱猫,她养了几只猫,经常跟猫亲切地说话,她对採访她的人说:「你们不要打仗,要好好相处。」直到电影结束,画面上出现很多人的名字,是资助这部电影拍摄和宣发的人员名单,黑底白字,洋洋洒洒,滚动了三分多钟。 没等名单滚动完,影厅的灯突然亮了。一个工作人员出现在楼梯下方,尹小航走向他,他却好奇地打量观众席,尹小航知道他在看什么,也随他看过去——好像这样就更加理直气壮一点。 一个年轻的女人,刚刚经歷了持续的、强烈的悲痛,此刻正目光呆滞地看着屏幕。 她头髮很茂密,长势也很野蛮,很显然,上一次修剪在很久很久以前,头帘很长了,为了方便大哭,她把头帘从中间分开,稀里煳涂地揶进两侧耳朵,露出浮肿的眼睛。 她哭得太专注、太用力,连卧蚕、鼻头、颧骨都是肿的,嘴唇也红肿起来,这副样子,任谁都不敢接近。 尹小航走出影院,来时锁好的共享单车还停在原地,他扫开车,跨坐在上面,迟疑了一下,没见有人出来。 手机捏在手里,屏幕上是一串电话号码——万相宜。这么一会的迟疑,他无意识地调出了这个号码,吓了自己一跳,连忙锁了屏,骑车出门时,最后看了影院大门一眼。 第9章 万相宜扎扎实实地哭过几次。都找没人的地方,都是情之所至。 哭过之后,如常上班下班,极力保持情绪稳定,出入小区与保安打招唿,收发快递对快递员和气,对卖菜阿姨也乐呵呵。 她心中明明白白,往后要独自生活了,要么面对众生,要么面对本心,再无可以骄横、耍赖的对象。虽然在此之前,与马明共同生活的年月里,她也无骄横、耍赖的劣迹。可明天还长,未来太久,早上了这一课也好,早一天收余恨、免娇嗔、早悟兰因。 万相宜与马明分开得草率。两人原本如磁铁的两极,年深日久,磁性消减,可也没有非分不可的因素。生孩子的事,与其说是隔阂,毋宁说是颠覆,改变了两人的磁极属性,让原本休戚与共的夫妻,像两个阳极一般弹开了。 万相宜很快找到房子,这住处离她工作单位并不近,她只是某天下午请了假,走出厂区,站在公交车站,上了第一辆驶来的公交车,坐到终点前一站——大部分人都在这站下了车。她在公交车站附近找了中介,接待他的中介说,刚好有一个房子,房客刚退租,她随中介看了看房,就定下了。 隔了一个春节。期间,除非必要,万相宜没有主动联繫马明。她也没告诉自己父母实情,只说单位忙,这个春节不回家了。 除了那两次情绪放纵,她克己自律,一日三餐定时定量,跟着菜谱和视频,做了很多道工序复杂的菜,没请保洁,独自把新家的边边角角收拾干净,还买了新床品,力争有些新气象。
第14页 原本只想找个地方,空旷、安静、黑暗,放空地待上两个小时。没想到选了部催泪于无形的片子。电影一开篇,她的眼泪就不受控制,一帧帧、一幕幕、一句句、一声声,都是别人的故事,她的心却随之颠来倒去。视野内没有外人,她索性哭了个痛快。 第二次,是在医院门口。她去找主治医生,取最后一个检查报告。她自己看过报告,与医生的结论一致:检查结果并无异常,数值都在合格范围内。 医生并不知道她的近况,退回报告时说:「你别在我这看了,毕竟我这是妇科,你去xx妇产医院,那有个生殖中心,我同学在那当主任。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我提前跟她打声招唿,你也不用挂号,去了直接提我名字。」 万相宜没想好回拒的话,只顾点头。 医生见她犹豫,又说:「你自己考虑,我只是建议。你在我这也看了有段时间了。」 妇科和产科挨着,从诊室出来,万相宜要走过几个产科门诊,那条走廊两侧摆了椅子,绿色是普通座椅,橙色是孕妇专座,无论是绿椅还是橙椅,都坐满了孕妇。 怀孕的女人,身上散发的热度都不一样,有种目中无人的泰然,还有的现世安稳的友好,产科门诊开着门,里面挂的布帘是粉色的,门口有个体重称,有个孕妇刚从上面下来,步态笨重地从诊室出来,对等在门外的老公说:「我不能再吃啦!」 老公问:「涨了多少?」 孕妇红光满面,又惭愧又骄傲:「快5斤。」 老公虚扶着她的腰:「没事,今天晚上这顿不算,你不是想吃酱猪蹄吗?明天再控制。」 「讨厌,那不行……吧。」 「怎么不行,不是你想吃,是我儿子想吃。」 万相宜跟在他们身后,来往穿梭的,孕妇居多,个个挺着q弹的肚子,昭示着身份。 她突然记起,流产后做完小月子,马明陪着她来医院复查。当时二人都心怀憧憬,认为磨难已经过去。也是这样在孕妇丛林穿梭,马明开玩笑说:「是不是受到360无死角的暴击?」 万相宜琢磨一会,才解其意。 马明又安慰道:「没事儿,媳妇儿,从妇科到产科,只有几米远。咱们一定能够实现这一歷史性跨越,我相信你。」 窝在电梯角落里,这些话、这些场景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她突然乏力,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 走出医院,世界终于恢復了秩序,她像是孤身抗过一波敌人的兇残进攻,身体透支得厉害,蹲在一个垃圾筒边,旁若无人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 伴随孤单而来的,是自在。 起初,万相宜这样安慰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觉得这并非安慰,而是事实。 比如净水器。 她跟马明一起生活时,在厨房装了净水器,号称几重过滤,用起水来更安心。可这安心,自婆婆踏进家门起,就变成了糟心。 婆婆一口咬定净水器浪费水,她把净水器的下水管从水槽的下水管里□□,又攒了几个塑料水桶,把那根管子单独插进塑料水桶里,让过滤后的水流进水桶里。 经过一轮测试,她得出无可辩驳的结论:净水器让3/4的水白白流光了。她接了3桶废水,才净化出一桶饮用水。 婆婆说:「过滤剩下的水,不做饭、不喝,但是可以洗衣服、沖马桶。算下来,一年能省很多水钱。」 于是,净水器就成了临时装置,下水管裸露在外,用时插进临时的塑料水桶里,待取完需要的净化水,再把下水管□□,塑料桶里的水留作他用。 万相宜也不知道,这操作到底能省出多少水钱,只知道厨房里隔三差五跑水。净水器的下水管很细,塑料水桶一旦装满了水,涓涓细流就会无声地溢满地。而净水器工作起来需要二三十分钟,人不可能时刻用眼睛盯着。 这样一来,每周都有两三次,要么是婆婆,要么是万相宜,蹲在厨房地上,用抹布把积水清理掉。这个工作费时费力,在万相宜看来,完全是无用之功。 独居的好处,就是可以把净水器的下水管装好,用水时,随手扳开开关,再也不用弯腰换桶、把桶提到卫生间、抱起桶来沖马桶,或者在制水时守着下水管,否则就要蹲在地上清理脏水。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在上班路上,万相宜脑中咕嘟咕嘟冒出这句话来,此刻放在自己身上,十分贴切,十分醒神。 她今天有一项工作,是接待几个记者。 党群处组织几个记者实地採访,点名要万相宜参加,还说可能有录像,让她穿职业一点。 记者们先到了,万相宜赶到先上个厕所,在卫生间里碰到党群处的小姑娘,她负责这次採访的组织联络。 小姑娘眼前一亮:「呀!相宜姐姐,您今天不一样哎。」上下打量一巡,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真棒,您终于抛弃工服了!」 万相宜百无聊赖之际,孤身一人逛街,买了件春季新款,肉粉色飘带衬衫。她觉得这个颜色不是很乍眼,比较沉稳,印花也淡雅。 她在外面搭了西装,被小姑娘一说,万相宜有点不自在。 「不过……」小姑娘从包里换出一支口红:「来,姐姐,稍微点缀一下,这个色号跟你的衬衫太搭了,薄涂就很杀。」
第15页 万相宜没化妆,这是她多年来上班的常态。唇上多了浅浅的颜色,她允许自己在镜子前愣怔片刻。 有人进卫生间,扫了她两眼,二人在镜子里对视,那女人万相宜不熟,可眼神分明是意外,她只好尴尬地打了个招唿。 党群处事先准备了新闻通稿,稿件充斥「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不怕苦不怕累」「汗水浇铸」「生生不息」这样的字眼,记者们显然不满意。 尹小航面前也摆着一份新闻通稿,他在听其他记者提问。 新闻稿件要想「抓人」,一定不能出现陈辞滥调,所谓的「爆点」也不是华丽辞藻堆砌出来的,要扎进读者心里,就要有事件,要尽量用数据、用动词、用反转、用悬念。 这种「爹味宣誓」和「妈味通稿」,记者们见得多了。 轮到万相宜,她先解释了几个技术问题。尹小航之前想问她的技术问题,被其他记者问了出来,万相宜做了专业解释,提问记者不大明白,万相宜又通俗地解释一番: 「举个例子,一个苹果,新鲜的,熟透了,你把它放在桌上,两天不会变质。但是如果你咬上一口,放在桌上,隔天早上再看,被咬掉的区域会怎么样?表面会变黄,这是常温常压环境。我们的材料,在高温高压环境下,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有些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有些变化是看不出来的。是同样的道理。」 正事话题聊完,总要聊点花边。「你们这个项目组里,单身的多吗? 党群处的小姑娘抢着发言:「多。不仅这个项目组,我们单位相对闭塞,优质的单身同事很多,我们工会经常组织与外单位的联谊。」 有同事插嘴:「好像还没和媒体联谊过呢。」 气氛放松,双方都笑了。 刚才的记者又问:「像万工这样,年纪轻轻的技术负责人,怕也没时间谈恋爱吧?」 万相宜不擅长应付这些,笑着说:「所以我结婚了。」 党群处的人说:「万工是家庭事业双丰收。」 尹小航莫名羞愧,好像偶然知道的一些事情,搁在此情此景之下,十分道德败坏。 採访临近尾声,尹小航跟党群处的人说:「我有个提议,想让更多普通人看得懂,就要加一些生活化的环节,前段时间流行开包……」 虽说是工厂,可年轻人在网络上看到的都差不多,在场的诸位都有点兴奋,党群处的姑娘说:「这个,我要问问当事人意见。」 男同事并不反感,只是觉得记者这种要求很怪,把包里的私人物品展示出来,算什么宣传手段呢? 已经有人把包放在桌上:「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包里真没啥稀奇的。」 党群处的人挨个询问,问到万相宜时,她小声说:「我还有报告要写,这样吧,你跟我去拿包,用完了再给我送回去。」语毕离席。 走出门外,有人追了出来。 党群处的小姑娘眼观六路:「尹记者,我陪万工去拿包。」 万相宜跟着回身,看到一个骨架突出的少年。 少年走近,她才发现他个子满高,之所以坐在人群里不显,是因为他没把自己定义成主角。 尹小航摘下细边框眼镜,低头对小姑娘说:「方便留个电话吗?」 小姑娘心想:您明明有我的电话啊,找我要啊,犯得着追出来吗? 尹小航继续说:「我怕后续还有技术细节,需要请教。」这句话显然是对万相宜说的。 万相宜以为这场对话与己无关。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更有交流的可能性。 闪闪发光。她脑袋里蹦出这么一个词。眼前的少年,闪闪发光。 他低头说话,发梢遮住眼角,让人想尖叫。果然,党群处的小姑娘就换了种方式尖叫出声:「尹记者,要不您也开我的包吧?」 尹小航似乎没理解她的话。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下,拨出去,马上挂断:「这是我的手机号,尹小航,时报的。」 万相宜手机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秉公处置:「时报的?尹——」 「尹小航。尹,伊字去掉单人旁。」 其实上次发布会后,尹小航给万相宜打过电话,对方没接,也没回电。 ※※※※※※※ 第10章 万相宜借出差之机,独自回了趟大学。 刚好马明打来电话,问家里的水卡放在哪,三言两语得知她出差回了母校,四个小时后,马明出现在校园门口。 万相宜早已回到酒店,接起马明电话时,语气温吞。 「突然出来,怎么跟你爸妈交待?」 「为什么要跟他们交待。」自两人开始往崩了谈,马明就变得消极和委顿——起码在万相宜看来是。 万相宜能够理解他的抗拒和不甘,二人把最美好的年华交付彼此,求学、求职、求生存,人生中变数最多、挑战最大的几年,扎扎实实地相互帮衬过、温暖,见证了对方的窘迫,也分享了对方的成长。 事已至此,表面上是万相宜先放弃,深层次却是马明的不笃定。二人关系的破裂,如果一定要归因的话,万相宜宁愿扛在自己肩上。 她不愿意看到马明的不体面,说到离婚的原因,是女方生不出孩子,还是男方坚持要生个孩子,似乎半斤八两。
第16页 但马明还是暗暗跟自己较劲,这种较劲的成分不大,或许只占他情绪的1%,可万相宜看在眼里。 一方面她希望他坦然接受她的归因,另一方面,也微感欣慰,毕竟当年瞪着铜铃般大的一双眼选的男人,如果连这1%都没有,就真的满盘皆输了。 「为什么要跟他们交待。」这是多硬的一句话,事到如今,马明起码在嘴上可以痛快一下吧。 万相宜说已经回到宾馆,马明问:「欣园吗?」 「不是。」她说了个笼统的位置。 「为什么不住欣园?」欣园是校办企业,他们恋爱时,这家宾馆还叫「欣园招待所」,如今早已鸟枪换炮,唤作「欣园宾馆」了。 马明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欣园宾馆」的灯箱招牌,红色楷体,泯然众人。 「不是。」万相宜不愿再多说。 大四那年,两人赶上宿舍门禁,万相宜带马明入住欣园招待所,初次「破戒」。 句句是坑,句句是雷,谈话难以为继。「我去找你吧。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万相宜明明拒绝了,可马明还是来了。她报了个笼统位置,就是不想再有龃龉,马明知道万相宜的出差住宿标准,照着这个标准找到第二家,不知用什么方法问出了房间号。 马明提着啤酒和熟食,有万相宜最爱吃的卤鹌鹑蛋。二人正襟危坐,相敬如宾地吃起宵夜。马明酒下得有点勐,万相宜只吃了几颗鹌鹑蛋。 肚子里没热乎东西,凉酒下肚,热泪上涌。因为再无其他方向与出路,马明说起了车轱辘话,问那边还缺什么,让万相宜别见外,缺什么跟他说,说他永远是她的后盾,跟她父母一样,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这样气氛沉郁的谈话,此前有过几次。万相宜再次被迫带入旧情绪,几次想抽离,又没法无视马明的真情实感。 好在手机发出提示音,加好友申请:我是时报记者尹小航。 万相宜通过验证,认真加了备註。 马明说:「真的别见外,缺什么跟我说,把你一个人……我,我也难受……」 他忍了忍,继续咀嚼,没等嚼碎吸了吸鼻子,把东西囫囵咽了下去。 万相宜有点不忍看。 手机提示音又响,尹小航发来一段文字,是新闻稿里的一段,里面有万相宜的名字。 紧接着又发来一段话:「请您过目,如无不妥,我们就这样刊登。」 这道题超纲了,万相宜只是奉党群处之命出席。可她还是认真读了一遍节选的内容,文从字顺,引用了她的话,没有夸张渲染。 她回覆:「我读了,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谢谢。」 想了想又说:「不过,还请与党群处的老师联络。他们负责宣传。」 马明给自己倒酒,他用的房间里配备的纸杯,已经被酒浸得软趴趴,他手指力道重,捏了两下,没捏起来,有点起脾气。 尹小航回復了个打响指的表情,指间冒出一个ok。 公事公办的语气之外,终于有了点……情绪。 万相宜把手机扣在桌上,重新回到谈话中,却不记不起马明上一句说了什么。 「又是项目组的人找你?」 「不是——反正是工作上的事。」看到被他揉搓到失去筋骨的纸杯,万相宜说:「别喝了吧。」 这句话让马明心暖:「你心里是不是怪我爸妈?」 「还真没有。」事态发展至此,能怪到人家头上吗?还是怪自己更坦然一点:「我连你都不怪。」 马明突然把胳膊搭在万相宜肩膀上,上半身的重量都移过来:「我还没跟他们说,协议也没让他们看见,万相宜,我不敢跟你保证,你等我消息,反正咱们还没换证,法律上……」 万相宜手机提示音又响,她躲避马明口腔散出的酒气,按亮屏幕,还是那个尹小航,这次是一张照片,左下角是她的水饺包,边角有轻微磨损,包里的东西四散铺开,摆在照片正中的,是一把千分尺。 那东西构造并不复杂,但是体积不小,银光闪闪,是个实心铁砣子。照片的焦点就在它身上。 尹小航说:「还有这张照片,也要上报。」 马明半靠在她身上,她没有办法打字,只好奋力把他推开,醉酒的人黏得很,垂着头再靠过来,刚好看到手机屏幕。 万相宜说:「这有什么好上报的?」 「很真实,很有趣。」 马明把脸贴近她的手机屏幕,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想把手机移开,马明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后,手机掉在地上,他整个人都贴过来。 这当然是万相宜最不想做的事,过去的岁月里,二人的鱼水交欢有多隆重、多亲密、多熟悉、多引人入胜,此刻的温习就有多尴尬。 万相宜躲着马明黏腻的吻,还是躲不过他头髮里熟悉的气息,几番来往,马明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抽泣起来。 相交多年,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哭。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万相宜心软了。 有始有终,回到原点,画上句号。 她以为要忍受更久,好在马明状态不佳,三下五除二就交待了。 同样的人,同一个程序,引发的个人感受如此不同。马明庞大的身躯蜷缩着入睡,她却睁着眼想:这件事一度是焦灼、是刺激、是期待、是飘飘欲仙、是隐密的情感催化剂。从什么时候起,性变成任务?要数着日子做、照着曲线做、还要期待着结果做……
第17页 马明睡前强撑着意识含混地说:「你今天,是不是,易孕期?」 万相宜没听清。 他又翻身滚过来,用他认为更清晰的吐字说:「排卵期。是不是——排卵期。」 「万念俱灰」这个词,用在此处最为合适。 她想起手术医生的话:「术后2个月禁止同房。」 艰辛备孕时,连续数月监测排卵,医生看着报告说:「明天晚上同房,后天再补一次。为了保证精子质量和活力,不建议每天做。」 往事歷歷在目,回首尽是仓惶。 她下地关灯,顺便拾起手机,那个小记者又有新消息,他说:「我第一次见包里装这个,男女都算上。」 万相宜没理。 ※※※※※※※ 晚上7:30的饺子馆,搭上「热气腾腾」「欢乐祥和」这样的词,一点都不过分。 吧檯侧面靠墙这桌,是尹小航最喜欢的。 这家饺子馆像是民宅改造,隐约可以看出2室1厅的格局,他坐在「客厅」里,远离入户门。 门上挂了塑料门帘,挂得久了,被人扒拉来扒拉去,中间几条已经氧化变黄。 今天客满,尹小航捏着油腻的塑封菜单,眼睛盯着门口,他在等人。 门咣当一响,他就认出是万相宜。 万相宜走进陌生的饺子馆,目不斜视,直奔吧檯。 这种偶遇似乎有点多,不过也不意外,紫竹桥供应晚饭的小饭馆就这几家,饺子更是别无他号。 万相宜点了三两水饺,同一种馅。因为对菜单不熟悉,她问店员一两有几个,店员说6个,她说那来三两吧,打包。 尹小航没躲没藏,也没盯着她看。他这桌离吧檯最近,通常要打包带走的顾客,等待煮饺子时会坐过来。 他想:坐过来的话,是主动打招唿,还是等她认出自己? 店里人声嘈杂,她没动地方,付款后,靠着吧檯,看里面的几样凉拌菜。 没过多久,水饺打包好,她提着袋子径直走了出去。 尹小航目送她与一个壮汉错身,挑帘、出门。 壮汉两大步走近,边走边举手示意,尹小航还看着门口。直到壮汉坐下,尹小航才意识到他等的人到了,叫了声「师父」。 桌上摆了一盘陈醋菠菜花生米,尹小航等人时拣了边上几粒。他把菜单递给师父,又从靠墙的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筷头朝向自己搭在盘沿儿上,规规矩矩摆在壮汉面前。 于帅说:「认识?」 尹小航:「谁?」 「刚出门那女的。」 「好像……在哪见过。」想到微信聊的那几句,又觉得自己撒了谎,莫名心虚。 俩人点了两盘水饺,服务员给提来4瓶啤酒。 于帅边开酒瓶边说:「你今年多大了?」 「我91年的,怎么了?」 「也难怪。」他给徒弟倒上酒,「现在小年轻都不兴结婚了,一逼婚就说自己交际圈子小,能不小吗,不是泡吧的,就是吃外卖的。」 尹小航:「师父,这是被逼婚了?」 「我要是有你这张脸,我……你跟我交个实底儿,这些年你咋回事?广告部说你什么,你想知道吗?」 尹小航长得并不粉嫩,除了球鞋讲究一点,也不穿潮牌,基本款挂在身上,不甚讲究,但看着挺顺眼。 当初刚来报社实习,于帅以为他是玩票儿来的,没怎么搭理他。后来看了他写的稿子,才品出点味儿来,这小伙子长得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极有韧劲儿和主见。 于帅膀大腰圆,络腮鬍颳得不勤,头髮也懒得剪,跑活总被当成电视台的摄像,普罗大众的观念里,这个体格子与摄像机才是绝配。 可人家是如假包换的文字记者,笔桿子硬,又精通见微知着的细腻,这是于帅的特长,尹小航的很多理念都是他教的,很多主意都是跟他碰撞出来的。 饺子馆是他二人的据点。 尹小航对外人有多冷淡,对于帅就有多热情。其实,尹小航今天遇到了件堵心的事。 第11章 尹小航有篇小稿子,今天见报了,可尹小航宁可不发。 起因是有人打报社热线,举报城南某敬老院给老人吃死猪肉,刚好尹小航在附近,就被派去採访。 他跑了一趟敬老院,跟几个老人、厨师都聊了聊,还见到了院长,基本掌握了情况:猪是敬老院养的,莫名其妙死了一只,本来养猪也是为了自给自足,扔掉了可惜,卖又卖不掉,就留着自己吃了。 被举报了,记者来了,院长也觉得无辜:「不光给老人们吃,我们自己也吃。」他把尹小航带到后厨,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生肉,「您看,我们就这一个食堂,食堂的、行政的、后勤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我,都在这个食堂吃饭。」 「那猪肉是我们一起吃的,吃两天了,您看,我这不也好好的。」 尹小航回到报社,交了篇稿,题为《xx敬老院养猪种菜自给自足》,领导看了标题就说不行,尹小航说了在敬老院的亲眼所见,他觉得举报的内容没有错,但内容不全面,报导出来不能误导读者。 领导听了尹小航的话,也有点摇摆不定,说那就先不发。 结果今天,这条消息见报了,标题是《xx敬老院死猪肉给老人吃》。
第18页 他在走廊里走出一阵风,把报纸握成一个大蝴蝶结,要去找编辑理论,被于帅按住了。 于帅叫他来吃饺子,就是藉机安抚他的情绪。 提起这事,尹小航还有点生气,于帅说报纸是要营造一些惊悚效果的,在当今社会大环境下,报社还有意营造这种惊悚效果,你应该感到庆幸。 尹小航说:「可他们一改,就变味儿了。」 于帅又劝他几句,话锋一转问道:「那敬老院的菜园子大吗?」 「也就一间房那么大面积,城郊自己开荒种地……你问这干吗?」 于帅说:「赶明个你去我那块地看看。」 于帅也是本地人,做了半辈子记者,到了不上不下的年纪,就有点不思进取。他在郊区弄了块地,春天没少往那边跑。 「都种什么了?」 于帅眼睛放光:「种什么?你就跟我说,你想吃什么?」神态颇为得意,「我一点化肥没搁,从几公里外的养鸡场拉了一车鸡粪,嗯!那小味儿,正。」 此刻的师父,尹小航无法理解。这种兴奋点,他可能永远不会有,就算有,也永远不可能是鸡粪。 于帅倒是很坦荡:「我跟你说,我每个周末过去,我都不想回来。等我那生菜、胡萝蔔长出来,谁都没有我自在。」 尹小航把最后一个饺子塞嘴里:「唔!还不够完美。」他为了说下句,饺子没嚼碎就咽了:「我还缺个嫂子。」 「滚你妈蛋!」于帅拿筷头抽他脸,尹小航后仰身躲了一下。 于帅稍正色道:「小老弟,当初你哥教你认真,你如今学得比我还好。可从今天起,我得给你上一堂新课——」 他举杯:「职场、情场都一样,认真你就输了。」 「在适当的时候,就要把那些高尚字眼儿放下来,钓钓鱼、种种菜。你忘了我跟你讲的?就前几年的事,《镜报》总编辑被免职,就因为他们一个首席写了一篇关于某省疫苗的报导,连带着整个部门被解散,部门人员集体待岗,整个单位对外封口。舆论监督,也有人监督你,站在领导的角度讲,总要制造槽点,槽点从哪出?肯定是在无关痛痒的地方。」 「比如?」 比如,敬老院。 ※※※※※※※ 走廊的感应灯有问题,要坏不坏,跺脚的声音根本感应不到,只能沖它大声吶喊。 万相宜搬来时就这样,冬去春来,也没人修。 她前几次还努力几次,直到把它吼亮,只是在空旷的走廊大吼,就算别人听不见也可能把自己吓出病来,她索性不较劲,打开手机手电筒,观察那个线路复杂、灰尘很厚的电錶箱。 这房子尹小航住了十几年,别说感应灯坏了,就算眼睛瞎了,也能摸着走回家。 他借着三楼的光慢悠悠地爬上四楼,站在自家门口掏钥匙,才意识到楼道里有人。 4层一共三户,尹小航家在中间,户型面积最小,西侧住着一对退休老夫妻,此刻,在尹小航和老夫妻两户中间的墙边,似乎有一个人。 万相宜穿着宽大白t,光腿,黑髮散在肩上,正弯腰把头探进电錶箱里,用手机专注地照来照去。 酒壮怂人胆,尹小航屏住唿吸,看着那个飘忽的身影略作推理。 手心里的几把钥匙晃来晃去,互相碰撞,眼见那个人影一僵,随即直起身来,电錶箱的门被撞得嘎吱一声,一束刺眼的光笼罩过来。 尹小航轻咳一声,拿小臂挡住脸:「干嘛的?」 万相宜鼓起勇气:「谁!」色厉内荏,一秒破功。 「应该我问你吧?你在我家门口干嘛?」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看样貌——光源不稳,只能看个大概——是个身形灵动的年轻男人。 「哦……您是402的邻居?」 「我住这。」尹小航仍旧半遮面,拿指节敲了敲门,「怎么了?」 万相宜才醒悟,将手机照向身前地面:「我住403,那个……家里突然停电了,我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尹小航把钥匙插进锁孔,顿了顿,走过来:「我看看。」 万相宜身后是电錶箱的门,生锈变形,开合都很艰难。黑暗中,她忘了门的存在,后退时手肘撞到门上,手臂袭来一阵酸麻。 尹小航靠过来,接过她的手机,探身往里看。 三个电錶并列,下面是几十个电闸开关,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他也有点发懵。 他又从头到尾排查一遍,只有一个开关好像是断开状态,他把它扳了上去。 这个动作之后,两人都就着手机微弱的光,呆呆地看着那排开关。 万相宜说:「然后呢?」 尹小航说:「然后,你回家试试,有电就是修好了,如果没电,你再出来告诉我。」 白影撤出狭小空间,尹小航觉得空气不那么稀薄了。 他握着邻居的手机,心中暗想,妈的,初中物理都教些什么,连总闸长什么样都不讲。 403的门开了,室内灯亮了,白影闪身出来,这次脚步轻快许多。万相宜边走向尹小航,边说:「好了好了,家里有电了。」 门里的光让走廊亮了一点,尹小航背着光,把手机还给她,迅速拧开自家门,闪身进去。 万相宜正在关电錶箱,那门几乎拧成菱形,关不严。她急忙对邻居说:「那个……谢谢你啊……就,谢谢。」边说边砸门。
第19页 本来想加个称谓,小伙子?大妈才喜欢叫小伙子;帅哥?太轻佻不真诚;小哥?人家又不是送快递的。 话音刚落,402的门已经合上了。 第12章 刚脱掉秋裤的季节,最适宜户外运动。 小区旁边有个篮球场,周六打球的人不少,很多住在附近的学生。 尹小航打了一下午篮球,t恤前胸后背湿了个透,洇出两个倒三角形。他一手夹球,一手提一桶量贩装可乐,用仅存的力气上楼。 走廊里有人在寒喧。 有人站在401门口:「别客气,阿姨,早就该过来打招唿。」 401阿姨:「这多不好意思,你说说。谢谢了,刚出锅的,还冒热气呢。您等等,姑娘,我把盘子腾出来。」 阿姨把洗好的盘子还给万相宜:「没事过来坐!」 万相宜一回身,刚好看见大汗淋漓的尹小航。 「怎么是你?你来找……你就是……」 尹小航不打算答腔。 他想,眼下这个场合相认,应该不那么尴尬。 可能有意无意知道万相宜太多事,他怀有暗戳戳的期待。 「哎呀!」万相宜把盘子抱在怀里,「您还记得我吗?尹记者。我是四厂的,您去过我们那採访。」 尹小航也腾不出手来,他刚掉了90%血,额头、脸颊、脖子都附着一层层汗,泛着油光,还没从球场厮杀的氛围切换回来。 他尽量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上次断电,也是您帮我修的,我还没机会谢您。啊……原来我有您的电话,您是时报的,对吧?」 如此积极、热情、开朗,与尹小航暗访印象大相迳庭,也不知哪个是真,让人无所适从:「对。」 「您等一下!」说完,万相宜抱着盘子回家了。 尹小航回到自己家,刚把球和可乐放下,就听见敲门声。 万相宜给邻居准备了同样的礼物:一盘刚出锅的饺子。 她新手包完、亲自煮好,她此刻长发挽在脑后,有一络刘海沾了点干面粉,指甲是本色,也有面粉痕迹。 尹小航接过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给我们分了,你吃什么?」 「锅里还有。还包了好多,不够再煮。」 「非常感谢……万工。」勉强用这个称谓吧。 「别叫万工了,这么叫,我老觉得你要採访我。叫万姐吧。」 「……」尹小航叫不出口。 事后尹小航回想,大概从这时起,或者更早,他就找不到适合的称谓。 拜万姐所赐,那个周六,尹小航在酣畅淋漓运动后,不用苦等外卖,不用吃来路不明的油和味道浓烈的调料,吃上了一顿刚出锅的、家常味的饺子,流出的汗被可乐填补,口腔、食道、肠胃被饺子填充,万分妥帖自在。 自那之后,邻里之间碰面多了一点,万相宜总是很热情,与尹小航此前所见判若两人。每次偶遇她都是独自一人,没见过那位「姐夫」。 有一天傍晚,尹小航收工回家,远远就看见万相宜。 她穿了件长及脚踝的淡青色连衣裙,绑了低低的马尾,在收发室门口挺显眼。 门卫是个40多岁的大叔,正与万相宜拉扯,站在她身后,想要帮她捧起地上的东西。万相宜是婉拒的姿态,手臂遮挡无效,就整个身体侧过来,想独自捧起地上的东西。 尹小航加快脚步,走近来看。 地上是个快递纸盒,綑扎的胶带印着网上超市的logo,看样子不轻。 尹小航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嘿,这是啥东西?」最近有点浮夸,以往人设不是这样。 保安和万相宜都停了手。 万相宜如蒙大赦:「尹记者。你回来了,这么巧,太好了……」 保安讪讪收了手,他知道尹小航是小区业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那正好,您跟她住得近,就不用我扛上楼了,正好我这也走不开。」 尹小航没理保安,把纸箱搬起来,他没想到箱子这么重。 小区收发室代收快递,万相宜刚抱出收发室就抱不动了,放在地上歇口的气,这才有保安热情地伸出援手。 他两手抬着箱子,憋着气勐走出十几米,停下来,把腿架在花坛边上,把箱子搁在膝盖上喘气。 万相宜追上来,连声道谢。 尹小航有点无奈:「你这买的什么呀?」 万相宜:「大米。」这位邻居怎么看都不像扛大米的,有点不忍心。 尹小航没再说什么,再运一口气,搬起箱子疾步往家走。 进了楼道,他就着楼梯扶手再歇一气,万相宜按了电梯说:「已经很感谢了,快到家了,我自己来吧。」 尹小航一路负重,身体正由内向外发散热量,唿吸也有点粗,他一条腿搭在台阶上,一只手臂被移开,半抱着纸箱趴在扶手上。 万相宜冲过来,从他怀里抠纸箱。 小记者不攻也不守,把自己当成物件。 纸箱被她抱起,朝电梯门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勉强把大米箱子斜着放回扶手上。电梯没有运行,楼层数显是黑的,刚才那下也白按了。 万相宜叫声嘀咕:「我今天这点子,电梯,好像,没开。」这下好了,两人一步之遥,都靠着扶手喘气。 回家只有一个选择,爬楼梯。「你……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
第20页 「那个满减活动……算下来……这样买比较划算……」万相宜枕着纸箱,居高临下看。 这小记者长得不错,不是浓眉大眼高鼻樑那种画报美男,冷眼看去,五官并不出众,有些身高优势,属于十字路口擦肩而过的「路人帅」。万一你把持不住,看他第二眼,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咦?再看还更出众一些。 这些年来,尹小航常被熟人夸奖,记者生涯中,偶有机缘见上第二面的人,也会突然变得亲近起来。 这项靠脸吃饭的技能,不出道算是白瞎了。 此刻,万相宜很感激小记者,帮忙搬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没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凭本能的好奇云提问。 如果把尹小航换成那位热情的保安大哥,此刻的谈话内容大概率如下: 「这哪是女人干的活,你男朋友(老公)呢?」 如果万相宜诚实,就要答:「我没有男朋友(老公)。我单身。」 那样的话,话题会进一步失控: 「你今年多大?」「你想找啥样的?」「你在哪工作?收入多少?」「我二婶的弟弟有个儿子……属虎……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当然,万相宜可以扯谎。她可以说:「他出差了。」「他下班晚。」「他肩膀受伤了不能提重物。」若非必要,谁愿意开口编造事实呢。 尹小航之所以难得,就难得在不窥探、不好奇、不随口刺探,坦坦荡荡,不让人为难。 「你高中是在本地读的吗?」万相宜一放松,思绪弥散,反倒问出唐突的话。 尹小航知道自己被看了。「对。渠中。」 「哦……」万相宜没想到人家答得这么利落。「我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像我们高中一个……校友。」 「你班同学?」 「不是。同届别的班的,我不熟。」 不熟,没说过话,可长相却印在脑子里,名字也知道,因为班里女生总提。仅万相宜知道的,明里暗里追过他的,没有十个也有半打。 万相宜之所以有印象,一来总有女生对她咬耳朵指给她看,二来都毕业几年了,还有人发毕业合照,校草被圈出来,就此引发一番讨论。 万相宜把尹小航跟中学人物联繫起来,倒不是无端的。他身上有股「少年气」,是学生时代记忆里才有的。 像放学路上转角看到背影的男孩,或者白衬衫,或者双肩包,或者同款校服,或者宽松的运动短裤,是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 尹小航重复一句:「不熟。」 「不过,听说他现在长残了。我高中同桌,当年迷他迷得不行,年前在饭局碰上了,偷拍照片发给我看。」万相宜再次打量尹小航,很难想像,这种男生也有长残的一天,双下巴和脖子连在一起,颧骨下多出两砣肉,像胖头鱼的两腮,髮际线上移,额头的油光刺眼…… 大概表情暴露心中所想,尹小航拒绝当临摹对象,夺过纸盒一鼓作气:「走吧。」 尹小航并不好奇,相反,机缘巧合,他知道的太多,导致他潜意识里觉得危险。像读一部悬疑小说,你知道了所有剧情伏笔,导致在你眼里,作者所有的巧思都成了「抖机灵」。 万相宜先进门,尹小航放下包裹,直身环视: 这房子的格局没变化,沙发和窗帘换了,圆形小茶几底下有一台电子称,女生喜欢的造型。 他环视地面,又打开鞋柜,没有大码拖鞋。 万相宜从厨房出来:「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尹小航径直走去卫生间:「我洗个手。」 地面没有杂物,洗漱用品集中摆放在置物架上,洗髮水不是量贩装。 镜子下方有个小平台,本来可以摆放香皂、梳子等小物件,经歷了几任房客,已经倾斜了,上面什么都没有。 洗面奶和护肤品三四瓶,尹小航扫了一眼,没有黑色、蓝色包装。 最关键的,一根日式简约牙刷,孤零零倒放在牙缸里。 他不紧不慢地洗手,最终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 万相宜在厨房喊:「把水喝了再走。」 餐桌角上摆了一杯水。 万相宜从厨房探出头来:「有洁癖?洗手用这么长时间。快把水喝了,我兑成温水了。」 尹小航走到桌边喝水,发现地上的纸盒已经拆开了,门欠了条缝,最后进门的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关严。 万相宜又钻进厨房里。 她什么都没做,可尹小航分明感受到:她在逐客。 这房子是她一个人住。尹小航早有预感,今天算是得到了验证。不是对方亲口承认,而是种种蛛丝马迹指向这个结论。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时,他有种快感,就像当年打入天桥丐帮内部,把他们的组织、运作、发展脉络一一摸清,手握重磅素材,开始写稿时一样。 可一杯水还没喝完,他又觉得愧疚。 不是社会热点,无关国计民生,这次只是一个个体,她的家庭、感情和身体状况,甚至连至亲、朋友都无法分享的隐疾。 他在行窃,凭藉信息的不对等获取他人隐私。说不定还利用了记者的职业身份,和这张容易让人产生信任的脸。 尹小航预感,她不会从厨房出来,更不会与他畅谈,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是隔阂。
第21页 万相宜在伪装。她真实的身份只有两个:接受採访时的项目专家、技术大拿,求医问诊时的不孕不育症患者。其余的时间里,她都在伪装。 伪装时,她与一切人和事都是隔绝的,她说的话也不足为信。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比如说尹小航长得像她高中同学,可这话是无意义的,谈话的对象也是无意义的。 尹小航猜想,躲在卫生间里的万相宜在等待他喝完水,把杯子放在桌上,跟她道别。 她在维持必要的礼貌,内心却在驱逐。 尹小航放下水杯:「姐,我走了。」 万相宜终于从厨房出来,面带微笑:「好吧。那你回去休息。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弄上楼。」 尹小航走到门口:「总有办法。」他有莫的挫败感,不知为什么。 ※※※※※※※ 第13章 分居之后,再谈离婚,万相宜的心理障碍小了很多。除了一套按揭房、一辆家用型代步车,二人并无其他共同财产。 车子万相宜用不上,房子首付是二人攒的,马明提出补偿一笔钱给万相宜,房子留给他。 钱的事,万相宜并未计较。马明说他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虽然不足当年首付款的一半,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马明说先付一小部分,剩下的年底前付清,万相宜同意了。 本来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万相宜却不得不回马家一趟。 她有几份个人证书,搬家时忘了拿走,还有一副耳环,是她姥姥在弥留之际留给万相宜的,那副耳环生金打造,最简单的圆环造型,是早过了时的东西,但对万相宜很重要。 万相宜事先跟马明打好招唿,如果他父母不在家,她就取了东西把钥匙锁在家里。马明说,他爸妈要出门,大概率家里没人。 不见最好,万相宜想。 证件还在原来的位置,她很快找到。可是装耳环的首饰盒不见了。 首饰盒是她结婚时朋友送的,里面除了那对祖上传下来的耳环,还有她结婚时买的几样金首饰。 首饰盒不在原来的地方,她正一筹莫展,公婆回来了。 老夫妻一看到万相宜,俱是一愣,双方都不知道该保持怎样的亲密程度才算得体。 万相宜说:「妈,我回来拿几样东西。」 老太太状似洒脱:「行。你拿吧。」转身要走不走,左顾右盼。 老头更是一言不发,站在墙拐角后面,露出半个额头一只眼睛,阴鸷地看着。 万相宜说:「妈,我有个首饰盒,您给放哪了?」 婆婆厉声道:「我没动你的东西。」 万相宜心想:这样子多好,何必装客套呢。 她说:「首饰盒就是我的东西,我朋友送我的。另外,里面还有一副耳环,我妈家祖传的,也是我姥姥的遗物,我今天来,就是来拿这几样东西。」 「什么耳环,没见过。」 「那麻烦您告诉我首饰盒在哪,我自己找。」 马明的爸爸突然在墙后面说:「我家的东西不许你动!」 万相宜踱到客厅中央,她在书柜最顶层看到了原木色的首饰盒:「妈,首饰盒就在那,请您帮忙拿下来。」万相宜心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与他们对话,自此之后,江湖浩渺,永不再见。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您把您家里的东西挑出来,我只拿我的耳环。」 老夫妻不作声,她又补充道:「那是我结婚前,我姥姥送我的。」说到这里,一阵莫名的心酸涌出来,她想起姥姥说过的话:「我是活不到我外孙结婚喽。」 婆婆走到餐桌边,想要搬凳子。公公突然嗡声嗡气吼道:「不许给她!把我们家坑成什么样子!今天有我在,你一根毛都带不走!」 万相宜心一沉,她听清马父的话,才意识到自己在马家是这样的存在。 婆婆僵在原地。 万相宜深吸一口气,给马明打电话。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没用的,马明没接电话。 万相宜不想,也不能就这样灰熘熘地走出马家。她回身正视马家老头:「您说说,我怎么坑马家了?」 婆婆插话了:「万相宜,明摆着的事,你别逼我们说白了。」 「好啊,就说白了吧。我怎么坑马家了?来,叔叔说说。」 她这一改口,老头也没客气了:「你害我马家无后!」他气得发抖,是真的发抖,看样子这句话憋了很多年。 绕来绕去,还是这个死结,绕不过去。 这么多年来,万相宜活得像只惊鸽子。如今枪口对着她,出了这个门,就要相忘到江湖了,这时候哑巴,就永远说不出话。 「目前看来,马家确实无后。可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这真不是我害的,有医院的检查报告为证。打从现在起,我也不背这个黑锅了,你们找个能为马家延续香火的吧。」 这话老头子哪听得进去:「有病!就是你有病!当初媥我们结婚,你爸妈肯定知道你有病,一家人合起伙来骗我们!耽误我们这么多年……」 万相宜一口气淤在胸口,声调也不自觉提高了:「我有什么病?」 婆婆也叉起腰帮腔:「没病为什么不怀孕?」 「我没怀过吗?」 「怀了也生不出来!就是你有病!」老对子气得在地上转圈圈,「骗子,骗了明明,骗了我们全家这么多年!」
第22页 万相宜气得眼眶发热,婆婆还安慰老伴儿:「老头子,你别跟她生气。我让她走。」转头对万相宜张了张嘴。 万相宜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首饰盒,听到马父着魔一般,瞪着她吼:「没教养,什么玩艺儿,骗子,没病为什么要做试管?哪个正经人家做试管?骗子,坑了我们家这么多年,还有脸回来拿东西……」 她一句都不想多说,转身走出前夫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她的胸腔也通透了,刚才在房间里,她总闻到一股异味,倒也不是臭味,是一个家庭因有的气味,充沛在整个房子里。 她跟马明生活的时候,家里没有这种气味,这是一个原生家庭的气味,说不上来自某种烹饪习惯,还是某种常吃食物,还是某个人的身体深处。 她刚刚进门时,就闻到这种气味,她想,那里彻底成了马明的家,马明原生家庭的领地。而自己无法融入,也彻底获得了解脱。 悲观地说,是被驱逐。换个角度想,是重新获得自由。失去还是得到?幸运还是不幸?眼下谁也说不清,这一步既然迈出去了,索性就往前走。 ※※※※※※※ 第14章 万相宜凭本能往前走。 她意识到步速过快,就刻意放慢脚步,意识到唿吸过浅,就努力打乱节奏,深吸气,再缓缓吐出来。 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把心中所想逐字逐句念出来: 不生气,不能生气,生气伤自己,治病要花自己的钱,遭罪没人替。 不生气,不能生气,生气伤自己,治病要花自己的钱,遭罪没人替。 她把这话反覆念了几遍,居然朗朗上口。 从马明家走出来的路,万相宜走了几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悉的路。 沿途有个小广场,装了健身器材,明黄、深蓝,十分显眼。傍晚总有人遛娃,更晚一点,还有两队人跳广场舞。 万相宜走到这里,「不生气」的咒语已经念过10遍,打断她的是一个小女娃。 女娃刚会走路,裤子很鼓,里面穿了纸尿裤。她坐在「太空步」器材其中一个脚托上,正试图下来。 旁边没有大人,脚托还在前后晃动,她探下一只脚……万相宜远远看着,她担心小女孩刚下来,还没走远,那只脚托刚好盪过来,撞到她的脸。 这个突发情况,突然打断了她「不生气」的咒语。 还好,小女孩双脚落地,身体摇晃着,幸运地躲过了盪过来的脚托。 万相宜松了一口气。 几米外有个小亭子,小女孩的奶奶从那跑过来。 万相宜突然觉得乏力,一步也不想走。回身坐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她想歇歇。 长椅对面是一个布告栏,过了一年春节,布告栏的内容早换了。现在展示的是社区活动照片。 读书日、义诊、棋牌比赛之类,有几张照片全是年轻人,万相宜凑过去看,是相亲活动。 大概是「男女对坐三分钟」的模式,彼此有兴趣的,留下联繫方式,没兴趣继续轮换。 万相宜在长椅的末端,看见了熟人——马明。 照片没有刻意构图,活动组织者站在长椅一端,对着长椅拍过去,因此,马明的大部分被挡住。 可万相宜认出了他,他手上戴的那块表,还是万相宜去法国出差买的。 马明对面坐了个女孩——也是大部分被挡住,可那是个女孩,这点总没有错。 万相宜看照片介绍,时间是去年夏天。 家家开始做晚饭,烟火气更重,广场人多了些。有刚下班的妈妈张开双臂,人群里有孩子朝她跑去。 她按亮手机,想把照片翻拍下来,可手指僵直颤抖,努力几次,没能打开相机。 纸尿裤小孩站得不稳,跑得倒快。不知何时跑到长椅边,去掏长椅下的塑料垃圾。 奶奶追过来,双手插进腋下,把小女孩拎起来,抬头刚好跟万相宜对上眼。 是个年轻的奶奶,以前见过,有点面熟。 万相宜笑了笑:「小宝宝精力旺盛,能跑了更难带。」 奶奶惯会诉苦:「可不是么,我都快追不上她了。」 万相宜仍看向布告栏,自言自语道:「换了……」 奶奶果然知情:「早换了,都换几茬了。年前是防火,年后就换了这个。」 万相宜再次凑过去,这次她手不再抖,翻拍了那张边角翘曲的照片。 奶奶说:「社区搞的,老人给子女报名。」 万相宜说:「怪不得……有趣。」 ※※※※※※※ 万相宜回家路上买了一根下水管。 卫生间水管总漏水,洗漱台下面的柜子不敢放手纸和毛巾,早该修了。 她提着新买的下水管,急匆匆走到楼下,突然停下来。 她想:修下水管不急,我还没吃饭,我饿了,我要先吃饭。 想到这,提着东西调头就走……走出几米远,再次停下来,把水管搭在肩上,掏出手机拨号。 等待对方应答时,她想: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时机。我先吃饱饭,顺便把事情了结了吧。 尹小航今天下班算早,停车时就隐隐怀着期待。 磨磨蹭蹭下了车,往前一瞄,视线里果真有人。 万相宜轻装简行,只是手上提了根管子,不伦不类。
第23页 她个子并不矮,人也并不瘦弱,可走起路来飘飘摇摇,像一阵风。尹小航想到87版《红楼梦》,里面的女人走起路来,脚尖藏在裙褶里,只见裙边摇曳,像戏曲里旦角「跑圆场」,有个词叫「步步生莲」。 尹小航紧走几步,按照这个速度,她刚好会在楼门口「偶遇」自己。 没想到万相宜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来,风停了,万物消声,时间静止。尹小航也不敢造次,他也跟着停下来,等待时间重新启动。 十几秒后,万相宜找回意识,立马转身往外走。这次走得更坚决,赴死一般。 尹小航很克制,他觉得侧身跳进草坪太跌份儿。他想:等你一看见我,我就跟你打招唿,顺理成章。 最近是怎么了?明明经歷过生死攸关的大场面,却老是在这些细节里翻船。 他眼见万相宜把水管搭上肩膀。样子甚是勇武,如果手中不是软管,而是德国g26自动□□,她大概要扣动扳机,尹小航无疑在她射程之内。 还好,万相宜肩膀扛着水管,打了个简短的电话。 然后继续前进,目中无人。 尹小航就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自己。 眼看她跑圆场一般,腾云驾雾地飘远,尹小航张了张嘴:「嗳!嗳!」 为了治疗应激性失语症,他狠狠地跺了跺脚,紧跑两步追上去——他这股倔劲不知哪来的。 万相宜回头看。 「去哪儿啊你?」表情是: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万相宜眨了眨眼,男孩这张脸,搁在童话故事里,能唤醒起码五个沉睡的公主吧。 「哦,你,下班了?」 对方没有情绪,连基本的客套也无。尹小航只好重新问道:「你去哪啊?」 「我,去办点事。」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有水平。 天都快黑了,扛个水管,去办什么事呢? 而且,你这样说,作为一个主动示好的帅邻居,我该接什么好呢? 谈话的节奏被破坏了,万相宜没走,尹小航想:等我说再见吗? 「哦,对了。帮我把这个带上去。」说着摘下肩膀上的水管。 万相宜拐进小区门口的房产中介,跟热情的经纪人说,用下电脑,列印一份文件。 这种房产中介可以免费列印、复印,免费喝水,下雨天还可以借伞。 协议早已备好。是万相宜起草的,马明看过电子版,几乎未提出修改意见。她做事认真,连排版都很规范。 事情搁置了几个月,倒不是心存幻想,还期待转机,是万相宜自己想把节奏拉长,以作缓冲。 离约定时间还早,她先到达西餐厅,认认真真吃了份沙朗牛排,特地留了一块最大的牛肉,最后一口吃,抹了满身黑胡椒汁。 她脑中有些混乱想法,最终成形的,却只有一点:男性及其家族看重你的生育功能,这是事实。以此为事实推断,如果你没完成繁衍使命,自然会被捨弃、被取代,这是正常逻辑。但你还是你自己,你被父母投喂,接受学校教育,经歷成长,被选拔、被挑剔、被推到阵前。 你活了近三十年,你是智慧生物,你有学识、有经验、有社会属性,子宫只是你的诸多器官之一,你的大脑在转、心脏在跳、血液在流,你还有漫长的后半生。 所以,别人因为子宫否定你,因为他们只看到你的子宫。你自己要知道,你还有更多,你有能力输出更多,所以,你要珍视自己。 第15章 马明准时到了。 万相宜拿出协议,调转方向,放在他面前:「我已经签过字了。」 那协议装在链家的纸袋里,万相宜想要掏出来,被马明制止:「别。我不想在这签字。」 「也行。我本来想快递给你,又觉得那样……不合适。」她本来想说,快递给你嫌太慢。又怕万一马明反问为什么突然「嫌慢」。 马明接过纸袋,顺手抄起菜单,一页一页和翻过去。 万相宜把后事一併安排:「你签好字,把协议和其他证件一併带上,明天下午2点去办吧。我明天上午走不开。」 马明逐页看菜单,面无表情道:「行。」 「那我走了。」 「你吃晚饭了吗?」 「我吃过了。」 「我还没吃呢,接了电话就往这赶。」 万相宜听出些许怨气,心想罢了罢了,不要计较罢。 马明点了餐,等餐时各自无话,万相宜突然想起还有件事:「对了,我那对金耳环,被你妈搁起来了,她不让我翻,本来是个小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但是我姥姥留给我的,麻烦你找出来,明天带给我。」 「什么耳环?」 「很小的一对,金的,简单的圆环,在首饰盒最底层。」 马明:「行。我找到给你拍照确认一下。」 说话间,侍应上餐,马明用刀叉划了几下,十分别扭,就换了勺子,把头埋下去,眉毛鬍子一併铲起来吃。 她20岁认识马明,如今29岁了。这样面对面吃饭,早数不清多少次。 酸甜苦辣尝遍,筵席终是散了。 万相宜想,别再计较,无论有话无话,这顿饭还是吃个完满。与马明父母的争吵,布告栏里相亲的马明,都无需重提,不再追究了吧。
第24页 餐厅里播放美式音乐,马明嘴里塞满食物,奋力咀嚼,额头血管在皮下时隐时现。他嚼着嚼着,突然停下来,抬头看了万相宜一眼,眼角有些发红。 那一瞬的感伤早已过去,万相宜在平静等待。 马明放下勺子:「有一回加班,就去年春天,我那大半个月没按时回过家,你记得吧?」 万相宜觉得他有话要说。「有印象。」两人一穷二白成家,好在他们都务实,本本分分地工作,马明能干出现在的成绩,跟他肯吃苦、肯加班分不开。 「光我们加班没有用,得採购把物料配套好。我就拉着採购部的孙凯。孙凯,你知道吧?」 「知道。后来当採购部部长了吧。」孙凯,比马明小四岁,前年年底刚生了儿子,升级做了爸爸。 「我也知道,那段时间大家都累,谁也不想加班。但我们是最后一道工序,前面耽误的工期,都得在我们那抢回来。孙凯不按时备货,我们没法赶工。」 在初次怀孕之前,万相宜和马明经常聊各自的工作。后来话题重心转移,直至出现鸿沟,再无沟通的可能,也无沟通的必要。 对马明的工作和同事,万相宜有基本的了解。 马明拿叉子扎盘子里的西兰花:「逼急了,他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见他表情凝重,万相宜觉得后面才是重点。 马明不吭气,叉子用力扎了几下,都没扎中,最后一下,西兰花滑走,叉子噹啷倒下,马明颓然道:「他说他要回家抱儿子。」语毕深深地低下头,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 沉默了好一会,他平静下来,又侧过脸去,看窗外流离夜色。 万相宜见他压抑已久,那件事想必对他触动很大。心中生出些怜悯,又觉得这种怜悯一无是处,要么一起解决问题,要么分头解决问题,仅凭感情的余温,维繫不了夫妇两全。 她想了想说:「往后都会好的。」 马明正视她,撤销了一切防御,只以与她共度数载的配偶身份,无奈与窘迫,无力与挫败,怜惜与不舍,千种万般,皆尽于此。 万相宜29岁,恋爱、结婚,还算步步踩在点儿上。 万万没想到,半道出了故障翻了车,导致前功尽弃,彻底被取消比赛资格。 这件事,她话里话外跟父母透露过,赶巧弟弟万相佑谈了对象,父母的注意力没在她这。 两天后,万相宜才想起来,新买的下水管还没装。 当时她坐在别人的车里。 车主是万相宜公司的合作方,当天去厂里谈事。到了下班时间,他开车出厂区,刚好看见步行走出大门的万相宜。 万相宜脱了工服,换上长袖连衣裙。那裙子是低调的灰蓝色,垂感不错,斜裁的裙摆长度及裸,合作方从她身侧超车,乍一眼没认出来,车子开出去,后视镜里再看一眼,才停下车。 那经理提出载她一程,搁以往她会婉拒,但这次痛快答应了。 到了小区门口,万相宜想下车,经理热情非常,说哪有把女士放路边的,执意送到楼下。 路越行越窄,楼门口几乎是条人行步道,经理还真是言必出行必果,车子驶到无路可走,方停下来。 万相宜一路拦阻无效,这经理恶作剧似的,把车开到无路可走,嘴上还跟她逗贫,导致万相宜乐不可支地下了车。 出于礼貌,她看着车子倒出小路,才挥手道别。 立于此处,方才记起签离婚协议那天,在这里碰到那个记者邻居,把新买的下水管託付给他。 听说离婚这件事,「后坐力」很强,伤痛会持续加重,她这几天还算正常,目前脚步轻快、头脑清醒,只想趁着疼痛来袭前,把家里水管修好。 心里边盘算,边敲响邻居家的门。 第三声余犹存,门就打开了。尹小航衣冠整束,站在门里,手里掐着那根水管子。 「咦?我就碰碰运气,还以为你不在家。」 尹小航打量万相宜,她刚刚在楼下下车,弯腰与车里人说笑,又驻足半日目送那辆车离开,他都看在眼里。 此刻看她五官,眉眼发散,一副好欺负的面相,人虽瘦了些,显得寡淡无欲,却不再是当年那样困窘无望。 「来拿东西?」尹小航明知故问。 万相宜接过水管:「对,谢谢。那你忙吧。」 她转身走出几步,尹小航手扶门把手,探出头来说:「那个……换这种水管需要专业工具,你有吗?」 万相宜已经在开门:「啊?不是用手拧就可以吗?需要什么工具?」 尹小航心说我就知道,不是有人载你回来吗,怎么不让他帮你修水管。 「就是……」他叫不出工具名字,不过工具他准备了,「对了,拆水管之前,要把水的总阀门关掉,不然要跑水。」 「总阀门。嗯。总阀门在哪?」万相宜已经打开门,两人各自扶着门,谈话有始无终。 第16章 尹小航缩回门里,很快回来,手里拎个工具箱,看样子挺新的。 「你居然有?」 尹小航被让进屋,提着工具箱环顾:「哪根管子啊?」 万相宜打开卫生间水槽下面的柜门:「这根下水管。不过,我也不确定是水管漏,还是接头漏,反正柜子里面经常积水。」
第25页 尹小航蹲下去看。 他手上那套工具相当专业,万相宜忍不住又说:「想不到尹记者家里会有这个。」记者没理她。 尹小航伸手去探,不得要领,嘴上说:「一个人住久了,练成了全能选手。」以前说一个房东半个水暖工,水啊、电啊、桌椅柜门啊,哪出了毛病,房客都会给你打电话。房东就得提着锤子、钳子上门。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占有资源的人拥有绝对话语权,房东就一句:爱住住,不住滚。 房客与房东之间,话语权一边倒。所以新时代房东,是不需要配工具箱的。 没买房时,万相宜跟马明换了几个住处,早领教了本地房东的强势和中介的狡猾,尹小航的话,她理解成了别的。 她表示认同:「那倒是。尹记者,你在这住多久了?」 他略假思索:「好几年了。」 「那你见过房东吗?」 「啊?」尹小航再次探手去摸,摸完翻手看,捻着指腹的灰。 万相宜说:「我的意思是,可能咱俩是同一个房东。我那个房东很神秘,签合同都没露面。据中介说,他有很多套房,光这楼里就好几套,根本不需要上班,完全可以世界各地想去哪就去哪。」 尹小航皱了皱眉,盯着下水管点了点头,心想小袁的嘴,大海的水。 在万相宜眼里,尹小航点头是表示认同:「世界和地想去哪就去哪。那也没啥意思,你说是不是。」 其实尹小航一筹莫展,他的功夫都在嘴上,或者说,在笔上。让他说、让他写,都不在话下。但会修水管这个谎,他真的扯不圆。 他腿蹲麻了,扶着水槽起身。万相宜靠着门问他:「你住了这么久,到底见过那个土豪房东没有?」 尹小航避无可避,看她一眼瞥开眼去,一字一顿地说:「还,真,没有。」 好在手机收到信息,尹小航看了一眼,走向厨房,打开一扇橱柜门,里面纵横交错几根管子,一根管子上有一个圆形阀门,他拧了几下,对万相宜说:「试试还有水没。」 万相宜在卫生间答:「没水了。」 他重新回到卫生间,万相宜倚在门边,努力侧身给他让出身位。 尹小航扳了几下水龙头,又蹲下去,握住旧的下水管晃动几下,打开工具箱,里面的工具错落摆放,他随手拿起一个大的,在手里掂了掂,对万相宜说:「你出去等吧,一会就好。」 「我帮你吧。搭把手。」 尹小航握着工具说:「不用,你在这反倒碍事。」 待万相宜退出去,尹小航关上卫生间的门,看了看敞开的柜子,又看了看摊在地上的工具箱,觉得自己像没有复习就拿到考卷的学生。 他打开搜索软体,输入「如何更换水管」,随便点开几个连结,没一个耐心看完,他心下烦躁,叮叮噹噹敲了几下,发现水管与水槽的接头松动了,他就动用工具,边拧边撬,哗啦一声,水管和水槽分离了。 万相宜迅速开门进来:「哇!拆下来啦?」旧水管散发的味道不大好闻,她见尹小航表情凝重,鼻尖渗出汗来,就去抓他手臂:「先出来,休息一下喝口水。」 尹小航甩胳膊挣脱了:「脏,我身上脏,你你别碰。」觉得自己有点凶,又说:「你出去等一下,你站这更乱了。」心里乱。 旧水管拆下来了,可金属螺帽、大小垫片散落一地。 现在更困难的是把它们装回去。 他再次调出微信界面,发信息给最近的联繫人——中介小袁,边以边暗骂自己没出处,发个信息比考试作弊还紧张,好在小袁及时回覆:「行,哥,我马上过去。」 万相宜坐在桌旁喝水,见尹小航悠闲地走出卫生间。「怎么?缺什么东西?」 尹小航走到桌边,见桌上两个杯子。瓷杯是万相宜在用,玻璃杯里几片嫩叶,水似乎已经温了。 「有点饿了。」 万相宜立刻放下杯子:「我本来打算修完水管带你出去吃饭。要不我们叫外卖吧,很快就到,你先休息一下。」 确实到了晚饭时间。 尹小航说:「有家清真餐饮,煨牛肉特别地道。」 万相宜忙问:「叫什么名字,我来搜。」 「不过,他家的菜装塑料餐盒里,味道就变了。」 现在的年轻人注重生活质量,在吃上,这记者好像确实比万相宜讲究一些。万相宜说:「那咱们现在去吃?」 「我活干到一半。我以前都去店里买,自己带盘子,装盘子里端回来吃。姐你要是累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吃不可。」 尹小航回想起来,这好像是第二次叫姐,叫完自己心中一凛,觉得得不偿失。 万相宜去厨房,拿出一个砂锅来:「姐去买。正好我也想尝尝,这附近好吃的店还没认全。」 不舒服x2。 尹小航按下不爽:「出门右转,第二个路口左转,一百米就到了。」 万相宜去穿鞋,尹小航跟上去说:「你回来前,水管肯定能修好。」眼神有一瞬间的狡黠和躲闪,可惜万相宜并未留意。 ※※※※※※※ 第17章 按照尹小航的指引,万相宜找到那家清真菜馆,打包了煨牛肉,又搭了两样菜。 回来敲门,听到里面应到:「来啦!」然后是清晰的脚步声。
第26页 尹小航其实在踱步,在万相宜家小客厅里,他已经转了无数圈。 装个水管,对中介小袁来说,还真箇不是难事。这么多年下来,小区经他手出租的房子,没有100套也有50套,水电管线、开修安锁、网络燃气,都不在话下。 来给房客修水管,中介小袁不是第一次。但受业主尹小航之託,而且业主本人递工具、打下手,还是头一回。 新水管装好,尹小航急吼吼打开总水阀,试了水,就半请半推把小袁关到了门外。他说:「你快走,剩下的我来。」 中介小袁被推得连迈下两级楼梯,又被尹小航叫住:「这事别乱讲。你们中介圈子我了解,什么事传进你们耳朵里,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在你这不行,你给我守好了,就你一个人知道,别人要是知道了,就肯定是你说的。」 小袁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哥您放心,烂在肚子里。」还做了一个大口吞咽的动作。 尹小航听到敲门,先蹿回卫生间,扯着嗓子喊了声「来啦」,才大大咧咧来开门。 万相宜说:「这家店好像真的不错……先别弄了,洗个手,趁热吃饭。」食物的香味隐隐散出来。 尹小航衣服上喷了些水渍,两手虚擎着,哪都不想沾。 万相宜见他这样,猜测八成水管修得没进展,可人家毕竟是帮忙,询问就像是责备。 在万相宜的印象里,尹小航这年纪的小孩,又是个记者,大概率是个豆瓣青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主动请缨帮邻居修水管,可能是因为……寂寞吧。 总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 万相宜把食物拿去厨房,砂锅里装了煨牛肉,其他几样菜仍旧是塑料餐盒装着,她把菜逐个装进盘子里,米饭也倒进碗里,看起来更像出自自家厨房。 尹小航喊道:「这杯水是给我的吗?」 万相宜见他正站在桌边,面前那杯茶是她出门前倒的,早凉了。「是你的,等我给你兑点热的吧。」 「不用,我渴了。」他就站在水杯前,原本两手摊开,现在两手併拢,用两个手腕关节去夹水杯。 他当然夹不稳,夹起一寸高,又小心放下,抬眼看万相宜。 她果然走过来:「要不你先洗手吧?」 「已经修好了,我就手清理一下……」说完清了清嗓子,仍旧看那杯水,「我手脏……」 万相宜大约受到某种暗示,端起水杯,举到他面前。 站得近才发现,尹小航比她高出不少。只不过他经常休闲装扮,躯干和四肢都只见骨不见肉,加上脸小……反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如果保持社交距离,还不能形成压迫感。 尹小航没犹豫,微微弯腰,凑近水杯。 杯子里的水不满,显然喝不到。他轻轻「唔」了一声,斜眼看她。 万相宜会意,把杯口缓缓倾斜,同时别开脸去,想赶走刚才那个眼神。 因为她的心沉了一下,没等浮上来,又沉了一下。 咚! 咚! 从来没有被人弯腰斜眼看过?倒也不可能。只是理工女对文艺男免疫,如果他只是个文科学生,打篮球、听音乐,不主动示好,不表达善意,这个眼神就可以无视。如果他没有早入职场,还是个记者——这个职业对万相宜来说,稍显神秘——她也不会生出没由来的信赖感。如果他没有逞能做维修,又撒娇要水喝,她根本不会无视距离感,有弱智又出格的举动。 反正万相宜的手僵着,有那么一段记忆的真空,大脑白茫茫一片。 因为杯子角度问题,尹小航只喝到一口。 他直起身来,看着别处无奈地笑了笑:「举高一点,倒多一点。」说完再次弯腰,弯了更大角度,把嘴凑过去等着。 这次万相宜没看他,只把杯口送过去。 她听到水被大口吞咽的声音,喉结滚动的声音,还有,人类没有戒备、想要亲近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是没人冒犯她。 她把这股细若游丝的火气贯注在手上,尹小航被迫吞了两大口水,杯子几乎见底。 杯子被草率地搁回桌上,万相宜身体里有股热气蒸腾,迫切想大口唿气,忍了忍,还是用手在胸前空扇了两下。 夏至将至,鸟飞虫鸣,室内物件色彩尽失,几欲变成暗淡的黑白空间,又静得出奇。 尹小航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掩去嘴角上扬的动作,转身回去卫生间整理。 万相宜沉着脸按亮客厅的灯。 第18章 赶上厂里事情多,她所在的研发中心不断接到新任务,她手头同事有三个项目在推进,不用刻意,就能将日程填满。 这天为了赶报告,又没能按时下班,领导提包进来,说报告不急在今晚,让万相宜跟他走,马上去见一个人。 他们这个领域,顶级的检测设备厂家在荷兰,是个家族企业,领导也是刚听说,这家荷兰公司中国区的技术负责人就在本市,明天一早就飞走。 厂里现有的检测设备和检测手段比较老旧,对研发中心来说,上新设备是迟早的事,早买早享受。领导早有这个意思,想先从技术层面了解一些。 可这位技术负责人行事低调,商务好约,技术难遇。这次机会难得,领导才把握机会,带万相宜去探底。
第27页 对方下榻的酒店就在本市着名的外国人活动区域,三人对这一带都不熟悉,就约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 好在这位技术负责人是位外籍亚裔女性,五十岁左右,叫luna。 万相宜工作中会用到英文文件,因此交谈起来倒也可以应付。 正事谈完,三人在酒店门口告别,luna说想买助眠药,不知附近哪里有卖。 这地段灯红酒绿,寸土寸金,万相宜也不知去哪买,不过她查了手机地图,马路对面胡同里有家药房,她决定带luna女士步行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家酒吧。 门前的客人三五成群,聚集了进去,又有顾客源源不断地涌来。 酒吧营业高峰期还没到,昼伏夜出的人们,瞪起铜铃般的眼,踩着小鹿般欢快的步伐,迎接暗夜的狂欢。 药房虽小,好在是找到了。 luna买了药,两人原路返回时,发现酒吧门口气氛异常。 有人站在门口打电话,还有人弯腰咳嗽,更多的路人驻足观望,马路上车流拥堵,连马路对面都站满了人。 万相宜手机响,领导打来电话,让她们不要逗留,赶紧过马路,他就在酒店门口。 万相宜嘴里问,出什么事了,刚刚还好好的。 没等领导回答,她的眼睛就找到了答案。 酒吧二层窗户隐约冒出白烟。 应该是有起火点,火势还未蔓延,有人刚刚报警,有人率先从里面跑出来,被呛得涕泪横流。 酒吧里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门外的看客更多。很多人在拍照录视频,跑出来的人也没走,他们需要几分钟消化这件事。 万相宜挂断领导电话,逆人流而行,把luna送到酒店门口,这几步路花了点时间,因为没有人为她们让路。 领导要去酒店地库取车,万相宜朝地库出口方向走,她要在那里上车,同时要判断离开这里的最佳路线。 火灾现场的情况瞬息万变。 二楼多个窗户滚出浓烟,烟由白色变成灰色,又变成黑色。有人躺在酒吧门口,有人在施救,情势变得紧急,人头攒动,混乱异常。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人群里有人喊:「散开!散开!」 人们将手机举到头顶,静立如松,对那个急切的吆喝无动于衷。 有个逃生的人被扶到墙边,艰难唿吸,看样子总算缓了过来。扶他的人离开他,试图从脚下开始疏散人群。 他所过之处,人群暂时散开,又在他身后合拢,收效甚微。 又有着保安制服的人加入,更多地人喊:「散开!让消防车进来!」 那个年轻人走上马路,此时,马路已然成了观景台,车子的缝隙里都站满了人,他敲开最近的车窗,跟司机说了什么,又拨开人群去说服前面的车…… 几辆车开始缓慢移动,还有车的按响喇叭,喝退周边的人。 在此期间,远处的消防车急切又执着地响着。 万相宜一开始没认出他来,直到车流整体復甦,他从远处返回,指挥沿途的人疏散时,她才意识到,穿了印花衬衫的人是尹小航,她的邻居。 真箇出人意料! 她想追过去,有个酒店的门童拍她肩膀,向停车场出口示意,领导的车停在那里。手机在响,她接起领导的电话,说主任我不跟您车走了,我看见一个人,好像是我朋友。领导问是不是对面的人,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帮忙。 万相宜说没有受伤,不用帮忙,您先走吧。 领导的车堵住了出口,他嘱咐带她朋友赶快离开,到家报平安,也来不及多说,驱车离开了。 万相宜这才扎进人群去找尹小航。 浓烟向上,楼里有些异响,门口有急救中心的担架,不知道他们的车是怎么开过来的。 哪里还有尹小航的影子。 万相宜拨了电话,没有人接,意料之中。也变相说明他还没离开。 疏散已经初见成效,车流动了,人流稀了,消防车的声音近了,但火势也甚嚣尘上。 她不敢横冲直撞制造混乱,只好远远地张望,还是刚才那个门童,凑上来问:「有认识人?」 万相宜点点头。 「你什么人?」 万相宜看他一眼:「我朋友。就是刚才那个指挥交通的,穿花衬衫,个子挺高的……你看见他了吗?」 「刚才看见了。」隔了一会又问:「他来这啊?」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他挺沉着的。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哎?你朋友来这边干吗?」 万相宜哪有空唠家常。 她刚想走远,又听那门童说:「这可是本市最有名的同性恋酒吧。」 万相宜已经走出几步,脑子突然短路,停下脚步。 门童一副诸事瞭然、见怪不怪的表情,酒吧的招牌挂在高处,只是断了电,「归宿」二字黯然失色。 消防车终于近了,现场迅速拉起警戒线,穿制服的人掌握局面,让人安心。 云梯架起来后,火势很快得到控制,紧接着有消防员进入火场。 万相宜终于找到了尹小航。他是被消防员拖出来的。 万相宜弯腰钻过警戒线,她腿有点软,只好跪下来,走完最后两步。 打眼一看,尹小航四肢健全,神智清醒,只是不停咳嗽、喘气,她松了一口气,边咳边跟消防员说什么。
第28页 近一些看,他眼睛是红的,头髮有些白色的灰,手臂到手背有大面积的擦伤——也可能是烫伤,红的。整个人像是饿了三天或跑了十公里,处处透着疲惫。 万相宜叫他名字,他缓缓转过头来,有种末日重逢之感:「你,你怎么来了?」思维有点慢,这种偶遇的冲击满大的。 「我在附近办事,刚才看见你……」 尹小航拍了拍消防员手臂,消防员忙着应付其他棘手问题,迅速离开了。 尹小航龇牙咧嘴:「扶我去那边。」十几米外有个几个圆石头墩儿,那边人少一些。 万相宜想上前扶他,可腿有点软。 尹小航趔趄一下,她凭本能一扑,刚好抓到他手臂那片擦伤。 不仅如此,人也半靠在尹小航身上,也不知道谁扶谁。 「你受伤了?」换成尹小航紧张起来。 手臂的疼痛同时袭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腿软,我马上就好……」 尹小航:「……」 ※※※※※※※ 混乱持续了一会,明火大概被扑灭了,浓烟还未散去。 尹小航自己走着坐进救护车。同车还有一个年轻男士,伤得较重,口鼻捂了氧气罩,两个急救人员一直在忙乎他。 做完几项检查,又填了几个表,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已经过了午夜。 万相宜全程陪同。 手臂和手背是擦伤,他跟医生说说烟往下压,他看不清楼梯,把两级当成一级迈下去,踩空了。好在这是他浑身上下最重的伤,医生做了处置。 有一块头髮焦了,毛髮的煳味如影相随,他还跟护士调侃:「小时候看过杀猪吗?烤猪毛就是这个味儿。」 护士乐不可支,尹小航怡然看向身旁的万相宜。 没人的时候,尹小航让万相宜把床头摇起来,靠着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对方说已经到家了,还问他怎么这么晚,是不是转场去别处玩了。尹小航应付几句,没说自己。 第二个电话,他语气变粗了,说往后咱俩拆伙,我再也不给你擦屁股了,简直是赌命。对方在电话里几番露骨吹捧,什么职业素养,什么找别人也不放心,连「天份」这种字眼都用上了。 挂断之前少不了安慰几句,说别人跑几百个活,也赶不上一次火灾。又问他有事没有,尹小航说遗嘱还没立,暂时死不了。 万相宜用水把几层纸巾打湿,递到他手上,他一边讲电话,一边胡乱在脸上抹。火场被烟呛得脸都花了。 挂了电话握着湿嗒嗒的纸巾,发现万相宜坐在对面,似乎听去不少。 将近夜里十点,护士进来说,伤不重的可以走了。自愿,也可以留院观察。 在这之前,有两个已经走了。剩下的人纷纷起身,没人想在这里过夜。 护士发给每人一张纸,让家属签字,并留下电话号码。万相宜替尹小航签完,递给护士,护士迟疑一下:「尹小航,尹小航你等会儿。」把纸退给万相宜,「这个你先拿着。」 她收了其他人签字的纸,出门前对万相宜说:「那个谁,你,跟我来一下。」 万相宜迟疑地站起来。 护士:「对,就你,尹小航家属。」 病房里乱闹闹的,尹小航抽出万相宜手里的纸:「你在这等着。」随护士走出病房。 …… 自打坐上计程车,尹小航就一直在手机上写稿,一会打字,一会语音输入:起火点在二楼。疑因电器短路所致。至少1人重伤昏迷,9人轻伤。火灾发生时,路过车辆减速行驶,群众聚集围观,造成消防通道堵塞,原本3分钟的车程,消防车至少30分钟才靠近着火点。 尹小航头倚着车窗,专注地编辑。他手臂外侧涂了药,泛着光泽,显得皮肉更加新鲜粉嫩,消毒水几乎涂满整条手臂,看着都疼,可他手指翻飞,浑然不觉。 快到家时,他终于把稿件发了出去。轻轻活动手腕,突然龇牙利嘴,像是疼得厉害。 两人都坐在后排,万相宜倚着另一侧窗户,二人中间隔着一条东非大裂谷。 沿途商铺次第关灯,捲帘门如同一只只阖上的眼,城市难掩睏倦。 万相宜窝在后座,早卸去与外商会面时的精干铠甲。 尹小航移坐后排中间,费力地抬起右腿,越过中间的凸起,小心搁在万相宜那侧。他小心仰头舒展身体,几乎占满整个后排。 他用指尖点万相宜膝盖:「有照片吗?」 「什么照片?」 「当然是着火的照片,你没拍吗?」 「我干吗要拍着火的照片?」她把重音放在「我」上,「我跑还来不及。」 尹小航牵牵嘴角:「那算了,让他们自己找去。」 刚才还是专注写稿、很难接近的样子。现在放松下来,四仰八叉,万相宜不得不收敛四肢,生怕碰到他的伤。 其实她心中疑虑重重。从走出医院,坐上计程车开始,她就在想,先问哪个好? 几个问题此起彼伏,小泡泡一样,从洞洞里冒出来,又被她一个个抡破。 尹小航写完稿,她的好奇心也回落了。 她只剩下一个问题含在嘴里,扭头看他时,发现尹小航正在闭目养神。 快到家了,也不必问了吧。
第29页 「有话要问我?」 万相宜被吓了一跳,尹小航明明闭着眼睛。 她决定坦然一点:「有啊。」 尹小航睁开眼,等着她发问。 「……」万相宜提着一口气,与他对视,心里一乱,气就泄了。 他用膝盖碰她:「问啊!」 万相宜一惊,他身体一蜷,「噢」了一声,不知牵到哪处伤。 艰难地侧过身来:「要不我来问你。为什么没跑?着火的时候。」 「我看见你了。」 「想看我怎么葬身火海?」 「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在疏散人群,还指挥交通——你到底是谁?」 尹小航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虽然万相宜没有半句夸赞,可他觉得挺受用。 「后来怎么又进去了?别告诉我为了採访。」 「还真是为了採访。」尹小航重新坐正,虽然说的话也是实情,却显然是部分实情。「闻到烟味时,同伴去了卫生间,我自己先跑出来,担心他有事。」 「是你的採访对象?」鬼才相信。 说到这尹小航就有点怨气,苦笑道:「嗯……算是,吧。」 这个话题结束。 万相宜换个问题:「走之前,护士找你说什么?」 尹小航:「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签字,直系亲属,或患者本人。我说你不是我的直系亲属,她让我本人重新签字。」 「就说这些?」 「现在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你又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他回归四仰八叉地说。 ※※※※※※※ 第19章 「师兄!师兄!」 声音很甜腻, 尹小航没想到叫的是自己。他停下来前后看看,没见熟人。 他请人吃饭,自己却迟到了。万相宜刚发来信息, 已经到了商场楼上那家餐厅。 尹小航打算忽略, 继续往前走。这次声音来自头顶:「师兄!我在这儿呢!」 商场中厅新开了一家蹦床公园, 蹦床的床垫垒得高,尹小航刚才没往上看。 一个汗津津的女孩, 扒着防护网:「师兄!果然是你!我在那边就看着像你。」 姑娘很瘦,紧身运动裤、彩色袜子,睫毛膏有点花,口红色号很醒目,乍一眼看去, 头的比例很大。 「师兄你来逛街?」 尹小航木然点头, 同时在大脑中搜索, 记忆里有几个人这么叫他。 「没认出来呀?」姑娘蹦得热气腾腾:「我啊!希月啊,去年在时报实习, 你带过我啊!」 尹小航记起这个人了,报社实习生,算起来还是校友, 原来她叫希月。 希月以为他还没想起来:「月壮壮,就是我啊。」被逼无奈, 她报了微信名。 尹小航赶紧切换熟人模式:「你来这玩啊?」 「是啊!听说这玩艺儿减压。」 这两天有桩十年前的旧案被媒体翻出来,在网上引发热议,微博上的声讨铺天盖地, 翻出这桩旧案的是一家号称「专注时政与思想」的媒体,几篇文章中,有几篇署名就是「希月」。 尹小航只是没把作者跟当年的实习生联繫起来。 「那你继续蹦吧。好好减压。」尹小航不打算再逗留。 「师兄,你来买东西吗?我不蹦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陪您买东西,顺便……」 尹小航:「谢谢,我约了人谈事,现在已经迟到了。随时打电话吧。」 这个希月,确实是尹小航的微信好友。她实习结束后,尹小航微信找她要过採访资料,除此之外,再无接触。 聊天更没有,连点赞之交都谈不上。 看来她进了另一家媒体,而且刚出了一个爆款,眼下正在风口浪尖,怪不得要减压。 网络时代就是这样,你觉得信息是你自主选择的,实际上,是大众替你选择的,是大数据硬塞给你的。 万相宜坐在窗边,正低头看手机,尹小航敲了敲窗,看见她手机上醒目的标题:《10年前,13岁的她以性侵罪把全家送进监狱,然后失踪了……》 好像还没入夏,可餐厅里冷气很足,万相宜把头髮挽了一个髻,松松的,露出额头和脖子。尹小航走过去,坐在她同侧,目光在她后背滞留了一小下,她穿了一件后v领藏蓝色连衣裙,那片肌肤有大半年没晒过太阳。 万相宜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到尹小航面前:「气死我了。你们记者就写这种东西?」 尹小航心想:得,无妄之灾。正主在楼下蹦床减压,无辜的我在楼上挨训。 「怎么了啊?」他伤好了,请万相宜吃饭,说是感谢她那天送他去医院。 看来万相宜认真研究了这个新闻,言辞看似客观恳切,却句句夹带私货,强行输出作者的态度和倾向。 看尹小航不甚介意,以为他没关注这条新闻,指着手机说:「有个女孩叫唐蓝蓝,东北农村的,10年前被多人……□□,都是认识的人,血缘关系,有她亲爹,她亲叔叔、亲爷爷,还有姑父、村主任,学校的老师……一共,十几个人吧,有的不止一次。而且她妈妈知情,还纵容别人□□她。」 尹小航落座,妥妥地把手机放下,认真听万相宜说。 「然后,她爸、她妈和其他□□犯被判了刑,这个女孩隐姓埋名,到别处生活了。现在,当初被判刑的人,有一部分刑满释放了,重点来了,媒体替这些人翻案,说他们当年是被冤枉的,说这个女孩撒谎,把亲人送进监狱,唿吁大家把这个唐蓝蓝找出来。」
第30页 服务生送来菜单,尹小航递给万相宜:「点菜了吗?」 她气唿唿地说:「没有。」 尹小航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把你气够呛。是个很有代表性的读者。」 「不是,你们媒体有权这么做吗?这个xx新闻,号召全国人民人肉十年前被性侵的女孩,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尹小航翻开菜单,诚恳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万相宜用手指点了点菜单上的照片:「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啊?」 尹小航对服务生说:「过会叫你。」然后认真看万相宜的脸。 她的眉毛好像修剪过,五官依旧清淡,成为「愤怒的网友」后,似乎略多了点主张,不再如一年前那般愁云惨雾。 「那我问你,如果当事人没被性侵过呢?」 「那她就可以被人肉吗?」 「那要是找不到她,我这个牢不是白坐了吗?」他故意站队。 「你坐牢,是因为你违法啊。」 「我现在出来了,我就是要证明我没违法啊。」 「你怎么证明?」 「我要人肉我女儿来证明啊!」他也用指尖点菜单,点得比万相宜还大力。 对方意识到他在抬槓,翻了个白眼。 「要不先点菜,等菜的时候,你再训我们?」 万相宜意识到,自己也受到了网络意见的影响,尹小航也不是原作者,气消了大半:「你伤好全了?」 「就那样呗。」他穿黑色短袖t,毫不介意手臂伤口裸露在外,周围的结痂掉了,新长出的皮肤嫩一些、白一些。 中间还有两处结痂,万相宜凑过去看,尹小航顿时屏息僵住。 万相宜用手指触到第二处结痂,抬眼看尹小航僵硬的脸,赶紧撒开手:怎么了?疼?」 尹小航长舒一口气,看她眼睛,又马上弹开,去看菜单:「不是疼,是很痒。」 点完菜,尹小航给她杯子里添满大麦茶:「你看你哦,刚才满嘴你们媒体,你们记者,其实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点着手机屏幕,手机已经自动锁屏了。 「这篇文章是时报发的吗?是我写的吗?」 万相宜冷静下来,自知理亏,又不甘弱:「就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吗?」 尹小航张了张嘴,他有点心虚。 万相宜又想到什么:「而且,持有这个观点的,不止这一篇文章,还有别人的,你看看——」万相宜重新解锁手机,「这个,看这作者的名,应该还是个女的,希月。网友找到她的微博了,她现居然在涨粉,不过都是私信骂她的。」 尹小航:「你也去骂人家了?」 「那倒没有。」万相宜喝了口大麦茶,依旧意难平。 「想听听我的观点吗?」 「你说啊。」 「这个事件,我们业内也在讨论。说到底,要反思媒体与司法之间的复杂关系。媒体不是法院,我们要挖掘事实真相,追求社会公平正义,靠的是媒体人自律。媒体有话语权,现在不光大众媒体,连自媒体、公众号都有很大影响力,在这个群体里,从业人员素养参差不齐,不排除有人为了利益、为了博关注,宣扬一些极端观点和偏激态度。」 「就没有人管管吗?」 「你放心,没有手拷脚镣,但他消耗的是公信力,公信力没有了,往后也就不能端这碗饭了。」 万相宜将信将疑。 「回头我劝劝她,能删除最好。」 「你劝劝她?你去她微博劝她吗?」 尹小航及时打住:「你今天情绪这么亢奋呢?」 「还不是被你们那篇乱带节奏的文章气的。」 「好了,好了。伤才刚好,又被你审判半天,骂得我都想改行了。」 见万相宜不说话,他继续说:「最近有什么电影,吃完饭去看,也给你减减压。」 万相宜没多想:「好电影得碰。我的年度最佳已经有了,我敢肯定,今年不会有超越它的。」 尹小航喝了口水:「哪个啊?」 「几个月前上映的一部纪录片。应该早下线了。」 尹小航停顿一会,没说话。 吃完饭,尹小航带万相宜去地下停车场取车。 万相宜只喝了一杯水果味的酒,尹小航推荐的,说几乎没有度数,跟饮料差不多,但是比饮料飒一些。 可是万相宜脸颊发红,心跳也不大正常。 尹小航为她打开车门,就在这时,一辆甲壳虫急剎车停在尹小航的车子前面,希月下车走过来。 都说藏蓝色显得大方知性,万相宜扶着车门,觉得自己站得还算稳,可脸颊上的潮红就很出戏。 希月还是那身运动装:「师兄,你这事谈得够久的。」 既然是冲着尹小航来的,那我就没必要应付。万相宜想坐进车里,又怕一动重心不稳,显出醉态来。 「这位姐姐你好。」希月打量她。 虽然希月腿细得像麻竿,带logo战包也在车里,可这人见过世面,压得住阵。 在尹小航眼里,这也是块当记者的料。在记者群体里,女性有独特优势,只可惜急功近利,剑走偏锋。 万相宜点头致意,左右扶着,低头钻进车里。 希月上前关上车门,低头凑近玻璃,又看了万相宜一眼,才抬头对尹小航说:「师兄你好忙,我一直把您当榜样,想听您说说。」
第31页 尹小航做出个「请」的手势:「不敢当,不敢当。」把她从车的缝隙里逼出来,又走过去打开甲壳虫驾驶门:「快走吧。后面来车了。」 后面的车明明离得很远。 希月坐进车里,目的没达到,连正题都没切入,就这么被堵回来。 尹小航替她关门前说:「那个稿子我看了,反响够大。」 这话分怎么听,是褒是贬,希月也分辨不清。 尹小航颇为诚恳地说:「你要是问我,我的建议是,能删就删。不过我也知道,这由不得你,而且网络有记忆,那就别作回应,热度过了再看看吧。」 ※※※※※※※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涉及自媒体时代着名的新闻事件。 愿当事人安好。 第20章 酒量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 上大学时, 万相宜也喝过几次酒,跟要好的寝室同学。 喝时好好的,走出饭馆, 被风一吹, 顿时头晕目眩, 酩酊大醉,连吐好几棵树, 被扶回宿舍,闭着眼睛跟舍友说很多胡话。 自那之后,她知道自己什么酒量,也知道喝醉了什么德行。话很密,会说些肉麻的话, 跟演电影似的。 大学里那次大醉,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跟舍友说话,挨个喊名字, 对人家说「我爱你」,平日里关系也不是十分要好,但万相宜一醉, 就把人都当好人,毫无戒备, 跟人交心。 这些年她很少喝酒,跟前夫马明也没敞开喝过。 此刻,万相宜坐在车里, 看尹小航手扶甲壳虫车顶,伏身下去,跟希月说了什么。 她试着关好车门,用手把胸前的衣服提起、放下,提起、放下,地库里空气不流通,白天的温度都闷在里面,无处可散。 等甲壳虫开走,尹小航信步走向自己的车。 万相宜再次试探脸颊温度,没有回落态势。她靠回椅背,草草将过去2小时的经歷过了一遍,所言所行歷歷在目,并无出格,这才放下心来。 尹小航坐进车里。 万相宜想:一瓶加了微量酒精的汽水而已,酒不是当年的酒,我也不是当年的我,肯定不会轻易被放倒。从现在起,到进屋前,我只说必要的话,只做必要的事,就万无一失。 对。 她再次肯定自己,差点脱口而出。 又在心里默默推演一番,将必要的话、必要的动作罗列,连钥匙放在包包的哪个夹层里都算计好了。 回过神来,车子已驶出地库,待汇入马路的车流。 「还行吗?」尹小航在看她。 不看还好,被这么一看,万相宜只觉皮肤腾的一下又升温。 「什么?」她很想用自己的手背冰敷一下。 「我说安全带。」尹小航很有耐性地说 车里的安全带提示音一直在响,只是这一秒才钻进万相宜耳朵。 她郑重地点点头,平稳地扭转身,去够安全带。 如果是常坐的车,系安全带可以是下意识操作,如探囊取物一般。 可这是别人的车。 万相宜试了两次,没摸到安全带。只好更大幅度地转身,两手攀住安全带,死死地攥在手里,顺着安全带往下摸,摸到带头,再一寸一寸地扯过去…… 她已经全神贯注了,可在尹小航看来,每个动作都很……滑稽。 汇入车流后,路况良好。 安全带也扣得妥妥的。 尹小航替她松了一口气,还是没忍住说:「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万相宜把左侧头髮抓下来,遮住脸:「没多少。」 「那一小瓶你也没喝光吧,还剩下不少,我记得。」 万相宜目视前方:「对。」随即把右侧头髮缠在脖子上,歪头看着尹小航,笑着说:「早知道就喝光了。」 尹小航看到一双热情洋溢的眼,像遥远的恆星毁灭前的极致璀璨。 他忙正视前言,暗嘆一口气,认真开车。 路上车少,有辆小跑车轰着油门超过他们,万相宜睁着朦胧醉的眼,一路追着看:「狗日的,超它。」 说完轻拍一下尹小航的方向盘:「超它!」 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尹小航手中一紧,下意识握紧方向盘。 「别动!姐姐,别动!」 这人莫不是借酒装疯吧,现在是把潜在人格释放出来了? 万相宜靠回座椅,被司机警告,她克制了一下。 克制的结果是,她决定不再跟司机说话。 沉默了一会,尹小航听到她小声说:「真好。」 她找了个舒适姿势,窝在座椅里,面向窗外的夜色,又小声说一句:「真好。」 「什么真好?」尹小航跟醉酒的人对话。 「夏天的晚上。」 「还有呢?」 「车。」 「还有呢?」 「……」万相宜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尹小航接着问:「菜好不好?」 「菜好。」 「酒好不好?」 「酒好。」她突然咯咯笑出声:「别再问了,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她又克制了一下。 「说嘛,说话不好嘛?」 「那要看说什么吧。」 「看来你说过很多不好的话。」 「嗯。」万相宜闭了闭眼,「也听了很多,不好的话。多得我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洗洗耳朵。你知道吗,记者小朋友,韩国歷史上有个皇帝,每当听不到好的话,就要立即洗洗耳朵。」
第32页 「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心很硬、命很长。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听了那么多不好的话,当时为什么不洗洗耳朵,导致现在,那些话还是会自动播放……」 尹小航当然不能问:比如?哪些话? 他说:「今天,听到不好的话了吗?」 万相宜摆弄包包提手上一个银色小吊牌:「没有哎,所以,真好。」这话相当原始和淳朴。 「好像今天的话都是我说的哦。」 万相宜突然撒开手中玩物,倾身过来,笑眯眯地小声说道:「你好。」 尹小航心脏有一秒失速,忙握紧方向盘道:「你坐好!」 两人一同下车,一同上楼,各自掏钥匙,开自家房门。 万相宜已经散去大半酒气,步伐稳健,掏出钥匙只用了一秒。 锁舌撤出的声音干脆利落,门开了。头顶上出现一只手,扶住欠开一条缝的门。 廊灯还是没有修好,万相宜对笼罩她的一团黑暗说:「怎么?要来我家接着喝吗?」 她已经不那么醉了,明明不是精緻的人,打扮也很随意,为什么身上有来路不明的香味? 在尹小航听来,此刻的万相宜,已经变成包装妥帖的万相宜。 车里的她,大概是理智闸门被酒精沖开一条缝,未经驯化的兽性探头探脑。 她说:「要来我家接着喝吗?」是严丝合缝的戒备式调侃。 尹小航却不接招。 他扶着门说:「不用,就在这里说。」 万相宜说:「可是……我要上厕所。」 「憋着。」 「我知道你很多事……」他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不是你包里装着奇怪的尺,这种事。不止于这种事。」 他觉得先爆哪个点都特别突兀,特别的不礼貌,违背人际交往原则。「我在医院看见过你,和你老公,还有你老公的妈妈。而且不止一次,总是能碰上,时间上,远远早于你搬来这里。总之就是……我很抱歉。」 万相宜轻声嘆气,不知他听到没有。 尹小航突然不说话了。心里两种情绪交织,一面觉得畅快,一面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万相宜用了些力,拉开门:「我要进去了。真的要上厕所。」 她一脚迈进门,回头拍拍尹小航肩膀:「没事。」 万相宜拍他肩膀,他莫名反感,有种被误解又无从解释的烦闷。 「我想说的是……」 「刚才说,要你来我家接着喝,是开玩笑的。现在么,倒真想跟你再喝一轮了。没关系,来日方长。」 第21章 万相宜朋友圈转发《记录》的影评, 有些零星评论,有一条是尹小航的,万相宜挨个回復。 她刚回復完所有评论, 尹小航私聊问她, 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 万相宜答是,还说虽然今年还没过完, 这部电影已经是她年度榜单第一名。 尹小航说认识一个义工,每年都要去探望影片里的一位老人。去年他也跟义工一起去了,今年还会去。 万相宜颇意外。 他又说,之前约过一次,那个朋友因为有事, 没能成行。 万相宜问在哪, 尹小航说某省某县。一线城市的人, 大多数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尹小航补充道:「几乎没有路的山里, 让人心无杂念的地方。」 万相宜对诸事皆有好奇心。 尹小航语气很平淡,万兴反倒有点兴奋。 三说两说,万相宜被说动了, 真的告了假,跟尹小航一起坐上南下列车。 下了火车还要换乘大巴、小巴, 尹小航轻车熟路,在小巴的终点站下了车,南方雨季提前, 小巴车屁股早煳了好几层泥巴,在他二人面前绝尘而去。 尹小航的同伴从西安过来,现在还在路上,尹小航跟万相宜步行进村时是下午一点,太阳正毒。 村口有一条河,河道很宽,绝大部分是干河床,长满蒲草样的植物,村庄镶嵌在茶田里,茶田覆在起伏的地表,像粗线毛衣的纹理,随山势漫不经心地打起褶皱。 他们沿着村路一直走。天气太热,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躲在门廊里,探出头来,目光追随着鲜少出现的陌生人。 被晒得无精打采的土狗,象徵性地叫了一声。 路过一家食杂店,货品种类极少,原本鲜艷的包装被太阳晒褪了色,散乱堆在门口的小货架上。 尹小航买了两瓶水,递给万相宜一瓶,老闆是个大口吞烟的瘦男人,他问尹小航是谁家的亲戚,尹小航说来看陈阿婆的。 老闆抽出菸蒂一阵勐咳:「你们是志愿者?」尹小航点了点头,老闆边咳边摆手,好不容易稳住咳,皱着眉头说:「人没了。」又忍着咳说,「你们来之前没联繫一下?」 他说话口音很重,尹小航和万相宜对视一眼,忙强调:「陈阿婆,住在山上那家。」 「知道知道,这几年你们来过好几次,就是她家嘛!」 尹小航当然不认识他,可在当地人眼里,来看陈阿婆的,都是一类人,统称「你们」。 万相宜眼看尹小航怔住,不知作何回应。她继续问道:「那她,阿婆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上个礼拜嘛,刚烧过头七。」接着问尹小航:「你们还要上去她家吗?」 尹小航忍住遗憾和唏嘘,看着面前的村路:「要去,走吧。」
第33页 陈阿婆独自住在村庄尽头,院子很大,院墙很矮,年久失修,有些石头悬悬欲坠。 院子没有门,只有一个墙的缺口。 二人在缺口前停住,放眼望去,山体浓重的绿意倾泄而下,草木茂盛,肆无忌惮地溢进院子,院子摆了些家什,想是阿婆生前用的。 万相宜觉得眼熟,脚下的位置,大概是影片的机位之一。 两人站立良久,才发现家里并非空无一人,有个妇人一直在,她穿了件棕绿色上衣,蹲在院子角落里,处理一些植物。 因为她一直没动,尹小航和万相宜也一直没说话,所以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你们找谁?」妇人放下綑扎的植物,站起身来。 「我是……陈阿婆的朋友,去年来看过她。」 「噢。」妇人蹲下继续劳作,过了好长时间,才说:「过来吧。」 两人走进院子,妇人也没抬头:「我把这些弄完,你们进去坐。」 尹小航说:「不进去了。我们顺路过来,想看看她,进了村才知道……」 妇人放下手里活计,起身拍打身上的草梗,没怎么打量二人,却对尹小航说:「去年是你吧?带着相机又照相又录像的。」说着带他们往屋里走。 尹小航答:「那是我朋友。他也来了,还在路上,晚一些到。」 房间很暗,靠墙摆放一张窄窄的木头床,妇人指着床说:「你们坐吧。」 床单是条纹的,洗得褪了色,是是陈阿婆生前用的——老人去年就睡在这张床上。 妇人拉了条板凳,坐在她们旁边,三人一时无话,万相宜没什么存在感。 过了会,妇人说:「她这两年吃得很少,前一天自己点火,煮了一锅小米粥,吃完早早躺下了。我家小孩跑来玩,看见的。」 两人沉默。 「听说第二天下午有人来,她还躺在床上,人好好的,也不怎么说话,一直到晚上……反正没有痛苦,走得很安详。」 尹小航问:「后事是谁办的?」 万相宜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已经流下眼泪。 「当晚村里来人,隔天就下葬了,没有子女,也没停三天。」妇人对尹小航说:「我去年就见过你们,我老公是她亲戚,她对我们晚辈很好,对我孩子也很好,我老公就总说,做人嘛不能忘了这些的……」 尹小航低下头,看不清万相宜的脸,她的手轻抚着床单。 妇人接着说:「她这一辈子,不容易的。」 太阳从西侧的小窗照进来,屋子里明亮一些。妇人走到窗边,拿起包装完整的衣物,有盒装的秋衣秋裤套装:「这些都是你们送来的东西,她都没有用过。」 ※※※※※※※ 尹小航的同伴傍晚才到。 村里没有民宿。之前他们来拍陈阿婆,住在一个村民家,这次又原路找过去。 西安来的同伴脸圆圆的,黑框眼镜也圆圆的,看上去年纪比尹小航还小,长相没有攻击性,是很容易获得他人好感的类型。 他们站在院子里,他跟男主人一起抽菸,尹小航没抽菸,跟他们说些闲话。 主人一家已经吃过晚饭,女主人要重起炉灶,为他们三人做顿晚饭。她熟悉地跑来跑去,一会屋里一会屋外,在菜地边缘拔了两棵菜,万相宜不认识,主动问要不要帮忙洗,妇人和气地扫她一眼说:「哪能让你伸手呢。」 女主人手脚麻利,嘴也没闲着,边干活边跟万相宜聊天。说自己显老:「前几年那个谁,袁xx来,我们都看见了,人家的脸,一个褶都没有,她比我还大两岁呢。」 她说的人,是个歌唱家,老一辈人的偶像,前些几经常出现在春节联欢晚会上。 万相宜说:「都一样,明星全指着脸,肯定要保养。普通人要是两个月晒太阳、不吹风,天天往脸上涂这涂那,也显年轻。」 女主人说:「我这辈子,怕是没那个福气了。还想着再干两年,给儿子娶媳妇呢。」看了看男人那边,又用体几的语气说:「我家是低保户,我儿子有残疾,我跟她爸不干,不给他攒点,往后他怎么办呢?」 女主人说话很直,看人也很直。万相宜发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 「哪像你哦,命好生在城里,不用像我们泥土里打滚,男朋友心善,人又长得好。」她边翻菜锅边看着万相宜笑,语气理所当然。 万相宜下意识看向聊天的三人,隔这么远,尹小航应该听不到。可她还是连忙撇清:「不是的……再说,怎么才算命好,我还羡慕你呢。」 一家三口,一日三餐。 昭然若揭的苦和累,总好过隐秘伤痛和遗憾。 晚饭都是唾手可得的食材,大锅明火,朴素实在,都是粮食蔬菜的本味。 万相宜真心实意地吃了两碗饭。 她和女主人先吃完,各自回屋休息,剩下三个男人。 男主人劝酒,聊的都是些琐事,心底无私,酒也喝得痛快。 …… 睡着之后,万相宜被敲门声惊醒。 准确地说,不是敲门,是试探性地推门,门耸动两下,插销不牢,嘎吱作响。 她身体虽沉,精神却警觉起来。 乡下的夜不掺假,眼前的黑浓得化不开,闷闷的。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第34页 同时听到门外人说:「都说了别闹。」 「真锁了呀,嫂子生气了呀?」 对方再次压低声音:「别瞎jb叫,滚回去睡觉。」 「滚就滚,我这就滚,我也锁门。你爱睡哪睡哪……」 黑暗里,万相宜听觉敏锐,她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渐弱。 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巨响——铝盆砸在地上,又被踢到,村子深处的狗被惊醒,接二连三地狂吠。 这是一间闲置的房子,中厅堆放了一些杂物,东西两间被当作卧室。万相宜住在西侧房间,他听到狗叫了一阵子,东侧房间再无声音。 此时早已没了睡意,她重新躺回床上,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居然不到9:00,山里的夜果然是隆重又漫长。 她给尹小航发消息:没事了吧? 马上收到回覆:没事。 紧接着又收到一条:吵醒你了? 万相宜想说,奔丧来的,推杯换盏、纸醉金迷、鸡飞狗跳的,总归不合适。 尹小航等了足够久,才收到万相宜的回覆:没有,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在23:30,说是入v套路,咱也不懂,冷文作者卑微求生法则。 以后恢復每天19:00. 尹小航的外形,是我脑补拓印了某位当红小生(好想让他来演) 第22章 尹小航等了足够久, 才收到万相宜的回覆:没有,晚安。 他在东屋地上走来走去,收到信息忍不住挑起门帘, 往西边看去, 意料之中黑漆漆的视野, 隐约一扇紧闭的门。 「睡不着哇,姐姐。」他手指翻飞, 像是下定决心割肉清仓。 尹小航回头看,同伴还是被拖上床的姿势,头拱开枕头,埋进去,睡得很香。 他轻轻开门, 小心翼翼跨过中厅地面的脸盆杂物, 推门出去。 他已经很小心, 铝盆还是□□一声,老旧的木门接茬发出抗议。 万相宜坐在窄床上, 她确定是尹小航,只是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又过了一会儿,尹小航发来消息:没睡就出来坐坐。 院子角落一小块菜地, 用一尺高的矮墙隔开。矮墙边有一把破旧的藤椅,尹小航坐在矮墙上拍藤椅的照片, 发给万相宜。 过了一会,房门嘎吱一响,万相宜闪身出来。 已经入夏了, 只是山里的夜还是凉的,膝盖以下潮气很明显。 外面比屋里亮,星星零星几颗,在流动的云背后时隐时现。 万相宜走过去,坐到尹小航身边的矮墙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似乎这沉默刚刚好,无需打破。 这户人家地势稍高,可以看见邻居家屋顶,两户人家中间是茂盛的植物,在夜里呈现铁青色。 「我没说错吧?」 「什么?」 「这地方。让人心里安静。」 万相宜没说话,算是默认。 「明天什么安排?」万相宜问。 「去上坟。」 「哦。用带什么东西吗?比如香啊纸啊之类。」 尹小航没有考虑此类细枝末节:「想带的话,路上买。明天会路过那家小商店。」 「你见过阿婆?」 「我当然见过。我跟顿顿——」尹小航朝房子方向看一眼,「我们在这住过一阵子。」 「她什么样?」 尹小航看着铁青色的树冠:「挺瘦的,关节突出,本来该有肌肉的地方,一点肌肉都没有。腰弯着,走不了太远的路,走路的时候也弯着腰。」 万相宜稍微挪了挪,矮墙不平,她坐得不舒服。 尹小航指着藤椅说:「你坐这吧。」又担心万相宜没看见他手的指示,扯了扯她肩膀的衣服。 万相宜依言走过去,他又说「等等」,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下来,铺在藤椅上:「还是不要着凉,要多注意。」 等万相宜躺上去,他坐近一点,继续说道:「村里人都说她不理人,可她对顿顿和我还好。拍着床要我们坐,还拿烟给我们。」 「她抽菸?」 「抽。饭量很小,可烟抽挺凶的。」 「她一直一个人住?」 「最近几年应该是,之前不知道。村委会的人每年都来看看,八一建军节、春节之类。不过,村里人挺照顾她的,几家邻居当她是长辈,她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动.乱年代被打成什么派,又遭一波罪,渐渐的都不说了。」 万相宜躺在藤椅上,后背垫着尹小航的薄外套,眼前是高高低低几层云,高处的云流动得慢,低处的云流动得快,肉眼适应了,就能分辨出云隙间偶尔露头的星星。 她尽量保持不动,让藤椅不发出异响。 「……这样的一生。」 尹小航继续说:「邻居说,她以前爱说话,越来越不怎么跟人讲话,跟小狗啊鸡啊说话,自言自语,去年我们来时,她几乎不开口。你问她,偶尔说几句,也不是答你的问话。但是,她好像把我错认成别人,大声对我说:又回来啦!学校停课啦?邻居家有个男孩,早几年月底回来,过了周末回学校。这几年外出读大学,就不怎么回来了。」 尹小航打开话闸,也陷入回忆。 「我走的那天,她本来也是不说话,坐在门里的小板凳上。我们跟她说,阿婆,我们走啦,您保重身体,明年还来看您。她歪头晒太阳,像没听见一样。我就去拉她的手,她像一下子被激活了,眼睛亮起来,对我说:要走啦?回去读书吧!好好读书!」
