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征夫几人回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秦山关的月色总是格外的明亮,银蓝的光辉铺洒在关内简陋的屋脊上,平添了一股华贵。 兵营里面的篝火一如既往地旺盛,映照了无数年轻却疲惫的脸颊,大雁朝的士兵们高举着破口的酒碗,大声的喝彩,挥舞着拳头对着场中比试的两人呐喊助威:「将军,你可不能输给一个娘们!真输了我们可会扒了你的裤子游街示众啊。」 场中的青年将军袖口高卷,一双老鹰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之人的一举一动,闻言「呸」了声,恼怒的大吼:「你们这群龟崽子,自己打不过她就拖着本将军下水,现在看我要输了就落井下石了是吧!」 周围士兵轰然大笑,「谁让将军你总是自吹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 青年将军龇牙咧嘴,「本将军输了,你们这些崽子也脸上无光,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唉,你居然还偷袭!」 「砰」的一声,铁壁般的手肘正好隔开对方的挥击。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瓷的牙口,「再罗嗦你就真的要输了。」上半身轻晃,长腿已经到了将军的面门。 青年将军一个双掌撑地,单腿趁势踢向了对方的下盘。 那人似惊雀一般腾空而起,啧啧喟叹,「堂堂大将军,居然对我这小女子使下三滥的招数。」 「呵,都说拳脚无眼了,你敢下场来比试,我们就没打算把你当作娘们看待。」铁拳生风,几次都从对方脸颊边擦过,带过的风声几乎要割开肌肤,引得周围几声惊声尖叫。 征战沙场拚杀出来的武艺,大刀阔斧且杀伤力十足,女子退无可退,翻身一个後跃直接落在不远处呐喊的士兵身边,纤手一扬,就将肉墙般的男子掷向了青年将军,脚下不停,几个腾跳,从杂乱的士兵中窜身而过,有时矮蹲如惊吓的小兔,有时高飞似展翅的飞鸟,不管如何使巧都会被对方紧追不舍,投掷更多笨重或脆弱的物品,也无法抵抗将军的一双铁拳。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将小小的休憩场给绕了一个圈。 青年将军追得太紧迫,拳头几次三番从她背脊擦身而过,女子慌不择路,身子一矮居然直接窜上了旗杆,如滑蛇一般哧溜的溜到了杆的顶部。 旗杆军旗上,一个「夏」字被吹得飒飒猎响,女子的眼眸如同暗夜里伺机而动的母狼,冷静而睿智。 两人只僵持了一瞬,将军几步倒退,猛地冲刺,居然藉助冲力踩在木杆之上,疾速前行。 女子倏地一笑,身子一扭,卷起鲜红的旗帜,居高临下的霍地跳下。 抬头看去,只能看到无边广阔的旗幅漫天的覆盖下来,根本看不见女子的身形,将军也不惧,五指虚空对着旗帜中间扣去,穿旗而过,锦布破碎的撕拉声,在屏息的场地上有种开天辟地的震撼。 凭空娇喝,将军只觉腕间剧痛,竟是被女子生生折了手腕,他咬牙「嗤」的一下,抽回了手臂,一脚勾着旗杆,一脚已经对着旗帜连环踢,无数肢体撞击的闷响交错。 女子借力打力,频频向下施压,眼看就要将青年将军压制到底,哪知对方余下一手用尽千斤之力反撑地面,暴声大喝,双腿猛蹬,人们只看见一道身影如脱铉之箭,狠狠地撞向院墙。 「公主!」随着女子飞离的身子,人群中又有好几道人影飞了过去,堪堪接过女子倒飞的趋势,摔作了一团。 「好!」无数的掌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 青年将军站起身来,随意一抖给自己接好了腕骨,吩咐道:「去喊军医来。」 女子推开众人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抹嘴角少许的血迹,「不用,一点小伤而已,我又不是那娇滴滴的正牌公主,用不着大惊小怪。」 青年将军还是有点担心,「尚锦,你如今的身分不同往日,出不得一点岔子。」 顾尚锦笑道:「夏表哥,你也太婆妈了,我说不用就不用,军医是给将士们看伤医病的,不是给我这等闲人开甜汤饱肚子的,别浪费药材了。」 旁边有军士笑道:「将军你当郡……不对,你当公主还是以前那副娇弱身板?看今日的武功,公主离开我们之後,肯定也没少喊打喊杀、惹是生非的,你那一点蛮力哪里伤得了她。」 