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 第1页 《靠近》作者:恰一口奶糕【完结+番外】 文案: 残疾温柔学神攻 x 游泳特长生健气受 身体再差,也要掌握主动。 体能再好,也要俯首称臣。 钱途亮冲过终点线。钱途亮摔在跑道上。钱途亮疼得蜷起身子。钱途亮脱力地躺着。钱途亮拖着伤腿,走到铁网边。钱途亮不情不愿地被俞鑫楠背起。 所有的所有,都是秦尔亲眼目睹着发生的。 他只能,也只配目睹。 重残的他,只能窝囊地坐在轮椅上,被跑道旁的铁网无情地关在场外。 重残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能为钱途亮做任何事。 他只能劝钱途亮听话,他只能求林衍进操场帮忙,他只能操纵着电动轮椅,绕着校园追到教学楼。 却也只能,追到这儿而已。 他站不起来,迈不动腿,追不到钱途亮身边。他只能隔着这层石阶,远远地望着钱途亮,只能待在石阶下,只能窝在电动轮椅里,看着钱途亮一瘸一拐地走着靠近他。 如果钱途亮没有顾及他这个残废的心情,如果钱途亮没有忍着疼走下这层石阶,秦尔连那瓶早就准备好的,钱途亮最喜欢的脉动,都没办法亲手送出。 可是,站不起来,迈不动腿,又如何呢? 只要秦尔开口,钱途亮就会下意识地听话,靠近他。 只要秦尔到场,只要秦尔到场,只要一句「亮仔加油」,只要一句「亮仔加油」。 什么保存体力,什么保护身体,什么明天的日常训练,什么全国春季游泳锦标赛,什么全国青年游泳锦标赛,都得滚蛋! 钱途亮满脑子,只有秦尔那张温温柔柔笑着的好看的脸,耳边循环播放的,只有秦尔那声「亮仔加油」。 只要秦尔为他加油,只要拥有秦尔一个人的加油,钱途亮就会不管不顾地,奋力前沖。 「你现在也很好,你现在这样,我也很喜欢。」 喜欢你,就要喜欢你的所有。 从前的你,我不认识。现在的你,即使重残,也依然令我心动。 阿拉斯加犬能找到主人吗? 钱途亮能顺利早恋吗? 秦尔,搞快点,钱途亮真的很急! 内容标籤: 竞技 励志人生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尔,钱途亮 ┃ 配角:俞鑫楠,贺闻佳,林衍 ┃ 其它:残疾,轮椅,小甜饼 一句话简介:残疾学神是体育生的老攻!! 立意:是内心强者与体能强者相互靠近、相互治癒的故事。 ================== 第1章 01 作者有话要说:  奶糕带二两cp欢迎各位plmm~ 高三第一学期开学第一天,钱途亮在早读开始的前五分钟到达了教室。 果然,所有的同学都已经坐在了座位上,他们或翻看着课本预习,或小声与同桌交谈着,分享暑假髮生的趣事与步入高三的紧张兴奋。 与其他同学不同,钱途亮并没有备战高考的压力。早在高二下学期,他就在全国青运会中获得了200米蝶泳的冠军,拿下了「国家一级游泳运动员」证书。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高考中,他的分数只要能超过全省二本线,就能被保送进入一所全国排名靠前的985名校。 所幸,从小到大,钱爸钱妈对钱途亮的文化课成绩从不敢松懈。在大量规律的训练之余,还为他安排了各科的一对一辅导,使得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年段中等水平。 高三是复习前两年所学知识的一年,相比其他同学的咬牙坚持、背水一战,已经获得名校邀请函的钱途亮在这一年的任务只是巩固知识,保持水平。 照以往的排名估算,别说是超二本线了,钱途亮甚至有可能过一本线。 钱途亮的前途还真是一片光亮,这个父母给他取的、一直备受自嫌的名字,还真没取错。 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的备考情绪,班主任在高二下学期,就给钱途亮安排了专属座位。让他一个人,独享一条板凳、一张课桌,坐在班级第一组,最后一排,最接近后门的位置。 把书包甩在桌上,钱途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座位的不同。 原本两人一张的长条木头板凳,被换成了一把带靠背的单人木椅。 一瞬间的疑惑之后,钱途亮只觉得惊喜。他认定,这是班主任给他的「特别优待」。 沾沾自喜地把靠墙角放置的椅子拖出来,放在课桌中间的位置,钱途亮满足地一屁股坐下。 臀部刚沾到椅面,班主任就走上了讲台。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 把语文书放在讲台桌上,班主任拿了一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秦尔。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会加入一位新同学,秦尔。」在教室环视了一圈,班主任的目光在钱途亮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转头看向门外,「先进来吧。」 新同学并不是迈着腿走进来的,而是坐在一架轮椅上被推进来的。 那是一架黑色的高背轮椅。九月的南部,气温仍在34度居高不下。轮椅上的人却已经穿上了学校的秋季制服。蓝白相间的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颈中部。深蓝色的校裤本就是宽松柔软的布料,穿在那人的腿上却更显空洞。一双细瘦修长的腿膝盖微开地放着,宽阔的裤腿下是一双黑色高帮的匡威1970s。
第2页 秦尔身后的男人把轮椅停在讲台下,转身退出了教室。 这位插班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特殊的身体情况撩动了同学们的好奇心,教室里马上就掀起了一波讨论。 面对同学们的窃窃私语,轮椅上的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脖颈微倾,秦尔从左到右地扫视,把所有人都望了一遍。 他的视线,最后,同样,定在了钱途亮的身上。 和钱途亮浅麦色的健康肤色不同,秦尔露出来的皮肤是过分的苍白。他的眼睛在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亮。深黑色的瞳仁平静无波,望向钱途亮的时候,稍带笑意地眯了眯。 钱途亮热爱深潜,也参加过各种泳渡大赛。现在被秦尔注视着,钱途亮却觉得那双眼睛比任何的湖海都要深。 「秦尔,跟同学们自我介绍下。」 班主任出声,唿停了教室的喧闹。 收回目光,秦尔弯起嘴角,抬起手腕摇了摇,似是在招手打招唿。 「同学们好,我是秦尔。」 「高三这一年,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软塌的手掌悬于半空,不听话地垂着头,细白蜷曲的指尖随着主人的动作左右摇晃。 「秦尔算是你们的学长,之前意外休学了两年多,现在重返校园,继续学业。」班主任拍了拍讲台,企图引起关注,「他的身体...不太好,同学们要团结友爱,多关心多帮忙,知道吗?」 回答她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知道了」。 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班主任打开电脑和投影仪,准备上课。 「秦尔,你看那个空位。」打开课件,班主任走到讲台边,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个是你的同桌,钱途亮。」 被点名的人灰熘熘地半站起来。屁股贴着椅面,钱途亮连人带椅地挪回墙边,给秦尔空出一个靠近过道的位置,方便进出。 那个男人推着秦尔出了教室,又从后门进来,直接停在了钱途亮身边。 秦尔的损伤平面并不低,坐的轮椅并不太轻便,占了这张桌子一多半的宽度。 不太好意思抬头盯着人看,钱途亮只好低着头,拖着椅子,又往墙边挤了挤。左胳膊完全贴着墙,将近一米九的身子就那么缩在墙角,显得可笑又可怜。 「林哥,帮我把轮椅往旁边移一移吧。」压着嗓子,秦尔的声音很低。 点了点头,林衍抓着扶手,把轮椅往后退了一些。轮圈被调转角度,再推回来时,轮椅的右轮已经停在了过道处,为钱途亮让出了更多的空间。 「你别缩着了,坐出来点。」 声音又一次响起,带了点克制的笑意。 微微偏头,钱途亮尬笑了两声,又拖着椅子挪回来。 右臂几乎要碰上轮椅扶手,偷偷往下瞟一眼,钱途亮就可以看到那双安静放在踏板上的腿脚。 多了一个同桌,钱途亮的书包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占着另一个座位了。偷窥实在非君子所为,强压着好奇心,钱途亮把书包塞进课桌抽屉,掏出语文课本。 林衍拉开轮椅后的双肩包,拿出一个ipad开屏展开,放在课桌上,又从包里摸出一副黑色的助力手套,撕开魔术贴,捧着秦尔的手掌给他戴上。 蜷曲的手指被手套推着离开了掌心,微微伸展了一些。林衍捋直秦尔的手指,把一支装了硅胶加粗握笔器的ipencil按在他的虎口处,摆好他的拇指,压在握笔器上。一松手,秦尔的另外四指就软软地缩回去,刚好虚虚地握住了ipencil。 在课桌上摆好水杯,林衍贴着秦尔的耳朵小声嘱咐着,「要多喝水,第二节 下课的大课间我再过来。手机在抽屉里,不舒服就跟老师请假,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摆了摆没有握笔的左手,秦尔笑着催促林衍。 「不舒服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不要硬扛。」 林衍一边嘱咐着,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往门边走。 「小同学,麻烦帮忙多关照小尔,有什么情况,让他给我打电话。」 退出门外,林衍又从窗外伸进一只胳膊,拍了拍钱途亮的肩膀。 被人拍了一下,钱途亮这才停下假装预习的动作,抬起头来,「啊?哦,好,好。」 嘴里答应着,钱途亮还伸手,对窗外的人比了个「ok」的手势。 这一张课桌,是多加出来的。他们这一排,就只有这一张靠墙的桌子孤零零地摆着。 独享这个专属座位已近一个学期,钱途亮早已习惯独自上课的环境。这会儿,突然多了一个同桌,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气氛略微尴尬,钱途亮侷促地挠了挠后脑勺。 「和我同桌,你很不自在吗?」看出了钱途亮的无措,秦尔目视着黑板,直接发问。 从小到大,钱途亮都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人。被人看穿心思,他并不觉得意外。 「那倒也不是吧。只是...我不太习惯有同桌。」 不是和秦尔同桌,才让钱途亮不自在。而是「有同桌」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他不自在。 「原来是这样。」侧过脑袋,秦尔望着钱途亮,点头笑了笑,「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头勐摇,担心秦尔会错意,钱途亮忙摆手否认。 目光移到秦尔的桌面,钱途亮凑过去,看了看他的ipad。
第3页 屏幕上展示的,是语文课本的电子书。 「我们学校不是不让带电子设备吗?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普高对电子设备的携带一向管制极严,钱途亮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躺在包里,不敢在老师面前光明正大地拿出来。 「我写字和翻书都不太方便,用ipad省事些。」 秦尔的手根本做不到翻书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就算他能勉强蹭动着翻页,也没办法在书本自动合上前,准确迅速地压住书页。 「这样啊。」 点点头,钱途亮收回羡慕的目光,认命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支水性笔摆好。 第2章 02 作者有话要说:  滴,第二章 来啦~ 作为运动员,钱途亮还算是个自律的人。整个暑假,除了训练、补习、写作业,他倒还能挤出不少的休闲时间。兴趣涉猎较广,闲暇时候,钱途亮会打打篮球,打打游戏,看看电影,看看漫画,还会和朋友们出门到处闲逛。 这两个月的暑假是极其愉快的,开学第一课,他怎么都没办法迅速调整进入学习状态。 班主任对着投屏讲着这一个学期大致的教学安排,钱途亮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手托着腮,一手随意在笔记本上写着。 从这个角度看向讲台,不用偷瞄,秦尔也正好落在他右眼的视线范围内。 秦尔握笔的右手一直在屏幕上缓慢移动着记着笔记,还时不时用左手软软的指节敲击屏幕。 钱途亮不知道秦尔是否是个学霸,只觉得他低头专注的模样很吸引人。秦尔很瘦,没有脸颊肉的阻挡,能很清楚地看到他浓密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樑。他的唇不厚,却很饱满,上唇微翘,写字的时候稍稍用力抿着,显出爱心的形状。 颜狗钱途亮觉得自己的同桌真好看,看着他,可比听课有趣多了。 「好好听课。」 秦尔没有抬头看他,开口仍然声音带笑。 他人探究的目光,秦尔早已习惯。他们盯着他看,大多是因为他的残疾。他也早就知晓,他这一个同桌并没有升学的压力,所以对于钱途亮这个学习态度,他并不感到意外。其实,也正是因为这样,班主任才会安排他俩坐同桌。他这副身子,和别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要影响他人学习吧。 「哦。」 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钱途亮还真的稍微挺直了腰背,偏转目光,只直直地盯着讲台。自己不听课可以,但不要影响他人。这是从小到大老师家长反覆向他重复的道理,他懂。 歪着脑袋看了钱途亮一眼,秦尔无声地翘了翘唇角。 高中的课时并不算长,只有45分钟。这对于秦尔,却算是一项挑战。 他的这具身体自胸线以下都没有什么力气,根本没有办法靠腰背支撑坐姿。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能藉助枕头不歪倒地靠坐在床上。第二年,才学会离开靠枕,弓着腰,伏着胸,靠手臂的力量勉强维持半趴半坐的姿势。后来,他慢慢适应了自己的身体,重新训练了平衡感,能在床上垫着腰坐直,也能藉助束带在轮椅上坐几个小时。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渐渐习惯了自己,可这具身体却总是带给他一些意外的抗议。坐的时间一长,他的腰背就会疼痛难耐,腿脚就会浮肿,状态不好的时候还会引发痉挛,以毫无尊严的大小便失禁收场。 一直以来,秦尔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长得好,人缘好,连学习成绩都好。当年,他并没有参加中考,而是被直接保送进了这所省重点高中。 受伤的这两年多,秦尔并没有放弃学业。身体不允许他久坐,他就半卧在电动轮椅上听家教老师讲课。有时气候恶劣,瘫痪的腿仿佛二十四小时都在抽动,连手臂都微微发抖着抬不起来,他根本起不来床。碰上这种情况,他就会请林衍帮他把手机架在床边,播放教学课程。 秦尔决不允许自己在学习上掉队。他这样的身体,如果连脑子都不好用,那就真的只是一具混吃等死的躯壳了。 在学习上,秦尔向来刻苦。他的知识基础很扎实,就算一直在家休养,以他的水平,也能考上很不错的大学。可他总觉得缺乏竞争、缺乏压力的环境并不能激发他的智力和潜力,于是,他加倍努力地復健,尽力调整自己的身体状况。终于,说服了父母,得到准许重回校园。 这几个月,秦尔几乎天天都要进行復健。他要锻鍊手臂力量,他要学习握笔,他要练习写字,他要加大被动训练量,他要锻鍊腰背肌,他要增长在轮椅上的坐立的时间。 昨晚,秦尔还特意让林衍为自己排了便,生怕在课上突发令人难堪的意外,影响他人学习。 对于这一年的校园生活,秦尔是期待且珍视的。 一整节课他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尽力在ipad上做着笔记。屏幕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时,他没能准确使劲,甚至还会手腕脱力划出诡异的曲线。 可即使是这样,对于秦尔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他很享受这种和同学们一起上课的氛围,也很欣慰于自己的手还能写字。 第一节 课并没有那么满当的内容,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喊了下课。 钱途亮欣喜于自己终于熬过了一节课,扔了笔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经过一节课的写写画画,秦尔的手臂发出了抗议。他的大臂肌肉在微微抽搐着,连带着手腕也在发抖。他怕引发痉挛,不敢死扛,只能用左手手背去扒拉右手手指。蜷缩的指头被掰开,「啪嗒」一声,一直握着的ipencil掉在了桌上。
第4页 听了声,钱途亮才敢转头,看向秦尔。 他的新同桌正一下一下地抬着左臂,用左腕敲打右腕。绵绵的手掌就那么垂着,不轻不重地敲击在课桌上。 「你怎么了?」 热心同学小钱,谨记「关照新同桌」的任务。 「我没事。」停下敲打的动作,秦尔改为用掌根按揉,「就是,中场休息。」 他的手臂并不太灵活,按揉的频率不快,也没什么力气,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 「需要我帮你吗?」伸出食指,指了指秦尔的手腕,钱途亮真诚发问。 担心被拒绝,钱途亮又赶在人回答前改了口,「我帮你吧,好吗?」 停了手,秦尔看了看钱途亮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蹙眉抿唇犹豫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谢谢你啦。」 右臂颤巍巍地从课桌上收回来,放在秦尔靠近钱途亮的左腿上,「手感可能不太好,你别害怕。」 「害,有什么好怕的。」 无所谓地耸耸肩,钱途亮把椅子拖得离秦尔再近一些,大咧咧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捧着他的小臂靠在轮椅扶手上。 「袖子撩开点啊。」 揪着秦尔的校服衣袖,钱途亮把袖口往上捋了一截。 正值夏末,教室的风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穿着长袖校服外套,秦尔的手臂和手掌却还是冰冰凉凉的。他的手臂很细,腕骨凸出,肌肉萎缩,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肉附在骨头上。他的手掌很薄,五指修长蜷曲,拇指和食指被助力手套推着与其他手指隔开,剩下的三个指头,则软软地挤在一块。 钱途亮并没有摘下秦尔的助力手套,他并不知该怎么拆,也不知该怎么重新戴上,就只能避开手套给他按揉着手指和手腕。 「你很专业。」低着头,秦尔观察着钱途亮的按摩动作。 「嗯。」钱途亮把自己的五指穿进秦尔的指缝中,十指相扣,掌心相离地拉伸着秦尔的手指,「我学过。」 每一位游泳运动员,都学过如何缓解突发的肌肉痉挛。钱途亮曾无数次地为自己和队友缓解疼痛,对于按摩手法,他早已十分熟练。 「嗯?」对于钱途亮的回答,秦尔有一瞬间的吃惊。 反应过来面前这位是专业的运动员,秦尔又瞭然地点了点头,「那我真是幸运,有你这位同桌。」 没再接话,钱途亮只是拢着秦尔的手掌,为他活动手腕。 纤细的腕很白,衬得那几道不深不浅的疤痕越发明显。 被钱途亮看见了自己的伤疤,秦尔第一次觉得有些难堪。 尴尬的氛围,总会让人不自觉地话多。抿了抿唇,秦尔抛出两个问句。 「我该怎么称唿你?」 「你的家人朋友,都怎么叫你?」 「他们叫我...亮仔。」 刚上小学那会儿,钱途亮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己的名字太土太low。那时候,钱妈就拿「亮仔」这个小名安慰他,哄骗着钱途亮接受了这个名字。 「靓仔?」秦尔提高音调重复了一遍,脸上笑意更甚。 从小到大被那么多人叫过的小名,从秦尔的嘴里蹦出来,竟让钱途亮感到些微的害羞。可能是被这么好看的人喊「靓仔」,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吧。 咬着下唇,钱途亮没应答,只松了秦尔的手掌,看着他细软的手指慢慢地缩了回去,又转而按揉小臂。 「那我叫你什么?学长?还是...小尔?」 刚才那个男人就是这样称唿秦尔的,这应该就是他在家里的小名吧。 「我们是同学,你不用叫我学长。」 使了点劲揉捏秦尔的手臂,惹得细白的手指都无意识地抖着。钱途亮不敢再乱动,只松了秦尔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掌拢在手心。 「没事。」低声宽慰了一句,秦尔的唇角又噙了笑意,「不过,我比你大三岁,你也不该叫我小尔。」 盯着钱途亮的脸,秦尔默了几秒。 眼前的少年,是明显的紧张侷促。少年的眉头微微皱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静静睁着,露出眼尾窄窄的半截双眼皮。 眼睫轻颤,眼尾微弯。 秦尔说, 「就叫我秦尔吧,亮仔。」 第3章 03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比写文还累 szd 在秦尔的口头指导下,钱途亮把ipencil塞回了他手里。 第二节 课,是钱途亮最头疼的英语课。他总觉得自己毫无语言天赋,一听到英语老师讲语法,他就头痛欲裂恨不得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合上笔盖,用拇指和食指转着笔,钱途亮百无聊赖地半趴在桌上,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影响身边的人。 课桌并不算高,秦尔的腿安放在踏板上,并不能完整推进去,导致他和课桌之间还隔着一段大腿的距离。 记了一节课的笔记,虽然下课时间有钱途亮帮忙着按摩,秦尔的手腕仍然是酸酸麻麻的。仅凭右腕,已经无法控制他的手掌再支撑一节课的书写,他只能前倾着上半身,用左手臂抵着桌沿,把右臂尽可能地往前送,用大臂和小臂的力量带动手腕和手掌移动。 离开轮椅靠背,秦尔的身体仅靠左臂和腰间的束带撑着,并不太稳。 笔记要点是用ppt播放的,英语老师的语速很快。秦尔不得不加大右臂挥舞的幅度,来加快手上的动作。过大的幅度引起了上半身的摇晃,他不得不压低胸口,放低重心,几乎伏趴在桌上维持平衡。
第5页 伴着英语老师的声音,钱途亮真的就这么趴在桌上,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秦尔」的名字。抬了抬眼皮,钱途亮半阖着眼,盯着秦尔懵了几十秒。 「秦尔?秦尔?你还好吗?」 讲完第一套ppt,打开新课件的期间,英语老师察觉出了这位新同学的异样。 失去了平衡,秦尔的左小臂掉下桌面,被前胸和桌沿压着,动弹不得。趴下的姿势把他的右手臂又往前送了一些,小臂和大臂都搭在桌面上,他根本用不上劲。身体向左侧歪斜,秦尔的全身仅剩左手肘还用力抵在桌沿。 腰间的束带勒在肋骨下方,这个别扭的姿势憋得他喘不上气。 「亮...仔...亮仔...」 根本无法抬头回答英语老师的问句,秦尔只是侧头,把下巴搁在左大臂上喘息。 眉头紧锁,他尽力忍耐着这个体////位所造成的不适。苍白的脸已被憋红,秦尔开口,几剩气音。 「你...醒醒...扶...扶我起来...好...不好?」 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眼圆睁,钱途亮几乎是从桌面上弹起来。 手掌使劲揉了下脸,钱途亮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好,好,我扶你起来。」 因为英语老师的问话,全班同学都转头看着秦尔和钱途亮。 赶在英语老师下讲台前,钱途亮终于手忙脚乱地扶着秦尔的肩膀,把他的上半身搂近椅背。 一触到椅背,腰部就一阵抽搐,秦尔死咬着下唇,才没有痛唿出声。 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秦尔的模样有些狼狈。大脑缺氧,他的眼前蒙着一片黑雾。整个背部肌肉都叫嚣着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他只能闭眼忍疼,努力调整唿吸。 英语老师和同学们还在注视着他们,教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风扇转动的声响和秦尔的喘息声。 「你感觉怎么样?」紧贴着轮椅轮圈,钱途亮的援手不知该往哪儿伸。 右臂还架在桌上,秦尔的左手却已落回腿上。砸下来的瞬间,细软的手指就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抽动。 没有得到回答,钱途亮心里更慌了。 自我怀疑地探手,钱途亮捧起秦尔的右臂,把ipencil从他的右手摘下来。 拢着那双软手,和前一节课间一样,钱途亮细细揉捏着。 秦尔的腿就在钱途亮的掌下。宽松的校裤勾勒出他消瘦的腿型,那两条腿就那么静悄悄地瘫着,随着钱途亮的动作会时不时地晃荡一下, 情况渐稳,英语老师也不再过分关注,只挥着手让同学们转身,继续上课。 不行,还是不行。復健了这么久,就算已经能够在轮椅上坐七八个小时,就算已经能拿着笔写字,也仍然赶不上老师讲课的速度。就算已经做到了康復师口中的「很好」,也仍然受不住学校的学习强度。 颈肩一片酸疼,腰背一片僵硬,疲累的肌肉得不到放松,很有可能引发痉挛。秦尔靠在轮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手疼吗?」 秦尔的五官都快皱成一团,那剧烈的疼痛,一望便知。不知该如何帮他缓解,钱途亮只能再次发问。 深唿吸了一下,秦尔睁开眼睛,微微偏头,想做出回答。 肩颈肌肉又一次受到了拉扯,秦尔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你别乱动你别乱动。」 抓紧掌中的手,钱途亮的拇指在秦尔的虎口处摩挲安抚着。秦尔的手虽不小,却很薄,十只手指都无力蜷曲着,很容易就被钱途亮团进掌心。 「你不要动,你就告诉我哪里疼,我帮你按一按,好吗?」 整个上半身都靠在轮椅扶手上,钱途亮尽可能地凑近秦尔。 尽管上一节课间,钱途亮已经帮秦尔按摩过手掌,他却还是担心秦尔对自己的技术不够放心。 压低声音,钱途亮在秦尔耳边一个劲儿地解释着,「我是练游泳的,从小教练就教我们如何按摩放松肌肉。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帮你的。」 听着钱途亮的碎碎念,秦尔在剧痛之下竟然有点想笑。斜着眼,秦尔用眼角努力搜寻着钱途亮的脸,那淡色的唇还真的勾出了一抹笑。 「我...相信你的。」 低哑的嗓音,沙沙的,传进钱途亮的耳朵里,引起一阵类似采耳的酥麻感。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为秦尔缓解疼痛,摇了摇头,钱途亮努力镇定,坚持发问,「那你告诉我,你哪里疼?」 短暂的沉默,可能是源于那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的自尊心。 不得回答不罢休,乐于助人的小钱大方退步,热心提议。 他说, 「要不这样,我们出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再帮你,行吗? 第4章 04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plmm中秋快乐!国庆愉快! 爱你萌~ 三班的前门转角处,有一方小小的平台。早读前,总有几个同学聚在这里解决早餐。课间,总有几个女生围在这里聊八卦。就连班主任偶尔约谈某位同学,也总会选在这里。这个大约6平方米的平台,成为了三班的超简易专属活动室。 从这儿望出去,能瞧见校外的教职工宿舍。 与平时的尿遁偷熘不同,这一次离开教室,是得到英语老师准许的。逃离闷热的教室,钱途亮感到一丝轻松和愉悦。把轮椅横向停在平台尽头,钱途亮面向蓝天白云,老大爷似的伸了个惬意的大懒腰。
第6页 正值上课时间,教学楼走廊空空荡荡的,一墙之隔的教室里,英语老师的授课声也听不太真切。 少年就这么悠悠闲闲地侧立在轮椅边,夏末的阳光带着温度照进小平台,打在他身上,却藏着早秋独特的温柔。 站直身子的钱途亮比秦尔想像中要更高,他不得不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少年的侧脸。 少年的髮型很清爽,是略长一些的板寸。少年的前额形状极好,眼睛又黑又亮,是典型的内双,鼻樑挺而直,嘴唇很薄,咧起来能露出一口大白牙。 阳光毛茸茸地笼罩着,少年从校服短袖里露出来的胳膊并不算粗壮,浅麦色的皮肤下,却隐藏着肌肉线条。少年的腿笔直修长,最大码的校裤穿在他腿上还是短了一截,能正正好好地露出他崭新的aj11。 少年身上带着满满的青春气息,是悄藏荷尔蒙的少年感。 这鲜活是秦尔久未感受过的,仅是这样看着,胸腔里的心脏都是久未有的活泼。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哪里疼了吗?」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钱途亮微弯着腰,对上秦尔的脸,「里面上课着呢,没人会出来。」 突然被回望,秦尔竟有瞬间的慌张。刚才只顾着看人,身上的疼痛感倒是被短暂遗忘了。一回神,腰背的疼痛还是那样尖锐,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 「嗯...我腰有些疼。」 不忍辜负少年的热心肠,却也没打算把所有的疼痛都告诉他。 「腰疼吗?」 钱途亮尝试着把手探向秦尔的后腰,可他的腰被束带绑着,紧靠着轮椅靠背。 「能把这个解开吗?」少年用食指指了指束带,「你放心,我扶着你。」 秦尔点头的霎那,钱途亮就伸手解开了束带。 失去了束缚,秦尔下意识地伸臂去抓扶手。可那双虚虚蜷拳的掌却也只能软软地搭着,毫无抓握力。 「别担心。」 拍了拍秦尔的手背,钱途亮干脆在轮椅踏板前蹲下。 长而结实的手臂绕到秦尔肩后,钱途亮揽着秦尔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不要搂住我的脖子?」 「嗯。」 低低地应了一声,秦尔轻点着头。 柔软的发梢扫过钱途亮的侧脸,激得他偏了偏头。 举着手臂,秦尔的手肘抵着钱途亮的大臂,手腕交叉着把掌扣在他的后颈。 试探着放开双手,感觉秦尔搂紧了,钱途亮才把手探到他的腰部。 手掌刚贴上秦尔的腰部,钱途亮就觉得后颈被勾得更紧了一些,「忍一下。」 隔着衣料,钱途亮也能感受到秦尔腰部肌肉的僵硬。手掌上移,一直摸到肩部,都是硬邦邦的。 看来,秦尔不只是腰疼。 反手握拳,钱途亮用指关节轻轻地顺着秦尔的后腰。 几分钟后,秦尔一直梗着的脖颈才放松下来。 瘦削的下颌贴近宽阔的肩膀,秦尔与钱途亮间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你靠着吧。」耸了耸肩,钱途亮示意秦尔靠上来。 微一偏头,秦尔白皙的耳廓近在眼前,吓得钱途亮又立刻调转脑袋。 「没事。」 把钱途亮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那一小段距离还保持着,秦尔却在钱途亮背后偷偷地勾了勾唇角。 摸了摸秦尔的腰部,感觉肌肉稍稍松了些,钱途亮又改为用拇指贴着秦尔的腹部,把着他的腰,合拢四指,从腰椎两侧从内往外地抓擦。 不敢使劲,根本不敢使劲。钱途亮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秦尔的唿吸声。只要秦尔的气息稍有缓促,钱途亮手下的力道就会再放轻一些。 「可能会有点疼啊...」 友情提醒。 钱途亮摸到秦尔的腰眼处,抬起手掌,狠下心使了点劲,用掌根按压。 「呃...」 哼了一声,秦尔浑身一抖,收紧手臂。嶙峋的肩贴在钱途亮身上,秦尔的下巴也老老实实地靠上了钱途亮的肩窝。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专注于按揉,钱途亮腾不出手安抚秦尔,只能曲着一条腿,避开秦尔瘫痪的腿脚,单膝跪在轮椅踏板上。他踮起另一只脚掌,尽力抬高上半身,让秦尔靠得更舒服些。 腰部恢復了松软,秦尔的上半身卸了力,软绵绵地窝在钱途亮怀里。他的耳朵贴着钱途亮的脖颈,姿势亲密且稳固。 放过了秦尔的腰,钱途亮转而去按肩。宽大的手掌在秦尔的肩周旋摩,为他缓解因书写而引起的酸疼。 「你是坐着不舒服吗?还是记笔记太累了?」 这会儿,钱途亮才有心思聊天。 一睁眼,钱途亮面前的秦尔就是极不舒服的。他却并不知道,这不舒服是源于何。 「嗯,可能还不太适应学校的上课节奏吧。」懒洋洋地靠着钱途亮,秦尔连嗓音都是拖拖拉拉的。 「你以后要是累了,就跟我说。」用指关节顺着秦尔的嵴背,钱途亮感觉手下的嵴椎略微侧弯,并不太直,「啧,明明就是肩背也疼,还说只有腰疼。」 一直嘟嘟囔囔地,钱途亮的语气带了一丝抱怨,「下次我问你哪里疼,你就该如实告诉我。」 抱怨完毕,也不等回答。少年的语调,又迅速变换。 「我没骗你吧?我的按摩技术还不错吧?」
第7页 尾音上扬,那是专属于少年的臭屁兮兮的炫耀。 把下巴埋在钱途亮的前胸,秦尔嗅着少年校服上清新的洗衣液味,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说, 「嗯,对,亮仔说得对。」 第5章 05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一点点哈 钱途亮和秦尔是伴着下课铃声回到教室的,第二节 下课是二十分钟的大课间,学校广播正在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接下来该是广播体操时间。 已在教室后门外的走廊等候许久,看到他们回来,林衍立刻紧张地凑上来接过轮椅,「怎么了小尔?不舒服吗?」 「林哥,我没事。」朝身后摆了摆手,秦尔又抬头望着被挤到一边的钱途亮,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没事你们怎么...」林衍还想追问,就被飞扑而来的一个人打断了。 「小亮仔!」俞鑫楠从四班前门冲出来,长腿一蹦闪到钱途亮身边。 俞鑫楠的左臂勾上了钱途亮的脖子,俩人的肩膀「砰」地碰撞了一下。 一脸嫌弃地弯腰,钱途亮从俞鑫楠的臂膀下逃出来,反手在他腰上给了一肘。 「哎呀!」被偷袭,俞鑫楠也不恼,只双手护腰,笑得贱兮兮地跳开了,「男人的腰可不能乱捅啊!小亮仔!」 「滚!」话音未落,俞鑫楠的后膝又遭到一记飞踢。 「诶?这两位是?」注意到旁边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俞鑫楠这才稍微收敛,不再嬉皮笑脸地闹了,「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新同桌吧?」 巨大的学习强度并没有压垮强健的身心,少年们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说道大半天。两节课的时间,「三班的钱途亮多了个坐轮椅的新同桌」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年级。 这一排三间教室的学生都需要经过高三三班才能到达楼梯间,路过的同学们都会忍不住看一看这两个打闹的高个少年,有几个女生还悄悄捂嘴笑着。当然,他们也都偷偷瞟着轮椅上的秦尔,这个传说中「钱途亮残疾的新同桌」。 不等钱途亮回答,俞鑫楠就迳自走到轮椅前,「你好,我是小亮仔的好朋友...」 对着钱途亮,俞鑫楠做着「基友」的口型,赚回来一记大白眼。 「俞鑫楠。」 再转回来时,俞鑫楠还是笑着,却不似刚才的肆意张扬。他对着秦尔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是秦尔。」 一直注视着钱途亮和俞鑫楠的互动,秦尔回望俞鑫楠,嘴角已经带上了礼貌的笑容。 面对轮椅站立着,俞鑫楠稍稍放低了手臂,却还是远高于秦尔正常抬臂的高度。 伸出左臂,秦尔把左腕架在右小臂下助力。右臂被勉强举到与俞鑫楠手掌同高的位置,右腕却略微下沉,手掌软软地垂在半空中晃荡,「抱歉,我的手不太方便。」 「啊?哦,对不起对不起...」目睹了秦尔的残态,俞鑫楠面上难掩惊讶,嘴里一连声地道歉。 捉住秦尔的右手,俞鑫楠稳稳地握了几下。 秦尔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收回手臂,他的两只手掌都软软地趴在腿上。 轮椅后的林衍却面色不太好。他斜了俞鑫楠一眼,在内心槽了一句:真是个莽撞的小孩。 揪着俞鑫楠的校服后摆,钱途亮不温柔地把人拽回身边,「时间差不多了,做操做操。」 讪笑着,钱途亮掰着俞鑫楠的肩膀强迫他转身,推着他往楼道走,「秦尔,林哥,我们先走啦!」 边使劲往前推着人,边回头挥手告别,钱途亮的嗓音有些大,「秦尔,你好好休息!」 走廊人来人往,吵吵闹闹的,钱途亮的大声嘱咐和怒斥俞鑫楠「不懂礼貌」的话音,却还是穿过人群,跃过嘈杂,清清楚楚地钻进了秦尔的耳朵里。 第6章 06 作者有话要说:  滴,日更卡 小学二年级的下学期,钱途亮和俞鑫楠就认识了。他们都在幼儿园中班时被父母送入区游泳馆训练,又都通过选拔进入市少儿游泳队。在小学二年级这年,被分到了同一个教练的同一个小队里。 一开始,孩子们接受的都是混泳姿训练。慢慢地,孩子们显露出了在不同泳姿的天赋,教练便会为每一位队员,确立主训练泳姿。钱途亮练的是蝶泳,俞鑫楠练的是自由式。 他们风雨无阻地在同一个小队里,在同一个泳池里,每天隔着一个泳道游着。 他们共同经歷过泳队的重组,共同通过省预备队的选拔,共同进入省游泳队,共同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地区赛,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简陋的室外池游到室内的恆温池,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进步,一起成长,一起备战全国青年运动会,一起在各自的项目夺得冠军,一起爬上校园光荣榜,一起登上市体育报喜报,一起接受市电视台的採访,一起获得985强校的邀请函。 他们是校友,是队友,是朋友,也是战友。 他们共同参与着彼此的童年,少年,他们的整个青春都被捏在一块儿,缺了谁,这一座座青春里程碑都会崩碎。 于钱途亮而言,俞鑫楠这个人,早已超越了朋友的范畴。他和钱爸钱妈一样,是钱途亮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诶,小亮仔!」
第8页 做完广播体操,教导主任一喊「解散」,俞鑫楠就从四班的队列跳到三班,习惯性地勾住钱途亮的脖子。 「放手放手。」 钱途亮拍打着他的手背,俞鑫楠就笑嘻嘻地松了手。 「有同桌的感觉怎么样啊?」 和钱途亮一样,俞鑫楠也因为身高,经常被分配到最后一排,独享一桌。 「你那个同桌,还挺帅的。」 「你这一脸诡异的笑是怎么回事?!」对着俞鑫楠的后背来了一掌,钱途亮满面狐疑,「你该不会对我同桌图谋不轨吧?」 「我可没有!你别冤枉我!」俞鑫楠龇牙咧嘴地反手够背,另一只手举作「投降状」,「我只会对你图谋不轨呀,小亮仔。」 懒得理会这种没营养的玩笑话,钱途亮「嘁」了一声,自顾往小超市走去。 正在长身体的时期,每天上午的大课间,少年们都会去小超市补充能量。 等到钱途亮气喘吁吁地捧着一瓶冰镇脉动和一瓶温热的阿萨姆奶茶回到教室,距离上课铃响,已经过了三分钟。 木椅已被推回到中间的位置,钱途亮的课本、水性笔也被摆放在课桌最中部。 秦尔的桌面已被清空。他连人带轮椅地不见了。 「什么嘛,都不说一声..」 不满地喃喃着,钱途亮拖着椅背坐下,把奶茶随意塞进课桌抽屉,旋开脉动,「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 这一节是数学课,课桌上,却还摆着上一节的英语课本。钱途亮一手伸进书包抽出数学课本和数学练习本,一手拽着英语课本要收回去。 英语课本下却压着一张纸条,被这么一拽,露出了大半张。 字不多,留了许多空白。 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用词简洁: 加我: 13********* 是一串手机号。 右下方,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秦尔 看到那个丑不垃圾签名的瞬间,所有的不满,就顷刻烟消云散了。 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抽出来,按压着四个角展平,钱途亮用食指抚上那个签名。闭着眼,顺着杂乱的笔画,钱途亮从头到尾地顺了一遍。 脑海中,浮现出秦尔虚软蜷曲的手指和苍白细弱的手腕,想像着他握笔写字的模样,钱途亮的胸口又酸又麻。心脏蹦得好快,像是拼尽全力比了一场赛,钱途亮面红耳赤。 咬了咬下唇,钱途亮睁开眼,把纸条夹进英语课本的第一页,再郑重其事地塞进书包最里、最靠近后背的,那个隔层。 第7章 07 下午第三节 下课,钱途亮收拾书包,照常翘掉之后的辅导课和自习课,和俞鑫楠一同前往游泳馆进行日常训练。 直到他离开,秦尔都没有再出现。 那张纸条,一直在英语课本里躺着,一直在书包最里层藏着。钱途亮数十次地打开书包,想把纸条拿出来,又强压下冲动,不情不愿地拉上拉链。 近期没有比赛,教练只安排了基本的体能训练,不到六点半,钱途亮和俞鑫楠就从泳池里爬了出来。 拒绝了俞鑫楠的加餐邀约,钱途亮迅速沖了个冷水澡,也不等人,随意擦了擦身子,套上校服,就骑着小电驴回家了。 钱爸钱妈早就吃过晚饭,正坐在沙发上边刷手机边听新闻。门一开,看到门口的儿子,夫妻俩都愣了一愣。 训练并不能耗光少年的精力,不在学习训练后疯一疯,钱途亮回家是会疯的。日常训练结束,钱途亮和俞鑫楠总会有娱乐安排。他们要么约着搓一顿,要么约着在江滨兜一圈,要么直接返回学校,约一场篮球友谊赛。 钱爸钱妈每一晚都会为钱途亮留饭,这一餐,却往往会变成他的夜宵。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钱妈盯着儿子看了两眼,又低着头继续刷桃。 「嗯,饿了。」把书包拿回房间放好,钱途亮又折回餐厅,端着半凉的什锦炒饭胡乱地扒着。 「冷了就自己热一下。」 钱爸两条腿都架在茶几上抖着,震得茶盘上的茶具都「哐哐」作响,惹得钱妈一巴掌扇在他大腿上。 腮帮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钱途亮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嗯...」 扫空餐盘上的最后一口饭,钱途亮端着杯子「咕咚」了一大口凉水,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唿出去。 端着盘子放回厨房,钱途亮抓了抓发茬,回到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像是备战了几个月,终于迎来赛前枪响的一刻,钱途亮既期待又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拎起书包,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着俞鑫楠半个小时前发的消息。 俞鑫楠:你回家了?今天怎么不等我? 含煳地回復了一句,钱途亮又退到主界面,点击「添加朋友」。对着输入框犹豫了几秒钟,钱途亮还是放下了手机。 今天上过七节课,五门科目。钱途亮打开书桌檯灯,找出放学前找班级大学霸借拍的笔记图片,从书包里倒出课本和笔记本,一本一本翻开对照检查着今天上课记的所有笔记。 任何书写不明、标记不清的地方,都被钱途亮补上了小标题和序号,用横线和箭头仔仔细细地划分清楚。
第9页 确定内容足够完整,字迹足够清晰,钱途亮又打开手机摄像头,按照上课顺序,把相关课时的课本页面和笔记一张一张拍下来。 最后翻查了一遍相册,确定没有漏拍错拍,钱途亮才捧出英语书,捏起封面,把夹着的纸条抽出来。 虽说这张纸条今天一整天都在钱途亮心中挠着,这却也只是他今天第二次拿起。 一边默念着,一边在「添加朋友」的框框里输入那串数字,钱途亮点击搜索。 头像是纯白的,暱称是秦2。 把申请框里默认的「我是前途亮」改为「我是钱途亮」,点触发送。 也不等回復,钱途亮丢了手机,拿起床上的睡衣,临阵脱逃般地进了浴室。 第8章 08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厚颜无耻.jpg) 结束两个小时的復健项目,相比上午,秦尔更觉疲惫。 右腿一直在痉挛着,幅度并不大,却扯得整片背肌酸疼。右脚抖得挂不住拖鞋,挛缩的脚后跟「啪啪」地拍打着轮椅踏板。 只颤巍巍地吃了几口鸡丝粥,秦尔的右手就脱力地瘫在餐桌上,指尖微颤。疲累影响了食慾,他一口也不愿多吃。 在家里,用的是稍显笨重的高背电动轮椅,秦尔闭眼靠着头枕,由着林衍给他摘下助力手套,按摩手指。 休息片刻,为防止腿脚磕碰,还未八点,秦尔就在林衍的帮助下洗漱完毕,被抱上了床。 「林哥,帮我拿一下手机吧。」 固定好他的身子,林衍起身从秦尔脱下来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他的左手边。 抬起右臂,秦尔把右手垂在左手掌心,右腕扣着左腕,掌根向前推着,双小臂齐齐发力,把被压的左大臂拖了出来。 轻唿一口气,秦尔翻动手腕活动了几下,用左手背拨着手机,摆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微抬手掌,蜷曲的食指划开屏幕,点开app。 他已经等了近十个小时,下排的通讯录,终于出现了小红点。 唇角微弯,秦尔挪动食指,轻点屏幕,通过了好友申请。 对话框里,只有对方的打招唿内容。点开钱途亮的头像,盯着那只柯基笑了一会儿,秦尔才掌心朝上、手背向下地移动手腕,带动软指触击屏幕,把备註设置为「亮仔」。 「加上了?」手掌正按揉着腰部,林衍微抬眼皮,瞟了眼秦尔的表情。 腰背的酸疼无法忽略,秦尔微蹙着眉,嘴角却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深吸了一口气,唿出来的,是一声拖得长长的「嗯」 熬不住林衍一上午的反覆追问,秦尔不得不如实汇报那两节课的情况。 自从得知在短短的两节课中,钱途亮曾自告奋勇地帮秦尔按摩了两次,林衍对这个小孩儿的印象,就越发的好了。这个孩子不仅可靠,还很细心,他很关心小尔,重要的是,小尔也并不反感他的帮助。 从家里搬出来以后,秦尔的身边就只有护工林衍一个人。看着他交到新朋友,林衍心里满是欣慰。 等了十分钟,对话框里都没有新消息。 又等了两分钟,秦尔终于挪动手掌,用食指指节敲击键盘,再次输入那两个字。 秦2:亮仔 轻触发送。 钱途亮成为了秦尔受伤以来,第一个主动联繫的人。 破天荒地,钱途亮挤了许久未用的护髮素,在短短的发茬上来来回回抹了两遍,硬是把洗澡时间拖到了近30分钟。 从浴室走出来,钱途亮挠了挠半干的后脑勺,慢悠悠地晃到书桌前,抽出数学练习册,旋开笔盖,逼迫自己先写作业。 可是,数学老师布置的是哪一面来着? 记不清了。是不是该找个人问问? 找到完美藉口的钱途亮,一把抓过手机,迫不及待地想点开那个纯白的头像。 屏幕亮起,是一条八分钟以前的消息。 看清消息来源,钱途亮恍然大悟。 啊!不用问了,今天是开学第一课,今晚的作业,必定是第一小节的练习。 亮仔:刚才在洗澡 手掌下移,双掌合拢,林衍绰绰有余地握住了秦尔的右大腿。 双腿废用了近三年,虽然秦尔一直积极復健,家里也给他安排了最专业的护理,但被动运动终究替代不了主动运动,秦尔的腿脚还是无可避免地萎缩了。 林衍把秦尔痉挛的右腿与瘫软的左腿和体位枕分开,一手托着他的大腿,一手抓着他的脚踝,反覆做着曲膝动作。 明明平时无论秦尔多使劲,腿脚都不能移动分毫,一到痉挛的时候,他的腿却又活跃起来,感知平面以下的身体会诈尸一般,回报他牵动性的钝痛。 又检查了一遍相册里的图片,钱途亮没等来秦尔的回覆,就把笔记一股脑地都抛了过去。 手机一直在手边震动着,秦尔咬牙忍疼,手背下意识地磨蹭着床单,抖得挪不动手机。 肩部发力,脖颈微弯,秦尔拽着自己挪到枕头边缘,尽可能地凑近手机。侧着手掌打开屏幕,主屏幕一直停留在对话框界面,从未离开。 指节戳开第一张图片,看到那整齐详细的笔记,秦尔痛哼着憋出一个笑容。 「躺直,别伤着了。」腾不出手帮秦尔调整姿势,林衍只能出声提醒。 没有应答。秦尔拖着手指敲击屏幕,点击语音通话。
第10页 响铃的瞬间,钱途亮就按了接通。翻出airpods戴上,他却只能听到另一边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秦尔?」试探地出声,钱途亮不确定这通语音,是否是秦尔失手拨出的,「你怎么了?」 终于又把自己挪回原位,秦尔窝在枕头堆里,抿唇急促唿吸着。 钱途亮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林衍就抬头望了秦尔一眼。他没有说话,又低头专注按揉。 「嗯,我没事。」闭着眼,秦尔缓缓地唿出一口气,「谢谢你的笔记,亮仔。」 「害,客气什么。」钱途亮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瞟了眼数学题,右手在草稿纸上计算着,「你身体好些了吗?是不是腰又疼了?」 那一端,除了不稳定的唿吸声,还有别的声响,钱途亮猜想,秦尔应该是开着扬声器。 「嗯,好些了,林哥正在帮我按摩。」 秦尔的声音带上了熟悉的笑意,从airpods钻进钱途亮的耳蜗,那么近,就像是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上午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又回来了。 「诶?林哥也在吗?林哥好。」隔靴搔痒般地挠了挠耳廓,钱途亮乖乖地问了声好。 「亮仔你好。」和秦尔一样,林衍叫着「亮仔」。 挪到床边坐着,林衍的腿上架着秦尔的右脚。他正在帮秦尔活动脚趾。 「你...在干嘛?」 「我啊?我写作业呢!」钱途亮故意把书翻得沙沙作响,以此证明自己真的在学习。 「你认真写吧。」食指蹭上手机点亮屏幕,秦尔扫了眼通话时长,「只是想亲口谢谢你,就不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等等!秦尔!」担心对方直接挂断电话,钱途亮急忙出声,「你明天来上课吗?你要是不舒服就在家休息,我会好好听课,好好做笔记,明晚再拍照发给你。」 一熘地说完,钱途亮写上最后得数,丢了笔凑近手机。 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林衍此时,正挑眉打趣地对着秦尔笑。 并不看林衍,秦尔的唇角却不可自控地越扬越高,「我明天会去上课的,谢谢亮仔。」 「好啊!」下意识地唿了一声,担心把钱爸钱妈惹来,钱途亮又立刻闭上了嘴。 「那...没别的事,挂吧,你好好学习。」不想打扰钱途亮做作业,秦尔再一次提出结束对话,「你那边挂。」 「哦,好。」摸上挂断键,钱途亮还是磨磨蹭蹭地多了一嘴,「你好好休息。」 「嗯,好,亮仔晚安。」 「晚安。」 第9章 09 距离开学那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钱途亮和秦尔这对同桌,越来越有默契。 各科老师体谅秦尔身体不便,通常会在前一晚就把第二天上课所要用的ppt发到他的邮箱。这样一来,秦尔就只需要在ppt上记一些必要的标註和补充内容,不再需要勉强自己加快书写速度来追赶授课进度。 几乎每一个清晨,秦尔都会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就算某天起床稍感身体不适,他也会让林衍帮自己换上更舒适的电动轮椅,坚持出席课堂。 秦尔的知识储备很充足,于他而言,上课的意义并不全在于吸收知识。他很珍惜这个与他人共享的学习环境,也很享受这种良性竞争所带来的紧张感。 考虑到身体的承受能力有限和復健的必要性,秦尔每天只参与上午的课程。第四节 下课,林衍就会出现在教室后门,接秦尔回家用餐午休,为下午的復健养精蓄锐。 每一个工作日晚上九点以前,钱途亮都会把这一天所上课程的所有笔记按顺序拍下发给秦尔。自从自告奋勇地揽下「书写员」这个工作,每一堂课,钱途亮都会认真听讲,每一天训练完毕,钱途亮都会尽快回家。 每一次的课间休息时间,钱途亮都会习惯性地摘下秦尔右手的ipencil,为他仔细按揉双手。渐渐熟悉以后,钱途亮还会在课间偷偷把手探到秦尔腰后。如果触手僵硬,钱途亮就会自然地解开束带,为秦尔按摩腰背。 他就是想为秦尔做些什么,无论做的是什么,只要是为秦尔做的,钱途亮都不知疲惫,乐在其中。 钱途亮从小在泳池中磨练,在赛场上成长。竞技体育铸造了他永不放弃、永不低头的体育精神,培养了他乐观向上的性格。不仅如此,那一次次的突破、爆发、夺冠,还激发了他强于常人的征服欲和保护欲。 钱途亮并不能准确觉察自己到底为何对秦尔如此上心,只潦草地把这一切行为归结为是内心的保护欲在作祟。 可能只是因为秦尔身体不好,才忍不住想保护他,想对他好吧?这是钱途亮搪塞自己的答案,他不敢细想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收了玩心,钱途亮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对此,钱爸钱妈都很欣慰。儿子本就自律,钱爸钱妈一直给了钱途亮足够的自由空间,这段时间,他们对儿子是更加放养。 正值旅游淡季,钱爸钱妈订了机票,收拾了行李,嘱咐儿子自行解决三餐,就放心地开启了庐山度假游。 这几天的午餐钱途亮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至于晚餐,则是在训练以后,要么和俞鑫楠约着搓一顿,要么被俞鑫楠拽回家加双筷子蹭一餐。 十月将近,下了几场雨,秋意渐浓。早晚温差大,几乎所有同学都穿上了校服外套,而秦尔,则是在校服外套上又加披了一件灯芯绒衬衣。
第11页 在室外池训练的那几年,练就了钱途亮和俞鑫楠的耐寒体质。在一众蓝白相间的长袖校服外套中,只有两个高个少年还穿着短袖校服,露着紧实的小麦色胳膊。这,总能吸引少女们的目光。 这一天晚上,钱途亮被俞鑫楠拐回家塞了顿晚饭,还未到家,就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暴雨,被浇了个透心凉。 停在路边,钱途亮掀开小电驴的座椅,把书包塞进去。确保笔记是安全的,他就再次冲进雨幕,加速逃回了家。 奔入浴室沖了个热水澡,钱途亮浑身舒畅地唿了口气。 书包被保护得很好,里面的笔记和作业本都没被淋湿,钱途亮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默默地点了个贊。 淋过雨的手机,被重新开机。随着震动,手机屏幕跳出秦尔和俞鑫楠在半小时内陆陆续续发来的几条消息,他们都在关心钱途亮是否淋了雨。 回復他们自己没事之后,钱途亮照常整理笔记,准时发给秦尔。 脑袋沉得坐不直,钱途亮打了几个哈欠,半趴在书桌上写着作业。笔尖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实在没撑住,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近两点了。凌晨本就是气温低谷,一场秋雨过后,明显比前一天更凉了几分。 从桌上爬起来,不知是压得时间过长了还是体温过低了,钱途亮的四肢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迷迷煳煳跌跌撞撞地从衣柜里翻出一套长袖睡衣换上,甚至来不及洗漱,一沾床,钱途亮就陷入了昏睡。 「嗡嗡嗡」,手机震动。 习惯性地伸手摸着床边,钱途亮想按掉闹钟,却扑了空。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找了一圈,他这才发现,原来,昨晚手机根本没被带回床上。 走到书桌边拿了手机,钱途亮又原路返回扑上了床。 不是闹钟,是来电。 「餵...」长腿一伸,钱途亮把一边的被子勾过来蒙在头上。 「终于肯接电话了!」是俞鑫楠焦急暴躁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我差点逃课出去找你!」 「逃课?」被窝里暗漆漆的,钱途亮干脆又闭上了眼,挪动身子,重新枕上枕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对!逃课!」俞鑫楠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亮哥,现在可是上课时间,您好好看看,几点了?您直接旷了...」 俞鑫楠一直叽叽喳喳着,钱途亮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瞟了眼时间,上午十点半。 「woc!」 昨晚忘记设置闹钟,他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三节 课。 「干嘛呢?睡觉呢吧?」听到钱途亮的惊唿,俞鑫楠担忧减半,挂上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挺能睡啊?你们班主任可急坏了,都跑到我们班来找我...」 「嘟,嘟,嘟...」又有电话打进来了,钱途亮把手机拿远了些,扫到来电显示,掀开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先不跟你说了啊,我接个电话。」 也不管俞鑫楠还在碎碎念着什么,钱途亮清了清嗓子,点击「结束并接听」,使劲揉了把脸,终于清醒了。 「秦尔...」有些侷促地摸了摸鼻尖,钱途亮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被单上抠着。 「亮仔?」听到钱途亮的声音,秦尔松了口气,「打你手机一直无人接听,这一次才提示『正在通话中』,对不起啊,是不是打扰你通话了?」 「没有没有!」钱途亮傻愣愣地摇着头,一阵剧烈的晕眩感来袭,逼得他不得不坐回床头靠好,「没打扰!」 「那就好。」除了第一声唿唤有些急促,秦尔的声音始终带着笑意,「你在家吗?是不是还在休息?怎么没来上课?」 被连声发问,钱途亮脑袋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反应了几秒钟,他只回了一句,「我在家。」 电话那一边默了一会儿。 迟钝的大脑昏昏沉沉地绕了几圈,钱途亮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自己不完整的答案,是不是惹秦尔不满了。 「亮仔,你是不是不舒服?病了吗?」秦尔终于再次开口。又低又软的语气,是担忧的询问。 「啊?没有吧...」 除了困和头晕,没有其他不适。钱途亮伸手摸了摸额头,也不觉得烫。 「没有生病。」钱途亮回答得很肯定。 「你来开下门好不好?」抬起右臂,秦尔晃了晃手掌,示意林衍再次按响门铃,「让我看看你吧,亮仔。」 第10章 10 作者有话要说:  yeah~ 恢復更新啦! 窜下床冲出卧室奔向玄关,打开门,见着家门口一站一坐的两个人,钱途亮愣在原地。 秦尔还穿着校服,单薄的秋季长袖外套,再加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离开校园的他,并没有戴助力手套。苍白的双手虚握着拳,掌根相对地夹着手机,摆放在大腿上。屏幕是亮着的,与「亮仔」的通话还在进行中。 抬起头望着钱途亮,秦尔扬起唇角,咧出一个淡淡的笑。深色的瞳仁由上至下地把钱途亮打量了一圈,最后,停在他光熘熘的脚丫上。 低头对上秦尔的眼睛,想到自己还未洗漱,还穿着睡衣,钱途亮难堪地蜷了蜷脚趾,「你...你们怎么来了?」 收回目光,秦尔翻动手掌,用指节结束了通话。 身后的林衍摘下他的airpods收好,和腿上的手机一起,塞进他的外套口袋。
第12页 「我担心你。」抬起手臂,秦尔薄薄的手掌软软地垂着,被手腕吊着,向内招了招,「亮仔,靠近一些。」 下意识地迈腿前进两步,钱途亮微弯下腰,靠近秦尔,又立刻尴尬地直起身,捂住了嘴,「我还没刷牙...」 「没关系。」 这么说着,秦尔脸上的笑意却更甚。轮椅后的林衍,也别过脸憋着笑。 「亮仔,伸手,贴着我的脖子。」 微微偏头,露着白皙修长的脖颈,秦尔朝钱途亮扬了扬下巴。 「啊?」 满腹疑惑的钱途亮还是犹犹豫豫地松了手,乖乖地把掌伸向秦尔,用指尖轻触他的肌肤。 「贴紧,掌心放平。」挪着肩膀,秦尔把脖颈往钱途亮的方向又送了送,「我只是想试试你的体温。或者,你也可以摸我的脸。」 「我身体其他部位,对温度的感知都不太准确。」 「哦,哦...」 胡乱点头应着,钱途亮伸直指关节,把整个手掌摊平贴上秦尔的颈部。 在钱途亮的肤色衬托下,秦尔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这里的温度,不似秦尔四肢的冰凉,而是温温热热的,烫得钱途亮脸红一片。 「体温偏高了。」仔细感受着钱途亮手掌的温度,秦尔抬起左臂。 软垂的手掌虚搭上钱途亮的手腕,安抚地蹭了蹭,秦尔转头看向林衍,「林哥,麻烦摸一摸亮仔的额头。」 手掌下是秦尔的颈部,手腕上是秦尔蜷曲的手指,温热和微凉交织,刺激着温度感受器,把钱途亮乱糟糟的大脑搅得更煳了。 直到林衍走近,面对面站着伸手贴上他的额头,钱途亮才收回贴着秦尔的手掌,再一次捂住了嘴。 晨起未洗漱的口气,可不能熏到别人! 「他发烧了。」林衍很快就得出了结论,退到一边。 「嗯,我觉得也是。」 笑意不再。秦尔蹙着眉,暗自思索该如何安置这个生着病的「留守儿童」。 听着他们的对话,钱途亮用手心摸了摸额头,还是没感觉有什么异常。 「诶?你们先进来吧。」往后退了几步,钱途亮给他们让出空间。 「你们快进来!我去刷牙!很快!」 丢下一句话,钱途亮转身撒腿就往卧室跑。 光着的脚掌,踩在地上。 脚步声很轻。 身后的嗓音,也很轻。 奔着,冲着,钱途亮清清楚楚地听见。 秦尔说, 「亮仔,把鞋穿上。」 第11章 11 作者有话要说:  是时候日更了嘻嘻嘻 仔仔细细地刷了两遍牙,又含着薄荷味的漱口水漱了三次,钱途亮才觉得洗去了刚才邋邋遢遢见秦尔的尴尬。 洗了脸走出浴室,从衣柜里揪出长袖校服外套,钱途亮换上一整套校服,把袜子揣在口袋里,套上人字拖,走出卧室。 拐出房门,钱途亮又熘进爸妈的主卧翻翻找找,再出来时,脸上多了一个粉色的一次性口罩。这,是爱美的钱妈素颜出街时的必备装备。 认识秦尔以后,钱途亮恶补了不少截瘫病人的护理知识。截瘫病人的免疫力较差,普通的唿吸道感染,也有可能引发严重的併发症。以防万一,钱途亮还是要做好防护措施,千万不能把病传染给秦尔。 「你们怎么不进来啊?」 防盗门已经关上了,轮椅却只停在玄关处,林衍正举着手机贴在秦尔耳边。 「嘘。」 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林衍抬头,冷不防看到钱途亮这个装扮,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嗯,对,他发烧了,今天的课应该是去不了了,麻烦老师您帮他记个请假,之后再让他补假条...」 蹙眉转头看看林衍,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钱途亮,秦尔这才舒展眉头,也笑了起来。 「嗯,我知道了,您放心。」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秦尔微一偏头,林衍就把手机拿开,锁了屏又装回他的外套口袋里。 「别笑了!」 知道他们是在嘲笑自己脸上的粉色口罩,钱途亮忿忿地「哼」了一声。 其实,刚才,他也在钱妈的梳妆檯前照过镜子。那浅粉色的口罩搭配他的肤色和板寸,还真挺搞笑的。 「我可是有社会公德心的好公民,生病就要戴口罩,不能传染别人。」钱途亮一本正经地解释。 「嗯,亮仔说得对。」 秦尔点头表示肯定,语气真挚,就差掰着手指头给钱途亮竖起大拇指。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无法减少半分。 旁边的林衍,则是真的竖起大拇指,向钱途亮比了个贊。 笑吧笑吧,尽情笑吧。钱途亮放弃挣扎,躺平任嘲,只重复问了刚才的问题,「你们怎么不进来?」 稍微收敛了嘴角,秦尔抬起手腕,手背向下地拍了拍轮椅扶手,「我就不进去了,轮圈挺脏的。」 「害,没事!」 还以为他们是因为主人不在,不好意思进来呢! 钱途亮径直绕到轮椅后,推着就往客厅走,「能有多脏?大不了我晚上拖地呗!林哥,进来吧。」 把轮椅推到茶几边,靠着沙发停好,钱途亮挪到离秦尔最远的一端坐下,朝林衍招了招手,「林哥你随便坐啊。」
第13页 因为这破败的身体状况,秦尔身边的人总免不了要特别小心,特别照顾。知道钱途亮是在担心把病传染给自己,秦尔的心里又酸又暖。那副「好公民」言论,大概也是钱途亮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而现编的吧?如果真像钱途亮说的那样,生病了就一定要戴口罩,那家里也不会只备着粉色口罩了。 「你刚才是在跟班主任通电话吗?」隔着口罩,钱途亮嗡声嗡气地发问。 「对。班主任很担心你。她给我你家地址,让我见到你之后回个电话。」 钱途亮虽不是什么模范学生,却也顶多以训练为由提前偷熘,从没有一大早就无故旷课的前科。班主任这一次是真的担心钱途亮,就差打电话问家长了! 可家庭住址,是秦尔主动要的,电话,也是被秦尔拦下来的。钱爸钱妈不在本市,这个电话,除了让他们着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你帮我请了一天的假吗?」打了个哈欠,钱途亮把两条腿蜷上沙发,「其实我没感觉哪里不舒服,还是可以上课的。」 已经错过三节课了,再不去上课,晚上怎么帮秦尔整理笔记呢? 「发烧了就该卧床休息,这样病才能好得快。」摇摇头,秦尔否定了钱途亮的话。 反对,源于关心。 没有反驳,钱途亮点点头,盘腿窝进沙发。 「是不是该带他去医院?」秦尔扭头询问林衍。 「嗯。」双手抱胸,林衍扫了眼一边的钱途亮,「打一针吃点药更快。」 「别!千万别!」坐直身子,钱途亮连连摆手,「不麻烦了,不用去医院的。」 钱途亮的身体素质极好,普通的感冒他根本不当回事。有时,他连药都不用吃,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痊癒了。 「还是该让医生看看。」 钱途亮每一天都需要下泳池训练,体温不尽快降下来,秦尔不放心。 放下腿,钱途亮挪了挪身子,「我吃点药睡一觉,明天肯定能好!」 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钱途亮扒着沙发扶手,半趴在沙发上,靠近秦尔的轮椅,讨饶地眨巴着眼,「别送我去医院了,行吗?秦哥?尔哥!」 钱途亮黑黝黝的瞳仁像一湾池塘,池水荡漾,散发着蜂蜜的香气。只是被他这样盯着,秦尔就觉得口腔里充满了蜜的清甜。 伸长手臂,把手掌搁在钱途亮的发顶,秦尔移动手腕,用掌根摸了摸钱途亮短短的发茬。蜷曲的手指被蹭得伸直了些,微凉的指尖挠过头皮,痒得钱途亮缩了缩脖子,连心脏,都被挠得一阵酥麻。 「行吗?」没等来秦尔的回答,钱途亮傻傻地又问了一遍。 「行。」收回手臂,秦尔答应了,「但是,你得跟我回家。」 正抬着屁股要挪回去的钱途亮,勐地又抬头看向秦尔,「为什么?」 「叔叔阿姨不在家,没人为你做饭。」秦尔发言。 「我可以叫外卖!」钱途亮反驳。 「班主任让我好好盯着你。」秦尔发言+1。 「她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盯着我!」钱途亮反驳+1。 「你生病了,家里没人照顾你。」秦尔发言再+1。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钱途亮反驳再+1。 「平时都是你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放缓语气,秦尔再次发言。 「可...可是,我不好意思去你家啊..」钱途亮无底气反驳+1。 「家里除了林哥和我,只有一个做饭的阿姨,收拾完,她就会回家。」秦尔强有力发言+1。 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林衍点头附和着秦尔,一副看戏的表情。 「回我家我能方便一些,在你家我什么都做不了。」压着嗓子,秦尔的声音,带了一丝气音,又轻又软,「跟我回家吧亮仔,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垂着眼睫,隔着口罩,钱途亮徒劳地撇了撇嘴。 秦尔服软的询问,他根本无法拒绝。 嘆了口气,钱途亮认命地轻点着头,「好吧。」 好吧! 这场并不激烈的辩论赛,因钱途亮的妥协,而迅速结束了。 第12章 12 一上车,钱途亮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直到林衍从驾驶座下车,敲着钱途亮这一侧的车窗,他才按着太阳穴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钱途亮本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被秦尔这么小题大做地说教了一通,又戴着口罩在密闭暖和的车上迷煳了一会儿,这时还真觉得有些头疼脑热,连脸颊都被蒸得红彤彤的。 下了车,把抱在怀里的双肩包背上,钱途亮绕到车座的另一边,打开车门。 「你干什么?」关上后备箱走过来,林衍手上多了块移乘板。 「我...我想帮忙把轮椅搬下来。」 被这么一问,钱途亮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乱碰。尴尬地退到一边,钱途亮的手指侷促地揪着书包肩带。 「我来就好。」把移乘板塞进钱途亮怀里,林衍单膝跪在车座上,把轮椅主架抬出来,放在门边,又转身进去搬轮圈,「你也不会装。」 「亮仔,过来。」 副驾的门已经被林衍提前打开了,秦尔的右臂从车内伸出来,纤瘦的手腕冲着钱途亮摇了摇。 双手抱着那块移乘板,钱途亮愣愣地杵在副驾门边,没有说话。
第14页 「你病了,不要乱动。」颤巍巍地抬臂,秦尔微凉的手指搭着钱途亮的手背,「听话。」 光滑的手指甲划过钱途亮的虎口,把他尴尬得炸起的汗毛,又顺了回去。 「亮仔,往旁边退一点。」 秦尔收了手,拇指擦过钱途亮的掌骨,冰凉凉的,很舒服。 只一个劲儿地点着头,钱途亮听话得像个机器人。 林衍把组装好的轮椅推到副驾边,拉起伫立手剎,平行着车座停好。上半身探进车厢,林衍伸手解开秦尔身上的安全带。 手肘后顶着车座,秦尔微弯下腰,把左腕伸到右腿下。右臂前伸,扶着右小腿,双臂一齐用力,细瘦的右腿悬空,套着高帮鞋的右脚尖微微下垂,晃荡着越过了车门槛。 肩部耸起,调整姿势,把重心右移,秦尔使劲抬高右臂。左臂一推,右腕一甩,「啪嗒」一声,秦尔的右腿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下坠的瞬间,痉挛如期而至。平日瘫软的右腿像是通了电,幅度不大却频率很快地抽动着。 反应迅速地上前一步,林衍弯腰扶住秦尔的膝盖,抬高他的右腿,用手掌在他的小腿处按揉着。 「林哥,帮我转移吧,别让亮仔等久了。」撑着车座,秦尔抬起上半身,略显疲惫地窝着,平静地转头望了钱途亮一眼。 车座到轮椅的转移,秦尔已经训练过成百上千次,只要多花点时间,他一定可以顺利地坐到轮椅上。 能够独立完成的事实在有限,每一件,都是秦尔经歷了数十次失败,又不断挑战,磨练得来的復健成果。只要状态尚可,这些事,秦尔都会坚持自己完成。 可如今,钱途亮就站在那儿,秦尔突然觉得,这个復健成果,它不香了。他就是不想,让钱途亮看到这个狼狈的过程。他不得不开口求助,让林衍帮忙,维持虚伪的体面。 到达23楼,林衍推着轮椅先出了电梯,傻懵懵的钱途亮一直跟在后面。 这是一栋两梯两户的公寓楼,林衍一路向右,把轮椅停在门前,按指纹打开防盗门,独自先进了屋。 「亮仔你也先进去。」秦尔朝里面扬了扬下巴,「拖鞋在鞋柜第二层。」 「嗯。」 钱途亮始终是木木的。他木木地听话进门,木木地脱鞋,再木木地按秦尔的话,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黑色的拖鞋穿上。 从卫生间出来,林衍的手里多了一块湿毛巾。 「进去坐。」向后摆了摆手,林衍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木木的钱途亮仍是木木地点着头。走出玄关,走进客厅,钱途亮在沙发上坐下,把书包放在一边。 从小被押着,在方方正正的泳池里,一来一回、日復一日地游着,钱途亮的生活舒适圈也被规规矩矩地框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只要踏入陌生环境,他就会浑身不自在。因此,钱途亮鲜少去除俞鑫楠外的其他朋友家里做客。 对面积没多大概念,钱途亮只知道,这间公寓应该有一百多平方米。两厅两室,卫生间是公用的,在主卧旁边,两间卧室的门都开着,看不清里面的摆设。 客厅左侧是一面推拉的玻璃门,外面是阳台。阳台还挺大的,地面铺着鹅卵石,有一方小池子和一架藤制躺椅。 客厅右侧就是餐厅,餐厅连着厨房。透明的推拉门关着,有个人背对着门正在做饭,应该就是秦尔说的那个阿姨。 「亮仔饿了吗?」进入客厅,秦尔就看见钱途亮望着厨房发呆。 林衍把秦尔的轮椅停在沙发边,拿着毛巾拐进卫生间洗手。 「啊?我不饿。」直到林衍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钱途亮才愣愣地回了神。 「亮仔,坐过来点。」 手肘靠着轮椅扶手,秦尔挥了挥小臂,钱途亮就听话地挪了过去。 「把手再贴我脖子上试试。」偏了偏头,秦尔再次亮出了脖颈。 没有应答,钱途亮只乖乖地伸掌贴上了秦尔的颈部。 脖颈传来的温度烫得秦尔眉头紧锁,举着手臂,秦尔的掌根贴上了钱途亮的额头。 冰冰凉凉的触感很舒服,钱途亮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怎么感觉体温更高了。」 手掌下移,软指贴着钱途亮的粉色口罩,秦尔抬腕,蜷曲的指尖被前送,勾住了口罩耳带。他想扯下口罩,又担心力道控制不当伤了人。 「把口罩摘下来吧。」 「别!」一手捂着口罩,一手捉住秦尔的手掌握在掌心,钱途亮把秦尔的右手放回他的腿上。 「你这样闷着不好散热。」 往旁边坐了一些,钱途亮逃出了秦尔伸手可触的范围。 「别躲了,我也拧不过你。」把钱途亮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秦尔只觉得好笑,「你要是担心把病传染给我,那我戴口罩,行吗?」 又被秦尔戳中了内心想法,钱途亮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略微侷促地摆了摆手,「当然是生病的人戴口罩,你戴干嘛?」 「你烧得更厉害了,可能就是口罩闷的。」 不再勉强钱途亮摘口罩,秦尔把手从腿上移开,抬着手腕,调整角度,单薄的双掌贴上轮圈。 没戴助力手套,秦尔只能用掌根推着轮圈,从沙发边退出来。 钱途亮这才发现,秦尔的高帮板鞋已被脱下,换上了一双驼色的包跟棉拖。
第15页 触觉微弱的双手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轮椅的方向,秦尔只能歪歪扭扭地前进着,还要时不时低头左右查看,避免手指被卷进轮圈。 「你干嘛呢?」从沙发上站起来,钱途亮几步追上轮椅,握住了把手,「你去哪?我帮你。」 「回房间,拿口罩。」左手还搭在轮圈上,秦尔只抬起右手,往主卧的方向挥了挥。 「服了你了!」一手握紧把手不让秦尔再动,一手扯掉脸上的口罩,钱途亮放弃抵抗,「我摘了摘了!摘了还不行吗?」 把口罩随意塞进外套口袋,钱途亮推着轮椅就要转弯回客厅。 双掌压住轮圈,秦尔示意钱途亮继续前进。 浅色的唇微微抿起,那个好看的心形又在秦尔的上唇若隐若现。 瘦削的下颌朝前一扬。 秦尔说, 「走,带你看看房间。」 还说拧不过钱途亮呢? 哪次,不是钱途亮先主动缴械投降呢? 第13章 13 「餵...」 「亮仔!」 钱途亮并没有打开免提,钱妈那声激情高昂的唿唤,却还是被餐桌上的另外两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尴尬地抬头看了看秦尔和林衍,钱途亮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又默默地低头继续挑鱼刺。 十分钟前,在秦尔的监督下,钱途亮解决了午饭。他的病号餐,是一碗秦尔提前让刘姨煲好的山药排骨粥。 无论粥煲得多香多糯,都位列钱途亮最厌恶食物榜top10。钱途亮极其排斥这种软绵绵的食物,这类食物毫无口感可言,塞进嘴里,就是煳煳的一团,入口即化,不用咀嚼就能下咽,根本没有作为食物的尊严。 所以,蛋黄,他不吃,藕粉,他不吃,芝麻煳,他不吃,就连冬日里那热乎乎香喷喷的糖炒板栗,他也拒绝食用。 可是,无论多么厌恶,钱途亮都还是被秦尔以「生病了就该喝粥」这个破理由绑架着,苦大仇深地囫囵咽下一大碗粥。 此时,林衍正在桌对面用餐,钱途亮接替了他的工作,正在为身边的秦尔布菜。 而秦尔,正握着勺,以身作则地喝着粥。和记笔记一样,秦尔用餐时也需要在勺柄上套一个硅胶的辅助用具。秦尔的生活,似乎离不开这些尺寸各异的抓握辅助器,刚才钱途亮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也看到了一个,应该是为方便秦尔使用电动牙刷而制造的。 用餐以前,林衍就帮秦尔戴上了助力手套。秦尔的拇指被动地与其他手指分开,压着勺柄,固定在虎口位置,其余四指都软软地蜷缩着,虚搭在硅胶辅具上。手指无力,秦尔只能手背向下地用掌心托着勺柄,靠手腕发力带动勺子移动。与其说是舀粥,秦尔更像是在用勺铲粥,他的用餐姿势实在算不上美观。 勺底很浅,一勺,只能铲起一小口粥。每一次落勺、起勺、递送都费时费力,秦尔却耐心十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尝着,不仅不显狼狈,甚至让钱途亮觉出了一丝从容不迫的优雅。 「听楠楠妈说,你今天上午旷课了呀?」 钱途亮和俞鑫楠在一起混了十年,钱爸钱妈和俞鑫楠的爸妈,也是近十年的好友。他们有一个四人家长群,任何学习、训练、比赛相关的事都会在群里进行讨论。简直,就是把这俩孩子绑一块儿养了。 撇了撇嘴角,钱途亮执筷,把盘子里的那块鱼肉翻来覆去地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无刺,才夹着送到秦尔的勺子里。 「谢谢。」秦尔低声道了谢。 「嗯。」 不知是回答钱妈,还是回答秦尔,钱途亮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举着筷子,又往盘子里夹了一块鱼肉,再次开启挑刺工作。 「怎么回事啊亮仔?」 钱途亮一向自律得让人放心,听说他睡过头旷课,钱妈觉着简直是不可思议。 「儿子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 爸妈不在省内,钱途亮不想惹他们担心。 「到底怎么了?是感冒发烧还是怎么了?」 钱途亮越逃避问题,钱妈越笃定儿子这是病了。 「就是体温高了点。」 知道钱妈不问清楚,必不可能不罢休,钱途亮只能如实回答。 「没哪里不舒服,真的。」 「发烧了啊?」 虽然儿子身体底子好,自愈能力强,但是把生了病的高三应届生一个人丢在家里,钱妈还是于心不忍。 「需不需要我和你爸晚上飞回来陪你?」 钱爸就在钱妈身边,听到这话,也附和着说要马上订机票。 「别!我真没事!」放下筷子架在盘子上,钱途亮嘆了一口气,「我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在秦尔家,他让我蹭吃蹭喝蹭住。」 「你们好好玩,千万别因为我飞回来。」 「本来我醒来是可以去上后面几节课的,是秦尔想让我多休息,帮我请了这一天假。」 「嗯,对,我真没事!不信你问秦尔...」 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钱途亮捂着听筒转身向着秦尔,「能帮我跟我妈说说吗?要不他们今晚就要飞回来了。」 这一个月以来,钱途亮也曾跟钱爸钱妈提过这个新同桌。他并没有详细描述,只说秦尔是个长得好看、需要靠轮椅代步的学霸。 「好。」咽下一勺粥,秦尔把勺放回碗内,把手腕搁在桌沿。