第35页 尹小航的叙述告一段落,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沉默了,像两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歇脚的客栈,各自安歇,话题终止。 夜又沉下去一层,连村里的狗都睡沉了。 万相宜说:「累了吧?越说越精神。要不咱们回去吧,明天要去上坟,别起太晚。」 说着挣扎起身,藤椅发出嘎吱声,夜里听来让人于心不忍。 万相宜站起来,随手提起藤椅上的衣服,抖了抖,递给尹小航。 他没接。 她就那样举着,身体缩了一下,用另一只手紧了紧衣领。 尹小航说:「这就散了吗?」 「……明天还要早起。」 尹小航起身接过衣服,搭在她肩上。「什么都推到明天,明天肯定会来吗。」 陈阿婆的故去,是他二人一起面对的,因此,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矫情。 尹小航说:「时间肯定是有限的,只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大限在哪。所以,现在可能就是唯一机会。」 「年纪轻轻这么悲观的吗?」万相宜不以为然,她在努力调适氛围,却也没走。 「这不是悲观。」尹小航也不想把这绵密、融洽的夜色搅到尴尬。「听过那个故事吗?有个叫苏格拉底的人,让弟子们走过麦田,挑选出最大的麦穗。有个条件,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弟子们总觉得有更大的麦穗在后面,挑挑拣拣,很多人一直走到麦田尽头,都两手空空。」 院子不平,有小圆石头冒出来,尹小航踩住一颗碾来碾去,感受石头的弧度,脚心有酸胀的感觉。 「故事懂,道理参不透。你想说,我们都会错失最大的麦穗?」 「我想说,我就是那个最大的。」 「噗……」万相宜扭过头去,慌乱中理了理刘海。 尹小航终止跟小石头的对抗,绕她半周,夺过她手里的衣服,歪着脖子看她:「你想哪去了?龌龊。」 万相宜继续整理刘海,也不知道想整成啥样。 尹小航伸手阻止:「说句话啊……问你呢。」 尴尬已经在蔓延了。 好在万相宜及时调整:「嗯。照这个速率,你还可以收割很多。」 尹小航保持歪头的姿势不动,品了品她的意思,颇为无奈地退后两步:「我就知道,你们都这么想。」 万相宜:「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 「所以你们都错。」他似有点恼,「枉我带你来这个地方。」 「好吧好吧,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们都被你的脸蛋儿骗了,就是觉得,这么一张脸,不用主动也会有很多机会找上来。」 尹小航冷哼一声:「看跟谁比吧。比你那个前夫倒是绰绰有余。」 「……」万相宜脑中闪过一个模煳的五官,跟黑暗中尹小航的轮廓相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她此时不便附和。 「还有他做的那些事……」他小声嘀咕,万相宜没听清:「什么?」 他字正腔圆地说:「渣。潜在的渣,放眼望去阳关道,一步下去满脚血。」 万相宜无奈道:「你知道很多,但是还不够多。别这样说他吧。」 这评价有点过,毕竟前夫有前夫的苦衷。 万相宜嘴上维护,心里却觉得过瘾,她从没做过道德判断,可有人替她做了,并且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尹小航在黑暗里挥挥手:「跑题了。说真的,你要不试试我?」他觉得身体深处有细微的战慄,这感觉一度出现过,在他帮万相宜修水管那天,她餵他水喝的时候。 万相宜提了提气,没等话出口,尹小航又说:「我知道,你才刚恢復单身,总觉得前面会有更好的……或者,你有更明确的标准……」 「不,不是。哪有更好的?我遇到的、可选的,都摆在那了,以他为基准线。我很……很高兴你愿意带我来,来看阿婆,这么好的地方……」 「但是呢?你要说但是了吧?」尹小航向前一步,二人相对而立,距离半米。 夜黑风高,乌云拂上星星的眼,使他们不见人间悲苦哀怨。 「但是,我才刚结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呀。嘴里的苦、胃里的苦、浑身毛孔里的苦都还没散,我还在反思自己呢,哪错了,往后怎么避免,这些。」 「所以,你还要消遣我多久?我提议来看阿婆,我还拐弯抹角地提,没想到你一口答应。你……这种旅行,在你眼里,就没有一点戒备,你当我是导游吗?」 「那个么……」万相宜被迫停顿,稍加措辞。 「你等等,让我先说。你这个,无非两种可能,一种当我未成年,认定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才比我大几岁?」他急于否定,又恨恨地看着万相宜,「还有一种可能,你觉得睡一下也无所谓,你是白嫖来的,下了火车两不相欠。万相宜,你是哪一种?」 尹小航喜欢直白,拒绝还是接受,索性在这更深露重的山野村庄里说清楚。 「一定要归因的话,可能是,第一种吧……」 这个答案让尹小航异常沮丧,他狠狠地撸了把头髮:「你,你这种人,你刚刚还说,我脸蛋儿能骗人,机会很多……你自己想想,你矛盾不矛盾。」 万相宜见他一副受到重创的样子,想再逗逗他:「噢……这么说你不是第一种?」
第36页 「我当然不是第一种——现在说的不是我,问题是你……」 「那你就是第二种。带姐姐来荒郊野岭,下了火车两不相欠?」 尹小航咬紧牙根说:「想多了,你回不去,把你卖进山里,先拿铁链拴三个月,逃跑就是一顿毒打。」后面还有一句,给弟兄两个做饭生孩子。 这玩笑开不得,他气得唿哧唿哧,生生闭嘴。 万相宜:「算了,还是第一种吧。我原以为你,不,近,女,色。」 尹小航气笑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嗯?」 「你救火受伤那次,那个酒吧,在线上线下都很有名……」 尹小航拧眉,待他消化了万相宜的意思,就显得颇为无奈:「我是替人办事啊。而且,我那天当着你的面打过电话,就是替他办事啊。」 「这种,不是轻易不能公开吗,我以为你在掩饰啊。」 第23章 顿顿醒来, 发现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紧挨着墙。 霸占床主体的另有其人。 要不是顿顿叫他,他都不确定自己睡着过。 尹小航不情愿地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 院子里有人在活动, 想必屋主已经起床了。 「几点了?」看顿顿的精气神儿,是该出发了。 他凌晨回到房间, 把熟睡的顿顿推开,自己找了舒服的睡姿,却一直没睡着。 西厢房里很快安静了,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只剩下他一个心跳浮浮的壮劳力为全村守夜。 他换了好几个睡姿, 甚至坐起身, 把鼾声修长绵软的顿顿翻了个身, 重新躺下,还是睡不着。 他以为要睁眼到天亮了, 却甘之如饴,视死如归。 顿顿告诉他时间,起身出去洗漱, 在院子里跟屋主说话,再回来时, 尹小航还没起床,连姿势都没变:侧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拢在胸前, 眼神空洞。 顿顿凑过来低声说:「我昨天晚上把人吵到啦?我这酒喝的,没帮上忙,倒误事儿了吧?」 尹小航瞟他一眼,一不小心,眼角漾出些笑。 顿顿退后几步,意外又不屑:「不是哥,别沖我来。你这个春心萌动的样子我真的吃不下。」 尹小航理也不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一角,往西屋怯怯一望,自言自语道:「还没起呢。」 忽然,万相宜的背影冒出来,门外铝盆、瓷盘叮噹作响,她在整理地上的杂物。 尹小航措手不及,下意识开门出去帮忙。 尹小航订了辆客货两用车,司机是本村人,把车停到马路边,他们三人步行去阿婆坟上祭拜。 太阳已经升起,田陇边的小路几乎被杂草占满,路的另一侧就是那条河床开阔的河。 小路紧挨着河,有十几米高的陡坡。这地方时旱时涝,这条河时宽时窄,却也釜底抽薪般,把河岸沖刷得不成样子。现如今虽然也长了些植被,塌方的痕迹却还在。 尹小航走在前面开杂草,万相宜走在中间,和断后的顿顿相谈甚欢。 说西安小吃,又是煳辣汤,又是宽面,又是羊肉泡馍。 前方有一处陡坡翻着新土,生生把小路咬下一口,尹小航停下来,右手向后,把万相宜截停:「看路,看路。」 万相宜剎车不及时,身体贴了上来,右手被抓住。 尹小航用手臂的力量把人往左别,左手从背后探过去,捏起那个细细的手腕:「你走这边。」 小路窄到只容一人通过,手腕被扯过去,人也没移动多少,她反而走得更别扭了。 万相宜突然不说话了,又别扭地前进几米,走过塌方段,尹小航感觉左手中一空,那只手滑走了。 陈阿婆的坟孤零零的,在草莽间静默,翻着新鲜的土。 他们只准备了最简约的祭品:徵得屋主的同意,折了墙根的一朵向日葵,配上几条牵牛花藤,又加了几枝沿途摘得到的野花,拼成一束。 万相宜把花束放在坟前,退后几步。 顿顿把烟递给尹小航,尹小航点着第一根,手法极不熟练,咳着把烟送到坟前。余下两根由顿顿来点。 阿婆的坟朝西,建在一处缓坡上。太阳升起老高,三个年轻人背对太阳,立成一排,把影子投在坟莹上,同时沉默了一会。 顿顿开口说:「阿婆。我们又来了。我们不给你烧纸了……」 他们站立的地面,有纸灰被踏在泥土里的痕迹,下葬的时候想必有人烧过纸。 三个人都穿着平底鞋,山里露重,鞋湿了大半,刚刚走过泥泞,万相宜的帆布鞋头还沾着青草叶子。 顿顿说:「就抽棵烟吧!哦,对了,这姑娘您不认识,她在电影里看到您了,特别喜欢您,就想说来看看您。」 顿顿和尹小航正一左一右看着她,万相宜小声说:「应该早来的。」 三人从墓地回来,还走的那条路。太阳简洁明了地普照,一来一回,草上的露水早干了。 本地司机送他们到镇上的小火车站,顿顿下车告别。车子继续开往市里,尹小航带万相宜去坐城际大巴。 二人并排坐在后座,车里有点闷热,司机把车窗摇下来,风灌进来。昨晚睡得少,早上又走了山路,万相宜在车窗嗒嗒乱撞的声音里睡着了。 刚迷煳过去,感觉脚踝被温热的指腹碰触,接着脚跟一凉,睁开眼,尹小航正在帮她脱鞋。
第37页 车子仍在行驶,车窗玻璃仍旧在颠簸中发出嗒嗒声。 她按下心中慌乱,坐正,把脚抽出来,脚趾暗暗勾住帆布鞋。 尹小航:「把你弄醒了。穿湿鞋对身体不好,你要不自己脱下来?」 万相宜提上鞋,胡乱系上鞋带,往侧面靠了靠,心中有些微懊恼,心想怎么就睡着。 「不用。你鞋不是也湿了。」 一直穿在脚上不觉得,刚才脱到一半,再穿回来,脚掌接触鞋底,确实湿凉不适。 「怎么着,你要帮我脱鞋吗?」万相宜紧靠着车门,后座2/3的空间都是他的。他一条腿越过后排中间的横樑,支在另一侧,这姿势像坐保姆车,只缺一个提着保温杯的小助理。 车子是破旧了点,但气场不能输。 万相宜死活不接茬,尹小航只好自己找台阶下。 当天是周六,尹小航提议多留半日,晚上住在市区,周日一早再返京。「住村里遭罪,你今晚可以洗个热水澡。」 被万相宜一口回绝。 打那往后,尹小航肉眼可见地变得沉默。 过安检,他殷勤地帮忙,把万相宜的行李放上传送带,检票时跟站务人员说谢谢,知礼守节,就是不怎么理万相宜。 火车刚开动,他就开始玩游戏,手指狠狠地在屏幕上画圈圈,万相宜看他几次,他眼也不抬,她也只好靠窗阖眼休息。 经停站,有乘客上下车,车子再次发动时,列车员巡视车厢,检查行李架。穿修身制服的女列车员站在尹小航身旁的过道,伸手去够,有个背包带子垂下来,她想把它塞回去。 踮脚试了两次,高度差一点点。 尹小航起身帮忙,把带子归位后,没有立刻坐下来,回身问:「这样可以了吗?」 列车员也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被这样温柔地询问,自己倒像乘客了。她的目光黏在尹小航脸上:「可以可以。」同时迅速整理了制服下摆,刚刚手臂上举,衣服不大平整。 尹小航落座:「要这么规范吗?」 姑娘抿嘴笑:「我们有规定的。」 「应该给你配个助手,要高个的,听话的。」 姑娘一直看着他:「哪有助手啊,我就是我自己的助手……」 尹小航没再说话,姑娘道了谢,转身走了。 万相宜早醒了——很可能一直没睡。尹小航递过她的水杯:「喝点,应该不烫了。」 万相宜接过杯子喝了两口。 放下杯子时,见尹小航已经坐正了:「所以是有什么问题?」 他凑近一些,放低音量:「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万相宜出于本能回应:「我有什么问题?」 「你问题大了。」 俩人各自沉默,尹小航数了数,起码能说出三点。 万相宜心想:没错。但是你明知道我有问题…… 「你身体有问题,你手长刺了,脚上也长了。你心理也有问题,别人面对我,都想多看一眼,多说一句,你就完全不是,你就想着公事公办。」 万相宜看向窗外:「我没有,我都随你来看阿婆了。」 「你跟我出来,是因为你当我是……」 他及时打住,万相宜也是这个意思,及时转过脸来警告他。 「我知道,你有顾虑,我们又没做违法的事。我也不懂什么套路、pua,我觉得跟你一起比较……刺激。」 这是个让万相宜困惑的词。 困惑而羞愧。 她低声说:「你别说了。」 晚餐时间到了,车厢广播推销盒饭。尹小航问万相宜吃不吃,万相宜说算了,下了火车请他吃饭。 尹小航说好,明天早上他回请。 两人再次对视,这人时而真诚时而狡黠。 车厢是密闭空间,不消半个小时,万相宜就坐不住了。 首当其冲的是泡面味,然后是塑封盒加热的味、滷鸡爪味、哈尔滨红肠味、即食火锅味。 她走到车厢连接处,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列车驶入平原,提了速。万相宜亲眼看着太阳隐退,地平线上楼体树影被拉得老长,一一扫过她的眼睛。 尹小航跟出来,两人错身分别靠在车门两侧的墙上。 斑驳树影掠过万相宜身后的墙,变化多端,可尹小航还是发现她皱着眉。 「生理性反胃?你这样我太挫败了。」 「又不是对你,车厢的泡面味。」 「就是说,感觉还行?对我。」尹小航靠着墙,身体前倾,双手环胸。 「岂止是还行,简直是——你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刺激。」她看着窗外,「刺激到不真实。」她回头看他,头髮散着起了静电,有几绺粘在身后的墙上。 「我这个年纪,离了婚,没有显赫的家庭,没有雄厚的资产,没有过硬的本领,没有惊人的美貌,连化妆都不大会,碰到你,你说刺不刺激?」 「我没看出来我刺激到你了。」 「那是因为我打心眼儿里就没信。你们搞文字工作的,跟画家、音乐家一样,追逐情绪,也臣服于情绪。我这种埋头于生计的工薪阶层,任何时候,脑子里都有一道公式,在域值内,成立。在域值外,不要妄想。」 「什么公式,掏出来让我看看。」说话平等移过来,作势伸手要掐万相宜下巴。
第38页 万相宜躲开了,他也没敢真掐。 偶尔有人走过,接水或者上厕所。这次走过的人迟疑了一下,是刚才那个列车员,万相宜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仔细地「印」了一下。 等她走后,万相宜说:「而且我是结过婚的人,越是失败,越是看重契约。」那一眼让她不自在了。「我总觉得,你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么冷血?」 「是理智哦。」刚刚尹小航移过来,两人离得近了,她忍不住打量。 窗外的光线弱了,过道里有一盏灯,由上至下照到他的额头和鼻樑,投下的阴影都没有松懈和累赘。 长得真不错——万相宜想。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这个结论。 尹小航不知怎么想通了:「行。赶着看吧。明天早上吃什么?」 「不是应该先问待会下车吃什么吗?」 「那个我不管,你说了算。」 估计车厢里的异味散得差不多了,万相宜起身往回走。 尹小航脚底一滑,一只脚斜插过去,堵住她的去路。 他越是捣乱,万相宜越要冷静。她木然伸腿迈过去,尹小航扯住她一侧肩膀,把她按在墙上,用了点力气。 万相宜感受到他的手指陷进自己肩膀,松开后整个人欺过来。 尹小航离开墙壁,站直了,两腿中间是万相宜的一条腿,留给她的空间有限,她一口气悬着,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距离,彼此触手可及。 僵持一小会儿,万相宜狼狈地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大白梨》求收藏~ 这本作者会放弃发泄式写作,照顾到读者的感受,适度甜。 第24章 第二天早上, 尹小航就吃了闭门羹。 说好了一起吃早饭,尹小航请,他也兑现了。 提着热乎乎的豆浆、油条, 去敲万相宜家门, 万万没想到, 才过了一夜,就被放了大鸽子。 尹小航买油条时, 太阳还没出来。这家早点很火,油锅支在门外,店主娴熟地把油条翻个个儿,捞出来,等油控干净, 用竹夹子把每根油条装进长条形纸袋。 尹小航拿到油条时, 身后已经排起长队, 他偏执地认为,早下锅的油条, 油更干净。 他小跑回家,提着食物敲门,三遍无人应。 他单手掏出手机, 刚想打电话,万相宜的信息先进来了。 万相宜说:「抱歉, 不能一起吃早饭了。」 尹小航:「单位有急事?吃完了再去,我送你。」 万相宜:「不了。我已经走了。」紧跟着又发一条:「有点事,真的很抱歉。」 房间里, 万相宜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握着手机,凝神细听,敲门声没再响起,确定尹小航已经离开,她才放下手机,十指绞紧。 凌晨三点半,她醒来一次,感觉胃里空荡荡的难受,随手一抚,左侧肋骨下方明显的凹陷,飢饿感十分明显,导致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再不进食就要打摆子。 走了几天,冰箱里没吃的,幸好翻出一包苏打夹心饼,吃下一大半,才又睡过去。 早上醒来,坐在马桶上,越想越觉得饿得没道理,追溯一番,姨妈确实早该来,具体拖期多久,也没个准数。 以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数着日子记姨妈。有几个月吃人工雌孕激素,姨妈28天很准时,有几个月监测排卵,从姨妈晚的第一天起,就忐忑地验晨尿。还有几个月,姨妈结束就自己用试纸监测排卵,还把监测结果夹在日记本里,标上日期,根据红槓的颜色变化确定同房日期。排卵试纸颜色会逐渐加深,排卵前后最深,之后回落。 一个月下来,排卵试纸摆满一页,钢琴键一样。 然而,多方努力后,仍旧没能如愿。 验孕试纸用过多少?万相宜根本记不清。 她只记得验孕试纸有一截白板,检测后会有一条红槓,那是对照线;如果没怀孕,就只有kw这一条槓;如果怀孕,会有显示另一条红槓,就是传说中的「双槓」。 她曾经把试纸拿到灯下、阳光下,以白纸为背景,变幻各种角度,死死盯住,反覆地看,翻来覆去地看…… 白板始终是白板。 直至最后,她放弃时,第二条决定人生走向的红线也没再出现。 搬家时,洗漱包里还剩下几根试纸,应该没扔。 她翻出一根来,找个水瓶盖子,熟练操作一番,就走出卫生间。 当时是早上6:30。 洗漱、穿衣后,她才想起那根试纸。 她拿着那根试纸走出卫生间时,是早上6:50。 茶几上有一本书,她把试纸放在书上,已无暇顾及试纸沾了自己的尿。 两道槓。第二道槓比标志线还红,紫红紫红的。 万相宜仿佛刚吃了一根千年老参,手心、脚心发热,四肢无处安放,想放声高歌,《山路十八弯》也不在话下。 她在小客厅里走了两个来回,远远地看那根试纸。不是白板,也不是「意念灰」,就是两道槓,赤裸裸,明晃晃,第二道槓紫红紫红的。 敲门声响,万相宜打了一个激灵,又坐回沙发上。 她不敢动,也不敢应。 这个早上,她的身体被掏空了,大脑被强制关机,周身血液和水分都被风干,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干巴巴地跳。
第39页 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根本不想哭,当然,也不想笑。 她只是,亢奋。 在她放弃妄念时,转机却出现了。 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激素、她的卵子、她的生殖系统合起伙来,跟她开了个冷漠的玩笑。 那根验孕试纸,她看了无数次,她要再看一次,因为每看一次,她的灵魂就兴奋一次: 哇!你怀孕了! 哇!原来你可以! 哇!你这女人真了不起! 敲门声持续响,她根本不想理会。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给门外的尹小航的发微信,冷静又机智地打发了他。 然后,她翻出那包试纸,挑出排卵试纸,与验孕试纸核对。 身为曾经的备孕专家,她知道排卵试纸很容易显示两道槓,人能说明正在排卵期。她要排除这种可能——误将排卵试纸当成验孕试纸。 排除了。 就是验孕试纸,两道槓,她怀孕了,可能。 她又拿出几根试纸,同时再验一次。 这次她没有离开卫生间,眼看几根试纸同时变红——对照线变红,测试线也变红,几根同时变红。 这次身体里水分回归,她抹了两滴眼泪。 ※※※※※※※ 人类的意识和感觉相辅相成。在测出双槓之前,万相宜没有任何不适症状,测出双槓之后,立刻感觉身体乏力,心慌气短,嘴发苦,头髮沉,五脏六腑不舒服,说不清道不明。 她当天跟厂里告了假,下午就穿上平底鞋去了医院。 万相宜轻车熟路地挂了产科,手里捏着挂号单,坐在产科诊室门口,呆呆地等待叫号。 工作日的下午,妇产科没什么患者,为她做宫颈黏连手术的妇科医生走出诊室,送走一个熟人,回诊室的路上看见万相宜。 医生立刻停下来:「你怎么来了?」紧接着马上问:「你怀孕了?」 医生很直接,万相宜听到医生说出「怀孕」这个词,似乎这个事实被进一步确认。 医生拿过万相宜手中的挂号单:「跟我来吧。」 因为熟悉,医生询问几句,迅速开了验血单,万相宜马不停蹄去验血,20分钟后,医生飞速夺过她手里的检查结果,扫了一眼:「你怀孕了。万相宜。」 万相宜胸中涌出一股暖流,不合时宜,又情真意切。 医生的下一句话,又让万相宜忐忑起来。 医生说:「你孕酮低。」她表情凝重,态度谨慎。 万相宜凑过去看,是一个临界数值,在正常范围内,靠近下限。 医生再次翻开病歷,查看刚刚记下的末次月经日期,按着玻璃板下的日历推算一番,再次确定:你孕酮低。 医生给万相宜开了口服孕酮药,还开了外用孕酮药,除此之外,给她写了假条,先写建议休假两周,想了想,把「两周」划掉,又写了一个月。 医生的建议是:「一定一定要注意休息,按时用药,哪儿不好随时来医院。」 诊断结论是:先兆流产。 万相宜不敢大意,挪着小碎步打车回家。 回到楼上,傻愣愣地看着窗外,夕阳抹平了光天化日下的生离死别、竞争冲突,给傍晚加了滤镜,众生平等,欢乐祥和。 她看到一手蒯着书包、一手拉着孙女的老人,才意识到学校都放学了,各单位快下班了,一天过去了,而她连午饭都没吃。 她心里蒙着一层雾。虽然测出双槓、验血的结果、医生的诊断,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可事实越是清楚,迷惘就越是强烈。 她刚掏出手机,想订个外卖填饱肚子,就收到尹小航发来的4条信息。 「事情办完了吗?」 「你现在在哪?」 「我去接你一起吃饭。」 「事还没说。」 万相宜看着手机里的文字,回想尹小航的样子。 虽然是个高大的人,可事非逼不得已,他似乎不想走到聚光灯下、人群中间,不想博取更多关注。 可一旦他与你建立了联繫,你就会打消芥蒂,省略人际交往初期的试探,坦坦荡荡地对他。 因为他的眼神就是坦坦荡荡,说话也诚诚恳恳。 两人的关系,在短时间内发展至此,正是这个原因。 万相宜的妈妈常说:「谁也挣不过命。」万相宜打小儿接受的无神论教育,她为父母那一代的虚弱遗憾,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用「命」这种怪异理论来定义自己的遭遇。 可眼下的境遇,再也没有比「命」更合理的解释。 她回应了尹小航最后一条:「什么事?」 尹小航:「正经事。」 又追加一条:「别吓我,我好怕。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万相宜没再回復。 她知道自己这样特别可恨,特别不厚道,好像自己这辈子随身携带的退让和隐忍都用光了,她再也掏不出存货,跟这个坦荡的大男孩做等价交换。 不过,她订了一份煨牛肉——修水管那次,两人一起吃的那家。 作者有话要说:急发,未校对,明天捉虫,不必重看。 劝退round2: 邓退预警应该放在上一章。 不过看之前的评论,有人已经猜到了。 离异带球,没眼看的女主,感觉不舒适的读者,可以就此打住了。
第40页 等我写出甜文来,咱们江湖再相见。 第25章 之后几天, 尹小航每次提出见面,都被万相宜简短拒绝,净是些「硬」理由。 她跟厂里告了长假, 把假条拍了照片, 发给领导。男领导约略知道些她的情况, 也不好多说什么,准她安心休假, 身体要紧。 她换了一家医院,找了位陌生医生,谘询打胎的事。 在新医院又验了一次血,医生说hcg翻倍了,孕酮值也提高了, 情况良好, 让她11周以后来建卡。 万相宜说, 她想谘询一下,如果这一胎不要的话…… 医生挂下脸来, 像个懵错答案的算命先生,自己天花乱坠说了半天姻缘,结果人家想问财运。 医生把检查单往桌上一拍:「不要就预约手术。」 万相宜重复一句:「手术?」 医生:「对, 不在我这约,去2号诊室, 门诊手术,人不多的话今天就能做。」说完看向门口,要喊下一位患者。 万相宜连忙说:「医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知道,如果这胎不要的话,以后怀孕会不会有影响?」 医生的瞪大眼睛,万相宜看到最大面积的白眼仁:「会。」沉默一会又说:「人工终止妊娠对身体的伤害是很大的。你还没孩子吧?」 「没有。」 「怀过孕?」医生翻她的病歷。「你怀过孕,胎停,清宫……这是什么?宫腔黏连?」 万相宜纠正:「是宫颈黏连。」 「确定是宫颈黏连吗?等等,这是什么……未,见,陈旧经血……」医生耐心尽失:「反正你问我,我就明确告诉你,会有影响。影响到什么程度,谁家医生也不能给你打包票。照你的病史看,你能怀孕就算万幸,分析你可能是炎性体质,黏连復发的概率也很高。你自己考虑清楚。」 万相宜立刻说:「那我不……那我要。」 医生已经不再看她,盯着电脑屏幕叫下一位患者。 万相宜起身,医生又在她身后说:「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怀了的,哭着喊着找我要做掉;怀上有问题的,我们建议她拿掉,又哭着喊着说要保胎;后面怀不上了,再哭着喊着找我们帮帮她。我见得太多了,真的,有时候我们医生也很无力。」 万相宜回身看着她。 陌生的医生沖她摆摆手:「你自己决定吧。」 这次从医院回来,万相宜的孕反应加重了。 进屋脱鞋时,腿都在发抖,虚得像刚降生的小绵羊。 她扶着墙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间里,一段时间里的千种情绪、万般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万家妈妈第二天就来了。 她托人从乡下买了土鸡蛋,扛了两袋小米,把随身包挂在脖子上,自己下了火车换乘公交来的。 万相宜结婚后,万妈妈只去过两次她跟马明的家,离婚后这个新住所,万妈妈还是第一次来。 巧的是,尹小航跟万妈妈一起上楼,眼看她脚步扎实、目光坚毅,负重爬了几层楼,居然一口气没歇,直接去敲万相宜家门。 尹小航放慢掏钥匙开门的动作,在门口故作停留,眼角余光看到隔壁门打开,万妈妈进去,自始至终没看到万相宜一根毫毛。 虽然母女长得不像,尹小航还是猜到来人是万相宜妈妈。结合她近日的冷漠和推託,估计家里真有什么事,大概暂时顾不上他这边。 抽离出来看,似乎自己过于急切,没见过女人似的,没有策略,不得章法。 这么一想,就给自己找了辙,咽下那点哀怨,重整心情,投入工作。 其实记者的日常并不跌宕起伏,尤其是近年来的舆论导向,没有那么多社会阴暗面,就算真有,也不是一个执笔者能力所及。 日常跑跑新闻,读者眼里的新鲜事,在记者眼里早就不新鲜了。他们还要绞尽脑汁挑出那个点,刺激读者眼球,激发读者兴趣。 没过几天,尹小航在跟一个推介会,要素搜集得差不多,他准备开熘。 猫腰走到会场后门,被一个摄像跘住了脚。那大哥电视台的,早几年摄像都是跟记者搭伴,后来电视台失势,规矩也就放开了。这人经常自己跑新闻,既当摄像师,又当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一来二去,在圈中出了名。 摄像大哥跟尹小航说了一件事。 电视台有一档节目,点评典型案件,或用法律角度解读社会关注度高的事件。想做一期唐蓝蓝案,请尹小航做嘉宾。 尹小航说他没上过电视。摄像大哥说就要没上过电视的,这事本来也不是电视台捅出来的,就要纸质媒体视角。 尹小航说捅出这事的媒体他知道,甚至写稿的人他都认识,他出镜说什么? 摄像大哥半开玩笑说,随便你说什么,摸着你的良心说就行。还说法律专家已经找好了,还请了一个妇女权益保障的民间组织负责人,就缺一个媒体代表,就是尹小航。 话说到这,尹小航心理还是抗拒的。 「为什么就是我呀?」他加重了「就是」二字发音,还朝门里指了指,「这里面都是你要找的人。」 摄像大哥原本只是一提,没有把握能叫动他,可几番推拒下来,他反倒有了几分胜算。 以往尹小航万事不过心,今天就有点不一样。
第41页 摄像大哥说:「人家编导跟我说了,让找个上镜好看的。」他把两手一摊,「可毕竟还是要表态,光好看,信嘴胡咧咧也不行,你说是不是?」 尹小航没作声,想了一会问:「什么时候播?」 摄像心想这事儿成了! 「兄弟,还没录呢,你问我什么时候播」 「那什么时候录?」 「就这周,可能下午或者晚上,编导定了提前通知你。」 ※※※※※※※ 万相宜躺在床上。她一整天没走出家门,因为不需要出门,她只用清水洗了脸,连护肤步骤都没有。 午后有一阵子挺热,她开了窗,她妈妈喊她两次,让她把窗关上,她纹丝未动。 被子是起床时叠好的,因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她把被子睡成一个窝,穿着浅蓝色条纹睡裤,蜷在上面,各自颓废,满目和谐。 万妈妈走进来,看她一眼,把窗户关上了。 母女二人刚刚绊过嘴,一僵持,就过了晚饭时间。 万妈妈嘆了口气,语气软下来说:「木耳拌好了,你说想吃辣的,我放了点辣椒,你出来尝尝。」 万相宜在餐桌旁坐下,万妈妈跟过来。 桌上放了一大碗凉拌木耳,玻璃碗底的汤汁肉眼可见,红色绿色的鲜辣椒,切成细段,点缀在泡发充分的黑木耳中间。 万相宜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就皱起眉。 万妈妈问:「还行吗?」 她强迫自己咀嚼几下,勉强咽下去:「行。」 「味道不够重的话……」 「不是。跟我想的不一样,下午那会儿特别想吃,现在不想吃了。」 万妈妈一听,也有点急:「我就是按以前那么拌的呀。」 万相宜把筷子搁下,软趴趴地旋去沙发上:「搁那儿吧妈,我一会再吃。」 又觉得晾着就妈不好,边调电视边补充一句:「你也过来歇会儿。」 万妈妈扭身进了厨房。 放假头几天,厂里还有人找她。她突然休假,项目的技术层面由她全权负责,其他同事接不上,就总要打电话问她。 部门领导也给她打电话,礼节性慰问后,让她把手上的活暂时交给小吴。小吴是去年刚招的技术员,做事灵光,也有眼力见,之前厂里参加发布会,万相宜在电话里与前夫吵架,中途退场,顶上来面对记者的,也是那位小吴。 除了厂里的人,与她保持联繫的,只有尹小航。 几天前,尹小航就跟万相宜说,让她看今晚7:40某台的节目。万相宜当时答应了,播出日期临近,尹小航提醒得也愈发频繁。 心中波澜趋缓,面对尹小航的热情,万相宜虽然只是平淡回应,未有逾距,可她却隐隐贪恋这种联繫。 因为她知道,这种联繫即将割裂,她註定要与世隔绝一段时间,至于尹小航,可能是永久的割裂。 万相宜调到尹小航指定的频道,正在播放新闻,画面和字句入眼不走心,她在回想下午的不愉快。 她午觉睡得不实,梦得乱七八糟,万妈妈听到她哑着嗓子喊,像是跟谁吵架。 叫了几次,当时醒过来,翻身又睡过去,继续做那个让她义愤填膺的梦。 万妈妈亲眼见她边睡边飙眼泪,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等她彻底醒来,万妈妈就说:「想好了?这真的不是小事。」 关于孩子的去留,母女二人商量过,万妈也打电话回家,徵求过万爸的意见。 说到底,这个决定还是万相宜主导。 她明确表示: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万相宜就成了单亲妈妈,离异女性本就是弱势群体,单亲妈妈是这个群体中的「更弱群体」。 万相宜说,她知道会很苦,她有心理预期,她愿意承担。 医学昌明,如果想拿掉这个孩子,有很多方法。 每当万妈妈动摇时,她就抛出医生的话:这胎不要,再怀孕会很麻烦。下次能不能怀得上,能不能生出来,谁家医生也不敢打包票。「我是炎性体质,很多小姑娘清宫几次都没事,稍不留神就怀孕,我就一次就出了问题。医生说不要也可以,那就打定主意,永远也不要孩子了。」 她这么一说,万妈妈只有嘆气的份儿。 第26章 在万妈妈眼里, 这个女儿从小省心,没怎么生过病,要不是小学一次集体食物中毒, 都没挂过水。读书也不用大人督促, 在学校老实巴交, 不招灾不惹祸,回家放下书包就写作业, 搁哪都放心。婚事也没用大人操心,闺女在最适宜的时间,自己谈了恋爱,女婿也是本分人。闺女的后半生,本来是肉眼可见的平淡与平安。 没想到, 这才不到一年, 形势急转直下。 30岁离了婚, 刚离婚又怀了孕,现在又铁了心, 要把孩子生下来。 步步是坎儿,每一口气都眼瞅着捣腾不过来。 这天下午,看到万相宜睡相, 可见心里也不安生,当妈的也跟着拧着劲儿, 她就试探地说:「马明还不知道吧?」 万相宜本来病秧秧的,眉毛都不想抬,听闻这句腾地跳起来:「他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 「你毕竟没经歷过, 养孩子那是多大的事啊,哪能光喊口号,妈是过来人,妈是替你着想……」 万相宜就猜到有人会动这个念头,只是亲妈率先说了出来,说不定亲妈跟亲爹已经商量过了。
第42页 万相宜的成长环境,有几分代表性。三四线小城,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但政策允许头胎女孩的家庭生二胎,万相佑是合法降生的。 万相宜父母都没读过大学,万父初中辍学,万母初中毕业,半斤八两。 随着年岁增长,父母的沟通越来越少,二人分别把心思投在孩子身上。女儿万相宜是无心插柳,儿子万相佑则是众望所归。 女儿上大学后,父母全神贯注地盯儿子,万相佑自费读了重点高中,吃穿用度规格都有提高,万父万母在老大高考得中时威风了一把,尝到了甜头,心想本没指望这块云彩下雨,现在轮到老二,又是个男孩,必须深耕细作,起码跟万相宜考个同规格的大学,再使一把劲儿,不说清华北大,次一档的重点大学挑一个,做父母的才算得偿夙愿。 万相宜的成长历程里,父母的关爱,在她高考后那几个月出现峰值,等她上了大学、住了校,这种关爱迅速回落。毕业、就业、结婚,此后的种种人生节点,她都自顾自力求周全,不给家里添麻烦。 前几年弟弟万相佑也已毕业,父母没什么能量,扑腾了几份工作,终于安定下来,在老家省会上班,周末回家很便利,跟父母也走得近一些。 简而言之,万相宜怀孕,万母来照顾,是母女二人时隔多年突然的亲近。 这么多年来,万相宜早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她与父母之间,除了家常会话,也极少有触及灵魂的深谈——不,是根本没有。 听闻母亲的话,她按下陡然升起的愤懑,决心耐住性子,跟妈妈抽丝剥茧地谈一谈。 「妈,你是替我着想,我也是替我着想,咱俩立场是一致。」 「本来离了就离了,离手离脚的,再找也不是没可能。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家不闻不问,白擎一个大孙子,你拖拉个孩子,后半生……」 「妈,我跟他们家没关系了,你醒醒。现在跟过去不一样,过去是寡妇挨欺负,现在社会宽容,单亲妈妈有生存空间。是,比别人苦,也就苦这几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万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也不知演些什么。「我就不明白你别的哪门子劲。你跟马明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孩子嘛,现在孩子有了,离婚的原因不存在了。」 万相宜盯着电视,思忖要不要摊开来说。 万妈陷入臆想:「马明人也不错,你再找,还能找到比他好的?真按你的思路,再找也隔着一层,万一人家也带个孩子,到那时候,各人顾着各人的孩子。都藏着心眼儿。」 「按你的意思,我要挺着肚子求马家復婚?你看,我能怀孕,你别找别人了,求求你还跟我过吧?」 「倒也不用你求这个求那个,他们家要知道你怀孕,乐不得圆回去,尤其你再怀个男孩……」 万相宜突然坐正:「妈,说什么呢?你这是替我着想的立场吗?我才是你女儿,你这话说的,好像马明他妈。」 「你是我女儿,可你俩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也是事实,哪家能容忍?我不是替老马家说话,人家跟你耗了这么多年,也算仁义。」 万相宜把电视音量调小,扭过身来,咂摸亲妈说的这番话,似有所悟:「妈,我好像明白了。如果小佑娶了媳妇,几年没要小孩,你跟我爸也要劝他们离婚?」 万母避开女儿质问的目光:「劝不劝离,那得另说。反正我们肯定要有孙子。」 万相宜眯眼看亲妈:「要是小佑两口子不想要呢?」 「为啥不想要啊?那他们为啥不想要啊?一辈一辈都这么过来的……退一万步,没有孙子,孙女也行,这话是我说的,你爸还不一定认呢。」 「我爸还可能坚决要孙子呗?」万相宜没动气,可她觉得荒谬可笑。 万母的表情是:怎么还会有人不坚决吗?这个世界怎么了?你的脑子怎么了?「你们吵吵的那个丁克,那都不是长久之计,没孩子,热乎劲儿一过去,早晚得离——行,不说别的,你现在多好,肚子争气,晚上的药吃了吗?我给你倒水?」 电视节目开始了。 万母把水和药递过来。 主持人介绍嘉宾,一个高校社会学教授,一个律师,一个资深媒体人,都有名有姓的,那个资深媒体人就是尹小航。 万相宜吃了药,喝光了半杯水,看着电视里的尹小航。 他今天穿了黑色衬衫,像是全新的,衣领笔直平整,手腕处有轻微的褶皱,泛着温润的光,头髮好像也打理过。 镜头给他时,他从高脚椅上站起来,颔首垂着肩膀打招唿,又轻松坐上去。 切回全景镜头时,女主持人那双离地的高跟鞋,和尹小航单腿撑地的随意坐姿形成鲜明对比。 万母起身收杯子,眼睛粘着电视说:「讲案子,请个明星来干什么?」 万相宜随口答:「花瓶。不看我换台啦?」 「别!别换台,看呢。」 节目先是介绍案情,通报法院审查的最终结果。接下来是嘉宾发言,主持人再抛出几个问题,嘉宾从社会学、法律、媒体角度解读。 尹小航说:「在这个案件中,媒体起到很大作用,一是推动11年后再审,二是引起社会公众广泛关注。新闻媒体和司法机构有个共同目的,是追求真相,推动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而新闻媒体与司法机构的区别在于,泛媒体时代,自媒体、社交媒体空前繁荣,态度和观点泛滥,事实反倒被弱化了。」
第43页 万妈坐近一点,把万相宜的脚搭在自己腿上:「这明星叫啥?看着眼熟。」 新一轮发言里,尹小航又说:「传统媒体从业人员受过专业教育,自媒体的职业伦理弱一些,但是乱相总会得到治理,一方面来自法律、法规的完善,一另面来自社会公众对网络信息的自发选择。媒体的德行跟人品一样,譁众取宠可以获得一时的流量,操守和品行才会获得最终的公信力。」 万母说:「这人是记者吧,明星说不出这样话。」 嘉宾尹小航说:「我有个朋友,普通受众,她就这件事与我探讨过,她有很清晰的逻辑,从女性角度、从个人隐私角度,我觉得时代在发展,女性意识在觉醒,受害者有罪论早被越来越多的人识破,案件的审判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 万相宜手机连续响了几声,她拿起来看。 尹小航问: 「看了吗?」 「我的表现怎么样?」 「快结束了,你在干吗?」 万相宜回覆:「还在看。」主持人在总结髮言,萤屏侧面已经显示贊助商广告。 万相宜微信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会,没有信息进来,她觉得不妥,正在确认屏幕上方的字,对方突然发起了语音通话。 当着万母的面,万相宜稳稳地穿上拖鞋,走回卧室接起。 「在家是吗?」 「嗯,在家。」 「我也在家。离你好近。」 「嗯。」万相宜脑中浮现节目里的黑衬衫。 两厢沉默。 尹小航说:「你那件棘手的事情还没办完,是吗?」 「还没。」怕是没有办完的那天,她忍住嘆气。 尹小航却扎扎实实嘆了口气。「偶尔,我是说也不能一直崩着弦,要放松一下。出来吃个烤串儿啥的。」 大排档的旺季来了,家家都做起了小龙虾,桌椅都摆到门口,营业到凌晨2点。 万相宜没接话茬。 尹小航问:「需要帮忙的时候说一声,我跑跑腿还行。你请假到哪天啊?」 「你怎么知道我请假了?」 尹小航语态很放松,也很笃定:「想知道就知道了呗。」 万相宜心想,还是要说明白,含混着过不去,而且越快越好。 ※※※※※※※ 第27章 出门前, 万相宜在全身镜前驻足。 她特地选了条质地柔软的牛仔裤,怕勒到肚子,没想到腰间空空荡荡。 休假结束, 徵询过医生意见, 她可以上班了, 补孕酮的药也停了。 医学角度,她已度过危险期, 各种早孕症状也在逐渐消退。 今天,她主动约了尹小航。 尹小航摩拳擦掌,说带她去个地方。 坐在尹小航车上,万相宜听尹小航打电话,说现在就过去。 对方说为什么非得今天, 他不在本市, 被派去珠海参加航展了。 尹小航说挑的就是你不在。又跟师傅于帅要了定位, 于帅说到了找谁谁,钥匙在他那。 万相宜想说别那么麻烦, 其实她更想让尹小航马上停车,她只有一句话,说完就可以下车, 就此相忘于江湖。 可面对尹小航,她总想顺着他, 就今天,最后一天,顺着他吧。 于帅的地在南郊。要过一条河, 跑一段高速。 下了高速七拐八拐,穿过一片人工林,就到了。 尹小航说他来过一次,两周前,当时大棚里的西红柿还是青的,今天来正好熟透。 还说隔壁就是村里最大的鱼塘,钓上来的鱼称重收钱,免加工费。 尹小航说到兴奋处,张嘴就来:「田园生活,自给自足,要啥有啥,晚上住这儿都行。」 院子不大,门也窄,尹小航勉强把车停进去,万相宜下车一看,真正的田园生活不假。 除了泊车的地方,小院没有平坦处。 远处是塑料大棚,各种蔬菜瓜果见缝插针种在各处,墙根长出几株玉米,像是掉的玉米粒,没人刻意打理。 有人给尹小航送钥匙,说于帅跟他打过招唿。 那人又问尹小航中午怎么吃? 尹小航说和上次一样,看钓上来什么鱼,再决定清蒸还是红烧。 小屋里有张单人床,上面摊了件干活穿的迷彩服,脏的。 圆桌和椅子倒还干净,居然是实木的。桌上搁了一把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两人刚落座,垂钓园老闆就拿来两个小塑料盆。 尹小航接过来,带万相宜去摘瓜果。 垂钓园老闆替于帅打理他的世外桃源,于帅按季度付他些费用。 虽然栅栏残破、家用简陋,可蔬果打理得倒好。 走进大棚,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新鲜的农家粪肥味钻进鼻孔,万相宜退了出去,稍加适应,才重新进来。 尹小航笑起来:「我上次进来也这样,我比你缓的时间还长呢,适应就好,呆会吃到嘴里,你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 西红柿果然丰收。 他们摘了西红柿,大的、小的、红的、黄的。又在大棚外采了两个青椒。 两人各捧着一小盆瓜果,绕到房子后面。 那里有条路,也算不上路,就是个田梗。尹小航走在前面,从田梗绕过去,就是鱼塘老闆家。
第44页 一只黑乎乎的捲毛歪嘴小狗窜出来,拦住去路,吠得异常兇残。尹小航吓得蹲起马步,双臂张开,护在万相宜前面。 万相宜站在他身后,看他肩颈连接处的肌肉都绷紧了。 她随手拆下一根栅栏,朝小狗一挥,那狗子吱的一声尖叫,像被棒子打了一样,跑远了。 尹小航惊魂未定,诧异地看着万相宜:「上,上次来,明明是拴着的。其实它不咬人,没吓到你吧?」 万相宜把棒子插回栅栏,拂拂手上的灰:「吓多了就习惯了。」 鱼塘四周有收起的遮阳伞,有一把撑开了,下面摆了两个马扎,鱼竿、鱼食俱全。 鱼塘边上有所房子,老闆从房里出来,喝斥那只小狗。 万相宜去伞下坐着,尹小航去房子前面的水龙头下洗瓜果。 老闆走到伞下,跟万相宜说几句闲话,问她是否也是于帅的朋友,说那只小狗是城里人养的,有名品种,泰迪,嘴巴被车碾过,估计是这个原因,才被主人遗弃,他抱回来看家护院。 歪嘴刚才还乍乍乎乎的,这会儿欢快地跟过来,在伞下东闻闻西嗅嗅。 鱼钩下塘时,还没到正午。伞下有风,还不太热。 万相宜坐着马扎,眼睛和尹小航看向同一方向,鱼塘水面平静,鱼线落水处有些许涟漪。 万相宜想:就是现在吧。 她拍了拍尹小航肩膀。尹小航专注地盯着水面,男生容易出汗,他刚刚跑前跑后,才坐定,灰色t恤领口有点汗湿。 「你之前说的那事,我想了想,不行。」 尹小航头都没回,怕惊了鱼,随口一问:「怎么不行?」 万相宜盯着水面,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话题没有终结,却又奇异中断,尹小航终于回过头来,他额角也出了汗,亮晶晶的:「什么事?我之前说的哪件事?」 万相宜没说话,看着他。 尹小航皱了皱眉,扭过头去,中箭一般,右手突然抚胸口:「你约我出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万相宜狠了狠心:「对。」 尹小航再次扭过身来,用手指万相宜怀里的小西红柿:「我得补补。」 万相宜把盆送过去,他也不伸手拿,看一眼盆,看一眼她。 一阵风吹过,说不出伞下是冷是热。 万相宜突然沉下脸来,把小塑料盆不轻不重地放下,起身离开。 歪嘴小狗刚委身于伞的阴影里,刚进入混沌状态,就被脚步声惊醒,追出两步,又折回来,再看过去,进退维谷,无所适从。 尹小航看她走远,重新坐正,表情凝重,水面平静如初。 正午时分,终于有一条大鱼上钩。之前上钩了几条小鱼,尹小航把它们放归鱼塘,把这条大的交给老闆。 路过厨房,闻到新熟米饭的香味,还有酱油爆锅的咸香。 他从田垄原路返回,进屋时,万相宜孤零零地坐在桌边。 房子虽小,却冬暖夏凉。桌上新铺了薄薄的塑料布,很平整,她大概花了耐心整理。 尹小航一进来,屋子就满了。「鱼好了就开饭。」 他兴致不减。 那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搁在桌布上,他拿起来把玩。「我跟老闆说了,在这边吃。又来了两拨钓鱼的,那边不清净。」 万相宜见他髮根发亮,额头微微发红,可见外面够晒。「热吧?外面。」 「还行……」想了想又说,「心有点凉。」 两人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看向别处,居然都笑了。 一个是抱歉,一个是自嘲。 万相宜没让沉默维持太久,吐字清晰地说:「我怀孕了。」 尹小航还在把玩打火机,他用拇指和中指掐住机身,让打火机旋转,头尾交替磕桌面。 万相宜见他没反应,索性继续说:「就是这么回事儿。以为不会怀……前阵子闭关,也是因为这事。」 「你妈也是为这事来的吧?」尹小航语气平缓。 万相宜低头不看他,听到他的声音,心里说不出是暖流还是绞紧,酸涩却浮上眼眶。「对。」 尹小航继续转打火机:「刚见你时觉得你瘦了挺多,脸色也不好,想问来着。」 「前阵子比较难受。」万相宜想,还是不要寒喧了吧,我为什么要附和你说这个。 「现在呢?今天这么热,这地方也不大方便,你还好吧?」尹小航关切地看着她。 万相宜接受了他的目光:「我没事。就是,跟你说这个,好尴尬。但是,又觉得必须要当面说。」万相宜捂住脑门,用力闭了闭眼睛。 「没事,没事。那咱们吃完饭,早点回城吧?」 「好。」 鱼塘老闆娘进来得很是时候,她端来电饭褒内胆,装了大半锅米饭。 紧接着,鱼和几样家常菜也被端进来。 食材就是于帅地里摘的,鱼也不是什么高端做法,鱼身上洒了细碎的小葱段,半浸在汤汁里,很有食慾。 老闆问喝什么,尹小航说:「就白开水吧。」老闆走到门口,他把人叫住,又朝人家摆摆手说:「没事了。」 寻常人家,平淡餐食。 尹小航任由情绪低落下来,看着热气腾腾的蛋花豆苗汤说:「好想喝酒啊。」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心声。
第45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相宜正在盛饭,铲饭的动作停下来,眼圈红了。 她把碗放到尹小航面前:「尹小航,我真的很抱歉。」对面的人马上调整情绪:「干吗?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啊,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需要。」 万相宜哭了,这个事实让他坐立难安,慌忙伸手去拢她的头髮:「别,我皮糙肉厚,真的没关系。你坐好,我来盛饭。说到底,今天出来就是……就是,总之,不要有心理负担,回去时要开开心心的。」 两人达成默契,各自努力调整情绪,认真地吃了顿午饭。 万相宜破天荒吃了好多鱼肉,其他菜和汤也很对胃口。 这条鱼半小时前还是活的,尹小航讲怎么把它钓上来的,写作能力强的人,讲故事自然吸引人。 又讲了採编部发生过的趣事,有几个记者关系好,各自有外号,尹小航说出几个外号,让万相宜猜哪个是于帅的,万相宜没见过于帅,尹小航把于帅的外貌描述出来。外号跟长相反差很大,长相是膀大腰圆的络腮鬍,外号是紫竹桥赛金花。 吃着饭聊着天,万相宜都快忘了自己的新身份。 第28章 躲过当头烈日, 二人准备返城。尹小航却接到于帅电话,说海南的活提前结,已经到机场了, 晚上7点就能到。 尹小航边接电话, 边看万相宜把座椅调整到舒适角度, 对于帅说:「我们已经出来了,你那些小西红柿都熟透了, 不摘都烂了,我们运回城里帮你消化消化。」 于帅说:「随便!我不藏着揶着,我听说了,你带个姑娘来的,这么着急走, 要么是长得丑拿不出手, 要么是不愿意给我看见。」 尹小航启车前最后说:「都不对, 违法的,别人家的姑娘, 不能给你看。」然后果断挂断。 路上无话,万相宜昏睡过去,醒来副驾的遮光板展开, 身上还搭了件薄外套。 车子已经驶进城,但不是她熟悉的路。 尹小航似乎一路都很清醒:「醒了?真能睡, 睡了一路,都打唿噜了。」 万相宜窘的不行:「真打唿噜了?」 「嗯,还张着嘴, 还流口水,还说梦话呢。」 说话间,车子停在路边,这是一条河堤路,远处有「汛期请绕行」的警示牌。 路紧挨着河,另一侧是绿化带,有人在蹓大型犬。 太阳西沉,把人影和树影拉得老长。 「外面不太热了,你要下车吗?还是,醒醒再下去?」 万相宜说:「待会儿再下。」 河堤路的尽头是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也是城里城外的分界线。 那头便是跌宕起伏的厮杀,这头便还保有荒郊野外的闲适。 尹小航说:「我本来攒了好多话,想今天跟你说的。虽然面对此刻的你,说什么都是徒劳,可我还是想说。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说出来,你也不要有负担,就当听故事,在过去很多年里,都没有人知道。」 他低头摆弄手机,万相宜连续收到几条消息。 她打开看,是每一年的体检报告。 体检时间很固定,体检项目也很多,报告末尾是医生结论,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建议。 「看出什么来了?」 万相宜翻看个大概:「嗯,很健康。」 「是吧?所以,健康是好事,你的事……」他看向万相宜的腹部,那里现在还看不出异常来。 尹小航说:「你的事,也是好事。是……缘分。」 河堤斜坡罩了铁丝网,像是防汛设施。夕阳铺在上面,也斜照着车前盖,视野里暖暖的。 「我原本以为我们才是缘分。拜託你稍微表示一点好奇吧,据我所知,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像我这样,兢兢业业、准时准点做体检的。」 万相宜问:「那你是为什么?」 尹小航扭头看着她,拍了拍大腿说:「好吧,虽然现在告诉你我也得不到半分好处。我家里,好多人是同一种病去世的,我大伯、我小叔、我爸,都是。我爷爷去世早,当年医学不发达,虽然没有定性,据长辈说,症状也是一样。」 万相宜谨慎地问:「遗传?」 「也不是100%遗传,大概率。然后是我姐,走的时候29岁,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三年。我家里的男性都是消化系统癌症,我姐是卵巢癌。」 万相宜表情凝重,尹小航盯着她的腹部说:「不该说这些是不是?尤其是,当着孩子的面?」 万相宜却调侃不起来。 「我爸妈在我姐查出病后,火速追加了一胎,就是我。91年,我姐去世,我出生。当时我妈54岁了,因为是高龄产妇还上了电视新闻。」 尹小航靠在椅背上:「我出生没多久,我爸就查出病来,很快就走了。」 「那你妈妈……」 「在养老照料中心。年轻时博闻强记,行事雷厉风行。年轻时,家里变故频出,里里外外她一手打理。现在反过来了,脑子煳涂,还任性。」 二人赶在晚饭前回来。 尹小航跟万相宜再三确认:她身体没有不舒服,一切都很好,才放她下车。 万相宜到家后,编辑了几句话,反覆删改,最后只留下四个字,发了出去:我到家了。 尹小航只看了一遍,锁了屏。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吧,还有一章,19:10。
第46页 第29章 尹小航本来没有多难过。他又不是情窦初开, 当记者这些年,专场面上的套路、人性里的艰涩见多了,他早学会用30%专心应付, 用30%掏心掏肺, 剩下那40%接纳和理解。 说来也怪, 农家乐回来后,他再也没见到万相宜。 万相宜打点行装, 重新上班,朝九晚五,行踪也不神秘。可尹小航日程排得满,一天跑好几个活,又多几次留连灯酒夜市, 回家灯都不必开, 写东写西, 一墙之隔,倒也做了陌路。 一天, 尹小航在楼下碰到两个熟人。一对母子下了车,边确认楼号边走进楼门。 女的头髮半白,衣着朴素, 穿了条像睡裤的裤子。男的正当年,是那种童年中规中矩, 成年小有所成,时而沾沾自喜,时而迷茫无措的准中年男。 他们跟着尹小航进了电梯。 当妈的没头没尾地说:「呆会你少说话, 咱先摸摸情况。」 儿子说:「我就说,你们别掺和,这件事我来处理。」 「你?你要是争点气,我们今天也不用在这儿。」 「行了行了,别说了。」儿子很容易不耐烦,问他妈:「几楼啊?」 老太太伸手按楼层键,发现那个数字已经变红了。母子二人就没再说话。 马明错后半步站,他看了尹小航一眼,尹小航感觉到了,算是男人之间的戒备。 出了电梯,尹小航开门,马明和马母从他身后走过,去敲万相宜家门,马明又看了他一眼。 尹小航叫了外卖,等晚餐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坐,连空调都没开,躺在沙发里,一动也不想动。 就这么一个回合,他就意识到,自己底层的情绪是多么糟糕,这些天来,又是多么努力地欺瞒自己、粉饰太平。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送餐小哥敲门,他打开门时,发现这个回合还没结束。 马明跟马母还站在楼道里。马母在跟同楼层另一家的阿姨聊天。 尹小航见送餐员要走,忙拦住说您先别走我要确认一下。在他确认的时间里,他和送餐员听到了一样的话。 「对,那个是亲家。」 邻居说:「怪不得,最近才见她,之前都是姑娘自己,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呀,他们俩早结婚啦,我儿子工作忙,老在外地,所以你总见不着他,这不,亲家打电话,说儿媳妇可能怀孕了,我就说,工作先放放,赶紧回来看看。」 邻居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是怀孕了,前天见她,还那么瘦呢,也没留意肚子……噢呦,好事,好事,这下够你们两老的忙了,得多吃鱼,把腥味去净……」 马母不知哪根线断了,底气就不那么足:「啊?您说没看见肚子啊?」 「没看见啊……噢,我们就楼下碰上,打了声招唿,一晃儿就过去了。再说,您儿媳妇本来就瘦,您也不是不知道。」 马母挤出满脸皱纹,笑得很勉强。 母子二人进电梯,门刚要阖上,被一只nike隔开,尹小航还是刚才那身,耳朵里塞着耳机,手上提着半袋垃圾。 电梯下行,马明说:「妈,您别多说话,这也不是急的事。」 马母跟亲儿子也不掩饰了:「我能不急吗我!都是她妈说的,也没见实证,人邻居都说肚子没大起来,不知道他们家又耍什么把戏……这大张旗鼓地来了,又说没在家,连门都没进去,把人当猴耍。」 「不是说了加班嘛。」 「这话你也信?我要是她,肚子一有货,别说加班,我连班都不上!就你心眼儿实,跟她耗了这么多年,把自己都给耽误了。」 马明别过脸去,干抹了一把:「行了行了,别说了!」又提高音量,陡然发起脾气来:「都说了,别说了!」 第二天傍晚,以楼下方寸之地为背影,上演了一出人间杂剧,出场人物更多,关系更复杂,感情层次也更丰富。 尹小航又「无意间」当了唯一观众,其实楼下熙熙攘攘很多人,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明白。 马明还穿着昨天那身,歪着鼻孔走出楼门,儿子马明唯唯诺诺,跟在身后。 老太太在先往东走几步,又折回来往西,这才第二次来,心里不爽利,方向也不辨了。 「说我岁数别白长了,说过的话别忘了——这叫什么话?啊?」 马明低头不语,怀里抱着中药,用牛皮纸包的,一小包一小包,绑成串串。 「我为了谁?只要你好,让我怎的都行,我委屈我认了。」老太太绞着手指,应该在楼上窝了一口气,鼻孔一一翕一合。 「本来就是,您就不该……带中药来。」马明想说,您就不该来。转念一想,他现在能左右得了谁呢?谁还参考他的意见呢。 「我这是名医,一号难求的,500块加的号,那个大夫说了,喝他的药,保证万无一失。你这媳妇找的,离了婚一点没改,还是那么任性,她沖我可以,这是给孩子的保胎药!她凭什么给扔出来!那是我们马家后!」 这栋楼西侧外墙装了个篮筐,篮下一小片空地,有车就是停车场,没车就是篮球场。 傍晚刚好没太阳,尹小航穿了件旧汗衫,跟几个小孩投篮,有一个小男孩牙还没长齐,一笑露个大洞,十次投篮有八次砸不到篮圈。 马明说:「人家也没说别的,就说不需要。您说这药多贵,她说贵的话别浪费了,让您拿回家分着喝……」
第47页 「分着喝!这是保胎药,让我们分着喝!这不是打你脸吗?你这老爷们儿白当的,让人家这么损,连个屁都不放。」 马明苦笑,他背心的领口湿了一圈,可见刚才的气氛让他多紧张。「不喝不喝,她让喝我就得喝啊!我宁可扔掉也不喝。」 说着朝垃圾筒走,作势要扔。 老太太气得跺脚:「你敢扔试试!500块钱挂的号,我跟你爸早起4点去排队!我们为了谁……唉!」 马明就近把药放在长椅上:「您先坐这,我去开车。」 老太太没死心:「不行,我得再上去一趟,刚才没看清楚。」 「妈,别上去了,都算我头上行嘛?」 「你以为我上去跟她闹吗?你妈没有那么蠢,我告诉你。刚才我为啥没回嘴?」老太太迎着夕阳,脸恢復了些血色:「你妈知道轻重,一切为了孩子,我不能气到她肚子里的我孙子。这个局面,我挨她几句损怎么了?她打我一顿我也认,绝不还手。」 这会儿楼间有太阳的地方还是挺热,母子二人一坐一立,都无视阴晴冷暖,马明说:「这事,也确实……不怪她。当初离婚,也是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这会儿往我身上推?我拿绳捆着你俩去办离婚了?我拿刀架着你签字了?再说,她当时确实生不出来,我给你报名相亲,你自己不也去了吗?」 尹小航站在墙根喝水,一口水没咽利索,呛出来流了一下巴。 老太太想到什么,又马上消了气:「儿子,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她肚子真的……」 马明无声点点头。 老太太笑得牙龈都翻出来了,自己跟自己击了一掌:「我就说么,我还怕看错了。」 马明拿手给亲妈扇风,表情颇玩味:「瘦归瘦,她以前腰上没肉,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那个……她好像穿了不带胸托的——哎呀,这个您别管了,我觉得怀孕这个您别再疑神疑鬼。」 马母抱起那嘟噜中药,像抱起大胖孙子:「不过,你说的日子,你可记准了?」 「怎么可能,就是那天。」 马母使劲儿颠儿了一下,差点双脚离地:「那就对!要那么算的话,就是咱们老马家的。不过,这事儿你爸那肯定过不去,等孩子出生,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我早打听好了,现在连根头髮都能做亲子鑑定。」 「哎哟我的妈呀,您算计的我都害怕。」 「我为了谁呀?」老太太佯装嗔怒,步伐突然轻盈起来,少女一般。 太阳斜落下去,篮筐的影子被楼体的阴影笼罩,尹小航扔掉水瓶,搓了搓手,大概是身上的汗开始蒸发,他觉出一丝凉意。 刚转身要上楼,迎面又走过来两个熟人。 万母背个双肩包,提个手提包,走在前面,万相宜紧随其后。 双肩包鼓鼓囊囊的,带子一松一紧,像是临时决定的出行。 万相宜:「还说没生气,都买好下周四的票了,这会儿非要走。」 万母:「你别跟着了,回去吧。」 「我能不跟着嘛,得有余票才能改签啊,你自己到火车站,没有票了怎么办?」 万母丝毫没有减速:「没票我就睡那,坐明天第一趟车。」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楼前小路,万相宜握着手机,手指上套着钥匙,下半身是条宽松收腿的裤子,不大像外出装扮。 「看看,还说没生气。该生气的是我吧?」 万母闻言,顿时站定,额头隐隐浮出抬头纹,不再掩饰怒气:「你哪来的理直气壮,从小是懂事,没让我跟你爸操心,长大来这么一出,要不是我跟你婆婆说,你打算瞒一辈子?离婚也就算了,咱也不是头一个,但是,离了婚白给人生孩子,这事亲戚邻居问起来,你让我怎么说?你红口白牙一句话,自己生的自己养,你嘴上痛快了,你不替我跟你爸想想?」 「所以你跟他们说,是指望我重新做回马家媳妇?」 「错。不是指望,是他们求着你。你没看你婆婆的态度?你一句接一句的怼,她没敢回嘴吧?还有马明,虽然没说话,眼睛可没离开过你。」 万母眼里重新闪现首战告捷的得意。 万相宜想起马明探究的目光,黏黏腻腻,又暗含期许,她刚看一眼,胃里就像顶着块钢板,十二分绝望。 可母亲眼里的得意,更让她绝望。 她把攥着母亲手腕的手撒开:「算了妈。这件事,你有你的理解,我有我的理解,可这是我的事,你能让我按照我的想法办吗?起码,要给谁打电话,要说什么,事先跟我商量一下行吗?」 万母眉毛竖起倒八字:「这件事,我百分之二百不支持你。我做我的,反正电话我也打了,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嫌我多事,我现在就走。」可能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嘆了口气:「你弟弟那还一屁眼子官司,我待到下礼拜,心里也不干净。还不如早点回去。」 「万相佑那,不是刚确诊怀孕,说一切正常嘛。」 「不得张罗结婚啊,怎么也得先见见她父母吧,早做准备,比你晚不了几个月,等显了怀再办婚礼,好看哪?」 万相宜有点听明白了。她妈没生气,不对,她妈有点生气,因为她前脚赶走前夫和前婆婆,后脚就数落了她妈。
第48页 她她妈现在火急火燎去火车站,并不是气万相宜数落她,而是真心实意地想回家,因为家里有了新情况——万相佑的女朋友怀孕了。 万相佑前天打来电话,说女朋友小晴怀孕了。万相宜立刻给她妈订了下周的票,还安慰她妈,说自己状况越来越好,孕中期自己可以。 万母铁了心要走,万相宜见状也不再勉强。 二人走到小区门口,刚想过马路去坐公交车,一辆车缓缓停下,车窗摇下,是尹小航。 他还穿刚才打篮球那一身,问她们去哪,可以送她们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劝退round3 第30章 把万母送进站, 万相宜让尹小航去办他的事,她打车回家。 尹小航无论如何也不肯把她扔下,毕竟特殊时期, 出了事他就是千古罪人, 再说火车站不好打车。 许久不见, 他越是粉饰太平,越怕万相宜不自在, 索性坦白说:「咱俩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老实说,我对你只有一点儿气,看见你就感觉不到了,再怎么说也算……朋友吧?」 最后还是尹小航载万相宜回家。 原本担心独处尴尬,实际上并没有。 一路上, 尹小航都在听万相宜讲电话。 先是万母, 后是万相宜厂里的同事。 万母真是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火车刚开动, 就启动了新议题:借钱。 万母说:「本来不着急,你弟弟自己也说, 先攒点钱,明后年付个首付买个期房。谁能想到,他对象处了半年怀孕了, 这就得马上张罗结婚。这都是被事儿赶着的,不瞒你说, 接完你弟电话,我这两天晚上就没睡过整觉。」 万相宜说:「不至于的,妈。你回去问问我弟啥意思, 他也成年了,也该他拿主意。」 万母连忙说:「问他啥意思?不用我问,他已经说了。谁知道是不是俩人捏咕好了,看上一套新房,是现房,都装修好的,叫啥尾盘,说买了床和家电就能住进去。」 万相宜试探地问:「多大啊?」 「哎哟,那我可没问。说有三个卧室。还说连我跟你爸的屋都留出来了,我们住过去也宽绰。小晴说一步到位,孩子长大也不用换房子了。」 万相宜说:「那起码得有一百二十平吧,还精装修现房……」尹小航驾驶间隙跟她对视一眼。 万母说:「你弟弟说,就剩这最后一套,还有一家也在谈,谁先交订金就卖给谁。这家房子是大品牌,不愁卖,还让我问你,说你肯定知道,叫万科。」 对万相佑的游说能力和眼光,万相宜是实打实的佩服。「万科谁不知道哇,价钱也贵不少吧?」 万母层层推进:「你弟弟说了,小晴也同意按揭。就是这首付……咱们家这片儿,早两年就吵吵拆,最近又没动静了,要是早拆了,就不用跟你张口了……」 万家拆迁的事,一直是街坊邻居一厢情愿,没有官方说辞。现在可好,万相佑给定好了时间节点,拆迁不拆迁,孩子都得按时出生。 万相宜问:「你们差多少啊?」 万母细品女儿的语气,犹豫一下,把事先算好的数,调换了顺序说:「原先我想少贷点,首付多交些,往后你弟弟还贷款不那么累。你爸说量力而行,也给他点压力,要不然,万相佑老长不大似的……」听着万相宜没表态,就缓缓报出数来:「首付54万,万相佑自己凑了4万,咱家能拿出差不多30万,你……你也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量力而为吧,有就多出,没有就15万,剩下的找他姑问问。」 万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万母听这头没言语,又担心给女儿添堵:「姑娘,你别跟家里着急上火,你也怀着孕,出多出少都行,我让万相佑给你写个借条。」 「妈,你让万相佑给我写借条,难道我还得给他算利息啊?关键是十五万,谁也不能在兜里揣着,是吧?你得让我想想。」 万母:「好好,你想,你想。反正你就这么一个弟弟。」 万相宜忍不住呛声道:「幸亏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知女莫若母,万母开口就有十足把握,她把最艰难的部分说完,又说:「你在大城市,用钱的地方多,咱家一旦拆迁,我立刻把钱还你。」万母理所当然认定,这对女儿来说是个利好的承诺。 万相宜肚子揣了小火炉,一思考就冒汗。她用手在脖子周围扇了扇,尹小航适时调低空调,又拿手在出风口试了试,确认冷风没有直吹。 万相宜藉机理了理思路:「妈,您这帐算得不对吧。第一,给万相佑买房,合着他就出个零头,剩下都是我们凑的。第二……」 万母想抢白:「那不是,他还小嘛,才毕业几年啊……」 万相宜又争回话语权,音量不小:「第二,老家拆迁,那钱是不理应有我一份啊?本该分给我的钱,你们拿来还之前欠我的,合着我还是亏啊?」 万母支吾不成话。 万相宜头一次跟万母拉开距离,平等对话:「我不要归我不要,那钱也应该留给你们,不然房子拆了,你俩睡露天地、喝西北风呀?」 「我跟你爸怎么都能对付。只要你跟万相佑好……」 万相宜嘆了口气:「行了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容我想想……我晚上给你回信儿……你先容我想想……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第一时间告诉我。」
第49页 第二通电话来自单位。这边刚挂,那边就打进来。 「万姐,我要替你出差了。」对方开口就说。 「出差?替我?我没接到通知啊。」 打电话的是项目组里的后辈,一年前刚入职,名校研究生。这个男孩子有过人之处,待人接物机灵,嘴勤腿勤,在木讷基调的科研部门,更容易被关注到。 此前,在一些公开场合,他跟在领导身后及时补位,展示了良好的沟通、衔接能力。 「您当然没接到通知了。主任通知我了。他说您现在不便长期出差,这次让我去。」 万相宜明白了。「哦。这样啊。这次确实需要长期,因为是驻场试验,也是难得的机会,你还没亲歷过驻场试验呢吧?」 尹小航把车停在路边,下车买喝的,两杯柠檬茶,一杯冰的留给自己,把常温的递给万相宜。 电话里,那个后辈还在抱怨。说从来没去过外场,听说昼夜温差特大,手机信号也不好,日用品也买不到,最近的超市在50公里外…… 对这个人,尹小航有点印象。此前採访过一次发布会,他是万相宜部门的,万相宜中途退场,他露过面。 电话里的语气是一样的,尹小航认得出来。 万相宜只好安慰他,说生活条件是差了点,但一个项目的外场试验,不是谁都有机会参与的,是你对这个项目歷程的回顾和总结,也是你个人种种技术设想的验证。一个人技术方面的成长靠什么?靠的就是大项目的歷练。 那人还说,明明谁谁比他早介入这个项目,主任为什么不派他去。 万相宜说:「其他人应该羡慕你,我也羡慕,去不了真的很遗憾。」 她手上拿着水,因为讲电话,还没喝上一口。 尹小航替她不耐烦,沖她使了个眼色。 万相宜又说:「而且,如果试验成功,顺利结项了,你可以代表咱们项目组做汇报,也是荣誉。」 不知哪句说动了他,电话终于挂断了。 尹小航明知故问:「这人谁啊?」 「组里年轻的技术员,人很聪明,就是不大想吃苦,你们年轻人的通病。」她终于喝上一大口水,杯中水面下降五分之一。 尹小航记得那个男生,稍显瘦弱,穿了和万相宜同样的制服。「混仕途的吧?叫什么?」 「做技术的,叫吴起。对了,这次外场试验,顺利的话,我们要交付首件产品了。到时候党群部肯定要大做文章,还得请你们去。」 尹小航边发动车边说:「应该不是我去了吧。」 「为什么?」如此消极的应答,万相宜还不适应。 「我跟报社申请了,换人跟你们。」车子刚提速,唿啦一下,两侧的路灯全亮了,尹小航借着光扭头看万相宜:「我总得迴避一下,你。」 原来是这种状况。万相宜吶吶道:「也不用吧,到那个时候,大概率,接受採访的也不是我。你刚刚也听到了,外场试验,很重要的一环,交给别人做了。」 红灯,车子缓缓停在斑马线前。 「捨不得?主动跟领导申请一下呢?」 「那也没必要。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工作氛围,犯不着拼啊沖啊闯啊,搏斗啊。我要真去了外场,人家以为我多大野心似的。再说,性别使然,我在职场註定有这么一遭。」 「那倒是。就是听你的口气有点不甘心。」 万相宜吸一口气,缓缓唿出来:「就先顾这头吧。你看我眼下也是一地鸡毛。」 后车鸣笛,尹小航下意识踩下油门:「其实这类採访挺无趣的,我也早就想换。」 「你换哪去?」 尹小航没有回答。 在楼下,尹小航抬起手剎。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楼侧的篮筐,打球的孩子早散了,路灯架得很低,离地两米高,小帐篷一般,勉强在黑暗中撑起锥形光柱。 「要不要吃个便饭再上楼?」 万相宜已经摘下安全带:「不了。」突然想起什么,又说:「要不跟我回去,我妈包了好多包子,冻在冰箱里,蒸一下就可以吃。」她怀孕之后饮食讲究,没怎么在外面吃。 楼前小路空荡荡,尹小航说:「那算了,不跟宝宝抢。」 万相宜穿着随意,双手握着手机,工工整整地放在大腿上:「那你晚饭怎么办?」 尹小航确实没想好。「你就别操心我了,我左右都是一个人……你自己的事,多花点心思,别都当成好人,各有各的立场……」 万相宜笑笑:「我知道。」 「还笑。」尹小航把头扭向窗外,左手拄着窗沿,拇指顶着牙齿。 过会儿又说:「有事叫我。别见外。再怎么说也是……」 身手敏捷的孕妇早已拉开车门,一只脚扎地,回身等他把话说完。 尹小航在心里扇自己一个嘴巴,摆摆手,示意她下车。 万相宜问他不一起上楼吗,他说他要等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无fuck说? 第31章 尹小航再次见到万相宜, 是两个月后。 他下了火车直接打车来,到厂门口时,已经过了约定的媒体统一进厂时间, 只好给党群部的联繫人打电话, 那人又联繫门卫, 出示身份证,办理临时出入证, 又耽搁了十五分钟。 厂区很大,8月末的午后,他要顶着大太阳,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达目的地。
第50页 走到半路, 一辆甲壳虫鸣笛, 希月向他招手, 她比尹小航迟到得更严重。 二人下车,从停车场走向楼门口, 希月麻利地掏出遮阳伞,举高一些移过来,把尹小航也罩在阴影里。 前天夜里, 江苏某县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尹小航被派去採访。希月也有同事去, 听闻尹小航刚从现场回来,就聊起事故情况。 「连伤亡人数支支吾吾。」 「听说有家幼儿园就在边上?」 「一公里以外,附近居民说有孩子受了轻伤。」 「听说当地舆.情.监.控很厉害?」这种消息只在媒体圈子传播。 尹小航如实答:「都厉害。响应也及时, 监控也厉害。从南京、泰州等附近城市紧急调配了消防救援队,把外地来的记者都关在一家星级酒店里,禁止私自外出,吃喝管够,让等官方消息。」 希月有耳闻:「真没人到过现场?」 「当然有。」尹小航波澜不惊。 希月略一思量,像是为了确定什么,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 「任务差不多完成了,不回来干吗?在酒店里打麻将吗?」 希月撇撇嘴:「我听到的可不止打麻将,不是还有……陪酒吗?」 尹小航及时打住,不再多言:「哦?陪谁呀?就我这酒量。」 希月明知他打马虎眼,刚好走进楼门,冷气扫过二人,浑身舒爽,她用肩膀撞了尹小航一下,对方轻笑着挨了。 再一抬头,刚好看见万相宜从对面楼梯走下来。 她穿一条及膝的连衣裙,v领a字型,面料质感不错,头髮全部拢到脑后绑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平底船鞋,脚步轻快。 整个人简约利落,步伐稳健,不像六个月的孕妇。 尹小航目光追随她,她却只扫来一眼,连招唿都没打,匆匆拐进一楼走廊。 希月按下电梯上行键,脑中两个概念同时冒出来:刚才那女的眼熟,以前见过;尹小航不高兴了。 这次宣传活动,主题就是某产品研制成功,刚刚完成外场试验,将交付某集团。 希月引师兄尹小航落座时,交付方领导正在讲话,说「里程碑意义」「前瞻性」「深度合作的诚意」云云。 紧接着,记者被带到交付现场,产品被置于led背景之前、红毯之上,甲乙双方大boss做简短发言,在产品前握手,身后站了一排人,尹小航看到西装革履的吴起,他旁边是个中年男人,二人偶有交流,大概是万相宜部门主任。 二人脸色不大自然。 不是面对大场面的紧张,而是纠结、心虚和不自在,又要怀着此种情绪面对大场面。 结合进门看到的万相宜,尹小航脑中缓缓打出一个「?」 一小时前,会场和交付现场还空荡荡。 研发中心的领导、同事容装整饬,到达现场。 交付仪式由总经办负责,媒体公关由党群部负责,做技术的人,在这种活动上要甘当背景墙。 万相宜本也是抱着这种心态来的。 主任做了安排,交付仪式后会有採访,万相宜和吴起负责解答技术问题。 项目到了这个阶段,技术问题关注度肯定不高,项目歷程中的关键数据都在万相宜脑袋里,稳妥起见,她随手翻阅摆在现场的检测数据。 外场试验的数据是吴起提供的。 因为是关键数据,摞在交付文件的最上层。 这组数据不对。 某一关键检测项目,外场试验时做了三次检测,三次检测数据万相宜都看过,由于产品精度高,从检测数据中选出最优值作为检测结果,在行内是允许的。 万相宜清楚地记得,可作为交付依据的那组数据里,有两个值是有偏离的,超出了合格域。这种情况,甲方可以接收,但乙方要在交付后解决,称作交付保留项目。 但是当时在现场,万相宜看到的检测数据里,那两个偏离数据消失了。 显示的是合格值,不是偏离值。 她拿着检查报告,把主任拉到无人处,小声汇报了情况。 主任亲自确认一遍,喊人群中的吴起。他正跟总经办的女同事插科打诨,带着功成名就的情况。 主任问吴起,这组数据为什么与原值不一样。 吴起扫一眼万相宜,态度诚恳地面对主任:「主任,是我手动改的。」 主任没想到他如此坦诚,而且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做了个「摔」的动作,把检测数据不轻不重地送到他怀里:「改过来,就用原始数据。」和万相宜对视一眼又道:「不可以这样。被查出来要被拒收,那就是大乱子,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吴起面露难色,语气倒很稳:「主任,万姐,我不止改了这一份,我把整套交付文件都改了。」这套文件只是放在交付仪式上做展示用,另有一套完整的工艺文件,要随产品一起交付。工艺文件上每个步骤都有乙方检验章、甲方跟产记录,还有公章。 主任不信:「工艺文件上……」 「对,都改了。」 「流程检验章呢?你怎么弄的?」 吴起答得倒是老实:「甲方跟产的不是在谈恋爱嘛,外场试验时,他也不是每天去现场,因为现场手机信号不好。他的章就搁在桌上……」 万相宜听得心惊:「设备上的检测记录呢?」
第51页 吴起:「那个没办法,好在设备是我们自己的,又不随产品交付。」 主任抬手看了眼手錶,吴起捕捉到了,他掂着手上这份文件:「现在要改过去,也只能改手上这一份文件,5分钟就搞定。可是这样,反倒和交付文件不一致了。」 总经理亲临现场,说了句什么,远处的人群在鼓掌。 三人同时被吸引过去。 吴起凑近一些,对主任说:「而且,这个检测做了三次,另外两次,这两个值都是合格的。如果把三次检测结果综合起来,二比一,也应该是合格的。」 万相宜颇为无奈地看向别处。 主任压低声音愤愤道:「那能一样嘛?!」 当然不一样。为什么不用另外两组数据,就因为另外两组数据偏离更多。 现场突然响起背景音乐,有人在试麦,主任说了句什么,被噪音埋没,他背过身去,沖吴起摆摆手,没再看万相宜。 吴起得了指令,迅速把检测报告送回展台,脚步轻快。 交付仪式结束,记者分头採访,电视台的女记者採访总经理,高光时刻,总经理妙语连珠。 尹小航却没上前。他远远地看,研发中心主任和吴起被记者团团围住。 至于万相宜,只进门时打个照面,之后再没出现。 主任悄悄退出人群,拨了电话,无人接听。他握着电话陷入混沌的思考时,万相宜终于出现了。 她也握着电话:「主任,您找我?」 「你去哪了啊?不是让你留下来等採访嘛。」 「我这不是来了。」 尹小航离得远,二人对话一半靠听一半靠猜。 主任斟酌用词,又缓缓说了两句,被万相宜打断,她说:「我都明白,您放心,我会配合的。」 主任抬起手来,想拍她肩膀,又意识到她身怀六甲,这个肢体动作不合适。只好停在半空,指了指吴起的方向:「去吧。」 万相宜走出几步,他又追上来说:「咱们做技术的,同时也做下属,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替领导撑这个场面。」 万相宜默默走到吴起身后,吴起正向记者描述外场试验遇到的困难,叙述很是生动,面前的记者频频点头。 万相宜站姿笔挺,默默听着,保持嘴角上扬。 过了一会,终于有个女记者留意到她,在她的脸、肚子、平底鞋之间来回确认:「您好。我上次见过您……」 党群处有人介绍:「这位是产品的技术负责人。」 吴起也回过身来:「万姐,您终于来了。」他凑过来小声说:「没人问到数据,都对故事感兴趣。」语气颇有几分得意。 万相宜打起精神应付了几个问题。 她发言时,尹小航走到人群外围,那里有个工作梯,他坐上高处。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和耳后,那里露出一小块皮肤,大概很少扎起头髮,那块皮肤很白。 万相宜说:「因为是新工艺,我们累计做了23次工艺试验。」说完看向吴起,吴起点头。 万相宜说:「性能方面,我能保证的是,它一定比传统工艺稳定性、耐受性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要等待客户使用的反馈。」吴起表示认同:「对,交付是一个句号,也是一个开始。」 万相宜说:「我负责技术不假,但在整个项目中,我只做了占比极小的工作,这里面,有总经理的大力支持,各部门的通力协作,还有吴工他们这些敢拼、能闯的人,以及我们主任……咦,主任呢?」 万相宜四下张望,这才看到工作梯上的尹小航。 尹小航朝他摆摆手,等其他人看过来时,他又装作冷眼旁观。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黏了一两秒,才看向别处。 这种公然的心照不宣,让尹小航颇为受用。万相宜后面说了什么,他一概不再入耳。 第32章 尹小航读书时, 班级男女比例1:5,他占尽性别优势。 当上记者后,因为脸长得干净, 个别角度又神似刚出道的某科班男演员, 拿这张脸也破了许多门禁。 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就不是轻飘飘获得, 他喜欢用强和碰硬。 同样,他也喜欢揣摩那些用强和碰硬的人。 此刻, 万相宜站在人群里,气度妥帖,言语周全,经歷过的屈辱和艰辛,没有一丝一毫外泄。 她也还是真诚, 没有打官腔, 也没有背通稿, 没有一句冠冕堂皇的成语。 尹小航觉得她在闪光。 而且,这个闪光点只对他一人可见。 他感觉到, 她今天似乎遇到些挫折,如果在一年前,这些挫折会一字不落地写在脸上。 可现在她没有。说到尽兴处, 她还会举起右手,做个爬升的手势, 同时头和身体微微倾向另一侧,发尾轻轻甩开。 终于答完记者最后一个提问,她倾身微笑, 双手合十表示谢意,完美退场。 嘴角垂下来,眼角也垂下来,快步离场。 尹小航一步迈下两级台阶,从另一侧追出去。 走廊里,万相宜脚步笃实,夕阳透过窗户,打在她身上,身姿轮廓曼妙,看上去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孕妇。 在尹小航眼里,又是懦弱又是倔强,很熟悉,又难接近。 「怎么了嘛?」他终于追了上去。
第52页 万相宜不作声。 「你走慢点哎,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哪像个孕妇。」 万相宜终于放慢脚步,也到了办公室门口。 刚才说话有些多,又站在堆里,她鼻翼出了细汗,微微发亮。 靠近一看,确定她是在生气无疑。 办公室是个开间,四个工位相对,像小时候用纸折成的「东南西北」。万相宜回到靠窗座位。 裙子剪裁不错,又是没弹性的面料,坐下来时,肚子才显出来。 尹小航宾至如归,去角落打开空调,又找出两个纸杯,接了两杯温水。 「大杀四方啊你?」他把水递过来。 万相宜气喘匀一些:「我哪有。」 「一开始,我以为你看见我跟女记者打情骂俏,不高兴了。」尹小航喝口水,稍作停顿。 见她没反应,又嘆口气说:「肯定不是。那我就想,那个吴起抢了你的风头,你替他做了嫁衣,人家不仅穿了你的嫁人,还坐了你的轿子……」 万相宜十分不屑:「我就那么肤浅?」 尹小航坐在相邻工位,他长腿撑地,蜘蛛一船,把椅子划过来,把头搭在工位中间竖起的挡板上:「到底怎么了嘛?」 冷气发挥作用,万相宜情绪也平復了。 她盯着尹小航,对方感觉到她在摇摆和决策,没想到她说出来的话是:「以官方消息为准。」 尹小航低下头,几乎用额头撞桌面:「你跟我,提官方?咱俩是官方关系吗?」 万相宜问:「你怎么来这了?」 「我来採访啊。」 「那还不是官方?」 「你给我爆个料,我还能写咋的?」 「保不齐。」 尹小航备受打击,起身绕四个工位走一圈:「我真是白对你好了,我化工厂爆炸都不跟了,我……」 他又凑过来,手肘拄着桌面,长腿无处安放,支出去老远:「你情绪稳定,宝宝才健康。你这股憋屈劲儿,哎哟,我看着都难受。」 「我哪憋屈了?我刚才,跟他们说话时,我表现出来了?」 「嗯。」 万相宜有点慌。 「你表现出来了,不过他们都没看见,只有我看见了。」 万相宜盯着他的眼睛,他轻咳一声,把目光移开了。 「你放心,都特别好。最担心的人还不是我,是那个吴起和你主任吧。」 万相宜起身提包:「当记者真屈才了你。」 「去哪?」 「下班——你不走吗?」 「我……我不走留下来干嘛?」 「不是打情骂俏来的吗?」 尹小航急忙跟出去,靠在门框看她锁门:「那是……朋友。在我们报社实习过,你应该有印象……」 万相宜越走越快:「啊!好烦,刚才提问怎么没有你,这会儿话这么多,我看你回去怎么写稿。」 「直接回家吗?」尹小航下意识掏车钥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开车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这章本来应该昨晚19:00发。 日期设置错了嘤嘤嘤 第33章 一个月后, 微博隐约有些消息。 有个粉丝几百的微博用户,发声质疑某产品的检验报告「太完美以至于像假的」,所指产品正是万相宜公司一个月前交付的。 此人po了检验报告的照片, 像是随手拍的, 几个关键数据用红线圈出来, 圈中的一个正是吴起篡改的。 原po是个微博老用户,七年前註册, 一年也没几条更新,内容都跟这个产品的客户有关,像是客户公司的员工。 人家原本只是「就数论数」,说这个产品精度,美国xx公司和丹麦xx公司各自努力了十几年, 都没达到, 却让中国的xx公司轻描淡写地实现了。公司名字用了代称。 微博常年被明星八卦霸占, 此等艰涩内容,没人关注, 必然石沉大海。 没想到被某媒体官微转发,还@了产品的甲方和乙方。 此事传到万相宜耳朵里,已经不新鲜了。工厂的官微由党群处运营, 结果自然是:不否认、不解释、不回应。不是工厂危机公关手段多高明,而是没有危机公关——压根儿没人理。 管理层也是当作谈资, 说给主任听的。 轮到发季度奖金,主任签字时想起这件事,把吴起和万相宜叫来说了。 主任这次表明了立场:「这样的事, 绝不能再发生。我也知道,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属于行业内幕,但我们不能随大流。咱们这是央属大厂,又是研发部门,往大了说,是给未来定基调的,会影响到整个行业。往小了说,产品是组装起来运行的,不是高校科研课题,咱们交的是产品,不是论文。」说最后几句时,主任看着吴起。 「但是,」他话锋一转,「也应该庆幸,咱们顺利交了差,没给公司抹黑。微博虽然有人质疑,好在普通网友看不懂,也就插不上话。这事就咱们就范围知道,别再扩散了。」主任看万相宜,万相宜捧着7个月的肚子,面色冷静。 她知道,吴起也在看她。 接下来,主任说奖金的事。 谈话结束前,万相宜总觉得可以说两句,否则不上不下,吊着难受。 她说:「主任,最近天热,我有点脑供血不足。这个项目后期,多亏了吴起他们几个,我建议奖金分配予以考虑。另外,交付仪式场面很大,媒体也来了不少,还真有记者疑神疑鬼。」
第53页 吴起刚才蔫蔫的,听闻这话眼睛又亮了:「好像是吧,万姐。我看有个记者追着你问。」 万相宜抚着肚子站起来:「是有人问。可我再孕傻,也不能把家丑往外扬。那个假数值我发现了,只跟主任您说过,除了当事人,就是咱们俩。」当事人指吴起。 「只是民间有高手,真要有较真儿的人,咱们是心虚的。所以要想心坦然,就要一直老实、诚恳。」 整个九月都很热。 万相宜肚子大了,躺下不是扭到这就是硌到那,老也找不到合适的入睡姿势。 小便也频,刚睡熟又要起床上厕所。 所以白天说话、办事就懒得拐弯儿。 万母走后,万相宜自己住。她尽量不加班,偶有应酬,能推便推。除了频繁孕检、酷暑热浪和偶尔冒出来嘘寒问暖的马明,她的日子倒也清爽自在。 下班后,她去市场买菜。 其实超市更近一些,冷气也足,她嫌超市人多,菜不新鲜,还是喜欢来菜市场。 月份大了,她不敢提重物,学退休阿姨,拖了个两轮的小拉车。 菜市场里,万相宜很醒目。她把头髮挽成髻,有些碎发散出来,贴在额头和脖子上,微微汗湿。 连衣裙接近亚麻原色,带些微清爽的蓝。要不是装菜的小拉车破坏美感,几乎可以拍个田园风写真。 万相宜正反思,白天面对吴起和主任,说那番话似乎过了。吴起虽然没有反驳,可心里会怎么想? 活是我干的,你又没参与,事后来挑毛病? 只怕嘴上不说,心里会这么想。 万相宜走到熟悉的摊位前,买了新鲜的小黄瓜和空心菜。 菜摊老闆送了一把小葱,随意搭几句话:「这热天啥时候过去啊。」 「往年就到十月一。」 「立秋会好些吧。」 「立秋会好些。当天就有凉风,可神了。」 万相宜接过小葱,葱白上有泥,她不想放进黄瓜袋子。 犹豫一下,还是扯下一个小塑胶袋,仔细装好。 菜摊女老闆看她动作说:「家里还没回来人?」 万相宜笑笑。 「我卖菜这么多年,就没见过第二个。您满市场找找,你这月份大了啊,这地又滑,空气又不好……」 「我还喜欢逛呢。」她整理好拖车,抬头还是笑的。 女性的同理心什么时候最强烈?就是生育后看到其他女性步你后尘。 女性之间的悲悯、友善如何被轻易激发?就是亲身体验生育、养育之苦,再转身看到前赴后继的新妈妈。 对万相宜而言,怀孕是初体验。 决定托举这个新生命,凭的只是一腔孤勇。 对菜摊女老闆而言,这种经歷才更扎实、更具体、更鲜活。 这种体验非亲歷不可。 没怀孕的,无法理解看到双槓的心情。 月份小的,不能领会胎动带来的刺激。 没进产房的,无论如何不知何为阵痛。 没餵过娃的,也无从知晓夜奶、胀奶、背奶、孩子吐奶的糟心。 万相宜领会了对方的好意,可她不想诉苦,也没法示弱,只好轻描淡写。 人类想要掩饰,神明就会再次强调。 在卖鱼的档口,万相宜遇到另一个孕妇。同小区的邻居,比万相宜小几岁,两人在同一家医院建档,又一起上医院组织的孕期课。 对方很热情地打了招唿。 她手上举个小风扇,老闆用刀削鱼鳞时,她又吹风又捂嘴,拉着万相宜想躲远一点。 看到万相宜拉着拖车,又对旁边的年轻男士说:「你搭把手啊!」语气颇为娇软。 万相宜婉拒了对方老公的好意。 等他们走远,鱼老闆问万相宜要哪条时,万相宜木怔怔地没反应。 最后小声说:「不要了。谢谢。」拖着小车走向不显眼的侧门。 刚才,她分明看到那位准爸爸回头看她,还看到准妈妈慌忙掐他手臂。 听到女的说:「你够了!我不是让你悄悄看嘛。」 男的说:「悄什么悄,我又没做亏心事。」 女的诡秘地问:「漂亮吗?你们男人的眼光。」 男的嘴上说:「很一般啊……」说着又想回头。 女的粉锤相加:「你给我老实点。不漂亮你还要多看。」 男的说:「当了小三,怀了孕,还怕人看呀?」 女的继续吹小风扇:「谁说是小三啊!」说着加快速度往前走。 男的跟在后面:「不是你说的,从来没见过她老公嘛。产检都是一个人。」 「那我也没说是小三啊。」 「那是啥?你每次产检我没陪着……一次都不出现,肯定见不得光……」 在正门口,有个小伙子与小夫妻擦肩而过,逆人流跑到鱼摊前。 鱼老闆手持捞鱼网问:「来条大的?」 小伙子半天不说话。 鱼老闆抬头一看,就知道这位不是主顾。 小伙子一身运动装,汗流浃背。手上掐着半瓶水,无名指上套着一串钥匙。 最关键的,他眼睛根本没看鱼,正四下张望。 正是那种从来不进菜市场的人。 中介小袁约尹小航签合同。他边打篮球边等小袁电话,小袁电话一直没打来,他就打过去,小袁在菜市场门口扦裤脚,要再等一会。尹小航就自己找过来。
第54页 合同在店里,要等裤脚扦完,二人一同回店。 尹小航百无聊赖,在市场门口几个摊位瞎熘达,听到小三传闻,看到人影一闪,好像万相宜。 鱼摊身后的门外别有洞天。 所有摊位的生鲜都在这卸货,地面污水横流,鱼内脏、死虾蟹、渗出污水的黑色袋子堆满垃圾筒外。 夕阳下蒸腾出别样的味道,说不出是腥是鲜还是臭。 尹小航大步跨过脏污,总算在市场背面找到万相宜。 她站在阴影里,手紧握着拖车,正努力换气。 看见来人,万相宜无惊无喜。 「你来买菜?」她有气无力地问。 肺里都是臭虾味,尹小航也在努力换气。「过来办事。」 「办完了吗?」 「还,还没有。」 万相宜抬腿就走:「别跟着我。」 手上的拖车一滞,被尹小航夺去。「刚好顺路,我也正要回家。」 「你不是没办完事吗?」 「妈的,被放鸽子。」说着随万相宜往前走。当着她的面拨出电话:「喂!我不等你了,这地方太臭,熏死人了……改天你送到我家里。再约时间吧。对,提前定,我肯定不等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最不会撩的男主…… 第34章 走出菜市场, 过了马路,就有了树荫。 打完电话,尹小航落后了。 万相宜听到拖车轮子响, 耳边突然有风。 尹小航拿出一把塑料小扇子, 追上来在她耳边扇。 万相宜挥手赶走。 他又绕到另一侧, 继续扇。 万相宜赶蚊子一般,越走越快。 尹小航两大步跨到她身前, 截住去路,继续迎面扇。 白色的塑料小扇子,上面印着「某某养生馆」「卵巢保养体验」「69元送汗蒸或艾灸」,菜市场门口商家发的。 尹小航指着路边的长椅说:「您歇会儿。拜託您演得像点,哪有孕妇这样走路的。」 万相宜看着长椅, 没动。 尹小航没话找话:「今天下班挺早?」 提到下班, 万相宜又想起白天的事。主任明面上说奖金, 实际上是封口;表面上说造假不对,实际上不惩罚就是纵容;表面上批评了弄虚作假的吴起, 实际上怀疑并警告了万相宜。 或许孕期敏感,她就是感到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而这委屈,又跟交付仪式当天尾随她而去的尹小航有直接关系。 吴起说了:记者追着她问。 吴起亲眼看见的, 确实是事实,她百口莫辩。 唯一庆幸的, 就是这个料不是尹小航爆的。 「坐那,歇会儿。」尹小航把菜车拖到长椅边。 见万相宜不动又软语道:「是我惹你了吗?」 万相宜小腿发胀,终于走过去坐下来。 「有那种卖菜的app, 可以把菜洗干净,送到你家里。省得你每天跑菜市场,天气这么热。」 「也不是每天。我可以一次买好几天的菜。」 「你干脆改名得了。姓万,叫万事不求人。」 万相宜心想:这种揶揄和刚才被认作小三相比,简直是绝妙反讽。 「过去没少求人,你越低三下四,人家越趾高气昂。」 尹小航知道她指什么。 「我不是说那个。买菜、产检,这些总要有人陪你吧?」 树阴下,万相宜脑子清醒些。 「你听见了?」 尹小航倒是很坦诚。「啊,从头听到尾。你又不跟人解释。」 「我解释人家会信吗?解释完不是更像小三?此地无银三百两?」 尹小航无力反驳。 他扭头看万相宜。她坐在长椅上、树阴下,明明肚子占据身体相当比重,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她四肢依旧纤细,脸型也没变,侧面看,似乎还清减了些。 她与这个异军突起的肚子相处得不错,行走随身,一点也不累赘。 这大半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半年前,她在尹小航眼里,就是表面风平浪静,内里缝缝补补,麻糟糟一片。 半年后,她表面还是风平浪静,只是境遇跌宕,颠三倒四,说不清是绝处缝生,还是新一重地狱。左右都是缝缝补补,麻糟糟一片。 可内忧外患,比之前更加睁不开眼,她却神色清明,任由四面八方射来明枪暗箭。 现在连小三的名声也有了。 尹小航把玩手中钥匙,下很大决心似的:「说真的。你去找他吧。让他陪你产检。这也是他应尽的义务。」 万相宜从侧面看着他。 反正就是穿光板t恤也好看的年纪。万相宜心想:年轻。 尹小航沉迷于自己的语言逻辑。 万相宜继续观察他:侧颜利落。像是把11亿人的侧面影像叠加,综合出来的标准影像。 只是他此刻思考引发些许情绪,嘴角略紧绷,额角的头髮随着轻轻抖动。 「反正只能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就应该说这些。」 万相宜根本没花心思接收他的信息。他说第一句时,她就决定自动屏蔽了。万母已经说过一万次,里外都是这个意思。 她放纵神游,看他的身体:大腿骨很长,小腿骨也很长,两相叠加,总是无处安放。