夏将军眼珠子一瞪,单臂一甩就把军士给打趴了,「那时候她是小兵,受点伤是应当的,现在她是公主,身负重责……」 「好啦好啦。」顾尚锦摆摆手,由着侍女披上披风,方才的轻松笑意已经不见,「本公主自己有御用太医,用不着你们的军医总成了吧,我回屋看伤去了,你们继续喝。」 正准备走,夏将军依然没有放手,「尚锦,不管你有多大的怨气,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玩笑。」 顾尚锦乾笑,「表哥你说什麽呢?」 夏将军叹气,「在这里,你天大的委屈还可以抓着小子们海揍一顿泄火,到了……」他扬扬头,「那边,滔天的冤屈你也只能一个人吞了,在其位谋其职,你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身分,否则……」 「好了!」顾尚锦出声打断,「我已经不是些许年前的莽撞小儿了。」她顿了顿,遥望那天边的明月,道:「我都明白,我知道该怎麽做。」 她沿着银蓝的月影一步一个脚印的离开,不能回头。 身後是高高肃立的秦山关城墙,身前是暗黑无边的连绵秦山,脚底的土地那麽的陌生又熟悉。她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笑过、哭过,失去过最信任的战友,也救下了让她付诸真心爱意的少年。 「你不高兴。」从黑暗中走来的男子,一如既往的来得悄无声息。 顾尚锦扯了扯披风,笑问:「怎麽会,你见过伤心出嫁的新娘吗?」 男子抿紧了唇,一双鹰目炯炯有神,似天边最闪亮的星。 顾尚锦随意的坐在地上,揪下一根枯草含在口中,「明日我就出关了,你还准备跟着我到什麽时候?」 男子盯着她唇瓣的乾草,「只要我愿意,没有人可以发现我的行踪。」 顾尚锦嗤笑一声,「太自大了可不好,过於自信就是愚蠢,会让你丢了性命,如果不是看在你一路毫无动作,在出皇城的第一夜,我就让你身首分离了。」她拍拍身边的草地,「我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的盯着我,坐下。」 男子只踌躇了一瞬,在她身边几丈之远半坐着,额前的碎发被山谷里的风给吹乱了,一袭青黑短衫紧紧贴在身上,那缠绕布条的臂膀上可以看到隆起的肌肉。 他是一个武人,是一个尾随着和亲队伍,不见天日的潜行者,对於顾尚锦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 「让我猜猜你背後的主子是谁。」她说:「你明显不是来杀我的,那麽就是来保护我,当今皇上、太子?或者是我父王?嗯,也有可能是我的舅舅。」 「都不是。」 「难道是江湖上的朋友?我已经半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了,难道是以前爱慕我的少年侠士,依靠这种法子来让我明白对方的真心?真是笨啊,既然倾慕我就要提早说啊,早不说晚不说,等到我被皇伯父指婚了才派人来偷偷告知,也太窝囊了。」 男子立即否定,「不是。」 顾尚锦狡诈的眨了眨眼,「难道是你自愿保护我?」她咂巴着嘴,乾草从左边咬到右边,正色道:「少年,唉,不对,大叔,你跟我是没有结果的。」 男子额头青筋猛跳,「我只年长你几岁而已。」他想了想,「如果你不愿意作为朝廷的工具嫁给苍蒙的大君,我可以带你走。」 顾尚锦瞪大了眼,凑过去悄声问:「你是说……私奔?」 男子似乎受不了她身上熏着的木樨香,微不可察的往後倾了倾,「你愿不愿意?」 顾尚锦歪着头琢磨,最终叹口气,「天下之大,哪里有我立足的地方。」 男子问:「你为什麽不喜欢你的未婚夫?听闻对方是郯其大草原上,第二大部落的大君,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当年孤身一人舌战赵王数十谋士,硬是从大雁借了三千精兵突入苍蒙内部,夺回了自己的世子之位,这样的人,难道不正是你最中意的夫君之选?」 顾尚锦点头,「对,没错,他还是一个为了权位可以抛弃自己一切人性的野兽,他亲手杀了生他、养他的父王,腰斩了他父王最宠爱的小儿子,将堂堂老苍蒙王的侧阏氏丢入乱军中受辱而死,真是我大雁公主夫君的不二人选,对吗?」 「他那都是被逼的。」 第二章 顾尚锦大笑,「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苍蒙的人,说说,你是效忠你们苍蒙的新王,还是你们新王最喜爱的侧阏氏的左臂右膀?