第16页 钱途亮像林衍早上那样,举着手机贴上秦尔的耳朵。 「阿姨您好,我是秦尔。」 嚯,这声音,这语气,一听就是个乖巧懂礼貌的好学生,钱妈肯定喜欢。偷偷咂了下嘴,钱途亮不敢离秦尔太近,只把手臂伸得老长。 「嗯,亮仔他吃过饭了,等会就让他量体温。」 「我们家有常备药,会让他吃的。」 「对,他今晚就住这里。」 「我身体不好,不过家里还有其他人可以照顾亮仔,阿姨您可以放心。」 「您不用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秦尔的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的弧度,他微微偏头看着钱途亮,抿起上唇,笑得眉眼弯弯。 「应该谢谢亮仔才对,平时都是他照顾我。」 这绝不是秦尔第一次当面开口感谢他,这一次,钱途亮却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 「好,您和叔叔玩得开心。」 「阿姨再见。」 秦尔侧头蹭了蹭手机,钱途亮就收回了手臂。 通话已结束,是钱妈挂断的。 还没等钱途亮退出界面,还没等钱途亮收起手机,屏幕上方就跳出一条消息: 老妈:亮仔,秦尔好棒!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丈母娘的肯定? 第14章 14 这个家只有两间卧室,林衍的房间里又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在睡沙发提议被否决之后,钱途亮被安排住进秦尔的房间。 在用午饭前,秦尔就带钱途亮参观了主卧。房间内,并没有钱途亮在视频里经常看到的多功能护理床,有的,只是一张普通的双人床。 其实钱途亮并没有必须独睡一床的习惯,相反地,他早已习惯和别人拼床。每一年暑假,教练都会带着泳队,到全国各地参加集训。集训营的住宿条件绝对比不上参赛时分配的宾馆,大多数时候,队员们都会被安排两个人睡一张床。前年暑假,教练把泳队拉到一个军训基地,进行封闭式体能训练,在那里,一张大通铺甚至挤着睡了十个人。 可现在,一起睡的这个别人,是秦尔,钱途亮却有点怂了。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怪,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不想脏兮兮地爬上秦尔的床,沖了澡,换上长袖棉质睡衣,并没有午睡习惯的钱途亮,这才拖拖沓沓愁眉苦脸地走进主卧。 「亮仔。」 钱途亮一走进房门,秦尔的唇角就下意识地翘起。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屋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檯灯,除了卧室中间的那张床,其他区域都是昏暗一片,钱途亮只隐约看见轮椅背靠着墙停在角落。 秦尔已经换好了睡衣,腰后塞了几个软枕,靠坐在床的左侧。他的身上盖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床的另一侧,铺着另一床同款的浅蓝色棉被。 「上来吧。」抬起手腕,秦尔用手掌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手肘却一直抵着床垫,撑在腰侧维持平衡。 「嗯。」绕到另一侧,钱途亮甩掉拖鞋爬上来,手脚并用地钻进被窝。 看着钱途亮略显侷促的模样,秦尔低笑了一声,「你看看手机吧,一直在震动。」 「啊?哦。」 懒得再下床,钱途亮挪到床沿,伸长手臂,翘着臀,把书桌上的手机拿过来。屏幕亮起,显示有几个未接来电,是来自俞鑫楠的。 还没等钱途亮回拨,手机就再次震动。 「小亮仔!你怎么总是不接电话?」一接通,俞鑫楠就语速飞快地抱怨了一句。 「听我妈说,你发烧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自责于早上通电话时,自己神经大条地对钱途亮的异常毫无察觉,也埋怨钱途亮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刚在洗澡。说什么啊?又没什么事。」 转身坐在被子上,钱途亮一抬眼,就看见秦尔松了左手肘,腰背软塌,正不自控地往枕头堆里陷。细瘦的左臂在被单上蹭着,嶙峋的双肩尽力耸起,秦尔试图把上半身往左下方拖拽。 「要躺下来吗?我帮你。」 记不起airpods放在哪,也懒得找,懒得拿,钱途亮干脆打开免提,把手机随意丢在床头。跪爬到秦尔身边,钱途亮腾出两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你跟秦尔在一起?」俞鑫楠试探着问了一句,又继续说着,「听说你晚上要住他家?小亮仔你怎么回事啊?你晚上真要住他家吗?你不是不喜欢去别人家吗?怎么就要住他家了?」 俞鑫楠说的是事实。钱途亮也早就意识到,面对秦尔,自己真的在一次又一次地作出让步。可是,被俞鑫楠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当着秦尔的面,钱途亮是真觉得尴尬,甚至,有些羞耻。 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俞鑫楠。钱途亮只垂着眼,跪坐在秦尔身侧,沉默地把一只手臂绕到他背后,扶着他的腰,搂着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抽掉多余的软枕,只留一个。 「要不你晚上还是来我家吧。」没有等来钱途亮的应答,俞鑫楠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我爸妈都在家,你病了我们都可以照顾你,秦尔...他能照顾好你吗?」 没有更多的停顿,扶抱着秦尔的上半身,让他在床上躺平,钱途亮瞪着眼,回头朝手机的方向低吼了一句,「他能!」
第17页 俞鑫楠说什么都行,可就是不能质疑秦尔。钱途亮不允许任何人因为身体而质疑秦尔的能力。 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纤细的手腕前移,秦尔的手掌贴着钱途亮的手背。蜷起的拇指扣着钱途亮的食指,秦尔把软蜷的四指塞进钱途亮虎口处虚拢着。 秦尔的脸上存着淡淡的笑意,浅色的唇一张一合,他在无声地重复说着,「别生气」。 把秦尔的手塞进被子里放好,钱途亮往下挪了挪,掀开棉被一角,把手探进去,调整他腰腿的位置。 指尖触到床垫上铺着的一层无纺布,钱途亮很清楚那是什么。 十七岁的少年,总是年轻气盛的。本就一直憋着火呢,又被无脑吼了一句,俞鑫楠没有再说一句话,果断挂了电话。 房间恢復了安静,只剩下衣料摩擦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楠楠,麻麻心疼你 第15章 15 三十分钟过去了,钱途亮一直背对秦尔侧躺着,用浅蓝色的棉被蒙着头。 受伤带给秦尔的不仅是肢体瘫痪,还有继发性失眠症。他入睡困难,睡眠质量极差。夜间林衍每隔两个半小时就会到主卧查看秦尔的情况,为他翻一次身。而秦尔的入睡用时,常常是以翻身次数来计算。因此,午休对于秦尔来说,只是放松腰背,闭目养神,并不可能真正地入睡。 每隔几分钟,秦尔就会偏头看看钱途亮。那团浅蓝色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唿吸起伏。 担心钱途亮病中鼻塞,唿吸困难,秦尔颤颤地探出左臂,伸向钱途亮的那一侧。腰背无力,秦尔必须藉助辅助工具才能实现自主翻身。上午在玄关处换鞋时,秦尔就请林衍帮忙,在钱途亮进主卧之前,拆除了床沿的护栏。此刻,离开那些辅助工具,秦尔并不能翻身,只能脖颈左斜,扭动肩膀,尽力拽动上半身靠近钱途亮。 无法自主舒展的手指触到了钱途亮蒙在头上的棉被,秦尔一次次递腕,想用手指勾住被角,蜷曲的指尖却只是不听话地在被面刮划,又一次次地脱落。秦尔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商场里的抓娃娃机,每一次收爪上提的瞬间,都会不尽人意地震动松爪,与心仪的娃娃失之交臂。 无声地笑了笑,秦尔再次抬臂,却没能掌控好力道,抬腕的力气太大,手指触到被角就转了个弯,手背倾斜着贴上了被面。 「你干嘛?」 浅蓝色的被团动了动,钱途亮在里面翻了个身,如秦尔所愿地掀开被角,探出了头。 「我..」动作一滞,秦尔尴尬地拖回左臂,扬起脖颈,抬高左肩,想挪回枕头上,改变这个别扭的姿势,「我想掀开你的被子,闷太久会唿吸困难。」 蹙了蹙眉,钱途亮用被沿遮住口鼻,双腿一蹬,跃到了秦尔身边,从被子里伸出双臂,扶着秦尔的双肩,让他再次躺平。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钱途亮就躺在秦尔的枕边,两个人离得很近。略一偏头,秦尔就能清楚地看到钱途亮的眼睫毛。 「没有,我没睡着。」略往后退了退,钱途亮缩了缩脖子,把被沿拉到了下眼睑处,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瞳仁。 「怎么不睡?」看着钱途亮一副紧张兮兮,怕把病传染给自己的模样,秦尔只觉得可爱,「亮仔,帮我翻个身,好不好?」 抬高左臂,秦尔把左手掌放在俩人之间靠近钱途亮的位置。 「我睡不着。」点了点头,钱途亮从被窝里钻出来,半趴着爬起来,跪坐在秦尔身侧,「我把被子掀开?」 得到秦尔的允许,钱途亮动作轻缓地掀开了那床深蓝色的棉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秦尔离开轮椅的身体。 深灰色的棉质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秦尔身上,更显四肢的纤细。袖口被蹭得撩到小臂处,露出里面的纯黑色保暖内衣。床尾放着一个枕头,撑着秦尔瘦长的脚掌,维持正常的弧度。钱途亮刚才摸到的,确实是一次性隔尿垫,白色的无纺布从秦尔的后腰一直铺到大腿中,周围是一圈天蓝色的薄膜。 「我没有感觉,控制不住。」 注意到钱途亮的目光,秦尔面色如常地开口解释。语气平静无波,如此坦然的态度,瞬间浇灭了钱途亮触碰他人隐私的那一点小尴尬。 不知该如何回答,钱途亮只低低「嗯」了一声。 回想视频里的动作,钱途亮伸臂,一手扶住秦尔的肩膀,一手托住他的臀部,隔着薄薄的睡裤,钱途亮触到的不是肌肤,是纸尿裤,「你平时上课...也是用这个吗?」 微扬脖颈看了看钱途亮手臂的位置,秦尔松了劲又躺回去,「不是,在学校会用导尿管。」 大半个身子废用,秦尔感受不到,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排泄。身下总断断续续地滴漏着,却又无法自主排空,需要定时按压,排空余尿。为了方便,外出时,秦尔都会使用导尿管。定时定量地喝水,每4小时开放一次导管,既省事,又能训练形成自动膀////胱,还能避免膀////胱长期空虚废弛,使得容量缩小。只有在睡觉和復健时,为避免划伤尿////道,林衍才会为秦尔换上纸尿裤。 秦尔从不避讳谈起自己的不便,瘫痪已成事实,这是不可逆的。意志消沉,过分在意自身的残缺,并没有任何意义。復健并不能大幅提高秦尔的自理能力,在一次次歪倒,摔跤,被扶抱,被搬动,被帮着换衣裤中,秦尔却学会了习惯自己现在的这具躯体,学会了与残疾共处。
第18页 双臂稍一用力,钱途亮就把秦尔翻转至面朝自己侧躺的姿势。 腰背不受控制,秦尔并不能自主保持这个躺姿,还没等他开口,钱途亮就扶着他的腰部,拿来一个枕头,撑住他的肩背。 「亮仔,你怎么知道...」惊讶于钱途亮的专业,秦尔想起见面第一天钱途亮的解释,不确定地发问,「你们教练,也教这些了吗?」 「当然没有!」极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钱途亮又往下挪了挪,抬起秦尔的右腿,扶着凸出的膝盖曲起,在下面垫上一个软枕。 捧起秦尔伶仃的右脚掌,钱途亮小心翼翼地把它摆成脚尖微垂的姿态,「我这都是为你学的!」 一脸骄傲求表扬地抬起头,钱途亮对上秦尔盛满笑意的眼眸,又怂得低下了头,「不用太感动,就当我是当代活雷锋吧!」 满不在乎地朝秦尔挥了挥手,钱途亮的耳尖却可疑地红了。 「是,亮仔说得都对。亮仔是助人为乐模范,是感动中国的好同桌。」 秦尔的眼神一直注视着钱途亮,嘴角的弧度怎么都收不住。钱途亮对秦尔,是真的很好,好到一次次都出乎秦尔的意料。秦尔的一颗心被钱途亮捂得暖暖的,温度高得就快要沸腾了。 「就你能说!pua大师!」 忿忿地嘟囔着,钱途亮怀疑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从耳朵,脸部,一直到脖颈,都酒精过敏一般的通红。 抬起秦尔的左腿,微弯成30度,摆放在床垫上,又把床尾那个枕头重新垫在他的左脚掌下,确定没有任何不妥,钱途亮才拉着被子,盖到了秦尔的肩膀。 第16章 16 「亮仔,你过来些。」 秦尔扬了扬手掌,钱途亮就把枕头拽过来,并着秦尔的放好,面对面地躺在秦尔身侧。 好像已经成为习惯了,只要秦尔开口,钱途亮就会下意识地听话,靠近他。 「还不如去上课呢!我根本就睡不着。」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钱途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揪着被角,「不去上课晚上怎么整理笔记啊?」 抬眼埋怨地瞟了一眼,却又被秦尔含笑的眼睛戳得低了头,钱途亮的脸埋得更深了。 怎么回事啊这个人?怎么天天笑个不停? 「你是担心耽误了课程,还是担心今晚没办法帮我整理笔记?」 秦尔的左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小臂贴着被面,滑到钱途亮那侧,隔着被子落在钱途亮眼前。蜷曲的食指,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秦尔的手,虽与常人不同,却是格外的好看。他的皮肤苍白细腻,鱼际肌很薄,掌心平坦,没有肌肉的凹凸,连掌纹都是浅浅的。他的手掌窄窄长长的,掌骨凸出,四指蜷曲着虚握成拳,拇指被攥进手心,扣在食指下方。 钱途亮的眼神黏在秦尔手上,唇微张着,忘记了回答。 「我虽然休学了几年,却没有放弃学习,高中三年的课程我都学习并且复习了一遍。」秦尔扫了钱途亮一眼,顿了顿,才继续,「如果你是担心耽误课程,我可以帮你补课。如果你是担心不能及时整理笔记给我,那你可以放心了,其实这些内容,我都学过的。」 「那?」钱途亮的脑子钝钝的,反应了好几秒,才理解了秦尔的意思,「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说我就不拍了啊!」 钱途亮早已把拍笔记当成了任务。从开学第一天算起,这卡,已经打了快满月了。他每天上课仔细听讲,认真做笔记,每天晚上,结束训练就急匆匆赶回家。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能及时传笔记,好让秦尔有足够的时间来复习这些内容。 钱途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对秦尔好,总觉得自己对秦尔是有帮助的,总一意孤行地把秦尔划入自己的保护圈内,却从没仔细考虑过,秦尔到底需不需要自己这些所谓的帮助和保护。 是他忘了,无论是受伤前,还是现在,秦尔都是学霸。是他忘了,秦尔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学业上的帮助。是他忘了,就算身有残疾,秦尔的内心依然强大。 事实上,很多时候,都是秦尔在刻意示弱,以此,来配合他那隐隐作祟的照顾欲。 回想这段时间的笔记打卡,联想这段时间和秦尔相处的点点滴滴,钱途亮觉得这更像是自作多情,更像是满足内心强烈保护欲的自我感动。 一瞬间,羞愤、羞耻、委屈如海啸般涌上钱途亮的胸口,像是要把他的胸腔,砸出一个洞。四肢都麻麻的,钱途亮的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你别生气。」 敏锐地捕捉到钱途亮情绪的变化,秦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一时嘴快,浇凉了钱途亮的热心,辜负了钱途亮的善意。咬了咬下唇,秦尔懊恼于自己的坦白。他的脸上闪过短暂的不知所措,又很快地恢復镇定。 「亮仔,你听我说,我不是不需要你的笔记。」 「能被人这样认真对待,我真的很开心。」 脸上传来微凉的触感,秦尔举着小臂,把手指贴上钱途亮的侧脸,用手腕在钱途亮的颧骨处蹭着。 「我知道亮仔很善良,亮仔想帮助同学,我都知道的。我不是不需要亮仔的帮助,我很喜欢被亮仔帮助。」 钱途亮的一张脸憋得通红,连鼻尖,都是红红的。他那双明亮的瞳仁,一直定定地盯着秦尔。 「真的,相信我,我特别喜欢被亮仔帮助。」
第19页 手掌上移,秦尔把手搭在钱途亮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抚着。指尖划过短短的发茬,挠得钱途亮微偏了头。 「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见钱途亮的表情有些松动,秦尔仰起脸讨好地笑了笑 「亮仔为了帮我整理笔记,上课好像更认真听讲了。所以,我是真的很希望亮仔能继续帮我记笔记。」 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秦尔戳穿内心,钱途亮拽着被角,把整张脸都蒙上了。 「停!别说了!你不许说了!」 隔着被子,钱途亮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原来,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被秦尔看在眼里。原来,整理笔记这件事,并不是自己在帮助秦尔,而是秦尔藉助这个任务,来帮助自己提高上课专注度。 这一刻,钱途亮又羞又恼,他觉得自己真的蠢爆了! 「好好好,不说了。」 把右臂也伸出来,秦尔递着双掌,贴着被面,想把被子揪下来,却再次失败了。 「亮仔是因为善良,所以才想帮助我,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善良是一种...」 「不是善良!才不是因为善良!」像个耍赖的孩子,钱途亮在被窝里胡乱扭着,「都叫你别说了!」 才不只是因为善良!什么狗屁善良!秦尔根本就不懂!秦尔什么都不懂!羞愤褪去,善意和保护欲的外皮被撕开,有一个一直被钱途亮刻意忽略,不敢细想的答案唿之欲出。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何时萌芽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情感。此时,钱途亮只想马上逃跑,立刻消失。 「不说了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 秦尔噤了声,房间再次恢復安静。 剧烈的情绪波动,折腾得钱途亮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子好胀,像是要撬开天灵盖炸出来。从未有过的汹涌情感一波一波地撞击着钱途亮的胸腔,那波浪往上冲着,就快要从嘴巴宣洩出来。 羞愤地红了眼眶,钱途亮害怕地捂紧了嘴。 「亮仔。「几分钟过后,秦尔再次轻唤钱途亮,「你出来,好不好?」 举起手掌,秦尔蹭动着钱途亮面前的棉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拉不动被子...」 无论尝试多少次,秦尔无力的手指都无法扯下钱途亮死死抓紧的被单。 嘆了口气,秦尔不再和钱途亮较劲,只晃了晃手腕,任软垂的手掌虚虚地拍在被面上。 怕惊扰钱途亮一般,秦尔的嗓音又低又软。 他说, 「亮仔,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yeah!! 热烈庆祝!! 人生中的第一次上榜!! 爱编编也爱康文的每一位plmm! 我一定会努力的! 我保证!!! 第17章 17 钱途亮的上半身藏在那团深蓝色中,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为了避开那个垫着秦尔右腿的软枕,他的两条长腿都别别扭扭地歪在被窝外。 冰冰凉的珍珠白衣扣硌得额头有些疼,钱途亮稍稍偏了偏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耳廓贴着秦尔略显单薄的胸膛,脑后枕着秦尔细瘦的左臂,钱途亮的鼻间满是那股熟悉的洗衣液味。黑暗中,秦尔的心跳声格外清晰,一动一动,缓慢又规律。钱途亮闭眼数着,一分钟内,秦尔的心脏总共跳动了五十二次。 右手肘靠着钱途亮的左臂,小臂绕到钱途亮背后,秦尔的手腕贴着棉质睡衣,上下移动着,微蜷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钱途亮的嵴背。 「亮仔,睡会儿吧。」 沉默许久后再开口,秦尔嗓音低哑,沙沙的,从钱途亮的耳朵一直钻进心里,惹得他心率过快。 退烧药起效了,钱途亮还是没撑住,伴着秦尔的心跳声,感受着背后的抚摸,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感冒鼻塞,怀里的少年唿吸不畅,发出轻轻的鼾声。 秦尔抬起右臂,压着被沿,肘腕一齐用力,把棉被一直推到自己腰际的位置,露出少年的脑袋和后颈。 檯灯并不太亮,秦尔却仍担心光亮影响少年的睡眠。无法翻身关灯,他只好再次抬起右臂,手肘抵着肋骨,抬高手腕,让垂坠的手掌悬着盖在少年的脸部上方。指关节先触到少年的肌肤,秦尔轻挪手腕,拖着手指调整位置,确定不会戳到少年的眼睛,他才松了劲。 软蜷的手指贴着少年的太阳穴,灯光打在悬空的窄长手掌上,投下一片阴影,正正好好地为少年遮去了眼周的光亮。 略一低头,秦尔瘦削的下巴就蹭到少年短短的发茬。那不停钻进鼻腔的,是秦尔惯用的洗髮水味。 就这样窝在秦尔怀中,少年睡得安稳而香甜。 虚搂着钱途亮,秦尔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能照顾好他了。 勐吸的一口气,堵在鼻中,发出一声不小的鼻鸣音,钱途亮把自己吵醒了。 拱了拱脖子,眯着眼盯着深灰色的衣料愣了几秒,钱途亮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秦尔怀里睡着了。 后颈还枕着秦尔的左臂,钱途亮懊恼地咬了咬下唇,手肘撑床,轻手轻脚地往外挪了挪。 偷偷微扬起头,少年的眼正对上秦尔含笑的眸。 「睡得好吗?」 一刻未眠,秦尔望着钱途亮的眼睛,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亮。
第20页 「好,很好。」 两条腿一直伸在被子外,凉得有些麻木,搓了搓脚掌,钱途亮把腿蜷进被窝里。一条腿探进软枕下,一条腿架在软枕上,钱途亮的左膝靠着秦尔的右膝。 「你冷不冷啊?」 注意到秦尔的上半身都露在被外,钱途亮摸到被角抓紧,长臂一扬,棉被就严严实实地盖在两人身上,一直捂到了肩膀处。 身体温感并不好,秦尔也不确定,腰背的酸麻是不是因为受了凉。沉默几秒,他只笑着摇了摇头。 双手托着秦尔的左臂,钱途亮想把秦尔的左手收回胸前放好。 细瘦的手臂刚一离开床面,针扎般的刺痛就席捲而来。没忍住,秦尔倒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被我枕麻了?」 面对着秦尔躺下,钱途亮把秦尔的左臂捧进怀里。瘦长的手掌被他握在手中,蜷曲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指节刮挠着他的掌心。 「对不起啊。」 自责地低着头,钱途亮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着秦尔的左手。他腾出另一只手,撩开秦尔的衣袖,熟练地为他按揉。 酸疼的手臂被按摩着,像是把针尖往肌肉更深处钻扎,秦尔咬牙咽下一声痛哼,淡淡地开口。 「我没事。」 钱途亮的指尖再次触碰到秦尔手腕内侧的伤疤。那几道疤痕,摸上去只有微微的凸起,并不骇人,一共七道,散布在尺骨和桡骨处。 伤在手腕,答案显而易见,可钱途亮就是不相信,他所认识的秦尔会做出这种事。 「你...手腕是怎么伤的?」 不死心地,钱途亮就是想求个答案。 手臂疼得近乎麻木,原本就不太灵敏的神经更加迟钝,秦尔感受不到钱途亮的手,却也知道他停下了按摩动作。 下意识地晃了晃手腕,抿了抿唇,秦尔才缓慢回答,「自己伤的呗。」 语气轻松如常,秦尔的唇角甚至还保持着常有的弧度。长而密的眼睫低低垂着,秦尔悄悄地避开了钱途亮的视线。 「刚受伤那会儿,我的手更不好用,没掌握好力道,下刀不准,刀疤不太好看。」 一直咧着嘴,秦尔上唇的那个爱心,再次显现出来。他的神情令人觉不出异样,他的话音更是欢快得如同玩笑。 咬着下唇,钱途亮始终安静地盯着秦尔。意料之中的答案得到证实,钱途亮的心脏,酸酸麻麻地抽疼着。 「你是因为身体...才这样吗?」 声音颤抖,钱途亮怎么也无法把面前的秦尔,和那两个字联繫在一块儿。 感受到钱途亮的情绪波动,秦尔终于止住了笑。 微抬眼皮,他迎上了钱途亮的目光,「嗯,算是吧。」 这是钱途亮第一次触碰秦尔的负面情绪,这陌生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害怕。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类事。」 钱途亮所了解的秦尔,是稳重而又强大的,他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不便,从不羞于向他人提出帮助,也从不会自暴自弃。 战战兢兢地抬头,钱途亮的嗓音很轻很低。 「刚受伤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曾经,想过放弃吗?」 嗯,难过,是会难过的。 曾经,秦尔也是一个前途光亮的少年,只一场意外,只那一场意外,就掐灭了他人生的绝大多数可能性。 无法恢復的四肢残疾,无法自控的排泄,无法继续的学业,无法参加的高考,家人朋友无休止的惋惜,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瘫在床上,像一具没有人格、没有尊严,只能勉强维持生命的废物,每天被各种人搬动着,敲击着,抚摸着,擦洗着。 那一年,秦尔也只是个普通的未成年人。被命运碾压,困在病床上,他也曾意志消沉过。 可是,父亲的嘆息,母亲的眼泪,胸膛里跳动的心脏,都在告诉他,生命还在继续,还应该继续。 他想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放弃生命,灰熘熘地死去。 「我没有。」 秦尔的回答,很肯定。 那是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 「要伤害自己?」 第18章 18 「我只有伤害自己,才能阻止另一个人的离去。」 秦尔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钱途亮,深幽的眼眸,再次染上笑意。 这一次,钱途亮没有躲。 「亮仔,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两人离得很近,温温热热的唿吸都交缠在一起。 钱途亮悄悄地屏住唿吸,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秦尔比钱途亮大了三岁,钱途亮进入这所高中时,秦尔那一届正好毕业。如果不是因为秦尔受伤休学,他们本应该正正好好地错过。了解秦尔受伤内幕的人都已毕业,旁观悲剧的教师当然也不会多言,秦尔所经歷的那些,钱途亮毫不知情。 「那年学校消防演练,整栋教学楼的师生都需要撤离。」 「我排在我们班男生队伍的最后。」 「到了三楼,我前面那位同学一脚踩空,就要摔下楼梯,我拉了他一把,从楼梯上滚下来,伤了颈椎。」 秦尔蜷着身体、头颈向下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台阶一下一下硌着嵴背,他的整条嵴椎都是火辣辣地疼。那是他最后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肩膀以下的身体。跃过最后一级台阶,秦尔的身体不受控地摔飞出去,脆弱的后颈重重地撞击拐角处的水泥承重柱。
第21页 耳边是同学们的尖锐惊叫,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我瘫痪了。」 秦尔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他的嘴角一直维持着毫无意义的弧度。 听着秦尔的声音,钱途亮把怀里的手臂越搂越紧。右腿在被窝下悄悄挪上了软枕,双腿一捞,他夹紧了秦尔松弛无力的小腿。 这时候,钱途亮只想靠秦尔近一点,再近一点。他想像秦尔刚才抱着自己那样抱着他,他想把全身的温暖都传给他。 「所以,想放弃的是你救的那个同学?」 心疼至此,钱途亮的头脑依然清晰。 「嗯,亮仔很聪明。」 伸出右手,秦尔用掌根蹭了蹭钱途亮的肩膀。细瘦的小臂架在宽阔的肩后,秦尔拖着上半身,凑近钱途亮。 顺势把手臂绕到秦尔腰后,钱途亮微一使劲,两人的身体就靠在了一起。 如愿以偿地,钱途亮抱住了秦尔。 「他不能接受我为了救他而终身残疾。」 「还有就是,在我摔下来昏迷以后,他搬动过我的身体,可能造成了二次伤害。」 「他很内疚。」 医生也不能确定,如果熊戴祺没有第一时间赶到秦尔身边,把秦尔搂进怀里,那么秦尔的身体损伤是否就会降低一些。 可这个世界,本就容不下如果。 重残,就是降临了。 熊戴祺他就是无法原谅自己,他无法原谅那天的一脚踩空,无法原谅自己对秦尔造成的任何伤害。即使只是可能,他也无法原谅。 「所以你就伤害自己,来阻止他?」 摸着秦尔手腕处的伤疤,钱途亮心疼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嗯。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他继续做傻事。」 熊戴祺不能原谅自己伤害了秦尔,他不愿秦尔因为任何原因,受到任何伤害。 他近乎偏执地想护秦尔周全。 所以,当他的自我伤害波及秦尔时,他立刻就停下了。 「你可真伟大,为了救同学做到这份上。」 还调侃钱途亮呢,秦尔自己才是助人为乐模范,才是感动中国的好同学吧? 「他不是普通同学。」把脸半埋进被子里,秦尔的声音闷闷的。 不是普通同学?那是什么?是好同桌?是好朋友?还是... 「怎么?是初恋?」 心脏「砰砰」地跳,钱途亮努力调整着唿吸,担心让秦尔察觉异样。 「嗯..算是吧,不过我们没在一起。」 「我们约定不能早恋,约好了在成年那天在一起,可是还没等到生日那天,我就出事了。」 熊戴祺和秦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本来,他们可以在共同成年的那天成为情侣,却因为一场意外,彼此失约。 三年来,这是秦尔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说出来。 「那后来为什么没在一起?是因为...你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乱撞着,就快要从嘴里吐出来,钱途亮已经顾不上措辞,顾不上自己的语言是否会伤害到秦尔。 此时此刻,他只想求一个答案。 「嗯。」 不想有任何隐瞒,秦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来医院看过我几次,我...我刚受伤的时候真的很狼狈,情况比现在差多了。」 那几个月,秦尔坐不起来,秦尔抬不动手,他甚至,连脖颈都无法扭动分毫。 熊戴祺的每一次探病,都是小心翼翼地远远观望。哪怕只是极短暂、极短暂的眼神接触,秦尔眸中的挫败,都足以令熊戴祺当场崩溃。 「他内心自责,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障碍,没参加高考就被送出国了。」 午睡前刚探明了内心的答案,现在却又听着秦尔讲起他那悲壮狗血的初恋故事。一切,都那样刚好,像是算准了时机,要掐灭那刚刚冒出火苗的感情。 钱途亮不知该后悔,还是该庆幸自己问出了那个问题。他不知现在,是该为秦尔的初恋而嫉妒惋惜,还是该为秦尔的坦诚而开怀欣慰。 看吶,激起他保护欲的那个人,原来,是为保护他人而伤的呢! 果然,秦尔从来都不需要他的保护。果然,一切的保护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那么刻骨铭心的初恋,该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吧? 阴阴沉沉的黑雾,搅得钱途亮的大脑一阵抽搐。情绪坠入谷底,他的脑袋又开始疼了。 过了许久,钱途亮才哑着嗓子,最后确认一句。 「他,是男生吗?」 秦尔的回答,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是。」 「啪」,钱途亮心里的那盏灯,关上了。 第19章 19 钱途亮最终还是没在秦尔家过夜。 俞鑫楠虽然心里有气,却还是不放心把生病的钱途亮就这么丢在秦尔家。恼火地挂了电话,俞鑫楠一边扒着午饭,一边对着俞妈一个劲儿地吹着耳边风。他一会儿一脸担忧地念叨着钱途亮如何如何排斥住在别人家,一会儿又摇头嘆气地喃喃着秦尔自己身体也不好,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照顾钱途亮。 儿子的话在俞妈脑子里绕了一下午。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心不下,终于,在下班前拨通了钱途亮的号码。 接到俞妈的电话,钱途亮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22页 听了秦尔的受伤经歷后,钱途亮的情绪一直不太高涨,他心中的小火苗被浇灭了,整个人从内而外地冒着一股颓唐的焦味。 彼时秦尔已经请林衍帮忙推掉了下午的復健,正操纵着电动轮椅,在不大的厨房里转悠着。检查了家里现有的食材,秦尔又在心里列了一张清单,想拜託刘姨在晚饭做一些爽口下饭的菜品,来弥补钱途亮午餐的寡淡。 看着秦尔一如既往的笑颜,听着秦尔温和如常的嗓音,钱途亮却只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止不住在心里想像故事中那个初恋的模样。能被秦尔如此珍视,对方一定是个很棒的人吧?容貌应该是和秦尔相配的俊美,性格也应该是温温柔柔的,应该也是一个极其善良、内心柔软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一场意外,因为一个无法确定的可能性,就陷入自责的死胡同,甚至渴望以死谢罪。 钱途亮在心里不停擦擦改改,想临摹出秦尔初恋的轮廓,却实在摸不清,秦尔到底会喜欢哪一种人。反正,肯定不是自己这个类型的。像他这种学习不太好,表现不太乖,生活里挤满训练和比赛的体育生,一定不会是秦尔喜欢的类型。发达的运动细胞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特质,这是第一次,钱途亮为自己的笨拙粗糙而自卑。 在秦尔轰轰烈烈的初恋面前,自己那点朦胧的、难以启齿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秦尔这一个月以来给予钱途亮的温柔,大概也是善良的性格使然,比起他为初恋的付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没有优势、没有希望的比赛钱途亮不会备战,他不想自我感动地闷头往前沖,他想及时止损,在浇灭的火苗上再补几脚,绝不让这点火星有燃成熊熊大火的机会。 于是,钱途亮顺坡下驴地答应了俞妈的邀请,果断地走进厨房和秦尔告别,匆匆收拾了衣物,拒绝秦尔让林衍开车送他的好意,背着双肩包逃离了秦尔的家。 此刻,钱途亮只想离秦尔远一点,再远一点。 当俞鑫楠结束训练打开家门时,钱途亮正坐在餐桌旁吃晚餐。 四目相对的瞬间,俞鑫楠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只面色如常地走到钱途亮身边,往他肩上又凶又狠地凿了一拳。 少年间的感情总是简单纯粹的,谁也没提中午那点微不足道的不愉快。 钱途亮的身体素质果然很棒,当天晚上他就退了烧。第二天醒来,他头也不疼了,鼻腔也通了,没有任何生过病的痕迹。 秦尔和钱途亮依然是同桌,每一天上午,他们依然会挤在一起上课,每一节课间,钱途亮依然会观察秦尔的身体状况,适时地为他摘下ipencil按揉手指,每一个需要饮水的时间点,钱途亮依然会准时为秦尔拧开保温杯,替他捧着杯子插上吸管。 需要钱途亮帮忙做的,他都会做。 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钱途亮依然是那个贴心的好同桌。 唯一的变化就是,钱途亮再也没有给秦尔拍过笔记。但是他依然认真上着每一堂课,依然认真记着每一个科目的笔记,甚至比前段时间更认真。他始终记得秦尔那天中午说的话,秦尔的存在于他而言,变成了一种监督,时刻鞭策着他不能再做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废柴。 没有了每晚的笔记打卡,钱途亮和秦尔的每晚闲聊自然也就断了。 秦尔常常打开那个对话框,却也只是盯着那个界面发呆,从没有真正发起联繫。 他知道,钱途亮和他已经渐渐疏远。现在的钱途亮,更像是一个帮助残疾同桌的道德标兵,而不再是秦尔的朋友。 秦尔不止一次地回想那天发生的种种,他曾以为钱途亮是还在为笔记的事而生气,可一想到那之后还算温馨的相拥而眠,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么,只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受伤经歷,因为自己所述的初恋往事。秦尔心中隐隐约约有所猜想,却不敢确定,更不敢直接开口询问。 不过问身边人的离开,或许,也是一种自重。 瘫痪以后,秦尔更加清楚,仅存的这点可怜的自尊,到底有多可贵。 第20章 20 所幸,这段尴尬期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星期以后,国庆小长假来了。 市一中谨遵教育局的要求,从不利用双休日和法定节假日组织学生进行任何形式的集体补课,就连高三年级也不例外。因此,这群应届的少年少女们,在备战高考的长跑中,迎来了七天的休整期。 两家父母商量着,给钱途亮和俞鑫楠报了理综辅导班,每周六日的上午都需要连上四个小时,国庆假期的课频更是达到了两日一次。 俞鑫楠很开心,钱途亮又回归了和他形影不离的生活。秦尔并没有拐走钱途亮,他仍然是钱途亮最好的朋友。 少年们上午补习,下午训练,晚上到处兜风觅食,这个假期过得很充实。 钱途亮还是会经常想起秦尔,想起他好看的侧脸,低哑温柔的嗓音,白皙纤细的手腕,蜷缩无力的手指,还有笑起来能显出爱心形状的上唇。钱途亮当然知道,自己为何会常常想起秦尔,却也只能一次次地逼自己理智,把这些思念一股脑儿地归结为,是与一位挚友逐渐生疏所产生的惋惜之情。 秦尔从未联繫过钱途亮,钱途亮也没有必须联繫秦尔的理由。他们的对话框逐渐下沉,埋到了钱途亮看不见的角落。
第23页 国庆假期即将结束,教练组了个局,从泳池里捞出这一小队的现役队员,一路拖到一家重庆火锅店,拉进一间大包厢,说是要办一场新老队员经验交流会。 到场的有四位已离队的老队员,他们都曾在赛场上夺得骄人的成绩,并凭藉游泳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各大高校就读。 新旧交错。近二十个人围坐在圆木桌边,各个身高腿长。 正中间的麻辣锅「咕咚咕咚」地沸腾着,包厢里满是食物的香气。教练不停地往里面倒牛肉,队员们就像一头头嗷嗷待哺的小狼,肩靠肩挤坐着,举着筷子对着中间的火锅虎视眈眈。 说是交流会,其实更像是交友会。现役队员们基本都已经收到了名校的邀请函,确定了未来就读的院校,师兄师姐们也没必要给什么选校方面的建议。他们只是分享大学的就读体验,偶尔抒发对母校的怀念。 新老队员们讨论着一中附近那些美味的老店,谈论着训练馆附近的电竞馆,吐槽着大学的天坑专业。运动员们之间总有惺惺相惜之感,虽然他们之前可能并不熟悉,现在却也其乐融融,绝不冷场。 「他们说你是三班的?」清亮微甜的嗓音从左边传来。 钱途亮有些怕生,全程都在埋头吃着,只在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时,才抬头接几句话。他的右边黏着俞鑫楠,左边是一位大三的师姐。 「啊?哦,对。」 嘴里还塞着一片牛肉,师姐突然搭话,钱途亮只含含煳煳地应了一句。嘴巴还在嚼着,他却放下筷子架在碗碟边,以示尊重。 「嘿!你别紧张,就随便聊聊。」 从一进门,凌诗蓓就偷偷关注着身边的这个师弟。他是典型的游泳运动员身材,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手掌和脚掌都很大。 他们都叫他「亮仔」,确实,是挺靓的。 他的五官分开看,都不算太出众,凑在一起,却又清爽好看。 这种悄藏男子气概的少年感,准确狙击了凌诗蓓蒙尘的少女心。 可这个小师弟,好像有些害羞。他一直静坐着,也不插话。这会儿,好不容易搭上话了,却又是一副明显慌乱的模样,凌诗蓓只觉得他可爱极了。 「三班不错,我以前也是三班的。」 「是吗?」 钱途亮不懂什么社交技巧,只能略微偏头转向凌诗蓓的方向,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敷衍。 「嗯,你算是我直系学弟呢!」 这时,凌诗蓓才大胆地把钱途亮看了个仔细。 嗯,真是越看越心水。 被打量的少年只点点头,没想好该如何用言语回应。 「诶!」 凌诗蓓侧过身子,靠近钱途亮。大家本来坐得就挤,现在,俩人的胳膊更是几乎贴在一起。 不敢动,更不敢逃,钱途亮的嵴背都僵直了。 「我听说,我们班以前那个休学的大学霸,又回三班上课了?」 「当时都传说他伤得很重,落下重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叫秦尔,亮仔,你认识吗?」 许久未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钱途亮第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同桌,现在,却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不在意的时候,钱途亮从未想过自己和秦尔会有其他交集。心里有了他的位置,钱途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们俩的生活竟有这么一些部分是息息相关的。 「嗯,我认识。」 愣了好一会儿,钱途亮才开口应答。他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他的四肢都有些僵硬。 「何止认识,秦尔是小亮仔的同桌呢!」 离得很近,俞鑫楠当然也听到了他俩的对话。自来熟的他,不请自来地凑上前加入群聊。 「是吗?!」 凌诗蓓略显惊讶地瞪大了眼,扫了俞鑫楠一眼,目光又回到钱途亮身上。她弯了腰,凑得更近一些,下巴几乎要贴到钱途亮面前的餐具上。 「那他..真的,重残了吗?」 秦尔显而易见的残疾,是最令钱途亮揪心的惋惜。他没有接话,倒是身边的俞鑫楠先点了头。 「嗯,挺严重的,得坐轮椅。」 到现在,俞鑫楠都记得见面第一天握手时秦尔那双手的触感。 「唉,可惜了。」嘆息着摇了摇头,凌诗蓓的面上有些悲戚,「秦尔还挺帅的,学习又好,当初好多女孩喜欢他呢!可惜啊...」 瞟了瞟四周,凌诗蓓的声音更轻了,「可惜他喜欢男孩子,还为了救他男朋友,受了重伤,没能参加高考...」 「什么!他喜欢男生?」 没忍住,俞鑫楠唿了一声。桌上的所有人,都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嘘,你小点声。」 凌诗蓓食指抵唇,送给俞鑫楠一个大白眼。 「秦尔他...有男朋友?」 钱途亮终于又开了口。 秦尔明明告诉钱途亮,他和初恋并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凌诗蓓也会知道那位男生和秦尔的关系,还称那位男生是秦尔的男朋友呢? 「嗯,我们都觉得是。」 凌诗蓓点点头。虽然背后议论同学好像并不厚道,但是好不容易引起了钱途亮的兴趣,她还是打算继续说下去。 「他们没有明说啦,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
第24页 秦尔和熊戴祺都长得好,女孩子们私下没少议论他们。那点小暧昧,哪能逃过女侦探们的眼睛。当年,还有不少女孩因为秦尔的性取向而伤心呢! 「要不是男朋友,秦尔能捨命救熊大?」 想到了什么,凌诗蓓掏出手机打开聊天界面,在通讯录里翻着,点开一个名片,递到钱途亮和俞鑫楠面前。 「喏,这是熊戴祺,我们都叫他熊大。」 凌诗蓓的手指点在那个暱称上。 「没记错的话,秦尔的暱称应该叫秦2?不知道他改了没有...」 「当年他们就顶着这情侣名,大大方方地进了班群,别提有多秀了...」 饭局的后半场,钱途亮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连后面的ktv续摊也被他拒了。 吹了一路冷风,直到进了家门,钱途亮的脑袋都还是懵懵的。 原来,秦尔的初恋不仅深刻,还甜蜜得人尽皆知。 原来,那个一直让钱途亮觉得反差萌的暱称,是秦尔和初恋的情侣名。 疲惫地躺在床上,钱途亮突然就开始害怕开学了。 第21章 21 「小亮仔!」 第一节 课间,钱途亮刚捧着保温杯凑近秦尔,俞鑫楠就从后门飞进来,一胳膊肘勾住钱途亮的脖颈。 钱途亮迅速递出另一只手稳住杯沿,可杯里的水是满的,在剧烈颤抖下,水珠还是无可避免地飞溅出来,正好洒在秦尔的冲锋衣上。 「你干什么啊?」 放下保温杯,钱途亮转头瞪了俞鑫楠一眼,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给秦尔擦着衣服。所幸,冲锋衣是防水的,不然钱途亮还得担心秦尔是不是被烫着了,或者水温降低之后秦尔是不是会着凉。 「嘿嘿,对不起啊秦尔。」 俞鑫楠摊开双手赔着笑,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一直盯着钱途亮的手。 「我没事。」 偏头安慰地笑了笑,秦尔对上俞鑫楠的目光。抬起左臂,秦尔的手腕扣着钱途亮的手背,掌根搭在他的指节上,被助力手套分开的软指跃过钱途亮的指尖,虚拢在纸巾上。 「我自己来就行,俞鑫楠找你有事,你先去吧。」 「哦,对,亮仔,有事。」 俞鑫楠飞快地「噗呲」两声,指了指门外。 「能有什么屁事?」 斜睨俞鑫楠一眼,钱途亮握紧手心的那团纸,继续给秦尔擦着衣服。秦尔的手一直拢着他的,触到微凉的指腹,钱途亮的喉结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衣料,感觉干得差不多了,钱途亮才放低手掌,从秦尔的掌心逃出来。收紧五指,把纸巾捏成一团,钱途亮挥臂随意一掷,纸团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坠入角落的垃圾桶中。 再抽出一张纸巾摊开,钱途亮捉住秦尔还悬在半空的手腕,拖着他的手掌撤出来些,把那张纸巾平铺在他胸前的衣料上。 「自己压着吸水。」 手掌上移,钱途亮抓住秦尔的手背,握着他的手掌贴着纸巾,把他的手肘靠在轮椅扶手上。 「走了,回来再喝水。」 把保温杯往课桌内侧挪了挪,又用杯盖虚掩上杯口,钱途亮才站起来,和俞鑫楠一起走出后门。 翻腕,用手背压着纸巾,秦尔抬眼望向窗外。 俞鑫楠又把手臂架上了钱途亮的肩膀,正拖着他往楼道走。 钱途亮边走边回头,隔着走廊,隔着教室的窗,四目相对,秦尔唇角高扬。 「你对你同桌那么好,不怕他喜欢你?」 一直把人拖进楼道,俞鑫楠才松了手。 「你别忘了,师姐说他喜欢男人。」 「怕什么?他又看不上我。」 钱途亮背靠楼梯扶手,低着头,鞋尖一下一下踢着台阶。 「怎么就看不上你?他凭什么看不上你啊?」 虽然俞鑫楠打心底里不想钱途亮和秦尔扯上同学以外的关系,但是如果要说秦尔看不上钱途亮,他可就不乐意了。 「他凭什么啊?亮仔你这么靓,凌师姐都对你一见钟情了!」 想到凌诗蓓那天写在脸上的喜欢,俞鑫楠就忍不住摇头咂嘴。 「就你话多!」白了俞鑫楠一眼,钱途亮又自顾自地低下头,「人家秦2有熊大,怎么可能喜欢我?」 「说得也是。」点点头,俞鑫楠抬腿迈了两级台阶,绕过钱途亮,腹部抵着扶手,半趴在钱途亮身侧,「不过,凌师姐那天不是说,熊大出国了吗?」 「那又怎么了?」瞟了俞鑫楠一眼,钱途亮低声呢喃,「异国恋不行吗?情侣名都没改呢!」 俞鑫楠手肘靠着扶手,手掌托脸点头,没有说话。 「你找我出来就为了这点破事?」 钱途亮抬起左腿用膝盖顶了下俞鑫楠的小腿。 捂着腿,俞鑫楠从台阶上蹦下来,「差点忘了,我是想找你商量校运会的事。你们班通知没?我们班主任说了,校运会定在两周后。」 「还没呢。」 第一节 是生物课,今天班主任还没出现过。 「这次报什么?还是你1000我1500吗?」 俞鑫楠又晃到钱途亮身边,靠着他的肩膀,整个人贴在钱途亮身上。 「高三好像有男子3000米,要不试试这个吗?」 随着年级的升高,学生们能参加的田径项目越来越多,竞赛路程也越来越长。今年,是他们俩最后一次参加中学的运动会了。
第25页 作为体育生,钱途亮和俞鑫楠的体育成绩从来都是全项满分。每一次校运会,班主任和体育委员自然不会浪费这两个夺分热门选手,当然会拿着报名表拜託他们至少报一个项目,希望他们能为各自的班级争光。 游泳是一项锻鍊肺活量的运动,泳队的日常训练就要求队员们每天都要游满3000米。钱途亮和俞鑫楠主练的又都是短程,因此,他们的肺活量和爆发力都比其他同龄人强。 每一年的校运会前两周,都是学校操场最热闹的时期。放学之后,少年少女们会成群结队地在操场上奔跑,跳跃。每一位参赛同学都希望通过短期训练,提高实力,在校运会赛场上为班级夺分。 而钱途亮和俞鑫楠却不需要临时抱佛脚,他们的体能全年无休,始终保持在最佳状态。无论报哪一项比赛,都可以轻松跻身前三甲。 但是,作为运动员,保护身体是首要任务。从小,教练就教导他们,只有泳池才是他们的赛场。爬出泳池,他们就该收敛胜负欲,任何陆地运动,都不值得他们拼尽全力。钱途亮和俞鑫楠与同龄男生一样,都热爱打篮球,他们的体型也格外适合打篮球。但是,他们只把打球当成兴趣爱好,从不参加正式的篮球比赛。他们必须避免冲撞,防止身体受伤影响游泳训练。 因此,钱途亮和俞鑫楠能在校运会赛场上进入前三,也只是进入前三,他们不会咬牙前沖,不会拼着争第一。 为避免竞争,钱途亮和俞鑫楠从不会报同一个项目。俞鑫楠的耐力更好,钱途亮的爆发力更强,所以,俞鑫楠的赛跑距离总会比钱途亮更长。 「还是老规矩吧。」 钱途亮猝不及防地往旁边一闪,俞鑫楠就失去平衡,身形一晃,撑着扶手才重新站稳。 「3000米,也试试?」 「你是说,报两项?」 还没来得及反击,俞鑫楠又被钱途亮的提议惊得瞪眼。为保护身体,从小到大,在校运会中,他们都只会报一个项目。今年要加报一项,还是最长的3000米,俞鑫楠不太认同。 可是,钱途亮就是既想保全优势项目的夺分,又心痒难耐地想挑战高三年级的新增项目。 「是啊,报两项。」长臂一伸,架在俞鑫楠脖子上,钱途亮的声音充满期待,「限时项目,你不想试一试吗?」 近期,在陆地上,钱途亮的胜负欲好像也快藏不住了。 第22章 22 果然,在第三节 的语文课,班主任就提到了两周后的校运会。她鼓励同学们踊跃报名,希望各位在努力学习之余也勿忘强身健体。 班主任特意点了几个名字,这几位,都是在往届校运会中得过名次的。她希望这些同学能再接再厉,为班级再创佳绩。 当然,作为年级的风云人物,作为赛场上的明星,钱途亮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一位。 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把班长和体育委员叫上了讲台。她交代了校运会的相关事宜,并把报名表託付给他们。 「亮哥!」 从讲台上下来,体育委员连座位都没回,就拉着班长来到班级最后一排,接近教室后门的那张桌子。 本来也不是多么热烈的性格,又有些怕生,面对陌生人或者普通同学的时候,钱途亮大多是面无表情的。他薄薄的下唇总是下意识地抿着,再加上利落的板寸和高大的体型,总能让人觉出一股骇人的凌厉。因此,只有长辈和为数不多的好友会唤他「亮仔」,其他同学,总会带着敬意地喊钱途亮一声「亮哥」。 小猴子似的绕过秦尔的轮椅,黄浩宇踮着脚尖收着腹努力把瘦瘦小小的身子钻进轮椅和钱途亮之间,想和钱途亮凑得更近一些。 黄浩宇提着的臀,别扭地卡在轮椅扶手上,挤得秦尔不自在地收了收左臂。 「亮哥!今年还是报1000米吗?」 黄浩宇的小圆脸上架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圆圆的镜片后,那双圆眼都笑得眯成了缝。 「亮哥要不要考虑多报几项,多迷几波学妹?」 不懂礼貌的小傢伙,挤什么挤? 抓着黄浩宇的校服衣领,微一使劲,钱途亮拎小鸡仔一般地把人从身边揪出去,放在身后。 「怎么?班主任让你来当说客?」 微挑眉梢,钱途亮赏给黄浩宇一张侧脸。 「嘿嘿,被发现了。」黄浩宇乖乖地站在离钱途亮一步远的地方,咧着嘴角讨好地笑着,「班主任今年想拿班级总分前三。您可是我们班的运动健将,您可得起先锋模范作用,带领全班同学积极参赛,带领咱们高三三班在校运会走上班生巅峰。」 越说越激动,黄浩宇甚至仰起下巴,抬高右臂,作展望状。 瞟了秦尔一眼,发现他正抱着左臂低头笑着,钱途亮偷偷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钱途亮扭着腰转身,把两条长腿从椅背两侧伸出来,手肘搭在椅背上,背靠课桌桌沿,面对黄浩宇,不客气地「嘁」了一声。 「你可别捧杀我。」 「这哪能是捧杀呢?」黄浩宇无辜地瞪大眼睛,「亮哥您哪次不是随随便便进前三,夺高分?」 「您在跑道上多帅啊!那群女生,哪个不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对吧,班长?」 黄浩宇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徐欣然,想让她帮忙做个捧哏。
第26页 「嗯,对。」微微低头,徐欣然伸手把颊边碎发塞到耳后,肯定地点了下头,「钱途亮跑起来是挺帅的。」 「岂止是挺帅!那简直是帅呆了好吗?!去年1000米决赛,有多少其他年级其他班级的女生给咱们班加油!亮哥您自己都不知道吧?」 钱途亮本就长得不错,一到赛场上,一涉足他擅长的运动领域,那更是帅得发光。和其他参赛者表情狰狞的咬牙坚持完全不同,钱途亮在跑道上从来都是轻轻松松,面色如常的。他从不需要使出全力,就能为班级夺分。身型修长,体格精壮的少年,每一年都能收穫一众少女的芳心。 「停!」 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钱途亮伸掌就要捂住黄浩宇的嘴,却被小鸡仔跳着躲开了。 「亮哥,您考虑考虑呗?最后一年啦!您就多报几项,最后再帅一把嘛!」黄浩宇朝钱途亮晃了晃手里的报名表,指尖在纸面上划着名,停在最后一栏,「高三新增了3000米这项,亮哥要试试吗?」 双手捧着报名表举在胸前,黄浩宇期待地朝钱途亮眨巴着眼。 「是啊,钱途亮,你考虑一下吧。」 徐欣然往旁边挪了一步,站在黄浩宇身边,也抬头期盼地望了钱途亮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扫了眼旁边的秦尔,这才把目光,停在钱途亮修长宽大的手掌上。 「行行行,你俩别说了,加报项目这事,我得跟俞鑫楠商量商量。」 被这俩人夸得实在是难为情,钱途亮摆了摆手就要送客。 「行,那亮哥您跟楠哥好好商量,等您的好消息!」 在课桌上留下一张报名表,黄浩宇就被徐欣然拽着衣袖,一步三回头地拖走了。一边退,他还一边不死心地念着「3000米!3000米!3000米...」 把左臂搁在桌沿,秦尔抬高手腕,用蜷曲的左手食指触着ipad,点开下节课的ppt。 微微抬眼,看见黄浩宇回到座位坐下,秦尔才偏头看着钱途亮,「亮仔果然是运动健将啊...」 高大威勐的亮哥不见了。秦尔状似不经意的一句感嘆,就让钱途亮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 「别听他们瞎说。」 转回来坐好,钱途亮收起桌上的语文书,从书包里抽出物理书摆好。 「他们就是想帮班主任骗我多报几个项目。」 「赛场上的亮仔一定很帅吧?」 手肘撑着轮椅扶手,避开右手上握着的ipencil,手背扣在课桌上,双肩双臂一齐用力,秦尔把自己的上半身往上提了提,坐得更正一些。 「都是他们胡编来哄骗我参赛的...」 伸出右手搭在秦尔的右腕上,掌根靠着掌根,钱途亮捏着ipencil的尾端,往秦尔的虎口处压了压,调整握笔器的位置,摆正秦尔的拇指,掌心一拢,收紧秦尔的右手,让他能握好ipencil。 「谢谢。」 朝钱途亮感激地眨眨眼,秦尔晃了晃右腕,戴着助力手套的掌根就蹭了蹭钱途亮的右手。 「亮仔决定要加报项目了吗?真的要报3000米吗?」 秦尔还是笑得很好看,上唇的心形也还是很漂亮,钱途亮却尴尬地收回了右手,偏头不再看他。 「问那么多干嘛?你想帮他们当说客?还是你要来看?」 从教学楼到操场,需要下一段石阶。塑胶跑道中心是一块足球场,跑道周围和内侧都铺满了草皮。整个操场,被一圈绿色的铁网围着,根本不适合轮椅驶入。钱途亮认为,秦尔根本不可能观赛。 再说了,以秦尔的身体状况,连每日的课程都无法完整参加,操场那么多人,那么乱,赛程那么长,秦尔怎么能受得住? 明知道秦尔不可能来,还问这个问题,钱途亮只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他不想和秦尔再有更多的交谈,他不敢。 感受到钱途亮的躲避,秦尔低头微敛笑意,挪着左臂,抬起左腕,把左手放在刚才钱途亮右手放过的位置,双掌掌根相对地蹭了蹭,「嗯,我去。」 唇角的弧度,几不可察,秦尔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 「亮仔的比赛,我得去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秦尔:亮仔是不是看不起我? (哇哇哇完成榜单字数啦! yeah!) 第23章 23 从小到大,只要是钱途亮想做的事,俞鑫楠都会奉陪到底。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只向高三年级开放报名的男子3000米长跑,与其说是一场竞赛,倒不如说是一场提前预演的誓师会。 高中体育会考的男子长跑长度是1000米,这已经难倒了一批缺乏运动的少年,这一次,长度是会考的三倍,挑战更大,难度也更高。 校方之所以设立这一项目,并不是为了挖掘长跑苗子,也不是为了激发竞争意识,而是为了鼓舞整个高三年级的备考士气。这是一次压力的释放,是一场青春的吶喊。全年级班主任响应学校号召,纷纷鼓励班内男同学参加男子3000米,很快,报名人数就即将破百。 无论秦尔是否真的会到场观赛,钱途亮都比往年更认真备战了。从不临时抱佛脚的他,也向压力低头,踏上了临时加训之路。除了日常训练,钱途亮每天傍晚都会拖着俞鑫楠留下来,再加游1000米。 俞鑫楠并不知钱途亮为何会如此看重今年的校运会,只当他是被班级同学戴了高帽,打了鸡血。
第27页 十月气温骤降,早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意。有些畏寒的同学,已经翻出了冬日的棉校服。教学楼走廊上,一个个穿着厚重白棉袄的身影,真像是一只只笨拙的北极熊。 童年的四季,都在室外池滚爬,钱途亮和俞鑫楠,当然不会惧怕冷空气。棉校服在领回来的那天,就被他们塞进了衣柜的最角落处,从没有被拿出的机会。秋季天冷,他们也只换上了稍厚的连帽卫衣,外面仍然套着秋季的薄外套。 而早就在秋季校服外披上自己温暖外套的秦尔,当然是加入了北极熊阵营,连细瘦无力的下半身,也被换上了配套的棉校裤,还在里面塞了毛茸茸的保暖裤。棉校服的拉链,一直拉到脖颈处,只露出尖尖的下巴,秦尔窝在轮椅里,像是穿着一套白茫茫、膨松松的航天服,看起来倒也没那么瘦了。 身体由不得秦尔倔强,下丘脑还未感受到寒意,四肢倒是越发的脆弱敏感,时不时就要掀起一场毫无预兆的痉挛。为避免划伤尿////道,除了上课时间,林衍不再允许秦尔使用导尿管。 夜深人静时,痉挛更是变本加厉。瘫软的双腿一搭上床,就总是不停抽动着,牵动着腰背整夜整夜的僵硬酸痛。本就只有半日的课程,秦尔却已经做不到全勤。失眠症越来越严重,秦尔忍着疼睁眼到天明的天数越来越多,起不来床不得不请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和钱途亮的见面时间却越来越短了。 这两周对于钱途亮来说,真是过得飞快。除了时常见不到同桌让他有些郁闷,规律的课业,逐渐加码的训练,倒是把他的生活塞得满满当当。在辛苦之余,他还挺快乐。 高三年级最期待的最后一场运动会,很快,就来了。 校长致辞完毕,主持人宣布运动员方阵退场,全校师生解散,校运会正式拉开帷幕。 红褐色的塑胶跑道外,墨绿色的铁网内,绿色的草皮被用石灰粉划成了一个个方块,每一块都搭起了小帐篷,挂上了写有班级的小黑板,摆上了从教室搬来的木桌和木板凳。这,就是各个班级的大本营。 校运会分为两日进行,第一天是田赛日,进行田赛的初决赛和一些径赛的初赛。而径赛的决赛,则全部被安排在了第二天。 男子1000米决赛将在第二天上午进行。而男子3000米既无初赛,也无分组,被作为大轴戏,安排在第二天下午的最后一个时间段。 因此,校运会的第一天,于钱途亮而言,只是热身。 轻轻松松得了小组第一进入1000米决赛,钱途亮就和俞鑫楠到处走走看看,给俩人的班级同学加油助威。 当然,这一天,秦尔并没有出现。 秦尔已经连续请假了三天,钱途亮总想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却迟迟没有发出消息,也没有按下那个语音通话键。 在校运会期间,钱途亮不知如何才能单纯地表达关心。他担心这一次主动联繫,会变味成为对秦尔出场观赛的提醒和催促。 钱途亮并不认为秦尔真的会如约观赛,他甚至不认为秦尔真的和自己达成了某项约定。以秦尔的状况,确实不适合参与这项活动,他很清楚,也能够理解。 为了避免失望,钱途亮不停地自我洗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秦尔肯定不会出现。可是他又抑制不住地隐隐期待着,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无法忽略的紧张和期盼,像是一根微不可见的小毛刺,就那么浅浅地扎在心脏处,总在不经意间,戳得他胸腔刺痒,心跳加速。钱途亮不知道秦尔在不被提醒的情况下,是否还会记得两周前的那个上午,那段不能被称之为「约定」的对话。 钱途亮在逃避,也在期待。他逃避着大概率的失望,也期待着惊喜降临,期待着秦尔的突然出现。 第二天上午,秦尔还是没有出现。 决赛场上,钱途亮正常发挥,轻松甩开第三名,不与第一名竞争,气息平稳地控制着速度,拿下了男子1000米的第二名,为班级夺得了八分。 现场真的和黄浩宇说的一样,跑道边,红色的警戒线外,围满了各个年级、各个班级的女生。她们或许并不能准确喊出少年的名字,却能在少年奔跑着经过的瞬间,及时地吶喊一声「加油」。 1000米结束后就是1500米的决赛,钱途亮也不急着退出赛场,只钻进跑道内侧的足球场,等待着俞鑫楠的出场。 枪声响起,少年们冲过起跑线,捲起一阵秋风。 往年1500米的常胜选手今年因伤未能参加决赛,在保护身体的前提下,在钱途亮的内圈陪跑下,俞鑫楠倒是不太费劲地就摘得了第一名,在四班的积分榜上加了十分。 钱途亮和俞鑫楠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绕出警戒线。 两个班级的后勤人员已经捧着矿泉水和校服外套等在出口处了。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女生,三五成群地围在外圈,用余光瞟着少年们的方向,窃窃私语。 「你的粉丝们。」 撞了下肩膀,俞鑫楠笑嘻嘻地凑到钱途亮耳边,伸出拇指掰着他的下巴,转向那群女生。 「滚蛋!」 拍掉俞鑫楠的蹄子,钱途亮在他腰侧给了一肘,把人向前推了一把。 「去,是冠军的粉丝。」 少年们只穿着夏季校服,短袖短裤,露出修长的胳膊和腿。浅麦色的肌肤微微蒙汗,精壮的肌肉线条愈发明显。
第28页 笑着谢绝那群女生的运动饮料和小零食,少年们接过后勤人员手里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 上午的比赛都结束了,他们正商量着要去小超市买巧克力和红牛补充体力。 从人群中上前几步,徐欣然的脸和唇都粉粉的,嘴角,有两个笑出的小梨涡。她从口袋里掏出钱途亮託管的手机,和胳膊肘挂着的校服外套一起递给钱途亮。 「你很棒,下午继续加油。」 声音清甜,是来自班长的鼓励。 中午并不打算回家休息,少年们决定在食堂解决午餐。 从操场到食堂小超市的路上,钱途亮把校服外套展开穿上,按亮手机屏幕扫了两眼,又塞回口袋。 手机触碰硬物,钱途亮摸着掏出来,摊开掌心。 原来,是两条godiva巧克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为庆祝第二次上榜, 明天会双更哦~ 两次更新分别在18点和21点, 欢迎追更~ (你们期待的会来的会来的) 非常感谢各位plmm的喜爱和评论, 奶糕会努力der! 第24章 24 校运会的最后一个下午,除了全校师生翘首以盼的男子3000米,就只有「趣味第一,比赛第二」的教师接力赛。 今年的战绩确实不错,高三三班真的进入了班级总分榜前三,和第四名拉开了十二分的差距。就算第四名的班级同学能在男子3000米中夺得第一斩获十分,也无法取代三班跻身三甲。 完成了班主任的心愿,午饭过后,同学们懒洋洋地、横七竖八地窝在大本营,眯着眼晒太阳。黄浩宇正拉着几个班委商量着,想在今晚办个庆功宴。 步入高三,课业压力大,同学们已经很久没有聚在一起玩闹了。高三下学期只会更紧张,这大概会成为高考散伙饭前的最后一次聚餐,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全班同学一致决定今晚必须聚。 既然是班级聚餐,作为高三三班的一员,秦尔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钱途亮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打算等下午比赛结束再通知他。 15:00,男子3000米准时开始。除去一部分知难而退的同学,参赛者每八人站成一排,一共十排,近八十名来自高三年级的男生聚成一大组,乌泱泱地站在起跑线后。 一声枪响,万众瞩目的大轴赛,就这么开始了。 少年们排着队,肩并着肩,抬步起跑,按顺序跨过起跑线,竟有种军训跑操的感觉。 起点在跑道西侧,警戒线外就是各个班级的大本营,几乎所有人都围在线边,为自己班级的同学加油助威,没有人想错过这场声势浩大的比赛。 高三年级的每个班都有多名同学参加这个项目,耳边响起的不再是带有名字的专属加油声,而是此起彼伏的班级口号。 跑过第一个弯道,进入跑道东侧,耳朵就清静许多。跑道东侧的空间很小,并不能作为大本营基地,也不允许参赛者和工作人员以外的人进入,跑道外侧,窄窄的草皮上每隔50米就站着一位拿着秒表的体育老师,随时观察各位参赛者的状况。墨绿色的铁网依然圈着这块草皮,铁网外是粗糙的水泥地,大概十米外是一个车棚,是师生们停放电动车和自行车的地方。 为尽可能地减少跑动路程,参赛队伍已从横向变为纵向,几乎所有人都挤在最内侧的两道。 钱途亮和俞鑫楠位于参赛队伍的中前部,按着他们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地跑着。这不再是一场竞赛,而是一项重在体验的挑战,赛前钱途亮和俞鑫楠就决定不再争夺前三,只需坚持跑完全程,顺利进入前八,为班级总分锦上添花。 跑道一圈400米,三圈过后,参赛者们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领跑的是上午1000米决赛的冠军,是那个赢了钱途亮的田径特长生,有些体能稍差的同学,已经被他套了整整一圈。 身材高挑的两位少年一直处于队伍的第二方阵,他们并排跑着,和第三名保持着20米内的距离。 第二、三名是竞争关系,俩人紧咬着对方,不时就有人提速。 第四圈过半,少年们和第一方阵的距离被拉开到了30米。 伸出左手,俞鑫楠轻轻扯了扯钱途亮的手腕,钱途亮立刻会意,抬腿加大步伐,逐渐提速。 到了第五圈的第一个弯道,他们和第一方阵的差距又被缩小到了20米,而第三方阵,则是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体能再好,跑了2000米也不是丝毫不疲累,更何况少年们早上还参加了别的项目。跑到第六圈,步伐越发沉重,少年们已经自动屏蔽了嘈杂的口号声,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喘息声。 再一次绕过弯道,来到操场东侧,体育老师敲了两下记分板,喊着「还剩最后2圈」。 俞鑫楠偏头扫了眼体育老师的方向,意外捕捉到了铁网外的那个身影。 气息紊乱,俞鑫楠控制不了音量。 始终盯着前方的钱途亮只听见一声惊唿。 「woc!秦尔!」 第25章 25 尽力维持的唿吸乱了拍,钱途亮心里的那根小毛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唰」地一下深扎进心脏,又在转头看到那架笨重黑色电动轮椅的瞬间,被「倏」地连根拔起,一阵剧烈颤抖之后,悬于半空的心脏被一只冰冰凉的软掌托起,是许久未有的舒爽。
第29页 秦尔的腿上盖着一条深灰墨蓝暗格的毛毯,一直遮到了腰间,掩住了瘫软无力的下半身。大半个身子都窝在电动轮椅中,他却仍抬着手臂,用苍白瘦削的掌根抵着铁网。软软的五指微微分开,从外侧伸进来,蜷曲着虚扒着铁网。头部并没有贴着轮椅头枕,秦尔的脖颈一直倔强地挺着,双肩耸动,摇摇晃晃地拽着上半身,尽可能地向操场靠近。 秦尔的目光就这样隔着铁网,隔着跑道,绕过俞鑫楠,准确又带着热度地定在钱途亮身上,视线交织间,唇角微抿,秦尔就那样笑着,心形的上唇一张一合,中气不足,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 「亮仔加油!」 心脏被放生,在胸腔里快速而又踏实地跳动着,这段时间的郁闷、不确定、不自信都被秦尔的加油声赶跑了,巨大的失落感并没有机会现身,暗自期待的惊喜终于降临,钱途亮全身都被欣喜填满,四肢都被秦尔的目光烘得热热的。 朝秦尔点了点头,钱途亮只对俞鑫楠低声唿了句「沖」,还没等俞鑫楠出声阻止,就加速奔了出去。 「靠!」怒骂了一句,俞鑫楠拽了拽校服下摆,狠狠地瞪了秦尔一眼,咬牙跟上。 什么保存体力,什么保护身体,什么明天的日常训练,什么全国春季游泳锦标赛,什么全国青年游泳锦标赛,都得滚蛋! 钱途亮满脑子,只有秦尔那张温温柔柔笑着的好看的脸,耳边循环播放的,只有秦尔那声「亮仔加油」。 秦尔真的来看他的比赛了!秦尔真的给他加油了! 只要秦尔到场,只要秦尔到场,只要一句「亮仔加油」,只要一句「亮仔加油」,钱途亮就什么都不想管。什么稳定唿吸,什么保持步频,都是在放狗屁!只要秦尔为他加油,只要拥有秦尔一个人的加油,钱途亮就会不管不顾地奋力前沖。 赛前的约定被无情抛弃,运动员的体育精神爆发了,钱途亮此刻只想沖,沖,沖!超不过前面那三个人,拿不了第一,胸腔里熊熊燃烧的胜负欲可能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第六圈的第二个弯道,钱途亮和第二、三名的差距仅有不到五米。 移动到跑道的第二道,钱途亮试图从外侧超过他们。 这两人从比赛初始斗到现在,也是止不住的疲惫。俞鑫楠已经赶上来了,一直跟在钱途亮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四人你追我赶地胶着了50米,那两人还是在弯道转直前被少年们赶超了。 枪鸣过后,仅剩最后400米,少年们一直保持着加速状态,原本的二、三名已经放弃挣扎,被甩开超过了10米。 「你疯啦?!」 跑步不是游泳,其实并不是他们最擅长的项目,第一次挑战,又多次变换速度,连耐力更好的俞鑫楠,都快达到极限了。声调被粗喘拉高,俞鑫楠愤怒大吼。 「差不多...行了!」 上前几步,俞鑫楠拽着钱途亮的衣袖想劝他慢下来,却被狠狠地甩开了。 钱途亮没有说话,速度却不减反增。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拼命向前冲着。 唿吸粗重,步伐渐乱,钱途亮却还在硬撑着,死死盯着那个三年来他从不当作对手的背影。 秦尔的轮椅还停在原来的位置,林衍已经赶来,站在他身后。 钱途亮又绕到了操场东侧,秦尔收回手臂,右掌搭上操纵杆,用力一推,电动轮椅就快速行驶起来,保持着和钱途亮差不多的速度,在铁网外侧平行行驶着。 「亮仔加油!安全第一!」 不是没看见俞鑫楠的阻拦,秦尔也知道比赛太拼命可能会受伤,可是,望着钱途亮坚毅的侧脸,感受到他灼灼盯着前方的目光,秦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让他慢一点。 让他跑吧,让他沖吧,让他的第一吧! 偏头看着钱途亮,秦尔的心脏也从胸膛蹦出,逃离瘫废的躯壳,无拘无束地朝前飞驰。 水泥地并不平坦,坑坑洼洼的,电动轮椅摇摇晃晃地前进着,颠簸得嵴背一阵抽痛。手肘使劲架着扶手,秦尔让自己的腰背贴近椅背,左臂压着腿上的毛毯,咬牙忍疼陪跑着。 耳鸣引起的轰响,似是电动轮椅开动的「嗡嗡」声,秦尔的轮椅一直在余光里移动着,钱途亮却已经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了。 腰部以下麻木得像是失去了知觉,钱途亮只机械性地抬腿迈步。 下肢瘫痪是不是和现在的感觉类似? 伸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钱途亮甩开乱糟糟的想法,勐吸一口气,再一次提速。 七圈的领跑者感觉到背后的威胁,稍稍回头,在看清钱途亮的脸时微微一愣。 佛了三年的千年第二,发起狠来还真可怕。 转过头,第一名也加快了迈腿频率。 还有最后200米,这是最后的赶超机会。 直道的85米,钱途亮疯狂摆臂,咬着牙如百米冲刺一般地狂奔着。 警戒线外的同班同学都吓呆了,饶是再清楚这位体育健将的实力,饶是观看了这位体育生三年的参赛过程,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钱途亮放弃表情管理,拼命争取的模样。 几秒的寂静后,人群中有人先吼了一嗓,接着,全班同学都扯着嗓子,紧攥警戒线,抛弃之前的班级助威口号,声嘶力竭、整整齐齐地喊着,「亮哥加油!」 「钱途亮加油!」声音又尖又细,徐欣然带领着后勤人员,怀里捧着水,掌心攥着巧克力,穿过人群,往终点线跑着。
第30页 快了,快了,第一名的后背近在咫尺,钱途亮张嘴大口唿吸着,心脏蹦得像是要裂开,双脚酸得像是要踩空。他抬步变道,和第一名并肩跑着,奔离了身后的俞鑫楠。 最后一个弯道,红色的终点线拉在100米外。 钱途亮的全身已被汗液打湿,似是掉进泳池又被捞出来,显得可怜又狼狈。睫毛沾上了一颗汗珠,模煳了眼前的视线,恍惚间,钱途亮像是真的回到了泳池中,回到了他最熟悉、最擅长的赛场上。他挺直腰杆,加大摆臂的弧度,用他常年训练蝶泳练出的腰腹肌带动双腿,把速度加到了极限。 俩人的肩膀几乎靠在一起,最后五米,钱途亮如一条灵活的鲤鱼,勐力一跃,拐进最里道,死死地压制对手。 冲线,欢唿。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都是小情绪小互动, 终于要开始发展剧情了! 从这里开始,就会进入全文我自己最喜欢的part了, 不知道各位小可爱会不会喜欢? 第26章 26 「唔!」 围观群众一齐吸了一口凉气。 冲破终点线的钱途亮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停不下来,直直撞到等在线前的黄浩宇身上。小鸡仔当然接不住高大威勐的他亮哥,两人相贴着一起摔出去,滚出了几米远。 俞鑫楠反手撑着腰赶过来,伸手就要扶起钱途亮,「没事吧?」 「别...动...」 右小腿一阵痉挛,挥退俞鑫楠的援手,钱途亮蜷着身子抱着腿,爬坐起来。 「怎么?肌肉痉挛?」 毫不客气地拍开钱途亮的手,俞鑫楠的手掌贴上钱途亮的小腿。掌下的肌肉揪成一团,俞鑫楠不敢使劲,只是用指腹轻轻探着。 「来来来!喷一点!」 无论何时,后勤人员都是运动健儿最坚强的后盾。坚强的黄浩宇自行爬了起来,也顾不上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只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瓶气雾剂,冲到少年们身边,朝钱途亮的小腿「呲呲呲」地一顿乱喷。 俞鑫楠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住钱途亮的脚腕,一狠心,把他的腿掰着伸直了。 「啊...」 一声痛哼。钱途亮蹙眉闭眼,再次倒回地上,脑袋直接枕在塑胶跑道上。 纷涌的祝贺变成了关心和担忧,受伤的冠军身边围了一群人。 眼皮微抬,钱途亮稍稍偏头,拍拍面前的那条腿,示意那位同学挪开点。 视野开阔,黑亮的眸精准定位目标。果然,秦尔的轮椅就停在这一处的铁网外围。 一手揪着铁网,一手向前挥着,秦尔别着腰晃着手腕指着操场入口的方向,一脸着急地跟林衍说着什么。 三年来,秦尔从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重残带给他的打击。第一次痉挛着坠下床,第一次二便失禁,第一次知道自己需要穿纸尿裤,第一次用上导尿管,第一次颤着手把勺子里的粥液抖出去,第一次从移乘板上摔下来......那么多那么多的第一次,让他麻木,让他产生了错觉,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具失去大部分控制权的身体。 可是,直到这一刻,秦尔才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是下肢的感觉,不仅是上肢的大部分功能,不仅是一部分尊严,他失去的,还有作为男人,最引以为傲的臂膀和胸膛。在内心保护欲爆发的时刻,无论他如何大喊,无论他如何使劲,无论他如何卑微祈求,那象徵着安全感的废用部位,都无法再次被唤醒。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受伤,他只能焦灼地请他人代劳,他只能窝囊地颓在轮椅中,任凭无力感和挫败感把他吞噬。 同是运动员,俞鑫楠同样熟练掌握缓解肌肉痉挛的按摩手法,几番按揉之后,钱途亮小腿的疼痛就缓解了许多。 「停。」 拽着俞鑫楠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钱途亮捶了捶右小腿,一手撑地,一手扶着俞鑫楠的肩膀,左腿使力,歪着身子站了起来。 「你干嘛?」 俞鑫楠和钱途亮一起爬起来,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 「扶爷过去。」 拍了拍俞鑫楠的肩膀,钱途亮扬了扬下巴,越过人墙,指了指秦尔的位置。 「宁有事吗?!你是不是疯了?腿不要了?」 俞鑫楠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搂紧钱途亮的腰把他箍在原地。 「放手!」 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负伤的钱途亮没能躲开俞鑫楠的钳制,反而牵动了右腿肌肉。没忍住又哼了一声,钱途亮疼弯了腰。 林衍已经离开了,只留秦尔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扒着铁网紧张兮兮地往里张望。 「亮仔你是不是很疼?你坐在原地,我让林哥进去帮帮你!」 赛事全部结束,大部分学生都已撤回大本营,操场这一侧的人并不太多。 秦尔的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人群一齐转身,都盯着铁网外,轮椅上的那个人。 「废话!能不疼吗?」 肌肉痉挛的滋味,俞鑫楠从小没少尝。那种揪筋凿骨的疼,略一回味,就能让他四肢发凉。都怪秦尔,都怪秦尔。是秦尔的出现,是秦尔的加油,让他最好的朋友失去理智,让他最好的朋友不幸受伤。 「听见没?他也叫你原地待着呢!」 不满地嘟囔一句,俞鑫楠拽着钱途亮的手臂要让他坐下来。