第55页 她居然生出熟悉感来,想想又不记得之前什么时候观察过。 搁在动物界,体型庞大、身材矫健、正值盛年又未经世故,怕是早被雌性野兽推倒。 越想越跑偏。万相宜看向他的小腿,很奇怪,他脸和手臂皮肤清透,小腿上腿毛却重,向下延伸到踝关节。 如果没有高帮球鞋,大概能看到脚面、脚趾关节上长长的毛髮。 待她回过神来,尹小航正看着她说:「如果不是担心这些,我根本就不会劝你。」 「啊。」万相宜连忙移开目光。心想越发不着调了,都说孕期两个极端,要么清心寡欲,要么需求无度,看来自己是后者。 尹小航突然转过来,一手搭椅背,一手撑在万相宜腿侧:「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是逞强的时候吗?」 万相宜看着他,心想,说我逞强呢,我逞强了吗。 尹小航越说越急:「我就问你,临产怎么办?自己叫救护车?」 「提前住院就好了。在医院最安全。」 「意外情况呢?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你昏迷。」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我……我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要是真昏迷了,马明也没用,他早不是直系亲属了,跟你一样的。」 尹小航竟无语凝噎。 万相宜又缓缓道:「如果他在场,他爸他妈肯定在场,咱们试想一下,我昏迷,他有权签字,医生问保大还是保小,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假设啊,假设他犹豫不决,他妈会怎么建议?」 尹小航气得仰过身去,双手架着椅背,看天。 半晌坐起身来:「你妈什么时候来?让她来。你知道吗,我有一天做梦,梦见你敲门——不是在这,在陈阿婆的村子,你瘦得不成样子……你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了,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肚子还不鼓起来。」 这个梦有点恐怖,尹小航眼里的恐惧,万相宜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她稳住心神,抓起他的手腕。 手臂很沉,搁在动物界,也是一条让雌性趋之若鹜的手臂。 她把尹小航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胃的下方,弧度渐起处。 尹小航的手很热,手腕内侧有汩汩血流,他轻轻按在麻质布料上面,一动也不敢动。 万相宜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柔地说道:「看吧,他就在这儿。你不要替我担心。」 尹小航整个人僵在那,感觉自己眼睛有点热,脸也有点热。 「什么感觉?」万相宜问。 「硬硬的。像……像篮球。」他小声说。 万相宜一把扯开他的手:「滚你妹的,你才像篮球,你脑子里只有篮球。」 尹小航收回那只手,暂时无处安放,笑着掩饰尴尬。 万相宜说:「我的人生可预见的是一本烂帐,我都不担心,我每天只想好的,不想坏的。你这么年轻,这么……这么健康,腿这么长,篮球打得又好,工作也好,性格也好,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万一你担心的事,一辈子都不发生,你不是浪费了几十年情绪,那才亏死了。」 「那万一发生了呢?」尹小航像是抬槓。 「那你也赚到了。」万相宜站起身,去抚他的头:「听我的,每天吃好喝好,好好睡觉。」 两人信步往回走,还是尹小航拖着菜车。 万相宜突然想起那件事,她打开微博:「对了,这个xx新闻你知道吗?」 尹小航凑过去看,正是希月就职的媒体。 「知道。怎么了?」 万相宜把产品质量遭到质疑,xx新闻恨事不大,各种转发、各种@的事情说了一遍,索性又把自己跟主任和吴起的交锋讲一遍。 尹小航略作思索:「所以,是真的有猫腻?我那天就觉得不对,问你还不说。」 「现在告诉你,要是微博上再有爆料,就肯定是你说的。」 尹小航睁大眼睛:「给我挖坑是吧?早问你怎么不说啊?那天你要告诉我,看我不炒翻天,我让它上热搜你信不信?我们报社藉机吸一波粉,我再拿一笔可观的稿费。」 「稿费分我吗?不分我可不同意。」 二人边走边说笑,在楼门口站定,双双噤声。 马明站在楼下。 第35章 三人站定, 二比一。 马明单肩背个公文包,估计下班赶过来的。 「可算回来了,等你半天了。我上楼敲门, 邻居阿姨说你下楼买菜了。买个菜怎么这么长时间……」他之前一直没看尹小航, 说到这句时, 斜眼看他一眼,「天这么热, 本来孕妇体温就高……」 他没有要跟尹小航打招唿的意思,边说边移开眼,往前迈步。 万相宜无悲无喜,面色沉静:「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看你晚饭吃什么。」说着去拉尹小航手里的拖车。 万相宜阻拦不及,尹小航手松了劲儿, 马明喜提拖车。 「不是让你每天都要吃鱼吗?怎么没有鱼。」他往拖车里看, 边看边碎碎念。 万相宜确实打算买鱼, 被邻居的闲言碎语打断了。可她没有义务向此人解释。 她伸手扯过拖车:「我上楼了。我挺好的,你也看到了, 回家跟你妈说,让她放心。」 马明嘴里小声嘟囔一句,又转过脸来调整好表情:「都这时候了, 能不能别置气。你妈不管你,我妈想管你, 你嫌她事多,你想自己清静。也行!」马明加重语气,显然来了脾气。「人家把吃的做好了, 大老远的给你送来,你连收都不收。人也六十多岁了,万相宜,你尊老爱幼的基本修养哪去了?」
第56页 眼看就吵起来,尹小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万相宜把拖车撒了手:「有点长进行吗?马明。你才装了不到十秒。不是来看我的吗?看我吃没吃鱼,骂我没修养,堵着门口骂孕妇,你是别人花钱雇来的?」 马明气得扯自己衬衫领口,一时想回击,又怕越吵越掰。 他奋力调整情绪时,万相宜把拖车重新递给尹小航:「帮我提一下。」转身进楼门。 一个是孕妇,一个要负重,腿脚都不如马明。 马明追上楼梯,换了副嘴脸,好声好气地揽过菜车:「谢谢,我来拿——您是邻居吧?」 楼道里空气不流通,他靠近时,尹小航闻到浓重的烟味,混着高温天气里男性分泌的油味、汗味,惹人身心不悦。 尹小航心想,现在是要当作初次见面吗? 「对,同一楼层的。」 万相宜走在前面,非常不喜欢此二人商务性寒喧。她停在楼梯拐弯处:「这是尹小航,一直挺照顾我的。这楼邻居都很好。」 又对尹小航说:「这我前夫。」 二人互道「您好」,继续爬楼。 马明见万相宜态度缓和,只好继续活跃气氛:「尹……哥们儿,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文字工作,跑跑腿啥的。」尹小航轻描淡写。 马明散开话题:「这小区现在什么价?您是租的还是买的?」 尹小航头都没抬,只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不清楚。」 马明说:「我们还想问问价,把她住的这间买下来。本来我们现在住的小区新一些,总价低,还贷压力也小。这边房子旧,又是个套间,孩子大了就不够住了。但是她说喜欢这边,我想就依着她吧,离老人远一点,矛盾也少。」 万相宜嘀咕一句:「吹牛逼。」 尹小航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马明也听到了。 但是这次,马明展示了足量的修养,他继续温言软语,对万相宜说:「我妈就怕你缺营养。」 「你妈那是怕孩子缺营养。」 「做的菜不都是给你的?」 「她倒是想直接餵给孩子。」 「毕竟有人给你做……你收下多好。」 「我收不下。王八汤太腥了,开盖儿给我撂一跟头。」 马明不说话了。 他把拖车提到万相宜家门口,等万相宜开门。 尹小航跟过来,想说句再见。 万相宜不急着找钥匙,也没给尹小航说话机会:「你开诚布公地回答我,你妈做的王八汤,你喝得下吗?」 「那不是……有营养吗。」 「还有驴皮汤。驴皮沉在底下,香菜叶浮在上面,有一尺厚。中间不是汤,是白水。我没要,你妈拿回去了吧?你喝光了吗?」 马明无法回答。 万相宜说:「我理解你们,我现在怀孕,你们觉得,你们有义务给孩子补充营养。但理解归理解,你不能强求我窝窝囊囊地照顾你们全家情绪,喝怪味王八吃驴皮,只为了让你爸妈安心。第一,法律上我跟你解除了婚姻关系,我没有义务;第二,我自己的肚子,我比谁都在意合理膳食,生一个健康宝宝;第三,你们一家三个成年人,应该知道分寸界线,不强求别人遵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不打扰别人,不给别人造成困扰,这是社交基本原则。比如你今天这样,突然造访,上来就兴师问罪,我就要费些力气,稳定情绪,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比如你妈送怪味菜来,也是一样。」 万相宜慢条斯理。这番话,她像是上楼这一路就想好的。 马明闷声不语,样子很是窘迫。 万相宜故意忽略尹小航的存在,继续说:「你今天来了,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话都摊开了说。我决定要这个孩子,想尊重这个生命,也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不存在拿它挽回婚姻、要挟你家、制造混乱。更不是想藉此证明自己,扳回一局。你能明白吗?」 廊灯开着,马明无处遁形。他突然对在场的外人生出敌意,这种时刻,哪个男人愿意被围观? 他勉强组织语言:「谁家没矛盾,有不吵架的夫妻吗?我承认,我们有裂痕、有问题,可你现在怀孕了,我在努力修復裂痕、解决问题,我爸我妈也是,我相信你爸你妈——如果他们真心实意为你好——也会支持我们。你只要退回一小步,真的就这一小步,往后都听你的,孩子出生后,一家五口,完完整整的……就当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尹小航放弃告别,默默退回自家门前,掏钥匙开门。 万相宜冷哼一声,「一家五口」这个词,从马明嘴里说出来,她丝毫不意外。没有人做出改变,无论离没离婚,不管怀没怀孕,马明还是琥珀一般千年万年如一的马明。 她不想再与这滚刀肉纠缠:「不如这样,你听听我的建议。」她大大方方地喊那位邻居:「没事小航,你不用迴避,我们都不觉得难为情,你一走,反倒让气氛尴尬了。」 尹小航只好松开手,站在自家门口不动。 万相宜说:「马明,我给你指条明路。一年前,不,一年半以前,当时咱俩还没离婚,你参加小区组织的相亲,那种形式就很好。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和你离婚了,也方便你早播种、早收穫。」 尹小航没控制住,转头看了马明一眼,马明也刚好在看他。这下尴尬指数爆表了,马明的脸充了血,像个熟透的茄子。
第57页 他把羞愧全部转化为怒气,气喘如牛。 万相宜抚着肚子,从容依旧:「你肯定会有一家五口的。那里面肯定没我。你就接受新的缘分吧,就当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马明转身锤门,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尹小航警觉地凑过来。 万相宜边掏钥匙边说:「你还不走吗?难道不是来骂我,是来揍我的?」 「你!」马明咬牙蹦出一个字。 尹小航站到他二人中间,挡住万相宜半个身子。 万相宜轻轻拨开他,把门打开:「还是说,你想进来看我做饭?没买你的份儿啊。」 她就那么进去,缓缓关了门,把两个男人晾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问个事儿啊,是不是只爱看男女主互动?职业啊、社会背景啊、科学知识啊这些,完全不care哦? 如果是这样,就简单了。 科学知识我还要翻书妈耶。 第36章 没过几天, 小袁送来合同,尹小航签完,小袁支支吾吾不肯走。尹小航还要交稿, 哪有多余精力关照小袁心事, 小袁提出请他吃饭, 也被他拒绝了。 小袁无奈终于开口:「哥,您对我的服务哪里不满意?」 尹小航被他一质问, 思考一下,自己哪里冷落他了。「哪有什么不满意?」 小袁说:「我听说有人要买您隔壁的房子,您没跟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可以指出来……」 「没有啊。」尹小航马上想起万相宜那档子事。「谁跟你说要买?」 「没人跟我说。不是跟我说的, 是跟我同事问来着。」 应尹小航要求, 小袁描述了顾客样貌:30多岁一男的, 看样子不像投资,说老婆怀孕了, 以前房子住不开,要再买一套。 小袁说:「几天前一个傍晚,他自己进我们店里问的。我同事给他推荐大户型, 他说不要,就要您隔壁那套。还让我同事联繫房主, 问价格。」 尹小航听明白了。 「我同事让我问您——您真要卖?」 尹小航像是真有考虑:「他出多少钱啊?」 「跟顾客说了,小区同户型总价在480万。」 「他出全款吗?」 小袁摸不清尹小航心思:「哥,别开玩笑, 哪有全款买的。他肯定是贷款。」 「那他首付能出多少?」 小袁更迷惑了:「他让我们先问价,我这不是问您吗?那人不看别的房,就看上您这个了。」 尹小航说:「第一,我的电话只许你有。」 小袁眼睛一亮,心里豁亮极了:「暧!好咧!一点问题没有!」他要的就是这句话,这就资源,就算客户是别的中介介绍的,提成也是他拿得多。 「第二,问他能拿出多少钱来。」 「那您是……价格合适就出手?」 「我不卖。我就单纯想知道,他肯出多少钱。听明白了吗?」 字面意思,小袁听懂了,狂点头:「明白明白!」 第二天,马明又来了。这次是敲万相宜家门。 尹小航到家八点半了,他正在敲,看样子早就来了,意志很坚决的样子。 边敲边说话:「你不接电话,不开门,我就在这说。我完全可以多来几次,多说几次,都没关系。」 「你心里不痛快,骂我、打我,我也都受着。我真都想明白了。」 马明越说越熘,干脆连门都不敲了。 「我想明白了,过去我跟你交流得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支持你、心疼你。咱爸咱妈说你,我也不替你解释。咱俩性子都倔,我也没太让着你,才走到今天这步。」 「太不容易了。当年咱俩异地,老见不着面,又没什么钱,那时候多不容易,都挺过来了,谁也没二心。这两年刚好一点,没那么难了……」 「你提要求吧,我都满足你。你只要把肚子里的宝宝照顾好,剩下的我来。咱妈说了,那个首饰盒里的东西,全都是你的。只要你不计较过去,她给你下跪都愿意。她还说,不管男孩女孩,她都尽心照看,请不请月嫂听你的,她把钱都准备好了。咱爸说了,孩子起名不能含煳,他找专业的,先起三个男孩的名,一个女孩的名,备用……」 「对了对了,不说那些。关键是咱俩,你要上班我就车接车送,你要请假就请,咱不在乎那点工资。就是,千万别坐公交车,挤一下碰一下的,犯不上。」 「你早点休息,我待到九点再走……」 尹小航听得心里松一阵紧一阵,也不晓得隔壁的万相宜在哭还是在笑。 两天后的早上,尹小航出门,看见万相宜家门前堆着东西,还杵着两个人。 马明和马母程门立雪。脚边是装海鲜的包装盒,大大小小摞在一起。 等万相宜开门,一老一少点头哈腰,捧着海鲜盒子从门缝挤进去,马母毕恭毕敬地说:「我把鲜虾放冷藏里,你晚上回来做。剩下的放冷冻。」 马明说:「咱妈说她做的你不爱吃,就买来让你自己做,但是不要放鸡精和辣椒。」 马母说:「对对,还想吃啥,都跟妈说。我白天闲着也是闲着,都能给你买。」 万相宜说我要上班了得锁门。 马明说我送你。 万相宜说我叫车了,在楼下等着。
第58页 马明立刻去按电梯,说那你先走,我替你锁门。还嘱咐马母:「妈,把垃圾带上。」 此种情形持续了几天,气氛彻底被烘托起来,连隔壁阿姨在电梯里碰到尹小航,都不吐不快欲言又止。 万相宜和尹小航单独碰面时,只能拼命找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万相宜找到尹小航,她要上最后一节孕期课,授课内容需要,要求有一人陪同。 上课地点离小区不远,她叫来尹小航帮忙。进了教室才发现,陪孕妇同前来的多半是准爸爸。 万相宜第一次带人来,授课老师没见过她家属,加上这个男人长得不错,连孕妇们也交头接耳。 有熟悉的孕妇藉故搭话,万相宜大大方方地介绍:他是我弟弟。 尹小航低眉顺眼,拎包提鞋,不在话下。 这堂课有干货,请了产科专家讲解分娩技巧,拉马泽唿吸法。万相宜听得认真,还记了笔记。 还讲了照顾孕妇的常识,比如孕妇腿抽筋怎么帮忙按摩。老师现场演示,陪同的人现场模仿。万相宜坐在瑜伽垫上,双腿伸直,尹小航跟老师学,一手按住小腿,一手握住脚掌,反方向推。 夏末的某个上午,教室开着窗,风撩开窗帘,吹进来。尹小航半跪在万相宜面前,十分生疏地照做,二人都没理会个别人的目光,相视而笑。 后半节课讲数胎动和陪产,万相宜就带着尹小航出来了。 万相宜上厕所,尹小航提包在走廊尽头等。等她走过来,尹小航问接下来去哪,万相宜说:「没地方去。」 两人就在窗前站着。 隔着纱窗,又有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脆的爽意,明明风里什么都没有,却像是裹携了风干的黄叶,互相刮擦、碰撞,仿佛听得到咬薯片的咔嚓声。 风里的湿气让步了。 万相宜双手前后抚摸自己的肚子:「这阵风好爽快,是不是快立秋了?对呀!今天就是立秋。」 她极目远眺。高层视野好,空气能见度高,城郊的山脉依稀可辨。电视塔紧邻公园,明明在几公里外,看上去近在眼前。 她最近食慾好,尤其喜欢奶酪、千层、热巧克力这类高糖食物。虽然是素颜,皮肤却光洁清透。 尹小航想起朋友圈里发:「好像真是立秋。」 万相宜眯起眼,放松双臂,让风尽情掠过她的身体和髮肤:「唔。舒服。真好。」 尹小航与她比肩而立,二人分享满窗的风:「这是最后一课了?」 「嗯。」其实不上也行,不带同伴也行。万相宜觉得可以享用这这时刻,既不孤单,又不喧嚷。 「还好是最后一课。再有只怕不能陪你了。」 「嗯?」万相宜睁开眼。 尹小航把手机揣进裤子口袋,双肘搭在窗台上:「我的驻外採访申请,终于批了。」 万相宜重复一遍,还是没能完全理解:「驻外,採访。」 尹小航说:「早就想去。前年去过一次,那次呆的时间短,加上时局混乱,没能深入战区。没挖出什么深度,挺遗憾的。」 「这次?」 「这次跟那边政府军和新闻处联繫,安全系数高些,再不去就真没机会了。」 「去哪啊?」万相宜终于问出想问的。 「叙利亚。」 这下二人彻底沉默了。 过了一会,尹小航伸手把窗户关上:「别吹了,差不多了。」 隔着一层玻璃,窗然仍旧碧空如洗。 万相宜问:「什么时候动身?」 尹小航看着她的脚尖:「还没定。手上的工作要移交一下。其实只要不是个新手,这玩艺儿也没啥可移交的。政府和国企,十个活里九个是开会,所谓的活动也就是拉通稿,都没什么新意。」 「你不是干得挺好的?非要去那么乱的地方。」 「身体安逸了,心里乱。只有身处混乱,才能让心真正安静下来。其实早该去,就是……」尹小航不再说话。 万相宜回过神来:「家里有什么事,我可以照应一下。」 尹小航看了看她的肚子,虽然不显,可毕竟离预产期越来越近了。「嗯。就……帮我看家,路过我门口时,十次有一次想想我。」 两人步行回小区。 路上,万相宜突然想起来问:「家里老人呢?」 「我走之前去看看。我妈那边,一般没什么事。」 刚拐进小路,尹小航突然停住脚步。 太阳移到头顶,人的影子只在脚边晕开,尹小航侧身,对万相宜说:「你先走吧。」 万相宜一顿:「你……有事?」 对方没说话,下巴朝远处努了努。 马明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头髮打绺,额头冒油,怀里抱着一束红玫瑰。 当晚,师傅于帅睡得正香,被徒弟尹小航的电话吵醒,对方显然喝大了,舌头直楞楞的,开门见山地说:「哥,我也想生个孩子。」 第37章 万相宜提前住进了医院。 最后一次产检, 医生说有宫缩,问了预产期,就给办了住院手续。 她躺上病床, 才给各方致电。让马明去家里取待产包, 给万母订火车票, 让她当天会上火车。 待产包到了,万母到了, 万事俱备,肚子却安如磐石。万相宜戴着医院派发的患者手环,在产科病房傻吃勐睡三天之久。
第59页 第三天上午,她实在躺不住,踱到楼下熘达。 赶巧是周一, 从住院部向门诊望去, 人流湍急。 深冬将至, 医院门诊正门挂了厚厚的塑料门帘,没有人通过时, 塑料片会自动并排吸附,抵挡严寒。 人流高峰,门帘就没合上过, 被人推来搡去,边缘都磨黑了。 万相宜在病号服里面穿了加绒打底裤, 上身套了羽绒服,加上闲云野鹤的身份,她成了格格不入的存在。 门诊大厅更是熙来攘往, 自助机和收费窗口黑压压的全是人,想必空气不会好,她朝里望了一眼,打算避开人流,从门诊楼另一侧绕回去。 她在人流中预判缝隙时,好像看到了熟人。 那个人戴了黑色口罩,帽檐压得低,加上厚厚的外套,根本看不清五官。可那分明就是尹小航! 尹小航不会出现在这儿。 尹小航不会推着轮椅,轮椅上还坐着个老太太。 尹小航也不会穿这么厚的外套,反正那件深米色户外羽绒服,万相宜从没见他穿过。 可身形和走路姿势分明就是他! 万相宜迟疑一下,那一老一少就随人流冲破塑料门帘,进了门诊楼。 大约一个月前,尹小航敲开万相宜家门,送来冰鲜带鱼,说是单位福利,自己马上出国,没机会吃。 驻外的事,因为叙利亚政局动盪,没能立刻成行。尹小航这么说,大约行程是定了。 十几天前,万相宜发微信给尹小航,对方没有回覆。 她想,大概人上了飞机,或者已经到了国外,不便使用微信。她即将临盆,各方面都吃力,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万相宜追进门诊,放眼望去,都是仓皇、焦急、无助的脸孔,那个酷似尹小航的背影早消失了。 她心里更加失落,躲开人群回了病房。 ※※※※※※※ 应尹母强烈要求,尹小航戴了口罩、穿了厚外套才下车。 尹小航的妈妈不像80岁。 确切地说,是身体抵达耄耋之年,灵魂却在逆生长。主要表徵是眼神——80岁的老人,眼神清澈而空洞,像坐在婴儿车里的宝宝,对世间一切保持好奇。 虽已满头银髮,却冬日里不常外出,肤色显出柔弱的苍白。 尹小航推着轮椅,进入门诊大厅没有迟疑,直奔电梯而去。 身形和气质加持,虽然戴了口罩,却引得两个妙龄少女频频回头,以为偶遇了某个小明星。 尹小航径直推老太太上七楼,拐了两个弯,熟门熟路进了一个房间。 医生见家属来了,把准备好的文件递过来:《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麻醉告知单》,林林总总。 医生坐在尹母对面,拿着一支笔,把文件中的要点一一复述,同时将文件中的语句底下划线。边讲边划,边看尹小航母子。 他二人频频点头。 尹小航表情无悲无喜,尹母倒是神色凝重,也不知理解了多少。 最后,尹母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 ※※※※※※※ 有个常识,说假如把疼痛分为十级,肝癌晚期的疼痛是第九级,分娩疼痛是第十级。 万相宜用了7小时,亲歷了疼痛升到满级,而且全程清醒。 因为提前住院,她跟医生混个半熟,住院第四天,一切指标正常,宫缩一直有,只是不加剧。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实在不行你明天先出院吧。 万相宜走到门口,医生又迟疑一下,说:「其实这个时候,可以刺激一下乳.头。」 万相宜睁大眼睛,医生点点头,表示:没错,就是字面意思。 第五天醒来,她想到医生的话,就把手探进去,试着自己按压两下。 没想到腹痛突然明显了。 万母赶到时,万相宜已经无法坐卧,只能在地上走来走去。 疼痛来袭时,她就双腿直立,把上半身搭在床上,把头埋进胳膊里,疼得浑身发抖。 当时是早上8点。 马明和马家二老也相继赶到。 趁着阵痛间隙,万母餵了她两口包子,疼起来根本咽不下去,干脆不吃了,忍过一阵剧痛,弯腰进产房。 护士司空见惯,给万相宜做了内诊,说:「你今天白天就要生了。」 万相宜挤出一声:「啊?」已经疼出一身汗。 护士说:「好事。白天医生都在,没事的。跟我来!」 她跟着护士进入另一个房间,此起彼伏的惨叫从相邻几间屋子传出来。 护士指示她躺在一张床上,告诉她:「疼得无法忍受就喊我。」 说完转身走了。 屋子连灯都没开,可能另有几张床,都是空的。 万相宜躺在床上,视线里是正方形拼接的天花板、横七竖八的输液杆,外加一个时钟。 此时的疼痛尚可忍受,入院当天,医生传授了拉玛泽唿吸法,此时尝试用起来,一半是技巧,一半是本能,可与这疼痛拼个平手。 11:38——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看了一眼挂歪的时钟。这时,她已经无法在阵痛时屏住唿吸,而不得不发出低沉的□□。 还是那个护士,来给她做了内检。然后问她能不能自己走。 万相宜被护士推了一把,才得以起床,走进另一个房间。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产房,刚才那间只是待产室。
第60页 屋子里有人在叫,来往有几个医护人员。 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应付疼痛上,根本认不清周遭环境,还是听护士的话,把下身脱光,躺在产床上。 走来两个护士,在她身上忙活一阵,连了几根线和几根管子。 有个护士给她□□清洗消毒,然后把她的两只手抓起来,放在扶手上说:「感觉到疼就用力,跟拉大便一样。医生跟你讲了吧?要唿吸配合。」 万相宜大声应答,连着一声克制的惨叫。 护士走前说:「不能叫出来,省点力气。加油,你的产程不会太长。」 从这一刻起,她就忘了时间。 佐证她精神存活的只有一波波袭来的阵痛。 刚才是三分钟一次,现在变一分钟内轮迴。 她的灵魂浮在疼痛的周而復始里,把时间、空间、温度、声音都屏蔽了。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几个医护人员,有一个她认识,就是昨天让她刺激乳.头的女医生。 她认清万相宜后颇为诧异:「啊?你要生啦?」又问身边护士几点进来的。 万相宜吸剩喘气,无法回应。 女大夫身手团了团她的肚子,嘴里念叨:「有点不正,坐球了吗?」 万相宜听不懂这个词。 护士代答:「没有。」 这大夫也是神通广大,不知怎么摸出一本书来,翻到某一页,举到万相宜面前,指给她看:「看,三小时内都是正常的哦,你才多久,要坚持。」 过了一会儿,又有白衣人进来,检查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和线,见万相宜上衣领口湿了一大片,就帮她换了个姿势:侧卧,一条腿膝盖顶着床。 这样忍过几个阵痛周期,胎心监控突然报警,白衣人就让她恢復先前姿势。 这次护士没有离开。 疼痛漫山遍野,万相宜在一浪高过一浪、永无止境的疼痛中想: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疼痛又频又密,她觉得臀部连着腰都麻木了,腹中的宝宝像个异物,牢牢把住身体的关卡,与子宫收缩对抗,并无恶意,但即将置两个生命于死地。 胎心监控频频报警,与宫缩同步。 万相宜突然怕了。 肥心监控报警,就是宝宝发出的求救信号。但阵痛来时,她又无法控制自己不用力,这个不受她的意志控制,而是受神经系统和生物本能控制。 她使出最大力气喊护士:「我实在,生不出来,我没关系,你们帮我……」她想说「你们帮我把孩子拿出来」,但宫缩更紧,她只好大喊出声,也分不是大喊还是大哭。 护士终于一改先前无动于衷的态度,跑出去打了个电话。 紧接着,那位熟悉的医生跑进来,连白大褂都没穿。 她身后跟来一票人,有男有女,有穿白衣的,有穿便服的。 穿白衣的护士东一个西一个,在准备什么东西,医生戴上手套和口罩。 有人说:「别用力了。别用力了。」 万相宜听得清清楚楚,可她无法控制。 下半身被盖了东西,万相宜自己看不见。 但她能看见那群着便装的人:他们一字排开,双后背后,站在床尾、医生身后。 事后万相宜才想明白,他们是前来观摩的医学院学生。 医生在她身体上划了一刀。 这一刀下去,万相宜发出史前巨兽般的惨叫。 她自己听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自己喉咙发出的,像来自某种山野勐兽。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略松动,似乎疼痛减轻了。 然后,有个热乎乎、有弹性的东西被拖出她的身体,这一刻,万物重获新生,百鸟争鸣,转世为神,飘飘欲仙。 她的身体不復存在,疼痛也就不復存在,只留意念飘飘荡荡:我解脱了! 世界出奇安静。 这安静长达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 事后查看手术记录,写着5分钟。 这5分钟里,医生、护士、前来观摩的学生,风、雷、电、冰、火、雨都是静止的。 万相宜看不到,也听不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在这安静里享受,也只在这5分钟里,忘却人间疾苦、万千世态。 5分钟后,马炯炯发出第一声嚎哭。 自此,医生、护士重新活泛起来,要这个、递那个、报数字、做记录。风、雷、电、冰、火、雨,世间万物灵动如初。 除了大脑,万相宜是没有知觉的。 可大脑里像是有东西在绞动,又有东西被拖出来,这次是液体或膏状物。 她听到一个女声说:「胎盘完整。」 又听人说:「缝合吧。」 有人说:「再忍一下噢,这个产妇很配合,给你侧切的伤口缝合。」 这次十分难忍。 护士挤挤茬茬站立床两侧,把她的腿按得死死的。她两次腿抽筋,要求活动一下,时间变得万分漫长。 她觉得缝合用了起码30分钟。 护士们退出去前,又检查了她身上的管子和线,还给她吊了一瓶水。告诉她观察半小时就可以出产房了。 医生走过来说:「万相宜,看看你的孩子。」 她这才想起来问:「男孩女孩?」 医生说:「女孩。」 与此同时,万相宜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热腾腾、粘乎乎的东西贴过来,在她脸颊上熨烫一下。医生说:「亲一亲。多漂亮的小公主!」
第61页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总被读者抢台词…… 马炯炯:妈妈,我为什么叫马炯炯? 尹小航:因为你亮呗。 马炯炯:谁要你插嘴。 第38章 刚出生的婴儿, 胃容量只有桌球大小。一开始,马炯炯吃得很少,只是进餐频繁, 把血槽亏空的万相宜折腾够呛。 到了凌晨, 万相宜迎来人生第一次乳阵, 这种奇异的感觉把她从梦中惊醒,本以为奶多是好事, 却没料想到,虽然宝宝吃奶和乳阵同步,可她吃得少,她产得多,奶水囤积, 一发不可收拾。 凌晨5点, 万相宜已经无法侧躺, 更不能平躺,只好拖着睏倦又虚弱的身体半坐半靠在床上, 盼望天快点亮起来,护士早点上班,医生早点查房, 因为她乳.房要爆炸了。 即便胸部已经胀得发硬,乳阵还是会来。像源头活水, 从腋下、颈部、肋骨,从四面八方开闸,热血一般, 同时涌向两个乳.房,所过之处酸酸麻麻,像被突然灌注了有温度的不明液体。这感觉持续2到3秒,然后回落。 熬到走廊里有动静,她终于可以求救,轻手轻脚下床,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说:「护士,帮帮我,有没有药?我的奶胀得不行。」 她还直不起腰来,说话时想必脸色难看,遵照护士指示,她解开衣服,护士在她胸上轻轻按一下,万相宜疼得差点蹦起来。 护士说:「嗯!确实挺严重的。这个没有办法,让宝宝多吃。」 万相宜说:「她已经很努力在吃了。」 护士继续摇头:「没有办法。医生也会这么说。反正不管用什么办法,要把奶排出来,不然要乳腺炎的,那就更麻烦了。我看你已经有发热的苗头了。」 万相宜拖着残躯回病床。 睡在陪护床上的万母醒了,问什么情况,万相宜就说奶胀得受不了。 连护士都说没办法,万母也没了主意,给她浸了热毛巾,敷上试试能否缓解。 天亮后,同室产妇家属说,可以请催乳师按摩。他老婆前几天刚生完,也请了催乳师,不过不是因为胀奶,是催乳。 万相宜将信将疑,照着家属递来的名片打过去。 催乳师做的就是这家医院的生意,接了电话说,她今天9点有个活,正往医院赶。万相宜需要的话,她可以打车过来,先给她按。 万相宜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那拜託了,我来付打车费。」 这种体无完肤的人生至暗时刻,万相宜脑子难免一抽,报错了楼号。 孩子被推出去洗澡还是检查,万母追着孩子出去了。 催乳师找错了楼,发现不是产科病房,又打电话,折腾几番,万相宜只好拐出去迎接。 好在两幢楼有空中走廊连接。万相宜穿棉衣棉裤,毛线帽、大围巾,包裹严实,只露两只眼睛,空中走廊那端迎接她的救星。 有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直看着她。 那老人家满头银髮,脸上浮现一些游离神色,眼神呢,与其说空洞,不如说空灵。 最关键的是,她似乎无所事事。在空中走廊的路口,她操作轮椅转了大半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万相宜身上。 万相宜伛偻着腰,正和催乳师通电话。 远远看见一个脚步利落的中年女人,边讲电话边走过来,万相宜认定是她,如蒙大赦,抓下围巾向远处狂招手。 两人接上头,万相宜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有救了。 一辆轮椅突然冲过来,银髮老太太紧紧拽住万相宜棉袄下摆:「小宇。」 万相宜扒拉她一下,没扒拉开。 她又跟催乳师说:「我说错了,是b座。那边……」 说着往廊桥方向走,身体一用力,把老太太跟轮椅都带走了。 老太太又叫:「小宇。」 万相宜低头看。 看似普通的老太太,什么地方又有点不普通。头髮全白,偶尔有几根杂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深褐色。随着头的轮廓微微显出大波浪,是精心烫过,还不是街边快剪的水平。 最奇妙的是,她眼神里有内容。欲哭欲笑,大悲大喜,都蕴在眼底。看万相宜时,像久别偶遇、失散重逢。 老太太等着万相宜认出她来,交织着万般委屈、苦涩和喜悦。 「奶奶,您家里人呢?」 「……」老太太不说话,只仰头盯着她的脸。 「您认错人了。」她胸怀两颗定时炸弹,再不走要爆炸了。 「……」她还是眉眼带笑,伸手抚她棉袄衣袖。 催乳师用了点力气,把万相宜拉走了。 ※※※※※※※ 尹小航被推出手术室时,尹母不知去向。 护士喊「3床家属」,无人应答。只好把尹小航推回病房,再合力把他移到病床上。 穿刺活检手术是局部麻醉,尹小航麻药劲还没过,动弹不得,可神智还清醒。讲完术后注意事项,医护人员都退了出去。 尹小航光着上身,盖着薄被,望着天棚苦笑:这当妈的心真够大,进手术室前,千叮咛万嘱咐,在门口守着,在门口守着,不超过1小时就出来。当时答应的妥妥的,点头如捣蒜,出来人就不见了。 如果他能走能跑也就罢了。现在是刚做完活检,大小也是个手术,没人照料也就罢了,还要担心老母亲的安危。
第62页 尹小航知道妈妈的情况,清醒的时候多,煳涂的时候少。所以也不大担心,估计没走远。 他心里盘算着,按唿叫铃叫个护士来,帮忙给他妈打个电话。 老太太的确没走远。 她驾着轮椅驶过空中走廊,拐进产科,挨个推开病房门,探头探脑张望一番。 找到第八个房间时,赶上医生查房结束,她的轮椅结结实实堵住大家的路。 医生问:「您是几床家属?」 老太太神色笃定:「我找小宇!小宇!」 催乳师正在按摩。 刚才被查房医生打断,刚重新拣起来,又被找小宇的老太太打断了。 产科病房注重私密性,围着床装了三面帘子,万相宜坦胸露乳,帘子拉得紧紧的。 这催乳师水平不白给。她手上动作轻缓,才按几分钟,就把「充水气球」一般鼓涨的奶给放了出来。万相宜原本深唿都疼,现在终于看到了曙光。 左侧刚按完一轮,准备按右侧,就听到门口有人找小宇。 催乳师停下手上动作,看万相宜。 万相宜把帘子撩开一条缝:「我跟她说吧。」 催乳师把她盖好,只露出头,老太太看到她,在床尾怯生生地问:「小宇,你又怎么了?」像是很多糟糕记忆涌上来,她眉头皱着,双手互绞。 万相宜说:「奶奶,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宇。出门找护士,让护士把您送回去吧。」 「你不是小宇?那你是谁?」她费了些力气,从轮椅里站起来,扶着床沿往前走。 「我是……」万相宜顿住,也不知如何作答。 老太太执着地盯着她看,同时等待她的答案。 催乳师说:「八成是那楼住院的病人。叫护士吧。」 说话间,孩子回来了。 护士推着婴儿车,万母跟在后面,边走边跟孩子说话:「我宝洗白白了,洗得好舒服呀,快给妈妈看看。」 婴儿车被轮椅挡住,推不进来。 万相宜从帘子缝里伸出手来:「我在这儿呢,妈,催乳师正给按摩。」 老太太又扶着床边走回去,颤颤地坐回轮椅。谈话被打断,自己又没受到足够重视,她把不悦表情做到满格,冷漠又傲气地看向婴儿车。 马炯炯正绕着一只手玩。指节被羊水泡了九个月,像小动物幼崽的标本。 老太太吓了一跳。 提高音量道:「小宇,这是谁的孩子?」 万母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孩子抱在怀里。 万相宜态度还好:「就是我生的呀。」 催乳师从帘子底下钻出来:「老太太,告诉你认错人了,人家不叫小宇,你找的人在那个楼呢。刚才就跟你说,你还不信。」 老太太惊恐地看看孩子,看看万相宜,再看看孩子,再看看万相宜。像是明白了,就像是没明白。但是眼泪漾出眼眶,把下眼睑的横向皱纹都打湿了。 「你不是小宇,小宇不能生孩子。你病好了?能生孩子了。」说着像小孩子一样擦眼泪:「你病好了。你病好了。」 说完抹起眼泪。 这么一来,一屋子人都不知所措了。 老太太边哭边说说:「我小宇,我小宇病好了,谁说治不好了……」突然止住哭,变成笑脸,看着一屋子说人:「谢谢你们。」 然后驾轮椅往外走,了无牵挂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戏呢???」——来自今天的作者对当年的作者的灵魂拷问。 第39章 万相宜月子末尾, 尹小航登门拜访。 自打万相宜出院,家里就热闹起来。 不止多了马炯炯一个,姥姥和奶奶24小时常驻, 爷爷白天在, 爸爸下班来。 小套间里人来人往, 育儿的物件填满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 尹小航早有心理准备,进门还是一惊。 他给宝宝带了礼物, 托移居国外的女同学买的婴儿用品。林林总总、五颜六色一大包。 万母在厨房煲汤,前婆婆端了茶来,藉机坐下,听万相宜和尹小航说话。 屋里暖气烧得足,万相宜只穿一套磨毛家居服, 看上去圆润了一点点, 因为要餵奶, 她每天汤汤水水不断。 尹小航看着她的头髮说:「怎么换髮型了?」 万相宜执行了「月子里不洗头」的陈规陋习,沿髮际线一周, 把头髮加股编进去,梳成只有半股的辫子,绕头一周。 被尹小航一问, 万相宜恨不得坐远一点,怕他闻到怪味。「没。没洗头。这样省事儿。」 前婆婆在场, 尹小航规规矩矩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仔细洗了手,看了一眼马炯炯。 孩子被放在万相宜床中央, 睡得正香。 尹小航看清了孩子的五官,穿着和尚服,肉嘟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出像谁。 又看床头柜上摆了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盖着红布,底下露出墨绿色。他出于好奇走近,伸手去揭红布,被万相宜制止。 尹小航:「宝宝用的东西?」 万相宜不置可否。 「让我猜猜。电熨斗?」 万相宜苦笑。 尹小航退回来,压低声音问:「大礼?」 万相宜点点头。 「金镶玉?」 「……很接近了。算了,答案稍后揭晓。」
第63页 尹小航往外走,床尾明晃晃地贴着一幅画。尹小航来过万相宜家,当时没这么多东西,也肯定没有这幅画。 一看就是长辈的画风和审美。 类似年画的笔法,但不是年画的喜庆颜色。深一些的鎏金底色,上面画着几个穿肚兜、扎沖天辫子的胖娃娃,三三两两在嬉闹,手里拿着花叶、莲蓬。 虽然神态各异,却都有着共同点:醒目地露着小jj。 画的上方印着四个繁体大字:「五子夺莲」。 尹小航看着画,似有些不愉快,又回头看一眼熟睡的马炯炯,转身离开了。 万相宜的前婆婆礼数周全,送尹小航时说:「在这吃了饭再走吧。」尹小航当然拒绝,前婆婆又追着人家说:「等哪天我儿子在,请你过来喝酒。邻里邻居的,都别客气。」 事后,尹小航给万相宜发信息,说也给她准备了礼物。 然后发来一个微信名片,让万相宜加那个理髮师,万相宜可以预约一次美发服务。他说已经办好卡,充了钱,她去只要报尹小航的手机号就行。 再联繫自己一个月没洗的头,简直佩服尹小航的独闢蹊径。 在尹小航的追问下,万相宜终于告诉他,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什么。 「爷爷送孙女的礼物。玉玺。」 尹小航发来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万相宜早已波澜不惊:「对,家里有王位要继承。」 带孩子就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前婆婆和现妈妈性格迥异,现如今为了一个目标共处一室,表面的客套和深海暗流层出不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个关系如此玄妙的女人。 马炯炯倒成了最省心的一个。 她是最无争的,却是最容易引发争斗的。 马炯炯尿几次,就要洗几次屁股。每次洗屁股,都有一套复杂的程序。 在这套复杂程序里,总有前婆婆的解说辞。 「女孩子就是难带。」 「我们宝贝要是带把儿就好了,尿我手上我都乐意,尿你妈脸上你妈都乐意,是不是亲家?」 「有jj和没jj就是不一样,有jj省老了事儿了,我们老家马明同学,生了个男孩,人家奶奶怎么带孩子,天天掐个纸杯,看孩子jj鼓起来,立刻拿纸杯一接,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连尿布都不用洗。」 这话万母也不爱听,何况万相宜。 可万相宜反驳几次,前婆婆不痛不痒,下次马炯炯尿尿继续说。 反反覆覆那几句。 除此之外,细到擦尿的手纸最多三截、厕所的纸篓不满不许倒、给万相宜做的汤不准放盐、洗孩子衣服的水一定要留下来沖厕所……种种规范、制度,都被前婆婆潜移默化地固定下来。 前婆婆一般不跟万相宜说,怕惹她不高兴,再回了奶。 但万母做什么家务,她都要在一旁监工。 不得不说,前婆婆在照比没有「前」字头衔前,还是有很大改观。 她不再发脾气,也确实勤勤恳恳地劳作,只是嘴也停不下来。 万母偷偷跟万相宜说:「我跟你婆婆换班吧。她白天我晚上,或者她晚上我白天,我被她念叨得偏头疼。」 下次又说:「要不我走了吧,你出了月子也能搭把手。」 在万相宜看来,前婆婆是全情投入,自家妈是心不在焉。 马炯炯出生第31天,万相宜终于洗了个热水澡。 万妈妈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跟万相宜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火车票提前订了,明天出发。万母跟万相宜商量,能不能改到今天,她下午就想走。 听那意思,现在就想下楼堵车,直奔火车站,一秒也不想在万相宜家呆了。 万相宜好说歹说,把亲妈留到第二天,又亲自把她送到火车站。 在侯车室,万母给家里打完电话,终于腾出空来,跟万相宜说:「姑娘,你忍吧。女人这辈子,没有一帆风顺的。」 这大概就是亲妈掏心窝子的话了。 「出一家、进一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你孩子也生了,既要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过日子没有碟子不碰碗的,说到底,原本夫妻就是比半路夫妻强。」 万相宜30天来沉湎于孩子的屎尿屁,没功夫思索人生走向问题。 经亲妈一提醒,万相宜想起一个旧话题。 「妈,我倒是发现,有一点,你和我爸,跟马明父母是一样的。就是我以前问我爸的,假定我不是你们女儿,是万相佑的媳妇小晴,如果我不能生孩子,你们也铁定会让我们离婚的。」 万母毫不迟疑地答道:「那对呀。」 万相宜冷静地点头:「就这一点,你们跟马明父母是一样的。」 万母说:「不只是我们,天下父母都一样。」 检票广播响起,万相宜洒脱地站起来说:「行了,我知道了。您检票吧。」 万母提着行李,万相宜跟她并排,随着人流往前挪步。 万母说:「你忍吧。姑娘。你当妈了,也不是小孩了,马明他妈再多不好,她是孩子亲奶奶,肯定不会对孩子不好。要是没有她,你雇保姆,那得多少钱一个月?再说,你放心吗?电视上给孩子吃安眠药的、扇孩子耳光的还少吗?」 万相宜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了妈。我还有一个问题,要是产假结束,马明他妈走了,马炯炯没人带,你还会来吗?」
第64页 万母大力甩开她的手:「我可不来!」又缓了缓语气说:「孩子是马家的,我来算什么?再说,那时候你弟妹小晴也要生了,就我走这一个月,还不知道她营养够不够,净爱吃烤串儿、烤冷面这些,孩子营养能跟上嘛。」 ※※※※※※※ 产假里,万相宜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自称as的hr。这家公司与万相宜所在工厂有多年合同,万相宜认识几个a公司的人。 hr提到一个人,正是万相宜接触过的a公司中层,对方开门见山,问万相宜要不要来a公司工作。 万相宜如实相告:正在休产假。 hr问:「那产假结束有没有跳槽的想法?」还说只要万相宜同意到a公司就职,产假结束就可以入职,产假期间薪水照发。 听上去诚意满满。 hr还说,万相宜认识的那个人已经升任公司副总,全面负责a公司的研发和技术,副总看中万相宜的资歷,点名要将她收在麾下。 万相宜不为所动。一来对单位有感情,二来也不想重新适应环境。 产假最后一个月,马母反倒焦躁起来。 只要孩子睡着,或万相宜闲着,她就要凑过来:「你要上班,孩子的奶怎么办?」 「马明吃我的奶吃到两岁多。母乳太重要的,你看,马明到现在也不怎么生病。你这才餵几个月?」 「你自己想想,为了上班,把孩子的健康耽误了,一辈子的事,你值得不值得。」 「有了孩子,就不能太自私。你本来奶就不大足,上班一折腾,奶肯定更少。」 「你自己考虑,要不在你单位附近租个房子,你上午、下午各回来餵一趟。实在不行我辛苦点,把孩子抱到你单位吃,吃完了我再抱回来。」 马母话多。不回应时说得多,一回应说得更多。 而且,有些人天生与你气场不合,她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认同,你如果反驳,就成了顶撞。你如果不反驳,就要默默消化那些菱角突兀的话。 第40章 万相宜与马明的妈, 就是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 万相宜说:「妈,我奶很足。孩子吃不完还差点得乳腺炎,您忘了吗。」 马母就说:「我看她吃完老吧叽嘴, 明明就是没吃饱。」 万相宜说:「再说, 有条件不上班, 餵奶到2岁的,毕竟是少数。」 马母就说:「钱少有钱少的养法。我们那时候, 兄弟姐妹7个,不也都长大了吗?」 万相宜说:「您去我单位餵奶肯定不行。办公室没有餵奶的地方,再说也没有先例。」 马母就说:「那就租房子,你2小时回来餵一次。」 万相宜说:「我来解决,您别操心了。」 马母越说越急:「你怎么解决?你还有半个月就上班了, 要搬家也得租房了吧?什么事不得早做打算?哪天你一走, 孩子在家饿得直哭, 怎么办?」 万相宜按下性子说:「我背奶。在单位用吸奶器把奶泵出来,下班带回来, 放冰箱里,您第二天烫好了给马炯炯喝。现在职场妈妈都这么做。」 马母一听更急了:「能行吗?吸出来卫生吗?往前天越来越热,你上午吸的奶, 晚上拿回来不臭了吗?」 万相宜又跟她解释冰袋的作用。 说一千道一万,马母还是不认同, 结论就是你们年轻人自私。 虽然言语凌虐一天不停,毕竟万相宜还是需要马母的实际行动——帮忙照顾马炯炯。 天造地设的两人,别别扭扭地度过产假, 万相宜终于上班了。 復工前几天没有实质工作,她产假前负责的项目,要么已经结项,要么交由他人接手。 几天后,主任把她叫去,说质量组缺人手,让她先过去帮忙。 万相宜没多想就答应了。 质量组节奏缓一点,压力也不大。她想着刚休完产假,也给自己一个过渡期,先适应一下。 质量组负责各项目工序检验和文件归档。当然,跟项目研发相比,质量组的重要程度也大打折扣。 万相宜虽然没做过,流程却都熟悉。她站在复印机前,把一份厚厚的文件扫描1份、复印3份,然后装订成册,再与其他文件一併放入项目档案里。 她身前身后摞满文件,纸页锋利,她的手被划了好几道小口子。 赶巧有个年轻的技术员来,问万相宜要质量报告。 万相宜说那个还没开始整理,原计划明天再午做。 技术员就说吴工急着要看。 万相宜说:「吴工急着要看,你现在找我要,我也没有。我只能把手头的事先搁下,下午开始整理。快的话,下班前能做好。」 技术员样子颇为难,说这个情况,他只能跟吴工解释一下。 为了尽快交差,万相宜中午在食堂扒了几口饭,赶紧回卫生间挤奶。 开放式办公室,中午有人休息,她没有办法操作吸奶器,还影响别人休息,于是只能在卫生间解决。 好在卫生间有一个废弃的座便,她復工第一天就把小格间打扫干净,当作自己的吸奶室。 质量组办公室设在车间旁边,声音嘈杂,就算中午不作业,卫生间也是人来人往。吸奶器发出间断的蜂鸣声,进出卫生间的人就会诧异。不明就理的小姑娘就会一惊一乍:「什么声音?」
第65页 小格间没有电源,她只能用电池泵奶。电量损耗很快,超过三次就吸力不足,她又要经常更换电池。 这些还不算,最大的不便还是卫生问题。 泵奶前和泵奶后各清洗一次,要用开水烫。万相宜要去开水间接好热水,再走回洗漱台清洗。泵奶器有各种小零件,她抓满两手,每个都要仔仔细细洗干净、烫好。 这样的操作,每天要重复三次。上午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 离下班还有1小时,万相宜烫完泵奶器的全套零件,收拾停当,刚想离开,听到卫生间里有人说话。 「咦?你看到万姐了吗?」问话的是质量组的小姑娘。 「没呀,怎么了。」 「都找她呢。吴工急着要质量报告,催了万姐一天也没搞好。」压低声音说:「被告到主任那儿了。」 卫生间有回声,万相宜在门外的洗漱台听得一清二楚。 「那主任怎么说?」 「主任让我帮她干,今天务必交给吴工。哎呀,我真是躺枪,本来想下班做头髮呢。」 另一个人说:「得,你也别做头髮了。吴工现在可是厂里的红人,听说总经理器重,连总经办的人都要敬他三分,咱们主任能有啥办法。」 「我看他就是恃宠而骄,万姐怎么招惹他了?正常都是一周后要,为啥这次这么急?他还给组长打电话,让管管工作纪律,说质量组的人一天上八遍厕所,躲在厕所不出来,磨洋工。」 万相宜不想再听,默默离开。 工作上诸事不顺,万相宜上了一股火。天气热起来,她也病倒了。 先是有感冒症状,感冒好后,咳嗽一直不好,小便时火烧火燎的疼,大量喝水也不管用。 万母白天照顾马炯炯,晚上要回家。 万相宜白天上班,下班就往家跑,接班照顾孩子。 净是些磨人心性的工作,她也脱不开身,没有时间去医院,只能在下班路过药店里,买了药来吃。 她谘询了药剂师,说自己在餵奶,特地买了哺乳期可以服用的药。又仔细研读了说明书,确实没有哺乳期妇女禁服字样。 回到家后,她就当着马母的面,把药吃了。 马母当时没说什么。 第二天下班,万相宜洗好手、换好家居服,马母一反常态,没有要走的意思。 捱了一会问:「你把包打开,我看看你吃的什么药。」 万相宜不以为意:「前几天感冒了,有点炎症,我拿药顶一顶。」 「我昨天晚上就看你吃,今天扔垃圾还看见了装药的包装,你到底吃的什么药?你现在餵奶呢,能随便吃药吗?」 万相宜说:「我没有随便吃药啊,我问了卖药的,说不影响餵奶,说明书我也看了,确实没有影响,我才吃的。」 「你信卖药的,卖药的是医生吗?手机里天天发,妈妈吃药餵奶,孩子长大耳朵听不见,各种畸形的,你这当妈的到底长没长心啊?」 万相宜心想,原来是担心这个。「妈,要不这样,我明天去医院开点药,让医生开,我吃医生开的,这样咱们都放心。您看行吗?」 「是药三分毒!餵奶就不该吃药!当妈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你跟我实话实说,你到底怎么了?至于吃药吗?小小不然的感冒,喝点热水挺过去,不就行了吗?你给我说,说不出来药你就别吃了。」 万相宜心下一沉,也不伪装了:「上唿吸道感染,尿路感染,尿频,小便的时候特别疼。」 马母气势还是架着,有点接不上话:「……这么严重吗?」 「不严重我也不能吃药。要不我这几天不餵奶了,等病好了再餵?」 「你说不餵就不餵?你回奶了怎么办?咱楼上那女的发烧,她怕传染孩子,赶紧吃药,才给停了两天奶,烧退了又接着餵了。」 万相宜语气不善:「别人有病,先吃药治病,奶可以不喂,人家做得特别对。我有病,连药都不能吃,就得带着病坚持餵奶,是这样吗?」 马母说不过她,早已不想控制情绪,振臂一挥尖声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妈!你自己掂量掂量,哪边轻哪边重!」 「我自己看着办吧,您就别管了。」 「我不想管!你以为我想管吗?你要是不餵奶,爱去哪去哪,爱吃啥吃啥!我好心当我害你!我告诉你,万相宜,明天我要看你还吃这药,我……我就不管了,你找别人看孩子。」 马炯炯被吵醒了。 万相宜把她抱起来,她摇头晃脑往万相宜怀里钻,找奶吃。 万相宜被马母一激,也不顾忌后果了。她把孩子拢在怀里,下意思晃着说:「妈,我就知道我生病了,我就得吃药。孩子这么大,不是非我的奶不可,您平时不也给她添奶粉吗?再说,我身体有炎症,产的奶能好吗?孩子吃了能健康吗?」 马母被说没电了。 两人虽然都在气头上,但万相宜这番话,戳中了马老太太的点。她大概突然意识到:万相宜产的奶有炎症,孩子吃了肯定不好。 两人当下都不说话了。 此种情势下,万相宜当然没办法再餵奶,她把孩子放下,去沖奶粉。 把奶瓶塞到马炯炯嘴里,看着她咕咚咕咚往下咽时,突然悲从中来。 她想的是:马母心里只有孩子,为了让孩子吃母乳,我连生病都不能吃药。做奶奶的就是这个逻辑,一丝一毫没有考虑到身为母亲的她,而且毫不掩饰,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第66页 再联想生孩子前后,自己亲妈的态度,几颗眼泪接连掉了下来。 万母不再纠缠吃药还是餵奶抉择,恶狠狠地对万相宜说:「你哭什么?你觉得自己委屈呗?」 万相宜没看她:「跟您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现在就我在场,你哭给谁看?这事说出去,让街坊邻居评评理,告到法院我都有理。马明要知道,他也得生你的气。当初我就说,你先别上班,趁年轻,赶紧再生一个……」 万相宜勐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马母语气倒是四平八稳,她大概终于找到说这番话的时机:「赶紧再生一个。过几年岁数大了,怀孕更难,趁我现在身体还行,有精力管。再说你跟马明的关系……」 老太太口干舌燥,拽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他一来你就没好脸儿,要不是他……你们还有机会,实在不行试管婴儿也行,怎么也得有个男孩,我跟马明他爸都是这个意思。」 这番争吵,让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精疲力竭。 「试管婴儿」这个话题,早在婚内就引发过激烈争吵。当时电话里的那些话,万相宜还倒背如流。那个阶段,万相宜在认真治疗所谓的「不孕不育」,她跟马明真的有谘询过试管婴儿,为了让马家二老安心,她把打算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试管婴儿。 马家二老原地爆炸,还抛出屌炸天的神佛逻辑:试管婴儿长大了让人看不起。 正所谓「往事不要再提」,现如今马母重新拣起这个杀伤力巨强的字眼,居然没有丝毫迟疑。 万相宜浑身血液倒流、筋脉紧绞,完全丧失逻辑。她无瑕顾及马母这前后矛盾的浑蛋逻辑,只专注于争吵。 两人的争吵以两句话终结。 万相宜说:「我不会生二胎,就算生,也绝不可能跟马明生。」 马母嘶吼道:「不生二胎就给我滚!!!」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戏在明天。 第41章 6月初, 物业修剪小区草坪。 刚下过一场雨,割草机所过之处,植物的残枝败叶散发出香味, 对青草而言, 明明是死亡, 却传递给人盎然生机。 一个银髮老太太,穿戴整齐, 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一旁看。 割草师傅穿了厚厚的胶质背带连体裤,助手也系了胶质围裙,因为割草机转速高,飞起的草棍、石子就像武器, 打在腿上就是一块淤青。 工作人员赶了她几次, 老太太不答应也不反驳, 满不在乎。 割草机割到哪,她就跟到哪。不能站太久, 就找个墙头、长椅坐着看。 机器停下来时,工作人员跟她搭话。看她既不像下楼熘弯儿的,也不像下楼买菜的, 就问她下楼干吗? 老太太答:「等我儿子。」 「你儿子去哪了?」 「不知道。」 「你住哪楼啊?」 「我不住这小区。」 「那你是来找儿子的?儿子住这儿?」 「嗯。」 「他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他住几号楼啊?」「给你儿子打电话了吗?」「他手机号多少?」 老太太一概答不上来。 物业师傅好心,看老太太有点煳涂, 走路也不便利,就把她带到物业办公室来。 正午太阳地儿,老太太被人半掺半架着, 走进物业办公室,还不大乐意。「你们把我弄这来,我儿子回来,我看不到他了。」 物业办公室里,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负责日常事务,统一着制服,藏篮色铅笔裙配白衬衫。 有人找出纸杯,给老太太接了水,老太太气唿唿的,水也不喝。 姑娘问她有没有手机,给儿子打个电话,重复了好几遍,她才掏出手机——居然是最新型号的苹果手机。 姑娘用老太太手机给儿子打了电话,对方再三确认,才相信是真的。嘱咐物业一定看住老太太,别让她离开物业办公室,自己马上就赶回来。 万相宜回来时,尹小航还没到。 她也穿着制服,跟别人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鞋没有鞋跟,是简约的黑色平底船鞋。 她还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异常情况,大步流星走到服务台后面,那里有个工位,上面摆了一台型号老旧的显示器,三台电话占去桌面的2/3。 万相宜走得又热又渴,抄起水杯想喝,又忍了忍,走去饮水机,兑了点热水。 她仰头喝水时,刚才接待老太太的小姑娘往外走,手里攥着一把遮阳伞,边走边说:「万姐,你回来了,那我去转楼。」 万相宜嘴里含着水,对她点点头。 要出门的姑娘又说:「对了,这有个业主家属,要在这等儿子回来。刚跟她儿子通过电话,一会来接,这之前别让她乱跑。」 万相宜看过去。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也在认真看她。 工作日的正午,没什么人来办事,她身边的椅子都是空的。 同事已经走出门,又折返回来,小声对万相宜说:「岁数大了,煳涂。刚才跟着绿化工人来着。」 两人同时认出对方。 老太太灿然一笑:「小宇。」 ※※※※※※※ 尹小航赶到物业时,老太太在里间沙发里睡得正沉。门口立着一台电风扇,远远地吹着。
第67页 里间门开着,尹小航隔着服务台,目光穿过门,先看到老太太白髮。 其他姑娘抢先说了句「您好」,他才扫过去,看到统一着装的万相宜。 万相宜站起来,两人相顾无言。 二十几平米的开放式办公室,算上睡觉的老太太、尹小航自己,也才五个人。 没有乱箭般剌来的话筒,没有照相机、摄像机,没有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尹小航见过多少大场面,此刻却失态了。 他没回应其他人的接待。 万相宜朝他招手。他绕过服务台,走到里间门口。 老太太还在酣睡。 万相宜站到他旁边,小声说:「在小区里转悠,得亏我们同事爱搭话,听说是来找儿子,就给带这儿来了。」 尹小航见母亲无恙,就退出里间。 万相宜说:「她说我是小宇。我生马炯炯那几天,在医院遇到过她。我还想说,不会这么巧……」她越说越迟疑,好像用巧合解释,也有点牵强。 刚才说「您好」的小姑娘,强势插话进来:「万姐,你们认识?」 嘴上问万相宜,眼睛却在打量尹小航。 环境过于嘈杂,尹小航耐住性子对姑娘说:「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先不叫醒她了,麻烦你们再帮我看会儿?」 姑娘糯糯地说:「没问题呀。可是……」 尹小航说:「万姐跟我有点事。不走远。」 说完万相宜就被牵了出去。 旁边是几家商铺,有宠物店、洗衣房、玉石汗蒸馆。他们就近找了张长椅,万相宜坐下后,尹小航再次打量着她说:「这身衣服怎么回事?」 「工作服啊。」 「你换工作了?从……换到小区物业?」 万相宜脑中的疑问更多。「你为什么没走?」 「先说你的事。」万相宜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她越是这样,尹小航越急。 「马明他妈走了,孩子没人管,我就换个离家近的工作。」 尹小航:「你自己觉得这解释合理吗?」 「上一份工作,也不太顺心。因为我是产后復出,原来的岗位没有了,只能干点边缘工作,被使唤来使唤去的。」 尹小航抓住重点问:「被谁使唤来使唤去?」 万相宜就不说话了。 「是不是那个……」他一气之下想不起名字,「报告作假还倒打一耙那小子?」 万相宜不擅长建立敌对关系:「也……没有。」 尹小航扭身看向别处,咬牙切齿地说:「小崽子。」 各自沉默一会儿,尹小航又扭过身来,语气温软一点:「那就安心在家带马炯炯啊。能找这么个工作,也算别出心裁了!」 「那样我要抑郁的。我请了个育儿嫂,平时她看着,跟物业这边的经理讲好了,批准我每天两次、每次半小时回去餵奶。我走路2分钟都用不上。而且,这边工作氛围挺好的,除了个别刁蛮的业主,同事之间很照顾,你刚才也看到了。」 「你妈不肯过来,把孩子送回去呢?」 「捨不得。想来想去,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每天能看到她。再说我弟妹也刚生,我妈也确实弄不过来两个。」 万相宜想起他要出国的事:「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之前微信问你,你也没回復。」 尹小航当时正准备做进一步检查,因为体检结果有异常。这事他跟谁都没说,连于帅都不知道。出国的事也自然推迟了。 「反正人生就是各种凑巧,在哪都能遇见。」万相宜津津乐道与万相宜母亲的偶遇。 「对了,我生马炯炯时,在医院就认识阿姨了!她当时……她为什么也在医院?」 尹小航顿时忆起当天的事,把已知信息拼凑到一起,故事就完整了。他低头苦笑:「我妈是不是叫你小宇?」 「对呀!追着我叫。我当时正……我刚生完,急着做按摩,她都追到我病房了……」 尹小航冷笑一声:「亲儿子刚出手术室,麻醉劲儿还没过,我妈跑去别人病房……」 万相宜凑近尹小航,郑重看他的脸:「你,做手术?」 「良性的。」 万相宜下意识把手搭在他腿上。「良性的?」 尹小航安慰般点头:「良性的。体检说肺部有小阴影,就是做个检查,确认一下。」 万相宜涌起莫名心酸。她一下子想起来,在医院广场看到尹小航,戴着口罩,推着轮椅,行色镇定,又很孤独。 「你自己去做手术……毕竟是那种手术,哪有一个人去的?我当时还发微信问你。」 换成万相宜有怨气。 「不是一个人啊,我妈跟着呢。我进手术室前她还在呢,跟她说别走远,一会就好,出来人就没影儿了。我麻药劲儿还没过,就唿叫护士帮忙找人,她可倒好,在医院里撩妹,认闺女。」 两人都各自往轻松了说。 尹小航解释道:「尹小宇,我姐。我跟你说过……」 万相宜点头:「我记得。」 有人往物业方向走。尹小航说:「你先回去工作吧。我把我妈送回去,晚上来找你。」最后一句,他说得轻轻的。 明明收敛了,控制了,把关系拿捏在规矩之内。却总在某个时刻功亏一篑。 尹小航说完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第68页 第42章 尹小航本来有些气。老太太的敬老院收费不低, 食宿条件很好,康復设备齐全,照料机制也健全, 没想到管理上出纰漏。入住的老人分为两类:一类行动自如, 生活能够自理, 这类老人可自由进出,刷卡即可;一类行动受限, 生活不能自理。这类老人需家属申请才可以外出。 尹家老太太属于后者。 回敬老院的路上,尹小航盘问尹母,到底怎么出来的。 尹母这几年,岁数长起来,胆子也大起来, 去年带几个老头老太太玩火, 把银杏树叶堆在院子中央, 点着了,火苗都窜起多高, 要不是工作人员制止,他们还要围着火堆跳舞。 这回越狱,也不是什么精妙构思和离奇情节。 她没有出入卡, 但楼下一姓耿的老头有。耿先生知道她儿子要出国,她清醒的时候游说本领极强, 跟人说,虽然儿子刚看望过她,可知道儿子没上飞机, 就想再见一面。「咱们做父母的,只有孩子在眼前,才能安心。」 越狱当天,尹老太太跟耿老头说,跟儿子约好了见面,儿子行程紧,没空绕道来接她,叫了车在养老院门口等,借耿老头的卡,滴了一下,马上出发。其实是她自己打车到小区。 尹小航无奈:「您提前打个电话,我去不就行了。」 尹老太太嘴撅老高:「不喜欢。我这辈子,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往后更少。」她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涨了云,天空风云变幻,颇有大片儿即视感。 「只能待在那地方,坐牢一样。我不喜欢。」老太太碎碎念。 尹小航许久没说话。 尹小航的记忆里,妈妈没有年轻过。他父母都生于建国前,如果姐姐尹小宇还活着,大概跟尹小航同学的父母年纪差不多。 尹母是名副其实的「高龄产妇」,54岁剖宫产。尹小航小时候对她的记忆不多。长大以后听别人说,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杀伐决断,早年做生意,攒下些小钱,丈夫、长女相继去世,她一边抚养幼子,一边赚钱养家,收益分散投资。 尹小航渐渐长大,她的体力、脑力迅速衰退,却显露出返退行人格,心智越来越像小孩子,浪漫又娇气,想法天马行空,清醒的时候又极具领导气质,在敬老院里划拉几个老头老太太,像逼近青春期的小太妹。 「早就说让你跟我一起住,你又不愿意。」 尹老太一扭脸:「才不呢。你得找对象,看你孤儿寡母的,姑娘吓跑了。」 把老太太送回房,尹小航出门吓一跳。天黑得不像话,明明才下午4点多,天黑得跟包公似的,空气里一股湿嗒嗒的雨腥味。 果然,尹小航刚摸黑钻进车里,第一滴雨掉在前玻璃上,炸出巴掌大一块水渍,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雨。 路况不好,他没提前打电话。 开着双闪,把雨刷速度调到最大,随着车流专注而缓慢地移动,到小区将近晚上8点。 他坐在车里,给万相宜拨了两通电话,无人接听。 雨势减弱,刚才是疾风骤雨,现在变成持续的大雨,黑云铺满天际,压在人的头顶,源源不断掠过城市上空。 尹小航看了眼手錶,先回家取了行李,又把车开到物业门前,跟刚才一样,没打雨伞,跑几步进去。 办公室里很冷清,只有一个姑娘守着电话,门口有些雨水足迹,还没来得及清理。 姑娘刚好接了个电话,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我们有人过去了,就在您那幢楼里,是,我们了解情况……3单元已经打电话了,这位业主,我理解您的心情,现在物业的人都在处理这类事情,您不是唯一一家……我?我走不开,我去就没人接电话了。我们已经跟经理汇报了,咱们先排水,具体的赔偿方案一定会有,再怎么也得等到明天,您说呢?要不这样,我给在3单元的同事打电话,或者劳烦您去找一下……」 姑娘连接了两个类似电话,终于腾出空来招唿尹小航。 「万姐没下班,她……您找她有什么事?」姑娘似乎不是为了窥探,单纯想引开话题。 尹小航说:「我晚上的飞机。来跟她告个别。」顺便请她吃顿饭,谢谢她帮我照顾我妈。「也谢谢您白天帮忙——打她电话没人接。」 姑娘见他彬彬有礼,也不再掩饰紧张情绪:「不太巧,今天有个特殊情况,雨太大,好几个一楼和地下室都淹了,万姐被……」她突然打住。 尹小航:「?」 姑娘一甩手:「你去5幢找吧,她应该还在那。刚才接到业主投诉,她跟一个保安结伴去处理,刚才保安一个人回来了,说万姐被扣那了,那业主不是流氓就是黑社会,说拿万姐当人质,今天必须把赔偿金额定下来,不在就不放人。我们经理派人去交涉了……」 尹小航打断她:「5幢3单元是吧?」 姑娘点点头,尹小航转身就走。 ※※※※※※※ 业主五大三粗,眉毛很淡,眼皮很肿,眼球藏在耷拉的眼皮下,露出细长一条凶光,门牙中间有道缝。 万相宜正冒大雨巡楼,刚好在5幢附近,物业同事打来电话,让她去3单元门口等。因为业主语气不善,物业特地派了保安队队长,正在赶去5幢3单元的路上。 两人会合后才去敲门。出来的就是这么个业主。 小区地势偏低,建楼时考虑不周,挖了负一层,与一楼共同出售,还附赠小院。使用面积大了,还可以种菜养花,这种户型颇受老年人欢迎。
第69页 那业主举手投足都透着匪气,万相宜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舌在门牙缝里翻飞,就知道今天很难收场。 当然,物业的工作最能体现三六九等,天天水电煤气下水道,万相宜也见识过一些。 业主说:「别站门口啊,都给我进来!」 屋里还有一对老人,一边唉声嘆气,一边满是怨念地看着万相宜和保安队长。 地下室情况确实糟糕。地面是黄泥汤,乍一眼也不知道深浅。电视背影墙正往外渗水,楼梯成了小型瀑布,也不知道没在水里的还有几级。 彪悍业主说:「你们看到了吧?我俩月前刚装修,圣象地板!圣象地板!!」他指着地面的黄汤,恶狠狠地说。 「来来来,你们再跟我进来!」保安队长走在前面,他走到楼梯可见的最后一级,迟疑了一下,不清楚水下是楼梯还是地面。 彪悍业主拍了他肩膀一下,用了力气:「这时候心疼你鞋?心疼个jb!」保安队长白挨了一下,也没办法。 在业主的指导下,物业二人走进一个空房间,这屋地上的水浅些,墙角都淤泥。 房间里只有一把塑料凳。 业主一指:「来!坐!」谁都没坐。 业主走到门口,对站在楼梯上的二老喊:「爸妈,你俩上去,该干嘛干嘛!」 说完嘭的一声把门一关,拿脚勾过塑料凳,一腿扎在上面,挠着腿毛上的泥巴说:「来来,既然人来了,别白来一趟,把帐算清楚,该赔多少钱,写个字据,不然你们出不了这个门!」 保安队长见势不妙,掏出手机,要打电话:「你跟我们说没用,我们负责拍照、录像,把情况记录下来……」 业主横眉冷对:「拍照录像用得着你们?我早留好证据了。」然后对着万相宜说:「你手上不是拿着本和笔呢嘛?留着喘气儿?赶快记下来,给我算个数。」 万相宜说:「这位业主,咱们现在最急的是先排水,把损失降到最小,赔偿的事,等水退了再说。我们物业干了这么多年,又不会跑,您说呢?」 业主强撑起眼皮,眼里的贼光一闪,才留意万相宜的长相。 物业工作人员统一着装,她没穿丝袜,铅笔裙遮不住膝盖,小腿上溅了污水和泥点,鞋还陷在淤泥里。 业主没立刻回应,先上下打量她。「你是新来的……领导?」 保安队长接过来说:「对,咱们还是先解决实际问题。我们都不是领导,但就算领导在,也得先排水再清查损失。」 万相宜说:「是物业的责任,我们不会往外推。我看您也是干大事的人,这不是您一家的事,前楼有一家,家具都漂起来了,我们会汇总情况,妥善处理的。」她对保安队长说:「咱们先拍照吧。」 她刚想打开手机,被业主一把夺去:「拍个jb拍!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今天让你俩赶上了,那没办法,不赔钱就别想出这个门儿。姑娘,有一点说得特别对——」 他甩下凳子上的腿,朝她迈近两步:「我就是个干——大——事的。」他故意强调「大」字,「要不呆会你试试?」 万相宜心脏一紧,双脚相继往后挪了半公分,又强迫自己站定,边解锁手机边说:「您有事说事。这事就算报警,也得是这么处理。」 她刚打开手机相机,就被业主夺了去。「少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们。」他捏着万相宜手机,挥着手臂说:「你们往西边这片儿打听打听,我刺儿头怕过警察吗?」 保安队长跟过来:「咱可不能动手啊,你要这样性质就变了。」 「你吓唬谁呢?我动手了吗?」他沖万相宜咧嘴,皮笑肉不笑,黏黏乎乎地说:「我动手了吗?姑娘?要不这样,你俩留下一个,那个回去找你们领导,让他拿钱来赎人。」 保安队长说:「行!我在这儿,万姐先走。」 业主翘着下巴听着:「别呀!你留下顶什么事啊?你这一身狐臭味。她留下,还能陪我唠唠嗑儿。」看万相宜的时候,又是黏黏乎乎的语气。 说话间,万相宜手机又响了。刚才似乎响过一遍,谈话正焦灼,谁也没留意。 万相宜怕是保姆打来的,对保安说:「你去吧,跟经理商量一下。」她估计业主不会放他走,因为女的更好控制,另外,她见此人嘴上抖得凶,这种人,只要言语上不受刺激,反倒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最让她焦心的还是孩子。刚才那通电话,很可能是保姆打来的。 就算不是保姆打来的,也快到了下班时间,她要回家接替保姆照顾马炯炯。 她身处地下室,雨拍打大地的声音恆定而持久,轰着她的脑门儿,没有减弱的迹象。加上渗水的滴嗒声和扑鼻而来的潮气,更加让人心烦。 外面下着雨,单就体力而言,她跑都跑不快。来物业工作时间又短,人头不熟悉,办理效率也没有那个保安队长高。 眼下这局势,也只好以退为进。 ※※※※※※※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评论,上一章和上上章 简直精神分裂 感谢读者的包容,我也不会说啥漂亮话,给你们噼个叉吧 第43章 尹小航赶到5幢3单元, 见门开着,就沖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对老夫妻,都在地上踱步。见又有人来, 有些错愕, 老太太以为又是物业的人, 含着敌意朝楼梯一指:「楼下呢!去看看吧。」
第70页 地面水位略有回落,可能刚有人清理, 也可能雨变小了。 尹小航巡声过去,空房间里站着好几个人,堵在门口的还是牙缝男。 万相宜站在最远处,没参与交涉,样子有些放空和游离。全场只她一人面壁而坐, 对眼下的争执充耳不闻。 有个领导代表物业跟业主交涉:「我们都记下了, 包括您隔壁, 还有其他一楼业主的诉求,我们都会记录在案。但这需要一个过程, 保险公司也要评估,您让我们现在点钱,属实困难。」 「点钱困难, 谁点钱不困难?你们收物业费的时候,可一点没考虑我们的困难。这样吧, 我也不是要闹,你给我核个总数出来,打个欠条。」 「您这又绕回去了, 现在没办法核呀。」 「怎么没办法核?我多少钱买的,不都告诉你了吗?」 「你告诉我……我们要定损,也要等天晴以后……」 牙缝男振臂一挥:「那就等!咱们一起等!」他嗓音变得厉,情绪已经几起几伏。 经理身边还站着两个物业的人,皆无良策。 牙缝男说:「我反正耗得起!合着泡的不是你家家具,耗到明天,太阳出来,你们还得给我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妈有心脏病,咱们都耗着吧。」 突然有人说:「耗到明天,那肯定超过十二小时了,那就是非法拘禁罪。」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看着尹小航。 「还没到12小时?不足以构成犯罪,那也是非法限制他人身自由,行政拘留,十天以上,十五天以下,看情节轻重了。」 万相宜站起身,隔着人群看向他。 尹小航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见她神色疲惫,还穿着白天那一身,小腿上的泥巴已经干了。 「受伤了没?」 一屋子人里,只有尹小航刚加入战斗,头脑清醒,思路清晰。 万相宜把身体倾斜过来,额头挨着他肩膀,摇了摇头。 尹小航顿时生出并肩作战的勇气:「腿上的泥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推过你?拉过你?」 他嘴上问万相宜,眼睛却看向其他人。 牙缝男:「你谁呀?我这业主维权呢,这是我家,又他妈不是黑社会。」 经理突然回过味儿来:「对!你把我员工锁屋里怎么算?」 牙缝男见对方人多势众,生怕自己落了下风:「我,我没锁,我跟她谈心联络感情。谁让你们来晚了,你要早点来,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尹小航见此人说话四六不靠,再纠缠也没好话,低头问万相宜:「还有你事儿吗?」 不等万相宜答,握住她的手腕说:「没事我们走。」 牙缝男把圆肚子扭了个方向,灵活地堵住门:「谁让你走的?怎么我家是城门啊,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 尹小航:「不让走是吗?你们都看见了?」他回头看物业经理,经理对万相宜点头:「你走你的,这里我们解决。」 从楼里出来,万相宜的手腕还被握着。 雨已经小了,草地喝饱了水,脚踩下去扑叽扑叽,水从墙体渗出来,沿着坡路往下流。 二人就着昏暗的路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段。 万相宜突然停下来:「我手机,还在那人手里。」 尹小航四下看了看,最近的是一个配电房,有窄窄的雨搭,他指向那边说:「站那等着我,别乱跑。」 云团向北移云,天反倒亮了些。天地间都是腥气,小区地势有高低,积水从万相宜脚底缓缓向坡下流淌,流向5幢方向。 没过多久,尹小航闪身出来,溯水流而上。他鞋已经湿了大半,没怎么躲水,大跨步过来,窜进雨搭下,把手机递给万相宜。 两人站着,他看下手錶。 万相宜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尹小航没回答,只说了句:「先回办公室吧。」天色暗,万相宜也看不清他脸色。 物业七点下班,今天遇到强降雨,处理了几起突发情况,留守的姑娘还没走。 见万相宜进来,她急忙起身道:「万姐,你可回来了!你家阿姨找不到你,电话打这儿来了。」 万相宜心头绞紧:「怎么说的?」 「我说你去处理纠纷,被扣下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放心,孩子没事,她说等你,反正外面雨这么大,她也出不去,可以等雨小了再走。」 万相宜拔腿就走。 尹小航落后两步跟出去,但没追上去。 物业公司门口也是水流成河,刚才被困,鞋一直半湿半干,被体温烘着,现在重新被雨打湿,感觉更凉,凉气一路上蹿,快要凉进心里。 走了几步,意识到尹小航没跟上来,她才回身找人。 两人都站在雨里,隔着针阵般的雨幕,尹小航挤出一个笑脸:「快回去吧。」很勉强。 「你呢?」万相宜疑惑。 「本来想跟你吃顿饭……打电话你也不接。」他又看了眼手錶,「我得走了,十点多的飞机。」 万相宜瞪大眼睛,走近一些。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尹小航说:「进屋先把头髮擦干,喝点热水。感冒了传染给马炯炯更麻烦。」 万相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自己没意思到,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尹小航又说:「我不陪你上去了,孩子太小,见了也记不住。」
第71页 缓了半分钟,万相宜才说:「你妈说你要出国,就是今天吗?」 「嗯。」 万相宜走回来,二人相隔一尺。鼻子完全堵住,她勐吸两口气。侧低头,单手捂住额头,借抚头髮之机沾掉眼泪。 尹小航居高临下,只看到她额前的头髮颤颤的,细碎的水珠发出微弱的光。 他把双手在身体两侧蹭了蹭,强制归位,说:「还是得有个人,这样的事,往后再发生怎么办?」 万相宜闷不作声。 他又说:「马明呢?他在也是好的。」 万相宜抬起头来,顾不上满脸雨水和眼泪:「你……」 电话突然响了。 物业经理来电,警察已经介入,让万相宜去录口供。不在办公室,在三楼库房。 二人谈话到此为止。 万相宜强撑精神,给家里保姆打了电话,说半小时后肯定回去。 尹小航问要不要陪,她说自己处理,让他赶去机场,不必担心。 万相宜见尹小航去车里取行李,自己也转身上楼。 人都聚在三楼库房,里面果然有三个穿警服的,牙缝男也在,气势大不如前。 保安队长正在接受问询,万相宜站在外围,还没有人留意她。也好,她脑子还乱着。 门开着,尹小航出现在门口,推着拉竿箱。 才分别几分钟,万相宜恍如隔世。她走出来,与他站在门外阴影里,小声问:「飞机还来得及吗?」 尹小航见她恢復几分生气,半真半假地说:「我叫了计程车,2公里外赶过来。」 「哦……这次要走多久?」 「看情况,两个月要的。」 「你妈那边……」 「我妈那边……」 两人同时说,又同时打住。尹小航说:「跟院方说过了,肯定不会再发生今天的情况。如果实在有需要,或者突发情况,你帮我照看一下。」 有个警察从厕所出来,走进库房时,看了二人一眼。 尹小航继续说:「亲近人说的话她才听。」 那个警察进去后,屋里马上有人喊万相宜。 万相宜朝屋里应了一声,脚却没动,看回尹小航。 「那我走了。」 万相宜点点头。 第44章 警察问, 万相宜答。 简单的问题,她答是、对、没有。 复杂的问题,她一概答不上来, 警察只好重复问。 「从你同事走, 到他们返回来, 这段时间里,他跟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警察第三次问完, 又是一阵安静。 万相宜说:「抱歉,我出去一下。」 她拨开众人,跑到电梯口,将下行键按亮。电梯在21层,还在上行。 她的心悬在半空, 狠狠跺脚, 朝楼梯间跑去。楼梯间开了半扇门, 她冲进去时,感应灯还没亮, 她凭感觉迈步下去,深一脚浅一脚,跑下几级后, 才掌握楼梯深度…… 她喘得厉害,心跳也异常剧烈, 像铁锤吊车,左摇右摆,又缓又重。 她跑到缓步台, 感应灯突然亮了。与此同时,三楼楼梯间门后响起手机铃声。 计程车司机来电,把二人拉回凡间。 尹小航接起,连说两声好,就把手机挂断了。 楼梯两端,一上一下,二人终于又见面。因为灯亮了,世间万物皆无处遁形,尹小航一直看着她,她也无处遁形。 尹小航站在关闭的那扇门后,手搭着拉竿箱扶手。 她像泅渡之人,刚刚靠岸,出水的那一刻,身体沉重异常。大口喘气,扶着楼梯,缓步上楼。 尹小航站在门后,一动也没动。中途万相宜脚绊了一下,慌忙扶稳。 只在这一瞬,尹小航的手迅速松开拉竿,又沉住气,重新握住。 他的心也在跳。像有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拍球,整个躯体产生共振。 万相宜爬上最后一级,趔趄一下,尹小航躯体里那个皮球倏忽跃起,穿过敞开的窗,飞向万丈云海。 他无意识微微张开双臂…… 万相宜却停住了。刚刚好,停在二人体温交叠处,唿吸相闻,心跳同频。 感应灯又熄灭了。 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半阴半晴。 万相宜喘着说:「你车来了?」 尹小航心里暗骂了个脏字,把手机揣进衣兜里。 「那快走吧。」万相宜退出黑暗,意欲走出楼梯间。 手腕突然被攫住,尹小航缓缓收力,她被拉回黑暗里。 他眼睛热热的,像要溢出岩浆来:「有什么要说的?」 两人仿佛身处敌战区的间谍,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最小声音传递信息。 万相宜屏住一口气,才没唿喊出声。 她无声地将手臂往外抽,想摆脱他,脚步杂乱,衣物窸窣作响。 尹小航无视她的挣扎,死死掐住她的小臂,纹丝未动。 相比手臂的疼痛,那只手传递的热度更难忍,她面前有个太阳,几秒内就可以把她吸进去,化为虚无。 尹小航化身如来佛祖,四平八稳的声音直接穿透她的鼓膜:「说啊……」 这不是臆想的高温,是他唿出的热气。 万相宜吭哧一声,使出蛮力,终于摆脱钳制,逃了出去。 她走出楼梯间,走进持久的光明地带,才找回唿吸,恨恨地去接电梯下行键。
第72页 她知道自己头髮凌乱,脸颊发烫,心跳得毫无章法,连带着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她只有强自镇定。 拉竿箱轮子滚过地面,发出低调的声响。这代表箱子装了很多东西,本身也便宜。还代表尹小航追了出来。 尹小航追了出来,在她身旁站定,眼睛看向别处,腮部肌肉在皮下虬结。 万相宜不敢抬头看,也不敢说话,连唿吸都只敢浅浅的,憋得胸腔发痛。 她手中无措,只好再点下行按键——明明那里已经亮起。 电梯停在高层,下降缓慢。因为无话可说,她连按五次,最后两次都是双击。 尹小航长嘆一口气:「敢不敢看我一眼?嗯?」 万相宜面前掠过一只手,脸被轻轻拂过去,她只好抬眼看。 昭然若揭,众生皆为见证。 虽然一再压抑和躲闪,可她眼里渗出的东西再清楚明白不过。像大雪过后,一只肥硕的兔子跑过。 尹小航一碰到她的目光便唿吸一滞,皱起眉头。怜惜驱赶,恨意四散。 他冷笑一声:「你装得累不累?」欺身过来,「我都替你累。」低下头来,「真的……」 「真的」二字,被他自己吞入腹中,又用万相宜的唇堵住。 万相宜懵了。 她像一株植物,只管仰面站着,迎接阳光雨露。 尹小航从未尝过此等人间美味。他吻过一个回合,撇开脸去,大大缓过一口气,又转头吻下来。 这次吻得更加用力,万相宜的头被迫后仰。 她清醒过来,想顺势挣脱,身体跟着后仰,尹小航哪里肯放过,五指发力,嵌进她的下巴和脸颊,她的嘴被迫嘟起,被人更深地吻下去。 脑袋里像是装了充气泵,哭嗤、哭嗤、哭嗤……像有人狠狠地充气。回过神来,又似乎是心跳,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对方的。 三下五除二,万相宜就完全失守,尹小航把她抵在墙上,手绕过肩膀,扣住她的后脑勺,身体把她完全罩住,细细品尝…… 叮——电梯门开了。 二人俱是一凛,万相宜趁机推了一把,把自己推远一点。 尹小航还沉浸其中,伸手想替她擦嘴角。被万相宜一手挥开。 电梯里有只小鹿狗,率先发现异样,跟敢死队一样狂吠起来。 有个捲髮阿姨手上提着一袋垃圾,探头往外看:「上不上,小伙子。」 尹小航把心一横,将拉竿箱拽进电梯。 计程车等在楼下,他放好行李,坐进后座。 积水路段很多,司机开得仔细,车像行在水上,有乘风破浪的感觉。广播在播报路况,哪里积水严重,哪里有车抛锚,都是他熟悉的地名。 城市被大雨狠命沖刷过,像被抛过光。 关于目的地,他做了大量功课,有些影像留在脑子里,残破的楼体、灰败的街景、空洞的窗,如绝望之人的眼睛。 街景与灯光映在积水上,被浊浪得支离破碎。即便今天这样大的雨,城市一刻也没停止运转。 车照样驶上马路,人照样走上街头,远行的人照样奔向目的地。 尹小航握着手机,一路无话,任由窗外的光影一一扫过他的脸。 广播放了一首老歌: 除非是你的温柔 不做别的追求 除非是你跟我走 没有别的等候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不要太早离开我 世界已经太寂寞 我不要这样过 他按亮屏幕,没有信息,仍旧没有信息。 她大概还在跟警察交涉?回家了?要照顾孩子吧,洗奶瓶啊换衣服啊哄睡啊这些。 最后疲惫地洗漱就寝,在他上飞机前,不会再联繫他了吧? 尹小航无法接受。 他发出一条信息:「完事了吗?」 随即锁屏,他在措辞。 手机立刻震动起来,他举起来看,是于帅,亦师亦友亦同事的于帅来电。 他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干吗?」 「过安检了吗?」于帅知道他的起飞时候,掐点打的电话。 「还没有。」 于帅听到车辆鸣笛:「你丫还没到机场?」 「……哥。」 前段时间做癌症筛查的事,他连于帅也没告诉。跟单位找了别的藉口,推迟了驻外时间。于帅:「怕了?怕不早说,换我去啊,咱单位挤出这笔经费容易吗?要不你还回来跑会,上午一个会,下午一个会,改他们那些狗屁不通的新闻通稿……」 尹小航:「啧!行了行了,你快挂了吧你,再打我误机了。」 于帅还想说,尹小航掐灭了电话。 再看微信,果然有一条未读。 万相宜回覆说:「回来了,刚收拾完。」 她跟阿姨交接完,给了阿姨打车钱,又转身忙马炯炯。 把孩子的几件小衣服泡水盆里,转身洗奶瓶和装米煳的碗。阿姨餵完了宝宝,但是腾不出手来洗餐具,她一一洗完,用开水烫好,又随手整理了床头、地上的杂物。 再把卫生间门打开,正对着卫生间铺好爬爬垫,护栏装好,把马炯炯放进去。 挑五颜六色的玩具,随手扔几件进去。她才进卫生间放水、脱衣服。 她很久没有四平八稳地洗过澡,都是「战斗澡」,先把头髮淋湿,打上洗髮水,开始沖身体,身上沖完再把头髮上的泡沫冲掉。赶紧擦干,穿衣服。
第73页 这个过程中,还要跟女儿互动。每隔两秒看她一眼,嘴也不能闲着,咦咦呀呀跟孩子说话。 趁着孩子没闹,赶紧把盆里几件小衣服搓干净,这才算安定下来。 她把孩子抱回床上,准备餵奶哄睡,才发现自己晚饭还没吃。 哺乳期食量大,饿着肯定不行。今天实在疲惫,她边回復尹小航的微信,边琢磨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可以迅速加热,填饱肚子。 孩子没吃几口就睡熟了。 她关上灯,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尹小航的信息又来了。 他说:「我不想淡下去了,我想亲你。」 第二条:「就要可以亲的关系。」 厨台上有半杯水,万相宜喝到一半,呛了一下,靠着冰箱门,缓了一会,重新看一遍尹小航发来的消息。 第三条:「马上进安检。」 万相宜不假思索地回:「我看你是要疯。」 没有马上回復。 检票口已经排起长队,尹小航排到队尾,看了眼手机,马上弯下腰去,原地转了一圈,一筹莫展。 检票机嘟嘟响,队伍向前移动,他调出万相宜电话号码,随着人流前进,又心烦意乱地切回微信。 这情势下,他同时失去了语言和文字表达的能力。 万相宜忘了飢饿,握着手机躺回马炯炯身边,直到稀里煳涂睡着,再没收到消息。 第45章 尹小航的第一站是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中东地区像地球的一个陈年顽疾, 战乱频仍,教派林立,动盪势必造成权势真空, 美国、俄罗斯等外部势力乘虚而入, 站在各自立场插手当地事务。所以要到大马士革, 不仅要有通关文牒,还要带上足够的勇气。 转机两次, 才到达大马士革国际机场。 他在当地酒店与一个同伴会合。那人是中新社驻中东记者,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除了叙利亚,还去过土耳其和约旦。 为了这次行程,两人此前有过充分的沟通, 不过都是通过网络或者电话, 这是二人初次见面。 酒店外就是商业街。人员密度、繁华程度不亚于国内一线城市, 异域人士在这里随处可见。 同伴带他吃晚饭,居然是烤鸡啤酒。世界各地的炸鸡做法大同小异, 要不是满眼中东建筑和中东人,他都误以为自己在度假。 当晚,他跟同伴穿过商业街, 从餐厅回到酒店。 尹小航很兴奋,这兴奋劲儿, 打飞机落地开始,直到吃饭、扫街,一直没有消退。 他第一次来战后城市, 确切地说,是战争中的城市。 同伴对他的兴奋冷眼旁观,冷静地告诉他两点:一,炮火就在八公里外,你眼前看到的和平是假象。是当地人怀着对生活的期许和嚮往,努力营造的和平氛围而已。二,离开大马士革,你会看到战争带来的真正的荒凉。即将经歷的,会让你的心理发生变化,对大快朵颐、斤斤计较、荒废时间的自己感到愧疚,对苦难中的人感到抱歉。 尹小航对同伴的劝诫置若罔闻。他忍不住打量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脸,男子都有深邃的五官,女子都有堪称完美的脸型轮廓。 他在每家商铺门前逗留,不放过跟商铺老闆交流的任何机会。 同伴年长一些,跟在后面,帮他拍照。 大马士革的落日闻名于世,在战乱前是这座城市的「卖点」。虽然炮火摧毁了很多人的家,也使大马士革的旅游业遭受重创,但落日并未因此褪色。 夕阳余晖穿过那扇□□风格拱门,尹小航在门前被人叫住。 西亚年轻女孩的五官,显得大气而圆润。这个女孩没有包裹得密不透风,她用英语跟尹小航打了声招唿。 尹小航回头看,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年长些的女人对尹小航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懂。 年轻女孩会说英语,问他是不是来旅游的游客。 同伴正举着摄像机:「yes,he is.」 女孩介绍道:「射 is we are froturkey.」 尹小航报了国籍。 双方互道姓名,女孩又问他instagra号。 寒喧一番后,女孩妈妈说:「maybe you could et her in turkey next ti.」 同伴把这一幕录了像。 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尹小航仍有恍惚感。说好的战争、苦难、贫弱、敌意,都没有如期出现。他甚至觉得,如果以后的每天都这样度过,未来这两个月大概要荒废了。 他打开社交软体。 万相宜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看你是要疯。」 辗转换乘,他再无心境深入探讨,话题就此搁置。 尹小航估算时间,此刻大概是中国午夜,万相宜应该揽着马炯炯在熟睡。 他编辑:平安到达想你 又迅速删除了最后两个字,发了出去。 也没寄希望对方能回復。 ※※※※※※※ 接下来,同伴所说一一应验。 在生于和平年代的尹小航眼里,叙利亚的糟糕没有底,在你所看到的景象里,你觉得已经是最糟糕,马上,下一个城市就会刷新你的下限。 阿勒颇比大马士革还不如,大马士革是偶尔断水断电,阿勒颇没有统一的供电系统,每个社区配发一个小型发电机——这里是指有人的社区。 怎么判断有没有人住呢?看玻璃。有玻璃的屋子,就是有人住的。有的人在战势不那么紧张后返回家乡,如果房子没被炸毁,就装上玻璃,重新生活进去。
第74页 尹小航走在石头瓦砾的丛林里,很难重拾刚落地时的欢快情绪。 相反,当地人却怡然自得。 尹小航的同伴是摄影记者。他说战争爆发以来,网际网路上可见的照片,几乎都来自西方,当然,国内几大新闻社也有。可毕竟是每天都在变化的战争和城市,与此相对应的照片和记录是不是太少了? 这也是一再往返此地的原因。 尹小航已经度过萌新阶段。他拿到的是叙利亚官方颁发的通行证,因为整个国家复杂的势力割据,他能去的地方非常有限,只有政府军占领区。即便如此,还要遭遇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的盘问,採访和拍照受到极大限制。 每走到一处,都是大片废弃的城市。就像行走于连绵的雪山,眼睛疲劳,心理疲劳,产生无边的倦怠感。 同伴告诉他,拍下第一张照片时,你觉得你为人类、为21世纪的歷史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接下来,拍下一百张、一千张照片时,你觉得自己拍的都是垃圾。 因为废墟大同小异、无边无际。 在这个氛围里,尹小航愈发对人感兴趣。 在阿勒颇狭窄的街道,他跟两个小男孩打招唿。在当地,越是小孩子,目光越清澈透亮。 他随两个小孩走进小巷深处,孩子们用他听不懂的阿拉伯语指路,为他们指引其中一个孩子曾经的家。 被炸毁的灰白土墙、钢筋悬悬欲坠,那个孩子的家,似乎与他这些天看到的废墟并无两样。可能只有对家有记忆的人,才能踩着砖头瓦块找到这里。 按照国内身高估算,两个孩子都不超过十岁,站在无法回归的家园门前,他们还不会酝酿伤感。 尹小航的共情共感也发挥不出来。 虽然语言不通,可情绪是共通的。两个孩子全程都在展示:你们看这就是我以前的家,现在成了这样,厉不厉害?前面是谁谁的家,连墙都没有了,是不是更厉害? 分别时,他们与两个孩子合影,他们也是大大方方的。 孩子也好,大人也罢,他们在战乱中生活了7年,他们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当下,反倒生出乐观来。 仍旧有小商贩在谋生,贩卖颜色鲜艷的当地水果,留在当地的人,夫妻、父子、兄弟,都欣然接受当下的生活。 尹小航问他们会不会害怕,孩子们毫不犹豫地摇头,大人们说:「还能怎么样,只要还活着,生活就得继续。」 拉卡,是被战争破坏得更为彻底的城市。因为下水管设施遭到破坏,拉卡的所有马路都成了沼泽。在那里,尹小航第一次看到被制服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他们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不远处是持枪的政府军守卫。那天是晚上,远处有一盏很亮的灯,照着中间那一排人,场面一度很混乱,有着便装的人走来走去,还有小孩在哭。 尹小航明明站得很远,却置身这种混乱之中,来往穿梭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为晃去。 那是他到达叙利亚的第几天?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对那个混乱的场景印象深刻,周遭的混乱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想问:我是谁?我在哪? 当晚回到住处——称为「住处」略显勉强。那是一家停业的酒店,据酒店老闆介绍,已经停业很久。 形势最严峻的时候,炸弹就在酒店前面的那条街炸开。 但是那家酒店的老闆没有走,他把家人送走了,自己留下,守着这幢倖免于难的房子。 听说他们是记者,老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带他们看了楼上楼下的好几个房间。 战争爆发前,这家酒店在当地非常有名,接待过各地的名人。老闆提到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着名的悬疑小说作家。 老闆说,那部着名小说的前两章,就是在其中一个房间时完成的。 详情不可考证,但酒店曾经的辉煌可见一斑。 他们问老闆,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因为眼下做不了生意,留下来没有意义。 老闆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如果我走了,对这个酒店,我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我现在留下来,只要我站在这里,无论哪一天,无论哪一方再占领这里,我面对他们时,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许能有一丝转机。 当晚没有通电。在黑暗的酒店房间里,尹小航蘸着辣酱吃了一张饼。那酱和饼都是当地产的,饼的味道满好,酱的味道有点怪。 然后,他躺好,把一条旧毛毯盖在身上,掏出手机来。手机还有电,如果不用的话,还可以撑到天亮。 回想探照灯下被俘的反政府武装人员、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酒店老闆说的一番话,他打开相册,将这几天随手拍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去…… 他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色彩明快的冰淇淋车玩具,旁边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玩具是实的,小手拍虚了。 几天前,有网络的时候,尹小航在万相宜的朋友圈下载了这张照片。 发这张照片时,她说:「十分需要你的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读了《三联生活周刊》某一期,「寻路叙利亚」封面故事。 第46章 保姆是山西人, 50岁不到,平日里话不多,闷声干活, 对孩子倒有耐心。 万相宜上班前, 会把孩子一天的辅食洗好、备好, 保姆只需要加热一下,餵给马炯炯吃。家里的卫生, 万相宜休班时自己打扫,饭也自己做,方便时连保姆的饭也带出来。