我看你这通身的打扮,在苍蒙的身分应该不低吧,你是贵族?」 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守城之外回荡,像极了野狐的悲鸣,她的影子已经逐渐融入了黑夜之中,那隆重的华服掩盖不住满目的嘲讽和苍白无血的面色。 「你去告诉苍蒙王,我大雁朝的公主从来不做懦夫,也从来不会做出任何背信弃义,有辱朝廷之事,我就算嫁到了苍蒙,在我们大雁朝的眼中,他苍蒙的王也只是众多驸马中的一个而已。」 冷月无悲无喜的笼罩在郯其大草原上,轻薄的月纱抚过沉睡的牛羊,越过层峦叠嶂般支着的白色大穹庐,最後从草原女子的珍珠头饰上擦行而过,将她的表情都映照得清晰透澈。 郭莺站在金撒帐前,遥遥的望着草原尽头的山峦,沉默的秦山在黑夜里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遮罩了她与大君的距离,她走不进秦山,也走不进苍蒙大君的心。 「侧阏氏,很晚了,休息吧。」安夫人第三次来劝说,让郭莺不得不收回神色,缓缓的转身入帐。 「夫人,你说大君会去哪里?」 安夫人亲手挑开帐帘,颇为气愤的道:「还能去哪里!不就是提前去瞧瞧那匹稀贵的母丽骐。」 郭莺轻声提醒她:「那位可是大雁的公主。」 「哼!」安夫人不以为然,「侧阏氏你就是太轻信,大君说什麽你就信什麽,他说要权位,你就嫁给他,让郭家的武士为了他而冲锋陷阵;现在他有了权位,又想要大雁的兵马珠宝,你就支持他去挑衅那些汉儿,打得遍体鳞伤再和谈,和谈来和谈去,拿了兵马,要了丝绸和宝石,还要女人。」 「我们苍蒙的女人不行吗?只要他一个眼神,他要什麽样的女人,侧阏氏你哪一次不是亲手送到他的面前,可他倒好,偏生看中了大雁最华贵的一匹母马,居然还要那匹母马凌驾在侧阏氏你的头上,真是忘恩负义的人哪!」 「夫人,大君是我心目中最勇武的英雄。」郭莺颇为不悦,「大君的所思所为向来都以苍蒙为重,不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一人跑去大雁那狡猾之地。再说,他就算去了,也定然是为了和谈之事,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安夫人无动於衷,「侧阏氏,你的心比那刚刚下了羊崽子的母羊还要柔软,你如果真想知道大君去了哪里,等他回来你直接问问。」 话刚说完,就有女奴在叫:「大君回来了。」 郭莺瞬间从帘子内钻了出来,果不其然,最大的宫帐里已经有奴隶在紧张的进进出出,显然是主人回来了。 苍蒙的新王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除非听到宫帐的动静,谁都不会知道大君到底在是不在,也因此让他曾经躲过了很多次暗杀和突袭。 「大君!」郭莺欢天喜地呼唤着正在更衣的男子。 对方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等到奴隶们替他换下一身黑衣,这才转过身来,沉声问:「还没睡?」 郭莺柔顺的依偎了过去,「我在等大君的召唤。」 大君刚毅的脸庞总算面向了她,「明日和亲的队伍就要出关了,你也早点做好迎接阏氏的准备。」 郭莺的笑颜僵了僵,「从秦山关到我们苍蒙大草原少说也要三日……」 「我知道。」大君将桌上的腰刀重新挂在身上,侧过身子从一个青铜罐子里,抓了一把香灰撒到了兽头炉子里,本来就极淡的木樨香又重新浓烈了起来,将女子身上的青草味都给掩盖了过去。 「我说的是你们郭氏一族。」 郭莺挺直了身子,「难道在大君的心目中,我们郭氏大族还没有大雁的一个女人重要?」 大君嘴角扬起,眼角斜睇着她,「侧阏氏,那个女人将会是我的齐娜,她是大雁的鸾凤,她的身後代表着大雁王朝,你想,你们郭氏比得过大雁吗?」 「可是我们郭氏才是大君你最信任的大族,我们的武士才是苍蒙最坚固的盾牌。」 「你错了。」 郭莺委屈的注视着她最爱的英雄,「我哪里错了?」 大君宽硬的手掌抚着她的头顶,像是在教导着不懂事的孩子,「你错在以为我轲华姓郭,而不是姓方。」 郭莺大吸一口冷气,即刻跪拜了下去,「大君,我们郭氏并没有要取代方家的野心。」轲华并没有叫她起身,郭莺越发忐忑,叩拜道:「格帕欠天神在上,我向您保证,我们郭氏永远是您最忠实的奴仆,我们的武士是您最锋利的刀箭,我们的牛羊是您取之不尽的财富……」 「好了!」