第31页 「没事,我不疼。」 这句话,钱途亮不知是对身边的俞鑫楠说的,还是对网外的秦尔说的。虚软麻木的左腿往前迈着,钱途亮直起腰,再次甩开俞鑫楠的手,拖着疼痛的伤腿,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朝秦尔走着。 「亮仔你乖,听话,你别再乱动了,好不好?」 无视俞鑫楠几乎快喷火的怒视,无视其他同学复杂的注视,秦尔腰背塌陷地趴在铁网上,眼里只有钱途亮一个人。 向来听话的少年,这次却选择一意孤行。 包括俞鑫楠,这里的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再言语。他们都静静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静静地望着那两个一站一坐、渐渐靠近的身影。 少年的腿很长,一迈,就是别人一点五倍的步伐。现在,短短不到十米的距离,他却挪了几十步才到。 温热的手指贴上铁网,紧紧地握住蜷缩的冰凉食指,钱途亮再次脱力地双腿一软,隔着铁网倒坐在轮椅踏板边。 「淦!」 爆了句粗口,俞鑫楠回过神,领着那群人,再一次围到钱途亮身边。在人腿边蹲下,俞鑫楠低着头不再看他们,只细细按揉放松着钱途亮的小腿肌。 上至末端并没有什么真实的触感,秦尔却觉得自己那颗酸胀的心被钱途亮温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捧着,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即刻得到了安抚。 轻捏秦尔的指腹,钱途亮缩了缩手掌。手指穿过铁网,摸到秦尔平坦微凉的掌心,钱途亮轻轻挠了挠。 身旁的人多得几乎遮了光,耳边的询问混得几乎辨不清,钱途亮的眼里却也只能盛下一个人。 咬牙抬头对着秦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钱途亮说, 「没事,我不疼,你别担心。」 看吶,这句话,被完完整整地送到主人耳中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码得好开心哟嘻嘻嘻嘻 第27章 27 尽管钱途亮一再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俞鑫楠还是不由分说地在他面前蹲下,捞起他的胳膊绕过脖颈,托着他的腿把人稳稳噹噹地按在背上。 「干嘛啊?」 望着俞鑫楠的后脑勺,钱途亮愣了几秒。 小时候生病、受伤,钱途亮也曾被钱爸、教练、师兄,甚至俞鑫楠背过。小学六年级身高疯长以后,就再没有过了。钱途亮偶尔也会出其不意地跃到俞鑫楠背上,笑看他毫无防备地腿软踉跄,但那也仅限于玩闹,像这样实实在在地被一个人背着,真的是许久未有了,久到钱途亮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收回手臂在俞鑫楠肩膀上勐推了一把,钱途亮两条光着的长腿在半空中扑棱着,「你干嘛啊?我真没事,你放我下来!」 其他同学都已经先回大本营收拾了,只剩下班长和体育委员陪同。 钱途亮的视线经过站在一旁的黄浩宇和徐欣然,闪过靠着铁网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林衍,快速跃过铁网外蹙眉抿唇稍显紧张的那张脸,又回到俞鑫楠头顶的发旋上。 「松手,放我下来!」 推着俞鑫楠的肩膀,钱途亮的上半身尽可能地逃离他的背部,腰部也向下坠着,膝弯却被俞鑫楠的大掌紧紧地箍着。这个姿势真的挺奇怪的,手长腿长的少年挂在另一个高个少年身上,像是双生树。钱途亮的脸莫名其妙地就红了,双臂双腿乱晃着,挣扎得更狠了。 「别动,你好重。」 一米九的身高,近八十公斤的体重,俞鑫楠背着和自己差不多身量的钱途亮其实并不轻松。更何况在刚刚的比赛中他也透支了体力,跟随着钱途亮咬牙沖了3000米,意料之外地夺得了第三名。 再艰难,他也绝不放手。肩背前伏,收紧两肘,压着钱途亮的大腿,两掌抓着钱途亮的腘窝,俞鑫楠和钱途亮抗衡着,就是不让他从背上下去。 「重你就放我...」 其余三人都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最远处的秦尔却开了口。 「亮仔,就让俞鑫楠背你吧,你受伤了。」 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唇角还保持着惯有的弧度,那双眼睛却不似往常的柔和黝亮,秦尔只平静无波地望着少年们贴在一起的身体,目光被秋末的寒意所裹挟,硬生生压低了红脸少年颊上的热度。 努力积蓄的勇气被刚才的一意孤行耗光了,少年又变回了那个听话的少年。对视中,钱途亮再一次败下阵来。 「行吧。」 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钱途亮抬着双臂重新环上俞鑫楠的脖颈,不自在地用手肘蹭了蹭俞鑫楠的肩膀。 「走,走,走。」 状似不耐烦地催促几声,钱途亮闭上嘴,安静地伏在俞鑫楠背上。 等到俞鑫楠面色不悦地冷哼一声,平稳起步后,钱途亮才别别扭扭地凑到俞鑫楠耳边。他的声音极低,语气轻缓,「我最近可能破八十了,你要是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啊...」 几米外的徐欣然一直关注着前面两个少年,她清清楚楚地捕捉到,钱途亮的侧脸再一次地红了。 穿过操场,绕出铁网,面前是一排石阶。 俞鑫楠放低上半身,手掌托着钱途亮的大腿,把人往上颠了颠。 「放我下来吧,上台阶费劲。」 收紧膝盖撞了撞俞鑫楠的腿,手掌扶着他的肩膀,钱途亮伸直左腿就要从他背上下来。
第32页 「费劲才要背你啊!」对着空气翻了个大白眼,俞鑫楠深吸一口气,再一点一点地唿出来,「搂紧,别动。」 双肘绕过钱途亮的腘窝,大臂发力夹紧他的腿,小臂上抬,俞鑫楠摸到钱途亮的手掌,拽到自己胸前交叉着放好。 腰部以下有些发软,俞鑫楠使劲跺了跺脚,大腿肌用力到发颤,扭了扭膝盖向上迈了一阶,连脚趾都在鞋里偷偷蜷着,尽力踩实每一步。 步上台阶,钱途亮不敢再乱动,伸着手臂搂紧俞鑫楠的肩膀,紧张地盯着他的脚步,「不行了就把我放下。」 「男人不能说不行。」低头认真看路,俞鑫楠的腰部绷得隐隐作痛,却仍不忘插科打诨。 「我认真的,不行就放,你千万别伤了,明天还训练呢!」 难得地,钱途亮没有接招,只皱眉又嘱咐了一遍。 「你还知道明天要训练?」 语气又酸又愤。想到刚才的比赛,俞鑫楠还有些后怕。这么多年,他从没在泳池外见过这样的钱途亮。不是在游泳赛场上,只是在校运会的跑道上,小亮仔也不管不顾,一心向赢。 自知理亏的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钱途亮抿了抿唇,半趴在俞鑫楠背上噤了声。 少年比林衍还高上半头,无法分担背伤员的任务,林衍只能静静地跟在少年们身后,张开双臂虚扶着钱途亮的腰背。 憋着劲稳稳地迈了二十级石阶,俞鑫楠的双脚踏上平台的瞬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腰上略微卸了劲,小腿还直直地杵在地上,大腿却脱力一软,膝盖勐地向外一撇,拐出奇异的角度,俞鑫楠没能稳住,背着钱途亮就要向前趴摔出去。 身后的林衍及时伸手奋力一拽,俞鑫楠才勉强又站稳了。 和往常玩闹时一样,都是钱途亮骑在俞鑫楠背上,目睹他脚步踉跄。这一次,钱途亮却怎么都无法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了。 上了石阶,就能看见教学楼的大门。高三年级所在的「三好楼」就伫立在「新华楼」和操场出口之间,教学楼的地面一层是室内自行车库,所有教室都分布在二楼及以上的楼层。因此,教学楼大门边也有一层与操场类似的石阶,方便师生绕过车库,直接进入教学区。 「你在这儿等着,我上楼收拾收拾。」 在教学楼大门把钱途亮放下,俞鑫楠扭了扭腰迈进大门,准备跟黄浩宇和徐欣然一起上楼回教室取书包。 点头回答俞鑫楠。余光扫到正要下台阶的林衍,脚下还没站稳,钱途亮的嘴就先出了声。 「等一下,林哥!」 第28章 28 林衍的腿被钱途亮喊停。 那架黑色的电动轮椅就那么孤孤单单地停在石阶下,秦尔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中,头部紧紧地贴着头枕,只微微仰颌望着台阶上的人们。毛毯还是严严实实地盖着腿部,只露出匡威的白色鞋尖。原本整整齐齐压在腰间的边角却因为陪跑的颠簸而凌乱,露出那条系在腰部的黑色束带。他的右手还虚拢着操纵杆,左手安安静静地搭在毛毯上。 不知为何,钱途亮总觉得今天的秦尔和以往有些不同,他的目光少了一缕温和,冷得钱途亮心慌。 「林哥,等等我!」 又唤了一声,钱途亮甩了甩右腿,重心左移,试探着迈了一小步,感觉尚可,又接连迈了好几步。 钱途亮心中那团刻意熄灭的火又蠢蠢欲燃,秦尔的加油声和陪跑的画面化作助燃剂,顺利夺冠的自信成为了导火线,火星飞舞,炙热的情感再一次倔强地被点燃了。 担心林衍带着秦尔直接离开,钱途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此刻,他就想靠秦尔近一点,再近一点。他就想看清楚,今天的秦尔到底有哪里不同。 下了几级石阶的林衍转身回首,打算折回去扶钱途亮一把,却看到了从教学楼大门沖回来的俞鑫楠。动作一滞,他停住脚步,只站在原地等少年跟上。 「你干什么?」 听到钱途亮的唿唤,俞鑫楠又不放心地匆忙折返。 「你要下去?」 瞟了眼石阶下的秦尔,俞鑫楠抬臂揪住钱途亮的衣袖。 「对,我有话跟秦尔说。」 左手扶着石栏杆,钱途亮左脚着地地下了一个台阶,又抬起右脚跟上,快速点了地,几乎蹦跳着连下两阶。 手掌下移,握住钱途亮的大臂,俞鑫楠站在他的右侧,为钱途亮分担右半边身子的重量。微微侧头,看着身边努力下台阶想靠近秦尔的钱途亮,俞鑫楠只觉得刚才强撑着背人的自己像个纱吊。 等到钱途亮连蹦带跃地到达平地,林衍已经推着轮椅退到了一旁的拐角处。 隔着几米站在秦尔面前,钱途亮那颗悬空乱撞的心才安全着陆。望着那双深幽的眼眸,钱途亮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亮仔。」 先开口的,还是秦尔。 手肘撑着轮椅扶手,秦尔轻摇左腕,窄长的手掌就对着钱途亮晃了晃。蜷拳的右手从操纵杆上移开,伸到右腿和轮椅扶手之间,钱途亮这才注意到,秦尔瘫软细瘦的腿一直夹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瓶。蜷缩的手指扫过瓶身,被捋得伸直了些,秦尔继续向下递掌,软指就倾斜地托着瓶身,勐一抬腕,塑料瓶就翻过右腿,滚到了两腿之上。
第33页 「给你的。」 收回左手,秦尔掌根相对地夹住那个塑料瓶,双肘撑着扶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 愣愣地上前几步,接过那个瓶子,钱途亮看也没看,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才傻傻地道了声谢。 酸酸甜甜的味道从口腔一直流到了心里,是钱途亮最喜欢的青柠味脉动。 看着呆愣的钱途亮,秦尔再次笑成了心形唇,「你转个身,让我看看你的右腿。」 左小臂缓慢地摇了一圈,秦尔的左手低垂着,几乎晃了360度。 下意识地往轮椅又挪近了些,钱途亮习惯性地伸手握住了秦尔的左手。温热与微凉相触,所有的晃荡都被钱途亮团进掌心。 「我真没事。」 边说着,钱途亮还是听话地转身背对轮椅。他穿着短裤,右小腿露在外面,精壮的小腿肌绷得紧紧的,伤处被按摩揉搓后,通红一片。 「肌肉拉伤。」在操场时,林衍就有了判断,现下更是确定。 肌肉过度疲劳引发痉挛,痉挛中肌肉受到损伤,使毛细血管破裂。此时,钱途亮浅麦色的皮肤下显出了几个暗红色的小血点。 「亮仔明天还训练吗?」 无法控制手指,无法握紧钱途亮的手,秦尔只能上下移动着手腕,带动拇指在钱途亮掌侧蹭了蹭。 「明天?」转身面向秦尔,钱途亮回头扫了眼俞鑫楠,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要吧。」 「还练?腿不要了?」 一直沉默的俞鑫楠终于开了口。他的双眼直直地怒视着钱途亮的后脑勺,灼得钱途亮头皮发麻。 「明天请假。」 「别!」钱途亮侧过身,拿着脉动的左手对着俞鑫楠勐摆,「别请假!」 被教练知道他因为校运会伤了腿,非得剥了他一层皮。还不如带伤坚持训练瞒天过海呢! 「现在知道怕了?」 被气乐了,俞鑫楠上下打量着秦尔和钱途亮,目光略过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扫在钱途亮脸上。 「怎么?怕被徐教练知道你校运会太拼命,肌肉拉伤?」 现役运动员不懂爱惜羽毛,不懂取捨,在所有领域都一味求胜,是极其不理智的选择。相识十年,这是俞鑫楠第一次见到如此莽撞的钱途亮。这个陌生的亮仔,他不喜欢。 「你闭嘴!」 虽然自知理亏,但是被俞鑫楠这么三番两次地挖苦嘲讽,钱途亮心中还是腾起了一股怒火。狠狠地瞪了俞鑫楠一眼,钱途亮理不直气也壮。 「怎么?作妖还不让说?」反常地,俞鑫楠也丝毫不退让,梗着脖子回瞪着。 「亮仔。」 秦尔尽力抬高右臂,翻过手腕,递出右手,掌根凸出,掌骨微微下垂着,蜷曲的手指虚虚揪着钱途亮的上衣下摆。 「跟我回家吧。」 「他凭什么跟你回家?!」 怒火中烧,火上浇油。还不等钱途亮回答,俞鑫楠就先跳脚了。 「林哥是专业的康復治疗师,可以帮亮仔治疗伤腿。」 秦尔的声音依然温和,与俞鑫楠对视着,目光也是沉静平和的。 「我可以带亮仔去医院!为什么...」 俞鑫楠还在不服气地嚷嚷着。 林衍已退出战场,站在几米外的拐角处低头划着名手机。 捧着秦尔的两只手掌放回腿上,钱途亮略表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跟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脉动终于送出去啦! 第29章 29 「晚上有庆功宴。」 想到那个未来得及打的通知电话,钱途亮又笑容满面地眨巴着眼睛,「是高三三班的班级聚餐,秦尔也参加吧!」 把脉动夹在腋下,钱途亮双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弯下腰,平视轮椅上的秦尔。他的眼睛和赛场上隔着铁网与秦尔相望时一样,都是亮晶晶的,闪着期待和欣喜的光芒。 「我就不去了吧。」不忍直视钱途亮的眼眸,秦尔长睫微垂,眼皮微阖,「我对班级没有任何贡献。」 「谁说的!」把腰弯得更低一些,钱途亮努力对上秦尔的眼睛,「多亏了你,我才能超常发挥!以前我从没拿过第一,这都是你的功劳!」 依照赛前的计划,钱途亮和俞鑫楠应该会分列四、五名。要不是秦尔出现为他加油打气,钱途亮是断不可能夺冠的。 「是啊,要不是秦尔出现,亮仔才不会拼死拼活沖第一。」 俞鑫楠再次开口,持续输出冷嘲热讽。 「啧」了一声,钱途亮朝身后亮了亮拳。 怎么可能读不懂俞鑫楠的明示?懊恼地咬了咬下唇,秦尔对于钱途亮的受伤深感内疚。再抬眼时,他的唇角却又带上了浅浅的弧度。 「我还是不去了吧,亮仔去就好,玩得开心。」 坏情绪都被秦尔藏在眼底,钱途亮却知道,俞鑫楠的话还是让秦尔受伤了。 「我先上去收拾了,亮仔在这等着,我送你。」 只是护友心切,倒也不想故意伤人。最后瞟了秦尔和钱途亮一眼,俞鑫楠留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林衍也适时离开,往拐角更深处走去,靠栏站着等待。 这一边,只剩下秦尔和钱途亮。 「你别听俞鑫楠的,他这人就爱瞎说。」 他们是同桌,极少有这种一站一坐的情况。钱途亮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直起腰在轮椅前站好,拧开瓶盖把剩下的脉动一饮而尽。
第34页 「嗯,我没事。」 双肘撑着扶手,双肩耸动,秦尔把自己的上半身稍微拽直了些,后脑勺靠在轮椅头枕上,扬着下巴仰视着面前的少年。 距离比赛结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少年只穿着夏季校服,秋风习习,带着些许凉意,撩动少年的衣袖和裤脚。身上的汗液干得差不多了,白色的短袖校服上只留下几点汗渍,把衣料浸得微微透明,隐约透着少年腰腹部的肌肤。秋末午后的阳光是浅黄色的,路过石阶的栏杆,洒在少年身上,投下一块四边形的光斑。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脖颈的线条流畅又好看。 「亮仔穿得这么少,冷不冷?」 双掌在腰间蹭动着,塞进毛毯下,秦尔曲起手肘,掌根向前推着,把毛毯撩至腰下。手腕翻转着调整姿势,虎口朝上地一次次递掌,却只能把拇指松松地卡在毛毯边角,无法收紧手指把整条毛毯提起来。 「我拿不起毛毯。」 仰头求助般地望着钱途亮,秦尔的软指仍在腿上蹭划着名。 「亮仔自己拿起来披上,好不好?」 「没事,我不冷。」 再一次俯身捉住秦尔的手腕,把他的手固定在腿上,钱途亮才发现,秦尔一直藏在毛毯下的双腿套着一条深蓝色的珊瑚绒家居裤,宽松的版型也遮不住臀部的臃肿,搭配着上身的白色冬季棉校服,实在怪异得有些可笑。 石阶上不时就走过几个同年级的同学,秦尔和钱途亮只是避开人流停在拐角,并不处于视线盲区,总有人状似无意地往这边瞥着。 挪到轮椅右侧,钱途亮用身体为秦尔遮去大部分视线,指了指他的下半身,「今天怎么用这个了?」 顺着钱途亮的指尖低头,秦尔才觉出不妥。这段时间请假在家修养,林衍早就禁止秦尔再使用导尿管。对自己下半身的情况一无所知,今日匆忙出门,秦尔也没想起请林衍帮忙换上导尿管,此时,他竟然还包着纸尿裤。 不是第一次被钱途亮发现自己在用纸尿裤,上一次是在昏暗的卧室里,这一次是在阳光下,是在校园里,石阶上还有往来的同学。纵使秦尔对自己的残疾再坦然,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丝难堪。 这半个小时里发生的所有,又一幕幕地在秦尔眼前闪现。钱途亮冲过终点线,钱途亮摔在跑道上,钱途亮疼得蜷起身子,钱途亮脱力地躺着,钱途亮拖着伤腿走到铁网边,钱途亮不情不愿地被俞鑫楠背起...... 所有的所有,都是秦尔亲眼目睹着发生的。他只能,也只配目睹。他只能坐在轮椅上,隔着铁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能为钱途亮做任何事。 他只能求林衍进操场帮忙,他只能操纵着电动轮椅绕着校园追到教学楼,却也只能追到这儿而已。他站不起来,迈不动腿,追不到钱途亮身边。他只能隔着这层石阶,远远地望着钱途亮。只能待在石阶下,只能窝在电动轮椅里,看着钱途亮一瘸一拐地走着靠近他。 如果钱途亮没有顾及他这个残废的心情,如果钱途亮没有忍着疼走下这层石阶,他连那瓶早就拜託林衍帮忙准备的脉动,都没办法亲手送出去。 这近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让秦尔对自身的残疾有了新的认识。 侷促地搓了搓掌根,秦尔微低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弯着,显出颓丧的弧度。 「出门太急,没来得及换。」 瞭然地点了点头,钱途亮把空的塑料瓶塞进校裤口袋,掀开秦尔身上的毛毯,展开抖了抖,抬起他的手腕,把毛毯又盖回了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掖好每一个角落,钱途亮把秦尔的下半身包裹得密不透风。 肩上「啪」地被甩着披上一件长袖校服,俞鑫楠背着两个书包,站在两层石阶上等着。 「走吧,晚上不是聚餐吗?先送你回家洗澡。」 被俞鑫楠扶架着向校门口走着,秦尔的电动轮椅就跟在身边,钱途亮的手指偷偷地钻进校裤口袋,摩挲着那瓶空脉动的瓶盖纹路。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只能统统咽下。 直到走出校门,钱途亮也只憋出一句,「下周见。」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每一位追更的小可爱~ (特别是每日留评的) 每一条评论都会化作奶糕码字的动力 有互动而不是单机真是太幸福啦555555 第30章 30 高三三班不仅如愿进入班级总分榜前三,还在最后时刻反超,拿下了第二名。 校运会一结束,班主任就兴致颇高地拉着班长和体育委员冲进超市,给每位参赛同学都准备了一份旺旺大礼包。 奈何家里还有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男孩,班主任只在班聚现场露了个面,嘱咐了几句安全事项,就匆匆告别赶回家辅导儿子写作业了。 洗过澡换了衣服,钱途亮才被俞鑫楠骑着小电驴送到这家日式烧肉馆。 班主任已经离开,同学们每六人一组,围坐在黑色的长方形瓷桌旁。每一桌的正中央都有一口圆形的烧肉炉,网格铁盘下烧着黑灰色的木炭,偶有火星从网格里飞溅出来,飘到肥瘦相间的牛五花和嫩粉色的牛舌上,滋出几点油花。每一口烧肉炉旁都架着一口寿喜锅,暗红色的雪花牛肉混着各色蔬菜、菌类,在黄褐色的汤汁里「咕咚咕咚」地翻滚着,冒出的水汽是甜甜的日式酱油味,混合着肉香,勾得整屋子的人都食指大动。
第35页 黄浩宇和徐欣然正提着购物袋在餐桌间穿梭着,为每一位运动员送上关怀礼包。 「亮哥!你可来了!」往外一瞥,黄浩宇瞧见那个修长的身体,就两眼放光地拉着徐欣然兴沖沖地迎了上去,「大功臣来啦!大家鼓掌欢迎!」 所以同学都被黄浩宇这一嗓子吸引着望向这边,有几个男同学先配合着鼓了掌,接着,所有同学都放下了筷子,用餐区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被服务员带着走进这一片区域,钱途亮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唿,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惊得愣在原地。 略微侷促地摆了摆手,钱途亮的怀里立刻被塞了一袋亮红色的、喜庆的旺旺大礼包。 「班主任给您准备的小礼物!」 黄浩宇狗腿地上前,伸手扶住钱途亮的右臂,瘦小的身子架在钱途亮臂弯处,像是一支略高的肘拐。 隔壁餐区的客人们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有几位还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踮着脚伸着脖瞧热闹。 这场班聚的开场,倒是硬生生地被黄浩宇搞成了钱途亮的个人表彰会。 沖了个热水澡,钱途亮又被俞鑫楠拉着在自家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伤腿被再次专业地按揉了一番,还喷了药,其实也没那么疼了。被这么多人盯着看,钱途亮也不想太狼狈,他尽力忽视腿肌的抽疼,努力保持平衡,脚步虽然缓慢,倒也不至于再一瘸一拐了。 「亮哥!您可是今天庆功宴的主角,我给您在班委桌留了位置,坐我和班长中间!」 黄浩宇带着钱途亮穿过近十张餐桌,走到了这一区最靠里的一张桌边。 这一桌只有四个座位,是两张相对而放的双人皮沙发。副班长王启明占了一个位置,剩下的就是留给他们仨的。座位的地上铺着几个白色的空购物袋,他们的书包就这样随意放置在上面。 「来,来,亮哥您坐。」招唿着钱途亮在王启明对面的沙发坐下,黄浩宇径直绕到王启明身边,朝徐欣然指了指钱途亮身旁的空位,「班长也坐。」 徐欣然点头答应着,手指下意识地揪着颊边的碎发,在沙发的最右侧落座,和钱途亮保持着十几厘米的距离。 「亮哥想吃什么?」黄浩宇把菜单和刚才下单的小票一股脑儿地推到钱途亮面前,「这是我们刚才点的。」 手指点在小票上,黄浩宇又伸长手臂把菜单翻到肉类的那一页,「看看还想吃什么就加点,您得多补一补。」 「没事,够了。」扫了眼长长的小票,钱途亮就把刚打开的菜单又合上放到了桌边,「不用加了。」 「那就先吃着?不够再点?」试探着问了一句,黄浩宇拿起烤肉夹,夹起一片牛小排,铺在烤盘上。 点了点头,钱途亮就不再说话了。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最好的朋友就在隔壁班,一下课,他就和俞鑫楠混在一起,倒也没有什么和别人打交道的机会。文理分班以来,也做了一年多的同学,可这张桌子上的三位同学,除了自来熟的黄浩宇偶尔会贴上来跟钱途亮说几句话,其他两位他是真的不太熟,尽管,王启明还是钱途亮的前桌。 热闹是其他桌的,这张桌子像是被布下了结界,冷场到爆。一时间,餐桌上只有烤肉的「滋啦「声。 「诶?班长,你不是给亮哥准备专属礼物了吗?」 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黄浩宇担起了主持人的重任,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偷偷地向徐欣然挤了挤眼睛。 「啊?对。」 拿起地上的浅粉色双肩包,徐欣然低头在包里翻找着,掏出了一瓶全新的气雾剂和一个精心包装的鹅黄色小纸袋。 「给你的。」 顺手把书包塞到背后,徐欣然略侧了身,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两人之间的空隙处。 「谢谢。」低声道了谢,钱途亮伸手接过礼物,把气雾剂和旺旺大礼包放在一起,举着那个小纸袋,不知该不该马上拆开,「这是?」 「是热水袋。」徐欣然的大眼睛是浅褐色的,纤长浓密的睫毛扑扇着,漾得眼里水润一片,「我听说肌肉痉挛以后需要热敷,想着你应该用得上。」 少女不加修饰的面颊白里透红,颧骨处有几点小小的雀斑,显得自然又可爱。粉色的唇微抿着,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嗯,谢谢班长。」 思索片刻,钱途亮还是觉得不应该当着主人的面查看礼物,只又道了谢,便把纸袋一同放到旁边。 黄浩宇拿着剪刀把那块牛小排剪成了四小块,用烤肉夹一块一块地分给桌上的每一位。 「班长可真贴心。」 视线在徐欣然和钱途亮之间扫射着,黄浩宇低头努力憋笑。 王启明也觉出了空气中的暧昧气息,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对着钱途亮挑了挑眉。 拿起架在一边的筷子,钱途亮低头夹起盘里的那块牛小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假装看不见他们打趣的小动作。 单手托腮遮着脸,徐欣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两个少年,本就粉红的面颊却微醺般地烫了起来。 黄浩宇很有烤肉天赋,每一种肉都被他烤得鲜嫩多汁。少年少女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偶尔也能凑在一起聊几句,气氛倒是慢慢缓和了。 手机一直在裤子口袋里震动着,放下筷子,钱途亮一手掏出手机,一手拿着塑料杯喝了一口柠檬红茶。
第36页 来电显示是「凌师姐」。 第31章 31 疑惑于这个突然的来电,钱途亮微蹙着眉,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嘴,朝桌上的人指了指手机,从座位上站起来,摆手拒绝了黄浩宇的搀扶陪同,一个人踱到了店门口。 秋末昼夜温差大,浅黄色的阳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白色的月光。这一段路钱途亮走得很慢,期间电话断了一次,对方又不依不饶地再次打了过来。 抱着手臂搓了搓,钱途亮才按下了接听键,「餵?师姐..」 「亮仔!你终于接电话了!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啊?」凌诗蓓清亮的嗓音从听筒那端传过来,带着一丝抱怨和焦急。 「对不起,晚上班级聚餐,我没看手机。」挪到店门角落,钱途亮靠着一根石柱子,右腿松了劲,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左腿上。 「哦,对对,楠楠跟我说了!晚上你们班聚!」 交流会当晚,凌诗蓓与钱途亮和俞鑫楠就互加了好友。钱途亮确实话不多,尬聊几句之后,他们就再无联繫。倒是俞鑫楠,好像和凌诗蓓很聊得来,隔三差五地就会在钱途亮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偶尔还会拉着凌诗蓓和他们一起吃鸡。 「亮仔你好厉害啊!得了男子3000米第一呢!」 钱途亮并不是专业的田径运动员,初次参赛就能打败田径特长生,夺得第一,凌诗蓓打从心底里佩服他。 「不过,你是不是受伤了?楠楠说你肌肉拉伤了?」佩服归佩服,对于钱途亮校运会太拼命,没有保护身体还伤了腿的行为,作为他的师姐,凌诗蓓也是绝不贊同的,「校运会而已,何必这么拼命?被徐教练知道你可就惨了!」 挠了挠后脑勺,钱途亮干笑了两声,「为班级争光嘛...」 「保护身体才是第一要务,身体就是运动员的财富啊!」 听着来自师姐的教诲,钱途亮只能「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俞鑫楠那个大嘴巴,再这么下去,教练也该知道他受伤的光荣事迹了。 「这点道理,咱们从小都懂吧?你也不像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啊?」 教育完毕,凌诗蓓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询问,「听楠楠的意思,你是因为秦尔给你加油,才这么拼命的?」 上一次见面,凌诗蓓就发现了钱途亮特殊的兴趣,他好像对所有话题都漠不关心,唯独对他那个同桌特别地关注。 这个俞鑫楠,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暗骂了一句,钱途亮愤愤地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也不是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拿过第一,最后一年了,就想试一把。还有就是...我们班主任对这次校运会特别在意,下了任务希望我们班能进总分前三。」 把这些冠冕堂皇的官方回答一个劲儿地往外搬,钱途亮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进了前三全班都高兴,今晚才有这个聚餐。」 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钱途亮差点把自己都骗了。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凌诗蓓反覆咀嚼着钱途亮一反常态的长答句,心中钙达勐响,却也只能勉强地暂时地选择相信他的说辞。 「这样啊,好吧~」凌诗蓓回答着,故意耐人寻味地拖长了尾音。 「那你注意休息啊!明天要不就别训练了,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过几个月还有比赛呢!」不放心地嘱咐着,凌诗蓓就怕钱途亮真像俞鑫楠说的那样,带伤坚持训练。 「嗯,我知道了。」 是否请假,还得看明早的情况。明天要是小腿真起了淤青,那就算钱途亮照常训练,也是瞒不过教练的。 「那?就先这样?」钱途亮还真是个聊天终结者,凌诗蓓再话唠,也是聊不下去了。 「嗯。」望着那弯月,钱途亮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亮仔你挂。」手机搭在耳边,凌诗蓓数着秒,等待对方挂电话。 抬头望天,钱途亮发着呆。凌诗蓓的问题在他这里早就有了正确答案,「秦尔」这个名字在他心脏处胡乱碰撞着,胸腔里的那团火燃得他脸庞发热,去甲肾上腺素飙升,心脏狂跳,让他想拖着伤腿再狂奔个3000米。 沉默了几十秒,都没有人挂断电话。 「怎么不挂?」迟迟未等来挂断的忙音,凌诗蓓再次出声,「是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不对,师姐,问你个事。」挺直腰背,钱途亮从柱子上挪开身子,低着头,鞋尖在地上划着名圈,「你知道,熊大和秦2,他们...怎么样了吗?」 之前所有的消极情绪都源自自己的猜测,都是不自信的自我否定。今天下午秦尔的出现,秦尔的吶喊加油,秦尔的陪跑,还有那瓶钱途亮最喜欢的青柠味脉动,都给了他深入求证的勇气。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粗劣糙汉,他是能为班级争光的运动健将,下午的夺冠瞬间和同学们崇拜的目光,给予了钱途亮充分的自信。就算秦尔真的还和初恋在一起,就算秦尔真的不吃他这款,那又如何呢?还未争取就放弃,那是受人唾弃的懦夫行为,好歹算是个体育人,总要坚持不懈地求个答案,死也要死得明白。 「你是想问,熊大和秦尔是不是还在一起?」仔细琢磨着钱途亮的问题,凌诗蓓有些迟疑,「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我好奇...」捏紧手里的手机,绷紧左腿重心左移,钱途亮右腿悬空地轻晃着,「我就想问问。」
第37页 「这...我也不太清楚..」凌诗蓓的眉头越锁越紧,「每次同学聚会,他俩也不来。」 钱途亮简单且木讷,心中所想都会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凌诗蓓一直以为,钱途亮就是一块难撩的钢板,是比钢筋还直的直男。脑中浮现钱途亮的侧脸,凌诗蓓还是很心动。就算心里的钙达响得快要爆掉,凌诗蓓还是宁愿继续自欺欺人,她更愿意相信,善良的钱途亮只是对重残的秦尔有过分的保护欲和执着的兴趣。 「你要真想知道,要不,我帮你问问熊大?」喉头酸涩,凌诗蓓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 「不用麻烦了,谢谢师姐。」轻唿一口气,钱途亮摇头笑了笑,把手机拿远了点看了眼时间,「没有其他事了,就先挂了吧?」 想起秦尔下午的邀约,钱途亮心率加速。炙热浓烈的情感激得他浑身发烫,指尖颤抖地点开聊天界面。 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去,钱途亮犹豫了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打了字: 亮仔:可以收留我一晚吗?腿有点疼 双手合十地把手机夹在双掌之间,钱途亮来回踱步,等待着回復。牙齿无意识地在下唇磨着,隐隐尝到了血腥味,心脏收缩得越来越快,就快要炸开了,再等下去可能会直接厥过去。 发出的消息早就超过了撤回时限。最后望了眼弯月,钱途亮嘆了口气,逃避似地把手机锁了屏塞进口袋里,转身又进了烤肉馆。 第32章 32 校运会四天前的周一,上午第四节 下课,林衍准时到达教室接秦尔回家。 冬日将近,秦尔的身体总是不大爽利。痉挛来得勤,每一晚都绝不缺席。脆弱的嵴椎神经被折腾得几近崩溃,疼痛一刻不停地扰着他,本就不及格的睡眠质量更是被打入了谷底。 腿脚总是抽动着,幅度倒是不大,就是特别磨人。对于下肢,秦尔倒是没有痛觉,只是这痉挛会牵动他的腰背肌,拽得他浑身酸疼。无知觉的下肢傲娇得狠,瘫废至此仍不忘刷存在感博关注,下肢痉挛时如果没有林衍及时按揉,就会拖上半身下水,稍微好用些的上肢也会跟着作妖,一直乖巧蜷曲着的软指会抽搐着挛缩或僵直成各种怪异的模样,疼得秦尔时刻保持着清醒,一秒也睡不得。 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秦尔晨起时总是头昏眼花地喘不上气,腰背肌几乎全天都绷得紧紧地,一贴上轮椅椅背就格外地疼。有知觉的部位总是使不上劲,秦尔在床上或轮椅上坐得时间稍长了些就会支撑不住地含胸前倾,林衍不得不延长他卧床时长。 拒绝了林衍在第二节 大课间就想请假带他回家休息的提议,秦尔硬是熬满了四节课。 被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所拖累,钱途亮这段时间又总在状似无意地躲着他,秦尔和钱途亮见面的时间真的少之又少。生闷气闹冷战的小亮仔让秦尔既无措又担忧,却又觉得可爱,强撑着到了学校,他总想多待一会儿。 出了校门,秦尔再也支撑不住。松了劲,肩背瞬间坍塌,双肘从轮椅扶手上滑落,双掌随意地撇在腿上,连手指都在微微抖动着。 秦尔脸色灰白,满脸疲乏。 林衍心里着急,立刻加紧步伐飞速推着轮椅。 到达教职工宿舍的露天停车场,那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最靠近出口的位置。没有拿移乘板,林衍直接把轮椅推到副驾边,打开车门解开束带就要把人抱进去。 臀部一离开轮椅坐垫,腰背的揪疼就让秦尔压着嗓子闷哼了一声。尽力抬高双臂,手腕交叉地搂着林衍的颈部,秦尔用力得脖颈发颤。突然的姿势变化引爆了他废用的下肢,痉挛来势汹汹,疼痛侵袭了秦尔身上每一处有知觉的部位。 许是因为这个特殊的悬空姿态,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撑了太久,这一次痉挛比前几晚的都要嚣张。倾斜着安放在踏板上的右腿弹跳着绷直,橡胶鞋头直直踹在了林衍的小腿骨上,秦尔的左腿在踏板上蹬踢着,膝盖上下左右地摇晃着,震得轮椅「吱歪」作响。 巨大的牵引力把秦尔又拽着坐了回去,臀部狠狠地砸在坐垫上,背部摔进靠背,紧绷的腰侧撞在轮椅扶手上。 「啊...呃...」 生生咽下那声唿之欲出的痛哼,秦尔疼得眼冒金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搂着林衍的双臂越收越紧,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尔,松手,松手。」林衍抬腿压住秦尔的膝盖,弯着腰,一手撑着轮椅扶手,一手掰着秦尔的手臂,「你松手,我给你按腿。」 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秦尔听话地卸了劲,双臂颓在轮椅两侧,手腕下意识地在轮圈处蹭着,歪着身子陷进轮椅中。 替秦尔重新束上腰间的束带,林衍单膝跪地,在踏板前蹲下,熟练且专业地伸手钳住他的右小腿,另一只手抓着他的左腿,双膝併拢地抱在怀里。秦尔的鞋底从来都是崭新干净的,瘫废的双足穿着鞋踩在林衍大腿上,还在倔强地颤抖着。细瘦的双腿悬在半空,林衍的大掌在缓慢移动着为他按揉放松肌肉。 几分钟后,秦尔的双腿终于消停了,只偶尔抽搐一下,不甘心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能出汗的地方都是粘腻的,秦尔的鼻尖都排布着细密的汗珠。劫后余生,秦尔瘫坐着,胸腔剧烈起伏地喘息着,可怜又狼狈。 想责备他不顾身体硬撑,看着他这副模样,林衍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沉默着解开束带想把人抬进车里,却发现深蓝色棉校裤湿润一片。
第38页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便溺的臭味,秦尔低头自查,再抬头时,唇角已经带上了弧度。脖颈后仰,秦尔脱力地朝林衍无奈又抱歉地扯出一个笑。 非比寻常的痉挛竟然导致了导尿管气囊的扩张爆破。导管被拽出的瞬间,幸运并未降临,秦尔的尿////道还是被划伤了。 林衍为他清理身体的湿巾上,甚至还沾染了几缕血尿。在秦尔的乞求下,林衍没有把人送到医院,只是瞒着他的父母,请来了家庭医生。 这一次痉挛实在是过于残暴了,林衍为秦尔擦洗的时候就发现,他苍白瘫软的身体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伤痕,连惨白内扣的脚趾都被磨破了皮,那废用松弛的腰侧更是通红一片,隐隐透着一丝青紫。秦尔的身体血液循环较差,为避免形成褥疮,林衍不敢怠慢,在他的每一个伤处周围都垫上了小软枕,把人用枕头包围着,妥妥地安放在床上。 及时的输液用药和专业细心的护理还是赶不上身体叛逆的速度,尿////路感染还是缠上了秦尔。当晚,他就发了烧。 不知是强撑着坐了太久,还是腰部在扶手处撞得太狠,抑或是尿////路感染的症状,秦尔的腰,是越发地疼了。 导尿管肯定是不能用了,为加速癒合,连纸尿裤,林衍也不允许他再使用。生病的头两天,尿液里还带着血丝,家庭医生建议减少摩擦,林衍就连睡裤也不给秦尔套了,只在他身下铺一层隔尿垫,定时按压排尿。 双下肢感知缺失,尿////路感染对于秦尔来说,并没有常人那般的灼痛感。膀////胱充盈了就会自动漏尿,被林衍按揉着下腹却不能成股地排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流着,排尿困难使秦尔手脚乱颤,头晕心慌,倒是搅得他心烦气躁。 尽管秦尔早就接受了无法自主排泄的事实,但是就这么次次靠他人之手解决排泄问题,他的内心还是觉得难堪的。 但是,秦尔不敢消沉,也不愿消沉。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病情尽快好转,他回想着体育委员发在班群里的那张赛程表,尽力忽略那点仅存的、倔强的自尊心,谨遵医嘱,数着日子祈祷身体早日康復。 家庭医生和林衍联合起来,严令禁止秦尔再上学,他被迫地被押在床上躺了三天,连肩膀都躺麻了。 秦尔的体温终于在周五上午降下来了。低烧也是熬人的,校运会即将结束,秦尔再也等不及,央着林衍帮他起床,随意收拾了一番就往学校赶。 也不能怪秦尔忘记拜託林衍帮忙换上导尿管,就算他真的记得并且真的开口求助了,林衍也是不可能答应他的。尿////路感染是高位截瘫的併发症之一,不够重视,护理不当,就可能引发肾脏损伤,復健多年建立的排尿反射也可能功亏一篑,在痊癒以前,导尿管都不可能再用。 额头髮着热,唿吸道也一直刺痒着,咽喉干涩,秦尔却无力咳嗽。在校园里若无其事地生生捱了一个多小时,秦尔连抬臂操纵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 吸取了几天前的教训,转乘之前,林衍耐心地为秦尔做了全身按摩,放松了每一寸肌肉,所幸,痉挛并没有再次来袭。 喝了几口粥,简单沖洗一番,秦尔就被林衍抱上了床。没有再为他包上纸尿裤,林衍只在秦尔的睡裤里垫了一层纸尿片。 睏倦地陷在被窝里,秦尔神色恹恹地半阖着眼,林衍坐在床脚,为他按摩脚底。 病中出门尤为疲倦,痉挛难得地没有找上门来,上半身的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还未九点,秦尔就迷迷煳煳地要睡过去。 「困了就睡吧。」 低声安抚。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林衍关了房内大灯,只留下那盏小檯灯。 「林哥,帮我拿一下手机吧。」 脑袋蹭了蹭床,秦尔蹙着眉又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道亮仔的伤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晚上的班聚亮仔玩得开不开心,想到钱途亮在赛场上奔跑的背影,想到钱途亮仰脖喝下脉动的模样,秦尔的唇角就不自觉地扬起。他想亮仔了,他就想联繫亮仔,他就想和钱途亮说说话,即使只说一句话,即使只是问一句,只是确认亮仔是否安全到家了也行。 被想念的人,正好也在想念着他。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亮仔在一个小时前发送了一条消息。 「林哥,等等!」 焦急出声,秦尔叫住了走到房门边的林衍。他手肘撑着床垫,双肩耸动,带动着上半身在被窝里扭动着。 屋内昏黄的灯光,远没有秦尔的眼光明亮。 不再是含蓄的弧度,秦尔的唇角高高扬起,连好看的眉眼都被带上了愉悦的弯度。 抿了抿上唇,他说, 「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接亮仔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亮仔:老攻病了,心疼子。 (开始粗长啦开始粗长啦!这几章都会粗长der~) 第33章 33 明天就是周六,班主任又不在,难得的放松时刻,当然要疯玩一番。班级里几个生日靠前,已满十八岁的男生找服务员要了一箱啤酒。玻璃瓶在桌间传着,少男少女们都偷偷尝了一些。 作为校运会的班级大功臣,钱途亮被几位班委敬着多喝了几杯。他并不是滴酒不沾的三好学生,钱爸钱妈在这方面管得也不严,春节期间的家庭聚餐上,还会允许儿子一起喝酒。因此,钱途亮的酒量不错,几瓶啤酒下肚,既不上脸,又不头晕,只是唿吸间带了些酒气。
第39页 接到秦尔的电话时,同学们喝得正嗨,几个贪玩的男生还嚷嚷着要去网吧。钱途亮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几秒,心脏砰砰地跳,清了清嗓子,才抖着手接通了。 他当然没好意思让林衍来接,他也不放心林衍出门,把秦尔一个人扔在家里。哄骗着告诉秦尔有黄浩宇可以送自己,挂了电话,和同学们打了招唿,钱途亮披了外套就往外赶。 从快车上下来,钱途亮拽了拽外套下摆,拖着右腿往里走。 晃晃悠悠地,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条口香糖一顿勐嚼,对着手掌哈气,直到薄荷味沖淡了麦芽的酸味,钱途亮才拐进了电梯间。 林衍打开防盗门,往后退了几步,让钱途亮进门,给他指了指地上的深咖色棉拖。 「嘘。」关上门,林衍示意钱途亮先不要出声,凑近他耳边,把音量放到最低,「小尔这几天被痉挛折腾病了,一直发着烧,下午出了趟门,回来后一直不太舒服。」 干瞪着眼,钱途亮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声。脑中回放着下午秦尔苍白着一张脸操纵轮椅陪跑和颤颤巍巍地举着脉动递给他的画面,钱途亮一路勐跳的心脏被「唰」地扎了一下,那团许久未灭的火还在燃烧着,呛得他鼻腔发酸。 「你呢?腿怎么样了?」恢復正常的音量,林衍指了指钱途亮的右腿,「听小尔说,你腿还疼着呢?」 林衍弯腰揪住钱途亮的裤腿就要往上撸,「我看看,给你推一推?」 「啊!不用了。」往后躲了躲,钱途亮阻止了林衍的动作,「不用麻烦了,林哥。」 右小腿的疼痛并不是难以忍受,腿疼只是为了来秦尔家抛出的藉口。想到秦尔拖着重残的病体强撑着到学校为他加油,钱途亮就为自己找的这个破藉口而羞愧。 「那你进去吧,他在里面。」直起身子,林衍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转头朝主卧努了努嘴,抱着双臂迳自走到沙发上坐下。 一晚上都期待着见到秦尔,思念都快把他逼疯了。靠近房门,钱途亮却踟蹰着放慢了脚步,这种感觉,大概和「近乡情怯」类似。 「亮仔!」 望着房门口的钱途亮,秦尔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他的声音不大,兴致却很高。他被一圈软枕包围着,平躺在床上,后颈垫了一个小小的护颈枕,把他的脑袋稍微抬高了一些。秦尔的身上盖着那天为钱途亮准备的那床浅蓝色棉被,被角密不透风地一直掩到了肩膀处。 近一个月前,怯懦的钱途亮就是从这间卧室逃出去的。四周后,再一次踏入房门,依旧昏黄的檯灯,依旧未变的棉被,依旧温柔的嗓音,依旧含笑的眼眸,却灼得钱途亮眼眶发热。 「进来坐。」秦尔尽力扬着脖颈,掩在被窝下的上半身微微挣动着,却始终无法撑着坐起来,「亮仔慢点走,小心腿。」 没有关上房门,钱途亮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绕到远离房门的床侧,脱了棉拖抱着腿坐下。 「怎么了吗?」 下午见面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夺了冠的少年神采奕奕、笑容满面,怎么一到他家,又变成这幅蔫蔫的模样呢? 「是腿疼得厉害吗?是班聚玩得不开心?」 对于钱途亮突然的借宿请求,秦尔是惊喜的,惊喜过后,又有些疑惑,上一次,亮仔分明是不愿意留宿他家的。排除了一圈,少年意外求收留的原因,只剩下一个。 努力揣测着少年的心思,想到少年的那条消息,秦尔小心翼翼地发问,「是跟爸妈闹不愉快了吗?」 勐力摇了摇头,少年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抬眼望向秦尔时,钱途亮的眼里闪着水光,像一条乞求主人怜爱的巨型犬。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突如其来的问句把秦尔搞懵了。 唇角的弧度有些僵硬,长睫微颤,抿了抿唇,他才开口作答,「因为亮仔也对我很好,因为亮仔值得。」 眉头紧锁,少年再次摇了摇头。不是,这不是他要的答案。那个问题在脑子里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忍不住从嘴里熘出来。这个问题,还是得要他自己亲口问,「你...你和熊大...还在一起吗?」 「啊?」少年的问题来得一个比一个意外,秦尔偏头望着他,满面疑惑,「熊大?你怎么知道的?」 印象中,上一次谈及初恋,他并没有说出熊戴祺的名字。 「就...就...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背后议论同学八卦并不是什么好行为,钱途亮想替凌诗蓓保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不依不饶,秦尔也只能耐心地如实回答,「我上次说了,我们从没有在一起过。」 从没在一起过?是啊!上次秦尔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可是那个情侣名呢?怎么解释?凌诗蓓可说他们秀恩爱秀得全班皆知呢! 「那你为什么没改暱称?」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窄窄的双眼皮都被撑宽了。 秦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暱称竟然一直没换,还是几年前熊戴祺特意改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小亮仔是从哪听来了这一段,秦尔蹙着眉略微无奈地笑着,「这真是忘了改了,我很少用的。」 除了钱途亮,秦尔从不主动与他人联繫,就算联繫了,也不会点开个人名片,看到那个被主人遗忘的暱称。 「那你们后来到底为什么没在一起?」
第40页 上次只说到熊大因为抑郁症被家人送出国了,也没说清楚熊大的病治好没有,异国以后他们还有没有联繫。 「小祺...我就是熊大的病因,他和我在一起,沉重总要大过温馨,是不会开心的。」提起熊戴祺,秦尔总有一些伤感。他嘴角的笑意就要挂不住了。 不能半途而废。今晚,钱途亮一定要一鼓作气地问个清楚,「他不会开心...那你呢?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不想。」 少年们情窦初开,只能算是青涩的暧昧,不知道能不能算作是喜欢,更谈不上深爱,如何禁得住现实和病痛的拷打。 晃了晃脑袋,秦尔侧着头,脖子在护颈枕上挪了挪。「我和他在一起,谁都不会开心的。」 钱途亮还想接着问,却被秦尔抢了先,「亮仔,你过来,躺下。」 扬了扬下巴,秦尔示意钱途亮躺在自己身边。 隔着棉被,钱途亮听话地侧卧着,没有靠在他的枕头上,只安静地缩在一旁。 「我动不了,你靠近一些,躺上来。」脖颈尽力向前伸着,脑袋就要掉下护颈枕,秦尔想尽力靠近钱途亮。 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秦尔的脖子,把护颈枕在他脑后塞好,钱途亮手脚并用地蠕动着,蹭到秦尔身边。手掌下移,钱途亮伸长手臂,隔着被子,大着胆子揽住了秦尔的上半身。 还是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秦尔歪着脖子,偏头望向钱途亮这一侧。 俩人之间的距离和上一次一样近,唿吸交织间,秦尔嗅出了一股酒味,心下瞭然,「亮仔,你喝酒了。」 「嗯。」 诚实地点头承认,钱途亮清醒得要命,却还是借着酒劲伸着颈往秦尔身上钻,把脑袋搁在秦尔肩膀处窝着。 「你醉了?」 短短的发茬蹭得脖颈有些发痒,无处可逃,秦尔只用下巴蹭了蹭钱途亮的头顶,声音里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我没醉,我酒量很好。」 一句实话,听在秦尔耳朵里却像是小醉汉的逞强。不置可否。秦尔只是笑着,不与醉酒的少年争辩。 「再问你一个问题。」洗衣液的味道让钱途亮心安,深吸了一口气,他闷声开口,「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当然。」 来不及细想少年话里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秦尔立刻给出了肯定答案。少年身上的味道很杂,有肉味,酒味,甜酱油味,薄荷味。这种又浓又奇异的气味,熏得秦尔吸了吸鼻子,却又饮鸩止渴般地忍不住低头想离他更近一些。 「是受伤前也没有过的开心。」 是和熊戴祺相处时也没有过的开心。 担心少年多想,秦尔再次补充作答。 庆幸自己躲得早,钱途亮把脸埋进秦尔的颈窝,咧着嘴肆无忌惮地笑着,心中的火团触到了引线,「呲呲」地燃着,即将迎来一场绚烂的烟花。 黑暗中,钱途亮的声音闷闷的,却又异常清晰。 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 第34章 34 手臂越收越紧,要不是顾忌着秦尔仍在病中,钱途亮真想把他贴进怀里. 「你后悔救他吗?」 身体被搂得歪向一边,抽疼感逐渐清晰,秦尔却甘之如饴地受着。 「我又不是什么圣人,当然后悔。可是...就算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可能,我会站稳一点?或者换个姿势。至少...」 秦尔微微低颌,眼睫轻颤。再抬眼时,那双深色的眸里已漾起点点柔和的波光。 「至少,不会再让脖子着地了。」 时隔三年,曾经那么那么疼的往事,竟然也等来了能够笑着调侃的这天。 「还说不是圣人。」 愤愤不平地戳着秦尔的肩膀,钱途亮稍微往后挪了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亮仔是为我感到惋惜吗?」 笑呵呵地接下这一眼,秦尔觉得今晚的亮仔格外可爱。 「是啊!惋惜得不得了呢!」掀开被角,钱途亮拽着秦尔的左臂抱在怀里,「不过,你要是没受伤,我们应该就遇不上了。」 往事很疼。可把本该完美错过的我们意外揪在一块的,也是这份疼,不是吗? 手掌摸到秦尔的左手握在掌心,钱途亮再次厚脸皮地贴了上去。没有躲避,没有羞恼,当然也没有醉意,此刻的钱途亮分外清醒。 四目相对,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现在也很好,你现在这样,我也很喜欢。」 是喜欢吗? 少年那一天傍晚的匆忙离去更像是落荒而逃,少年之后的冷淡疏远也不像是毫无缘由的。 被冷战的这段时间,秦尔曾不止一次地揣测思索。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他都反覆回想着近一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他急切地想理清自己那天的言行,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导致了少年的不愉快。 是内心深处那点可耻的汲取欲,被少年察觉了吗? 隐瞒早已掌握高中课程内容的事实,接受少年每晚准时的笔记打卡,美其名曰是为了以此来提高少年上课听讲的专注度。其实,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秦尔心知肚明,驱使自己这样做的罪魁祸首,是那无法自控的贪心。 受伤以后,身边的所有人和遇见的每一个陌生人对他的态度都不约而同地趋于一致,他只能被迫地接受那些同情、惋惜、躲避,还有为了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而变得束手束脚的特别关心。
第41页 所有的所有,都时刻不停地在耳边提醒着他:秦尔,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实和他人的态度逼着他习惯重残的身体,逼着他接受那些沉重的无能为力。他别无选择,只有坦然,甚至淡然,才能稍微抚平父母眉宇间的忧愁,才能守着仅存的自尊心,拖着这幅身体继续活下去。 可是钱途亮,他和其他人都不同。少年没有惧怕他残疾的身体,那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新同桌,少年没有忌讳他的不便,那么大方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少年没有嫌弃他的麻烦和无力,那么主动地帮他按摩,帮他整理笔记。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加修饰,自然而然的。少年给予他毫不掩饰的体贴和照顾,少年比秦尔自己更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特殊。 少年是可爱的。没错,就是可爱。可爱,可爱,可以去爱。 拒绝的话语如何都说不出口,腰背和手臂习惯了少年按摩的力度,掌心习惯了少年手掌的温度,连那颗外强中干的心脏也被少年的关心塞得满噹噹,捂得热乎乎的。秦尔贪心地渴求更多,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和少年靠得更近一些。 是他的不够坦白惹怒了少年吗?是他卑鄙的贪心惹少年厌烦了吗?好像都不是。那一天,少年的炸毛明明是被他及时抚顺了的,少年后来明明,明明枕着他的左臂,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少年安静的睡颜似在眼前,少年安稳的唿吸就在耳边,一切都是那样美好,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是了,只能是因为后来的受伤自述,只能是因为自己那还没开始就悲惨收尾的初恋往事。可是,钱途亮为什么会因为这些而烦懑呢?是他当年伤害自己的行为让少年感到恐惧和不理解吗?可是,那一天,少年的手臂明明搂得很紧,少年的胸膛明明贴得很近,少年明明,是心疼他的伤痛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多余的猜测都被一一否定,剥开干扰项,那个最无法确认,也最不敢确认的答案在秦尔的心里渐渐清晰了起来。 失去身体的大部分控制权,是他救初恋所付出的代价,亮仔是为此感到不快吗?亮仔是在为他不值,为他惋惜,为他吃醋吗? 可是,亮仔为什么要为他吃醋呢?难道,难道亮仔也和他一样,对他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吗?难道,难道亮仔也和他一样,萌生了朦胧的、奇妙的情感吗? 这几个星期,感受着钱途亮突然疏远的态度,接受着钱途亮依然体贴的照顾,那个用排除法推测得出的选项总是不由自主地从秦尔的心里冒出来,又被他死命地按回去。那个选项在他心中耀武扬威地野蛮生长着,总在面对钱途亮时偷偷钻出来,逼着他确认答案。 可,万一是他自作多情,万一是他猜错了呢?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是那么地令人眷恋,秦尔怎么忍心破坏?他始终无法开口询问,他就这么压抑着,揣着一颗心的野草,若无其事地和钱途亮相处着。 现在,就是现在,少年再次窝在他的身边,抱着他的左臂,握着他的左手。少年的眼眸真挚而明亮,不需要他在自我否定中继续挣扎,不需要他继续缓慢地积攒开口的勇气,少年就这么大发慈悲地、直截了当地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是喜欢吗?亮仔是在说喜欢他吗?亮仔真的,也在喜欢着他吗? 困扰数周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释,在酒精的壮胆下,钱途亮心中那一直被刻意忽视,却又愈燃愈烈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洩,他尝试着诉说了心中所想,比起表白,那更像是模稜两可的试探。 钱途亮又不敢直视秦尔的眼睛了。他只缩着脖子,盯着秦尔的下巴。心跳快得他想呕吐,他张开手指,悄悄地钻进秦尔的指缝,十指相扣地贴紧。 泛白的唇一启一合,诱得钱途亮的大脑瞬间宕机。 心跳如鼓间,他听见秦尔说, 「我也喜欢亮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双向箭头啦! 老母亲落泪555 第35章 35 声音低哑又温柔,深藏于内心的模煳情感被下了定义,秦尔很确定,自己是喜欢眼前这个少年的。 胸腔里的引线彻底燃尽,五颜六色的烟花喷薄而出,「砰砰砰」地,染彩了钱途亮一片空白的大脑。 「你也喜欢我吗?」 少年勐地抬头,紧盯着秦尔的眼睛。 不确定秦尔是否真的理解了那句不清不楚,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表白的话语,钱途亮开始懊恼自己刚才的表达不够直白。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你明白吗?」 少年苦恼地蹙着眉。烟花映在他的眼眸中,亮得惊人。 「你...你不要敷衍我。」 两个人的鼻尖就快要撞在一起,口香糖的薄荷味已经淡去,少年口中满是隐藏不住的酒气。 「不是敷衍。」 秦尔好脾气地蹭了蹭枕巾,左手被少年握紧,软指不受控制地虚扣在少年的手背上,用尽全力,手臂绷得发颤,拇指也只是在少年的虎口处轻轻抖动了一下。 「亮仔,你喝多了。」 「我很清醒。」 还说不是敷衍!秦尔的那句喜欢,明明就是对醉汉的敷衍! 好不容易把所有问题都问清楚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了,钱途亮只想乘胜追击,立刻马上确定关系。人生第一次表白,却被对方误以为是醉酒之后的胡言乱语,钱途亮苦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他开始后悔晚上的贪杯,他开始后悔自己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冲到秦尔家,怎么就不能多等一会儿,怎么就不能把酒气散干净呢?
第42页 「好,亮仔说得对,亮仔很清醒。」 这么温馨的时刻,好像又要被搞砸了。担心重蹈覆辙,秦尔慌忙连声安抚。 他想伸手摸一摸钱途亮的脸,病中无力的右臂却被死死地压在沉重的棉被下,动弹不得。比常人缓慢的心跳勐然加了速,胸腔震颤间,干涩的喉咙一阵刺痒,一口气堵在脆弱的唿吸道,憋得他再说不出话了。 「咳...咳...」 脖颈挪动,收回侧着的脑袋,秦尔无力地平卧在棉被里,张嘴徒劳地咳了两声。肩膀在被外胡乱蹭动着,下半身死死地瘫着,上半身也一动不动地粘在床垫上。唿吸道的不适并未缓解半分,秦尔大张着嘴喘息着,氧气却不能顺畅地吸入肺中,只能不上不下地卡在气管中,呛得他又是一阵抽搐。 「你...你怎么了?你别激动...」 钱途亮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半跪在秦尔身侧,想把人抱着扶起来一些,秦尔瘫软的左手却突然发了力,紧紧地拽着他的手掌,修得齐整的指甲倾斜地扎着他的皮肤。 腾不出手抱他,钱途亮只能任由秦尔抓着,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胸口胡乱顺着气。 「林哥!林哥!」 钱途亮扯着嗓子大声唿救。从没见过这样的秦尔,刚才的苦恼、纠结都被生生赶走了,钱途亮的一颗心只剩担忧和紧张。 房门未关,林衍一直在客厅候着,听到唿唤扔了手机就往主卧沖。 唿吸道感染本就是高位截瘫的併发症之一,这几天还发了热,秦尔的唿吸道终于不堪重负地抗议了。唿吸道痉挛,咽部奇痒,咳意难忍,本就腰腹无力,平躺的姿势更是让秦尔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就像被人掐住了脖颈,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唿吸困难惹得秦尔瘫废的四肢又开始作乱,安分了大半天的下肢在被下轻颤着,还算听话的手臂也开始抖动,手指越收越紧,抠得钱途亮手背生疼。 林衍从另一边上床,掀开压着秦尔上半身的棉被,迅速且镇定地把手臂塞到秦尔脑后,扶着肩膀把他的上半身抬高到大约六十度的位置,抓过一边的软枕垫在他腰后,搂着秦尔的肩背,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肩窝处,让他能还算舒适地趴靠着。 「抱住小尔的腿。」 手掌在秦尔的胸口按揉着,林衍扫了眼愣在一旁的钱途亮,瞥了瞥床尾。 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大,细瘦的双腿在被下蹦跳着,又一次次砸回床上,拽得腰背断裂一般地疼,秦尔的手肘抵着床垫,小臂腾空,频率很快地颤抖着。 「啊!哦!」 如梦初醒,钱途亮傻愣愣地就要膝行过去,秦尔的左手却发了狠似的掐握着他的右手,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 「算了。」目光瞟到两人缠在一起的手掌,林衍轻嘆一声,朝钱途亮招了招手,「你过来替我扶着他。」 抬了抬手臂,林衍让出了位置。 钱途亮向前探着身子,微弯着腰,把肩膀递出去。他的右手还被秦尔抓着,只能用左手扶着秦尔的背部,为他支撑无力的腰背。 扶着秦尔的脖颈,把他的头放在钱途亮的肩部,林衍麻利地移到床尾,把棉被整条揭开团到一边,抱着那双绷直乱踹的腿,为秦尔揉捏缓解。 上半身的抬起稍微缓解了唿吸道的堵塞,秦尔无力地弓着背,费力地咳喘着。每一次拼尽全力地咳嗽一声,就带动肩膀剧烈地震颤一下。憋气胸闷惹得他眼眶发红,眼角都挤出了泪,呛咳中,唾液也不受控制地溅出来,煳在钱途亮的薄款教练夹克上。 连呕带咳地抖了一下,唿吸道终于顺畅了,秦尔半阖着眼,抿着唇紧闭着嘴。 四肢的痉挛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双腿已经恢復平静,只有脚趾还在弹力袜里颤动着。双小臂脱力地向下坠,手指再也抓不住钱途亮的右手,松了劲要从他的掌心熘走,却被钱途亮及时地握紧,牢牢地扣在掌心。 「好点了吗?」 钱途亮的手掌停在秦尔的后脑勺处,抚了抚微微汗湿的柔软发梢。 「嗯。」 喉结滚动,秦尔低低地应了一声。喉咙干涩,口腔里瀰漫着一股血腥味,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是不是该喝点水?」 看不到秦尔的脸,只听着他嘶哑的声线,钱途亮都心疼得要命,只能把人搂得更紧一些。 颈窝处的脑袋轻轻摇了摇,秦尔的嘴巴始终紧紧地抿着,不愿开口说话。 无力的双腿被放回了床上,林衍移到床头,抽了几张纸巾铺在掌心,为秦尔擦去喷溅的唾液。纸巾递到唇边,秦尔才终于松了唇。一口浓浓的血痰被纸巾接住,团了起来。 一场呛咳、痉挛过后,失禁是无可避免的。浅灰色的睡裤被浸深了一块,空气被染上了一股无法忽略的腥臭。秦尔的尊严碎了满地,任人践踏。 掩耳盗铃般,林衍拿起一边的薄毯,展开轻轻地搭在秦尔的腰间。 「把我放下吧。」 腰背坠疼,连手臂都麻木了。秦尔使劲抬了抬手腕,掌根在钱途亮掌心无力地蹭了蹭,触得钱途亮的心脏又疼又痒。 亮仔的表白意外而至,内心的焦虑、不安,都被亮仔的那句「喜欢」抚平。还未迎来圆满欣喜的结局,重残的病体就先给了秦尔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是啊,秦尔的身体真的废了。
第43页 是啊,秦尔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只有喜欢,还远远不够,他的身体,终将是他求爱路上避无可避的障碍。 坦然接受自身的残疾有什么用呢?接受残疾就能治癒残疾吗? 答案显而易见。 内心再淡然,这幅重残的身体也永远好不了。他只能拖着这幅身子活着,努力活着,直到死亡自然降临的那天。 先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忐忑,所有因失而復得而燃起的喜悦,都变得格外可笑。 看哪,在亮仔表白的这天,他在亮仔面前失禁了呢!看哪,在互通心意的这天,他把亮仔的衣服弄脏了呢!看哪,这么美好的夜晚,被他不识相地扰乱了呢! 现实戳破了心脏看似坚硬的外壳,小心藏匿的脆弱即将破壳而出。秦尔的眼皮一直重重地沉着,长睫掩着瞳仁,总是温柔弯起的眼里再无笑意。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被钱途亮放回枕头堆里,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忍着腰背的剧痛,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被钱途亮盯着,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开口。 他说, 「亮仔,你晚上去林哥房间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小甜饼是小甜饼小甜饼! 所有的虐都是小小虐!不会虐过一章! (没有小虐哪来的大甜对吧对吧) 奶糕保证全文必定是甜向! 大家可以放心追更~ 第36章 36 上一次自己感冒发烧,秦尔明明就没有嫌弃他,不仅逼着他摘口罩,还逼着他睡一张床。这一次,角色互换,钱途亮也毫不嫌弃秦尔的残疾,他也想和秦尔睡一张床,他也想做那个贴身照顾的人。那种不加修饰的不嫌弃,他也能做到,为什么秦尔就是不愿意给他表现机会呢? 钱途亮想开口辩驳。可嘴巴张了又张,他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秦尔的发病没有吓跑他,秦尔的阴晦倒是把他吓坏了。 温和的人偶尔的低气压,往往比天生的暴戾更令人害怕。在他的印象中,秦尔一直是温温柔柔,望着他笑的。如此阴郁的秦尔,钱途亮从未见过。 况且,他并不能很好地照顾秦尔,不是吗?刚才秦尔发病,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发着愣,完全帮不上忙。 内心极度挫败,钱途亮沉默地跟着林衍回房间,沉默地看着林衍为他换上新的床单,沉默地接过秦尔为他准备的睡衣,沉默地看着林衍关上房门,沉默地换衣服躺上了床。 钱途亮一直愣愣地,他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反应。是他的突然到来打扰了秦尔的休息,是他的突然表白害得秦尔发病。人生第一次表白换回了同样的一句「喜欢」,在这种情况下,钱途亮却不知道自己这次表白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钱途亮一直睁着眼竖着耳朵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墙体隔音效果很好,他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钱途亮都迷煳得睡着又醒来了,他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趴在床尾顺着门缝往外看,客厅的灯已经熄灭了,黑乎乎的一片。 钱途亮不知道秦尔现在如何了,不知道秦尔的身体还疼不疼,不知道秦尔的心情好些了吗,他甚至不知道林衍是否留在秦尔的房间陪床。 一颗心一直悬空晃悠着,钱途亮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干脆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偷偷熘出了房间。 客厅里很暗,淡淡的月光从阳台的落地窗洒进来,沙发上有个模模煳煳的被团,看来,林衍今晚是在客厅将就了。 主卧的门并没有关。甩掉脚上的棉拖,钱途亮光着脚踮着脚尖,一步一停地往主卧挪着。 那盏檯灯还是开着,亮度被调到了最低,只能看到床中央一处薄薄的弧度。扒着门框往里望,被单已经换了新的,隐约能看见上面的白色格纹。双脚还杵在门外,钱途亮使劲往里伸着腰探着脑袋,却始终看不到秦尔的脸。 床上的被团一动不动,秦尔应该是睡着了。 未及时补救的尴尬散场,可能会换回不尽人意的bad ending。见不到秦尔,钱途亮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胸口空荡荡地发冷。 熘进去看一眼,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几乎只有脚尖着地,钱途亮微微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真的没发出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挪到床边,钱途亮一直回头望着客厅,就怕林衍突然醒来被抓个现行。 为了防止秦尔半夜痉挛摔下床,双人床的两侧都装上了被白色皮革包裹着的不锈钢床栏。钱途亮扒着床沿,在床边蹲下。高大的影子穿过床栏笼在床头处,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郁闷地咬了咬下唇,钱途亮撅着腰,一米九的大个子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挪到了不会遮光的位置。 安静地长出一口气,钱途亮一抬眼,透过床栏的间隙,对上了那双沉静黝亮的眼睛。 发了一场病,身上有知觉的所有位置都叫嚣着发疼,喉咙像是要炸开一般,口腔里总有一股消散不去的血腥味。为了等钱途亮回家,秦尔熬过了困点,心里藏着事,更是无法入睡,今晚,註定又是一个寻常的失眠夜。 「啊!」 张着嘴无声地唿了一句,钱途亮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藏在了一个避光的角落,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抓现行的无脑痴汉,红晕瞬间爬了满脸,连脖颈都热得发烫。
第44页 「亮仔,有事吗?」秦尔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是目光,却没有先前那般冷了。 「嘘。」 一手捂着嘴,一手指了指客厅,钱途亮还是担心会把林衍吵醒,被秦尔抓包已经够难堪的了,他不想再多一位目击证人。 「没事没事,我就...就是想看看你。」 「嗯。」 不知是嗓子实在不舒服,还是秦尔的心情实在太差,他的声音也依旧是低哑平淡的。 「你怎么还没睡?」 钱途亮双掌扒着床沿,像一条爪子前伸求握手的大狗狗。 下巴在被沿蹭了蹭,秦尔伸着脖颈,往床沿处挪了挪,「睡不着。」 「哦。」轻轻点了点头,钱途亮抓着床栏,往秦尔的方向跨了一小步。 秦尔的半张脸掩在黑暗中,深色的眼眸映着灯光,眼底一片暖黄,好像轻轻一眨,就能撒下碎金箔片。看着看着,钱途亮只觉得秦尔整个人都笼着一圈金光。 「我...我想说...」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钱途亮觉得耳廓都热热的。 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心意的诚挚才是有价值的。 「我的酒量真的不错,我没有醉,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 担心秦尔不相信,钱途亮直直地望向秦尔的眼睛,真挚地眨了眨,又怕被灼伤一般地微微侧了侧头。 「你生病了,我也想照顾你,就像上次我发烧你照顾我一样。我可能没有林哥做得好,但是,我都可以学。」 碎碎叨叨地念着,钱途亮直起了腰,挺着胸趴在床栏上,下巴搁在床栏边缘处,「我现在真的特别清醒,我就希望你...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蹲在秦尔床边,大个子的钱途亮像一头为主人站岗的阿拉斯加犬。 漏出的冰凉脆弱被暖唿唿的狗毛捂热,四目相对间,钱途亮发现,那抹熟悉的笑意终于又回到了秦尔脸上。 第37章 37 钱途亮还是没赖在主卧,规规矩矩地回到林衍房间睡了一晚。他可不能让林衍白白睡沙发!他可不想让林衍半夜为秦尔翻身的时候,发现还有个黏人精粘在床上! 周六上午照例需要上理综辅导班,钱途亮早早洗漱完毕,准备出发回家拿书包。 一夜未眠,秦尔的体温只升不降。像是有人拿着剔骨刀一下一下地磨着,秦尔身上所有有知觉的部位都是钻心地疼。连无知无觉的脚趾都微微僵直着,一向软蜷内扣的拇指,更是外翻着压上了食指,以常人难以做到的怪异角度向主人宣洩着不适。 这具残破的身体大概是故意和他作对,总是变着法子地捉弄他,搅得他一身狼狈。秦尔一脸疲乏地窝在枕堆里,林衍正坐在床尾为他按摩脚掌。 实在无力起床,听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响,秦尔只能正了正脖颈,让自己躺得更直一些。幸好,只是肌张力过高,幸好,没有再引发痉挛,幸好,没有再让亮仔看到他那副毫无尊严浑身乱颤的鬼样子。 「早上好。」带着晨起时的懵懂,钱途亮轻倚着门框,抬手揉了揉眼睛。 客厅採光很好,柔和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打在少年身上。饱满的少年气混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感扑面而来,所有的疼痛似乎一扫而空,在那一刻,秦尔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错觉。 「早上好。」 干涸了一晚的喉部充血肿胀,嗓音沙哑难听,秦尔蹙了蹙眉,瞬间又被踹进了难捱的现实世界。 不自在地抠了抠眼角,钱途亮往里迈了几步,站在床尾后方,和秦尔隔着一具身体,一张床,一个林衍的距离,「喉咙还是不舒服吗?身上呢?身上好些了吗?」 其实钱途亮并不知道秦尔到底是为何生病,也不知道秦尔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回想昨晚秦尔呛咳着痉挛的画面,他估摸着秦尔应该是全身都不太舒爽。 「没事,我好多了。」 一晚过后,秦尔又是那个秦尔,唇角又扬起了那个习惯性的弧度。 林衍极有眼力见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扯过棉被,为秦尔盖上那双畸形扭曲的脚掌。 「没有再痉挛了。」怕钱途亮不相信,秦尔瞥了瞥安静的下半身,为刚才的说辞再添一佐证。 「亮仔呢?腿还疼吗?」上下打量着少年,秦尔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少年套着工装长裤的右小腿上。 「不疼了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这点小伤,秦尔倒是格外记挂。看来,秦尔是真的在意自己。钱途亮的心脏暖成了一股温泉,正在臭屁兮兮地冒着糖水泡泡,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唇角高咧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我上午有课,得先回家一趟,先走啦,你好好休息。」 「嗯。」瘦削的下巴在被沿点了点,秦尔的脸色和被单上的格纹几乎一样白,「吃了早饭再走吧?微波炉里有三明治,牛奶在桌上。」 不确定钱途亮会在几点起床,不到七点,秦尔就请林衍帮忙准备了早餐。 「好。」 林衍还在呢,有些话也说不得,钱途亮背对着门退了几步,才拖拖拉拉地转了身。 「亮仔!」 慌忙出声,扯得脆弱的唿吸道又是一颤,咽部再次刺痒,秦尔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液,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诶!」被叫住的钱途亮还傻呵呵地笑着,几乎蹦跳着转了身,「怎么了?」