第75页 所以,保姆实际工作量不大。她只需要在万相宜上班时,照顾马炯炯的吃喝拉撒。 而万相宜这份工作最大的优势, 就是最大程度缩短了离家的时间。因此, 有一两次, 物业没能按时下班,保姆也心平气和地晚走了。 当然, 万相宜也没把保姆当「下人」使唤。下大雨业主闹那次,万相宜事后给保姆补贴了打车费,连端午节都包了红包。 她总觉得, 人家是来帮她的。这个年纪,孤身一人, 远道而来,必是有故事和难处的。 所以保姆向她辞工,她也没有微辞。保姆说, 老乡给介绍了一家,工资差不多,但是可以24小时住家。 来一线城市做保姆的,绝大多数是外地人。她们也有一个小圈子,介绍工作、互通有无。她们也挑东家,同样的工资,自然是住家保姆优先。她们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只需要在储物间、阳台搭张行军床,随身物品也不多。最关键是省去了租房开销,也省去往返交通费。 她们这一行干久了,其实谈不上与东家的感情。说到底,我付出劳动,你支付费用,我为了生计,你为了解放双手,各取所需。 马炯炯的保姆,算是尽到本分,而且也不多事的类型。她与万相宜相处,一直以来也都和和气气。可遇到更优厚的待遇,她还是会义无反顾。 毕竟省钱就是赚钱,她可以退掉城中村那间小房子,无需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去公厕倒尿盆,省下的房租相当于涨了工资。 万相宜一没法提供住宿,二不能给她涨工资。所以她只好任由保姆提出deadline,做到月底。 马炯炯出生以来,万相宜就没安生过。 产假里,前夫、前婆婆闹了番,復工后,被调岗被挤兑到辞职,好不容易安定了几个月,对她而言无异于福星的保姆又要离开。 她对这种精神上的颠沛流离麻木了。 好在马炯炯长势喜人。刚生出来皱巴巴的,肿眼泡、塌鼻樑,像个浮肿的老太太。渐渐的,腮帮充盈起来,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被胶原蛋白托起来,回归原位,当妈的这才发现,原来那只是眼袋。 马炯炯胃口特别好,给啥吃啥;睡眠特别好,倒头就睡。无形中给万相宜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尤其是半岁后,万相宜不必每分每秒与她交流,她可以握着一个纸盒、一把勺子、一张纸寻思半天,眼神冷静而专注,像是面对了不得的哲学问题。 等万相宜忙完,回过神来,马炯炯还会举着手里的东西向妈妈炫耀,新生的两颗下牙泡在亮晶晶的口水里,样子颇得意。 保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要多管齐下,迅速抉择。 她能想到的办法,一个是另寻保姆,一个是请万母来帮忙,还有一个,肯定是下下策,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求助于马明和前婆婆。 前两个思路,她都立即付诸实践。 上一个保姆,是她生马炯炯时,同病房的一个产妇推荐的。那个产妇的朋友孩子大了,不再需要,才辗转介绍到万相宜家里来。 这种凑巧的事,怎么可能天天有? 她去小区的家政公司问了,那经理满口答应,说手上合适的人很多,话里话外要求加工资。 恰巧那段时间网上爆出两条新闻,都跟无良保姆有关,一个保姆把轮椅上的老人脖子和树绑在一起,一个保姆嫌孩子哭闹给孩子餵安眠药。 万相宜本没存太大的希望,从家政公司出来,又被稀释得所剩无几。 与此同时,万相宜给万母打电话。 万相佑和小晴的儿子早产,在保温箱里呆了一个月,出院后,全家人更是加倍呵护。 家庭群里,聊的都是侄子吃喝拉撒,发的都是侄子照片。 万相宜打好腹稿,给万母打了电话。起头还是要聊孩子,万母说这孙子硬实,俯卧抬头,能抬好久,实在累到撑不住了才哭。 完了还问万相宜,马炯炯这么大时,是不是也这样。 万相宜说那倒没有,马炯炯小时候极不喜欢翻身,翻过去立刻哭,脸憋通红。 万母说:「还得是小子,丫头怎么也不行。」 万相宜懒得再捧,直接问她妈,能不能来带孩子。为了不被一口拒绝,她提议时,还带了必不可少的缓冲:保姆突然辞职,她一时难找到合适的育儿嫂,只能求她妈过来,照顾马炯炯一段时间。等她找到合适的育儿嫂,再放她妈回去。 万母的反应却毫无缓冲:「我可不去。我去了我孙子怎么办?」 一句话把万相宜噎住,她再无法继续陈述处境之艰难。 母女俩同时卡住,电话两头都是尴尬的沉默。 万母终于意识到自己语气生硬,沉默过后,放低音量说:「主要是,我去你那,小佑和小晴怎么想?」 「小晴不是还在休产假吗?」万相宜声音平平,情绪低迷。 「她休假不假,可她一个人也弄不了孩子。要是一天两天的,还能让她妈过来搭把手,时间一长,就算小晴不说,人家娘家也得有意见。毕竟是我们万家的孩子。」 万相宜想说:我还是你们万家的孩子,马炯炯也是万家的外孙女。 话到嘴边又作罢。 「妈,要不……我出钱,您给他们找个育儿嫂。毕竟有小晴在呢,孩子总归不会被慢待。」
第76页 万母讷讷的:「花钱不花钱先不说,也不放心啊。毕竟就这一个……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弱……」 万相宜心中的第二条路,眼看也被堵死了。 电话里换成男声:「相宜,你妈没说明白,你的难处爸知道,你妈也知道。」 万母在一旁插嘴:「你知道什么?当初就劝过她,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听吗?现在倒好,把自己搭里还不够……」 爸爸呵斥一声:「你行了啊!」又对万相宜说:「这样吧,相宜,我外孙女大一点,比小佑家的好带,你把她送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带,带多久都行,省得你再找保姆,我听说保姆也有坏心眼儿的,你上班没时间,完全交给保姆属实也不放心。你把马炯炯送回来,你心里塌塌实实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挂了电话的当晚,万父又发来私信,大包大揽地说:「你就信我的吧!把马炯炯送回来,我们带你还不放心吗。」 马炯炯已经睡熟了。 她蜷着身体,大概是她在子宫里的初始姿势。头髮天生稀少,髮丝又细又黄,显得额头很大。此刻睡出一头汗,几颗大汗珠子密密布排在额角,万相宜伸手抹一把,热腾腾湿漉漉。 她没回父亲的信息。 如此这般,就别无选择了。 月底前,保姆仍上工。有一天万相宜下班回来,保姆交接完,走之前跟她说:「今天抱马炯炯在楼下乘凉,孩子奶奶又来了。」 请了保姆后,马明他妈来过几次,净挑万相宜不在时,放下东西就走。 摸清了保姆和孩子的作息时间后,就掐点儿在小区林阴路等她们。 万相宜答应一声,不置可否。 保姆说:「我看奶奶也是真的关心孩子,给孩子拿来两个肚兜,一针一线手工缝的。她看马炯炯的眼神,那真的是亲人才有。本来你们家里的事,我不该插嘴,可我见过孩子她爸爸,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毕竟是血缘,我要是有这么个孙女,我也肯定不在外面干,肯定回家,天天抱在怀里。亲奶奶最可靠,你说呢?」 万相宜木然点头,她已别无选择。 没过几天,万相宜上班时接到保姆电话,说马明和马母来了,给孩子买了好多东西,她请他们帮忙提上楼。 万相宜不置可否。 等她下班回到家,果然马明和马母还没走。 马母匍匐在地,逗孩子玩,孩子周围摆了好几个小碗,分别装着水果、米煳、肉泥。 这次再见万相宜,马母态度大有改观,当着保姆的面,低眉顺眼,自觉跟保姆同时离开。 扒着门缝沖马炯炯挥手:「宝宝早点睡,别闹你妈,你妈上班很辛苦。奶奶明天再来看你……」关门前又看万相宜眼色。 马明走得晚,前夫前妻简单交流一番。 马明说:「妈想孩子。你也看见了。」 他说:「他们平时不捨得吃穿,在嘴头食上省了一辈子,给孩子买,一点也不心疼。什么深海鳕鱼、牛油果,只要卖货的说对孩子好,多贵都掏钱。她也这把年纪了,除了马炯炯,也没别的念想,你也体谅一下。」 最后一句话,勾起万相宜记忆里的种种。 很奇怪。身陷其中时,她觉得光怪陆离,骯脏难忍。抽身出来后,那些感触迅速钝化。像身体深处的伤口,当年草率处置,如今表面平平整整,内里盘根错节,被筋膜、错位的组织裹覆,成了一块死疖,疼也不疼,痒也不痒,血也不流了。 跳脱出来看,马明、马母、马父都是合理的存在。理念不合才是芸芸众生之常态,他们只是与你不同,不同是错吗?显然不是。 况且,眼下一关接着一关。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马母更合适的人来照顾马炯炯。 这一次,马明和马母都没再耍手腕,诚诚恳恳地请缨。 倒是正中万相宜下怀。 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断奶,把马炯炯送回老家,由自己父母抚养,或者继续餵奶,把马炯炯留在身边,让马母接替保姆,代为照顾。 她没怎么挣扎,选择了后者。 马明太想促成此事,情绪掩饰得不好,关于上次闹掰的前因后果,马母肯定跟他说过,而且说了不只一次。藉此机会,索性再提出来。他说:「她的想法是她的,我的想法是我的。她不能代表我。」 对陈年旧伤,万相宜真心实意想埋葬,根本不想翻出来辩论。看马明左右支绌,心中暗笑:你的想法是什么,我根本不关心。事情发生的当时,你如果出面做和事佬,或许我还对你有三分敬意。虽然这敬意也阻挡不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陈年旧案,你又翻出来,把自己摆在法官位置,评判谁对谁不对,就有点不知荣辱、不知进退了。 马明温和地列数完马母的「罪状」,又对万相宜说:「你委屈,我知道。但你餵奶期间吃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妈说一声呢?」 万相宜本想轰他走,想不到身为永远的前夫,马明还能精准找到她的逆鳞,她走到门口,平静地说:「两点。第一,我生病吃药,为什么要提前跟你妈说?她是医生吗?第二,我提前跟她说了,她就会同意我吃药吗?事后她知道了,不是勒令我停药给孩子餵奶吗?」 马明像被无形的绳子牵着,往门口走:「你最终不是没听她的吗?」
第77页 万相宜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我不听她的有错吗?」说完立刻关门,咣当一声。 前婆婆与保姆顺利交接后,三个女人开始磨合着生活。 省了保姆费,不用万相宜操心,冰箱里就有了充足食物,不管马母是什么出发点,万相宜都是受益的。 当月发工资,万相宜给了马母3000元现金,说是马炯炯的营养费。 事后查看银行卡余额,却惊觉积蓄见了底。 过去几年,她的收入稳中有升,小夫妻不买奢侈品,除了买房外,基本没为钱犯过愁。 离婚后,变成一人收入、二人开支。能力范围内,她还想给马炯炯用点好的,再加上房租是定向支出,想省也省不了,别人跳槽为了高薪,她跳槽却是退而求其次。 原本在物业工作也是权宜之计,现在结束过渡、回归正轨变得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眼下这关得先扛过去。 她给中介小袁打电话,问房租能否宽限几日。 小袁当然做不了主,在一线城市,掌握资源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小袁给房主留言,不回復。给房主打电话,不接听。 第47章 最近几天, 尹小航和中新社的同伴一直在路上奔波,贪吃蛇一般,根据能力范围内拿到的通行证, 迂迴于叙利亚的各城市之间。 因为常态化的战争, 叙利亚和它的邻国伊拉克虽然是版图上的两个国境线清晰的国家, 但实际走起来你会发现,两个国家的领土已经支离破碎, 出国、进关需要些许运气。 尹小航从同伴这里,摸索出一些通关门道。政府军颁发的签证,只能在政府军占领区通行,却不能去库尔德武装地区。同样,库尔德颁发了自己的签证, 也不被政府军认可。 所以要辗转和周旋。 尹小航过了兴奋期后, 搭乘各种交通工具, 游走于各城市间的灰败旷野,就难掩心理上的疲态。 他们本来还想去好几个地方, 但尹小航的同伴,那位中新社记者接到临时任务,需要改变行程。这样一来, 后续行程要么终止,要么尹小航独自完成。 原计划2个月的行程, 他们已经完成过半。最近两天,二人都在路上奔波,当天凌晨四点被叫醒, 搭上一辆卡车,白天只吃了一顿饭,到达又一座只有星星在发光的废墟城市。 在叙利亚的一个多月,两个男人同吃同睡,初次见面却成了故交好友。一个月下来,尹小航发现两个人脖子上用来挡风沙的围巾是同款,偶尔吃到一顿食物充足的晚饭,二人把酒言欢,尹小航的酒量也小有长进,偶尔爆出脏口,竞也与同伴如出一辙。 原计划要去的几个地方,在地图上是黑洞一般的存在,连外媒的报导也鲜少涉及。军事形势更为复杂,对外媒的态度也不友好,甚至有敌意。 当晚,同伴劝尹小航,不如跟他一起收工。原因是行程过大半,赶上了反政府武装战败的时间节点,收穫颇丰,所见所得足以撑起他们要做的深度报导,单位交派的任务完成了。 再深入下去才是以身犯险,有价值的信息不会太多,要考虑性价比。 此刻,两人的感受是相同的:又兴奋又疲惫。 同伴说:「咱们这一路,碰到多少国际一线记者?美联社的、路透社的,有多少拍完、录完、写完留下来的?我们对战争的悲悯,并不能改变战争的苦难。就算你真心实意爱上这里,留下来,也并不能改变它,更不能改变你自己。」 看出尹小航的犹豫,他笑言道:「是不是觉得愧疚?觉得如果不是现在走,或许还能多做一点?我头一次来也有这种想法。你放心,这世界的各个角落,遍布与此处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没有你想像中脆弱,个个比你坚强。他们已经在炮火下过了七年,不管时局变好还是变坏,他们还会过下去。」 没有晚饭,两人在一盏小蓄电灯下,分享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尹小航咂摸着随身带的怪味啤酒说:「我先跟你回阿勒颇。」 同伴举起易拉罐:「这就对了。」 「送你走,我休整一下,顺便补点资料。」尹小航略失神地说:「总觉得,这么回去,这辈子不可能再来了。」 同伴把易拉罐捏得咔咔响:「屌!你应该这么想,这么走下去,这辈子就回不来了。炸鸡啊、啤酒啊、烤羊腰子啊,都他吗没了。」他又补充道:「媳妇也给别人睡了。」 尹小航扯了扯嘴角。 翌日清晨,在阿勒颇,尹小航送走了同伴。 同伴上车前对尹小航说:「我先回去吃碗炸酱面,太他吗馋了。你回来一定找我。」 行程取消了,他卸下心理包袱。有了房间、有了床、胃里有了食物,加上不紧不慢的雨,他终于可以蒙头大睡。 醒来天色晦暗不明。他只想喝口甜味饲料,浑浑噩噩走下二楼。 走到户外才问自己:「我这是在哪?」 楼下是条弯曲的陌生马路,空空荡荡,东张西望,不见一人。这里是另一个国家,此刻他孤身一人,眼前尽是废墟,龇牙咧嘴的建筑尸体,他身后的楼房被炸掉一半,另一半被打扫出来,留宿旅客。 远处似有灯光,仿佛随时要被厚重的雨云压灭。 尹小航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雨已停,天却更暗,想必已是傍晚。
第78页 可乐或许有,不远处的灯光可能是一家杂货铺,可但他已经不想再挪步。 他掏出烟来,在空旷的马路边点燃。诸神与世人都离他太远,他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甚至他这个人,都没了意义。 一个月来,见过的人虽奔波流离,却各有轨道。着白袍的当地人、梳长辫子的女兵、带着各国国籍的记者、守护残破酒店的店主,唯独此刻的他,被遗弃在这宇宙洪荒,失重而清醒,不问来处,不知归期。 尹小航突然想起手机里存的一张照片,居家的温暖的光,色彩明快的冰淇淋车玩具,虚晃的胖乎乎的小手。以及某人同步发出的那句话:十分需要你的陪伴。 他想起万相宜,这次是扎扎实实地想。 她餵他水喝。 她穿着宽大白色t恤,披头散髮,就着手机的手电筒弯腰察看电錶箱。 她走进那家饺子馆,打包了一份水饺。 她坐在他的车上,赞美夜色说:「真好。」 她在浓重的黑暗里,推开乡下旧屋的门,朝他走来。 …… 想到这些,世界就安静了。飘浮就飘浮吧,下雨就下雨吧,天黑就黑吧,空旷就空旷吧,来就来吧,走就走吧,生就生吧,死就死吧。 ※※※※※※※ 天还没有全黑,尹小航抽完一根烟,沿着路朝灯光的方向走。前方是所谓的「商圈」,可能会看见人,说不定还能买到可乐。 越往前走越觉得熟悉,他初到阿勒颇时,走过这狭窄的街道。还有两个小男孩主动请缨,带他参观了他们曾经的家。 微弱的灯光就在不远处,灯光下有了颜色,影影绰绰,可能是货品的彩色包装。 今天的行人格外少些,刚下过雨,天又黑了,有人熘着墙走,迅速拐进小巷,鬼影一般,连脚步声也无。 突然,尹小航眼前一晃,脑中炸响。 他凭本能护住头,扑到湿漉漉的墙角。待他抬起头来,十米外的路中间多了一个土堆,烟尘四起,对面废弃的楼再次坍塌,杂货铺的灯也灭了。 世界却安静得出奇。 额顶胀痛,耳朵深处发热,好在身体四肢活动自如。他意识到发生了爆炸,赶紧往小巷里跑,可身体不听使唤,动作幅度很少。 他听到持续的尖锐啸叫,以为来自天空某处,过了一会才发现,是自己的耳鸣。耳鸣渐渐消退的同时,身体的平衡感才恢復,他终于可以跑进小巷。 身体某处不大自在,他已无暇顾及。扶着残垣断壁又走了一段,听力才完全恢復。远处似有脚步,更清晰的是孩子的哭声。 尹小航靠在墙边,下意识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对上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睛——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蹲在墙角,双手抱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警觉地环顾四周。 这地方孩子长得差不多,他不确定是不是之前碰到那个。 突然又是一声爆炸,因为听力还没完全恢復,声音没有完全传进耳朵,可脚下的震得更厉害。 他挣扎着起身,冲过去用身体罩住那个孩子……时间静止一般。 等他恢復知觉,小男孩低声问他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可眼神是关切的,他顺着孩子的手指,看到自己肩膀黑乎乎一片,黏黏腻腻,不像是雨水。 小孩重复一句简短的话,尹小航还是听不懂,小孩就伸手拉他。他跟着小孩七拐八拐,顺着瓦砾堆的空隙走进一堵墙的后面。 这是小男孩的「家」,尹小航上次来过。 只不过上次来是白天,这次来是晚上,雨刚停,街上正遭遇炸弹袭击,他通过辨认男孩的五官,才认出这所房子。 那个孩子跑到黑暗里翻找。 肩膀疼痛袭来,尹小航上半身有一半是木的。他斜倚墙角坐下,透过空洞的窗框,看远处地平线一明一暗,像诡异无声的闪电。 那孩子回来,怀里抱个罐子。 尹小航脱掉衣袖,露出肩膀。孩子把手伸进罐子,抓出一把灰色白粉末,抹在他肩膀的伤口上。 第一把粉末马上被血染透了。 伤口由肩膀向后延伸至肩胛骨,血流得多,好在没有弹片等异物可能是砖石瓦砬所致。 尹小航转动身体,让肩背对着窗口的光,孩子又抹了几层药,终于把鲜血煳住了。 尹小航问他:「这是什么药?」切换英语又问一遍,两遍都得到同样的回答。 他问孩子:「你还好吧?受伤没有?」孩子听懂了,摇头。他样子生龙活虎,反倒衬得尹小航的惶惑不同寻常。 尹小航问:「你的朋友呢?上次,带我们来这的,另一个孩子。」 孩子也在发问:「你的朋友呢?」他记得那天是两个人。 尹小航问:「你住在哪?」这里显然不能常住。 孩子也在发问:「你住在哪?」 尹小航调出手机相册,翻到一张国内街景,给他看。指指自己:「我要回去了,china。」 孩子看看照片,又指指他的肩膀。 他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又指着孩子手上残余的粉末:「你的药很管用。」 尹小航走到门口——那原本有一道门,迟疑一下,回头问他:「你爸妈呢?我可以送你,咱们一起走。」
第79页 孩子站在原地,指指自己的肩膀,又指指怀里的药罐。说了句话,像是告别。 尹小航左手抬不起来,仅用右手举起手机,潦草地地拍下一张照片:灰黑底色,一个孩子的轮廓印在窗上,窗外是浑浊的天,通往广袤的废墟。 ※※※※※※※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最想写的部分。 作者是不是没救了? 第48章 自那次严重的内涝后, 城市再也没下过雨。 气温持续走高,空气也越来越乌突。城市像个公共澡堂子,人味蒸腾在水气里, 夜里地温还未散尽, 白天太阳无死角炙烤, 如此月余。 万相宜热得烦燥。 晚上8:00,她刚关掉空调, 马上有汗在在两个肩胛骨间聚集,爬虫一样,向下熘。她边听电话边走向阳台,那里也热,起码空气是流动的。 马明正在客厅看电视。一手握着遥控器, 方便随时换台, 一手执蒲扇一把, 毫无规律地偶尔煽动一下。 蒲扇底下是马炯炯。她倒安之若素,睡得像一滩烂泥。 见万相宜走去阳台接电话, 马明忙解开裤带,挺身脱下外裤,扔到一边, 又把t恤下摆掀起,露出久不见天光的白肚皮, 平角内裤上沿露出几根捲曲毛髮。 油烟机轰鸣,马母正在厨房忙活。平时这个时间,她已经回到自己家了。今天马明提前打电话, 买了几样海鲜送过来,这会儿,她正给三个大人做晚饭。 万相宜小声说:「爸,您这是干什么?一码归一码。」 万爸也压低声音:「这钱你妈还不知道,工资涨了点,补了上半年的,你先拿去应急。」 「我妈问你怎么说啊?」 「等她问再说。家里好对付,你那边更难,先把房租续上再说。」 这语气倒是莫名熟悉。在万相宜的记忆里,爸爸的存在感很弱。有一年她月经初潮,不久后一个周日晚上,她爸把一卷钱塞进她收拾好的书包里。 万相宜说生活费妈妈给过了。 爸爸说:「我知道,你长大了,兜里要有点活动钱,保不齐什么时候要用。」 十几年后,没想到又是爸爸的几句话,让她的心软下来。 电话里,万爸说:「你妈没法跟小佑开口,你弟弟赚钱不管钱,他们刚买了房,孩子又刚出生,你那十五万,他们一下子肯定还不上。」 「爸……」她隔着玻璃移门看一眼客厅,「没说马上还十五万,你们帮小佑我也没意见,可你们总得让他知道实际情况,对吧?咱们不是财阀家庭,他也不是富二代。我反覆跟我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妈呢,让我找马明要钱……我妈怎么不想想,那十五万就是马明的钱……」 一提她妈,她又激动起来。弟弟万相佑买房结婚,万母出面,借走了万相宜的离婚补偿金十五万。最近手头紧,她想让弟弟先还点,想不到万母先反弹,三言两语又扯出马明来…… 等电话收了线,转头发现马炯炯不在沙发上,马明也不在沙发上。 仔细一找,马炯炯滚到了地上,夹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里,像只胖□□,撅着腚、撑着圆圆的脑袋,正酝酿大哭。 小孩像被激怒的河豚,五官整个皱巴巴的,额头和眉毛都红了,嚎哭马上就要盖过电视机音量。 万相宜抱起孩子,发现马明和马母都聚在门口,看向门外。 ※※※※※※※ 尹小尹的行李箱上挂满行李牌,辗转多国,又在中东地区颠沛流离,箱子伤痕累累。 他走到自家门口,心浮气躁地摸了半天钥匙,又泄了气,推着行李箱走去隔壁。 回来的路上,他回復了中介小袁:可以。 他早换掉沾了血的上衣,也住过24小时热水的酒店,避开伤口洗了澡,颳了鬍子,可此刻的他,还是难掩旅途风尘。 从机场到家的路上,他计划好了: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下楼买些生活用品,如果时间允许,再理个髮。 可摸钥匙的一瞬间,他把计划全推翻了。 他走到万相宜家门口。走廊里闷热,氧气稀薄,一路回来,一阵冷气一阵热浪,他的衣服潮乎乎的,汗又渗出来,把布料吸住,不大好受。 屋里好像有声音,又好像没有。感应灯不灵,他在黑暗里敲门,然后,停在黑暗里等待。 热浪充斥楼道,人在走动时还好,一旦静止,热浪马上反扑。 门开了。 尹小航同时听到声音,看到光亮。屋里亮着灯,油烟机呜呜响,有加热食物的味道,还开着电视机。 开门的是老太太,还拿着一双筷子。 尹小航愣住了,像是走错门,闯入一个陌生人家——夏夜里普通市民家庭模板。 缓了一会,他才问万相宜在家吗。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马明把马母挡在身后,问有什么事。 马明只穿着平角内裤,上衣撩到胸口,俨然带着戒备的领地主人。 尹小航重复:我找万相宜。他懊恼不已,不该找上门来,或者,来之前起码打个电话。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同时出来。万相宜抱着马炯炯。 马炯炯的婴儿肥正处于鼎盛时期,万相宜单手抱着有些吃力,她拨开马明,当下也愣住了。 孩子早就不疼了,只是习惯地干嚎,看到陌生人,额头抵着妈妈下巴,斜眼偷瞄过来。
第80页 与脑中臆想的重逢相去甚远。 尹小航:「我……」他该说什么呢? 万相宜:「你回来啦?刚下飞机?」她看到了他的行李箱,重新抬眼打量她,眼神与马炯炯如出一辙。 「我回来了,就……过来打个招唿。」长时间没说话,他嗓音有点怪。 万相宜拉着马明退后两步:「进来吧——家里有点乱。」 错愕之后,马母也恢復了热情:「进来坐,你还没吃饭吧?刚好一起吃点。」 尹小航没再捕捉到万相宜的目光,他忙拒绝道:「不进去了,我这就回家。我……」 他突然推倒箱子,打开翻找,边找边说:「我给孩子带了礼物。」 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 他又出了一身汗,任由行李箱敞着口,喘着粗气重新走上前去。 马母回到厨房,万相宜正走回客厅放下孩子,门里只剩下马明一人。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上衣捋下来。刚好挡住入口,看着尹小航递来礼物,没有伸手接。 两个男人瞬间被冰冻起来。 尹小航把礼物袋子挂在门把手上,从容地转身走了。 ※※※※※※※ 尹小航回到自己家,在沙发边缘坐下去,一步也不愿多走。 没有开灯,行李也敞着口,躺在地中央。 久无人住,屋子有股怪味,沉沉的。 他整个人也沉沉的,一直吊着的那口仙气散了,身体在下坠,要坠进黑暗里,万劫不復。手机亮了几次,他都不予理会。 不知坐了多久。仿佛睡了,又好像没有,胸腔里那股酸涩,在他睁眼的剎那,变得更加清晰。 他被告知:没有人与你同行。他孤身一人在沙漠里行走,他知道:没有人与我同行。他不需要水,也不需要食物,他需要有人告诉他,他该去往何处。 天上有外形怪异的直升机飞过,飞得很低,发出巨响,哐哐哐……他甚至看得见飞行员被风搅乱的头髮,他向他挥手,没有回应。 他睁开眼后仔细分辨,想探究这酸涩的来源,到底是清醒时种下的因,还是昏睡时遭遇的果。 老半天才听到敲门声。 门外是万相宜,她换了条印花长裙,头髮依旧挽着,手里端着一碗面。 面有些烫,她掐着碗的上沿,双手奉上。 「太好了,我还怕你睡着了。」她看他的装束:「你……没睡吧?」 尹小航:「啊……没有。」 「那正好,吃完了再睡。」她把碗递近一些,尹小航还是没有接。 热度迅速传导到碗沿,万相宜撤下一只手,甩了甩,又马上换另一只。 尹小航闻到碗里的香味,侧身让出路来,万相宜疾步走进来,把碗重重地放到桌上。 万相宜两手在裙摆上蹭了几下,回身走去门口开灯,尹小航抢先一步,按下开关,顺势一挥手,把门关上了。 她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流动起来、鲜活起来。 尹小航看见初摆一盪,万相宜闪身进厨房,找出一双筷子,打开水龙头,却发现没水。 走出来问:「你把水闸关了?」 尹小航接过筷子:「不用洗。」 他坐下来,看到碗里丰富的配菜。起码有三只虾,还有新鲜的贝肉,汤汁浓郁,几片菜叶子青翠正当时。 不是没钱交房租吗? 他抬起头来看她。 万相宜故意低下头,理了理认领,换了轻松的口气说:「国外伙食不好吗?」 尹小航没接茬,低头吃面。 见她挪动脚步,忙吞下一口热面问:「你干吗?」 「帮你开窗通风。你吃你的吧。」 她走去阳台,开窗,又走去厨房,开窗。等她走回来,路过桌边,尹小航不早不晚把自己对面的椅子踢出来:「坐。」 「我得回去了,孩子等我。」嘴上这么说,还是坐下来。 尹小航见她落座,重新夹起一大口面:「急什么,家里不是有人么。」语毕收声,筷子停在当空。 万相宜说:「我回去他们才能走。」 尹小航放下筷子,低头抬眼瞧她,眼皮发红。 过了一会,再夹起面时,指尖微微发抖,他无法克制,只好再次放下筷子。 他吃出一层薄汗,三下五除二脱掉短袖衬衫,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 第49章 见他吃兴正浓, 万相宜原本起身要走,换个角度,却刚好看见他肩膀后侧的伤。 伤口被医生处理过, 包扎得很专业, 纱布上仅渗出一点点浅棕色药液。 「哪来的伤?」 尹小航不理她, 用力吸面,大口喝汤。 「你不是记者吗?不是去採访的吗?他们为什么朝你开枪?」她语气有点急。 尹小航嘴里含着面, 含混地说:「吃完了告诉你。」他很享受这种关切。 他的皮肤被晒黑了,头髮也长,鬓角毛毛躁躁的,弓身吃面的样子,没有半分文雅。抬臂时, 背心和纱布下的肌肉蠕动, 完全不像个执笔的书生。 伤口对他的胃口丝毫没有影响, 看他快要吃完,万相宜问:「这次回来, 还要再去吗?」 尹小航喝下一口汤,抹一把脸颊的汗:「还去干吗?」
第81页 她嘆口气问:「到底怎么受的伤啊?」 万相宜不答反问:「是不是你回去,他们就走了?」 「奶奶帮忙看孩子, 她爸来接奶奶的。我回去他们就走。」 「那你赶紧回去吧。」说着端起空碗,起身送她到门口。 万相宜去接碗, 正常人会松开手,同时去开门,可尹小航不是正常人。 他不撒手, 两人各执面碗一端,小小争夺一番。 万相宜笑:「吃了我的面,连碗也不想放过?」转身自己去开门。 她不熟悉门锁,试着左右各拧一下旋钮,门没开。 就在这时,尹小航把碗放在置物架上,抬手时按灭了灯。 「嗳?灯怎么……」 黑暗里,男人身体靠近,热量在空气中传递,火山熔岩一般。 她自动噤了声,双□□替后退,靠在了门上。 二人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可她知道,他离她很近很近。 她听见他在头顶说:「累,休息一下。别说话。」 就是那种面对很熟悉、很亲近的人时,很自在的语气。发声不怎么用力,慵懒的调调,在她听来,却像头顶炸雷,字字力透骨髓,麻到脚尖。 万相宜就真的不说话了。 她微微侧头,抑制着唿吸,却感觉头顶有唿吸越来越重,让她头皮发麻。 离婚以来,她一直挣扎于职场,挣扎于家务,挣扎于温饱,全然无暇顾及性别和生理,鲜肉明星一茬接着一茬,她一个都认不出,更别提意.淫与幻想。 偶然看到什么,视觉刺激传导至大脑,生出妄念,也仅止于思维脱缰片刻,但是这一刻,她感到恐惧。 黑暗里,尹小航一言不发,喘气却越来越重,一声声,一轮轮,像大洋中心的暗流旋涡,在海岸掀起涛天巨浪,滚滚而来。 两个黑影垂手伫立,一个压抑,一个恐惧,各自克制着感受对方。 万相宜心跳得不成样子,像用吊锤勐砸,唿吸也乱了,又不敢发出声音。 眼前是他肩上的绑带,她忘乎所以,想要用指尖抚上去。 可能仅止于想,也可能付诸实践,黑暗里僵持几分钟后,尹小航突然屏住唿吸,万相宜听到锁咔嗒一声,她下意识弹离那扇门,尹小航顺势退后,撩开门缝,门外光线堂而皇之地闯进来。 「你快走吧。」他别过身去,清了清嗓子,万相宜看不到他的脸,耳根似乎红了。 两人都畅爽地唿吸几口,万相宜:「嗳?」 他背身指着置物架上的碗说:「你快走吧。」 突然转过身来,胸脯起伏:「我马上要洗澡,你不走,要留下来帮忙吗?」 万相宜哪还有理智细品他的话,抓过碗夺门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失望了吗? 乖乖留下评论,你将看到下一章哦…… 第50章 第二天, 万相宜有个面试。 她提前40分钟到达,写字楼里冷气足,卫生间的香氛也贵, 她把包放到洗漱台上, 对着镜子运气几秒, 才开始整理自己。 先把脸上的汗擦干,额头和鼻翼用吸油纸, 再补上一层粉。这种鬼天气不适合面试,尤其是出了地铁再上天桥,她的底妆所剩无几。 就地取材,只能走自然路线了。轻描几笔眉,用睫毛膏刷两下——真的只刷两下, 以免显得黏腻厚重, 再把头髮整理好。 做这些时, 有人进出卫生间,沖水、洗手、斜眼打量她, 她都不以为意,眉毛刷握得稳准狠。 她打定主意復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试, 形形色色的卫生间都见过了,在火车站厕所里泵过奶, 她早练出来了。 等旁人离开,她从大包里翻出两片溢乳垫,再洗一次手, 撕掉背胶,从衣领伸进去,迅速抽出旧的,换上新的,动作干净利落。 那个大包简直是她的锦囊。最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双高跟鞋,纯黑色,跟高7厘米,踩上它,藏青色连衣裙才有了生气。 她把脱下的袜子塞进运动鞋,一起装回包里。最后把两片用过的溢乳垫扔进垃圾筒,「扑通」一声。 面试开头很顺利。这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几十个工位,只坐了三五个人。 落地窗可以看到楼下的过街天桥、远处的公园。万相宜猜,三个小时后,还能看见楼宇间的城市落日。 接待她的是个办事伶俐的小姑娘。早看过简歷,筛中了她,是看中她的行业背景,这家公司要做行业内的资源整合,万相宜的前东家在业内的名声还算响亮。 小姑娘说,在正式面见领导前,要与人事经理见一面。 这家公司刚装修完,地面铺了灰色地毯,高跟鞋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 万相宜跟着她走,她肩上的包很重,坠得身体微微倾斜。 小姑娘年资不深,没有僵硬的职场扑克脸,她回头看一眼说:「您怎么背这么大一包啊?」 问题就出在这个包上。 人事经理是单独的办公室,万相宜走进来,小姑娘退出去。她把包放在脚边,坐下。 对面端坐一个女人,比万相宜大不了几岁,黑色刘海,黑色西服外套,比较骨感,整个人看上去干干的,也没有笑模样。 一硬一软,一老一新,两个女人的气场不大对盘。
第82页 果然,没聊几句,就谈到了家庭问题。万相宜如实相告:离异,有一个孩子。 对方问孩子多大,她说快九个月。 对方问孩子谁帮忙带,她说前夫的妈妈。 对方迟疑一下,拿笔尖和笔帽轮流点着桌面问:「冒昧问一句……您还在餵奶吧?」黑曈、黑眼线、黑刘海,射来一道探究和求证的目光。 前几个问题都问得流畅自然,只这句小心谨慎,她也自觉唐突了。 万相宜说是的。不是第一次参加面试,却是第一次回答是否还在餵奶。 对方轻轻扔下笔,身体靠回椅子,换了胜利者的眼神说:「是吧,我看出来了。」 之后是一番推心置腹:我也是职场妈妈,我孩子快三岁了,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我很理解你的处境。我一看你的包,就知道你在哺乳期。 可万相宜没有感觉到被理解。她觉得对方在炫技,把个人的生育经验用在招聘识人,还当作大杀器,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别扭。 对方又说:「准备餵到什么时候?」又故作体己状,压低声音问道:「近期打算断奶吗?」 万相宜说没打算断奶。她没打算回击,毕竟职场也是买方市场,她只是懒得言语周旋。 「啊!」对方恢復了有距离感的表情,「也是,母乳越久,孩子免疫力越强。我儿子吃我的奶吃到2岁呢。」 从人事经理办公室出来,她被告知可以离开了。「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这句话她听到不只一次了。 ※※※※※※※ 在回去的计程车里,万相宜接到尹小航的电话。 「在,在,在外面。」她边讲电话,边脱掉高跟鞋,单手装进袋子,放回包里,赤脚踩在帆布鞋上。 那边语速缓慢,带着探究,又不便多问。 尹小航没上班,他在倒时差,刚结束驻外,最近一周都没有工作。 他刚走出理髮店,鬓角和脖颈没了累赘的头髮,出汗也清清爽爽。上身是件旧的运动t恤,正身是短裤和拖鞋,慵懒的语气与外形浑然天成。 他买了两支雪糕,拆开一支,一口咬去一半,另一支掐在手里,拐进物业办公室。 当值的姑娘有一个认识他,说万姐不在,今天换班了。 他就走出来,找个有树阴的矮墙头,叨着雪糕柄给万相宜打电话。 两人都尽量显得自然,避免尴尬。 万相宜说你很闲吗?我跑了一天,晒得冒油,还要从城东赶回去,带孩子打疫苗。 尹小航主动揽下这项工作。说要不我把孩子送到社区医院,省得你再折腾,你直接打车到医院,还能节省时间。 马母接到万相宜电话,声称不放心,也跟来了。而且,奶奶一路都自己抱着马炯炯,只肯让尹小航拎包。 赶上小学放学,通往社区医院的最后八百米堵得水泄不通。万相宜包里装着吸奶器、高跟鞋、溢乳垫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火急火燎地走在路上,又接到尹小航的电话。 这次,他语气有点急。 「到哪了?」 「路上,堵车了,我下车走呢……」 「还有多久?」 万相宜仔细听,没有马炯炯的哭声,她放下心来:「在排号吗?排到了就打,她不会闹得很厉害。我马上就到。」 尹小航:「倒不是那个。就是……你要么快点来,要么就别来了。」 他用手肘拄着窗台,探身往窗外看。 马炯炯坐在他对面,肉乎乎一坨,把绿色的塑料椅填得满满当当,正把玩尹小航的钥匙串儿。 预防保健科在二楼,一侧依次是注射室、视力检查室、感统训练室、母婴室、生长发育检查室,走廊另一侧是一排窗。 墙是嫩绿底色,画满大象小鸟,给人温馨舒缓的感觉。 但是,真正舒缓的只有马炯炯,连尹小航都在强撑。 他缩了下脖子,收回视线,对电话里的万相宜说:「算了,你还是别来了。针已经打完了,孩子跟我在一起,医生让观察30分钟,十分钟以后,我就可以带她回去了。」 那串钥匙上面有个钥匙扣,马炯炯专注地啃,口水流得下巴、手、钥匙上都是。尹小航伸手去扯,孩子紧紧抓着,嘴巴追过去,连尹小航的手一起啃。 「嗳!你别咬我啊……」马炯炯无视他的警告,他向下扯,马炯炯就向下啃,他低估了小孩身体的柔韧性,马炯炯的大脑袋扣在两腿之间,按住他的手和那串钥匙不放。 万相宜走得心烦气躁,尹小航电话又支支吾吾,她愈发担心他搞不定小孩,就说:「你们呆那别动,我拐个弯就到了。」 手上湿湿滑滑,全是马炯炯的口水,心也莫名颤了颤。这是他与马炯炯的首次独处。 十五分钟前,马母还在,马明也在。他们打完疫苗,医生让在门外坐会,半个小时没有异常就可以走了。 马明是马母叫来的,尹小航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的电话,反正马明来了,来势汹汹。 马明刚到,就拿过尹小航手上的问诊单,看了看说:「行了,你回去吧。」 马母把马炯炯搂得紧紧的:「我刚才就让他走,一个大小伙子,哪会管孩子啊,万相宜让他来的。」说着开始抖腿,「爸爸来喽!有爸爸在,宝宝打针也不怕喽!」怀里的马炯炯也跟着抖起来。
第83页 马明再次投来不友好的目光。 尹小航受人之託,阴差阳错又对这对母女有些了解,他内心笃定:自己才是今天打疫苗行动的直接责任人,把孩子交给万相宜,他今天才算完成任务。 在三人的围观下,马炯炯挨了一针,她憨憨地喊了两嗓子,眼泪都没流出眼眶就干涸了。 马母像只老母鸡一样,全程把孩子捂在自己怀里,走出注射室,刚好撞见今天的灵魂人物。 尹小航不认识,马炯炯不在乎,马母后知后觉,是因为马明受到了暴击。 马明像被雷噼了一样。 另外三人已落座,才发现马明僵在当场,对面的女孩胸脯起伏,难以自持,两人都没开口。 马母腾出一只手,在旁边的凳子上抹两下,召唤自己的儿子:「明,过来坐这儿!」马明没理,马母才觉出异常来。 马明含胸驼背地对女孩说:「你怎么追这儿来了?」 女孩压抑着说:「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尹小航听得一清二楚,他轻咳一声,很想吹声口哨。 马明鬓角都被打湿了,电光火石间,出了很多汗。大概此生从未在儿科注射室前受到此种程度的关注,他怒从心中起,又不敢表露出来:「出去说!」同时迈开步子。 女孩跟进两步,又停下来:「你别再骗我!」 第51章 这是灵魂人物离尹小航最近的时刻, 他迅速打量,迅速给出结论:如果不是万相宜的女儿的爸爸如此精神涣散不堪一击,他绝对不会对这个女孩感兴趣。 姑娘年纪不大, 起码比万相宜小很多, 听口音是城市周边地区的, 化了妆,眉头画得过于刻板, 眼影在眼尾有残留。想是匆匆赶来,没有补妆。 这种程度,不如不化。 女孩穿着普通,斜背个pu质地、红心装饰的链条包。走过去时,手握紧包链, 完全是临阵状态。 尹小航扫过她的背影, 中跟凉鞋, 鞋跟金闪闪,砸在地上的脚步声很廉价。个子不高, 倒是不胖,但身体比例不好,丝毫没有轻盈灵动的体态。 还有关键一点支撑尹小航的结论:她头髮低低地挽在脑后, 没有潇洒随意的散碎头髮,用发网包了起来, 还扎了个深紫色的蝴蝶结。 服务员。 临时请假出来的,没来得及彻底换装的,服务员。 服务员对马明说:「你别再骗我!」语气很是痛心疾首, 可见马明哄她的手段也是有限。 尹小航轻咳一声,心想,比较有意思了。 「灵魂人物」随马明下楼,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一眼老太太,似有所顿悟,也不知道对谁说:「上周就该来,都推迟四天了。」 等尹小航回过味来,马明他妈已尾随下楼,剩下马炯炯和他四目相对。 社区医院楼下是个小院子,兼作停车场。马明把姑娘带到墙根,马母想上去打招唿,被马明制止,只好站在三米开外。 两侧楼体拢音,尹小航听得比马母还清楚。 姑娘说:「你别不理我,你一不理我,我就很害怕。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来了……」 马明:「没不理你呀,前天还见到了,不是打招唿了吗。那你也没必要跟踪到这来啊!」 「前天有好几个会服在,你那是跟大家打招唿,就像不认识我一样。你越这样我越害怕,发微信也不回。」 马明:「不是忙嘛。正想着下班回你微信呢。」不合时宜的谈话让他内心煎熬,又不得不放软语气。 姑娘说:「有这么忙的?你妈妈给人当保姆,你翘班过来接?又不是自家孩子。」 马明没有反驳,姑娘陈述的,正是他传达给她的「事实」。他低下头,猜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姑娘又说:「你不是说不会怀孕吗,后来经理还问我,会议室是不是没有打扫,椅子怎么是歪的……」 马明凑过来,意味深长地说:「就是那次吗?」 姑娘只嘆气不回答。 马明抹了一把脸,上下打量她一遍问:「真的没来?」 姑娘一跺脚一扭身,露出娇羞的憨态:「就是没有嘛。我很准的,都是提前,就推迟过1次,那个月吃泄药减肥来着,晚了2天就来了。」她越说口音越重,说明心里急。 马明四下张望一番,虚护住她的腰:「走,车里坐着说。」 姑娘见他态度缓和,试探地动用几分撒娇:「你不是说,不会怀孕嘛……还说真怀了你的就结婚,让你妈既得儿媳又得孙子,双喜临门……」 马明早拉开车门,姑娘硬要在坐进去前把话说完,马明很想按头把她塞进车里。 老太太听得心潮起伏,按捺不住也走过来。 马明绕过车头,正准备坐进车里,当头撞见万相宜。 确实是「撞」,刚好拦住对方去路,近在咫尺。 二楼窗台探出两个人头,尹小航比当事人还尴尬,一只手夹着胖妞,另一只手无处安放,只好一下下捋马炯炯胸口。 马炯炯盘在尹小航身上,姿势窘迫,烦不胜烦,持续扒拉尹小航的手:莫挨老子。 以她的阅歷和眼界,还看不懂这出人间大戏,但她看到了妈妈。 她叫了声「妈妈」,口腔口水过于丰富,还吹了个泡泡。明明声音很小,万相宜却下意识抬头,看到楼上的包厢雅座。
第84页 终于免去寒喧,她径直上楼。 注射观察期早过了,三人下楼。万相宜抱着马炯炯,尹小航提着她和马炯炯的包,俩包都挺沉,走过停车场、走出医院前,俩人都没说话。 回到家,万相宜无逢切换到带娃模式,先打开空调,又给马炯炯擦洗脸和手,再给尹小航倒水…… 尹小航看不下去,和马炯炯并排坐到爬爬垫上说:「你别弄了,自己先洗个澡。」 万相宜状态一定非常狼狈,只是被一口仙气吊着,听从尹小航的建议去洗澡,她想洗快一点,早点给马炯炯餵奶。 上班以来,她的产奶量在减少。奶水也会受饮食、情绪、身体状态,还有孩子需求的影响,孩子加了辅食,不再完全依赖她的奶,上班又有几次脱不开身,没办法及时泵奶,身体系统认定「有奶没人吃奶水过盛」,就不那么积极产奶了。 这样一来,万相宜身为「奶牛」的价值感在降低。 洗澡时,手臂无意间碰到,涨得像两块岩石,乳腺管扩张到极限,撑得乳.房不再圆润。 她想到面试她的女人,外形干瘪,神情阴暗,她说:「近期打算断奶吗?」「我儿子吃我的奶吃到两岁呢。」 万相宜暗骂一句,操。 此刻,她很需要马炯炯帮她释放身体的压力。 等她穿妥当、捂严实,故作镇定地走出来时,马炯炯已经睡着了。 尹小航席地而坐,马炯炯像个半瘪的充气气球,搭在他腿上,睡出不少汗,头髮都打了绺儿。 尹小航这身打扮,倒十分适合打地铺看电视。电视机在回放足球比赛,尹小航握着遥控器,极尽所能为马炯炯提供舒适空间,自己身体半仰,靠着沙发。 万相宜无奈,只好从她的大包里取出吸奶器,进卫生间再折腾一通,把奶吸出来放进冰箱。 等她再出来时,尹小航还是保持先前姿势。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跪下,轻轻托起马炯炯,放到沙发上,随手扯过毛毯,盖上肚子。 尹小航坐着没动。他闻到奇妙的气息——温热的奶香,非但没有被洗髮水的工业香气盖过,反倒缓缓附着,占据他的颅脑内壁。 像被下了盅。 万相宜递给他一杯水,他才回过神来,拍拍身旁的垫子:「坐。」 等人家真的坐过来,他又矛盾了,既想让她坐近,又害怕闻到奶香。毕竟马炯炯就睡在一旁,那香味是属于她的。 电视机在回放体育节目,两个评论员在对侃: 「上半场有几个长传,球员耗费了大量体能去拼抢,导致后续控球能力下降……」 「换个角度想,对叙利亚这个国家,不失为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您这话倒不失为安慰剂。不过,这次输球再次印证了,中国男足的战术亟待调整,管理模式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在万相宜看来,尹小航在努力集中精力看球。「又输了?」 尹小航马上看她一眼:「啊?」又马上扭过头去:「哦。回放。比赛是之前的。」 两个解说员有一丢丢眼熟,她回想起这个节目上次播时,马明边看边说:「个傻逼,连个叙利亚都踢不过。叙利亚是什么国家啊?都炸得缺胳膊断退的,好不容易凑齐11个人全活人组队,结果你们连他们都踢不过,酒囊饭袋,傻逼!」 她勐然想起来:「叙利来,这不是……」她看向尹小航。 尹小航点点头。这是他熟知的领域,虽然已经为这个国家写下数万字的报导,可他仍觉不够。他倒出来的只有一杯,精雕细琢,完美配比。他脑子里还装着一桶,甚至不止于此,还有一眼泉,生生不息,连绵不绝。 「关于这场比赛,国内流传一条假消息,你知道吗?」 万相宜摇头,身心终于放松下来,她可以认真倾听。 尹小航说:「说为庆祝赢球,叙利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决定停火48小时。」 万相宜品了品:「像是真的呢……」 「没有来源的消息。那个时间段,反倒有一个消息是真实的,美俄已经暂停停火协议双边谈判。」 万相宜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好消息?」 「坏消息呀。有个城市叫阿勒颇……」他停顿一下,想到默片一般的爆炸画面,「那个城市的人口比首都大马士革还多,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最西端,内战打了几年,房子都被炸了几个来回,会因为一场足球赛出现转机吗。」 「可电视里说,叙利亚的球迷很狂热。」 「他们大概觉得,打仗和看球是可以并行的,毕竟这么多年,战争从未停止过,生活也在继续,他们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打仗这一件事。再者,赢球成了久违的一种胜利,暂时忘记打打杀杀,狂欢一下,喘息一下,补偿一下一去不返的快乐,不然就只剩下苦了。」 二人各有所思,没再讨论下去。 尹小航这一身宽宽大大,放松随意地后仰,沉默也没有尴尬。 太阳落山了,窗外传来锅铲碰撞声、小孩嬉闹声、广场舞喇叭试音声。 万相宜侧身,刚好看到他的肩膀:「你是因为受伤才提前回来的?」 尹小航眼望天蓬,吸了吸鼻子,认真答道:「不是。」 那么,我是因为什么提前回来的呢?因为不再嚮往宽广无垠?因为厌倦?因为胃里装了再多的异国食物,也无法抵销对中国味道的依赖?因为谁?
第85页 万相宜倾身过去,抬手扒他的衣领:「让我看一眼。」 尹小航像被点燃引信的二踢脚,蹭的一下逃开了。 逃到一米外,带着些微气喘道:「你……你干吗?」 万相宜愕然,这爆发力,好身手。「想看看你这儿……」她指指自己肩膀:「伤口怎么样了?」 「好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回来之前就没事了。」他清了清嗓子,心说我他妈这是怎么了。 万相宜略过这一节,问道:「刚才在医院,孩子爸爸跟奶奶在研究什么?」 她留意了,因为场面实在诡异。 她又补充一句:「那女的谁呀?」 「你在意?」尹小航惊魂甫定,心里又拧巴起来,「干吗不直接问他们?」 「在意。这关系到,我要不到重新找保姆。」 尹小航沉默以对。他看了一整出儿,以记者的职业敏感和推理能力,口述实录3000字不成问题。可面对万相宜,他那颗八卦的心无处安放。 只有闭嘴。 万相宜嘆气:「看来得重新想办法了。」她扭头,握了握马炯炯的脚丫子。 又是一段沉默。天色迅速转暗,像有一棵恣意生长的大树,荫蔽整个城市,枝叶层层叠叠地生出来,迅速挡住了光,把夏夜的热气捂在城市里。 尹小航把电视音量调小,看着画面说:「那件事,你还没答覆我。」 他坐沙发扶手上,双腿撑地,脚尖对着万相宜,脸却朝向电视。 「哪件事?」她用拇指拨动马炯炯的大脚趾,小孩子趾甲薄,像小刀刃一样。 等她回头,尹小航正在看着她。 在陈阿婆村里那个晚上,他问:「你要不试试我?」 那次旅行返城的火车上,他说:「我觉得跟你一起比较……刺激。」 尹小航看着她,让她自己悟。 出国前,他跟她道别好,发来消息: 「我不想淡下去了,我想亲你。」 「就要可以亲的关系。」 就是那件事。 万相宜草草打了个腹稿,正色道:「小航,你跟我弟弟一样大,你们同岁。可你跟他很不一样,他在我老家省会成了家,养孩子、还房贷,过几年升个职,再要个二胎,一辈子能望到头。」 她的眼神里有艷羡:「你呢?你做的事,可以写进书里;你去的地方,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去;你说出的话,会成为有影响力的观点。我们到老到死,都是追不上你的。」 尹小航不爱听这些:「你以为我愿意?我扒不得做你弟弟——我是说,一辈子能望到头。」他懊恼。 万相宜苦笑:「我才是,一辈子能望到头。眼下就想多赚点钱,想把孩子养大……我这就是火坑,真的。」 尹小航抢白道:「钱不是问题。」他看向马炯炯,「她更不是问题。火坑不火坑的……」 「那你到底图什么?你看着现在的我……」她低下头,举起双手,虚无地呈现一切现状,「你还和当初一样,觉得刺激吗?」 这是吵起来了,没名没份的,却吵得各自心里翻江倒海。 万相宜一直代着头,自曝不堪让她十分难堪。 尹小航又憋闷又不忍心,赌气走向门口。 万相宜平復情绪追过来,见他已经穿上鞋。「吃了饭再走,我去煮面。」 尹小航头也没回。 第52章 w酒店开业, 尹小航终于见到了旧相识——叙利亚的同伴,中新社记者李强强。 w酒店驻地是一座塔式高层,曾经是城市的地标。原本也是一家酒店, 近几年经营举步维艰, 所谓「破屋又遭连夜雨」, 今年元宵夜着了一场大火,原酒店彻底关张, 后被某集团收购,筹备半年后,重打鼓另开张,更名w酒店。 请柬印刷精良,措辞拿腔作调, 什么「恭请」, 什么「为盼」, 还印了三种语言:中文、英文、阿拉伯文,尹小航不care礼数, 草草确认了时间、地点。 到了酒店大堂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活动的隆重程度。环境以「中东主题」进行了布置,建筑、陈设、餐具、工作人员的服饰, 处处彰显文化特色。 等见到李强强,他更加觉得自己轻慢了。这位在叙利亚卡车上长发过耳、围着女士围巾防风沙的糙汉子, 今天穿了一套面料上乘的西装。 尹小航是浅蓝色牛仔长裤,里面是修身白t,敞怀穿一件白衬衫。 他俩一见面, 先互嘲一番。 李强强说他动了刀,看脸起码年轻十岁那种。他问李强强这套西服多少钱租的,呆会别坐下,省得坐皱了,人家要他赔钱。 他二人不是普通客人,酒店与电台合作,邀请李强强和尹小航做一期电台直播节目,他们要在节目里介绍中东见闻、讲述採访经歷、展示地域文化和人文风貌。 回国后,尹小航特地註册一个微博小号,发一些驻外期间的照片和零散文字。他想起来就发点,也不连贯,粉丝不过千。 因为他和李强强的大号互关了,有过几次互动,就有人顺藤摸过来,评论区零星几个留言,都是迷妹语气,尹小航觉得挺那什么,从来不回復。 w酒店的庆典活动,分几大板块同时进行。 电台访谈节目被安排在酒店28层小型演播厅。李、尹二人到时,主持人和工作人员已经就绪,酒店的对接人也在。
第86页 酒店的对接人见缝插针,推介他们这次活动的创意:「刚刚咱们进来时,大堂的陈设,二位已经看到了。为了突出中东主题,我们借鑑了因巴尔酒店——当地着名的五星级酒店的建筑风格和装修风格,李先生、尹先生,您二位也是专家,觉得怎么样?」 李强强轻飘飘地点头:「嗯……嗯!预算不少吧?」 尹小航知道他疲于应付,又不想亏心作答,心中暗笑。 对接人滔滔不绝:「电台特别节目是我们的活动之一,我们还有中东电影展和画展,晚宴也主打中东风情。对了,我们w酒店的管理也是一大特色,因为女职工占比较大,我们为员工设置了保育部,接收学龄前孩子,孩子可以跟父母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这也是我们w酒店企业文化的一部分。」 这次尹小航挑眉看他一眼。 w酒店负一层,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工位排布得很密,来往的人个个面目模煳、脚步匆匆。 这是酒店的保障部,有几个职员刚回来,跑到饮水机前接水。维修部的两个男人跟她们进来,提着没用上的话筒、摺叠椅、桌布,问她们放在哪。 有个姑娘边晃动手中的纸杯,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她抬起头:「就放那吧,门后面。谢谢孙大爷——我给你们接杯水吧?」 「下回吧。你们这刚报修一个门锁,对讲机刚哇啦完,我这就得上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你们几个小姑娘,别光看人家长得好,跟我闺女似的,我一直跟她说,男人外表不重要……」 另一个姑娘说:「没光看外表呀,就这个——」她指向同事的手机,「是个记者呢,高级知识分子,哎呀!我就喜欢斯文型,对书卷气的男人没有免疫力……」 保障部和维修部各出几个人,刚刚布置完28层的小型演播厅。 在酒店行业,这两个都是「不见光」的部门,保障部的职员如果没在客房部歷练过,没面对过顾客,那升职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工作量极大,稍有懈怠就要加班,没什么人情可讲。 维修部就更是。水啊电啊,门啊窗啊,疏通马桶啊,所以维修部以大叔为主。 大叔摇头想离开,突然停下来沖屋子里喊:「对了,你们刚谁报的门锁维修?哪个房间?现在直接告诉我,省得我再对讲机哇啦。」 角落里站起一个女人,年纪稍大一些,气质不像久居阴暗角落,面目平和许多,跟一点就炸的保障部老员工不一样。 她说:「孙师傅,是我报的。房间号是2126。」 穿灰蓝色工作服的人看过来,顿了顿:「啊……你报的啊……你新来的吧?」 虽然被叫「孙大爷」,可人家没有老成大爷。饮水机旁的俩姑娘一口一个孙大爷,他突然有点反感。又听俩姑娘之一说:「对呀,孙大爷,这是我们部门新招的。往后您多照顾照顾。」他们三人都是「着火」前酒店的老员工。 那师傅眼睛没离开万相宜,嘴上应付道:「好说,好说。」 俩姑娘继续在饮水机前人肉搜索:「是他的微博吗?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啊,看这里,工作证上有名字,强强,跟刚才的嘉宾名单一样吧?微博认证也是啊……」 「这简直就是两个人嘛。野人啊,不洗头髮吗?」 「对比刚才的西装杀,风格切换是有点……猝不及防。我又不怎么可了。」 「我刚才就想说,熟男一看就是有家室的,还是满世界跑,把孩子扔给老婆不闻不问那种。是吧万姐?我还是坚定地站那个嫩的。」 「那个嫩的更不行,那种长相的男生,肯定喜欢又高又瘦的大美女。等等!他@的谁?我看看……果然是他!」 她俩点进尹小航的微博,里面内容不多,有些照片跟李强强发的一样,二人有些互动。 俩姑娘兴奋地击掌。 万相宜刚刚被cue,探头看过来。她俩敛声,悄悄走到角落,顺藤摸到的「瓜」给万相宜看。 视频里,夕阳暖黄,大地冷黄,有个五官深邃的年轻女孩很大方地跟一个亚洲面孔打招唿,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壮硕的中年女人。女孩说了句什么,亚洲男孩没答话,话外音说「yes,he is.」女孩又说:「射 is we are froturkey.」 亚洲男孩子看了镜头一眼,说他们来自中国。 万相宜终于看清了尹小航的脸。 女孩很主动,问他instagra号,女孩妈妈还邀请尹小航去土耳其。 镜头外的同伴对这场面喜闻乐见。 当时的尹小航更瘦一些,皮肤也被晒得又红又黑,努力克制腼腆,礼貌地回应对女孩的热情。 万相宜问:「今天请的人是他?」 「对呀,真人太有光芒了,人群里无法忽视那种。」 另一个说:「还有西装大叔,各有各的味道,万姐你没上去,太遗憾了。」 万相宜点头:「怪不得。咱们这次活动主打中东风情吧,请他倒再合适不过。」 姑娘听得迷惑:「万姐,万姐,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她们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上下班走员工通道,电梯也是员工专用,从早到晚,见不到太阳,也碰不到顾客,自然看不到大手笔的「中东主题」。 万相宜敲击键盘,解锁电脑屏幕:「我就不看了,我这年纪佛系了,看到好男人会难过。」
第87页 姑娘不理解:「洗洗眼睛也是好的啊,万姐,您是来的时间短,跟年纪没关系,地下工作做久了,就想见见太阳,天天看对门的师傅们,就想闻闻新鲜男人的味,解解馋。」 有人往这边看,万相宜压低声音说:「下不去嘴,就还是不要闻。」她的逻辑姑娘们岂能懂,「当然,你们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第53章 虽说是电台节目, 节目形式也不只是声音一种,现场有小型观众席,开通了网络直播, 还有摄影师拍片, 酒店还请来记者採访。小演播室满满当当。 尹小航跟李强强二人被放在灯下炙烤, 二人都不是表演型人格,倒不是怯场, 只是不大擅长制造节目效果,节目做到一半,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二人才找到感觉,侃侃而谈。 万相宜接到维修部电话, 门锁修好了, 需要保障部派人去验收签字。 万相宜正准备出门, 又被同事叫住,说演播室需要一个随身话筒, 让万相宜带上去。 万相宜四下一看,最想干这活的两个姑娘都不在,索性回不知道话筒在哪, 同事手指门后,孙师傅放下的那堆东西上面刚好有几个话筒。 同事握着电话说:「安排人送去了, 马上。」 万相宜万般无奈,心思虚浮,随手抓起一个话筒上楼。 2126房间的锁修好了, 孙师傅还没走,等着万相宜来验收。万相宜试完锁,在维修单上签了字,跟孙师傅一起往回走。 路过演播室,门开着一条缝,她握着随身麦,定了定神,犹豫先打电话联繫,还是直接进去。 刚好有人开门,万相宜侧了侧身,同时出于本能,还是往里瞄了一眼。 近处全是人的背影,有立有坐,中间是一小块空地,粗线细线摊在地上,两侧全是摄像机架,远处是一片惨白,强光笼罩着三个人,晃眼到模煳。 出来的人穿着酒店制服,见万相宜手里拿着话筒,伸手就抓。 市场部和保障部的制服是不一样的,市场部的气场和保障部也不一样。 那男的年纪不大,抓过话筒转身就走,非但没个谢字,还抛一下句话:「拿个话筒这么费劲,保障部能保障个啥。」 万相宜对陌生人的贬损早已免疫,挨句骂换来不跟尹小航碰面,物超所值。 她卸下心理包袱,心里轻飘飘的,去追维修师傅,脑中却是强光下那一片白茫茫,某人被光照得五官惨澹。 「嗳嗳!嗳!你回来!」万相宜回头,还是那个□□□□的市场部职员。「我让你走了吗?调试好了没问题你再走。」同时把随身麦往前一送。 扬声器是收音机一样的小盒子,围在腰间,一根线连着话筒,别在领口。这东西万相宜没用过,她看原本缠在扬声器上的线被解开了,猜测这位也不会调试。 她进入直播间。 现场很安静,她在人群外站定,那人走进去,跟他的上司耳语,上司熘边过去,跟主持人耳语。 主持人对观众说:「刚才提到中东人的舞蹈,两位恐怕是全市——不,秦岭淮河以北,唯二亲眼见过的。我们换个麦,能不能现场教教大家?」 又不是综艺明星,俩嘉宾放不开是肯定的。主持人惯会制造节目效果,男人的羞涩也是看点之一。 推辞不过,李强强走出来,眼疾手快的助手狠狠地对万相宜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后背被推一下,万相宜握着「小蜜蜂」沖了出来。 她已在脑中模拟一番,大致清楚步骤。先把扩音器固定在腰上,带子两端是子母卡扣,合起来会发出「咔嗒」一声。 她两手各执一端,低头弯腰,从李强强正面围过去。百密一疏,她忽略了中年壮汉的腰围,带子长度不够。 李强强低声说:「谢谢,我自己来。」手顺着带子摸到身后的卡扣——没办法,短了就是短了。 现场有瞬间真空。 直播没有停,观众看着,主持人和尹小航也看着。 主持人意识到冷场,试图与尹小航交谈以夺回焦点,对方却被穿麦的两人牢牢吸引。 万相宜被光晃着眼,又被周遭目光催促,哪还有精神顾及嘉宾席,空怀一颗赴死之心。 她收回扬声器,凭感觉将一侧带子调到足够长,在自己腰间围一下,顺利听到「咔嗒」一声,再解开,站到李强强身侧,把带子绕过他的腰,稳狠地扣紧,长度刚刚好。 又把话筒递给李强强,他自己别到衬衫领口。 全场看来,她镇定极了。反正是无脸人,没有身份,不出乱子就好。 李强强低头看扬声器,开关没开,话筒没声音。 万相宜也随他去看,开关在哪? 市场部那人冲出来,伸手按下一个开关,还是没声音。他怒到极点,又不好发作,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万相宜说:「没电!!你干的什么活??」 李强强无辜地替人辩白:「不会不会,那个可能不是开关,我看看……」 恶人再发恶语,无视嘉宾在场:「还站着干嘛?快去换一个啊!」 旁边伸出一只手,尹小航凑过来,谁也没看,低头捏着扬声器说:「我到过中东好几个国家。过去,大家有一个刻板印象,认为中东的女性社会地位极低,戴面纱,依附于男性。」 他看李强强:「实际上,我们此行见到很多女兵。」
第88页 李强强点头。 他摘下李强强身上的扬声器,又把话筒捏在自己手上:「她们和男人一样,穿军装,背着□□。她们也会跳舞,什么时候?你们猜?」 尹小航站姿随意,捏着扬声器,把话筒凑近下巴:「占领一个城市的时候。」 观众被他吸引。 李强强说:「对,可能第二天,对方还会打回来,但是她们还是要庆祝。」 尹小航说:「她们把车停在路边,把枪摆成一排,在夕阳下站好队,手拉着手,像这样——」 她隔着李强强,把万相宜拉到身边。 万相宜内心已乱作一团,此刻便是面目模煳的职员,是洪流中的一片枯叶,任由他拉着。 尹小航说的场景,李强强记得,他也靠过来,三人紧紧地并排而立。 尹小航与他对视一眼,腿同时抬起落下,以同样的节奏微微下蹲,再站直,上身始终松驰,随着腿的动作晃动。 他用一只手捏着扬声器又牵着万相宜的手,迫使她随他的节奏晃动身体,几下之后,节奏基本同步,尹小航才看过来,李强强也跟着看过来,万相宜的脸红得不像话。 她别无出路,只能忘我配合。 闪光灯开始频繁地闪,尹小航看看万相宜,再看看李强强,更加松弛和惬意。他说:「对,就是这样,我们看到的,没有剧场,没有舞台,只有黄沙和天际线,四五个姑娘,穿着迷彩军装,这样庆祝胜利。」 示范结束,主持人请他们回座位,万相宜留在他尹小航身边,等他的随身麦。 刚刚过去的几分钟,早有人留意这个酒店服务员。同样的制服短裙,被她穿出不大顺从的气质。好像可以独立表达,有坚强意志。基层员工里,她年纪不小,面对喝斥也没什么怨言,有点不在乎,却也不反抗。 站在尹小航身边,虽然身份有别,却有几分登对。 尹小航说:「你等等。」朝人群示意,市场部的两个人猫着腰跑过来。 尹小航把麦递给其中一个:「用完了谢谢。」 那人再次猫腰,接过东西。 尹小航说:「你刚刚不该对她那样说话。」 那人的笑容卡在脸上。 「你让我们都很尴尬。」说完看另一个人——活动的对接人,那人的领导。 对接人忙点头,对万相宜说:「谢谢,谢谢支持市场部的活动。」他的下属也改了表情,在旁边勐鞠躬。 出风头要适可而止,她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尹小航也没在乎旁人目光,跟在她身后出门:「恭喜恭喜,新工作哈?」 万相宜只好停下来:「我已经没办法在你面前做人了。」 尹小航猜中了她来这工作的原因:「马炯炯跟你一起下班?」 「嗯。这边有员工託管。」 尹小航还想问些别的,有人经过,他只好说:「打电话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评论,我都会看。 也不大容易被评论带跑偏。 所以好的坏的都可以说。 最近新来几位小天使,每章留评,感谢!毕竟没榜没流量的,能找来是缘分。 还有前几章露过面的,最近消失了,请你们快肥来…… 还有几位常驻评论员,追到现在的,有些评论真的说到了我心里,感谢理解,理解最难得!辛苦了,捶背,捶腿,小拳头转起来,卟 第54章 日进斗金的人, 才有更多自由时间可供支配。酒店的负一层员工,跟车间的流水线工人一样,从早到晚都是规定动作。 万相宜的工作之一, 是为客房的ni吧补充商品, 客房部每天清点ni吧售罄和遗失的商品, 列出清单,交给万相宜, 万相宜负责走流程,把部长签字的清单拿到库房,按照清单取货,再用平板车运到楼上,补充进ni吧里。 她这个岗位, 人员流动性最大。她的前任刚离职, 经小区物业经理介绍, 因为可以託管孩子,刚好符合她的要求, 简单的入职体检后,就来上班了。 为什么这个岗位留不住人?受夹板气。mini吧里没什么要紧东西,无非是薯条、糖果、洗护旅行装这些小物件, 有的顾客吃了、用了,退房时会照单付费, 也有的顾客不会。 有人在退房时不愿意等,会在前台一直催一直催,赶飞机啊投诉你啊, 前台抗不住,就给退了。有时赶上扎堆退房,人手有限,确实没有办法挨个房间检查,也就不计较了。 上百个客房,每天算下来,都有一定比例的非正常损耗。万相宜根据客房部提供的清单,将正常销售和非正常损耗分开,找保障部签字,每天上午,部长签字前都要批判一通。先说万相宜管控不严,再说客房部工作不力,最后扭扭捏捏签了,甩出来时还要说:「明天如果还是这个比例,我是坚决不会签字的!明天早会上,我也要提醒客房部部长!」 之前试营业一段时间,万相宜早摸清了箇中玄机。自家部长所谓的「提醒」,其实就是吵架。据说酒店每天的早会都是一片混战,保障部部长也算乱世枭雄,一边跟客房部吵,一边跟维修部吵,要义就是推锅和防止背锅。 前任离职,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整个流程里,有万相宜的责任吗?没有。但她每天要理清单,要签字,要挨骂。不挨骂流程就走不下去,清单到不了库房,就领不到物资,就给不到客房。
第89页 还有一点,酒店管理层级清晰,壁垒森严,升职无望。 今天,万相宜刚拿到部长签字,推了平板车,乘员工电梯下到负二层。 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负二层离人间很近了。 这层没有办公区,很少人来。地面没有铺瓷砖,水泥持续散发气味,潮气与霉菌分庭抗礼。 万相宜撒开平板车,用力去推那扇大铁门。铁门锈迹斑斑,扶手好像汽车方向盘,因为常有人摸,还是光滑的。 扶手太高,她推得费力,只将一扇门推开一米宽,拖着平板车进去,前面还有一段长长的走廊,被铁门一挡,光线更加昏暗。 库房入口有门禁,门禁卡不是所有职工都有,她和库管才有,座位是空的,库管此刻不在。 每天打交道,已经有默契。她自己去架子上取货,自己核对数量,三联单据可以补签字。 都是些小物件,不值什么钱,犯不上互相防着。 与其他活相比,她很享受库房取货。这里地广人稀,不需要仰人鼻息,没人盯着她干活,没有级别高的、资歷老的挤兑来挤兑去。 库房足有300平米,她面前是几排货架,楼层举架高,货架也很高,像宜家的提货区。 不常用的摆在高层,常用的放在伸手够得到的地方。 万相宜将板车推进最后一条过道,那排架子上是卫生纸、吹风机、棉签、一次性牙具、零食和洗护用品。她对这排货架再熟悉不过。 她对照提货单,将物品逐类摆上板车,有那么一瞬,好像听到脚步声,她以为库管回来了,手上的活没停。 最后一排货架与墙有半米宽的间隙,这层有管道,埋在距离地面2米高的墙体里,货架没办法紧靠墙,留出的空隙放了些杂物,产品泡沫包装、空纸盒箱等。 万相宜把腾出来的纸盒压扁,准备放在空隙里,看空隙里东西攒了不少,犹豫要不要清理。 库管还没进来。门没锁,她探头看向门口,没有人,但是门外灯在闪。 那盏感应灯有毛病,感应很敏感,轻微声音就会开,但亮度不稳,一闪一闪。 此刻,那盏灯就在闪。 万相宜进来有一阵,灯早该灭了。她没作他想,喊了一声库管名字:「圆圆?」没人应,她就继续专注地干活。 手机频繁震动,她打开看,工作群里开了锅,她点开新消息第一条: 「上面什么情况啊?保安来我们保障组了。」 「稀客,我也看见了。」 「问问维修组的人。」 「不会又着火吧,这才开业第二天,是要闹哪样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电工说了,一切正常,他们刚从楼上下来。」 「不对吧?那为啥孙大爷六神无主的?」 「他外套不见了。」 「???」 群外又有新消息,组内一个同事发来的: 「万姐万姐,你在哪啊?回来吃瓜!」 「可靠消息,房扫被偷拍了。」 「顾客里有个记者,房扫没经验,被人家拍了好多。」 「客房部报告时,记者已经熘了,安保部在查呢,那个阿姨还的懵的(捂嘴笑)」 两边的信息,万相宜结合起来,总算理出脉络。 她刚想回復,隔着一排货架,晃过一个人影,挺高大的,肯定不是库管圆圆。 她只反应两秒,淡定按灭手机,揣进兜里,随手抓到一把泥瓦工用的刮刀,缓步往架子尽头走。 这是离她最近的兇器,不知谁扔在旧纸盒上。 她想好了,不求伤人,但求自保。不管他是谁,扔出去吓他一下,再夺路逃跑。 她绕到架子尽头,那个人影也在逼近。这里是库房角落,平时最安全,此刻最危险。 她几乎是闭起眼睛扔出去的。 刮刀是薄薄的金属,掉在地上理应有声音,万相宜没听到,她想:扎到人身上了。好了好了,不,坏了坏了。 她伤到人了? 心一虚,连忙睁眼。 一个人影托着刮刀,站在她面前。尹小航还是昨天那一身,外面多了一件维修组的工作服。那衣服灰突突的,穿他身上,居然肩背服帖,松紧得宜,衬得人颇挺拔。 他再三确认,最后无奈地说:「怎么哪都有你啊?」 万相宜一颗心还悬在嗓子眼儿,小声说:「这话该我问你吧?」再次打量他:「是你吧?受伤了没?」 说着把他往角落里拉。 尹小航由她拉着,走到货架的阴影里。「不是我,是我师傅……内事儿逼。」w酒店邀请尹小航参加开业活动,附赠一晚套房住宿,这事于帅一听说,立马来了精神,当晚跑去酒店,跟尹小航共享人世繁华,醒来就要暗访偷拍。 尹小航本不想掺和。据于帅说,这酒店的前身就被曝光过,虽然换了出资人,原班人马还在,一抓一个准儿。 尹小航让他换个时间,用自己的身份证开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拉他下水。于帅把煎蛋对摺塞进嘴里,酱油顺着嘴丫子往下淌:「那不行,我身份证被拉黑了。」 噢!这厮是惯犯,之前爆过星级酒店「一块抹布擦所有」的料,被酒店行业集体封杀了。 但是话说回来,老记者就是老记者 ,一捞全是干货。
第90页 本来可以功成身退,临了被发现,先礼后兵要检查他手机相册,还要搜身。 尹小航早放弃独善其身,趁乱接过于帅递来的u盘,现在倒好,几番斡旋后,于帅堂而皇之走出酒店,他只能抱头鼠窜。 万相宜身体轻飘飘的,意念却有千斤重。她有持久的耐力和韧性,却缺乏应急策略和行动力。 「那他呢?」 「他走了啊。」尹小航毫语气不急不徐,仿佛偷鸡摸狗的是旁人。 「那你呢?」 「……我来看看你。」 万相宜仰头看他,尹小航靠在货架上,微微侧头,还伸手扶正了万相宜身后货架标籤。这人没一句实话。 「你怎么下来的?那电梯……」 「这衣服兜里有张员工卡。」尹小航言语带笑,看不出一丝惶恐。 电话里,仍有信息源源不断地进来,虽然眼下岁月静好,事态已经不可控,崩盘是迟早的事,可能是半小时后,可能就在下一秒。 万相宜又怕又急:「安保部都被惊动了,刚刚去了负一层。」她把手机擎到他面前:「工作群都炸锅了。」 尹小航思索几秒,正色几分道:「是吗……看来我得走了。」他仰头环顾库房,上半身凑近她说:「这地方不错。」 万相宜不解。 尹小航跨过平板车,从最后一条过道往外走,还不忘回头说一句:「让你搬这么重的东西,你这工作有另闢蹊径了,这帮孙子!」 「你回来!」情急之下,万相宜也试图跨过平板车,人家跨得轻松,她却卡住了,身体歪了一下,几样东西散落地上。 尹小航果然停下,万相宜趔趄着跑过来,一把抓住他手臂:「你去哪?外面都在找你!」 「……」尹小航任由她攥着,定了定神说:「总不能在你面前被抓……好没面子。」 「好没面子」说得细声细气,跟姑娘家家似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把她扯起来。 铁门发出撞击声,好像有人经过,手里的钥匙甩在上面。 两人俱是一凛。 紧接着,感应灯又忽闪起来——有人来了! 第55章 两人对视一下, 万相宜眼中波光粼粼,她既无措又坚毅。 手臂上的力道加重,尹小航由她拉着, 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声音躲到货架后面——头顶是管道, 一侧是货架, 一侧是墙,脚下是废旧纸箱。 纸箱有的完好, 有的被拆开压扁,根本不是稳定架构,说不定哪个掉下来,在空旷的库房发出巨响。 万相宜尽量避开杂物,她把尹小航按在货架一侧。 有人哼着歌回来了, 还是热播的仙侠剧主题曲。库管圆圆发现门是开的, 库房一侧灯是亮的, 随口叫了一声:「万姐?」这个时间段,只有万姐会来交单子领货。 她坐回座位继续哼歌, 脱掉脚上的中跟鞋。又叫一声:「万姐?」叫完之后没再哼歌,等着回应。 高高的货架挡住光线,狭小的空间里, 万相宜死死按住尹小航两个肘关节,他只能背靠货架, 规规矩矩地站着。 圆圆叫第二声,万相宜额头被碰了一下,她抬头, 尹小航正用眼神说话:答应啊! 万相宜快哭了。 她调匀唿吸,稍作酝酿,答了句:「嗳!」 没压住颤音,尹小航无奈地别过头。 库管是酒店里压力最小的岗位,当然,工资也最低。圆圆个子矮矮的,一头自然卷,喜欢烤串、炸串、麻辣烫、酸辣粉、螺蛳粉和水果,工资刚够房租和买这些吃食,她很知足。 刚来上班的万相宜,受了一圈白眼和挤兑,有对手戏的这些人里,圆圆对她还不错。 圆圆没察觉异常,她随口一问:「要我帮忙吗?」 这次万相宜马上答:「不用。就快好了。」 紧接着,听到手机外放的广告声,圆圆大概要开始追剧了。 缝隙里,两人都松了口气。万相宜身体跟着放松下来,手上力道松了,额头低着尹小航肩膀,她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圆圆回来了,他们错过了最佳逃跑时间。 保安已经找到负一层,再下一层是迟早的事。 虽说此处隐蔽,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这么一个大活人,一点警觉性和紧张感都没有,怎么从叙利亚活着回来的?怎么去传销组织当卧底?怎么採访的丐帮? 办法还得她来想,毕竟这是她的主场,起码地形熟悉。她嘆了口气。 说来也玄,也不知嘆气扰动了气流,还是脚跟碰到什么,杂物堆最上层的纸盒滚下来一个…… 扑通嘡嘡嘡……滚出老远,停在过道中间。 她更紧地贴上来,与此同时,尹小航赶紧箍紧她的腰。 圆圆那边,剧情还在推进。「我幼时吞下陨丹,不解世间情爱,辜负了凤凰你……」背景音乐就是圆圆刚才哼的那一首。 这边的两个人,都不那么好过。 一个被箍得难受,又不敢挣扎,胸腹相贴,对方的体温和唿吸起伏都传递过来,她有点喘不过气。 另一个就更加尴尬,当记者这几年,再兇险的处境也能做出清醒判断,这么个小场面却翻了船,还翻得彻彻底底。 他只好屏住唿吸,可他封印了自己,却没法封印万相宜,温香软玉,起伏有致的活体,每一次唿吸、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放大500倍,核聚变一般,穿透他的身体,占领他的大脑,把他的心抛向万米高空,燃成灰烬、冻成冰晶,再洋洋洒洒落回大地。
第91页 思维涣散不成体系,他想咳嗽一声,借声音找回自己,又只好忍着。 身体不知何处变成热源,他被炙烤、被煎熬。对他来说,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难克制,除非灵魂抽离,放弃这具肉身,让它和怀里的那那具揉在一起。 万相宜集中精神,在思索「金蝉脱壳」的良策,并未在意狭小空间里对方的反应。 她又热又憋,只好抽出双手,去撑尹小航身后的货架,撑出一点空间来,让唿吸自由一点。 不想如此轻轻一撑,又有异样感觉——异物感,非同一般。 两人瞬间被定格,以万相宜的阅歷,怎会不知当下形势,她努力向后退,踩在纸盒上,身后的杂物堆嘎吱作响,结界被打破,她红着脸踩着杂物走出夹缝,装模作样拿起清单,继续清点货物。 留下尹小航弓起腰背,等待自己渐渐冷却…… 万相宜稀里煳涂核对一遍货物,又挑了些大纸盒,码好装上车。 尹小航下意识伸手帮她,二人在下五除二,把平板车装得满满,眼前出现一支口罩,万相宜恢復公事公办的语气:「戴上。」 圆圆侧伸往这边看:「跟我说话呢?万姐?」 万相宜拿着单子往外走:「不是,跟他。」她边走边说:「刚好遇到一个,维修部新来的小孩,被我抓壮丁了——我们把架子后面的纸箱都清理了。」 尹小航一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赶紧戴上口罩,推着平板车,远远跟在她后面。 门口,万相宜随意把清单递过去:「点一下。」 圆圆清点货物时,他识相地把旧纸盒抱在怀里,完美地挡住脸。 过大铁门时,两人一起推车,一寸一寸地挪,万相宜凑近小声说:「你一直往前走,尽头有一部电梯,可以下负三层,出去就是停车场,通外面……但是也有保安。」 过了铁门,再走十几米就是二人下来的电梯,万相宜要乘那部,两人一起推着车,小步捣腾这十几米。 尹小航把头偏过来:「我可能走不了了。」 万相宜语气很疾,又不敢大声:「你不是有员工卡吗?刷卡就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一念之间定成败,蹉跎一秒,不定带来多大的麻烦。她嗓音微微发抖,扶手也被她握得更紧。 尹小航在车轮隆隆的噪音里说:「不是那个意思……就想待在你身边。」 「什么?」 「我是说,我走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你不走,我才会有麻烦。」万相宜恨死他此刻的优柔寡断。 说话间,到了上行电梯门口。 万相宜手背一热,低头看,竟是尹小航的手覆上来,她驻足,用又低又疾的语气说:「求你了,快走,别回头。」 手背紧了一下,尹小航终于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56章 尹小航早就醒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精英和咸鱼才有资格赖床。 这几天,必须到场的採访, 他都委託别人去, 有两篇大稿, 素材攒了一大堆,早该动笔, 他也没写一个字。 回国好几个礼拜了,他还是找不回状态,心里空,像时差永远倒不回来似的。 刚醒有一阵生理反应,他等平復下来, 上个厕所, 又回到床上, 看窗帘奋力抵御阳光,太阳越来越强势, 像有一股力,要把窗帘掀起来。他把头埋进枕头里…… 没有缘由地想起,她给人绑麦克风, 双臂围在李强强的腰上,试着扣上扣子……下一秒, 货架背面的狭小空间里,她紧贴着他,因为紧张而短促地唿吸, 身体如温热的流水…… 被子着火了吗?这么热? 地球要撞向太阳了吗?这么热? 窗帘被晒化了吗?这么热? 尹小航调整姿势,侧身弓背,抬起膝盖,让贴身衣物绷得不那么紧,用齿缝大力吸气:「咝……」 可大脑不肯停……她坐在他车里,看到超过他们的跑车,拍了他的方向盘说:「狗日的,超它。」明明只喝了几口水果味的酒,却带着十足的醉态。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咸鱼总是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他不得不再次调整腿的姿势,心里嘆道:「妈的,性感。」 这样躺下去,什么都不做,简直是煎熬。 但是起床又无事可做。 就在这时,中介小袁及时来电,救了这条咸鱼。 房产中介都是带点口音的,小袁也不例外。他虽然年纪不大,因为入行早,处处透着妥帖和周全,尤其面对尹小航这样的业主。 「哥,您那房,能让别人看吗?」 尹小航坐起来,抻了一把裤.裆,清一清嗓子道:「怎么?」 小袁显然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有人想买,不止一个客户,人家提出想看看房。您那房现在不是出租呢嘛,我们想带看,租客能给开门吗?」 尹小航一听就明白了:「小袁,是我没表达清楚吗?不是让你卖给……那个客户嘛!」 「马哥是吧?」 小袁礼数过于周全,「马哥」叫得尹小航火大。「就他!我记得,我只让你问他买不买。」 「是的尹先生,哥,我理解您的意思,我也问了,前期沟通都挺好的,那个客户也有意向……因为您报价低,明显低于市场价,但是最近……」小袁也是混江湖的,房产不同于其他商品,一套房相当于普通人一辈子赚的钱,巨额财富面前,人性和品行纤毫毕现,小袁能理解尹小航的字面意思,却不解深层原因。
第92页 但他敏锐察觉,刚才他哪句话说错了,尹小航不大高兴。连忙改口称「那个客户」。 「最近怎么了?」这个尹小航倒是感兴趣。 「最近那个客户,家里有事,买房意愿不强烈了。」他顿了顿,「这期间我打电话,可能被同事听到了,再有客户来,他们就把这房推出去,这价格肯定疯抢啊!我发誓,我都没挂到内网上,但也不停地有客户问我,有同事问我。」 家时有事。尹小航大致知道是什么事。 此人百分百当得起「前夫」称谓,行事冷静、理智,只看利益,不看情份。买房的目的是孩子,不买房的目的也是孩子,他只要自己的孩子。 尹小航不想听小袁解释,中介的嘴,大海的水,他倒是想利用这一点,多掌握一些信息。 「那个客户,家里有什么事?」 面对金主,小袁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婆怀孕了,在保胎呢,不过话也没说死,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看保胎成不成功吧。我跟他说,现在房子一天一个价,如果肯定要买,那就要早订。」 「呵呵。」尹小航冷笑。 小袁继续说道:「他说,如果生出来是儿子,钱当然要用来养儿子,又不是没房子住。」 尹小航顿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袁:「搞不懂,我以为现在的租客跟他是……」 小袁觉得自己交待得足够详细,适时打住,回归他的正题:「所以我说哥,第一,我建议您报价抬高点,别人都市场价上浮10万以上,给客户留出讲价空间,我知道,您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不需要我理解,我也愿您低价卖,早成交,我拿佣金,但您真亏啊。第二,我建议您不卖,现在租金也在涨,而且国家调控,以后很可能出台房产税和限购政策,您卖了就买不回来……」 尹小航打断他:「小袁,小袁,我问你,你们有没有那种服务?就是把房子过户给她,前房主全程不用露面,她也永远不知道前房主是谁?」 小袁:「哥,您是说赠予?」 「重点是匿名,赠予。」 小袁把头髮捲成好多问号:「……哥您这什么意图?我们没做过这项业务,不过,我可以帮您问问。就算赠予,也要赠予方和受赠方共同到房产局过户,吧……要的就是实名,怎么匿名呢?」 越说越玄幻。身为资深房产中介,小袁业务能力过硬,对片区了如指掌,却参不透人心。 他哼叽半天,问出一句话,导致尹小航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的问题是:「不是哥,你干啥亏心事了?」 尹小航挂断电话的同时,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马炯炯额头抵着万相宜下巴,歪着大脸在看他。 万相宜说:「太好了!你在家。」 从睡到醒,一大早心里嘴上全是她,此刻她站在面前,活的,尹小航一时切换不过来。 「那个……你一会要出去?」她努力显得不那么急切。 「不出去。」尹小航答得干脆。 「太好了!」她把马炯炯掂了掂,这坨肉又实又沉,万相宜靠精神强撑,否则要被压垮。 尹小航侧身:「进来说吧。」 万相宜走进来,站在门口,把马炯炯放下,长舒了一口气。 马炯炯对椅子感兴趣,踉跄两步,扶住椅子。 万相宜说:「本来约的后天,我跟物业同事说好了,把马炯炯送她那,我半天就回来。今早突然来消息,公司高管来华,两轮面试并作一轮,问我上午能不能赶到。」 万相宜真箇打起了精神,浑身毛孔都是张开的,有种出征前的状态。尹小航看在眼里:「那你怎么说?」 「能啊!怎么不能?我总不能跟金主说,要带孩子不能见面吧。」 俩人同时看向马炯炯。 孩子才不管亲妈急不急,她正专注地啃椅子边缘,边啃边抹,把口水均匀地摊开…… 尹小航盯着马炯炯的小腿,那里有一块青色胎记,被皮下脂肪撑走了形,白白的,圆圆的,弯弯的一截。 他说:「万一我不在,你是打算抱着孩子去面试?」看她怎么答。 「那不会。我那物业同事今天上班,你要是不在家,我就抱物业去,那地方肯定有人。」说完消失在门口。 又留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独处。 尹小航蹲下看孩子,琢磨自家椅子什么味道,马炯炯伸出胖手,给他展示莹亮润泽的口水,尹小航下意识躲了躲。 过了一会,万相宜又来敲门,手里端着两个碗,碗里是打散的鸡蛋。 「这碗是你的,有葱花。那碗是她的,别弄混了,她那碗没放盐。先把水烧开,隔水蒸8分钟,你俩中午先吃这个。」说完把碗放下,又从肩上摘下一个儿童水壶:「这是她的水。把她放到平的地方,别让她碰电就行。」 万相宜换了装扮,头髮还是半干的,衬衫下摆扎进西装半裙里,有种蓄势待发的利落。 尹小航说:「我开车送你吧?」 她一摆手:「不用,我打车。」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她把五指叉开,插进头髮里,抖动几下散发水汽。「你说面试?噢,那个不用。是之前接触过的公司,我们这行,圈子就那么大,面试说什么不重要,人家看重你之前做过什么……」她边捋头髮边往外走,「就是上次着火,同性恋酒吧遇到你那次,我就是去那边见这家公司的人——等回来再跟你细说,你俩在家等我。」
第93页 万相宜的尾音消失在楼道里,尹小航关了门,回头一看,马炯炯不见了。 「嘿!小孩!」这称唿奇奇怪怪。 好在马炯炯从桌子底下、椅子缝里钻了出来,眯着眼睛看他。 满眼陌生和不屑,好像在说:你是谁呀,喊什么喊,你慌毛啊? 尹小航立马反思,自己刚才都喊破音了,真是没出息。 他指指沙发:「你来这边玩,好吗?」 马炯炯盯着他。 「别看我啊,看那!软软的,特别舒服。」沙发沐浴在晨光里。 马炯炯还是盯着他。 尹小航:「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那个啊……你上次打针,我还陪着你呢。」他再次蹲下身来,努力促成平等沟通的空间构想。 马炯炯决定不跟他寒喧,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旁若无人地巡视,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扫地机器人上,她家里没这东西。 第57章 尹小航今天有事, 于帅约他吃饭,时间地点都没定死。鑑于马炯炯这个不速之客,他只好给于帅打电话取消, 没说具体原因。 于帅心情大好, 他的稿子昨天发, w酒店今天就上了热搜。从早上到现在,排名一路飙升。 师父说别呀, 你有正事没正事,你要是见岳父岳母,我立马消失。你要是狗扯羊皮的事,就陪师父喝点,我酒都准备好了。 尹小航跟于帅本质上是一种人, 爱刨根问底, 爱较真儿, 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执着。这种性格,容易出稿子, 当记者再合适不过。 尹小航说那你来我家吧,把酒带来,再看着买点菜。 马炯炯正追着扫地机器人跑, 摔倒了再站起来,连滚带爬。尹小航说:「我现在出不去……对了, 碰到小孩玩具,就带一个回来。」 将近中午,于帅提着酒和菜, 来找尹小航。 一进门,吧嗒一声,下巴掉在了地上。 一个圆脸、短腿的小孩,一对肿眼泡小眼睛,只见黑眼仁儿,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尹小航和马炯炯脸上穿针引线,眼看绣出一幅《清明上河图》。 尹小航:「行了行了,快进来,进来说。」说着接过他手里的熟食、滷味,还有酒。 徒弟去厨房找盘子,把袋子里的卤鹌鹑蛋、凉拌肚丝装进盘子里,于帅跟过去,好奇心要胀出胸膛:「行啊,几天不见,儿子都这么大了?」 「人家是姑娘。」 「姑娘好,姑娘好……哪弄的?」 尹小航塞给他一个开瓶器:「先把酒醒上。」 于帅不动。这人长得大,从头到脚哪都大,盛年已过,少了灵动,多了沉稳,属于坐下略有肚子,站着又看不出来的。站在尹小航旁边,更显得这个徒弟稚嫩。 尹小航拿手肘别他一下,觉得这个问题煳弄不过去,只好如实说:「邻居家的孩子,她妈有急事,就把孩子搁我这了。」 于帅的脸上气象万千: 你就因为这个,取消我的饭局? 他妈有急事,他爸呢? 为什么放你家?怎么不放别人家? 尹小航懒得跟他磨牙,让他去清理茶几。 于帅问清理茶几干吗?不在餐桌吃? 尹小航说没有那么高的椅子,孩子够不到餐桌。 酒菜摆好后,尹小航从厨房端出两碗鸡蛋羹,一碗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放,摆在马炯炯面前,一碗掺了细碎的葱花,摆在自己面前。 这是整桌唯一的热菜。 于帅正低头逗弄马炯炯,看到鸡蛋羹:「手艺不错呀!」全桌一扫,只他面前没有:「我那碗呢?」 尹小航往马炯炯的鸡蛋羹里搁一把钢勺:「你没有。」 再往自己的鸡蛋羹里搁一把钢勺,抬头说:「我可以给你尝一口。」 这顿饭吃得热闹。 马炯炯虽然跟他俩都不熟,却牢牢占据c位。师徒二人嘴上聊着工作上的人和事,眼睛却全程盯紧这个小孩。 尹小航对小孩无感,甚至有点恐惧。在他眼里,马炯炯不算人类,只能算有意识的无骨鸡爪,还是肥鸡爪,骨头细细的软软的,藏在肉里,动不动就流口水,动不动就啃东西,还用坦荡无邪的黑眼仁盯着你,你的心思稍有一点拐弯,就要把揪出来,游街示众。 于帅就不同,他到了喜欢孩子的年纪。实话实说,马炯炯也不是橱窗广告里的孩子,她有点虚胖,无论是坐是立,看上去就是一堆肉。大眼睛、长睫毛一概没有,肿眼泡把眼睛压迫成一条缝儿,头髮也稀楞楞的,打眼看不出是个女孩。 于帅跟她说话,她只会哼哼呀呀的,变成于帅自言自语: 「你自己会吃吗?」 「你看我这是什么?」他拿起一支鸡爪:「鸡 zhuā zi,来,跟我读,鸡 zhuā zi!」 马炯炯:「*%…¥#@!^#@」 于帅:「唉!对喽!鸡 zhuā zi,tē biē hāo chi。」 马炯炯伸手去抢,于帅把鸡爪子收回自己怀里:「你不能吃,胖子不能吃。」 尹小航不甘寂寞:「来!小孩儿!你吃这个!像我这样——」 拿起自己的钢勺,挖一口鸡蛋羹:「来,像我这样,啊呜……」他表演得太做作,钢勺掉到茶几上,发出噹啷一声。 马炯炯乐了。她也举起自己的勺子,噹啷一声,扔到茶几上。两个男人都被吓一大跳。
第94页 马炯炯却嘎嘎嘎嘎笑个不停。 小孩觉得好玩,循环往復地把勺子举起来——扔下去,举起来——扔下去,尹小航想阻止,他们反应越大,她笑得越响。 等她笑得前仰后合时,尹小航随手拍下一张照片,给万相宜发了过去。 看看时间,不回復也很正常。 闹归闹,小孩把一碗鸡蛋羹全吃了。不知什么时候,靠着于帅的腿睡着了。 48 一个老记者,一个小记者,聊起圈子里的人和事,没完没了。 到后来菜也不吃了,思维碰撞处,提杯碰一下,话题下酒,倒也尽兴。 于帅是单身,尹小航也是单身,至于单身的原因,就没有深入切磋过。单就年纪来说,尹小航单身也算正常,于帅就有点另类,但圈子本身包罗万象,工作性质也让他们见多识广,可接受一切「不正常」。 尹小航从旁人嘴里隐约知道,于帅结过婚,至于怎么回归单身,配偶去向,都不得而知。共事多年,协作的默契、彼此的赏识、额外的亲近,这些都有,但关于婚姻和感情,于帅没有正面谈过,连侧面提及都没有。 有个词用在这里最合适:讳莫如深。 尹小航被于帅诟病的,倒不是未婚、单身这些事实,而是他不近女色——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整天耷拉着眼皮工作,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除了球鞋烧钱,也没见他眼红过名表、好车,衣服尽穿旧的,实在非淘汰不可,同款再买一沓。 早些年记者收入还可以,社会地位也高,于帅不说家底多殷实,满足中年单身汉的开销没有问题。 尹小航这一波就惨了。传统媒体七零八落,基本工资没多少,稿费积分各种算下来,月收入抵不过小网红的一晚直播。 于帅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有别的收入,报社这份工作只当营生,毕竟是个平台,自己也有些旧相识和业内口碑。尹小航他就有些看不懂,很专注,也很有热情,钱多钱少的,似乎并不在乎。平时不紧不慢,对人不卑不亢,达官显示也好,妙龄少女也罢,在他眼里众生平等,没有身份差别、性别优待。 于帅知道他是独生子,来过他家,就见到这间旧房子,也没见过他家人,知道他有妈妈,没跟他住在一起,好像住在养老照料中心。 他还替尹小航收过快递,见到过一份捐赠证明,捐赠数额不算小,也没详细问过。 这么多年来,各自没在对方身边见过异性,也没就此深入聊过,玩笑倒是开了不少。 酒精在血管里流窜,于帅靠在沙发上,身体往下滑了滑,双臂展开,愈发放松。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搭到什么东西,毛茸茸的。 马炯炯睡熟后,尹小航把她托起,放到沙发上。此刻,她稀楞楞的头髮支出来,发梢轻轻挽住于帅的手指,细细的、痒痒的,烟笼寒水月笼沙。 这孩子的长相,你说多萌、多可爱,也是没有。因为头髮过于稀疏,又灰不灰棕不棕的,打眼就能看到头皮,像个心眼儿没长全的憨和尚,不,憨尼姑——不,还是憨和尚,没什么性别指向性。 于帅的手指动了动,头髮被他捻在手里。 他身体又往一侧滑了滑,头探过去,看到她头髮根部、头皮表面浮着密密麻麻的大汗珠子,额角的汗珠已经流下来,水淋淋一片。 他看了一眼空调:「是不是太热了?满头大汗。」 尹小航绕着茶几走过去,随手在茶几上揪了几张纸巾,蹲到马炯炯旁边,握着纸巾,举棋不定。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醒。 于帅从沙发另一侧凑过来,接过纸巾,小声说道:「我来。」 他一手撑着沙发背,把纸巾层层展开,再规整地叠加在一起,轻轻按在马炯炯头上——汗珠子最密的区域。 掌心温热,小孩子体温高。 待纸巾吸了汗水,再拿起来,细心对摺,重新按上去…… 尹小航看着他的动作:仅靠一支胳膊吊着,重心偏离,核心肌群压力很大,庞然大物,却干起了拈针绣花的细活。 还偏着头,怕酒气喷到孩子头上。 尹小航不假思索地说:「这么喜欢小孩呀,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于帅瞪他一眼,继续给马炯炯擦汗,用纸团边缘干爽的部分,轻轻蹭马炯炯的额角,然后龇牙咧嘴地坐正,手心握着纸团,如释重负地说:「我倒是想,没那个功能。」 尹小航没动,看着马炯炯,她丝毫没受惊扰,两只肉着手举过头顶,头髮打绺儿,像个弃置不用的鸟窝。「结婚啊,又不是让你亲自生。」 于帅又「吱儿」一口酒:「我跟谁结。」放下酒杯,没有情绪起伏,又像是嘆了口气。 尹小航觉得后背有点凉,这角度空调风能吹到。他走回卧室,空手出来,又走去卫生间,拿出一条新毛巾,在孩子的脚和肚子之间犹豫一下,最终盖在肚子上。 于帅接着说:「我的事先放放,你怎么回事?」 尹小航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我回来就听说了,老方说是个挺本分的姑娘,还说你对人家言听计从。」 尹小航反问:「老方是谁?」刚问完就明白了,还能是谁?见过他跟姑娘出双入对的人,并且跟于帅交待的人,定是那鱼塘老闆,只是尹小航今天才知道那人姓方。