轲华展开手掌伸到她的面前,「我相信你。」 郭莺哽咽着,泪光盈盈的凝视着他。 轲华笑道:「你真不像我们郯其大草原上的女人,这样的温婉,这样的忠贞。」 郭莺抹着眼泪,「我这样不好吗?」 「很好。」轲华说。 郭莺轻轻的依偎在他的脚边,小声的问:「那大雁的女子是怎样的?我听说那里的女子异常的秀美端庄,比草原上最艳丽的羽衣甘蓝还要多情,比初春最坚韧的芨芨草还要孤高,是不是这样?」 「你听谁说的?」 郭莺叹道:「如果真是这样,大君定然喜欢大雁的公主多於我了。」 轲华随手指了指酒壶,郭莺温顺的给他斟酒,并且递送到了他的唇边。 轲华颇有深意的望了她一眼,很平静地说道:「我没有见过那公主,无法给你答案。」 郭莺惊喜道:「当真!」 轲华不答,自己接过了酒杯喝了乾净,再一抬手已经拿过了桌案上的牛皮卷看了起来,这是他即将忙於公事的徵兆,就算是赶人,郭莺却也满心欢喜的蹦跳着出去了。 轲华没有抬头,他只是很熟练的拿起兽头铜盖,一丝不差的扣在了香炉上,嫋嫋的轻烟飘起,飘出了白色的帐篷,飘浮在了那广阔的草原上,经久不散。 「也不知道这木樨能不能在草原上存活,如果不能,就只能等赵王府派人一起送来了,一年一次,少不得又会让公主伤心。」 吴越瞅了瞅侍女手上捧着的种子,袋子有很多个,里面俱都盛装着不同形状的种子,他拿出一颗仔细嗅了嗅,「这是丹桂,最适宜种植在北方苦寒之地。」他又翻开其他锦袋,「剩下的这些金秋桂、玉玲珑就难说了,虽说同样能够碾制木樨香,可在这草原上它们比那些野草都不如,活不下来。」 侍女惋惜了一声,还是仔仔细细的将种子都收纳好。 吴越宽慰道:「没什麽可惜的,说不定在苍蒙待久了,公主也就逐渐腻了木樨香的味道,转而喜欢上别的什麽。」 侍女鄙视他,「我们公主可专情了,这木樨香她可是从小就喜欢,一直沿用至今。」 吴越幽幽地道:「你忘记了一句话,入乡随俗,再如何喜欢,到了这荒芜的大草原也不得不舍弃了。」 侍女皱着眉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正准备再问已经有人敲打车窗,「吴大人,公主有请。」 吴越问:「公主可说有何事?」 传信的侍卫说:「方才苍蒙的使者进了公主的凤驾。」顿了顿,悄声补充:「我看他们手上还捧着一些东西。」 吴越一惊,急忙撩衣跳了出去,经过通传才上了凤驾。 雌凤朝阳的屏风前,公主顾尚锦懒洋洋的靠在矮榻上,见着他就扬头,「这些人大清早的就像一群野游的旱鸭子般,跑到本宫面前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本宫已经表明听不懂他们苍蒙的方言,他们还不肯甘休,手舞足蹈的差点要成跳大神的了,只能让人唤你来轰人,快点弄走他们,好让本宫继续去睡个回笼觉。」 吴越轻咳一声,先端详了一番顾尚锦的神色,因为她是被强行拉来会客,只戴着一顶三尾金凤衔红宝石发冠,彩蝶迷花八幅裙一路从榻上铺延到了兔毛毡毯,金粉披纱之下似乎依稀可见未着鞋袜的玉润脚尖。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放肆,一旁的侍女顺着他的眼色看去,脸色微变的挡住了春光,还不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吴越瞬间觉得喉间有点凉飕飕的,他好像听闻,过这位公主身边得力之人俱都武艺高强,招惹不起。 苍蒙使者好不容易等到了大雁的译史,克古塔几乎是怒发冲冠的对着吴越气道:「吴大人,你们大雁是藐视我们苍蒙吗?」 吴越正色道:「此话怎讲?」 克古塔指着箱子里面的物品,「我好心好意的送来出嫁的衣裳首饰,居然被你们大雁的公主嫌弃。」 第三章 吴越一愣,眼角偷瞧顾尚锦,她似乎真的听不懂苍蒙使者的话,自顾自的由着侍女们揉着太阳穴提神。 「不知贵使是如何与公主说明来意的?」 「还能如何说,不就是让公主换装,等着迎接我苍蒙大君的亲临。」 吴越悠长的「哦」了声,「然後公主如何回答?」 「公主点头了。」 吴越觉得喉咙又有点痒了,「再然後?」 「然後我就说要教导公主的礼仪。」 「嗯,公主如何说的?」 「公主笑着点头了。」 吴越「啊」的点了点头,「然後?」 「我就等着公主换装,可是她只让女奴们捧出无数的金冠,试了一顶又一顶,对我苍蒙送来的衣裳碰也不碰,我询问她何时学礼仪,也当着她的面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她却坐在那边像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也不动。」 