第45页 「咳...咳...」压抑地咳了两声,震得胸腔闷疼,压下心底的烦躁,秦尔再度开口,「回家记得换...衣服...」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轻得却像是气音,「外套脏了。」 紧抿着唇捂着咳意,秦尔的鼻腔都憋痒了,鼻翼迅速地张合着。 愣了好几秒,钱途亮才理解了秦尔话语里的意思,「害,没事,这有什么脏的!」 别说是唾液了,就算沾上的是尿液,钱途亮大概也是不会嫌弃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望着秦尔的脸,钱途亮不忍再打扰,转身出了房间。 刚走到厨房,还没找到微波炉的位置,就听见「砰」地一声,主卧的门被关上了。 强压的呛咳终于爆发,秦尔无力地瘫在林衍怀里,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唾液煳了满脸。 把三明治和牛奶揣进外套口袋里,钱途亮又偷偷摸摸地绕回主卧边,隔着房门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尔四肢瘫软,肺活量也不比常人,咳得再剧烈,声音也不太大,钱途亮只能隐约听到几声间隔很长的嘶哑咳音。 秦尔发病后落寞冷淡的神情似在眼前,钱途亮深知秦尔定是不想让自己再看到他病中虚弱的这一面,嘆了口气,垂着脑袋走到了玄关处。 换了鞋,把那双深咖色的棉拖塞进鞋柜空位处,钱途亮蹲在柜边,看着里面整齐码放的一双双鞋发呆。 上面两排应该都是秦尔的鞋,清一色的高帮,鞋带都紧紧地绑着,一直穿到最高的那个孔,每一双鞋都从未下地,干净得像是正在售卖的新鞋。 低头瞟了眼自己脚上那双蹭了点点黑印的yeezy,钱途亮犹豫了近三分钟,又急急忙忙地甩掉脚上的鞋,拖着右腿,只穿着棉袜冲到主卧门口。 隔着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又等了一分钟左右,钱途亮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是林衍开的门,只开了一条缝。棉被层层叠叠地堆在床上,好大一团,钱途亮根本看不清秦尔的脸。 「我就是想说...」瞟了眼抵着门明显阻止他进去的林衍,钱途亮望着里面的被团,大着嗓门抬高音量,「昨晚说的所有话都不是醉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总不会睡到早上还是醉的吧?这下秦尔总该相信他的认真了吧? 「你说的话,我也都记得。」 林衍看戏一般地盯着钱途亮的脸,目睹少年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你...你也别忘了。」 管你是不是敷衍!反正!反正你也说喜欢我的! 音量渐小,最后往里瞧了一眼,钱途亮再一次从秦尔家逃跑了。 第38章 38 在辅导班教室里一落座,俞鑫楠二话不说地就扑上来,撩开了钱途亮右边的裤腿。果然,昨天那几个暗红色的小小出血点已经发黑扩散,连成了大片的淤青。 俞鑫楠黑着脸,当机立断地掏出手机,直接给徐教练发了简讯,说明了校运会的具体情况,替钱途亮请了三天的假。 不仅是腿,钱途亮昨晚被秦尔痉挛中死死抠住的右手背也留下了五个半月形的伤痕,其中三个只是浅浅地留了印,剩下的两个却深得凹了进去,皮肤受损,裂了两个深红色的血沟。 钱途亮和俞鑫楠相识近十年,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藏过秘密,问及昨晚,钱途亮也大大方方地坦白自己是在秦尔家借宿了一夜。俞鑫楠再追问借宿和手背伤痕的原因,钱途亮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辅导课一结束,徐教练的电话就掐着点打进来,钱途亮当然无可避免地被臭骂了一顿。昨晚没来得及见面的钱爸钱妈也收到了消息,等儿子一踏进家门,就揪着逼问具体的受伤经过。 免去训练的周末本该是轻松的,教练急脾气的责骂、父母语重心长的教诲、俞鑫楠对友谊信任感的质疑,却像三个大石墩,压得钱途亮喘不过气来。 钱途亮觉得自己就像狗血偶像剧里众叛亲离的男主,为了追寻真爱,苦苦忍受着来自各方各界的压力。 那真爱呢?真爱他也没能追到手。 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在周末这两天也曾鼓起勇气给秦尔发过消息,旁敲侧击地求问那个考虑过后的结果。求来的答案却向他狠狠地泼了一盆带着碎冰块的辣椒水,秦尔就像个长辈,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在高三冲刺阶段该以学业为重,不可早恋。 小白菜亮一度怀疑这段感情是不是纯属自作多情,一度怀疑秦尔对他的好是不是仅仅源于善良,一度怀疑秦尔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拒绝他,那晚才硬要把他的表白当成醉话,也一度怀疑秦尔是不是有一套批量贩售的拒绝语录。 这套「不可早恋」的说辞,和秦尔初恋往事里的那一套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秦尔根本就是在敷衍他吧?这根本就是秦尔的缓兵之计吧? 可是,可是秦尔明明是很在意他的。只是感冒发烧醒得晚了,旷了两节课,秦尔就直奔他家,还把人直接打包带回家照顾;自己烧得无力起身,却还强拖着病体为他加油送水;重病之下,还担忧着他那不足挂齿的肌肉拉伤。 这些真的只是因为善良吗?钱途亮才不信!班级里那么多同学,秦尔为什么只对他一个人这样好?如果真把他的表白当作醉话,又何必用同样的「喜欢」来回答?那套「不可早恋」的话语,被秦尔称之为和熊戴祺的约定,那段被打上「不可早恋」标籤、并无结果的往事,被秦尔称之为初恋。
第46页 现在,秦尔也把这句话送给了他,那是不是说明,秦尔也和他有了约定?那是不是说明,秦尔已经把和他这一段感情,列为初恋后的另一段恋情? 只这样想着,小白菜就不再是普通的小白菜了。小白菜吃了一大罐菠菜,摇身一变成为大力水手。钱途亮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勇气和冲劲。 小白菜他不仅进化了,他还火了,彻彻底底地火了。 每一年校运会,高三年级的男子3000米都是全校瞩目的项目。身材颀长的少年在比赛中后期突然爆发,咬牙冲刺,在终点线前奋力一跃,力压夺冠热门选手,摘得第一名。全场少年少女们都记住了这位长腿少年,来自高三三班的钱途亮。 周一上午第二节 课,是体育课。高三年级体育课的开设目的并不在于训练体能,而是为这群备受课业压力摧残的考生们提供45分钟的放风时间。体育老师并不会强迫学生们参与锻鍊,只是让体育委员搬来体育器材,交代了几句,就让同学们原地解散自由活动了。 这样水的体育课,就算伤了右腿,钱途亮也可以参加。躲开激烈的篮球赛,高个少年站在排球场后排,偶尔帮小个子们接两个球,倒是轻松又不太无聊。 在家又躺了两天,秦尔的体温终于勉强恢復了正常。气温较低,手脚乱颤的情况无法避免,胸闷气短的症状却有所缓解。整整一周未曾上课,避开体育课,周一上午第二节 下课的大课间,秦尔终于坐着电动轮椅被林衍送进了教室。 连体育课都能坚持,当然也没理由逃掉一周一度的升旗仪式。秦尔到的时候,钱途亮已经在操场接受教导主任的慷慨动员了。 林衍从轮椅后的双肩包里拿出ipad和保温杯摆好,又为秦尔的右手戴上助力手套,塞好ipencil,确定一切都妥帖之后,又理了理盖在他腿上的墨绿色薄毯,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广播已停,有几个动作迅速的男同学先沖回了教室,渐渐地走廊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钱途亮和俞鑫楠照例直奔小超市,至少得再磨五分钟才能回来。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少年的座位就在窗边。突然,从窗外伸进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一杯加了珍珠的奶茶被迅速地放在少年的桌角。 等秦尔转头望出去时,只能看见少女脑后一甩一甩的马尾辫。收回脑袋,秦尔这才发现,少年的课桌抽屉已经满满当当地塞了各式各样的小零食,有虾条、薯片、吸吸冻,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白色恋人。 想起林衍前天为他按摩腿脚时也随意提了一嘴,少年那天跨进家门时,手上也是提了几袋礼物的。看来,他的小亮仔是被很多人喜欢着的吧。是啊,心地善良,长相清爽,身高腿长,体育细胞发达,手执名校邀请函的优秀少年,有谁会不喜欢呢? 想起自己那不自量力的回覆,秦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 亮仔凭什么,让他陪着成年呢? 第39章 39 「秦尔!」 钱途亮从后门进入教室,身后跟着俞鑫楠。见到那架高背轮椅,那双浅棕色的瞳仁瞬间就发着光睁大了,钱途亮几乎蹦跳着回到座位上。 「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少年并没有因为他拖延的回覆而气恼。意料之中的尴尬疏远并未到来,秦尔的嘴角终于扬起了发自内心的弧度。 「诶?」 少年一眼就扫到了桌角的那杯珍珠奶茶,正伸出右手去够。浅麦色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五个疤痕,较浅的那三个几近痊癒,只留下比原本肤色稍浅一些的半月形掐痕,被抠得破皮出血的那两个坑也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你的手...」 比以往更凉的手掌摸上了钱途亮的右手背,秦尔的指关节轻抵着他的伤处,那只手指蜷曲,虚握成拳的左手就是那些伤痕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 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愧疚和颓丧,恍惚中,钱途亮好像看见了那晚发病后,那个陌生得令人害怕的秦尔。 「原来是秦尔伤的?怪不得亮仔不肯说实话!」 看着秦尔的左手,俞鑫楠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见面时,他明明碰过那只手,手掌很薄,手指很软,被他握在掌心,却毫无回握的力气。这样的一只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俞鑫楠从没有因为秦尔特殊的身体而产生过任何歧视,他对秦尔的态度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可是,亮仔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直接或者间接地伤害亮仔。自校运会以后,在亮仔为秦尔拼命而伤了腿以后,所有的冷嘲热讽纷纷化作尖刀,从俞鑫楠的口中飞出来,刀刀见血地扎在秦尔身上。 这一次,也不例外。 「还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啊?」 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 「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 放下手中的奶茶,钱途亮手掌一翻,反握住秦尔的左手。软凉的手掌在他手心里脱力地轻颤着,惹得他一阵心疼。 拇指在秦尔的手掌心安抚地摩挲着,钱途亮回头朝俞鑫楠狠狠地瞪了一眼。 直直盯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掌,俞鑫楠尴尬地杵了一会儿,里外不是人。双颊麻麻的,俞鑫楠有些难堪。回想刚才的话语,好像是有些过分了,秦尔其实对亮仔还挺不错的,自己这样,倒像是欺负弱势群体了。
第47页 这绝不是体育人该干的事儿! 挠着下巴「嘿嘿」地干笑两声,俞鑫楠又厚脸皮地扑上去,搂住钱途亮的脖子。 「你干嘛?松手松手!」 没好气地斜了俞鑫楠一眼,担心秦尔被俞鑫楠不知轻重的动作误伤,钱途亮忙把秦尔的左手捧回去,稳稳地放在课桌上。 「亮哥!」油腻地叫了一声,俞鑫楠指了指桌上的奶茶,「这是谁送的?是秦尔吗?」 为了缓和气氛,俞鑫楠故意转移了话题,还略带讨好地故意提起秦尔的名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不是我。」敛去沉重的内疚,轻摇了摇头,秦尔的神色一直淡淡的,像是丝毫没有把俞鑫楠的刻意挖苦放在心上,「我没看清,应该是一位女生送的。」 「哟!是女生啊!」俞鑫楠夸张地提高了音调,朝秦尔挤出一个傻笑,默默地感谢他的大度,「亮哥你火了!」 松了搂着钱途亮的双臂,俞鑫楠往旁边退了一步,斜倚着墙,指了指钱途亮抽屉里的零食,「你这,都能开小卖部了!」 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尖,钱途亮把那杯奶茶也一股脑地塞进抽屉,偷偷瞟了眼一旁的秦尔,毫不示弱地甩给俞鑫楠一个大白眼,「怎么?想买东西啊?」 「真要开张?」似笑非笑地抱着双臂,俞鑫楠的目光在秦尔和钱途亮之间来回扫射,「我想买啊...买这个行不行?」 食指虚点着钱途亮的头顶,俞鑫楠脸上笑意更甚。 「深井冰。」嘟囔了一句,钱途亮握住那只手指,对着俞鑫楠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这是非卖品。」 「怎么?」猜想着钱途亮会接一句「无价之宝」,俞鑫楠财大气粗地挥了挥手,先发制人地开了口,「尽管开价,多贵爷都买!」 「不是价格的问题。」微微偏头对上秦尔深色的眼眸,钱途亮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一个大喘气之后,钱途亮转头再次看向俞鑫楠,面上已经故作神秘地恢復了平静。 他的嗓音很轻,虚捂着嘴,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 他说, 「这个啊,被人预定了。」 第40章 按照市一中的惯例, 期中考试将在校运会后的第三个周二进行。 这一次,是这群高三考生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期中考。高三下学期,等待他们的将是密集到麻木的各种模考。 初冬的风带着南部特有的湿冷,毫不留情地刮着, 留下钻骨的寒。没有集中供暖, 只能生生捱着冻, 大部分同学都被寒风逼得放弃了爱美之心,走廊里是清一色的白色笨重棉校服。 只有钱途亮和俞鑫楠还在硬扛着。少年们单薄的秋季校服下依然是薄款的连帽卫衣, 只有在早晚往返途中或者气温骤降的雨天才会加披一件自备的外套。 少年们似乎对夹克情有独钟, 卫衣宽大的帽子从校服衣领里揪出来, 配上款式简约版型宽松的教练夹克, 混在一片棉花白中,倒是格外突出。挺拔修长的身材本就吸睛, 再加上这并非刻意却又独特的穿衣风格,少年们出现在校园中,总让路过的同学们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重残的身体比不得常人,秦尔当然无法和严寒作斗争。家里的空调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制暖功能下运转着,主卧的温度始终被控制在二十摄氏度以上,有温觉的部位倒是被暖得热乎乎的,瘫软无知觉的下半身却白眼狼似的怎么都捂不暖, 两条细瘦冰凉的冰棍腿被牢牢地掩在棉被里,时不时地就要爆发一场热身赛一般的痉挛。 划伤后的感染始终无法痊癒, 在家卧床时, 秦尔连纸尿裤都不需要,林衍只在他的睡裤里垫一张轻薄的尿片,定时更换。除了痉挛后无法避免的失禁,倒是很少弄脏裤子。 身体实在不允许, 秦尔也不想给身边的人找麻烦,他不再勉强自己,撑不住了就请假,只在家上网课,刷五三。 每一个起不来床的清晨,秦尔都会请林衍为他拿来手机,抖着手腕挪着手指给亮仔发一条消息,仿佛批假的不是班主任,而是钱途亮。 每晚回家以后,钱途亮总会找出当日作业里的难题缠着秦尔为他解答。秦尔也确实是个学霸,无论哪个科目的题目,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面对某些复杂的题型,钱途亮的脑子就会转不过弯。他心里有惑,嘴巴却道不明。作为一名十分合格甚至优秀的小老师,遇到这种情况,秦尔总能迅速读懂他的疑问,不需钱途亮多言,就能快准狠地为他解答。身体尚可时,秦尔还能回文字消息,实在被痉挛折腾惨了,连手臂也不听使唤,就只能语音回答。 借着问问题,就算不见面,钱途亮和秦尔也能不间断地日日联繫。几乎每晚,他们都能腻腻歪歪地聊上几句。 钱途亮已经自作主张地把秦尔划入自己的所有范围内,在他看来,他和秦尔与其他情侣之间只差确认关系的这一步。 再过几天就是期中考,学校给全校学生放了三日的温书假。多日未见,思念在钱途亮的心中疯长,挠得胸腔刺刺痒痒的,隔着听筒听着秦尔温和低哑的嗓音,仅如隔靴搔痒,思念好像愈发捂不住了。 淋了雨感冒发烧的那天,秦尔曾说过可以帮他补课,钱途亮顺杆上爬,厚着脸皮央着秦尔和他一起复习。 对于钱途亮,秦尔一向有求必应,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第48页 平时训练结束,队员们都只在游泳馆的澡堂里随意沖洗,连洗髮露和沐浴露都懒得用,只刷掉身上的漂白剂味,就套上舒适的校服结队出馆疯玩。 这一天,钱途亮却特意带上了钱妈出差必备的旅行套装。从泳池爬出来后,钱途亮立刻冲进澡堂仔仔细细地沐浴一番,那瓶小容量的沐浴乳都被他倒得见了底,搅得男更衣室里满是乳木果的淡奶香味。一改往日校服加人字拖的邋遢装扮,钱途亮从书包里挖出一整套衣物,白t恤,卡其色灯芯绒衬衫,墨蓝色加棉夹克,黑色工装裤,连脚上深夜蓝高帮的匡威1970s,都是精心搭配的。 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秦尔,想到秦尔家鞋柜里的那双同款鞋,钱途亮就不可自控地心跳加速,嘴角咧得几乎要触到耳尖。 「你发什么疯?穿成这样?」从澡堂走出来,俞鑫楠上下打量着钱途亮,吸着鼻子凑到他身边,「这么香?」 嫌弃地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俞鑫楠转身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在里面翻翻找找,「要上哪去?」 「去补课。」 「砰」地一声合上柜门,钱途亮甩着肩带背上双肩包,也不等俞鑫楠就兴沖沖地熘走了。 把小电驴的车把转到底,蹦跳着下了车,从停车场到公寓楼的那段路,钱途亮拽着书包闷头往前冲着,速度快的飞起。 七点五分,钱途亮再次踏进了秦尔的家门。 门是林衍开的,秦尔就窝在那台家用的高背电动轮椅里,等在玄关处。 那么那么想见到秦尔,那么那么想当面和他说说话,真见上面了,钱途亮却变成一个扭捏的哑巴,还是秦尔先开了口。 「亮仔。」 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少了距离的阻隔,少了话筒的传播,就这么直接地钻进钱途亮耳朵里,酥得他头皮发麻。 浓浓的思念在望见秦尔那张脸的瞬间就化作一股白烟,在钱途亮的胸腔里膨胀,在钱途亮的身边萦绕。那两个字长出了翅膀,在钱途亮脑袋里来来回回地转悠着,他感觉自己被打包装进了一个透明的大泡泡里,悬浮在半空中,飘飘然晕乎乎的。 愣了好几秒,钱途亮才抬手道了声嗨。那个傻里傻气的动作,和商店里的巨型招财猫简直一模一样。 秦尔受伤以后,林衍就一直贴身照顾着。受伤初期,熊戴祺往医院跑得挺勤,有好几次,林衍都在场。对于秦尔和钱途亮当下的关系,林衍也隐约有了猜测。关上防盗门,他就识趣地进了屋,给两人留出独处空间。 把书包放在地上,钱途亮面对鞋柜弯着腰,正在解鞋带。 望着少年的背影,看着少年脚上的高帮鞋,秦尔的上唇又一次笑出了那个好看的心形。抬起右臂,秦尔用右手操控着轮椅靠近,停在小亮仔身边。 鞋是新买的,鞋款是上次打开秦尔鞋柜时特意记下的,也是为了见秦尔才特意穿上的。这点精心准备的小心思,钱途亮既想在秦尔面前炫耀,却又担心被他知晓。矛盾,真的太矛盾了。 现在,秦尔就在他身边,就这么清清楚楚地盯着他,钱途亮只觉得心里发毛,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连解鞋带的手都微微发抖,羞得耳廓都红了。 「亮仔饿了吗?」颤颤地举起左臂,隔着厚厚的衣料,秦尔把左手搭在了钱途亮背后。 「还好。」 换上那双深咖色的棉拖,钱途亮提着自己的高帮鞋,打开鞋柜塞了进去。两双同色同款的鞋隔着一层薄薄的隔板一上一下地放置着,只这样看着,钱途亮的心脏就愉悦地吐着泡泡。 身后的手掌轻得近乎没有重量,余光瞥见那只细瘦的手腕,钱途亮向后探着右手,摸到那只常年微凉的手掌稳稳地攥进掌心。 经过客厅放了书包,秦尔操纵着轮椅把人往餐厅带。 钱途亮调整脚步,和电动轮椅保持平行地移动着。 两人的手掌一直紧紧地粘在一起,直到轮椅在餐桌旁的空位停好,钱途亮才松了手,抬步进了卫生间。 钱途亮知道,秦尔习惯在傍晚六点左右用晚餐。想着他该是早就吃过了,只是出于礼貌,过来陪自己用餐,毕竟钱爸钱妈可从没有等自己回家吃饭的习惯。 等钱途亮脱了夹克绕到秦尔的右侧坐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大桌子菜竟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餐桌的正中央,是一盆红彤彤热滚滚的水煮牛肉。刘姨在烹制的过程中一定是毫不吝啬地放足了料,厚薄适中的褐粉色牛肉片在盆里堆成了小山,尖尖的肉片山比白瓷盆的边缘还要高,山顶坠着翠绿色的葱花,山下是一湖暗红色的干辣椒油,隐隐透明的豆芽,青翠爽口的莴笋片,鲜香爽滑的鸭血,都在辣椒油里漂浮着,只这样看着,钱途亮的口腔就疯狂地分泌着唾液。 水煮牛肉的旁边,摆着一盘菠萝咕咾肉。猪大排骨肉被拍得松松的,裹上淀粉,过油炸至金黄,和青色、红色、黄色的椒片一起,被浇上特制的黏稠芡汁,光是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钱途亮特别喜欢吃辣,对酸甜口的食物也是情有独钟。每一次和俞鑫楠冲到烧烤店开荤,都会嘱咐老闆要重辣加甜的,还必须开几瓶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汁做搭配。 剩下的几道菜,是香煎带鱼、干贝蒸蛋和清炒西兰花。 高位截瘫病人适合吃些淡口、易消化的食物,减轻肠胃的负担。上一次到秦尔家吃午餐,明明满桌都还是清淡养生的菜品。今天的这些菜餚,大部分都不太适合秦尔。
第49页 是为他特意准备的吗? 可是,秦尔是怎么知道他的饮食偏好的呢? 还没等钱途亮开口发问,厨房的推拉门就开了。林衍端着一碗香糯的蔬菜瘦肉粥放在了秦尔的桌前,刘姨则是盛了两大碗米饭,给钱途亮和林衍一人分了一碗。 放下碗,刘姨就转身回厨房继续忙了,只剩林衍还站在轮椅边,抓着两张消毒湿巾,正握着秦尔的手腕仔细地擦着那双瘦薄的手掌。 钱途亮举着筷子,偏头看着两人,筷尾戳在脸上,生生凿出一个酒窝,「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等你回来一起吃。」薄薄的手掌被套上助力手套,手指被推着稍稍远离了掌心,秦尔也侧过头,眼眸含笑地回望着钱途亮。 「不用等我。」睫毛微颤,钱途亮不自在地别开眼,状似满不在乎地嘟囔着,「我爸妈都不等我吃晚饭的。」 眼珠在眼眶里徘徊了一圈,又定到秦尔身上。 被盯看的人抿唇笑着。眼角微弯,秦尔深色的瞳仁也装着身旁的钱途亮。 抿了抿唇,他说, 「可是,我想等亮仔一起吃饭。」 没了继续对视的勇气,钱途亮怂怂地挪了挪身子,快速地收回脑袋,低头胡乱摆弄着手里的筷子,耳廓却不争气地再次染了红。 右掌被塞进了一只套着硅胶辅具的勺,秦尔翻转手腕,双臂都搭在桌沿,左手虚扶着碗,稍微抬高右腕,把勺放进了粥碗里。 「吃饭吧。」 秦尔温温柔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钱途亮单手捧着碗,直到林衍也在桌对面落座,才伸着筷子夹了第一块牛肉。 哇!真的好好吃!牛肉片滑嫩适口,不似外面川菜馆常有的略带苦涩的麻辣,这道菜的香味和辣味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豆瓣酱的咸香混着干辣椒的辣和花椒的麻,在口中炸开,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又夹了一片细细咀嚼着,钱途亮餮足地眯了眯眼。 「好吃吗?」咽下一口粥液,看着亮仔不加掩饰的小表情,秦尔的唇角高高扬起。 「唔...好吃...好吃!」腮帮子鼓鼓的,塞满了又辣又烫的食物,钱途亮含含煳煳地应答着,左手蠢蠢地竖着大拇指。 「亮仔喜欢就好。」 刻意的安排得到了亮仔的认可,秦尔仿佛也尝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美食,心里又甜又满。 分两次咽下口中的食物,钱途亮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咕咾肉。猪肉q弹,清爽的酸甜芡汁在口中瀰漫,逐渐刷掉了舌尖的麻感。勐扒了一口饭,钱途亮边嚼边想,这肯定是他近两个月以来吃过最合胃口的一餐饭了。 在严寒和失眠的双重毒打下,秦尔的身体状况实在不佳,连復健次数都不得不减少。每日除了洗漱吃饭,几乎都躺在床上,体能毫无消耗,秦尔根本不觉飢饿。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秦尔用左手食指勾着勺柄,取下饭勺,两只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双腕搁在桌沿,侧头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吃播现场。 把桌上的所有菜都尝了个遍,连白米饭都吃下了大半碗,钱途亮这才想起那个被他无情忘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一偏头,就撞上了那双深色带笑的眼眸,刚才的红印还未褪去,钱途亮的脸又被筷尾戳出了新的洞。 这人干嘛啊?!不好好吃饭!光盯着别人看,这可不是好习惯! 偷偷地甩了个白眼,钱途亮抽了一张纸巾胡乱擦着嘴,脸上除了筷子印,还有两坨可疑的红印,也不知道是辣的还是羞的。 看着惊慌失措的小亮仔,秦尔笑得肩膀微抖,即刻收穫了一枚光明正大的大白眼。 「亮仔多吃点。」朝钱途亮的方向挥了挥右手,秦尔别过头,抬起左臂,用左手背掩着嘴,轻咳了几声。 秦尔两周前发病的场景还歷歷在目,钱途亮紧紧地抓着秦尔的右手,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对面的林衍,也已经放下碗站了起来。 「没...事...」勐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咳意,秦尔清了清嗓子,摆了摆左手。 秦尔的右手戴着助力手套,最靠近掌心的那一段指节被捋直,只有指尖还蜷曲着,虚搭在钱途亮的手背上,倒像是在尽力回握着他。 「我没事。」嵴背贴着轮椅靠背,上半身都窝进轮椅中,秦尔晃了晃右腕,对着钱途亮扬起安抚的微笑。 「亮仔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喜欢吃这些菜的吗?」不似刚才的温润,秦尔的嗓音略有些干哑,没想要钱途亮回答,秦尔又自顾自地继续开口,「我知道你喜欢吃辣,课间操结束以后,你总会去小超市买辣条。」 没错!小学小卖部里最畅销的那一种大面筋,既有甜甜辣辣的口味,又有面制品的筋道,是钱途亮最喜欢的小零食。钱途亮这种幼稚的喜好,被钱爸钱妈嫌弃,被俞鑫楠嘲笑,却被秦尔体贴地记在了心上。 「你还很喜欢青柠味的脉动,我就想着,你应该是喜欢酸酸甜甜的口味,还真猜对了...」轻轻抽了抽被钱途亮握在掌心的右手,秦尔抬起左臂,左手微垂着,指尖落向厨房的方向,「冰箱里有,亮仔要喝一瓶吗?」 「不对。」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秦尔收回左臂,戴着助力手套的手掌乖巧地安放在腿上,「冬天少喝冷饮。」
第50页 钱途亮双掌相对地拢着那只手掌,一双眼湿漉漉地睁着,铺着细碎的星,闪着略带稚气的光。黑亮的眸中盛满了秦尔,连窄窄的双眼皮,都被撑宽了。 心脏又软又暖,秦尔低头哑笑。右腕甩得更用力了些,连右肘都左右摇动着,微凉的指尖轻蹭钱途亮的虎口,右手挣扎着要从钱途亮的掌中熘走。 眼睫颤颤,眉眼弯弯。 秦尔说, 「客厅有常温的,亮仔先放手,我去给你拿,好不好?」 担心钱途亮一个人进食会觉尴尬,秦尔一直坐在餐桌边陪着,时不时握着勺颤巍巍地舀一口,喝下的粥竟渐渐地超过了前几日的食量。一餐用毕,尽管他一直刻意忽略身上的不适,面上的疲惫却怎么也掩不住。 拒绝了在客厅复习的提议,钱途亮和林衍一起,把秦尔连人带轮椅地送进了主卧。 不等秦尔开口,林衍直接把轮椅推到床边,二话不说地就解开了束带。 「林哥!别!」大半个身体无知无觉,失去了束带的束缚,秦尔极其缺乏安全感,双腕下意识地压着轮椅扶手。 「扶你上床休息会儿。」 右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就捞起了两条细腿,林衍打算直接把人抱到床上。那双细瘦冰凉的手腕却迟迟不肯搂上他的脖颈,还算灵活的肩部也紧紧地粘着椅背,抗拒着他的触碰。 「别。」双腿离开了踏板,大半个身子已经悬空,秦尔放下双臂,手掌晃悠着垂在椅侧,双肘却还死死地夹着轮椅扶手。 担心失去平衡,秦尔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后颈还僵硬地杵着,只轻轻摇了摇头,「亮仔是来复习的,在这不合适。」微一偏头,秦尔的目光扫过钱途亮,落在了墙边的那张木书桌上,「还是去书桌那边吧?林哥。」 说出的话语似是带了一丝乞求,那双深色的瞳仁却闪着不容抗拒的执着。 林哥如此坚持要送秦尔卧床休息,一定有他的道理。看着陷入僵持的两人,钱途亮傻呵呵地笑了两声,甩掉脚上的棉拖,从另一侧爬上了床,「在这也行,在这也行。」 像一头找寻主人的阿拉斯加犬,钱途亮手脚并用地爬到轮椅所在的那侧,曲膝跪着,朝秦尔伸出了双手,「来,你也上来。」 话一出口,钱途亮就意识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反客为主。略微尴尬地收回手臂,钱途亮低头干笑着,侷促地挠了挠后脑勺,扯了扯衬衫下摆,「我洗过澡了...是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床。」 再坚硬的执着都能被亮仔融化,秦尔摇头轻笑着,手肘松开了轮椅扶手,双肩微耸,脖颈前倾,大臂用力到发颤,尽力地抬高双臂。 双肘架在钱途亮肩侧,双腕在他的后颈交叉,掌根相勾,软蜷的手指乖乖地坠在钱途亮的脑后,秦尔放心地把自身大半的重量都交给了钱途亮。 这个别扭的姿势并不太舒服,秦尔的背部松松垮垮地卷着,整个身体都扭曲着悬挂在轮椅上方。 不得不打破相拥的温馨时刻,林衍朝钱途亮挑了挑眉,两人一齐用力,把秦尔稳稳地抬起,跃过轮椅扶手,仰躺着放在了床上。 强撑着在轮椅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无论秦尔如何地想要忍耐,脆弱的身体都受不得委屈,即刻就发起了抗议。 一直隐隐作痛的后背根本无法承重,一贴上床垫,背部就立刻传来凿骨的剧痛,整个上半身都疼得麻木,手臂虚软得近乎搂不住钱途亮。眼前发黑,秦尔紧咬着后槽牙,下颌骨都在颤着,才生生咽下了那声痛唿。 备受冷落的双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彩的表现机会,肌张力过高,膝盖骨僵着,那双腿一改瘫软的常态,始终保持着曲膝的姿势,无法放平。 扶正秦尔的肩膀,在他的后颈垫上一个护颈枕,看着秦尔闭眼忍疼的模样,钱途亮伸手,心疼地摸了摸他紧绷的下颌。 主卧内的空调一直运转着,室温大约二十四度,折腾了一阵,钱途亮的脑门都蒙上了一层汗。身上都是汗津津的,灯芯绒衬衫粘在手臂上,又刺又痒,很不舒服。钱途亮解开袖口的纽扣,向后仰着,双臂一展,一扯一揪,就利落地褪去了衬衫,只剩一件纯白的短袖t恤。 腿部在林衍的按摩下恢復了平静,腰部的揪疼稍稍缓解,只留下满身磨人的酸,秦尔疲倦地窝在床上。 「亮仔很热吗?」秦尔开了口,音量不大,哑哑的,「遥控器在那里,自己拿着把温度调低一点,好吗?」 偏头盯着书桌上那个小小的白色遥控器,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他却无法帮亮仔拿到。 在如此温暖的房间里,秦尔的手掌却还是一片冰冷。 钱途亮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伸手,抹去滑至鼻尖的汗珠,「不用不用。」 空调仍在运转着,钱途亮的汗珠也仍在淌着。 尽管秦尔一再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钱途亮还是不忍他过度疲乏。反正,期中考之于他并不是过大的压力,反正,他今日到访的真实目的也不是复习,反正,他已经见到秦尔了。 慵懒惬意地半卧着,钱途亮捧着习题册递到秦尔面前。他始终紧盯着书本,用心听讲,偶尔还会拿着水性笔在上面记几行字。 秦尔的知识框架扎实,解题思路清晰,几乎所有的疑难问题,他都能条理分明地讲解。对待部分题目,经过思考,他还能有独特的解决方法,步骤竟比老师教授的还要简便。
第51页 秦尔低沉温和的嗓音一股脑儿地往钱途亮的耳朵里钻,渐渐地,那些话语变成了毫无词义的音节,谱成了一首欢快悦耳的背景音乐。 细瘦的手腕抵在书侧,柔软单薄的手掌虚覆着书页,细白蜷曲的指尖微微下坠,指节一下一下地触在题目上,仿佛也有一根搭配三角铁的小铁棍,轻巧地敲击着钱途亮的心脏。 砰,砰,砰。 钱途亮的心跳声就快把秦尔的说话声盖过。 大概,心跳加速也是一项极其耗体力的运动。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钱途亮还是闷出了一后背的汗,脸颊、耳朵、掌心还有那颗扑通乱跳的心脏都是即将沸腾的滚烫。 怎么还不能和秦尔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怎么还不能正大光明地和秦尔再靠近一点点? 这一晚,钱途亮无比怨恨自己那不争气的年龄。 第41章 根据《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 因脑瘫或其他疾病引起的上肢无法正常书写或无上肢考生等书写特别困难考生的考试时间,在该科目规定考试总时长的基础上延长30%。 损伤平面较高,实现生活完全自理已是不可能,康復治疗师为秦尔制定的所有復健计划, 都是为了帮助他习惯并且守护这副重残的身体, 尽可能地延缓这副身体的衰退速度, 延长这副身体的使用寿命。 近两年的復健项目多是基础的坐立练习或反射性排尿训练,至于握笔写字, 则是在秦尔决定重返校园以后才开始紧急加训的。 秦尔那十只软蜷的手指根本就不受主人控制, 就像是连在掌端的工具, 只能被助力手套稍稍掰开, 被动地摆成不同的姿势,辅助主人完成各种动作。像书写这样对位置和力道都有极高要求的活动其实并不适合秦尔。 就目前的復健情况来看, 秦尔只能藉助硅胶握笔器和助力手套勉强虚握住笔。上肢末端的感知极弱,秦尔书写时只能靠手腕带动手掌和手指移动,写出的字比常人都大一圈,笔迹虚浮,笔画凌乱。 脆弱的身体并不能长时间佩戴支架,背部无力,秦尔全靠一条束带的束缚, 才能勉强在轮椅上坐稳。控制书写时的身体平衡,维持上肢长时间的力量输出, 对于秦尔来说皆是挑战, 稍有不慎,就会双臂脱力,唿吸困难地趴伏在桌上,甚至有可能引发全身痉挛。 且不说以秦尔目前的书写速度是否能够在这130%的考试时间内完成所有试题, 就秦尔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仅仅是维持整个考试时长的坐姿和书写动作都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道阻且长,想要顺利完成高考,获得高分,进入名校,秦尔仍需付出常人百倍千倍的努力。 这一次期中考,秦尔直接放弃了答题字数较多的语文和理综,只参与数学和英语考试。 按照规定,学校为他安排了环境整洁安静的单独标准化考场,整个教室只他一人,监考老师就是高三三班的班主任。他可以优先进入考场,可以自带轮椅参加考试,也有独特的加长版考试时间。 在各种特殊照顾以下,瘫废的身体还是拖累了聪慧的大脑,那双单薄蜷曲的手掌根本就带不动。 在数学考试中,秦尔无法打足量的草稿,大部分题目全靠心算,一些繁琐的解题步骤只能尽量地简写。如此省时省力的答题方式,在按步得分的考试中就显得极其危险,只要一步出错,就有可能丢失整道大题的分数。 英语考试的绝大部分试题答案都需要在答题卡上填涂,考试专用的自动铅笔虽然比其他水性笔更粗一些,笔尖却是很难掌控。秦尔无法精确把控落笔的位置和力度,只要手腕一偏,手指一松,填涂范围就会超出正确答案的方框区域。 偏偏他还无法快速地丢掉手中的笔,拿起橡皮擦干净。好不容易掰掉手上的铅笔,手指又不听使唤,软蜷的大拇指和食指无法牢牢地夹住橡皮,手掌也只是虚晃着挂在手腕上,稍一使劲,指尖的橡皮就会背地而驰地盪飞出去,连着抹去好几处来之不易的填涂成果。 等到秦尔双掌相勾地取下橡皮,掰着蜷指再次塞入握笔器和铅笔,又颤巍巍地重新补全答案,已经浪费了近二十分钟。 大脑的作答速度再快,考试时间于他都是异常紧张的。瘦弱的上半身受不住一场考试的运动量,背部一片抽疼,贴着束带的衣料已被团起,只剩一层薄薄的保暖内衣还在坚守阵地,保护脆弱的腹部肌肤,大臂和小臂已经酸到麻木,秦尔几乎感受不到手腕的移动方向,全凭意志力在坚持书写着。 最后一篇英语作文秦尔是踩着点完成的。本就潦草的英文字迹更显缭乱,许多字母都毫无章法地连写成一团,单词又扁又宽,有几个还超出了试卷的答题框。词数勉强及格,书写却丑得让人辨不出句义。 这场期中考试,秦尔终于强撑着完成了一半。 近三年的补课、自学、刷题没有让他掉队,聪颖的大脑没有令他失望,尽管秦尔的答题风格实属危险,他还是在数学考试中斩获了高分。148分,秦尔不仅打败了班级的常胜将军徐欣然,还击败了其他班级的优等生,成为本次期中考试数学学科的年段第一。 而钱途亮也在秦尔的辅助下开了挂,与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相比,他的年段排名整整前进了100名。以他现在的排名,按市一中每年高考的情况来换算,定能稳超一本线。
第52页 这可把钱爸钱妈乐坏了,上一次钱途亮感冒发烧,秦尔就给钱妈留下了极佳的初印象,这一次更是不得了,钱妈眨着盛满感激和崇拜的星星眼,非要儿子带秦尔回家做客。 秦尔的数学试卷实在是可圈可点,最后几道大题均不按常理出牌,经过独特的思考,解题步骤却比传统做法简便许多。 数学老师仔细琢磨了秦尔的答题思路,专门拨了一节数学课,为班级同学介绍这些灵巧省时的解题方法。 这一堂课简直就是秦尔的个人表彰大会,数学老师对秦尔的赞赏溢于言表,讲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她已难掩激动,双眼亮得像是挖到了宝藏。 秦尔的试卷被数学老师献宝似的放在数学教研组传阅,老师们又把这套解题思路带回各自的班级分享,一时间,整个高三年级都熟悉了「秦尔」这个名字。 本就因为特殊的身体情况博得了更多的关注,如今又加上这层学神身份,秦尔和两周前的钱途亮一样,彻彻底底地火了。 不仅是钱途亮在盼望着见到秦尔,年级里的其他同学也都在等待大神降临,连那个获得过全国高中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小神童,也在等一个和秦尔相互切磋的机会。 而那个话题的中心人物,全年级翘首以待的秦尔,却是连续两周都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了。 这场期中考试暴露了秦尔在书写上的诸多不足,书写速度不够快,落笔位置不够准确,摘下握笔器和拿起橡皮的动作不够迅速,橡皮修擦的范围不够精确,久坐和书写的耐力不够持久,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就算是200%的考试时间都不够用。 距离高考仅剩七个多月,要想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地解决这些问题,秦尔就必须加大书写方面的復健强度。 冬日的严寒削弱了他本就不足的体力和精力,感染始终无法痊癒,手脚乱颤的情况无法缓解,秦尔整日蔫蔫地卧在床上,胃口比往日更差,每一次强撑着起床,都会头晕眼花地反胃干呕。身体状况实在不佳,秦尔已经无法兼顾上学和復健,为了保证復健时长,他不得不向班主任请了长假。 日日缠绵病榻,好不容易积攒的精力都花在了復健室,有时实在是累得狠了,秦尔甚至无力洗漱,也无法进食。 体弱至此,秦尔和钱途亮的联繫却不曾间断。双臂脱力,手抖得打不了字,秦尔就请林衍为他戴上airpods,隔着听筒为亮仔解决各科的难题。 钱途亮总不忍让秦尔受累,每晚的语音通话时长都控制在二十分钟以内,那个钱妈派给他的邀约任务更是迟迟没有开口完成。 两个星期未见,思念只增不减,听着秦尔的声音,钱途亮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那瘦削的下巴,漂亮的心形唇,还有那瘫软白嫩的手掌和脚掌,掌心和心脏都在疯狂想念着秦尔。 十二月初的第一个周一,第二节 下课的大课间,升旗仪式结束以后,钱途亮照例和俞鑫楠去了小超市,临近上课,他才姗姗来迟地回到班级。 他的木椅旁边意外地出现了一架轮椅,不再是电动轮椅,椅背却还是高至肩部。 钱途亮想上前去打个招唿,想好好地看一看秦尔的脸,却只能低着头,再次从后门退出来。 时隔半个多月,数学老师们口中的那个学神终于出现,那张木制课桌边,挤满了各班级的学霸,他们或拿着那张期中考卷,或捧着数学习题册,在秦尔的轮椅边围成了一圈,等待着大神替他们答疑解惑。那个高三一班的小神童也在圈内,就坐在钱途亮的位置上,举着一本五三凑到秦尔面前,正在和他探讨着高考歷年卷里的某一道难题。 钱途亮的位置被霸占了,他的专属家教,他的秦尔,被霸占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打扰或者阻止这场交流会。同学间互帮互助本就是理所应当的,秦尔有交友的自由,他无法加以限制。 退出教室,倚着走廊围墙,钱途亮挪着腿调整角度,才能勉强地透过窗,看到秦尔模煳的侧脸。他的秦尔就坐在人群之中,不吝赐教地低声细语着,周围的同学都紧盯着他,眼里或崇拜或惊讶。那样的目光也常常出现在钱途亮眸中,只是他的,还要再添一分惊艷和爱慕。 又骄傲又欣喜又酸涩,钱途亮自己都读不懂这复杂的情绪。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追着的那道光,也打到别人身上了呢! 第42章 十二月底, 泳队会有一场小型的聚餐。这一场,便是俞鑫楠和钱途亮的生日会。 少年们也是真的有缘,生日仅差了两天。近十年来,俞鑫楠之所以处处谦让、包容钱途亮, 就是因为他是比钱途亮早两天出生的哥哥。 今年, 俞鑫楠的生日在周四, 钱途亮的生日在周六,队员们商量着把这场小聚会定在了周五晚上。 两位爱徒, 两位泳队之光的生日会, 徐教练自然不会缺席。早在一个星期前, 他就神秘兮兮地朝钱途亮眨眼, 说是会带亲友一同赴宴。 为了照顾徐教练那位身体不好的朋友,泳队一改嗜辣如命的习惯, 把今年的聚餐定在了一家口味清淡的潮汕牛肉火锅馆。 少年们一下课就匆匆地往店里赶,有几位放学时间稍早的队友,已经找到位置坐下,圆桌的中心摆了一盆牛骨清汤。 少年们被哄着坐在了主座两侧,而那把位于中心位的座椅当然是为徐教练留空的。
第53页 将近七点,徐教练才推开了包厢门。 只一眼,钱途亮就立刻明白了教练在一周前的那个调侃眼神。 跟在教练身后的, 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女和一位白净瘦弱的青年。少女穿着钱途亮和俞鑫楠的同款校服,高马尾, 大眼睛, 红扑扑的脸颊上嵌着几颗俏皮的小雀斑。徐教练,徐欣然,原来,他们之间还有一层亲属关系。 「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女,徐欣然,你们应该认识的。」徐教练退到门边,让身后的两人进门,指着徐欣然,对着钱途亮一顿挤眉弄眼。 「这一位。」微微侧身,徐教练伸出手掌扶住青年的右臂,左臂绕过青年的肩背,在他的左肩处轻轻拍了拍,「这是我师弟,你们小师叔,贺闻佳。」 仅是进门的几步,青年就残态尽显。青年的右腿微跛,每一次前进都是左腿先迈出一步,再提着劲把右腿甩出去。青年的双肩有明显的高度落差,右肩塌陷,右臂也略显无力地垂在身侧。 在聚会以前,徐教练就给队员们打了预防针,他的这位师弟患有原发性高血压。 为促进血液循环,改善血管弹性,维持血压的平稳,年仅四岁,贺闻佳就被父母送入区游泳馆参加训练。贺父贺母送他参加游泳训练的本意只是强身健体,小贺却是个值得培养的游泳苗子。他不怕苦不怕累,和哥哥姐姐们混在一个泳池里,学会了各种泳姿。 一直到初中,小贺的血压都维持在正常范围,他就像普通的健康队员一般,日日参与泳队的日常训练。 小贺并不算学霸,步入高中,学业的压力剧增,忙碌的课业,高强度的训练,那颗隐形地雷,还是被点燃了。血压激增,脑血管硬化,那一日训练结束,贺闻佳在泳池边突发中风,猝然昏倒,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 再醒来时,贺闻佳便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体右侧弛缓性瘫痪,他失去了这具身体一半的控制权。 少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右眼皮耷拉着根本就睁不开,唇舌麻木,口角歪斜,只能含含煳煳地发音,往往话还没说完,唾液就打湿了下巴。 高血压引起的动脉硬化还影响了内耳的血液供应,使贺闻佳的听神经功能发生了退行性改变。听力严重下降,状态不好时贺闻佳甚至需要佩戴助听器。 闻佳,闻佳,听力极佳,这个父母赐予他的名字,就像是命运送给他的黑色幽默。 学业无法继续,少年的生活被復健填满。中风后的偏瘫康復原则是先下肢后上肢,先大关节后小关节。用手拿杯子要先练习举手,再练习握杯子,等到这些动作都练到位了,才能合起来做。学走路要先练习提髋、膝和踝关节,先学习提腿伸腿,再练习放腿踩地,转移重心。 以往轻而易举的一个动作,贺闻佳都需要重新分解学习。他就像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婴孩,流着唾液和尿液,日復一日地反覆练习着。 父母的心痛,旧友的同情,前途的迷茫,都像撒了辣椒水的利刃,刺得他体无完肤。关上灯,蒙上头,贺闻佳夜夜咬着被单低声痛哭,枕巾上总有未干的水印,也不知沾染的是泪液还是唾液。 第二天,他再把所有的脆弱都藏起来,努力维持着精神满满的样子,准时前往復健室报导。 所幸,贺闻佳年纪尚轻,身体底子也不差,多年的坚持復健有了不错的成效。今年,是贺闻佳发病的第八年,他已经能够自主地站立和迈步,不再需要藉助肘拐的支撑。五官也日渐恢復了正常模样,眼皮的垂坠不再明显,右眼只比左眼稍窄一些,眼珠的迟钝也略有缓解。他的嘴角不再歪斜得那样厉害,只要放缓语速,耐心发音,就能清晰地表达自我,唇角的晶莹也极少有流出来的机会。 「师弟们好。」 贺闻佳举起健全的左手,左右摆着,嘴角向左扯了扯,扬起一抹稍显僵硬的微笑。他并不认同徐教练给予他的长辈身份,只是把自己摆在和这群少年同辈的位置。 「师叔好!」 「师兄好!」 「贺师兄好!」 「小师叔好!」 少年们稀稀拉拉地喊了不同的称唿,一段尴尬的沉默过后,包厢里爆发了一阵闹笑。少年们的笑点总是奇低,有几个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贺闻佳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他的左唇角高高扬起,露出洁白的左侧牙齿,右唇角却始终耷拉着,只微开了一条缝,隐约显出右侧的下牙边缘。青年的五官都是秀秀气气的,透着一股含蓄的书卷气,这么一笑,口角的歪斜却愈发藏不住,给清爽的五官硬生生添了一丝诡异。 笑声褪去,这群人算是正式破了冰,徐教练毫不客气地走到主座坐下,徐欣然和贺闻佳则是分别坐在了钱途亮和俞鑫楠的身旁。 一盘盘新鲜红嫩、肥瘦相间的嫩牛肉、吊龙、匙柄、五花键被端上了桌,牛骨高汤早已沸腾,清脆明黄的玉米被切成了块,和几近透明的白萝蔔一起,在汤汁里翻腾打闹着,欢快得像是要蹦出锅沿。 q弹可口的手打生牛丸先下了锅,圆滚滚的一颗颗,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小胖子,被汤汁哺育着,从红色滚成了灰色,在锅里起起伏伏。 每个人的碗边都放着一小碟酱料,咸香微辣的沙茶酱混合着香喷喷的花生酱,再加一点香醇的芝麻油,那香气,熏得人舌根都软了。
第54页 各个部位的牛肉都被师傅们切得极薄,一整盘倒进漏勺里,只需轻轻晃荡几下,一分钟内准能煮熟食用。 少年们举着筷子,紧盯着教练手中的漏勺,只要那个不锈钢的勺一搭上锅沿,少年们就饿虎似的递着筷子,顷刻间就解决了一盘肉。 贺闻佳的右侧肢体和俞鑫楠靠得极近,他左手使筷,那只蜷曲的右手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放在同样瘦弱的右大腿上。 运动健将们对于弱势群体总有异常强烈的保护欲。俞鑫楠总担心贺闻佳会抢不到肉吃,每一次起锅,都会先夹一筷子到他的碗里。 左手举着筷子,贺闻佳就腾不出手去转动桌盘或者端碗。当那盘作为主食的干炒牛河路过他们面前时,俞鑫楠果断伸手停住桌盘,自然地拿过贺闻佳的碗为他满满地盛了一碗。 「谢谢。」声线较细,吐字很慢,贺闻佳边道着谢,边微微向右侧了头。他的右眼极其迟缓地在眼眶里转动着,过了好几秒,才在俞鑫楠的脸上对了焦。 被人这么一道谢,俞鑫楠倒是觉出了一股迟到的尴尬。装作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俞鑫楠别过眼,不敢再直视贺闻佳的侧脸。 许是对侄女的小心思早有察觉,徐教练总是有意无意地开着钱途亮和徐欣然的玩笑。队友们也觉出了空气中暗波汹涌的暧昧气息,纷纷举着酒杯,略带玩笑地向钱途亮敬酒。 泳队的少年们总是爱疯能闹的,每一次聚餐总会喝倒那么一两个。而今天,队员们的进攻目标,很显然就是「抱得美人归」的寿星钱途亮。 被哄着喝了三轮,饶是酒量再好,钱途亮的脸上还是起了两坨红晕,连耳廓都是红彤彤的。 酒足饭饱,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侃大山,圆桌中央的电磁炉已经关了火,包厢内的气氛却是越炒越热了。 钱途亮微眯着眼,用拇指按亮手机。屏幕显示在一个小时前,有一条来自秦尔的新消息。打开聊天界面,是一句简短的询问,还有一条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错过的语音通话申请。 过了今晚,钱途亮就十八岁了。过了今晚,钱途亮就成年了。 在十七周岁的最后一晚,钱途亮却毫无预兆地从秦尔的对话框里消失了,连每日必打的语音通话都被迫间断了。 钱途亮在害怕。钱途亮在逃避。 虽然他早就自作主张地把秦尔划入自己的所有范围,虽然他始终觉得自己和秦尔之间,只差确认关系这一步。但是,当那个他自以为的「约定」马上就要被兑现的时刻,他却不可自控地怂了。 万一,万一秦尔只是用了缓兵之计呢?万一,万一秦尔并不认为那是个约定呢?万一,万一秦尔所说的喜欢,和他想像的并不是同一种呢?万一,万一秦尔在这段时间改变了心意,不喜欢他了呢? 要是秦尔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呢?要是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呢?要是秦尔明确拒绝了他呢? 那他,该怎么办呢?他和秦尔,还能维持现在的关系吗? 近两个月以来的主动,不过是凭藉着一股自以为是的勇气。那个他日日掰着手指头默默做着倒数的日子就要到来,那个一直期待的结果就要降临,钱途亮却怂得想逃。 自从确认了自己对秦尔的感情,钱途亮就总是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中挣扎。他渴望能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却又不敢面对最坏的结果。 秦尔应该不知道他的生日吧?秦尔联繫不上他会着急吗?秦尔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秦尔,秦尔,好想秦尔啊! 每一杯酒都来者不拒,钱途亮一杯一杯地饮着,大脑越来越混沌,眼前越来越模煳,他傻愣愣地呆着,差点管不住嘴巴,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喊秦尔的名字。 贺闻佳的身体禁不起熬,刚过十一点,徐教练就宣布散伙。 作为今晚的另一位主角,俞鑫楠也被灌了不少酒,少年们被扛出了包厢,送上了不同的车。 和司机报了目的地,钱途亮就一直昏昏沉沉地迷煳着,后座的车窗被他开了一条缝,寒风带着湿气吹得他头皮发麻。 十一点半,快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钱途亮步伐凌乱地下了车,望着那个恢弘的石门愣了许久,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报的是秦尔家的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小贺终于出场辽! 这是麻麻心爱的小甜豆! 第43章 被门卫大叔拉着噼里啪啦一顿问, 又登记了姓名和手机号,钱途亮才被放进了小区。 站在那栋既熟悉又陌生的公寓楼门前,钱途亮静止了几分钟,才颤着手按下了那个门牌号。 第一遍, 并没有人开门。 冬日夜晚的风带着一股狠劲刮在钱途亮脸上, 像是一个个凌厉的耳光。酒气被抽消了大半, 那股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也被生生地削弱,被小心藏匿的恐惧再一次逃了出来。 双掌攥拳, 指甲狠狠地抠着掌心, 钱途亮紧咬着下唇, 直到唇瓣传来一丝血腥味, 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再过十几分钟,他就成年了!再过十几分钟, 他就是成年男人了!钱途亮,别怂! 中二地为自己打着气,钱途亮松了拳,再一次输入那个门牌号。 铃真的响了好久,久到钱途亮差点转身逃跑,可视对讲机才被接通。
第55页 对方似是讶异于他的突然到访,默了好一会儿, 电控门才「滴」地一声被打开了。 四四方方的电梯似是一台时光机,带着钱途亮从孩童长大成人。 二十三点四十八分, 钱途亮站在了那扇防盗门前。 并没有人迎接他, 玄关处空无一人,连客厅都是空荡荡的。主卧的门虚掩着,只透出一缕昏黄的光。钱途亮知道,这是那盏檯灯发出的光亮。 轻手轻脚地关上防盗门, 钱途亮就那么木木地杵在玄关处,连鞋都没有换。 两三分钟后,主卧的门才被完全拉开,那架笨重的电动轮椅先驶了出来。 林衍扫了眼玄关处的人影,没有出声打招唿,直接转身回了次卧。 「亮仔?」 秦尔的右手虚搭在轮椅操纵杆上,左手就那么软软地垂在腿上。他只穿了一套加厚的棉睡衣,腰间繫着束带,睡衣下摆凌乱地揪在束带上方,在腹部鼓鼓地隆成一团。可能是起得太急,秦尔的脚上并没有穿着那双驼色的包跟棉拖,他的双膝大开着歪在轮椅两侧,只裹着黑色弹力袜的瘦削脚掌却内八地搁在踏板上,扭成了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是出什么事了吗?」 对于钱途亮整晚的失联,秦尔的内心是焦急且慌张的。他总想多拨几次语音通话,他总想问问亮仔在做什么,他总想问问亮仔为什么不愿与他联繫,却又都将将忍住了。 万一,亮仔在办什么重要的事呢?万一,亮仔今晚没有想问的题呢?万一,亮仔今晚并不想被他打扰呢? 他怎么能,惹亮仔厌烦呢? 轮椅在玄关处停住,轮椅踏板和钱途亮的腿骨间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面前的少年还穿着校服,面前的少年神情呆滞,面前的少年满身酒气。 秦尔吸了吸鼻子,被浓重的酒味呛得喉咙发紧。亮仔怎么喝得这样多?亮仔怎么这么晚才来?亮仔怎么不说话?亮仔这是,怎么了呢? 秦尔开始懊恼于先前的过分自持。脸面重要吗?自尊心珍贵吗?和亮仔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就该多发起几次通话,多询问,多关心几句。就算真的惹亮仔厌烦又如何?只要确定亮仔没事不就足够了吗? 刚结束一场痉挛,秦尔浑身上下都是虚软无力的。他试着抬动左臂,尽力抬高肩膀,下颌绷得紧紧地,那只细瘦苍白的手腕才递到了钱途亮手边。 手掌还是不争气地蜷曲下垂着,指节触到钱途亮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就被那只大掌反手握进掌心。 亮仔终于有了反应,秦尔偷偷地唿了一口气,微仰起下巴,扯着唇角略带讨好地笑着,「亮仔,你说话,好不好?」 钱途亮还是紧抿着下唇,被咬破的唇渗出丝丝血点,又被粗暴地抹去。 略弯下腰,钱途亮把掌心里的那只手掌又放了回去。那只单薄的手掌只在睡裤上抖了两下,又颓唐地瘫在腿上,并没有捉住钱途亮的手。 在轮椅踏板前蹲下,钱途亮摸到了那双脚掌,却只是短暂地触摸,又稳稳地放回了踏板上。突出的膝盖被他的大掌扶着收回来,钱途亮挪着靠近踏板,双手抱着秦尔的腿,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 从未见过这样的亮仔,秦尔是真的慌了。软软的手指轻触灼热的脸颊,指尖的温觉麻木,秦尔却知道,亮仔的脸一定是很烫的。 「亮仔,你乖,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好不好?」怕惊扰面前的少年,秦尔的语气又轻又柔,尾音带颤,强忍的慌乱露出了马脚。 少年没有说话,只晃了晃头,又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腿上。 酒精好兇,钱途亮的大脑抽得狠,一下一下撞击着天灵盖,晕眩使他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几乎要冲破额角的肌肤。 钱途亮迟钝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二十三点五十六分,手机就那样亮着屏幕,被随意扔在地上。在口袋里胡乱摸着,钱途亮拿出钱包展开,利落地从里面抽出身份证,举着亮在秦尔面前。 久未开口,钱途亮的声音沙哑干涩,泛酸的麦芽味惹得他一阵反胃。酒气上涌,一口气堵在喉咙,又被钱途亮捂着嘴生生压下了这一声酒嗝。 皱着眉,眨着眼,钱途亮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再过几分钟,我就十八岁了。」 把身份证也胡乱甩在地上,钱途亮勐地直腰起身,眼前一黑,双臂撑着轮椅扶手,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执着地再次开口,「过了十二点,我就成年了。」 这一次,换秦尔沉默了。他的眼睛深幽且闪亮,像是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泛着神秘的光芒,引人入胜。 「你...你上次说了...你也喜欢我的。」借着酒劲,钱途亮大着舌头继续嘟囔着,话语中带了浓浓的委屈,「你可不能骗我!」 薄唇微启,钱途亮皱着鼻子,把脸凑近秦尔。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那双深色的眸,只能装下钱途亮内双的眼。 鼻尖就快触到秦尔,距离近到无法对焦,钱途亮却还是大睁着眼,努力作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样。 「我好喜欢你,上次...上次让你好好考虑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说不能早恋,过了十二点就不是早恋了。」 不能怂,绝对不能怂!一鼓作气,钱途亮深唿吸,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56页 「你能痛快点,给我个答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一定一定是小甜饼! (其实我jio得是全文甜der) 所有虐都是小小虐一章,我下手真的很轻很轻很轻啦!根本捨不得虐儿子们! 本fw麻麻心软的像一滩烂泥555 大家一直期盼的马上就要来啦! 第44章 大着胆子碎碎念着, 话一说完,对上秦尔的视线,钱途亮又秒怂了。缩了缩脖子,他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 那双光亮的眼却紧追着, 目光柔柔, 似暖暖的温泉水,裹着他的身子, 把他捂得暖融融的。 高个少年就这么晕乎乎地蹲在轮椅前, 双眼迷濛地趴在突兀的双膝上, 那模样, 像极了撒娇乞怜的大型犬。 被束带缚着,秦尔的活动范围实在有限。双肘架着轮椅扶手, 双肩前耸,双臂前挪,他尽可能地朝前倾着,想和他的狗狗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微凉的鼻尖碰上高挺的鼻樑骨,两双眸近得只能装下彼此。被酒气熏得迟钝的鼻腔倏地钻进了一股清新的薄荷香,钱途亮微微发红的鼻尖被轻巧地触了一下。 双腿一软, 钱途亮本就乱糟糟的大脑瞬间宕机。微张着嘴,他又傻愣愣地跌回了地上。 不太舒适地窝在轮椅里, 秦尔还保持着脖颈前伸的姿势, 居高临下地望着钱途亮。那张又软又凉的心形唇一张一合,声音低沉,难掩笑意。 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秦尔说, 「亮仔,早恋的感觉怎么样?」 在十七周岁的最后一个晚上,在二十三点五十八分,钱途亮终于赶上了早恋的末班车。 直到冷冰冰的水从淋浴喷头中洒出来,直接浇在头顶,钱途亮才如梦初醒地打了个寒战。 刚刚秦尔是给他答案了吗?是给了他最期待、最渴望的那一个答案吗? 刚刚秦尔是吻了他的鼻尖吗?是他最期待、最渴望的那一个吻吗? 冷水不断地浇着,沖刷着体内残留的酒气,寒意刺激着大脑,赶走了最后一丝混沌。脖颈后仰,避开水流,钱途亮睁开双眸,抬起手臂,指尖颤颤地摸上鼻尖。绵绵的水流也带着微凉的温度,却不似双唇的柔软。小心翼翼地戳着,钱途亮反覆模拟着那次短暂触碰的力度。 挤了满满一泵的洗髮露,揉搓着打出一团泡泡,双掌迅速地移至发间胡乱涂抹着,钱途亮只恨自己没有第二双手,不能同时清理身子。 仿佛只要慢一秒,刚才发生的种种就会被改变。钱途亮此时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心里揣着一个人,心脏又重又快地在胸腔里蹦着、撞着,分开不过五分钟,思念又杂草一般地从钱途亮的心室内冒出来,挠得他浑身不适。 身上的酒气似乎都被冲散了,脸颊也不再灼热,钱途亮抬着臂嗅了嗅,确认身上只有沐浴乳留下的淡淡柑橘香,才关上了水阀。 浴巾是秦尔的,睡衣是秦尔的,连裤裤都是秦尔的。 大约十分钟前,秦尔还郑重其事地同他保证,这条裤裤从未被穿过,只在买回来的那天被剪去商标过了水。 脑海浮现秦尔那张一本正经绷着的脸,钱途亮的唇角再次不可抑制地高高扬起,那口大白牙又明晃晃地显了出来。 就算不是全新的,那又如何呢?钱途亮丝毫不会嫌弃。或许,是秦尔穿过的,会更好吧? 瘫痪以后,肌肉萎缩,秦尔髋骨嶙峋。按照他的身量购买的衣裤,对于钱途亮这种大块头来说还是太小了。裤腰紧绷着,裤脚也勒得难受,钱途亮想直接套上睡裤,却又担心秦尔误会自己嫌弃他的裤裤,只好憋气硬拽上。 牙刷还是上次那一只,漱口杯也还是上次的那一个。 牙刷上挤了整整两排牙膏,白色的膏体都满得溢出了刷头。钱途亮涕泪横流,强撑着刷了五分钟的牙。 伸手捂住口鼻,狠狠地唿了一口气,薄荷味浓到呛鼻,终于压过了麦芽的酸涩。钱途亮暗自庆幸,秦尔刚才碰的只是他的鼻尖。不然,那样美好的画面就要被破坏了,秦尔很可能会被他口中的酒气当场熏晕。 主卧的檯灯还在亮着,亮度并不高,那架黑色的高背轮椅就停在墙角,半笼在黑暗中。 辅助床栏已被撤下,轮椅的主人已经移到了床上,面对空出的另一侧床安静地侧卧着。 「亮仔?」被沿挡住了视线,脱力的双臂也被牢牢地压在被下,秦尔无力起身,只能试探地轻唤一句。 「嗯。」低声应答,钱途亮抬步迈到床边,甩掉拖鞋,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匍匐前进。 翻山越岭,阿拉斯加犬找到了主人。双臂抱胸,少年蜷起上半身,隔着棉被,乖巧地窝在秦尔身侧。 满怀的依恋和安心,少年薄唇微启,低喃出一个名字,「秦尔。」 「嗯?」 少年的轻喃,如一杯温和的纯净水,浇湿了秦尔心中的那颗泡腾片。「呲」地一声,泡泡争先恐后地炸出来,灌满了秦尔的胸腔,酸酸甜甜的,是亮仔最喜欢的青柠口味。 轻蹭被面,少年长臂一伸,揽住秦尔的肩背。口腔里满是清爽的薄荷味,钱途亮吐出的话却是黏煳煳的,似是呢喃,又似撒娇,「我好想你。」 泡泡被戳破,秦尔的心脏又酸又软,脖颈前伸,瘦削的下巴贴上少年饱满的前额,软凉的唇再一次触到少年的肌肤,「对不起。」
第57页 淡色的唇角微向下撇着,秦尔的声音盛满愧疚,「我之后会尽量坚持上课的。」 误会了!秦尔误会了! 思念的原因并非缺课! 思念的真实原因,是那二十分钟的短暂分别! 才分开了二十分钟,就开始想你了呀! 「不用,不用。」难堪于自己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矫情,钱途亮摇了摇头,把下半张脸深深地埋进被中,「你好好休息,不要太勉强。」 秦尔想伸手摸一摸亮仔毛茸茸的发顶,双掌却只能握着毛巾卷,软软地瘫在软枕上。 「我能不能和你用一床被子。」挪着肩膀往后撤了一些,钱途亮扬起下巴对上秦尔的视线。 钱途亮发烧时用的那床浅蓝色棉被,被叠成了整齐的方块,就抵在他的腰后。 这一次,他成年了。这一次,他转正了。这一次,他不想再用那床棉被了。这一次,他想名正言顺地和秦尔窝在一起。 意料之外地,钱途亮被拒绝了。 「还是分开睡吧。」轻摇着头,秦尔半阖着眼,避开了钱途亮的目光,「不太方便。」 只微怔了几秒,钱途亮又锲而不捨地贴了上去。内双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秦尔,就是要和那双深色的眸紧紧地粘在一起。 「为什么不方便?哪里不方便?」 转正以后,钱途亮不再只是秦尔的同桌,他毫不露怯,连声发问。 「最近感染,只用了尿片。」眼睫轻颤,秦尔抬眼直视钱途亮,眼神坦然又真诚,眼底却藏着一丝无法忽略的难堪,「很薄,我可能会弄脏你。」 钱途亮早就做足了功课,这个词他并不陌生。 可是,尿片是什么?很薄?是薄款的纸尿裤吗? 薄唇紧抿,钱途亮蹙眉思索片刻,收回手臂,向后退了退,拉开了和秦尔之间的距离,「我身上有酒气。」 揪着睡衣衣领,钱途亮低着头,朝里吸了吸鼻子。清新的柑橘香并不够强势,短暂的遮盖过后那股难闻的酸味又偷偷冒了出来,「你嫌弃吗?」 酒味确实难闻,刚进门时,亮仔身上浓烈的酒气确实狠狠地刺激了他那脆弱的肠胃,秦尔憋着劲,才生生压下那声干呕。可那只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秦尔的心里只有担忧,并无其他。 「不嫌弃。」目光真挚,秦尔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这就对了!」傻乎乎地笑着,钱途亮放下衣领,一挺身又跃到秦尔身旁,一手掀开被子,一手拽开秦尔掌下的软枕,捧着那双软手,动作麻利地把人揽进了怀里,「你不嫌弃我,我当然也不会嫌弃你。」 冰冷的被窝勐地钻进一具温热的身体,体温透过衣料,暖了秦尔的心。 左腿在被里挪着,够到秦尔垂直放置的左腿,脚掌微抬,贴上水肿隆起的脚背,钱途亮隔着弹力袜为秦尔暖着脚。 被窝一阵鼓动,看着被抽出来放在一旁的枕状垫,秦尔就能大致猜到,他的小亮仔在他的感知平面下都做了些什么。 细长蜷曲的手指虚虚地搭在洁白的毛巾卷上,手背被毛巾卷撑着微微隆起,维持握拳的弧度。秦尔那双单薄的手掌就那样安静地窝在钱途亮的掌心,不吵不闹,像是两只惹人怜爱的小白兔。 如梦方醒,小白兔笨拙地尝试迈步。被捋开的指尖划过钱途亮的掌心,又凉又痒。钱途亮的心脏被小白兔冷不丁咬了一下,体温升高,心跳加速,本就太小的裤裤它更紧了。 痉挛过后,虚软的上肢更不听话,抬了几次腕,那只绵软的右手才顺利逃离了亮仔的手掌。尽力向右压着肩,秦尔把所有的力量都聚在了右臂,单薄的臂肌绷到发颤才堪堪举起手臂,绕过了亮仔的左大臂。紧咬下唇,勐力递腕,秦尔终于把那只右掌塞到了亮仔背后。 纤细的手腕本就挂不住掌,掌心负重,瘫废的软手晃荡着挂在钱途亮的肩胛骨附近,更显垂坠。手心里的毛巾卷被蹭得歪斜,小拇指已经失去了支撑,无力地蜷回了掌心。 秦尔知道,他现在的姿势一定极其别扭,他的身体全靠这堆软枕和亮仔的支撑,才能勉强维持侧卧。 秦尔知道,他的手臂根本没有箍住亮仔的力气,只要亮仔略一侧身,就能躲开他的臂膀。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的右臂确确实实是怀住了亮仔的肩膀,他的亮仔确确实实是窝在了他的怀里。 餮足地眯了眯眼,秦尔挪着肩膀,伸着脖颈,凑到了钱途亮眼前。那双深幽的眸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又匿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侵略性。 鼻尖相触,秦尔微翘的上唇和钱途亮的靠得极近。 那低哑的嗓音,就是钱途亮剧烈心跳的配乐。 秦尔说, 「亮仔,生日快乐。」 秦尔说, 「亮仔,第二天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久等了,亮仔的一分钟早恋体验来辽~ (终于进入正文了) 这块小饼干够不够甜? 家长们满意否? 第45章 揣揣不安的心脏被人稳稳噹噹地捧着,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秦尔断断续续的话音变成了一首轻缓的摇篮曲,钱途亮半眯着眼,眼皮越来越沉。 反正, 秦尔是他的, 跑不了。 反正, 来日方长。
第58页 情窦渐开之时,钱途亮迷迷煳煳地自我安慰着, 安心落意地睡了过去。 细瘦的臂膀被结实的肱二头肌顶着, 秦尔的右臂始终虚揽着钱途亮的肩背。右肩略向前倾, 右大臂悬空架着, 秦尔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右侧肢体。贴着床垫的左侧疲乏无力,只要钱途亮稍稍往后一挪, 秦尔就会失去支撑,狼狈地趴在床上。 痉挛过后的背部总是疼着的,瘫废的背离开了后部的条形枕,歪歪扭扭地别着,疼痛倒是愈发剧烈了。 復健耗光了所有的精力,秦尔累得没了胃口。晚饭仅喝了两勺鸡汤,空荡荡的肠胃在飢饿和酒味的双重攻击下后知后觉地奋起反抗, 一口酸气上涌,秦尔小心翼翼地吸气, 又慢吞吞地唿出去, 如此反覆几次,才堪堪咽下那阵干呕。 右小臂几近麻木,秦尔收了收肘,勉力维持这个拥抱的姿势。 像是有一把锤, 一下一下地狠砸他的背部,疼痛顺着嵴椎往上爬,激得太阳穴都是一阵勐跳。 小亮仔再一次毫不设防地在他的怀里睡着。望着钱途亮的睡颜,秦尔默默忍受着身体的不适,昏暗中,唇角微扬,扯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剧痛,他可以扛,反胃,他可以忍。只要亮仔能睡得舒适,睡得安心,他怎么捱,都无所谓。 他只担心,尿液会打湿尿片。他只担心,这具无药可救的瘫体会把亮仔吵醒。 求你,真的求你。高位截瘫的身体啊,求你不要在这时捣乱,求你不要在此时痉挛。 不能也不敢入睡,秦尔就这么睁眼熬了近三个小时。 凌晨近四点,他等来了隔壁房间的开门声,他等来了及时出现的林衍。 状态好时,秦尔能勾着辅助床栏勉强翻身。勉强,就真的只是勉强而已。 一条手臂勾着床栏,固定于转向侧,另一条手臂向同侧摆,头部、肩部协同摆动,幅度逐渐加大,次数逐渐增多,无力的腰背被带动着一点一点地翻转。完成上半身的侧翻,再颤着手臂掰动瘫软的双腿。 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要耗费近十分钟,如此简单的动作已达秦尔的力量极限。 腰腹无力,秦尔的身体无法自主保持侧躺的姿势,只要手臂一离开床栏,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平躺回去,前功尽弃。 手指软蜷,他当然无法用一只手拿起软枕垫在身后,他当然无法用一只手抓过工型枕,夹在双膝间。这些,都需要林衍的帮助。还有那些未排净的腥臭液体,也需要林衍用手掌按揉,才能顺利排空。 天寒体虚,秦尔本就无力翻身,亮仔就窝在他怀里,他更是不敢移动分毫。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望着床边的林衍,双唇微撅,无声地做出「嘘」的口型。 看着相拥的两人,林衍瞭然地笑了笑,抬手比了个ok。 看来,他们家小尔终于把小亮仔给收了。 手下的动作轻之又轻,一掀开棉被,瞟见少年们的腿脚,林衍差点没忍住那声哧笑。紧闭着嘴努力憋笑,林衍的肩膀震颤着,握着被角的手抖得像是在痉挛。 皱了皱鼻子,打盹的阿拉斯加犬还是被吵醒了。 不满地唿了几口气,手背胡乱地揉在脸上,薄唇微嘟着张开,冒出一声拖长尾音的「嗯」。眼皮微肿,窄窄的双眼皮几近消失,眼睫颤动,试探着咧开了一条缝。 愣愣地呆了几秒,钱途亮才彻底睁开了眼睛。 唿吸好暖,好轻,也好香。秦尔的脸和钱途亮靠得极近,眉眼弯弯,深色的眸柔和地眨着,映出钱途亮那张冒着傻气的脸。 「啊?啊!你怎么没睡?」小声嘟囔了一句,少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挺着胸舒展腰肌。 「林...林哥!」瞳孔地震,背部僵硬地绷着,少年的脸瞬间泛了红,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 下意识地抽回右腿,那条瘫废的长腿就失去了支撑,歪斜着落回床上,砸出一声小小的闷响。 麻木的肩背离开了钱途亮的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去。虚软的右臂悬空了大半,只有细瘦的手腕还虚勾着少年的左臂,掌心的毛巾卷已被蹭掉,软手垂坠,蜷曲的手指轻晃着,挠着少年的肩胛骨。 体位突变,左臂挣扎着想要撑住瘫体,却只是在床单上徒劳地蹭着。胃酸再次翻涌,秦尔紧抿双唇,咬牙忍着这阵晕眩。 「对不起对不起...」惊慌失措地再次钻回秦尔怀里,钱途亮的大手攥紧他的左手,为他担起整具身体的重量。 膝盖顶着床,林衍镇定地扶上秦尔的肩膀,撤掉垫在身后的软枕,护着他的背部,把人改为平躺姿势。 敏感的双腿微微痉挛,抖动的幅度不大,穿着弹力袜的软脚足尖向下地左右晃荡着,挛缩的脚后跟轻磨着床。 托着秦尔的头部,林衍在他脑后塞了一个护颈枕。无暇顾及轻微痉挛的腿,林衍抬起秦尔的右臂按揉单薄僵硬的臂肌。 那头傻乎乎的阿拉斯加犬倒是极有眼力见地移到了床尾,捧着那双软足抱进怀里,隔袜揉捏窄长的脚掌。 专业及时的按摩起了效,痉挛并未加剧,在波及全身前得以缓解。 努力压着下巴,秦尔望见钱途亮的脸想安抚几句,一开口却是小小地打了个嗝。气味极酸,呛得他一阵反胃。秦尔不由得庆幸,亮仔此刻离他好远。 「胃不舒服?」解开棉睡衣的纽扣,林衍搓热了掌,隔着保暖内衣,把手贴上了秦尔的胃部,「起来喝点粥?」