第95页 于帅:「你怎么不否认啊?老方是谁不重要,姑娘是谁才是你应该告诉我的。」他举起杯来,示意尹小航碰杯。 尹小航翻了个白眼,没照做。 于帅自己喝了一口:「怎么了?那个没行?」 尹小航浑身上下哪都没动,轻轻嗯了一声。 于帅心中一震,这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外行怎么说的?「字越少,事越大」,看来尹小航根本不是心如止水,他就是能装。 于帅试探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晚上住那都行。平时多干脆果断的人,怎么遇到这事就怂了?再者说,平时多下下钩,鱼啊虾啊多钓钓,这也是练手,这年头,女朋友又不是包分配的,好的都有人抢,不好的白给你又不要。」他看看熟睡的马炯炯:「老婆孩子,怎么都值得努力一下、争取一下。」语气意味深长。 这会儿尹小航不想跟师父斗嘴,他给于帅倒酒,红酒早喝完了,已经换成白的。 倒完顺势凑过来,两个手肘支在膝盖上,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哥,你说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觉得她好。」 于帅差点蹦起来,心已经弹起来了,只是近200斤的肉身迫于地心引力,还瘫在沙发上。 酒喝透了,尹小航变得很想表达:「也谈不上多好看,就是,顺眼——不对,也好看,比那些学校里的、没结婚的都好看。就是,她也不跟你套近乎,你就老是期待看见她……」 于帅酒杯都端起来了,听他这么一说,又放下了,酒星子嘣得哪都是:「我操,别人媳妇啊?」 尹小航倒是很平静:「后来不是了。」 于帅皱起眉头,一时难以相信,一身正气的尹小航,还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你把人撬黄了?」他问归问,却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他对尹小航是有偏爱的,这种偏爱使他无法用道德大旗加以声讨,况且,他也不信小徒儿能做此等腌臜事。 果然,尹小航说:「不是。」 「怎么不是?你带着人家去钓鱼,你还……你还……」于帅掌握的信息有限,除了老方跟他说的,还什么?还不上来,早知道就让老方多说点儿。 尹小航:「没你想的那么龌龊,她不是那样的人。」 于帅的表情莫可言状,看着尹小航,像看着纯种边境牧羊犬迅速长成二哈。 「你的意思是,你看上个有夫之妇,那女的当时就没看上你……」 尹小航点头。 「后来,人家离婚了,还是没看上你……」 尹小航往嘴里推了一口酒。「他给我包过饺子,还给我煮过面。」 「面里下药了?」于帅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申请驻外,跟这女的有关吧?走之前就神神秘秘的,我说小航,我一直觉得你挺精的,小事有条理,大事不慌乱,年轻的孩子里,难得的有勇有谋……」 他把后半句含着,看尹小航。「现眼了。」 尹小航顺着他说:「是,我也觉得我挺精的……但是哥,我小时候,我家阿姨也总给我煮面,后来阿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离开了我家。我妈是那种脑子特别灵光、动手能力特差的人,她也给我做过饭,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你就因为一碗面……啊?」 「也不是。」尹小航眼皮很重,事情本身不复杂,加上他本人的处境和想法,就有些庞杂,找不到表达的入口:「以前是觉得,人这一辈子,知来处不知归期,要留下好的东西,不要留下怨念。这也是我做记者的初衷。后来……」 于帅认真在听。 「后来,就觉得该抓牢,一天也好,一年也罢,抓牢活着的时间,放任去享受,和喜欢的人说话,对喜欢的人好。」 说完这番话,两人都沉默了。于帅给尹小航倒酒,两人隔空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第58章 万相宜敲门。 她站在门外, 明明听到屋里有声音,敲完再听,安静如鸡, 还是头顶有老鹰盘旋的鸡。 隔了一会, 她再敲门, 同时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门开了。门里站个彪形大汉,三十大几岁, 头髮疏于修剪,鬍子拉碴,嘴巴紧闭,额头泛红,喘气有点粗。 有酒气, 不知来自此人, 还是来自屋内。 万相宜还是上午的装束, 白衬衫扎进西装半裙,高跟鞋穿了小半天, 走路不多,可脚底也跟踩了钢板似的,又僵又胀。这两年没有机会和场合, 都没穿过高跟鞋。 「你好……尹小航在家吗?」她神色也有疲惫,但被兴奋烘着, 看上去不吃不喝可以再待机24小时。 屋里传出尹小航的声音:「在,在……我,我在家儿呢。」 门口的两人同时往里看, 尹小航正紧急整理桌子,两手指缝夹满了空酒瓶,人虽然站着,好像随时要跌坐下去。 他转了大半圈,最后把酒瓶放在沙发上,这样没有声音,不会惊扰睡着的孩子:「她睡着了……」 沙发另一侧,马炯炯睡成个「大」字,腰间搭了条毛巾。 于帅见此情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孩子吃的鸡蛋羹,吃饱了睡着的。」 万相宜进退维谷,只好应道:「哦,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 尹小航终于凑过来,他和于帅并立,努力让自己显得清醒持重,可于帅状态显然比他要好。
第96页 「这是我……同事,来找我……」 于帅早看明白了,世间巧合皆天定,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来找他吃饭,本来想出去吃,家里有孩子,就……我们等孩子睡了才喝了点酒——您是他邻居?」 万相宜:「是,上午突然有事必须出去,还好……小航在家,就把孩子寄存在这儿了,把你们的计划都打乱了吧?」他目光移向尹小航。 尹小航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于帅说话:「哪有什么计划,是孩子陪我们玩。」这话巧妙,又有几分真诚。 万相宜见尹小航有醉态,可也不方便使唤于帅,想了想还是对尹小航说:「帮我抱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 尹小航还是没动,没说话。 于帅说:「要不你进来吧——你还没吃饭吧?」心下更加确定,刚才还口吐莲花的人,现在跟个哑巴似的。 万相宜探头往里看,茶几一带仍旧凌乱。 尹小航终于开口了:「你先回去,她睡的好好的,先别折腾她,等醒了我给你抱回去。」 万相宜没说话,她有点犹豫,生人面前,她既不想表现关系有多亲近,又觉得现在抱走孩子,就是刻意生分,尹小航能感觉到。况且她也确实需要稍微休整一下。 万相宜走后,尹小航原地转了两圈,然后跑进卫生间洗脸。 于帅跟过来,倚着门观察他。 冷水一激,他清醒不少,抬头看镜子,也通过镜子跟于帅对视。 于帅了解于心,几次想开口,又偃旗息鼓。 「他妈的有话快说!」 于帅还是开不了口,十分刻意地嘆了口气。 尹小航一抹脸:「不说拉倒。」走到门口,生生被那堵肉墙给弹了回来。 于帅抬着下巴说:「我反对这门亲事。」 ※※※※※※※ 万相宜只有四天时间,四天之后,正式入职。 入职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边边角角,大路通天,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把马炯炯安顿好。 她给万母打了电话,母女都迴避了此前云遮雾罩的不快,把眼下的现实问题摊开来说。 女儿要重返职场,职位、薪水都比航云四厂高出一个大台阶,万母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况且跟万相佑比起来,万相宜也是实打实的省心,这回,当妈的再不能袖手旁观。 万相宜说:「妈,我一有机会就回去,也就刚入职这段时间忙,等我稳定下来,打听这边情况,私立幼儿园用不上三周岁,两岁就接收……」 万母打断她:「行了,你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别说一个月、一年,就一辈子我们也会管的,这毕竟是你家,你走到哪,都是我的孩子……」万母把自己说哽咽了,万相宜也跟着心酸起来。 「你爸说了,他就小佑跟你这么俩孩子,一辈子下来,什么也没攒下,你们就是他的财富。小佑的孩子、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你给他发那些孩子的照片,他都翻烂了,孩子在我们这,你就放心。」 临了,万母问:「你的新工作,在咱们省有分厂吗?」 她妈为什么问这个,万相宜也没搞清楚:「妈,这个是外资企业,生产厂不在中国境内,中国就设个……办事处。」 「那咱们省有办事处吗?」 「一般这种办事处吧,总部都设在北京、上海、广州,或者与主营业务密切相关的城市,咱们省没有。」 万母若有所思:「哦。管它呢,等你回来再说吧。」 即将迎来人生第一次大迁徙,马炯炯本人毫不知情,她在摆弄一顶新帽子,万相宜在面试第二天买给她的。 当天,除了跟家里联络,万相宜还给女儿未来的异地生活採购了些生活用品,玩具、辅食都买了双份,还给万相佑家孩子准备了一份特别礼物,蓝白色的机械战警,可遥控、会说话的。 帽子是顺手买的,走之前,她要带马炯炯郊游。 她抱着马炯炯採买时,尹小航联繫她,问昨天面试的情况。 她当时顾不上,又觉得尹小航并非随口一问,是实打实的关切,就说哪天跟他细说。 尹小航问哪天,一下把她问住了。 只好说今天会很晚,明天要带孩子去郊游,后天…… 「后天也不行。」后天母女二人上火车。 尹小航立即说明天他没事,可以陪她们去,完了还补充一句:「你们方便的话。」 万相宜哪能说不方便呢。 隔天早上,尹小航来敲门,满头汗。 万相宜问他为什么热成这样,他含煳地答:「都弄好了。」 三人下楼,尹小航把郊游的东西放进后备箱,万相宜抱着马炯炯走向副驾驶,被他叫住:「这边儿,这边儿。」 说着打开后排左侧车门,一手扶车门,弯腰展臂:「女王专属座位。」 马炯炯跟万相宜一起探头去看。 是一个儿童安全座椅,鹅黄色,两侧是卡通熊造型,已经安装妥当。 万相宜抱着孩子,愣了愣神儿。 这一幕让她受到不小冲击,定在那里,任凭心里的酸涩潮水般涌上来。 尹小航没发觉。 鲜亮的颜色成功引起了马炯炯的注意。她倾身向前,靠重力往下扑。 尹小航把她抱过去,嘴里边念叨着哄孩子的话,边把她绑在座椅上。
第97页 安全带扣发出「咔嗒」一声,很有质感,一听就不是便宜货。 尹小航关上车门,万相宜才稳下来问:「哪来的?」 尹小航边坐进驾驶座边说:「买的呗——上车。」他这才发现她不大对劲。 导航设置好目的地,把车开出小区,尹小航才说:「以后出行机会多了,得有个安全座椅,抱在怀里大人孩子都不安全,也不舒服,她热你也热。」 万相宜回头看,座椅的角度调成微微的仰角,孩子被「装」进去,很妥帖,马炯炯脚丫子一尥一尥的,样子很享受。 安全座椅是尹小航听说要郊游,当机立断去商场里买的,这是个联名款,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他没犹豫就买下了。 万相宜不怎么愉悦,尹小航看出来了。他试探地说:「这款头枕可调节的,能用到12岁呢。」 「多少钱?」万相宜平静地问。 这个话题算是过不去了。 尹小航专注并道,驶上正轨后,万相宜又问:「多少钱?我转给你。」这次她转过头来,目不斜视,等他回答。 尹小航的心情,恰如一颗扁圆石头,带着转速飞出去,在水面上踏出一串儿欢快的水花,渐渐失了动力,左摆一下,右摆一下,瞬间沉入河底。 他撑着笑意看她一眼:「怎么了嘛?要算这么清楚。又,没送房子没送地,哄小孩的东西。」 他都这么说了,万相宜无法再执着于此。 只是两人情绪就此变异,一个千头万绪,一个莫名委屈。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城郊公园,天高地阔,中间一个挺大的人工湖,湖边有绿道、树林和儿童游乐设施。 马炯炯一路睡到目的地,他们租了一辆带篷子的三轮自行车,绕湖骑了大半圈,在水边的树林里搭起帐篷。 尹小航干了所有出力的活,万相宜只负责铺餐垫、摆上事先洗净、切好的水果。 最后,帐篷四角用铁钉固定,尹小航把它们踩进土里,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回头看时,万相宜正出神地盯着马炯炯看。 马炯炯戴了一顶新帽子,帽沿是蓝白相间的细格,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稀疏的头髮,这样看来更像个女孩。 万相宜坐在餐垫另一角,她今天穿了宽松的白色上衣和亚麻原色裙子,手提草编包放在旁边。 餐垫是蓝白色大格子,跟孩子的帽子颜色唿应。 周围还有几个帐篷,帐篷们自觉地保持距离,人们在吃东西、聊天,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乱跑乱叫。 马炯炯虽然没跟着跑,可她眼睛不够用,东瞧瞧西看看,心已经飞了,根本没留意万相宜凝固在她身上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的微博:晋江吓我一跳 提前勾搭一下 嗯 不一定 但是也说不准 第59章 尹小航去河边洗手, 看到花花绿绿的水枪,买了一支小的。 老闆问他:「要不要水桶?这枪肚子里的水,几下就喷完了, 得总跑河边来灌水。」 尹小航觉得有道理, 又买了个小水桶。 水桶是红色, 水枪是绿色,饱和度都很高, 尹小航灌满水,一手提桶,一手拿枪,从远处走来。 他从阳光下走进树阴里,把水枪递给马炯炯, 别的小孩拿了这个, 她早看见了, 自己手里突然也有,立即专注地研究起来。 万相宜递过来一杯水, 提前组织好语言:「天太热,让你跟着受罪。」 尹小航拧开瓶盖:「这地方不错啊,那边有烧烤区, 提供炉子和炭,下次可以来烤串儿。」 他坐在餐垫边缘, 举起水瓶,仰头大口吞咽几口,瓶子角度有点大, 水漾出来,沿着嘴角——脖子流下去,他呛了一下,边咳边擦衣服上的水。 马炯炯拿水枪指着他,嘎嘎嘎乐得不成样子。 万相宜赶紧低下头。 「有这么好笑吗?要不我再给您喝一个,老佛爷?」 马炯炯继续拿枪指着他。 万相宜说:「那个——刚才,是我有情绪,不该沖你。」 尹小航扭身看她,两人隔着一个餐垫,中间摆了些水果、零食。 万相宜说:「座椅的事,我不是埋怨你买它,要真那样,我也太不识好歹了。」 尹小航扯扯嘴角:「继续。」 「啊……我也不是想还你钱,不是钱的事。」 尹小航接过马炯炯的水枪,把装水的装置卸下来,口朝上按进小水桶里。「唔,继续。」 水桶里咕嘟咕嘟冒泡泡,马炯炯兴奋地扶着尹小航站起来。 「是因为……」万相宜嘆了口气。 尹小航把水枪灌满,朝两米远的地面扣动扳机,一根细亮的水柱窜出去。 他把水枪还给马炯炯,沿着餐垫边缘凑近一点,满怀期待地看着万相宜。 万相宜顿时有种结界被打破的紧迫感:「怎么了?」 「没怎么,难得听你说,你呀我啊的,就想多听几句,你说什么不重要。」 明明还有半米距离,尹小航不往前凑了,他不想让她不自在。 w酒店事件后,他非常努力、非常刻意地跟她保持——e全距离。 万相宜调整思路:「你不是问我面试的事吗?挺顺利,下周一上班。」
第98页 看万相宜面试结束的状态,尹小航预感会不错,但是,周一上班?那眼前这个活物怎么办? 他回头看马炯炯。 小孩还没鼓捣明白,水枪在她手里就是一堆废铁,不对,废塑料。 万相宜也看着女儿:「让她回姥姥家,我爸妈帮看一段时间。」然后看向远处的河岸:「我决定了。」 尹小航低下头:「真的很对不起她。」 万相宜干脆地说:「那也没办法。」 「我是说我。」 「你道什么歉?」我排第一个,后面还有一串人呢,轮也轮不到你。 尹小航拿了一颗草莓,细心地扯掉根部的绿叶,餵给马炯炯。 傻憨憨只顾着玩水枪,看也没看一眼,咬去一小半。 剩下半颗被尹小航塞进自己嘴里,没带半点犹豫。 万相宜心中又是一滞。 尹小航转身,跪在餐垫上,面对万相宜说:「我是直接原因吧。要不是我,酒店的工作,你很可能干下去。」 「干下去是好事吗?对我来说?」显然不是,万相宜比谁都清楚,尹小航也知道。 「起码对宝贝是好事吧。」尹小航知道,酒店有育儿场所,如果万相宜不离职,她和女儿能维持较长时间的朝夕相处。 万相宜想得透彻:「未必。长远来看,对谁都不好。我自己比谁都清楚,物业也好,酒店也好,都是权宜之计,是没办法的办法,先解决眼下的生计,再谋长远。这个过程中,一定要有牺牲的,我做出了牺牲,她也要做一点。」她突然叫女儿名字:「对不对?马炯炯?」 小孩突然拿枪指着她,万相宜和尹小航同时拿手去挡,下意识动作,可惜没有水柱喷出来。 大人一慌,小孩就乐。马炯炯又嘎嘎嘎乐得前仰后合。 有个小孩把飞机挂在了树上,家长被叫来解围。那种飞机玩具一尺多长,质量很轻,随风摇曳,那个爸爸把小孩的鞋脱下来,往树梢上扔,扔了几次都没砸中。 看热闹的人跟着起闹,鞋子抛起来一次,底下「」一声,马炯炯跟着学:「!!」 万相宜看着想乐。 尹小航突然侧身躺过来,手肘拄着餐垫,支着头,仰望着万相宜说:「新工作比酒店好是吗?」 那还用说,他这是明知故问。 万相宜倒是很客观:「看什么标准。」 他连忙追问:「那什么标准?」 「对我来说,是原来的行业范畴,没太出圈儿,资歷和人脉都刚好用得上——这个标准……」 「好。」尹小航毫不掩饰眼中的期待。 「对方看中的是我的专业背景,之前做过几个项目,刚好和他们要大力发展的技术方向重合……」 「好。」尹小航勐点头。 「当然,拿别的标准衡量,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 「好的地方说完了?」 万相宜想了想,自己也想笑:「倒是还有一点好……给钱多。」 尹小航兴奋地把头埋在餐垫里,对万相宜竖起大拇指。 一切都刚刚好,郊区公园,陌生人群,大人孩子都很闲适,风也舒服。 万相宜鬼使神差伸出手,五指张开,伸进尹小航的头髮里,拨弄两下。她是先有动作,后有意识,等她有了意识,想收手时,手已经被尹小航握住。 尹小航轻轻握住她的手掌,拇指在她手心小幅度摩挲,些许温热缓缓传递过来。 万相宜听见他说:「苟富贵勿相忘啊,姐姐。」 下一秒,一道水柱袭来,命中万相宜的前胸和尹小航的后背。被冷水一激,尹小航慌忙起身,努力抖掉衣服上的水,万相宜也忙不迭整理自己。 马炯炯自学成才,终于学会用水枪。 她开始疯狂扫射,明明还走不稳,居然跑了两步,帐篷周围成了她的战场,活脱脱一幅人类灾难大片。 马炯炯人生第一次郊游,尽兴而归。 回程的车上,她一坐上鹅黄色安全座椅就睡了,还打起了小唿噜。两个大人得以继续未聊完的话题。 「你不是说,用别的标准衡量,新工作也不好嘛,是什么标准?」 虽说「隔行如隔山」,面对尹小航,万相宜却不觉得鸡同鸭讲。大概得益于他记者的职业素养,提问恰到好处,流露出适度的兴趣,又不让人有被窥探的尴尬。 万相宜说:「虽说是注重技术革新的企业,可研发和生产都在荷兰,又是家族企业,在亚洲的工作重点是销售,他们用我,也是为销售服务。」 「这样不好吗?」 「技术支持和技术谘询,要求你的技术足够前沿、足够过硬。我之前那个航云四厂,虽说是机构庞大、程序繁杂的国企,可它给你充足的时间、物料、机会来试验,成熟的技术不在文献里,也不在图纸上,是用一次次失败堆出来的。」 「以后没有了?」 「肯定的啊。不仅仅是没有了,还要吃老本儿;不仅仅是吃老本儿,还要浮夸的包装,否则凭什么把设备卖给客户?按这个标准衡量,肯定是不好的呀。实体工业讲究一个『实』,技术是实实在在的,跟你们搞文字……工作的不一样。数据必须是中立的。」 「我们搞文字游戏的——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万相宜停顿片刻:「我没说。」
第99页 两人都沉默一会,期间只有马炯炯轻微的、坦然的、平缓的唿噜声。 然后两人都笑了。 尹小航清了清嗓子:「那个,我打断你一下啊。文字组合到一起,可能带有感□□彩和个人偏见,但事实不会。我们搞文字……工作呢……」他又想笑,「终极目标是还原事实。这也是一门技术,也是非常考验人的技术。」 两人驱车回城,时间和场景都与脑中记忆重合。 上一次,也是夏天傍晚,也是这辆车,也是这两个人,从于帅的菜园子回城。 万相宜刚怀孕,并且决定赴汤蹈火生下孩子,才有了今天车里的「多余人」马炯炯。 那一次,尹小航刚刚接收这个消息,眼见二人的关系即将就此疏远,因为孕早期没由来的虚弱和疲惫,万相宜在车上睡着了。 那天,尹小航把车子停在路边,那是一条沿河堤修建的路,他把不为外人道的家庭情况,一五一十跟万相宜说了。 两相比较,此刻的温馨和谐尤为珍贵。 万相宜看着他,他却说:「画外音结束,你继续。」 「刚才说到哪了?啊对,他们用我,是在消耗我,消耗我的技术,消耗我的人脉,还要令我让渡诚信底线,在消耗的同时,又不大可能及时让我得到充实和提高,从这些角度来看,都是不好的。」 「噢!还有一个,我忘了说,以后要各地跑,搞不好还要出国,肯定还有应酬……会比较累。」 「跟带孩子比呢,哪个累?」 万相宜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还是选工作。」 二人又笑。 车开得轻快,游鱼一般,汇入进城车流。 尹小航又问了个颇有水平的问题:「那诸多不好的因素里,如果你可以规避一个,你想规避哪一个?」 她想了想:「……诚信吧。我很怕说假话,也不擅长,尤其是技术造假。」 尹小航想起航云四厂的产品交付仪式,有员工篡改了检测数据,万相宜当众甩了脸子,差点连她领导的面子也驳了。 「那他们为什么录用你呀?」 「可能……看我像个狠人吧。」 「噗……」尹小航脑中浮出一个表情: 你说得话很有道理,看不出什么装逼的成分.jpg 万相宜说:「luna推荐的。luna是前任亚洲区技术负责人,等我接班,她就卸任了。」 尹小航想问,她为什么推荐你,不推荐航云四厂那些装逼犯,看工作性质,似乎擅长数据造假的男生更合适一些。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上次在那个……什么归宿酒吧,着火那次,你见的就是这家公司的人?」 「嗯。可能就是运气。其实,之前也有其他公司找到我,那家名头更响亮一些,听说我在休产假,就不了了之了。这个也是机缘巧合,我该出山了。」 车子开进小区,城市要下班了,完美避开了晚高峰。 车停稳,二人同时往后看,马炯炯居然还没醒。 两人转头刚好对视,额头挨着额头,尹小航先坐正向前看,开口唯唯诺诺的:「你刚才说,你向来真诚?」 「我是说,技术上。」她有点心虚,只好反问:「怎么了?」 「以后,生活上呢?」 「生活上就……尽量呗。」 尹小航解开安全带,万相宜还看着他,对话明显没有结束。 他却轻轻扳开车门,最后看她一眼:「行,我记住了。」 当天,万相宜继续回家收拾东西,尹小航把马肉坨坨抗上楼,回了自己家。 本来打算第二天送母女二人去火车站,万相宜拒绝了,她说打车去就好,想多跟马炯炯单独待着。 第60章 万相宜和马炯炯受到了热烈欢迎, 连弟弟一家都从省会回来了。 这是马炯炯和万其文的初次见面。万其文早产,虽然差了一岁,可生日也没差太远。把两个孩子摆在一起, 马炯炯是虚胖, 憨一些, 万其文胖得实,动作比姐姐灵巧。 当天晚饭, 马家气氛很是高涨。 最高兴是是万爸爸,这是姥爷与外孙女的初次见面,他坐在桌旁,把两个孩子分别放在两个腿上,左看看, 右看看, 像看两个传家宝。 万妈妈做了一桌菜。她与万相宜仍有隐隐的隔阂, 虽然母女暂时达成了共识,母亲在电话里的表态也足够窝心, 真到了面对面,万相宜还是拘着,万妈妈还是客套。 她给小晴夹菜, 想了想,又夹了一筷子, 放进万相宜碗里,也没看她。 看着马炯炯时,倒释放出隔辈人的狂热来。 这是一次难得的团聚, 万相宜很少回来,万相佑跟小晴在省会,万妈妈从万其文出生就负责照顾,形影不离孙子,倒是万爸被冷落在家。 夏日昼长,晚饭后到睡觉前,大家各行其事。 万爸抱着马炯炯下楼熘弯儿,万相佑窝沙发一角打游戏,万妈给万其文洗澡,万相宜和小晴坐客厅吃水果。 万其文还不大会说话,脱光光坐在澡盆里,兴奋地拍水,水溅得满地都是。万妈妈给他戴洗头帽、抹沐浴露、抹洗髮水、沖洗擦干……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小晴坐在客厅,只在儿子出浴时看了一眼:「妈,怎么又穿这个短裤啊,换那条,浅蓝色那条,那条棉麻的,睡觉穿透气。上衣也换了吧,我放一起了,都在那个包里,你找找。」
第100页 万妈妈抱着万其文,嘴上念叨着儿歌童谣,去包里找衣服换。 这边,小晴凑过来:「姐,明天干啥去?」 实话实说,万相宜跟这个弟妹也没见过几面,有金钱的关系,有礼物的关系,还有小晴自身性格的关系,倒不显得生疏。 「明天……没什么事啊。」 小晴笑咪咪地说:「那明天跟我们走?」 「干吗去?」席间谈到了,万相佑和小晴明天回省城,万其文留下来。 小晴又凑近一些,在万相宜面前狠狠地眨了两下眼睛:「怎么样?我这个睫毛做的?」 「啊……挺生动。」万相宜临时改了个形容词,她想说挺好,又觉得太过敷衍。 「是不是?她们做得不错,我带你去,给你也做一个。」她邀请得很真诚。 在此之前,万相宜一直以为小晴化了妆,眼线之类的,她凑近一眨眼,万相宜才看清楚,不是眼线,是假睫毛。 「我……」万相宜不想去。她没种过假睫毛,一来没有心思捣腾那些,二来觉得很难弄得浑然天成,弄不好让人有距离感。再者,她后天就要走,还剩下最后一天,她想跟女儿待在一起。 小晴以为她不好意思一口答应,拿肩膀撞她一下,诡秘地说:「行了姐,我来安排。」 万相宜又想拒绝,小晴递来一块西瓜:「姐,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没想明白那伙的。生孩子怎么了?当妈怎么了?就放弃女人身份了?该美还得美,一刻也不能放松,知道吗?我问你,你平时用面膜吗?」 「偶尔,也做。」 「保养怎么能偶尔呢?必须是持续的。我看你皮肤底子挺好的,就是有点黑眼圈……我是想通了,我省着钱,不给自己花,就迟早有人替我花。我不花自己脸上,万相佑就可能花别的女人脸上……反正我不能苦着,我还打算办个年卡……」 万相宜不知所云,完全是迫于弟妹的气势而频频点头。 「对了姐,她们家有体验次卡,我带你体验体验去……」 万妈妈抱着孙子走过来,孩子出水芙蓉一般,清清爽爽,她自己的衣服却皱巴巴的一身汗。 她想放下孩子,预备了一次,又箍紧孩子,先手扶着沙发,自己先缓缓坐下,这样腰不吃力。 万相宜起身接过孩子:「你歇会吧妈。」 小晴还是没动。 万妈妈「哎哟」一声坐下,马上问:「你们俩核计什么呢?」 小晴说:「没什么,就说当妈不容易。」 万妈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们现在算享福。你姐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就待这么两天,哪都别去……相宜明天得陪我去见舅姥姥。」 小晴嘴直:「妈,万相佑姨姥姥还活着哪?」姨姥姥是姥姥的妹妹。 万妈妈没理她:「定的明天下午三点,咱们得早点到。」这个时间,吃的哪门子饭,八线小城的社交规则,万相宜也搞不懂。 见万相宜没起疑,万妈妈起身趴窗台往下看:「你爸怎么来不回来?个东西不知道怎么得瑟好,太阳落山以后,都不把孩子往外抱,小孩眼睛尖,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 赴姨姥姥的饭局,万相宜想把马炯炯带上,万妈妈死活不同意,硬把孩子留在家,万爸一拖二,万妈眼都不带眨的。 在门口等时,万妈左看右看,特地腾出手来,把万相宜裙子腰带收紧一些。嘴上说的是:「小佑说了,算上年底奖金,能凑小几万,先还上一部分。」 万妈主动提还钱,这也是歷史性时刻。 「我没让他跟你说,是想着年底万一再有个变数,他刚出校门,一下子又要还房贷又要养孩子,小晴的花钱道儿道儿你也见识了,别把他压垮了。」 万相宜没说话,她开口就两难,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万母说:「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但你毕竟在大城市,怎么也比小佑强,你是姐姐,就多担待些……」 万相宜心说,我在大城市怎么就比小佑强了?大城市马路上拣钱,还是吃住不花钱啊?我是姐姐,姐姐怎么就要多担待了? 「行,有多少还多少,我也没给他规定时间。」想了想又说:「我这个姐姐能量有限,有你跟我爸照应小佑,我也不怎么担心。」 万母没挑出这话里的毛病,可心里有股劲儿,也说不上拧在哪了,吞不下也吐不出来。 万母决定放弃抵抗。「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知道吗?搁这往后,一年一年可快了我跟你说。还好马炯炯是个丫头,我跟你爸身体也还行,你呢,也稍微收拾一下,我还就不信了,离了马家我闺女就没人要……」 光顾着说话,姨姥姥杵到了眼前,后面还跟个人,万相宜不认识。 三人门口相认,叽哩哇啦叙旧,无非是几年没见啦,小宜都长这么大啦,您家我大姐还在汽配城吗,前年在哪见到谁谁谁啦,也显老啦…… 落座之后,姨姥姥和万母的注意力就全转移了——那男的中等身材,大30几岁,五官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身上那件半拉链细格半袖衫显得过于老成。 万相宜心里哇凉一片。她早料到她妈要搞事情,如果提前说,万相宜横挡竖挡也一定要拒绝,但是眼下这局面,姨姥姥确实是亲的,长辈的情分不好驳,只好静观其变。
第101页 菜单拿上来,姨姥姥让那男人点菜。那男人倒有几分礼数,先问两位年长的女人有没有忌口,都说没有,就对万相宜说:「你不怎么回来,本地菜还吃得惯吗?」 万相宜点头:「我喜欢吃。」 「那就行了,有你这话,我看看……」说着翻开菜单,调转90度,这样二人都能看到,「蕨菜怎么样?正是吃蕨菜的时候。」 万相宜答好。 又翻过几页,指着一个菜说:「这个就算了,这个你们那比老家做得好。」是万相宜工作城市的风味。 姨姥姥跟万母说:「看看吧,我就说年轻人有共同语言,用不着咱们操心。」 万母频频点头。 姨姥姥默认万相宜欣然接受此次相亲,并且依她的思维惯性和万母的态度,认定万相宜飢不择食。而她,就是天命红线老儿,做的是积福报攒人品的大好事。 万母对那个男人说:「你也别光顾着我们,也点自己爱吃的。是——鲍对吧?鲍先生,我姨说,你也在x市呆过?」 鲍先生抬头答:「对。这两年也总去,店在xx区。」她说的是个郊区。 鲍先生又转头问万相宜:「可能离你比较远?」 「是……挺远的。」 鲍先生说:「x市大一点的家装市场都在郊区,这几年房地产不好,连带着建材生意也难做,就保留了xx区的店,在本省投放的精力更大一些。」 有效信息都在这番话里,他确保三个女人都听了去。 万相宜心里一阵紧一阵松,这位鲍先生看她时,她尤其难受。 姨姥忙着补充信息:「你是说可以在x市定居吧?」 「也行。那边的房租着呢,也在x区,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本省的店事儿多,多跑跑。」 「那个……鲍先生。」万母眼里的滤镜越来越厚,见不得自家女儿闷葫芦似的。「我就直说哈,说完我们就走,你俩坐着慢慢吃。」 万相宜给她一个莫可言状的表情,她妈无视。 「我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差点运气。她当年高考,是那一届的黑马,在咱们县里也轰动一时。人太耿直,不会拐弯儿,宁可自己吃亏受罪……有个女儿,都跟你说了哈?」 鲍先生点头,又看了万相宜一眼。 「孩子我们管,绝不给她添负担。鲍先生您今年有四十吗?」 「我三十七。」 万相宜心想,妈,您这么说话,也只有我爸忍你。 「三十七。那你们聊,哈,相宜。老姨,咱们走,站前超市这两天搞活动。」 姨姥姥还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地被万母拉走了。 第61章 万母这番毫无逻辑、指向不明的话, 让本来还算正常的气氛彻底冷场。 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万相宜生平第一次相亲,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尴尬得吃不下饭」。 她按亮手机, 看了眼时间, 同时看到微信有新消息, 她按捺住没去看。 鲍先生问:「你是县高毕业的吗?」 万相宜说是,没再反问他, 感觉不可能同校,就算他读过县高,可能也大她好几届。 再者,长辈一走,她也不想继续扮演。本来就是一出闹剧, 她一龙套演员拿了主角剧本, 心中惦记着马炯炯, 明天回x市后又不知是怎样的江湖混战。 鲍先生这边,要不废一兵一卒打发了最好, 他偏偏又周全得体。 「你是对我不满意,还是根本不想找哇?」他给万相宜盛了一碗汤,边说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啊?」画风突变, 这位鲍先生这么直接的吗?好吧,咱们就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吧。「是, 被我妈哄来的。」 「我就说么!」他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看来我的判断还挺准。」 万相宜也放松下来,这些年的阅歷, 让她不怎么怯场,目的导向,定向打击,只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花心思、动感情。 至于这位鲍先生,想来社会经验不会比她少,所谓脆弱的自卑那种东西,可能早被磨出了老茧。 「那你呢?也差不多吧?」万相宜反问,同时平视他,像看个半熟不熟的朋友。 「我不是。」他也坦然起来,但是收敛了攻击性。 鲍先生说:「我是真的想找。」 万相宜被噎了一下,提前领略了报价谈判的感觉。 鲍先生说:「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态,一个人挺好的,结婚干吗呢?尤其是这种摊开来谈的,我也没那么养眼。我抖胆啊,说得不对你包涵。」 这人够真诚,心理足够强大,才能开得起这种玩笑吧。 万相宜斟酌辞句时,鲍先生又喝了一大口汤。她发现他眉间有两道深纹,经常皱眉的人才有,肤色不白,腕上戴了一块表,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没有能让人记住的特徵。 鲍先生说:「没事儿啊,你吃点。我看你……也没必要减肥。这个,这个小饼不错,有小时候的味道,你尝尝。」 他把一盘小饼挪到她面前,万相宜用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不错。 鲍先生:「你吃着啊,不要有心理负担,咱也不是强买强卖,要在x市因为别的遇到了,我也能请你吃顿饭,你说是不?」 万相宜倒是笑得不勉强。 鲍先生转头看了一圈,扫到吧檯后面的酒柜,停顿了下,还是转过头来:「那什么,反正来都来了,我还是介绍一下。你别介意哈,我对顾客就这样,职业病,回头你留着我电话,万一有事可以打,不买东西也可以打。」
第102页 万相宜又给他盛了一碗汤。 「我吧,一个人过了好多年。结婚还挺早的,27岁,婚前她就病了,婚后就一直在治病,没挺过两年……」 万相宜颇意外,她放下手里的小饼,手机震动,不知是信息还是电话,她也没理。 「后面就觉得,没钱不行,就开始玩儿命赚钱,有几年什么赚钱多,我就干什么。」 万相宜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再找一个人,也不冲突啊。」 「也没那心思,其实有再多钱也换不回她的命,可当年钻牛角尖,觉得起码不用受那么多罪。后来想找了,你们又都看脸了。」 「也没有都看脸吧。」 「不是,不是说你。」鲍先生也笑。「就是那种年纪小点,衣服松松的,眼睛放光的小男孩,女孩的眼睛都追着那样的,我就彻底被剩下了。」 万相宜有一瞬间失神,电话又震动,她怕是马炯炯闹妖,就把屏幕翻过来看:尹小航 她又把屏幕扣了回去。 鲍先生问:「有事?」 「没,没事。」 他说:「那吃好了再走。」语气带了点温柔。 万相宜继续吃东西,他继续说:「我还不喜欢闹喳喳的,我自己读书不好,就想着跟有学歷的人在一起。你们管这叫什么?补偿心理吧?」 万相宜又笑笑。 这齣戏的后半段,万相宜没用怎么演。这位鲍先生堪称高手,外形不出众,张口能让人不讨厌,这也是相当的本事。 在饭店门口,眼瞅着要分别,鲍先生说:「想看你把我的手机号存好。」 万相宜想说,介绍人肯定有你的手机号。 对方抢先说:「我亲自给你,我今天才算完成任务。打不打在你,打个商量?」 万相宜用最原始的方式,掏出手机,输入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输入过程一度被打断,手机有电话进来,万相宜怀着朴实的敬意,老老实实地输入完整,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 鲍先生执意送她回家,她说离家不远,走路回就行。「那就……再见?」 万相宜笑笑。 「要不我也记下你的电话吧,我马上也要去x市。」 万相宜莞尔:「我姨姥姥有我电话。」 对方终于干脆一次:「那行!」 ※※※※※※※ 万相宜回到家,再三克制,还是没忍住,跟万母吵了一架。 母女两代人对同一事实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万相宜顺从惯了,没怎么硬碰硬,这次的分歧,不止于观念,她无法忍受行为受到干涉。 万母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才出此「诈骗相亲」的下策。 万相宜一到家,万母就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紧接着数落万相宜不打扮,嘴不甜,脸太臭,还非要万相宜说些细节:男方说了什么呀?你说了什么呀?问万相宜男方x市的房子多少平米,有没有嫌弃她带个孩子…… 万相宜本想一句话打发了:互相留了电话。就这一句,生动具体,又万分真实。 万母不依不饶,话扯远了,又提到前夫马明,说什么你现在的困境都是你自找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此这些。 万相宜自认冷静克制,可架不住万母的情绪化和神逻辑,两人在客厅里缠斗一番,都气得不轻,一个红眼走了,一个坐在原地抹眼泪。 万相宜本想回来餵奶。 马炯炯眼看十个月了,母乳早不是她的主食,万相宜奶量大不如前,餵得不如之前频繁,几乎不再需要泵奶,马炯炯也早把母乳当饮料喝。 因为吵了架,母乳也不能餵了。 万其文跟爷爷奶奶一屋,把另一屋留给万相宜母女。马炯炯可能白天睡足了,异常精神,手机播放儿歌不行,非要万相宜给她讲,讲了三个故事还没睡,在床上滚来滚去…… 屋里关了灯,父母那屋没了动静,窗外景色很陌生。万相宜身心倦怠,可她也不想睡,总觉得这一天太快,跟没过似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把马炯炯揽过来,手臂从孩子的大腿搭过去,手刚好放在孩子的屁.股上,穿了纸尿裤,肉嘟嘟的。这是她们都习惯的睡姿。 孩子出生以来,母女没有分开过,每一夜入睡前都是这个姿势,万相宜夜里要醒来好几次,给她盖被子,把空间尽可能多地让给她,隔天早上,自己经常悬在床边。 万相宜脑中混乱,想到这些说:「马炯炯,妈妈明天就走了,明天晚上你自己睡,好不好?」 「……」 「妈妈要去工作,你跟姥姥姥爷玩,好不好?」 「……」 「饿了找姥姥,疼了找姥爷,他们都会帮你,不要跟弟弟抢玩具,好不好?」 孩子闭着眼睛哼哼,看来真的要睡了。 万相宜轻轻抚她后背,徐徐说道:「妈妈犯了一个错误……我明明恨的是别人,怨的是别人,因为只有你陪着我,妈妈就把这些恨和怨放到你的身上。」 她嘆了口气,用嘴唇贴了贴孩子额头:「妈妈今天才想明白,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最爱你,以后再也不怨你了……」 她心里盘算着,入职顺利的话,两周后就回来看孩子。 想到入职的事,才想起白天一堆信息,她拿出手机来看,要紧的不要紧的一一处理。
第103页 看到未接来电时,发现最近一通电话是尹小航打来的,状态居然是已接听,为什么是已接听?他说什么了? 顾不得许多,孩子睡了,回信息过去。 对方回得倒快,第一句是:「还回来吗?」 万相宜:「回呀。」 「哦」 隔了一会,万相宜问:「就这事儿啊?」 「我记得你说明天回,问你车次,本来想去接你。」 万相宜把车次发过去。 尹小航回了三个字:「早点睡」 收了手机就起身要回家。 他左右各坐了一长串人,见他要走,马上有人阻止。 这是个聚会,有本报社的,也有别家的,有曾经供职时报后跳槽别家的,还有沾亲带故的同学、校友。 下午有个新闻出版局的培训,于帅和尹小航都参加了,其他单位的人,也有不少熟识的,连希月也去了。 培训结束,小范围商量吃饭,结果牵肠挂肚来了这么多人。 尹小航下午没联繫上万相宜,最后一通电话,可能万相宜误按了接听键,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对话,感觉嗓子眼儿里有块乌云,堵得难受,别人一叫,也就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快快快,我自己都嫌慢了,拿小鞭子抽自己…… 第62章 他一侧是希月, 一侧是于帅。 希月见他起身,没给他让,倒把杯举起来, 说了句什么, 不让她走的意思。 尹小航又转向另一侧, 于帅下意识偏开腿:「怎么个意思?尿尿是吗?」 尹小航双手合十,夹着手机, 跟大家作揖告别。 众人不允,于帅的下一个人挥手让他坐下。 尹小航去叙利亚的事,圈里不少人知道。刚才正聊的,就是于帅和他的搭档、中新社记者李强强合写的文章。 如今时政新闻影响力远不及娱乐新闻,更通俗地说, 娱乐八卦。中东更是国内媒体的「盲点」, 尹小航和李强强採集了详实的资料, 加上两人独到的眼界和笔触,见微知着, 以最小的成本最大程度展示了叙利亚的图景和中东地区的政治生态。 相当于撕开了一个口子。 公开影响不好说,圈里算是红了。 希月想继续这个话题:「师兄,我看你微博最近涨粉啊。」 从叙利亚回来后, 他想起来就发一条,一些照片和简短的文字, 本来没啥,可照片强烈的地域特色和独特风格,在国内社交媒体花花绿绿的大背景下, 就显得□□炸了。 有些粉丝是顺着李强强爬来的,有的是……不知道怎么找来的。 「没注意啊。」尹小航心思没在这。 于帅凑过来问:「有急事?」 「没,困了想早点睡。」 「才他妈几点?!」于帅往后靠,胳膊搭他肩膀上:「你好这口啊?被管着舒服?」 尹小航就知道他想歪了:「没人管我,人都没在x市。」 于帅顿时迷失了。尹小航把他胳膊扒拉下去,搭上他的肩膀说:「明天回来,我去接一下。」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可跟你说,小航,上次说过的,不是玩笑话,这事不是儿戏,交朋友没所谓,过日子要慎重,现在生活成本多高啊,养家餬口可不是一句话,我看你的状态,就有点忧心,别头脑一热,选了最难的路走。」 尹小航嘀咕一句:「往后谁养谁还不一定呢!」 「哈?」 「你来我家那天,刚面试回来,周一上班。具体收入我没好意思问,反正,咱俩稿费加起来……」尹小航摇了摇头。 于帅被吊足了胃口:「哈?你不是说酒店上班,帮你解围的是她吧?」 「还他吗好意思说,不是你作天作地要暗访,我能落到她手里吗?不是你把她扯起来,人家能丢了工作吗?」俩人聊到尽兴处,音量控制不住,希月在小酌,坐得很正,反倒远处的人看过来。 尹小航陷入沉思:「不过……倒是难得的……也挺好。嘿。」 希月忍不住凑过来:「师兄,师叔,你们说谁呢,我认识吗?」希月混迹这个圈子,可谓如鱼得水,完美践行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超技艺。 她这么一插话,倒引来于帅端详她,不紧不慢地调出脑中那个形象,对尹小航说:「不过对哈,那个气质,不像服务行业的。」 什么服.务.行.业……尹小航做了个表情:不堪入目.jpg。 于帅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她可不像在酒店工作的。」 尹小航盯着自己膝盖,嗯了一声:「以前航云四厂的技术骨干,比较低调而已,论文啊专利啊这些,都不在话下,那个厂给航.天做配套,有几个出圈儿的项目,她都有参与。后来……酒店临时落个脚儿。」 尹小航难得愿意说这么多,语气也不像开玩笑,于帅消化了他提供的信息,又恢復调侃语气:「那你悬了,就咱这点稿费,好像真的耍不起威风。」 尹小航始终蛮认真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变卖祖产,了此残生。」 「卖了你住哪?」 尹小航:「卖不住的啊。」 「花光了呢?」 「那就再卖一套呗!」 于帅:「操!」 ※※※※※※※
第104页 尹小航接到万相宜,她情绪不高,两人也没有聊太多。分别时,万相宜说:「可能要忙一阵子了。」 让尹小航没想到的是,这「一阵子」虽然不长,动盪却不小。 一周后,尹小航站在万相宜家里,一切有生活气息的大件、小件都消失了,屋子空空荡荡,显得大了不少。 她搬走前彻底打扫过,可能请了保洁,卧室墙角连个玩具零件都没留下。 人一走,茶就凉。尹小航闻到空置房间的味,还有那么一丝一缕,她用的某种洗化品味,可能确实有,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 他站在房子中央,莫名生出强烈的凄凉感,夹杂着怨恨、愤怒、不被承认和重视的失落,还有恐惧。 他明知道没有什么好怕的,可还是怕。怕到身体有虚脱感,像被弃于垃圾筒边的毛绒玩具,发声装置坏掉了,电池也早失效了。 吴起站在他旁边。他对上一个租客的文明退租很满意,通常情况下,退租的人才不会打扫卫生,看房的人和新房客才会计较。 身为资深房产经纪,他会建议房主在出租或出售前彻底做一次保洁,走进房子的人,会有个第一印象,这个很重要,有人会因为房间整洁、空气清新而愿意多付几万到十几万的房款。干净整洁的房子,也会比更快租出去。 在一线城市,早租出去2天,保洁费就出来了。 「那个房客很讲究呀,哥,咱都不用请保洁了,我现在就拍照,回去就挂网上。」 尹小航不说话。 「哥,咱挂多少钱啊?还这个价钱租呗?」 尹小航嗯了一声,不像是回应,倒像是让他闭嘴。他走去窗边,拉开窗户,空气湿湿凉凉的,有腥味,看来晚间有场大雨。 小袁十分敬业地拍照,走到墙角,背紧靠着墙,把手机举到与脸平齐,各个角度拍了好几张。 他又走去卫生间和厨房,抄了水錶和电錶的字数。 尹小航临窗沉默一会,回头对穿插走位的小袁说:「小袁,你的事完了吗?」 小袁见他谈兴不高,不像是普通的情绪起伏,想探究又觉得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上。 只好说:「完了。房客没时间,委託我把水电燃气结了,她押金我还没退,等她退给我,我跟你一起结噢哥。」 尹小航再次掏出手机,刚才掏了几次,一方面没想好该怎么说,一方面有小袁在,讲电话也不方便,都放了回去。 他紧攥着手机说:「行了,你走吧。」 他听见小袁轻轻关上门,门外立刻传来说话声。 好像有人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万相宜呢?」又改口道:「麻烦问一下,这家人呢?」 小袁跟他也算老相识,俩人很快认出彼此。小袁说:「房客退租了呀,哥,你不知道?」 马母立刻凑过来追问道:「孩子去哪了?」 小袁一脸无辜:「这……我就不知道了。」 「妈你别着急,我再给她打个电话。」——这是马明的声音。 老太太往哪一站都在理:「怎么说退房就退房啊,我这买的活虾,这可怎么办?带回去肯定死了啊。」 小袁心想:这房客也是神通广大,社会关系够复杂的,说走就走,连片云彩都没留下,这么两天工夫,惹得一个像破产,一个像丢了孩子,还有一个主动送虾都没人要。 思路卡到这儿,突然意识到,想卖房的就在屋里,想买房的就在门口,这单生意要不要再试着促成一下? 个中关系,他啥也不知道,可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屋子里的业主才是他的真命天子,立场要坚定,屁股不能歪。据他直觉判断,业主此刻定不想卖房,也定不想见到这俩人。 「二位,这房子你们租吗?租的话,我让您进屋看一眼,不租我就锁门了。」 话音刚落,马明的电话自动挂断了,他嘀咕一句:「还是不接电话。」 马母不死心,小袁这么一说,反倒提醒她了,猫腰挤过去看,小袁一手扶着门把手说:「水电费还欠着呢,我也联繫不上房主,刚好你们在,要不你们帮忙结一下?」 老太太闻言立刻退了回去。 小袁把门锁上了。 一室安静,山雨欲来。尹小航终于拨出电话…… 「餵?」万相宜居然迅速接起,她语调轻快,像是正赶赴什么大场面。 背景嘈杂,有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尹小航一听到她的声音,顿时像一级警戒的河豚被扎了个小眼儿,满腔情绪徐徐渗出。 一时间,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万相宜把手机移开距离,看了眼屏幕,信号满格,来电的确实是尹小航,只是对方没出声。 她又把手机移到耳边,低低地叫了声「小航。」 飞机刚落地。新疆跟祖国东部时差满大,上飞机时艷阳高照,下飞艷阳高照,仿佛飞机上度过的时间是万相宜臆想出来的。 入职不到十天,这是她的第三次出差。 入职当天最稳当,在办公室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去了哈尔滨,在哈尔滨逗留两晚一整天,周五直奔天津,天津的事处理完,当天赶回。 周六休整,收拾东西,周日就把家搬了。 按照公司规定,万相宜的职务有住房待遇。房子是公司长租的,是一处两居室公寓,坐落在江北岸。
第105页 她的前任luna离职,房子已经清空,万适宜入职当天就拿到了钥匙。 房子离公司不远,视野开阔,天气好时,能看到江对岸的高楼林立,能听到轮渡启航鸣笛声。 她图省事,把家里各种的东西按位置装箱、打包,搬到新家,再按按照箱子上的标识摆放:厨房的放厨房,卫生间的放卫生间,书直接放到书架旁,床铺好。 孩子的东西本来有很多,她不作细想,直接断舍离。凡是以后用不到的,一律扔掉,以后用得到的就少多了。 效率奇高地完成搬家,《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突然冒出来:质本洁来还洁去。 周一上班,她给小袁打了电话,说最近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退房,就按合同约定的,房租可以算到月底,退租的一应杂事请小袁代劳,押金多退少补,请小袁代联繫房东。 尹小航对着满窗风雨,此前毛毛躁躁的心,听到万相宜一声「小航」又安定下来。 他本来想质问:「你搬家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一声?」况且你搬离的是我的房子。 脱口而出的是:「你在哪啊?」语气还挺绵软,他都想抽自己。 万相宜说:「乌鲁木齐。飞机刚落地。」她刚取了行李,跟另外两个同事随着人流往外走。 「……你出差了?」 「啊,从上周到现在,就没怎么在家里待。」万相宜示意同事先走,她拖着行李靠边停下来。 通道一侧是倾斜的、巨大的落地窗,朝向停机坪,此刻,她乘坐的飞机停在最近处,远处有一架徐徐正滑行,接驳车、行李车在对比之下如同玩具一般,走动的人渺小得可忽略不计。 阳光无比刺眼,空气杂质少,地势又高,视野辽阔。这样的景象让人不得不承认:天地才是主宰,人类只是寄居。 尹小航哦了一声:「特别想见你,新疆的话就算了。」 万相宜无声地笑了笑。为了乘坐飞机更和自在,她穿了条浅灰色运动裤,卫衣围在腰间,在窗外景致的映衬下,讲电话的姿态很放松,身后人流汹涌,时不时有人回望一眼。 「回去找你吧。今天没安排事,到酒店就行。明天一早就要开会。」 「那你哪天回来?」 「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就走。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航班。」 「用接吗?」 「这次不用,公司有统一安排。」 尹小航灵机一动,玩了个小心机:「那你一回来就敲我家门,我在家等你。」 人流已经稀疏了,万相宜汇进去,本来这通电话可以结束了,尹小航提醒了她:「对了,我搬家了。忘记跟你说。」 一滴水落在窗台外沿,迅速散开变成浅灰色。尹小航往楼下看,原本闲散的人开始骚动,纷纷准备躲雨。 「搬到哪了啊?」其实他最想问这句。 「公司宿舍。」 「你们公司还有宿舍?在哪啊?」 「离公司不远。省了路上时间,还省了房租钱,是不是挺好?」 「挺好。」个屁。 「这次搬家挺仓促的,上周末没碰到人,就没跟你说。」她左右看看,又低声说道:「这公司的人个个屁股装了计时器似的,语速一个比一个快,说完话马上从你眼前闪走,恨不得一分钟掰两瓣儿过,我这几天都在适应。」 这也算是对搬家没有知会的补充解释。 尹小航说:「那你别太累啊。」 「跟我一起出差的同事说,习惯就好了。几家的事赶一起了,我又刚来……回去找你,咱俩吃个散伙饭。」 楼下的柳树摇头晃脑撕扯着自己,像《清深深雨濛濛》里可云发疯。更大的雨点闯进来,砸在窗台上,尹小航身上几处同时一凉。 他下意识关上窗子。 「餵?我得挂了啊,同事电话进来了。」 尹小航掐灭了电话。 ※※※※※※※ 第63章 万相宜知道迟早要碰面,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航云四厂决定要上一套检测设备,在万相宜公司和as之间犹豫不决。 商务找到万相宜,眼里放光:「都几年了, 隔三差五问问问, 我以为这块云彩肯定不会下雨呢, 没想到一来就是暴风骤雨。carol,我准备给他们推荐顶配的, 你觉得怎么样?」 carol是万相宜入职当天临时起的英文名,外企兴这个,只是对这个新名字,自己还不大熟悉,有时候被叫要反应两秒。 航云四厂有个检测中心, 可以胜任厂内大多数检测任务, 万相宜此前供职的研发中心有些检测要送到外面去做。 她在的时候, 主任就琢磨着上套检测设备,厂里分管领导口头表示支持, 技术更新是迟早的事,早买早享受,他们不买, 检测中心也会买。但是检测中心的业务定位不够高精尖,要等他们买早凉了, 研发中心想掌握主动权。 商务来问,也是探万相宜的底,都知道航云四厂是她的老东家, 对老东家的这项业务,她能起什么作用?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能起多大作用?微不足道还是拔山扛鼎? carol品出了商务的意思,环境强迫她适应眼下的节奏,语气可以温柔,但气势不能丢。 「航云四厂是我的前僱主,我对他们还算比较了解。研发中心是比较有创新精神的部门,他们来买,我倒不意外。我对他们的业务比较熟悉,技术需求跟我们的产品也比较匹配,但是,也不能忽略一点:as名气更大,售后服务也更全面一些。」
第106页 商务见万相宜没拍胸脯,有点摸不着她的道儿。 万相宜说:「我的建议是,第一,咱们从技术细节出发;第二,尽早接触,提前渗透。」 于是,万相宜从新疆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就到了航云四厂。 她本来跟尹小航约好了时间,航云四厂的事是临时插进来的,到了下班时间,事还没谈完,尹小航把车开到厂外,厂门口有警卫把守,他坐在车里等。 有辆车驶出厂门,在尹小航车前停下,万相宜下车,朝尹小航的车走来。 也才几天没见,她好像瘦了一点。最近几次见面,每次都比上次瘦点。 再往前追溯,他刚从叙利亚回来见到的万相宜,可比现在圆润很多。人虽然瘦,可略显现出干脆、利落的劲儿,相比之下,为了照顾孩子胡乱打工的她,简直是迷乱、困惑又自我催眠。 工作关系,尹小航会结识很多半生不熟的女生,除了高矮胖瘦,也会留意她们的笑容、举止、神态。可让他惴惴不安的,只有万相宜一个。 万相宜穿了条牛仔裤,上身是件花衬衫,比较宽松看不出身体曲线,脚踝露出一截,几步路走得明显比以往快。 他想起她在电话里说,要适应新公司的节奏。 她坐进车里,就把马尾松开,这样可以放松地靠着座椅头枕。车里开了冷气,她略享受了一会,没说话。 看她的样子有点累,可能还没从工作里切换出来,他也暂时没说话。 尹小航的车子刚要驶出停车位,就被另一辆车拦住去路,开车的人往这边看了好几眼,最终熄了火,下车走过来。 「嘿!还真是你!我紧赶慢赶追出来,吕经理说你走了。」吕经理是万相宜公司的商务。 「主任。」万相宜把头从头枕上「拔」起来,笑着说:「您也下班啦?」 「下班啦,哪有非加不可的班……」尹小航已经把车窗摇下来,车外的热浪鱼贯而入。 主任弯下腰下,边说边往车里看,尹小航沖他点点头。 主任显然经歷了小幅心理波动:第一波段,不认识的年轻人。他又看回万相宜。第二波段,这人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第二次看尹小航。第三波段,他和万相宜啥关系? 主任是做技术出身,现在做的也技术工作,这类人不大会隐藏心理活动,心思都写在脸上,字幕一样,尹小航全都读了去。 主任说:「走,吃个饭去?」 尹小航心里咯噔一下。 万相宜进入航云四厂就跟着主任干,开始干点边边角角的杂活,主任看她悟性不错,又肯吃苦,也是真心带她,才有了后来的独挡一面。 师徒情谊在,万相宜被生育问题拖累,为维繫婚姻耗尽精力,身为直男上司,主任不大能感同身受,但内心是惋惜的。 包括她被挤兑到离职,虽然主任没有明说,但他爱才、惜才的心,万相宜是明了的。 包括现在,主任只说「吃个饭」,万相宜也能听出画外音,为她的新工作高兴,为她耽误的这两年惋惜,为当年没能留住她抱歉,还有不吐不快的技术交流…… 「啊……主任,我晚上还有事。」 主任把手搭在车顶,弯腰看着尹小航说:「要不,一起?」 尹小航那股犟劲儿上来:「好啊,您定地方,我跟着您车。」 主任被小噎了一下。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情况,一般人会说「不了不了,你们吃你们的」,这小伙子没把自己当外人。 航云四厂周围没什么情调,大小餐饮为迎合四厂职工的需求,纷纷以量取胜。 一路开过去,招牌都是大碗菜,大盘鸡,大鹅炖铁锅…… 尹小航专注驾车,跟在主任车后。万相宜看他两次,终于说:「要不你先回去吧?」 尹小航赌气说:「我不。」 过了一会,没听万相宜说话,却感觉她一直在盯着自己,就趁等红灯的间歇看过去—— 两人都变了样子,说不上哪变了,反正跟上次见面不一样。 这么一对视,他才捕捉到,万相宜眼里熟悉的、不常流露的亲昵。 只在这类时刻,尹小航才能感受到,二人关系的「进步」。因为万相宜没说「不好意思呀,让你等这么久」,也没说「实在抱歉,我一再爽约」,也没解释为什么因为主任放他鸽子。 表面上该不爽还是不爽,心里却有一丝熨帖。尹小航你谁都别怪,这就是你自找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行。也不对,哪有什么地狱?万姐姐难搞,你一开始就知道,简直处处碰壁,步步撞墙,可你就有这股韧劲,不是吗? 容易的有啊,那些看你一眼转过身去尖叫的,你要吗? 「咕噜噜,咕噜……」谁的肚子在叫。 俩人同时按向自己的肚子,又同时看向对方。 「是你吗?」 「是你吧?」 尹小航说:「饿成这样?」 万相宜说:「没有啊,我。」 俩人又同时别开脸,忍住笑。 尹小航说:「好吧,就当是我吧。我都饿成这样了,你就别撵我走了。你跟人下馆子,我要回家吃盖饭,想想好不甘心。」 席间,尹小航没怎么说话,主要是主任跟万相宜聊,零零碎碎听到一些,中心有个项目搞砸了,吴起脱不了干系,谁提了职,谁跳槽走了……吕经理跟主任早就认识,万相宜这个职位的含金量,主任不可能不知道。他也在理性分析利弊,哪哪都挺好,只是脱离了技术一线。
第107页 尹小航负责分汤、倒水,勤勤恳恳,谈话多半插不进去嘴,被冷落也没觉得多失落。因为落座时,万相宜是这么介绍他的: 「主任,这是我朋友,尹小航。很有实力的记者,去过中东採访。」主任说看他眼熟,万相宜说来咱们厂採访过。 这句介绍的副作用是,尹小航自己吃得很少,说得也很少,忙乎得倒挺欢。 座位是两排沙发。没事的时候,他就半侧着身,低头玩手机,肩膀靠着沙发背,手臂自然垂在万相宜身后。 最后,主任和万相宜聊起技术问题,尹小航就彻底听不懂了。他起身出来,在餐厅外面转。 这地方是个综合性商场,或者说,原本是综合性商场的定位,经受了市场的洗礼,很多品牌撤店,只剩下餐馆和儿童培训机构活了下来。 二层中厅有几个花花绿绿的机器,尹小航熘达过去,有自助k歌的,有投币的游戏机,还有抓娃娃机。 万相宜跟主任告别后,给他打电话,他正专注地调节夹子的位子,已经记不清第几次投币了。 「二楼,我在二楼。」他语气带着惊唿,万相宜同时听到孩子们的惊唿,跟他同样节奏。 她上了二楼,看见中厅围了一圈人,这萧条的商场店员比顾客都多,万相宜一眼就看到尹小航,被一群孩子围着。 很显然,刚才那局一无所获,他又开了一局。 尹小航手握着圆头方向杆,双腿微曲,整个身体都紧绷着,眼睛死死盯住悬在上面的三齿夹子。 有近十个人在围观,主要是孩子,有胆大的凑到近前,指挥他:「再往右一点,过了过了……」 他还徵求人家意思:「行了吗?」 接下来要按下大大的圆键,夹子才会落下来。他手悬在圆键上举棋不定,那个孩子大喊:「快超时了!我来帮你!」 说着一掌拍下去——「啪!」 一群人集体伸长脖子,看三齿夹子下落…… 第64章 一群人集体伸长脖子, 看三齿夹子下落…… 「啊啊!」 「行了行了!」 「快快快!」 夹子抓住一个小玩偶,只有两个齿受力,眼看下一秒就要掉, 却在众人的唿喊声里, 一路移到方型下落口边缘。 如果玩偶掉进方型口, 就会滑到出口,归顾客所有。但是这种机器心机很深, 三齿夹停下时,狠狠地顿了一下,把玩偶抖了回去。 「嗨!!」 「我操。」 「这都第几把了?」 尹小航不理他们,冷漠地准备开启下一局。 万相宜走近才发现,他左手捧着一个盒子, 小半盒都是币。 旁边有一对小情侣, 男的咬着女的耳朵说:「等这傻逼走了咱们接, 一抓一个准儿,他就是个分母。」 女孩盯着尹小航的手, 点了点头。 机器一阵呜哩哇啦的幼稚音乐,新一局开始了。全场的焦点都在移动的夹子上,只有那个女孩盯着尹小航的手, 万相宜顺着她看过去——真是一只好看的手,虽然玩着弱智游戏, 丝毫不妨碍它被欣赏。 尹小航的手指节有点突出,如果手指不够长,这种指节就显得侷促, 但他手生得好,从手腕到指尖一气呵成,指节成了恰当的停顿,像竹子的水墨画,清清冷冷,似断似续。 万相宜走过去,和尹小航并肩而立,挡住了小情侣的视线。 尹小航一晃神儿,夹子自作主张落了下去。 「吃完了?」 「嗯。」万相宜看那个落下的夹子,瞎子一般没谱儿。 「你们主任呢?」 「走了。」 尹小航说:「那咱们也走吧。」说着把手上的盒子塞进离他最近的小孩怀里,拉着万相宜挤出人群。 万相宜被他推着走:「哎?你不把币退掉吗?」 「不用。」 「那都是钱啊!」 尹小航往后看一眼:「给他们玩吧。」 说话间走到下午电梯口,他撤后一步,让出空间,让万相宜先迈上去:「我都无聊死了,他们陪我玩那么久呢。」 扶梯下行,万相宜站在下两级台阶,她退后一级,缩短二人高度差:「玩得开心吗?」 尹小航皱皱鼻子:「那东西是不是骗小孩的?要我说,根本抓不上来。」 万相宜小声说:「是你抓不上来吧。」 「是谁都抓不上来。」 电梯还没把他们送到一楼,就听到二楼爆发一阵欢唿,好像有人成功了。 尹小航惶惑地看万相宜,她扭过头去,忍着笑。 下了扶梯,两人走了两步,尹小航突然回头,沖楼上喊道:「嘿!我说能不能低调点,我不要面子的吗?」 万相宜拉他走,觉得好笑,又忍不住说:「知道你刚才玩,为什么那么多人围观吗?」 尹小航颇有戒备地看她:「为……什么啊?」因为我好看? 万相宜说:「那机器可以设定——我听说的哈,应该是很简单的程序,抓几次会抓到一个。他们看你抓了那么多次空的,明显下一局抓中的概率就很高……」 尹小航边走边琢磨她的话,差点撞关闭的玻璃门上,万相宜拉他一把,才进了旋转门。 直到坐进车里,车子驶离停车场,尹小航才慎之又慎地说:「是真的吗?你刚才说的概率。」
第108页 万相宜:「不然旁边还有几台机器,为什么大家都围着你?」 尹小航不说话了,像在认真开车。 这个画面,如果放在动画片里,主人公一定要狠狠嘆口气,吐出一朵云来。 万相宜没少坐这辆车,这次却觉出些许新鲜和陌生。 其实在航云四厂门口上车时,她就看到后座的安全座椅,鹅黄色,非常显眼,和这辆车的内饰风格十分不搭调。 其实最近几天,大脑的转速超负荷,她已经无力接收更多信息,更不要想着处理。可这抹鹅黄色,一直盘亘在她脑海里,按不下去,也推不出去。 时间不早了,回城的路还很长。尹小航要送她回新住处,再自己回家。 万相宜白天说了太多话,窝在座椅里,想起什么,懒懒地看尹小航搭在档位上的手。 尹小航这车有年头了,早些年的日系b级车,车身是圆润的流线形,手动档,车况还挺好,他一直也没想着换。 尹小航问:「明天还要早起吗?」 「正常上班。」 「还要出差吗?」 「应该不用。」说完又嘆口气道:「不过也不好说。我行李都没掏出来,入职十天,比我以前半年出差都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资本主义压榨剩余劳动力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尹小航笑,抬手在她肩膀轻捏了一下:「待会帮你按按。」 万相宜没有动,她在感受那只手。 刚才抓娃娃,后来握汽车档位,现在在抓她的肩膀。 尹小航只捏了两下,就收了手。像一部长达2小时的电影,视频平台只给试看5分钟。 她把头歪向一边,轻轻向后仰。车靠背是个人形,她躺在「人」的肩膀上,肩膀的僵硬稍有缓解。「再出去两次,我行李箱的轮子都要飞了。」 尹小航扫她两眼,两次都迅速回看路面:「明天下班陪你买个新的。假如,你不出差的话。」 没收到回应,他第三次扫向她,她正仰头看他。 尹小航把车速降下来:「别看了嘿,再看我要停车了。」 万相宜笑眯眯的,五指张开,插.进耳后的头髮里,把头髮拨到座椅后面:「尹小航,我发现你老气横秋的。」她又看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抓娃娃,你以前没玩过?」 他反问:「你玩过?」 「80后都玩过吧,应该。」万相宜是80后,尹小航是90后。 「不知道,反正没有80后带我玩过。」想了一会又说:「不对呀,那么多孩子跟我一起玩,说明我还年轻,你凭啥说我老气横秋?」 「孩子们想占你便宜啊,顺便看你笑话,你忘了我说的概率问题?」她想起那对小情侣说的话,忍俊不禁。 尹小航不接受,又无力反驳。 万相宜:「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多大?不会是穿越……」 「我妈37年的,你说我多大?你今天还真提醒我了,我真没什么同龄朋友,上大学时,他们搞那套把戏,我一样也不感兴趣,除了打篮球,社团活动之类的,我一概离远远的,他们弹个吉他,演个话剧,摆个心形烛阵追女孩,我都觉得……没什么劲。」 「没跟女孩抓过娃娃?」 「没有。」 「没跟女孩看过电影?」 「没有——哎不对,一群人一起去过,一对一的没有……」他吸了口气,歪头又想了想,严谨地说:「一对一、坐在一起看电影,没有。」 这种补充过于具象化,万相宜忍不住想,一对一看电影,还不坐在一起,这是多么古早的革命同志相处方式。 尹小航脑袋里蹦出一个小人儿,替他答道:看过啊,整个放映厅里只有两个人,那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哭出一个洞,我就掉下去了,至今也没爬上来…… 尹小航抓住机会问:「要再一起看一次吗?坐一起那种。」 「两个老气横秋的人吗?」 「……对。」两人目光再次交错,万相宜捂住眼睛,又在抿嘴偷笑。 车开到临江的桥上,万相宜开始指路。 尹小航拐过一个弯,感觉快到了,莫名有点心急。 开口像在辩解:「我爸我妈都是建国前生人,我在他们身边长大,相当于别的孩子被爷爷奶奶带大吧?生活习惯、作派都是。你小时候被搭过裤子吗?」 万相宜:「什么?」 「搭裤子,把我白天穿的裤子搭在床头,裤腰压在枕头上面,裤腿耷拉下去。」 「为什么?」 「是吧,你肯定没经歷过。小孩眼窝发青、做噩梦,大人说是吓到了。吓到了怎么办呢?不打针不吃药,晚上小孩睡时就给他搭裤子,不严重搭一天,严重搭三天,保准好。」 「……改天给我闺女试试。这,灵吗?」 「不知道,反正我小时候这么过的。我想说的是,我跟你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啊,加上我妈那样……我不老气横秋才怪呢。」 万相宜不说话了。 尹小航往路的尽头看了看:「是不是快到了?」 万相宜看路旁建筑,没有熟悉的:「还早呢。」 「直走吗?」 「……啊对。」万相宜还在思考他刚才说的话。 确认了路线,尹小航又说:「加上我家的病史,不敢撩女孩啊,不敢谈恋爱啊,连同性朋友走得近点都怕,不想有死党,怕又多惹一个人伤心……这么多年,也就跟于帅——上次跟我一起带孩子那个——聊得多点,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只跟老气横秋的人谈得来。」
第109页 于帅算「老气横秋」吗?他是看不出年龄吧。万相宜对于帅的印象并不坏,倒是在人人假面、个个包装的年代,他活得挺真实,这个部分跟尹小航挺像的。「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医生也说有遗传概率。这个跟娃娃机可不一样,人为设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 车再往前开,路灯变稀了。尹小航努力适应渐暗的路况,无意识地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行至水尽处,坐看云起时。 前面是江畔步道,江水映着隔岸建筑的光,一池碎影。 尹小航轻轻嘆了口气,缓缓说:「所以,万姐,明天下班见面吧,吃饭、买东西、看电影,干什么都行。」 车开得有点久,身体有点僵。他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搓,停下来,扭头看万相宜,声音轻得如同蝴蝶扇动翅膀:「好不好?」 光线暗得恰如其分,淡化了色彩,只剩下黑白灰。万相宜眼里闪过一点光,她点头,眼里的光就跟着闪,像是活的,头点两下,光闪两下。 尹小航坐正,大力唿出一口气,腮都鼓了起来,双手又在大腿搓了两下,突然扭身欺过来,亲在万相宜唇上。 第一轮只贴了几秒,没有其他身体接触。 马上嫌不够,又对抗着安全带的阻力,使劲儿又凑近一些,双手捧起她的脸,换了个角度亲了下去。 一个没抓过娃娃的直男,还讲究什么技巧,跟上次一样,全凭气势和本能。 这股气势如此迅勐,对方立刻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嘴唇也是,唿出的气流也是。第二轮被迫结束,他退回去勐地解开安全带,回来用手掌托住她的整个后脑勺,蹭来蹭去、闻来闻去、亲来亲去,所有感观都沉浸其中……连指缝间都是她浓密的头髮,刺激满点。 此消彼长,凹陷处被对方填满,冷的变暖,软的变硬。层层风化的积年硬壳,瞬间被对方的无形引信点燃,绚烂的烟花在各自脑海炸裂…… 尹小航上半身几乎是悬空的,最终不敌地心引力,败下阵来。 万相宜十分窘迫,分开的瞬间才意识到,顶灯是亮着的,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不知道。 她连忙把他扶起来、推过去。其实仅凭她一人力气,也推不动这个迷乱中的成年人,尹小航也在渐渐恢復理智。 万相宜很想四下张望,最后只装作若无其事。只下意识扫了一眼后排的儿童安全座椅。 她嘴唇肯定是红的,明明没有哭,眼里却蓄满泪水,心脏咚咚咚的,气都喘不匀。 丢人丢大了。她想。 头顶的灯终于灭了,简直莫名其妙。 之后的几分钟,俩人在黑暗里都没说话。夜里起了风,江水拍岸,发出坦荡的、规律的响声。尹小航说:「好像……走错路了。」 第65章 「復出」后的每一天, 都如同过山车一般。 第二天中午,几个同事外出吃饭,有个行政的小姑娘敲门, 探头说:「carol姐姐, 楼下好像有人找你。」 万相宜没多想:「是快递吗?」 小姑娘紧紧鼻子:「e…是个女孩, 没穿快递员的衣服,跟大厅保安交涉, 我听她提到了你的名字。」 万相宜没往心里去。 下午会歇,前台等在门口,万相宜一出来就被拉到一边,说大厦物业打来电话,有人想见她。 「物业的人想见我?」 「不是。物业替别人打的电话, 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等到下班也没关系。」 「谁呀, 怎么不打我手机。」 「物业说叫马——马——马有神,马炯炯!我想起来了。」 销售部老大刚好出来, 向万相宜点头致意。 万相宜心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类来找我麻烦了, 来的都是神啊鬼啊的。她对前台说:「要是再接到电话,就说让他等着, 我开完会就下去。」完了还不忘跟前台客气:「谢啦。」 她今天没安排商务外出,穿了条散摆裙,平底船鞋, 上半身是件凉爽质地的针织半袖,半露出锁骨。这身装束,下班省得换衣服。 她大步走出去,半是飒爽,半是摇曳。 下半场会议结束,她径直去乘电梯下楼,轻装简行,手里只握着手机。 今天除了工作电话,没有陌生号码打来,快递都由前台代收了,那这个神还是鬼,就肯定来者不善。 知道她名字,知道她公司,人也已经找来,甚至提了马炯炯,还会拿不到她的手机号吗? 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亲近的同学,也没什么朋友,老老实实工作,赚点小钱餬口,素衣白食,别提什么仇家。 唯一能出妖蛾子的,就是前夫一家。前夫一家三口,前公公社恐基本不出门,只在家里当霸王,前婆婆倒是没深没浅,可她不会这么没底气地迂迴,马明不至于,马炯炯是他亲生的。 最让她膈应的,还是这人提了马炯炯。事关马炯炯,万相宜就真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能为女孩的成长和人身安全扫除障碍,她凭本能干出什么事来,连自己都不敢想。 她会歇时给家里打了电话,马炯炯在睡午觉,没什么异常。 前几天她跟马明通过电话,把马炯炯的去向告诉了他。又带出换工作的事和搬家的事,她也没什么隐瞒。
第110页 当天万母就告诉她,马明给她转了2000块钱,说是孩子的伙食费,还说带孩子辛苦,让万相宜爸妈多费心。 万相宜想也没想,立即把钱还给了马明。 这几件事,她边走边在脑子里过,到了大厅却没找到目标。 大厦内部职工有出入证,刷卡进出。会客需要内部职工下楼下领,找她的人估计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她出了闸机,迈着大步直奔前台。旁边有几个茶座,有个女孩注视了她一路,几乎同步站起身来。 「你找我啊?」万相宜不认识她。 这会儿大厅里没什么人,两人面对面站着,万相宜是动态的,端庄挺拔,又是主场,虽然敌暗我明,却没有一丝怯懦。 那位姑娘有点木木的。那股子找麻烦的劲头,都耗费在漫长的等待上,加上跟前台交涉颇费了番口舌,此刻打好的腹稿已经烟消云散。 「找我有什么事?」万相宜努力保持风度,其实心里奔腾过一只草泥马,我欠你奶茶钱了?我给你网店差评了?还是我抢了你男朋友? 那姑娘梗在那里,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这让她更愤怒。什么深仇大恨?玩80年代「去你单位闹」「让你身败名裂」那一套?我有时间跟你玩吗?听见我兜里的人民币被撕碎的声音了吗? 她喜怒不形于色,看那姑娘眉头画得方方正正,像戴了幅硬壳面具,心想如果真是沖马炯炯来的,我还真要小心应对。 「我想跟你谈谈。」 「我们认识吗?」 姑娘横下一条心说:「关于马明。」 此言一出,万相宜满腔怒火被浇熄一半。 此前,她承认自己有点失控,没用什么逻辑,简单撸了一遍,感觉这事跟马家有关。她像个落水的蝴蝶,捨去半条命,用了几年时间,才脱离马家那个臭泥塘,日子刚有起色,又要被强迫一次次看回放。 假如那姑娘说的是「关于马炯炯」,她可能会抡巴掌过去,不为什么,就是想打人。 但是那姑娘说「关于马明」,马明与她无关。 谢天谢地。 她随姑娘走出大厦,拐进胡同里一家快餐店。半午不晌的,店里没人,菜单上其他饮品成分可疑,她点了两杯柠檬水,一杯冰的,一杯温的。 温的给对方,她或许不能喝凉的,因为她穿着长卫裤和平底鞋,眉毛修得如同刀刻,很可能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出门。 有点像,不确定。几个月前马炯炯打疫苗,那天她有一个面试,请尹小航帮忙。那天她赶到社区医院时,马明也在,有个女孩跟他在一起。 事后尹小航语焉不详,她也没追问。但是马母就此消失,马明也消停至今,推动事件发展的灵魂人物,可能就是那个女孩,只可惜模样没记住,要不第一眼认出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女孩年纪不大,虽然情绪不稳,脸色憔悴,胶原蛋白却还很充盈。她被自己的情绪顶着,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说。 万相宜只好等着,整理头髮时,腕上一条链子一闪,垂来盪去的,是一颗泛粉的小珍珠。 女孩说:「你,你跟马明什么关系?」 万相宜扯扯嘴角:「姑娘,你跟马明什么关系?」她心里想,前夫真是人间小确幸,老强行给她加戏,今天她是女八号,狠毒原配。 女孩又噎住了,半天冒出一句:「他说过他喜欢我。」 万相宜端起柠檬水杯,跟桌上另一个杯子轻轻碰一下:「是吗,咱俩一样。」喝了一口。「这话他也跟我说过。」 「你们早离婚了,我知道。我找你,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再骗他的钱。」 万相宜慌忙放下水杯,嘴张成o字。看看窗外,秋老虎赖着不走,马路上没什么人。大厦像个核聚变装置,把财富、智慧、血肉之躯容纳进去,高速运转,留给这条小街的是个傲慢的阴影。 她没怎么意外:「姑娘,你是,看见他给我家里转钱了吧?你能找到这来,想必也对我有些了解,我把钱还他了,都没过夜,你稍微一查就能知道,也不用大动干戈地跑来找我。」 万相宜憋屈太久,对马明的怨、对过去的不甘,本想转化成不屑,烧成骨灰撒进大海,就此了结。但没想到主动送上门一个,还是个战五渣,她就很难不把积怨转移。 她会也开完了,浮生闲来无事,不虐一下心有不甘。 「那你跟我保证,以后都不要他的钱。你敢保证吗?」姑娘仍旧气哼哼的。 万相宜手机响,她扣在桌上没有接。 「你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你跑来找我要保证,不如看紧马明的工资卡。」 「厚颜无耻,你凭什么花他的钱?你……你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本来没有关系,不是挺好的。你一来就有关系了。马明不知道你来找我吧?」 「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 这姑娘终于找回了初心,这句话,是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啪! 她把一张纸拍在桌上。 万相宜一看,是一张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这玩艺她前两年看多了,自己扫一眼就能开处方。 姑娘说:「我第一次流产,医生就让做这个检查,他说自己没大毛病,就是精子活动率低,戒菸,多锻鍊就会好,说不需要做这个检查。」
第111页 她说「第一次」,万相宜迟疑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 姑娘又说:「这次又流了,医生说一定要做,说什么……反正挺严重的,他就做了,我刚取到结果——」她看着桌上的检查单说。「染色体异常,天生的,你是第二个看到报告的,他还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 万相宜低头细看,检查单被对摺好几次,拆痕纵横交错,可见姑娘内心多么纠结。结论是几行字,有一串数字,46下面做了特殊标註,剩下是「核型描述」「xy」之类,大部分看不懂。 姑娘冷笑一声:「所以心虚的应该是你吧,我来找你,我是不怕的,马明知道我也不怕。」 万相宜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该心虚。 姑娘更理直气壮了:「你这么有心机,马明到现在都不知道吧?跟别人生了孩子,为了占马家的便宜,就让子姓马,你也是费尽苦心了。」她一下一下拍着桌上的检查单,「凭什么我跟他过苦日子,他替你养孩子?还供你穿着戴着,凭什么?」 姑娘已经涕泪横流,双手捂脸,又激动又委屈,小声呜呜呜地哭,在座位缩成一团。 她在哭声的停顿里说:「我为他一次又一次流产,马明他妈买一只鸽子炖一大锅汤,恨不得让我喝一礼拜……呜呜呜……」 万相宜见她一时半刻很难平静,想到她的遭遇,又有点不忍。这样看来,她也是受害者,这笔帐也不该算到她头上。 强弱之势太明显,她只能由对抗转为安慰:「要不你喝点水吧。」 姑娘不管不顾地哭,也不知道听不听得到。 万相宜想了想又说:「你看我今天过得挺好,是挺好,可是姑娘,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那不是几千块钱、几万块钱的事,那是……」她停下来,想找到适合的表述方式。又觉得她自己也描述不清楚,即便描述出来,面前这位姑娘的状态和心智,恐怕也心不懂。 那是什么呢?那是尊严扫地,价值感丧失,感情观解体,是没了归宿无傍无依。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枉活了三十年。 女孩哭声引来店员侧目,她抽出两张纸,递过去:「擦一擦。你还没出小月子吧?这样哭眼睛会坏,以后见风流泪。你也不应该自己去医院,又跑来找我,身体是自己的,得自己珍惜。」 姑娘接过纸巾,擤了擤鼻涕,说话都是鼻音,感觉鼻子有三斤重。「第一次养了两周,这一次,马明他妈说,不流血就算好了。」 万相宜翻了个白眼:「这得听医生的吧,你妈妈怎么说啊?」 「他们还不知道。」姑娘脸色本来就不好,哭完全脸都浮肿起来,像吃了毒蘑菇。 万相宜见姑娘情绪略有好转,起身说:「抱歉,我先打个电话。」 她拨出电话,走到店外,等待对方接听。 尹小航立刻接起来,语气很爽朗:「刚才在忙吧?」 「嗯,有点事,还没处理完。」 「……不是吧,意思是要加班?」主马路的鸣笛声越来越响,晚高峰马上要来了。 「恐怕会点晚。要不我改天再找你?」听筒里也有鸣笛声,尹小航在开车。 他有点失落:「那你看吧,万一早结束就给我打电话。」 「那你去哪啊?」 「去找乐子啊!」女朋友这么忙。 「那你……注意安全。」 万相宜回到店里,姑娘卸去敌意看着她,她刚才站在窗外打电话,就一直被姑娘注视着,她知道。 万相宜把桌上的检查单推过去:「这个你收好。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调出手机里马炯炯的照片,这张是几个月前,婴儿肥最明显的时期。小孩额头的肉很厚,因为头髮过于细软稀疏,髮际线不明显,显得脑门儿很大,她穿着一件亚麻原色连体衣,被万相宜一逗,笑得前仰后合。眉眼一点不像万相宜,倒是很像马明。 姑娘看到照片,唿吸又急促起来,浮肿的眼里又流出眼泪,万相宜赶紧又扯了几张纸递过去。 照片里的马炯炯有五分像马明,这种视觉冲击让她无法再狡辩。 万相宜也跟着看了一眼,嘆了口气。 万相宜不喜欢这张照片。明明马炯炯圆滚滚,笑得像尊大肚佛,明明是她亲自生亲自养的,曾经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就因为太像马明,她每次回看都迅速翻过。 「我还有事,你……再坐会儿?」附近的学校快放学了,这家店的主要顾客是沉重。 姑娘勐地握住她的手:「我,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我怎么回答你?应该由我来回答吗? 「第一,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姑娘眉尾、鼻翼都是纸屑,真是很无助的样子。听万相宜这么一说,眼看又要开闸。 「第二,离婚之后我才知道怀孕,马炯炯不是什么砝码,你们尽管沖我来,不要扯上她。」 姑娘点头,又摇头。 「第三……」万相宜狠不下心来,又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要被马家扎小人儿。「那个染色体异常,肯定不是百分之百不孕不育。」 姑娘坚定地说:「但是我连续流产就是因为他!」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医生说就是!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染色体异常会导致生化、胎停、畸形、早产,生出健康宝宝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六,不是,六,六分之一。」
第112页 被陌生人约架,又看她情真意切地哭鼻子,万相宜损耗也很大。她被六分之一这个数据绕进去,此刻非常想念马炯炯,马炯炯是那个六分之一哦?那还真顽强呢。 眼看太阳要落山,她用软体约了一辆车,刚好车到了。 万相宜说:「第四,晚上气温低,我叫了车送你回马明家。」她站起身来:「你看我也不容易,离婚后到处租房住,现在也买不起房,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女人当男人使,我还得回去搬砖。赚的钱大部分给孩子花了,自己什么都捨不得买,连这个——」她扬了扬手,手鍊上的小珍珠又闪一下:「都是假的,塑料的。」 「我这么穷,这么累,都没要马明的钱,你还觉得我占你们家便宜吗?你还要找我麻烦吗?」 万相宜看眼窗外说:「咱们各有各的麻烦,谁也别为难谁——车来了。」 她指给姑娘看:「就这一回,我把话说开了,你也哭够了,把眼泪擦干,回去吧。」 姑娘一步三回头,钻进计程车,看得出来,她想示好,最终什么都没说。 很多公司都下班了,万相宜逆着人流回公司,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在一起就结束的,毕竟还要虐一下,搞不好还会be,啊哈哈哈哈 ——没见过这么破罐子破摔的作者吓我一跳 第66章 处理完当天的事, 从公司出来,已经晚上九点多。商场、超市关门,酒吧、歌厅开始上人。 江面上黑黢黢的, 江风裹挟着湿气, 像锋利的小刀片, 刮过她的小腿。 她上了一辆计程车,司机问她去哪, 她一个闪念,报了搬家前的地名。 她坐在后排,抱着腿给尹小航发信息,问他在哪,毕竟这个时间, 在家老老实实洗漱就寝的, 恐怕只有老人和孩子。 「在哪呢?」 「什么时候回家?」 等了一会儿, 没回应。 计程车驶到小区门口,她还没暖和过来, 她穿少了,白天不觉得,夜里属实扛不住。 门房亮着灯, 她跟司机说等一会,狠心拨了尹小航的电话, 大概率是不在家,或者没人接,如果是这两种情况, 她就让司机直接开回去,不用下车吹冷风了。 待机音响了很久,马上要自动挂断时,突然接通了。 那边声音喑哑,不像装的:「你忙完了?」 「嗯,我下班了。」 尹小航打了个哈欠。 万相宜试探地问:「你在家?」 他好像仍旧闭着眼睛,被子盖住半张脸,很享受此刻的对话:「等会儿,容我想想,我在哪儿……刚才还做梦呢,梦见在中东,非让我看一个战俘,我说我怕看不住,手里的枪也不会用……」 万相宜咯咯咯地笑,尹小航醒来50%,反问她:「你到家啦?」 万相宜带着笑说:「我在你家楼下。」 那傢伙根本没信:「还是我在你家楼下更靠谱儿一点。」 万相宜保持通话,跟司机说:「师傅,打票,现金还是手机?」 司机说:「都行。」 万相宜往窗外看,此刻下车,穿着小裙子跑进小区,需要一些勇气。 尹小航瞬间就不困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听到听筒里的风声,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凝神谛听,没有那么快,门外还很安静。赶紧开灯,钻出被窝,把被子掀起来,绕着床走了两个直角边,想了想,又把被子归位,四角抻平。 站在地上套了条运动裤,单腿跳了好几下,险些被自己的裤腿绊倒,上衣脱下来时窝成一团,皱巴巴的,他放弃了,从衣柜里掏出件干净的套上。走出卧室时,特地揩了揩眼角,确保没有分泌物。 敲门声响时,他正撑着裤腰看自己内裤,明明敲门声很微弱,像只有两人懂的暗语,却吓得他突然松手,裤腰弹回来,疼得他哎哟一声。 人瞬间移动到门口,摇摇头,嘴里说的是:「不会不会,太快了。」他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大脑擅自启动了自动翻译功能。 他一开门,万相宜就跳着脚跑进来,边搓胳膊边说:「好冷,好冷。」 尹小航见她头髮被风吹乱了,薄纱裙没什么御寒能力,脚腕子都是红的,带进来一阵冷空气。他没有反应时间,刚才的注意力又在别处,就不知该作何反应。 万相宜跑到沙发上,缩进沙发角落,两腿蜷起,拿个抱枕盖住腿,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抱枕底下。 尹小航走进卧室,很快出来,抱出了自己床上的被子。被单是上周刚换的,深灰色,没有任何花纹。 他把被子堆在万相宜周围,把她围在中间,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在由内而外地打冷战,嘴唇有点发紫,脸上也没有血色。 两人合作折腾被子时,手臂接触了一下,凉凉的,尹小航退后把手插进裤兜里:「傻吗?穿这么少出来。」 「不是,白天挺热的啊。」 「穿得漂亮多发钱吗?」 「那倒不会。你吃完饭了?」她在被子里抱腿坐着部。 「废话,鸽子也要吃饭啊。」说完嘆口气,打开手机问:「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订。」 「你家里有红糖吗?」 「……」 「生姜呢?」 「……」 「挂面总有吧,鸡蛋?」
第113页 「提前说啊,我开个小超市都行。」难养啊,招架不住啊……怎么回事?心里老是冒出奇怪的句子。 他把手机递过去:「自己选,我先去烧水。」 尹小航又回卧室,拿出一套灰白格子睡衣,包装还没拆,用棉麻绳系成十字捆着。「待会换上这套,我没穿过,家里没有准备……」 万相宜正低头加购,看了一眼睡衣,「哦」了一声,眼睛又移回手机。 尹小航白不好意思了,又站远一点,看着她的头顶说:「我明天出去买。」万相宜没理他。 他进厨房烧上水,出来时,刚好万相宜选好订单,递给他,他付了款。 接下来是等外卖的时间,二人无事可做。 尹小航也坐进沙发,离她一米远,坐姿很规矩,样子不怎么放松——主客身份互换了。 她今天从头到尾、由里到外透着反常,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像是想要求证什么,故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故意摧毁撑在二人之间的距离感,故意让他意外让他心疼,让他疲于应付。 「来之前一直在工作?」 万相宜头靠着沙发,「嗯」了一声,身体回暖,人有点懒洋洋的。 「白天呢?也一直在工作?」 「嗯……老是有突发的事……」突发的事才最糟心,现如今,工作反倒成了避难所。 「那是突发的事,让你来找我的吗?」尹小航眼神透出一丝狡黠,看样子,万相宜不是向他求助,事实上,以他对万相宜的了解,也没有什么事非他出面不可。 她的突然造访,绝对不是出于想念,或对亲密关系的依赖。 万相宜裹紧小被子看着他,意思就是,你说是就是,我也没想反驳,但你如果细问,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尹小航本想跟她对视,扛到她回应为止。 可惜没撑过五秒钟,他就怂了。身体前倾,双手捂住眼睛,像玩捉迷藏游戏的小男孩:「啊……别这样姐姐,别这样。」无奈地笑起来,「我他妈的……」 万相宜从「火山口」伸出一只手,勾勾食指轻轻说:「你过来。」 尹小航又警觉地坐正。 「你坐近一些啊!」她看他也想笑,「你这样,好像你才是深夜造访的客人。」 尹小航挪近了十公分,听到她说:「就是觉得好冷,没地方去,不想自己待着,马炯炯又不在,没有必须保护的人,就只能来你这了。」 「我这是……你没有别的选择才来的地方?」 万相宜纠正他:「是唯一的选择啊。要么不选,要么选。」 尹小航品咂她的话,想说我理应高兴对不对,可我却不怎么高兴,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选项是永久的,选了退不了。」他梳理好自己的逻辑,漂亮地回击了一个球。 他眼里有热度,万相宜怎会感觉不到?她避开他的视线,佯装起身说:「那我还是不选了,我……走了。」 边说边站起身,提着裙子抬腿往被子外面迈。 尹小航也跟着站起来,她脚踩着沙发,比尹小航高出一点,腿被被子绊住,试了几次只迈出一条腿。 尹小航笑着扑过来,把她推进沙发里,万相宜对抗不过,低唿一声倒进被子里,笑着说:「啊!强买……」 「就强买强卖了,怎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种规矩……」 万相宜狼狈地被他抱着,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被,可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长裙褪了上去,他边笑边与他「对抗」,没有力气收回腿。 她腿动了动,蹭到他上衣袖口的纹路。「不老实就……」尹小航慌乱地扯出被子,想盖住她的腿,同时隔在自己身前,越急越找不到被子的头绪,只好胡乱裹了,又抓过一个抱枕,隔在二人中间。把头地埋进去,混乱地喘气。 万相宜困在被子里,只有头和手可以动弹,笑过劲儿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发现他肩膀出奇地热,起伏也特别明显,他把头埋进抱枕和被子的空隙里,气喘如牛。 这个运动量,完全不至于。 本来是他开始闹的,但是中途专注于别的,只剩下她在继续这个玩笑。 今天她算不虚此行。白天经歷的事,像个锋利的武器造成的伤口,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当时不疼,也不流血。等她解决完,又处理完手头的俗事,那个伤口的存在感就强烈了。 原来马明身体有问题,原来马炯炯是六分之一,原来她是被利用的,彻头彻尾就是成就他人、绵延子嗣的工具。怀马炯炯之前,她做过那么多检查,把身体里与生育有关的零件拆开,一个一个排查,从器官到内分泌,从西医到中医,甚至求神拜佛,刀山火海,到头来皆成空。 即便如此,自己的亲生父母,至今没有放弃让她跟马明破镜重圆的幻想,在他们眼里,原配夫妻、从一而终仍是女人成功的唯一标准。 马明爱的是妻子的身份,不是她本人。马家想挽回的是孩子母亲的身份,也不是她本人。往深里想,自己父母爱的是「家庭完整」的女儿,也是一个身份,不是她本人。她呢?她爱马炯炯吗?她把她绑在身上,替她筹谋未来,是爱吗?她没有得到过爱,就产不出那么多的爱。她对马炯炯,更多的是责任,所以每当马炯炯的眉眼、神态像亲生父亲时,她都恨不得把她推出门外,让她自生自灭。
第114页 她回想孩子小时,饿了哭闹,水刚烧开,要凉到45度才可以沖奶,可孩子等不了,就一声接一声地哭。那时,她看到孩子的额头和眉眼,就想一枕头砸过去,让她就此背过气去,从这世上消失。 她左右支绌这两年,有几次狂躁情绪发作,对无辜的马炯炯尖叫、哭喊,母女两人一起哭,她崩溃得比孩子还厉害。 所以她心里空荡荡。半生走来,她被很多人否定,也否定了很多人。一次又一次推翻自己的人生选择,一步又一步迈进更深的泥淖,她需要有人对她说: 你冷不冷?递过衣服来。 你累不累?安抚她入睡。 你怕不怕?伸手抱紧她。 她需要向自己证明,有人爱过她,不是爱她妻子、母亲、女儿的身份,而是实实在在地爱她这个人:认同她的观点、了解她的喜好、关心她的冷暖、对她感兴趣、陪她说话。 所以当晚,她才像鬼打墙一般,走到尹小航家里来。 现在,她的期待一一应验,甚至超过预期。 尹小航从被子里抬起头来,因为努力对抗身体反应,鬓角被汗水打湿了,唿吸侷促,眼神慌乱,好不容易才聚焦在她脸上,像刚从蒸锅里端出来的,热气腾腾。 万相宜伸手去摸他的鬓髮,他偏过头躲开了,咬牙说:「别闹……我警告你了!」 眼里是粘稠的怨气。 尹小航手机响了,他订的东西到了门外。这又是另一个故事,名为「外卖员拯救世界」。 第67章 尹小航开门迎快递, 万相宜拿起男式睡衣,往卫生间走。 尹小航:「你要洗澡吗?」 万相宜:「我……换睡衣。」 他指了指沙发:「就在那换吧,都有窗帘, 没事……我去厨房。」 万相宜裹着大棉被, 迅速换上睡衣, 去厨房看。 尹小航把姜丝切得跟薯条似的,边切还边说:「晚上吃姜不好, 我给你少放点姜,多放点红糖。」 锅里的水已经滚沸,万相宜看他把薯条——不对,姜丝放进去。像完成一道大餐似的,拍拍手:「红糖姜茶, 马上就好。」 万相宜倚着门看他。 尹小航:「你都饿过劲儿了吧?」 万相宜:「你也困过劲儿了吧?」 尹小航看着翻滚的姜丝说了句:「你穿挺好看的。」 衣服宽宽大大, 还带着摺痕, 万相宜把裤脚卷了两道,衣袖卷了两道, 衣摆过长,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任由它垂着。 她这会儿身体暖和过来, 面色也和缓些,不像刚进门的肃杀。 尹小航关火:「我买来一直没穿……看来……」 万相宜拿过两个碗:「为啥没穿?」 尹小航凑过来低声说。「有点娘。摆在店里看不出来, 拿回来才发现。」 「哪有!这不就是格纹,比较显干净。」她提起宽大的袖子,像折好的水袖, 露出一小截骨感的手腕。 「还是你穿好看。以后都给你穿。」他看着翻滚的红糖水。 万相宜袖手旁观,指挥他煮挂面。他对自己家厨房也不熟悉,开个油烟机,把一排按钮挨个按一遍,鸡蛋打飞一个,蛋花翻飞,又自作主张放了几片西红柿、几片青菜叶子,端上来的面起码视觉上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时间将近十一点。 「趁热吃,吃饱了就别折腾了,睡这儿吧。」他边摆碗筷边说。万相宜也听得漫不经心,低头唆面,不回应。 「好像有点淡啊,你尝尝。」 尹小航尝了一口,是淡了。「我去拿盐。」 「不要放盐,把酱油拿来。」盐不足以提味,这个时候要酱油才行,浓油赤酱,才配得上这隆重的夜晚。 尹小航面露难色。 「我就知道你这没酱油,我刚才买了一瓶,大概沉底儿了,你去袋子里翻翻。」 尹小航煮的面肯定没有多好吃,跟他从叙利亚回来那天,万相宜端来那碗差远了。可毕竟是热气腾腾的碳水,两人都吃挺香。 「马家又有什么事?」尹小航见她筷子一顿。 「没有。」 「那就好。所以,你是单纯为了看我才来的?」 万相宜正低头喝烫,翻起眼睛来看,他还带着笑意。 她含着一大口汤,抬起头来,咕噜一声,把汤咽下去,有根面条没吸进去,跟着溢出的汤一起沾在下巴上。 刚想伸舌头舔,尹小航迅速用拇指擦了去,他右手仍握着筷子,左手拇指托着那段面条,想递纸给她,下意识把那根面条连拇指送进自己嘴里,还咂了一下。 ……万相宜心里稀里哗啦的。刚才还想:差不多得了,你期望的都看到了,再多就过了。这会子又变成:就今天吧,来都来了。 她仔细擦了擦嘴,边擦边想了想说:「上半年你带马炯炯打疫苗,我不是去晚了嘛。」 尹小航对自己刚才的动作全无意识:「果然是马家又搞事?」打疫苗那天,他印象深刻。马母全程防着他,后来还把马明叫去了。 「我到时,有个女孩,跟马明在一起……」 尹小航脑子炸出一颗小小的爆迷花:「服务员?」 「谁?」万相宜以为自己听错了。 尹小航沿着这条逻辑线往前推:服务员——当时怀孕了——万相宜深夜造访——各种反常——还提到她——服务员挺着大肚子找前妻宣誓主权了?