吴越再一次转头偷瞧顾尚锦的神色,正巧对方似乎也养足了精神,无限慵懒的睁开了眼眸,若有似无的瞟向这厢,饶是远离官场是非,不善於察言观色的译史大臣,也可以从那双眸中读出赤裸裸的轻蔑和嘲弄。 吴越看着侍女们揉弄穴道的手指,无端的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疼痛不已。 他正了正青蓝的大雁官服,直起腰杆,「本人有个疑问,不知道大使能否替我解答一二?」 克古塔冷哼,「你说!」 吴越沉声道:「不知道大使是以什麽样的身分请求公主换装?是你苍蒙的使者身分,还是以你苍蒙子民的身分?如果是使者,你苍蒙的使者凭什麽对我大雁朝的公主提出要求?如果是子民,你小小一介臣民居然敢对你们苍蒙未来的阏氏指手画脚,你好大的胆子!」 克古塔一震,宽阔的车驾内明显可以听到女子的轻笑。 顾尚锦的嘴角扬了扬,笑道:「本宫更加不知道,我大雁朝的公主居然要向苍蒙的大君行跪拜大礼,这是侮辱我大雁朝的皇族呢,还是挑衅两国刚刚达成的和谈条约?」 吴越深深向顾尚锦鞠躬,再一次面对着苍蒙的使者,他的脊梁更加挺直,面色严峻,双手拢入窄袖中,以凛然之姿立在众人面前,「你们这是在挑衅公主的权威,是在试探我们大雁朝的底线,更是在蔑视两国和谈的可行性!这让我等不得不怀疑你们苍蒙和谈背後的野心!」 「你们和亲是假,挑起两国的战争是真!你们想要看着苍蒙的子民,再一次因为你们的愚蠢而流尽鲜血吗?你们认定我大雁朝的将士们的刀剑不够锋利,马匹不够强壮,我们的怒火不足以将郯其大草原烧得寸草不生吗?你们觉得我大雁朝的帝王,真的会容忍卧榻之旁有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酣睡吗?」 克古塔瞠目结舌,「译史,我并没……」 吴越大喝:「你们敢不敢直言,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苍蒙的新君授意?你们敢不敢承担两国史书对你们的口诛笔伐?你们敢不敢堂堂正正的面对两国将士,亲口对我大雁朝的公主不逊?」他霍地踏前一步,翘头皮靴在地毯上震出深深的印痕,发指眦裂,「说!」 克古塔鼻翼剧烈的抽动着,那高扬的头颅低了下去,双臂贴地,臣服姿态,「请公主原谅我等的失仪!」 顾尚锦明眸流转,纤指点了点那叠衣帽之间的饰品,侍女小心翼翼的捧上前,她随意地拣起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套在了光洁的指尖,伸展手臂,由侍女们搀扶着漫步到克古塔几人面前。 暗香浮动,克古塔眼前方寸之地,只能见到一片金光闪闪的流光溢彩在缓缓的淌动,香入脾,金入心,让他恍惚中记起了参拜格帕欠天神的那一日。 阳光那麽的耀眼,静静的溪流在不远处泛出鱼鳞般的光辉,杂草间的碎石圆润,身前跪拜的父母那麽的虔诚,高处的大合萨吟唱着古老的经文,沾着神水的苍老手指点在了额头,一下一下。 「起来吧。」顾尚锦说。 克古塔看向吴越,对方依然愤怒。 吴越压抑地声调不轻不重:「愿大草原上最古老的天神保佑苍蒙,包容尔等的错失,我们大雁的公主有最豁达的胸怀,她的宽容和慈悲饶恕了你们唯一一次的错误。」 顾尚锦带着宝石戒指的手虚扶一下,克古塔在那一双柔荑下抿紧了唇,行着礼倒退了出去,没有抬头。 待到几人已经下了车驾,原本压抑窒息的车厢顿时一松,侍女们只觉得肩胛都僵硬了。 顾尚锦轻笑道:「做得不错。」 吴越摸了摸鼻翼,「公主不是不通苍蒙古话吗?」 「咦,我有说过吗?」 吴越眨着眼,「当初太子殿下特意提醒下官,一定不能因为公主不通番话,而让您被人欺辱却不得知……」 顾尚锦「啊」了声,将一盘点心推到吴越面前,「太子最喜欢忽悠人了。」 「那是。」吴越小心捏起一块糕点咬了口,一旁的侍女顺势奉上热茶,他诧异的瞧了眼,乾笑道:「公主身边能人居多,方才小臣献丑了。」 顾尚锦笑得越发开心,「我知道太子为何将你派到我身边了,果然是个实诚之人,就连谦虚的话从你口中出来都觉得是肺腑之言,让人不得不信服。」 吴越放下茶盏,面上有点发热,「微臣的雕虫小技哪里敢在公主面前班门弄斧。」他斟酌了一下,「公主今日的下马威当是集天时地利……」 顾尚锦拂了拂衣袖,「你知晓你为何为官几载却一直没有升迁吗?」 吴越沉默。 