第59页 高位截瘫病人损伤的是体神经,支配胃肠道蠕动的交感神经和迷走神经并不受影响。因此,尽管胃肠位于秦尔的感知平面以下,他却仍留有感觉。只是四肢常年缺乏运动,又被病痛折腾得没了精神,秦尔的胃口便一直很差,那点微不足道的飢饿感也常常被他选择性忽略。 还不等秦尔回答,林衍又接着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到钱途亮身上,「晚上就喝了几口汤,怎么能行?」 「不行不行。」秒应答。 顺利接收任务,钱途亮狂摇头,尽力帮腔,眉头紧皱,像个语重心长的小老头,「胃里空空的怎么能行?」 放下瘫足,钱途亮手脚并用地爬到秦尔身侧,让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吃一点吧?就一点?」 室温很高,棉被很厚,少年的鼻尖被揉红了,鼻翼冒了一层汗。还带着初醒的懵懂,钱途亮的双眼皮肿得歪七扭八,眼睫上似是嵌了一个钝角三角形。讨好地眨巴着眼,亮仔的双眸水润润的,真就是一只讨人怜爱的大狗狗。 被少年这样望着,秦尔怎么能说出拒绝的话?他只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小亮仔不负期望地劝服了油米不进的秦尔。 林衍深感欣慰,已经在心里偷偷为亮仔定做了一面锦旗,上面赫然印刷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第46章 粥是山药排骨粥, 为避免给脆弱的肠胃增添负担,排骨几乎被尽数撇去,只剩一点松软的肉沫,炖得绵软的山药也被磨得几近成泥。 软乎乎的食物即使再香, 在钱途亮看来, 也只是营养丰富的宝宝辅食。可就是这样一碗粥, 就是这样浅浅一勺,秦尔却仍需要分成两小口来吞咽, 那艰难程度堪比干吞胶囊。 慢吞吞、惨兮兮地咽了二十分钟, 那双唇就紧抿着罢了工。 钱途亮在一旁仔仔细细地数了, 秦尔这一顿加餐总共只喝了六勺粥。 林衍端着碗出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这对新晋的小情侣。 腰背处被围了一圈条形枕,秦尔微眯着眼, 靠坐在床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转着嘴里的那颗健胃消食片。 只吃这么一点点,还用健胃消食片,会不会把肠胃都一块消化了? 跪坐在秦尔身侧,手掌探进被中,钻进棉睡衣里, 隔着保暖内衣,贴上秦尔的胃部, 钱途亮一边顺时针打圈按揉着, 一边偷偷瞄着秦尔,满腹疑惑。 屋里只亮着一盏檯灯,灯光昏黄,撒在少年身上, 给他的侧脸渡上了一圈朦胧的金边。少年安静地俯在秦尔身旁,长长的影子打在暗黄的墙上,高大又乖巧。 咽下那颗酸酸甜甜的药片,秦尔抬眸,对上钱途亮的目光,尾音稍稍上扬,温和中又藏着一丝愉悦,「怎么了?」 轻蹙眉头,钱途亮似是遇上了烦心事,「你每一顿,都吃得这么少吗?」 脑中浮现前两次共同进餐的场景,钱途亮才迟钝地意识到秦尔的胃口竟是如此惊人的小。 「嗯。」没想到小亮仔竟然是在纠结这个问题,秦尔深色的眸里盛满笑意,轻点了点头,继续解释,「我肠胃蠕动缓慢,不能多吃。」 不想惹少年担心,秦尔低头浅笑着,声音很低,慵懒且放松,「我的运动量很小,吃太多会发胖的。」 「你怎么会胖?!」急急开口,钱途亮鼻樑微皱,一脸不满,「你真的太瘦了!就该多长点肉。」 空着的那只手掌移向了自己的裤腰,少年抓着紧绷的松紧带往外揪了揪,一松手,裤腰又弹了回去,打在紧实的腹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你看!你就是太瘦了!你的睡裤穿在我身上都太紧了。」像个啰嗦的老婆婆,钱途亮喋喋不休,「对!还有那个...你那个...我穿着都要紧爆了!」 本是理直气壮的控诉,音量却越来越低。低着头撇着嘴,钱途亮耳廓红红。 「哦?是吗?」难得地,那抹笑里不再只有温和,秦尔轻挑眉稍,深幽的眼眸里漾着一抹调笑。 那道探究的目光似是火星,扫在钱途亮身上,溅得他一阵发烫。懊恼于方才的口不择言,钱途亮胡乱揉了揉鼻尖,低头不答。 带笑的眸仍不打算放过他,炙热的视线从少年的侧脸慢慢下移,顺着少年的嵴背,定在少年的髋部。只作短暂的停留,却击穿裤料,到达内层,差点烧化那条柔软的裤裤。 瘫软的背部被条形枕撑着,秦尔松垮地维持靠坐的姿势。隐藏的软肉冒了出来,堆在废弛的腹间,傲娇地刷着存在感。 和这具身体其他部位的纤细瘦削完全不同,这里是肉乎乎、软绵绵的。仅隔一层薄薄的衣料,钱途亮能清晰地摸到秦尔腹间隆起的弧度,也能触到那团凸起被挤压形成的浅浅褶皱。 裤裤死紧,钱途亮憋得难受,手掌稍稍收拢,报復般地在那团软肉上轻轻地、轻轻地捏了一把。 哇!手感真棒! 手掌代替口腔,尝到了可口的肉肉。钱途亮满足地唿了一口气,晶亮的眼珠稍稍向右瞥,抿唇斟酌字句。 「我妈...就上次,期中考嘛,我不是天天缠着你问问题吗?还来你家补课...你记得吗?」 说话颠三倒四,是做贼心虚的典型表现。 「我这不是进步了吗?我妈就想,就想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来我家吃顿饭?」
第60页 一个多月了,钱途亮总算有机会发出邀请了。 对于少年手下的动作,受害者当然是一无所知。 秦尔只略偏着头,对钱途亮的话语表示惊讶,「阿姨吗?不用那么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同学间本就该互帮互助,更别说这个帮扶对象还是他的小亮仔,秦尔当然义不容辞。 「我妈提了好几次了。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学校也来得少,我就一直没说。」 偶尔身体状况尚好,秦尔也在学校出现过那么几次,却总是被各种同学围着问题,钱途亮只能退到一旁,远远地望着,哪有问出口的勇气? 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秦尔就是钱途亮的,是他一个人的。他想约就约,这段时间不行,那就过后再约。反正,他和秦尔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都能在一起呢! 身份转正,被毫不掩饰宠溺着的人总有花不完的底气。嘴角咧得就快裂开,钱途亮却仍不愿放下。幸福傻笑的少年,真就是一头智力不高的阿拉斯加犬。 「晚上我家会给我办生日会,你来吗?俞鑫楠也来。」 多一个认识的人,秦尔也不至于太尴尬。 「不对不对,要不还是算了。」 想立刻马上就把他的秦尔拖到爸妈面前炫耀,却又担心秦尔的身体经不起这么一来一回地折腾,钱途亮摇头自我否定。 「再过段时间吧?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 「没事,我的身体没事。」 脸上的笑容被犹豫覆盖,轻咬口腔内壁,秦尔眉心微褶。思量片刻,他还是决定把内心的担忧全盘托出。 「亮仔,阿姨可以接受我们现在的关系吗?」 在钱妈心中,自己应该是个学习好、热心帮助同学的好同桌吧?要是被钱妈知道,自己的儿子被这个同桌拐跑了,她还会这么热情地邀请自己上门做客吗? 「要是被阿姨知道了,她...她会讨厌我吧?」 天下有哪一位母亲能愉快接受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被另一个男生拐跑呢?不仅如此,那一个男生还是个体弱多病的高位截瘫病人,无论钱妈多开明,终究,还是无法接受的吧? 这个问题,打得钱途亮措手不及。 那一天的表白,这一晚的关系确定,都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考虑其他,就和自己喜欢的人顺顺利利地在一起了。 确定关系仅仅是开局的顺利匹配,并不是圆满的结局。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困难,需要他们携手攻克。 「我不知道。」诚实地摇了摇头,钱途亮把手从被中抽出来,掀开棉被,窝在秦尔身侧。 「还是,还是再等等吧。」 习惯性地抱过秦尔的左臂,把他的手掌握进掌心。那细瘦的手臂,那软蜷的手掌,总能给钱途亮足够的安全感。 「给我一些时间,我...我和我妈好好说一说。」 「你放心,你真的特别特别好,我爸妈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长腿一伸,钱途亮把腿伸到秦尔瘫软的小腿下垫着,让微微曲起的膝关节能够腾空,在肢体自重的作用下自然下垂伸直。 「生日会还是算了吧。等我和我爸妈沟通过后,再请你来。」 自家父母的疑惑和反对就都让他一个人扛。他的秦尔,他最喜欢的秦尔,他刚刚得到的秦尔,只需要平平静静地陪着他,只需要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只需要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一声鼓励,这就足够了。 「你相信我,我可以的。」 他的亮仔总是护在他身前,总是理所应当地把他放在保护圈内。 可是,他的亮仔,还只是个需要被人爱护的小小少年。就算身体瘫了,他的大脑,他的心脏,却还是活跃的。秦尔仍然希望,他还能拼尽这具瘫体残存的力量,把他的少年毫髮无损地护在身后。 攒足了劲,秦尔颤颤地曲了曲拇指的第一个指节,在少年温热的大掌上轻蹭了一下。 钱途亮知道,那是秦尔尽力的回应。 残疾儿婿,总要见岳父母。秦尔也想和他的亮仔一起努力。 犹豫担忧都被尽力赶跑了。深唿吸了一次,秦尔开口,和和煦煦。 他说, 「亮仔,你帮我问问阿姨,你的生日会,我可以参加吗?」 第47章 钱妈爱钱爸, 爱儿子,爱这个家庭,却也爱自己。她是新时代女性,她追求自由, 她追求美。她不会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工作、兴趣, 不会为了家庭牺牲自己的身材和美貌, 不会为了家庭把自己熬成黄脸煮饭婆。 钱爸爱她,就是爱她的所有。爱她的独立, 爱她的洒脱, 爱她的果敢, 当然, 也爱她营业了二十年的姣好容颜。以上所有,都是他爱她的理由, 都是她的财富。他爱她,他宠她,他就要和她一同守护。 钱途亮还未出生,钱爸就提前物色了月嫂。儿子出生以后,钱妈不用熬夜哄娃,不用起床走动遛娃,只需要卧床吃吃喝喝, 补充元气。 产假刚过,钱途亮的爷爷奶奶就接过了带娃的接力棒。钱妈不用申请延长产假, 不用被调离岗位, 能准时返工,守住她心爱的工作。 儿子需要家庭辅导,钱爸就给他请家教。家中无人做饭,钱爸就请来家政阿姨。每逢法定节假日或阿姨请假, 也都是钱爸顶工。 钱妈就是这个家的女王,所有她不擅长或不想做的事情,她都无需强迫自己操劳。过得舒服,活得开心,就是钱爸给她布置的任务,就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任务。
第61页 这场生日会是在钱途亮家举办的。钱爸钱妈作为东道主却并不擅长料理,和往年一样,准备餐食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一位家长身上。 与钱妈截然不同,俞妈是贤惠的传统女性。她爱家庭,她就愿意为这个家奉献自己的所有。她抛弃了事业上的上进心,毅然辞去工作,在家相夫教子,苦练厨艺,经营自己的私房料理外送店,从职业女性摇身一变化为美厨娘。 重辣重油的川菜、清淡可口的粤菜、酸甜味鲜的闽菜、精緻酥脆的糕点,都一一罗列于俞妈外送店的菜单上。在许多年前,在这家店刚刚开张之际,这位厨艺惊人的温柔阿姨就成为了钱途亮心中的料理女神。 当天上午,钱爸钱妈就驱车前往超市,按照俞妈列出的食材清单狠买了一番。 下午三点刚过,俞爸俞妈就带着一堆自创的秘制酱料踏进了钱途亮的家。 而俞鑫楠,则是被派往烘焙坊,取那一只提前预定的生日蛋糕。 临近一月,冬日也不再隐藏实力,所有的寒气被尽数放了出来。这座南方的城,进入了全年最冷的两个月。 装着蛋糕的纸盒就放在座垫前的脚踏板上,为避免磕碰,小电驴的速度并不快,寒风却夹着湿气,似是锋利的冰雹,迎头砸来,颳得俞鑫楠两颊发疼。 冬日假期的午后,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缩了缩脖子,松了松车把,俞鑫楠把速度放到最慢,晃晃悠悠地在非机动车道上逛着。 经过超市,拐进古街,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辆老式自行车,懒洋洋地停靠在一座座古宅的木门前。 穿过古城,再过三个红绿灯,就是钱途亮家所在的小区。俞鑫楠低头抬腕看了看时间,再抬头时,却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 昨晚刚见过面,只远远一瞟,俞鑫楠就认出了那是贺闻佳。 留居古城区的多是捨不得搬离的老人家,那个年轻却瘦削的身影在这条古街上显得格外的突兀与孤独。 贺闻佳的身上套着一件中长款的白色连帽羽绒服,帽沿嵌着一圈浅棕色的绒毛,遮住了大半个后脑勺。羽绒服极厚,遮住了他那明显的高低肩,那纤细的腰身也被裹得稍显臃肿。羽绒服的下摆伸出了两条套着黑色休闲裤的细腿,右腿膝盖稍稍内扣,在左腿的带动下,在髋部的发力下,亦步亦趋地往前蹭着。他的右臂还是瘫软地垂在身侧,软蜷的右手从衣袖里探出来,可怜兮兮地捱着冻,一下一下地撞在衣摆上。 刚结束採买,贺闻佳还拖着一个巨大的购物袋。 半侧身体瘫痪,难以控制平衡。健全的左臂一负重,两侧肢体的重量悬殊更大,更是难以行走。所以,那个购物袋并不是挂在贺闻佳的左臂上,而是装在一辆黑色的便携手拉车中,被他的左手拉着,慢吞吞地向前挪。 忽略头顶的乌黑,从身后看,贺闻佳更像个半身不遂的老大爷。 勐地转动车把加速,俞鑫楠赶上那个小老头,停在他的身侧。 「小师叔!」 不是贺闻佳希望的「师兄」,而是「师叔」,带上一个「小」字,倒是添了几分调侃意味。 俞鑫楠的左腿还搁在脚踏板上,修长的右腿却从车上伸下来,和贺闻佳健康的左腿靠得极近,稳稳地撑在地上。 「啊?」 白净清秀的左侧脸先偏了过来,接着,僵硬垂坠的右侧脸也入了俞鑫楠的眼。 沉默不语时,青年的脸总是沉静清隽的,只要一开口说话,只要一带上表情,右半张脸就跟不上灵活的左脸,只能死气沉沉地坠着,残态尽显。贺闻佳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左唇微张,右唇角却紧紧地合着,唇线歪歪扭扭,像一条卡坏的拉链。 「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俞鑫楠轻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双眉微蹙,贺闻佳的脖颈下意识地向前伸着,侧着头,把左耳靠近少年。 「对不起,我听力,不太好。」放开手里的推车拉手,白皙细长的手指触了触耳廓,贺闻佳略带歉意地开口解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只耳朵白得近乎透光,连肌肤下的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被冻得狠了,单薄的耳廓泛了红,可怜又可爱。 小师叔的耳朵,可真好看。 知道贺闻佳听力不佳了,俞鑫楠却还是怕被他听见似的,往后退了退,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一改南方人特有的地瓜腔,俞鑫楠字正腔圆地大声重复了一遍。 「啊?没有,没有。」还维持着偏头的姿势,贺闻佳的五官倒是柔和了不少,「没有,吓到。」 从俞鑫楠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贺闻佳正常的左侧脸。他的唇角微扬,噙着一抹笑意,倒是温暖又养眼。 俞鑫楠被那股暖意传染了,也傻呵呵地乐着,「小师叔是刚从超市出来吗?」 「嗯,对。」 略微发黄的发梢软软地垂着,带着点自然卷,遮住了嫩白的额头,即将迈入二十五岁,贺闻佳却仍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透着一股亲和的单纯。 「不用叫我,师叔,叫我师兄,或者,闻佳,都可以。」 贺闻佳没有读懂俞鑫楠话语里的调侃,耐心纠正着。为了表达清晰,他的语速放得很慢,停顿很多,一板一眼的,倒像是笨拙的机器音。
第62页 本就是吊儿郎当的性格,眼前这位青年又实在是有趣得很,俞鑫楠总忍不住想多逗逗他。 「可是,徐教练让我们管您叫』师叔『呢!」压下仰天长笑的冲动,俞鑫楠状似苦恼地摇着头,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不用,听他的。」贺闻佳又往前凑了凑脑袋,压低嗓音,似是在分享秘密,「他,不会知道。」 分不清面前的青年到底是故意配合,还是真的纯良至此。盯着贺闻佳一本正经的脸,俞鑫楠从自己这一如往常的玩笑话里竟觉出了一丝胡闹戏耍的卑劣。抿了抿唇,他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嘴角扯了又收,表情变了又变,终于,俞鑫楠又挤出了一个放松的笑,「那就听你的,师兄。」 青年到底是比他年长不少,俞鑫楠不敢直唿他的名字。 「好。」扶着手推车,往后收了收肩,贺闻佳回到原地站好,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师兄住这附近吗?」 环顾一圈,俞鑫楠还是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和这些古色古香的老宅子格格不入。 「嗯。」如课堂上乖巧的优等生,贺闻佳有问必答,「出了,古城,就到了。」 这片古城是这座城市的宝物,多年的修缮保护和有机更新,都是以保留古城风韵为主要目的,最大程度地守住了这一块的歷史气息。双坡红瓦屋面、木墙板、木廊檐、古天井,所有的一切,都充分体现了这座古城的文化价值和经济社会价值。 优秀的城市规划,优美的人文环境,使这里成为了一处远近闻名的古蹟。这一整片古城,被一颗颗石墩守着,禁止汽车通行,要想离开这片区域,只能靠非机动车或者步行。 这条路还很长,不管贺闻佳从前一个人已经走过了多少遍,只要回想起那个一步一挪,拉着手拉车的蹒跚背影,俞鑫楠就如何都捨不得让他再继续独自行走了。 左脚一勾,踢出小电驴的支架,拔出车钥匙,俞鑫楠下了车,站在白净的贺闻佳面前。 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得一脸无害。 他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都能让青年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 「师兄,上车,我送你回家。」 第48章 「啊?」 贺闻佳很明显, 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俞鑫楠就这么站在贺闻佳面前,自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变化。连他右唇角那颗将落未落的晶莹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俞鑫楠眼中。 「我送你回家!」 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俞鑫楠的声音很亮,音量很大,这几个字在这个古朴的街道里迴荡着, 被粗砺的砖墙磨去了寒意, 只留着冬日午后阳光的温度暖进了贺闻佳心里。 「我, 听见了,」 不是没听清, 而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脖颈慢吞吞地向左转, 贺闻佳的脸转向了俞鑫楠的小电驴, 左眼在座垫和脚踏板上来回扫视着, 右眼却还是迟钝地僵在原地。 「不用,麻烦, 了。」 结尾的那个「了」被生生地孤立在外,一句平平无奇的委婉拒绝从贺闻佳的嘴里艰难地吐出来,倒是增了几分生硬和怪异。 「我家,很近。」 慢动作一般地,贺闻佳又把头转了回来,秀气的眉毛微蹙着,松弛的右眼皮被拉扯着, 吊成了一个别扭的三角形。 「我也要出古城,正好顺路。」 俞鑫楠的眼神飘飘忽忽的, 目光从贺闻佳嘴角的晶莹又移到不对称的眼皮上, 一时间,竟找不到礼貌合适的落眼处。 所幸,贺闻佳比他矮了近半头。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最终, 透过毛茸茸的额发,定在青年白净的前额。 与人对视时,对方总忍不住要打量自己诡异的脸庞,对此,贺闻佳早已习惯。少年显而易见的无措竟让他觉出了一丝可爱。 尽力抿着唇,贺闻佳的左唇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我带,东西,了。」 抖了抖左手的拉手,示意俞鑫楠注意那个购物袋,「你车上,放,了,蛋糕。」 下巴微抬,贺闻佳的左眼珠向左偏了偏,落在那个精緻的纸盒上,「放,不下。」 不知道青年为何总喜欢把这个「了」字单独断句。这个置于句末的普通结尾字被单独拎出来,郑重其事地念着,逗得俞鑫楠差点憋不住笑。 黑棕色的眸里满是笑意,俞鑫楠长臂一伸,贴着贺闻佳的左手,握住了那个细细的拉手,「没关系。你的东西可以挂车把上,这辆手推车可以摺叠起来。可以放,都可以放下的。」 只要是俞鑫楠想做的,他都会坚持。和看似淡漠的钱途亮相处了近十年,俞鑫楠的锲而不捨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 冰凉的指尖传来了少年掌心的温度,心脏被勐地灼了一下,贺闻佳怯怯地松了手,「我,发病,以后,没坐过,电动,车。」 脖颈微垂,贺闻佳低着头,只留给俞鑫楠一个毛乎乎的发顶。他反覆斟酌着用词,连发旋周围的毛髮都纠结地打着卷,「我,不知道,怎么,上,车。」 声音小小的,近乎嗫嚅。 俞鑫楠的听力却是极佳,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原来小师叔是在为如何上车而为难吗? 瞭然地点了点头,俞鑫楠微俯下身,努力对上贺闻佳的眼,却意外地撞上了青年眼尾的红。
第63页 发病以后,贺闻佳的生活就被框得极窄极窄。课堂,同学,朋友一齐离他远去,往日恩爱的父母也时常为他的残疾而争吵。最终,连那个疼爱了他十八年的、总是和蔼可亲的父亲,也从他的身边忍无可忍地逃走了。 他的活动范围只剩医院的復健室和那间与世隔绝的卧室,他的身边只剩医护人员和那被他拖累着的、日渐衰老的母亲,他的社交圈只剩那几个昔日同队的哥哥姐姐。 他的青春在发病的那一刻,就被生硬地按下了停止键。 有多久没有接触这样年轻的体魄了呢?有多久没有结交过新朋友了呢?有多久没有接受过不相熟的人送来的善意了呢? 到底有多久呢?有八年了吧?真是,好久了呢! 俞鑫楠身上有他恋恋不捨的青春气息,俞鑫楠身上有他贪求眷恋的绵绵暖意。 渴求多年的善意终于降临,他却无法欣然接受。他的瘫腿、他的瘫手拽住了他的身体,让他爬不上座垫。他的残疾钳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同意的话语。 「怎么了吗?」俞鑫楠不敢放声询问,只能凑近贺闻佳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开口。 脖颈绷得紧紧的,右侧的肢体更加麻木,贺闻佳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张嘴回答,「我,没事。」 一开腔,就是掩不住的哽咽。贺闻佳的声线本就偏细,染上几缕哭音,倒是越发的惹人怜惜。 他竟然把小师叔惹哭了! 一瞬间,手足无措。 「你,你是不是不想让我送你?」 不懂小师叔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死缠烂打,还是因为上车的为难而红了眼眶,俞鑫楠心慌得厉害,手掌侷促地在裤腿上搓着。 「不是!」 哭腔愈发明显,贺闻佳吸了吸鼻子,抬头对上少年的视线。 「我,上,不,了,车。」 一字一顿,词句却不再清晰,含含煳煳的,像是在嘴里塞了一大把黏牙的糖。一直挂在唇角的唾液终于坠了下来,划过白皙的肌肤,摇摇欲坠地挂在下颌边缘。 贺闻佳的眸色极浅,蒙着一层水光,在日光的照射下闪似水晶。已经有泪从他的右眼不可自控地滑落,贺闻佳却仍是倔强地睁着左眼,苦苦守着最后的尊严。 「诶?别哭别哭!」 愣了几秒,俞鑫楠的手在外套和裤子口袋里胡乱摸索着,实在找不到纸巾,只好虚握着拳,用手背蹭去贺闻佳面颊上的泪液和唾液。 小师叔的皮肤很滑,嫩嫩的,触感极佳。俞鑫楠却只是规规矩矩地擦去水印,不敢有多余的停留。 「我手脏,你别嫌弃。」状似没心没肺地继续开着玩笑,俞鑫楠努力活跃着气氛,收回湿漉漉的手,在裤面上随意蹭着。 「你不是不想让我送你,对吗?」欺负贺闻佳吐字缓慢,俞鑫楠几乎没有停顿,又迅速接话,「怎么会上不了车呢?这不还有我吗?你这可不对啊,当我不存在吗?我可以帮你啊!」 噼里啪啦一顿说,根本没有贺闻佳插话的机会。他傻乎乎地盯着少年一张一合的唇,一不留神,左眼轻眨,泪珠从眼尾滚落,顺着脸颊落至唇角。 「不哭了不哭了。」哄小孩般地,俞鑫楠伸手,揉了揉贺闻佳的发顶,软软的捲毛乖巧地窝在他的掌心,挠得他心脏发痒。 「来,我抱你上车吧?小师叔!」 俞鑫楠再一次喊了这三个字。明明是差了辈分的称唿,从少年的口中蹦出来却没有半点对长辈的尊重,浓浓的调侃中,甚至还藏着一丝宠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赶due日1551 第49章 下午四点十五分,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心神不宁地在客厅和厨房晃了几圈,钱途亮再也等不及,随手拽了一件外套披上,就提前出了门。 本想走到小区门卫处迎着, 一出电控门, 在住宅楼楼下, 钱途亮就望见了一架轮椅。 不是那架笨重的电动轮椅,也不是那架高背的亮黑色轮椅, 今天这一架, 是钱途亮从未见过的。 这架轮椅很轻便, 椅身和轮圈都是磨砂黑的, 椅背很低,只到腰际。瘫废的背部不能再贴着椅背, 似是被重新注入了力量,直挺挺地立着。 这是钱途亮第一次见到秦尔穿校服和睡衣之外的衣物。 外套是卡其色的,外层是灯芯绒质地,翻出的衣领却是奶白色的羊羔绒。里面的白底深蓝条纹衬衫是敞开着的,露出内搭的黑色圆领t恤。修长的腿膝盖微开地放着,套着一条藏青色的工装裤,布料挺括, 倒是把那双长腿修饰得不再过分细瘦。 裤腿向上翻折着,窄长的脚掌上套着那双深夜蓝高帮的情侣款匡威1970s, 越往上, 鞋带系得越松,从倒数第三排鞋孔开始,鞋带都是先往后交缠一圈,再绕回来穿下一个鞋孔。 秦尔在来之前一定是背着他理了发, 额前的发被修短了,右侧发顶有一条模煳的分线,髮根向上吹着,固定在头顶,露出饱满的额头,仅在左右两侧留有几缕碎发。 在钱途亮心中秦尔一直都是好看的。就算是痉挛时手脚乱颤,就算是呛咳时涕泪横流,就算是失禁时面色灰败,钱途亮也始终觉得,他的秦尔是好看的。 此刻,望着精心打扮过的秦尔,钱途亮只觉得「好看」这两个字已经庸俗得配不上他。
第64页 可是,这个词却霸道地填满了钱途亮的大脑,他想批量印刷大字报,他想在公屏上疯狂叩击,他想买下热搜第一,他想把「秦尔好看」这个词编进《现代汉语词典》,再翻译成英文,加入《牛津英语词典》,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秦尔到底有多好看。 「亮仔!」 深幽的眸里装了一个钱途亮,被日光照浅了,像是香醇浓郁的咖啡。 秦尔笑得眯起了眼,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卷进了咖啡漩涡中,在他的眼底晃荡着,转得钱途亮头晕腿软。 「过来。」 抬起左臂,戴着黑色助力手套的左掌松垮垮地吊在手腕上,手背向外,秦尔朝他的阿拉斯加犬招了招手。 长长的脚掌上只套着一双黑色的人字拖,脚趾被冻得白里透红,钱途亮侷促地蜷了蜷脚趾,连通脚趾的筋脉就从脚背上绷露出来。 下意识地朝前迈腿,握住了软凉的掌,钱途亮一手托着那只纤细的手腕,另一手附上了秦尔的衣袖。 捋开外套,解开衬衫袖扣,直到眼前出现黑色保暖内衣的袖口,钱途亮才松了一口气。 「穿保暖裤了吗?」手指整理着衣袖,钱途亮略低着头,目光落在那条藏青色的工装裤上。 「穿了加绒的,还穿了羊毛袜。」站在一旁的林衍先开口作答,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这一站一坐的两位少年,转身走回车边,打开后座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经过凌晨的关系确认,钱途亮也不再扭捏,把秦尔的手放回腿上,探到他的髋间,摊开手掌,手心向下地压了压。 「林哥不让用导尿管。」 再次面对这个问题,秦尔的面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难堪,声音里也只剩温和。他对着钱途亮快速地眨了眨眼,显得坦诚又无辜。 「用了纸尿裤,加厚的。」 工装裤的布料很硬,手掌的触感不太真实,钱途亮只能感受到那一片有明显的鼓起。 「都感染了你还想用导尿管?!」 气势十足地瞪了一眼,钱途亮扯了扯手下的布料,让工装裤能够自然地隆起,遮掩腿间的鼓囊。 松了手,钱途亮没骨头似地软了腰,搂住秦尔的肩背,趴在了他身上。 「我好想你。」 少年的下巴在他的颈窝处蹭着,痒得秦尔眉眼弯弯。他颤抖着举起双臂,搭在少年的腰间。 「我也想你。」 靠得极近,说话间,钱途亮都能感觉到秦尔胸腔的震颤。话音低沉又温柔,给了钱途亮最熟悉的安全感。 「你今天真好看。」 那本印满了「秦尔好看」的词典被拆解成单独的书页,被叠成了纸飞机,从钱途亮的唇上起飞,飞出小区,飞过大街小巷,飞向全世界。 「我男朋友真好看。」 阿拉斯加犬黏煳煳地粘在主人身上,嘴里反覆喃喃着那个词,倒把他的主人闹得红了耳廓。 手臂上移,揽住了少年的脖颈,细白的腕在少年的后颈摩挲着,秦尔只勾着唇角,低声地笑。 林衍再次出现,钱途亮手忙脚乱地从轮椅上爬起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小尔,给。」 瘫软的大腿被放上了两个纸袋,一大一小,一金一红,把硬挺的布料又压垮了。 不忍心让那两条细腿承重,钱途亮伸手揪起手提绳,勾过那两个纸袋,递到眼前看着。 金色的那一个包装精美,上面印着「燕窝」两个大字,只一眼,钱途亮就知道这是秦尔为钱妈准备的。 「你还带礼物?」 润物细无声,出柜需谨慎。公布恋情这事,万万急不得。太粗暴地一脚踹开,会把柜门踢烂,还会伤到门边的亲人。秦尔和钱途亮已经商量好,要从长计议,拉长战线,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今天,秦尔的首要任务就是正常表现,维持在钱爸钱妈心里的好印象。 瞧着这两个纸袋,钱途亮倒真是有些意外,在他这个年纪,是没有「上门送礼」这个概念的。他极少去同学家做客,就算去了也一定是两手空空,只会带着自己这个人。 上门送礼,上门,送礼。 在心里把这个词仔细琢磨了几遍,钱途亮才觉出了一丝正式。 今天的生日会註定是特别的了。 「这个呢?这是什么?」 另一个纸袋是暗红色的,袋口繫着一条復古的编织麻绳,绳子的尾部坠着两个小巧的铃铛。 这是送给钱爸的礼物吗?钱途亮猜不透。 「这是姜饼。」 下巴微抬,秦尔仰着头,望着他的少年。 钱途亮的生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今晚就是平安夜。 对于钱途亮一家来说,这一天仅仅只是少年的生日,这一天晚上只会有少年的生日会。 十八年来,这是第一次,钱途亮的生日被赋予了其他的色彩,染上了其他节日的氛围。 「是小尔亲手做的。」林衍就站在轮椅后,眼含笑意地朝钱途亮指了指秦尔。 「是刘姨做的。」轮椅椅背很低,被腰托绑着,秦尔还是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没有回头,只开口纠正林衍,「只有模具是我放的。」 这双软蜷的手就算被套上了助力手套,就算只是做放模具这样的简单操作,秦尔也无法完美完成。 手指无法完全打开,手掌无法完全摊平,秦尔只能用掌根一点一点地按压模具,模具受力不均,那些饼干的边缘厚薄不一,凹凸不平,实在算不上好看。
第65页 明知刘姨独自完成所有制作过程,出炉的姜饼会更加美观,秦尔却仍是执意参与。这是他送给亮仔的第一份礼物,就算只是拖着瘫体帮倒忙,他也不想在这个过程中缺席。 午后的暖阳,是冬日网开一面的馈赠。 秦尔就这么端坐在轮椅上,苍白的皮肤被晒暖了,透着浅浅的红,眼里的深湖也被阳光照着,泛着金灿灿的波光。 这是他第二次说, 「亮仔,生日快乐。」 这是他第一次说, 「亮仔,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秦尔绝对是我所有儿子中的颜霸 麻麻再生不出更好看的孩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羡慕我儿小亮 第50章 同一时间, 在古城区的老街上,小电驴正以懒驴上磨的速度前进着。 那个巨大的购物袋被挂在车把上,那辆便携手拉车被摺叠着收了起来,夹在蛋糕纸盒与座垫之间。 贺闻佳的健侧都规规矩矩地绷着, 和俞鑫楠保持着距离。左腿向外撇着, 避开俞鑫楠的腰部, 左手掌在衣袖中藏着,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只有细白的食指和拇指偷偷从袖口探出来, 轻捏少年的夹克下摆。 贺闻佳的患侧却不听使唤, 软绵绵地贴在俞鑫楠身上。 细瘦瘫废的右腿被曲起放置在脚踏板上, 脚掌后缩,膝盖向左前方倾斜, 倚着俞鑫楠健硕的大腿。 一个转弯,那只软蜷的右手竟然打破了保护壳,越了界,坠在了俞鑫楠的大腿根部,被大掌当场抓获,直接关进了那件夹克的右侧口袋中。 那条右臂是贺闻佳全身最无力的部位。此刻,他的右掌被固定在口袋深处, 右小臂也被向前拽着,悬在半空。右大臂和右手肘却没有半点眼力见, 仍是软趴趴地垂着, 隔着衣料,在俞鑫楠的腰侧,一下一下地刮着。 贺闻佳的右臂就这么贴着俞鑫楠的上半身,倒像是他主动张臂, 从背后搂着少年。 这个姿势实在有些暧昧。贺闻佳却无法抬臂,无法主动变换位置。 那只白得透光的耳朵再一次敏感地染了红,贺闻佳脖颈微缩,把尖尖的下颌埋进了羽绒服衣领中。 浅灰色加绒卫衣的帽子从黑色教练夹克的衣领中钻出来,落在俞鑫楠宽阔的肩背部。贺闻佳毛茸茸的额发就蹭在帽沿处。 贺闻佳的身上套着那件厚重的白色中长款羽绒服,从背后看,俞鑫楠的背部似是粘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巨型帝企鹅。 「抱紧,坐稳。」 前方不远处,有几道减速带,车速再慢也免不了一阵颠簸。 俞鑫楠略偏着头,低声提醒了一句。 冬日的风还在执着地刮着。少年的声音被寒风打碎,还未被那双笨拙的耳朵签收,就被吹散了。 小电驴的车轮就快要触到减速带的边沿,贺闻佳一直缩着的那条左臂却迟迟没有动作。 被风吹得冰凉的大掌向后探着,触到光滑的衣料,钻进羽绒服衣袖中,捉住那只畏畏缩缩的左掌,紧紧地握进掌心。 「抱紧我!」 抬高音量,俞鑫楠再次出声提醒。不等贺闻佳应答,迳自拉着那只手掌,绕过自己的背部,塞进夹克的另一侧口袋中。 「坐好!」 不给贺闻佳挣扎的机会,俞鑫楠的大手再次后移,隔着羽绒服毛乎乎的帽兜,把青年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胛骨处。 车轮轧过减速带,座垫一上一下地震动着。 贺闻佳似是受到了惊吓,下意识地收紧左臂,乖乖巧巧地窝在俞鑫楠身后。 侧着头,贺闻佳的左耳紧贴着俞鑫楠的夹克,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见自己瘫软的右腿。 休闲裤的布料很软,包裹着畸形的膝盖,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俞鑫楠的大掌悄悄地附上那片凸起,把贺闻佳那条伶仃的腿稳稳地定在脚踏板上。 眼眶再次发热,鼻腔再次发酸,贺闻佳尽力抿起下唇,咬住麻木的舌尖,把不争气的泪尽数藏进少年的后背。 按照贺闻佳报出的目的地,小电驴穿过古城区,越过马路,通过小区门,停在了一栋住宅楼前。 这是市三中的教职工宿舍,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久失修,入住率极低。小区中央的喷水池早就干涸了,池底铺着一层黑乎乎的污泥,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垃圾,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这里根本没有正经的绿化区,本是花坛的土地已被杂草霸占。齐腰的草尖上,还零星地挂着五颜六色的饮料盒,竟是把这片荒草地装点成为滑稽的花丛。 住宅楼当然没有安装电梯,楼梯间很暗,只能隐约瞧见一排逼仄潮湿的水泥阶梯。 眼前这个陈旧的小区就像个与世隔绝的腐朽老顽固,只这样远远望着,俞鑫楠的鼻腔就钻进了一团似有若无的霉味。 放下小电驴的支架,伸出左腿撑在地上,俞鑫楠抬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小师叔,到了。」 贺闻佳的反应总是迟钝的,过了好几秒,才动了动左臂,把左手从少年的夹克口袋里抽出来。 「我先下车,再扶你下来。」转过头,俞鑫楠吐字清晰地大声播报。 松开车把,俞鑫楠的右手伸进夹克的右侧口袋,摸到那只手指蜷曲的手,托着掌心捧了出来。
第66页 「手好凉,该戴手套了。」 避着风藏在口袋中,那只手却怎么都暖不热。 大掌附上苍白绵软的手背,俞鑫楠微蹙着眉,用自己那不太暖的掌心捂着贺闻佳的瘫手。 经过近八年的復健,贺闻佳的右腿已经恢復了些许力量,这条右臂却是毫无起色,没有半分力气,没有半点功能。 俞鑫楠握过秦尔的手,此时,掌心里这一只却更软,更凉。大鱼际废用多年,早已萎缩,手指也瘦得皮包骨,只剩细细的五根,蜷成一团,缩进掌心。 「小,师,叔!」 「出!门!要!戴!手!套!」 俞鑫楠学着贺闻佳的吐字习惯,一字一顿地嘱咐着。 许久,背后才传来一声小小的「嗯」。 满腹疑惑,俞鑫楠长腿一迈,麻利地下了车,一回头,却只对上青年头顶的发旋。 「怎么了?」 小师叔怎么又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没有应答,贺闻佳只低着头,左手拽着右手放在座垫上,左臂又继续向前探着,要去够那条细长的右腿。 「别动别动!」 轻而易举地钳住那只手腕,俞鑫楠腾出另一只手,穿过贺闻佳的右腿腘窝,一拎一转,那条腿就越过了脚踏板,靠着健康的左腿,垂挂在座垫的左侧边缘。 贺闻佳的上半身也被迫侧转,面向俞鑫楠的方向。 瘦削的下巴却仍匿在衣领中。 「我扶你下来。」 贺闻佳的身子被羽绒服裹得圆滚滚的,俞鑫楠张开双臂,揽扶着他的腰背。稍一使劲,贺闻佳就离开了座垫,两条细腿也稳当地落在了地上。 左肩下沉,贺闻佳放低重心,想凭藉左侧肢体的力量独立站稳,从俞鑫楠的怀里逃离。本就废弛的右臂却软塌塌地垂着,向右拽着他的肩部,使他难以保持平衡。右侧躯体麻木,贺闻佳的左腿用力到发颤,力量却无法灌入右腿。 右膝后曲,把大腿和小腿向后拽出一个常人难以达到的弧度。贺闻佳的右脚挂着鞋,在粗糙的地面上徒劳地刮蹭两下,膝过伸的右腿却始终无法打直。 「站不住吗?」 一手搂着贺闻佳的背,俞鑫楠俯下身,扶住他的右膝,向前推着,摆正他的右腿。套着雪地靴的脚后跟却被动地抬起,只有前脚掌还孤独地踩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呢? 一抬头,俞鑫楠撞见的依然是那双含泪的眼。 长睫潮湿,嫩白的颊上还留着几道未干的泪痕,贺闻佳紧抿着左唇,右侧唇角却微张着,漏出一小坨泡沫状的唾液。 「怎么又哭了呢?」 直起腰,俞鑫楠的大掌捧住了那张湿漉漉的小尖脸。有几颗泪珠从贺闻佳的右眼角滑落,砸在俞鑫楠的指尖,灼得他心脏发酸。 语言系统彻底崩溃,贺闻佳说不出话,只小声呜咽着,像只断不了奶的小猫。 「不哭不哭。」 哪懂得安慰人,俞鑫楠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一句废话。 大手摸到贺闻佳的后脑勺,手臂一收,就把纤瘦的青年揽进了怀里。 俞鑫楠一手胡噜着贺闻佳的发梢,一手顺着他的后背,撸猫一般地安抚着。 实在想不明白小师叔这次又是为何而哭,俞鑫楠认命地哄着这只小奶猫,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小折耳猫自然是听不见这声小小的嘆息,只紧咬舌尖憋住抽泣声,默默地流着泪。 嵴背微弓,贺闻佳的脸就埋在俞鑫楠的前胸,眼泪鼻涕口水把他的夹克煳出了一大块水印。 俞鑫楠的体贴,俞鑫楠的温暖,俞鑫楠的真挚,都是贺闻佳久违的渴望。 俞鑫楠的这颗心是那样的鲜活炙热,烫化了贺闻佳的心,损坏了泪水的闸门,泡坏了眼底的月亮。 哭到唿吸急促,哭到心率过速,哭到鼻塞头晕,小折耳猫才吸了吸鼻子,手动关上了闸门。 又沉默地抱了一会儿,俞鑫楠才试探着开口,「哭...哭完了吗?」 只这一句,又差点砸碎了那道闸门。 一个小时之内,他竟然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少年面前哭了两回,贺闻佳觉得自己真是厚颜无耻,为老不尊。 左臂扶着俞鑫楠的大臂,贺闻佳颤颤巍巍地从少年胸前爬起来。左掌抚上少年胸前的大片水渍,煳了一手黏。 「嗯。」只是最简短的单音节,从折耳猫的嘴里带着颤地冒出来,竟盛着浓浓的委屈。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完全无视了年龄上的差距,面前的这位对于俞鑫楠来说,只是一只爱哭难哄的小猫。 喉结在细白的脖颈上滚动着,贺闻佳努力吞咽,一张嘴,多余的唾液却仍是不受控地从右唇角滴漏。 下巴湿淋淋、黏腻腻的,好脏,好丢人。 损坏了一次以后,那道闸门就变得格外脆弱,眼眶一热,眼泪再次浸湿了月亮。 「别哭别哭!」 「不问了,我不问了!」 揪着衣袖裹住手背,俞鑫楠抬臂,为贺闻佳吸去挂在下巴的晶莹。 「我,回,家,了。」 贺闻佳的下唇抖得厉害,下巴前伸,勉力兜住口腔里的唾液,话音含煳得几乎听不清。 急着逃离,手脚却不听话,左臂使劲向右摆着,却无法带动髋部,无法顺利转身。
第67页 「别急别急!我帮你!」 把便携手拉车再次打开放好,俞鑫楠取下车把上的购物袋,塞进车筐里。 「我送你上去?」 这么窄的楼梯,这么高的台阶,这么老旧的扶手,俞鑫楠想像不出,小师叔该如何独自上楼。 「我,住,一,楼。」 健全的左手握上拉手,手掌相叠间,是俞鑫楠先松了手。 左手拽着车,右腿勉强撑地,贺闻佳用左腿迈出了第一步。右腿又恢復了膝过伸的姿态,膝盖反张,无法正常弯曲,只能被髋部带动着,稍稍悬空,向前晃一小步。 「那我就不送了。」 小师叔的自尊心是需要守护的,俞鑫楠不敢上前帮忙,只抿唇站在原地,盯着贺闻佳的背影,悬着心,攥着拳。 步履蹒跚,一步一挪,贺闻佳终于移到了楼道口。 转着脖颈,侧着头,贺闻佳把左脸稍向后偏着。他的眼角和鼻尖还是红通通的,左唇角却微翘着。他的声音很轻,很软,也很抖。 他说, 「谢,谢。」 他说, 「我,很,开,心。」 俞鑫楠的脑子被这两句话炸得当场宕机。直到贺闻佳的身影拐进楼道,直到生锈的铁门开了又关,直到这个破旧的小区再次恢復寂静,他才掏出手机,发送消息。 一路飞驰,车速是来时的两倍。 在钱途亮家楼下的停车场,俞鑫楠划亮屏幕,点开徐教练的对话框,对方已经分享了一条个人名片。 头像是没有耳朵的哆啦a梦。 暱称不是本名,是简洁的两个字: 不佳。 作者有话要说:  有jm说不喜欢鱼猫cp5555 孩子绝对是好孩子,可能是麻麻把他塑造失败了。 楠楠对亮仔绝对不是那种感情,他们是朋友,也是家人。亮仔怕生慢热,从小到大,所有社交场合都是楠楠在carry。楠楠之所以会牴触秦尔,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把一向理智的亮仔迷晕甚至掰弯了,作为亮仔最好的朋友,他第一时间就想把亮仔拖出来。 总而言之,就是护友心切,关心则乱。 不用担心,主cp永远都是二两,接下来几章都会是二两! 第51章 「这是什么?」 戴着助力手套的手附上纸张的一角, 拇指和食指在纸面上蹭动着,指节还是软软蜷曲着,使不上劲。秦尔翻腕,调整了几个角度, 还是无法把那张压在习题册下的纸页抽出来。 大掌抚上秦尔的手背, 钱途亮伸出两指, 轻轻一捻一揪,那张纸就摊开叠在了习题册上。 这是钱途亮今天上午在辅导班做的理综测试卷, 总分栏上挂着鲜红的数字:202。 今天凌晨, 钱途亮窝在毫无睡意的秦尔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从家庭, 讲到了泳队, 又绕到了学习。 这是秦尔第一次知道,钱途亮虽然已经获得了名校邀请函, 但是要想拥有选择专业的权利,他的高考分数就必须超过一本线。 钱途亮的成绩并不太稳定,忽高忽低,年段排名也是忽上忽下,总在中游和中上游间徘徊。 如果钱途亮只是维持目前的水平,那么高考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冒险。 对待学习钱途亮并没有那么强的胜负欲, 他一直保持着乐观轻松的心态,不过于苛求, 也不过分努力。 在秦尔看来, 钱途亮绝不算愚笨,在学习上,亮仔甚至还有一点小天赋。这次期中考,钱途亮对学习投入更多, 所有的努力就都以分数的形式即刻得到了兑现。秦尔相信,只要持续努力,他的亮仔一定能在六个月后稳超一本线。 而他将会竭尽所能,在这场无烟战中充当最强辅助。 今天清晨,钱途亮本想借生日特权赖在床上,逃掉上午的辅导课,却被秦尔哄着起床,被秦尔微笑目送着出了家门,被秦尔委託的林衍硬塞进车后座,送到了辅导班。 「是昨晚没睡好吗?」 「是被我打扰了吗?」 不应该的。这一次期中考,亮仔的各科成绩都有所提高,特别是理综,整整提升了30分,破了230的大关。 盯着那个数字,秦尔眉心微蹙。 「你翻个面,让我...」 还未说完,秦尔的唇间就被堵上了一块丹东牛奶大草莓。 一手举着不锈钢果叉,一手连连摆着,钱途亮勐摇着头,「不是不是都不是,昨晚我睡得特别好!」 紧咬下唇,阿拉斯加咧开上唇,露出一排整齐的上牙,做出龇牙咧嘴的搞怪模样,「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努力!」 又黑又亮的眸睁得圆圆的,钱途亮朝秦尔讨好地吸了吸鼻子,「今天,就别讲题了吧?」 四位家长都在厨房忙碌着,钱途亮却乐得清闲,直接把秦尔连人带轮椅地推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这盘草莓,是钱妈在十几分钟前开门送来的。 这一批草莓品质极佳,红彤彤的,果香浓郁,个头饱满,大小均匀,各个都有半掌大。 果实本是放在冰箱里冷藏的,秦尔一来,这盒果子就被钱妈取了出来。去掉萼片,刷洗干净,又用温水泡了好一会儿,钱妈才拿着水果刀,把这些大草莓切成适宜食用的小块,摆进果盘。 「再吃一块?」 尿路感染的病人需要多吃富含维生素的水果,保持尿液酸性化。钱途亮挑了一块最红的,又递到秦尔唇边。
第68页 无奈地瞟了钱途亮一眼,秦尔张嘴,咬住了那块草莓。 「亮仔!带小尔出来吃饭!」 房门被再次打开,钱妈站在门外,只探出半张脸。 一向慢热怕生的儿子正举着果叉给他那位身体不便的学神同桌餵草莓。 讶异过后,钱妈唇角高扬,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会照顾人了。 朝儿子狡黠地眨了眨眼,钱妈推开房门,走到少年们身后,「先不谈学习。」 伸手合上试卷,钱妈抬起手臂,把左手放在秦尔的右肩上,轻拍了两下,「开饭啦,小尔。」 眼前的这位少年被腰间的束带绑在轮椅上,双腿歪斜,双掌软蜷。那张脸,不同于儿子和楠楠的朝气蓬勃,面色苍白,唇色浅淡,难掩病气。偏偏五官又属于浓颜系,面部轮廓感极强,眼睫浓密,大眼高鼻,唇形饱满。在体弱的柔软中,又藏着一股倔强的英气。 这样的秦尔准确狙击了钱妈的姨母心,点亮了钱妈那罕见的母性光环。 「好的,阿姨。」眼睫低垂地点了点头,秦尔仰头,对着钱妈咧唇笑着。 深色的眸里漾着暖意,眼角弯弯,睫毛弯弯,唇角也弯弯,此刻的秦尔显得温顺又乖巧。 这小孩可真好看! 姨母心都快被暖化了! 尽力维持着长辈姿态,钱妈朝儿子的左肩狠狠地飞了一掌,「愣着干嘛?带小尔洗手去啊!」 故作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钱妈潇潇洒洒地转了身,小心翼翼地护着那颗心率过速的姨母心,踱步出门。 揉着肩膀,钱途亮状似苦恼地皱着一张脸,双腿一蹬,升降转椅就滑到了轮椅边。 垂着脑袋,侧着身,隔着轮椅扶手,钱途亮再一次贴到了秦尔身上。 「颜狗是病,还是遗传病。」 「你把我妈都迷住了。」 熘进主卧,在钱妈的置物柜里翻出一小包消毒湿巾,钱途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绕过客厅,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手捏着一张湿巾,一手托着秦尔的一只手掌,钱途亮避开助力手套,为秦尔擦着手。 秦尔的后半掌都被罩在皮质助力手套中,虚握成拳的掌被迫摊开,只有薄薄的一层。掌骨头藏在苍白松弛的皮肤下,抵在手套边缘。无名指和小拇指萎缩得极细,蜷曲着挤成一团,缩在掌侧,连接这两指的掌骨也软软地塌着,几乎看不出凸起。食指最底端的那一节被指套包裹着,细白的指节被稍稍捋直,和拇指绑在一起。 这双手的肌肤极其脆弱,靠着指套的那一处已被磨得泛了红,擦出几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疼吗?」握着秦尔的食指指尖,钱途亮尽力避开那些红痕,擦拭柔嫩的指缝。 「嗯?」 疑惑地抬眉,顺着钱途亮的手指望去,秦尔才看见自己食指指节上的红印。 「不疼,我没感觉。」 损伤平面较高,上肢的活动和感知能力都受到了影响,秦尔对于自己的上肢末端几近无知无觉,这点小摩擦并不会让他感觉疼痛。 「你不用吹了。」 阿拉斯加犬正一边擦拭着他的手指,一边撅着唇轻吹着气。 指尖感受不到风速和温度,秦尔的心却被钱途亮吹得酥酥痒痒的。 「我真的不疼。」 嗓音慵懒且无奈,秦尔深幽的眸里盛着他的少年。眼眸染上笑意,钱途亮的面庞也被笼上了一圈暖唿唿的光。 头也没抬,钱途亮手下的动作轻之又轻。 腮帮子气鼓鼓的,语气也气鼓鼓的。 钱途亮说, 「我觉得疼。」 作者有话要说:  presentation一个接着一个 我人无了 第52章 钱途亮家的餐桌是八人座的圆形转盘桌。底桌是中花白的大理石质地, 转盘则是黑白根的,深浅组合,黑白搭配,简洁又不失大气。 四位家长已经落座, 俞妈的身边还有两把深灰色实木餐椅, 再往右, 原本放置的另外两把餐椅已被撤去,为秦尔的轮椅空出了不小的空间。 把轮椅在空位处停好, 拉起手剎, 又把靠右的那把餐椅拖着靠近轮圈, 钱途亮才转身进了公卫。 水龙头正开着, 俞鑫楠就站在水池边,搓洗着手上的洗手液泡沫。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伸手递到出水口下, 钱途亮神色自然地挤掉俞鑫楠的手。 「我早到了。」没有任何反抗,俞鑫楠举着那双滑熘熘的手掌,让到一边,「是你和秦尔一直躲在房间里,忽略了我这个客人。」 不满地控诉着,俞鑫楠轻挥着手,混着洗手液的水珠就飞出去, 砸在钱途亮脸上。 「你算什么客人?」 一肘打在俞鑫楠肩上,钱途亮抬起大臂擦了把脸, 挤了一泵洗手液, 搓着手,往旁边跨了一步,大发慈悲地给俞鑫楠让了位。 「我们快五点才进的房间,你都还没到。」 平日上门做客, 俞鑫楠总爱缠在钱途亮身边,今天竟如此安分,实属异常。 「快说,干嘛去了?」 洗净了手上的泡泡,俞鑫楠又抽了两张擦手纸,随意揉擦着,「我在路上遇到小师叔了。」 把纸巾团起来,以三分投篮的姿势丢进另一侧的垃圾桶里,俞鑫楠双手抱胸,斜倚着卫生间的门框,「他一个人,我就顺路送他回家了。」
第69页 「小师叔?」这个称唿实在有些陌生,钱途亮蹙着眉,偏头瞟了俞鑫楠一眼。 「哦!你说的是,小贺师兄?」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钱途亮关了水龙头,直起腰,也抽了几张擦手纸,「他不是让我们喊他师兄吗?」 钱途亮记得很清楚,昨晚在那场小聚会中,那个白净清秀的青年明明多次强调过,他与他们是同辈。 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俞鑫楠转身,先一步离开了卫生间。 「小师叔」这个称唿隔着辈分,带着调侃,用在那只小折耳猫身上实在是有趣得很。 改口?不存在的。 还未六点,这场生日会就开始了。 今晚的主食被瓷白的小碗分装着,摆在每一个人面前。那是俞妈的拿手菜,是钱途亮最爱的咖喱龙虾伊面。 龙虾被剁成块,裹上生粉下锅炸至金黄,和爆香过后的姜片、蒜片和洋葱丝一起放入咖喱汁中熬煮。咖喱汁香味浓郁,散发着淡淡的椰奶香味。姜黄色的汤汁中缀着一团油炸过后的鸡蛋面,色泽焦黄,松而不散。烹煮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面条爽滑,香而不腻。 捲起一撮塞进嘴里,辣椒、孜然、小茴香、白胡椒、花椒味儿一齐在口腔里爆炸,甜中带辣,鲜中带麻,香气一路窜到钱途亮的鼻腔中,惹得阿拉斯加犬一个劲儿地抽着鼻子。 「有点辣,你能吃吗?」咽下那口面条,钱途亮舔了舔唇,凑近轮椅扶手,小声发问。 尿路感染的病人饮食应当尽量清淡。食用辛辣的食品会刺激尿路,可能会对尿路感染的治疗起到相反作用。 「就吃一点,没事的。」 一直低着头,秦尔只低声安抚了一句,就继续和那一坨面条作斗争。 刘姨偶尔也会做一些易消化的阳春面,她总会特意多煮一会儿,把面条煮得软烂。即便如此,出锅以后,林衍也还会用陶瓷辅食剪把面条剪成碎碎的小段,方便秦尔用勺食用。 瘫痪三年,这是秦尔第一次触碰如此重口的食物,这是秦尔第一次挑战如此q弹的长面条,这也是秦尔第一次尝试用叉子进食。 手背向下,掌心握着硅胶辅具,托着叉柄,秦尔抬起右腕,正在铲着碗里的面条。 叉子直直地插入面团中,手掌却无法灵活地转动,只能靠手腕一点一点地迟钝翻转来带动那只软垂的手掌,来带动那只颇重的不锈钢叉。右小臂搁在桌沿,秦尔耸动右肩,靠臂肌发力,抬高右腕,把那只叉子从那个面团中缓慢地抽了出来。 这些面条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软骨头,秦尔迟缓的动作给了它们充足的逃跑时间。 收回的叉面是光秃秃的,这根不锈钢叉并没有捲起一根面条。叉子离开面团的瞬间,滑熘熘的面条就尽数脱离了束缚,坠回了浓稠的咖喱汁中。汤汁飞溅,那些面条示威般地在秦尔卡其色外套的袖口上留下了点点足迹。 眼角余光一直扫在秦尔身上,汤汁溅起的霎时,钱途亮就立刻丢了叉,伸手抽了几张餐巾纸。 「要我帮你吗?」 嘴里还塞着一大块龙虾肉,钱途亮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纸巾,为秦尔吸去袖口的几点潮湿。 咖喱渍色浓带油,难以去除,反覆擦了几遍,灯芯绒的衣料上还是沾着几点淡黄。 「没事。」 转了转右腕,挪了挪右小臂,秦尔试图把衣袖从钱途亮的掌下抽离。 「我自己可以。」 身体已是瘫废至此,许多事秦尔已是无能为力。可是,这两条手臂还能动,这只右手还能勉强握住叉子。他想,他还能再多试几次。他想,他还能再多努力几把。他想,在钱爸钱妈面前,展示他的復健成效。他想,在钱爸钱妈面前,独立完成这场晚餐。他不想,在钱爸钱妈面前,当一个连吃饭都需要亮仔操心的、彻头彻尾的废人。 钱途亮知道,尽管费时费力,尽管动作不够美观,尽管结果不够完美,所有力所能及的事秦尔都想自己做。特别,是在钱爸钱妈面前。 强忍着餵食的冲动,钱途亮收了手回身坐正,尽可能地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餐食上。 所幸,几次尝试以后,那只叉子终于夹起了两根较短的面条。 脖颈前伸,使劲抬高右肘,抖着手,秦尔终于吃到了第一口面。 这份面条口味偏甜,算不上辛辣。寡淡多年的口腔却受不得一点刺激,辣味在唇舌间发酵,顺着食管一路滑进胃里。脆弱的肠胃被即刻引爆,辣味回涌,烧至喉部,激起一阵刺痒。 秦尔屏住唿吸,强压下呛咳的冲动,只抬高左臂,用垂坠的左手背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进食姿势别扭怪异也就算了,还在他人用餐时咳嗽,他可真是扫兴透顶,可真是倒人胃口呢。 「太辣了吗?」 事不关己的外壳被这两声咳音彻底粉碎,钱途亮侧过身,扒着轮椅扶手,伸掌贴上秦尔的肩背。 咳意在喉部翻涌,气管一阵剧烈抽搐,鼻翼轻张,秦尔却不敢吸气,只紧抿着唇,强忍着这股咳意。 眸中憋出了一层水雾,眼眶都红了一圈,秦尔就这么捂着嘴硬捱着,像是被残忍地割了翅,又被随意丢弃在甲板上的大鲨鱼,只能瘫在地上干瞪着眼,望着周边的人类,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是不是想咳?」放下手剎,钱途亮拽着轮椅扶手向左侧一拉,让轮椅面向自己停了下来。
第70页 餐桌上的其余五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这两个少年身上。 从餐椅上站起来,钱途亮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秦尔腰间的束带,隔着两条细腿,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的上半身揽进怀里。 「咳吧,没事,咳吧。」 塌陷的腰腹被腰托绑着,无法触碰,钱途亮只能虚握着拳轻扣秦尔的背部。 前额抵着少年的腹部,逃离了其他人的注视,秦尔再也忍不住,喉结一滚,勐烈咳喘起来。 腹部无力,肋间肌麻木,秦尔咳得肩部震颤,却只有喉部在使着劲。那股咳意就卡在感知平面以下的某一处,瘙痒难耐,却又虚无缥缈。 是钱妈先从怔愣中醒过来,起身赶至客厅,翻出一次性纸杯,又冲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 「亮仔,来,让小尔喝点水。」 拽下儿子的右掌,把那个纸杯塞进他的掌心,钱妈握着空拳,敲击秦尔的后背。 小臂托着秦尔的后颈,手掌捧着他的后脑勺,钱途亮略向后退了退,让秦尔的面部离开自己的腹部。 纸杯被递到唇边,秦尔却只能微张着嘴,费劲喘息着,再无喝水的力气。 俞妈和俞鑫楠也放下了餐具,围到了轮椅边。 「呀!叉子!叉子还没拿下来!」 秦尔的右手掌心向上,就那么软趴趴地落在右腿上。随着咳喘,软蜷的手指微微抖动,那个硅胶辅具都被挤出了一半。那只沾着咖喱汁的不锈钢叉在藏青色的工装裤上乱蹭着,划出了几道黏煳煳的曲线。 俞妈捧起秦尔的右手,捋开他的指节,把叉子连同硅胶辅具一同取了下来。 手心里的那只手掌正在微微痉挛着,俞妈干脆握住那只手,避开助力手套,揉捏蜷曲的手指。 钱妈替了儿子的手臂,托着秦尔的后颈。 钱途亮一手捏着秦尔的下颌,一手端着水杯,往他的口中谨慎地倒了一口温水。 温水就堵在喉咙处,无法咽下,有几缕晶莹,从秦尔的唇角漏了出来。 扯了几张纸,伸到秦尔唇边,俞鑫楠眼疾手快地擦去了那股水流。 左手拇指顺着秦尔的喉部,钱途亮往秦尔的口腔中又送了一口水。 这一次,温水顺利地通过了喉部,被秦尔吞了进去。 连喝了几口水,辣味被沖淡了,喉间的刺痒也稍有缓和,秦尔的喘息声渐小,只偶尔干咳一声,唿吸也逐渐趋于平稳。 几个护理小白终于协力缓解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咳喘。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护理小白全上啦, 各个争当秦尔妈。 钱妈俞妈楠楠妈, 还有一个亮仔妈。 (所有人都很关爱秦尔!484很甜甜~) 第53章 眼睫轻颤, 秦尔睁开眼,对上了六道视线。 钱途亮、俞鑫楠、钱妈、俞妈都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身体。钱爸和俞爸也离开了餐椅,就立在一步远的位置, 紧张担忧地朝里望。 或许是身体太过难受, 或许是内心太过难堪, 又或许是那些目光太过温暖,秦尔的脸飞速发烫, 鼻腔微酸, 险些掉下泪来。 「小尔, 好点了吗?」 一场普通的呛咳竟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折磨至此, 钱妈的姨母心已被戳得千疮百孔。母爱化作汩汩热流,从孔中冒出来, 在胸腔里掀起层层巨浪。 「我没事了,阿姨。」喉部充血,秦尔的嗓音不再温和,声音嘶哑破碎。 脖颈微垂,长睫勐眨,秦尔尽力掩去眼眶的湿润。 抿着唇,抬起头, 秦尔对着所有人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 「对不起, 打扰你们用餐了。」 那个笑容没有温暖任何一个人的心, 甚至,没有温暖他自己的眼。 钱妈的姨母心被再次戳伤。 微侧过头,她曲起食指,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 「你这孩子,道什么歉啊?」 嗔笑一声,钱妈在钱途亮的头上毫不留情地拍了一掌,「要怪就怪亮仔,这个熊孩子,也不提前告诉我你吃不了辣。」 默默地受下这一掌,阿拉斯加犬捂着脑袋,睁着无辜的眼,朝秦尔撇了撇嘴。 是钱途亮忘记提醒钱妈吗?不是的。 有关秦尔,事无巨细,钱途亮都不可能忘。 是秦尔特意嘱咐钱途亮,不能向钱妈透露他的饮食习惯,不能让长辈迁就他特殊的口味。 「不对,不能怪孩子,应该怪我。今天的菜,都是我这个阿姨准备的。」 摸上钱途亮毛茸茸的后脑勺,俞妈心疼地揉着,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其他人都退到了一边,只有钱途亮还搂着秦尔的上半身。 接收到钱途亮的眼神信号,秦尔颤颤地举起左臂,抬高细瘦的手腕,在亮仔柔软的家居服下摆处讨好地蹭了蹭。 「要不阿姨给你煲点粥?」 「要不要去床上休息会儿?」 俞妈和钱妈一齐开口,倒让秦尔受宠若惊地红了脸。 「不用麻烦了,我真的没事。」 此刻的秦尔气场尽失,只慌乱地张着唇,乖顺得不像话。 低头擦着秦尔工装裤上的污渍,钱途亮嘴角抽搐地憋着笑。他的秦尔,还真是可爱得要命。 所有人又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第71页 有了腰托的支撑,一场呛咳过后,秦尔还能端正地坐在轮椅上,除了髮丝稍显凌乱,倒也觉不出其他不妥。 「虾能吃吗?白灼虾。」钱妈推着转盘,把那盘虾定在了钱途亮和秦尔面前。 「可以的,阿姨。」点了点头,秦尔规规矩矩地应答。 「亮仔,你是主人。」转盘又被逆时针转动,那盘虾被准确地停在钱途亮面前。 努了努嘴,钱妈一个劲儿地给儿子使眼色,「快,给小尔剥一只。」 众多海鲜中,钱途亮独爱虾类,这种肉质细嫩、膏体甘甜的斑节虾更是他的心头好。 这批虾是钱妈昨晚特意打电话向相熟的海产店老闆预定的。这群深海虾王们身披红白褐相间的外壳,体型硕大,每一只都比手掌还长。斑节虾富含碘、dha及丰富的矿物质,极易被人体吸收。虾肉q弹松软,易消化,适合各个年龄段的人。 「哦。」拿起筷子,挑了一只个头最大的放入面前的空碗中,钱途亮压着虾头,把虾身分离出来。 手背附上了一只微凉的掌,秦尔歪着头,目光柔柔地望着他,「给我吧,我自己来。」 抬了抬下巴,秦尔示意钱途亮把碗递给他。 下意识地朝那只软掌扫了一眼,钱途亮还是听话地把那只虾重新夹了起来,摆在秦尔面前的空碟上。 手掌似是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腕上。细腕徐徐下降,那只手就软软地趴在了虾身上。指尖不受控制地向内蜷着,只有指节在触着虾壳。抬起左臂,把左腕也架在桌沿,秦尔用左手虎口压住了虾身。贴着虾身,向前递着右腕,右手顺着虾壳下滑,蜷曲的四指被垫在了虾身之下,只剩拇指还扣着虾腹。轻挪手腕,轻抬手掌,四指就被迫地稍稍捋直,把那只虾虚握进掌心。拇指圆润的指甲被虾脚勾着,蹭在虾腹边缘处。 秦尔每递一次腕,指甲就抠一次虾壳,如此反覆,才蹭掉了一小块。 煮过的虾壳并不算硬,望着秦尔的手,钱途亮却很担心,那层薄薄的指甲会不会比虾壳更脆,更软。 抠了数十次,抠了近十分钟,抠到右腕发酸,抠到右手发抖,抠到那整盘斑节虾都被分着吃光了,这场剥虾运动才终于勉强结束。 虾壳被抠成大小不均的碎片,散在盘上,甚至是桌上。虾尾还连在虾身上,有几根虾脚也还粘着虾腹。 就这个程度,却已达秦尔那双手的能力极限,这是他復健三年以来,最精细、最接近成功的一件作品。 偷偷舒了口气,钱途亮伸着右手,准备帮秦尔去掉剩余的虾脚。 那尾虾却被秦尔的食指指节推着,塞进了他的指缝。 在这场生日会上,在这张餐桌上,在所有人面前,秦尔递着虾,侧着头,盯着钱途亮,笑得一脸满足与温柔。 他说, 「亮仔,我给你剥虾。」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一个毒榜下来,上了另一个更毒的榜 (听说是毒榜之首,毒中毒) 现在不是奶糕,是一块心如死灰的灰糕了 之前追更的小可爱也出走了好几位 5555555嚎啕大哭.gif 第54章 知道秦尔要强, 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接受亮仔的帮助。 晚餐一结束,钱妈就招唿其他人移步客厅,把餐厅空出来,留给这对小同桌。 此时, 钱途亮的面前还摆着一个汤碗, 是钱妈在离开前特意为秦尔准备的。 那是一碗竹荪炖鸡汤, 面上的油花都被钱妈细心地撇去了,金黄色的汤汁配着几缕翠绿色的葱花, 色彩饱满, 清香扑鼻。 留给秦尔的这一份被钱妈温在锅里多炖了一会儿, 竹荪鲜脆, 鸡腿又软又烂,只用筷子轻轻一夹, 那层略显油腻的皮就离开了松软的鸡肉,被钱途亮完整地揭了下来。 竹荪有润肺止咳、清热利湿的功效,专治下焦湿热,对于尿路感染的治疗有一定的辅助作用,特别适合秦尔食用。 挑起一条竹荪,摺叠置于勺上,加入小半勺汤, 又放在唇边吹了吹,钱途亮才举着勺递到秦尔面前。 「尝尝我妈的手艺。」 今晚所有的菜品几乎都是俞妈准备的, 只这一锅汤是钱妈煲的。钱妈爱美, 也好养生,常变着法地炖些汤汤水水,这煲汤手艺倒是堪称一绝。 秦尔含着勺抿去这一口汤,汤汁偏淡, 竹荪入口即化,滋味鲜甜,咽下去,润了充血的喉,暖了脆弱的胃。 「好喝。」舌尖还存着鲜味,秦尔餮足地眯着眼,点头称赞。 「那你多喝点。」 这一桌子菜都迁就了钱途亮的口味,味道偏咸偏辣。 秦尔被那口龙虾伊面惹来一场呛咳以后,就极少动叉,这一顿晚餐他只勉强吃了几根清炒空心菜。 舀了一勺汤,又撕了一小块鸡肉,钱途亮用唇试了试温度,摊掌虚接着勺底,往秦尔的嘴里又送了一口汤。 「多嚼几下再咽。」 刚才秦尔连温水都吞不下的场景还歷歷在目,钱途亮紧张兮兮地盯着。直到秦尔的腮帮子停止鼓动,直到秦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钱途亮才放心地低头盛下一口。 「你真是个仙子。」轻摇着头,舌尖轻点上颚,钱途亮略带调侃地「啧」了两声。 「什么?」舔去唇角的汤汁,秦尔挑眉,满腹疑惑。
第72页 「我说,你是个仙子。」举勺又餵了一口,钱途亮侧着身,手肘靠着桌沿,手背托腮,笑得一脸纯良,「吃得少,睡得少,就是个仙子。」 被亮仔的形容逗乐了,秦尔弯着唇角,笑得眼角弯弯,「我动得少,不太能感觉到饿和累。」 边说着,还边挪着手臂,秦尔举起软蜷的手掌,拍了拍瘫废的腿。 嘁,骗谁呢? 秦尔累得浑身无力的模样钱途亮可没少见。 秦尔倒是不避讳谈及自身的残疾,他似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似乎已经能够平静地与自身的残疾共处。 但这风轻云淡的态度只是表象。 他太好强了。受伤前,他是出类拔萃的三好生。受伤后,他也不愿向任何人展现不必要的软弱。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钱途亮。亲密至此,秦尔仍护着那珍贵的自尊心,仍硬撑着那勉强的体面,仍是把钱途亮拒于自己的艰辛之外。 戳着碗里的鸡腿,钱途亮暗下决心。他一定,他一定会撕掉那层保护壳,堂堂正正地走进秦尔的生活,靠近那个最真实的秦尔。 喝了近四分之三,秦尔就偏头躲开了钱途亮递来的勺。 他的胃口实在是太小了。 用着同一根勺,钱途亮几口解决了剩下的汤,端着空碗进了厨房。 回到餐厅,站在轮椅边,钱途亮弯下腰,压着嗓,神秘兮兮地凑到秦尔面前。 「张嘴。」 抬着腕,摊开手掌,钱途亮把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的东西塞到了秦尔口中。 微凉的唇被温热的指尖点着,秦尔的口腔中化开了一股带酸的甜。 舌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圆角三角形,那是钱途亮瞒着钱爸钱妈偷偷买回来藏着的,那是秦尔家中常备的健胃消食片。 第55章 16:56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我是俞鑫楠 以上是打招唿内容 19:48 你已添加了不佳, 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等了近三个小时,俞鑫楠终于成为了贺闻佳的好友。 盯着那个下半部空白的对话框,贺闻佳启唇,拖着麻木的舌, 默念这个名字, 「俞鑫楠」。 原来, 小师弟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呢。 双扇玻璃门被打开了一半,冬季夜晚的风毫不留情地钻进来, 越过书堆, 穿过书架, 翻过木质收银台, 打在青年白净的面颊上。长期待在室内,贺闻佳已经褪去了笨重的羽绒服, 只穿着一套单薄的棉质运动服。 缩了缩脖子,贺闻佳垂着脑袋,避着风,把瘦弱的身子藏在收银台之后。 这是一家又小又旧的书店,就开在市三中和教职工宿舍之间。店里没有当下的畅销书籍,只有报纸、杂志和初高中生需要的教辅书。 贺闻佳的母亲是市三中高中部的语文老师,这家书店是贺母从前的同事退休后盘下来的。 贺闻佳的残疾打碎了那个原本温馨的小家庭, 逼急了那个始终温柔的母亲,吓跑了那个和蔼可亲的父亲。 早在五年前, 贺父就组建了新的家庭, 那个新妻还带了个女儿,乖巧懂事,只比贺闻佳小一岁。结婚的第二年,林阿姨就再次怀了孕, 为那个新家庭添了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 继女仍在上大学,尚在襁褓的小儿子又嗷嗷待哺,对于这个已经成年的残疾儿子贺父自然给不出多高的抚养费。 康復治疗的费用不低,贺母的工资却很有限。 生活总还要继续。 贺闻佳不得不钻出狭小的保护圈,在復健之余,靠打零工来补贴家用。 所幸,贺母的同事们是一群热心善良的人民教师。同年级的颜老师为贺闻佳找了一份帮忙看管早餐摊点的工作,退休的张老请贺闻佳到自家书店上晚班,高三的年段长也向校领导反映了贺母的家庭情况。年后,贺闻佳就能重回三中,担任阅览室管理员。 孤立无援的贺母等来了多方的帮助,身体不便的贺闻佳就要迎来第一份正经工作。 看吶,生活终于向这对可怜的母子网开一面。 看吶,时隔近八年,贺闻佳终于交到了年轻的新朋友。 看吶,他的生活好像有光照进来了呢!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新消息。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 瞟见那个感嘆号,贺闻佳的眼前又出现了少年的脸。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之下,俞鑫楠坐在车上,长腿撑地,单眼皮的大眼睛盛着光,装着笑。 咧开唇角,露出右上的一颗小虎牙,俞鑫楠斜斜地望着他,叫他: 小师叔! 明明是对长辈的称唿,却总惹得他又羞又恼。 心脏砰砰乱跳,贺闻佳抬着左手,伸出食指,气鼓鼓地戳着屏幕。 把备註设置成「小师叔」,俞鑫楠退回对话框,看见了新消息。 小师叔:不是说好了叫师兄吗? 戳着纸盘上的蛋糕,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俞鑫楠喷笑出声,嘴唇和小虎牙上还沾着奶油。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师兄太多,分不清 少年的打字速度极快,贺闻佳还没把这句话理解清楚,下一句又蹦了出来。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只有一个 皱着鼻樑思索了好一会儿,贺闻佳也没搞明白,俞鑫楠到底是在认真解释,还是在故意调侃。
第73页 四位家长都窝在沙发里,聊着工作和生活中的趣闻。钱途亮也和秦尔凑在一块,分享同一块蛋糕。此刻的俞鑫楠就是一条恶臭的酸菜鱼,只能蜷着腿躺在单人沙发里。 等了几分钟也没等来回復,瞟了眼对面的钱途亮,俞鑫楠低头,飞速打字。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在干嘛? 似是默认了这个称唿,这一次贺闻佳倒是回得挺快。 小师叔:在上班 上班?就小师叔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有哪位老闆会捨得使唤他?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做什么? 小师叔:帮忙看顾书店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在哪?哪家书店?就你一个人吗? 小师叔:在通北路。学生书店。就我一个人。 小师叔就是这样,所有问题有问必答。这只小折耳猫就是如此的温顺。 学生书店?通北路的学生书店? 这座城并不太大,常骑着小电驴到处乱逛,对于这片小小的市区,俞鑫楠很是熟悉。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是专卖教辅书的那家吗? 小师叔:是的 印象中,那家书店的门是木质玻璃门,那几块方正的玻璃仿佛永远蒙着尘,总是灰濛濛的。店里的节能灯是不够亮的,角落的那几摞旧杂志总被书柜的阴影笼着,散发着腐旧气息。 那家店,实在是太旧太破了。 从游泳馆回俞鑫楠家,必须穿过通北路。几乎每晚,俞鑫楠都会经过那家书店,却从没有停下车,走进过一次。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找小师叔买书,能打折吗? 右手总是不安分地下滑,左臂捞起右臂,左手拽着右手,贺闻佳挪着左腿,把那只瘫手夹在双腿的间隙中。 小师叔:能的 打折,打几折呢?打个五折吧?亏损的钱,就让张老从他的工钱里扣。 奶油蛋糕还剩了七分之一,就孤零零地放在蛋糕盒的底部托盘上。那一块是秦尔剩下来的。 望着那块蛋糕,俞鑫楠从沙发上直腰坐正,在输入框里打了几个字,犹豫了近一分钟,还是点了发送。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等我,马上到 伸直脖颈,从收银台后露出半个脑袋,被寒风无情地抽了几下,贺闻佳才后知后觉地回了神。 那个少年要来找他了吗? 抬起左臂,拖着瘫软的右侧肢体,贺闻佳慢吞吞地侧过身,从一旁的无纺布收纳箱里抽出那件厚实的羽绒服。把右手从腿缝中拖出来,垂放在身侧,贺闻佳左手拽着帽沿,把羽绒服内面向上地平铺在双腿上。 右臂还在轻轻晃荡着,左手一抓,钳住右小臂,左掌下移,握住右腕,把那只绵软的手抬了起来。八年了,贺闻佳的右手肌肉严重萎缩,畸形得厉害,指关节蜷曲,无法捋直,细软的手指缩进掌中,指尖抵着废用的鱼迹肌。那只手又软又凉,丑陋至极,每一次触摸,贺闻佳总不自觉地想起那惨白的、带着尖角的鸡爪。 还不如不要这只令人作呕的手呢,不仅无用,还总是晃在身侧,剐蹭路人,吓坏孩童。 抓着手腕,把那条右臂一点一点地塞进袖中,直到衣袖没过右肘,贺闻佳才伸长左臂,揪着衣领和右侧肩部的衣料,将领口部分拉至肩部,让那只变形的软手能被袖口吐出来。 身体前倾,贺闻佳用左手抓着左侧衣领,绕过后颈,把羽绒服从右侧拉至左侧,再抬起左臂,穿过左衣袖。 一只手不方便合上拉链,贺闻佳就拽着羽绒服下摆,把蓬松的衣料堆在腰腹部。 身下湿热的鼓囊被层叠着遮住,他喘息着,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贺闻佳对于自己的排泄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他的反应比常人迟钝,他的步伐比常人小,他的移动速度比常人慢,他的尿道括约肌也比常人松弛,在起立的瞬间,或是赶往卫生间的路上,常会裤料一热,出现漏尿的情况。除了在家,贺闻佳总会给自己穿上薄款的纸尿裤,以防万一。 那是他最无奈的隐疾,那是他最腌臜的秘密,他要把这一处盖起来,他要把这处缺陷藏起来。 俞鑫楠的善意是那样的可贵,俞鑫楠的笑是那样的温暖,俞鑫楠的眉眼是那样的干净。 那双眼,怎能因他染污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成~ 自我鼓掌! 下一章是爆炸甜的二两!(他们一直很甜啊喂!) 对了!有没有想点梗的小可爱? (二两cp或者鱼猫cp都可接受点梗!我会尽可能满足各位家长的哈哈哈哈哈) 第56章 冬日的夜晚气温骤降, 寒风炫耀实力般地卯足了劲,似是要在人的脸上留下火辣辣的巴掌印。 脚上仅套着人字拖,脚趾甲被冻得发紫发青,抖了抖腿, 钱途亮挪动麻木的腿脚, 默默地转到轮椅前。 疲惫、疼痛与严寒齐心协力地折腾着这具瘫废的身体, 秦尔的脸是惨白的,连那张好看的唇都隐隐泛着灰。 他的唇角却始终高翘着。 他的深眸却始终闪着光。 他是被四位长辈送进电梯间的。钱妈更是一路陪同, 把他送出了住宅楼的电控门。要不是钱途亮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回推, 此刻钱妈应是陪着他们, 一齐在住宅楼下等着林衍的到来。
第74页 这一晚, 这一场生日会,这一次初见面, 他虽是一身狼狈,结局却似乎并不太差。 长睫轻眨,秦尔眼底的愉悦漾成了一条金色的河,河水汩汩,穿过钱途亮的胸膛,流过钱途亮的心脏,留下丝丝缕缕的甜。 「心情很好?」 手掌停在白皙纤长的脖颈前, 钱途亮伸指,为秦尔扣上外套最顶部的那个铁纽扣。 「嗯, 我很开心。」 那条河对上了钱途亮的脸, 金光闪闪的,点亮了钱途亮的眼。 「我没说错吧?」眨着眼,阿拉斯加犬笑得一脸得意,露出侧切牙旁的一双尖牙, 「你这么好,我爸妈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对吧?小尔?」 钱途亮学着钱妈的语气和神态轻唤着秦尔。 两人一站一坐,对望着笑出了声。 「亮仔,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 想起少年被烛光笼着,站在蛋糕前闭眼许愿的模样,秦尔的五官又添了几分柔和。 「我许愿,希望我们三个高考顺利。」 手掌下移,触到那双软蜷冰凉的手。大掌一捞,钱途亮把那双手掌心相对地捧起,拢在掌中暖着。 「就这一个愿望?」 「就这一个。」 虚握着拳,指节相抵,那双手乖顺地窝在钱途亮手中。拨开蜷曲的手指,钱途亮把拇指探进秦尔掌中,极轻极轻地挠了一下。 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平稳地停在住宅楼前。 打开驾驶座的门,林衍下了车,朝两人扬了扬下巴。 被尿路感染折磨了两个月,这个冬天对于秦尔来说是格外地难熬。拖着病中的瘫体强撑着赴了约,又经歷了一场呛咳,尽管秦尔极力隐藏,尽管他的腰背还是被腰托束缚着,挺得板直,林衍仍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疲累。 没有拿移乘板,林衍抬步,直接绕到了轮椅后。 「还好吗?」低声问着,林衍推着轮椅,向副驾移去。 幅度不大地点了下头,秦尔拧着脖颈,略回过头寻找他的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犬一直跟在主人身后,来到副驾边,抬起爪子,帮着拉开了门。 拉起伫立手剎,林衍弯腰,放下轮椅的左侧扶手,伸手解开了秦尔腰间的束带。 上半身还绷直地贴着椅背,秦尔耸动双肩,大臂发力,双肘微曲着揽上了林衍的肩。 右掌探至秦尔的左腿腘窝处,捧着绵软的小腿肚,林衍稍一使劲就把秦尔的腿捞了起来。微肿的脚掌被高帮鞋捆着,生生止住了下垂的趋势,橡胶鞋头悬在半空晃荡着。脚后跟越过了车门槛,那条腿被搬进了车内,膝盖内撇地搁在真皮脚垫上。 拽着秦尔腿侧的裤料,林衍动作轻缓地一提一挪,秦尔的髋部就离开了轮椅,被平移到副驾的座垫上。 上半身探进车内,林衍一手扶着秦尔的肩膀,一手拽着安全带扣好繫紧。 细瘦瘫软的右腿被遗忘在车外,朝车座的方向侧倒着,脚腕□□,白色的鞋底侧边蹭在地上。 忠诚护主的阿拉斯加犬往前迈了一步,避开林衍的身体,托着秦尔右腿的腘窝和脚腕,把那条伶仃的右腿塞进了车厢。 右腿傲娇地闹了脾气,微微痉挛,套着工装裤的大腿颤抖着砸在座垫上,高帮鞋的硫化底一下一下地踩着脚垫。 大掌按住作乱的膝盖,钱途亮踮着脚,半蹲在副驾边,高大的身子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 从车厢内退出来,林衍极有眼力见地撤到一旁,推着空轮椅绕到汽车的后备箱处,为这对小情侣创造了短暂的独处时间。 痉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亮仔还是紧张兮兮地按着他的右腿,宽阔的肩背前倾着,几乎贴在他腿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年的发顶,秦尔的心脏被温馨包围,又暖又软。 软趴趴的手附上钱途亮的手背,秦尔蜷缩的指节轻抠他的肌肤。 钱途亮的右手手背上留了两个几不可见的浅色疤痕。他特别喜欢那两道疤印,那是秦尔的左手在他身上留下的标记。 此刻,伤疤的主人就在他面前,赠予他这两道伤疤的手就贴着他的手背,摩挲着他的疤印。莫名羞怯,钱途亮埋着脑袋,收了收右手。 那只手却不打算放过他。 秦尔迟缓地挪着小臂,递着腕,软蜷却执着的手掌再一次压上了钱途亮的手背。 「亮仔,你起来。」 蜷曲的指节叩门般地,叩击少年的手背。 后脚掌着地,双手扒着秦尔的右腿,钱途亮略微伸直双腿,扭着背,把毛茸茸的脑袋探进车厢内。 秦尔的后脑勺就贴在车座头枕上,髮丝微乱,有几缕碎发从头顶散下来,软软地垂在前额。 车厢位置有限,两人靠得极近。 那条金色的河倒映着钱途亮的脸,把他的五官都镀了金边。 望着那双眼,钱途亮觉得自己真的被吸进了那条河中,金色的河水温柔地包裹着他,打着旋儿地向前奔淌着,转得他大脑发晕,转得他手脚发软。 轻抿着唇,又即刻松开,秦尔的声音压得又低又轻。 他问, 「亮仔,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啊?你...」 手肘一顶,秦尔的肩部离开了车座,那张好看的唇封住了钱途亮的嘴。 啊!这根本不是询问,是诱饵!