第115页 「噢,不知道。」万相宜盯着他,小记者有个优点,不八卦,不搬弄是非,不信谣不传谣。 大概在直男群体里,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毕竟他不是普通直男,是不戴眼镜清爽阳光、戴上眼镜斯文败类的直男,是穿上短裤篮球鞋露出腿毛让人想入非非的直男,是对异性心怀善意、对困境无所畏惧、对物慾享乐不感兴趣的直男。 诸多特质融为一体,就让她进退两难。 万相宜决定了:「就是,今天白天,听说了一些事,有点想马炯炯。」 尹小航心想:看来我猜对了。就是受了这个刺激。 万相宜嘆口气:「往前翻翻,觉得自己对孩子不够好。」 「那你不是尽力了嘛。」他也算见证了,正因为处境艰难,她的做法就更无可指摘。 「往后看呢,又註定错过一段,不能陪她成长。」 尹小航说:「你多回去看看她……」完了又咬着筷子小声说:「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 万相宜拍了拍茶几:「小航,你家里有酒吗?」 不知为什么,尹小航的客人都喜欢在茶几上吃饭。 尹小航稍一琢磨:「你刚才没买吗?」 「啊?没有吗?」她环顾客厅。 「你连酱油都想到了,就没想到酒吗?」他用手支着脸,意味深长地看她。 万相宜:「……」俩人不在一个频道。 她的内心一直在摇摆,想法一直在变,订外卖的当时,买酱油在计划内,买酒不在。 生孩子之后,她基本没喝过酒。那个当时,她只想吃碗面,安安稳稳的,热气腾腾的。 她也知道自己酒品不怎么样,酒后无德说的就是她。在小记者面前还失态过,尹小航不可能忘。 此情此景,她提出喝酒,就是奔着万劫不復去了。这一点她清楚,尹小航也发现了。 他起身捡碗:「酒有,今天不能给你喝。」像是有点生气。 他去了趟厨房,回来脸还冷冰冰的,边擦茶几边说:「哪天你一心一意冲着我来,才给你喝酒。」 万相宜想帮忙,又插不上手。眼睛追着他的手,在茶几上抹来抹去。 他再去厨房,大概洗了手,出来时手在衣摆蹭了几下,弯腰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遥控器,隔着茶几抛给万相宜,像是有了更加坚决的态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他刚才弯腰,运动裤和上衣裂开缝隙,露出一截腰来,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画面,万相宜却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是有起伏的,嵴椎骨弯曲撑起皮肉,两侧凹陷又缓缓充实,偏瘦,是一截精瘦肉。 万相宜脑中一声尖叫:「啊!」 尹小航仍是一张冷漠脸:「今晚你就睡这儿,冷了开空调。」 「那你呢?」 「我当然睡床。今天太晚了,又冷,你也别洗澡了,从现在起,老老实实待在沙发上,躺好,我关灯。」 万相宜没什么条件可讲,乖乖躺好,灯灭了,尹小航的脚步消失在卧室里。 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头顶着沙发靠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手感完全不一样,想必是。 手机响。 这么晚,谁会发信息来?她对抗困意打开看了…… 尹小航: 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推倒的 easyboy 晚安,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后台一看,已经更新这么多章了! 对我来说,每一本,最难的都是开篇5万字,吭嗤吭嗤,打一句backspace半句。 目前在码最后5万字,就特别爽,门一锁,灯一关,键盘咔嗒咔嗒,文字指间流淌,不断熘儿。 其实也在纠结,下一本,到底是迎合市场研究读者喜好呢?还是无视流量与收益自娱自乐呢? 毕竟我一年只能写一本啊!e… 感谢投雷的诸位,破费了,感谢评论区的陪伴,我写文3年了,你们是见证者。 第68章 万相宜公司楼下新开一家健身房。开在写字楼里, 赚的就是白领的钱。开业之初,也是各种促销。什么年卡优惠,什么私教体验课, 什么体脂含量测量…… 把马炯炯送走之前, 万相宜没时间运动。现在如果不出差、不加班, 空下来的时间就有点迷茫。 她断奶之后自然瘦了,只是常感疲惫没精神, 前两年消耗很大,现在的工作压力也不小。 健身房开在一楼,朝向大厦入口一侧装了落地玻璃,有天中午路过,音乐震得人肝颤, 隔看玻璃往里看, 正在上一节团体课。 三排学员撑在各自的瑜伽垫上, 与音乐同步做各种动作。女学员很多,健身服刻意露出紧緻的腰部背部, 臀腿线条醒目,万相宜一个女的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马上有课程顾问拉她进去,三说两说推销她办了张年卡。她想:以后中午, 我也要穿紧身衣,混进这群人里甩汗。 又过了几天, 尹小航来接她,早到了一会儿,她正在体验私教课, 回覆说马上结束,让他在车里等。 尹小航下车熘达,也是被这种全景体验式活广告吸引,走了进来。 课程顾问看谁都像客户,给他介绍课程表,拉着他参观各区域,路过照片墙,有金牌教练谁谁谁,还有学员的胖瘦对比照。 课程顾问随手一指:「他就是照片的谁谁谁,正在上一对一私教课。」说完继续往前走,尹小航却停在了门口。
第116页 万相宜做完运动完,正在拉伸,教练辅助。 两人都背对着他,教练的身材已经不能用魁梧来形容,是浑身的肌肉都按比例放大过,像行走的人体标本。尹小航觉得,他不光胸大屁.股大,只怕连舌根的肌肉都比常人发达,跟人接吻,能一口吸出对方脑仁儿那种。 在「人体标本」的遮挡下,万相宜只露出边边角角。 「腿放松,疼的话告诉我。」教练说。 「嗯。」这是万相宜的声音,她匍匐在垫子上,教练握住她的脚尖,把她的小腿弯起来,一点点施力。 「大腿肌肉有感觉吗?」 万相宜答:「有。」 教练换另一条腿,又重复同样的动作。边做边说:「这样拉伸完就好了,不然明天睡醒腿会很疼。」完了换下一个动作。 万相宜翻身时,看到门口好像站个人。 教练不由不说,抄起她一条腿,向她脸的方向折过去,还是那句话「肌肉有感觉吗?」 万相宜忍着不适说:「还好。」 「你柔韧性还满好的。」说着加大力道,万相宜「啊」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很轻,却在克制中脱口而出。「有感觉了是不是?」听教练的语气,像是终于有了成就感。「我要再用点力,疼就告诉我。」说着缓缓施力…… 「啊……啊……疼疼。」情真意切。 教练缓缓收手,站到她左边:「咱们换另一侧。」 他一闪身,尹小航就无处藏身了,她自己也是。 躺在垫子上的女人,头髮散乱、两颊酡红,额前和鬓角的头髮都湿了。 她刚想跟尹小航打招唿,教练又抄起她另一条腿,「膝盖别弯,像刚才那样。」教练专注地纠正姿势,直接往下按。 「啊……等一下教练,等一下。」 教练没理他,帮她保持全腿拉伸的姿势。万相宜挣扎着指指门口,教练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松开手。 万相宜从垫子上爬起来,偶尔突击锻鍊,她有点脱力,可精神状态不错:「你……什么时候到的?」 「看你半天了。」尹小航说这话时,扫了一眼教练。「干吗这么拼啊?」万相宜走到近前,他看着她脖子上汗湿的头髮。 「结束了。教练说拉伸了明天才不会疼。」 教练摊手:「基本结束了,还剩下一条腿。」 尹小航说:「那……我等你。」 万相宜重新躺到垫子上,教练允许尹小航进来,对万相宜说:「专注点儿,半分钟就行。」 「啊……」尹小航低头看她,她唿吸不匀,表情很专注。 「7——8——9……」教练开始计时。数了一会儿,又加了点力。 这次万相宜只哼了一声,连发声再换气。尹小航把目光移开,不知看哪合适。 直到万相宜洗澡换好衣服,坐进车里,尹小航都没缓过来。 他干搓了几把脸,扭头看她:「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万相宜做出十足无奈的表情:「谁拉伸不疼啊?教练说了,不疼没效果啊。」 尹小航无奈苦笑,手架着窗沿拄着额头,小声嘀咕一句:「坏人啊。」想了想当时场面,又认真道:「那个教练是你自己选的?」 「什么啊?这堂是体验课,教练是随机分配的。」 尹小航回忆那个人体标本,他的每个动作、每时每刻,都关注着自己身上的肌肉,想让哪块抖就让哪块抖,跟你说话,也不像受大脑支配,而是肌肉支配声带发声。 「以后呢——以后也不准选他。」 万相宜想笑:「还以为你想说以后不准健身呢。」 「那不至于,健身是好事,凡是对你好的事,我都支持。」 他这么一说,万相宜就不说话了。本来约好去看电影,健身的事一闹,两人都懒洋洋的,万相宜是体力受损,尹小航是脑力受损。 万相宜开始翻包,掏出一个小长条纸盒,递给他。 「啥东西?」 去你家煮面那天,我就发现你嘴唇起皮了,冬天要备一支。 尹小航接过去,翻转一圈,也没看出个名堂来。「这不是你们女的用的东西吗?」 「这是没有颜色的,不信你试试。」 「不会用啊,要不你替我试试?」 万相宜刚在健身房洗过澡,只涂了护肤品,没化妆。她又在包里翻,拿出一支润唇膏来,外壳颜色和尹小航手里的纸盒一样。 随手翻下副驾座位上方的镜子,对着涂了两下,上下嘴唇合起来抿了抿,又把唇膏装回包里。动作行云流水。 尹小航闻到一丝清甜香味,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沖窗外笑了笑:「是特地买来送我的吗?」又把身体倾斜过来,凑近小声问:「口味一样吗?」 万相宜打算无视他的暧昧:「不一样。你那个没味道。」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一个甜橙味,一个无味,买一送一。」 「那是买你的送我的,还是买我的送你的啊?」 「有区别么?」 「有区别。」他停顿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甜味的。」 万相宜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支我用了啊。」 「没事,我不介意……实在不行,你的给我用一次。」 「你认真的?」她掏出自己那支,放到他摊开的掌心里。「就这一次啊!」
第117页 尹小航看着掌心说:「不会用啊。」说着拔开盖子,从唇膏出口往里看。 万相宜斜眼看他,心想又在耍什么把戏。 果然,他递过唇膏,把脸也凑过来说:「你帮我涂。」 这个城市很奇怪,夏天很长,冬天也很长,秋天和春天却一带而过。就比如现在,已经下过几场秋雨,气温也直逼零度,可树叶就是不肯黄,也不肯落,再耗几天就会有雪,几乎从夏天直接过渡到冬天。 两人都穿着单衣,万相宜刚运动完,还洗过热水澡,没觉得太冷。尹小航就只能死撑着。 万相宜推开他的头,让他靠着自己座椅,扭开唇膏,他下意识想舔嘴唇,被万相宜眼疾手快地制止,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说:「别舔……放松。」 唇膏在他上下唇各扫一个来回,嘴角轻轻带过,嘴唇中间重一些。 他又闻到了清甜的香味,并不浓烈,只有不刻意去闻时才感受得到。 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再涂就太厚了……万相宜掐着他的下巴,单手把唇膏扭回去,眼睛没离开他的嘴唇…… 尹小航在盯着她,虽然她没往上看,可她知道。 她还知道,该收手了,但是……这个下巴,看上去平滑清爽,指腹的触感却是粗粝的,暗藏着萌发的胡茬,假如轻轻摩挲,轻微的针刺感会由指尖传导到身体里,然后,触摸者会心脏骤停身亡。 万相宜收回手,藉机握了握拳。 随后就是冷场,俩人都没话说。为避开某人目光,万相宜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头髮,藉机用手背扫过自己的脸颊,烫得反常,想贴在玻璃上降降温。 尹小航在舔嘴唇,除了小学文艺汇演,他好像没用过唇膏,有生之年,嘴唇也没被这样看过,或许有,但也没这么举步维艰。 我太难了!尹小航对自己说。 碰面前,原本有个看电影的计划,碰面后万事万物化为虚无。 这个规律适用于与万相宜相关的一切一切。 已婚、不孕不育、怀孕、单亲妈妈……一个又一个坑,尹小航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 他只剩一个底线,要誓死守住的,他想要她一个态度。亲眼看她在自己脑门儿上盖个戳儿,证明他是不一样的,跟前夫不一样,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不是条件相当的适婚男人,不是随随便便的恋爱对象,不是一时兴起的临时决定,是个必然,是不可替代的、无法更改的宿命。 就为了这个,他辛苦极了。 「为什么对我好?」他恢復了冷静,趁她脸红心乱时发问。 第69章 「为什么对我好?」 「什么啊?」万相宜还无法直视他。 他拍她手臂, 示意她看,沖她抿了抿下嘴唇。刚才还起皮,这会儿润泽得不像话, 像马炯炯的嘴唇一样鲜嫩。 万相宜狠狠闭了闭眼, 心里咋出一个词:「妖孽。」 尹小航问:「跟别人你也这样?」 「没有……肯定没有啊。」 「对谁都没有?」 万相宜认真想了想:「对谁都没有。」 「那是为什么?」他又轻拍她手臂, 试图让她集中精力,「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万相宜把问题想简单了:「作为回报吧, 回报你刚才说的话。」 尹小航皱眉。 「你说,凡是对我好的事,你都支持。」 尹小航当然不买帐:「万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对别人说什么无动于衷,唯行动论, 只看别人对你做了什么, 我才能放心。」 「你看, 你还说对我不放心?」 尹小航盯了她一会,颇为疲惫地说:「嗯, 越来越不放心。完全不顾念旧情,说搬家就搬家,说出差就出差, 说爽约就爽约,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今天又认识了大肌肉教练,又是陪练又拉伸, 哼哼哈哈的不知道有多爽。」 万相宜趴在车前笑个不停。 「全让我说中了是不是?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吃人不吐骨头。」 「我没有呀!」万相宜抬起头来,心想我吃谁不骨头了?我想吃也要有人肯让我吃。跟他刚一对视,又歪过身去憋不住笑。 尹小航也跟着笑。 万相宜笑够了,坐正定了定神,对尹小航说:「我刚刚说真的。尹记者,你的那句话,我活到快三十岁,从来没听到过。」她看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但细想万相宜的成长环境,能说这句话的人,又确实可以一一排除。 万相宜系好安全带:「开车吧,边走边说。」 尹小航依言行事:「去哪啊?」 「去哪都行。」 尹小航打开手机导航,大致扫了一眼路线,驱车上路。 万相宜脑中刷过几件事,想拣浅显的说。 「我上高中住校,高一那年,我得了腮腺炎,你得过腮腺炎吗?」 「没有吧,类似水痘?」 「嗯,传染病。开始是腮帮子发酸,先肿起一侧,然后是两侧全肿,一直肿到脖子,我以为是普通感冒,发了高烧才去校卫生室,确定是腮腺炎,班主任让我回家休息几天。」 如果不是讲述需要,万相宜从不刻意回忆。高中教学楼一楼有个收发室,负责收发报纸,还有一部固定电话。 当时手机还没普及,当天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带她进去,让她用那部固定电话联繫家里。她妈妈接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上周刚回家过了周末。
第118页 万相宜说了自己的病,她妈迟疑了一会,问学校医务室有没有给她开药,她说开了,两种药,其中一种是退烧的。 她妈说:「那就行了,你自己注意点儿。」语气里加了句号,眼看就要挂电话。 女班主任还站在她旁边,关切地看着。她赶紧说:「诶妈……我们老师说,让我回家休息几天。」当时收发室里4个人,除了班主任,还有一个眼熟的老师在收信,收发室大爷无事可做,也在凝神谛听她讲电话。 万相宜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回忆,继续对尹小航说道:「我妈不让。怕我回去传染给我弟弟。万相佑当时上初一,不住校。」她扭头看了尹小航一眼,笑了一下。 尹小航:「哦。然后呢?」 「然后就不回了呗。那之后两天,体温时高时低,我都强撑着上课,一节课也没落下……」 高一那年万相宜还没长开,干瘪的身体撑着宽大的校服,她握着电话,眼睛只盯着面前方寸之地,唯唯诺诺地答应。 挂了电话,用尽量平整的语气说:「老师,我不想回家休息,我怕落下课。」 车里,尹小航问:「班主任同意呀?」 「老师没跟班上其他同学说,我当时是齐耳短髮,刚好挡住肿大的腮帮子,现在想想,那个髮型救了我。」 尹小航心里涌起酸楚,又不想表现出来。心想这样的母女关系,才造就了时刻与人撑开距离的万相宜。「你弟弟现在怎么样?」 「在老家省会,过得挺好的,去年刚结婚,孩子跟马炯炯差不多大。」 「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弟弟买房,万相宜出了钱,弟弟家的孩子是奶奶在带。这样一串联,事情经过就完整了。 「还有……诶,咱们去哪儿啊?」 车子正行驶在跨江大桥上,尹小航向右掰灯,停靠在应急车道。 「没事,你说,还有什么?」他拉下手剎。 「还有,高三一整年,我的月经都不正常。有几个月压根儿不来,有时候来一点点,黑色的。可能是睡眠不足,可能是营养不良,可能是压力太大。」 「没去医院?」 「我自己偷偷去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盒乌鸡白凤丸。吃药那个月好一点,后来又不行。」 尹小航嘴上说:「真够能扛事的你。」心里却想,人成年后的行为,多半来源于过往经歷,尤其是幼年经歷,这话一点不假。他认识的万相宜,之所以对婚姻、对马家、对自己和孩子有那样的态度和行为,多半也源自这些经歷。 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还是问万相宜:「你爸妈不知道?」 「我没跟他们说。我爸一个男的,我当然不愿意开口。我妈呢,一门心思照顾初三的弟弟,补脑啊补习啊什么的,我说与不说,都不会有差别。再加上,当时真的年幼无知,不来月经不肚子疼,我还觉得挺方便的。」 车子开了双闪,尹小航心底有一层绵密的酸楚,却不是为自己。他隔窗看着旷远的江面说:「有点闷,下去透透气?」说着打开车门锁。 万相宜没动:「我还没说完。」她语气缓缓的,「离婚前,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怀不上孩子,我以为是自己高三那年落下的病根儿……医院的检查越是正常,我越是怀疑,直到最后决定离婚,几乎是抱着负罪的态度挺身而出。」她长长舒了口气,看了尹小航一眼。 两人下车走到桥边,比肩临江。 江风灌进袖管、衣领,穿过髮根,把人吹个通透。万相宜裹紧外套,看浑浊江水被风掀起潮汐般的浪。 她伸直脖子,让风把她的头髮吹到身后,露出全脸来:「现在你信了?」 「信什么?」 信没有人说过:凡是对你好的事,我都支持。 大桥阻断了风的去路,江风和江水一道,带着奔腾的气势烈烈作响。天地玄黄,四野八荒,都只有渐变的灰色与黑色。眼看天色暗下云,连风都裹挟着灰色。 尹小航转身背对江面,靠近一些,把万相宜揽进怀里,捉住她胡乱翻飞的头髮,一併捆住,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怀里只有她微弱的体温,耳畔只有狂野唿啸的风。 悬索桥的筋梁次第排开,向江对岸延伸,带着一条光带,拦在奔流涌动、不舍昼夜的水繫上,天地混沌,桥上二人凝成一个小黑点,从过往车辆的视野里一扫而过…… 第70章 万相宜加盟后, 参与的几项业务进展顺利,老客户出了几档子事,有工期问题, 有技术问题, 都得到了妥善解决, 那段时间,万相宜脚不沾地的出差, 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客户反馈不错,还特地提了万相宜的名字。 再加上航云四厂突然有了採购意向,这单要是成了,成交额可观, 商务那边已经卯上劲儿, 硬是把万相宜看作成败的关键因素。 万相宜已多次表示, 老东家的项目,她一定会尽力而为。与竞争对手as的产品相比, 我们对技术层面有细緻的了解,算是占了先机,但售后服务体系和后续技术支持是as的强项, 这是这是业内公认,也是我们的短板。 她的建议是, 要注重项目「落地」后的技术支持,毕竟检测设备的耗材售价不菲,这部分收益不容小觑, 再者,一个活跃客户带来的持续市场影响力,远远大于开发新客户然后丢在一边,再开发新客户。
第119页 说白一点,这就是「业界口碑」。 万相宜说:「我从工厂出来的,知道他们的无奈。百万、千万的设备,做了充分调研,反覆论证,机器到了厂里,还是与实际需求不匹配。一方面,设备是好设备,技术是好技术,钱也是真金白银花出去;另一方面,工人培训不到位,初期使用难免不顺手,加上工期等原因,最后找个角落堆起来,盖个油布防止落灰。产品线上还是尺子、小型仪表加人工。」 万相宜说:「行业圈子很少,相当于线下的『大众点评网』搁置的设备,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差评』,变相引导着其他客户的消费。」 「万工的建议是,我们要替客户培养使用设备的人?」商务总监接过万相宜的话。 万相宜点点头:「需要能驾驭现场的人,把传统生产线、老旧工艺和新设备、前沿技术结合起来。如果我们有合适的人,以驻厂代表身份,带动客户把我们的设备真正『运转』起来,一来省去售后的投诉和拉锯,二来后续销售也水到渠成。」 有其他人附和,商务总监若有所思。 散会后,万相宜起身刚想离开,发现桌子尽头的商务总监正看着她。那个男人也没防备,陡然被发现,起身清了清嗓子说:「万工,您给我提供了很好的思路,这个方向,我觉得有必要深入研究,改天单独谈谈?」 万相宜来公司不久,精力主要放在外联上,没太关注公司内部人和事。她记得有人说过,商务部去年换帅,新总监是个外籍华人。她拿捏着嘴角角度:「我也是一点浅见,理论上的,不见得立竿见影。」 「别这样说,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方便的话,我们边吃饭边谈?」 万相宜立刻答:「方便,我办公室有茶,我们可以边喝茶边谈。」 说完转身离开,走出会议室还想:「怪不得商务部同事这两天打了鸡血一样,总监亲自坐镇了。」那位总监不常来,之前或许碰过面,没打过交道。举手投足皆是洋范儿,得多喝茶中和一下,毕竟在中国做市场。 航云四厂雷射定位系统招标,万相宜公司应标,同时应标的还有as等3家公司。 开标当天,商务总监带队,万相宜随行,加上另外两个同事,皆着正装,颇有严阵以待的气势。 万相宜环顾会场。as自不必提,业界翘楚,此等场面见得多了,志在必得。另外两家万相宜不熟悉。 主任和吴起都来了,招标交由厂办统一组织,航云四厂组建了专家团队,要对应标单位综合打分。 到了答辩环节,技术参数是绕不开的问题。各家都提交了材料,万相宜对自家材料里的数据了如指掌,她不用照着念。 针对测量精度,她报出数字。 专家组普遍年纪偏大,有个满头白髮的男人打断她,把眼镜推到额头,再次跟她确认测量精度。 万相宜淡定地答:「对。」 一时间,会场上纸张翻飞,哗啦作响。连商务总监都忍不住翻看自己记录在本上的数据。 as报过精度,远远高于万相宜报的数,差了两个小数点。 作为全场为数不多的女性,她被几道目光同时锁定,主任也在看她。 她把浅米色羊绒衫的袖子捲起,拢了拢头髮,露出一颗微闪的耳坠,她揣摩了场合,今天开标,特地选了这身装束,能令自己情绪舒缓,在一众黑色蓝色的男士中,既不会轻佻,也不会过于老成持重。 她看着那位白髮专家说:「我们这款产品的精度,是基于航云四厂的实际需要。我们有精度更高的产品,能达到5米内0.0001,10米内0.003,可我们觉得,这款产品更适合航云四厂的研发中心。」 她环顾专家席:「想必在座的专家都了解,研发中心不是批生产部门,注重的是工艺改进和实验。我们这款产品,不仅针对成品的雷射检测,它有很重要的功能,是制造过程的监控和校准。比如a产品有三个组件,a1由研发中心研制,a2由2车间提供,a3由外协厂提供。最终,三个组件要在研发中心完成组装……」 白髮专家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假如我们2车间的组件有超差,在可控范围内,可以不必拒收?」 万相宜对这位老者有印象,以前去2车间取件碰到过他,也穿着厂服,跟今天一样。 「对,在组装完成前,可以根据a1、a2、a3组件的实测数据,进行组装前的校准。我们的雷射定位系统,既是检测今年,也是制造依据,用它在组装前进行校准和拟合,就避免了因为对零组件和产品整体採用同样精度的测量标准,而导致零组件报废。」 另一位专家说:「小姑娘,你的意思是,打个数字马虎眼,把不合格的组件装上去,变成合格产品?」 这个发问的人年轻一些,看样子是高学歷学术派。 万相宜:「可能我的表述让您误会了,完全不是这样的,不存在马虎眼,0.0001也好,0.01也好,数字是雷射测量得来的,不是凭空捏造的,是可靠的依据,这点请您放心。所以刚刚这位师傅质询,我的精度也是实的,我没有包装和掩饰。」 白髮专家点了点头。他已经觉得万相宜面熟,听到她喊他「师傅」,顿时又多了几分亲近感。 航云四厂是老国企,在这种单位里,「师傅」这个称唿,是绝对的尊称,是对长者、对经验丰富的人、对车钳铆电焊各工种的能工巧匠的最高称谓。厂里年长的人,尤其是技能满点又没走仕途的老工匠,「师傅」对他们来说,是至高荣誉。
第120页 主任又在看她,他旁边的吴起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继续说道:「我们的设备,是基于现有测量数据,在零件、组件状态下,对偏差的接纳和包容。是对制造工序的验证和校准,至于组装后的成品,那就真的落子无悔了。」 售后部分由商务总监阐述,他提到了驻厂技术支持,还看了万相宜一眼。 万相宜心想,商务就是商务,没影儿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据她所知,公司客户遍布中国各地,韩国日本也没有驻厂技术支持一说。商务能就技术插几嘴,也是临场发挥,现学现卖。 开标结束,万相宜随同事往外走,有个下属问商务总监,刚才说的驻厂人员是不是真的,商务总监耸耸肩:「这要看carol的意思。」 万相宜心想,公司把销售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向来是销售指哪其他部门跟着打哪儿,哪里轮到看我的意思。嘴上却说:「我也想补充人手,自己少奔波一些,但只是个人意愿,不作数呢。还是看商务部的需要,我们毕竟只是协同。」 当天商量吃饭,万相宜推说事情还悬着,自己心里没底,没跟他们一起吃。 一个月后,商务传来消息,万相宜公司中标航云四厂雷射定位系统,成交额还不小。 投标后,万相宜没再与主任联繫,一来为了避嫌,二来也怕主任为难,她不想让这成关系变了味儿。 中标后,她才给主任打了电话。这一次商务极力怂恿,让万相宜牵线,把老主任、分管厂长叫出来,一起吃个饭。 这种程度吃个饭,已经是最低配的公关,万相宜不出面,商务也能促成。于是,万相宜约了老主任,双方皆欣然赴约。 席间,宾主相谈甚欢,接下来是签合同、定交货期、技术支持的细节,不用太耗费心神。 商务总监在酒桌上宣布了一件事:万相宜的提议,他与总部沟通后,被採纳了。要给技术部补充人力,给万相宜招聘两个人,专门负责新客户售后的技术支持,期限视产品和技术难度而定,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这两个人对万相宜负责。 入职时,万相宜的岗位是独立于各部门的,虽然待遇不错,可没有人手,她还是孤军奋战,很多工作受制于商务部和其他部门。 商务总监当众宣布了这一消息,航云这边,厂长、主任都投来赞许的目光,公司这边更是气氛高涨。一直没喝酒的万相宜,心知此番扛不过去,只好给自己倒了红酒。 按照原来的计划,她把双方都安置好,气氛烘托起来,她就要藉机撤退。再贵的酒、再好的菜、再隆重的场合,她都没办法融入。 这大概是生了孩子之后,她心理上的重大变化之一。除了工作必须,她没有结识新朋友的意愿,也没有聚众狂欢的想法,她只想在天黑时躺在床上,只想跟熟悉的人说话,只想留更多的时间给自己——假如孩子在身边,那就是给孩子。 尹小航在等她。他们约好一起吃饭,尹小航家楼下的饺子馆。 尹小航问她,不是应酬要吃饭吗?还能吃得下饺子? 万相宜偷偷拍了桌上的酒菜发过去,紧接着跟了一条:一桌塑料美食 商务总监这消息一出,这顿饭变成了万相宜的庆功宴。有人认可,有人佩服,有人赞许,有人祝贺,有人带着施予者的坦然等着她感谢。 她心知腾挪不过,举起杯来敬了商务总监一杯。 没给自己喘息机会,又举起杯来敬了众人一杯。 在酒色上头之前,她提起包和外套,跟大家告辞,说家里有事,这次不能陪大家。 语毕匆匆离席,商务总监一句「让司机送你」被她关在门里。 不想门口立着毕恭毕敬的吴起,双手垂在身前,手里握着车钥匙。 万相宜不能久留,她得在酒精流窜之前把自己安置好,边点头示意,边往前走。 吴起却追上来:「万姐,万总。」 万相宜不得已驻足。 「万总,咱们公司在招人是吗?」 万相宜脑子还能正常运转:「没有吧,我没听说确切消息唉。」 「那刚才我听……」他又改口说:「姐,要是以后您需要帮手,您多想着老弟。」 万相宜心想,这是在门外站了挺长时间。吴起话说得这么白,她也干脆一点:「怎么?对航云四厂不满意?还是对研发中心不满意?」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就是……干到退休,充其量也就被人叫个师傅,迟早要跳出舒适区,晚跳不如早跳,您才是我的职业嚮导。」 万相宜笑笑,准备离开。 吴起又压低声音,在她身后说:「万总,您电话没换吧?回头给您打电话。」 ※※※※※※※ 作者有话要说:祝看文愉快,感恩。 第71章 万相宜在马路边站定。 她没跟尹小航定时间, 吃饭的地方离尹小航家挺远,原本也没打算让他开车来接。 她今天穿得少,冷风从小腿往上窜, 食道至胃渐渐发热, 冷包裹着热, 在她身体里互相推搡着,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胃突然翻腾两下, 酸气上涌,她用力吞咽,压了下去。四肢冰冷,胸腔里却活跃起来,她觉得病要来了。 赶巧来了辆计程车, 她等乘客下车, 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第121页 司机问她去哪, 她集中精力思考片刻,报了江北岸自己家地址。 上班以来, 她身体一直过载,体力、精力消耗得厉害,一直也没缓过来。 精神上, 急于融入新工作,又要适应与航云四厂迥异的公司氛围, 又想着拼尽全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毕竟luna比她经验丰富得多,她是接了人家的班。 □□上,像货物一样, 被各种交通工具运输到大江南北,没有散慢地停留过,都是疾来疾走。吃最多的是高铁站快餐和飞机餐。 身体的抗议来势汹汹,她让司机把车内暖风开到最大,勉力打起精力,给尹小航拨了通电话。 那边语气喜洋洋的:「完事了?」 万相宜打起精神,努力用正常的语气说:「还没有。今天……恐怕脱不开身,可能要很晚。」 「哦……那……」尹小航打开手机免提,把手机端在方向盘下方,这条路有摄像头。 他想问,那你一会结束怎么回家?他可以接她的。 万相宜虚弱得厉害,强打起精神说:「你赶紧吃饭吧,我改天再去你家楼下吃饺子。」 尹小航听她那边没有杂乱人声,随口问道:「你还在吃饭吗?」 「对。」胃又痉挛一下,她说:「我先挂了。」 尹小航驶离环路,再拐一个弯就到万相宜吃饭的餐厅,因为这痛电话,他放慢了车速。 刚好有辆计程车拐出来,路灯明晃晃的,副驾驶看得清清楚楚,她蜷缩在座位上,手肘无意识地抵着胃,神色凝重,像目的明确地赶赴什么地方。 尹小航把车停在路边,过了一会,又重新启动车子,开到餐厅的停车场。 即便他要原路返回,也只能开到这条路上调头。 有2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来抽菸,尹小航认识其中一个——万相宜的老领导,航云四厂研发中心主任。 两人凑一起抽菸说话,半支烟的工夫,有个小伙子跑出来,正是吴起。他殷勤地说:「主任,x总找您呢,又开了瓶白的。」 主任不敢怠慢,掐了烟跟了进去。 ※※※※※※※ 当晚,万相宜胃疼到半夜,吃了两片达喜,翻来覆去,直到体温升起来,才迷迷煳煳昏睡过去。 隔天醒来,发现凌晨发来信息的,不是尹小航,是商务总监。 她跟公司告了病假,准备安安静静地发个烧,等烧退了再起床。没想到,刚请完病假,商务总监的慰问又来了。 问她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去医院。 万相宜应付完,他又说:「本来上午想开会,你没在就改期了。」 又问她是感冒还是胃病,引申到饮食习惯,进而聊到自己下厨,还发来他做的黑椒牛柳,展示厨艺。 手机上聊天,对方的意图会通过文字和表情渗透过来,万相宜没有积极回应,有几次故意隔段时间才回復,内容无非是「好的」「厉害」「还没想过」之类的。 但对方回復得及时,回看时,聊天断断续续,从上午持续到午饭后。公司核心部门的领导,边处理公务边聊微信,边吃饭边聊微信,这事就显得不合常理。 下午,万相宜睡足了,精神恢復一些,起床活动。 她给自己煮了粥,水稻的香味从蒸气口散出来时,万相宜翻看手机,最近一条还是商务总监的。 尹小航沉了下去,最后一条还是万相宜发的:塑料美食 第三天,万相宜到公司,那种隐约的不适感觉被放大了,她在公司系统里点开商务总监的虚拟名片,头像是张证件照,跟真人相比,变化不大。 她回想他的长相,怎么也记不起五官特徵,没有办法跟证件照相互印证。 大约就是:40左右、保养得当、衣着讲究、 一路甩开同龄人、浑然天成一股傲气的社会精英形象。 万相宜回忆茶水间、洗手间的八卦,仿佛听过,此人老婆孩子在国外,他跟万相宜一样,住在公司提供的公寓里。 思路被桌上电话打断,她接起来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把公司系统的个人名片叉掉。 又是他。 请她去他办公室坐坐,还承诺亲自给她煮咖啡。 万相宜边走边把自己武装好,她心想:什么门前是非多,她好不容易才爬出来,不能掉进第二个泥坑。 商务总监办公室比她大,她刚一进去就闻到咖啡香味。万相宜坐他对面,隔着桌子,是正正好好谈公事的布局。 对方侃侃而谈,有些话题是工作,有些跟工作没半点关系,顺着昨天聊的厨艺扯到江浙、西北、潮汕风味。 万相宜留意他的手,两手十指空空,没戴戒指。 她心想:泥坑。 提到俄罗斯一个什么交响乐团,春节前要来演出,问她有没有听过。 又提到西安,公司客户有西安的,他说:「下次出差我申请带上你。」 万相宜心想您可算了吧,别在我这花费心思了,嘴上说:「看实际需要吧,一般不是新客户,也不需要我。」 「不想出差?那就抓紧招两个人进来,帮你分摊分摊,偏远地方让他们去跑。我待会就找副总去说。」 反正东拉西扯,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 最后,万相宜放下咖啡,说要接电话,才得以脱身。 这事儿就没个完,快下班时,总监部门一个商务专员来,说总监和副总商定,今晚请几家老客户吃饭,请万工出席。
第122页 商务说都是老客户,刚好本地有个研讨会,他们从各地赶来开会,机会难得,总监和副总都让万相宜露个面,说他们只认识luna,这次算是把接力棒递给万相宜。 严丝合缝,万相宜推也推不掉。 ※※※※※※※ 作者有话要说:肾已经虚了,但还是要加更一章,20:10 第72章 外地客户来本市, 又有乙方招待,这势头就奔着失控去的。 饭也吃了,酒也喝了, 转场到酒吧。 一行十几人, 操着各地口音, 浩浩荡荡走去半开放的包间。公司这边有副总和商务总监,还有商务部几男几女, 几个女孩酒量好又不怯场,把气氛烘托得不错。 万相宜不得已也沾了几口酒,早已灵魂出窍,她掬着笑容跟着,心里万马奔腾。 尹小航跟于帅到得早, 他俩就是奔着喝酒来的。两人坐在吧檯前的高脚椅上, 已经喝到微醺。 因为计划就是喝酒, 尹小航接到于帅后把车送回家,二人在楼下饺子馆吃的, 又打车来的这里。 不谈工作时,尹小航有点闷。即便跟于帅这么熟的关系,也不怎么爱吐槽和诉苦。 两人走得近, 更多是职业理念的互相认同和欣赏。 共事这几年,于帅是报社里跟尹小航走得最近的, 也是对他的私生活了解得最多的,实际上,这种了解也乏善可陈。 「我就不上楼了吧。」于帅下车前说。 「我也不上楼。」尹小航倒车入位, 下车直奔小区外的饺子馆。 于帅跟上去:「你真不用上楼?」 「我上楼干啥我上楼?」 「……」于帅想说啥,被他一反问,又被噎得没话了。 此刻,二人守着各自面前的酒杯,于帅又忍不住了。 「怎么了?谈得不顺利?」 尹小航本能反驳:「谁说的?!」 「那是……突然面对双重身份,有点招架不住?」于帅刚坐进尹小航的车,就发现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那东西存在感太强,鹅黄色,360度吸引着他的目光。 尹小航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他这会儿又看,酒吧里人声嘈杂,他特地按亮屏幕,又看到它自动熄灭。 于帅说:「我说什么来着?你小子,这股冲劲儿我是服气,凭着这股冲劲儿,挖新闻写报导,谁也干不过你。可你要想过日子,就得接地气儿。」 「你说我不接地气儿?」又是一记反问,还把重音放在「我」上。 这次于帅生扛着:「啊!」 尹小航捂着杯口,低头苦笑。 抬头又盯着死气沉沉的手机看,要是眼睛能调节力的角度和强度,手机怕是要被拧出水来。 吧檯修成弧形,他俩占据弧形一端,稍稍侧身,能看到酒吧全景。 于帅不忍看他闷着自己:「我就说吧,你那么多房子那么多地,把职业当爱好,玩票儿式工作的人,脸蛋和身材也男女通吃,就不能正常点儿?处个对象结个婚?」 「说你自己呢?」 「我……我操。」又被噎了一回。 尹小航抿一口酒,晃着杯里的冰块说:「我这不正处着呢么。」 于帅凑过来:「奔着结婚去那种?」说完表情莫可名状,显然是联想到车里那个鹅黄色座椅。 尹小航又看手机屏幕,像盯着黑洞一般:「反正我是。」完了又咬着牙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 于帅四下看看,此时此地,满目荒凉,满场狂欢,只有眼前这个小徒弟,无视周遭纸醉金迷,守着一颗干枯豆子,盼着它长出叶子、开出花来。 尹小航按亮手机,移了个位置:「这地方是不是信号不好?你手机有信号吗?」 于帅拿出自己手机,鼓捣两下,盯着屏幕。 尹小航手机突然亮了,酒杯从半尺高处跌落桌上,他整个人扑向手机,看到屏幕上明晃晃的于帅二字。 「操!」 于帅一脸正经:「我给你试试信号。」 尹小航把手机揣进兜里:「算了,我是肯定不会主动找她的。」 于帅心里暗骂一句:好他妈纯真啊!嘴上问:「吵架了?」 「还真,没有。」 「那为什么?」 「看不透。师父,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对别人傻乎乎的,任人欺负,对我就不交心——也不能说不交心……时好时坏。」 于帅回想那个肿眼泡的胖女娃,还有她精神矍铄的妈,试探性给出结论:「有顾虑呗,或者……」 「或者什么?」尹小航无法忍受他的停顿。 于帅说:「或者,有备胎。」 尹小航眉毛要炸开了:「谁?」 「没准儿就是你。」 ※※※※※※※ 近几年这类酒吧少了,能存活下来,必有过人之处,有好酒,但定价不低。 本来再陪个半场,做东的留下一两个照应和结帐,其余人可以撤了,毕竟接下来的项目不方便被太多人见证。 商务部两个年轻女孩找准火候,纷纷起身告辞,其余闲杂人等也识相地离席,万相宜混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 酒保突然推来一个生日蛋糕,客户里有人过生日。 这一整晚,万相宜看了好多张脸,听了好多句话,到了这种又黑又吵的环境里,一个也对不上号。
第123页 有个男人被围在中间,因为身材魁梧,万相宜大致可以确定是西安客户。 萤火虫一般六神无主的灯也被关了,大傢伙围着西北大汉唱了一首生日歌,重新开灯,外围的人散走,万相宜跟着走出包间,又被人拉了回去。 她怔怔的,花了几秒时间,辨认出商务总监的脸,他到她耳边喊:「点名要你切蛋糕呢。」 万相宜被一股力量扯回去,隔着蛋糕站到西北大汉对面,早有人递过刀,她将蛋糕上一处刀痕反向延长,又划成十字——米字。 边切边听有人说:「万工是你们公司的宝贝,漂亮,业务能力又强。」 又有人调侃:「x总,您是想说业务能力强,又漂亮吧?」 众人笑。有道目光盯着她,她感觉得到,也懒得抬头确认。 她把蛋糕均匀地切好,铲起带奶油造型的一块,端起来——西北大汉姓啥来的? 商务总监简直是个机灵鬼,马上替她说道:「来来,请樊总笑纳。」 万相宜用尽最后的耐性笑着说道:「祝樊总生日快乐。」 众人立即跟着起闹。 她心想,今天也算送佛送到西了,以后长点心眼儿,离商务的人越远越那。 与此同时,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握住,她掌上托着纸盘,上面装着蛋糕,用力挣脱也行,只是蛋糕肯定会掉下来,就更收不了场。 又听寿星操着陕西口音说:「谢谢宝贝。」紧接着,一道暗影罩过来,西北大汉伸长手臂,在她右脸抹了一下。 奶油没什么重量,不凉也不热,等她反应过来,周遭几个男人笑得震山响,引发了抹奶油乱战。 她被商务总监拯救出来,脸已经黑成锅底。 两人走出包间,一个衣着挺阔的商务男士,一个神色不悦的娇俏女孩,难免引来外人侧目。 「土包子喝点洋酒找不着北了,以为他家窑洞呢!」 「上次喝多了搂着我脖子哭的就是他。」 「仗着手里有科研经费,要星星要月亮的,数他嗓门儿最大……这儿,这儿还有。」他递过纸巾。 万相宜左脸颊的奶油被她当场擦掉了,别人不知有意无意,又把奶油抹到她的肩膀、脖子,连头髮上都有。 她一手挽着大衣、提着包,另一手也沾了奶油,她接过总监递来的纸巾,仍固执重复擦拭,脸颊和脖子都擦红了。 他们走到到角落,停下来,这里不是出口。 总监说:「我可能还要晚一会,得把这帮孙子安顿好。要不你等我送你?」 万相宜没说话,低头摆弄手机。 她拨了尹小航的手机号,嘟嘟嘟。仔细一看,没有信号——是真的没有信号。 总监见她头髮上还有奶油,伸手去摘,万相宜扭头躲开了,抗拒得很明显。 总监:「我不是……是你……」 万相宜收起手机:「领导,要不您把我调过去得了,公关专员,我酒量不行,别的地方找补一下?」 总监见她强抑怒火,低声说:「明天,对不起,明天我向你诚恳道歉。」边说边往前凑,万相宜想走,路线被他堵死了。 就在这时,有人在总监身后一声暴喝:「再找不到你我们要报警啦!」 万相宜抬头一看:认识的人,高大威勐,鬍子拉碴,正是于帅。 总监被他一喊,本来没有作恶,莫名心虚起来。 两人风格相去甚远,根本没有可比性。但是,在酒吧角落里,以种方式相遇,就必然剑拔弩张。 一个飞来飞去的international文化人,一个走街串巷的local文化人,沉默对视三秒,也是互相鄙视的三秒。 总监问万相宜:「认识?」 万相宜走过去,站在于帅同侧:「这是我哥。」 于帅入了戏,假装无视总监的存在:「打电话怎么不接呀?」 「……信号不好。」万相宜错愕,答案倒是真的。 总监对于帅说:「既然……那就拜託您……」 于帅眼皮也没抬:「你甭管了。」 总监又对万相宜说:「明天上班我找你。」 万相宜走在于帅前面:「公事会上说吧。」 从吧檯到角落是一条线,尹小航站在这条线的中间,手无寸铁,盯着走来的二人,吧檯后,酒保盯着尹小航。 于帅跟过来问:「结帐了吗?」 尹小航没理他。 于帅抬手拍拍他的脸:「我问你,酒钱结了吗?」 尹小航皱眉看他,十分不友好地答:「没有。」 「靠!」于帅走向吧檯,「你俩走吧。我……我再喝点儿。」 ※※※※※※※ 第73章 万相宜刚被于帅解了围, 又马上见到尹小航,安全感瞬间回归。 她凑上前来:「原来于帅是跟你来的!我刚打你电话没打通。」 尹小航站姿很僵,后背绷着。 万相宜又说:「你们……在谈事情吗?我工作结束了, 正要回家。」 第一句话没得到回应, 第二句她特地凑近, 提高音量说的。 第二句也没得到回应。 万相宜开始穿外套…… 尹小航回头看吧檯,于帅已经自斟自饮起来, 二人隔空对视,于帅沖他举了举杯,神态颇为得意。 万相宜边穿衣服边想起一件事:这两天来,尹小航没主动联繫她。他们的微信对话还停留在吃饺子爽约的那一晚。
第124页 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两天又是生病发烧, 又是被客户摸手, 她的精力不够顾及这些。 刚才的确试图联繫他, 手机也确实没信号。 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纠缠在一起,穿好衣服后, 她已经接受了尹小航的疏离,并且决定搁置,暂不处理, 放任他的情绪,也放任自己的消沉。 「那你们继续谈吧, 我先走了。」说完绕过他就走,也不等他回应。 尹小航尾随她出来。地面结了薄冰,万相宜迈第一步就滑了一下, 赶紧稳住,慢慢走到路边。 尹小航没跟太紧,站在她身旁一米远,伸手帮她拦车,边等车边看她。 万相宜此刻不想让人看,尤其不想让他看。刚才跟人闹龃龉,他肯定看见了,也不知道从哪开始看的,看去多少。反正于帅出面解围,肯定不是受他指使,更大的可能是他冷眼旁观,说不定还阻挠了于帅。 现在又跟出来,想干吗呢?看我头髮上的奶油结冰吗? 暂时没有车,尹小航绕到她另一侧,站在上风口,依旧冷着脸说:「我也没开车。」 万相宜看着马路说:「所以你回去吧。车来了。」 有辆计程车反方向行驶,见到他俩鸣了喇叭,万相宜适时抬起手,计程车亮起左转灯,停在路口等待调头,尹小航转头看万相宜说:「我的意思是,我也没开车,可以送你回去。」 计程车停在二人面前,万相宜抢先拉开车门:「别了,我自己可以。你连外套都没穿。」最后一句是抬眼看着他说的。 尹小航这才觉得腹背透心凉,外套搭在吧檯椅子上了,还好手机带着。 等万相宜坐进去,他拉住车门,紧跟着钻了进去。 ※※※※※※※ 两人挨得紧,万相宜觉得自己身上五味杂陈,有酒味、烟味、奶油味,还有老男人身上的祖国各地风味。 可能两人都喝了酒的缘故,她闻不到尹小航身上任何异味,只有些异常的温度,从二人轻轻贴着的腿传递过来。 此刻,此微的温暖也是也的毒药,她挪进左侧座位。 尹小航也调整了坐姿,坐进车里就是这个姿势,车子开出一段,他一直没动过。 万相宜把包放在他俩中间,动作随意,表情凝重。 尹小航看看包,看看她,在黑暗里抿了抿嘴。 再开口就换了个语气:「刚才在给谁打电话?」这是今晚的沟通里,听起来最亲切的一句。 万相宜正撕扯自己的头髮。「给你啊。」 尹小航提起手机:「我没接到啊。」不像是解释,像在抵赖。 「可能没信号吧。」 「我有信号啊……」他心里给这句加了三个感嘆号,嘴上却平静得很。我有信号啊,于帅测试过啊,他能打通啊,为什么你就打不通啊。 「那可能我的问题。」万相宜没当回事儿。 尹小航勐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窝有点发热,还好车里黑,只他自己知道。 万相宜很烦躁,奶油粘在头髮上,冷热交替,扯得头皮疼,越扯越乱。 尹小航尽量用平和的语调郑重地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我手机的问题。」 尹小航做了两个深唿吸,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尹小航睁开眼,打起精神问:「现在有信号了吗?」 「啊?」 「有了是吧?」他把手机放在两腿之间,低头输入,然后抬头看万相宜。 进来一条信息。她低头看,就那么几个字,看了挺长时间,又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怎么回事?心情已经不那么糟糕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她瞬间就沉没了,被这句话卷进情绪深处,想闭起眼睛就此沉沦…她太久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情话,从不孕不育到离婚,从独自抚养女儿到看人白眼赚钱,她已经放弃了幻想。 她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也否定了亲密关系的可能,她不想再撕开口子、露出筋骨皮肉,去爱一个人,因此对尹小航,她一直是戒备的。 尹小航先下车,抱着膀子勐跑,万相宜赶到楼下时,他已经在门口开始折返跑:「我操,门禁森严啊,冻死我了,快开门。」 万相宜开门,放他先进去按电梯,她跟过来问:「你外套呢?」 明明没那么冷了,他还在原地小跑:「让于帅帮我收了。」 万相宜忍俊不禁。 在电梯里,尹小航问:「你今晚又喝酒了?」活像只警觉的兔子。 万相宜看他时,他已移到电梯另一角。「啊。」她只当是非题作答,其实只喝了几口,不得不喝那种,早就醒酒了。 万相宜搬家后,尹小航第一次来。 这公寓当年小有名气,地理位置好,房价居高不下。 万相宜打开门,尹小航刚迈进一只脚,就看到窗外的江面和江对岸的亮化工程。 警觉的兔子停住脚步。 万相宜开灯,放下包,脱外套……回头对他说:「进来呀……噢,旁边柜子里有鞋。」 边说边走过来,把粘了奶油的头髮拧了几下,不知用什么固定住,发尾在头顶散开。 她亲自打开柜子,找出一双一次性拖鞋。「luna留下的。」 尹小航没接,咽了口唾沫说:「那我……走了。」
第125页 万相宜瞪大眼睛,惊讶又无辜的样子:「你要去哪?」 「本来也是想……就送你回来。」他刚看过时间,相当、挺、非常晚了。 「哦……」万相宜斜倚着墙,手里依旧拿着拖鞋,看着她。 眼睛里无悲无喜,没有私心和杂念,就那么看着他。 尹小航被施了魔法一般,收回门外那条腿,把她围在自己和墙中间。 身后的门轻轻合上了,关门的力道不大,只有锁舌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 尹小航心中一凛,问道:「你什么意思?」因为离得近,他压低声音,赫然发现自己的嗓音是哑的。 在万相宜听来,几乎是耳语,还挺……性感。 她的双臂从他身体两侧绕过去,又是无声无息的,像盛夏的藤蔓,在暴雨后,悄无声息地攀附在古树上。 尹小航唿吸一滞。 她在他的腰肌上轻抚一个来回,像个熟练的演奏家,在正式演奏随手前试音。 「还冷吗?」她也放低音量,以匹配他的耳语。 警觉的兔子瞬间爆炸了,又瞬间重组成另一只兔子——发.情的兔子。 万相宜紧闭双眼,感觉自己的头像个紫皮萝蔔,被连根拔起,前一秒还挽得好好的头髮,散得像暴雨过后的萝蔔樱子。 她脸上煳满口水,可能是他的,可能是她自己的。气也喘不上来,身体被绞紧、扭转,脖子划过一阵刺痛,不知是他的指甲还是牙齿。 她有种感觉,自己筋骨、血肉,都要像棉花糖一般,被撕扯揉烂,被变异的兔子吞进肚子。 她差点沿着墙仰倒,「哎呀」一声,又被提回来。也是这一声,按下「疯狂兔子」的暂停键,尹小航埋在她颈窝里,粗重地唿气——吸气——唿气——唿气,闷闷地说:「哪来的甜味儿?」 万相宜被迫扬着头,这人一靠近,显得体型异常庞大,顶着她气管,把脸都憋红了。 她喉咙痒,又咳不出来,头被拱起被迫后仰,脑子里那些旖旎心思,在如此窘迫的情境之下依旧此起彼伏。 他又往侧面延伸,探头嗦了嗦,抱紧她的头,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问你呢,哪来的甜味儿?」 前所未有的刺激。 万相宜说不出话来,只好拍拍他的背,连拍几下,他才回过神来,解除二人之间的「负压」状态。 尹小航拨开她的乱发,想看她的眼睛。可视线却被别处吸引,嘴被啃红了,向唇外延伸,不知道是残留的口红还是咬痕,脸颊、脖子也有。 「我……脖子扭了一下。」万相宜也不会说人话了,几个字说得黏黏煳煳,到底是经验丰富了,撒娇技能满点。 尹小航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胸前,努力抑制唿吸里的声带震动:「是那个唇膏吗?甜的。」 「不是啦。」万相宜撑开他,想摸摸脖子。 「那是什么?」 「是……奶油吧。今天吃饭的客户,有个人过生日。」 尹小航浑身的劲儿都松了。 万相宜没有立刻察觉,边揉脖子边抓头髮,头髮上也有奶油,保不齐还有烟味儿。 尹小航松开支在墙上的手问:「是跟你说话那个人?」 「不是他,是……」 尹小航咬着嘴唇别过脸去。 万相宜终于意识到他的情绪,暗骂自己一句,连忙转移话题:「我先洗一下……他们闹来着,每个人都被抹了奶油。」 转身拿了浴巾还是内衣之类,进卫生间前,又察言观色,对尹小航说道:「你把鞋换了,这屋是地热,脚底下暖。」 第74章 洗完澡, 万相宜边擦头髮边开门,尹小航近在咫尺。 他鞋也没换,还是刚才那副样子, 靠在卫生间对面的墙上, 表情很紧绷, 完全是战时状态。 万相宜凑过去,踮脚亲他的嘴角……他一动不动, 眼睛半闭着。 她又把半湿的浴巾丢在地上,手臂像刚才那般,绕过他的腰侧,停留在他嵴背,上下临摹两下。 尹小航勐的「咝」一声, 身体再次绷紧, 按住她的手臂。屏息静气地说:「等一下!」 有人不战而降, 有人拼死一搏,宁愿战死杀场。尹小航是后者, 他早说过,他不是那么容易推倒的。 「人就是这样,越是缺少什么, 越要强调什么。」万相宜莫名想到这句话。 「等什么啊?」又是黏黏煳煳的语气。这招她现学现卖,没在别人身上实践过, 但对付尹小航绰绰有余。 她穿了睡袍,遮住里面的肉粉色吊带睡衣,这是她的暗器, 效果未经验证,却是她能力的极限。 穿它之前心理挣扎得厉害,倒不是怕失败,就是觉得跳脱出来看,马炯炯她妈作得厉害。 她是香的,不是奶油的甜腻,也不是花香的妖娆,是木调的香,像两省交界破败的寺庙,走出一个担着空水筒的小尼姑,小尼姑从小打坐、念经,不理凡俗事,也永远不看男人一眼。 尹小航吸了吸鼻子。 她脚跟落回地面,手也收回来,尹小航又觉得空落落难以忍受,扳着她的肩膀,勐地转了一个圈,二人位置对调。 他弯下上身,跟她贴了贴额头,突然狠狠捏着她的肩膀,把她抵到墙上。从头到脚,从发梢到指尖,都是刻板的、紧绷的。 他双臂撑在她肩膀后面的墙上,低下头,鼓起腮,在他面前大口唿吸几下,抬起头来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第126页 万相宜后背贴着墙壁,凉凉的,这个眼神让她无法敷衍作答,只好别过脸去。 尹小航:「我说过吧?」想了想又自嘲道:「哈,我没说过。那就现在说,我不是……我不是跟人睡过还能……」他别开眼去,吞咽一口,「还能退回去,还能谈笑风生的人。你要是想那样,你找错了,我……」我可以走。 最后这句,并没有十足底气,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呀……」万相宜伸出手,试图摸他的脸。 被他扭头甩开了。「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回家见别的男人,你知道你还爽约撒谎不知去向,你知道你还不拒绝别人的殷勤,你把这些当作常态,做这些的同时,还惦记着跟我睡。 万相宜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踩在尹小航鞋上,自己低头看着,脚丫子上还带着水珠,她用脚碰了碰尹小航小腿:「嗳,我有点冷呢。」 他追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这种画面:她的睡袍长及膝盖,小腿裸露在外,她用小腿蹭着他的牛仔裤,脚踝突出的骨头上还挂着两颗水珠…… 尹小航低声说:「操!」 然后双臂渐渐垂落,收拢,任由万相宜攀着他…… 万相宜踩着他的脚面,刚够到他的下巴,她停在那里不动了,唿吸温热轻浅,喷在他的喉结上。 有异物隔在两人中间。 没有悬念,没有反转,万相宜大获全胜。 尹小航勐的收拢手臂,把她揉进自己怀里,紧接着把人向上提——抱紧——再向上提,像负重的人防止怀里的重物掉下去,往上掂了两下。 非常舒爽,非常紧密,非常解馋。伴随着急促的唿吸,尹小航满足地「嗯嗯」两声。 万相宜双脚离地,姿态窘迫,上次被人这样抱着,还是25年前。她手肘硌在他肩窝,怕压疼他,轻轻抬了下胳膊。 「别动!别动!」他声音埋在她的睡袍里,闷闷的。 万相宜亲了一下他的耳根,小声说:「要不我先下来?」 「不要。」他怕勒得太紧,她不舒服,稍稍松了点劲儿,喘着问:「在哪?床。」 万相宜强忍住笑:「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尹小航马上答。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滚到床上。事已至此,所有繁文缛节都省了,随时一触即发。 万相宜被抵到床边,眼看要掉下去,尹小航百忙之中把她捞回来,支起手肘看着她说:「姐姐,不许笑我。」声音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亮晶晶的一双眼。 万相宜捧着他脸,半是命令半是温柔:「去关灯。」 尹小航勐虎下山一般,窜下床、扑灭灯,在黑暗里,窸窸窣窣脱掉自己的衣服……对尹小航来说,此刻既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幻梦成真,也是征程和冒险。 最后的对话耗光了二人仅存的理智。 尹小航问:「你这有那个吗?」 万相宜被身体的本能推来盪去,停顿简直太难忍受,她急吼吼地反问:「哪个?」 「就那什么……我要不要下楼买?」 万相宜翻身掌握主动权,边摸索边说:「不用了……」 ※※※※※※※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原版啊各位。 第75章 平安夜刚好是周五。尹小航去报社开会, 下午三点多走出时报大楼,看着街上的景象有点恍惚。 晚高峰提前了,沿街店面的橱窗全部装点一新, 彩灯提前亮了起来, 路口有个嘻哈风的年轻小伙子, 头上戴了圣诞老人帽,怀里捧着包装好的单支玫瑰, 地上放着一箱苹果,一颗颗用礼品纸包装好…… 城市渐渐进入深冬,气温就像平缓的海滩,往海里走,你感受不到脚下的坡度, 水位却缓缓升上来。深沉凝重的冷, 浇不熄人们过节的热情。 他有三天没见万相宜。也不是, 其实第一天早上,他亲眼目送万相宜走出江北的家。他因为没有外套, 只能等到商场开门,给专柜打电话,买了件外套, 闪送过来。他离开时已经中午了。 回到自己家,觉得时间差不多, 又给万相宜打电话,她说要跟总部那边开视频会议,当天下班会很晚。 她不想让万相宜看出, 他因为某件事的强烈刺激,已经魂不守舍,生活无法自理,只好淡淡地说:「那你忙,我明天去找你。」 第二天一早,尹小航的信息就到了,就问她几点下班。 万相宜刚拿到一份检测报告,数据自相矛盾,时间紧迫,她要从报告里分析出,到底是产品的问题还是检测方法的问题。 她拿起手机看一眼,扣在桌上,继续看报告。过会又把手机翻过来,认真回復道: 还不知道呢,这才刚上班吖 对方回復了一个字: 哦 跟一个表情: 对手指.jpg 没等万相宜回復,尹小航凝心聚力,把几个工作群翻一遍,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洗漱穿戴,出门前又发信息: 今天上午去博物馆跑活,下午约了家政平台创始人採访。 万相宜马上回了个软体自带的表情:奋斗 过了好一会,尹小航又收到她的消息:明天下班想吃饺子。 尹小航把车开回楼下,明明时间还早,他也不想上楼,径直去了饺子馆。 饺子馆挂了军绿色的对开棉门帘,每个进出的食客都要用手扒一下,帘子两侧各有一个半圆,发黑髮亮。
第127页 店里还没什么人,门口的桌子有两个人对坐,一个穿蓝色,一个望黄色,都在低头摆弄手机,是等待接单的外卖员。 角落里的吧檯依旧乱七八糟的,收款码、共享充电器、瓶起子那些东西乱放,老闆从吧檯后面露出头来,见是他忙打招唿:「呦!今儿下班早哈?」 「哦……是不太早了?」 「正好清静。过会儿就该上人了,不出一小时,一准儿满——要什么馅儿的?」 尹小航没有走过来,他站在棉门帘里,想了想说:「嗯……过会儿再点,还有一个人。」 老闆一猫腰缩回去:「行嘞。」 他站在饺子馆门口,避着冷风抽了颗烟。他没有菸瘾,以前一包烟放包里,十天半月想不起来抽一棵,这包是车里找到的,也不知多久前放的,鬼使神差被他拿了出来。 今天过节。他想起来了,怪不得前几天部门群发知道,说适当弱化圣诞节的报导,提倡宣传传统节日和传统文化。 今天是平安夜。马路上,车明显比平时多了,精心打扮的女孩也多了。他想到戴着圣诞老人帽卖苹果的嘻哈少年。 家附近没有花店。 再回头一看,饺子馆的棉门帘挺乍眼。 万相宜赶到时,饺子馆的上座率只有五成。她穿了件修身长款羊毛大衣,尹小航没见过,走到近前才认出她来。 「你也刚到吗?怎么不进去等?」说着朝门口走。 尹小航拉住她:「……」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忘了要说什么。 「怎么了?没位子?」她往店里看,隔着窗子就能看到空位,起码三个以上。 「不是。今天过节。」 万相宜恍然大悟:「噢!我说一路怎么这么堵,圣诞节对吧?」 「是平安夜。」 「……所以,你不想吃饺子?想吃西餐?」 「我也是刚意识到……以前一个人,也不关注节日啊什么的……」他差点结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整:「我们今天好像不该吃这个,是不是吃点好的,隆重点?」 两人站在饺子馆门口说话,进店的人和出来的人都不免扫一眼,万相宜决定直来直去:「现在换地儿,哪哪都要排队吧。再说我也饿了,你不饿吗?」 尹小航也有点饿。 「主要是,我想吃这个饺子,好久没吃了,都没这家好吃。」她早看透了他的心思。 万相宜挑起厚重的棉门帘,进去,尹小航赶紧跟进去。 两人点了好几样馅,等饺子下锅时,万相宜抻着脖子环顾四周。 万相宜刚搬来时,有一天下班来买饺子,打包回家当晚饭。那天尹小航和于帅也在,刚好坐在同一个位置。 那一天,尹小航坐在店里等于帅,他亲眼看着万相宜进来,提着饺子出去,那时候俩人还没搭上话。 店里还卖凉菜、自制滷味。后厨煮饺子的香味散出来,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老是不见笑模样,来往穿梭,手脚麻利,端着脏碗和盘子,路过时大声提醒食客:「把烟掐了!」食客也不着恼。 尹小航在调酱,两个小碟,先倒醋,再倒酱油,各一半。他把小碟推到万相宜面前,万相宜还在打量各路食客。 突然小腿一热。 两人相对而坐,尹小航把椅子往前挪,两腿往前探,在桌子底下夹住万相宜的小腿。 万相宜腿没动,隔着桌子看尹小航的脸,他在故作淡定。其实他想拉她的手,在门外就想拉,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没机会,万相宜脱掉大衣,手肘支着头,老是看别人桌上的菜,没看他。 她再次环顾四周,确定二人的流氓行径没被发现,才放松下来,从桌上的盘子里拿出半头蒜,砸到尹小航面前:「先吃点垫底儿。」 尹小航十分抗拒:「我不吃。」 万相宜又拣出一个单瓣蒜,认真的剥起来:「你不吃我吃。」 尹小航一把夺去:「你也不准吃。」说完马上扭开头,有点不好意思。 就不该来这吃饺子,还他妈这么多人。不对,就不该先吃饭,先干点别的……啊啊啊……我在想什么。 饺子端上来后,万相宜就毫无顾忌地吃起来,跟个吃播网红似的,吃一个点评一句,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这个味儿最正,黄瓜馅没吃到比这个更好吃的…… 尹小航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嘴里的饺子都嚼不出味儿来。 「够吃吗?再来一盘?」 「够了,够了……你别闹好吗!」刚吃下一半,几个盘子里都剩下不少。 尹小航夹着她的腿轻轻晃了晃:「怎么这么好养呢,别替我省钱好吗?」 隔壁桌在的拼酒,一个大肚汉子举杯站着,同桌人在起闹。 万相宜夹起一个饺子,欲放在尹小航面前的小碟里。尹小航趁她筷子下落前张开嘴,她一狠心把饺子送进他嘴里。 可筷子却怎么都收不回来,尹小航含着饺子,死死咬住她的筷子。 两人在喧嚷声中无声较力,最后万相宜伸另一只手,推他脑门儿,才把筷子收回来。 「吃完去哪?」饺子馆气氛很欢乐,似乎跟平安夜没什么关系。 万相宜快吃饱了,不假思索地说:「看电影吧。」 「好!」尹小航迅速掏出手机,准备买票。翻来翻去,14公里外的电影院,午夜场都是满的。
第128页 「没票,满场,这什么垃圾片,刚才明明有余票,点进来就没了……」 万相宜凑过来看一眼:「对了对了刚想起来,今天是平安夜。那就算了,回家吧。」 万相宜说完,认真地给饺子蘸酱油,尹小航却沉默了。 她咽下饺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像赌气。 两人桌下的腿仍旧交缠着,各自找到了舒适又放松的姿态,她之所以反思自己的语气,是感觉尹小航的腿动了动,不那么放松了。 对哦,尹小航很敏感,毕竟两人还不够熟——不是不够了解,是不够适应眼下的关系,她不能一概大而化之。 「我的意思是,平安夜,看电影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都提前几天甚至一周预订的,咱们也不一定非挤今天看。我是这个意思,小航。」她真的操碎了心,哄马炯炯都没这么累,想到这又忍不住想乐。 可这次她想错了,尹小航没有误会她,也没有过度敏感,他只是脑子卡了壳,在她说「回家吧」的时候。 回家?回哪个家? 回我家方便,出门过马路就是,但是东西在车里。 回你家也行,现在开车过江,算上堵车一小时差不多。 同理,东西在车里,我得记着拿上。 记着拿上,然后上楼,你家的床在哪个方位来着? 对了对了,这次要拉开窗帘,我喜欢窗外的江景,也喜欢在夜色里看着你…… 今天更早一些,在时报门口,看到卖玫瑰花的嘻哈男孩时,他转身拐进便利店,买了某盒生活必需品。 现在,那个小盒躺在前排座位中间的储物箱里,他下车前放进去的,那个当时,脑子里的某些场景第一百次涌出来,天女散花一般,按也按不住。 第一次,简直傻到不行,想到每一个环节,都想喊「咔」重来一次。 果然任何一项技能都需要勤加练习,凭他的悟性,第二次肯定、必须、务必要有很大进步。 就是因为想到这些,他放下东西的同时,才拿出烟来,想抽一根。 第76章 「我想到一个地方!」 宇宙洪荒, 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逻辑和走向,不以区区小记者的意志为转移。 出了饺子馆, 万相宜直接右转, 与尹小航家背道而驰。 尹小航站在原地, 苦恼又无奈地说:「去哪都行,咱们得先回去开车啊。」 万相宜倒退着走:「别开车了, 这顿吃太多了,走走路,消化消化。」 尹小航追上去:「饭后锻鍊吗?」 「主要是看电影。」 尹小航暂时放下车的事、车里东西的事,以及那些混乱交杂的妄念,想了想说:「倒是有家电影院……不知道拆没拆啊。」 万相宜说:「我说的是文化宫, 里面可以看电影。」 尹小航别开视线说:「哦……我说的也是那家。」 区文化宫, 前年就被铁皮墙围住, 一直在施工,不知是修缮还是重建。尹小航上个月路过, 铁皮还在,都褪色了,不确定电影院还开不开。 早在相识之前, 二人在那看过同一场电影,后来机缘巧合, 各自走进对方视线,也跟那场电影有些关系。 只不过,前年的万相宜, 看的是别人的故事,哭的是自己的处境,她扎扎实实地哭满整场,浑然不觉她在看别人的故事,有人在看她。 「你知道那家电影院?很难找的,从外面看根本不像电影院。」 尹小航决定一笔带过:「我就在这片长大的啊,你要知道。」 电影院竟然在营业,自动售票机还在,少儿英语培训班还在,跆拳道班也在,易拉宝也在,这地方被时间遗弃了吗? 步行过来走了近50分钟,虽然气温很低,两人都活动开了,并不觉得冷。尹小航走到售票窗口,还是那个售票员,唯一变化的是衣服,她穿了羽绒马甲。 售票员正在用手机追剧,看到他们二人有点意外。她抬起手,在半空停留好一会,生生等剧中人把对白说完,才按下暂停键。 「最后一场,七点四十的,看吗?」连态度都没变,40岁开始盼退休的老国企基层员工。 「看,看。」尹小航跟万相宜对视一眼,他们连演什么电影都不清楚,只是肩挨着肩,一起凑在窗口看里面的售票员。 「还有票吗?」尹小航问。 售票员没理他,继续问:「挨着坐?」 尹小航没听清楚。 售票员也懒得重复,眼珠横向移动,看万相宜。 万相宜说:「行,可以。」 眼珠横向移回去,这次仔细看了尹小航的脸。 「坐中间还是坐最后一排?」 这次尹小航听清了,万相宜也听清了,俩人稍微尴尬一下,都没说话。 「啪!」售票员敲了回车键,「五十六。」说完低头整理,随手捻来两张票,递到窗台上。 尹小航掏出手机:「扫码……」 售票员立刻把票缩了回去:「现金,给我现金,只收现金。」 万相宜赶紧低头找:「有,有现金。」她递过一百块钱。 售票员接过去,找零的钱过了一遍手,刷刷刷,动作还挺娴熟,连同电影票一起递出来。 这回态度缓和些:「要是平时,就让你们去机器上买了,今天过节,机器也一样价。」
第129页 尹小航:「哦,谢谢。」 万相宜也受宠若惊,跟着道谢。 售票员又说:「你们再晚来一会,我就下班了,最后一场电影七点四十,我八点下班。」 尹小航跟万相宜又是千恩万谢。 俩人转身上楼,刚迈两级台阶,万相宜指尖一热,尹小航拉了她的手,捏了捏,又放开了。 跟上次来一样,楼梯也很黑。 他俩在昏暗的灯光中对视一眼,尹小航说:「吓的我……」 「噗。」万相宜笑,边笑边小声说:「你不是这片长大的吗?」 「是啊,一点面子都不给。」 俩人一起笑。 万相宜拿出票,在黑暗里瞪大眼睛,脸都要贴上了:「几号厅啊?」 尹小航一把薅走:「别看了,就一个厅。」 「你又知道了?」 「你不是来过吗?」 「我是来过,但我……你怎么知道我来过?」 尹小航拿着票赶快往前走:「你自己说的,你来过。」 「我……我说之前,你怎么知道我来过?」万相宜追过去。 「你说之前我不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他走到影厅门口,有个中年女人接过票,尹小航抬头一看,正是前年那个保洁阿姨。 这电影院简直神奇。 厅里的观众不足1/3,集中在屏幕正前方、观众席中间,一小撮儿。 尹小航牵着万相宜的手,径直往后走,从后往前看,最后一排靠墙座位有人,就拐进第二排,第二排也坐了几对,尹小航始终没撒手,牵着万相宜,从过道缝隙挤过去,一直走到墙边。 他把万相宜让过去,让她靠墙坐,自己坐在她旁边。 落座后,又把二人外套放在旁边空座,收起中间扶手,他做这些时一声不响,万相宜帮不上忙,也插不上话。 没有零食,也没有水,俩人都把这事忘了。厅里有人带了油炸食品,可能是炸鸡、炸薯条、炸鱿鱼圈,空气里瀰漫着油爆的香味。还好电影马上开演,灯暗了下来。 电影是某知名演员投拍的,里面全是熟面孔,只是情节论斤称,尽是些大路货的梗,也不怕观众看着尴尬。 开演十几分钟,万相宜就决定放弃了,强行搞笑太要命。 也有笑点低的观众,黑暗空间传出零星的笑声,万相宜就在这稀稀啦啦的笑声里,睡着了——你没看错,是睡着了。 尹小航也没看电影,他像中了邪,流氓念头此起彼伏,只希望电影快快结束,最好突然停电什么的。 万相宜没那么多内心戏,她吃饱饱的,又走了一段路,身体由内而外温暖踏实,此刻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睡过去最合适。 见她打瞌睡直点头,尹小航把屁股往前挪,沉下肩膀,把她的头拨过来,转头的一瞬间,看见后排两个人影正在纠缠,比电影刺激多了,他慌忙坐正。 万相宜睡了一整场。她被尹小航叫醒前,恍惚感觉嘴唇被轻轻触碰过,睁开眼看屏幕,全体演员正在跳舞,印度歌舞式的结尾,字幕缓缓升起…… 尹小航说:「先醒醒,省得一会出去感冒了。」 万相宜回忆嘴唇的触感,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没有口水,也没有口水的味道。 尹小航本来在看她,突然别过脸去,假意咳嗽一声。 观众成双成对地退场,尹小航拉着万相宜,出了文化宫,直接钻进一辆停着的计程车里,司机报了尹小航的手机尾号,尹小航说:「对。」 「还不到十点,走回去就行了,干嘛打车?」司机的手机开着导航,她看到短短的绿色路线。 尹小航捏了捏她的手,捏得有点狠。 「电影有意思吗?」她睡着前,他醒着,她醒来时,他还醒着,他肯定认真看了。 尹小航揉捏着她的指尖,看着前面:「你说呢?」电影没意思,看电影挺有意思,终于知道电影院怎么回事了。 「你要困就再睡会儿。」 万相宜看导航,绿色的路缩短了1/3,终点是尹小航家:「快到了呀!」 「怕你睡不够啊!太能睡了,刚开演就睡,快俩小时,电影都结束了,怎么叫都不醒……」 万相宜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叫我很久吗?」 「……」尹小航又沉默了,他有难言之隐,亲一下就有反应,还在电影散场时,实在不够稳重。 到了楼下,尹小航把钥匙塞给万相宜:「你先上楼。」 「那你呢?」 「我有点事……我去车里看看。」 万相宜脑袋里飘出一个大问号:「车怎么了?」 尹小航拉开单元门,拢着她的肩膀,把她推进去:「我马上,回家等我。」 从单元门到停车场,有一小片草坪,人行步道需要拐一个小弯,多走三五步,尹小航一脚跨进草坪,踩着枯草和残雪大步走过去…… 他拿到车里的东西,站在自家门口才冷静下来,站了一会儿把唿吸捣腾匀。万相宜进去了,门留了一条缝,渗出灯光。 听到脚步声,万相宜说:「我把水烧上了。」 尹小航巡声走进卫生间,她正在洗手,外套脱了,搭在沙发上,身上是白衬衫和西裤,想是白天工作需要。 万相宜问:「这个是洗脸的吗?」 洗手台上有一套牙具,还有一瓶男士洗面奶。万相宜挽起衬衫袖子,往手心里挤一点,准备洗脸。
第130页 尹小航不作声,她扭头看他一眼:「你不热吗?」他连外套都没脱。 她低头洗脸,听到厨房水壶「啪嗒」一声,停止沖洗脸上的泡沫:「水好像开了。」说完继续洗脸。 尹小航转身出去,又很快回来,依旧靠着门。 万相宜已经洗完脸,正四下找毛巾。 尹小航伸手摘下毛巾:「有新的,你要吗?」 万相宜拿走他手里的毛巾:「哪那么多事儿。」 她把毛巾从眼前移开,赫然发现,自己被围住了。尹小航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两侧的台面,脸藏在她肩膀后面。 她悄悄吸了口气。 「万相宜。你是不是不爱我?」 「……啊?」 尹小航抬起头,两人身体没有实质接触,只在镜子里对望。 「我想了三天,老是想那种事……都没心思工作了。」 万相宜看着镜子里他的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不准笑!求求你不准笑。」他双臂微微收拢,身体前移,轻轻拥住她,头拱着她的耳侧,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个事实,他没有夸张,甚至用了保守的描述。可说出来却异常艰难,他酝酿了好几次,勇气都快用光了。 万相宜小心翼翼地原地转圈,回身面对他:「哪种事?」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尹小航别过头去,嘆了口气,忍住不去亲她,他下定决心把话说完。 「我都想好了,你今天要是还不出来,我就去你家楼下蹲着,蹲到你回来为止。」 万相宜把脸埋在他胸前,笑得一颤一颤。「那我要是不让你上楼呢?」 「那我就把你抓上车,拉到野地里、小树林里、亮粉灯的小旅馆里……」 万相宜边笑边抱住他的脖子。 「真的,我他妈早就绷不住了,你看不出来吗?」 「有这么夸张?」她偏过头去亲了一下,甭管哪,先亲一下。 尹小航捏着她的脖子,把她扯开一点距离,低头直勾勾地看着她说:「万相宜,我是不是变态了?」他眼睛红红的,强努着意志说,「以前也不这样。」 万相宜背对着洗漱台,被他一扯,身体重心向后,只好揪住他的衣领。 「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见吗?」 「什么?」操,嗓子都哑了。 万相宜说:「野地里,还是小树林里,还是小旅馆里——哦!亮、粉、灯、的、小、旅、馆。」 「……」尹小航发不出声音,因为万相宜手撑着洗漱台,身体向前挺了挺,小声呢喃道:「我选车里。」 尹小航一下子把她扑倒在洗漱台上,牙缸和牙刷被带倒,水渍淋得哪哪都是。 这么一来,两人都不够稳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洗漱台解锁成功 第77章 没羞没臊地做了一回, 没有起承转合,在万相宜的感染下,尹小航也草草收场。万相宜衬衫还穿在身上, 尹小航自始至终也没顾得上脱掉外套。 事后洗完澡, 整理凌乱的卫生间时, 万相宜盯着洗漱台上的小方盒子问:「哪来的?」 尹小航脸上泛着罕见的红润,不知是洗澡被热水烫的, 还是那之前的运动所致。 「买的。」 万相宜拿起小盒子,里外上下翻着看:「什么时候买的?」两枚装,刚才用掉一个,还剩下一个。 尹小航一把抓走:「别看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说着把她往外推:「先去睡, 我把地擦一下。」 万相宜被推出门:「算了吧……」 「一分钟就好, 我怕你夜里上厕所滑倒。」 尹小航刚一转身, 万相宜又探进头来,她还穿着尹小航那套格纹睡衣:「嗳!我还睡沙发吗?」 尹小航佯怒, 作势要追出去,万相宜赶紧把门关上了。 尹小航家里没有什么温馨陈设,卧室一角有个圆形小桌子, 桌子上面和四周的地上都摞满了书,万相宜踮着脚迈过去, 睡到靠窗那侧的床上。 陌生的气息——陈旧的油墨味,老房子装修建材的味,还有一点尹小航身上的味。她把自己埋进被子, 只露出两只眼睛,却怎么也没有困意,连闭上眼睛都有些为难。 尹小航进来时,以为她睡了,上床前随手关上了灯。 她听到床褥窸窣作响,身下的床颠簸一下,尹小航探身过来。万相宜连忙闭紧眼睛。 好在他只注视片刻,就回身躺下,过了一会,侧过身来,左手在在被子底下划拉,摸到她的左手。 那只手抖了一下,迅速抽走,完全是万相宜的条件反射。 尹小航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明明没睡,骗得了谁。」 「几点了?我怎么一点都不困。」 「十一点吧。你当然不困,你刚睡了整整俩小时!」 「你困了吧,赶紧睡吧。」 「嗯。」尹小航答应得挺痛快,固执地探过手来,握住万相宜的手,准备保持这个姿势入睡。 这次万相宜没有抗拒…… 过了几分钟,万相宜轻轻嘆了口气。 尹小航捏了捏她的手:「怎么了?」语气里似有点睏倦。 万相宜仰面看着灯的轮廓:「我怎么有点罪恶感?」 尹小航立刻就不困了,警觉地说:「什么意思?」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我好像不该这样。」
第131页 尹小航留意到,她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他把她的手拿出来,放到自己脖子上,侧头吻了一下她的手腕:「哪样啊?你今天可做了好几样,不该哪样啊?」 「……」万相宜没说话。 「万姐,你以前吧,老有一种『捨弃自己,成全他人』的悲壮,我也不知道你这种气质怎么来的……」 「我有吗?」 「有。」尹小航想到一些事,非常肯定地说。「而且写在脸上,非常明显,藏都藏不住。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看上去鲁莽又单纯,就好像鼻子上有根绳子……」 万相宜翻身侧躺,与他相对:「尹记者,那个人是我吗?」她郑重说「我」。 「我当时就想,一旦有人抓住了那根绳子,就能随心所欲地支配你,你会无条件跟着人家走。」 万相宜有一阵子没说话。隔了一会问:「你说的是什么时候?开我的包发现千分尺的时候?」有一次,尹小航去航云四厂採访,万相宜还在研发中心,因为怀不成孕,跟马家闹僵,独自搬出来,已经动了离婚的念头。 当时临场发挥,要打开随身包,看看厂妹(其实是理工技术女)的包里装些什么。 尹小航小声说:「记性真好。比那更早的时候。」 比那更早,她独自在文化宫电影院哭着看记录片;比那更早,她以患者身份看不孕不育,被前婆婆当众羞辱,前夫隐形;比那更早,她在妇科门诊做完子宫探查术,虚弱地走进麦当劳,坐在尹小航对面。 「比那更早」是什么时候,万相宜没有细想。 尹小航的这个比喻砸中了她,像杂乱的拼图,找到了其中关键的一块,沿着这个脉络,上下左右四散开去,渐渐显出全景来。 「那……那现在呢?」 「我想说的就是现在。那个时候,你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割肉献祭式的,结果好吗?」 尹小航很少在她面前表达观点,这种务虚的谈话是第一次,还是在这么尴尬的场合。 「现在你说,你好像不该这样。我能理解为,是你授权他人在投反对票吗?」 万相宜在思索:「嗯……我就是不想让别人困扰。」 尹小航说:「有一个源自拉丁文的哲学概念,叫『天赋人权』,说人具有天生的生存、自由、追求幸福和财产的权利。你呢,我分析,可能是成长经歷,或家庭教育,把你的这个意识剥夺了。」 「所以,我现在是个残废吗?」 尹小航想了想:「倒不是残废,是被过度驯化了。万姐,把那根绳子剪断吧,驴起来!」 万相宜要甩开他的手:「你才是驴!」 他顺着她的手爬过来,在黑暗里笑着说:「这样吧,我给你两个名额,往后余生里,你只要不让两个人困扰就行。」 万相宜刚想说话,尹小航又说:「一个名额内定了——就是我。另一个是谁,你自己考虑。」 万相宜往床边上躲,把被子裹在身上,把他挡在外面。 「考虑好了吗?只剩一个名额了啊!」他凑过来,盯着她,万相宜移不开眼,脑海里冒出三个字:傻白甜。 她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带着怜惜意味小声说:「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没有小航浪。 …… 这次的条件太优越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套得套。 尹小航窜过去,抄起床头的小盒子,立刻窜回来,急切地撕开。万相宜闷在被子里说:「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你安的什么心……」 尹小航怕她笑场,两指尖掐着那东西,伏下身又亲过去,把她后面的话和笑声都吞了,藉此机会,也把自己的急切传递过去,以正风气。 这么一折腾,谁也睡不成了…… 万相宜生怕天亮起来,她起码要有几个小时睡眠,才能保证白天的工作。 却换成尹小航异常清醒:「万姐,我还有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万相宜将睡不睡,以为有什么把柄,打算矇混过去:「醒了再说,我得睡了……」再不睡天要亮了。 尹小航把一只胳膊一条腿搭在她身上,八爪鱼似的:「就一句——马炯炯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万相宜闭着眼:「啊???」 尹小航凑过去,和她头挨着头,小声说:「生过孩子的人,还这么敏感吗?叫魂儿叫魂儿,叫得我魂儿都飞了。」 ※※※※※※※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为这一本没有老粉了,原来还有,欣慰。 第78章 「来我办公室坐坐?」商务总监把打分表递给工作人员, 绕过桌角拦住万相宜去路。 「有事呀总监?」万相宜隆重地看了眼腕錶,「下午要随车去天津交货,滨海区的订单, 您忘了?」她语气轻缓。 总监「呦!那得赶紧吃饭, 对面那家轻食怎么样?」他不让路。 有个人路过, 凑过来说:「总监,去那家不就是吃草吗?还死贵的, 总监请客吗?」 「对呀,我请,要一起吗?」他抬手抓抓头髮,环顾整个会议室,腕上一闪, 不知是手錶还是袖扣, 「还有吗?都去。」 远处有人沖他笑笑, 无人响应。 商务总监与万相宜关系匪浅。这剧情是他自导自演的,他凭一己之力营造这个氛围, 私下接触不成,只能公开化。
第132页 「走。」再无人应,他忽略刚才那个没眼力见的, 拉开门请万相宜先走,相当于昭告天下。 万相宜走出门:「不巧呀总监, 我订了外卖。」 总监紧随其后,走到她办公室门口,这地方没外人:「我又得罪你了吗?上次的事, 我发信息道歉了呀。」 万相宜刚想开口,总监又说:「别说你没看见。你只是不想回復。」完了又说:「走嘛,吃了这顿饭,我才认定你接受我的道歉啊。」 「lydia提过想吃那家,要不你去问问她?」lydia是财务部的,已婚,两个孩子的妈妈。 「你说谁?」商务总监脸色微变,维持着表面热情问。 万相宜笑一笑,往财务部办公室看一眼,转身进去,关门前又看看他,眼里依旧带着笑。 入职之前,万相宜就告诫自己,尽心尽力做事,不参与其他纷争。 实际操作起来,就分不那么清。比如这位商务总监,把持着公司重要部门,万相宜的工作60%与商务部有关,两人都需要对方支持,就眼下的形势看,万相宜需要得更迫切一些,毕竟她在公司资歷尚浅,正面评价多多益善。 抛开私德不谈,总监的能力和业绩也是实实在在的,对她的支持也是实实在在的,比如帮她申请到2个助手,今天的招聘就包涵这两个岗位。 万相宜以前没遇到过这种局面。航云四厂的关系简单多了,老主任把她当徒弟。 这个困境她没法跟别人说。公司里没有人对她劝诫或发出预警,人人吃瓜,个个乐见其成,在他们眼里,好像不是有违人伦道德的新鲜事,连个卧槽都不值。 她打从心底厌恶,又不能撕破脸。 好不容易打探到「茶水间消息」,商务总监跟财务部的lydia……她只听到只言片语,没有细节,没有实锤。 被逼无奈,又急于反击,她只好盲狙一次。 好像成功了。 她回到办公室,心里有点小雀跃,杀伤力大小未知,但命中了。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出世,要入世、要八卦、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增加些没用的知识。 她这间办公室朝向不大好,只能看见江畔的建筑群。她走到窗前,看窗外的混沌,明明有点饿,却不大想动。 门被敲了两下,马上被推开。 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人看不清楚,后面的人是商务总监。 前面人的脸被一个巨大的纸袋挡住,有多大呢?那个人双手环抱纸袋中部,袋子底端快拖到地上。袋子上有些花花绿绿的图案,最醒目的字是:零食大礼包。 袋子动了动,露出吴起的脸来。 吴起上午来参加面试,现在还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 他说:「万姐,这是您的快递。我出门时刚好赶上快递送件,就帮您抱进来。」 他把纸袋放在角落,万相宜也好奇,跟过去看。「谢谢,谢谢。我以为你走了呢。」 商务总监也跟进来。 三人各有所想,只好都看着纸袋,一人高的纸袋錶示很尴尬。 「万姐,您这间办公室真不错。」吴起先移开目光。 「你中午就吃这个?」总监也移开目光。 万相宜没理那两位,专注地低着看快递单上的信息:寄件人是网红零食店,收件人是自己。 她猜到是谁干的,所有男人都经不起推敲,养养眼还好,深入了解就会发现,其实心智都不健全。 为什么买零食大礼包?还这么大个?还寄到公司?几个意思? 不过此刻也算时机,她找出剪刀,把纸袋划开,三人同时探头往里看。 零食,各种零食,几十袋。 小鱿鱼、小黄鱼、小螃蟹,葡萄干、大红枣、开心果,鸭脖子、薯片、辣条……辣条居然有好几种,条形的片状的,厚的薄的…… 万相宜随便抓起几袋,递给吴起和总监:「刚好你们在,一起尝尝。我一个人哪吃得完。」 吴起想说别的,他好不容易等来送快递的机会,能跟万相宜搭上话,不想轻易放弃。 总监接过零食,仍然觉得匪夷所思,看了看产品标识:「你喜欢这种?」 万相宜还在袋子里扒拉:「对呀,就比较……过瘾。」 一时间没想到那个词,尹小航说什么来着?刺激,对刺激。 她又掏出两袋,递到吴起手里,吴起机械地说了声谢谢。见商务总监一时半刻不会走,万相宜跟他说话又比较随意,认定他俩关系不错,就开口道:「姐,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万相宜朝门口看了看,到了下班时间,门外有人声,都准备去吃饭。 万相宜说:「我觉得,你的状态很稳定,展示得挺好的。」 吴起眼睛一亮:「那我有希望吗?」他已经跟人事打探过了,这个岗位只招两人,今天有10人参加面试。 万相宜说:「总监不是外人,这个岗位也是他帮忙争取的,他比我更了解公司,他也好,我也好,都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她看了总监一眼,「而且权重很低。」 她成功把焦点引向总监,吴起看向他:「谢谢总监,这是我梦想的公司,您跟万姐都是我梦想成为的人。」 总监倒不怯于这样的场面:「我们都仰仗万工,你以后……如果有机会就多向万姐学学……她也是我梦想成为的人。」说完用斜眼看向万相宜。
第133页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翻白眼,万相宜笑着,低头小口嗦零食。 门外有人问:「总监呢?买单的人得走前面呀。」 总监手机又震动,他第三次无视,凑近万相宜说:「走吧,都在等你,别跟我说你中午吃这个。」他看着她手里的零食,不屑又嫌弃。 「谢谢了。等这阵子忙完我请您。帮了这么大忙。」 总监没了脾气,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吴起,吴起忙说:「万姐,要不您去吃饭吧,我也该走了。其实,我就是想跟您说……这些年在航云四厂,我也看透了,早晚得脱离那个愚昧、腐朽的体制。万姐,您的选择是对的,优秀的人不可能一直与傻逼为伍。」 万相宜看他一眼问:「你说谁呀?」 「从上到下,从技术部到车间……」他说到这,显然有点激动。「抱残守缺,坚持原则,效率低下……越干越穷。」 万相宜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番话还是诧异了。 「万姐,当年您在质量组……我也是没有办法,工期压着……领导指名找你要文件,可能就是看不惯你……我是实在顶不住……」 万相宜笑着问:「哪个领导呀?」 「啊?」 「指名找我要文件的,是哪个领导?」 吴起把心一横:「就是xxx和xxx。」 他连名带姓地供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老主任的名字,另一个是项目部领导。 那个项目部领导行事一板一眼,也是个急性子,万相宜跟他没有过节。至于老主任,万相宜自问一百次,一百次都是同样的答案:绝对不会。 吴起这人是聪明,但是太聪明;是自信,但是太自信;是灵活,但是太灵活。 这样的人往往发展得不错,就沖他现在,气都不捣一口就卖了航云四厂的领导,还能脸不红心。为了得到这个职位,自我催眠到把当年挤兑万相宜的桩桩件件都忘了,都是别人的错,都是体制的错,众人皆醉,我与万姐独醒,我们一起挣大钱。 沟通的前提是坦诚,这个道理吴起至今不懂。 万相宜说:「吴起,你很聪明,航云四厂的氛围,更适合下笨工夫的人。你如果毕业就来这家公司,真的不可限量。但我喜欢航云四厂,你口中愚昧、腐朽的体制,我还挺怀念的。我走过的路,我不能颠覆它。」 吴启想要解释,心里翻腾着不知怎么说好。 万相宜看看门说:「我得把零食给大家分一分——祝你成功!」 她刚才拍了零食大礼包的照片,给尹小航发过去。 尹小航回復了一张照片:靠墙席地而坐,画面里是他的膝盖和笔记本电脑。 万相宜问:「吃饭了吗?」 ——「在等盒饭。」 ——「领完盒饭可以收工了?」 ——「下午还有。」哭的表情。 ——「要这么卖命吗?」 ——「不然拿什么养你?」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还有闺女。」 第79章 尹小航最近精力十足, 跑会跑得勤,写稿写得快,他师父于帅捲起当天报纸, 敲敲他的头:「打鸡血了江北名伎?」 尹小航低头看稿费明细。 「还用看吗?四天出三个大稿, 你还给别人留活路吗?」说完又敲他一下。 尹小航吸吸鼻子:「我闻到了嫉妒味儿……走吧, 吃饭去,赛金花。」 「吃什么啊?」师徒二人往外走。 尹小航说:「吃你最喜欢的, 饺子。」 「操,我现在明确告诉你,别拿稿费少当幌子,你跑西山那个活,还有信业地产, 可不是稿费的事, 得把车马费算上。少拿饺子打发我, 我告诉你,这回就不!可!能!」 俩人坐进车里, 尹小航启动车:「再给你加盘酱牛肉。」 于帅稍怂:「行吧。」 这就算下班了,下午三点,师徒二人心情不错, 开车直奔饺子馆。 尹小航还有一个变化,时不时看眼手机。 他和万相宜白天不怎么联繫, 一旦见了面,才会各自放下手机,不停地聊天。 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 白天两人都忙,虽然不会你来我往地聊天,想起来就发条信息,假如不是要紧事,也不等着回復。对方什么时候看到了,就回一条。 这样一样,白天明明没聊几句,却好像一直保持沟通。再见面时,就可以续上白天的内容,展开聊下去。 这一阵子,万相宜没发来信息,最近一条还是尹小航发的:「不然拿什么养你,还有闺女。」 饺子还没上,于帅隔着小桌看他,看得挺仔细,尹小航鬍子颳得挺利落,髮型也没乱,被一个男人这么盯着,就想抽回去:「眼珠子疼不疼?」 于帅移开眼,粗着嗓子喊道:「服务员!来盘酱牛肉!」 那边问:「大盘小盘?」 「大盘的啊!」 尹小航一直盯着手机。 于帅:「等电话啊?」 「没事。」隔一会又说:「今天周五,她有可能过来。」 「那你等她啊,跟我这吃什么饺子?!」 「她基本上到这都很晚,也没精力做饭,我们也偶尔来吃饺子。」他每说一句,思绪都会扯远一些,于帅听着那腻腻歪歪的语气,差点质壁分离。 仔细一想,这话信息量挺大的。到这很晚,不做饭,吃饺子,然后呢?
第134页 「然后呢?」于帅问出口。 尹小航:「然后……」回过神来反问:「然不然后的,干你屁事?」他的态度表明一切,这叫什么?甘之如饴。 于帅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三片一起勐嚼。 服务员送来一小瓶白酒,于帅边拧瓶盖边问:「你缺钱啊?」语气极尽自然。 「你看出来了?」 酒瓶子停在酒杯上方:「操!这么干脆,我还寻思半天,没问出口。」 「问吧,还想知道啥?」 于帅看着他的酒杯:「你要吗?」 「先倒上。」他把酒杯递过去。 于帅给他倒了半杯。「别的都知道了,不用问了。」放下酒瓶笑着说:「全写脸上了。」 尹小航抹了把你,顺便把笑容也抹平了,努力控制表情说:「真的吗?有字吗?」 饺子上来一盘。 「嗯。俩字儿。」 「滚。」 吃了几个饺子,于帅问:「说说吧,怎么突然对赚钱这么上心了?缺钱了?」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应该通过劳动实现自我价值。往外跑跑,发发稿子,赚来的钱有斤有两的,心里舒坦。」 于帅心说有斤有两的也就那点斤两。不过他更想问问别的:「你不包租公吗,我听那个希月说才知道,你可有不少房子。」 「我没跟你说过吗?」尹小航倒真无辜。 于帅:「跟女人就什么都招了,跟我这藏着揶着。」 「租金倒是常有,我也真的花不了多少,把老娘的养老钱、救命钱都留出来了,但是最近觉得,我自己有点尸位素餐。」 于帅不假思索地说:「跟你亲处这对象有关吧?她对你有要求?」 「真没有,从来没提过,她就不是那种人。倒是我,对自己有要求了,我以前总想着,这辈子不管是长是短,眼睛一闭、手一撒,钱财物慾就都消散了,只要我走在我妈后头,就没什么好牵挂的。」 于帅喝了口白酒,默默听着。 「但是现在……」 于帅放下酒杯:「我明白了。」 尹小航接着说:「我得替她们娘俩打算了。」这些想法,一直闷在自己心里,今天可算找到个能懂的人,他得把散乱的心思聚拢起来,诉诸语言,让人听到。 「再者,她前几年挺不容易,好不容易缓过来,现在工作特别用心、特别努力,一比就显得我挺完蛋的。」 「所以你就想这么个招儿?赚稿费?」 「不然呢?」 于帅:「你手里不是攥着牌呢嘛,时报都他妈要黄了,你还靠它赚钱。」 一句话把尹小航怼没电了。 时报要黄了,这是事实,可尹小航没怎么想过这事。报纸从十年前开始走下坡路,时报算是逆势而为,在颓势初见端倪时成立。 这小十年来,多少报纸由盛转衰,多少报纸停刊转型,时报还守着这方寸之地。 新闻载体的更迭,信息渠道的多样化,社会的多元化,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变化,都预示着报纸的消亡。 「我手里……什么牌呀?我可是正经人家……」 于帅啧了一声:「得亏你是富二代,要不然,就你这智商,早被卖去青楼了。」 他把筷子撂下,挺正经地说:「早就想问你,赶巧儿你也动了心思……我那块地,明年想扩建,给一个线上平台供货,现在就缺两样,一个是钱,一个是人。」 尹小航琢磨一会:「一没钱,二人没,你扩建个屁啊。」 「种植这块我行,物流啊配送啊售后啊宣传啊这些,我不行。」 「无公害吗?」 「肯定啊,就叶上全是虫子眼儿的小白菜,丑了巴叽的胡萝蔔,坑坑瘪瘪的土豆。」 尹小航:「就你现在那地儿?」 「啊。鱼塘那边我也给它包下来……」 「不行。」尹小航往后一靠。 「?」于帅心想,拉个投资就这么难,我话还没说完。 「你那地儿太远,我住那不现实,主要她……人家在江北cbd上班,我总不能让她和白菜土豆坐一辆车。」 于帅盯着他脑门:「我又看见那俩字了。」 尹小航:「反正不行。」 「人不行还是钱不行?」 「人不行。」 「那钱呢?」 「钱行。」 万相宜来电话,今天下班早一点,可以过来找尹小航。 于帅又跟尹小航交待一些细节,成本构成、盈利周期、风险这些。他说:「其实我心里也打鼓,做线上平台的是xxx投资的,那部分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只管线下。」 尹小航说:「我是这么想的啊,平台是趋势,线下实体虽然没有那么大利润,可我们也算实业,不做东家做西家。」 「你这是安慰我?」 「算是吧。」 「靠,那要是赔了呢?」 「赔就赔呗。到时候把闺女送你家,你给我们养着就行了。」 于帅想到马炯炯,觉得养这么个闺女也不错。 尹小航仍旧用调侃的语气说:「师父,不要有负担,真的。这点钱我卖套房子就有了,多一套房少一套房,也不影响我们一家老小的生活质量。」他今天可算过足了嘴瘾,一会闺女一会娘俩一会老小的。
第135页 于帅还想说什么,尹小航说:「但是有一样,我得跟她商量,只要她点头,我立刻跟中介说卖房,年后资金肯定到位。」 于帅喝挺好,尹小航帮他叫了辆车,看他坐进去,扶着车门说:「师父,以后这种事,尽早跟我说,我这几天为点车马费,脸皮都不要了,尊严也不要了,我在你这才找回来。」 吃饭的钱是于帅付的。他坚持要付,尹小航也没坚持,眼看他扫码对不准,又担心他点错金额。 于帅反倒劝起他来:「小子,你回去再想想。我总觉着你这事儿,有点悬,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要不你还是别赌了。」 第80章 万相宜提了一个小旅行包, 下宽上窄,里面装的婴儿钙片、小衣服、小棉鞋、儿童绘本这些, 都是给马炯炯买的。 她向车子走来时,尹小航绕过车身,把旅行包放进后备箱里, 万相宜觉出哪里不一样,待两人坐回车里, 万相宜问:「你洗车了?」 「啊。」他从后视镜观察路况, 将车驶出停车位。 「你……还换了身衣服?」 尹小航继续:「啊。」 万相宜皱眉看他。刚才放包时她就发现了,他穿了件黑衬衫,衣领平平整整, 精纺面料,织法细密,泛着微微光感。 万相宜看向后座, 座位上堆了一件黑色厚外套。 「行吗?我随便找了一件。」 万相宜坐正,没说话。 尹小航憋不住,自己坦白道:「去你家, 就……不想看上去太随意。」 这本是句平常话,万相宜心下微恸,却忍不住看过来。「这件衬衫是……」 「眼熟吗?」这件黑衬衫,他穿不超过三次。其中最物尽其用的一次, 就是以嘉宾身份上电视节目。那个节目万相宜看了,当时二人关系摇摇欲坠,尹小航腆着脸让她看的。 万相宜明明有点感动, 嘴上却说:「看来你想置我于死地。」 「怎么呢?万姐姐?」 「你是不是对我老家有什么误解?在我家楼下,你穿这身一下车,立刻传遍全小区,不出俩小时,我小学班主任就能知道。」 尹小航也知道她在开玩笑:「那不是挺好?」 「挺好?你猜他们会怎么说?一种可能,老万家大闺女发达了,赚俩臭钱,包个小白脸,带回来显摆。」 尹小航笑,腾出手来整整衣领:「不敢当不敢当。」 「另一种可能,租的,1500块包食宿那种。」 尹小航嘿嘿笑道:「我可不是这个价……不过你老家人挺开放的啊,连这个都知道。」 「不是有某音短视频嘛,天下没有新鲜事。」 车里开了暖风,这城市下雪存不住,残雪堆在马路两侧的树根处,要化不化的,尹小航车开得轻快,街景嗖嗖地窜过去。 回家的旅程头一次欢快起来,万相宜心中泛起暖意,生活并没有万劫不復,她忍不住感慨。 马炯炯的生日是12月9号,万相宜工作实在脱不开身,女儿的第一个生日被她眼睁睁错过了。 现在元旦刚过,万象始更新,她终于抽出一个周末,回老家给马炯炯补过生日。 还有一个原因,她要出差,不是几天时间,而是按月算。 这次出差是商务部安排的,公司的大客户参与一个卫星发射项目,虽然只参与一个小组件的研发,但对检测技术要求高,甲方爸爸要求乙方派一个技术人员,全程提供技术支持,地点在山西省某市的卫星发射中心,时间从1月上旬开始,到卫星发射成功为止,中间跨了一个春节。 尹小航对万相宜这次出差十分牴触,问怎么这么久,万相宜说这种项目哪有短期的。 又问你出差了家里别的工作怎么办,万相宜说快年底了其他任务都没有这个重要,也没有这个急,就算有,她也可以远程解决,大不了从山西飞过去,再飞回山西。 尹小航最后问,不是给你补充人力吗,万相宜说招人也要碰运气,暂时没有合适的,她假如松松口,就能把吴起招进来,但是后患无穷。 尹小航就没话说了,问是你一个人去吗?万相宜说前期是她一个人,发射时会有仪式,比较隆重,各组件供应商都会到场,还有更大的领导露面。 出差的日子定了,她只有三天时间,回家看孩子。尹小航提出陪她回去,她同意了,这也是早商量过的。 上午出发,傍晚到达。 在万相宜的指挥下,尹小航停车入位,解开安全带后,突然静止:「我有点紧张怎么回事?」 万相宜忙着下车、取行、李上楼,一只脚迈下地,才听懂他的话,回身看着他。 他伸出手来:「快,给我点能量。」 万相宜把手递过去,他握住她的四根手指,攥了攥,小声说:「你跟他们说我的情况了吗?」 「什么情况?」 「就基本情况,主要是……家庭情况、身体情况,这些。」 万相宜:「没说。」 他又握了握她的手,颇为苦恼的样子:「那我来说吧?」 万相宜想赶快上楼:「说什么啊说,人都摆在这儿了,他们自己不会看啊?」其实,万相宜隐隐有些期待,她不是刻意带尹小航回来显摆,但人真的站在父母面前,不轰动也轰动了。 上次回来被迫相亲,她其实耿耿于怀。只不过前半生被「关照」笼罩着,父母也好,亲戚也好,个个打着关照的名义可怜着她,令她迟迟无法觉醒。
第136页 这次回来,她起码不用被迫接受扶贫式社交,想到这点,心里就很痛快。尤其是,她马上要见到马炯炯,她混乱人生的见证,一坨肉的智慧生物。 尹小航穿上外套,和她一起去后备箱拿行李。 他一手提着万相宜的旅行包,一手是两个礼盒,天擦黑了,万相宜没看清是什么。 她想帮忙提一件,尹小航没撒手:「你走前面,我跟着你就行。」 万相宜指着礼盒问:「什么啊?你……什么时候买的?」 尹小航:「我总不能空手吧?第一次登门。」 万相宜想了好几句话,最后说出口的是:「我提醒你,你这样我妈很容易给你包红包。」 尹小航站在万家客厅,两老都有点手足无措。家里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菜,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掐着点儿做的。 四个大人各自调整好心态,万相宜做了最简略的介绍:「这是尹小航,我朋友。」万母接过礼物,万父回屋拿酒,尹小航去洗手,万相宜略过这些细枝末节,径直钻进卧室,去找马炯炯。 两个孩子在玩。马炯炯头髮被剪了,和万其文一样髮型,应该是万爸爸在家剪的。 冬天屋里暖,她穿着上下不成套的秋衣秋裤,坐在地垫上摆积木。 「马炯炯!」 万相宜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有点差声儿。 小孩抬头看她一眼,继续摆积木。 万相宜讪讪的,走去卫生间洗手。 万母听到,在厨房大声喊:「马炯炯,你看谁回来了?」 马炯炯再次抬头,门口的人没了,她继续摆积木。 尹小航刚洗完手,迎面撞见万相宜,见她脸色不大好,像在强忍着。他也走去卧室,靠在刚才万相宜靠过的门边:「喂!忙乎什么呢?」 马炯炯终于动了,她一撅屁.股站起来,居然哪都没扶,尹小航吓一跳,紧接着见她朝门口走过来…… 「嚯!几天不见,你可以呀!」 打眼看,马炯炯没变胖,可变结实了,脚底板的肉还有点宣,走路不大稳,还是平安无虞地走近。 「啊!这这这。」她拉起尹小航的手往回走,尹小航在垫子边上坐下来。 「这这这。」她指着自己摆的积木。 「这是什么呀?你摆的什么呀?」马炯炯摆了一长串儿,万其文摆了一座小塔。 「桥。」万其文替她说。 马炯炯「呀」了一声表示否定,把一块积木塞进尹小航手里:「火。」 尹小航没听懂。 「车。」 她又说道。 万其文也把手上的积木递给他。 万相宜洗好手,走进来时,正看到一位黑衬衫男士,坐在五颜六色的爬爬垫上,跟俩孩子玩积木。 他面前的「建筑」已经初具规模,像个古罗马斗兽场。 万相宜走过来,坐在他和马炯炯中间,她拿手撸了一把女儿的头髮,马炯炯没反应。 尹小航察言观色,故意不接马炯炯递过来的积木:「马炯炯,给她!」 万相宜伸出手来。马炯炯绕过她的手,执意要给尹小航。 他觉得万相宜马上要哭了。 好在万母拿腔拿调地喊道:「开饭啦!两个大宝也来!」 老中青三代六人,规规矩矩地吃了顿饭。万相宜发现,马炯炯吃饭变厉害了,不用等着大人喂,用拿匕首的姿势拿着勺子,餵自己吃。 再看万其文,姿势一样。 万相宜想餵她都插不上手,只好不停给她的小盘子加菜。 一顿饭吃完,万爸爸跟尹小航坐回沙发,两个孩子围着茶几玩,万母把万相宜叫去厨房,眼睛贼熘熘地问:「晚上怎么睡?」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 万相宜反应倒是挺平淡的:「我跟孩子睡,尹小航住宾馆。」 万母停下手上动作,下意识按下水龙头,看女儿。万相宜正接着水流洗碗,干搓了几下,看着马母的脸色:「怎么了?」 马母:「哼!」 万相宜收拾完,尹小航要走,她走到门口拿二人衣服:「我送你过去。」 万爸爸跟过来:「你陪孩子吧,我去。」 「你知道去哪吗?」 「就你说那家宾馆。」 万相宜把外套递给尹小航,尹小航沖她点点头。看来怎么住的问题,他俩坐沙发上试探性地得出结论了。 第81章 当晚, 万相宜正式接手马炯炯。带两个孩子洗澡,不停地跟马炯炯说话, 分开几个月,马炯炯语言能力、行动能力突飞勐进,虽然说不出因为所以成串儿的话, 可蹦出来的都是要害词。 万相宜先给马炯炯洗,洗干净拎出来, 递给万母, 要把澡盆里的水倒掉,万母说:「你干吗?万其文还没洗呢。」 万相宜说:「不用换水吗?」 万母说:「换什么水!浪费!我都是先洗外孙,再洗孙子, 一锅出儿。」 万相宜犹豫一下,把万其文放进去。 马炯炯在姥姥怀里说:「浪费!」 万其文在澡盆里说:「哈哈哈。」 马炯炯又说:「浪费!」 万其文又说:「哈哈哈!」 在次卧,万母和万相宜合作, 帮马炯炯换好衣服,马炯炯才和万相宜亲近起来,她踩着万相宜的腿, 搂着万相宜脖子,指着姥姥说:「你走!」
第137页 万母佯装生气:「你让我走?我走了你都活不下去,你信不信?」 马炯炯一点不退让,搂着妈妈脖子说:「你走!」 万相宜被香香的小胳膊勒着, 心里说不出的踏实和满足。 ※※※※※※※ 第二天,万相宜、尹小航带马炯炯出游。没让老人跟着,也没带万其文。 八线城市, 没什么娱乐项目,只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年关将至,大小商铺个个披红挂绿,万相宜指挥尹小航停车,尹小航拉开车门问:「停这儿行吗?」 「什么行吗?」马炯炯戴了新帽子,围了新围巾,肿眼泡把眼睛挤成一条线,胖虫子一样粘在万相宜身上。 「不会被贴条吗?」 万相宜把孩子递给他:「谁来贴条?只要你不停公安局门口——不,停公安局门口也不会被贴条,我们这是城乡结合部啊。」 「那也不收停车费?」 「谁来收费?」 尹小航举着马炯炯,在她脸蛋子上「叭叽」一口说:「就这么爽!」 马炯炯的表情:发生了什么? 万相宜担心尹小航冷,她从小在这长大,早适应了冬天的气温,孩子穿得多不用管,只有尹小航挺像个走红毯的。 三人往河边走,迎面走来的人里,有10%的回头率。有对母女,都穿着貂皮大衣,离大老远就往这边看,错身时,毫不避讳看了个180度。 错身之后,尹小航问万相宜:「我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你自己觉得冷?还是……」 「我自己倒是不冷,被他们看得挺冷。」 万相宜心想,虽然你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还是没见识过乡民□□裸的眼神。 尹小航掂了掂起马炯炯:「哎!他们那种毛毛衣服,是不是特别暖和?」 万相宜说:「听说是,也特别贵。」 马炯炯说:「贵!」 尹小航沖马炯炯说:「贵才好呢!得给你妈买一件,这样别人就不看我了……」 尹小航没见过这样的河。 河面是一整块冰,像陆地一样,有的地方有积雪,有的地方没有,就是半透明的冰,一眼望不透,厚度未知。 他们走到滨河步道,把马炯炯放下来,一人拉着孩子一只手,临河远眺。 河面有行人,有机动力,被人为走出一条冬天才有的路。上游和下游被围成两个冰上游乐场。 围栏里有些游乐项目,大人孩子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尹小航问:「咱们去玩哪个?」 万相宜没想玩,眼前这景象她从小就看,没什么新鲜感。 小时候的冰期更长,游乐设施更简陋,都是家里大人用木方、铁皮做的冰车、冰驴,冰陀螺。 现在的冰上游乐场俨然一个小商圈,有卖热饮的,卖烤地瓜的,卖彩色汽球的,还有卖冰爬犁的。 上游的规模大些,分成两半,一半是滑冰场,大些的孩子学滑冰,有人授课。另一半是小孩子的游乐场。 马炯炯盯着那边看,尹小航抱起她:「走!就去那个吧。」 所谓的围栏,其实就是堆起来的雪。尹小航站在入口,探头往里看,有个五六岁的孩子滑出来,抱了一下他的腿,瞬间熘远了,吓得他赶紧护住马炯炯的头,把重心往下移。 脚底下就是冰,入口人来人往,冰本来就不平,还掺着雪粒,挺滑的。 万相宜跟上来:「走啊!不是要玩嘛?」 尹小航还愣着:「怎么没有卖票的?」 万相宜接过马炯炯放在地上,滑着往前走:「租冰车才花钱,大河冻的冰,你买什么票啊!」 尹小航追上去,挽过她的手臂说:「你家真不错啊万姐!」 刚才有雪墙隔着,一旦置身冰场,喧嚣扑面而来。 万相宜没想到,尹小航居然和马炯炯露出同样的表情。 「他屁股底下坐着什么?手上拿着什么?」 「冲过来了冲过来啊!」 「小姐姐好快啊!」 「这是什么东西?立在冰上,还要拿鞭子抽?」 「哇哇哇!雪橇不用是用狗拉吗?怎么用人?」 「不好不好他要摔倒了……」 这些是儿童马炯炯和成年人尹小航同步的心理活动,他们没说出来,但是都写在脸上。 相反,他们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连唿吸都很平稳,完全被眼前景象震慑了。 万相宜一手拉着马炯炯,一手拉着尹小航,沿着冰场边缘往里走,躲着那些横冲直撞的孩子。 走到冰场一角,尹小航才说话:「我想玩那个!」 说完撒开万相宜的手,朝租冰车的大爷走去。 他拖回一辆两人座的冰车,像两个小板凳,用铁架子连在一起,两条平行的铁条接触冰面。 马炯炯用实际行动对他表示了肯定,挣脱万相宜的手,朝那辆豪华冰车走去。 尹小航手里拿着两根铁扦子,一头是木头手柄,一头尖尖的,戳在冰面上,反向的力推着冰车前进,原理很简单。 他坐后座,马炯炯坐前座,笑嘻嘻地看着万相宜:「记得拍照啊!」 万相宜不放心:「你玩过这个吗?」 「怎么可能玩过!我小时候见过,蹲在上面滑的,从没见过坐着滑的,比这个差远了。」