「一是因为太子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让你一展所长;二是因为你太实诚了,心里埋不下任何话。」 「是。」他吁出一口气,「以後,小臣定然不会让您失望。」 一旦自己的直系掌权人指正你的错误,那麽她一定是希望你有所改正,这样才方便其以後展现更大的才干。 吴越懂人心,可他不擅长官场的虚虚实实。 「太子的眼光总是太奇特,这样傻的人也只有他看得上。」 一旁的侍女青霜拉好车帘,回头笑道:「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抱怨,觉得太子在变相的贬他外放了。」 顾尚锦莞尔,毫无形象的伸了一个懒腰,「忙活了一早上,瞌睡都没有了,得找点事情打发无聊啊。」懒腰还没伸展完,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不多时,就听到层出不穷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克古塔在高声喊着什麽,瞬间就被马匹的嘶鸣掩盖了,铮铮的刀剑出鞘声盈满了耳膜,车厢内原本娇柔的侍女们俱都退了那股子柔弱,不知从哪里抽出了兵器横在四周。 顾尚锦眉目动了动,由着青霜替她着上鞋袜,抚平衣裙披纱。 「砰」的巨响,凤驾的车门被蛮力打开,一个魁梧的身影夹带着风沙走了进来。 雄鹰般锐利的目,高挺的鼻梁,因为冷漠而紧抿的唇线,绣着图腾的大袍下摆在风中飞扬着,左肩上银制的狼头露出尖利的牙齿,在他背後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衬托下,闪着刺目的光芒。 他的脚底,由克古塔为头跪拜了一地的苍蒙武士,像是叩拜神座上的王者。 不知何时,风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那坚韧的碧草深深的紮入土地中不惧的摇摆着,遥远的尽头已经高升的太阳折射在马鞍上,挥洒出七彩的斑斓。 顾尚锦似乎嗅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踏足草原嗅到的清香,那些任意奔驰的骏马,雄壮的将士,适意大笑的人们多麽的满足,她假装镇定的行走在这片贫瘠又富饶的土地上,心底发出单纯的笑声,一路笑,一路蹦跳,一路将手中的双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不知从哪个草丛中钻出来的少年愣愣的看着她,脸上涂抹的泥土乾涸的凝结在脸颊上,衣裳脏乱下是怎麽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 她疑惑的戳着对方的胸膛,看着少年如迷途的狼崽子警惕的拉开距离,一双疲惫的眼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 她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少年距离她十多丈开口:「你是汉人!」 少女「铮」的摩擦着双剑,沉下脸,「你是蛮子?正好,本姑娘这双剑还没有饮过你们蛮子的血,拿你祭剑不错!」 她不由分说的冲锋陷阵,少年显然早有准备,手中拿着一柄卷了刃的小刀,如同善於战斗的小兽,或腾挪,或躲避,或剑走偏锋,伺机下杀手。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草原上追逐奔逃,谁也没法一刀斩杀谁。 第四章 顾尚锦闭上眼,阳光太刺眼,激起了太久远的记忆,一段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再睁眼之时,记忆深处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大雁朝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面对着突然窜入的男子平静的问:「你是谁?」 对方摘下银纹镶玛瑙帽,露出一头刺蝟般的粗发,「方归云?轲华。」 顾尚锦站起身,华服垂在白毯上如斑斓的云彩,她翦下眉,稍稍一福,「原来是苍蒙的大君。」 轲华定定地望着她端庄疏离的模样,突地闪电般的执向她的手。 