第75页 手肘架着钱途亮的肩膀,秦尔的手腕在少年的后颈交扣。单薄的掌根抵着少年的后脑,秦尔小臂发力,用劲一勾,少年的鼻尖就砸在他的鼻樑上,整齐的上牙也撞击着他的上唇。 不同于昨晚的轻触,这一次,两人是紧密贴合的。秦尔挑开钱途亮的上唇,扫过他的门牙,在柔软的内壁轻拭着。 唿吸间都是奶油蛋糕的香味,他们分享着口腔的温度,也分享着齿间的甜度。 一吻结束,秦尔跌回车座,枕着头枕阖眼喘息着。纤弱的双臂脱力地坠在腿上,掌心向上,蜷缩的手指微微抽动着。 双膝一软,他的阿拉斯加犬就跪在了车门槛上,跪在了他瘫软的右腿边。 神情呆滞地挥手告别,神情呆滞地关上电控门,神情呆滞地走进电梯,对着镜面不锈钢,钱途亮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嘴。 秦尔的唇好软。 秦尔的舌好热。 秦尔的吻他好喜欢! 对着镜面一阵傻笑,钱途亮的心里又腾起了一股小得意。刚才,他对秦尔撒谎了。今晚,他不只许了一个愿望。他其实,贪心地一连许了三个。 他的第一个愿望: 希望他们三个人高考顺利。 他的第二个愿望: 希望秦尔少些伤病。 他的第三个愿望: 希望秦尔和他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天灵灵地灵灵, 放过二两行不行? (奶糕有求必应,说亲就亲) 家长们还满意吗? emmmm今日也可继续点梗! 第57章 「怎么不关门?」 走进这家从未踏足的书店, 俞鑫楠转身,关上了木质玻璃门。 店面本就陈旧,再关上门,路人就更无购买慾了。 抬头望向门边的少年, 贺闻佳张了张唇, 还是没能出声, 只把解释的话语混着口腔里多余的唾液一起咽下。 冬日夜晚的风很嚣张,在书店里乱逛着, 捲走了仅存的丁点暖意。 关上吧, 关上也好。可不能让小师弟着凉呢。 直起腰板, 仰起脖颈, 贺闻佳从收银台后露出了大半个脑袋,掩在台后的左手却还紧紧地揪着羽绒服下摆。 「小师叔!」左手肘随意搭在台沿, 俞鑫楠举起右臂,朝贺闻佳扬了扬右掌勾着的两个纸袋,「吃饭了吗?我给你带了甜点。」 「吃,了。」 一整晚,这家书店只等来了俞鑫楠这一位客人。 久未开口,贺闻佳的嗓音不似往常的细糯。那个『了』又被单独断开,音量很小, 声调很软,带着气音, 像有一只粉粉肉肉的小猫爪极轻极快地在俞鑫楠的心上挠了一下。 「那再吃点?你太瘦了。」 双肘都架在台沿, 俞鑫楠微低着头对上贺闻佳的眼,唇角一咧,右上角的那颗虎牙又显了出来。 「嗯,好。」 一如既往的乖顺。贺闻佳往后缩了缩脖子, 应了声。 大咧咧地绕过柜檯,俞鑫楠移至贺闻佳身侧,把那两个纸袋放在桌面上。 「下午那个蛋糕,你也尝尝。」 从第一个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俞鑫楠拉开侧边,把那块小蛋糕拖出来,摆在贺闻佳面前。 扒开另一个纸袋,俞鑫楠探着手,从里面捧出一个70的双淋膜热饮打包杯,「芋圆鲜奶,喝吗?」 夜晚饮茶易失眠,俞鑫楠特意选了纯鲜奶底的。 体内糖过多就会转变为脂肪,部分可能会聚集吸附在血管壁上,造成动脉硬化,使病情加重。因此,偏瘫病人的日常饮食应低糖低盐低脂。 贺母对贺闻佳的饮食管控极严。蛋糕,要无糖的,牛奶,要脱脂的,就连偶尔解禁可食的冰激凌,都要无蔗糖的。 眼前的这些甜品,贺闻佳这八年来从未触碰。 俞鑫楠望着他的眼好亮,俞鑫楠笑露的牙好白,俞鑫楠右手握着的那杯奶茶一定很暖,很香。 「嗯。」小折耳猫垂着眼,绵绵地回答,「我,喝。」 「唰」,吸管穿过封口膜。 透明的吸管被递到贺闻佳唇边。 右侧面肌收缩无力,贺闻佳努力张着唇,含住吸管,小小小小地吸了一口。 鲜奶温热,是铁直全糖。小芋头块被番薯粉包着,再裹上一层糖水,顺着吸管滑入口腔,释放了调皮天性,在贺闻佳的舌上滚着,蹦着。 舌肌麻木,贺闻佳挪着舌,把芋圆拨到左侧,缓慢地嚼了一下。芋圆在鲜奶里泡了半个小时,奶香浓郁,香糯可口。唇齿间是久违的甜。 小折耳猫抿着唇,细嚼慢咽,小巧的喉结在白皙的脖颈上轻滚几下,那股甜味儿就顺着食管流进了胃里。 贺闻佳下颌尖尖,咀嚼吞咽时,会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像个没褶的小笼包。 倚着收银台,俞鑫楠歪着头,盯着贺闻佳的脸,只想把这只折耳猫揣进怀里,带回家藏好,供着养着。 「你,怎么,不,喝?」 偏头躲开吸管,贺闻佳仰头看向俞鑫楠。沉重的右眼皮艰难地抬着,在眼眶处挤出一条浅浅的沟,右眼球不受控地上翻,空出一片眼白。 不喜食甜,俞鑫楠极少喝这种奶唧唧甜丝丝的饮品,这一次当然也没给自己准备。 「就一杯。」不忍扫兴,俞鑫楠伸指,触了触纸杯,「你介意吗?」
第76页 愣了几秒,贺闻佳才读懂这个问句。 脖颈僵硬地扭了扭,贺闻佳笨拙地摇了头,「不,介意。」 独特的断句,倒让这句回答更像是一声拒绝。 脸上还挂着笑,俞鑫楠收回右臂,就着同一根吸管饮了一大口。哇,好甜,实在是太甜了。眉头紧锁,俞鑫楠拒绝咀嚼,把那一口硬咽了下去。 「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久别的口感刺激着味蕾,鲜奶和芋圆的甜度被贺闻佳的口腔自动放大了十倍。岂止是太甜?简直是甜到齁了。牵着左唇,贺闻佳扯出一个弧度很小的笑,一脸真诚地违心作答。 「还,好。」 原来,小师叔这么喜欢甜食吗? 不可思议地睁着单眼皮的大眼睛,俞鑫楠把折耳猫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倒是把这只小奶猫羞得埋下了头。 放下纸杯,俞鑫楠撕开包装膜,把塑料小叉子递到贺闻佳面前,「吃蛋糕吧,这个好吃。」 这是一块安格拉斯巧克力蛋糕,黑色的糕体被夹着奥利奥碎的奶油裹着,深浅相间,黑白分明。蛋糕的顶层挤着三坨螺旋状的淡奶油,上面依次缀着黄桃、草莓和奇异果。 左手执叉,贺闻佳切下一小块尖角,塞入口中。奶油微甜,蛋糕带苦,口味中和,倒是香而不腻。 浅色的眸被瞬间点亮,贺闻佳握着勺又往嘴里送了一块。 嘴里还在慢吞吞地嚼着,贺闻佳微眯着眼,享受唇舌间的美味,左手却放下了叉子,再次收回腿上,抓紧了羽绒服的衣摆。 除了拿叉的那几秒,贺闻佳的左手从未离过岗,总是搁在腿上,拽着下摆,手动合着羽绒服。那团臃肿的衣料就堆在他的髋间,像是形状怪异的游泳圈,套着他那纤细的腰肢。 心中存疑,俞鑫楠往前迈了一步,指着贺闻佳的左手,开口发问,「小师叔,你是冷吗?」 贺闻佳不冷。相反,此时,他的髋间是潮热的。 眼睫轻颤,贺闻佳低头,避开了俞鑫楠的目光。垂坠的右唇角还沾着星点奶油,贺闻佳吞下嘴里的蛋糕渣,紧咬着迟钝的舌,没有说话。 蛋糕的味道还留在口中。贺闻佳这才后知后觉地尝出,这块蛋糕好像偏苦了呢! 第58章 「你冷吗?」 走至贺闻佳身侧, 俞鑫楠加大音量,再次发问。 书店的节能灯亮度有限,贺闻佳的大半个身子都笼在木质收银台的阴影中。高大的少年就立在他的患侧,和那只垂坠的右手只隔了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俞鑫楠弯腰, 阴影就爬上了贺闻佳的脖颈, 漫过了贺闻佳的头顶, 掩住了这具瘦弱的身体。温暖的大掌附上了微凉握拳的薄掌,干燥的拇指钻进了汗湿的掌心, 俞鑫楠的右手握住了贺闻佳的左手。 轻松一拽, 贺闻佳的手就离开了羽绒服下摆。 衣料顺滑, 白色的衣摆拂过黑色的纯棉裤料, 在下坠的前一秒,被那双大手牢牢揪住。膝盖微曲, 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俞鑫楠双掌相对,替贺闻佳扣上了拉链。 拉链头歪歪扭扭地前进着,越过伶仃的大腿,跨过鼓囊的髋部,路过纤瘦的腰身,停在了贺闻佳的胸前。 嵴背僵直, 大脑发晕,这只小折耳猫被这件羽绒服裹成了滚圆的糯米糰子。 完了, 完了, 全完了! 他的无奈,他的不堪,他那难以启齿的不便,是被俞鑫楠发现了吗? 他的骯脏是不是要把他的小师弟吓跑了呢? 身下的温潮变成了煎熬的灼烧, 身子一颤,小折耳猫又漏出了几滴热液。 衣料摩擦,折耳猫软蜷的右前爪被俞鑫楠的大手捧在掌心。细白的四指从羽绒服的袖口伸出来,蜷曲着搭在柔软的布料上。那只拇指却落了单,孤零零地别在袖口的松紧带上,被关在阴暗的衣袖中。 俞鑫楠伸手,一捏一掰,解救了贺闻佳的拇指。折耳猫的右前爪被俞鑫楠放回了右后腿上,五指团聚,软软地挨在一起,缩成一团。 不知俞鑫楠是否探穿了他的隐疾,贺闻佳没有出声,只愣愣地僵坐着。小猫眼红通通的,蒙着一层水雾,折耳猫却倔强地睁着眼,不让那团雾化作雨落下来。 小师叔是眼泪砌成的,一问,必掉泪。 俞鑫楠学乖了,不敢过问,只拿起塑料小叉塞进贺闻佳的左手,「小师叔,多吃点。」 眼眶红红,耳廓红红,鼻翼红红的折耳猫更像是一只小兔子。白皙纤细的脖颈被羽绒服帽沿的绒毛罩着,只露出一小截,小折耳猫乖乖举勺,挖了一勺蛋糕,探头含住。 俞鑫楠起身,退回桌边,抽了一张纸巾,捏着一角,递到贺闻佳唇边,擦去那抹沾着奶油的晶莹。 忙着憋泪,小折耳猫只低眉顺目地任俞鑫楠触碰,那小截脖颈却像畏光的蜗牛,又悄悄悄悄地缩回了绒毛中。 今日摄入的糖分已超标。贺闻佳不敢胡闹,又吃了几口就落了勺。 极自然地,俞鑫楠用刚才的那团纸点着贺闻佳的唇擦了一圈。 眼底的泪被蒸发,化作热唿唿的水蒸气,熏红了贺闻佳的脸。 他不冷,他一点都不冷。 再不开口,热气就要把他熏晕了。 僵硬得像只挨训的猫,贺闻佳略偏过头,避开俞鑫楠的目光,慢吞吞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桌角的一摞书册,「这些,书,是,新,的。」
第77页 这堆书是贺闻佳赶在俞鑫楠到来以前,拖着右腿,垂着右臂,笨拙地一本一本挑选,一本一本捧起,一本一本运回收银台的。 这几本都是是高三年级的各科教辅。 似呢喃,贺闻佳的声音轻飘飘的,比蛋糕还软,比芋圆还甜。 他说: 「送,给你,的。」 打折? 不必了,直接给小师弟免单吧。 第59章 冬日清晨, 光大大方方地照亮了这片天,阳却仍藏于浓云之后,吝惜自身的热度,不肯为这座城增添一分一毫的温暖。落叶和小树枝被冬风所裹挟, 离开街面, 掠过路肩, 坠在早餐车的户外摆摊伞上,砸出一串凌乱的乐曲。 各式各样的面点被塑料膜封着, 整整齐齐地码在玻璃展示柜中。柜面外侧, 摆了几个塑料小筐, 里面装着油条、麻团、麻薯、南瓜饼、糯米饼等一系列炸物。加厚带盖的纸杯盛着甜豆浆、无糖豆浆、玉米汁、花生牛奶和蔬菜粥, 被置于柜边的铁架上,按种类排成四个纵列。 跃过花样繁多的餐点, 只能看见白色毛线帽顶的一颗小绒球。 瘦瘦小小的青年佝偻着背,躲在餐车后,坐在浅蓝色的高脚塑料凳上,缩在宽大的浅灰色棉服里。带着卷的细软髮丝被白色的毛线帽压着,垂至眼睑,遮住了秀气的眉。浅咖色的粗线自织围巾在白皙纤细的脖颈上绕了几圈,把青年那尖尖的下颌也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围巾边缘沾染了星点潮迹, 不知是青年口鼻唿出的水汽,还是唇角溢出的晶莹。 贺闻佳的睫懒懒地垂着, 细碎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散在几处。 正值元旦假期,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只偶有几位晨练归来的老人,或结伴闲聊,或独自唱曲儿, 精神矍铄地轧着马路。 那辆早餐车就这么孤零零地停在拐角处,无人驻足,无人问津,无人光顾。 「小师叔!」 突如其来的齐声唿唤中,藏着熟悉的声线。 零散的目光被慢吞吞地捡回来,拼凑成一块,迟钝地投向餐车的另一侧。 身高腿长的少年们穿着同款的黑色短款羽绒服,坐在各自的小电驴上,停在早餐摊点前。 他的小师弟正看着他,笑得一脸灿烂,那颗小虎牙还是一如往常地显着。 那个他曾坐过的后座上,却多了一位陌生的女孩。女孩留着深咖色的齐肩短髮,发尾微微向外,翻出俏皮的弧度。风吹散了她的刘海,女孩躲在少年肩后伸手理了理,才又探出头来,对着贺闻佳展出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 少年的后座不会是他的专属,少年的关心和体贴当然也不会是他的专属。紧咬口腔内壁,敛去波澜,贺闻佳扯着左嘴角朝女孩回了一个笑。 折耳猫的眼睛终于移回了他身上,终于在他脸上聚焦,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望着那个冻得通红的鼻尖,俞鑫楠的眉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来,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徐教练带出来的,是我和亮仔的师姐,凌诗蓓。」 带着温度的笑再一次爬上俞鑫楠的脸,他略偏过头,往后座扫了一眼,又仰起脸,朝餐车里侧扬了扬下巴。 「这位是徐教练的师弟,我们的小师叔,贺闻佳。」 「小师叔,你好。」双手插兜,长腿一跨,凌诗蓓离开车座,稳稳落地,立在柜前。 小巧的喉结躲在围巾中,努力而又缓慢地滚动着,舌尖轻点上颚,麻木的舌肌逐渐发力,贺闻佳这才勉强咽下了口中多余的唾液。 「你,好。」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其中的发音间隔却比以往更长。贺闻佳的声音不再细软,被寒风磨得又低又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阴暗中独自生活多年的老猫。 细白的左手从棉服的口袋中伸了出来,扒着餐车边沿,贺闻佳直起腰,想从塑料凳上站起来。双脚掌着地,左腿使劲,把臀部稍稍带离椅面,伶仃的右腿却不听话,右脚掌轻抖着蹭着地面,突兀的右膝锁不住,也展不开。 腰背的扯疼和俞鑫楠的手掌一齐到达,那声即将涌出口的闷哼也和贺闻佳的身体一齐,被那只手掌压了下来。 「坐着就行。」 高大的少年也下了车,隔着餐车,伸着臂,按住贺闻佳的肩膀。 对于贺闻佳的身体情况,凌诗蓓早已知晓,眼前这张明显不对称的怪异脸庞并没有令她感到害怕。 压下心头的星点异样,凌诗蓓笑嘻嘻地开口帮腔,「小师叔是长辈,坐着就行。」 身材高挑的少年少女并肩立于餐车前,阳终于不再吝啬,慷慨地分了一束光,打在这两位身上,为他们罩上了一圈金环。 那道目光被它胆怯的主人收回。微向右挪,贺闻佳躲开俞鑫楠的手,盯着柜上的塑料筐,不再抬头。 收回右臂,俞鑫楠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转头召唤,「亮仔,吃什么?」 迈步跨至餐车,钱途亮就定在凌诗蓓的左侧,「想吃豆沙包,小师叔,有吗?」 钱途亮的右臂和凌诗蓓的左臂仅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凌诗蓓的指尖触及刘海的瞬间,她的左手肘也触及了钱途亮的右臂。 「唰」地一声,是衣料摩擦的声响,也是女孩心中那团火苗燃起的声响。 「有。」打开柜门,捏着塑料薄膜的一角,贺闻佳把热腾腾的豆沙包递出柜面。
第78页 俞鑫楠的站位离那只手最近。 他的右臂再次勇敢出战,靠近了小折耳猫的左前爪,接下了那只豆沙包。 迎风骑车,俞鑫楠的手实在算不上热,手指相碰间,那只冰凉的小猫爪却还是在他的眉头打了一个大大的结。 小猫不乖! 不戴手套! 把手里的豆沙包胡乱塞入钱途亮手中,俞鑫楠回身,拽起置于脚踏板上的书包,拉开拉链,掏出一个本色牛皮纸袋。 「小师叔,这个送给你。」丢□□般地,那个纸袋被俞鑫楠径直扔在了贺闻佳的细腿上,「你送我一叠教辅,这个就算是回礼。」 锯齿状的袋口未封,一副浅咖色的羊羔绒挂脖手套就安静地窝在袋里。手套上用深咖色的线绣着小猫爪,这是俞鑫楠为小折耳猫特意挑选的。 低头扒拉着柜面上的炸物,俞鑫楠干笑两声,又低声嘱咐,「天冷,出门记得戴手套。」 少年的轻声嘀咕被过滤,被模煳,被削弱,传进听力不佳的耳朵里,只剩含煳的连音。 傻愣愣地盯着腿上的纸袋,小折耳猫的身体比大脑更敏感。薄薄的耳廓被毛线帽掩着,那白得透光的耳垂却迅速地泛了红。 「啧,我的手也很冷。」写满调侃的神情,故作醋意的语调,凌诗蓓抬起右肘,对着俞鑫楠的腰侧捅了一下,「怎么不送我手套?」 「干嘛送你?」勐地抬头,俞鑫楠瞟了眼小折耳猫,朝凌诗蓓一个劲儿地递眼色,「我这是孝敬长辈。」 「那你爹我怎么也没有?」钱途亮申请出战,适时补刀。 「你给爹爬!」 少年少女们还在斗嘴,小折耳猫却只红着一张脸,抱着纸袋,乖巧地坐在塑料凳上。 原来,这对手套是他的专属。 原来,少年送礼的心意是他的专属。 原来,少年这几日来的关心是他的专属。 金圈渐小,慢慢地,缩小得只能拢住俞鑫楠一个人。 纤瘦的左手再次抬高,伸至铁架处,挑出一个纸杯握住。耸着肩,贺闻佳朝前递着手。 「给,你。」 小折耳猫的奶音再次回归,糯生生的音调,绵绵地喊停了这场大战。 小猫的左前爪主动向俞鑫楠的右臂靠近,那个纸杯上印着四个字,「无糖豆浆。」 「这个,不,甜。」 给你。 这个不甜。 我知道,你不喜欢甜。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 接下来几章都会是二两! emmmm后面有几章是写婴儿学步车的... 还没想好该怎么放上来 (容我再思索思索吧) 第60章 阳, 吝啬且傲娇,短暂露面后,就躲进大云团中,光明正大地翘班偷懒。云被刷黑了。雨浇下来了。雨点不要钱似地往下砸, 坠在遮雨棚上, 撞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结束上午的训练, 泳队的大高个们被雨帘关在了游泳馆内。 气温急降,三大只窝在墙边, 抱团取暖。 深咖色的齐肩发还带着潮意, 被凌诗蓓随意束于脑后, 扎了个高马尾。较短的髮丝从发圈中熘出来, 散于后颈,毛茸茸的, 俏皮又自然。 时隔近三个月,她终于又见到了这位令她心动的少年。 在大部分人面前,钱途亮总是寡言的。 凌诗蓓只有频繁地和俞鑫楠联繫,只有时不时地和少年们组队吃鸡,才能盼到那个声音,才能蹭到少年零星的客套问候。 偷偷右瞟,钱途亮的侧脸就钻进了她的眼。他的鼻樑很高, 他的唇很薄,面无表情时, 总透着骇人的凛冽。他的发同样是湿润的, 短短的发茬沾了水汽,倒是添了一丝柔软。钱途亮的眼皮放松地微阖着,在眼尾处显出一道浅浅的褶皱。他的睫毛并不算长,嵌在眼皮上, 低频地眨着,一下一下,都扫在凌诗蓓的心上。 收回目光,凌诗蓓悄悄地,悄悄地往右迈了一步。从小接受专业训练,她的身高自然是不低的。双手插兜,嵴背抵墙,重心微向右移,她的肩就靠上了钱途亮的左大臂。 尽管,她比钱途亮大了三岁。 尽管,他们的肌肤之间还隔了数层衣料。 尽管,身边的钱途亮并未觉察她的靠近。 凌诗蓓仍是小女孩儿般地心跳加速,羞红了脸。 手机震动,视频播放中断,是语音通话请求。钱途亮的手机屏幕中央,显出一个方正的纯白头像,暱称是: 秦尔 按下接听键,钱途亮抬起右臂,把手机贴上耳廓。 屏幕是冷冰冰的,心却是暖唿唿的。 「餵...」 一物降一物,钱途亮身上那张疏离的保护壳也有它的天敌。在扫到那个暱称的瞬间,在语音正式接通前的那一刻,钱途亮的那张薄唇就翘起了不小的弧度,薄薄的眼皮上抬,那双黑亮的眸漾起了轻柔的波。 那股骇人的凛冽立刻就消散了。 「亮仔。」 熟悉的称唿,熟悉的声线,熟悉的人。秦尔的话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尾音略拖,慵懒低哑。 「你在哪?」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长款羽绒服的拉链却还是被拉至秦尔的颈部。羽绒服的下摆很长,一直遮至大腿中部。刚结束復健,秦尔的腿上还套着黑色的纯棉运动裤,裤腿很窄,布料很软,附着他的腿,只隆起细细的一圈。突兀的膝盖相抵,靠在车座边缘,那双细瘦修长的小腿就斜斜地放置着。
第79页 黑色的弹力袜外又裹了一层深灰色的羊毛袜,倒是把那双瘦长的脚掌撑得宽厚了些。半永久的高帮鞋已被换下,秦尔的脚上穿着一双黑底银边的跑步鞋,崭新的鞋底微翻,搁在真皮脚垫上。 雨毫不留情地拍着车前窗,雨刮器再勤恳,也无法还林衍一个清晰的视野。 车速很慢,驶得很平缓。 右肘架着车门,秦尔抬腕,把单薄的右手背贴上车窗。细软的五指蜷于掌心,翻腕,递掌,秦尔就隔着玻璃触到了雨流。 天很黑,雨很大。秦尔担心他的亮仔淋了雨。秦尔担心他的亮仔着了凉。秦尔担心他的亮仔回不了家。 「我在游泳馆。」 老老实实地作答。鼻间满是甜丝丝的洗髮水味儿,钱途亮吸了吸鼻子,握着手机,往旁边挪了挪。 那两层衣料在被钱途亮发觉以前,就又被生生拆开。 语音通话的界面被凌诗蓓瞥见了。钱途亮表情的变化被凌诗蓓捕捉了。钱途亮下意识的躲避动作被凌诗蓓看见了。指尖的冰凉浇熄了心中的火苗。凌诗蓓拨了拨刘海,直起腰,端端正正地站好。 「下暴雨了,你不要骑车,我来接你。」 练了一上午的字,尽管康復师已经为秦尔放松了肌肉,他的手臂却仍是酸疼且沉重的。收回右臂,双掌撑着车座,秦尔暗自使劲,力量却似是受到封印,堵在双肩。他已用力到双肩发抖,双臂也仅是麻木地杵在身侧,拖不动他的身体。 右臂一软,秦尔的右肘勐地后折,打在车座上,拽得他的上半身再一次无力地瘫回车座。腰背再受撞击,疼痛迅速上涌,在秦尔的大脑炸开一片白色的花。 上牙狠狠地磕向下唇,干裂的唇部顿时就被血珠染红。 「小!尔...」 匆匆转头,瞟见秦尔唇齿间的血迹,林衍惊嘆出声,却又被秦尔的目光喊停。 那双深幽的眼被疼痛蒙上了一层水雾,正直直地望着他。 轻摇着头,秦尔抬臂,移动左掌。软指蹭上手机,触亮屏幕,他朝林衍无声地说了句,「我没事。」 「怎么了?」手指收紧,钱途亮的心也跟着林衍的惊唿一同收紧,「你怎么了?」 那一端,只剩轻浅急促的唿吸声,每一声都清清楚楚地扎在钱途亮心上。 捏着手机,钱途亮转身,背离人群,朝馆内走了几步。 「你不舒服吗?」 秦尔一定是出事了。秦尔一定是很疼了。心脏在胸膛内扑通乱撞着,大掌上抬,在后脑勺使劲抓了两下,钱途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事。」 这一次,秦尔出了声。 背部疼得似有针扎,痛感向全身蔓延,连带着触感微弱的指尖都是一阵麻冷。用舌尖舔去下唇的血珠,秦尔别别扭扭地窝进车座,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 雨还在下着。风还在刮着。秦尔的身体也还在抖着。 眉心仍被疼痛揪着,那张染着血印的唇却再一起高高扬起。秦尔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平稳且温柔,带着雨天特有的潮湿,带着车厢的温暖,穿过耳机,钻进钱途亮耳中,蹿进钱途亮心里。 他说, 「亮仔,我来接你回家。」 「回我家,好不好?」 第61章 冬日的雨被勐烈的寒风赐予了惊人的加速度, 撞在相向而行的挡风玻璃上,混着窗外偶有的车鸣,溅出急促恼人的声响。 满载的车厢。坐满了人,也盛满了尴尬。 宽阔的车内空间仍是委屈了这三双长腿, 三大只并坐后排, 避着真皮脚垫上的训练包, 束手束脚地挤成一团。 钱途亮、俞鑫楠、凌诗蓓师出同门,秦尔和钱途亮师出同门, 秦尔和凌诗蓓也师出同门。把车内的四位年轻人随机排列组合, 能凑出十七个各自相识的小团体, 此刻的车厢却是异常安静的。 除了初见面时的礼貌寒暄, 除了刚上车时的目的地询问,他们之间再无交流。 同性间的爱恋总不可能获得毫无杂质的理解与认可。钱途亮从未向任何人宣布过自己和秦尔的关系, 连最要好的俞鑫楠都没有被正式知会。 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十一天。在这期间,秦尔也曾在学校露面。本也不是张扬的性格,秦尔和钱途亮自然做不出多秀的事儿。虽未提前约定,他们却仍是心照不宣地如常相处,像是关系要好的同班同学,像是互帮互助的好同桌, 根本不像是热恋初期的小情侣。 为避免与凌诗蓓产生肢体接触,钱途亮抱着臂, 缩着腿, 蜷在门边。 他的男朋友秦尔就坐在副座,就坐在他的前方。他想问问秦尔早上的復健累不累,他想问问秦尔是否身体不适,他想问问秦尔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们带伞了吗?」 打破沉寂的,永远是秦尔。比起气氛担当俞鑫楠,他更像个得体的圆场高手,总能恰到好处地缓解尴尬。 「啊?」 夹在两位少年之间,凌诗蓓并不太自在。她一直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目光呆滞地放空。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为这团侷促凿出了小小的出气孔,在听到问句的霎时,她就回了神。 在内后视镜里,凌诗蓓对上了那双阔别三年的眸。那双眼还带着记忆中的浅浅笑意,眼尾微弯,眼睫轻眨,瞳仁又深又幽,笼着客套的壳,也闪着和煦的光。
第80页 秦尔的眸光透过后视镜扫在她脸上,像一对刺目的远光灯,戳破她的躯体,直直地射向她的心。 一向洒脱不拘的凌诗蓓难得地露了怯。匆忙低头,她避开了那道光, 心中的那团火苗被这场雨毫不留情地暴戾沖刷,仅存点点火星还在倔强飞舞。这点来不及收拾的残存感情她定要谨慎藏匿,可不能被秦尔发现了。 毕竟,在这场自作多情的争夺战中,秦尔不战而胜。 「带了。」 那把全自动雨伞一直躺在凌诗蓓的训练包中。她执意留馆,不愿撑伞打车回家,只是为了拉长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间。她想和钱途亮待在一起,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绝不是以现在这样的方式。 「那就好。」深色的眸在后视镜中平移,转到了俞鑫楠脸上,「鑫楠呢?」 摇了摇头,俞鑫楠耿直作答,「我没带。」 不可否认,秦尔是个好人。和秦尔相处,亮仔开心,亮仔上进,亮仔的成绩稳步提升。被占有欲和保护欲激起的那点泛着醋味的敌意,早已被秦尔的闪光燃灭。最好最好的朋友被同性同桌拱了,郁闷还未解除,醋味还未散尽,不舍还未停息,俞鑫楠对秦尔却再无一丝一毫的排斥。 只要亮仔开心,只要亮仔开心,他就该跟着开心,不是吗? 只要亮仔喜欢,只要亮仔喜欢,他就该尝试接受,不是吗? 「后备箱有伞。」向左偏头,秦尔看向林衍,「下车的时候,让林哥帮忙拿一把。」 对于秦尔的安排,林衍和俞鑫楠都点头表示同意。 车厢内,再次恢復了沉静。 外向活泼的人,总归是捱不过静的。双膝併拢,双掌抱膝,凌诗蓓弓着背,展了展肩。 「秦尔,你打算考哪所大学?」 她本就不该如此拘谨。抛去暧昧的情感,凌诗蓓和秦尔也还有近三年的同学情谊。礼尚往来。秦尔已经对她施以关心,她要是再继续闷不做声,倒像是在介意他的残疾。 五指内蜷,左腕撑着车座,秦尔放低左肩,试图向左后偏转。大半个身体不听使唤,勉强算得上灵活的右肩也被安全带勒着,无法动弹。甩动左肩,摆动左肘,秦尔的上半身还是保持着向前的角度,只朝着左下方又软塌了些。 与人交谈却不直视对方的眼睛,是缺乏礼貌的表现。 「对不起。」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秦尔望着后视镜,朝凌诗蓓抱歉地笑了笑,「我不太方便,转不了身。」 秦尔的身体现状曾是高中班群里的热议话题。在凌诗蓓与俞鑫楠和钱途亮初识的那天,以往的各种传闻就都得到了确认。 尽管,凌诗蓓早就知道,三年前那个温和帅气的大学霸已然沦为身残志坚的高位截瘫病人。眼见,却仍比耳闻更加震撼。 现在,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昔日同窗依然面目清隽,依然面带微笑,依然声调温柔,却被一根安全带束缚着,却被那具残躯牵绊着,却被终身的不便纠缠着,只能瘫坐在副驾上,一脸无奈地为自身的无能为力道歉。 尽管,她与秦尔已多年未见。尽管,她与秦尔并不算太熟。尽管,她与秦尔在情感方面是竞争对手。她的胸膛仍是下了一场酸雨。她的鼻腔仍是又酸又热。她的唇仍是发麻发抖。 摇摇头,凌诗蓓没有出声。 阿拉斯加犬终于逮着了关心的机会。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停顿,大掌前伸,绕过车座,搭上秦尔的双肩,钱途亮在他的脖颈处偷偷地蹭了蹭。 「车还开着呢,你坐好。」 狗爪下移,穿过秦尔的双臂,架着他的双腋,把他的上半身扶好坐正。 低头哑笑,秦尔那张带着血印的唇被它的主人咧出一个心形,再次挤出星点血珠。 「你的大学生活怎么样?」秦尔不答反问。 钱途亮的动作被凌诗蓓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的酸涩不再纯粹,反添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自嘲自怜。 「嗯?挺好的,都挺好的。」 调整心态,她语气如常。 「嗯。」 那道带笑的视线又回到了后视镜上。钱途亮的脸被副驾的车座阻挡,从镜中后望,只能看见他的发和隐约的左脸轮廓。对着凌诗蓓的脸,也对着那只熟悉的左耳,秦尔笑得眉眼弯弯。那双眼是深不见底的潭,泛着金光闪闪的柔和,亮着期冀满满的坚定。 他说, 「师姐,我想报考你的学校。」 那是一所全国排名靠前的985名校。那是一所体育强校。那是一所向钱途亮和俞鑫楠发出过邀请函的学校。 如果,秦尔的大脑能够战胜他的残躯。如果,钱途亮的生日愿望能够实现。如果,在场的三位考生能够高考顺利。那么,今年九月,车内的四位年轻人就将再一次成为校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太忙了 本来想好好改改后半部分的,一直抽不出时间 下周就正式进入期末月辽救命 下一章就是婴儿学步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出来阿巴阿巴 各位家长明天记得来观看儿子们第一次进驾校哦~ 第62章 室温很高。 钱途亮并没有换睡衣, 仅去了外衣外裤,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黑底灰边的小裤裤。 那个,那个连在游泳馆的澡堂里,在一群身材健美的高个少年中, 都能让他引以为傲的弧度, 此刻, 却让他觉出了一丝羞耻。棉被还是原来的那一床,身边的人也还是最熟悉的那一个, 那只黏人的阿拉斯加犬却只弓着背, 安分守己地窝在一角, 缩成一团。
第81页 他的主人就面向着他, 软塌塌地卧着。 主人的眸是深色的,看着他时, 总盛满笑意。 主人的唇是饱满的,对着他时,总咧成好看的心形。 主人的手是蜷缩的,总手背向外地挂在腕上,朝他摇着,晃着。 此时,那只软绵绵的右手正掌心塌陷地趴在床上, 随着主人递腕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向着他匍匐前进。 手肘已近乎绷直, 那只手和阿拉斯加犬间仍有近十厘米的距离。 主人微恼, 眉心微蹙,一开口就是隐着笑的控诉,「亮仔,你靠近点, 别离我那么远。」 在阿拉斯加犬的世界里,主人的舒适与愉悦是最珍贵的易碎品。他没有犹豫,没有反抗,只顺从地挪动,在主人身边寻一个合适的位置,乖乖巧巧地躺着。 他的髋部还是规规矩矩地拱着,和他的主人保持着安全距离。一米九的高大身躯被他弯曲蜷折,让他在他的主人身边,在这具一米八四的瘦弱残躯侧边,显出小狗依人的姿态。 右臂拖动右腕,拽走那只无功而返的右手。纤细的指节蹭动纯棉的衣料,蜷曲的五指被拨动捋开,那只软手以搂抱的姿势,停在阿拉斯加犬的腹侧。 盖着同一床棉被,枕着同一个软枕,阿拉斯加犬与他的主人离得极近。 眼前是那张漂亮的唇。室内的干燥,饮水量的不足,坐车时的磕碰,在那片淡色上留下了伤痕。下唇内侧,有几道歪扭的伤口,顺着唇纹,凿出几条浅浅的血沟。几近干涸,血是暗红色的,只在个别的较深角落藏着点点鲜红。 狗爪上抬,温热潮湿的指腹贴上干裂的血沟。 阿拉斯加犬的眸是潮湿的,望向他的主人时,带着湿漉漉的冬雨味儿。清爽耐看的五官被心里的酸疼揉成一团,窄窄的双眼皮都被挤出了紧密的摺痕。 「疼吗?」 抽光了沉稳的胸音,钱途亮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烤过暖阳的小狗毛,扫在秦尔心上,激起欣忭的痒。 疼痛是秦尔残存知觉的附属品,这点小伤痛他早已习以为常。 轻晃着头,秦尔回答,「不疼。」 骗人! 又在骗人! 在餐桌上,在钱途亮餵秦尔吃午餐时,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勺面的触碰,汤汁的渗流,唾液的沾染,都让秦尔疼得牙根咬紧,眉头紧蹙。 那分明就是极疼的! 他的秦尔还是那样好强。他的秦尔还守着那点自尊心。他的秦尔还护着那份体面。他的秦尔还是不愿意向他喊疼。 勐地抬头,翻了个恶狠狠的大白眼,钱途亮伸脖,贴上了那张伤痕累累的唇。 不是第一次亲吻,钱途亮的动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拙。完好的上唇被钱途亮小心翼翼地包裹,湿滑的尖儿舐着丰满的唇珠,平整的门牙啃咬着优美的边线。此时的阿拉斯加是一头心有不满的饿犬,仅一味地索取着。 周围的肌肤也沾了湿,浅淡的唇也染了红。 「嘬」地一声,阿拉斯加犬终于离开了主人,正喘息着,盯着那布满伤痕的下唇。 他终究是捨不得秦尔疼的。再次凑近,钱途亮只伸着尖儿,在其中一条血沟上极轻极快地触了一下。 干裂的沟被打湿,腥疼缠住了秦尔的眉。 疼痛却没有战胜兴奋。手肘微曲,那只右手不受控地无力坠落,正正好好地停在裤裤的中央。 充了气的球被戳了洞,虚张声势的兇狠被一放而空。阿拉斯加犬被人揪了尾,刺起一背的毛。大脑宕机,嵴背僵硬,阿拉斯加犬只傻愣愣地瞪着眼,梗着脖,满面通红。 掌心触觉微弱,纤细的手腕在被里移着,挪着。 微凉撞上炙热。 秦尔的嘴还在渗着血,他的唇角却仍倔强地扬着,被浸湿的上唇也仍微撅着,扯出诱人的红色爱心。 秦尔的眸闪着雨后天晴的细碎日光。他启唇,吐出的话都是冒着水汽儿的。 他说, 「亮仔,让我帮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 各位家长,您们好 本人微博:@酸臭奶糕 欢迎来找奶糕和儿子们玩耍~ (挤眉弄眼.gif) 第63章 「摆摊经济」掀起的风吹过通北路的每一个角落。 21:48 晚自习已经结束。 白萝蔔、炸豆皮、笋片、鸭血、午餐肉、肥牛卷、香菇贡丸...各种食材, 规规矩矩地窝在各自的小宫格中,和着「咕咚咕咚」的伴奏,闹闹腾腾地在大骨高汤里翻着,滚着, 像一幅五光十色的动态方格图, 散着诱人的香味, 勾着每一位路人的胃。 面连千丝、千层百叠的饼,正在铁板锅上煎着。鸡蛋、火腿、鸡排、牛柳被过了油, 置于一旁备用。饼的外层鼓起来了, 金黄酥脆的面皮上嵌着绿油油的葱花, 镶着白胖胖的芝麻, 「噼里啪啦」地,溅起一圈油花。「唰」, 不锈钢平铲在饼面上划着名圈,挑出柔软白嫩的内层,成堆的配料被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把这片饼撑成圆鼓的小胖墩。黑棕色的黑椒汁、乳白色的沙拉酱、橙红色的番茄酱,从长长的瓶嘴里冒出来,淋在焦黄的饼皮上,按味, 按色,给这群小胖墩分了类。 漏勺一扬, 捞起满满一勺的小馄饨。绿色的荠菜、浅粉的肉末、嫩红的小虾, 被混着剁碎,揉成小丸,裹在晶莹剔透的面皮中,拱起饱满的弧度。泛白的汤被鲜红的辣油搅红, 薄薄的皮也被染了色,一时间竟辩不清这面皮和鲜虾到底谁更红。
第82页 烧烤、酸奶水果捞、印度飞饼、鸡蛋灌饼、珍珠奶茶、烤冷面,这些「夜市红人」自然不会缺席。酸甜、麻辣、咸香揉成一团,在街道中奔流,似密网,似皮绳,似黏土,缠着一条条校裤,馋得人挪不动脚。 那抹深蓝在三中学子清一色的浅灰色校裤中格格不入。 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场期末考即将来临。难得地,少年们完成日常训练,又返回学校参加晚自习。 热闹与美食都与他无关。背着书包,靠车而立,俞鑫楠百无聊赖地划着名手机,仅偶尔抬头瞟一眼。 风,来去匆匆。人群渐散,人声渐稀。那些生意冷淡的餐车早已收整撤离,只有热门摊点的那几口锅仍在坚守岗位。 收了手机,俞鑫楠双手抱胸,那双棕黑色的眸紧盯那扇老旧的木质玻璃门。 这是一场突击检查。 22:22 节能灯下班了。破旧的书店彻底陷入昏暗。 重量不轻的门被一点一点地推开,披着鸭绒羽绒马甲的小折耳猫从店内踱了出来。 深黄的路灯,发白的水汽,冬夜的雾气,为他描了边。这是暖心的烟火气为努力生活的人标记的独特光圈。 握着门把手,小猫别着腰,慢吞吞地转身。套着加厚棉裤的残腿膝盖向左,脚尖内八,晃晃悠悠地扭在身侧。健全的左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给玻璃门上了锁。 小猫收爪,左腿后迈,拖着右腿往后扯了两步。 站立时,他的右膝总是过分后伸的,大腿和小腿反向翻折,形成一个明显的钝角。 按下启动键,电控捲帘门缓缓下降。 把钥匙收回兜里,小猫挠了挠脖,拽着挂绳,从马甲的内层拉出一只手套。浅咖色的羊羔绒上绣着深咖色的小猫爪。轻攥着左掌,小折耳猫白皙纤细的左前爪被更大的猫爪吞没。 很好,很乖。 小折耳猫顺利通过考核。 被夜宵的味儿熏了大半个小时,俞鑫楠的眼终于闪现了餮足的笑意。 「小师叔!」 喧闹褪去,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还是熟悉的称唿,还是熟悉的声线,还是熟悉的调侃语调,钻进贺闻佳的耳朵里,却平白生出一股令人陌生的归属感。 修长宽阔的影和瘦削孱弱的那一道重合,一高一低,一壮一细,倒也能互相依偎。 迈至小猫身旁,俞鑫楠微弯着腰,对着他的侧脸,朝着他的耳廓,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左眼先向左瞟,迟钝的右眼在眼眶里漫无目的地颤了几圈,才摆脱了呆滞状态,勉强地在少年的脸上聚焦。 脖颈酸酸涨涨的,一片麻木,左脚掌向左移,贺闻佳摆肩提髋,让这具身体朝左转了三十度,「你,怎么,来,了?」 舌肌无力,本该弹舌的发音被囫囵,被搅磨,变成黏乎乎的含煳音节。这个平平无奇、置于句末的结尾字被贺闻佳赐予了独特的腔调,总能正中俞鑫楠的笑点。 硬朗的五官被虎牙打碎,俞鑫楠笑着,摸了摸鼻尖,「晚自习下课,刚好路过。」 是恰好路过,也是特意等候。 少年再好,也不会是他的专属。自轻的小猫对于少年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右爪插兜,左爪挂脖,小猫轻点着头,一副任人哄骗的单纯模样。 「走吧?我送你回家。」侧身抬臂,俞鑫楠指向一旁的小电驴。 「不,用,了。」低着头,避开俞鑫楠的目光,小猫把下巴藏进羽绒马甲的立领里,「很近,我,走路,就行。」 眼睫颤颤,小猫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解释,「我,上下,车,不,方便。」 他的身体是残废且麻烦的。尽管有少年的全程协助,上下车于他而言也还是困难且狼狈的。 小猫的嗓音仍是细细的,软糯之中却藏了一丝抗拒。 心下瞭然,不忍勉强。面上还带着大咧咧的笑,俞鑫楠向后按了锁车键,大着音量再次开口,「那我陪你一起走。」 道阻但短。 学生书店位于市三中与教职工宿舍之间。校园与宿舍本就不远,路程减半,更是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 三中的学生似潮,似浪,是这片老街区的活力来源。 22:36 学生们几乎都撤了,一向喧闹的老街区似独守空巢的老人,似无鸟的森林,似无鱼的池塘,蒙上了怪异的冷清。 几位老闆仍守着摊点,这几处灶火是为上夜班的人们留的。 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一眼便能望到头。窄窄的道上,那两道影被路灯揪长,被路灯拽近,像两股坚韧的麻绳,被紧紧缠在一块。 低着头,小猫的步伐很小,每一次迈步,都专注且谨慎。 贺闻佳的左腿是这具身体的先驱,拖着他,蹒跚前行。贺闻佳的左臂总下意识地前伸,仿佛只有抓住什么,才能让他安心抬步。尽管他能抓住的,也只有空气。 想扶又不敢扶,想挽又不敢挽,俞鑫楠只能减慢速度,磨磨蹭蹭地与小猫并肩同行。 黑色的砂锅敞着口地码在不锈钢摊面上。金针菇、海带丝、娃娃菜、土豆片、藕片,以砂锅中点为圆心,向锅沿四散排开,中部的空间被手打牛丸、嫩牛肉、火腿肠、蟹□□和鱼豆腐填满。没有红油的渲染,没有蒜末的铺垫,各色的食材不用过多的繁琐工序,只泡在清淡的汤中,被烧开,被熬暖,被炖熟,被逼出各自的天然香味。
第83页 小折耳猫的右前爪还塞在马甲口袋中,绵软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枯瘦畸形的右肘向外撇着,就要蹭上砂锅。 蠢猫! 走路只看路的小蠢猫! 右臂后伸,大掌一扬,俞鑫楠捉住小猫的右肘,微一使劲,就把小猫扯离了原本的步行轨道。 小猫的左腿还抬在半空,重心还置于患侧。半身废用,本就难以保持平衡,被这么毫无防备地一揪,废弛的右腿当然撑不住。小腿一软,后伸的膝勐地前折,小猫如一颗断线的小毛球,无措前扑。 左掌被手套裹着,直直地朝前伸,这一次,小猫抓住的不再是空气,而是俞鑫楠的左手。 一头捲毛撞上俞鑫楠的左腮,冰冰凉的左耳碰上俞鑫楠的下颌,还算强健的左膝磕上俞鑫楠的大腿肌。 「旁边有锅,小心。」 拽着小折耳猫的两只前爪,俞鑫楠把贺闻佳护在怀里。 少年的话贺闻佳听不见。耳道被塞了棉,内耳爆发一阵尖锐的鸣响。这突如其来的耳鸣搅得他大脑晕眩,激得他心慌欲呕。 舌从唇缝熘出,紫红的舌尖微向右偏着。未来得及下咽的唾液顺着舌,缓缓流出,为他尖尖的下颌上了一层粘稠的膜。 潮湿沾上了俞鑫楠的肩,在他的外套上留下滑稽的波纹。 左脚着地,支起摇摇欲坠的身躯,右腿还别扭地弯着,小猫却收回左爪,执意逃离俞鑫楠的怀抱。 「小心热锅!」盯着小猫的发顶,俞鑫楠大着嗓子,再次出声提醒。 累赘的右肘被少年的掌护着,拢至前胸,和热腾腾的砂锅拉开了距离。 原来,小师弟是在保护他呀! 视线回挪,投至俞鑫楠肩部的水波,波纹逐渐扩散,卷着嘲笑,带着锋芒,追得他无所遁形,刺得他心脏支离。 避开手套,小猫抬爪,用衣袖擦去了下巴的粘稠。紧张、害怕、自厌,漫过他的头顶,憋得他无法唿吸。 垂着眼,他一字一顿,「对,不,起。」 对不起,你予我保护,我却报以脏污。 有一块布满青苔的破砖石,压着小猫的脑袋。小猫始终埋头,携着满身污泥,一步一挪地走在俞鑫楠身前。 步行道的尽头有一级十五厘米的立缘石。 小猫不是第一次尝试独立下阶,俞鑫楠却仍是不放心地紧跟着,伸着臂,做好随时搀扶的准备。 重心左移,右脚悬空,甩着髋,贺闻佳把右腿先抖下阶。右膝锁不牢,小腿松垮垮地向后伸,废足内翻着,右侧的鞋帮先落了地。左膝微曲,贺闻佳放低重心,抬髋摆臂,似挖掘机的机械臂,细长的右腿被再次抬起,左脚掌蹭地,反覆调整角度,右脚挂鞋,软绵绵地晃着。肩膀□□,缓缓松劲,右脚终于被贺闻佳平稳地摆在了地上。 瘫软的右侧肢体是无法让人完全信任的,每一次的重心右移,都是双侧肢体的一场博弈。力量渐移,注入右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似是自我欺瞒,贺闻佳屏息凝气,还不等右腿完全杵直,就抬起左腿,果断又迅速地下迈。 他的安全感全来自于左腿。左脚着地,双肩泄劲,贺闻佳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俞鑫楠的大掌还举在他的身侧,贺闻佳庆幸,这一次他没有再麻烦他。 「佳佳!」 先是从保安室里探出一个头,接着,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底碎花的家居服,枣红色的短款棉服,女人的个头不算矮,却很瘦,疏于保养的脸上,满是岁月磨练的痕迹。 仰着头,她的目光越过贺闻佳,放在了俞鑫楠身上。 这位,是贺闻佳的母亲,罗老师。 不敢拂了长辈的面儿,俞鑫楠被请进了那间位于一楼的小房屋。不敢直接张望,他只用眼角余光瞄着屋内的布置。 该给小猫取个名字。 叫什么呢? 叫「小破」吧,好不好? 没错,破,就是破。 陈旧昏暗的书店,简朴客稀的摊点,年久失修的小区,小猫的生存环境就是破的。 破小区里的房子自然也是破的。两室一厅的房,不足八十平。没有独卫,没有淋浴间,也没有餐厅。沙发早已开裂破损,暗红色的皮革上刻着吐露黄棉的灰色裂痕。沙发前方,本该放置茶几的空间被摺叠木桌和塑料高脚凳填满,这里,就是这对母子的用餐区域。老式电视许久未开,立在墙边的木质矮桌上,四四方方的机身被墨绿色的绒布罩着,倒像个待拆的精緻古董。 最小号的炖盅碗里盛着山药排骨汤。排骨酥烂,山药绵软,胡萝蔔清甜,又浓又白的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 这一碗,是贺母为贺闻佳准备的。就一小盅,就一人份。 此刻,却置于贺闻佳对面,置于俞鑫楠面前。 客人的推辞是无法生效的,主人的热情是无法拒绝的。 高血压患者不宜食盐,这碗汤并没有没有盐和味精的润味,却仍暖香可口,是驱赶寒意的小暖炉。瓷白的勺搅动着汤汁,盪出乳白色的漩涡,俞鑫楠一言不发地往嘴里送汤。 捲毛乱糟糟的,小猫乖顺地低着头,左手捧杯,小口小口地饮着无糖奶。 「来,小楠,吃饼干。」 餐桌旁仅有两只塑料凳,把圆形铁盒搁在桌上,贺母又转身,在沙发上坐下。
第84页 贺家从不备甜味零食,这盒进口的曲奇饼干是市三中校方为教师发放的中秋节礼物。几个月了,今晚它才轮到拆封。 轻轻一推,铁盒就从这一边划到了贺闻佳那侧,「小师叔吃。」 曲奇饼上撒了满满的一层白糖,一定是又香又甜的。 俞鑫楠的眸又黑又亮,装着期盼,闪在面前。 母亲的眼又凶又凉,带着戒备,盯在背后。 喉结滚动,贺闻佳咽下口中的牛奶,抬起左手,伸向铁盒。 「佳佳不能吃。」 对于贺闻佳的饮食,贺母一向严格管控。这一次,当然也不能破戒。 「他不能吃甜食。」 语气如常,面色如常,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罗老师的这一句,是对俞鑫楠的解释,也是对贺闻佳的提醒。 小猫抬头,沉重的右眼皮还耷拉着,右眼却勐地上翻,露出一条窄窄的眼白。合不拢的嘴角还沾着奶渍,小猫动了动唇,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对谁说。 被提醒的不仅是贺闻佳。动作一滞,俞鑫楠放下勺。 不能吃甜食吗? 那杯甜到齁的芋圆鲜奶小师叔明明很喜欢。 那块甜丝丝的奶油蛋糕小师叔也很喜欢。 小猫食甜后的幸福模样和眼前这张别扭下垂的脸在俞鑫楠的大脑中飞速交替着,搅得他食慾全无,搅得他思绪混乱。 尴尬,尴尬了。 他好像,做错事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我来辽~ 带着鱼猫来辽~ 62章(下)是二两cp的科目一考试 大概,大概会让孩儿们在圣诞节那天顺利领证 (我努力我努力) 第64章 石牌坊, 石板路,小石桥,木街亭,护城河。 老街情, 慢生活, 闽南味, 民国风,台侨缘。 古城的中心自古以来都是商贸繁华的地段。红墙红瓦的骑楼式店面, 被各自的主人装修布置成为伴手礼店、咖啡厅、酒吧、茶馆, 各式各样的风格, 各形各色的食物, 为这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新潮涂鸦。 上灰瓦,刷白墙, 撤木柱,砌石柱,铺石砖。 这座小楼是一家义大利餐厅。 长方桌,白桌布,鲜花束,八音盒,铜烛台。 这里, 是市一中2020届三班一年一度的同学聚餐现场。 磨砂黑的轮椅是稀客。过去三年,它和它的主人从未在聚会中露面。今年, 它却来了, 载着它的主人来赴宴了。 亮仔出手,秦尔松口。在钱途亮答应当说客的瞬间,凌诗蓓就确定,这场聚餐该有一个位置是为秦尔留的。 果然, 凌诗蓓猜对了。果然,钱途亮成功了。果然,秦尔答应出席了。 结束下午的日常训练,钱途亮骑着小电驴在那个小区里来来回迴绕了近十圈,终于,等来了这架轮椅。 髮胶,腰托,低背轮椅,一样不少。 这副装备不是拜访家长的专属。纵然吃醋,钱途亮心中的那个印刷厂还是没出息地加急赶工,把「秦尔好看」这四个字用各种语言,用各样字体,印了千百亿次。 是假装偶遇,是突击查岗,是作为说客的售后服务,也是作为恋人的加油鼓劲。黏人的阿拉斯加犬抱着主人的脖腻腻歪歪嘱咐了近二十分钟,才恋恋不捨地送走那台黑色的轿车。 以如今的残躯面对昔日同窗,紧张、忐忑、压力,是无可避免的。可是,一味地逃避并不是长久之计。钱途亮希望秦尔能重新融入集体,希望他为秦尔做的决定会是正确的。 秦尔的脸还是好看的,秦尔的笑还是温和的,秦尔的大脑也还是聪慧的。 其他人却都不是钱途亮。 曾经的学霸男神,曾经的天之骄子,曾经的热议人物,那个无限逼近完美的人设被这台低背轮椅当着三十六位故人的面无情碾碎。 轮椅好小,小若尘埃,驮着秦尔匿于交际圈外,被人忽视。 轮椅好大,大如黑洞,吸走秦尔所有的闪光点,只余残疾被无限放大。 尽管秦尔还在奋力发着光,他这束强光灯却被惋惜、怜悯、惊诧、哀切的目光毫不留情地灭了三十六次。 秦尔的残疾是避而不谈的话题,是热闹氛围的天敌。短暂寒暄过后,无人再开腔谈笑。 角落的黑胶唱片机还在工作着,放着经典的《nessun dorma》。 是《今夜无人入睡》吗? 嗯,是的,今夜无人入睡。 餐点及时而至,罩着这张餐桌的尴尬薄膜被四溢的肉香戳破了。 所幸,义大利人在用餐过程中实行分餐制。这个制度,让手指软蜷、无力夹食的秦尔在这张餐桌上还不至于太过狼狈。 大蒜剁碎,洋葱,胡萝蔔,西芹和西红柿切丁,和牛肉末一起,下锅炒至变色。半熟的菜泥被放入料理机中打碎,混着肉泥倒入锅中,加入白葡萄酒和鸡汤,小火熬至酒气挥发。将酱汁舀进烤盘,添加少许的迷迭香、肉桂粉、奶酪搅拌均匀,炙烤半小时。所有食材都被番茄汁染成活泼的橘色,肉酱的浓稠度刚好成膏,每一根面条都被酱汁满满地包裹着,橘红夹着麦黄,色彩鲜艷,酸甜诱人。 一叠叠意面被端上了桌,搁在每一位面前。 服务员依次退下。
第85页 这家餐厅的主人,这场聚会的另一位稀客登场了。 他还是那么好看。 不对,应该说,他还是那么漂亮。 及肩的细软发被漂成了极浅的金,用银灰色的编织发圈随意束成高马尾。长而细的眉,翘而密的睫也染了同色,右眉的上下侧还镶着对称的银色锥形钉。他的眸棕中带金,是少见的瑞凤眼,眼型窄长,眼尾微向上弯,略一抬眼,就有似笑非笑之感。右眼的下眼睑末端嵌着小小的痣,饱满的卧蚕下泛着浅浅的青黑,浅粉的薄唇上闪着未擦净的滋润。 漂亮,就是漂亮。即使面容憔悴,即使未施粉黛,即使衣着低调,他仍是漂亮得令人惊嘆。 这位,就是熊大,熊戴祺。 那个粗糙又笨拙的动画形象与纤细又柔软的他根本就不相配。「熊大」这个暱称,却是熊戴祺自己特意取的。 是突如其来的小叛逆,也是心血来潮的小调皮,熊戴祺的脑子总能冒出这种奇奇怪怪的小想法。「秦2」这个暱称,当然也是熊大取的。憨憨蠢蠢的称唿搭配聪颖过人的学神,总能让他觉出一丝反差萌。 这对傻乎乎又明晃晃的情侣名让熊戴祺本人拍案叫绝了不下八百次。 他是单纯的。他是快乐的。他的单纯与快乐是娇嫩的易碎品,是需要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悉心照顾,仔细保护的。 他也是敏感且脆弱的。在保护他的那个人崩坏的霎时,他也碎了。 如一朵将被吹散却不肯折腰的花,坚韧与脆弱在这个美人身上不算违和地并存。 「吃肉吗?」 不是纯粹的询问,而是渴望破冰的乞求。 那块牛胫肉被熊戴祺的叉径直送进了秦尔的盘。牛胫肉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纹理清晰,不带一点油花。这是刚好入口的一小块。散着橙香和柠香的番茄汁从色泽金褐的表面涌至粉嫩的内层,每一寸流动都是挑人食慾的诱惑。 迟疑是拒绝的前兆。 那只软手迟迟没有动作,银色的叉就松垮地挂在蜷指上,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被宠爱的孩子该是骄矜傲娇的。此刻,那双金棕色的眸却意外地盛满了察言观色的慌。白着一张小脸,熊戴祺紧咬下唇,视线粘在秦尔身上,却不敢在他的眼眸停留。 身体废了,心敲碎了。残破的身心被拾起,被缝补,被另一个人治癒。那张疏离客套的壳却仍残留记忆,面对熟人总会习惯性地温顺收起。 熊大的脆弱全与他相关,秦尔终究是狠不下心的。 抬腕挪掌,叉子下移,铲起那块牛肉。左肘撑着扶手,肩背前倾,脖颈前伸,头部配合无力的臂,秦尔张嘴吃到了牛肉。 动作怪异,却还算顺畅。 秦尔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病床上,靠人餵饭的残废。秦尔变了,他面对熊戴祺的憔悴,不再予他安慰。 秦尔又好像没变。对于这些好奇的目光,秦尔依然能坦然应对。对于他的卑微示好,秦尔依然选择败退。 重残至此,秦尔依然沉稳,依然强大。 眼前的秦尔,变了又没变。眼前的秦尔,瘫了却没废。眼前的秦尔,却不再是他熊戴祺的秦尔了。 是他的失足毁掉了秦尔的健康,是他的软弱戳伤了秦尔的手腕,是他的听从安排、落荒而逃践踏了秦尔的感情。 熊大终归是把他的秦2弄丢了。 「你...」 第一时间,熊戴祺想赞嘆秦尔自理能力的提高。可作为这场意外的肇事者,任何夸赞復健成果的话他都不配说。再真挚的夸奖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味成为讽刺。 咽下的话似刀,似剑,划得他满腔剧痛,鲜血淋漓。 抿了抿唇,熊戴祺只小声说了一句,「你多吃点。」 餐厅是他家的,所有的菜品都是他为秦尔选的。意面是不辣的,米兰小牛胫肉是全熟的,茄汁鲈鱼是无刺的,连秦尔面前的那杯饮品都是无酒精的常温可尔必思。 所有的所有,都适合如今的秦尔。 他的关心,他的在意,他的特别照顾却只能谨慎隐藏,不适合,也不应该展露半分。 痛苦是会传染的。悲剧的主角双方都不会好受。 纵使大半个身子无知无觉,此刻的秦尔也是坐如针毡。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那场夭折早恋的见证者。无人起闹,无人调侃,只有状似无意的打量。 既然好奇,那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问出口呢?只要有人开口问了,他就能坦坦荡荡地告别过去,他就能大大方方地说明现状。 可惜,无人直接询问。 本该热闹的氛围被他们搞僵。或许,秦尔和熊戴祺根本就不该出现。 屏幕亮起。 戴着助力手套的左掌置于桌面,手指微拢,呈抓握状。前移,前移,那只手触到了手机,秦尔抓住了他的救生员。 聊天界面是三条新消息。 亮仔:还好吗? 亮仔:地址师姐发给我了,我出发了。 亮仔:十五分钟后餐厅门口见。 强作镇定的壳被击碎,彷徨不安的心被再一次拾起。 软蜷的指节在手机边框处反覆摩挲着,深幽的眸紧盯屏幕,来来回回地默读体会。褪了血色的淡色双唇被抿起,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在熊戴祺的余光中,秦尔笑得含蓄且温柔。
第86页 看吶,内心强者盼来了他的治癒者。 看吶,总是予人温暖的人也等来了他的专属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声嘶力竭地喊一句:熊大他是大美人! 可惜亮仔才是奶糕的亲儿子,麻麻护短55555 对了对了,由于奶糕是个厨艺zz,所以有关美食的用料之类的有稍微百度了一哈 (如有出错,就是你对) 不说了赶due去惹(不配拥有周末的卑微赶due人) 第65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鼻腔好酸。这股酸沿着鼻樑上爬,浸软了每一寸骨。酸把眼眶泡涩,热与湿逐渐扩散,模煳了金棕的眼。 泪要掉下来了。弯弯的眼尾被撑开, 泪滴在浅金色的睫上挂着, 摇摇欲坠。 不许哭! 不许哭!! 不许哭!!! 撩开薄薄的衣料, 冰冷的右掌握上了纤细的左腕。拇指指腹顺着左掌根缓慢上移,滑过单薄的肌腱, 抚过每一道疤痕。 这每一道都已止血, 都已结痂, 都已癒合。 可惜呀, 时间并非万能的癒合剂。 这每一道,都是他懦弱逃离、间接伤害的证据。 时间能抹去秦尔身上的伤疤吗?不能。 在熊戴祺的腕上, 在扭曲丑陋的伤痕下,淌着的,是秦尔的血。 流泪是受害者的权力,作为加害人,他怎么能哭?他根本没资格哭。 在坏情绪面前,熊戴祺依旧不堪一击。阴影在胸腔肆意瀰漫,恼人的郁再次侵袭。 追赶, 追赶,在那场意外之前, 在他和秦尔互通心意之前, 他也是这样执意追赶着。 人,还是这两个人。只不过,秦尔的背影不再挺拔。只不过,熊戴祺自己早已破败不堪。 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熊戴祺匆忙追赶,才从服务员手里抢到了轮椅把手。 抢到了,又如何呢? 站在餐厅门口,站在夜幕中,站在寒风里,他还是噙着泪,开不了口。 「你进去吧。」 打破沉默的永远是秦尔。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的眼神却极其吝啬,只匆匆一瞥,不肯施捨更多。 「外面冷。」 关心的外壳裹不住敷衍驱赶的内核。 过分敏锐是熊戴祺的缺点,秦尔的语意,他完全懂。 松开左腕,抬起右臂,曲起的指节迅速蹭过眼角,擦去将落的泪,熊戴祺咧嘴,灿烂一笑,「没事。主人送客,天经地义嘛!」 无论这抹笑是否发自内心,秦尔都不可否认,熊戴祺的笑还是那么漂亮。娇嫩的花被雨无情地沖刷,掉了花瓣,弯了花茎,奄奄一息,却仍未凋零。此刻的熊戴祺,比以往更漂亮。 过分逃避是依然在意的表现。点点头,秦尔不再劝阻,只一言不发地望着不远处的木街亭。 常有重重乌云遮蔽,活跃的本性却并不安分。无论何时,熊戴祺都厌恶冷场,和秦尔在一起时更甚。 精挑细选,熊戴祺捡了个自认温馨的话题,「欸?你弟弟叫什么?」 「秦予。」 「秦yu...」把这个音重复念了一遍,很快,熊戴祺就确定了正确答案,「秦予。」 秦尔,尔,你。 秦予,予,我。 是这对兄弟的名字。 「秦予多大了?」眉眼弯弯,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俩人见面以来第一次自然对视。一高一低,一站一坐,四目相对,皆是笑意。 「下个月就满两周岁了。」 车胎爆了就该上备胎。儿子瘫了就该生二胎。这个众所周知的常识,秦爸秦妈却如何都想不明白。非得要秦尔这个报废的一胎一再恳求,他们才肯含泪答应。 孩童的成长离不开亲情的浇灌。瘫废不能作为争宠的藉口,秦尔不愿因这具瘫体从父母那儿抢走丁点本该属于秦予的关爱。出院以后,他不顾反对,毅然搬离,自立门户。 怀抱,陪伴,他给不起。他能做的,就是离开。这或许,就是他这个高位截瘫病人作为哥哥,能送给秦予最好的礼物。 「时间过得真快。」 似感嘆,似呢喃。熊戴祺低头,瞟见秦尔的发顶。从前,除非秦尔坐着做题,除非秦尔主动示弱低头,除非他闹淘气,故意跳上秦尔的背,否则,以他的身高,绝不可能看见秦尔的头顶。如今,他和秦尔间却差了近四十厘米的高度,却隔了近三年的时间。 路灯昏黄,把路人的影拉得细细长长。与他人的悠闲漫步不同,有一条影正快速朝这处奔着。 摆着臂,迈着步,喘着气,秦尔的阿拉斯加犬来了。 既得不到,那便助他幸福。 没错,是助。这场同学聚会全程由凌诗蓓为钱途亮进行文字直播。 钱途亮早就知道,那场酸涩初恋的另一位男主是位相貌出众的少年。 眼见,却更为惊艷。 夜色中,路灯下,店门前。熊戴祺清丽隽秀,秦尔清俊沉稳,他们俩是那样般配。 破镜重圆的戏码总不乏观众。歷经磨难的爱情总格外动人。 可,那又如何? 先出现的是熊戴祺,先逃跑的也是熊戴祺。那场初恋已经够苦了,秦尔的身心已经够伤了。那样的疼,钱途亮绝不会让秦尔再尝一次。 圆镜碎了,就是碎了。即使修补顺利,即使完整无缺,他也要重新踩碎。
第87页 与秦尔相恋的,只能是他。 「亮仔。」 细瘦的左臂离开了扶手,戴着助力手套的左掌悬在半空,朝着钱途亮的方向左右摇晃。 钱途亮就是那抹温和微笑的专属助燃剂。笑意终于肆意绽放,一路亮到了秦尔眸底。 这一刻,熊戴祺确定,秦尔真的一点都没变。秦尔的性格依然温柔,秦尔的笑容依然暖和。只不过,拥有这些美好的主人不再是他。 听见召唤,阿拉斯加犬抬步,行至轮椅前站定。 伸手探颈,钱途亮取下胡乱缠绕的黑色羊毛围巾,弯着腰,把那条围巾在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一圈一圈地仔细缠好。 唿吸交织,白雾瀰漫。黑亮的眼对上了深幽的眸,钱途亮皱眉,小声嘟囔,「冷不冷啊?」 句末的拖拍是狗狗不满的表现。这句话是询问,也是抱怨。 不答反笑。深色的眸暖似温泉,「咕噜咕噜」地,往外散着微甜的水汽。绵软无力的掌搭上浅麦色的大手,蜷曲的指节划过平坦的手背,冰凉的手指悄悄地揉顺了稍稍炸起的小狗毛。 三是最别扭的数字。 身份一目了然。姓名早已知晓。假惺惺的寒暄是没有必要的客套。静默无言,相互打量间,钱途亮冷着脸,挺直腰背。 在身高方面,钱途亮占有绝对优势。下巴略收,微向下斜睨着熊戴祺,钱途亮极其幼稚地在计分板上为自己加了一分。 身高能弥补颜值造成的差距吗?这答案只有秦尔能给。 「你进去吧。」微微偏颌,扫了熊戴祺一眼,秦尔即刻回头,望向钱途亮,「我们走了。」 你是你。 我和他是我们。 语言,阵营,甚至眼神,秦尔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答案不言而喻。 主人的偏爱是最好的赏赐。被占有欲和胜负欲激起的醋意荡然无存,忠心护主的阿拉斯加犬绕至椅后,握着把手,把轮椅推离熊戴祺身侧。 体面是最后的保护色。 曾为他舒展的宽阔肩背被他的失足拖累,曾为他张开的结实臂膀被他的失足搞废。始终铭记自己犯下的错,心再疼,鼻再酸,熊戴祺也不会死缠烂打。 秦尔的手虚握着拳,搁在腿上,软蜷的手指轻攥着钱途亮的围巾一角。 轮椅从熊戴祺面前驶过,秦尔的背被椅背遮去一半,又被钱途亮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 曾经,他懦弱无能,落荒而逃。 这一次,他无法追赶。 这一次,他连目送都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别哭!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虽然麻麻觉得秦尔就是最乖的,虽然麻麻也没给熊大安排下一个) 但是!美人别哭! 第66章 夜晚的古城满是闲步赏景的人。千篇一律的商业气息并未侵蚀这片区域, 在这里,走街串巷的永远是滚滚的烟火气。红砖房、骑楼、燕尾嵴,目之所及,皆是古朴、雅致与安宁。 这是钱途亮第一次与秦尔在家与学校之外的场所共同出行。这一路, 钱途亮却始终沉默, 只推着轮椅, 稳缓前行。 那辆黑色轿车就停在古城的出口处。双指夹烟,林衍背倚车身, 在副驾边候着。 暖黄的街灯为少年们笼上了毛茸的光圈, 两张好看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掐灭菸头, 抛去菸蒂, 林衍搓了搓手,打开了副驾的门。 「林哥, 我想坐后座。」 双臂下移,软掌搭上轮圈,蜷曲的指胡乱勾搭着辐条,秦尔生生阻止了轮椅的前进。 后排车座空间较小,椅背较直,并不适合秦尔的身体,宽敞的副驾才是他的常座。对于秦尔的反常请求, 林衍皱眉,一脸不解。 「林哥, 麻烦扶我上后座。」 语气依旧温和, 用词依旧礼貌,秦尔的下颌却倔强地绷着,淡色饱满的唇也固执地抿着。 温和与固执,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形容词在秦尔身上和谐共处了二十一年。那份固执的唯一天敌, 秦尔的阿拉斯加犬,就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此时的气氛与冬夜同寒。 林衍不再阻拦,只向前迈步,拉开后座的门。 软指虚握轮圈,掌根抵轮,秦尔挥臂,把轮椅歪斜地停至车边。 放开轮圈,秦尔抬臂,等着林衍的脖颈。那双手掌悬于半空,似漏气的气模,软绵绵地坠于腕端。 拉起伫立手剎,解开胸前束带,林衍伸臂,绕过秦尔双腋,搂上单薄的肩背。双膝微曲,上身略抬,林衍发力,把秦尔的上半身稳稳地移进车厢。 两条细长的腿还撇在车外,突兀的膝关节被迫抻开,脚后跟也被抬高,只余硅胶鞋头还虚踩着轮椅踏板。 架着他的背部,林衍把秦尔又往车里挪了挪。 靠外的那条右腿彻底腾空,脚掌向左,膝盖内扣地扭着,坚硬的鞋头毫不留情地砸向左脚踝。 敏感傲娇的双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演机会,痉挛顷刻来袭。那双脆弱的腿脚肆意宣洩着汹涌的表演欲,挂在车边,可怜又可恨地抖动着。 腰托本就硌人,久坐本就累人,这突如其来的痉挛更是雪上加霜的磨人。疼痛是个心思缜密的刺客,它在秦尔的体内窜着,巡着,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知觉的角落。 双臂撑座,肩颈前拱,秦尔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忍着疼。厚实的羽绒衣料蓬松地堆在腰际,像是在秦尔的后腰处塞了一口锅。
第88页 先抱住那双腿的是他的阿拉斯加犬。曲腿弯腰,大型犬缩着身子,环着他的膝盖,把那双胡乱颤动的腿护在怀中。 在这场哄犬剧中,这双作乱的腿脚是及时助演的开场嘉宾。秦尔无需开口,他的阿拉斯加就先软了心。 剧痛直冲脑门,唿吸紊乱,眼前发黑,秦尔的唇角却悄悄地弯了。 有眼色的人无论何时都是识趣的。这波痉挛并不算剧烈,林衍从门边退出,推着轮椅绕至车后。 双腿还未消停。 「亮仔。」深吸一口气,秦尔抬眼,微偏着头,一字一顿,「上,车。」 隔着裤料,大掌握上细腿,按揉着残存的软肉,钱途亮抱着秦尔的双腿半蹲于车侧,没有出声,只轻摇了摇头。 无声地拒绝是难得的叛逆。 无知无觉的腿被钱途亮搂着,仅余髋部还贴着车座。无力的臂根本无法平稳支撑,软塌的腰背被腰托束着绷直,秦尔扭着肩,以近乎扭曲的姿势,努力向右侧转头。 「亮仔,上车。」 深幽的眸固执地盯着钱途亮的额,秦尔又重复了一遍。 阿拉斯加犬还是埋着头,没有应答。 缓慢吐气,尽力调整唿吸,再开口时,秦尔的声音又轻又软,似无奈嘆息,又似耐心哄劝。 「亮仔,后座我坐不住。」 「你上车,借我靠一下,好不好?」 主人的示弱是他永远的软肋。 痉挛平息,阿拉斯加犬还是乖顺地上车,坐于主人身侧。 松开左臂,秦尔的上半身立刻向左歪斜。瘫废的身体向结实的臂膀靠近,被扶抱,被摆正,被支撑。 俩人的肩靠在一起,俩人的臂贴在一块。秦尔放心地松了右臂。 「亮仔,你在吃醋。」 不是询问,是自信满满的陈述句。那双深色的眸盛着暖唿唿的笑意,那张唇又咧成了漂亮的心形。 来了! 来了!! 来了!!! 秦尔的敏锐从未缺席。他那点小情绪,根本无处藏匿。 转身离开餐厅的瞬间,与熊戴祺告别的霎时,因胜负欲而临时组建的自信就轰然坍塌。那团恼人的,羞耻的,患得患失的危机感就毫不讲理地占据了钱途亮的心,搞得他心烦意乱,搅得他莫名恼火。 秦尔的言行极其妥当,熊戴祺的出现也完全合理。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出在那个决定上! 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就不该答应当说客! 他就不该劝秦尔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不对! 不对!! 他就不该生气! 这份不成熟的别扭他根本就不该有! 吃醋,他就是在吃醋。醋意如潮,在他胸腔中疯狂冲撞,与理智唤醒的懊恼与羞愤大战了几百回合。 这汹涌的醋意根本无法隐藏,一开口,就会不可自控地溢出。不敢开口,这一路,他根本就不敢开口。 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是该被嘲笑的吧?他不想被看穿,他不想被嘲笑,他想逃,他只想逃,他只想从秦尔身边逃离。 欲盖弥彰的解释统称为狡辩。钱途亮不想狡辩。他只呆呆地、愣愣地、静静地坐着。 没有嘲笑,没有追问。 冰凉的指靠近他的掌,撩拨琴弦般地,蜷曲的指尖抚着他的虎口,被拨开,被捋直。那只戴着助力手套的左掌从手背,拢住了他的右掌。 主人偏凉的体温是他的专属灭火器。吸了吸鼻子,钱途亮不再躲。 秦尔转头,望着钱途亮的脸。 车厢昏暗,阿拉斯加犬的侧颜线条却格外地清晰。亮仔的薄唇紧紧地抿着,亮仔的喉结来回地滚着,亮仔他紧张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无用的安慰。 秦尔的双眸晶晶亮亮,秦尔的笑脸暖暖和和,秦尔的声音温温柔柔。 他说, 「亮仔,明天,我们约会吧。」 没骨气,没出息,在秦尔面前,钱途亮从来都是毫无原则的。醋意渐消,羞恼渐褪,所有的坏情绪都被欣喜与期待赶跑,钱途亮的心再次愉悦跳动。 没有再多的矫情,也没有直接的回应。抬起左臂,扬起左掌,钱途亮伸着食指,戳了戳秦尔的肋骨。 那硬邦邦的触感让他不满。五官皱皱巴巴,嘴里嘟嘟囔囔。 钱途亮说, 「明天,你不许用这个了。」 第67章 所谓约会, 就是刷题。准确来说,是钱途亮在秦尔的监督下刷题。 这是一家躲在巷中的復古咖啡馆,由一栋三层的旧厂房改造而成。砖泥堆砌的吧檯上,摆着飞马咖啡烘焙机和双头磨豆机, 稍显空荡的机身外壳以各式各色的贴纸装饰, 既精緻, 又不乏趣味。一张张或圆或方的木桌被齐腰高的翠竹分隔,成为小小的独立空间。跨过竹群, 静坐桌旁, 饮一咖啡, 仿若藏于自然, 得以偷闲,虚度光阴。 不!不能虚度光阴! 薄荷绿的铁皮音响还在放着慵懒的轻音乐, 粗糙的浅灰砖墙上却挂着明黄横幅。加粗再加粗的笔画,方正再方正的字体,那条横幅上印着八个大字——我的心中只有学习。 悠闲的午后,喜人的暖阳,舒适的环境,轻缓的乐曲,和, 激励人心的横幅。 难得的出行,甜蜜的约会, 精心的打扮, 满心的期待,和,阴魂不散的学习。
第89页 多么特别的搭配! 多么奇异的画风! 妙!太妙了! 翻转再翻转,摺叠再摺叠, 那张a3纸已被密密麻麻的演算步骤填了大半。笔尖划过试纸,圈出试题关键词,钱途亮皱着眉,瘪着嘴,盯着试题卷,在脑中磕磕绊绊地整理着解题思路。 不是必刷必做的歷年卷,不是书店购买的模拟卷,摆在钱途亮面前的这张理综卷是他的好同桌,是他的男朋友秦尔,根据他的薄弱点为他独家定制的。 每一道题都是从权威教辅中挑选的,每一道题都是被秦尔修改过的,每一道题都直击钱途亮的知识漏洞,打得他心乱如麻,捶得他抓耳挠腮。 这份卷子的出题者就坐在桌对面,就坐在他面前。 不再是轻便的低背轮椅,秦尔今日的座驾是那台笨重却舒适的高背电动轮椅。他既是出卷的老师,又是乖顺的学生。今日的秦尔谨遵亮仔教诲,并没有穿戴腰托。单薄的腰背略显塌陷地窝着,纤长的脖颈却倔强地挺着,秦尔右手执笔,正在帮他的亮仔填涂答题卡。 即使涂卡笔的笔身较粗,即使笔身上又套了硅胶辅具,秦尔的右手也还是握不紧笔。绵软的右掌戴着助力手套,那支涂卡笔被蜷曲的拇指与食指环着,架在薄薄的虎口处。其余三指团结一致地缩着,稍显突兀的指关节委屈巴巴地挤在一块,细细白白的指尖也凑作一团,虚搭着辅具,卷向掌心。 手掌无力,像早该退休的破旧零件,坠于腕端,被细瘦的右小臂拽着,缓慢挪动。落笔处总不太准确,于秦尔而言,每一个方框都是一次重复的挑战。不厌其烦地拖着掌,一遍一遍地调整角度,笔身摇摇晃晃,笔迹歪歪扭扭,涂出的黑团总不够方正,秦尔却近乎执拗地把着笔,一点一点地填补边缘。 这是亮仔的答题卡,无论答案正确与否,无论过程如何艰难,他都该填涂完整。 这就是他今日的復健任务。 写了又划、涂了又补的字迹把草稿纸填得满满当当,物理压轴题的那块答题框内却仍只有稀疏的几行算式。难,真的好难。除了纯套公式的那几步,钱途亮再也解不出更多。 泄愤般地,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乱七八糟的黑色线团。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阿拉斯加犬丢笔,抬头看向主人。 浅麦色的面颊被笔盖戳出深深浅浅的圆形小坑,浓密的眉被烦躁锁紧,黑亮的眸被困惑磨灰,本就不深的双眼皮被挤成了窄窄的扇形。秦尔的小狗在向他求助。 停笔扬脖,秦尔的眼对上了钱途亮的眸,「做完了吗?」 怎么可能做完!根本不可能做完!明明是拼尽全力地作答,答题纸上却布满了看似敷衍了事的空白。 「没有。」把试卷往前推了推,钱途亮挫败地摇了摇头,「好多题我都解不出最终答案。」 明明是约会日,却要遭受习题的折磨。肩背微弓,上身前伏,钱途亮愤懑抱怨,「太难了!」 面前的小狗像是跺脚耍赖的孩童,秦尔深色的眸映着他的小狗,被暖烘烘的笑意打上毛茸茸的光圈。 「查漏补缺,是有点难。」 抬起左臂,拽起空闲的左掌,软蜷的指尖垂着指向身侧的空位,秦尔笑着,眼睫弯弯,「亮仔,过来,我给你讲题。」 有了召唤,忘了绝望。阿拉斯加犬捡起笔,迅速起身,绕至对侧,拖着藤椅,挨着轮椅。 似一颗小陨石,有一团黑,从右上方坠窜,先大型犬一步,落至藤椅的棉麻坐垫。 健壮的心脏被倏地揪高,心室下是淌着浓硫酸的渊。体形高大的阿拉斯加犬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致命弱点,他害怕所有热乎乎、毛茸茸、软绵绵的生物。 此时,在他面前,在藤椅上,在秦尔身边,耀武扬威地舔爪的,是一只黑色的拿破崙矮脚猫。 喵。 咻。 阿拉斯加犬起飞了。 第68章 钱途亮正在检阅秦尔的復健成果。 秦尔正在批改钱途亮的测试答卷。 拿破崙矮脚猫就趴在舒适的软垫上, 面朝钱途亮的方向,正在慵慵懒懒地打哈欠。 舒适,确实是舒适。修长的腿骨上仅附着一层薄薄的肉,像加了水的橡皮泥, 松垮垮、软绵绵的, 摊平任踩。肉乎乎的小猫爪踏在秦尔的腿上, 把这舒适的软垫践出一个深深的坑。猫爪一抬,失去弹性的腿肉就似破败的老床垫, 慢吞吞、迟缓缓地拱回原样。 秦尔右手执笔, 在答题卷上圈圈画画, 未戴助力手套的左手却置于桌下, 搁在小黑猫身上。 拿破崙猫具有波斯猫的奢华被毛,软而浓密。这只小猫毛色纯正, 不带一点花斑,仿若稀有的大溪地黑珍珠,黑得发亮,黑得金贵。 单薄无力的手掌被小猫的黑衬得越发白皙,弯曲的指节挤作一排,像特制的滚珠按摩器,顺着小猫的背嵴。蜷曲的指尖, 圆润的指甲,偶被捋开, 似特别的蹭猫器, 挠着小猫的皮毛。 猫咪的耳朵是它自己无法舔舐的部位,也是它最渴望被人抚摸的部位。内蜷的手指无法自主打开,也无法捏耳按揉,秦尔抬腕, 把左手搭于小猫颅顶,用平坦的掌根轻蹭小猫敏感的耳后。细白的软指拢着小猫的前额,随着掌根的挪动,软乎乎地晃着,似是为小猫挂上了飘逸的白色刘海片。 上肢末端感觉微弱,秦尔的手掌并不能感知猫咪的柔软与温度。