第138页 「那你小心点啊……」她是真的有点担心。 尹小航:「动作要领是什?要不你给我讲讲。」 不远处就是来往的孩子呗,笑闹声,尖叫声,大人的喝斥声,铁扦子凿在冰面上的碰撞声,金属或木头滑过冰面的沙沙声,风声,或许还有冰层下潺潺的流水声。 角落里不见阳光,人少一些,万相宜拣关键的说:「扦子别扎她脚,也别扎自己脚。速度别太快,有人冲过来别慌,他们会躲着你……别往人多地方滑……还有……」 尹小航和马炯炯都没了耐心,扦子点冰面,缓缓滑了出去。 不一会就滑远了,万相宜只见一个大黑点,一个小黄点,两个点位移不变,在人群中穿梭——她给马炯炯买的帽子是鹅黄色。 过一会,两人朝她滑过来,万相宜连忙打开手机镜头,录下他们滑过来的镜头。 马炯炯裹在厚厚的棉服里,低声喊着:「呜——」 尹小航比她还兴奋,高声喊着:「呜——」 短短一个来回,尹小航已经掌握了驾驭冰车的技巧。他们绕着万相宜滑了两圈,又朝远处滑去,循环往復,乐此不疲。 最后一圈,他居然赢了一对父子。对手爸爸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见尹小航已经停车,对手孩子看了看马炯炯,用本地话对尹小航说:「再比一次!最后一圈!」 尹小航摆摆手,唿出的气凝成一团白雾。 马炯炯没玩够,万相宜把她抱下来,她就坐回去,再抱下来,她再坐回去。 尹小航弯腰边喘气边说:「行啦女王,我开不动啦!我身上都出汗啦我……」 说完抬头看万相宜:「要不换个司机?」 万相宜见他额头髮亮,真的出汗了,又担心他和孩子感冒,就说:「下来吧,马炯炯,下次再玩。」 马炯炯无动于衷。 尹小航一咬牙说:「得咧!再跑两圈儿!」说着又坐上去。 万相宜说:「算了,玩冰车逞什么能,不是还有下次嘛。」 尹小航看着马炯炯后脑勺:「就这次吧,下次马炯炯就长大了,哪现在还不一样呢。」他看着万相宜说:「我就是有点冻手,身上特别热,手又特别冷。」 万相宜定神一看,果然他两只手都是红的,刚才冰车跑着,两个人都热气腾腾的,没注意手的事。 她蹲下来,一手扶着马炯炯,一手握了握他的手背,冰冰凉。 她脱下自己的毛线手套:「你戴上。」 「不会撑坏了吧?」手套是旧的,万母手工织的,万相宜读书时戴的,出门前万母硬塞给她。 「手套重要还是手重要啊?就是用来保护手的嘛。」她把扦子接过来,看他把红色的手套戴上。 这次尹小航坐前座,万相宜抱着马炯炯坐后座,三人同乘,风驰电掣,在冰场绕了一圈又一圈。 坐上来她才理解,为什么马炯炯那么兴奋,尹小航开得很稳,耳畔有风烈烈作响,冰面阻力可忽略不计,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里,有种纵横江海、驰骋天地的感觉。 第82章 三人逛了一整天, 回家吃晚饭。饭后依旧是母女时间,马炯炯的记忆实现了无缝对接, 再也不肯跟妈妈分开,狗皮膏药似的,万相宜上厕所都要抱着她。 明天一早就要走, 很可能是马炯炯醒来之前,所以留给母女的时间不多。尹小航就想早点回宾馆, 万母却拦下他:「别走了, 到家了,还住什么宾馆。你今晚就睡这儿……」她看了看狗皮膏药,「孩子跟我们睡。」 这种试探手段并不高明, 连万爸都有点尴尬,尹小航当然不从。 走之前,尹小航硬把马炯炯从万相宜身上「撕」下来, 在客厅里举下放下,转了几个圈儿,马炯炯乐不可支, 笑得快没气了。 万其文看得眼馋,觉得这两天自己十分受冷落。 一夜无话。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透,马炯炯睡得正沉, 万相宜亲了亲她肥厚的脑门儿,把心一横出了门。 尹小航车还没到,万母跟下来, 陪她等着。这次回来,万母很想跟她说些体几话,万相宜对她也是感激的,毕竟马炯炯是姥姥带着,还同时带着孙子,搁谁身上都不是轻松工作。可两人都扎不进对方心里,终究等于没有交流。 万母趁着尹小航没到,赶紧说:「我琢磨着,你找个稳妥的。」 万相宜没说话。 万母又说:「这个你降不住。你看着好,别人也看着好。」 万相宜说:「我知道了。」 万母不死心:「我看他对孩子倒是挺上心的,要么是喜欢小孩,要么就是装的。要真是装的,这装得也太像了……」 「人家有必要装吗?他对孩子好,我对他也好呀,这种是相互的。」 万母撇撇嘴:「你呀,就擎等着吃亏吧!」 万相宜拉下脸来,决定不再说话。 尹小航打来电话,说正在退房,还要过会到。万母就又拎出一个话题来:「咱这片儿快拆了。」 万相宜没往心里去:「不是早就吵吵着拆嘛,我上大学时就喊拆,这都多少年了。」 「这回是真的,街道的人来走访了。」她见万相宜不大感兴趣,兀自说:「拆完能给个房子,还能给一笔钱,估计小几十万。我跟你爸是这么想的——房子我们得住,眼下能动,先不去小佑那。钱呢,先把你那笔还上,剩下的……」
第139页 万相宜竖起耳朵听。 「剩下的给我们养老,往后你爸和我到小佑家,也不能空着手去……」 万相宜眨眨眼,合着跟自己没关系。 她刚跟女儿分开,强忍着伤感,万母这么一说,伤感瞬间转化成怒气。「妈,您要觉得这事跟我没关系,就不用跟我说。你自己都安排好了,我还有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吗?」 「你看看你,这不跟你商量呢嘛!」 「跟我商量,好,那我的意见是:我借小佑的钱,是我俩之间的事。房子拆迁的钱,是你跟我爸的事。这俩事别往一块扯。万相佑该还钱还钱,我不要或者暂时不要,那是我的事。这房子拆迁,按照政策,子女有没有份?你们留着养老,我没意见,是政策规定只给儿子不给女儿?还是你们想只给儿子不给女儿?说清楚,我也不是非得争。」 万母一时顶不上话,心想这女儿自打离婚,就变了人性,她的迷魂阵圈不住她了。 万相宜又缓下语气说:「妈,你跟我爸帮我的,我都记着,我让马炯炯也记着。可是这么多年……」 她突然被涌起的感伤攫住,停顿好一会才说:「从我记事起,读书方面,生活方面,你们好好想想,你们一碗水端平了吗?」最后几个字,她咬着牙说的。 万母外强中干地反驳道:「我们……我们哪点儿对不住你?你,你也不听我们的,这路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她指着眼前的马路大声说。 万相宜睁大眼睛往天上瞪,尽己所能容纳溢出的眼泪。「妈,这么些年,我一直觉得,他们那样对我很正常,他们挑剔我,是因为我不好……我一门心思想着,把自己揉捏成他们喜欢的形状,装进他们的家里……」 那辆异地牌照的旧车出现了,尹小航的面目还看不清,赶在车子驶近之前,万相宜加快语速说:「现在我才想明白,人生有千万种活法、千万个形状,我根本不用讨好我爸妈,更不用讨好别人爸妈,我谁都不用讨好,我本可以活得跟万相佑一样。」 她走向马路边,觉得话还没说透,又回头看着万母说:「我现在才知道——现在。」 万母怯怯的,不敢上前,眼看着女儿横起小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动作像十几岁的小女儿。然后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尹小航向万母方向看,想下车打个招唿再走,万相宜说了什么,他只好发动车子,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开走了。 车里有香味,万相宜回身找到一袋油炸糕,刚出锅的,还烫手呢。袋子里还有豆浆和锅贴饼,都是热的。 她边吸鼻子边大口吃油炸糕,舔着手指的油问:「你怎么知道这家好吃?」 尹小航故意没看她,早知道她眼睛红着、鼻子堵着,一直忍着才没继续哭。「就他家人最多呀!」 万相宜边吃边说:「对!好多年了,我上高中就有,那时候一块钱两个,现在呢?」 尹小航边开车边说:「好像,两块钱一个?你喝点豆浆,别噎着。」 一个油炸糕,很快被万相宜吃完了。她拿起第二个,递到尹小航嘴边:「凉了就不好吃了。」 尹小航咬了一口,由衷发出赞嘆:「味道真不错!你跟他要个配方,咱们回去开个分店吧?」 尹小航几大口吃掉一个,万相宜要餵他喝豆浆,他让她插好吸管放在杯座上,他自己会喝。 车子驶上高速,两人早饭也吃完了。万相宜侧过脸去,看远处积雪斑驳的秃山。 尹小航说:「等你出差结束,咱们再回来一次。」 万相宜没回头,仍旧看着外面。 尹小航又说:「等她再大点,你工作也过了动盪阶段,就把她接回来。」过会又道:找个幼儿园,咱们两个都可以接送。」她仍旧沉默,他又说:「会越来越好的,姐姐。」 万相宜转过身来,半侧着身,看着他,眼底还有点红。 这种品相的男生,整天往返幼儿园接孩子,有点浪费。 万相宜心想:造孽。嘴上同时说:「造孽。」 她这种眼神,尹小航意料之中地想到别处,眼睛盯着前方,突破那层羞涩的硬壳说:「到家不会太晚……我去你那吧?」 万相宜想起她妈刚才的话:要么是喜欢小孩,要么就是装的。 「小航,我有个问题,你喜欢小孩吗?」 「说实话吗?现在是严肃谈话时间?」 万相宜下意识咬着下唇…… 尹小航面无表情:「不喜欢。」 万相宜被噎住,万万没想到,刚起个头,他就把天聊死了。 尹小航接着说:「我不喜欢小孩,但我喜欢马炯炯。」 「因为我吗?」厚脸皮的万相宜问道。 「因为你我才认识她,但不是因为你我才喜欢她,知道我喜欢她什么吗?」 万相宜支着头,看向他,一副「看你还能说出花来」的样子。 「她有种钝感,神经不像其他孩子那么敏感,放哪都舒舒服服的,带她打针的时候,给她一串钥匙,她能摆弄半天,不骄不躁。也贪玩,可她不挑剔、不计较,嘴也壮,给啥吃啥,睡觉也好,你面试那次,她吃饱自己睡着了,把我和于帅看呆了,真的,看她睡觉也是享受,我能看半天。」 万相宜噗嗤一声乐了:「说的跟优点似的。」
第140页 「哪样不是优点?你说。」 万相宜伸出手,按在档位上,覆着他的手说:「谢谢,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女儿这么好。」 尹小航手没动,眼睛也没看她:「别动手动脚啊,开高速呢。」 太阳移到头顶,他们拐进服务区,吃了点小吃垫肚子,再上车时,尹小航提了一瓶蓝罐红牛,加强型。 万相宜说:「没必要吧?可以换我开,你休息一下。」 「你上次开车是什么时候?」 万相宜答不上来,尹小航说:「还是我来吧,你眯一会儿。」 二人重新上路开了一段,见万相宜歪着头、闭着眼,尹小航试探地问:「睡着啦?」 万相宜嗯了一声。 对方再无声息,过了一会,听到尹小航说:「我看你家滨河路那边有楼盘在卖?要不咱们买一套?」 万相宜没答腔。 他也没指望她回应,继续说,像是说给自己的。「我想好了,你家那地方不错,适合养老。等我报社黄了,你退休了,马炯炯出国读书了,我就跟你回家,咱们就住在那条河边。」 他喝了一口加强型红牛,说:「夏天我去河边钓鱼,提回家给你做。冬天冰场开了,咱俩就去滑冰。看身体状况吧,我可能要拄拐杖,到时候你得扶着我。」 他看她一眼,万相宜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眼睑闭得紧紧的。尹小航帮她打开遮阳板。 「那时候,广场上晒太阳的老头里,肯定有你同学。我得时不时跟他们吹吹牛逼,你怎么对我死心塌地,当年怎么疯狂倒追我,我怎么力排众议选择的你……我得把他们都比下去。」 「咱们别把马炯炯绑在身边,放她出去,让她自己闯。别看她现在像个男孩,女大十八变,你的基因会渐渐显现出来,你想啊,长得漂亮,又豁达,再读个名校……」 「我会努力,尽量走在你后面,不然把你一个人留在老家,我不放心。不过假如,我是说万一,我没活过你,你就投靠你弟弟吧,毕竟有血缘关系在……但钱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上……」 他自说自话老半天,恍然感觉哪里不对,扭头看见万相宜依旧紧闭着眼,睫毛湿了,一绺一绺的。 他说:「你睡吧,我不说了。」 万相宜眼睛依旧没睁开,抿嘴笑着说:「有一点我不同意。你要是没活过我,我把你埋了,转身就去广场,在晒太阳的老头里挑一个顺眼的,带回家去……」 尹小航厉声道:「不行!」 「那时候也由不得你。」 「我从棺材里爬回去,倒要看看你俩能干啥。」 万相宜笑得身体一颤一颤,睁开眼说:「还能干啥,打扑克吧我估计。」 「不行!打扑克也不行!」 万相宜笑得愈发厉害,最后双手捂住脸,顺便抹了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快写完了,肯定不会坑,争取6月完结,7月作者出去浪。 第83章 万相宜走后, 于帅又找到尹小航,这次拿了材料来, 有投资回报分析,有行业竞争情况,有投资协议。 尹小航读书时就立志做记者, 如愿干了几年,虽然见识和阅歷长了, 对投资啊、赚钱啊、金融啊、线上经济啊这些, 却没有系统知识。 他做记者,也没有计较稿费,单纯喜欢这份走南闯北的工作, 其他方面倒很淡然。 于帅对尹小航说,他又拉来另一笔投资,这样一来, 启动资金的问题解决了,年后就要大干一场。 另一个人尹小航也认识,最早涉足b2c的教父级人物, 某线上商城的创始人。 这天晚上,在三环枢纽地带的咖啡馆,于帅做牵线人,把尹小航介绍给教父。三人当场敲定了一些细节, 教父人物完全隐入幕后,经营的事交由于帅和尹小航打理。 真到了卖房子的时候,反对声音了大的, 不是尹母,不是万相宜,居然是中介小袁。 「哥你知不知道,现在市场啥样?房子撂在那,你啥都不用干,眼见着它一年一个价,你做啥生意,能有这个收益?在涨幅面前,你收的房租都是小钱!」 「再说了,哥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政府限购,本地人名下房产不能超过2处,多少外地人熬五年,交五年社保、五年个税,才能熬出一个购房资格!你今天卖了,你就永远少一套房,再也买不回来了!祖祖辈辈积攒的财富就葬送在你手上……」 小袁是真急了,跟尹小航也不客套了。「我要为了赚佣金,我一句也不劝你。」 相比之下,尹母的意见就差了许多诚意,她说儿子你自己决定,赚了赔了不就是钱嘛,身体最重要,幸福最重要。 万相宜本没有发言权,可尹小航找她商量,她也不好敷衍。 她已经驻扎发射中心,每天穿着客户的蓝色工服,蹬着平底鞋,在操作梯上爬上爬下。 她接起电话,让尹小航稍等,爬下操作梯,走到厂房拐角,摘下手套,才把电话重新放回耳边,切换了语境说:「怎么了嘛,这时间打电话。」 「你又要加班吗?」 「啊?已经下班了吗?」她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离下班还有一小会儿。 尹小航也切换了语境,他刚才跟于帅和教父聊了挺久,现在就不想绷着那根弦儿:「你那边,怎么是铁楼梯?」
第141页 万相宜有点惊讶,尹小航的表述之精准,真不愧为紫竹桥名记。她重复一句:「铁楼梯,那是总装型架啊。」 「所以你刚才真的在爬那个架子?」 万相宜到这第一天,就把工作环境拍了照片,发给他看了。照片里有总装型架,客户为这次卫星发射提供一个辅助配件,因为是涉密产品,她打了码,但是型架看得清楚。 「用不用这么辛苦啊?你只是乙方的乙方,设备的技术支持而已啊。」 万相宜从铁门缝隙往年看,厂区外荒草萋萋,这地方一年只有冬夏两季,眼下正是漫长的冬天。 「我争取按时下班,按时吃饭。」 「反正就别再瘦了,省点力气留给我……」他吶吶地说:「不然老喊累……」 万相宜身体一紧,扭头看向工人们。好在离得远,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她清清嗓子:「注意素质啊,天还没黑呢。」 电话里传出尹小航吃吃的笑声。 万相宜到这儿才发现,这次卫星发射项目,航云四厂也有参与,而且正是她当年负责的项目。她离职后,吴起接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到最后,现在的技术负责人万相宜不认识,只知道是航云四厂派过来的,他们在项目会上碰过面。 因为是自己跟过的项目,而且经歷了项目初期艰难的研发过程,现在产品要上天了,她有种失落和荣耀交杂的情绪,难以尽述。 尹小航谈了场艰苦的恋爱。百转千回后,好不容易坐实了名分,就要忍受长达月余的异地恋,心理上、生理上都非常委屈。 万相宜感觉得到,所以电话也打得久一些。 尹小航跟万相宜说了投资的事,因为是于帅,万相宜也没意见。 「就是……有一个问题。」 万相宜以为他钱没筹够,没想到他说:「我房子多卖了一套,因为限购,想买也买不回来了。」 万相宜:「……啊?」对这种高来高去的话题,万相宜有点插不上嘴。 尹小航按下性子解释道:「本来卖两套才能凑够启动资金,就先卖了套间,又卖了个两居。结果现在房价不错,我把手头的理财啊、股票啊一拢,发现那个小套间不用卖,只用卖两居的钱加上这些,就够给于帅的了。」 「等等。」万相宜按了按额头,「你卖了你住的这套?那你住哪?」 「没有啊。我卖的是你住的那个小套间……」他勐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干脆把心一横:「就是那个小套间不该卖。现在中介跟买主交涉,给他补点钱,买主同意把房退了,问题是,我没有购房资格了,买不回来。」 「……」万相宜接不上话,她大脑运转速度有限,没能把几个信息结合起来。 「中介说,倒是还有一个办法……餵?餵?」 「我听着呢,你不用这么喊。」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 「你先别说话。你刚才说,你把我住的那个房子卖了?你有权利卖那个房子?」 「我……有啊。」 万相宜嘆了口气。 「喛喛喛,姐姐,你别生气啊,我……我那会儿不是……惦记你嘛,我也不能免你房租啊,那你还不一脚把我踹飞了啊……」 万相宜一字一顿地说:「尹小航,你先别说话,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他小声说:「男朋友。」声波掺进些杂音,更显得他唯唯诺诺。 「不是,有你这么干的吗?暗戳戳收我的房租,水电煤气一分也不差。」 「那不是……都是小袁干的啊!再说,你那时候也不肯跟我……那啥啊……」 这会儿早过了下班时间,工人往外走,有人喊了她一声,万相宜沖他们招招手,扭过头来,捂着些窃喜,强压着语气说:「那现在呢?」 「现在,你也不稀罕住了啊。」他刚才有点怕,现在听出门道来,知道万相宜并没有生气。 万相宜说:「看来我低估了男朋友的财务状况。」 「嗯。」尹小航也不想反驳。他切回正题:「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这是背景。实际情况是,我想把房子买回来,万事俱备,只差没有购房资格。」 万相宜想翻白眼,心想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加减法算不明白。「问问于帅呢,事是他惹的。」 「我不能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再说了,他没有你稳当,万一他明天结婚了,我打房产官司都必输无疑。」 万相宜虽然职业生涯履遭重创,但是社保和纳税没断过,她是有购房资格的,只是没有购房资金。 尹小航直说:「要不你买了吧。」 「我没钱买……」 「钱我借你。」 「不借。」 「你往后慢慢还我呗,我只收你银行定期的利息。」 万相宜不敢轻易回应了,她吸了吸鼻子,才反应过来,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个。 「房子过户给你后,你可以转到我名下,走赠予还是遗产继承,这个不受购房资格限制,回头我问问中介小袁。」 万相宜还是没说话。 不知他身在何处,背景很安静,有清亮的回声。他意识到万相宜的心理变化,沉下这口气问:「有负担了?」 「嗯……有一点儿。」她如实答。
第142页 尹小航轻轻嘆了口气。 陪她回家那次,她是有负担的,他看出来了,只是没求证过,她也没主动表达。 这次他一问,她就承认了。 尹小航空有一副好皮囊,青春期没干过出格的事,成年后戴了紧箍咒,也没正经处过对象。 从学校到报社,走得近的只有于帅,粗人一个,江湖手腕学了不少,高官、明星、摊主、乞丐,三教九流都见识过,却没攒下与女人相处的经验与技巧。 对万相宜,他全凭本能。 从开始到现在,说话很鲁莽,做事很直接,脑子里有匹野马,扯着根道义的缰绳,要不是有它勒着,也就到不了现在。 外人眼里他那些优越条件、加分项,在万相宜这一个也没利用上。好在磕磕绊绊,总算在对方心里有了一席之地,他也渐渐找到点自信,能发现她情绪里的疙疙瘩瘩。 这也算进步吧。 他不再勉强:「是不该吃饭了?」这个电话打了挺久,工人们早走了,厂房里只剩万相宜一个。 「嗯,还好,不太饿。」 「去食堂吧,再晚菜都没了。这事儿先搁下,不打紧。」 「那我……」 「你晚上几点睡?能视频吗?」 「能吧。」俩人习惯微信和电话联繫,还真没连过视频。 「……那晚上吧。」万相宜多少有点意外,她边打电话边往外走,以为可以挂断了,又听尹小航说:「说定了啊?」 这种事也要郑重承诺? 「好好。」 电话那边又说:「想你呢……」她唿吸一滞,又听他肯定地说:「挺想的。」狠心又道:「特别想。」 第84章 大概是受天气影响, 这次发射日期推迟了,客户的工期也相应延后, 万相宜要在这里过春节。 这个卫星发射中心海拔高,地势平坦,人烟稀少。漫长的冬天里, 万相宜整天跟客户的设备、产品和数据打资产,往返于厂区和住处, 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项目收尾阶段, 她可以不必每天在厂房盯着,会赶在午后阳光最好时,走出厂区, 步行回到住处。 发射站四周是荒野。只有一条笔直的路,从农田中间穿过,路两旁种着白杨, 是那种树干笔直插入云霄的品种。 万相宜从没见过这么直的路,仿佛没有终点,路的终点和两侧对称的树在视野尽头汇成一个小黑点。 深冬里, 万相宜裹着素色的围巾、帽子,从一颗颗树下走过。远远看去,树是一棵挨着一棵的,走起来才知道, 树的间距很远,树干也很粗,像高档成衣的走线, 把地平线上下的景致连接起来。 地平线上是干枯的冬日蓝色,地平线下是干枯的大地色,她成了一个渺小的点缀,游走在缝线的纹路里。 假如没有过大城市的生活体验,大概欣赏不到这景致的美。一路上,她只碰到一辆军绿色的军车,沖她鸣了一声喇叭,还遇到一辆驴车,车上装了易于储藏的冬日菜蔬,驴也沖她叫了一声。 她随手拍了几张照片,赶在气温骤降前回到住处,随便选了一张,发给尹小航。 尹小航问她,回来的行程定了没有,她说了延期的事。 「你也要跟着延期吗?」 「理论上讲,我的工作可以收尾了,产品检测完,相当于出具了合格证,我留下就没意义了。」 「实际上呢?」尹小航问得挺详细。 「实际上,真正精彩的是后半断,客户只配套一个小部件,厂里高层也要赶来,不止这一家,其他协作厂家也会派人来,我们公司不会放过这个加微信的机会。」 「你们公司谁去?」 「商务总监肯定要来,至于高层谁会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要跟他们一起回吗?」 「这个,要听公司安排。都知道是大事,可事越大,边缘小人物越靠不得近前。过两天客户产品运去组装,就再也见不到了,等发射前转场,管控得更严,只怕门都不让进了。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只能远远地看到小光点,还不如家里直播看得清楚呢。」 尹小航:「哦」 他回应得很敷衍,没表现丝毫对久别重逢的期待。 只叮嘱她,行程定了一定告诉他。 ※※※※※※※ 商务总监提前来了,还是跟老主任一起出现的。 当着老主任的面,商务总监对万相宜是礼貌加赞赏,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冒昧和失礼。 航云四厂也有协作项目,加上他毕业于国内航天名校,校友啊同门啊遇到不少,听万相宜说要走,想也没想就说:「别走哇,苦了这么些天,还差这几天?起码看完转场再走。」 万相宜说算了,那时候出入证都拿不到。的确,像她这种外协厂的供应商,就是神经末梢的末梢,如果没有充分理由,是断然拿不到出入证的。 主任啧了一声:「有我在,还能让你卡在门外?」航云四厂跟抓总单位有多年合作,起码脸是熟的,多办一张万相宜的出入证,应该不成问题。 这话正中商务总监下怀,他没有合适理由留万相宜,倒是主任替他说了话。 主任说:「再说了,这次多接触些人,对你以后的工作也有好处。」这倒是大实话,连商务总监都羡慕了:「万工,听到主任的话了吧,他是真心为你好。」
第143页 主任的话,在万相宜心里有份量,她也确实想见证一次卫星了射,这是难得的机会。 主任提议当晚吃烤肉,说万相宜这阶段辛苦,总吃食堂,看脸色就知道缺肉。商务总监连忙附和:「带我一个,我请客。」 这几天,各路大咖陆续到了,万相宜只好打消离开的念头,跟在总监身后,看他递名片、加微信。 因为有主任在,还和他们住同一个宾馆,倒是一起吃了好几顿饭,每顿饭都会认识新人,渐渐打成一片。 托主任的福,万相宜和总监都亲见了转场。白色的庞然大物,嫩笋一般,平躺在特制的板车上,被缓缓地运到发射场,板车后面有人自发跟着,穿着航天制服。主任告诉万相宜,这些人是参与制造的团队,也是对卫星感情最深的人,他们把卫星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个老前辈说,他参与制造的每一颗星,转场时他都要跟着,就为了多看卫星一眼,像是送自己的孩子。 万相宜颇受动容,主任又说:「你也应该跟着。这里面也有你的心血。」 万相宜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主任说的是什么。她离职前参与的一个项目,现在已经被组装在卫星上,当时还是研发阶段,初始工艺都是她和设计磨出来的。 主任看着远去的白笋说:「小万,你现在拿着几倍的薪水,我替你高兴,可我有时候也想,你要是不走,用不了几年,你也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白笋身后,那些制服上有航天logo的工作人员还在目送他们的孩子。 ※※※※※※※ 尹小航最近比较消停。 万相宜坐在小饭馆里,点了一碗疙瘩汤,服务员扯过边缘卷翘的塑封菜单,扯着嗓子朝后厨喊:「一碗疙瘩汤!」语气颇有点不满。 这家小饭馆就在宾馆旁边,空间不大,就几张桌子。顾客多半是宾馆出来的,都是冲着这次发射任务来的,却不是核心技术人员。 晚饭时间,不停有人进来,食客绝大多数都是男性,点的酒菜多,万相宜占了一张四人桌,只点一碗疙瘩汤,这可能是服务员不满的根源。 看完转场,发射日程就近了,假如她再等一周,就能亲眼看见火箭发射,但是她已心生退意。 转场当天,主任对她说的话,她一直搁在心里,你是一出没演到谢幕的戏,虽然她走到更大的舞台,拿到更可观的票房,但那个小剧场里,目光炽热的观众,最终没能为她鼓掌。 空空荡荡的圆满,丝丝缕缕的遗憾。 她跟总监提出要返城,总监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挽留,就说让她空出半天,带她去最近的景点转转,晚上带她吃点好的。 万相宜躲他还来不及,当然不想与他同游。推说不想奔波,独自在宾馆房间耗了一下午,感觉饿了才出来觅食。 等上菜时,她打开软体与尹小航的聊天界面,他发最后一句话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多:「我知道了,起码后天前你不可能离开。」 f 她的疙瘩汤终于上了。她想着赶快吃饱离开,给店家腾地方。这餐馆季节性更强,没有发射任务,肯定没生意,真正赚钱也就年前年后的几个月,也不怪一碗疙瘩汤遭人冷眼。 她贴边舀起一勺,味道还不错,食材的本味就是最好的调味。刚想喝第二口,手机收到消息,尹小航问:「晚饭就这么对付?」 她回覆说这边太冷,不想动,就近吃点热乎的。 尹小航就没声了。 万相宜身后,刚进来那桌有人喊:「服务员,茶水给续上!要热水啊!」 服务员没影儿,那人自己提着小铝壶,嘎吱嘎吱走到吧檯,把暖水瓶的水倒进水壶里。 往回走时,往万相宜这桌扫了一眼,她没看清人,只看到牛仔裤和运动鞋,清清爽爽的白色板鞋,不大符合厂区技术人员的风格。 那人走回去就说:「我说你这人,眼光够毒的,还真是个姑娘!」 同桌的人说:「来这种地方看姑娘,打一成语。」 有人说:「捨近求远。」 有人说:「飢不择食。」引来一阵闹笑。 续茶的男子又说:「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还挺清秀的。」 划拳攀酒,吆五喝六,后面那桌又说了什么,万相宜听不清。 她专注喝了两大口,想赶快离开此地。 尹小航又发来消息:「吃点肉吧,吃肉才不冷。」 万相宜没回,直接放下手机。 一碗疙瘩汤喝到一半,服务员端上一盘烤羊排,孜然刚洒上去,渗出的油滋滋冒泡。 万相宜叫住她:「你上错了,不是我点的。」 小姑娘依旧没有好脸色:「就是你的。」说完转身走了。 万相宜小幅度四下张望,这段时间跟产,加上主任和总监的引见,认识了不少人,在这碰上也不稀奇,大致扫了一圈,没有人认领好人好事。 她拿起手机,尹小航连续发来两句: 「趁热吃。」 「吃完了再说。」 万相宜心荡了一下,探头往窗外看。小饭馆建在马路边,门前就是那条笔直的公路,天色已晚,玻璃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她坐下来,有种莫名的悸动,虽然可能性微乎其乎,可她感觉尹小航此刻能看见她。 她拿起手机,起身往外走,哪怕门外是无边的旷远的暗夜,她也要确认一下。
第144页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加了最后一句,尹小航说的话。回去看啊,一定要看。 画龙点睛的一句,作者把自己蠢哭了。 第85章 她刚起身, 就听到刚才那桌人说:「喛喛!还没喝呢,怎么钻桌子底下……」 万相宜没顾上看, 就迎面撞上一个人。商务总监刚进门,万相宜就扑进他怀里,他到哪都穿着衬衫西裤, 资本主义式风流倜傥,与酒馆气象隔隔不入。 他扶稳万相宜说:「我远远看着就像你, 你刚才往外看, 发现我了?」 万相宜愣在原地。 总监引她走回餐桌,边走边说:「我刚才去敲你房间门,没人应, 以为你睡着了,也没敢打电话。」 他坐万相宜对面,看着桌上食物说:「胃口不错?」 「不是……」万相宜全然不想解释, 就那么愣着。 总监招唿服务员,送来一个大海碗,跟装疙瘩汤的碗一样。 他自己动手, 分出一半疙瘩汤,放到自己面前:「看着不错。女生可以多吃点羊肉,又不长胖,尤其这个味道, 回去肯定找不到。」 万相宜魂不守舍地坐着,看他从桌上筷笼里拿出一把勺子,吃起疙瘩汤。 总监说:「本来想去市里那家有名的清真菜馆, 你不想去,就取消了。整好儿,我也想来点素的,这两天有点积食。」 总监拣起一块羊排,递给万相宜,她眼睛里全然没有,羊排递过来的同时,她扭头张望。 总监拿勺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有同伴啊?」 万相宜眼神聚焦在他脸上,滞后两秒,摇了摇头。 总监挑挑眉,释然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在等人。」说完,勺子搅着疙瘩汤,等她再次否认。 她却低头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没有新消息,万相宜发过去:「你在哪?」 没有回覆。 总监提了几个话题,都没勾起万相宜的谈兴。这顿饭的后半程,两人都闷闷的,万相宜专注地啃羊排,啃完还毫不顾忌地舔手指。 荒野小馆,菜量大,一菜一汤,餵饱了两个人。 这顿饭当然是总监结帐,服务员看着空碗空盘说:「一碗疙瘩汤?」 万相宜说:「还有这个。」 服务员问:「一起结吗?」边说边往万相宜身后瞟。 万相宜有点疑问,总监说:「对。」 ※※※※※※※ 万相宜出差以来,尹小航已经摸清她的生活轨迹。 同行的有几家媒体,车停在宾馆门口,电视台的摄像提议行李放前台,先去吃点热乎的,大家一致同意,设备比较娇贵,就带着进了饭馆。 几乎刚坐定,尹小航就看见了她。 想想这世间巧合,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不管怎样都会相见,一种无论如何都无机缘。 万相宜背对他们,坐在一张四人桌前。她一人孤孤零零,桌面干干净净。 店里唯一的服务员给她端上一碗疙瘩汤,碗口很大,热气腾腾。 万相宜旁边的椅子搭了她的厚外套,还有一件厂区制服。她头髮长了些,拢了个低低的马尾,浅米色线衫,没有项鍊耳环那些首饰,背影显得很沉静,也很孤单。 满屋酒色财气、吆五喝六,她也不为所动,专心品尝疙瘩汤。 尹小航这桌有五个人,加了把椅子,五个成年男子,坐得有点紧,他们的外形和声音都被泛化,成了路人。 这次採访是他特地申请的。几个同行约好,乘坐同一航班,他事先探过万相宜口风,以确保不会扑空。 他一路都盘算着,以什么形式出现在她面前,没想到脚刚沾地,就由不得他了。 同行们点菜、谈笑、甚至调侃他,他都没在意。他只管专注地看着她,元神归位、隔世重逢。 碍于外人在场,他才没有直接走过去。毕竟两人都带着工作任务,同行的记者又个个是人精,他不能自作主张公开关系。 他遮遮掩掩地吃东西,品不出味道,又不得不搭几句话,把同行的人当作隐身衣,眼睁睁看万相宜跟着总监走出去…… 他开了一个标间,回去安顿好,沖了个热水澡,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城市里熙熙攘攘,发射中心已经入睡。 尹小航的千般想法、万种方案,最后只剩一条,给万相宜发消息,言简意赅: ——我在东山宾馆703 ——??? 尹小航坐在床角,发完消息后仰面躺下,双脚搭着地,看到回復后举着手机,侧身,像虫子一样蠕动两下,蜷起双腿,盯着手机屏幕。 紧接着进来的是电话。 他盯着「万相宜」三个字,没接,等到电话自动挂断,他把手机扣在床上。 接下来是或长或短的等待,安静到极致,纯净到极致。 那些漫长的、孤单的岁月,那些无序的、慌张的过往,都得到了安抚,即将出现的一个人,抵销了曾经的无望,他可以享受这种等待,长久也好,短暂也罢,甘之如饴。 敲门声响,他坐起身,盯着门,听它响了第二遍,才走过去。 万相宜站在门外,换了浅米色卫衣:「刚才在楼下吃饭,是不是你?」 「嗯。」他在门里应道。走廊光线暗,他又挡住室内光线,看不清万相宜的脸。
第145页 万相宜深吸口气,捂住脑门扭过脸。她很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 尹小航侧身的同时,她转过脸来道:「不是一个人来的?来採访吗?」她想起饭馆里那群人。 尹小航:「算是吧。」 万相宜的一颗心,随着他的话飘飘荡荡,脑中所有的意象都被搅散,好几句话翻滚着,一句也说不出来。「怎么不提前说,刚才也没,我都准备回去了,还好……」 尹小航伸出手,一把拖她进去,门被关紧,两人顺势抱在一起,都没话说了。 他终于闻到熟悉的气息,像空置的瓶子瞬间被细沙填满,沉下来,定下来,再也不用随波逐流。 他弓起背,抱她原地转两圈,然后把她抵在墙上,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万相宜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唿出的热气透过衣物,轻轻浅浅。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闭上眼睛,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 身体稍分开后,尹小航歪头看她,万相宜眼睛是红的,低头不给他的看。 他凑近她耳边说:「应该的,别太感动。」嘴唇翕动时,有意无意碰触她的耳廓、下巴、脖子,万相宜侧过脸来,主动亲他,手臂同时攀上他的肩膀,这下把他给点燃了…… 触感过于另类,以至于每次感觉都不一样,他沉醉于此,两人互相探索,把对方当作新得的玩具。 不得己停下来喘息时,尹小航故意释放些体重,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扛着,沉着嗓子说:「羊肉味儿。」 万相宜身体一僵,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什么啊?」 他带着笑意说:「烤羊排味儿……」 万相宜赶忙捂住嘴,推不开他,就努力撤出他的包围圈。 「我,我刷个牙……」 「没有啊,我瞎说的哎!」 万相宜还是熘进卫生间,房间陈设都一样,她找到一次性牙刷,又拧开小牙膏盖子,反过来在封口上戳个洞,挤了点牙膏上去。她做得太专注,尹小航倚着门,无奈地看着:「别用这个,等我给你拿我的吧。」 万相宜充耳不闻,专注地刷起牙。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环着她,对着镜子里的万相宜说:「你累不累?烤羊排是我给你点的,我还会嫌弃你吗?」这种时刻,就想粘在对方身上。 万相宜艰难地刷完牙,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抿了下嘴唇:「应该没有了。」 尹小航在她唇上啄一下:「要不咱们先聊会天?」 万相宜:「烤羊排这么倒胃口吗?」 「倒不是。就是……我想告诉你,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哦。」万相宜品品他的话,假作瞭然,拂开他往外走,「我知道了。」 他手臂伸过去,撑着洗漱台,截住她的去路:「干吗?」 「不是要聊天吗?出去聊天。」 尹小航皱了皱眉,手没放开,她也没动,双手撑着身体两侧的洗漱台,挺了挺腰,抬眼看他。 尹小航看着她的眼睛,喉结动了一下,突然捞起她的双膝,把她掀翻在洗漱台上。 …… 作者有话要说:请低调,低调。 第86章 这一次做得潦草, 万相宜的上衣还缠在身上,七扭八歪的, 事后尹小航帮她整理,越帮越乱,万相宜推开他:「你歇着, 我自己来。」 尹小航放了手,嘴上却说:「我不累呀。」声线又干又哑, 还没恢復正常。 万相宜听他这样说话, 心里不免再次感嘆:尤物啊!妖精啊! 刚才那场面,除了力道和节奏,最让她着迷的还是他的声音。他在中途问她的感受:「疼了?」「这样呢?」, 得到授意和首肯,他就屏息静气,让身体成为主宰。 最终释放时, 他舒服地哼哼两声,迷乱的、享受的,充满了爱意和餍足, 像情之所至的咒语,将她身心都融化,得道飞升。 万相宜整理衣服时,尹小航发现她大腿外侧一片红, 大概是台沿硌的,他察看一翻,确定无大碍后问:「抱你回床休息?」说完又轻轻吻她。 万相宜稍稍躲开些:「不用抱了吧, 我又没受伤。」她手上沾了他鬓髮的汗,穿衣服时随意蹭在自己衣服上。 尹小航追着他,嗅她肩颈间的气息,吃吃地笑。 万相宜轻轻推他:「你回床休息,我沖个澡。」她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扭过脸去,「去吧。」 尹小航眨眨眼,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最后笑着说:「那好吧,这次你自己洗。」 万相宜推他往外走:「这才一个多月,你脑子里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尹小航出门,万相宜刚想上锁,他又探进头来:「对了,先别锁门,用我的浴巾,我这就拿给你。」 ※※※※※※※ 万相宜洗澡出来,仍旧穿着自己的衣服,只是文胸沾了汗,没办法上身。 尹小航正靠在床着玩手机,大灯关了,只留两盏檯灯。 她走过来时,他视线被吸引,一路追随着她,待她坐到床边,又看回手机屏幕。 过了一会,他放下手机,展开右臂,搭在身侧的枕头上:「过来这样靠着,特别舒服。」 万相宜依言行事。 待她找到最舒适的姿势,与他并肩半躺半坐,他就翻过身来,再次把头埋进她的颈窝,缓缓地用力地吸气,闷闷地说:「想你了。」
第146页 万相宜脖子痒,缩了一下咯咯笑着说:「狗鼻子吗?这么喜欢闻?」 尹小航也不反驳,一副懒怠姿态,仿佛政见啊是非啊人类啊都与他没关系。过一会抬起头来,伸出舌头,夸张地唿气吸气:「哈哈——哈哈——哈哈——」学小狗。 万相宜没忍住,边笑边凑过去,他额头亲了一下。 尹小航突然说:「你自己知道吗?闺女小的时候,你身上有股奶味儿……」他偶然闻到过,简直有致幻作用,特别……让人着迷。 「哺乳期产奶呀,当然有奶味儿。」万相宜没跟人说过,可她挺怀念餵奶那个感觉,可能因为女性天性。 尹小航不知想到什么,嘆了口气,没说话,把枕头整理一下,和她并排仰面躺着。 「怎么了?你好像挺遗憾似的。」 尹小航:「我觉得特别好闻——不许你说我变态——我是真觉得,可惜那时候……」 「那时候怎么?」 「啊?没什么……」见万相宜要起身,他伸出另一条自由的胳膊安抚她。 「你还说你不变态?」 「我那不是变态,我那是——」他把她眼前的头髮拨向头顶,后面的字轻轻吐出来,「……你。」他说得含煳,故意让她听不清楚。 他侧身,把压在万相宜颈下的手臂抽出来,支着自己的头,两人相距一迟远,在昏暗的灯光中面对面。 两人挺长时间没说话,最后那两个字,虽然音量小,语音模煳,却恰好点着两人穴位,一时间,两人都木木的。 过了一会,万相宜轻声说:「我知道。」 尹小航扛着隐隐的羞涩,语气稍微疏离一些说:「万相宜,你知道吗?刚才在楼下吃饭,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都有点不敢认你。」 「才一个多月,又不是没联繫,有那么夸张?」 「就是脑子里的你,和现实里的你,没办法重合。你有那种感觉吗?就是心心念念的好事,一旦发生,你会觉得是个幻象。」 万相宜点点头。 尹小航理解为万相宜有过这种体验。「有过?」他轻轻嘆气,「我从来不敢奢望,也从没体会过梦想成真。」 万相宜伸手扶他的脸颊,顺过去,挼他的头髮,指缝感受到髮根的湿意,凉凉的,他刚才出了不少汗。 尹小航拿下她的手攥住:「除了你。除了刚才在楼下,看见你。」 万相宜心软成一滩,怕是再难聚成冷硬的一块。她叫了声小航。 尹小航又说:「我本来想走过去,又有些害怕,我当时想,假如我不认识你,我们只是恰巧走进同一个饭馆而已,那个时刻,我看到你的背影,看你一个人坐在桌前等餐,我也会爱上你。」 他攥着她的手送到嘴边,在她指节上亲了一下。 床铺发出窸窣声,万相宜费力地凑近,亲了他的嘴角,努力酝酿想表达的内容,看到他眼里闪着光,只好放弃,又亲了亲他。 尹小航是真的经不住撩,翻身压住她,胡乱狠狠啃了一口问:「我带了吃的来,先做还是先吃?」 万相宜没料到还有后续安排,而且还是二选一,不,最终她两样都得选。 她放肆笑道:「还说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我真的信了。」 尹小航弹簧一样坐起来,拧着想要证明什么似的,走到墙边打开行李,一样一样往外的掏。 盒装的滷鸭锁骨、卤猪肝,袋装的泡芙,还有一小盒提拉米苏蛋糕,这家滷味万相宜买过,推荐给他说特别好吃。西点是另一家,相隔十万八千里,万相宜提过名字,又不是连锁店,不知道尹小航怎么找到的。 「来吧,先吃。」他把吃的摆在床尾的桌上,把椅子让给她,自己坐到床上,仗着身高腿长,倒也够得着。 万相宜先吃了一个泡芙。难为他带上飞机,没压到没挤到,个个品相完好,咬下一口,奶油从孔洞里渗出来,不干不腻,刚刚好。 尹小航看她吃完,起身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下楼买点东西。」 万相宜正想尝尝滷味,手停在当空问:「你知道哪有卖的吗?」 尹小航走到门口,回身问:「你指什么?」 万相宜:「……」这么急吼吼的去买,不是套套还能是什么?想当然得出的结论,没多想就说出来了。 尹小航握着门把手,低头忍着笑:「我说的是酒……」他冷着脸问:「跟你理解的一样吗?」 「噢……那……」万相宜尴尬到嘴里的泡芙都没味儿了,「那你快去吧。」 尹小航嘆了口气,瞭然地笑着说:「等着我。」 「嗯。」 「给我开门。」 「嗯。」 尹小航提了啤酒回来,很厚的方型塑胶袋装着,一袋6听。万相宜问:「怎么买这么多?喝不了。」 他边脱衣服边说:「又不是灌你酒,要待到上天以后呢,这几天慢慢喝呗。」去洗了个手,回来坐回刚才的位置,拿出一听,把拉环周围擦干净,打开放到她面前:「你少喝点,能喝多少是多少,剩下的留给我。」 不怎么太搭的几样食物,甜的甜,咸的咸,俩人却吃挺香。 万相宜问他,眼看过年了,他跑出来,留他妈妈一个人过年会不会不好。尹小航说没关系,妈妈跟几个老人约好了,在看护中心过年。
第147页 前几年春节,他会把妈妈接回来,一起生活几天再送回去。但是最近两年,尹母习惯了老地方,回家反倒不习惯了。 尹小航走之前去看了她,老太太挺洒脱的,去叙利亚都没哭天抹泪,国内出个差,就跟玩似的。 老太太思维不大连贯,集中精神跟尹小航说了几句就放空了。坐长椅看着对面一个小迴廊,上面爬满葡萄藤,夏天肯定绿油油密不透风,现在只剩下枯藤,像破败的网。 尹小航起身:「我送你回屋吧?」 她也不理。 他伸手架她胳膊,她躲着不让。 尹小航说:「那我走了啊妈,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老太太歪着头,还在盯着葡萄藤。 尹小航转身走了几步,他妈却说:「给小宇打电话,她也该来了。」 老太太惯爱胡言乱语,尹小航已经习惯了,这件事他不会跟万相宜说。万相宜问到他妈,他就说:「等完了事回去,我再去看看她。」 万相宜又问他,报社为什么派他来。尹小航说有人跟这条线,是他想来,问了人家,刚好那人也想回老家过春节,他有过接触也不算陌生,就换成他了。 这才把前因后果聊明白,也算正经吃个饭、聊个天了。 「刚才,我是一个人在楼下吃饭的,总监路过看到我,才进去的。」 她小口慢酌,不知不觉喝下小半听,还没醉意,但也不敢再多喝。 尹小航专注地啃滷味:「……嗯。」啤酒已经转移到他面前,他用没沾上油的手拿起啤酒,喝之下停下:「然后呢?」 万相宜看着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仰头喝一口,喉结上下滚动,放下啤酒,很刻意地点点头。 「啥意思嘛?」万相宜觉得他有点介意,怕他故意不表现出来。 「那人是你领导吗?」 「不算领导,是核心部门的负责人,很有话语权的,提议啊要求啊上面一般都会满足。」 「那他想干吗?」 「想证明自己的魅力吧。传言他早结婚了,而且……」 尹小航抢白道:「那他要是没结婚,你想干吗?」 「我……我没想干吗啊,我干我的活,不想受影响。上次招待客户——就于帅解围那次。」她说到这突然打住,想起那天可不止这这一件事,当晚还发生了别的,尹小航也有参与,开山之作,不可描述。 「啊,那次怎么了?」两人对视,想必他也想到了别处。 万相宜驱散乱入的记忆说:「后来派我出差,就是他要求的。这人心思琢磨不透,也不知是真的需要驻扎这么久,还是没顺着他意给我下马威呢。」 尹小航握着啤酒想了一会说:「早知道这样,刚才我就出现了。」 「你想干吗?跟人打一架吗?」 「宣誓一下主权。」 万相宜抿嘴笑道:「没必要吧,外企这种事很常见,以前在航云四厂也会听到谁跟谁的风言风语,只不过现在更露骨一些,好像这种公司里,打扮光鲜点,招蜂引蝶的,是变相证明自己的精力旺盛,更有能力。」 「所以你试过了吗?」 「啊?」 「谁更有能力?」这孩子学坏了,荤话说来就来。 「……」她拿起一个泡芙,迅速塞进他的嘴里:「闭嘴吧。」 尹小航张嘴接了,边嚼边笑,咽下去后收起笑脸,神色凝重起来说:「万相宜,我奉劝你一句。」 「啊?」心想果然是介意了,头一次使用了「奉劝」这种外交辞令。 尹小航清了清嗓子:「你尽管去比较,但是我奉劝你,这种事要看趋势。」 万相宜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像他那种类型,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强弩之末。你得选成,长,型。」 万相宜愣了半晌,绷着表情说:「你可以再直白点……」 他:「听不懂?」 「……听不懂。」她费了好多力气才忍住笑。 尹小航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说男人的能力。」 万相宜想把啤酒全扬到他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是19:00 第87章 吃完东西, 万相宜坐着没动,看尹小航收拾剩下的食物, 湿纸巾擦了桌面,把空易拉罐、鸭骨头、包装盒装进袋子繫紧,扔进垃圾筒里。 尹小航做完这些, 边朝卫生间走边说:「我再洗一下。」万相宜没回应,他停在卫生间门口回头问:「要走?」 万相宜摇摇头,并没有迟疑。 「今晚就睡这儿吧?」 万相宜点点头, 这一点似乎没有过争议。 「那……怎么了?」 「待会再说,你先洗漱吧。」 ※※※※※※※ 万相宜睡着了。她确实有话要说, 而且这这番心思百转千回, 这次是难得的机会。奈何口腹之慾和其他欲得到满足, 身心的舒适和安全成了最好的安眠剂。 她在卡在时间的某个界限醒来,好像刚入睡, 又好像沉睡了很久。她翻身就看到尹小航睡在另一张床上, 侧身面朝她, 没有盖被子, 很乖地蜷着腿。 她挪到床边,同样姿势侧卧, 轻轻唤了声:「小航。」 尹小航哼了一声。 「怎么不盖被子。」 他又哼了一声。
第148页 她此刻心软绵绵的,想也没想,单脚尖扎地,撑过两张床中间的空地,跟他挤着, 沿着床边躺下。 他下意识让出点空间,发现是她,顺势把身体往下挪,脸贴着她胃,胳膊半搭半抱,各自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热气喷在她的怀里,不像刚才那么平缓沉静,他醒了。万相宜胳膊向下,停在他的脖子上,指腹轻轻划着名他脑后的头髮。 她常用这个姿势抱马炯炯,孩子习惯了这个姿势,会很快入睡。只不过同样的姿势,此刻手下不是孩子的腰,是尹小航的脖子。 他突然闷着说:「不是有话要说吗,我一直等着呢。」 「不说也行,睡吧。」 「说吧,不说也睡不着了。」 「怪我咯?」 他在她怀里吃吃地笑,手臂收紧,整个脸往她怀里贴了贴,有点痒,她缩了缩。 万相宜挠着他颈后的髮根说:「我就只有几句话。」 尹小航嗯了一声,像被撸得很舒服的猫。 「我有点羞愧,很羞愧,跟你在一起。」 怀里的人突然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一样。 她刚想问你听到了没有,尹小航钻出来,在黑暗里仰头看着她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所以有时候明明很想你,也要克制,明明很感动,也要伪装。不敢安心享受这种关系。你能明白吗?」 尹小航又往上挪了挪:「不能完全明白,但是……行吧。」 「马炯炯的爸爸,在我的的开机程序里,已经默认了那种配置。我把他的缺点,他父母的缺点、我们组建的家庭的缺点都一併接受着,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完全跳脱出来,客观评价那场失败。」 「能不说别人吗?说说我,你呀我呀的,我爱听这个。」 「你太好了,是更高的配置——我想说的是这个。我好像说过,我高中有个校草,上届下届,同年级的,好多女孩喜欢他,你和他长得像。当年,女同学们总议论他,我被迫发表意见,我只能表达不屑。就是那种翻白眼,跟她们说哪好啊,没发现啊,也就那样啊,不挖鼻孔吗?拉屎是香的吗?那样的话。」 尹小航枕上她的胳膊说:「我基本上,不挖鼻孔。」 万相宜不想笑场。「然后我现在,恬不知耻地跟你……」 「怎么样?把话说完。」 「跟你在一起。」 尹小航追问道:「是哪种在一起?是临时起意在一起,还是想长长久久在一起?」 「……」万相宜伸手划拉,扫到他的手机,按亮说:「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 尹小航在黑暗里夺过那点亮光,按熄在床上:「快说。一至关键时刻你就卡壳。」 「当然是……是想好好在一起,但是……」 她话没说话,嘴就被堵住了,尹小航早就蓄势待发,两人都是很舒服的姿势,所以这个吻很从容,轻轻柔柔,由浅入深,他第一次没有冒进,掌握节奏,涓涓细流。 沉默了多久,就吻了多久。万相宜稍稍推开他,喘匀了说道:「但是,我也很羞愧,很害怕。」 「羞愧我能理解,你刚才说了。无非是对待校草的心态,不想放下身段跪舔。那也无所谓,我跪舔你的时候,你态度倨傲点,找补回来,我是无所谓。害怕是因为什么?」 「害怕你会变,害怕你眼前没了热情,没了滤镜,用其他人的眼光审视我,用世俗的价值观定义我。」 「就这个?」 「还有,害怕我不能让你更好。你也知道,我是别人的妈妈,这个身份永远排在第一,我不忍把你拉进来,对你是限制和捆绑,别人会这样认为。」 「你也会这样认为?」 万相宜没犹豫:「对。」 尹小航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搓。「孩子这个,我真没法跟你唱高调,毕竟不我亲生的,合则来不合则少来。」 「但是上次,你去我家,你对马炯炯的态度,就就让我……」 「我那是礼貌啊,你总不能让我爱搭不理吧。」 「还有对我爸妈也是一样……」 「我是去做客,况且他俩对我挺感兴趣的,我就是人来疯,想藉机表现表现,刷点好感,毕竟我要娶他们的女儿。」 万相宜顿住,感觉他这番话里有一个词闪了一下,细去品又找不到了。 「总之小航,我就是很矛盾,不能捧出一颗红心来回应你……」 「以前就算了,我不计较,以后你克服一下,再犯毛病就想想今天你自己说的话。」他摆出教训她的语气。 「背后也是一团乱……」说到这里,她嘆了口气。 「哪有一团乱,我眼见你手起刀落,杀伐决断,把一手滥牌拍到桌上,转身就走,输是输了,但懂得止损,这也是大智慧。」 她冷笑一声:「你说的人是谁?我吗?」 尹小航眼前就是她的卫衣拉链头,他缓缓往下拉,边拉边说:「说的就是我万姐姐,长得好看,身体又软……」他把拉链拉到底,扯了两下,底端连在一起,没扯开。 他随随便便就放弃了,又凑过去亲。 这次摆明了拉开架势,要隆重地来一场。 万相宜吊在床边,身体一侧被压着,神经中枢麻痹,嵴椎一侧发麻,从脖子一路麻到尾骨,通电一般。
第149页 她揪着卫衣扭头躲开他,喘着气说:「不困吗?」 尹小航忙着解她的排扣:「困也忍着,几句话说这么久,天都要亮了。」 赶在她掉下床之前,尹小航捞了一把,把她斜甩到床中央,顺便扯掉挂在她身上的卫衣,万相宜赶紧蜷起来,双臂环在身前:「冷,冷呢。」 他附上来,吻她肩膀外侧那个凸起的小骨头,一路向下,沿着手臂和身体的缝隙吻下去…… 黑夜浓得化不开,此时此刻,睁眼或合眼都没分别,只有皮肤而触感和气流的震动是真切的。 尹小航主意打定,要掌握局面,可没想到姐姐如此不耐,才第一回 合就箍紧了他的脖子。他摸到她的两只手腕,反扣在床上,一不留神,手劲儿松了,万相宜双手重获自由,使出力气推他两下,四脚绵软,哪有力气。 没办法,她只能探到他的脖子,用手扼住,屏息向后推,尹小航顺势仰面躺下,看她的黑暗中的轮廓费力地保持平衡,反客为主,占据有力地形…… …… 上面的人神智涣散,他看着那个披头散髮的轮廓问:「姐姐,我是谁?」 尹小航还是加了措施。那番谈话具体时间不可考,但是他们一直清醒着,直到天亮。 虽然万相宜一直没机会说话,小航却话密得很,他把节奏拿捏得死死的,在舒缓的动作中哑着嗓子问:「姐姐,我是谁?」 「……」 「你怕什么?」 「……」 「还装吗?」 「……」 「装得有劲吗?」 …… 万相宜睡了一上午,电话响了两次,都被尹小航掐灭了。 她醒来时,窗帘依旧合着,根本分不清上午下午,早上晚上。 身体像被人掏空了,塞进一团棉花,蓬松柔软,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 她蹑手蹑脚下床,翻出昨天晚上吃剩的蛋糕,挖了两大勺吞下去,才稍微恢復些生气。 正想继续吃,听到床上的人说:「给我留一口。」 万相宜一慌,撒开手里的东西,侧身护住身体,蛋糕掉在地上。 尹小航埋在被子里笑,笑够了露出两只眼睛:「羞愧?」 万相宜皱眉。 「你自己说的啊,不会忘了吧?昨天晚上,我被你吵醒,你爬到我的床上,拉着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求一波评论……替我女主说点啥吧。 第88章 发射中心总控制室, 晚上8:00,场地还很空旷。 大屏幕亮着, 与整面墙同宽,显得屏幕正前方的发言席很渺小。 对面是三排席位,每个席位摆放一台电脑, 席位前还没什么人,有人把带航天logo的制服搭在椅子上。 大屏幕上方显示「任务代号」「北京时间」「起飞时时」等……还有几个图表和卫星实时画面。 大屏幕底色是天蓝色,三排电脑屏幕是天蓝色, 制服也是天蓝色,整个空间横平竖直, 庄严肃穆, 发射时间在两小时后。 现场有工作人员走动, 大多身着蓝色制服,只有几个人着便装, 摄影记者在调试设备, 还有两人围着架子调整直播视角, 尹小航单肩背着相机, 把笔记本摊在自己腿上,媒体的工作区域在最后一排。 等他们准备就绪, 不再低语,控制室呈现出异常的安静。 约摸过了半小时,陆续有人走进来,有白髮长者,有戴着眼镜的年轻人, 还有领导模样的人,互相推让着进来,低语几句落座。 进来的人被尹小航过了一遍筛子,终于看到了万相宜。她胸前挂着通行证,穿着航天logo制服,通行证是尹小航帮她申请的,制服是主任给的。 七拼八凑的行头,才得以现身此地。 连主任都谨小慎微,她跟在主任身后,自然努力做隐形人。 她很激动。虽然离发射还有一个多小时,虽然她只参与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虽然成败荣辱都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很激动。 席位最后一排,有个白髮男人,回头跟老主任对口形打招唿,万相宜跟着主任一起点头致意,看到那人的容颜,还是有些诧异,头髮白了60%,看脸也就四十多岁。 主任与她耳语几句,坐在靠近侧门的摺叠椅上。坐下好一会,她才想起什么,小幅度地回头张望,尹小航正低头在本上写字。 手机和笔记本不允许带进控制室,两人相隔二十几米,根本不存在心电感应,尹小航写得很专注。 来这几天,他陆续做了几个前期报导,但今晚才是大头。他要把已有信息和资料都攒好了,只等最后的发射结果,添加进去就可以发。报社也开了社交媒体帐号,被时代裹挟着,谁也不能抱着铅字纸张独善其身。 越是官方消息,时效越重要。 尹小航低着头,写下几个数字,又翻到前面几页比对。媒体席的其他人在闲坐,因为没有手机可刷,只好环顾操控席和大屏幕。 尹小航依旧惹眼,虽然他窝在座位,低着头,看不清脸,可一眼扫过去,目光还是会滞留在他身上。此刻没人注意她,索性多看一会,只看头的侧面和后脑勺,也觉得优秀。 优秀,有些是一眼就能看到的,有些需要细品,只有万相宜知道。 她的脑电波紊乱,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尹小航身后的摄像放下搭在膝盖上的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引他往侧门方向看。
第150页 万相宜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坐正,眼角余光看到摄像问他什么,尹小航笑了下,低头默认。 九点左右,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工作人员全部就位,个个正襟危坐,有人用显示器旁的电话与外场沟通。 整个控制室亮如白昼,大屏出现几个模块,有外场实况,有曲线图,还有标示了坐标的世界地图。 紧接着,扬声器传出沙哑又稳健的男声,尹小航忍不住伸长脖子,去找声音来源。无奈前排的几十号人各有各的忙,看不出谁在说话。 然后是各系统汇报数据、进程,听到最多的是「准备就绪」,除些之外,全场再无杂音。 「五、四、三、二……」沙哑的男声开始倒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屏幕的正中央,大白笋盖了个红戳儿,婷婷立于黑暗之中。 沙哑的男声消失了,大屏幕上,按秒计时的数字仍在变化,实况却静止如画。 这个时刻,全世界像被冻结了,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 终于,屏幕上火箭底座浓烟四起,翻滚着向四面八方散去,大白笋轻微晃动一下,被唤醒一般,缓缓浮起,基座喷出越来越大的火光,向无穷的黑暗驶去,一往无前。 扬声器里再次发出声音,汇报了一些数据,转瞬之间,大白笋升上高空,幻化成白色的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像一颗闪耀上升的流星。 发射台的设施切割了画面,火箭升空后,其实实况初步已经没什么看头。可这是万相宜生平初见,她几乎丧失了唿吸能力、语言能力,在众人开始骚动时,仍旧盯着空空如也的画面…… 控制室渐渐有人走动,有人离席,有人从后排往前凑。 身后有人往前走,主任也跟着起身,走到工作区的外围,座位上有人站有人坐,有人挤进到他们中间,彼此没有交流,各自盯着大屏幕。 长者和男性居多,大家的表情,看得出是兴奋,但暂时还找不出合适的表达方式,满屋子是沉默的人和无处安放的情绪。 万相宜没往前走,她只是原地起立,看看这些兴奋的人的背影。 无措的乱象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人男人走到大屏幕前,话筒里发出气流,他掏出一张稿纸读到:「各位领导,同志们:根据航天指挥中心报告,火箭飞行正常,xx号已经进入正轨……太阳帆板展开正常……现在我宣布,xx号空间试验室发射任务取得圆满成功!」 场内终于有人鼓掌,稀稀拉拉的,前排的人们露出更坦荡的笑容,有人击掌,有人长舒口气,更多人起身离开工作区…… 万相宜独自站在角落,听到「圆满成功」,看到抚掌击节,看这些推崇逻辑的人被情绪攻略,装作克制淡定,又无措地想要表达,她涌起莫名情绪,眼泪浮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尹小航在忙。 总师只有十分钟时间接受採访,刚才对着大屏幕的镜头,此刻全对着他,还有话筒、录音笔…… 尹小航忙着核实几个关键信息,再把总师的发言精髓加进去,他才算完成任务。 横平竖直的工作区,刚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现在尽是斜放的椅子、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实况画面一动不动,可能就是一动不动,可能已经停止了直播。 尹小航转身时,眼角余光扫到她,觉得哪里不对,又多看一眼。 她穿着航天制服,可能是男款小码,不大合身,双手都缩在袖子里,一只袖口有斑斑点点的深色,好像湿了。 扎了个低马尾,额头两侧有些散发,忍着持续涌起的情绪,置身世外又旁若无人。 此时的万相宜,尹小航看不透,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但她的样子,无法忽略地定格。 尹小航走出控制室,在会客间整理稿件,跟报社沟通。 新媒体部有人在加班,等着尹小航发回消息,社交媒体即刻审核发布。 他做完自己该做的,等待家里审核时,给万相宜发了条消息: 「等我」 发完才意识到,万相宜此刻看不到,她的手机也存在控制室外的保管箱里。 发射中心准备了宵夜,后勤连夜赶制了饺子,算一个简约的庆功宴。 尹小航处理完工作,回到控制室,发现万相宜不在了,剩下两个工作人员在关电脑、拔电源、摆正桌椅。 其他记者去了食堂,他也随后赶去,边走边查看手机,信号不好,时有时无,还没收到万相宜的消息。 食堂里人声鼎沸,大家终于学会释放成功的喜悦,到处是人声,到处是笑脸,到处是饺子的香味。 他环顾食堂,先看见了同行摄影设备,堆在角落里,几个熟人都坐在角落那桌,一人面前一个餐盘,里面满坑满谷的饺子。 他刚想走过去,手机响了,电视台的伙计:「我看见你了,你听我说啊,你往2点钟方向看……看到了吗?」 尹小航答:「好了。」刚想挂机,又听那伙计压低声音说:「你做好心理准备,这边儿有点情况。」 「嗯?」能有啥情况?蹭个庆功宴,记者带着嘴就行,还需要准备什么? 伙计说:「你擎好吧,你就淡定点,别的随机应变吧。」 尹小航狐疑,穿过杯盘和人影,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桌不光是几个记者,还有万相宜和她主任。
第151页 她坐在里面,挨着主任,几个记者同行坐在外面,双方似乎已经建立了友好关系,桌上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盘水果,摆盘内容一致,估计是记者这边哪个社交达人干的。 有家行业报的年轻记者,属于系统内单位,认识主任,跟社会媒体不熟,他坐在万相宜旁边,跟他俩说话。 社会媒体这边没有白给的,又有个机灵鬼站起来:「我去拿点喝的。」对万相宜说:「您要什么?果汁还是碳酸饮料?他们这可乐雪碧都有。」 记者们到哪都宾至如归,没有见外的,这会儿把自己当主人,把万相宜当客人招待了。 万相宜说:「……谢谢,我喝果汁吧。」 第89章 刚刚发射成功, 食堂一派欢乐祥和,除了主任她谁都不认识, 也谁都不戒备。 说完刚想低头,对方身后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尹小航提前观察过, 已掌握当下局面。 那记者一回身,刚好和尹小航对脸儿:「我操!你可来了!」边说边沖他挤眼睛,其他人皆有所感, 尹记者到发射中心第一天,就在小饭馆里直勾勾地盯人看, 现在发射成功, 任务结束, 在庆功宴上,又遇到姑娘, 同行刻意选了这桌坐, 就为了续写花边故事。 万相宜对尹小航笑了下, 其实脸上没做表情, 只是眼睛笑了下,怕被人发现, 又迅速低下头。 主任记性倒好,尹小航跟同行勾肩搭背,刚想挤着坐下,主任抻长脖子喊道:「尹记者!是尹记者吧?」 万相宜和尹小航都愣怔片刻。 三人一起吃过饭,主任博闻强记, 尹小航又不是路人脸,怎么会不记得? 主任拉过身边的椅子,移动面前的杯盘边说:「来来来,你坐里面,快进来。」 主任移远一个座位,屁.股刚搭着椅子,还没坐实,又虚架着身子扭头问万相宜:「是……是……你们,是他吧?」 万相宜一副认命的表情,点了点头。也把自己的杯盘挪了挪,留出一人餐位。 记者们面面相觑,纷纷再次扫过尹小航和万相宜,提眉挤眼,互相交流: 卧槽!什么情况? 他们认识。 岂止认识,对方的朋友都认识他。 我们被利用了? 我看不是被利用,是瞎操心了。 卧槽这什么走向? …… 尹小航说:「我去拿吃的。」没再看万相宜,把手里的本子、笔连同手机递过去,主任接了,放在他刚腾出的位子上。 核心人物走开,气氛顿时沉闷起来。记者们半生不熟的,只想逗逗闷子,要说窥探尹小航私生活,还真有点放不开。 主任低声问万相宜:「他跟着你来的?」 万相宜凑近说:「他来採访。」 「你的入场证是他办的?」 万相宜点点头,没再多问。 对面的人也在窃窃私语,不时有人看过来,万相宜没迴避,相视报以微笑。 尹小航端了餐盘往回走,主任赶在他走近之前,又问万相宜:「他就是你新处的对象?」 万相宜品了品「对象」这个词,没正面回答,不过也算给了肯定答覆。她说:「只有家里人知道,同事朋友都没公开。」 话音刚落,尹小航挤回来,动作随意地放下餐盘,对全桌人说:「新上了牛肉馅饺子,看着不错。」 对方投来几束目光,有哀怨,有好奇,有探询,还有人单纯为了看戏。 他把餐盘左移:「主任,您尝尝。」 主任推辞:「我这好几种馅,都吃不完,你吃啊,你辛苦,我们都吃一阵儿了,你快吃啊,快吃。」 对面有人说:「小航!给我一个尝尝。」 中间隔着距离,尹小航纹丝不动:「要吃自己拿去。」 对方拿筷子指着他,嘴里迂迴两句骂人话,终究没说出口。 尹小航不理他们的闹笑,把餐盘推向右侧:「给你吃我这个。」 万相宜迟疑没动。 尹小航就把她盘里半凉饺子挑出来,放到自己盘里,再把冒着热气的转移到她盘里。 虽然一桌人各吃各的,可这番操作,谁都没无视。 去取饮品的人回来,手上一个托盘,上面好几杯喝的,傻愣愣地僵住了。 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中央:「来来来,大家自取。美女,您自取……」 尹小航拿起一杯果汁,放到万相宜面前。「谢了哈,老任。」 被叫「老任」的人,大概是一桌年纪最小的,也数他最绷不住:「不是啊小航哥,我就取个饮料的工夫,我错过了什么啊?」 其他人不会问,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想知道。 主任也撂下筷子,对这个问题表示期待。 其他桌在欢唿,干杯,食堂有几台电视,在回放火箭发射的画面。 尹小航刚才勐吃了几个饺子,这会儿坐在万相宜身边,胃也暖了,心也安了,他对老任说:「你先吃,吃饱喝足了再说。」 万相宜面前有两块小点心,尹小航夹起一块,一口吞下。 老任看得触目惊心,调转方向对万相宜说:「美女姐姐,我不问他了,我问您得了。您是……谁呀?」话的末尾,眼睛还是瞟向尹小航。 万相宜放下筷子,有点为难地看着尹小航。撒谎是她的雷点,连隐瞒都会不自在,更别说打太极了。
第152页 尹小航不想让她有片刻尴尬,放下筷子坐正说:「行吧,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他突然转向主任一边:「这位是航云四厂的主任,c12材料领域专家,技术大拿。」 系统内的记者补充道:「这次任务有一项技术是他们的,首次应用在卫星上。」这句彻底把主题带偏了。 尹小航又对他的同伴们说:「她是主任的徒弟。」 …… …… 双方沉默对峙,尹小航渐渐绷不住,低头酝酿几秒,抬起头眼尾藏不住笑,稳住声音说:「我女朋友。」 桌子那头有敲盘子的、有跺脚的、有碰杯的、还有欢唿的。 有个年长的说:「小航,你今天总算有点人样了,我们闻到了人味儿,以前……」 有人接着说:「以前简直是畜牲,雌雄同体。」 「哈哈哈哈。」 「没错没错。」 「酒色财气一样不沾,想搞定你都找不到缝儿。」 被称作「老任」的对万相宜说:「嫂子,嫂子,我跟你说,我刚上班时,别人就跟我说,时报写特稿的尹小航有特殊的那啥……我一直以为他是呢。」 尹小航一副任嘲的姿态。万相宜没作任何表示,就成了舆论焦点。 有人比较淡定,边吃边说:「耍我们,明明奔媳妇来的,下车第一顿饭还装不认识,鬼鬼崇崇地偷看。你小子。」 尹小航说:「那不是她不知道我要来,想制造个惊喜嘛。」 桌上一片譁然。 有人指着他说:「你等着,我这就送你上热搜,把你那中东号炸了……」 尹小航心情坦荡荡,带走一个同行,二人取回酒杯和啤酒,给一桌人一一倒上,先和主任碰杯,没看万相宜,只弯腰在桌下握了一下万相宜的手,起身说:「借这里的酒敬大家……」万相宜跟着站起来,旁边的系统内记者跟着叫嫂子,递过一满杯啤酒。 他本意是给万相宜的,被尹小航伸手接过去,他端着两杯带霜浮沫的酒:「这些年,感谢大家的关心和照顾,以前卢哥老婆总打电话催他回家,徐磊片子都不剪了,摔了滑鼠专心跟女朋友吵架,你们以我为不羡慕吗?现在……」他看万相宜,示意她靠近些,「现在,我也落地了,觉得很踏实,很幸福。」 万相宜伸手去接他右手的酒杯,他拿远一些,看着桌上的果汁说:「你就喝这个。」 又对主任说:「主任,您是万相宜的师傅,以后就是我师傅,请您做个见证,我敬大家——」 对面有人不干了:「小航,你打算怎么喝呀?」 尹小航说:「她的我来喝。」 大家又起闹。 主任说:「我这徒弟家是外地的,父母在老家,我就是他在这儿的家长,各位记者走得远、见得多,也能看出来,她老实人一个……」 对面有人说:「我们小航也老实人一个!」 主任说:「对,两个老实人,两个有潜力、有才华的人,我抖胆代表一下大家,在座各位都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的。」 说完率先干了自己的酒。 众人一起举杯,尹小航因为要喝两杯,落在最后,在众人的起闹笑闹中喝至滴酒不剩,落座时侧头看,万相宜也正在看他。 第90章 江北写字楼, 有个男生敲门进来,个子矮, 人也瘦弱,脸上的学生气还未褪尽,有长江下游男性的务实和精干:「万工, 我把数据资料准备好了,下午就出发。」 万相宜问:「机票买好了吗?」 他答:「坐高铁,票已经买好了, 算下来时间差不多,火车更方便, 不用往城外跑。」 万相宜说:「辛苦。那边情况随时沟通吧。」 公司为万相宜配备的人力到位了, 多了两个人, 万相宜不用拖着行李满世界跑。 这是其中一个,某低调的理工名校毕业, 说话办事没那么花哨, 这也是万相宜看重的一点。 她起身走到窗边, 虽然不是最佳视角, 但春意已经打破隆冬的垄断,惨灰的底色浮起绿意, 远看很明显,近看又没有。 那些无止境下坠的绝望,似乎已被悄然化解,绝处逢生,春和景明。 手机屏幕亮起「尹小航」, 她接起的同时切换语气:「怎么?计划有变吗?」约好晚上去吃苍蝇馆子,顺便陪尹小航理个髮。 尹小航挺正经的语气:「有变啊,突然要去外地,贵州,支教的事,听说还在山里……」 「啊……哪天走啊?」 「今天下午的飞机。」 「……那你要不要先理个髮,再上飞机?你头髮确实长了……」 尹小航说:「我现在去机场的话,时间还挺充足的,刚好路过你那,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万相宜心想,时间充足我信,路过我这就太牵强了吧?机场在东北,我这是正南。 心里美滋滋,看破不说破:「要啊要啊,想吃什么?我提前订位。」 「不想去店里吃,社恐,你请我吃披萨吧,车里就能解决。」 万相宜:「是就想吃披萨,还是时间不够啊?」 「也是就想吃披萨,也是时间不够。我万姐说什么都对。」他那边有杂音,像是在开车。 「好吧,我来订餐,你稳当点,我等你电话。」 公司有几个微信群,是专门约饭的。这种饭群昭示着某些隐秘的私交,只是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微小差别,暗含接纳和排斥,彼此心照不宣。
第153页 万相宜在当天约午饭的群里说,中午有事不吃饭了。 马上有人问:「万姐,是要健身?昨天不是刚练过。」 万相宜答不健身,约了人。 底下冒出沉思的表情,有人问:「万姐,好久不见零食大礼包,是换人了吗?」 万相宜也不藏着揶着:「老夫老妻,不吃零食了。」 总监能看到群聊,但他没说话。 尹小航刚到停车场,万相宜就提着披萨外卖,迅速钻进车里。 她还穿着单西服、高跟鞋,随时准备开会似的。 尹小航打量她说:「这么急着见我?」 万相宜忙着打开披萨包装,听他调侃,停下来说:「到底是谁急着见谁?赶飞机的可不是我。」 尹小航笑着看她忙乎:「啊……也是哦。」 万相宜打开披萨盒子,放在两个座位中间,又把饮品、小食摆在前挡风玻璃下方,往薯条里挤蕃茄酱…… 尹小航伸手去抓披萨,被万姐喝止:「你洗手了吗你?」 「啊?还要去楼里洗手吗?」 万相宜抬了抬左侧手肘:「我兜里有湿纸巾。」 尹小航掏出纸巾擦手,扯出一块披萨,先递到万相宜嘴边。 她刚挤好蕃茄酱,手上沾了酱汁,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尹小航就着她咬的小缺口咬下去。 他在吃东西方面,真的一点都不讲究,马炯炯剩下的,万相宜剩下的,眼都不眨张嘴就咬。 万相宜想到这些,动作迟缓,手还悬在半空。 尹小航正大口咀嚼披萨,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虏过她的手,把番茄酱连同手指都放进自己嘴里,吸了两下,还咂摸一声。 万相宜惊了,赶紧抽回手,拿出湿纸巾麻木地蹭。 指尖还有他舌头的温度,奇妙的触感…… 「别擦了,我都给你舔干净了,至于那么嫌弃么?」 万相宜四下看看,中午的停车场没人,可他俩这样坐在车里,吃着聊着,也挺显眼的。 万相宜开始吃披萨,又听他说:「快吃,吃完还有事儿。」 他咀嚼得急切,像是真有什么事在催着赶着。 「还有什么事儿啊?不是要去机场吗?」 「……」尹小航专注吃饭,闭口不言。 尹小航先吃完,为万相宜又是端水又是擦手,伺侯一熘儿说:「吃完了吗?吃完了跟我走。」 万相宜打算整理垃圾,他说不要管,把她从车里拉出来,直奔最近的电梯间。 电梯上行,两人占据对角线,尹小航看着她映在电梯墙上麻面的影子说:「我侦察好了,从这上楼就是酒店。」 酒。 店。 这厮在满足人类私慾方面,可谓思维缜密、滴水不漏。 万相宜一听这话就有点腿软,去贵州肯定要大几天,他急吼吼地约饭,她并不意外,自己也想见他。 她甚至想好,分别前要亲他一下,好好看看他垂下的眼角,好好摸摸他的头髮。 可刚吃饱饭就要睡觉,还大张旗鼓的,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 尹小航盯着电梯数显,刚才那句话石沉大海,他是一点不意外。 他早打算好,要是万相宜想跑,他是不惜动用武力的。 好在他看向她时,万相宜迅速移开眼睛,扶额面壁,轻轻嘆了口气。 她穿了高跟鞋,加上对角线的距离,有效缓解了以往对视的压迫感。 尹小航长了一双狗眼,眼睛不大,内眼角和外眼角下垂,眼皮内双,只有向下看时,才有显明的小双眼皮。 反正这双眼,搁哪张脸上,都成就不了旷世美男。 可他脸小,脸上没肉,就显得眼睛特别有神,哪怕此刻这种眼神,万相宜也看不出一丝淫邪。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对视,他都让你觉得可信赖,血性、忠诚、正义这些字眼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万相宜怕了这种对视。 午休时间,一个年轻男人,穿浅米色风衣,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一个年轻女人,穿黑色西服、小高跟鞋,谨小慎微地跟在后面。 酒店前台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对尹小航说:「有房间,休息还是过夜?」 尹小航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 万相宜窘得直冒汗。 前台又解释一遍,尹小航说:「就小时房吧,要有江景的。」 前台面对电脑简单操作一番:「顾客请您二位出示身份证。」 尹小航掏出身份证,易如反掌。 等了一会,另一张身份证还没递过来,前台和尹小航一起看过去,万相宜强自镇定:「登记一个人的身份证行吗?」 「抱歉,我们规定所有入住的顾客都要登记。」 这回剩下一男一女干瞪眼。 尹小航的身份证还放在檯面上,万相宜抓在手里,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尹小航赶紧跟上。 电梯里,又是对角线,尹小航像个霜打的茄子,万相宜尴尬得透不过气,拿身份证扇着小风降温,扇半天才还给尹小航。 「下次这种事不要带上我,我老脸让你丢光了。」 「那谁让你不带身份证……」 「怪我咯?谁中午吃顿饭带着身份证啊?」 「你心虚什么啊?」 停车场有回音,万相宜高跟鞋砸在地上,「刚」「刚」作响,突然停下脚步:「我不应该心虚吗?我要在这片混呢,大兄弟,以后地铁口、咖啡店、健身房都有可能碰上……」
第154页 尹小航觉得她的尴尬不无道理,也就不那么沮丧了。他打开车子后门,率先坐进车里,探出头来对万相宜说:「来,坐会儿,平静平静,压压惊……」 万相宜没多想,跟着坐进去,脑子里循环播放开房未遂的场景,这茬儿怎么也过不去,她边想边缩脚,把鞋跟脱下来,脚尖勾着鞋尖,轻轻晃着,缓解脚掌的压力。 俩人沉默一会,尹小航突然弯下腰,他身高腿长,这么一动就侵占了更多空间,上一秒,万相宜疑惑地让出空间,下一秒,两只脚就被他捧起来,搭在自己腿上,鞋被他撸掉了。 「喛?干吗呀……」脚被架起来,身体自然向后仰。 尹小航说:「帮你按按省得脚疼。」边说边揉她的脚掌,姿势还挺专业。 两人拉了两句家常,尹小航说:「那两盆弔兰,我昨天浇了水,你这两天不用管。」 「嗯……」 「我把马炯炯的专座放家里了,床底塞不下,你先放那别管,我回来想办法举到高处。」 「嗯……」 「我下周就能回来。」说完嘆了口气,手上动作也停了。 万相宜觉得约会该结束了:「那我回……」刚想抽回腿,尹小航狠狠一提,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空间侷促,万相宜头撞到车顶,唿咕咚一声,两人同时伸手去揉,尹小航草草揉了两下,就把她的头按下来,探寻她的唇。 这个姿势,万相宜居高临下,被无端赋予了掌握力,她侧头躲了两次,尹小航都没亲实,她又发挥自主性,在他下颌骨蹭来蹭去。 她最喜欢他那里,骨相突兀,有雄性的力量感,又不至于太招摇。皮肤基底冒出胡茬,又尖又细又锐,蹭上去麻麻痒痒的,让人心震肝颤,流连忘返。 第91章 没几个来回, 男人的唿吸就变粗了。他箍着她的脖子往下压,狠狠地啃咬, 揪到散在颈间的头髮,万相宜头皮疼,人才清醒一点。 她挣扎两下, 按住衬衫领口,防止他再解下去,巡视几个车窗:「好了, 好了,这里不行, 会有人……」 尹小航抵在她身前, 含混地说:「看不见……」 「刚才还有一个保安走过去……」她浑身紧绷。 尹小航稍松开一些, 耐住性子解释道:「车窗贴了膜,你看外面一清二楚, 外面只能看到黑色。」 两人极近距离对视一眼, 万相宜顿时销声, 无力反驳——那双狗眼睛。 这种事越是始于压抑, 越难半途而废。 两人都迷乱起来,万相宜觉得腰围一紧, 有只手要探进去,力道有点失控。 她把唇移到他耳边,小声说:「别……这衣服容易皱,我下午还要开会……」 他说:「脱掉。」边说边绕到腰前……俩人姿势别别扭扭,试了两次解不开, 尹小航架起她,让她跪在座位上,喘着粗气说:「这什么扣……」 什么扣?万相宜熟悉的扣。她稍作停顿,一下子就解开了,然后顺着他的力,坐下,挪了两次……尹小航等不了,欺身过来,万相宜挣扎着说:「等一下等一下——」说着提起西裤,稍微抻平,搭在前座靠背上。 尹小航哭笑不得:「姐姐,我已经……救命啊!」 万相宜故意放慢进步:「谁让你临时抱佛脚的。」 这世上有很多美妙的事,都只存在于别人的描述里。比如旅行日志,比如试吃感受,比如车里…… 万相宜不算高,可被叠来拆去的,不是撞到头就是别到腿……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最后,还是万相宜喊了暂停,把自己前胸一侧的衣服一层层归位,命令他道:「你坐过去。」 尹小航乖乖坐回后排左侧,刚才锁骨疼了一下,万相宜把衬衫最顶端的钮也扣上,重新整理了西服上衣,骑过来说:「别碰我,我上衣也不能皱。」 尹小航半眯着眼,看眼前西装革履的女人试探着…… 这是尹小航的初次体验,他空有一身力量,却因浮于真空,只能徒劳地喘气,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喉咙里发出了肆意的嗯嗯啊啊,又加重了这个真空幻觉…… 他们的车停在角落,有辆车驶过,拐弯时车灯一晃,万相宜停下,尹小航哪里耐得住,挣脱她的手,让她归位…… 二人整理衣装时,车窗已煳上一层水雾,尹小航早已穿戴整齐,看她团在座位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她边扎头髮边说:「不行,我有点气闷。」 「等你呢,你好了我才敢开门。」 她上下又确认一遍:「我好了吧?」 尹小航伸出手,帮她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要不你下午请假吧……你这个样子回去,真是处处可疑。」 「哪里可疑?」 尹小航低头笑。 万相宜想到事情经过,半嗔半怒说道:「今天的事,我记你一笔。」 「记吧,记住了……」 「下次不许这样。」 「嗯……」俩人没在一个频道,两个思路,「下次还是要试试江景房。」 万相宜打开车门,唿吸了两口地下车库的浑浊空气,他的话显然没入她耳。 他也下车,绕过车尾,站在她一米开外说:「那我先走了。车子你不敢开就停在这。你先在车里坐一会,刷刷手机,听听音乐,平静平静。」
第155页 「我现在看上去……」我现在很不平静吗?她虽然是反问,却也不免心虚。 尹小航故意扭头偷笑,回过头来说:「没有没有。只有我能看出来。」 说完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递过车钥匙,万相宜接过去,他反手握住她的食指说:「刚做过还想你,这可怎么办。」 「……」 当晚,万相宜独自回家,看到叶片肥厚、色泽饱满的吊兰,看到角落里的鹅黄色的儿童安全座椅,本来心里又明又苏。 待到洗完澡,擦镜子的水汽时,才发现自己脖子侧面、锁骨上方一小块紫斑,不疼不痒,她一下午都没发现,还敞着衬衫领口开会,跑了好几个部门,尤其不忍回忆的是,总监递给她咖啡时,显然眼神不大流畅。 越想越气,就把尹小航前面的好抵销了,拍了脖子的照片发给他,等他下了飞机刚一回应,就一个电话打过去,狠狠数落他一顿,尹小航全程没有辩解,态度却并不诚恳:哦,是吗,没人问你吧,下次还敢。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就只能这样。 请感受我的脑电波,biubiubiu 第92章 正式进入春天, 万相宜江边的家里人丁兴旺。 马炯炯回来了,姥姥也跟来了。万母说孩子老见不着妈, 长大跟妈不亲了,特地过来住个十天半月,把断掉的母女感情续上。正好这边春天早, 等这边热起来,再带孩子回老家,又能享受一段春光。 万母这样说, 万相宜自然没有不乐意的。至于其他原因,万相宜懒得想, 也懒得问。她妈这一来, 就不能带万其文了, 按万母之前的说辞,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思来想去, 只有一种可能:万母跟万相佑和小晴闹了不愉快, 故意闪他们一下。 无非是鸡毛蒜皮婆婆妈妈, 万相宜坚决不问,就让万母自己憋着, 左右她是拣了个便宜,马炯炯回来了。 马小胖瘦了,之前胖得虚,像浮肿,这回变化挺大, 从头到脚变结实了,脚底板的肉垫也不见了,渐渐显出足弓,不穿袜子不穿鞋,大脚丫子bia叽bia叽,在屋里跑来跑去。 工作上,万相宜的时间宽裕些,出差尽量不走远,不长驻,多留出时间来陪女儿。 万母还是抱怨。抱怨这边没有农贸市场,超市的菜都用塑胶袋装着,两根黄瓜装一袋,两个苹果装一袋,样子是好看,价格贵得离谱。抱怨马家没良心,拿孩子拖累着万相宜,又火速娶了别人。抱怨马炯炯太重,前段时间抱多了,手腕子一直疼。进而抱怨万父指望不上,洗碗都洗不干净,害她哄睡了孩子重洗一遍。 不抱怨的时候也有,一种情况是万相宜取了现金交给她,她说买菜用不了这么多,上次给的还没花完,万相宜就说用不了带回去,这边太大你没处逛,回去到繁荣商场,买双舒服的鞋,再买身衣服,你不是喜欢金镯子嘛,把你那条手鍊回炉,添点钱打个可心的镯子。 万相宜猜着她的心思,码着边沿儿说:「你来我这儿,也没享到轻福,还是天天做饭带孩子,回去要还是来时那一身,小佑和小晴怎么想我这姐姐?你花这钱就是替我涨脸。」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叫尹小航来吃饭。去外面吃不行,叫外卖也不行,就得她亲自下厨,让尹小航来家里吃。万母不偏不向,给马小胖夹一筷子,给尹小航夹一筷子,完了看尹小航吃,还要问:「是不是酱油放多了?咸还是淡?」 尹小航当然要夸,不咸不淡,很入味,火候刚刚好。 万母就说:「好吃啊?那我明天再去买,后天晚上还做。明天晚上就吃点粗粮调剂一下,玉米面饼,掺点白面,一点也不刮嗓子,万相宜她爸能吃四个。小航,明天晚上你来啊?」 万相宜替尹小航解围:「妈,他明天不一定有时间,再说城东城西的,搞不好还堵车,就为了你这饼?」 「我这饼怎么了?不值当?」又对小航说:「我走了你没处吃去。」 尹小航倒不怕折腾,来者不拒,三天两头往江边跑。 吃饭说话费嘴,陪马炯炯玩费腿,每晚从万相宜家出来,都有「下班」的感觉。 自打马炯炯回来,尹小航就给她起了外号,马汉山。马汉山词彙量还不够大,但丝毫不影响她表达,站在门里看尹小航穿鞋:「明天跟我玩多多的时间。」这是不想让他走。 尹小航边穿鞋边说:「行!玩多多的时间!马汉山,让你妈送送行不?」 万相宜也在穿鞋,马炯炯伸出食指,指着她的脑门儿说:「跟你玩少少的时间。」 万相宜:「凭什么呀?你是我老闆呀?」 马汉山听到一个新词:「老闆?」 尹小航蹲下来跟她解释:「老闆就是僱主,你帮他干活,他给你钱花——这就是老闆。」 马汉山听不懂,但她把这个词收了,点头道:「老闆。」 两人乘电梯下楼,尹小航靠着轿箱墙壁,头抵着墙角,有点脱力的样子,看视频广告。 万相宜说:「能别倚着嘛,有油,别蹭衣服上。」 尹小航站正,又朝另一方向倚过去:「这边没有油。」 见他这样,万相宜心一软:「明天别过来了,跟加班似的,打个球啊,聚个餐啊,好好歇歇。」 尹小航没直接应承,反问道:「我看上去很累吗?」
第156页 「最近採访的活多?」 「倒也没有。」 「那还是……我妈那个人,反正老人定型了,我也不指望改变她,我就是想跟你说,不用事事顺着她,我们的任何事都不取决于她,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俩人走到车边,尹小航停住,「但是老人,该尊重还得尊重,这也是应该的。」 「适当尊重,不能惯着。老人和小孩都一样。」万相宜说得挺正经。 尹小航:「那我明天不过来了。」 「嗯。」万相宜没表现一丝留恋,「回去早点睡,你脸色不好。」 尹小航让她上车,要带她兜一圈儿。万相宜坐进车里,尹小航问:「那我俩的事取决于谁呀?」 话题已经揭过去了,她反应了一下:「嗯?噢……」 车子驶出小区,万相宜说:「取决于你。」 尹小航听着像笑话:「哈?取决于我?」 「对,只要你不作妖儿,我保证没事儿。」 「我作过妖儿吗?」 「以前是没有,以后不一定,长得妖里妖气的,花样也多,谁知道以后干出啥事来。」 几句话把尹小航噎住,他想了几句反驳的话,都觉得没有力度,反驳的时效过了,又不甘心咽下这口恶气,只好狠狠道:「你给我下车!嫌我花样多就别坐我的车!闺女说了,让我跟你玩少少的时间,现在时间到了,你下车……下车……」 ※※※※※※※ 周末,尹万相约逛购物中心。 万母嫌天热,提议把孩子留在家里,由她照看,想让他俩单独相处。 尹小航大包大揽,把马炯炯也带上了。安全座椅重新装好,三人直奔购物中心。 万相宜原本没打算逛,可她自打年前出差,至今没进过商场,各大品牌橱窗,在她眼里都是新款,跟过几家店,嘴上说算了不进了,眼睛还是挪不开。 购物中心有露天滑梯,大人孩子叽叽喳喳,像爬满了猴子的小型花果山。马炯炯挣脱万相宜的手,头也不回冲进造型怪异的滑梯里。 尹小航说他来看孩子,让她安心去逛。 滑梯是开放式,孩子在上面跑,推来搡去,家长们都在外围盯着,唯恐走神找不到孩子。 万相宜陪她滑了两个来回,交由尹小航看顾,自己去逛专柜。 一逛起来,时间就剎不住,本打算逛半小时,再看时间过去五十分钟了。 等她走出专柜,又找不到露天滑梯,购物中心分好几个区,只顾着逛,回去的路都忘了。 她边走边问,终于找到滑梯,上面没有马炯炯,外围没有尹小航。满眼都是陌生的孩子,大的小的,男孩女孩,哭的笑的,家长也是神色各异,有木然刷手机的,有过度保护追着孩子跑的,有拍照录像的…… 万相宜一个愰神儿,被孩子撞了一下,跟上来一个家长,眼睛盯着孩子,嘴上却数落她:「你看着点啊!这全是孩子!」 她围着滑梯转了三圈,没找到那一大一小,定了定神才想起打电话。 尹小航立刻接了,背景非常安静,他闲适地说:「你逛完啦?」 万相宜立刻问:「孩子呢?」 「在这儿呢啊!」 「在哪儿呢你们?我在滑梯这找了半天。」她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生硬。 「就在二楼……你从滑梯旁边的楼梯上来,往右看,有家卖甜品的,门口有只兔子……」 马炯炯接话把儿:「大兔子,大兔子。」 万相宜找到兔子店,落座时有点脱力,她明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找不到马炯炯时,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满眼的孩子,满耳的童声,周遭全是陌生人,没人理会六神无主的她。 马炯炯正在吃冰淇淋,手握着底托,头转着圈舔,吃得满嘴满手都是。 尹小航坐在她对面,二人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张纸,印着店里食物,五颜六色的。 万相宜说:「滑梯那没找到你们,我腿都软了。」 尹小航把那张五颜六色的纸推给她:「是吓软的还是逛街累软的呀?」 万相宜冷下脸下看他,他自知失言,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她越玩越野,在滑梯上逆行,把别的孩子堵一长串儿,我再不把她带走,就只能跟别的家长打一架了。」 万相宜知道马炯炯什么德行,这事她干得出来。可她那股慌乱劲儿还没过去,语气里带着埋怨:「那你俩去哪,起码告诉我一声呀,我找到后来都怕了。」 「我也想啊,她跟个大蜘蛛似的,在我怀里乱踢蹬,不肯走,我好不容易哄她进来,刚想给你打电话——你吃什么?跟马炯炯一样?」 万相宜长舒一口气:「不吃,气都气饱了。」 万相宜把孩子撂在滑梯上时,跟尹小航说半小时就回来。可她逛起来忘了时间,又迷了路,找到滑梯再找孩子,已经一小时开外了。 尹小航当然不会跟她质证,眼见两人都不说话,就要冷场了。 为缓和气氛,他对马炯炯说:「妈妈担心你了,快给妈妈吃一口。」 马炯炯充耳不闻,继续拧着脖子舔冰淇淋,舔完bia叽嘴,啧啧作响。 终于,她意识到亲妈的注视,用左手在冰淇淋冠上抓了一把——毫无顾忌地抓了一把,抓到满手黏腻,往万相宜嘴里送。
第157页 万相宜大吼一声:「有你这么吃的吗?!我不要!你也别吃了!又凉又甜的!什么好东西!」 马炯炯被吓呆了。 第93章 马炯炯在亭子中央, 表演了一段歌舞串烧,成功晋级敬老院之花。 亭子里坐了一圈老人, 连坐在轮椅上、围着塑料口水兜的爷爷都动动手指,权作为他鼓掌。 其实马汉三跳得不咋地,腰眼儿僵硬, 像个大木偶,歌也唱稀碎,前一句是韩国口水歌, 后一句是rap,接下来是少年组合成名曲, 胜在感情投入, 动作在开大合, 全然没把观众放在眼里。 尹母依旧风姿绰约、遗世独立,连鼓掌动作都很优雅。 她本来想把尹小航、万相宜、马炯炯带到清净地方, 可清醒劲儿过去了, 有别的老人路过, 她就主动介绍, 指着马炯炯说:「这是小宇。」 「呦!小宇呀!」别的老人没戴假牙,口齿不清, 见了孩子就凑过来,一边看很像父母的俩大人,一边逗弄孩子。 人越聚越多,结果马炯炯就在亭子里开了个唱。 初夏清晨,太阳还没发力, 亭子被葡萄藤的新叶次第覆盖,仿佛被施了魔法,罩在下方的人都无忧无虑。 尹小航好心提醒:「妈,那你看她是谁?」他指指万相宜。 尹母握着马炯炯的手,看了万相宜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尹小航凑上前,指着自己说:「妈,那我呢?我是谁?」 尹母白他一眼,又看万相宜。 马炯炯提醒道:「他是尹小航。」 尹母说:「我知道。」 旁边的老头说:「你别问她,你问啥她都说知道,从来不认错,错了也没错。你们这么多人来看她,她心里高兴,嘴上也不说。」 尹母直勾勾地看着万相宜,本想拍手,忘了还握着马炯炯的手,啪的一声,拍在孩子手背上:「我知道了!你是小宇!」 把马炯炯吓一跳,回头看她妈。 尹母颤巍巍起身,一手拉起一个:「走走,这里不好,人太多,我带小宇回屋。」 尹小航追出亭子,眼睁睁看着万相宜架着老母亲,老母亲提着马炯炯,往楼里走了。 他闲庭信步,跟在后面,进了屋也没人理他,又默默退出去,站在走廊窗前看风景。 马母让万相宜坐在她的床上,摸她的头髮,边摸边说:「头髮越来越厚了……」 万相宜观察屋内陈设,硬体设施比较好,床单也干净,应该有人定期换洗,尹母精神依旧不错,只是走路稍显吃力,不如去年夏天。 万相宜说:「阿姨,我知道小宇,您有小宇,还有小航,您这辈子很棒了。」 老太太拉开床头抽屉,马炯炯跟过去,踮着脚张着嘴往里看。 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前半本写满了清秀的小字,她从夹页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用塑胶袋包着,她一层层小心翼翼打开,托在掌心里,递给万相宜。 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几岁的样子,眉眼像老太太,也像尹小航,很有神,嘴和下巴比较陌生,估计来自父系遗传。 万相宜小心拈起照片,仔细端详。 当年的证件照,能看出个子不矮,穿的衬衫翻领稍大,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看容貌和穿戴,想必来自富庶家庭。 「小宇真好看。」 马炯炯正玩一个腕式血压仪,也凑过来扒她的手,万相宜没让她碰。 老太太说:「91年就没了,才29岁……那病太快了,头髮一抓一把,我的小宇吃了苦头,我恨不能替了她。」 万相宜拿过老太太手里的塑胶袋,沿着摺痕,把照片原样包起来。 老太太把照片放好:「只要我还记着,她就永远是我的孩子,我不怕死,那边有我的小宇。」 万相宜摩挲她的手背:「你还有小航呢,他也需要你。」 尹小航听到自己名字,隔着敞开的门回过身来,对老少三人笑了笑。 尹老太太反握住她的手说:「小宇,你是姐姐,你照顾他。」 有股热流漫过胸腔,眼泪瞬间涌出眼眶,万相宜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后半段,马炯炯开启话痨模式。她抱着老太太的小腿说:「奶奶,你有喉结吗?」 老太太说:「我年轻时候有,现在老了……」 老太太回答得煞有介事,万相宜听得懵。 马炯炯:「我有两个喉结,尹小航有一个喉结,你没有喉结。」 万相宜担心她智商过载,决定纠正她:「马炯炯,成年男人才有喉结,女人没有喉结,小孩也没有喉结。」 马炯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爬上床,举起两只脚,摸着脚踝外侧的骨头说:「一,二。」 然后又轻盈地下床,弯腰在尹老太太的脚脖子找一圈,老人皮肤皱,还有斑点,她指着皮肤下突起的骨头说:「你也有喉结。」 回程车里,提起马炯炯的喉结理论,尹小航说马炯炯问他,他为她科普的。 「你说她有两个喉结?」 「我可没说。是她自己找到的。」尹小航回答得挺谨慎。 万相宜猜测当时的对话很是生动,尹小航没细讲,过了一会嘆了口气道:「她的观察力真的好强。」 ※※※※※※※ 尹小航把车开进江北公寓小区,没等到楼下,万相宜手机响起来。
第158页 她语气很平静:「不是让你七点半来接吗?」 那边说什么,尹小航听不清楚。 又听万相宜说:「你现在接走,孩子还没吃饭呢。」 挂断电话嘆了口气,跟尹小航说:「她爸来接了。」 马炯炯坐着黄座儿,泰然自若地问:「啊?你说我爸爸吗?」 孩子回来一趟,怎么也要见见爸爸,这事无可厚非,尹小航也料到了,只是不知道孩子父母已经约好,现在就要接走。 万相宜看着车后视镜说:「来了。」 马母在前小跑,马明在后紧跟,两人神色都挺急。到近前来,马母双手拢成望远镜,换了两个车窗往里看,虽然她啥都看不着,可车里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表情、皱纹、眼神…… 万相宜别开眼,对这家人,她有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不适。 万相宜说:「等我一下。」然后下车。 尹小航紧跟着下车,留马炯炯在车里,她已经看到了奶奶和爸爸。 马明说:「门卫死活不让进,这不,车还停在外面呢。」瞥到尹小航走近,又夹着嗓子问:「你们去哪了啊?」语气里有点埋怨。 算起来有一年没见了。马明虽然没有显着的老相,可他眼睑变松、眼角下垂,像老树皮,输送浆液的功能还在,只是结痂和硬化了,眼神也完全变了。 马母在他身后,怯怯地叫了声:「相宜啊。」 万相宜说:「我妈做饭了,是让她吃完再走……」 马明马上问:「妈来了?」 万相宜坚持说完自己的话:「还是现在带走?」 马母问:「孩子呢?家里也做饭了,回去就能吃,爷爷在家等着,也没吃饭呢。」 万相宜让他们等一下,钻进后排座,关上车门,对马炯炯说:「爸爸和奶奶来接你了,你今晚是吃姥姥做的饭,还是去爸爸家吃奶奶做的饭?」 马炯炯往车外看一眼:「我无所谓。」 这小话甩的。 「那现在跟爸爸走?」 马炯炯没提出异议。 万相宜解开座椅安全带,把她抱出来,马母一把搂进怀里,嘴里吆喝些什么,像哄月子里的孩子。 万相宜跟马明交待一些事项,马炯炯不挑食,别给她吃太甜,晚上睡前要漱口,睡觉不能开空调,正常早饭后拉屎,白天基本不睡…… 马明的注意力也被孩子吸引去大半,只顾点头。 万相宜说:「我要出差两到三天,晚上就走,回来去接她。」 马明忙应承:「你回来打电话,我给你送回来。」 万相宜凑近一些,对马明说:「她现在什么都懂,有的能说出来,有的说不出来,但是心里明白。这几天你跟紧点,别让她听到有的没的。」言外之意,让现妻安分点。 也不知道马明是否理解,皱眉道:「你放心吧,没有的事儿。」 万相宜又把马炯炯从马母怀里抢回来,轻声慢语地说:「妈妈出差两天,姥姥一直在,尹小航也在,要是想回来就跟爸爸说,爸爸会给妈妈打电话。随时,听懂没?」 马炯炯搂着她的脖子问:「出差是什么?」 万相宜把孩子塞回马母怀里:「走吧。」 马母给马明使了个眼色,马明说:「你跟我来,有东西要给你。」 万相宜问什么东西,马明指着小区门口说:「在车里。」 尹小航当然听到了,她回头对他说:「你先上楼,你们先吃。」 马明抱着孩子坐回主驾,马母从副驾拿出一个长方形首饰盒,那东西是万相宜的,她当然认识。 马母推到她怀里:「这都是你的东西,我们一样也没动,也没让别人动……」 万相宜打开看,里面有几样首饰:她结婚时买的素戒,金项鍊,还有一把银如意、一个小金锁,马母说:「这是给孩子的,一直搁这里边,今天一起给你。」 万相宜掀起第一层,底层有个塑料子母袋,里面装着一对金耳环,色泽钝而润,是姥姥弥留之际传给她的老物件。 离婚时,她为了这对耳环去过马家,东西没拿到,还跟前公公前婆婆大吵一架,出门就抓到了马明婚内相亲的实锤。 这对耳环,仿佛一个引信、一个线索,把她的私人记忆串连起来。 幼年记忆里,珍爱她姥姥、忽略她的父母,成年后,自己选择的丈夫、艰辛又无望的备孕经歷、以传宗接代为第一要义的公婆、被评价后被捨弃,马炯炯出生后,职场失意差点全职的妈妈、触底反弹为生计奔波…… 此刻,耳环完好,就在她眼前。她曾经奋力挣扎、极力挽回,却两手空空。等她狠心与过往割裂,换个逻辑重新生活时,东西就回来了。 她拿出那个小子母袋,握在手里,把首饰盒合上,递给马母:「这些不是我的,您拿回去吧。」 马母哪里肯收:「这都是你的,还有给孩子的,你都拿着。我今天给你,是真心实意的,就没想着收回去……」 万相宜说:「算了,这些东西,我也没用。」 「怎么没用?金的银的,都是钱,钱怎么会没用?」 万相宜不再与她推让,拉开车门,把东西放到座位上。「耳环是我的,我姥姥的遗物……」她在手里捻了捻:「我还是谢谢您。」 马母脸上挂不住,那些事,甚至吵架的内容,想必她也没忘。「当初我没注意,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你也没说明白……不是,是我没听清楚,我以为……反正事已至此,相宜你别记恨我,你大度一些……」
第159页 万相宜多一句也不想听,隔空跟马炯炯摆摆手——这车膜质量差,里外都看得清——义无反顾地走了。 郭德纲说过: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大度的人,这种人你要离他远一点,因为雷噼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现在世道更坏了,不仅对前因后果一清二楚,而且主导、策划、手刃你的人,也回来劝你大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告罄。 我争取日更,但是话不敢说太满,假如停更一天,会提前评论区请假。 不会坑的,这点请放心。 感谢追更、留评、投雷的各位,某种程度上,这个故事是你们写的,感恩。 第94章 万相宜在高铁上接到马明电话, 质问她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内容是说孩子发烧, 形式却并不单一,像是攒足了一股劲儿,终于找到机会发泄。 万相宜沥去他话里的情绪, 询问孩子的详细情况。 马炯炯发烧了,按照马明的说法,孩子交到他手上就在烧, 几个后小时严重了,现在是39度。 流鼻涕吗?不流。 精神状态好吗?不好。 万相宜问孩子晚饭吃了什么, 马明已经无法就事论事, 立刻反问:「你们白天给她吃了什么?」接着说孩子烧成这样, 肯定不是晚饭的事儿,你这么问, 分明就是想甩锅, 你想怎么浪那是你的事, 我不干涉, 也不想看,但你不能自私到毁了孩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万相宜并不怒, 她只是急。孩子发烧她始料未及,现在鞭长莫及,只能提供建议。 她让马明给马炯炯多餵些水,退烧药不能给美林,马炯炯吃美林拉肚子, 要用退热栓,塞肛.门里,晚上别睡太实,隔三四个小时再测测体温…… 没等她讲完,就听到马明那边一阵惊唿和嘶吼,马母的声音掺进来,混杂着马父的咒骂,紧接着,马明挂断了电话。 万相宜已经离开高铁座位,走到车厢连接处,她此行去河北某市,倒是不远,午夜就能住进当地宾馆,第二天有工作安排。 她意识到,马炯炯的问题的确棘手,眼看火车穿行在无边暗夜,渐行渐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马明的电话,马明一概不接。 约莫过了半小时,马明回电话,语气冷冰冰的:「万相宜你在哪呢?」 万相宜说我在火车上,正在出差啊。 马明冷哼一声:「意思就是,现在回不来呗?」 万相宜解释道:「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到站,我没办法赶到。孩子怎么样了?刚才是怎么了?」 马明:「行,别跟我废话了,你爱去哪就去哪,爱跟谁就跟谁,反正我告诉你,孩子晕过去一次,高烧惊厥,全家人都来医院了,肯定要住院了。」 说完直接挂断。 万相宜再打仍旧不接,发信息问细节,石沉大海,万相宜想到有种病叫川畸病,也是持续高烧,临床诊断很难,担心马炯炯中招,就再发信息,让马明查看孩子的嘴唇有没有异常发红或皲裂,这是川畸病的特有症状,普通感冒发烧不会。 万相宜连番信息轰炸,马明都没回应,她坐立难安,也疾言厉色起来: 哪家医院? 孩子在哪家医院? 马明,这是孩子的事,你分清楚,我问你孩子在哪家医院? 这次马明回復了,告诉她医院名字,就是她生孩子那家。 万相宜买了返程票,下了火车,换个站台,坐上返程车。 前半夜焦心忧虑,后半夜想睡会,却总是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沉浮切换,下了火车异常疲惫。 马明家把戏多,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次关乎马炯炯,她可以对马家的所有行为、态度洞若观火,唯独马炯炯不行。 马炯炯的事,就是最高级别危险等级,不能取捨和犹豫。所以马明半阴半阳的态度,半真半假的陈述,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的手段,她都不挂心,她只要马炯炯的安稳。 很少有人乘坐这趟「红眼列车」,她到时太阳还没升起,打车很顺利,一路也顺畅。 她在计程车上安顿好工作,关于孩子生病、她连夜赶回的事,她想告诉母亲,念头一起就放弃了,等见到孩子再说不迟,自己掌握的情况也有限,告诉母亲只是多一个人忧心。 又想到尹小航,时间尚早,他应该在睡觉,惊动他又势必打乱他的工作计划,况且他一旦出现,只能加剧马明的气急败坏,对马炯炯的病情无益,想想这乌烟瘴气还是自己面对。 去儿科病房问,没有叫马炯炯的患者,她又跑去急诊,一间间诊室找过去,没有,也没见到马家人的影子。 她去导医台问,身披绶带的小年青说自己刚上班,如果是夜里来的,可以去发热门诊看看,万相宜依言又去。 穿过门诊大厅时,自助机刚开,每台机器前都排了长队,她穿针引线,插空通行,有人轻唤她名字,大厅熙熙攘攘,她以为幻听。 再往前走,被人拉住胳膊,回头一看,是尹小航! 他说:「我在这儿呢!」语气泰然,人山人海不再惶恐,就像看到一颗定心丸。 万相宜却是十二分意外,过去的一夜,她备受煎熬,只知用腿走路、用嘴问话,见不到马炯炯,她就不会清醒。 此刻,尹小航站在她面前,和此前数次一样,未经彩排,没有约定。
第160页 他们才刚分开12小时,他该起床上班,她该在另一个城市,走进别人的工厂,面对一些产品和数据。可现在,他们同时出现在医院的门诊大厅。 万相宜问:「你怎么在这儿?」 尹小航眼神里的明朗暗下去,他四下看看,把她带到墙角,有台取号机屏幕上贴着「机器故障」,他们站在后面,那里人少一些,说话也拢音。 「我……」她没有精力细说,只好简略答道:「马炯炯发高烧,晕过去了,昨晚连夜送来,我出差取消了。」 简短对话期间,尹小航已经看清她的紧绷和疲惫:「取消了?你就没走?还是……」 「我都到地方了,没出站,换个火车回来的。」 尹小航没说话,眼神略显落寞,还是打起精神问:「马炯炯现在在哪?醒过来没?」 万相宜话越说越快:「我只知道她在医院,她爸昨天晚上跟我说,孩子烧得厉害,问我能不能回来,后来又说送医院了,只说在这家医院,别的都没说。」万相宜捂着额头看向别处,神情急切又沮丧,缓缓靠向墙,「儿科住院处没有,急诊也没有,我刚从急诊过来。」 尹小航思索片刻,语气沉静地问:「他知道你回来吗?你早上给她爸打电话了吗?」 万相宜还没转过弯儿:「啊?他从昨天晚上就不接电话。」 尹小航很平和:「现在打给他。」 万相宜没动。 尹小航拿起她的手机,尝试解锁……对着解锁键盘想半天,他根本不知道密码。 最后还是万相宜自己拨通了马明电话。 有人商量出主意,万相宜六神有了主:「马明,马炯炯在哪个病房?」 那头愣了,没说话。 「我问你,马炯炯在哪个病房?」 「你不是出差吗?我告诉你你能回来咋滴?」 「我回来了,现在就在四院,我现在要见马炯炯。」 「……」那边不说话了,一阵尴尬。 对方说了什么,尹小航听不到,但万相宜的话,他是一字没落下。 对方沉默时,万相宜与他对视,虽然电话里没有有效信息,但听马明的语气,马炯炯应该病情稳定,她把这个信息用眼神传递给尹小航。 马明吭嗤半天,终于给了句话:「你先来家里吧。」 「我去你家干吗?」离婚后,万相宜尽量断绝与马家一切往来,名字都不想听,何况去他家。「马炯炯在家?你不是说她在四院住院吗?」 马明色厉内荏,像个被扎了一针的恶魔气球:「你来了再说吧。」 挂断电话,万相宜长舒一口气。 站在尹小航的视角,不费力气就识破了马明,马炯炯发烧是真的,住院是假的,马明只是气不过,不惜以马炯炯当挡箭牌,给万相宜一个下马威,让她起急冒火,让她坐立难安、心神不宁、东奔西走。 马明想必没料到万相宜能杀个回马枪,他只想让她抱憾、愧疚。 万相宜垂着肩,有气无力地说:「说马炯炯在家呢,让我去他家。」心理松懈了,只剩下疲惫。 尹小航嘆了口气,看向自助机前越排越长的队伍,回头对她说:「咱以后,能不能机灵点?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我有点怀疑了。」 「怀疑就留个心眼儿,你这么急三忙四地往回赶,又是晚上,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什么事呢?他们家不心疼你,自己也不心疼自己吗?」 万相宜扯扯嘴角,苦笑一下,伸手拉住他的衣摆。 这是个认错的动作,尹小航心里微微泛酸。 他说:「不是有我呢嘛,往后就算不是我,你也找个人商量吧……」 她手里是防晒服的布料,捻起来砂砂的,薄而不塌,尹小航今天一身运动打扮,运动鞋和宽松短裤,上身就是这件长袖防晒服,拉链拉到顶。 她突然想起来问:「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还不是因为马炯炯。」尹小航没迟疑,迅速答道。 「你怎么知道她住院?」 尹小航拉着她往外走:「快去打车吧,你要堵在路上,说不定马炯炯又转院了。」 万相宜被她扯出去,塞进计程车里,车窗开着,尹小航弯下身,看着她说:「这次不能陪你,我还有点事……」 「嗯。你忙你的。」一旦心里有了底,也就不惧马家的牛鬼蛇神了。 车子启动后,万相宜从反光镜看,尹小航原地站了一会,举起手机来,看了眼时间。 一念之间,万相宜想让司机停车,她不想离他越来越远,可心里惦记着马炯炯,这想法一闪而过。 第95章 马家的门一打开, 万相宜就看到了马炯炯。她额头贴了退热贴,正在地上跳舞, 背景音乐是东北口音rap,掺着粤语歌词,完美地平衡了节奏感和幽默感, 马炯炯边跳边唱,乐不可支。 万相宜看到鲜活生动的女儿,身体里的发动机突然停摆, 五脏六腑突然变得沉重,她一步也迈不动, 孤零零地站着, 除了那个两尺高的小人, 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 开门的是马明的妻子,两人有过交锋, 甚至是深谈, 她也知道万相宜要来, 因为并没有显着的敌意。 马明出现在客厅, 装作听到敲门声,不知是谁, 特地出来查看。万相宜对他的表演毫无兴趣。