顾尚锦脸色一变,单臂後抽,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扬起,转瞬就将搧上轲华的脸颊,轲华侧头,大手一捞,卷向她的腰肢。 他变招很快,顾尚锦的身子却比蟒蛇还要滑溜,倒退半步,裙摆飞扬,一脚已经代替手掌踹向了对方,这次还是他的右脸。 男人闷笑,「公主好身手。」手腕一翻隔开脚踝,「叮」的一下,皮肉轻颤,原来是那绣鞋内有乾坤,居然在鞋头埋有利器。 克古塔震惊,瞬间跳起来抽刀上前,「大君!」 「退下!」轲华喝道,抹了一条血迹,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泼辣。」 顾尚锦平静的回望他,「大君说笑了,本公主常年驻居深宫,何曾见过外人。」她自顾自的靠在榻上,「我与大君也是第一次相见,虽然『见面礼』丰厚了点,想来也不足以构成大君诬蔑本公主清白的理由。」 轲华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将腰刀放在榻几上,「是本王仰慕公主已久,与梦中所见,可否?」 顾尚锦在那银刀上一撇而过,对他的解释听而不闻。 车窗外的烈风悄然的消逝了,马匹由着武士们牵着一路行走,一路啃草,远离部落来边界牧羊的牧民们,对着浩浩荡荡的华丽车队好奇张望着,绵羊脖子上的铜铃悠悠晃动着,灵脆的叮咚声久久回荡在宽广的草原上,悠长又清脆。 轲华放肆的打量着沉默的女子,毫无顾忌的吃着精美的食物,喝着浓茶,嗅着木樨香,平静、安然。 他说:「我来实现我的诺言。」 顾尚锦茫然,「什麽?」 「很久以前,我对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许下的誓言,我要带她去见我最重要的家人,带她一起去放牧,在我的族人的见证下迎娶她回家。」 顾尚锦轻笑,「我不记得有人对我许诺过。」 窗外,绿草一片连着一片,过了这个夏季它们就会枯黄,然後静静的等待漫长的冬季过去,然後在春日的第一缕清风下醒来,再一次冒出青嫩的叶子,新生。 「大君,你许诺的女子一定不是本公主。」 喜庆的鼓声震耳欲聋,悠扬的胡琴声在草原上飘荡,苍蒙的子民聚集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一边舞蹈,一边欢唱。 穹庐顶上红色的幡旗在飞扬,骏马在奔驰,武士们吹响牛角迎接他们远道而来的阏氏。 每个人都在笑,每个孩子都在蹦蹦跳跳,在欢快的氛围中,就连心思深沉的贵族们也不得不摆出最亲切的面容,展现苍蒙的善良和真诚。 帕琏挥舞着马鞭从金撒帐穿行而过,不意外的见到了侧阏氏郭莺的身影,他下马笑道:「我以为所有人都去前方迎接新阏氏去了。」 郭莺打着手帘挡住刺目的阳光,轻笑着道:「我也正准备过去,错过了这场盛会多可惜。」抬头正巧见到对方汗津津的脸颊,摇了摇头,掏出汗巾,上前一步仔细替他擦拭着,「这麽重要的日子你怎麽还去驯马,被大君知道了又会说你不顾大局,跟没人教导的小马驹一样。」 才十二岁的少年依偎着她道:「阏氏你就是我的姆妈。」 郭莺轻轻拍他一下,「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麽说,我是大君的妻子,怎麽可以做你的姆妈。」 「可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比我的母亲更像母亲。」 郭莺摸了摸他稚嫩的脸颊,「我真希望有你这样的孩子。」 帕琏打趣道:「那你让哥哥赐给你一个小世子。」 郭莺笑意微敛,搀着他的臂弯往人群中而去,「如果我生不出小世子,那麽帕琏你愿意一直把我当作你唯一的姆妈吗?」 少年微笑地道:「你一直都是。」 郭莺领着他一路走到人们的最前面,遥遥的望着不远处扬起的灰尘,「帕琏,以後我将不再是你哥哥唯一的阏氏了,苍蒙的领地上将引来真正的女主人,她将是大君唯一的齐娜。」 帕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郭莺可以从那马蹄轰鸣中听到她即将悲苦的命运,可帕琏他却只看到自己的哥哥、苍蒙的大君,正骑着那匹火红的汗血宝马飞驰在最前方,他的身後是长龙般华贵的大雁送亲队伍,最大的那辆车驾顶上飘荡着大雁朝的腥红旌旗,那麽的艳丽,红得像是被草原人的血给浸染过一样。 他贴着郭莺,握紧了马鞭,喃喃地道:「姆妈别怕,我会保护你!」 洁白的哈达,热情的苍蒙人,醇香的奶茶。 