第90页 喵。 小猫张嘴,发出奶唧唧的叫声。眯着眼,小猫仰脖,把毛茸茸的耳朵又往上递了递。 小猫的乖巧示好是最佳的认可。无法感触的无奈与惋惜被欣喜与餮足赶跑,秦尔真切地尝到了撸猫的快乐。 「你真棒!」 「还不错。」 二十一个方框都被黑色填充。虽用时较长,虽深浅不一,却也都是机器可扫的合格填涂。 六页答题纸都被算式填补。虽有几题并未求得最终答案,虽有几处步骤累赘费时,却也都是尽其所能的用心作答。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给予对方夸赞与鼓励。 应试教育总离不开套路。只要理顺思路,掌握方法,就能攻克各种类型题,化压分题为送分题。关上门来死磕硬磨是效率低下的学习方法,傍一学霸,得其点拨,才是提升分数的捷径。 秦尔就是钱途亮备考路上的最强辅助。他问,钱途亮答。他说,钱途亮记。他毫不吝啬、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解题方法,稍加解释,略一点拨,就把道道难题一一攻破。 骄傲与佩服像清新的可乐味泡腾片,落入钱途亮的胸膛,「呲」地一声,冒出一串沁人的甜味气泡。 爽!确实是爽!这样优秀的人是他的专属家教!是他的男朋友!是他的秦尔! 点头交流间,钱途亮心中的印刷厂又加紧购置机器,把「秦尔好看」和「秦尔睿智」这两个词飞速印刷了亿万次。 软糯可爱的小黑猫是伴读的小书童。枕着软腿,揉着软肉,小猫不吵也不闹。毛乎乎的小肥脸贴着瘦薄的左手,小猫抬头,圆熘熘的眼睛斜瞟着秦尔,湿漉漉的小粉舌凑近白嫩的肌肤,悄悄地、悄悄地在秦尔的掌侧舔了一下。 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偷袭,手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 「亮仔。」 完美错过「犯罪现场」,秦尔低头,看着腿上安分趴伏的小毛球,一开口,却是唤着钱途亮。 曲起的指节是最合适的逗猫棒。秦尔抬腕,拽高软垂的手掌,用凸起的指节反覆挠触小猫的下巴,逗得小猫连声轻叫。 「你是不是怕猫?」 不知是为撒娇的小猫,还是为怕猫的阿拉斯加,秦尔勾唇,笑得眼睫弯弯。 「不是!」 不加思考,迅速作答。钱途亮勐地抬头,望向身旁的一人一猫。 小猫在叫。 脸上是满满的肯定,钱途亮的四肢却极其诚实地蜷成一团,缩向远离黑猫的那侧。 饱满的浅色上唇被咧成好看的心形,秦尔点头,不追问,也不拆穿。 他的少年有不愿示弱的倔强。这层坚强的壳也是秦尔的保护对象。 第69章 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一日, 农历大年三十。 这一天,秦家自然是给林衍放了假。除夕夜,团圆饭,秦尔是在父母家享用的。 长方形的新中式实木餐桌共有六座。主座是秦爸的专属, 他的右侧是秦妈的固座。他的左侧本该放置一台儿童餐椅, 此刻, 却停着一架高背电动轮椅。 今日让座的浅蓝色儿童餐椅就摆在秦妈身侧,那个手拿蒸饺、短腿乱蹬的小男孩, 就是秦尔的弟弟, 秦予。 不仅是座位, 秦予的餐盘还有他的爸爸妈妈, 也都被他那讨人厌的陌生哥哥抢走了。 薄荷绿的硅胶分格餐盘就摆在秦尔面前。小小的格子被轻易填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在盘上堆成小山。这些, 都是秦爸秦妈为秦尔夹的。 不到两岁的婴童正在经歷宝宝叛逆期,这个阶段的孩子以自我为中心,需要被关注,需要被呵护。座位被占,番位下降,不满现状的小孩儿正嘟着唇,喊着「爸爸妈妈」。那双与秦尔相似的深色瞳仁正圆熘熘地睁着, 盛满抗拒,写满恼怒, 盯向餐桌的另一侧, 瞪向他的哥哥,秦尔。 「小尔,多吃点。」黑檀木质筷子再次左移,秦爸为那座小山又添了高度。 精瘦的猪里嵴肉被切成三毫米厚的大片, 用盐、料酒和胡椒粉浸泡,再裹上一层淀粉,下锅油炸,在外表挺实、外皮变黄时捞出。待油温上升至八成,再将肉片倒入復炸,炸至表皮酥脆,色泽金黄。焦脆的肉片与调配的酱汁一同下锅翻炒,香油的浓、白醋的酸和白糖的甜混在一块,光是那味儿就能唤醒所有沉郁的味蕾。 鱼际肌萎缩,秦尔的掌是异于常人的平坦与单薄。抬起右臂,向前递腕,握叉的右掌不可自控地向外翻折,薄薄的掌根与细细的手腕几成直角。这把餐叉是一台笨拙的挖掘机。几次下移,几次翻腕,尖锐的叉端才顺利刺穿肉片。肩臂发力,小臂微抖,那块锅包肉终于来到了秦尔唇边。 咬一口,丰腴的肉汁迸发,悄藏的热气四溢,脆皮的嚼劲与肉质的柔韧并存,那咀嚼的脆响就是现谱的满□□响曲。舌尖触碰浓稠的酱汁,甜而不腻,酸而不涩,是甜与酸的完美邂逅。 秦尔的眼微微眯起,秦尔的唇默默上扬。突如其来的微笑引来了三位家人的目光。父母的热切关注、弟弟的吃醋仇视一齐在秦尔的面上聚集。 「喜欢就多吃点。」 高位截瘫病人本不该食用过多的油炸食品,可今天是难得的团圆佳节,可儿子脸上是难得的衷心笑容,今晚的秦妈根本顾不上医嘱。执着筷半蹲站起,她细腕一探,往秦尔的餐盘上再添一块肉。
第91页 「看着你又瘦了呢!」 略略心虚地低头,避开秦妈的慈爱面容,此时,秦尔的脑中和心里只有一句话:这道菜,亮仔一定喜欢。 晚餐过后,是数十年不变的观春晚活动。 大前年的除夕夜,秦尔伤病未愈,是在医院度过的。 前年的除夕夜,秦妈产后住院,秦尔在旁陪伴,也是在医院度过的。 去年的除夕夜,秦尔肺炎入院,还是在医院度过的。 三年,三个除夕夜,发生太多,也改变太多。 熬了三年,第四个除夕夜,秦家再次团圆,家庭成员也从三熬成了四。 家还是这个家,客厅还是这个客厅,沙发也还是这张沙发。秦尔却只能停在沙发侧边,只能窝在轮椅中,只能与他的家人隔着无法靠近的距离。 重残的身体无法痊癒。曾经的温馨也无法完全复制。 看吶,秦尔远没有他自己想像中的大度,他也自私,甚至,还有些卑鄙。 弟弟是他亲口求来的,备胎是他亲手换上的,父母的宠爱是他自愿相让的。秦予,这个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小男孩是这个家的新希望。只要秦予在,只要秦予在,秦尔心中那因自身残疾而产生的对父母的愧疚之情,就会有所缓解。 他的弟弟不是他懂事的产物,而是他赎罪的工具。 现在,望着他的弟弟,望着他的替代品,望着父母中间那个曾属于他的位置,他竟和秦予一样,冒出了幼稚的嫉妒。 看吶,他真是阴暗、无耻又卑鄙。 眼前是热闹的春晚现场,耳边是欢乐的高声谈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虚伪温笑。在家人的关注区以外,秦尔的腰背因久坐而揪疼,秦尔的手指因阴郁而震颤。 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想逃,他想逃离这新鲜的四口之家,他想逃离这陌生的温馨,他想逃离这具噁心的外壳,他想逃离这颗恶臭的心脏。 撑不住了,他真的撑不住了。 救救他吧!谁能救救他? 十! 九!! 八!!! 「嗡。」 比零点钟声更早响起的是秦尔的手机。 看吶,支离的心在落地摔碎前被人捧住了。 看吶,腌臜的他在深陷烂泥前被人捞起了。 他的阿拉斯加犬,他的小太阳,他的亮仔给他来电话了。 秦尔如愿地逃了。护着手机,摇着操纵杆,秦尔从那个客厅,从那个蒙着温馨滤镜的幸福泡泡中逃离了。 轮椅踏板还未跃过房门,新年的钟声就已敲响。秦爸秦妈的愉悦唿唤、弟弟的磕绊祝福、家人们的欢笑声被高背轮椅统统甩在身后。 airpods就躺在家居上衣的口袋里,无力的左手塞在袋中,内蜷的指尖抵住外壳侧边,却无法收紧捏牢。细白的软指是特意调松的娃娃机爪,次次触碰目标,却又次次与光滑的外壳擦肩而过。 算了,算了。即使掏出耳机盒,那双废手也无法翻开外壳,取出耳机,不是吗?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在通话取消前,弯曲的指节触上了屏幕,点下了接听键。 「秦尔!新年快乐!」 开着扬声器,钱途亮的声音混着烟花升空的鸣响,在秦尔空荡的房间中炸开,点亮了昏暗的空间,也点亮了秦尔那颗莫名被阴影遮蔽的心。 今夜的南湖公园满是嬉笑守岁的人。依旧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榕树被五光十色的灯带装点,成为赶时髦的老头老太。成串的小红灯笼围住了南山桥上的四角观景亭,把暗红的歇山屋顶都映成了鲜活的火红。这处的天空比白昼还亮。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烟花争艷般地,在同一片天绽放。墨蓝色的夜幕失去了深邃的神秘,被染成了接地气的混色大花袄。 吵,真的吵。钱途亮凑近听筒,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 「秦尔!新年快乐!」 钱途亮的祝福比爆竹还响,比烟花还亮,驱走了兇勐异常的年兽。僵直的肩膀靠回了舒适的椅背,酸疼的后颈贴上了柔软的头枕,在回家的这一晚,秦尔第一次轻轻松松地陷入轮椅中。 「亮仔,新年快乐。」 被钱途亮的喜悦与热情感染,秦尔的话音也染上了朦胧的兴奋。他的面上还挂着刚才的温笑,那抹笑意却真真切切地暖到了眼底。 许久未有回应,听筒那侧只剩嘈杂的人声和急促的喘息。 又等了十几秒,秦尔试探发问,「亮仔?你在哪?」 阿拉斯加笑得双眼眯眯,似一只傻呵呵的大柴犬,「等一下,你等一下!」 握着手机,钱途亮与人潮相向而行,跑过草坪,跨过花坛,奔至相对安静的江滨步道。 「我和我爸妈...哦!还有俞鑫楠他们一家,在南湖公园呢!」靠着石栏,钱途亮努力平復唿吸,「这里好吵啊!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能的。」 熟悉的嗓音从那一侧传来,似燧石,在钱途亮心中点燃了温暖的篝火。明明是同一个公园,明明是同一群人,明明是同一种过法,钱途亮却觉得,今年是最好的一年。 热闹热闹,又热又闹。有汗顺着钱途亮的脖,流向他的胸膛。拉开拉链,敞开羽绒服外套,冷空气拯救了闷热,钱途亮轻快地舒了一口气。 「你在干嘛?」 「没干嘛。」
第92页 离家两年,这个家庭已经习惯了没有秦尔的生活模式。今日归家,更像是一场做客。撇去温馨的泡沫,他能感受的仅余尴尬,是过分客套的尴尬,是格格不入的尴尬,是被自知之明觉察的尴尬。 坐着,只是坐着。今晚,秦尔的任务就是陪他的家人,坐着。 即使钱途亮已经远离人群,那一端的热闹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中也仍是格外清晰。那侧再热闹,房外再热闹,也都与他无关。 指节抚着手机,那圈不锈钢边框是冰凉的。上肢末端温感微弱,这份冰凉并不能被秦尔感受,他却前所未有地渴求温暖。 万幸,还有亮仔在惦记着他。万幸,他还拥有亮仔。万幸,他还有机会拥抱暖阳。 轻点屏幕,盯着那个柯基头像,秦尔咧唇,勾起劫后余生的浅笑。 如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开口,勇敢且坚定。 他说, 「亮仔,让我见见你吧,好不好?」 第70章 比钱途亮的声音更早传来的是另外一条文字消息。那个沉寂多年的对话框重覆生机, 意外甦醒,翻山越岭地爬到了置顶框的下方,成为第二顺位。 准时的祝福却被阿拉斯加犬提前的通话界面遮挡。被发现时,已被各种群发消息抢了先, 失去了刻意掐点的意义, 磨灭了最初热忱的温度。 00:00 熊大:新年快乐 始终未等来回復, 发送方识趣地保持安静。思索再思索,编辑再编辑, 删删改改后, 熊戴祺发出的第二条消息言简意赅。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却道尽了徒劳挣扎后的无奈。 00:16 熊大:他很不错 内蜷的手指又冷又僵, 秦尔抬高右腕,拖动指节敲开「资料设置」页面, 一触一触地删去存了三年多的备註。再退回聊天界面时,那个对话框的上方却还挂着那两个字——熊大。 只要暱称的主人不肯自愿修改,秦尔删除备註的动作就永远都是多余的。 今夜的江滨灯火通明。江滨路旁停满了车,摆满了摊,挤满了人。 今夜的南湖公园是极难打车的。对于儿子和学神同桌的友谊发展,钱家父母是乐见其成的。得知秦尔发出邀请的当下,钱爸就自告奋勇地揽下接送任务, 开车载着儿子上门赴约。 这里,位于城东, 毗邻碧湖, 是本城最大的别墅区。 四面白墙圈出一亩宅院,一半造园,一半建屋。景观茶院、中庭下沉庭院、私人后院各有千秋,前阔、中敞、后静, 看得出其中匠心。茶院内设有一方露天大石桌,造有一枯山,清香缭绕,茶禅一味。中庭摆着长藤椅与方桌,立着鹅卵石洗手台,尽显院墅之仪、邻里之宾。黑顶白墙的三层独栋别墅占地较大,自带空中花园与空中下沉式水池。这一方小池,夏可作泳池,冬可作温泉,实乃悠闲惬意的休憩宝地。 与那套简约的公寓不同,这栋别墅处处彰显尊贵与大气。 这里,就是秦家。 00:42 钱家父子被秦家的一家四口迎进了屋。 南北通透的客厅採用双层挑高设计,整体布局庄重又不失现代感。 长辈们聚在客厅聊天,秦尔操控轮椅,带着钱途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春晚已经结束,超高清的液晶电视机正放着秦予最爱的《迪迦奥特曼》。那位小小的忠实观众却穿着小兔头的棉拖,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冲进了那间陌生的大房间。 懵懂的小屁孩总爱黏着年长的孩子。与死气沉沉的亲哥哥不同,今日到访的这位哥哥青春、高大、健气,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吸引秦予的成熟魅力。 跌跌撞撞地跑着,秦予脸颊上的白皙软肉似两坨q弹可口的肉丸子,毫无规律地震颤着。双臂一张,双腿一蹦,肉乎乎的秦予变身腿部挂件,抱住了钱途亮的右腿。 宽大的手掌接住了这颗小魔丸。曲起膝盖,钱途亮弯腰,护着这个小孩儿。 「坐吧。」轮椅停于床边,双肘架着扶手,秦尔仰脖耸肩,拽着麻木的腰背。 大手离开小孩的背部,探向秦尔的方向,又迅速转了弯,回到小孩的小肉臀上。这双援手总下意识地向秦尔伸出,钱途亮管不住。 头颈离开头枕,肩部离开椅背,未穿戴腰托的腰背却仍软绵绵地塌着,贴着椅背,拱起狼狈的弧度。似一尾畸形的虾,秦尔瘫废的身体被掰出了直角和锐角。 「小予很喜欢你。」 果然,连不谙世事的婴童都会本能地靠近鲜活,远离病气。 所有的挣扎都无法把他拖离这具残破的躯壳。泄了劲,双臂自然垂于腿侧,秦尔的肩颈再次贴上椅背。锐角消失,这尾病怏怏的虾又弯出了直角和钝角。 「你在吃醋吗?」拖着沉重的右腿,钱途亮挪至床边。 这是一张多功能电动护理床,较窄,较高,床栏被放下,床垫被放平。 面对秦尔,钱途亮在床的左侧坐下。结实的臂膀是小孩儿的升降梯,一举一放,小魔丸在钱途亮的大腿肌上降落。 「嗯。」是极轻极轻的一声应答,是最诚实的回答。 腰背后仰,双臂后摆,撑着床垫,钱途亮抬头,对上秦尔的眼,「吃谁的醋?」 「都吃。」 深色的眸是被夜色染黑的潭,水面打了皱,那汹涌袭来的,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极力隐藏的脆弱与悲哀。秦尔在羡慕,甚至,是嫉妒。
第93页 他羡慕亮仔,能轻而易举地收穫秦予的喜爱。 他羡慕秦予,能随心所欲地奔跑,能义无反顾地撞进亮仔的怀抱。 过于坦诚的回答是始料未及的反应。用心是敏锐的前提,「秦尔」这两个字,秦尔这个人,就是钱途亮断腿力竭也要追赶的光,是钱途亮耗尽心力也要钻研的题。秦尔这点近乎赌气的负面情绪没能逃过感应器,被研究员钱途亮敏锐捕捉。 爱意再浓,思念再深,一向沉稳的秦尔也绝不会开口,请钱途亮深夜做客。所有反常都有了答案,这点负面情绪就是秦尔难得任性的理由。 是团圆饭不够好吃吗?是春晚不够有趣吗?还是,新年的氛围不够浓?负面情绪的来源无需再猜,钱途亮很清楚,此刻的秦尔需要陪伴和爱。 「小尔,亮仔,吃点甜面线吧。」 房门未关,知礼的秦妈却还是站在门边,轻叩门沿。 两个冒着热气的小瓷碗被置于书桌,秦妈迈步,来到床边,「小予,快下来。」 佯装恼怒的脸在低头的霎时,又拢上了母亲特有的慈爱。 弯下腰,秦妈向秦予张开了双臂,「来,妈妈带小予吃甜面线。」 扭头看看身后的钱途亮,小肉糰子的嘴撅得比脸颊肉还高。犹豫几秒,小孩儿还是抬手,扑向那个更为熟悉的怀抱。 抱着秦予,秦妈转身,走到轮椅边,「需要妈妈帮你戴手套吗?」 秦尔的温柔来自秦妈。淡黄色的灯为她的侧脸蒙上了暖色的光圈,低眉垂眸,秦妈的每一根发都在轻吟浅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不用。」 偷偷萌芽的负面情绪又被谨慎地埋回土里。秦尔偏头,面容温和。 「亮仔可以帮我。」 双手交叠于腿上,钱途亮挺直腰背,坐得端端正正,「嗯,对,阿姨,我可以帮秦尔。」 频频点头,钱途亮的保证诚恳又藏着拘谨。 熊戴祺的存在秦家皆知。秦尔的初恋往事秦家皆知。在这个家里,孩子的选择是需要被尊重的,孩子的性向当然也是需要被尊重的。 新春佳节,深夜邀请,如约造访。他们的关系不言而喻。 目光在秦尔与钱途亮间做着往復运动,秦妈扬唇,笑意嫣然,「亮仔,下个月初到家里来参加小予的生日会吧?」 房门从外侧被关上。换了一处住宅,换了一间卧室,屋里却还是这对好同桌、小情侣。 对于南方人来说,红糖面线是必不可少的古早小吃。与机器制作的米线不同,手工拉制的面线保证了发酵时间,千丝万缕间,散发着面粉的香气。韧性十足的面线久煮不煳,被浓稠的红糖汁浸泡,染成浓郁的红褐色。嘬一口,绵中带q,唇齿生香。最质朴的食材,最简单的做法,却寄託着最真挚的祝愿。新年第一天,以一碗红糖面线,开启甜蜜的一年。 面线好长。右手拿筷,一直举到头顶,钱途亮才把那坨面线完全拽出汤面。粘稠的糖水是甜蜜的负担,每一条面线都被糖水包裹,又湿又滑,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抬起左手,向前递勺,钱途亮及时接住了出逃的面线。 钱途亮撒谎了。他没有帮秦尔戴助力手套,而是举着勺,把面线直接递到了秦尔唇边。 「啊。」哄小孩儿般地,钱途亮启唇,夸张地张着嘴。 眼前的阿拉斯加犬呆呆蠢蠢,可爱至极。眼睫低垂,秦尔低头,含下那口面线。 瓷勺并未收回,钱途亮继续向前递掌,把勺面沾染的糖水尽数煳上了那张形状饱满的漂亮浅唇。 「恰一口甜,就不要再吃醋了。」 内双的眼被主人笑成了单眼皮,那口整齐的大白牙又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新春的喜庆赠予钱途亮胡作非为的勇气。隔着一堵墙,隔着一扇门,在长辈们望不见的房间里,钱途亮撑着扶手,腰背前倾,靠近轮椅,贴上了秦尔的唇。 温热与微冷相碰,清新与甜蜜相碰。在新年的第一天,在与秦家父母初次见面的这天,在轻柔触碰间,钱途亮和秦尔分享了同一口甜。 仅轻轻一点,钱途亮就离开了。 唇被糖水沾湿,脸被羞涩染红,眼却被欣喜与满足点亮。再冷的空气,再深的夜,也罩不住唿之欲出的阳。在凌晨,有暖暖的阳光从钱途亮的眼中流出来了。 「你不要吃醋。」 口腔甜滋滋的,身体暖唿唿的。 眨着眼,钱途亮一字一顿地说,「秦尔,我只喜欢你。」 清爽的甜味驱走了盘旋的苦涩,压制了即将破壳而出的自卑与抑郁。 鼻腔发酸,眼眶发烫。秦尔确定,今年,就是最甜的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们都过年了 麻麻还在年末苦苦挣扎qaq 第71章 餐车休摊, 书店放假,生活支出却不会打烊,甚至, 还因过节而翻了番。 收支收支,先有收, 才能有支。固定收入暂时告吹, 贺闻佳不得不找寻新的工作。 新春佳节最热闹的当属超市。红,满眼的红。超市的出入口支了红拱门,超市的天花板挂了红灯笼, 超市的货架刷了红漆, 货架上的价目表印了红底, 就连各式各样的商品, 都换上了红色的新包装。人,满场的人。出入口、过道上、货架间、休憩区、收银区,目之所及皆是人。
第94页 春节假期内, 这家红红火火的超市就是贺闻佳的收容所。 挣钱总是要吃苦的。新人总是要吃亏的。更何况,这个新人还是个残疾人。 和右侧肢体控制权一同消失的, 是自主选择权。在职场,贺闻佳只能被选择, 只能被分配。 夜晚的超市最是喧闹。夜晚的收银台最是繁忙。本该是两班轮换,这晚班的活却总指名道姓地落到贺闻佳身上。 下午两点, 贺闻佳准时接班上岗。 休息日的午后总是慵懒的, 春节假期的午休总是无限延长的,因此,人们晚饭前的这几个小时就是贺闻佳最清闲的时段。超市的音箱在乐此不疲地循环播放着《新年快乐》,偌大的卖场却只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室内暖气很足,贺闻佳身上只穿着统一的员工制服, 红色长袖polo衫,深蓝微阔牛仔裤,没有外套,也没有上衣口袋。那条无力废用的右臂只能软绵绵地坠于身侧,总藏在袋中的右手无可遮蔽,无处躲藏,曝于目光之中,露于灯光之下。薄掌苍白的肤色是渴望透明的吶喊,细指蜷曲的角度是逃离注视的姿态。 客流量小,其他收银台都已关闭,仅余三个永久开放的收银通道。另两位轮值的收银员是这家超市的全职员工,隔着道儿,她们也聊得起劲。第三个台就在她们中间,那个白净的青年却无人问津。 这个世界在实施群体孤立时最为团结。偶有需要结帐的顾客也会不约而同地刻意避开这个柜檯,优先选择另外两个通道,远离这个沉默寡言的残疾收银员。 不可坐下休息,也不可使用手机。肩膀歪斜,目光呆滞,垂着脖,贺闻佳在心里把自己缩成细颗粒,混入空气,悬于半空,被口罩遮挡,被路人嫌弃。 「小师叔?」不是熟悉的热情唿唤,少年的声线中掺着不确定的迟疑。 今年的春节更像是野餐节,每每点开票圈,一排刷下来,总有大半的动态与野餐相关。 是备战高考的勤奋学子,也是倍受折磨的贪玩孩子。再大的压力,再多的作业,也镇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一唿六应,黄浩宇的邀约一经发出,这个七人的野餐小分队就迅速组建完毕。 分队的採购组仅有两位成员。此刻,身负重任的俞鑫楠和黄浩宇正推着满载的购物车,在第一个收银通道结帐。 瘦瘦小小的黄浩宇成了俞鑫楠的瞭望台。攀着他的肩,俞鑫楠仰脖,往另一侧望着。 漂浮的颗粒被唿唤惊醒。「啪」地一声,颗粒被打碎,可怜的小折耳猫隐身失败,现了原形。「咚」地坠在地上,小折耳猫懵懵地愣着,甚至都忘了叫。 先暴露的是那张独一无二的右脸。松弛、耷拉,实在算不上好看,那个歪斜的嘴角却捋直了俞鑫楠的臂。 丢下手里的购物袋,绕开身前的黄浩宇,俞鑫楠扬臂,大力挥手,肯定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收银姐姐和黄浩宇的疑惑眼神都被俞鑫楠撇在身后。这个少年是那个孤立组织的叛逃者,迈开长腿,跨着大步,俞鑫楠靠近了这只孤单无助的小病猫。 「你换工作了?」 这张收银台迎来了它的第一位顾客,这只小猫盼来了第一波救援。 「嗯。」僵硬扭脖,脑袋迴转,小猫清秀的左脸也完整地露了出来,「新,的,兼职。」 最后两个字粘腻腻地缠在一块儿,「兼」字太短,「职」字又拖得太长,这俩字似发育不全的异卵双胞胎,打打闹闹,却又纠纠缠缠。含煳的发音被低垂的嘴唇阻隔,模煳得几乎辨不出含义,俞鑫楠却从其中品出了一如既往的细软。 点点头,俞鑫楠双掌撑台,凑近小猫的脸,「我们准备去野餐。」 指着那辆购物车,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小师叔要不要翘班一起去?」 是少年叛逆的话语,抑或是少年过分的靠近使猫儿受到了惊吓。 眼睫急眨,胆小的猫猫向后仰了仰腰,「不,行。」 特有的停顿让这拒绝更为坚定。笨拙的右眼皮跟不上左侧扑闪的频率,迟钝地一开一闭,下垂的右眼角就挤出了无措的湿润。 不行,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因渴望而激发的冲动被拼命压抑,贺闻佳抿唇,迟缓摇头,「不行。」 刨开那句邀请,调侃本就比诚恳还多,得到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 「你上晚班?」回身站直,俞鑫楠的眼扫过柜檯,定在员工职责上,定在营业时间上,「上到十点?」 「嗯,对。」左手扶着台沿,重心缓慢左移,贺闻佳暗自使劲,拖回了惊慌失措的腰身。 在少年面前,他从来都不是长辈。在少年面前,他永远只有狼狈。 突然出现,匆忙离开。俞鑫楠与他告别,和伙伴一同离开了超市。 四点刚过,结束午休、备买食材的人们就涌进了大门,这家超市稍稍活跃起来了。 结帐的队伍渐长,这场磨人的孤立宣告结束。贺闻佳所在的收银台终于开工。 萎缩握拳的右手匿于柜下,白皙纤细的脖埋得极低,不对称的怪异脸庞也被额前的碎发遮蔽。该有的问候与促销词混着唿之欲出的唾液,被歪扭紧闭的唇锁于口腔。不敢开口,他根本不敢开口。多余的唾液会让商品染污,吞吐的话语会把顾客惹怒。残疾并非他愿,却是这世界强塞给他的原罪。显而易见的残态他偏要自欺欺人地隐藏,他不愿暴露更多,他不想被人耻笑,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他需要钱。
第95页 佝偻的背嵴被温暖的大掌拍抚,懦弱的猫被热心救赎。离开近半小时的俞鑫楠再次出现。 装着餐盒的塑胶袋被置于不锈钢柜面,朝前伸着臂,高个少年站在红色的隔离带外。 「给你的,记得吃。」 少年的虎牙是他笑容的标志。弯着腰,俞鑫楠尽力靠近柜檯。 那个透明餐盒里装着的不是甜食,不是辣汤,是鲜美浓稠的猪肚鸡面。猪肚、河田鸡、虫草花、竹荪都是温补的食材。猪肚烂而不软,鸡肉嫩滑细腻,易于咀嚼,易于消化,是最适合他的荤料。乳白色的汤底由猪骨与牛骨熬制,热腾腾的汽儿飘离汤面,又被塑料盖拦截,在盖的内侧聚集凝成小水珠。 俞鑫楠黑棕色的眸映着小猫的脸庞,盛着小猫的缺陷。眼底笑意较浓,粼粼微波把小猫的脸漾皱,模煳间,所有的异常、所有的丑陋都消失不见。 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大年初六。 贺闻佳的少年对他说, 「小师叔,新年快乐。」 第72章 碧湖生态园西连老城, 东依新区,是这座城重要的生态绿心。公园以丝绸缎带为主题,三抹缎带分别代表自然、城市景观和文化形态, 带与带相互衬托,和流畅的水岸线完美融合, 将温柔大气的景观气质展示得淋漓尽致。 临近傍晚的阳光, 难得温柔的微风,依旧坚强的绿地,金波碎碎的湖面。在那小矮坡上奔跑的, 是放风筝的孩童。在那人工湖边漫步的, 是耳鬓厮磨的恋人。在那长步道上唱曲的, 是精神矍铄的老人。 而在草坪上嬉笑的, 是忙里偷闲的学子,是八人的野餐小分队。 没错,是八个人。以急需学神薰陶为由, 黄浩宇怂恿钱途亮把秦尔拽入了群聊。 至此,分队满员, 野餐天团正式出道。 现场布置工作由队内的两位女生负责。绿中带黄的草坪上,铺着白底蓝格的棉麻餐布。五彩的氢气球、柳编的手提蓝、可爱的泡泡机、陶瓷的斜口瓶、鲜黄的向日葵, 装点了朴素的底布,色彩明丽, 丰而不杂。 零食採购组与熟食採买组都圆满完成了任务。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薯片被堆成小山。各色的镀铝真空袋在日光下闪着, 烁着,把这处小山丘扮成诱人的金矿山。软糖、曲奇、山楂、小熊饼干,是必不可少的零嘴儿,或袋或盒的包装散落在布,似花, 为这片草坪增艷。特大号的寿司拼盘占了今日c位,芙蓉虾握、鳗鱼握、蟹柳握、樱花卷、三文鱼卷、芝士反卷、加州卷均陈于盘中,有握有卷,有生有熟,各番滋味,任君挑选。超级至尊芝心披萨、金枕榴槤多多披萨与炸鸡分享桶也渴望拥有出道资格。热腾腾的汽儿,香喷喷的味儿,就是它们引以为傲的个人才艺。甜甜圈、芋泥蛋糕、酥皮泡芙、气泡果酒,争当团内的小甜豆,精緻的包装、漂亮的外形让它们兼职成为门面担当。 美食在旁,甜酒在怀,少年少女们围坐布沿,聊八卦,槽老师,怼朋友,也谈理想。 黑色高背轮椅就挨着人群,停于布侧。 没有用髮胶,微长的额发被二八而分,拱着吹向头顶。几缕调皮的发不服管教,散于右前额,略遮右眉,为这张因过分瘦削而稍显锐利的脸庞平添一份柔和。外披灯芯绒皮质拼接棒球服,内着牛仔工装连体裤,深蓝色的宽阔裤腿被向上翻折,露出深灰色的加厚羊毛袜和环繫于脚腕的鞋带。 褪去校服的秦尔是英姿勃发的狮,仅凭颜,就能让整个森林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美色当前,人的眼是最诚实的。坐于对侧的徐欣然与程静慧总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这侧,状似无意地扫在秦尔身上。 被频频观赏的人却只低着头,望向他的脚边。 并没有坐在餐布上,他的阿拉斯加犬蜷起左腿,盘着右腿,就坐在草坪上,就窝在他的轮椅边。 脸朝人群,钱途亮黑亮的小狗眼却总向左瞥着,粘在那双伶仃的废足上。 这世上,有一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还有一种冷,叫钱途亮觉得秦尔冷。 大半个身子无知无觉,秦尔当然觉不出腿脚的冰冷,他的阿拉斯加却总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脚。 不是一如既往的高帮鞋,秦尔的足上套着低帮牛皮革板鞋。那对突兀的脆弱足踝仅由一层毛袜遮掩,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面对寒冬。 脑几乎管不住手。钱途亮想伸手,为秦尔放下裤腿。钱途亮想伸手,帮秦尔捂暖脚踝。 狗狗的纠结与担忧主人完全领会。右臂举过扶手,纤细的腕拖着垂坠的掌向小狗靠近。蜷曲的指先着了陆,紧接着,单薄的掌根也落了地。白皙蜷拳的右掌搭着小狗的脑袋,软蜷的指尖穿过短硬的发茬,蹭向青白的头皮。 「别担心。」 任何的触觉秦尔都无法感知,他却乐此不疲地递着掌,任软手在钱途亮的发顶胡乱揉蹭,随意穿梭。 直窜眼底的暖笑是主人对阿拉斯加的专属馈赠。秦尔的嗓音比他的掌还轻,比他的指还软。 他说, 「林哥给我套了两层毛袜。」 废用的软指被搓散,又被揉聚,指尖堆着指尖,缠成凌乱的模样。这只废手却是全天下最巧的手,仅柔柔一抚,就能解开小狗的纠结,就能摸顺小狗的担忧。 头顶的指又冰又凉,秦尔的安慰毫无说服力。可钱途亮就是信以为真地放了心,傻呵呵地抬头笑。
第96页 臭烘烘的榴槤钱途亮不吃,怪味的青椒钱途亮也嫌恶。送到嘴边的披萨被拒绝了几次,在场的人终于都读懂了钱途亮的挑食。 「钱途亮。」 始终寡言的徐欣然突然开了口。平日里,少女身上常有的那股独属于班长的威严早已悄然退场。颧骨上的小雀斑都因紧张而微微泛红,她浅棕的眼里却只余纯粹的孤勇。 「把青椒挑掉,你吃吗?」 白如玉的指尖捏着一块至尊披萨,浅色的眸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 少女吸气,缓慢积攒勇气,又问了一遍,「要吗?」 除了钱途亮和秦尔,除了钱途亮和秦尔,在短暂静默之后,其余五位围观者都因这几近表白的场面而兴奋。 少女的眼神太过真挚,让他无法果断相拒。秦尔的存在又太过扎眼,让他无法逢场接受,含煳了事。 身侧的俞鑫楠避开对面的视线,朝钱途亮挤眉弄眼。右臂撑着腰,右肘一个劲儿地摇向徐欣然的方向,俞鑫楠在催着钱途亮点头。 两难间,是秦尔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亮仔,帮我拿一块披萨。」 秦尔的声音依旧温柔,秦尔的笑容依旧和煦。秦尔的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他只抬着臂,对着钱途亮晃了晃软绵绵的掌。 「要至尊的。」 最后一块加了青椒的超级至尊芝心披萨被钱途亮送给了秦尔。 薄薄的左掌如一只听话的小白兔,趴于秦尔的左大腿。左手背上被铺了一张塑料手套,那块披萨就摇摇欲坠地叠放着。 主人的出声令阿拉斯加犬果敢。在心中悄无声息地嘆了一口气,钱途亮望向对侧,轻摇了摇头。 「就剩一块了,你自己吃吧。」 久等的少女迎来了残酷的答覆,合情合理的拒绝却还是让那双眼彻底染了湿。垂眸点头,少女张嘴,咬下了第一口。 呀!青椒真的不太好吃呢! 这双手无论何时都不好用。未戴助力手套,秦尔的右掌虚握成拳,细白的五指蜷曲着,扣向掌心。指尖无法按照他的意愿活动,指节无法依据他的指令打开。弯曲的关节抵上一小块青椒,手臂一扬,手腕一挪,拽动绵掌。光滑的青椒块是调皮的捣蛋鬼,仅被迫移动分毫,就从那无知觉的指节下光明正大地熘走了。 一次不行,那就多次。 重复压制,重复拖移,似一棵顽强的参天大树,那块青椒终于被连根拔起。 泄愤般地,小青椒脱离了软蜷的掌,翻着滚,落在深蓝色的牛仔裤上。黏煳煳的芝士把挺阔的布料搞得脏兮兮、油乎乎的。 腾不出手,也无暇顾及,秦尔低头,投入下一场挑战。 不敢转身,也不敢关注,钱途亮不敢与秦尔有再多的亲密接触。他不忍,再刺少女的心。 苦涩微酸的剧情浇凉了闹腾的心。笑容被尴尬笼罩,言语被谨慎侵袭。再精心的玩笑也无法将场子炒热,少年少女们不再交谈,只安静地进着食。 绿色被小心翼翼地去除,长裤被青椒块儿遍布。那块披萨上,仅余火腿、肉肠、牛肉、菠萝与蘑菇。 包容与理解是最好的安慰。秦尔的眸是最神秘的潭,深不见底的池有测算不出的容量。 全场只他一人,面色如常。捏不住,也拿不起。右肘敲击扶手,秦尔偏头,看着他的小狗。 他说, 「亮仔,最后一块,给你。」 第73章 二零二三年二月四日, 农历正月十四。这天,是秦予的生日。 同一个餐厅,同一张新中式实木餐桌, 同样的座位安排,不同的是, 那架黑色高背轮椅的左侧坐了人。 如约而至。酸甜可口、皮脆肉嫩的锅包肉等来了最懂它的食客, 略显拘谨的客人、秦尔的阿拉斯加犬就坐在他的左侧。 「肉肉!肉肉!」 秦予的右手被秦妈攥在掌中,葱白的细指正在为胖嘟嘟的小肉爪套硅胶的小熊□□训练筷。右手被钳制,秦予只能奋力地扑腾其余三肢。粉嫩嫩的唇撅得高高的, 圆熘熘的大眼睛紧盯着桌上的沙茶牛肉火锅。 他一遍一遍地嘟囔着, 「吃肉肉!」 沙茶属舶来品, 来自马来西亚, 原名sate。因闽南人喜爱饮茶,又因闽南语中的「茶」与普通话的「嗲」谐音,sate就成为了如今的沙茶。沙茶酱就是沙茶汤的灵魂。上等的大骨经拌盐腌制两个月以上, 再细磨,和虾干、鱼干、蒜头、葱头、老姜一齐, 加入沸油炸透,待冷却后, 又加入五香、咖喱、辣椒、花生等调味,制成美味的沙茶酱。 沙茶汤色红亮, 咸鲜香辣, 带着甜味。蒜和花生是好胜心极强的调味品,争强好胜间,这两种料把沙茶的香扬到了极致。越滚越热、越煮越浓的汤头不仅闻着勾人,尝着鲜美,还会让人吃完都念念不忘。牛腩、牛肚、牛筋、牛肠、牛血......诱人的牛杂在金黄色的汤汁中翻滚, 各式牛杂渗出的浓香使汤汁变得更有层次。嫩牛肉是不可缺席的涮料。吸饱了汤汁的肉带着爽口的韧劲,入口一咬,能爆出浓厚的汤汁。水嫩水嫩的牛肉纤维在齿间缠绕,每一嚼,都是味蕾的享受。手打牛丸是最能锁住牛肉本味的强大存在。圆圆滚滚的牛丸被沙茶汤餵得饱饱的,肥瘦相间的牛肉纹理清晰可见。只瞧一眼,便能想像那q弹多汁的口感。
第97页 戴好训练筷,秦妈伸臂,按住了小孩儿胡乱蹬踹的手脚,「宝贝,坐好。」 漏勺一晃,捕捞开始,一块冒着热汽的嫩牛肉滑入秦予的卡通小碗中。 「小予,用筷子夹。」 指指小孩儿右手的训练筷,秦妈双掌握拳,置于前胸,满眼鼓励。 二至三岁的宝宝模仿能力很强,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可以开始学习如何使用筷子。使用筷子需要动用大约三十个关节和五十块肌肉,三岁以前,孩子的手部肌肉及神经还未发育完全,并不能形成漂亮的抓握手形,宝宝们无需学习并按照正确的姿势夹,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在教宝宝学用筷子方面,家长应以鼓励为主,引导为辅,不可强迫,也不可急于求成。 细短的训练筷是小手的天敌。硅胶指套像悟空头上的禁锢圈,限制了小短指的活动。五指併拢,又张开,食指勾筷,又松开,那双筷比秦予还叛逆,无论如何,都无法灵活地开合。 「不要!不要!」精緻的五官凑作一团,小寿星瘪着嘴,鼻尖通红,「不要筷子!」 左手被握住,掰筷的动作被制止。 秦妈的拇指一下一下地抚在小孩儿的手背上,「小予,慢慢来,不着急。」 「小予宝宝最棒了,对不对?」 内心温柔的人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捉着小孩儿的右手,秦妈把训练筷重新套好,「宝贝,加油,再试一试。」 牛肉近在咫尺,筷子就在手中,唾液疯狂分泌。双臂一振,双腿一踹,小寿星暴怒。 目光跃过餐桌,投向对侧。他的哥哥,那个软趴趴、羞羞脸的哥哥,还是被绑在那台奇怪的黑椅子上。那双手,那双畸形的、可怕的手,像缺了腿的死章鱼,被难看的黑色手套罩着,搁在桌上。那只右手又大又薄,从来都张不开。在那没用的掌里卡着的,是一只勺,是他梦寐以求的勺。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可以用勺? 哥哥那么大,凭什么可以用勺? 双目一瞪,双手一挥,下巴一扬,小孩儿的控诉开始。 「不要筷子!」 「哥哥,没用,筷子!」 「小予不要筷子!」 小嘴被迅速捂上,秦妈勐地转头,望向秦尔。眉心紧蹙,双唇紧抿,圆睁的美目里满是慌张与抱歉。 瘫痪多年,秦尔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是藏不住的缺陷。小孩儿只是在直白地陈述事实。这平平无奇的几句童言却令他最亲密的家人、最暖心的母亲对他露出了最疏远、最客套的表情。 有什么错呢? 他的弟弟本就无错。 他的妈妈也大可不必对他表示抱歉。 扯着浅色的唇,秦尔抬眼,面带浅笑,「妈,没事。」 一向温柔慈祥的妈妈竟然对他动了手!小孩儿怒张的瞳迅速溢了泪。 讨厌! 讨厌!! 真是,讨人厌的哥哥呀! 松开小孩儿的嘴,秦妈低头,略显无措地避开了大儿子的视线。 嘴被释放了。鼓着腮帮子,小孩儿屏气,暗自蓄力。 他小,但他不瞎。爸爸和林大哥哥总从哥哥房里拿出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那从袋口冒出来的,白花花、臭烘烘的东西,他认得,那是他早就戒掉的纸尿裤。 小孩儿的大脑最最简单。小孩儿的反击最最直接。 再张口时,他甚至没有任何磕绊。 「小予不用裤裤!哥哥用裤裤!」 「哥哥尿床!」 「哥哥笨笨!」 「秦尔臭臭!」 奶唧唧的嗓音化身火辣辣的弹,炸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伤残的期限是无限。瘫痪已成事实,无法逆转。不便已成现实,无法逃避。他人的小心翼翼、他人的避而不谈、他人的特别关注,总被他笑着,归为毫无必要的过度保护。 三年,三年了。他和这具瘫体已经相处三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足够坚强。他以为,他早已坦然接受。 可这一切,只是他的自以为。 原来,保护并不多余。 最腌臜的无力被他的亲弟弟喊出口的瞬间,他想逃,他只想逃。他是一个自以为是、只懂纸上谈兵的傻子,直面炮火的此刻,他只想懦弱地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秦尔笨笨!」 「秦尔不用筷子!」 「小予不用筷子!」 小孩儿的嘴还在张张合合,他的爸妈却无法及时做出反应,只愣愣地、尴尬地看着这位受害者,看着他们的另一位孩子。 孤立无援时,有温暖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腿。浅麦色的大掌绕开轮椅扶手,在桌下,搭上了那条无知无觉的瘫腿。 感知平面以下的触摸他无法感受,感知平面以上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 「嘘。」 收回左掌,食指抵唇,阿拉斯加犬暂停了小孩儿的输出。丢下手里的黑檀木质筷子,拿起桌上的白色印花瓷勺,舀一勺米饭,塞入口中,阿拉斯加大口咀嚼。 吞下口腔中的食物,钱途亮吸气,眯眼扬唇,换上轻松的笑容。 又黑又亮的小狗眼盯着桌对面的小寿星。 他说, 「亮仔哥哥也笨笨。」 「等小予学会了,可以当哥哥的小老师吗?」 呀!被保护的感觉真好!
第98页 呀!能保护秦尔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呢! 第74章 二零二三年二月五日,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22:02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下班了吗? 22:16 小师叔:下班了 22:16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抬头 身高腿长的少年立于超市出口对侧, 站在客稀的炒牛肉面店前。黑色牛仔外套,白色圆领卫衣, 卡其色工装长裤, 黑曜石北卡蓝aj1。今晚的少年依旧清爽、青春与健气。 不再是文字,而是活泼的唿唤。抬起左臂,挥着左手, 俞鑫楠喊他, 「小师叔!」 开口哈出的白汽模煳了俞鑫楠的脸, 也模煳了贺闻佳的眼。 近了, 更近了,俞鑫楠靠近了。大大的左掌快要贴上他的脸,晃着手, 少年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怎么又不拉拉链?」 俞鑫楠的嘟囔很轻, 他听不清。俞鑫楠的动作却为他加了注释。 不锈钢保温桶的提带滑向右腕,俞鑫楠伸手, 揪住小折耳猫的羽绒服衣摆,合拢, 扣紧。右掌一扬, 他轻而易举地为小猫拉上了外套拉链。 那条贺闻佳独自斗争了八年,尝试了千万次,还是无法用一只手拉上的拉链。 拉头被拖至最高点,蓬松柔软的衣料抵着贺闻佳尖尖的下颌。 棕黑色的眸盛着笑意,漾着水波。微低下头, 穿着单薄牛仔服的俞鑫楠望着被厚实羽绒服包裹的贺闻佳。 问,「你冷不冷?」 这一句,他听清了。听力缺损的耳是缺爱的傲娇鬼。暖心的问候是示好的胡萝蔔,是卖乖的棒棒糖,是这双耳渴求已久的最爱。 这只软乎乎的折耳猫是总爱慢半拍的小蠢猫。向左转,再缓慢地向右挪,下巴在衣领处蹭着,小猫乖顺地垂着耳,摇了摇头。 「你,怎么,来,了?」 断断续续的吐字,僵硬艰涩的音调,本是一句疑问,却被小猫扭成了机械的陈述句。 右臂一振,保温桶的提带又熘向俞鑫楠的右掌。 举着右手,亮着保温桶,少年笑着,灿烂又调皮,「我来给小师叔送汤圆。」 元宵佳节,俞妈的私房料理外送店是异常的忙碌。俞家的厨房噼里啪啦地响了一日,俞家的炉火不知疲倦地燃了一天。订单源源不断地涌进。甜的、咸的汤圆接连不断地端出。休假的俞爸和俞鑫楠被俞妈喊醒,变身店内的兼职员工。仅这一日,仅这十四个小时,父子俩经手的包装盒就有近千个。 躲着忙,趁着乱,小俞伙计偷偷逃班,还抱着保温桶,顺走了一碗咸汤圆。 粘牙的桂花红糖汤圆是今日店内的销量冠军。这一碗甜点是千百人的首选,却是可怜的小病猫这辈子都该避开的清甜。 少人问津的咸汤圆是小猫的最佳选择。 每一块面团都是手工捶和。每一颗小圆都是手工揉搓。乳白色的骨汤是这碗点心的底,瘦肉、鲜虾、腊肠、白萝蔔丝、娃娃菜是这碗点心的料。小小的圆子滑滑梯般地,从砧板上滚落,撒了欢儿地往锅里蹦。稍硬的糯米糰是营养不良的小宝宝,母爱泛滥的浓汤大发慈悲,把这些小可怜餵成了圆滚滚的小胖墩。软软糯糯的圆,鲜鲜美美的汤,不加糖,也很甜。 「上一次,罗老师请我喝汤。这一次,我请你们吃汤圆。」 嗯,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瘫废的右手乖乖地窝在口袋中,瘦削的右臂被厚实的衣料包裹着,软塌塌地垂在身侧。柔弱无骨,有时候,贺闻佳真希望自己的右臂是真的柔弱无骨。他的右臂既无用,又累赘,似一尾天生傲骨的蛇,冰冷,光滑,却又无法随意翻折。臂肌萎缩,臂长依旧,右手塞于袋中,那条右臂却并不能打直。突兀的手肘总拐着弯,拗着角,向外撇着。失去活力的肢体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病原体。宿主本身并不愿感染他人,那坨病毒却总没脸没皮地乱晃,突袭路人,惹来怒视和嫌弃。 健康的左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握着右小臂,把瘫痪的兄弟又往里塞了塞。 「谢,谢。」一字一顿,清晰且诚恳。 纤白的小猫爪向上抬着,靠近少年的右臂。 稍重的保温桶被放低。 「我提。」往后退了一步,俞鑫楠摇头,把保温桶藏进身后。 白皙的爪急速回缩,小猫把左前爪又关进了外套口袋中。 呀! 没戴手套! 俞鑫楠送给他的手套,每一天,他都挂在脖上。 往常,他都是穿着工作服往返。今天,是他在这家超市工作的最后一天。他的工作服需要归还,他不得不多拎一个纸袋,多带一套服装。手套挂绳长度有限,戴上手套,他就无法提物。因此,那副手套,那副他最珍视的手套,被他悉心叠好,郑重地摆在床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为什么要让少年撞见他没有戴手套呢? 懊恼与郁闷在小猫的眉心打了个死结。偷偷抬眼,小猫怯怯地观察少年的脸色。 大咧咧的俞鑫楠根本读不懂小猫心中的弯弯绕。 面色如常,他抬步转身,行至贺闻佳的左侧,「走,送你回家。」 呀! 太好了! 意外的不乖没有被少年察觉! 呀! 太好了!
第99页 偶然的疏漏没有惹少年生气! 小猫在为逃过一劫而庆幸,而他以为的审判者对此却一无所知。 明明是年长者,却总被俞鑫楠划进保护圈内。又羞愧,又感动。低着头,口舌愚笨的小猫把所有情绪都埋进心底。 这家超市距猫窝一公里。不算长的路程,小猫每日却需要花费不短的通勤时间。 街上满是过节的人。没有骑车,也没有打车。俞鑫楠陪着小猫,慢吞吞地朝前挪着。 「你,明天,不,上课,吗?」走了好一会儿,懵懵的小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明天该是少年的开学日。 「嗯,上。」 小学、初中、高中,这座城市所有的学校都在正月十六正式开学。 「很,晚,了。」迈出的左腿在空中顿了一瞬,又被收回,停于瘫腿侧旁。 「你,回吧。」 小猫的头略向左偏着,歪斜的右嘴角露了出来,死板的右眼球却拒绝迁徙,愣愣地呆在原地。 「我,自己,可以。」 这条路,每一天,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走。今天,他也可以独自走完。 「没事,不晚。」侧身歪头,俞鑫楠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运动手錶,「走吧?再不走,就真晚了。」 嬉皮笑脸的少年也有他的固执。 本就温顺的猫儿在病后更是彻底失去了辩论能力。自知没有胜算,小猫不再劝阻,回头抬腿,继续向前走着。 「明天,我就,回,书店,了。」 收银员的工作已经结束。学校开学,书店也要重新开张,小猫自然要重返岗位。 「我,白天,要,回三中。」 折耳猫的眼一如既往地盯着路。一脚一晃地迈着腿,小猫战战兢兢地把注意力分了一点点到唇齿间。 「我,要当,阅览,室,管...」 「咳...咳...」 果然,一心不能二用。未来得及咽下的唾液被吸进气管,使小猫呛咳。麻木的舌肌暗自发力,小小的喉结迟缓滚动,小猫勉强憋下这阵丢人的咳意。 「管理,员。」 没有半途而废,小猫坚持道完了想说的话。 他的嗓音又细又软,绵绵的,比桂花红糖汤圆还糯。耳朵尝了甜,俞鑫楠的眼也偷了光。 唇角越咧越高,少年跨步,杵在小猫身前,「为什么告诉我?」 那头捲毛就要撞上俞鑫楠的唇。脖颈勐地后仰,右腿一软,腰身一晃,重心迅速左移,小猫堪堪站稳。 俞鑫楠的眼是最先进的ct探测仪。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在贺闻佳身上,似是要把他切片,分层,仔细研究,谨慎查看。 他人的注视是小猫的自卑来源。胆小怯懦的猫儿低头,再低头。他想把自己装进真空收纳袋中,抽气,再抽气,变成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物件。 「为什么要告诉我?」 一向笨拙的耳此刻却比主人还清醒。逃开了注视,少年的声音却还在追着他。 避无可避,逃无处逃。难以合拢的唇在抖动着,新生的唾液趁机出逃,挂在小猫的右唇角,摇摇欲坠。 「就,就...」 小折耳猫比他的捲毛还纠结。眼睫快速地扑闪几下,小猫张嘴,话音很低,却是出奇的软。 「就,想,告诉,你。」 收穫正式工作的喜悦,就想与你分享。新的工作地点,就想让你知晓。 想把我的所有都说给你听。 就想你来看看我。 希望你别扑了空。 第75章 南方的冬天是戏份不多的恶毒女配。她卯足了劲儿, 在短短的出场时间内毫不留情地释放寒意。拍摄结束,戏份杀青,女侠没有半点留恋, 潇潇洒洒地离开了这座城。 春还未正式降临。风却不再肆意。气温也稍稍回升。 绿树,长坡, 瓷砖地。 校服, 话筒,演讲台。 高三年级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排成纵列, 聚于新华楼前的小广场。 二零二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距离高考, 还有整整一百天。 这里, 是市一中2020级的百日誓师大会现场。 作为这座城里最好的高中,作为省一级达标学校,市一中这场一年一度的动员会引来了市电视台的拍摄团队。大会的高光时刻将被录像, 被剪辑,被放在新闻栏目中播出。 新搭的室外舞台上, 实木演讲台后,桌面话筒支架旁, 现任校长正在念着演讲稿。 按照流程,接下来, 该是学生代表的发言时间。 学生代表, 是代替全年级上台发声的人。这个人,该是独特、勇敢又优秀的。 「身残志坚」这四个字,是命运这个极其残忍的行刑者,亲手为秦尔烙上的印记。在校园中,学神秦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事例。 学生代表, 秦尔当之无愧。 广场侧,舞台下,秦尔的轮椅就停在三角梅盆栽的后方。为上镜好看,应校方要求,秦尔褪去了笨重的冬季棉服,换上了单薄的秋季校服。校牌、腰托、低背轮椅,一项不落,连淡色的唇都被滋润的变色唇膏染上了自然的粉色,今日的秦尔坐姿端正,气宇轩昂。 校长语毕,掌声雷动。 轮到秦尔上场了。 从广场上台需要迈三级台阶。高大精壮的阿拉斯加犬与他的好朋友,是秦尔和轮椅的义务搬运工。一手扶着秦尔的肩,一手握着轮圈,少年们低声倒数,一齐发力,一阶一迈,稳稳噹噹地上了台。
第100页 左侧是细心谨慎的钱途亮,右侧是缺乏经验的俞鑫楠。少年们臂膀下移的速度并不相同,黑色的运动轮椅向□□斜,伶仃无力的双腿向右歪倒。 右轮圈触地,右侧的少年立即松开了抓握的掌。 秦尔再瘦削,轮椅再轻便,相互叠加也还是沉重的。肩臂收紧,肌肉绷到发颤,钱途亮的左臂还是无法单独承重。 「啪。」 左轮下坠,载着秦尔的轮椅落地了。 上身被少年们的臂和束带牢牢护住,无知无觉的瘫腿却孤立无援。突兀的膝盖併拢着偏斜,细瘦的右大腿狠狠地撞上右侧轮圈。 还未消散的寒气,突如其来的颠簸,不约而同的忽视,彻底惹怒了傲娇的腿。 在高于平地的台上,在广播级摄像机的镜头下,在千百人的注视中,痉挛来了。 似随意蹬踹,又似原地踏步,一向死气沉沉的腿被赋予怪力,频率极快地震颤着。穿着高帮帆布鞋的双脚被小腿拽着,一下一下地向上抬。坚硬的鞋头与轮椅踏板逐渐分离,瘫痪的脚尖无助触地。 病痛从未对他网开一面,他最痛恨的狼狈就是他这辈子都躲不开的负累。软塌的腰部被腰托紧紧地勒着。疼痛是个狡猾的坏蛋,越过感知平面以下的腰部,顺着嵴椎上爬。揪疼和酸软攻城略地,侵袭了存留知觉的每一处角落。 疼,好疼。 难堪,好难堪。 千万亿个单位的好奇如刀,如剑,刺在他的瘫体上。剧痛他无法感知,肢体却鲜血淋漓。 低头,自欺欺人地隔绝探究。秦尔抬臂,蜷拳的掌搭上了作乱的腿。 伸臂摊掌,喊停匆忙上赶的老师,钱途亮握着轮椅把手,把秦尔连人带椅地调转方向。 面朝秦尔,面朝台下,钱途亮弯腰曲膝,蹲在轮椅踏板边。左掌托着秦尔的腘窝,钱途亮把秦尔的双腿抱进怀里。 瘦长的掌被鞋带缠着,被鞋面裹着,无法绷勾,也无法下垂,松弛的脚踝却根本锁不住脚掌,鞋跟搁在钱途亮的膝上,那双掌就那么毫无规律地乱晃着,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偶尔,还会相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隔着校裤,浅麦色的大手抚上秦尔的小腿肚。右手握拳,突出的掌骨头是独特的按摩器,沿着腿骨向下,细细滚揉着。总是软乎乎的腿肉这会儿却是闹别扭的孩童,总挣扎着要从钱途亮掌中逃脱。 低头垂眸,钱途亮轻声呢喃,反覆安抚,「没事的,没事。」 嗓音和手都很暖和。主人和腿都被安慰。 在秦尔身后,在轮椅椅背之后,俞鑫楠背对着台,正直挺挺地杵着。双腿微微迈开,双臂稍稍张开,身高腿长的少年用身躯为他们尽力阻隔视线。 痉挛平息,大会继续。 所有疼痛的来去都不是悄无声息的,真正的强者却能把余痛完完全全地自行消化殆尽。 复杂的眼神还未回收。细碎的私语还未停止。秦尔的演讲却已开始。 隔着半个舞台,隔着小半个广场,隔着一整列纵队,钱途亮扬颌,望向他的秦尔。 因疼而沁出的汗还浸着秦尔的发。他的眼,那双深色的、沉静的眼,却寻不到一丝一毫曾捱过疼的痕迹。稿是自己写的。词是已背熟的。秦尔的发言流畅且自信。 摄像机是最客观的旁观者。近乎完美的发挥赶走了意外而至的诧异与惋惜,数个镜头齐齐对向秦尔。每一个吐字,每一个神态都被清晰捕捉,三年后的秦尔依旧意气风发。 三分钟的发言已近尾声。 秦尔的目光跨过舞台,穿过人群,跃过队伍,与熟悉的另一道相缠相绕。 秦尔的声音温和而笃定,饱满好看的唇一张一合,一扬一勾。 他说, 「奋斗拼搏一百天,我们定会高考顺利。」 第76章 那一日, 秦尔在宣讲台上的所有狼狈都被剪去,留下的,是街巷流传的励志。身残志坚的回炉学神, 成为了全城家长鞭策自家考生的榜样人物。 高位截瘫的身体是娇贵的易碎品。偶尔的疏忽、短暂的冷落,都将激起更为汹涌的病痛与无力。百日誓师大会之后, 话题的中心人物秦尔,他病了。 头疼鼻塞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最灵活的大脑塞着满满当当的乌云。黑在扩散, 云在膨胀。解题思路与必背诗词被赶跑, 秦尔的脑中仅余疼痛与苦恼。最灵敏的鼻腔填着黏黏煳煳的泥浆。黄在瀰漫。稠在流窜。食物的清香与美味被赶跑, 秦尔的口鼻仅余苦涩与酸胀。 残存的知觉与受限的活力是他与命运斗争的最后武器, 是他征战考场的微弱底气。高考即将来临, 备战时间有限,他却不得不缩短学习时间,不得不减少復健次数,予这虚弱的身体足够的休憩。 休养生息是奋斗拼搏的宿敌。身体安安静静地瘫在床上, 不可自控的焦虑却与多年积攒的自信打起了仗。 烦, 好烦。透支冲刺的冲动与好好养病的理智交替侵袭, 闹得他寝食不安,搅得他心神不宁。 钱途亮到的时候, 秦尔正在学习。 起不来床,握不住笔, 练不了字, 秦尔就请林衍在床边撑起支架,用ipad顺序播放教学视频。鼻腔堵塞, 为保唿吸顺畅,秦尔的头颈被软枕托着,微微垫高, 柔软的棉被掩着四肢,一直拉至下颌。 已是三月,这座城迈入了春季,气温已近二十度,主卧内的暖风却仍在吹着。
第101页 褪去夹克,仅着短袖t恤,踩着拖鞋,钱途亮走进房间。 「还烧吗?」温热的掌贴上光洁的额头,肌肤相贴,细心感受,「不烧了。」 自问自答。阿拉斯加犬绕到床的另一侧,甩了鞋,上了床。 头脑昏沉,反应迟钝。目光被屏幕粘住,拔了好几秒,才顺利挪开。再烦,再疼,那双眼在望向钱途亮时,也仅有温和。 「亮仔,过来。」 始终如一的召唤收穫了一如既往的回应。双膝着床,双肘撑床,阿拉斯加犬匍匐向前,靠近他的主人。 翻身躺下,长腿随意撇向一侧,阿拉斯加和他的主人共享同一块枕。 「不是吧学神,你还在学?」故作吃惊地瞪眼,小狗的脑袋凑近了主人的耳,「求求了,给学渣留条活路吧!」 结束训练,沐浴完毕的狗狗身上带着黑加仑与绿叶的淡香。短短的发茬还沾着潮气,湿湿刺刺的,蹭弯了秦尔的唇。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提出的请求,只要提出方是钱途亮,秦尔都会点头答应。 「那先不学了吧。」 无法喊停秦尔的林衍终于等来了收摊时刻。状似碰巧地及时登场,林衍点停视频,举起支架,撤到一旁。 「吃晚饭了吗?」向左偏头,白皙的耳廓贴上了浅麦的额头。 「吃过了。」双臂微曲,缩于前胸,拱着腰,钱途亮离秦尔更近了些,「你呢?晚饭和药都吃了吗?」 「嗯,都吃了。」 高考将近,秦尔是最听话的病患。胃口再差,也要努力吞粥。药片再苦,也要全数咽下。 「热不热?要不要把暖风调小一点?」 瞟着少年的发顶,秦尔笑得一脸温柔。 抬高左臂,摊开手掌,干燥的掌心贴上了同样干燥的脖颈。如此高的室温,如此厚的棉被,秦尔的肌肤还是干爽一片。 「不热。」 秦尔不热他不热。肩膀稍稍后退,钱途亮毫不犹豫地摇头。 两个小时了,距离上一次排尿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看着床上相贴的两位,林衍低声提醒,「小尔,时间差不多了。」 无法自主控制排泄是秦尔最难以启齿的无能。这恼人的无能是甩不掉的无赖,总定时地骚扰他、反覆地提醒他:秦尔,你可真无能。 在钱途亮面前暴露自身的无能,这绝不是第一次。可,无论是第几次,在暴露的前一刻,秦尔都会懦弱地想要逃避。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确实,是该排尿了。近期的最佳患者却眼睫低垂,一言不发。 这是钱途亮靠近真实秦尔的绝妙时机。双腿一蜷,腰背一挺,阿拉斯加犬从床上蹦起来,跪立在秦尔身侧。 「让我试试吧?」 始终紧闭的带锁大门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修习许久的护理知识终于迎来了实操机会,钱途亮不愿放弃。似积极抢答的攻擂者,小狗傻乎乎地举着爪。内双的小狗眼闪着期盼的光,直熘熘地盯着主人。 「你相信我,我可以的。」 怎么办?对于亮仔提出的请求,秦尔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考完啦! 我回来啦! 抱歉各位久等啦! 内个内个,为表歉意,奶糕为家长们准备了双旦小礼物! 请前往微博拆封:@酸臭奶糕 第77章 在出生的那一刻, 家庭出身就为人的命运定下了基调。人这一生有数十载,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寥寥无几。在这屈指可数的机会中,高考, 无疑是成本最低、公平性最高的一次。 只要足够勤奋,只要足够坚持, 你就有可能改变命运。 高考,不仅仅是一场脑力比拼, 还是体力角逐与韧性较量。 为提高考生们的身体素质, 调动考生们的运动积极性, 丰富考生们的课余生活, 每年四月, 市一中操场跑道的西侧,都会迎来一场专属于高三年级的拔河比赛。 高三年级有11个理科班,5个文科班,共16个班级。理科班派男生12人, 女生8人, 文科班派男生4人, 女生16人,每班各出20人参加比赛。 每个班级的参赛队伍都按同一种方法排兵布阵。各班的20位参赛选手被分成两列, 排于粗麻绳的两侧。打头阵的,是力气稍大的男同学。团队的锚, 队伍的最后一位, 必须是班里最强壮的男生。其余同学按体重,从绳子末端到最前线, 依次由重到轻排列。 在高三三班,体重最重的男同学绝不会是钱途亮。作为专业运动员,他却是全班最高、最精壮的少年。锚人这个角色, 当然落在了他身上。 病来势汹汹,愈得却极慢。头晕鼻塞,胃口不佳,失眠加剧,感冒的后遗症接踵而至,蚕食着秦尔那本就不足的体力和精力。这一个月,他被病痛困于家中,鲜少到校上学。 他的亮仔是高三三班最最重要的压阵队员。这天下午,秦尔当然不会缺席。 操场西侧的铁网与校园中部的长斜坡间,有一条窄窄的砖石路。窄到什么程度呢?窄到电动轮椅都没有灵活转向的空间。 铁网外,操场边,长坡下,轮椅的左侧轮还向左偏转着,这架笨重的黑色高背电动轮椅却无法顺利左转,只能憋屈地、歪斜地卡着,停着。 额发偏长,稍显凌乱,本就淡色的唇被病气熏蔫,浅得几乎泛灰。碳灰色工装衬衫,长袖校服外套,长校裤,春末的城气温已升至二十五度,秦尔的身体却仍被层层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102页 铁网里,操场内,跑道上,各班的参赛选手都套着短袖的夏季校服,搓着掌,弓着腿,做着赛前的热身运动。 格格不入,就是格格不入。这张墨绿色的网,隔绝的是夏与冬,是健与病,是其他同学与秦尔。 未穿戴腰托,秦尔的下半身软塌塌地窝在轮椅中。像个驼背的老头,他无力的嵴背向左扭着,废弛的腰部被轮椅左侧的扶手拦扶,宽大的衬衫在他的腰后,拱起一个不算饱满的弧度。肩部□□,脖颈左旋,纤细的左腕靠着铁网,蜷拳的左掌就贴在网的这一侧。无名指和小拇指被铁网挤压,蜷得更甚,细白的指,紧紧地扣向掌心,修得齐整的指甲在白嫩的肌肤上抠出半圆形的印痕。大拇指被网稍稍勾直,指尖搭着网面,唿之欲出。食指和中指是挣脱牢笼的勇者,从网的这侧钻向那侧,成为了操场的不速之客。软指无法自主伸直,那两根指虽越过了铁网,可怜的指尖却还是不受控地往回缩。 既出了笼,就不许再逃。 莫名的胆怯回逃被生生制止。白皙的指被浅麦色的大手当场抓获。 在这所学校,在这片操场,在这个赛场,唯一一个愿意主动靠近铁网、靠近秦尔的人,是钱途亮。 「你这样,难不难受啊?」 匆忙赶至的少年隔着网,握住了他的左掌。 秦尔的坐姿别别扭扭,一定很不舒服。 宽大的掌再怎么蜷缩,都无法穿过狭小的网格。双腿双臂都粘着网,少年扒着网,努力靠近秦尔。 「林哥呢?」 「林哥在停车场等。」腰背再疼,头脑再晕,面对钱途亮时,秦尔的脸上还是只有那抹熟悉的温和浅笑,「我不难受,你别担心。」 伸臂递掌,纤瘦冰凉的掌根触到少年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 近六个月,近半年,还是这所学校,还是这片操场,还是这两个人。场地,从跑道东侧变换成跑道西侧。关系,从同桌发展成恋人。 深幽的眸望着黑亮的眼,秦尔开口,说了同样的话。 他说, 「亮仔加油。」 第78章 初赛, 16支队伍抽籤决定组别,两两一组,进行组内pk。 高三三班的对手是个文科班。男女比例悬殊, 力量、吨位的差距均是巨大。哨声刚过,胜负就见分晓。 8个组, 8场初赛,产生8个获胜队伍。这8个获胜班级再次抽籤, 再次分组, 形成4组对手。 高三三班和高三四班撞上了。 与三班的选择相似, 四班的锚人是同为专业运动员的俞鑫楠。 赛场上, 这对好友分属两队, 却站在同一个位置。 这必是一场恶战。 绳索从腋下绕过背部,到达右肩,再缠过右腋,夹紧, 粗糙的麻绳捆着钱途亮的肩背。身体正向对手, 两臂贴紧身体两侧, 双腋夹紧麻绳,使握绳处接近身体中心位置。双腿张开, 比肩宽,腰与膝适当弯曲, 胯部下沉, 大腿保持水平,随时准备着伸直, 钱途亮的眼紧盯着前方。 四班的男生各个身强力壮,论力量,三班占了下风。陆地上的运动本就不是他所擅长的, 他的体重也不足以压阵。班长徐欣然和体育委员黄浩宇为三班的每一位参赛选手都准备了耐磨的棉纱手套,此刻,在手套中,钱途亮的大掌已是潮湿一片。 哨前一分钟,紧张,他还是紧张了。 为保证充足的学习时间,高考前,所有的游泳比赛,他和俞鑫楠都不必参加。这几个月,他只需要按时参加日常训练,保持现有水准,不用备战,不用严控饮食,也不用过度保存体力。他暂时,获得了这具身体的自由挥霍权。 他的秦尔就在铁网外,一瞬不移地往里看。 秦尔的目光似火,似油,是最勐烈的助燃剂。被束缚的胜负欲再也藏不住,钱途亮想赢,他好想赢。 不仅仅是这一场,他甚至想连胜,夺下第一名。 「吡。」 哨声刺耳且尖锐。 所有力量瞬间觉醒。所有肌肉瞬间紧绷。 「一二,一二,...一二...」 口号整齐且响亮。 麻绳被拽直。二十位队员前腿崩直,后腿弓步,喊着口号,拉着绳,一下一下地向后拔。 四班果然不一般。麻绳中部的红色缎结已越过地上的白线,向四班偏移。 强大的力拖直了钱途亮的大腿,揠苗般地拽着他的腰。 左腕一转,缠住麻绳,钱途亮的小腿绷得梆硬,黑红康扣aj11的鞋底死死地抓着地,不肯移动分毫。 跑道上聚满了人,双方的拉拉队员把参赛场地团团围住。 站不起来,迈不动腿,窝在轮椅中的秦尔本就比常人的高度低。距离远,阻碍多,钱途亮心中的助燃站其实根本就看不见他。 「三班加油!三班加油!」 加油吶喊声急促有力,几近压过口号。 围观的三班同学开始向对方阵营蠕动。看来,本班的参赛队伍是被对方拖动了。 腰部束带限制了上身的转动。瘫废的手掌乱中愈钝,蜷曲的软指搭着卡扣,抬了几次腕,递了几次掌,曲起的指节始终无法按开腰间的那个扣。 左肘掰着轮椅扶手,右肘杵着右侧,双肩耸起,使劲向左扭,软塌的腰被彻底拽离椅背。腹部被束带绑着,无法继续前趴,层层衣料被撩起,凌乱地堆于上腹。右臂一扬,软蜷的指被铁网勾住。以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秦尔把自己的上半身尽可能地送向铁网。
第103页 背揪疼不断,心局促不安,他的眼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赛场被人群遮挡,从低往高望,他连高个少年的发顶都寻不到。 病中脆弱的秦尔是被打断了嵴骨的雄狮。无力感这个欺软怕硬的奸诈小人趁机来袭,此刻的这番攻击比往常都更勐烈,都更沉重。沮丧、自卑、自厌纷至沓来,秦尔开始思索,自己今日的到来是否真的毫无意义。 「一!二!」 乘胜追击,四班的20人一齐向后倒,红缎结再次右移。 手心布满了汗,被手套闷着,又湿又黏。重心不稳,钱途亮的左脚下意识地又朝前颠了一小步。 不行!不能输! 得拿冠军,得在秦尔面前拿冠军啊! 双膝曲起,腰部后顶,钱途亮倔强地立于原地。 双臂紧收,把粗粝的麻绳锁于腋下。右掌离开绳段,快速递到唇边,钱途亮张嘴,用牙咬下了那只手套。 偏头,甩掉齿间的棉纱手套。右手替换了左掌,同样的操作,钱途亮顺利地褪下了一双手套。 双手实打实地握住了麻绳。毛糙的绳磨着温热的肤,这真实的痛感是奇异的兴奋剂,针剂刺穿皮肤,到达肌肉,激起莫名的怪力。 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卯着劲,憋着气,钱途亮的脸通红一片。 20人一条心,口号越喊越密,后仰速度越来越快。 红缎结不再右移。麻绳被往左拖回。 持续使力,四班选手已然疲乏。 三班的20位同学一鼓作气,趁虚而袭。节奏加快,力量加大。失了势的对手节节败退。 局势被扭转。 「yeah!」 一声欢唿,三班胜了。 不需休憩喘息,不与队友击掌,不予好友安慰,解开缠绕的绳,钱途亮向铁网,向他的秦尔奔去。 「我们班进四强了!」 如播报新闻的报童,钱途亮边跑边喊。 狂奔的阿拉斯加犬捲起一阵风,衣角飞扬,旋起一个专吸负面情绪的黑洞。 穿过人群,踏过跑道,小狗的笑脸在向他靠近。 胜利的喜悦是浓墨重彩的传播者。 姿态依旧狼狈不堪,秦尔却觉得,自己今天下午的出现很有意义。 挺入下一赛段的4支队伍进行循环赛,决出冠亚军。 前两场对决,高三三班与高三十一班均是连胜,战成2:2平。 第三场就是决赛。 初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三轮,四场,双方队员的体力都已濒临零点。 休息十分钟。 除头绳与锚人,三班队伍的中段,体能消耗过大的队员都被换下。集体荣誉感比502强力胶还黏,五十四位同学被牢牢地粘在一块儿。几位身材瘦小、平日总羞于表达的同学也挺身而出,勇沖赛场。 双掌撑地,双腿外撇,乏累的钱途亮不顾形象地坐在跑道上。白色的校服已蹭上片片黑印,露在外的浅麦大臂已勒出条条血痕。 他的好友、被他打败的对手俞鑫楠,正不计前嫌地蹲在他身后,按揉着他的肩部,为他放松肌肉。 「保护自己,别太拼。」 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回答,钱途亮的脖颈向后仰着,黑亮的眼绕过人群,望向铁网外侧。 林衍是被他执意call来的。窄窄的过道上,挤了一站一坐的两个人。揉弯了躯干的虾被扶正。此时,他的秦尔正好好地坐在轮椅上。 两双互相找寻的眸对上了。更深的那双先弯了眼角。隔了近三十米,秦尔抬臂,朝他挥了挥,绵软的掌塌塌地垂着,干涸的浅唇一张一合,一字一顿。 喧闹掩盖了秦尔的话音。被嘱咐的人却郑重点头,乖乖地应了一声,「嗯。」 钱途亮看懂了。 他的秦尔对他说, 「亮仔加油。注意安全。」 深蓝的校裤阻断了他们的对视,装着棕褐色液体的塑料瓶被一只白如玉的掌送到钱途亮眼前。 「给。」 不必要的情绪都被谨慎藏好,少女冷着脸,披着班长该有的威严外壳。 「大家都有。」 这几箱饮品是少女自掏腰包,特意购买的。几位班委抱着小纸箱,穿梭着派发饮品。确实,饮品是大家都有的,连围观的拉拉队员也有。 「谢谢。」 修长的指避开细白的指尖,钱途亮接过了徐欣然手上的塑料瓶。 旋开瓶盖,勐饮一口。 甜中带苦,是meiji的咖啡牛奶。 重组的战队站上了赛场。 绳结结实实地绑着钱途亮的胸背。髋尽力下沉,大腿弯至最底。似被拉伸的「弓」字,钱途亮把身体的重心尽可能地放低。大臂内侧紧贴麻绳,被磨皱的皮肤触到粗粝的绳面,泛起刺刺的疼。 腕已拉至酸胀,掌已搓至麻木,钱途亮的眼却比前几轮都亮。 最后一场,最后一场了。冠军近在咫尺,对胜利的渴望霸道地赶跑了疼痛。兴奋,他的心中只有兴奋。 在势均力敌的比赛中,能否抢占先机是制胜的关键。 哨触发了力量。 开始,即是冲刺。 双方阵营的口号密得几乎重叠。整个年级的学生都聚在这儿,加油吶喊声被网成了一张膜,这块赛场连风都吹不进去。 低姿势最难被拖动,需耗的体能却也最大。背朝跑道,钱途亮扯着绳,极力后仰。重心后移,鞋底承重变小,摩擦减弱,小腿颤抖,钱途亮快站不住了。
第104页 双方都不愿丢势,红缎结停在中点。 这是一场拉锯战。 倦了,双方都倦了。 未被替换的队员精力已被耗尽,只能随着口号,跟着其余队员的回拉趋势,靠着肌肉记忆,一下一下地机械使劲。 自身重量及对抗对方的拉力都靠肌肉力量支撑,肌肉负担极重。小腿和大腿都开始打颤,抬髋,大腿被收回,保持在水平之上,钱途亮改低姿势为中姿势。鞋对地的摩擦增大,他站稳了。 红缎结不动,围观者就不动。 一分半钟过去了,人群没有半分挪动。秦尔知道,这是陷入僵局了。 左掌似一尾奄奄一息的章鱼,五条软腿乱七八糟地缠着铁网,却并不能抓握收紧。 林衍伸臂,右手搭上秦尔的左肩,轻拍了拍,「亮仔会赢的。」 赢或是输,很重要吗?赛场上的胜利于他而言,并无意义。可他的亮仔却因这胜利而喜,为这胜利而战。亮仔想赢。胜利本与他无关,他却希望亮仔如愿。 口号慢下来了。喉咙喊至嘶哑,几位队员紧抿着嘴,只沉默地发力。 「啊!」 膝盖一弯,脚下一滑,十一班的头绳向后倾倒。 机会来了! 「三班必胜!」 「一!」 「二!」 打头阵的副班长王启明带头吼了一声。 紧闭的嘴再次打开。口号再次喊起。攻势再次发起。 大腿缓慢抬高,膝盖渐渐打直。肌肉负担减轻,骨骼撑起了体重。身体抬得太高,腋下夹不住绳,手臂前伸,钱途亮靠手掌拽紧了绳。 高三三班的锚抛出了! 绳面的毛刺扎着掌心。掌内破了,麻绳红了,钱途亮站起来了。 红缎结向三班阵营靠近。 右腿离地,向后迈出。双腿交替着后退,绳被回拖,胜利的果实也被拖近了。 双方旗鼓相当,平衡一旦被打破,就极难恢復。 乘胜逐北。 口号震天。 班魂爆棚。 十一班前扑,三班后跌。 哨响。腰背坠地。三班夺冠了。 钱途亮赢了! 腰好疼,髋好疼,手也好疼。 俞鑫楠、徐欣然、黄浩宇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向钱途亮跑来,他的脑海中却只有那张温温柔柔的好看脸庞。 秦尔!他要见秦尔! 被围住,被扶起,被询问,被祝贺。乱糟糟的声音环绕着钱途亮,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双臂一抬,双掌一挥,钱途亮用手背拨开人群。 迈开双腿,钱途亮向操场出口飞去。 掌心还在渗着血,双腿好软,双膝好沉,钱途亮却暗自庆幸。 真好,这一次,他没有抽筋。 真好,这一次,他不需背扶。 真好,这一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奔向他的秦尔。 出操场,上石阶,下长坡,进过道。心率加速,剧烈喘息,钱途亮面向轮椅停住。 「亮仔。」 笑意被血掌打碎。温和褪去,秦尔蹙眉,盯着钱途亮的手。 「你受伤了。」 小狗耍赖皮。钱途亮把手背到身后。 隔着铁网,秦尔始终无法望见的那个高个少年靠近他的轮椅,双膝一曲,蹲了下来。 前胸贴腿,肩膀前送,阿拉斯加犬的下颌搁在他的双膝之上。 脖颈不必高仰,废手不必扒网,瘫体不必前趴,双眼不必苦寻。万众瞩目的少年在他的瘫腿上趴下,少年的发顶就在他的手边。 讨赏的小狗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又黑又亮的眼定定地盯着他。 少年说, 「秦尔,我得第一了!」 少年问, 「秦尔,我棒不棒?」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狗亮仔好幼稚哦~ (麻麻嫌弃且宠溺) 第79章 颱风, 是一种强大而深厚的热带天气系统,是一群专攻南方的狂暴巨兽。 风「嗷呜嗷呜」地吹,雨「噼里啪啦」地下, 两种声音混在一起,两匹怪兽凑到一块。花被唿散了, 树被颳倒了,窗被撞裂了, 人被吹斜了, 伞被掀翻了。 小电驴无法再骑。结束日常训练, 钱途亮和俞鑫楠叫了两辆快车, 各自返家。 晚高峰已过, 躲风避雨的人们都已回家。晚自习取消,平日拥堵的通北路一片冷清。 上锁的古旧校门,紧闭的保安室,欲灭的昏黄路灯, 及踝的阴湿积水。市三中的偏门下, 有一条瘦瘦小小的身影。 「师傅, 就在这儿停吧。」 推开车门,打开雨伞, 俞鑫楠冲进雨幕。 穿过车道,越过步道, 奔上矮坡, 俞鑫楠靠近了伶仃瑟缩的小折耳猫。 「小师叔!」 风声好响,雨声好大, 听力不佳的耳「嗡嗡」地闹个不停。少年的唿唤似一把锐利的剑,刺穿迷雾,划破模煳。「铿」, 剑回鞘。包了布,裹了棉,那把剑精精准准、轻轻柔柔地落在小猫心上。 伞檐上抬,少年的眸对上了小猫的眼。 「你在这干嘛?」 俞鑫楠的声音比平时大。嘈杂的风雨,也刷不去其中的不解与焦急。 正常的左眼也稍显迟缓。眼睫扑闪,浅色的瞳仁在眼眶中晃了一圈,才极慢极慢地聚了焦。 「我...」