第161页 马母倒还淡定:「是相宜,进来吧进来吧。」然后对马炯炯说:「你看看谁来了?妈妈听说你发烧,连夜赶回来了,全家人围着你转,你快看呀!」 紧接着是一声咳嗽, 明明没病却要咳嗽一声以示威严,马父背着手走出来,停在客厅c位,斜眼往门外看,小劲儿拿得足足的,哼一声,嘆一口气,扭头转身退了回去。 总而言之,一家四个大人,个个臊眉搭眼。只有马炯炯活灵活现,边跳边扭走向万相宜,隔着门槛尬舞,瞅那架势,只要音乐不停,她就会一直跳下去。 万相宜把马炯炯提起来,抱在怀里试了试温度,比正常体温高一点,退热贴已经不凉了,显然是几个小时前贴上去的。 万相宜看着马明说:「把孩子水壶给我。」马炯炯有个小水壶,她自己喝水用,走哪都带着。 马明取了水壶递过来,万相宜接过水壶说:「我从四院过来的,问遍了,昨天晚上,没有叫马炯炯的住院。」 马明抵着身后的目光低声说:「我不那么说,你能回来吗?」 好像他能把声音拦住似的。 万相宜把水壶斜挂在马炯炯肩上,她手有点发抖,是真的动了气,又不想让马明看出来。 马明用更低的声音说:「再者说,昨天晚上确实烧得挺严重。」 万相宜深吸两口气,转身就走。 再逗留一秒,她就会发出尖厉的声音,说出难听的话,如果屋里的三个大人顶嘴,她不介意1v4跟他们大吵一架。 「到底住院没有?」 「那为什么撒谎?为什么?」 「有什么不满沖我来,为什么要扯上孩子?」 「你们办的是人事吗?」 这些话在她心里盘旋,每盘旋一圈,就繁衍出一串咒骂,她如果不加控制,这些话就会脱口而出,她可以夹着孩子、跳着脚,在马家门口骂一天一夜,但她不想做到那份儿上。 她转身前,丢给马明一个眼神,饱含诧异与悲悯。 回到自己家,万相宜把事情经过跟万母说了,万母没拘着,把马明从头到脚骂了个遍:「真没看出来,马明办事这么差劲,心眼这么坏,能把事做到这份儿上,我当初还满心希望你们复合……」 马炯炯又听到新词彙:「姥姥,复合是什么?」 姥姥咬牙切齿地说:「复合个屁!我们值得更好的,就算没有更好的,我们就这么过,照样把孩子养大,培养成才,让马家吃屎去吧。」 马炯炯乐得前仰后合:「复合个屁!吃屎去吧!哈哈哈哈!」小孩在一个阶段内,就喜欢屎尿屁的梗,一句话里捞出两个,跟捡了大便宜似的。 傍晚尹小航来了。祖孙三人已经吃过饭,万母备菜充足,热饭热菜端上桌,尹小航强打精神恭维几句,却不像往常那般大快朵颐。 万相宜摆脱马炯炯,坐到他对面,见他米饭只挖了一个小坑,菜也没吃几口:「在外面吃过了?」 「没有啊。」 「我妈菜做咸了?」说着夺过他的筷子,夹了一口,味道如常。 「姐姐。」尹小航有气无力地唤她,「我今天晚上能住这儿吗?」 「你想住就住啊!今天去哪採访了?看你很累的样子。」 尹小航盯着她:「是不是,我多吃点饭,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不累了?」 万相宜:「一般这种话,都是我跟马炯炯说的,怎么?你还要我餵你吗?」 「那还是算了,闺女会笑话我。」 马炯炯骑个汽球,两条结实的小腿扎地,看到尹小航大口嚼饭的样子,吃吃地笑。笑过了问:「尹小航,什么是复合?」 尹小航吞下饭:「复合就是……谁要复合?」 「姥姥说的。」 尹小航马上去看万相宜,万相宜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妈气不过,嫌马明一家不大气……」好像还是说不通,她唤马炯炯:「你姥姥怎么说的?你重复一遍。」 马炯炯学姥姥的语气说:「复合个屁!吃屎去吧!」 万相宜一副坦然的表情:看吧,刚好是相反的意思。 当着万相宜的面,他努力装作对食物感兴趣,好歹吃下半碗饭,就说吃饱了。 万母过来拣碗:「呦!怎么还剩饭了?」 「今天不太饿,阿姨放那,我明天吃。」 两人没离开餐桌,万相宜感觉他有心事,就想找些蛛丝马迹:「你刚才从哪来的?」 「从家。」 「从哪回的家?」 「从哪……什么意思?」 「早上咱俩在医院门口分开,你去了哪儿?不是说有事吗?」 「啊,噢。有点事,事办完了回的家。」 「还换了衣服?」万适宜早发现了,他从里到外都不是早上的。 「嗯。」 「还洗了澡?」现在天气热,外出回家洗个澡也不奇怪。 万相宜用目光临摹他的脸颊,沿着下颌骨往下,尹小航突然偏过头,侧过身,靠回椅子。 马炯炯回来后,两人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一直过着吃斋念佛的日子。 过了一会,尹小航幽幽地说:「万相宜,马明不行。」他侧身靠着椅子,像是认真思考过:「我不会让你走那条路,除非我死了。」 语气倒是挺平淡,可不像开玩笑,这番话特地小声说的,避开了复读机马炯炯。
第162页 「不过……换个角度想,你也找不到比马明对孩子更好的人。」 隔着餐桌这番对话,让万相宜心里越来越不舒服。「什么意思啊你,有人要求你比马明对孩子更好了吗?」 尹小航根本没想安抚她的情绪:「这不是你要求、我努力就能办到的事,我也确实做不到。」 这句话让万相宜失语。她想了想,认定他这番话源于马明在马炯炯发烧事件上的恶行恶状,以及自己的软弱和顺从。 马炯炯蹦远了,在跟姥姥搭话,万相宜说:「小航,你是不是觉得,我又一次被马明耍,取消出差,寝食难安,连夜赶回,都是因为马明作天作地的一番扯谎?事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默默忍了,被马家欺负成了习惯,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还会这样?」 尹小航扬扬眉:「差不多,就是眼看你被支配,还欣然接受,就像……像一只被绳拴久的狗,明明绳子已经解开,你还是只会绕着绳子的半径跑。」 万相宜顾不得纠正他这不恰当的比喻。「其实不是那样。我不是被他们支配,是被孩子支配。马明说的话,我没有傻到不加分辨,我只是选择不加分辨。所以我看到马炯炯站在他们家客厅跳舞,头上粘着退热贴,活蹦乱跳的,没有混身插满管子,没有抽搐昏迷,没有住院,我的恨就散了,这是结果导向。至于马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我的孩子好好的,这就行了。」 尹小航身重体乏,不甚认同地笑道:「这会儿说得头头是道,在医院啥样?要不是我提醒你,整个医院要被你哭着跑遍了。」 万相宜拄着下巴说道:「是,我承认,我离不开你。」 尹小航扭过头去,留给万相宜一个后脑勺,过了一会木然起身,往门口走。 「你……要走吗?」 万母听到动静,也跑出来问:「要走了吗小航?」 万相宜心想,刚刚还说要留宿,现在又要走,还说了一堆怪话,下意识说:「要不我陪你回去吧。」 马炯炯跑出来,不大高兴:「还没玩钻山洞的游戏呢。」 这是他俩研发的游戏,一人手脚着地,身体弯成拱门,另一人从「山洞」底下钻过去。通常是尹小航演山洞,马炯炯演钻山洞的火车,偶尔马炯炯也会当「山洞」,尹小航当然钻不过去,每到这时孩子就笑作一团。 尹小航穿好鞋,顺势蹲下来,对马炯炯说:「改天吧,改天钻山洞,玩多多的时间。」 马炯炯问:「改天是什么?」 万相宜说:「改天就是换个时间,今天不行,今天尹小航累了。」 马炯炯歪头想了想:「那你快点改天,姥姥装衣服了。」万母在收拾行李,过几天要带马炯炯回老家。 半个小时后,尹小航去而復返,递给万相宜一个面包店的袋子。他买了热狗和小蛋糕,都是马炯炯爱吃的,却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说自己路过蛋糕店,闭店前一小时打八折,想起马炯炯爱吃,就买了几样回来。 万相宜问:「要我送你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 万相宜叮嘱母亲只给她只一个、剩下的放冰箱、吃完刷牙……絮絮叨叨地出门,跟在尹小航身后。 那家面包店在小区外,有一段距离,就算尹小航没开车,也不用走那么远去打车,他总是一副清澈明朗的样子,今天是少有的心事重重。 第96章 尹小航病了。 没有症状, 连个先兆都没有。 前阵子出差,除了贵州还去了海南、安徽和周边几个城市, 报社组织例行体检允许员工自主选择时间,半年内完成即可,他想掐着最后节点去。 近来真的很好, 吃得好,睡得好,「睡」得也好, 生活突然变得鲜活热闹,每天都有好事发生, 有人陪伴, 也陪伴别人, 生活的空隙被填满,赶着出门採访, 赶着回家吃饭, 赶着接人送人跟孩子玩, 写稿也不那么乏味了。 上个月採访一个人, 那人做成人用品生意,以前搞批发, 现在线上开店,线下铺自助贩售机,比较冷门的行业,尹小航觉得有趣才写。 稿子发表后,于帅特地打电话来, 说他「写飘了」,这个「飘」是夸奖,意思是自然流畅,不卡顿,还说有细节了,眼睛能抓到烟火气,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个晦暗的底色,渐渐被生机覆盖,尹小航没料到,这生机只是幻象,某一天突然被点破,点破的人正是马炯炯。 马炯炯跟尹小航玩,俩人在地上仰面平躺,马炯炯一扭头就能看到他侧脸的起伏,额头紧緻平缓,鼻樑舒展巍峨,下巴流畅内敛,像山峦剪影,也像涓涓细流,脖颈奔流到锁骨,坦荡自在,鬼斧神工。 马炯炯没见过喉结,或许见过,可都没尹小航的漂亮,她就没留下印象。「这是什么?」马炯炯伸出手指,勾勒他脖子的线条。 「这是我是喉结啊。」 「喉结,是什么?」马炯炯语言发育早,常用的开场白是两个疑问句: 这是什么? 为什么? 第二句可以循环往復,直问到对方哑口无言。 尹小航说:「喉结就是……喉结。」他一时词穷。 果然,马炯炯的套路只有一招:「为什么?」 尹小航由她摸,皮肤覆着骨头,手感滑而不滞,还带着温度,马炯炯的表情莫可名状。
第163页 尹小航逗她:「你有喉结吗?」 她收回手,从自己的头顶往下摸,除了肉还是肉,一直摸到脚,终于找到一块突起的骨头——脚踝。她举起另一只脚,把自己的第二个喉结指给尹小航。 尹小航顿时笑翻在地。 马炯炯的「喉结」小,尹小航的喉结大,她还是喜欢摸大的。于是又伸手去摸,在喉结旁边摸到一个硬块。 马炯炯:「这是什么?」 尹小航抱着马炯炯跑去照镜子,端端正正地站着看不出来,稍微扭头或仰头才能看到,尹小航自己摸了摸,跟镜子里的马炯炯对视,学她的语气说:「是啊,这是什么?」 ※※※※※※※ 尹小航跟谁都没说,中间去敬老院看了老太太,马炯炯现场炫技,还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说的就是喉结。 直到万相宜出差,他才挂了号做检查。没想到在门诊也能碰上,当时当场,五味杂陈,心中翻滚的滋味简直无法细品。 因为预约了专家号,他没取消。那天,万相宜一脸憔悴,为马炯炯悬着心,也没发现他的异常,他把万相宜送走,自己回去继续等叫号。 当天做了超声检查,拿着检查单给医生看,那医生沉默的时间有点长,没对检查结果下结论,只是详细询问了情况:包块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身体有没有不适症状、个人饮食习惯等等,当时就开了两项其他检查,让尹小航去预约。 新开的检查当天不能做,做完了又要等结果,这样又过去几天,但尹小航已经有预感,结果不会太好,手术是免不了了。 他很矛盾,想时刻待在有人声、有人影的地方,想跟人说话,哪怕是最浅显的话题,菜新鲜不新鲜,雨后清爽不清爽。又想屏蔽所有,把自己关在四壁无窗的房子里,最好连灯都不要开,把时间、日期、年份都作模煳处理。 马炯炯跟他搭话,万相宜跟他搭话,万妈妈跟他搭话,他都渴望回应,可他身体里那根中梁砥柱塌了,说话没了底气,发声就很累,思维也极易涣散,稍不留神就前言不搭后语。 尹小航坐进车里,万相宜也拉开车门坐进去,也不像有话要说。 他以为她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坐一会儿?」 万相宜说:「开车吧,今晚让马炯炯跟姥姥睡。」 尹小航眼里却没有惊喜,他胸腔里像有团棉花,被这话一踩,塌下一个深坑,又缓缓復原。他刻意隐瞒,也费了很大力气伪装,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诉求,他需要她。 万相宜说:「我跟你睡。」 搁平时,尹小航的荤话会立刻跟上,这次却没有,他看着仪錶盘显示的时间说:「还是算了,你坐会儿就上去吧。」 万相宜没再说话,扭过身想要抱他。虽然两人都坐着,可高度还是有差距,她斜着过来,下巴只能搭到他的肩膀。 尹小航非常配合地靠过来,把肩膀展开,手臂绕到身后,轻拍两下她的背。 「真的不用吗?」 「不用。过几天马炯炯就要走了,你还是陪着她。」 万相宜身上没有确切的香味,可他闻起来就是很熟悉、很安心。 万相宜轻轻摩挲他的肩膀和肩以下的手臂:「我不是孩子奴,我想得明白,孩子是什么?孩子生命里的过客。你多陪她一天,少陪她一天,她都一样会长大。」 尹小航把她摆正,换了个姿势,把自己的额头搭在她的肩上,当然没有搭实,虚搭着。 窗外有车经过,一瞬间光影流动,干坤腾挪,眼前的恍惚让万相宜闭了会眼。 她又说:「也不是不爱她,有多爱她,就要更多地爱自己。把自己装满,才能倒进她的杯里,让她看到妈妈爱自己,也有余力爱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爱,是个独立的个体,她才能安心地长大,安心地远走高飞,也变成独立的人。」 尹小航转了转头,在她脖颈间扎得更深,小声说:「我万姐变厉害了。你说得对,谁也不要成为谁的累赘。」 他语气越来越低,像是睏倦来袭:「万相宜,你有没有遗憾?」 「有吧,很多。取悦自己的事,做得太少。」 「比如呢?」 「比如陈阿婆那个记录片,我是公映了才看到,如果我早一点关注,我也会参与众筹,会早一些认识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被人拉着聊天了,没写完,我也不想聊,我真是个孤僻的人啊。 第97章 万相宜继续说道:会见到陈阿婆本人, 说不定,还会早一些认识你。」 尹小航想到她漫长的犹豫和闪躲, 不禁失笑:「早一些认识我,然后呢?更久地冷落我?」 「你呢?你的遗憾是什么?」 尹小航直起身来,同时撤回手臂, 看着窗外说:「我没有遗憾。以前没有,以后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不会有遗憾。」 他长舒一口气:「本来今天想做件事, 但是我累了,我决定留到明天再做。」明天必须做, 手术势在必行, 肯定越早越好。 万相宜盯着他, 他的语气和神态不容她往歪处想:「那我回去了,你专心开车, 到家就别玩了, 直接睡觉吧。」 第三天, 万母被紧急召回。之前万相宜爸爸去水库钓鱼, 陡坡泥泞,脚底滑了一下, 当时没太在意,当晚到家疼得厉害,第二天肿得像气球,深紫浅灰,样子挺吓人。去医院拍片子, 骨膜撕裂性损伤,生活不能自理。
第164页 万相宜在上班,万母给她打电话,商量马炯炯的去留问题。结论是:先不带她回,先让万母专心照顾万爸,过阵子万爸好一些,万相宜亲自送回去。 万相宜火速联繫一家看护班,接收三岁以上的孩子,私营机构没那么严格,把马炯炯的情况一说,老闆就同意了,当天是周五,周一送去。 万相宜上班走不开,自然还是拜託尹小航送站。 尹小航把马母送走,载着马炯炯转到市里最大的购物中心,闲逛一气,最后把她送进淘气堡。 这家淘气堡也气派,游乐设施一应俱全,大得没边儿,马炯炯一进去就乐不思蜀。 尹小航坐在家长等候区,别的家长都在玩手机,他却在看时间,一次又一次看时间,终于狠下心拨通了电话:「喂,马炯炯在我这儿。」 这句台词通常是绑匪说的。他觉得怪异,只好接下一句:「你最好过来接她一下,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走。」 马明早听出他的声音,故意拿着腔调问:「你谁啊?」 「我尹小航。」 「我跟你不熟,你让万相宜给我打电话。」 「她在开会,我联繫不到她,才联繫的你。我们现在在春熙路的枫塘国际,四层淘气堡,我30分钟内必须走,你得赶快过来。」 马明还想叽歪,尹小航说:「我只能等你30分钟,你到不到我都得走,你要是半小时以后到,就找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我挂了。」 他不给对方机会,直接挂断电话,调到飞行模式。 话虽然说得很熘,可手心还是渗出汗来。他把臂搭在长桌上,埋下头去冷静片刻,抬头在花花绿绿的软性游乐设施里找马炯炯。 孩子听到召唤跑过来,尹小航把水杯打开,隔着杯子餵她水,她叨着吸管狂吸,吸管的流量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吞咽速度。 马炯炯刚玩一会就满头大汗,头髮打成粗绺儿,贴在大脑门儿上。尹小航探进上半身,拿手帮她抹汗,把头髮往后捋,露出宽大的额头,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两口。 「马炯炯,你会记得我吧?」 马炯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周遭都是孩子的吵闹,她对同龄人更感兴趣。 尹小航怕她跑远,抓着她的肩膀说:「一会爸爸来接你,你认识爸爸吧?就是肚子有点鼓起来那个。」 马炯炯似懂非懂:「爸爸要来吗?」 「嗯。你跟爸爸走。」 「那你呢?」 「……」尹小航憋了口气低下头,再抬头时故作平淡地说:「我也在,我一直都在。」他手一直抓着孩子肩膀,意识到用力过勐,稍稍松一松,可还是没有放开她。 马炯炯刚才在玩小车,精緻的小车没有轮子,只有造型各异的塑料壳子,孩子打开门,坐进去,用脚撑地,带动小车跑来跑去。 马炯炯听到尹小航叫,只好放弃正在驾驶的小车,那辆车是黑白相间的警车造型,在场中很惹眼,已经被别的孩子盯上了。 尹小航没撒手,马炯炯眼看小警车即将易主,身体下意识往那边挣了两次。 尹小航还是不肯散手,嘴唇有点颤抖,眼周有点红,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马炯炯终于挣脱了,尹小航看着她的背影说:「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你,你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孩子。」 尹小航四下张望,看到醒目位置摆放的一套乐高玩具店,他大步走过去,指定要那款,迅速付了钱,提着玩具回来。 又把马炯炯的水壶拿上,连玩具一起交给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 马炯炯大意警车,有个小男孩把警车开走了,她不哭也不抢,就跟在小警车后面,男孩开到哪,她就跟到哪。 她跟得过于专注,不会发现盯着她的那双眼睛。 尹小航绕过淘气堡,上了观光电梯,电梯上行,他隔着玻璃俯视淘气堡,出了电梯,又沿着栏杆走,就近坐在饮品吧,密切关注着楼下淘气堡出口的售票处。 马明出现前,他都保持着那个姿势。 马明跑得急,情绪也不稳定,陌生的环境,他里里外外撒么,马炯炯的身影就在视野里,他就是看不见。 最后终于找到了,吼了两嗓子,马炯炯没有马上过来,他就穿着鞋要硬闯淘气堡。 在门口,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他方才想起尹小航的话,没好气地跟工作人员解释几句,被迫脱掉鞋,跑进去抱出了马炯炯。 尹小航居高临下看双方交接完毕,马明抱着孩子,提着玩具和水壶,最后撒么一圈儿,像是对眼中所见皆恨之入骨,连枫塘国际也要投诉似的,含恨而去。 尹小航回到紫竹桥自己家,关闭手机飞行模式,给自己接了杯水,等待随时可能唿入的电话。 果然,没过多久,万相宜来电。 她用释然的语气说:「天哪,你终于接电话了!」 「下午有个活,信号屏蔽了。」 「你……你还好吧?」尹小航的答覆,变相验证了马明的话,马明的叙述她一句也没信。 「没事啊,为什么这么问?」尹小航依旧故作轻松。他席地而坐,靠在沙发上,灯也没开,盯着空洞的窗。 「一下午没联繫上你,马明说你给他打电话,让他去接孩子,还说……」
第165页 「还说什么?」 「……他满嘴跑火车,我太了解他了。」 尹小航问道:「孩子呢?」 「还在那边,义正言辞地数落你也数落我。」 「都数落什么了?」 「就是说……说你不靠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去接,把孩子丢在儿童乐园自己走了。说我不负责任,把孩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他那种人,你越解释他越来劲……」万相宜嘆了口气。 想必她把难听的话过滤掉了,尹小航认定马明不会这么温和。 万相宜说:「我知道你肯定遇到突发状况……」 「还真没有。」尹小航牙根紧咬,顿了顿又说:「就是有个活,一时半刻完不了,就给马明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挺长时间。尹小航攥紧电话,无声地闭紧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给我打过电话吗?你跟马明说你打过,但是我手机……」 尹小航冷冷地说:「那你信我还是信马明?」 万相宜再次沉默,最后小声说:「我没有你的未接来电。」她声音有点颤。 「对。我没打。我跟马明说我打了,就是为了让他来接孩子。」 万相宜深吸一口气,要不是熟悉的声线,她都情绪那头不是尹小航。「好了好了,没事了小航,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担心你有到什么突发状况,你平安就好。我们明天再说……」 她只是随口说明天,尹小航却抢白道:「明天不行,明天我出差。对了,忘了跟你说,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一周两周都有可能。」 「……这样啊,明天就走吗?」 尹小航咬着嘴唇,狠狠答道:「嗯。」 「哦……马明说,你还给孩子买了玩具。」 「不用谢。」他务必怼到底,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倒是他,该多尽些养育义务。毕竟亲生父亲,做得还不如我这个外人。」 这话万相宜接不住了。 尹小航继续说道:「我想了挺久,虽然不是马炯炯的错,她也可爱,可我不大希望有她插在你我之间——我表述得不准确,我不能接受有她插在你我之间。」 万相宜那边很安静,她的声音也很沉稳:「你想了挺久,挺久是多久?」 「不是某个时间点,突然冒出的想法。是那个感觉一直都在,之前之所以没跟你说,是因为与它相比,我们之间有更大的鸿沟需要跨越,现在才发现,那是一根刺,虽然没有扎,也不疼,可它隔在那,把我隔离在你们的血缘关系之外,甚至连马明都被她隔在你们那边。」 「所以你今天就把她扔在商场里?」万相宜无法用这个幼稚的逻辑说服自己。 尹小航叫她名字,叫完再次屏息,挨过心里钝钝的疼:「万相宜……上次在商场滑梯,你找不到我们,你的脸色,你说的话,还记得吗?你前夫骗你孩子住院,你连夜赶回,旁若无人地穿梭在医院里,还记得吗?你的宽容和谅解,只对他们,你对我有过一丁点吗?」 万相宜不说话了,她可能在哭。他想要一鼓作气把话说绝,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出差一段时间,我还会思考,但凡事情有转机,我都会主动联繫你的,你不要再找我了。」 后来,万相宜又说了什么,电话如何挂断,他都记不清了。 电话滑落在地,尹小航疲惫不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撑起来,瘫到沙发上,就那样俯卧着,一动不动。 桌上的水早凉了。 孤星伴月,月亮透过窗,覆了层薄纱在他身上,这是人间仅存的善意。 作者有话要说:我改名了,叫「铁石心肠」 第98章 要做手术的事, 尹小航只告诉于帅一个人。 虽然那天晚上,踏进小航家门的, 跟他关系都不错,可其他人都抱着混热闹、维持社交圈的心态。毕竟尹小航的家看不出资产雄厚,但论起在媒体圈的声望, 老的小的都要敬他三分,何况登堂入室的机会,之前从来没有过。 聚餐由于帅一手操持。订了海底捞外卖, 这家火锅店要说味道多好倒也没有,可工作人员真是绝了。包装妥妥噹噹, 锅给你架上, 锅底放好, 水加满,还体贴地告诉你先下什么后下什么。 这种聚餐, 吃在其次, 大家在极尽所能地闹, 除了于帅, 还有三男一女,六个人吃到满地狼籍。 厨房里, 于帅扒开包装盒、脏碗筷,拧开水龙头洗水果,尹小航走进来,对凌乱环境视而不见,专注地看他洗水果。 于帅说:「要不我把他们带走吧?你也别收拾了, 早点睡。」 「干嘛呀?这才几点?」 「你床位不是排上了吗?」 「那手术也不是当天做,还要做检查呢。」 俩人低声说话,客厅里吵吵闹闹的,肯定听不见。 「还没跟老太太说?」 「先不说,当天直接拉去签字,签完字就送走。就是——只能是你送了。」 「咋的,你还要给我油钱啊?」 尹小航发出简短的笑声,却没笑模样:「非得亲属签字,本人不行,这规定该废了。」 于帅想了想:「要不说成家立业呢,成家跟立业一样重要,不,比立业还重要。自古以来,男女组建家庭,代代血缘承继,这才是人类社会基本结构,可没说同事或朋友。」
第166页 葡萄洗好了,放在一边,尹小航弯腰搬西瓜,于帅推开他说:「行了我来。」 他把西瓜扔水池里,咣当一声,开大水流沖两下,搬出来放操作台上,跟尹小航说「给我洗个盘子。」 尹小航照做。 端着盘子接他切好的西瓜,突然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谁?」 尹小航默认他知道:「要不你把她收了得了。」 「别他吗扯淡。」 「我把隔壁那间小房子留给她,她自己也能挣,你赚翻了。」 于帅冷哼道:「下了手术台你就不这么说了。」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你这病我知道,最坏最坏的结果,5年后再做一次手术,反正死不了,没准儿比我还长寿呢。不过我看哪,你是太单纯,她平白无故得套房,这才哪到哪?人就没影了吧?」 「这就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 「你嘴硬第一,缺心眼也第一。就看吧,借这个机会,也让你看清人性。」 尹小航把西瓜端出去,于帅把葡萄端出去。 客厅已经乱作一团。斗地主拼的是心态,唯一的女生是希月,也数她心态最强悍,赢的糖最多。有个男记者输光了,提出给她发红包,她说我不要你红包,你再输就按我指示做一个动作。 男的把心一横,说好。 于帅继续收拾卫生,尹小航站在她身后看,兴味盎然。 等于帅把垃圾装满两袋,往门口走时,那男的不负众望,又输了局。 希月翻了两个白眼,睫毛膏经受住了考验,夜里十点多还根根分明。她说:「你脱件衣服吧。」 引来一阵闹笑。 那男的却扭捏起来,有人跺脚,有人拍手,惊天动地的。 于帅打算把垃圾放门口,走时带下去。打开门感应灯也没亮,却见门边有个人影,把壮汉吓一哆嗦,差点把垃圾袋甩过去。 万相宜站在那。 马炯炯已经入驻看护班,她下班接孩子,回家做饭吃饭,马炯炯白天大概玩累了,洗完澡在床上滚两个来回,再看就睡着了。 她睡着就不会醒,一觉到天亮。卧室还装了摄像头,随时可以用手机看。 想到这,她翻身下床,打车直奔尹小航家。 自那天后,谁也没再联繫谁。尹小航放了狠话,真真假假,却句句戳中万相宜的心。 他清楚她的软肋,句句切中要害。万相宜强打精神,应付每天的工作,那些话却时不时蹦出来,心脏像个沙袋,吊着,被人用木锤抡,钝钝的疼,闷闷的疼。 她扛着,忍着,没有给他打电话。她知道单纯的文字和语言无济于事,她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把那些话重复一遍。 并且,即便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也不想相信。事到如今,她选择无耻地死缠烂打。 她上楼前刚看过监控,孩子正熟睡,都没翻过身。 她列了好几个版本的大纲,打算当着尹小航的面,随机应变选择最适合的那一个。 可她没想到,尹小航家里有人,还不止一两个。站在门外听到吵闹声,有男有女。 她一鼓作气来的,尹小航在家开party,让她「再而衰」,没有勇气敲门。 于帅战战兢兢地咳嗽一声,感应灯亮了,这才看清万相宜的脸。 七尺男儿慌了,下意识往屋里看,希月正被众人簇拥,看着输家表演,尹小航站在她身后。 于帅沖尹小航使眼色,他根本看不见,只好正视万相宜说:「他在家呢,快进来吧。」心里却想,救星来了。 万相宜却客套起来:「有客人我就不进去了……」 「有事进来说……有事?」万相宜手里捏着手机,否则真是两手空空,连包都没背。 有事,但这个场面肯定办不成事。「我在楼下等他,不急你们玩,于哥你跟他说一声。」语毕转身走了。 于帅搓着手回来,把尹小航拽到一边说:「人来了,我一开门就站在门口,等你呢。」 尹小航懵着:「谁?」 于帅不答腔,直直地看着他。 尹小航反应过来,脸色变了,大步往门口走。于帅喊住他说:「已经下楼了,不肯进来,说在楼下等你。快去吧!」 尹小航梗着脖子转身,谁也不看,坐到最远处的沙发里说:「让她等吧,等几次就死心了。」嘴上虽然这么说,手还是不听使唤,按亮手机看一眼,没有新消息,没有未接来电。 于帅假模假式:「要不,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去吧。」 尹小航咬着牙根说:「你少管嫌事,让她等,我不下去就是了。」 说话间窗外一闪,像有辆火车从天际驶过,闷雷响成一串儿。 有个男的握着牌抻着脖子往外看:「不好!还是来了!报的午后有雷暴,一下午又闷又热,连个雨点都没掉。」 旁人说:「下吧,这种雨下完,明天能凉爽不少。」 他最后一句话被新一阵雷声盖过,从楼群缝隙往远处看,黑云翻滚,时不时裂开口子,露出电光,像科幻片的末日场景。 于帅踱去窗边,往楼下看,嘴里念叨着:「没人了没人了,咱们现在跑下楼,或许还来得及坐进车里。喛我说你们,要不要冲下去?」 希月盯着手里的牌:「这种雨就一阵儿,现在下去,没准正挨头上,坐车里雨也停了。」
第167页 于帅真没看见人。他站在客厅窗前,把视野角度开到最大,扫视一番,没找到人。 可能走了。 尹小航拘着身体,手握成拳,明明坐着,像准备起跑似的。看着让人心疼,想到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暗暗替自己的傻徒弟嘆了口气。 这俩人为啥崩,尹小航没说过。不过师徒感应告诉他,百分之百因为尹小航的病。 于帅是块老树皮,可再糙的人也能看出尹小航的沦陷。 他假装随意走去厨房,站在小阳台往楼下看。 这个窗是凸出来的,能看到三个方向,果然,一棵树下有个人影,能辨认出万相宜的浅色牛仔裤。 他连忙跑回客厅,看着徒弟,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他人仍旧吵吵闹闹,尹小航全不入耳,瞪着他说:「别看了!它下它的,咱们玩咱们的。」本来很洒脱的一句话,却被他字字咬了重音。 风裹携来一股腥气,眼看一块低云移过来,与其他云块翻滚融合,一部分分崩离析,大雨如注。 有个词叫「风云际会」,雨声由远及近,比雷声更具体,像被老师用教鞭抽打脑门儿。 于帅朝厨房努嘴:「好像是她,我看着像。」 尹小航噌的窜起来,往厨房跑,嘴里狠狠地说:「不可能,真是傻透了!」 万相宜站在树下。大雨点砸下来,扑哧扑哧的,越来越密,她已经避不可避了。 雷声惊动了车的警报装置,几辆车接连响起来,想走也没可能了,这么大的雨,上哪打车去。 她站的位置,抬头能看到尹小航家窗户,户户亮着灯,也分不晴到底哪扇窗是他家的。 几分钟后,她就被雨淋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往里挪,又想到「打雷不要站在树下」的科学知识。 从头到脚湿了个透,风一次迅速带走体温,去哪躲也没意义了。 尹小航走进厨房就没再出来。 于帅审时度势,对大家说:「最后一把啊,该收了。」 输家说:「收了也走不了啊。」输的总是不甘心。 别人说:「再玩下去,你想剩几件啊?」 一伙人出门,尹小航跟着。有个人对他说:「垃圾我扔,你就别送了,明天上午咱俩住建委还见呢。噢……你请假了是吧?」 尹小航分雨伞,手里留了一把小的。出了楼门,众人作鸟兽散,他撑开伞,抓过希月搂住肩膀冲进雨里。 希月受宠若惊,在雨幕里走出挺远,才想起来说:「师兄,咱们好像走反了,我车在那边……」说着想回头。 尹小航扳住她的肩膀,压低伞盖说:「走这边近,我自己家小区,还能走反吗?」 从树底下看,伞下的两个人姿势很是亲密。 尹小航带着她绕了大半圈,把她送进车里,又收了伞,拉开后门扔进去:「留给你下车用。」 希月赶忙问:「那你怎么办?」声音闷在车里,尹小航懒得解释,权作听不见,转身跑进雨里。 第99章 雨实在大, 地面一尺都是溅起的水雾,路面、草坪变成一片汪洋。 尹小航大步往回走, 没遮没拦的,他专註脚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懒得挡头上的雨。 走到树下,步速未停,抓起万相宜胳膊, 朝车的方向走。 万相宜站得腿麻,树下草坪早被踩秃了, 晴天一踩冒烟儿, 现在一片泥泞。牛仔裤的裤兜以下都是湿的, 溅了雨水和泥,重量翻了几倍, 沉沉的往下坠。 她想说话, 尹小航没给她机会, 不由分说把她塞进车里。 雨声很大, 视线也不好,尹小航成功利用这些隐藏了情绪。 车门一关, 噪音立刻变小,他启动车子,打开空调暖风,手在出风口等着,风变暖才停下来。 两个人都很惨, 尹小航的头髮紧贴着头皮,被雨水冲出一个平滑光亮的刘海,要不是五官杰出,颜值肯定掉下及格线。万相宜头髮在滴水,流得背上、座位上都是,她把发尾托在手里,直直地只坐座椅的三分之一,不知所措。 尹小航找出一包纸,丢在她面前的平台上。万相宜抽出两张擦头髮,纸刚沾到头髮就化了。 尹小航往后座看,车里没有毛巾,两手空空转过身来,也有种无措感。「于帅说,你找我有事?」他又试了试暖风。 「其实没有事。」她扯出更多纸来,沾了水沉甸甸的,握在手里。「你不找我,我就的你。」 她转头看他,尹小航马上别开眼,打开车灯说:「我送你回去。」 万相宜没有异议。 回程雨开始变小,路上的车都开着双闪,尹小航小心应付路况,方向盘上手的竹节一般,刚被雨水洗过,更加清爽好看。 这个时间,她应该陪孩子入睡。「马炯炯没回来?」 「睡着了,今天睡得早。」 尹小航皱眉看她:「睡着了你把她一个人扔家里?」 「用监控看过了,还睡着呢,醒不了。」 尹小航没再说话,油门踩得深了一点。 后半程车里暖了,雨也小了,通过一个桥洞,尹小航与前车保持十几米距离,看前车噼开的水浪八字形散开。 万相宜忍不住说:「要不咱们调头找别的路吧?别熄火了。」 「没事。只要排气管别倒灌。」水浪散开,再涌回,拍在车身上。
第168页 通过桥洞,车里两人都松了口气。 万相宜说:「谁跟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万相宜步步紧逼:「你不是出差了吗?」 「推迟了。」 「推迟到哪天?去哪?去干吗?」 尹小航看她冷笑:「来劲了是不是?」 「总不能由着你来。」万相宜平静地说。「我反思过了,你未经我允许,把孩子交给马明,我假装不生气,是我的不对。」 「那正确的做法是什么?骂我一顿?」 「正确的做法是,搞清楚你为什么那么做。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搞清楚。」 尹小航装作满不在乎:「为什么,当天我就已经说了。」 「你那天说的,跟你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逻辑上讲,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就不能是想法变了,都是真的。」逻辑上也讲得通。 万相宜盯着他,他任凭她盯着,心里想着:你能在我脸上看清楚算我输。 她说的却是:「我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我没变。」 尹小航不敢看她。 「过几天我把马炯炯送回去,我爸腿受伤了,正好回去看看他。」 「怎么伤的?严重不?」尹小航马上问。 万相宜品着他的语气:「钓鱼把脚崴了。」 「哦……」他每说一句都可能后悔。 「我可能要在家多待几天,你出你的差……我就是想告诉你,什么一根刺,什么血缘关系,在我眼里都是记者的虚招,我只认逻辑。逻辑上不通,我不会认的。我不止对孩子和前夫有宽容和谅解,对你也有,对你我是无条件的。」 车驶进停车场,万相宜说这番话时,尹小航正在倒车,倒了几次,都不合适,最后歪歪斜斜地停下,面无表情地看她,明明心里软作一团,面上却不能显。 江边也成了泽国。雨已经停了,无人经过,楼前一汪积水连成平平整整的镜面,尹小航在前面走,毫无顾忌地踏着水,镜面顿时破碎,万相宜跟在后。 单元门前有几级楼梯,下面的积水尤其严重,有人垫了块残破的水泥板,有50公分见方,一人站绰绰有余。 尹小航迈上去,回身朝万相宜伸出手。他本想扶她站上来,同时自己一条腿迈向台阶。 没想到万相宜动作比他快,搭上一只脚,借尹小航手上的力,另一只脚也跟上来,这样重心就向外倾斜,如果没有尹小航拉着,她就要被迫退回水里。 尹小航只能踩住石板边缘,把中间的立足之地让给她,手拉手、肩并肩地让两人靠在一起。 两人衣服都是湿的,此刻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方寸之间,谁也不想离开谁。 他们一直沉默,直到积水恢復成一片镜面。 尹小航问:「马炯炯哪天走?」 万相宜说了日期。 「车票买好了?」 「嗯。就是下午2点那趟高铁。」 按照惯例,尹小航一定会送她们,这次他无法承诺,那天他身在何处还未可知。 两人重心紧挨着,即便没有拥抱,万相宜说的话,也羽毛一样拂过她的胸膛。万相宜说:「那家电影院要拆了,我上次路过,明天最后一天营业。」 本是不相干的事实,尹小航却品出些许暗喻,伸出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的背,把她的话捂在怀里再久一点。 万相宜说:「我还……随手买了两张票。要是明天你不出差的话……我把票码发给你。出差也没关系,以后还有更好的影院,更好的电影,可以一起看。」 尹小航问:「很喜欢那个电影院?」 「喜欢在那看的第一部 电影,震憾。还喜欢我们一起过的平安夜。那地方提示我,往后一次委屈也不要忍受,一点遗憾也不要留下。」 起了一阵小风,打在湿衣服上,不大舒服,万相宜双臂拢过来,搭着他的腰。 尹小航嘆了口气。「上去吧,这会儿凉了。」说着把她轻轻推开。 她没再贪恋,转身前说:「那你也赶紧回家,记得把头髮弄干,洗完头也要吹干再睡。」 尹小航犹犹豫豫地喊了她一声:「姐姐……」自从身体出现异常,他脑中积攒了很多问题,有些可以跟于帅探讨,却不能问当事人万相宜——至少现在不能问。 「看来我註定留一个遗憾了。」说点别的,随便矇混过去。 「什么遗憾?」 「就是……」他清了清嗓子,「要在有江景的大落地窗前,玩耍一次。」 「你,你……」万相宜没接住。0987654321·7fh/「看来我只能找别人了。」尹小航做出惆怅的样子,朝她摆手告别。 万相宜已经打开单元门,扶着门把手说:「你想找谁?啊?刚才那个女同事?你打伞护着的那个?」万相宜知道他是玩笑,「行啊,我先把你腿打折,锁在家里,再去报社扯她头髮,我这种离异妇女最不怕丢人,看别人怕不怕了。」 尹小航忍不住笑,赶紧转身走了。 ※※※※※※※ 万相宜开了个小差,提前下班,准备看完电影去接孩子。 当天晚上,她把票码发给了尹小航,两人都没再说话。今天没见到人,独自走进影厅,占据一排座位,也没感觉多失落——说不定真出差了。
第169页 这次来,真正看出了破土动工的迹象。门前有个废弃的小花坛,已经被清理,马路边停了一辆叉车,车轮上的泥土还是新鲜的。 灯光暗下,照例播放几则广告,然后是片头,观众一阵骚动。 其实观众不到十人,有人喊:「放错片子了?」也没人理。有两个人走了出去,剩下的人窃窃私语一番,就安静下来。 开篇第一个镜头,是中国西b坡,刚下了一层薄雪,看上去肃杀阴冷,不远处有一小撮村民,着孝服,在举行下葬仪式。 镜头很长,也很安静。万相宜看到这个画面时已经泪流满面。她很熟悉,算起来,这部电影上映是两年前,她刚从前夫家搬出来,租了尹小航的房,满目的陌生和慌乱,找不到一块踏实的立足之地,也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最后一场电影,不足十个观众。有人弱弱抗议一番,有人出去,又有人进来,随着画面切换,剧情推进,观众终于归于沉寂。 她又看见那位朝鲜老人,用苍老的声音唱朝鲜童谣,慢慢悠悠的,却踏着节奏,她说小时候的事,清楚记得跟妈妈走散的场景,当时妈妈还抱着弟弟。 她又看见养猫的老人,她对着镜头说:「你们不要打仗,要好好相处。」 她又看见陈阿婆,原来她的名字很好听。天人永隔的人,无缘得见的人,在这个电影院里一次次出现,与隔着时空的人们交流、碰面。 这一次,万相宜发现,老人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皱纹,她们沧桑的嗓音,她们伛偻的身体,她们静静地坐着间或眨眼,每一幕都很美。 她又断断续续哭了整场。 电影结束,片尾滚动播放众筹名单,这次,万相宜站起身,盯着满屏的黑底白字,在某一行里,他找到了尹小航,四平八稳的三个字,整整齐齐地站在队伍里,想拍照已经晚了。 电影开场后,万相宜手机静音了,散场时,她拿出手机,发现尹小航的新消息: 别哭了 也别回头,姐姐 我得走了 看时间是演出过半时发的,万相宜在人流中停下脚步,拨出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第100章 站厅第一次广播「开始检票」, 万相宜就站到闸机前排队。 孩子是个分水岭,搁在几年前, 她一定稳坐候车席,等大部队都过了闸机,工作人员喊话才肯走过去。 她第一个检票, 第一个到站台,马炯炯走在前面,母女二人赶第一波上车。 她找到座位、安顿好行李和孩子时, 窗外才出现旅客的大部队,各种拉竿箱轮子滚过地面, 发出或深或浅的隆隆声, 脚步声也乱作一团。 杂乱人声迅速漫进车厢, 她已有条不紊地整理妥当,「扑」的一声把吸管插进酸奶罐, 递给马炯炯。 小孩并不买帐, 一扭头躲开了, 似乎对窗外更感兴趣。 几分钟后, 站台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重复着车次信息, 催促零星晚到的乘客,他们无一例外地从窗前飞奔而过。 马炯炯专注地盯着窗外,喊了几次妈妈,万相宜对她闹腾的个性习以为常,并不理会, 直到前排乘客也看向窗外—— 火车即将关门,站台基本是空的。那只皮卡丘有一人高,还是鲜黄色,就显得特别惹眼。 他样子也有点急,可惜身形笨拙,走不快。终于他靠列车,逐个窗户找过来。 人偶的头很大,视野肯定不好,他每看一眼就要扭动整个身体,配上它的小短腿,动作很滑稽。 鲜黄色的皮卡丘从马炯炯窗前走过去,孩子伸长脖子追着看,拿小胖手拍窗户,努力吸引它的注意。 好在它又很快退回来,小步捣腾着往后挪,因为站台哨响了,要发车了,哨音在警示人们站在黄线以外,远离列车。 相邻站台有乘客候车,他们缓缓举起手机,沖它拍照,可惜皮卡丘一直面朝这列火车,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皮卡丘停在那里,有乘客探过来拍照,他也没动。 万相宜把头转向车厢,埋下头,深吸一口气,头髮把她的脸遮去大半。 马炯炯很兴奋,她脱掉鞋子,站上座椅,双手和脸都贴着玻璃,鼻头都扁了:「妈妈,妈妈,它是我的礼物吗?」 站务人员拿着喇叭喊话,叫他站远一点,语气很疾,边喊边跑过来,他却一动未动。 列车震动一下,缓缓开动了。万相宜偷偷扭头看时,那只鲜黄色的皮卡丘已经被站务人员驱逐。 马炯炯眼前景物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抹黄色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马炯炯又问:「妈妈,妈妈,我的礼物呢?」 车内广播响起,播报终点站及到站时间,伴以温馨的音乐,营造出小小的温馨世界。 万相宜一直低着头,马炯炯终于离开车窗,凑近拨开她的头髮,由下至上找她的脸:「妈妈,你怎么了?」 「你喝酸奶吧,别跟我说话。」 「妈妈,我刚刚看见我的礼物了。」 万相宜把手机解锁,塞进她怀里:「你自己看汽车玩具吧。妈妈需要休息一下。」 好在其他乘客各行其事,没在在意她的情绪变化。 万相宜把头靠在玻璃上,闭上眼,刚才是胸腔钝痛,现在是脑仁儿疼。 手机信号不好,马炯炯的视频卡住了,中间的小圈在转。她自言自语:「卡住了。」
第170页 万相宜拿回手机,微信问尹小航:「你在哪?」 意料之中,没有回覆。 马炯炯说:「妈妈,刚刚那个礼物,是尹小航送我的。」 这个名字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她毫无防备,心中又是恸。 「你怎么知道是尹小航?」 马炯炯反问道:「你不知道吗?」 万相宜被孩子噎住。 话唠马炯炯又说:「妈妈,尹小航把高兴装在礼物里,都给我们了。妈妈,现在你高兴吗?」 ※※※※※※※ 尹小航被驱逐,他把自己身躯费力地塞进直梯,走出车站女被几个小女生拉着合影。 好不容易摆脱了,走到麦当劳,在室外餐桌旁脱下皮卡丘的头。 这东西一点不透气,活脱脱一个人体塑料大棚,太阳一晒,热气都闷在里面,他仗着这几天住院伙食好,身板结实,才没被撂倒。 他摘下头,又解开上半身,把手抽出来看手机。 刚才万相宜问了,问他在哪,他没法回,一切都可按下不表,明早手术结束再说。 刚想收起手机,电话进来了,是一串座机号,护士站打来的,问他在哪,他说出来转转,护士说明天一早手术,现在怎么能往外跑,让他赶紧回去。「再说医院有规定,住院患者是不允许擅自离开病房的,下楼都不行,极特殊情况要跟值班医生汇报。」最后让他赶紧回来,半个小时内到护士站报导,不然会再给他打电话。 他挂了电话,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护士面前。 「小哥哥,小哥哥。」 有个小女生怯怯地喊他,人就坐在桌子斜对角,似乎在等他挂断电话。 「啊?」是刚才拉他拍照的,几个女生之一。再往她身后看,另外几个女生都站在麦当劳门外,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小女生支支吾吾的:「我,我是,我不是跟踪你,我也是来这等人……」 「哦。你好……再见啊。」尹小航想起身,皮卡丘的头垂在他背上,把他身体往后扯,他起了一下,没起来。 小女生问:「你生病了啊?」他腕上有个绿色手环,上面有姓名、床位等信息,是医院发的。 「是啊,我现在要赶回医院做手术,你能帮我个忙吗?」 小女生欣赏答应:「行!您说。」 「帮我把这玩艺儿脱下来。」 「好咧!」她凑过来帮他托着皮卡丘的头,他才得以站起身,门口几个女生也过来帮忙,才把他从笨重的壳里「剥」出来。 尹小航走去路边拦计程车,又回来抱他蜕下的皮。 几个女生盯着他的身材看,也有人对他腕上的手环指指点点,最先搭讪的女生说:「小哥哥,方便留个微信吗?」 尹小航把皮卡丘的皮放进计程车后备箱,沖她们举了举手腕:「谢谢,女儿不让我加陌生人。」 ※※※※※※※ 手术的事,都由于帅操持。 尹小航查了资料,问了医生,面对这病也不再如临深渊。与其他身体肿瘤相比,它进展缓慢,恶性程度较低,术后局部復发者也可再次手术。 加上于帅属于粗放型护理,来无影去无踪,还时不时打个岔:「咱俩可没借条,你要过去了,这笔债可就抹了,我肯定黑不提白不提。」 「明天疼了就叫啊,千万别忍着,找准方向,她保准能听见。」 「我可不管接尿啊,我对尿过敏。」 这种气氛下,直到进了手术室,尹小航都没紧张起来。 虽然打了麻药,没有痛感,可他感受还是清晰的。身体不相干的部分被蓝色布挡住,几个医生围着他,边在他脖子上动刀边聊微博热搜。 要不是说不出话,他都想参与讨论了。 肿块取出来,送去做病理。有个医生对他说:「等会吧,病理结果出来才能缝合。」 反正就是告知,也不管他是否回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还有发言权。 等待病理结果的这段时间,尹小航的脖子就是敞开的,皮开肉绽。有个年轻医生拍了拍他的膝盖,对另一个说:「这个身材比例,能做个标准的人类标本。」 另一个说:「肌肉线条也好。」 皮开肉绽的尹小航:「……」 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推门进来,扬起手里的检查单说:「出结果了,是恶性。」 尹小航皮开肉绽地想:「我谢谢您了。」 医生们顿时又围过来,各司其职,继续手术后半部分…… 手术没出乱子,脖子切口被缝合,等麻醉劲儿过了,尹小航被推回病房。医生交待术后注意事项,于帅办事粗糙,这事倒听得仔细。 其实尹小航当时已经有了意识,只是不想睁眼,处于深度睡眠缓缓浮上来的状态。按照医生要求,术后要保持6小时清醒,不能睡过去,再渴也不能喝水,可以用棉签沾水涂嘴唇。 术后第一天,口口声声尿过敏的于帅没来,倒派来一位护工阿姨。当天可以洗漱,这位阿姨是个麻利的,三下五除二把尹小航扒了个精光,里里外外擦了个遍,连小兄弟也享受了同等待遇。 术后第二天,医生查房,主治大夫在尹小航病床停留不足五秒,笑咪咪地问候一下,马上被别的患者叫走了。不受重视说明手术确实很成功,病情不严重。当天开始进食,吞咽困难,吃流食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第171页 当天于帅办理出院手续。 第101章 尹小航虽然入了股, 可菜园子却是第一次来——以金主身份。 其实,菜园子还在老地方, 鱼塘也在,只规模扩大了,改了个名字, 叫果蔬基地。 于帅把他从医院拉出来,不放心他自己回家,直接拉到这儿来。当年尹小航和万相宜吃饭的小房子还在, 其中一间有员工住,另一间已经整理好, 留给尹小航暂时落脚。 屋里摆了一张铁架子床, 床单被罩新换过, 挺俗艷的大花图案。没有空调,但是有台挺新的电风扇。 出来迎接的正是鱼塘老闆老方。老方殷勤地安置东西, 于帅跟他说话挺随便的, 看来他是果蔬基地的得力管家。 于帅说:「三餐都有人做, 给你加双筷子的事儿, 你不来他们也得开伙。老方知道你是病号,菜都按你的标准炒, 少油少盐,要啥有啥。住的条件差点,但空气好,这边也没那么热,就没安空调。」 老方说:「午饭已经好了, 就等你们回来呢。」 等老方走了,于帅说:「这里起码有人气,比你一个人在家强。毕竟是个大手术,肯定伤了元气,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更不好。」 小土狗还在,一直在叫,叫声还不一样,有时是对陌生人的警戒,有时是对主人的撒娇。 虽然菜园子改成果蔬基地,可毕竟是个农事场所,风颳过来,一阵是茂盛的草木味,一阵是粪肥味,还有鱼塘水流动的水的腥气。 尹小航没提别的要求,让于帅去他家,拿了几本书来。 术后一周拆线,还是于帅陪他去医院。伤口恢復良好,拆线比较简单,护士把缝线从肉里扯出来时,有种麻麻痒痒涩涩的感觉。 于帅在旁边看着,尹小航的手机在他手里,震了两轮,都被他挂断了。 拆完线又见医生,这次没那么多注意事项,医生说尹小航的甲状腺肿瘤是最常的一种,不用化疗,想化疗医生也不同意,因为没有用。但是要终身服药,药也特别便宜,几百块钱够吃一年。还说尹小航得的是「幸福癌」,术后与健康人无异。 尹小航把于帅撵出去,关上门问医生:「我还想问您,我这病跟遗传有关吗?」 医生在电脑上翻看他的病歷,边看边说:「哦,有家族病史,父亲……尹小宇是谁?」 「是我姐姐。」 「通常认为不是遗传因素导致,但不排除孩子受母体影响。」 「我母亲没有这方面疾病。」 「目前主要归因于人体微量元素缺乏和饮食、睡眠等,有些不确定的因素,只能理解为个体的差异性。」 尹小航有个最迫切的问题:「一定要等五年,后才确定不会復发吗?」 医生认真看了看他:「定期做检查。年轻的患者也有很多,我给建议就是这个。五年内復发的也有,五年后復发的也有,活到□□十岁因为别的病去世的也有,没必要给自己设个五年期,定期检查最重要。再一个,把心理负担卸下去。」 于帅揣着两人手机,坐在门外。两个手机同时响,不同的同事打来的。 于帅接听自己电话,同事在那头说:「看群了吗?翟叔出事了。」 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医院,哪有机会看群。 翟叔是时报的老摄影记者,凭兴趣干了几十年,换过好几家媒体,比尹小航和于帅资格都老。 同事说,老翟在去四川採访,在距离宜宾市某山区遇到暴雨和山体滑坡,同行5人,3人倖免于难,老翟和另一个人下落不明。 回去的车上,两人恍惚又唏嘘。于帅开车,尹小航坐副驾,不停地刷微博消息和微信群,把最新消息报给于帅听。 有人传来现场救援的照片,圈中已经有人发悼念文字,师傅二人一直揪着心,他们与这位翟叔在职业方面彼此认同,互相敬重。 事出突然,尹小航专注地刷新消息,打来的电话一概没回,一直刷到手机没电。 于帅问:「送你回家还是去菜地?」 尹小航毕竟年轻,身体復原迅速,今天听了医生的话,心情也明朗不少:「这才伺候我几天啊?就要赶我走了。」 那间小平房,他已经住习惯了。吃喝有人管,俗事不操心。 于帅听明白了,直接往菜地开。「长本事了,不是脖子被豁个大口子了,老方两口子伺候得挺好呗?」 确实伺候得挺好,尹小航想继续放空些日子,有些事,不能光靠计划,一口气计划个十年,执行起来肯定有偏差,要一边往前走,一边调整方向。 他这一场病,觉得往后日子都是拣来的,不能叫「劫后余生」,应该叫「重生」。心态变了,取捨和选择也变了。 这几天他跟那只黑色捲毛的歪嘴小狗混熟了,他走到哪狗跟到哪,已经唯尹小航马首是瞻,对其他人都应付了事。 车刚开进院子,捲毛小黑就屁颠屁颠跑过来,尹小航下车,小黑绕着他欢快地蹦跶,让他有种儿孙绕膝的感觉。 于帅要停车,又要帮尹小航拿东西,落后半拍。手忙脚乱时,自己手机响起来,他以为还是同事说老翟的事,看到来电名字,顿时愣了神儿。 尹小航已经被狗接走了,于帅喊他一声,尹小航回头看,他又没说出什么来。 他想告诉尹小航:上午你手机一直响,是那个谁,我给按了。想到尹小航手机没电,此时「那个谁」正在他手机上,就觉得说不明白,干脆先接起电话。
第172页 万相宜:「我是万相宜。」 于帅心想,我知道是你。 她急切地问:「你能联繫到尹小航吗?」 于帅看着那个帅气的癌症患者的背影:「……」 「他是不是出事了?」 于帅更懵圈了。这是知道了?语气这么急切,这么确切,显然是知道不少了。 他早想探探万相宜的底,这不机会来了:「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联繫不上他。上午还能打通电话,一直没人接,现在打不通了,关机了。」 「你……找他有事?」 「他在四川啊!!!」万相宜越说越急,声音有点哽咽,听的人自动帮她加了三个感嘆号。 于帅慢悠悠地说:「噢……」显然,她看到四川的新闻了,新闻上说,四川宜宾某县遭遇40年不遇特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截至当是上午10点,搜救出遇难人员9人,仍有26人失联,失联人员中,有去当地贫困山区採访悬崖小学的《新闻周刊》《时报》记者。目前搜救工作正在进行中,谁谁谁做出批示…… 万相宜问:「你知道他去四川採访的事吗?」 「我我,我不知道啊。」于帅居然结巴了。 「你们报社有最新消息吗?有人今天联繫过尹小航吗?」 她是真的担心,于帅于心不忍,又不想和盘托出:「你别急啊,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去四川採访的是他?」 「他上周跟我说的,说在出差,已经到四川了。」 到个屁四川,一直在床上躺着,屎尿都得人接。于帅朝小平房看一眼,人已经进去了。 他说:「这样啊,你先挂电话,我马上问社里,问完给你回电话。不会有事,他身体素质那么好。」 万相宜心想,一直以为于帅外表粗糙心思细腻,今天这番表现完全颠覆了,这不叫心思细腻,这叫缺心眼儿啊。身体素质再好,跑得过山体滑坡吗? 于帅进屋时,尹小航正在吹风扇,颇为享受。 他走上前,把插头拔了,尹小航顿时感觉皮肤表面烧了起来。 「我问你,你做手术这一周,跟万相宜怎么说的?」 这个名字不能提,一提就烦燥。「怎么了?」 「是不是说你出差了?」 尹小航低下头。 于帅凑过去,想抬他下巴,突然想到脖子刚拆线,强迫自己收手:「说去四川出差?」 尹小航突然抬起头:「她以为……她问你了?」 于帅扬了扬手机:「我怎么回她呀?怎么蒙这么准呢?31个省呢,你非说四川。」 尹小航盯着于帅手中电话,使劲儿看,像能盯出钱来:「她打电话问你了?」 「人给你打电话啦!上午就打了,你正在拆线,我没接,后来那么多人打电话,你都没回,再后来你电话就没电了。」 尹小航在地上转了一圈,重新插上插头,回到风扇前,闭起眼睛。 于帅:「怎么个意思?」 尹小航闭着眼睛说:「不见。」 「不想见就不见,起码给人回个电话吧,我听着挺急的,都要哭了。」 「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尹小航依旧闭着眼,把风扇扭到最大风速,把表情都吹僵了。 于帅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也有点不忍。 尹小航是什么样的人,于帅太知道了,他之前对那段关系有多看重,现在就有多惋惜。他不会告诉她:「我生病了,你不许因此抛下我。」永远不会,这是他人格的反面,为本人所不齿。 两人正各自嘆息,万相宜的电话又来了。于帅见尹小航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干脆打开免提。 「于帅哥。」她比刚才冷静一些,这声叫得挺顺耳。尹小航顿时起身关掉电风扇,想走近些,又克制住了。 万相宜说「我订了飞成都的机票,麻烦你把小航出差的具体地点告诉我。」 于帅问:「你现在在哪?」 「在老家火车站,马上赶回去,机票是今天晚上的。您问报社了吗?单位能联繫到他吗?」 于帅暗自惊嘆于万相宜的行动力,跟尹小航对视时,眼神带着责备:都是你造的孽啊! 于帅只能安抚她:「你听我说啊,万相宜你听我说。尹小航跟同事在一起呢,他手机没电了,确实打不通,我们同事说,他们很安全,宜宾的事没影响到他们。」 「啊……是那个同事亲口说的?」 「对呀,我们刚通电话,那个同事叫……」他看着尹小航,随便报了个採编部记者的名字。尹小航别开脸去。 那边没有马上说话,但是有喘气声,气息不匀。 于帅向尹小航示意,他先摇摇头,又闭起眼,沖于帅点点头,示意他处理。 于帅说:「那个,你听我的,把飞机票退掉,好吧?下了火车直接回家,我保证,尹小航今晚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航垂下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第102章 傍晚天气好, 远山轮廓隐约可见,太阳将沉未沉时, 远处有一层薄薄的瓦楞云,蜂蜜色。 老万两口子商量,把餐桌搬到小平房门口, 晚餐在户外吃。 几个僱工住在附近,相继收工下班,老万媳妇穿梭在厨房和餐桌之间, 端上热腾腾的食物,老万拿着张纸, 跟于帅核对当天的出货。
第173页 尹小航独自走到菜园拐角, 小黑紧随其后。 园子外面有条水沟, 看不见水,习水植物长势茂盛, 有只野鸟扑起飞, 把他俩都吓一跳, 小黑很不友好地叫起来。 尹小航本想拨电话, 被他吵得停下来。 于帅在远处喊:「小黑!小黑!」担心小黑不回来,走去餐桌, 从某个盘子里挑个东西,朝小黑举起来,小黑尥起蹶子飞奔过去。 尹小航方才得了安宁,拨通电话。 电话接通,那边是杂沓的跑步声, 还有车站广播声。 「你才出站?」 万相宜在在人流里,一时找不到安静地方,只好提高音量:「刚下火车。你在哪?」 「还在……成都。」 他语气挺平静,听到他的声音,万相宜松口气,可还是想发泄一下:「新闻说宜宾山体滑坡,有个时报记者失踪,我上午到现在,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不是不接就是关机……」 「上午有事,没办法接电话,后来是没电了……于帅都跟我说了。」 「你成都?你那天气怎么样?」 「一直下小雨。」尹小航查过成都的天气预报。 万相宜长舒一口气,生硬又决绝地说:「行吧,我挂了。」 什么?就这?挂了? 「那个!你原计划是今天回来?爸爸的腿没事了?」 「要不是你,我会再留几天。这个新闻真的把我吓死了,赶着回来给你收尸……」 「……」嘴下留情啊姐姐。 「我挂了,出站要验票。」 尹小航忙说:「好的好的,你先验票,我过会再打给你,注意安全……」刚说前四个字,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桌上,于帅在他脸上看到四个字:意犹未尽。 这顿饭稍微隆重了些,多做了两个菜,都是就地取材,新鲜原味,大盘大碗盛的,很有食慾。 其他人面前都有酒杯,于帅给他倒了西瓜汁。 边倒边观察他的神色,尹小航抗拒被解读:「干嘛?」 「打完电话了?」 「嗯。」 「顺气儿了?」 尹小航喝了一小口果汁:「本来也没不顺。」 老万媳妇提杯:「小老闆,恭喜你康復,这几天照顾不周,你们多包涵。」 于帅说:「怎么不周了?还得怎么周啊?都把他捂白了,养胖了。」也举起杯来:「这段时间我们老往医院跑,老万和嫂子受累了。」 老万有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两口子都是当地人,之前经营鱼塘,好一年坏一年,钱都花在女儿身上,现在跟着于帅干,收入比之前多,也稳定不少,两人挺知足,也因为他俩,菜园子才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感觉。 于帅说:「我听那边说,app已经覆盖3个区了,分销点这两天销量还不错,开始见着回头钱儿了。」 老万说:「喜事!这也是喜事!这么多喜事,咱们得干一杯。」 ※※※※※※※ 两天后,还是没有老翟的消息,搜救工作接近尾声,挖掘机进场,清理被堵塞的县道。 老翟因公殉职,报社挺重视,抚恤金啊,追悼会啊,工作群里都在讨论。 又过了一个周末,周一上午,于帅载着尹小航去参加了老翟的追悼会。因为没找到遗体,遗体告别仪式只能对着照片行礼。 老翟拍了一辈子照片,最后展示给世人的,是一张开怀大笑的黑白照。 回菜园的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谈兴。报社这几年不景气,这是共识,正因如此,坚守下来并且用心做的,都在惺惺相惜。老翟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媒体行业,身为同僚,两人不可能不受触动。 回到菜园,尹小航就脱下黑衬衫,去地里干活。 油麦菜长势喜人,尹小航蹲在绿油油的菜畦里清理杂草。 于帅走过来,故意咳嗽一声,他刚好回头,于帅早准备好手机,对着他的脸捏了一张。 挺大一张脸,有稜有角的,表情随意自在,阳光从他头顶披散下来,像戴了个草帽。 于帅低头按屏幕,边按边说:「嗯,行了,哪像刚做完大手术的。」 尹小航:「你干吗……你……别发朋友圈啊。」 「不发,还是……你希望我发?」 尹小航瞪他一眼,继续拔草,草根带破土皮,翻出湿润的新土,散出泥土特有的香味。 于帅早看出他情绪不对,隔着一个田垄蹲下:「别弄了,让他们弄呗。」 尹小航不说话,手上动作没停。 于帅继续说:「你伤口还没长平呢,汗浸着不好,我说真的。」他把小航手里的草夺下来,扔到地头,「你有事说事呗。」 尹小航两手空空,翻转看着手掌的泥说:「哥,我怎么办?」这句话没头没尾,充满无奈。 于帅却对答如流:「你先别想怎么办,你先告诉我,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额头出一层薄汗:「这两天没动静了。没发消息也没打电话,也不问我出差回来没有。她是不是生气了?」 于帅反问道:「她不该生气吗?」 「哥,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像上次那样,开免提……」 于帅起身,故意撑着膝盖弯腰停顿一会,避免头晕:「我不打。」 「操,求你办点事……」
第174页 「你进手术室前,不是还想託孤给我呢嘛,怪尴尬的。」 尹小航跟着起身。于帅看着他说:「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吧,就你这身子骨,再瘫五年,就算没病,那方面能力也会减退,还是少在女人身上花心思,省着点劲儿,写写稿种种菜,等着自己变成黑白照片儿吧,跟老翟一样。」 尹小航咬牙切齿,也没找到最有杀伤力的骂人话。 于帅往远走,回头说:「你不是问我怎么办吗?你过来。」 尹小航嘴里骂骂咧咧地跟过去。 平房窗前摆了一个破沙发,破归破,坐进去还挺舒服的。于帅翘起二郎腿:「我有个条件,事成之后,你让马炯炯认我做干爹。」 尹小航:「我说了不算,这得问马炯炯本人意见。」 二人同时想起那个单眼皮、肿眼泡的胖孩子。 于帅说:「你不反对就行。」 尹小航当然乐意:「那要看你给我出的什么主意。」 ※※※※※※※ 万相宜下班,在小区门口被三个人拦住,让她扫码下载app。 「我们的菜是产地直送,用最原始的方法种的,没有转基因,没有农药。」 「您下这个app,跟淘宝、京东一样用法,菜品有问题,我们全单免单,没有废话。特别适合您这样的上班族,没时间去菜市场挑挑拣拣的。下班前下单,到家刚好送到,我们附近有分销点,20分钟送到。」 万相宜架不住人家的热情,下载了app,推销员又说:「您今晚家里有菜吗?首单有优惠,满减、换购,特别划算,比菜市场便宜,下单后还送券……」 万相宜忙了一天,本想煮碗面对付一顿,听人家一说,又觉得应该买点新鲜蔬菜,随便选了几样,下了单。 尹小航就在分销点,已经驻扎两天了,于帅派他来的,美其名曰熟悉全线业务,其实无事可做,只能熘边儿站,陪人聊天,倒是把负责分拣和装袋的两个小姑娘哄得挺开心。 机器吐出单据,上面有订货信息、价格、送货地址。装袋的女孩说:「又一个金润的,我看看……」 金润在这片区属于高端小区,这两天金润的订单不少,只是要等到特定的某一单,希望还很渺茫。 尹小航等着她念几楼几号,她却迟迟没声音,只好自己走过去,拿过单据看,盯着看了挺长时间,跟不认字似的。 姑娘要拿过去绑在包装袋上,他死死攥住不撒手。 有人过来取货,尹小航才把单据交出去,跟着取货的人说:「我跟你一起。」 二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老板说:「送点山竹,再送盒草莓,再送个西瓜。算我的订单,一回我回来付款。 二老板说:「你载着我,我拿着菜。」 二老板说:「骑快点,对对,从前面路口拐,逆行一小段过去过去」。 到了楼下,被堵在单元门外,等楼里有人出来,尹小航拉住门说: 「给她打个电话。」送货员依言行事,电话里对顾客说,十分钟后到门口,请她开门拿一下。 二老板说:「把你的绿马甲脱下来,头盔也给我,你走吧。」 尹小航穿好马甲,戴好头盔,鬼鬼崇崇地迅速上楼。 这里他太熟悉,电梯里的广告换了,其他都是老样子。眼看数显变化,突然有点近乡情怯,他忍了忍情绪,快步走到万相宜家门口,把蔬菜水果两个袋子放到地上,心里紧张,下手重了,西瓜跌到地上,险些摔裂。 尹小航敲了敲门,闪身躲进楼梯间。 楼梯间鲜少有人用,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也有空置建筑的气味。他唿吸着陈年空气,渐渐沉静下来。 他对楼梯间是有记忆的,去叙利亚前跟万相宜告别,她当时在物业上班,有业主闹事,警察都来了,一片混乱。可她还是冲进楼梯间,急切地想追他。 此时此刻,想到那场告别,别有一番滋味。 万相宜当年有多冷,现在就有多热。那一天大概是个界碑,在那之前,她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从不示人。在那之后,冰层渐渐消解,露出弱点,也露出锋芒。 尹小航凝神谛听,门从里面打开了,门里有人说话,有人探出头来,嘴里念叨:「没人啊!你确定有人敲门?」 是个男人。 尹小航唿吸一滞,被点了穴道般的麻木和僵硬,从手指、脚趾漫延开来。 屋里有人说:「有人敲门,是真的。而且刚才快递打电话了,说十分钟到门口。」 说话的是万相宜。 尹小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下班了,她在屋里,她下了单买了菜,让一个男人出来取——她家里有个男人。 她这几天都没主动联繫他。他拆线那天,她误以为他在四川出事,火烧火燎订机票,确定他安然无恙方才作罢。这才过去几天?她就带男人回家了。 尹小航想:那个家里,绿萝都是我养的。餐桌外侧的座位一直是我在坐,还有那扇临江的窗户,晚上回来,不开灯,能看到江水的蜿蜒走势,那也是我的。 这才过了几天啊! 第103章 这才过了几天啊! 「噢!在这儿呢。哎哟!西瓜都滚出来了, 现在这人也太不负责任了,撂地上就跑了。」 万相宜的声音近了, 大概走到了门口:「咦?送错了?我没买西瓜啊。」
第175页 两人嘀咕着,门被关上了。 尹小航使劲回忆那两句话,万相宜的声音, 万相宜的语气。 那男的年纪不大,声音不熟悉,应该不是尹小航见过的人。二人很熟, 交谈没有过分客套。 两人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一起吃饭啊。 吃完饭呢? 尹小航不愿意想了。 他等那阵麻木和僵硬过去, 缓缓走下一层, 乘上电梯。 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 他下意识走出去, 跟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那男的身上有香水味, 左腕上有只表,香水和表都有点熟悉。 还有其他人走进电梯, 高级男子却停下脚步,目光追着尹小航说:「哎!这不是……」 还好尹小航穿着马甲、戴着头盔,他决定不予理会,快步走远。 电梯里的女士说:「快上啊,总监。」 尹小航在小区里晃, 看到总监上楼,他心情略有舒缓。万相宜请人来做客,请的是一群人,并不是某个人,而且有男有女。 可屋中男子不客套的语气,还是让他不舒服。总监也在被邀请之列,也让他不舒服。 小区外有家面包店,店里有几个座位,他在那消磨个把小时,又逛进超市,把马甲和头盔寄存,再回到小区,时间是九点刚过。 他找个光线暗的地方站定,拨通了万相宜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餵?」背景有人声,她好像走到安静处,还关上了门。 她说:「小航。」 这声小航让他没法唿吸,没法思考。 尹小航直白地说:「我来看看你。你现在方便下楼吗?」 「你在楼下?你出差回来了?」 尹小航说:「我到楼下了,你出门左转,就能看到我。」 「我……你要不要上来?几个同事来这吃饭,还没走,不过快了。」 万相宜的话,层层递进,让他心里舒坦。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急,你招待好同事,等他们走了你再下来,我等你。」 好久没动用这么大浓度的温柔。 又过了二十分钟,几个人走出楼门,有说有笑。万相宜最后走出来,她头髮挽在脑后,穿了一件棉麻背心裙,风把裙摆吹得鼓鼓的,站在台阶上向他们挥手告别。 等客人上车,车子相继驶出小区,她才向左侧张望,尹小航没动,期待她能发现他。 决定要见她,尹小航就理了发,现在是紧贴头皮的寸头,身上是黑色t恤和黑色短裤,只有脸是白的。 万相宜走下台阶,走向他。 「你回来了?」两人垂手伫立,相距一米。 「嗯。我回来了。」 光线不好,万相宜感觉他某些异样,又说不具体,最后归结为髮型。 「你剪头髮了?」这是她见过的他史上最短的头髮。 「嗯。剪头髮了。」 「你们那位同事,被派到宜宾的,后来没事了吗?」 「已经开完追思会了。」 「哦……是你认识的人?」 「关系还不错的。」 万相宜点头,转头迎风,把额前的头髮扭转,揶进挽起的头髮里。 再次看他,似乎再无话可说,但谁都不想走,就那么站着。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尹小航故作轻松。 「那……我上楼了?」 「……」尹小航直勾勾地盯着她,没说话。 万相宜试探地问:「你最近,都挺好的?」 「嗯。都挺好的。」就是想你,快疯了。 他心里想:求求你,跟我说话,说什么都行,再多说几句吧。 没等来万相宜的话,再冷场下去怕她要走,只好硬着头皮问:「闺女还挺好的?」 万相宜似乎轻笑一声,看向远处,轻轻点头:「马炯炯挺好。谢谢你。」 完了完了,这下撞到冰山了,他为什么要提马炯炯!那是他闹分手的武器,他怎么腆脸提? 果然,万相宜说:「不上楼了吗?那我回去了。」说着退后两步。 尹小航把心一横,走出阴影,追上前去,拉住她的小臂。 万相宜回头看他,眼神挺凌厉的。 他把她拉回阴影里,让她站在深处,自己站外围,堵住她的去路 万相宜仍旧看着他,凝视。他莫名窘迫,只好低下头。手还死死箍着她的手臂,一刻也没放松。 风拂过万相宜的头髮,露出额头和眉眼,她开口道:「小航你今天不该来,来了又不说话,和你多待一刻,我的心就多空一块。」 他抬头看她,她忍着眼泪,克制着冷静地说:「我这个年纪,经不起折腾了。如果告诉我没有,我也会安于没有,以孩子的母亲、公司的同事、面目模煳的陌生人,这些身份活着。」 尹小航没由来生出一种悲伤,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但是,明明发生了,他们是对方眼中的珍宝,是另一个身份的存在。 万相宜说:「看到那个新闻,我太害怕了,我在家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我一路都在想:你不能死,你得活着,我可以不要你……」 尹小航凑近,扳着她的肩膀往怀里带。 她挣扎两下,忍着哭腔说:「我可以不再见你,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苦衷,我都不怪你,只要你活着——我心里就这么点念想了。」
第176页 尹小航无视她的挣扎,捧起她的脸,埋头去蹭她的眼泪,眼窝、脸颊、嘴角……在她唇上轻轻点吮。 两人都闭着眼,感受对方的唿吸,像重回大海的鱼。 尹小航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声音低沉嘶哑:「我已经两天晚上没睡好觉了,昨天晚上几乎一宿没睡,太想听你的声音,太想见你。」他重重唿吸,揉捏她的肩膀,又重新捧起她的脸,在她腮上用力啄一口,再把她按回自己怀里说:「我他妈要死了。万相宜。」 两人抱了一会,万相宜撑开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问:「所以是什么情况?你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吗?」 眼下还不想让她看到伤口,他特地穿了领口较高的黑色t恤,眉眼清澈,鼻樑高挺,足以吸引她的目光。 他看她一眼,她就不再发问了。嘆了口气,重新偎在他怀里。 尹小航说:「我承认,我是傻逼。我假扮快递员去给你送菜……」 「哈?」万相宜十分吃惊,「刚才是你吗?菜还装错了?」 「那是赠送的。」 万相宜根本不信:「赠送的比买的都贵?谁家生意这么做啊?」 尹小航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队友:「于帅家的。」 「呵!有病吧你,直接送来不好?」 他回想几小时前的事:「我听到你屋里有人,还是个男的。当时就想冲进去,拿刀把他给剁了。不过也要感谢他,不然我也想不到直接把你叫出来。」 两人在暗处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临别前,万相宜问:「你说我女儿是一根刺,我到现在还没原谅你。」 「不是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活着,你都不怪我吗?」 「那是你活在我的视野之外,现在你主动找上门来,我就得替马炯炯讨个公道。」 第104章 马明他妈苍老了很多, 不到七十,坐姿却很委顿, 让人下意识想去扶她。 万相宜当然不会扶,她对她充满戒备。老太太斜挎一个紫红色包,洗刷得挺干净, 装得鼓鼓的。全身上下的衣服也是干净的,想必刚从衣柜拿出来,摺痕还在。 她把自己面前的小蛋糕推给万相宜:「你都吃了吧, 太甜我吃不了。」 套餐含咖啡和小蛋糕,店里也不卖别的。老太太上午给万相宜打电话, 说路过她上班的地方, 让她出来, 有点事跟她说。 大中午的,太阳底下根本没人, 万相宜就近找了这个地方。 老太太的干净衣服, 腋下已经被汗打湿了一大片。端起咖啡, 抿了一口, 表情挺痛苦的,想是喝不惯。 她坐在万相宜对面, 紫红色包还挎着,搁在腿上。她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有厚度,目测一万或者更多,伸直胳膊, 放到万相宜面前。 「什么钱啊?这是。」 「给我孙女的。我自己的退休工资攒的,跟别人都没关系。」 「您给她也用不上,她现在花不了几个钱。」 「花不花是她的事,我毕竟是奶奶。再说,你妈也不容易,她一个人管俩孩子。」 「我妈那边,我心里有数。再说眼看上幼儿园了,越来越好了。」说着站起身,把钱往她包里塞。 「你别跟我犟。」老太太双手护着包,「别让人看着,快收起来!你现在不用给她存着,这钱不是给你的。」 好说歹说,钱就是还不回去。 老太太说:「万相宜,我是当妈的,你现在也是当妈的,过去那些事,我希望你能谅解我。」 谈完钱,该谈感情了。万相宜根本不想听这些,但是她没打断。 「你们这个年代,跟我们那时候,真的不一样了。」两个女人同一屋檐下生活,却从没谈过心事。 马母说:「我们那时候,一旦有了孩子,心里眼里就全是孩子,上班也没心思,孩子的脸在眼前晃,到点赶紧跑回家。马明小时候,吃我奶吃了整整两年,儿子永远是第一位的,别的都靠边儿。」 马母思维跳脱出来:「首先我就没把自己当人看,不能怪别人。就这么一辈子……头一回怀孕,不知道轻重,在车间搬工件,流产了。第二回 注意了,都显怀了……」 「马明是您第二个孩子啊?」 马母狠狠地说:「不是!」她满脸愁苦,迴避了很多年,想都不敢想,更别提说出来。「都显怀了,托关系照b超,说是女孩。」 「当时你爸——马明他爸就说不能要,生出来就绝后了,我没主意,他们家也说做掉,下一个肯定是小子,问谁都这么说……他爸陪我去的,护士领着我往里面走,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越走越慢,我也不知道我看他干啥,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他把我叫住……」 「那个瘪犊子一直坐那,耷拉着脑袋。我到现在还记着!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一滩肉和血,有形状的,我都看见了,不知道是胳膊还是腿……」老太太拄着桌面,两个手掌各捂住一侧眼睛,嘴唇抽搐着,眼泪从指缝渗出来。 万相宜抽出纸巾放到桌上。 「我们那辈人,都觉得就应该这样,我们一辈子没想明白,也不愿意去想,其实就是,不敢想。」 老太太哭了一小会儿,拿纸巾在脸上画圈儿,纸都被她揉碎了,沾在眼角、眉毛上。「现在回过味儿来,都是我为别人,有人为过我吗?我在马家就是工具,操心劳力,从来没被关心过、尊重过,马明被她媳妇挤兑,为了哄媳妇开心,连他也能挤兑我。我这辈子到头儿了,再多活一天,我就得为自己。」
第177页 马母跟万相宜这发了一通牢骚,咖啡没喝,蛋糕没吃,起身告辞。 万相宜追出去时,她已经走过马路,走得挺快,没有一丝犹豫。 万相宜收了前婆婆一万块钱,又听了那些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她想,自己真是活菩萨,以身试法的先驱,马家女人的救世主,自己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倖免于难,还要听那个家庭里其他女人的抱怨和唿救。 相比而言,她还是更喜欢尹小航他妈。不是更喜欢,是最喜欢。 于是,她独自去了趟养老看护中心。 很多养老机构都是死气沉沉,这里却还好。绿化带修剪得整齐,草坪上也没有杂草,尹家妈妈在这里很有影响力,她跟前台申请会见,有个老头听见了,马上对后院说:「宝芝呢?快找她去,她女儿来看她了。」 万相宜这才知道,尹小航的妈妈叫宝芝。 宝芝带她穿过迴廊,别的老人打招唿,她还趾高气昂爱理不理。走到没人地方,她靠近挽着万相宜说:「别理他们,连叫你三声,你都不要答应。叫第四声才可以答应,话人才能叫四声五声更多声,鬼只能叫三声。」 万相宜听得毛骨悚然,猜测这会儿老太太正煳涂着。 回到她的双人间,她拉开床头抽屉,捧出几样东西,有棒棒糖、巧克力,还有一对粉色发卡。 摆在床上让万相宜挑着吃。 指着发卡说:「这个特别难买,我找了好久。你小时候有一对,我去广州买的,别人家孩子都没有,有个小孩特别坏,让你埋进沙子里,等长出新的来,送给她。你还记得不?」 万相宜摇头。 「结果可倒好,没长出新的,旧的也找着了。把你哭的呦!沙子堆翻了个遍……」 老太太把一对发卡放进她手心:这对你收好了,谁要都别给。 万相宜答应了。 「你怎么自己先来了,没等小航病好了一起?」 万相宜心想,他是有病,心理疾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看尹母时,又感觉她此刻是清醒的。 她试探地问:「小航的病……还没好?」 「哪那么快啊,要养很长时间呢。」 万相宜问:「他养多久了?」 老太太想了想:「那个大鬍子来接我,让我给他签字,签了字医院才给治病呢。我去签完字,他就把我送回来了,说病好了来看我。」 万相宜小心翼翼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 万相宜哪还坐得住,耐住性子陪尹母聊些闲话,当着她的面,把那对粉色发卡收在包的夹层,哄到她满意,才离开看护中心。 打车直奔尹小航家,敲门没人应,扑了个空。 她想打给尹小航,犹豫一下,打给了于帅,单刀直入问他尹小航现在在哪。 于帅见她这气势,也不再与她周旋,坦言尹小航在菜园子,并依万相宜所言,把定位发了过来。 万相宜打车直奔菜园子。 第105章 于帅料想事情不妙, 把定位钉在主干道和岔道的交叉路口,他自己把车停在那里等。 于帅把万相宜请进车里, 见她脸色凝重,就开诚布公地说:「你先说你知道的,剩下的我来补充。」 万相宜说突然有一天, 尹小航把孩子丢在游乐场,让她爸爸去接。我替他开脱,他一点也不辩解, 还说因为孩子的存在,他跟我之间的隔阂永远存在。扯出孩子和前夫的事, 本身就是想搞事情。 再后来就玩消失, 不主动联繫我, 我去找他,就要说出差要走很久。 然后是四川记者遇难的事, 你都知道。 于帅嘆口气:「也就是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万相宜说:「他妈妈说他生病了, 我今天才知道。」 于帅三言两语把尹小航的事说了。「起初觉得这病挺可怕的, 生死未卜,就不想扯你进来。后来手术挺顺利, 实际情况比想像中好太多,他又没办法圆回去。反正就是,先前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不留念想,你懂吧?现在看来, 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心里惦记你,又不敢放下包袱去找你,毕竟也是癌症患者,我也理解他,他太难了。」 万相宜只问了两个细节:第一,手术做了多久?第二,出院这些日子谁在照顾他? 然后就一路沉默着,被于帅拉进了菜园子。 万相宜第二次来这里,对小平房和鱼塘都有印象,她四下张望,没看到尹小航,就回身问于帅:「他住哪间?」 于帅指了指尹小航的屋子,她一言不发走进去。 尹小航正在钓鱼。前阵子养病,把自己养白了。这阵子钓鱼,又把自己晒黑了。 他坐在一把晒褪色的遮阳蓬底下,左右各支一根鱼竿,小黑趴在他脚边,睡得像个破抹布。 于帅小跑着过来,地动山摇的,小黑象徵性抬了抬尾巴,算打了招唿。 「把你闲出屁来了,鱼都要把你的竿吃了。」 尹小航的寸头太夺人眼球,天然去雕饰。「你怎么又回来了?」 于帅刚才说有事要出去一下。 「来找你了,人现在在你屋里。」 尹小航表情微变:「谁?」边问边站起来。 「你知道是谁,问个屁问。」 尹小航一站起来,小黑也醒了,懒洋洋的原地转了两圈。
第178页 「她,她知道多少啊?」 于帅转身:「我有义务替你瞒着吗?再说这事不怪我,你妈告诉她的。」 尹小航脸抽动一下,像被蜜蜂蜇了似的。 尹小航进屋时,万相宜正坐在桌边,桌上摞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讲阿拉伯国家宗教文化的,她一手按在上面,拿拇指拨动纸页。 他听到她说:「把门关上。」 他回手关了门。 「把衣服脱了。」 「……啊?」 她走上前,把他衣服领口往下扒。动作轻柔,不容质疑。 角度问题,一时看不清啥。尹小航护住脖子,动作幅度很小,用了万相宜刚好无法对抗的力,边躲边往后退到墙边:「这么奔放?大老远来扒我衣服。」 小平房南北通透,现在南窗北窗都开着,过堂风很是凉快。 万相宜挣不过他,无奈地站在地中央,深重地喘气,马上要哭的样子。 她喘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尹,小,航……」盯着他的脸,把自己眼睛都盯红了。 难怪最近觉得他变了,哪哪都不一样,说又说不具体。这一身黑,加上利落的寸头,真是搁哪哪灵。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万相宜在航云四厂,被採访「开包」那次,他戴个细边框眼镜,坐在人群里不显眼的位置,眼神冷静自持又轻飘飘,谁都不入眼。 与那个尹小航相比,此刻的变化太大了,气质堪称震撼。黑寸发,黑t恤,黑眉黑眼仁,还是冷静自持,但是人落了地,尝过人世冷暖,藏起玩世不恭,扎扎实实的样子。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气,气得死去活来,她一甩脸跑去开门,尹小航见势不妙,扑过来阻止,低头小声说道:「别别别,有话就在这说,让外人看笑话。」 「我没有话,我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永远不会主动联繫你,你也不要再找我了。」他借用了尹小航手术前拒绝她的话。 尹小航哪能放她走,两人较了会力,也都没用尽全力,万相宜担心他的手术刀口,怕不小心扯到撞到,要的只是个架势,以最后,尹小航差不多把她拢在怀里。 万相宜在他怀里抹了几次眼泪,有的用手抹了,有的蹭在他的黑t恤上。边哭边说: 「尹小航你跟我耍把戏。」 「没有没有。」 「我在你眼里就值这么点事儿?」 「不是不是。」 「你故意让我难受。」 「这个真没有。」 「还是你就是想藉机摆脱我?」 「这个真不是。」 万相宜极少胡搅蛮缠,这几句话全无逻辑。尹小航只能无条件安抚,轻轻拍她的背,好像这样能把她的气捋顺似的。 她说:「给我看看。」眼泪汪汪又硬气无比。 尹小航非常为难:「先别看了,我自己都不看。」 「不给看我走了。」 「你去哪?我跟你一起?」 万相宜:「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坐那。」她指着床。 他乖顺地坐在床上,按照她说的,没动也没说话,看万相宜在地上走来走去。 「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瞒着我做手术,是你认定我会不要你。」她盯着他的眼睛:「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尹小航见她气急败坏,反倒特别舒坦。「也……有吧。」 「那是我吗???」 尹小航低下头,看着后窗外近在咫尺的绿意:「那我要是治不好呢,器官切得七零八落,缠绵病榻呢?」他看她,眼里满是温柔和庆幸,他能平静地说出这个假设,是因为事实上没有发生。有那么一个阶段,他怕得要死,怕像自己像父亲、姐姐一样,决绝离世,留耄耋老母亲在世上被人欺负。也怕万相宜坚忍地陪伴,看他脸色灰败,形容枯藁,渐渐失去生气。 万相宜一直在用愤怒掩盖心疼,他怎样去检查,怎样被推进手术室,怎样闭起眼睛任人医生割开皮肉,怎样面对「恶性」的病理结果,他一个人经歷了这么多,而她,连他的伤疤都没看到。 听到尹小航平静地假设,她心疼再也无处遁形,狠狠地抹了两下眼泪:「如果生病要死的是我,你会不要我吗?你会吗?」 尹小航败下阵来。 他让她哭了一会,等她情绪释放得差不多,才开口,这回态度又软糯又暧昧:「那要是,我真死了呢?」 这回万相宜不哭了,杨着脸说:「那我就回老家,去广场找个有退休金的老头,把他榨干。」 这话有歧义,她说完才发现,已经收不回去了。尹小航要笑不笑地捂住脸。 尹小航带她在菜园子里逛,所过之处是整片整片的油麦菜、生菜、韭菜。 万相宜边走边教训他:「我说过,对你我有无条件的宽容和谅解。对我隐瞒病情,要跟我分手,这些我都不怪你,翻篇儿了。但是有一条,往后你得诚心诚意地对我。」 她停下来,面对他:「我活了半辈子,在别人的谎言里栽了不少跟头,按理说,我应该长记性了,别轻易交付真心。我自己也没想到,在你这,我一点长进都没有。」 尹小航讷讷的:「我难受死了,忍住不跟你说,也不见你,还不如让我死在手术室里。」 他们刻意避开人,只有小黑屁颠儿屁颠儿跟着。「可是,我怎么告诉你呢?说我得了绝症,相当于道德绑架你,感情威胁你,以你的性格,肯定不能走,那样的话,我就不知道你是因为感情还是因为道义。」
第179页 「所以你就搬出马炯炯来?她又有什么错,错都是大人犯下的。」 太阳西斜,照在鱼塘灰绿色的水面上,偶尔有小鱼打泡,一圈圈氤氲开。尹小航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看向水面:「我好像能活满久的,医生说了,定期复查,就算復发了,也可以再切,这种类型的肿瘤不大可能全身扩散。我往后都对马炯炯好,这件事,你别告诉她,行不行?」 两人又走回小平房,于帅坐在窗前的破沙发里,明明没看他们俩,却已经态度不结果。 万相宜不想让于帅听到,小声问:「你怎么打算的?」 「我復原了还回报社上班,这边赚了就赚了,赔了就赔了,有于帅撑着,最晚明年……把孩子接回来,咱们就……」 万相宜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问打算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 「我问你打算在这住多久?」 「啊……」这个他真没打算过,一直得过且过。 「我一会就回家。你要是喜欢这……」 尹小航马上说:「我这就收拾行李。」然后沖于帅喊道:「喛!吃完饭你送我俩一趟!」 两人还拉着手,于帅大脑里飘过一股恋爱的酸臭味。 第106章 尹小航复查, 万相宜陪着。 这次复查完,他的病假期限就到了, 万相宜问医生:「需不需要再休两周?」 医生对尹小航印象很深刻,跟于帅也挺熟的,万相宜却是第一次见, 没给好脸色:「还休上瘾了?我的权限就是一个月,从今天起,正常工作, 正常生活,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不要搬运重物, 超市买东西, 太重的也别让他提着,会加重颈部负担, 听懂了?」 万相宜点头。 「在哪上班?」医生低头说的, 万相宜没听懂, 追问一句。 医生抬头说:「不在工地上班吧?」他看尹小航, 模样和气度都不像,不可能。 「不是干重体力活的, 正常工作,别熬夜。听懂了?」 「听懂了听懂了。」万相宜格外虚心,「那饮食方面呢?少吃辛辣少喝酒——也不是不能喝,什么东西别过量就行。」 俩人起身要走,医生有点迟疑, 对尹小航说:「手术住院那几天就你自己,一个朋友跟着,都以为你没……反正都结束了,别再把自己当病人。」 从诊室出来,万相宜心理又起了变化,掩藏不住,挂在脸上一些。尹小航只当没看见,边走边说:「还打车走吧,不能开车真不方便。」 手术完这段时间,因脖子活动不便,医生不许他开车,这次医生说了,可以开车,但要避免长途驾驶,开自己熟悉的路没问题。 万相宜没理,他继续说:「你今天不用回公司了吧?去于帅那吃火锅去?路上买点肉。」 等电梯的人太多,他挽着她从步行梯下楼,下到半层,万相宜还别扭着,把他的手甩开了。 候诊的人很多,楼梯间也有人,有的拿纸盒垫着坐在台阶上,有的靠着暖气片低头刷手机。 他们走过时,刷手机的男人抬起头来,一时惊诧,眼神又瞬间灰暗下去。 下层楼梯口,有个矮个子女人喊:「老公!」 一个老公,一个老婆,中间夹着尹小航和万相宜,彼此都不能装看不见。 马明跟在尹万二人身后,从楼梯上下来,站在妻子旁边,低头问:「怎么说的?」 妻子递过两张纸:「去交费。」 马明低声问:「怎么说的?」很关切,以至于不介意「熟人」在场。 楼梯间刮着来路不明的热风,马明媳妇的碎发黏在脸上,没答马明的问题,倒是上前一步,拦住了万相宜。 「咦?这么巧,你们也来……」她目光不受控制,往下扫万相宜的肚子。 万相宜忙说:「我们来做体检。」 「是孕前体检吗?」她跟万相宜有过一番深谈,说话直通通的。 「不是,每年的例行体检。」万相宜平淡回应。 尹小航眼神飘向旁边,这种尴尬的友好不要也罢。 马明同样不想加入群聊,他接过单子说:「我去交钱。」转身走了,不知作何感想,没理前妻。 马明媳妇没等来万相宜提问,只好把她拉到角落里,小声说:「我这回这个稳,快三个月了。」她捂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 万相宜扬了扬眉:「是吗?恭喜恭喜,这就太好了。」 新孕妇滔滔不绝:「从知道怀孕开始,就在床上躺着,第二个月翻身都不敢使劲儿。要不是来做检查,我连门都不出,马明也不让我做家务,都是他做饭。」 「应该的,应该的,你比他辛苦。」万相宜觉得交流得差不多了,马明显然不想她知道得太多,待会回来不得不面对,也够难受的。「那我们先走了,你多保重。」 尹小航远远地点了点头,与她汇合下楼,仍旧挽起万相宜胳膊。 马明媳妇喊道:「喛!喛!你等一下。」她急得没称唿,也没顾忌尹小航在场:「你知道马明他妈在哪吗?」 万相宜:「?」 「她有没有找过你?」 还真有,万相宜坦言:「在公司附近见过一面,还给了我女儿一万块钱。」 「啊……」谈钱不免伤感情。新孕妇说:「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第180页 万相宜:「?」 「不声不响地走了,让马明不要找她,说往后都要为自己活。年纪越大越任性,都为自己活,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万相宜心中不免唏嘘,拿捏着尺度说:「就见过那一面,她也没说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那一万块钱,我也没花,一直在家里放着,还想有机会还给她本人……」 正说话间,马明回来了,额头汗津津的,手里捏着黄色票据:「怎么站这儿了?人来人往的。」眼睛瞟着尹小航。 他们站在楼梯上,的确挡了路。 万相宜手臂紧了紧,对马明媳妇说:「走了,再见。」 ※※※※※※※ 9月份,马炯炯正式上幼儿园,不是公立幼儿园,没有严格卡在三周岁。在幼儿园门口,三人合影留念。 送完孩子,万相宜还要赶去上班,穿了米色套装,尹小航的工作性质,对着装没有硬性要求,可他还是换上九分西裤加立领白衬衫,本来挺普通的衣服,穿他身上别样骚气,在送孩子的家长里挺惹眼的。 照完相,马炯炯被老师收编,尹小航开车去採访地,万相宜自己打车去上班。 万相佑媳妇小晴怀了二胎,有先兆流产症状,万母又被徵用,没办法既照顾卧床的儿媳妇,又照顾马炯和万其文。 万相宜把孩子接回来,一则给母亲减负,二则让她赶早适应集体生活。 午休时,尹小航发来三人合影,一张原图,一张p过,马炯炯怀里抱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5800天。 尹小航下周要出差,前面有几次出差的活,尹小航都推了,怕万相宜担心,这次某矿权案有重大进展,涉及东北某县和市里领导,有沉冤得雪的意味,几年前尹小航跟过这个案子,这次很想亲临现场。 万相宜打电话过去,尹小航说,这周五去于帅那吃火锅,还有个人也去,此人万相宜还见过,之前w酒店搞活动,跟尹小航一起做直播的驻外记者,李强强。 开学前几天,他们二人都在幼儿园汇合,接上马炯炯,回万相宜家吃饭,尹小航再回自己家。 周五下午,尹小航完活早,自己去接了马炯炯,又去公司接了万相宜,三人一起赶往菜园子。 车上,万相宜问要不要买东西,尹小航说不用。她知道师徒关系非比寻常,可三个人六手空空,只带了三张嘴去吃,就算老万夫妻人好,自己也过意不去。 「酒水饮料呢?」万相宜想着好歹别空手。 「不用。」 「牛肉羊肉呢?我知道有一家清真的,肉质特别好,我同事推荐的,稍微拐一下,也不远。」 尹小航不为所动。「人去就行了,吃他是给他面子。」 「是亲徒弟吗?这么说你师父。」 「吃啊喝都别计较。回头我还得贡献一把大的呢。」 万相宜马上反应过来:「要你追加投资啊?」 「前期就是烧钱,那个大金主倒是愿意掏钱,可于帅想稍微平衡一下,不想给他太多的话语权和决定权。」他看一眼万相宜:「你说咱还投吗?听你的。要是不投,我就拐个弯儿买肉去。」 万相宜不无担心,核心问题不是投资与否:「问题是,你哪来的钱啊?」 「卖套房不就有了!再说,上次多卖那套,钱还在卡上趴着,你要说投,我就把那钱用上,你要说不投,咱就买肉去。」 万相宜没好意思问,马炯炯脸皮胆子:「尹小航,你有几套房啊?」 她坐后排安全座椅,看着后视镜问的。 尹小航看了万相宜一眼:「这么说吧,一年卖一套,差不多能撑到退休。」 马炯炯:「退休是什么?」 万相宜皱眉看他。尹小航诚恳地说:「这得感谢我妈,她年轻时敢想敢干,做买卖有天赋,最后生意不做了,房子剩下了,顶帐房、拆迁房来者不拒,我姥爷那个两进的院子,她们兄弟姐妹都有份儿,别人要钱,她就要房。」 万相宜小声感嘆道:「我怎么找的你。」 尹小航说:「十几年前,房价刚涨点,我妈把一部分房抵押了,用贷款付的首付,以我的名义又买了几套,再把抵押的房出租,租金还房贷。」 万相宜听得目瞪口呆:「都说你们本地人壕,你们都这样,让我们外地人怎么活?生存空间就是这么被挤压的。」 「不挤压,往后都是你的。你愿意上班就上班,不愿意上班就吃软饭。其实,我手术前怕病得很重,把你和闺女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她上学也方便。」 提到这个,两个大人都戚戚然。 马炯炯适时插话:「妈妈,我也要吃软饭,跟尹小航一起吃。」 尹小航解释道:「我说的是你妈吃软饭,不是我吃软饭。」 孩子:「可是,海盗船长的妈妈说,你吃软饭。」 万相宜回头:「海盗船长?」马炯炯点头。 她刚问出口就明白了。班上有个小朋友在治疗眼睛,一只眼被遮住,马炯炯叫人家海盗船长。 「他妈妈怎么说的?」万相宜看尹小航一眼。 马炯炯学话惟妙惟肖:「他妈妈说:看!又是他来接,长得好,年纪也小,又不加班,像是个吃软饭的。」 两个大人同时笑出来,这一路,每次聊到这个梗都要笑一阵。
第181页 作者有话要说:《连理》快结束了,我的第四本,即将鸟么悄儿地完结。 三次元里,尹小航的某些特质或许存在于个别人身上,但完完整整的尹小航是不存在的,对,不存在。 故事里,要心存希望,故事外,要放弃幻想。 写这本的初衷,是想给万相宜配个男人,中和她的苦,解救她的难。万相宜是存在的,可能就是你的同学、同事、邻居、孩子班上同学的妈妈…… 就写作体验而言,最舒服的阶段,是他们撇开芥蒂,坦诚交往,解锁各种姿势。看来我还是个低俗(不是)下流(不是)的作者。写作期间也有疲软,我在微博吐槽过。 晋江的审查越来越严,这本却一章也没被锁,我的潜意识在归顺,感谢不杀之恩。 读者可能不知道,晋江要上榜才有曝光,才有流量和收益。没榜还能一本正经完结的,靠的是两大杀器:一是冷文作者的钢铁意志,二是读者不离不弃地留评。 一就不提了,我很强悍,我自己知道就行。 二还是要表扬一下。感觉你们在哄着我,很温柔,很耐心。完结后我会想念你们的,微博@晋江吓我一跳 可以勾搭。 今日双更,下章完结。 江湖再见! 第107章 李强强到得早, 跟于帅在聊着,俩人是通过尹小航认识的, 碰过面,照理说不熟,可聊得可欢了。 老万媳妇给他俩的分工是扒蒜、摘小葱、洗木耳、洗油菜, 俩人唠得热火朝天,蒜瓣被李强强摆了地图,油菜叶被于帅摔来摔去, 都揉烂了。 毕竟老闆,老万媳妇也不敢数落。 核着尹万马三人到得最晚。 小平房外有个露天水龙头, 万相宜直奔那, 帮忙洗菜。尹小航拉着马炯炯, 直奔国际局势论坛。 马炯炯先憨憨地叫了声:「干爸。」于帅扔下油菜叶子,赶紧掏兜数钱。尹小航对李强强说:「这个叫大爷——你大爷。」 马炯炯跟上:「你大爷。」 李强强:「哎!我怎么听着像骂我。」看着尹小航问:「这就是……」 尹小航:「对。她妈妈在那边呢。」 李强强往水龙头那边看, 万相宜还是上班打扮, 薄羊毛料的西裤, 衬衫袖子撸到手肘以上, 正蹲下身,掐着一棵生菜根, 在水龙头底下沖,下面用盆接着,动作挺麻利,居然没有水溅出来。 阅人无数的驻外记者想了想,才把w酒店受尽白眼的小职员和当下这人揉到一处。也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个人。 见到尹小航,小黑又跑过来亲热,在他脚底下摇头晃尾,马炯炯来过两次,跟它不熟,但也不怕它。 于帅从小平房拿出一根冰棒,其实就是冻成两截的甜水,还是加了色素的,递给马炯炯:「你给了它这个,就能成为它最好的朋友。」 马炯炯接过冰棒,小黑就跟着她跑了。 老万媳妇忍无可忍,终于凑过来,把蒜头和小葱收走了,边收边说:「你们好好聊天,这些东西碍事。」 三个男人终于幡然醒悟,纷纷起身找活干…… 炭火铜锅摆好,肉类、菌类、青菜码了一桌子,酒杯倒满,老万在桌子两侧各点一盘蚊香。 夏末秋初,城南阡陌,人对心,酒对口,有种人生无需奋斗的错觉。 于帅讲他的卖菜生意,进帐都是一位数两位数,刨开成本、损耗和分销成本,没剩下啥,支出却是五位数六位数,撑到盈利遥遥无期。 李强强说:「跟当年办报一样,印刷成本、发行成本、内容成本,相当于天天年年办流水席,给全村人免费吃,吃到大家习惯了你这口,才会有广告收益,达到收支平衡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万相宜找不到马炯炯,尹小航给她倒了杯啤酒,让她先吃,自己去找。 在小平房侧面,马炯炯靠墙坐着,眯眼晒太阳,小黑偎在她旁边。棒冰被掰成两半,一半小黑叨着,一半马炯炯叨着。 尹小航吓得不轻,跑过去小声说:「这是给狗吃的,你不能吃。」 马炯炯吸一口,把外包装吸瘪,咂了咂嘴说:「但是我喜欢吃啊,葡萄味的。」 她那半已经吃了不少,小黑嘴笨,只能用舌头舔,所以剩得比较多。 尹小航伸出手,小声说:「快别吃了,给我,明天给你买冰淇淋。」 马炯炯满脸写着不高兴,还是把冰棒交出来。尹小航接过一看,葡萄的颜色都变浅了,吸进去的都是色素。 他把剩下的冰块挤出来,餵给小黑吃,没留神马炯炯跑了出去。 小孩做足了腔调,边跑边叫:「干爸……」尾音融入哭腔,情绪表达十分到位。 桌上的大人都被她吸引:「怎么了?这是?」 马炯炯说:「我就想吃那个葡萄味的,结果尹小航不让,他给小黑吃了,哎呀哎呀……」 只有万相宜听懂了。 干爸急马炯炯之所急,耐心地问:「你想吃什么啊?尹小航把什么给小黑吃了啊?」 「就是那个葡萄味的,凉凉的,哎呀哎呀……」她自己心里明白,无奈词彙量有限,哭也是真真假假。 尹小航淡定地回座,马炯炯已经把冰棒忘在脑后,专心吃起大家给她夹的菜:涮羊肉、涮大虾、涮毛肚…… 万相宜看他一眼:「怎么去了那么久?」
第182页 「看了会小黑。」 「小黑吃了多少?」 「啊?」 「我问你,小黑吃了多少,才能算出来马炯炯吃了多少。」她小声说的,大人小孩都听不见。 尹小航也小声说:「没多少,也就四,四分之一。」 两个人隔着马炯炯对视,尹小航判断出万相宜没生气,他也就坦然一点。 李强强发现只有尹小航没喝酒,就让他倒掉杯里的果汁,少喝点红酒。 尹小航拒绝了,没有丝毫犹豫,于帅也没帮腔。 席间又聊到中东局势。李强强说叙利亚的内战从2011年打到现在,虽说现在真主党从叙利亚境内撤走了部分武装,局势已经有好转,可那个国家的人已经在战火中生活了十年,外在的影响,比如经济、科技、教育,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内在的影响,是每个国民的心理创伤,尤其是在这十年成长起来的孩子,他们对生活的憧憬,对世界的认知,都已经定格在战火里,陪伴他们一生,这些是不可逆的。 尹小航想起那个救他的小男孩,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他举杯敬大家,心想,李强强有知遇之恩,于帅有师徒之情,万相宜又没生气,他此刻真是太幸福了。 当然,这些都是内心独白,不会说出口的。 马炯炯一直在吃,却精准掌握了核心思想,她踮起脚,把杯尽力举高说:「世界和平。」 大人们都跟着说:「世界和平。」 ※※※※※※※ 吃完饭,尹小航开车,先送李强强,再送万相宜母女。 李强强说:「你这一年变化挺明显,要是再有那样的机会,你不会去了吧?」说的是叙利亚。 尹小航的答案出乎意料:「骨子里是这样的,可能还是会去,她们支持我……」他从镜子里往后看,万相宜只象徵性喝了点酒,就有就飘飘然。 尹小航说:「只不过,更珍惜这条命,不能随随便便客死他乡。」 李强强下车后,尹小航加大油门,后排两人都昏昏欲睡。 万相宜却被一通电话吵醒。母女俩沟通还是有障碍,万母是填鸭式的:「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还得邻居告诉我。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是说尹小航生病的事。 「已经没事了,妈,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哪个邻居这么快言快语,你以后离他们远点,再说邻居怎么知道的?」 「这种事能捂得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马明他妈前阵子回来一趟,气不过吧,可算逮着一件事,借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你这孩子,小时候本本分分,没用我操心,这两年怎么一步一个坎儿!」 「哪有什么坎儿,小航现在好着呢,我们刚吃完火锅,下周他还要出差去东北。」 「啊?还出差?那身体能行吗?不去不行吗?」 「妈,就是因为身体没问题才出差的。」万相宜跟尹小航对视,都很无奈。 万相宜的话成功地安抚了妈妈。她还是说:「反正……生病这种事,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你可不能生出二心,你得把他伺候好,把你的脾气也改一改,多说多表达,可不能像上次那样。」 提到「上次」,万相宜就不爱听了,好像「上次」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打断万母:「妈,我问你啊,尹小航和马明,二选一,你选哪个?」 「我当然选小航。」 「我也一样。所以上次是对的,这次也没错。」 万母完败,言语上占不到上风,总是高调出击、一溃千里,这种局面并不是今天才有。 她说:「我托人从山里买了两根野生人参,已经寄走了,你收到记得开包通风。」 万相宜:「哈?那东西有什么用?」 「五脏六腑都补,尤其补元气,反正老多功效了,还能延年举益寿。你给他炖汤喝,炖完汤那根参也别扔掉,吃进肚子里,大大有好处!吃完了告诉我,我再给你淘澄。受了这么大罪,不补怎么行?」 「噢……行吧行吧,我知道了。」 「你也上点心,现在马炯炯也大了,我跟你爸还能动,趁着年纪还不太大,赶紧给尹小航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关系才稳定。」 万相宜边听边把音量调小,希望尹小航没听见。 「你不用跟我犟,女的老得可快了,再过五年你再试试,你皮都松了,自己都不爱看,他呢?还是正当年。」 万相宜发现,她跟她妈只在某个瞬间处于同一频道,其他时间都是各说各话,各走各路。槽点太多,真要一一驳倒,也需花费些精力,干脆置之不理。 等她挂了电话,尹小航问:「咱妈说啥了?」 万相宜睡意全无:「让我好好伺候你。」 「还说啥了?」 「给你寄了人参,让你补补,嫌你太虚了。」 「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差不多那意思吧。」 「没说别的?」 「没有。」 尹小航拉长音:「噢——」 尹小航抱马炯炯上楼,这孩子睡得软丢当,跟没骨头似的,抓不上手,只好扛在肩上。 万相宜扯住尹小航的衣角,紧随其后。她其实并没达到「醉」的程度,只是平衡能力略有偏差,自己懒得校正。 「马炯炯,醒醒,咱们到家了,你该洗澡了。」万相宜在后面念叨,看尹小航把孩子放床上,小孩翻子个身,屁股一撅,胳膊一甩,又睡了过去。
第183页 尹小航无奈地看她:「还洗澡吗?」 「算了,擦一擦吧,我来。」 她拿来浸过热水的毛巾,尹小航接过去:「还是我来吧。」 尹小航帮孩子擦脸、擦手和脚,万相宜扶着门框看了一会说:「那我去洗漱了?这身衣服板得慌。」 「快去吧,这不用你。」 万相宜洗完澡出来,换了件宽大的白色t恤和短裤,她习惯性走向卧室,发现马炯炯睡成「大」字,占据床的中央,床头灯开着,灯头被压得很低,光照不到她的脸。 她退出来,看向门口,尹小航的鞋还在。 客厅没有开灯,借用飘窗外的光线,可以大致看清室内陈设,尹小航坐在飘窗上,在窗的边缘制造一个剪影。 万相宜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两人足尖对足尖,挺对称的。 「酒醒了?」 「本来也没醉。」她刚洗过澡,脸颊发红,额头排出细密的汗,在这种光线下,都变成深深浅浅的灰,沙画一般。 沿江两侧各有一条步道,用特殊造型的路灯装饰,蜿蜒伸向远方,有些地方被建筑挡住,时断时续,与远处跨江大桥的夜灯勉强连接。 这地段寸土寸金,房子只有一个卧室,好在客厅也很大,之前马母来住,就用客厅的沙发床。 「我给你倒点水吧?」刚洗过澡,尹小航她猜会渴。 「也不用……」尹小航走下飘窗,从她身边路过时,她拽住他的胳膊,尹小航脚步没停,从手臂到手腕再到手指在她掌中滑过。 冰箱门打开又关上,屋内有片刻光亮。尹小航端来两杯水,各泡了一片鲜柠檬。「来,解酒解腻。」 「你明天什么时候出发?」万相宜还记得他要出差的事。 「什么时候都行,后天也行,周一也行。」他挨着她坐下,「往里点儿。」 「哦……」万相宜一口气喝下去半杯,打了个嗝。 尹小航笑:「还说不渴。」自己也喝下一口。 两人大腿挨着,万相宜侧身看他,夜色在他脖子上打了高光,从下巴到喉结,到锁骨,是一条流畅的线,他吞咽时,喉结滚动,喉结以下锁骨以上,是那条横向的疤。 万相宜扭转身来,扶墙半跪,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 「啊,痒……」 「疼不疼?」她目光向上,看着他的眼睛。 「都说了是痒。」 万相宜伸出拇指在他锁骨上划了遍,没碰伤疤,尹小航按住她的的手,抓起来亲了亲。 沿着手腕缓缓向下,亲到她的手肘内侧,她想抽回手,被他拉着不放,眼睛半闭着说:「咱妈的人参什么时候到?」 「今天才寄出,怎么了?」 她半跪着,飘窗窗台是硬的,跪不实,手又被他架着。尹小航稍一用力,就把她推到玻璃上,欺身过去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还挺用力的。 边说边捧起她的脸,额头顶着额头说:「等不及了。」说完逼近,由浅入深地吻她……柠檬味的。 背靠透明的玻璃,窗外是无声流淌的江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相宜的心缩成一团,没办法迎合他。 她勉强偏过头,争取说句话的时间:「去沙发上吧。」 「不要!」这人已经失去理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