【第二章】 三年前的顾尚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踏入草原的一日,她更加没有想过这片生机的土地上的人们,也会有欢欣鼓舞迎接她的一日。 那一年的怨恨、绝望还有破釜沉舟,都在轲华冰冷的注视下灰飞烟灭,她的爱恨在血剑下流淌,汇集成泪河,流向不可追忆的往昔。 三年後,曾经恨不得扒她皮、抽她筋的苍蒙人,似乎早就忘记了那一场血的洗礼,用着最真诚的笑脸迎接她,迎接当初差点手刃他们大君的女刺客。 这像是一场讽刺! 「欢迎来到苍蒙。」轲华凝视着沉默不语的女子。 顾尚锦收回目光,淡淡地应声:「谢谢。」 「我以为你会张开双臂迎接你的子民们,要知道,从今往後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了。」 顾尚锦轻笑道:「就算嫁到了苍蒙,本宫依然是大雁的安国公主。」 轲华停下脚步,在欢声笑语中凝重地道:「尚锦,我不喜欢别人反驳我。」 顾尚锦笑得更加愉快,「反驳你的是大雁朝的公主,苍蒙的大君,你敢在大雁朝的帝王面前大声喝斥他,说『苍蒙的王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决定』吗?」 轲华的手紧紧的按在腰刀上,手背上青筋狰狞着,不远处的贵族中已经有人发现了不妥,停止了虚假的嘻闹声,望向了这边。 顾尚锦却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她本身就没有害怕这种情绪,「怎麽,你想让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次?想要当着苍蒙子民的面再一次折断我的双臂,锁了我的咽喉,逼着我五体投地的表示臣服?」 她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不意外的看到最中央的方向跑来一名华服女子,那满头的珍珠、玛瑙几乎要闪伤了她的眼,刺激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不知道这一次,大君还需不需要用我的血肉,来向另外一名女子证明你的忠贞和坦诚?」顾尚锦面向他,似乎想要对方看清楚自己如今真正的模样。 多年前,轲华心目中的顾尚锦是嚣张的、洒脱的、不可一世的,虽然稚嫩,却是一团耀眼的光辉,照亮了他阴霾的心。 如今,她已经退去了青涩的模样,那双剑眉被侍女修剪成了柳叶的,温顺柔和;星眸不再有华彩流淌,里面蕴含的情绪就像是不停奔腾的流水,远看平静无波,近看才发现河底有着一条随时爆发的水龙,只要一颗小小的石头就可以激起她的怒吼,会张牙舞爪的从河床飞腾而起,将世人淹没。 这样的她,那麽凛然不可侵犯。 轲华忽地大笑起来,他猛地展开手臂拥住了她,在一片惊呼声中,握着顾尚锦的後脑,准确无误的吻住了她的唇瓣。 不足三丈之外的郭莺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她身後的民众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口哨声、欢笑声,那些鼓声更加的密集、更加的浑厚,那牛角的呜呜声直接传达到了天际,就连列队的骏马也加入了欢庆的行列,引起长颈大啸着。 男子炙热的气息喷洒在白滑的脸颊上,他的齿间夹带着草原特有的清香,蛮横的舌头在她的唇内横冲直撞,抱紧她的双臂比这几日赶路中的任何一次都要坚牢,让她挣扎不开半分半毫。 顾尚锦气极,只觉得自己是被一头狼王侵犯,对方的无礼、对方的强霸、对方的势在必得,都让她冒出无数的滔天火焰,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烧死他。 他还在大笑,那种喜悦由内至外的散发着,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了顾尚锦的身上,与她的颤抖相依相偎,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多麽般配的一对。 「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麽,我只需要让天下的人明白,你顾尚锦属於我方归云?轲华!」 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