第105页 唇启,却只能发出气音。 真的,冻了太久。真的,等了太久。五校联考。作为市三中高中部的语文老师,贺闻佳的母亲罗老师,被三中调派至一中,参与统一改卷。这两日,贺闻佳都是独自步行归家的。 傍晚六点,贺闻佳准时从阅览室下班。单手单脚本就难以控制平衡,左手再承重撑伞,他更是寸步难行。狂风未起,暴雨未至,他鼓起勇气,未撑伞,一头,钻入细密的雨点中。步伐比平常大,速度比平常快,贺闻佳在赶路。他祈祷,能在颱风肆虐以前回家。 他仿佛生来就该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病痛缠身,父离家碎,连幸运都对贺闻佳不屑一顾。图书馆与校门间有一个自行车棚,棚的入口处有一处斜度较大的水泥斜坡。有一排齐腰的铁栏杆,立于斜坡右侧。右手瘫废,贺闻佳无法握扶。归心似箭,患肢还未放稳,健康的左腿就急急前迈。右膝一软,右脚一歪,雨天路滑,左脚没能紧紧抓地,贺闻佳的身体瞬间倾斜。 他摔倒了。 他从坡上滚下来了。 四肢贴地。颜面扫地。 正是放学时间。棚内,棚外,满是取车的学生。面容清秀,身有残疾,学生们对于这位年轻特殊的管理员老师并不眼生。 坡上有居高临下围观的学生,坡下有近距离察看的学生。惊诧过后,是后知后觉的关心。有几位男同学匆忙上前,在贺闻佳面前蹲下,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在这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中,贺闻佳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胎。外层的担忧掩不住内里的探究,这几个学生对他也是好奇的。 好奇是这个世界对他最手下留情的攻击,他还能勉力抵御。 左臂一撑,左腿一蜷,贺闻佳勉强撑起身体。右侧肢体还软软地垂着,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贺闻佳在数十双眼的注视下,狼狈地趴跪着。 「不用。我,自己,可以。」垂着脖,低着头,费力控制着麻木的舌,贺闻佳努力让自己的发音足够准确,「谢,谢。」 等待很煎熬。目光很毒辣。 是风雨赶他回家,是风雨使他摔跤,也是风雨帮他驱走了人。风雨渐大,近半个小时,车棚就空了。 唇被风吹白,脸被雨打湿。对于风雨,贺闻佳却不知是该怨恨,还是感恩。 左腿蜷于前胸,贺闻佳伸手,抓紧右裤腿。瘫痪的右腿是任人宰割的退休器件,使力一扯,用力一提,右膝就靠上了左膝。左臂前伸,拢着两条小腿,摆成曲起的蹲姿,贺闻佳背靠栏杆,快速喘息着。左臂向后伸,一绕,一钻,左肘勾住了一根杆,纤白的左掌握紧了另一根。左腿依然是全身的支撑,腿肌发力,腰胯上提,拖重物般地,贺闻佳把自己的下半身拽离了地面。肘和掌费劲上爬,沉重的右侧躯体也徐徐上升。 左膝打直了,腰背挺起了,贺闻佳站起来了。 好疼。疼痛勐烈来袭,贺闻佳一时竟辨不出,到底伤在哪处。残废的右手是不懂自我保护的傻子,坡面粗糙,白皙的软手被磨出了片片血痕。 走不动,真的走不动。勉强找了个避雨的地方,他就再也走不动了。 短短千米,却也需要支付车辆起步价。他捨不得。 雨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是的,都湿透了,臃肿的髋间也湿透了。本就不太敏感的下半身被疼痛与寒意抹去了知觉,髋间阴潮笨重,他分不清,那是雨,是泥,还是其他更为骯脏的东西。 这样的他就算捨得支付车费,又有哪位师傅会准他上车呢? 等,他只能等。等雨停,等贺母,或者,等一个奇蹟,等一场救赎。 看吶,命运终于对他施捨了同情。一个多小时后,他等来了他的救援。 疼得牙颤,冷得发抖,贺闻佳却勾起左唇角,扯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 「我在等你。」 他在心里说。 风还在吹着,雨还在下着,颱风的威力丝毫未减。 左手几乎握不住伞柄。左臂绷到打颤,贺闻佳却仍倔强地和这个怪兽对抗着。 伞面逆着风雨,朝前倾着,严严实实地遮着俞鑫楠的发顶。 尖尖的下颌靠着少年的肩,突出的锁骨贴着少年的背,两条细腿被少年宽大的掌握着。湿淋淋、冰冰凉的小奶猫被温暖的少年捡起,软乎乎、病兮兮的贺闻佳被高大的俞鑫楠背起。 后背、右臂、双脚还露在伞外,被风雨凌虐着,身上各处也还在疼着。 低头,秀气的鼻翼凑近少年的上衣。一时间,猫猫的鼻腔中尽是少年身上的清爽气息。 蹙了蹙鼻樑,贺闻佳想, 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 第80章 五月二十日, 星期天,究极进化晴 二两cp篇 高考前的几周,市一中高三年级的双休日被缩减为一点五休日。每周六上午, 学校都会为这群高三考生组织单科测验,或者开设单科辅导课。 小考结束, 讲评时间。 扶了扶细框眼镜,班主任点开下一页。 五花马, 千金裘, 唿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近酒·君不见》 唐·李白 ppt的这一页, 正显示着这句诗。 「『尔』这个字, 有多种释义。」班主任走至投影幕布边,指了指那个字,「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第106页 简单, 超级简单。无人举手, 全班同学直接齐声回答, 「是『你』!」 復健小有成效。如今的秦尔已经能够在130%的考试时间内,勉强踩线答完英数理的试题。因此, 作答字数繁多的语文试卷就是他拼搏冲刺途中最后、最勐的拦路虎,是他始终无法顺利完成的考卷。 今日上午, 班主任仅安排了语基考试, 答题字数并不算多,对秦尔而言, 却是不小的挑战。 放下笔,拿下硅胶握笔器,褪去助力手套, 微微颤抖的白皙软手越过瘫腿,跨过扶手,藏在桌后,被浅麦色的宽大手掌握在掌心。钱途亮的拇指躲过蜷曲的五指,钻进秦尔掌中,按着他的虎口,顺时针打圈按揉。 不知是不是触到了筋肉最疼处,秦尔细白的食指稍稍一震,最后一个指节略略伸展,光滑的指甲边缘就蹭在钱途亮的拇指腹上。 触碰者对此一无所知,被触碰者却被挠了心。 「秦尔?」 阿拉斯加犬的眼还盯着讲台,阿拉斯加犬的嘴却在唤着他的主人。 扬着唇角,秦尔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脖颈轻转,下颌微侧,秦尔的眸定在钱途亮身上。他眼底那湾深邃的湖,清清楚楚地映着狗狗的侧脸。 左手托掌,右手握指,钱途亮把秦尔的软指稍稍带离。极少见光的手心露了出来,皮肤很白,纹路很浅,鱼际肌很薄,柔柔软软的,惹人怜爱。安安静静地趴在温暖的大掌上,这只失去绝大部分功能的瘫手就是只任人摆布的小白兔。 迅速右瞟,视线相撞了一秒,又极速弹开。继续目视前方,钱途亮的眼睫却越眨越快,钱途亮的薄唇却越咧越高。 「秦尔?」他又唤了一声。 「嗯。」 不知阿拉斯加犬是何用意,秦尔还是极度配合地答着。他的嗓音还是温温柔柔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怎么了?」 钱途亮抬眼,回望着他,又转头,向四周瞥了一圈。 班主任在用心授课,同学们在认真听讲,无人注意班级最后排的这个角落。 嘴唇微嘟,捧着秦尔的右手,钱途亮垂头,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在那微凉的掌心落下轻巧的一吻。湿暖的唇瓣触及掌中肉,软乎乎、香喷喷的,比旺旺吸吸冻还甜,比慕斯酸奶兔还奶。 「亮仔,你...」 在学校,在班级,在人前,他们只是关系极好的同桌,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 面上闪过惊慌、无措和欣喜,一向沉稳的秦尔难得地红了耳廓。 「你怎么...」 压着嗓,秦尔的话音又轻又柔,像一支鹅毛棒,塞在钱途亮耳中,恰到好处地转着,挠着。 十指分离。失去抓握,那五只手指又温温吞吞地缩了回去,恢復了软蜷的模样。蜷拳的掌乖巧又温顺,没有任何挣扎,就被钱途亮团入掌心。 「我刚才问你了,你也答应了。」 拢着秦尔的手掌,钱途亮一脸无辜地睁着眼,露出眼尾窄窄的双眼皮。 秦尔,亲尔,亲你? 嗯,他确实,问过了。 鱼猫cp篇 节日在俞妈这,等于忙碌。满单,完全满单。烤箱、锅炉,一刻不停。西式糕点、中式菜品的订单络绎不绝。 考生小俞向生活低头,沦为低廉劳动力,平价外送员。 21:42 外卖小哥俞少还剩最后一单。 停车。推门。拎着小纸袋,俞鑫楠走进了那家破旧的学生书店。 「您的外卖到了。」 在小折耳猫诧异的目光下,俞鑫楠大跨步行至柜檯边。 纸袋是俞妈特别定制的。乳白底,红侧边,红色爱心logo,酒红色缎带蝴蝶结。 嗯,特别适合今天。 嗯,特别适合送给小猫。 「我是来投食的。」 没等小猫发问,俞鑫楠就给出了答案。 无蔗糖低脂的芋泥紫薯饼位居女顾客心水榜top1。精选的甲仙芋头以其独特的芳香而闻名,备受南方人的喜爱。新鲜採摘的紫薯个头饱满,热量较低,一小颗下肚,饱腹感up,是减肥人士的佳选。店内选用的小麦粉是精工制作而成,无添加,粉质细腻,口感一级棒。使用传统的工艺,经十余道工序,俞妈将以上几种天然、健康的食材强强联合,做出了这款饼。饼的外皮软糯,内馅绵柔,富有层次,那黄里透紫的色泽看着就令人食慾大增。 「我送了一晚上外卖了。」五官皱成一团,俞鑫楠的话音里满是委屈,「小师叔能不能收留我,让我偷会儿懒?」 小猫的心最是柔软。无论真假,他都愿意把少年留下。 「嗯。」点头,小猫脑袋上的捲毛一颤一颤,「能。」 「小师叔最好了!」 夸张地拍掌惊唿,入戏太深的俞鑫楠就差直接给贺闻佳授送印有「救死扶伤」大字的锦旗。 少年的大反应让他有些尴尬和害羞。咬着嘴唇内侧,小猫把头往下埋了埋。 撕开包装的饼被俞鑫楠递到小折耳猫面前。薄薄的饼,清香扑鼻。 「我妈的拿手糕点,尝尝?」 抬起的白皙左手被避开。俞鑫楠继续伸臂,淡黄色的饼皮就直接触上了小猫的嘴。 没敢抬眼,他根本没敢抬眼。屏气,张嘴,小猫的牙磨上饼皮,咬了极小极小的一口。
第107页 唔,真香! 千层的薄酥皮入口即化,芋头紫薯泥糯中藏甜。 小巧的喉结缓慢滚动,那一小口已被吞下,小猫麻木的舌却还恋恋不捨地蹭着齿上残余的馅泥。 「很,好,吃。」 长长的睫毛如扇,掩着浅色的瞳仁。右嘴角的垂坠阻止了贺闻佳吧唧嘴的动作,努力抿起,嫩粉色的唇被小猫弯得似有三瓣。 替了俞鑫楠的手,小猫单爪捧饼,安静进食。 「小师叔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双肘撑台,单手托腮,俞鑫楠懒懒地靠着柜檯。 点头,还是点头。朋友再少,圈子再小,生活再单调,小猫也知道,今天是520,是恋人们的节日。 「所有情侣都在过节。」 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聊,高个少年黑棕色的眼扫过小猫的捲髮,定在小猫的眉眼上。 嘴角微勾,笑得又浅又真。 俞鑫楠说, 「小师叔,今晚,我们也一起过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当时写得比较仓促,打算重写了5555 会努力更新der会努力更新der! 顺便提一嘴,这篇文报名参赛啦~ 如果如果各位家长有营养液,或许,或许可以考虑送孩子出道吗?(亮仔挠头害羞.gif) 第81章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 那么,每一个人,每一个游戏角色的等级和攻击力, 将由家庭、学业、事业、婚姻这四条属性共同决定。 而高考,就是主线中第一个可能大幅拉动学业属性的关卡。 这天, 是六月六日,是高考前一天。 笼罩这座城的, 是感染率极高、传染性极强的紧张。因孩子偶感风寒而慌乱的家长, 因姨妈突然造访而郁闷的女孩, 因质检成绩不稳定而忐忑的学霸, 因冲刺阶段不够努力而懊悔的学渣, 完成教学任务却仍心系学生的教师,与这场高考相关的所有人,都在经歷紧张。 近百场全区、全市、全省,甚至全国的比赛, 不仅磨砺了钱途亮的竞技水平, 还磨练了他的备战心态。等待哨响的那几秒, 等待开赛的那几天,于他而言, 不是紧张,而是纯粹的兴奋与期待。 可惜, 高考不在泳池进行。 要是答题不顺, 分数不达一本线,无法选择心仪专业, 该怎么办? 要是发挥失常,成绩低于本科线,使名校邀请函失效, 该怎么办? 自信漏光了,身经百战的钱途亮还是紧张了。 钱途亮的高考将在陌生的市实验中学进行。警戒线,考场,层层安检。座位表,广播,监考老师。所有的所有,都在加剧紧张。 在参观考场以后,这恼人的紧张飙到了极点。 火上浇油般地,讨人厌的雨在绵绵不绝地灌着,实验中学大门口的公交车站满是避雨等车的人。 「你爸堵高架上了,还得再等会儿。」 结束通话,钱妈侧头仰脖,看着身旁的儿子。 高考极其重要。钱妈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全程陪考。 公车站的雨棚很窄,钱途亮的衣角已被雨打湿。 「唰」,自动伞开,钱妈抬高手臂,把儿子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我们打车回家?」 一向寡言的钱途亮被这缠人的紧张抑得愈加沉默。点点头,他伸臂,替了钱妈的掌。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手机,钱途亮点开滴滴。 雨是等候队伍的发酵剂。前方还有116位乘客,还需等待57分钟。 等。钱爸需要等,快车需要等,公交车需要等,高考的开场也需要等。 倒计时中,等待越发难捱。 站边,各式轿车停靠又驶离。站上,候车的人走了又更换。 紧张逐渐变味,成为焦虑。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心乒桌球乓地砸着,钱途亮紧张得想吐。 「嘟,嘟,嘟。」 三声喇叭吸引了钱途亮的目光。 双闪灯亮。不远处,是恰巧路过的熟悉黑色轿车,是将返秦宅的林衍和秦尔。 揣揣不安的心脏被蜷拳的掌接捧。焦灼的紧张被微凉的体温冷却。钱途亮的焦躁被秦尔的温和笑容抚顺。焦躁的钱途亮被秦尔的舒适轿车接走。 「小尔也看过考场了?」 这个身有残疾的孩子总能点亮钱妈的母性光环。从上车的那一刻起,钱妈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副驾。尽管,她只能透过车座,望见秦尔的侧脸。 「是的,阿姨。」 掌心向下,手指蜷团,双掌撑着车座,双肩耸起,双臂发力,秦尔把歪扭的腰身稍稍拽直。脖颈尽力后倾,头部尽力左偏,秦尔的眼还是无法对上钱妈的眸。 「舒服坐着就行。」 保养得当、肤白细腻的右手越过车座,搭上瘦削紧绷的肩,拍了拍。似是在刷扫一件珍贵的易碎文物,钱妈的声音又轻又柔。 「在本校考试更安心一点吧?」 为残疾考生布置的单独标准化考场设立在市一中三好楼的教学一层。那间教室位于高三三班的正下方,环境整洁,採光适宜,门外走廊宽敞,便于出入。 「本校考场是更熟悉一些。」 回答是给钱妈的,秦尔的眼光却透过内后视镜,落在钱途亮的左脸轮廓上。 「但是,只要准备足够充分,在哪一个考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亮仔的紧张显而易见。无论何时,秦尔都不忘照顾钱途亮的情绪。
第108页 抬高右肘,钱妈捅了捅儿子的左大臂,「听见没?小尔说了,在哪考试不重要。」 「嗯。」 点头,钱途亮的回答又短又平。 车驶出新浦路,逃离了拥堵中心。 雨渐大。零星的雨点被拧成水柱,在车窗上汇成灵动的溪流。 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钱家了。 「小尔,晚上和小林一起到家里来吃饭吗?」 高考前夜,如此重要的时刻,钱妈的拿手靓汤自然不能缺席。燕窝、人参、红枣、河田鸡,各种滋补食材早已备齐。 「下雨天,我不太方便。」秦尔摇头,嗓音温柔且乖巧,「谢谢阿姨。」 秦尔的裤腿被雨打湿,秦尔的鞋面被泥喷溅,秦尔的轮椅布满脏污。今日的他太不整洁,登门做客,会使钱家染污。 「你...」 投向窗外的视线被收回,始终沉默的阿拉斯加犬终于开口。 「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 被关心者的眼和心都是暖的。秦尔勾唇,笑得眉眼弯弯。那抹笑容映在后视镜中,晃呆了钱妈和钱途亮的瞳。 「别担心。」 怕生慢热,木得几近冷漠,这样的钱途亮,从小就是羞于表达的。在家人伤风感冒之时,在长辈高龄体弱之时,他也只是默默盯着、守着,绝憋不出半句体己话。 如此自然的体贴问候,于钱途亮而言,是极其罕见的真情流露。思及半年前的那次初见,忆起儿子近一年来的无数次提及,钱妈眸光渐沉。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和他的同桌秦尔,是非比寻常的亲密。对情感的敏锐,让她嗅出了异常。这亲密,不太对劲。 这亲密,因何而来?她不知道。 这亲密,会酿成恶果吗?她也不知道。 该过问吗? 显然,此刻,今天,并不是最佳时机。 该干预吗? 理性却提醒她,这份亲密是良性的。这亲密让儿子的心情持续放晴,这亲密让儿子的学习热情持续高涨,这亲密让儿子的学习成绩稳步提升。 一望而知的益击败了犹未可知的害。 钱妈决定暂时纵容,钱途亮和秦尔间的这份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往后,就是新鲜现码的热乎章节辽~ 第82章 六月七日, 星期三,阴转晴。 人生第一场,可能也是最后一场重大考试, 来了。 08:04 市实验中学里,树人楼下, 警戒线外,小花坛旁。 考生, 都是考生。紧张, 都在紧张。 市中高三三班被分配到这考点的同学们聚在一块, 坐在花坛边沿的石砖上。有的捧着语文课本, 背诵易忘诗词, 有的拿着《五三b版》,浏览方法索引,有的托着《高考素材》,熟读时政考点。每个人都在做着最后冲刺, 人群中鲜少出现交谈。 攥着包带, 低着头, 钱途亮的腿上摊开铺着教辅,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嗡。」 是秦尔。 「亮仔。」 最熟悉的称唿, 最熟悉的嗓音,最熟悉的人。隔着听筒, 钱途亮也能望见那张熟悉的好看脸庞。 「到考场了吗?」 「嗯, 到了。」食指顺时针转着,黑色的包带一圈圈地裹上, 把指尖勒得发白髮凉,「你呢?」 「到停车场了。」 黑色轿车停在市中教职工宿舍的露天停车场内。副驾门开,秦尔抬臂, 用软垂的右掌晃停了林衍伸手扶抱的动作。 「我就要下车了。」 手臂回收,薄薄的掌扣于车座,掌心向上,手指蜷曲。脸色苍白,眼底青黑,唇色泛灰,秦尔眼前闪着片片黑雾。吸气,再点一点地小心吐出。嘴角微勾,浅色的唇被扯出一条浅浅的血沟,秦尔笑着,依旧一脸温和。 他说, 「亮仔,你要加油。」 09:00 高考正式开始。 题型如常,题量如常,考试时间如常。精神状态稍差,书写速度却是最快。 右小臂搭于桌沿,戴着助力手套的右掌斜立于卷上,0.5毫米黑色签字笔被硅胶握笔器套着,塞于掌内。萎缩的鱼际肌、单薄的虎口和软蜷的指根本无法完美掌控笔,细细的不锈钢笔头髮着颤,倾着角地蹭在纸上。下笔虚浮,字迹凌乱,偶尔,软手歪,笔尖缩,还会漏一笔画。 快,要快,要最快。 渴望,他渴望,他渴望能及时填满整张答题纸。平日的復健中,往常的练习里,秦尔从未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语文试卷。今日,此刻,在考场上,这不该有的、近乎贪心的渴望却占据了他的大脑,侵袭了他的胸腔。 真的好想完整作答。真的好想肆意发挥。真的好想斩获高分。真的好想,和亮仔考入同所大学。 渴望膨至最大。这渴望似铁,似石,似山,压着他嶙峋的肩,按着他瘦削的臂。好重,真的好重。大臂好沉,手腕好酸,蜷拳的掌就要拖不动笔。 眼还未扫到句末,题还未审视完全,答案就已直接浮现。 跟不上,笔尖的动速根本跟不上脑的转速。脑飞速转动,瘫痪的身躯却化作金箍,将所有智慧锁于脑部。 左臂打直,左腕抵着桌沿,左肘顶着扶手,手臂拱,双肩一耸,软软的腰背离开了舒适的椅背。腰腹被束带缚着,仅能稍稍前倾,前胸却缓慢塌伏,贴向课桌。右臂适时上抬,右腋架着桌沿,细瘦的右臂被完整地送上了桌。
第109页 右小臂与大臂几呈直角,答题纸几乎横放,秦尔的上半身佝偻得近乎怪异。手臂还在挥着,手腕还在移着,手掌还在挪着,坚持书写的秦尔像一条拧巴的蚯蚓,曝于烈日,置于旱地,濒死挣扎。 潜力是侥倖心理的懦弱产物,是不努力者的自我安慰。求学十五年,考了几百场试,拿了上百次第一,秦尔凭藉的是智力和实力。对于潜力,他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今日,此刻,在考场上,向清醒的秦尔竟愚蠢地寄希望于那神秘玄乎的潜力。他祈祷潜力爆发,他祈祷体力暴涨,他祈祷时间停止,他祈祷奇蹟降临。 可惜,在现实面前,身体比他的大脑更清醒。 疼痛是最铁石心肠的侵略者,无论秦尔如何声嘶力竭地祈祷,它都会按时降临。留有知觉的每一处都被疼痛所入侵。肩颈是酸疼的,背部是揪疼的,手腕是胀疼的。疼,真的好疼。手臂疼到发颤,牙齿疼到紧咬。为避免发生意外,从昨晚九点起,秦尔就再无饮水。干涸的唇被疼痛促抿,深浅不的沟被血液浸润,被血珠染红,和灰白的唇底色艷朴相映。 语基卷还未答完,写作卷仍被冷落。 又急又恨。急,时间不足。恨,自己无能。 心脏越蹦越快。秦尔不禁怀疑,这颗还算康健的器官是否和那废弛的四肢一齐,出了故障。 身体愈发扭曲,肩膀愈发内扣,唿吸愈发急促,脸庞愈发通红。未被捋直的细白小拇指环着笔身,微微发抖,那极小的幅度,是软指对签字笔拼尽全力的挽留。 坚持,秦尔还在坚持。不可能,秦尔不可能放弃。 拽动笔的,还是废用的手掌。拖扯掌的,却不再是纤细的腕,而是强大的意志力。 11:02 歪七扭八的字布满了语基答题卡。 笔朝上,手背向下,永不言弃的掌终于碰上了等待许久的作文答题卷。 13:16 阳穿破云层,洒向大地。夏日热浪和高考的紧张氛围融在一块,黏腻又烦人。 秦宅层,秦尔房间。 瘫软的四肢被桑蚕丝空调被遮掩,突兀的髋露于被外。 加厚的纸尿裤在髋骨间捂出了片小红疹。排尿清洁过后,林衍正握着扑,给受罪的小傢伙上清凉的爽身粉。 不及格的睡眠质量不堪一击。昨晚,秦尔夜未眠。闭目养神,工作了上午的脑得以休息片刻。 午休时间被打搅,放于枕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酸胀的腕缓慢左移,蜷曲的指节触上接听键,又敲了免提。 「亮仔。」 脖颈右弯,头部悬在枕沿,白皙的耳廓靠近了手机的不锈钢边框。 「你没有休息吗?」 「没有。」双手托腮,趴在床上,钱途亮盯着屏幕,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本就没有午睡习惯,在这特殊的考试日,他更是睡意全无。 想秦尔,好想秦尔,好想再听一听秦尔的声音。 满腔满脑的思念被温和的嗓音暂时缓解。理智回笼,钱途亮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扰了秦尔的休憩。 「你...你在休息吗?」话音很小,带着粗心大意后的胆怯。 所有情绪都被敏锐察觉。眼尾微弯,秦尔的笑意隔筒外传,「我也睡不着。」 「唿。」毫不掩饰地长舒气,今天的阿拉斯加犬格外憨傻。 称职的主人当然不会省略关心。眼睫低垂,眼皮微阖,秦尔温声关怀,「怎么了?还是紧张吗?」 合盖,把粉盒放在床头柜上,林衍伸手,捞起细瘦的臂,为秦尔放松过度紧绷的肌肉。 「还行。」 什么紧张?什么烦躁?只要有秦尔在,只要能听见秦尔的声音,他便什么负面情绪都没有了。长腿一甩,翻了个身,钱途亮仰躺着,把通话中的手机高高举起。对着那两个字,对着那个名字,阿拉斯加犬傻兮兮地笑着。 语文考试是秦尔的大敌。不愿破坏气氛,不愿搞崩心态,钱途亮本不愿提及。可担忧与挂念逐渐膨胀,阿拉斯加犬对主人的关心同样藏不住,不小心,就从唇缝熘了出来。 「早上的考试...还好吗?」 上肢末端感觉较弱,那股酸麻却顺着骨径直上窜,疼蹙了眉,疼慌了睫。 「还...好。」 闭嘴吞下闷哼,秦尔尽力调整唿吸。再开口,声音温柔依然。 「作文大概写了六百字。」 按照残篇评定标准,字数已达400,不足800,主体已基本体现的作文,每少50个字应扣1分,扣满5分为止。根据秦尔所报的字数,他的作文丢分应该不算太多。 「是吗?!」 喜悦随着惊唿脱口而出。双腿一蜷,腰背拱,钱途亮从床垫上蹦坐起身。 「那太好了!」 似鹰,林衍的目光落在秦尔脸上。他在审视。 秦尔的眼深且平静,秦尔的唇弯且自然,秦尔的笑柔且真挚,令玩家林衍寻不出半分假意。 看来,小尔发挥得确实不错。被传染般地,林衍的嘴角也渐渐上咧。他在为秦尔的顺利作答而欣慰。 胸腔内,秦尔的心跳却乱且沉重。 故障,真的出故障了。出故障的不是秦尔的心脏,而是林衍这台测谎仪。 秦尔撒谎了。 他的高考作文到底写了多少字,这辈子都只有他自己和高考成绩知道。三面,密密麻麻近千个方格,仅有左上方的那一小片有幸被考生秦尔使用。丑陋难辨的字符只占了12行,180个字。
第110页 200字以下,结构严重残缺,秦尔的高考作文得分不会超过10分。 仅这个科目,仅这张答题纸,秦尔就失了至少50分。 疼,秦尔还在疼着。笑,秦尔还在笑着。 伤痕累累的唇张合,秦尔说出的话和五个多小时前的那句一样,和语文考试前的那句一样。连情绪,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他说, 「亮仔,你要加油。」 作者有话要说:  勤勤恳恳码字,安安分分发糖。 (糖会补上der!) 第83章 紧张情绪都是多余的。踏入警戒线, 通过检查处,坐在考场内,对着高考卷, 钱途亮满脑子只有审题和解答,根本无暇顾虑其他。 顺顺利利地拿下保底分, 磕磕绊绊地挑战超难题,和之前大大小小的模考并无任何区别, 钱途亮正常发挥, 度过了两天的考试日。 铃响交卷过后, 踏出教室之时, 望着一张张解脱的笑脸, 看着一个个撒欢的背影,钱途亮一阵恍惚。思及这半年来的刷题冲刺,忆起前几日的紧张焦躁,他咧唇一笑。 啧, 高考, 不也就这么回事儿吗? 「亮仔, 热就把空调调低点。」 后颈垫着护颈枕,背后架着硅胶枕, 秦尔盖着薄款空调被,慵慵懒懒地半卧在床垫上。 两天, 四场考试, 书写量实在是太大了。即使坚持復健,即使勤于按摩, 那双失去了大部分功能的废手还是脆弱得要命。英语考试的前半场,娇弱的右掌就掀起反抗。一向瘫软的手指持续震颤,指节别扭地勾着, 僵得几乎拢不紧笔。右臂抖得很厉害,秦尔只能用稍显平静的左小臂牢牢地压制右腕,才能勉强进行填涂。印着小方格的答题卡上满是抖颤划煳的黑印,根本来不及擦,也根本没办法擦,掰掉掌中的自动铅笔后,他一秒也捨不得浪费。用掌根拨拉着桌上的签字笔,秦尔立刻投入新一轮的笔掌大战中。 明明是无比用劲的咬牙坚持,体现在试卷上,却是难辨字迹的应付。在考试正式结束以前,秦尔抿唇敛息,用超大的松散字体,为英语作文赶出了一句简短的结尾。 右臂被阿拉斯加犬托着,右腕被阿拉斯加犬捧着,右掌被阿拉斯加犬揉着。有刺刺麻麻的感觉从迟钝的手臂一路攀过肩膀,再顺着颈椎,径直袭击大脑,激得太阳穴都是酸酸涨涨的。再沉重的疲累,再尖锐的疼痛都击不垮他。只要想到那张被填满的答题纸,秦尔的唇角就怎么也扯不下来。 至少,是写完了的。至少,是尽力了的。至少,他还有机会,至少,他还有可能,取得一个不错的分数。 腾不出手,他只能微微偏头,用瘦削的下颌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 高位截瘫病人对温度的感知极其的差。夜晚温度稍低,为避免感冒,主卧的空调始终定在二十八度。室内外的温差并不大,空调的屏幕虽在亮着,空调的风页虽在动着,这台机器却似乎根本没有成功制造出一丁点冷气。 不畏寒却极怕热,在这样的环境中,钱途亮已被闷出了一脑门的汗。 拇指钻进白皙的掌心,这触感,像是碰到了一块冻豆腐。 在任何时候,秦尔的身心健康都一定会排在自身之前。抬臂随意抹了把汗,钱途亮摇了摇头,脸不红心不跳。 「我不热。」 既熨帖又无奈。秦尔微收了收右臂,拖得右掌在阿拉斯加犬的狗爪上蹭了蹭。 「你出汗了。」 无情的揭穿盛着满满的宠溺笑意。秦尔嘴角一掀,咧出上唇的那个漂亮心形。 「我也有点热。」 胡说!不动也不答,钱途亮只一抬眼皮,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 平日里总是软绵绵的手受了累,按了这么久,小兔还是委屈巴巴地僵着嵴背,冰凉一片。毫不客气地伸指,阿拉斯加犬对着秦尔的右手食指捏了一下。傲娇的小兔受了欺负,想奋起反抗,却也只是拱了拱身子,引来了一场小颤动。 也不起身,也不掀被,抱着秦尔的右臂,握着秦尔的右掌,长腿一伸,钱途亮就侧卧下来。一米九的大高个挤在床栏和秦尔之中,拧巴巴的,可怜又可笑。 「躺这边吧?」 细瘦的左肘向外一曲,废用的左掌就从光滑的被面滑落,砸在身子左侧的空位上。一偏头,秦尔的下巴就抵在钱途亮湿热的额头上,嗓音又轻又柔。 「今晚,要住下吗?」 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市一中给高三年级放了温书假。考生们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是按照平日作息,按时到班级自习,还是自由安排时间,在家调整状态。 学神秦尔是钱途亮高考备战途中必抱的大腿,也是钱途亮人生路上必抱的人。不想不愿也不该分开,考前的那个星期,乖学生亮仔日日到秦尔家报导,依据秦尔为他量身打造的复习计划,进行最后一轮的查缺补漏。 有时,需做的复习卷多了点,有时,需解的类型题难了点,有时,需背的古诗词杂了点,有时,只是阿拉斯加犬黏人了点,学神就得爱情出演,帮钱途亮打电话向钱妈告假,让他得以在家赖下。 在秦尔家留宿,于钱途亮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饱满的额头在秦尔的下颌线上磨着,短短的发茬在秦尔的唇上扫着。意料之外地,默了几秒,钱途亮竟轻摇了头。
第111页 「今晚不行。」 口鼻都埋在秦尔的睡衣上,钱途亮的声音闷闷的。 也不是非要把人留下。可是,阿拉斯加犬这显而易见的低落情绪,秦尔无法忽视。 「怎么了?」 无法自行翻身,秦尔只能耸肩,尽力靠近钱途亮。 高考真正来临以前,钱妈是无法理解那些守在考场外的家长的。他们又不能进场,他们又不能替孩子考试,在炎炎烈日下,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可到了自家孩子真正上考场的这天,她就明白了。与其在家坐立难安,与其一来一回地堵车折腾,不如候在场外,与儿子同在。 于是,高考一结束,钱途亮就被钱妈逮住,塞上车,拉到了家庭聚餐现场。 思念再难熬,钱途亮也只能作为主角,乖顺地坐着,陪长辈吃晚饭。 餐后甜点上来了,酒足饭饱,大人们都还坐着,聊生意场,聊育儿经。 坐不住,根本坐不住。今天还没有听过秦尔的声音,这两天还没有见过秦尔本人,想念如野草,在胸腔内疯长,撩得他心脏发痒。再也坐不住,钱途亮端起酒杯,一仰头,把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提前离席的请求得以批准,匆忙离开的钱途亮却被追至大堂的钱妈拉住。 没有一句多余,把儿子从上往下地打量了一圈,钱妈只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家。」 不是情商低下的呆瓜。即便只是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钱途亮却也明白,自家老妈这是嗅出异常了。 「今晚,我得回家。」 微微抬头,把下巴搁在秦尔嶙峋的肩骨上,钱途亮挺了挺背,撅着唇,在那好看的侧脸上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没有丝毫恐惧,没有丝毫退缩,钱途亮的眼睛还和往常一样亮。咬了咬下唇,他眼皮稍阖,笑得坚定而谨慎。 他靠近秦尔的耳廓,小小声地说, 「这下,柜门该卸了。」 第84章 这个夏天, 这座小城凭藉这一小碗四果汤出圈了。 各式各色的配料用透明的方形塑料盒盛着,敞着口地码在玻璃展示柜内。 红色的,是小红豆、红心火龙果和西瓜。西瓜一年四季都产, 这水红色的果儿却和夏天最是亲近。饱满的无籽瓜儿被刨开,去皮, 切成小丁,成为这碗甜点中必不可少的佐料。咬一口, 又脆又沙, 那甜而不腻的味儿就是夏天。 橙色的, 是番薯圆、黄金珍珠和地瓜块。六鰲红心地瓜种植在海边, 吸收海水, 含有天然的盐分,是众多地瓜品种当中最甜的一种,是这座城的特产。小小的瓜皮薄且糙,内里的肉儿色彩明艷, 光看着, 就是一股香甜。 黄桃、凤梨、百香果浆是黄色担当。微酸的料中和了其他选手的甜, 有效地降低了四果汤的腻度。 绵香的芋泥是紫色扛把子。软糯糯的泥儿健康低糖无添加,温温柔柔的色儿漂亮低调很治癒。 最最最能代表四果汤的, 最最最有地方特色的配料,就是阿达子。这群胖乎乎的、四四方方的小傢伙属实配得上这个可爱的名字。木薯粉制成的阿达子是透明的, 这群平平无奇的小胖子兼具嚼劲和脆劲, 比珍珠还脆,比脆啵啵还q, 一口一颗,根本停不下来。 配料中的巨c是花生芝麻大圆子。在不另外加价的情况下,一大碗甜品只能配一颗圆子。皮薄馅多的圆儿比荔枝还大, 花生和芝麻没有被完全打碎,嚼起来,还有「咯吱咯吱」的脆响。 椰果、芋圆、银耳、绿豆、莲子、仙草冻、石花冻、薏米、芒果、哈密瓜、山楂碎、葡萄干,这些常见的配料也不可少。二十几种料儿,为质朴的平底小铁盆铺了一片小花圃。色彩缤纷的圃上,用刨冰机砌了一座小冰山。按个人喜好,选择牛奶、奶茶、椰汁或是最纯的蜂蜜水作为汤底。微微甜的汤儿从山顶浇下,渗过山体,到达花圃,为这座小山添了高度。 四果汤陪伴许多人从童年走向成年,再步入老年。这沉甸甸的一碗,在市民的手中诞生,备受市民的喜爱,价格,当然也是亲民。把所有料儿都加上一遍,把小铁盆儿都装得满溢,售价也不超过十元。 南方的夏季高温难耐,这一小碗就是绝佳的平价消暑剂。售卖四果汤的摊店随处可见,每一处都是生意兴隆。几家老字号门前更是大排长龙,队伍的尾巴一直延到了街对面。 在贺家还是三口之家的时候,贺爸爸也常带着小佳,在夏日夜晚,点两盆四果汤,坐在街边,享受片刻清凉。喜甜的贺闻佳自然也喜欢四果汤。少年拿着小铁勺,一点一点地挖着料。美味的食材把小佳的两腮都填得圆鼓鼓的,少年却还不知足,仍举着勺,在盆里捞着,往嘴里塞着。唯一的花生芝麻圆是小佳的宝。其余所有食材都已被消灭,连汤汁都见了底,少年才舔着唇,咂着嘴,向圆子进攻。似一只小老虎,「嗷呜」一声,大大的圆被小小的少年一口含下。香和甜在少年的口中爆炸,那是快乐的味道,那是健康的味道,那也是家的味道。 四果汤仍在热卖中,爸爸却和快乐、健康一同消失了。 通北路上,学生书店旁,有三个四果汤摊,每一个独自返家的夜晚,贺闻佳都会经过。 经过,就只是经过。爸爸消失了。快乐消失了。健康消失了。贺闻佳再也找不到,吃四果汤的理由。
第112页 「铿。」 「纯牛奶底,没加糖。」 两碗四果汤被放在正方形的矮木桌上。贺闻佳面前的这碗较为平坦,很明显,是少冰的。 时隔八年,这碗随处可见的四果汤终于又和贺闻佳见面了。 六月八日 22:38 通北路旁,步行道上,小木桌边,还穿着校服的俞鑫楠捏着勺,坐在贺闻佳对面。 压倒冰山,漾皱汤面,俞鑫楠右手的勺在乳白色的牛奶中转圈穿梭。 「给。」 滚圆坠落,唯一的一颗花生芝麻圆被俞鑫楠送进了贺闻佳盆中。 「你,吃。」左手执勺,在牛奶里捞搅着,贺闻佳想把圆子物归原主。 左臂斜伸,俞鑫楠的大掌握住了贺闻佳纤细的左腕。炎炎夏日,小折耳猫身上却还套着长袖的黑白格纹衬衫,左边衣袖被反覆翻折,固定在肘,露出一片白皙。少年炙热的体温穿透肌肤,直往小猫的心里钻。 启唇,俞鑫楠盯着小猫的眼,字字清晰,「我想给你吃。」 物以稀为贵。拥有两颗圆子的小富翁任性了一回,第一次捞物,小折耳猫的目标就是花生芝麻圆。 浅浅的勺面上躺着一个小胖墩。张嘴,早已成年的病虎含住了这颗圆。脸颊和舌肌都是麻木的,胖胖的圆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左腮。用牙齿咬开q弹的外皮,花生酱和芝麻煳就一同流出。 香甜依旧。味蕾的记忆力比脑更好,熟悉的味道即刻就唤醒了刻意封藏的回忆。 爸爸离开了。健康失去了。 偷偷抬眼,猫猫小心翼翼地瞄了对座的少年一眼。 低头,用一头捲毛掩住发热的眼眶。 贺闻佳想, 快乐,好像可以找回来了。 「小师叔。」咬勺,又松开,俞鑫楠的目光落在贺闻佳卷卷的发梢上,「高考结束了,我高中毕业了。」 嘴里含着圆,眼里含着泪,小猫没有抬头,只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眼并未离开,俞鑫楠放下勺,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我去年就成年了。」 「嗯。」 少年的生日会贺闻佳参加了。在那家牛肉火锅馆,贺闻佳和俞鑫楠第一次见面。 「我是成年人。」郑重其事地,俞鑫楠又补充了一句,「是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 少年的语气自信且笃定。 少年的眼也一定闪闪发光。 可是,贺闻佳不敢看。 脑袋还低低地埋着,咽下俞鑫楠送来的那颗圆子,贺闻佳缓慢地点了点头,茸茸的捲髮颤颤。 「嗯,我,知道。」 「小师叔。」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俞鑫楠的眼确实很亮,眼睫轻眨,碎了的星光就撒在小猫的发顶,柔和的光拢住了小折耳猫的每一根髮丝。 「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似呢喃,似低嘆,俞鑫楠的嗓音又轻又软。 高三四班的毕业聚餐就定在今晚。作为全校闻名的运动健将,作为高三年级的风云人物,作为班里的明星同学,俞鑫楠一整晚都在被灌。喝了多少杯,吹了多少瓶,他已经记不清了。酒量是祖传的好,此刻,望着贺闻佳,俞鑫楠脑不晕脸不红,意识极度清醒,心脏异常强大。 「小师叔,我喜欢你。」 脖颈极慢极慢地仰直,脑袋极缓极缓地抬起。唇未合拢,开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缝。眼大睁,盈满了泪。 鼻翼轻颤,小猫屏息,强憋着这片将落未落的滚烫。 微垂的右眼角是懦弱的叛徒。有一滴泪,不争气地从右眼角逃跑了。 泪划过右脸。这份潮湿被垂坠的面肌隔绝,太远,太轻,小猫根本无法准确感知。 「我...」一开口,就是丢人的哭腔。 下唇发颤,未来得及咽下的晶莹奔向舌尖,又涌向右唇角。 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小猫左爪掩唇,擦去狼狈的湿润。 「我,比你,大,七,岁。」 脏了的纸团在通红的眼眶滚了一圈,吸去眼角的泪滴,右脸的那一颗却还倔强地挂着。 「我,右手,右,腿,废,了。」 丢了纸团,健康的左爪捏紧了蜷拳的右爪,齐整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抠着白嫩的掌心。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就算齐根斩去,他也没有感觉。 「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了」又被单独断开,这怪异的可笑断句现在却逗不乐俞鑫楠。 「我知道。」 点头应答。俞鑫楠的眼始终直视小猫的眸。 「我,还可,能,二,次中,风。」 哭腔愈重,小猫的鼻尖红彤彤的,比他的眼眶还要红。 「我,会...」 鼻翼一缩,吸回即将冒出的鼻涕泡泡。小折耳猫伸爪,又抽了几张纸,近乎粗暴地堵住鼻孔。 张着嘴,贺闻佳提高音量。 「我,会,更,废!」 一字一顿。小猫瞪着的眼里是满满的泪,小猫的胸腔中是自暴自弃的愤怒。鼻腔不通,小猫的声音闷闷的,又奶又凶。 「真是讲了一堆废话。」 桌子很矮,凳子也很矮,他的长腿蜷于身前,他的手肘架于膝上。单手托腮,俞鑫楠望着贺闻佳,不怒反笑。 「贺闻佳。」
第113页 第一次,俞鑫楠叫了小猫的全名。 「你在考验我吗?」 小猫的话语像是恐吓与驱逐,撕开单薄的外皮,内里却是可怜巴巴的挽留。 眼前的小猫弓着背,炸着毛,明明是戒备的姿态,在俞鑫楠看来,他的脸上却是写了四个大字——「请疼爱我」。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就是喜欢你。」 唇角还在扬着,俞鑫楠还在笑着,所有的吊儿郎当却都被妥善收起,他黑棕色的眼里只有认真与坚定。 「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这八年经歷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积攒星光。被打击,被抛弃,被嫌弃,被孤立,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换回了一点又一点的光。细碎的光汇成小小一团,被战战兢兢的小猫护在怀中。这一团,就是小猫目前拥有的所有。 小猫对面的这位少年眼中,有宇宙星系第一亮星。这光,比小猫曾经失去的那一片还亮,还暖。不是互补,是单方面的救赎。星光倾泻,真真切切地浇在小猫怀中,填满了先前的虚空。 小团逐渐膨胀,光逐渐增亮。 高考结束,班聚散场。有些人,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见。有些人,却在今晚,正式地聚在一起。 追光多年的小折耳猫拥有了世上最亮最亮的星。 贺闻佳的快乐,好像真的找回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初尝恋爱的快乐, 有人却在坚强直面柜外的寒风, 难道,这就是兄弟情吗哈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一手提着换下的鞋往柜里放, 一手握着手机点击发送。 22:46 亮仔:我到了 一直腰,一转身,钱途亮就撞上了一双极其幽深的眼睛。 对话框的正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还未来得及接收答覆,钱途亮就锁了屏, 把手机塞入裤兜中。 不知是不是刻意安排,沙发上只有钱妈一个人。在防盗门开的那一秒, 本就只起陪伴作用的液晶电视就被关了。客厅很静, 静得能听见屋外电梯运行的声响。 四目相对间, 母子俩就知晓, 他们各自的秘密和疑惑早就被对方探明了。站在柜门外, 钱妈来回踱步的犹豫模样早就通过影子,被柜内的儿子看在眼里。 无需多余的弯弯绕,钱妈开门见山,「说吧, 怎么回事。」 为保证本次谈话的私密性, 她的话音很轻也很平, 让人觉不出过分的情绪。 计划了一学期,斟酌了一整晚, 想了一路的措辞,真到了开口的时候, 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踩着拖鞋, 慢慢悠悠地晃到客厅中央,钱途亮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和钱妈隔了一个空位加一片转角的距离。 浅麦色的大掌搁在裤上,先是掌心相对地十指相扣,再是毫无章法地相互揉搓, 接着,右掌又向下熘,隔着裤料摩挲兜内的手机。 「嗯...」 国际惯例,先战略性地支吾几秒。 不想也不必废话辩解,钱途亮抿了抿唇,说出了第一个完整句,「我喜欢他。」 寥寥四字,却盛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早就猜到了,或者说,是早就看到了。可显而易见的答案真正从儿子嘴里说出来的霎时,钱妈的心里还是泛起了类似逃避的不可思议。 头一偏,钱妈的目光落在钱途亮身上,把这个朝夕相处的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出,她尽力稳定心绪。 「他呢?」 你心里装的那个他,也像你喜欢他这样的喜欢你吗? 「他也喜欢我。」 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钱途亮的回答快速又自信。 还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如果不是喜欢至极,又怎么会有人愿意,在无比宝贵的冲刺阶段,拨出大部分时间,毫无保留地倾力相辅呢? 钱途亮的学习成绩是秦尔亲手提着拔高的,这场单方面的帮助钱妈是允许且贊同的。她总抱着侥倖心理,她自我安慰,她自我洗脑,她告诉自己,这俩孩子只是关系特别要好的同桌。可事实证明,这几个月以来,她始终只是在自欺欺人地装聋作哑。 说白了,在这段感情的萌芽与发展途中,她也是帮凶。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又有一枚炮弹在钱妈脑中炸开。太阳穴跳得厉害,眉头锁得死紧,她姣好的眉眼都蹙出了条条细纹。 「什么时候?」 不会...不会...不会是... 「我十八岁生日那...唔...前一天。」 准确来说,是在钱途亮成年的两分钟前。 果然,早在她和秦尔初见之前,这俩孩子就已经在一起了。蓦地,情绪膨胀,被隐瞒的愤怒挤走了放任不管的懊悔。 其实,其实那日,孩子们并没有刻意隐瞒。其实,其实那日,孩子们亲密得很明显。是她,是她自己,被难得一见的母性光环亮晃了眼,被近乎融化的姨母心泡坏了脑,是她,是她自己没有仔细观察,没有理智分析。 可是,可是,只要想起那日钱途亮向秦尔投食草莓的动作,只要想起那日钱途亮为秦尔敞开的怀抱,只要想起那日钱途亮餵秦尔喝汤时的体贴与耐心,钱妈就怒火中烧,钱妈就濒临爆炸。汤!汤!那还是她做的竹荪炖鸡汤! 熊熊烈火把她的脸色熏得越来越沉,双眼一眯,钱妈的眼尾纹显得更深了。
第114页 从小到大,在确保儿子德行端正的前提下,钱爸钱妈一直都给予钱途亮足够的自由。专攻的泳姿是钱途亮自己选的,要好的朋友是钱途亮自己选的,学习理科是钱途亮自己选的,心仪高校也是钱途亮自己选的。父母只会提出建议,从不会过多干涉他的抉择。 如今,在最最主观的择偶问题上,钱妈却忍不住想插一把手。 这是个亘古不变的开放题。当自家孩子背离大众轨道,一意孤行之时,作为父母,是该死拉硬拽,在孩子的叛逆怨恨中及时止损,还是继续纵容,放任孩子随心所欲地去寻那堵随时可能撞上的坚硬南墙? 再怎么权衡利弊,钱妈也做不出选择,更何况,这道题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就不该把钱爸支走,就该留他下来出出主意。这一刻,一向果断的女强人她无措了。 摊开双手,让温热的掌心贴上眼眶,钱妈极其疲惫地嘆了一口气。话语是从她的指缝漏出来的,这声音,是钱途亮从未听过的破碎。 她问, 「非他不可吗?」 就非秦尔不可吗?不谈性别,只看那副重残的身体,他也不会是个优质的恋爱对象。不可否认,父母都是无私又自私的,他们可以无条件地对子女好,却不允许子女受一丁点的委屈。秦尔是个好孩子,站在同学家长的角度,钱妈喜爱他,也心疼、怜惜他。可换个身份,以对方父母的位置来看,她又不可自控地嫌他麻烦。秦尔这一身病痛就是无法忽视的麻烦,往后,自家儿子要时刻处于照顾者的位置,钱妈捨不得。 还有,还有他人不解的指点和差异的目光,钱妈也捨不得钱途亮捱。 她捨得送儿子下泳池训练,她捨得送儿子出省参赛,她捨得送儿子进营拉练,却捨不得他吃这恋爱的苦。 钱妈很想善解人意地支持儿子,可她做不到。这苦钱途亮完全可以不吃的,只要换个恋人就好了。 「嗯。」 棕色的瞳仁亮得惊人,钱途亮无需思索,就肯定地点了点头。 「非他不可。」 虽然他和秦尔认识的时间实在算不上长,虽然他和秦尔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半年,可钱途亮就是确信,秦尔就是他的理想恋人。换谁他都不要,换谁都不得行。 最后的希望也被踩灭了。钱妈的胸膛破了一个大洞,有狠厉的风从钱途亮的眼中吹出来,颳得她四肢发冷。 不知默了几分钟,钱妈才稍微拉回了丁点的清明。嵴背后靠,松垮地抵着沙发,她又累又疼。 「给他打电话。」 「啊?」 这是要对线吗?眉心一跳,隔着纯棉校裤,钱途亮紧捏手机边框。 「他睡了。」 早就过了秦尔家的熄灯时间。即使钱途亮知道,秦尔的睡眠质量极差,不可能这么快入睡,即使钱途亮知道,今晚情况特殊,在没有他的消息以前,秦尔不可能睡着,可第一时间,他还是给出了这句应答。 要保护秦尔,不能让他受伤,就算,只是小概率的言语中伤。不管秦尔如何强大,不管秦尔是否需要保护,钱途亮都想站在他身前,为他挡去所有的攻击。 「刚才不还微信在线吗?」 在玄关处,钱途亮发送消息的动作被她看得清清楚楚。贴着玻璃纸和碎钻的精緻指甲直指儿子的校裤口袋,钱妈启唇,不容置喙。 「快点。」 「给秦尔打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钱妈真的尽力柔和了5555 换做我家这位,估计已经把我揍成猪八戒了 第86章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两cp在线卑微 这真是我能想到的最最最最peace的出柜现场了 本fw捨不得虐啊捨不得虐! 再提一嘴,emmmm这篇文报了个徵文比赛,如果各位家长有营养液的话,可以考虑投给孩子们吗? (亮仔磕头.gif) 语音通话只拨出几秒就被对方接通了, 这是秦尔的最快反应速度。 「亮仔?」 嗓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尾音却稍稍上扬,透着几分焦急。 「怎么样了?」 「阿姨...阿姨生气了吗?」 一定是很生气吧?自家乖崽被残疾同性拱了, 换谁都会生气的吧? 自主蜷曲的食指扣着手机的不锈钢边框,秦尔盯着屏幕上的柯基头像, 抿了抿唇,又抛出一个问句, 「你还好吗?」 右手越收越牢, 耳廓紧贴手机, 钱途亮仔细听着听筒那一头的每一个字句。钱妈就在他身旁坐着, 钱妈的审视目光就在他身上扫着, 即将脱口而出的安抚话语只能被门牙咬碎,只能被生生咽下。 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压下汹涌的情感,钱途亮只轻声挤出一句, 「我没事。」 简短平淡的话语是一反常态的。 眉头微微蹙着, 秦尔默了一会儿, 才试探着发问,「亮仔, 阿姨是不是在你旁边?」 精緻的长指甲在钱途亮眼前晃了晃,又被内曲, 向自己的方向招了招。扬了扬下巴, 钱妈示意儿子把手机给她。 「嗯。」 钱途亮在防御,钱途亮在撤退。托举手机的右臂下意识地内收, 像是被踩着了狗尾巴,阿拉斯加犬的嵴背先是僵硬地一直,紧接着, 又向后拱起,靠在了沙发背上。 儿子的保护姿态实在是太过明显,又新奇又吃醋,钱妈怒极反笑。单臂环胸,她勾了勾右手食指,做了个「给我」的口型。
第115页 明知钱妈做不出抢夺的过激行为,钱途亮还是把左手也凑近右耳,用两手遮着手机。 「我妈...」 恋爱新手钱途亮苦恼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偷偷瞄了眼老妈,他使劲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英勇。 「我妈也在,她有话和你说。」 钱途亮还是低估了钱妈的怒气值。还没听清秦尔的回答,他眼前就闪过一樽黑影。修得尖细的指甲在他的虎口处刮出浅浅的白痕,钱途亮的手机被秒夺。 动作敏捷流畅,优胜者钱妈退回去,气定神闲地坐下。 「餵?」 那个带着宠溺的称唿在上颚转了几圈,还是被喊了出来。 「小尔。」 心脏永远都比身体活跃。这颗健康的器官在胸腔内胡乱蹦跶着,撞得他的双臂都细细颤抖。秦尔知道此时应该稳重,秦尔知道此时该自信,可紧张、不安和沉重的自我怀疑感还是毫不留情地上涌,令他难以招架。 可,亮仔还在努力,亮仔还在坚持。他再瘫,他再废,也不能放亮仔一个人面对所有。 指尖抠着光滑的边角,被略略捋直。左臂支在身侧,秦尔耸了耸肩,尽量拽直上半身。 「我在的,阿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没有抖露一丝一毫的胆怯。 刚刚还窝在椅背的身子被前倾,脑袋和脖子都向左歪着,双手扒着沙发把手,钱途亮高大的身子在尽力地往手机的方向凑。 斜睨一眼,对没出息的儿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钱妈轻哼一声,还是大发慈悲地开了免提。 「亮仔都和我说了。」 按了两下音量键,钱妈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双手抱胸,往后靠了靠。 「阿姨...」 不知亮仔是如何阐述的,也不知钱妈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时间,秦尔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 「对不起,阿姨,瞒了您这么久。」 骗走了她的儿子,还蒙了她大半年,秦尔确实该道歉。可是,该道歉的只有他吗?不,不是的,还有置若罔闻的她和拥有白痴恋爱脑的钱途亮。况且,相爱相恋是很自然的事儿,本就无错之有。 没有接受道歉,钱妈瞥了下儿子,拨了拨头髮,「亮仔的态度我知道了。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他对亮仔是信任的,他对他们的感情也是信任的,不用钱妈明说,秦尔也确信亮仔的态度和他是一致的。 「我想和亮仔在一起。」 身残体弱,秦尔的话音从来都不是掷地有声的。此时,他的话语却坚定得仿若有千斤重。 「我想和亮仔一直在一起。」 在生老病死把他们分开以前,秦尔都想和钱途亮一直一直在一起。 通话另一端的秦尔根本就不可能看见,钱途亮却还是附和地勐点头。 啧,这对小情侣倒真是爱得挺深。 看着身旁明显坠入爱河的弱智儿子,钱妈嫌弃得直皱眉,「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同性恋爱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这一次,秦尔答得很迅速。 「大部分人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 连日劳累的右臂一阵抖颤,虚蜷着拳的右掌差点把手机从腿上扫下去。收回左臂,秦尔用左小臂按压右腕。失去左侧的支撑,在堪堪制止痉挛的同时,他瘫废的身子也不可自控地向左歪了歪。 别扭的姿势引发了新一轮的酸疼,肩背、后颈连带着后脑勺都在抽着。停顿了近半分钟,咬了咬后槽牙,秦尔勉力扯出一抹笑。 「可是,只要我们互相喜欢,只要家人朋友能够理解,其他人怎么看待,都不重要。」 脖颈费力后仰,离手机更远了些,秦尔鼻翼迅张,又短又促地喘了几下。 这段停歇是值得怀疑的。他想开口询问,又不敢。十指离开沙发把手,收进掌心,捏出两个实实在在的拳,钱途亮在毫无意义地焦急着。 显然,钱妈也觉出了不对劲。那孩子的身体有多差,她很清楚,可今晚,她一定要把这事谈明白。 眉头纠成死结,钱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发问,「你的身体...你身体不好...」 钱妈觉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卑鄙。曾经,秦尔的残疾是最惹她心疼的痛点,现在,她却以此质疑,以此刁难。不可否认,她心软了,然而,为了自家儿子的幸福,她必须伪装坚硬。 「亮仔和你在一起,会很辛苦。」 「妈!」顾不上主卧内的钱爸,也顾不上对母亲的尊敬,钱途亮没忍住,护犊地嚎了一嗓子,「你干嘛!」 嫩白的手抢先一步,重新握住手机。 不顾钱途亮的音量和长臂阻拦,对着听筒,钱妈接着输出,「我捨不得我儿子吃苦。」 「我明白。」 「阿姨,我明白。」 果然,这副破身子还是被嫌恶了呢。 自嘲地笑了笑,秦尔贊同地点了下头,语音依然谦逊又温和,「家里有专业的护工在照顾我。我也会定时復健,慢慢提高自理能力。」 「阿姨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地不给亮仔添麻烦。」 无能为力的事还有很多,但是,只要还有挑战空间,无论多难,无论多累,他都愿意练。只要,只要亮仔和叔叔阿姨别嫌他慢就好。 这孩子身上,永远带着一股令人欣赏的成熟稳重。秦尔的回答真挚得让她挑不出错,看看身旁满目焦灼的儿子,再看看屏幕上的阿拉斯加犬头像,钱妈静默思索着。
第116页 「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 早已过了二十三点,钱妈眼皮微阖,又乏又困。 「不过呀...出柜这事,你就放我们家亮仔一个人冲锋陷阵吗?」 漫不经心的语调,攻击性却极强。 「妈...」 咂了下嘴,钱途亮又要控诉。 「阿姨。」 又轻又软的一声,瞬间抚顺了阿拉斯加犬的炸毛。 低低地咳了两下,秦尔抬臂,用垂坠的左手背虚掩着唇。松了劲,放任瘫体窝进座椅,他偏头,望着窗外的住宅楼。 视线迴转,落在柯基头像上,秦尔唇角微扬,咧出极淡极淡的一个笑。 「我在您家楼下。」 「叔叔阿姨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上去。」 第87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并不是人人搞基的时代,孩子喜欢同性,父母是很难欣然接受的吧? 之前在评论里答应过jm们,出柜这事儿一定会在不偏离现实的情况下尽量平和 真的尽力了55555 个人感觉,这个过程还是挺温馨的(吧?) 接下来会一直甜到完结了,各位家长可以放心吃糖啦~ 秦尔当然捨不得放钱途亮一个人冲锋陷阵。即使身体素质的差距再大, 他也和他的阿拉斯加犬一样,有一颗渴望保护对方的心。 让林衍开车送行的提议被果断否决,还未等秦尔再次尝试说服, 钱途亮就晃着手机屏幕上的滴滴界面,匆匆忙地道了别, 一熘烟地出了门。把大半个身子都无法自控的高位截瘫病人独自留在家中是极不稳妥的举动,钱途亮才捨不得秦尔涉险。 单方面的体谅并没有被领情。紧张和担心时刻困扰着秦尔, 他根本就卧不住。在防盗门被关上的霎时, 他就唤来林衍, 助他起身转移。 一刻也没有耽搁。连睡衣都来不及换, 连拖鞋都来不及穿, 林衍刚把薄款衬衫披上秦尔的双肩,电动轮椅就迅速地驶了出去。 夜晚的小城并不算热闹。没遇上几个红灯,黑色轿车一路疾驰,在钱途亮发送报备消息的同时, 秦尔也到达了钱家所在的住宅楼下。 22:47 秦尔:情况不好就给我打电话 客厅的灯一直都亮着, 他的亮仔正在接受审判。回復的消息始终没有等来回復, 秦尔能做的,只有等。 近二十分钟后, 他等来了钱途亮的语音通话请求,不, 准确地说, 他是等来了出自钱妈的约谈。钱妈想探明他的态度,钱妈想见他。追随和等待都不是无意义的, 今晚,秦尔赌对了。 即便在通话结束的第一时间他就按下了车窗,即便在车门开启的第一秒他就伸臂揽勾林衍的脖颈, 即便他再急迫,再恳切,瘫痪的身体终究还是拖累了他。不算凉的习习晚风攻击了脆弱的腿脚,不算大的姿势变换牵扯了僵硬的腰背,髋部一离开车座,痉挛和疼痛就携手来袭。只由一层薄柔的长筒棉袜包裹着,鲜少直接触底的瘫脚近乎怪异地内翻,先是频率极快地蹭着皮质脚垫,再是以卵击石般地踹着车门槛。双脚的疼他当然体会不到,酸胀的痛感却刁钻上攀,激得他肩背发紧,双臂发麻,让他几乎要脱力松手,狼狈地摔在地上。 一手搂着秦尔的后背,一手托着秦尔的臀部,林衍根本腾不出手去解救胡乱蹬踢的腿脚。几乎是把人悬空抱起,林衍的动作又快又稳。秦尔的睡裤一触及轮椅坐垫,他就麻利转身,去捞那双自不量力的细腿。 没有整理衣裤的时间,更没有查看伤势的工夫,外撇的膝盖都还没搁好,下半身的颤动都还没有停止,秦尔就挥臂拂去林衍的手,虚握上了操纵杆。 秦尔并不清楚,距离他刚才所说的「现在」,到底过去了几分钟。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再快。他不能让叔叔阿姨久等,不能让自己的承诺失去时效性和信服力。 23:28 再一次地,轮椅载着秦尔,划进了钱途亮家。 「阿姨,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可卑劣地靠病痛博取同情,也不可无耻地靠残疾请求通融,他必须时时保持坚强,他必须尽力维持体面。借着等候电梯的时间,秦尔请林衍帮忙摆正了腿脚,擦去了冷汗。 此时,窝在玄关边,他弯着唇角,笑得柔和且自然。 本就浅淡的唇早已血气尽失,秦尔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到底有多差劲。 秦尔学习好,秦尔有礼貌,秦尔很谦逊,秦尔极好看。钱妈很清楚,钱途亮喜欢上秦尔,并不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本就不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她态度的冷硬仅源于对儿子的担忧与心疼。身残志坚的乖孩子总能轻而易举地撩动她的姨母心,方才隔着听筒,钱妈还能伪装得铁石心肠,这会儿真见了面,真对着秦尔这病病弱弱的模样,她就再也绷不住了。 这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啊!重残并非他愿,重残也没有使他蒙尘,在外,秦尔永远是闪着光的学神。可这一向稳重的孩子,似乎是被她的几句话就唬得慌了心神。小脸白成这样,腿脚颤成这样,小孩还是仰着脸,沖她一个劲儿地讨好温笑。 因为在乎,因为喜欢,才会轻而易举地被击垮自信。秦尔给的爱一点也不比亮仔少,钱妈一望便知。 强行砌起的高墙轰然倒塌,她的心又软成了一碗热腾腾的竹荪炖鸡汤。看着秦尔的笑脸,钱妈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兇太过了?
第117页 从沙发上站起来,钱妈的神情矛盾得有些古怪,「进来吧。」 信息量又大又勐。刚被喊出来,也刚被简单告知全情,钱爸脑袋懵懵,思绪混乱。坐在靠内的沙发一角,他难得地沉了脸,没有说话。 不敢上前迎接,也不敢亲密关怀,等电动轮椅在单人沙发旁停下,钱途亮才小小声地嘟囔一句,「怎么不穿鞋啊...」 安抚地笑了笑,秦尔轻摇着头,示意自己没事。 从来都不缺眼力见。防盗门被从外带上,林衍适时离开。 现在,钱家的客厅内,只剩一家三口和儿子的小恋人。 「你们的事,我和亮仔他爸都知道了。」 钱爸不发声,这场谈话的主理人就只能是钱妈。也不是非要拆散他们,如今,对着无措低头的钱途亮和瘫废虚弱的秦尔,她倒真觉得自己好像狗血八点档里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态度缓和得太快,她面上也挂不住。还保持着双臂环胸的姿态,钱妈往钱爸的位置挪了挪,尽可能地靠近盟友。 「你们的想法,我也听明白了。」 到底是不忍心撂狠话的。抹去不该有的凌厉,钱妈嘆了一口气,「这么晚了,也不是非要你跑这一趟。」 「是我的错,阿姨,是我的错。」 没有刁难,也没有嫌弃,被平和对待的秦尔受宠若惊。手肘一曲,颤颤巍巍地举起左小臂,他略微侷促地摆了摆腕。无力抬起的手掌软绵绵地垂着,晃着,似一面迎风飘动的求和白旗。 「我该早一些上门坦白的。」 宠老婆也疼儿子,只要踏进这个家门,钱爸就永远都是和善乐呵的。今晚,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似敏锐的鹰眼,钱爸的目光越过茶几,落在秦尔身上。 「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的,叔叔。」 话一出口,秦尔又自觉不对。这样一来,被蒙在鼓里的就只有钱爸钱妈。 「大年初一,您和亮仔到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妈就看出来了。」 不是他主动提起,他也没有区别对待,他和亮仔的感情是秦妈自行嗅出的。秦尔所说,皆是事实。 俯身伸臂,钱爸摸到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在火苗即将触及香菸的前一秒,他瞟了眼轮椅上的秦尔,又松了拇指。 放下火机,夹着未点燃的烟,钱爸烦躁地搓了搓鬓角,「你们家是什么态度?」 「我爸妈很喜欢亮仔。」双肘架着扶手,秦尔把虚握着拳的双掌平铺在腿上,恭恭敬敬地坐着,「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点点头,钱爸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倒是钱妈接了话。不特意遮掩,她的语气坦诚且真挚。 「小尔,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也很喜欢你。」不知还能做些什么,钱妈只轻声呢喃着,「阿姨只是,只是心疼儿子。」 即便小情侣再深爱,再心大,性别和身体都将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一想到儿子未来可能遭受的非议和苦难,钱妈的胸膛就隐隐作痛。 「我理解,我明白。」 他怎么可能不理解?怎么可能不明白?钱爸钱妈的顾虑,他也有过。在半年多以前,他也曾暗自担心,亮仔和他在一起,是否会受委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钱爸钱妈迅速苍老。在如此护子心切的父母面前,秦尔简直就是夺人之爱的大坏蛋。他内疚,他自责,可又不愿放手,也不能放手。他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再一遍又一遍地收到同样的答覆。他的心,那颗鲜活跳动的心,在反反覆覆地提醒着他:你根本就离不开钱途亮。 已是互相挑明,再多说也无用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近十分钟,四人都没有再开口。 废用的手掌制不住轻微痉挛的腿,突兀的膝盖上弹,再回落。在这静悄悄的客厅中,秦尔脚掌坠回踏板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不舒服吗?」 母性光环又蠢蠢欲动了。钱妈马上偏头,盯看秦尔的腿脚。 再也憋不住了。当着自家父母的面,钱途亮果断起立,转了个身,在电动轮椅前蹲下。 奔波了一路,未穿鞋的瘫脚不知受了多少罪。黑色棉袜的底部蹭了灰,染了点点脏印,本该定于后跟的布料被前磨,在弯弯的脚底板处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眉头紧缩,薄唇微撅,钱途亮又气又急。大掌熟练后探,拖着略略僵硬的小腿肚,他把秦尔的腿脚抱进怀里。 「对不起,阿姨,我没事。」 腰部被束带缚着,秦尔的活动范围实在有限。肩部前耸,他尽量递腕,压着双膝。察觉到阿拉斯加犬的不满,他强笑着低头,又说了一次。 「我没事。」 眼前这一出,简直就是苦肉计的经典范例。要不是深知秦尔的身体到底有多差,钱妈都要拍案叫绝了。 哪还有怨?哪还有气?她根本就板不了脸了。 遵从内心地站起,再顺应本心地跨步,钱妈行到单人沙发边,满面担忧,「还好吧?」 矮几上的石英钟还在工作着,时针就要转到「12」。 尴尴尬尬地往这边动了动,钱爸的视线在儿子宽阔的后背上来迴绕了好几圈,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移开,停在秦尔的发顶,「要不要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下?」 表情极不自然,语调异常艰涩,钱爸又补充了一句,
第118页 「休息,就只是休息。」 第88章 正文完结 10:40 小师叔:学校蚊子多, 记得买蚊帐 小师叔:还有防蚊喷雾 小师叔:灭蚊灯也买一个吧 小师叔:无比滴呢?带了吗? 上学的是俞鑫楠,做攻略的却是贺闻佳。早在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一天,贺闻佳就关注了学校超话。一排刷下来, 有过半的帖子都在吐槽学校蚊多,剩下的一小半, 是学长学姐送给新生的温馨提醒和贴心排雷,以及热心同学替舍友发布的徵婚广告。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带了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 你嘱咐八百遍了 无奈, 还是无奈。谈一场恋爱, 多一位家长。这位小家长说话不太利索, 在打字界, 却比他亲爹娘还唠叨。 对方输入,又删除。输入,又删除。 没有退出对话框,俞鑫楠捧着手机听候差遣。等了三分钟, 贺闻佳的下一句话也还没有编辑发送。 又熬了两分钟, 等到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彻底消失, 俞鑫楠也没有盼来新消息。 得,小师叔又把玩笑当抱怨了。惨, 玻璃猫的心又被他戳伤了。 「狂拽」俞少正襟危坐,及时卖乖。 10:46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我会听话的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可爱小猫.jpg 天生异瞳的纯白曼基康矮脚猫垂着尾, 立在蓝色的绒坐垫上, 两只短短的前爪举在胸前,作投降状。这只小猫, 是火遍全网的明星猫咪——蛋崽。 「啧,酸臭。」 手机屏幕前多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咂嘴摇头, 钱途亮发送语音弹幕。 「嘘!」 手指前排,俞鑫楠挤眉弄眼,慌忙喊停了这台缺乏眼力见儿的弹幕机。 学校就在省内,离家并不算太远。一大早,钱家和俞家的四位家长就全体出动,开两辆车,载四个箱,送儿上学。 此刻,俞爸和俞妈就坐在这辆车的驾驶座和副驾上。 恋爱未满三月,恋情还未完全稳定,俞鑫楠可不想毫无防备地被踹开柜门。折耳猫胆小,柜外的狂风暴雨会把猫猫吓跑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闭了嘴,钱途亮直腰,窝回门边。 10:50 小师叔:嗯 心碎猫咪在线求哄。《小猫驯夫记》观影票火热预售中。 到达学校,已近中午。 全民控诉的食堂饭菜确实难以下咽,只随意扒了几口,六人就分成两队前往少年们的宿舍。 虽未直接出手阻拦,但自钱途亮坦白恋情以后,钱妈就老爱挑他的刺。不愿在雷区晃荡,到宿舍放好行李,钱途亮就脚底抹油地熘下了楼。 红,满眼的红。註册点就在生活区内。一排的户外遮阳棚均是红色的,棚内的木桌、木椅、入学纪念卡和新生入学指南都被染了红。棚外,负责引导的志愿者肩上的条幅也是红色的。各个学院棚前的队伍都很长,每一位新生的脸庞都被烈日晒都红彤彤的。 「你也是电信专业的?」 随问话转头,钱途亮身后的少年比他矮了半头。清爽的碎短髮,復古金属圆框眼镜,圆眼,高鼻,下巴方圆。 「我也是。」 一手甩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一手指着钱途亮手里那张,少年弯眼笑着,左唇角旁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嗯。」近乎木讷的一声应答,钱途亮点了点头。 少年的唇翘得更高,一双眼眯得几乎瞧不见瞳。用录取通知书挡住大半张脸,少年含笑的目光落在钱途亮脸上。 「你好高啊!」 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崇拜。 「我叫萧西西。」 「不是笑嘻嘻,是『东南西北』的那个『西』。」 白皙的指尖点在同样白的通知书上,少年写了一个「西」字。光滑的脸颊被晒出两坨红,箫西西的鼻樑笑得起了皱,那张小圆脸生动得像颗新鲜现采的苹果。 「你叫什么?」 「钱途亮。」 简短答覆。钱途亮回身,往前迈了两步。少年像条小尾巴,紧紧地粘在他身后。 箫西西的嘴还在喋喋不休地唠着,自来熟地讲述着刚刚过完的这个长暑假。左耳进右耳出,钱途亮想,「笑嘻嘻」这个名字,取得可真妙。 排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完成了註册。 比起聒噪,扛雷还更痛快点。不顾身后的大声挽留,钱途亮摆手,离开了註册点。 原路返回,宿舍楼下还是人头攒动。 黑色t恤已经湿了大半,贴在前胸很不舒服。蹙着眉,钱途亮低头扎进人群。身高腿长的少年在面无表情时,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微板着脸,带点小情绪的钱途亮更显狷介。 「亮仔。」 熟悉的称唿,熟悉的嗓音和几日未见、千百分想念的人。 利落地转身,黑色的高背轮椅闯进钱途亮眼中,他的秦尔就坐在宿舍楼对面的绿化带边望着他。 蹙了大半天的眉瞬间舒展,高冷寡言的男大学生秒变傻了吧唧的阿拉斯加犬。放弃过半的行程,缩着肩,抱着臂,钱途亮逆着人潮向秦尔靠近。 「林哥呢?」未到秦尔跟前,小狗的关心就不可自控地涌出。 「他在家里收拾。」操控轮椅往前挪了挪,秦尔的唇始终高扬,那抹令人心动的温和笑容始终未下,「叔叔阿姨呢?」
第119页 拔酒塞般地,钱途亮从人群中跌了出来。 「在我宿舍。」 冷傲气质全无,钱途亮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和秦尔的轮椅一齐退至通道边。 柜门卸下,来自父母的炮弹钱途亮捱了不少。一见到主人,那股委屈就毫不掩饰地涌了出来。阿拉斯加犬的小狗眼湿漉漉的,惹人怜爱。 又心疼又想笑,秦尔用凸起的手腕蹭了蹭鼻尖,「辛苦亮仔了。」 这一句,又轻,又软,又真挚,似一根逗犬棒,把小狗哄得又羞又暖。 脑袋后仰,下颌上抬,秦尔的眼看向宿舍楼,「你住几楼?」 「六楼。」 视线停在最高层。这栋楼没有电梯,阿拉斯加犬的宿舍与高位截瘫的主人间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下巴回收,秦尔轻点着头,「挺高的。」 瞧瞧楼顶,又瞅瞅轮椅上的秦尔,钱途亮开口,语气轻快,「你一句话,我就百米冲刺下楼了。」 被温暖,深色的眸中笑意更甚,秦尔偏头,看着他的小狗,「註册了吗?」 「註册了。」阿拉斯加愁眉苦脸,「人好多。」 「嗯,我看见了,队很长。」 「早上没有这么多人。」 昨夜,林衍和秦尔就搬进了校外公寓。今日一早,在喧闹前,秦尔就註册完毕。 「早知这样,我就更早一点起床了。」 小狗类似撒娇的抱怨极其可爱,主人想伸臂,摸一摸小狗的脑袋。 那只蜷拳的软手确实是伸出了。纤细的腕挂不住单薄的右掌,曲起的指节向下坠着,发白的指尖耷在半空。 「新家的床很大。」 细瘦的右臂颤颤高抬,绵软的掌越过扶手。秦尔的眼很亮,很暖,是日光照耀下的温泉。 饱满的浅唇咧出漂亮的心形,他说, 「亮仔,周末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好不好?」 秦尔的右掌正向钱途亮的左手伸来。 钱途亮的秦尔正在向他靠近。 阿拉斯加犬找到了他的主人。 钱途亮赖上了早恋的末班车。 秦尔和钱途亮一同期盼的那个终点,就是此刻,他们笑着相望的这个原点。 作者有话要说:  《靠近》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没想到首坑就有2500收,本煳逼心满意足啦! 前几天在几位博主的评论区还看到有jm推这篇文,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55555555 非常感谢各位家长的一路支持!奶糕带二两给各位拜早年啦! (秦尔跪不住跪不住) 接下来还会更番外,目前码了俩。 还可以加!欢迎家长们评论点梗! 接档文是隔壁《予卿皎皎》,是校霸大小姐和穷酸大学霸的故事(男主是能扶着助行器站起来蹭两步的低位截瘫人士)有兴趣可以康康哦~ bl也会开!目前有仨坑,大家喜欢哪个就先开哪个~ 第89章 番外1 今年的中秋节碰上了国庆节。双节同庆, 全国人民喜提八日小长假。 中秋节前夜。 没有晚自习的夜晚,这条通北路就少了浅灰色校裤,少了自行车轮, 少了青春脸庞,只剩稀稀疏疏的小吃摊。 22:24 冷清的学生书店, 破破的书架,旧旧的玻璃门, 瘦瘦的小折耳猫。 常年孤独的猫儿从头到脚都与这座城格格不入。南方的夏很长, 十月将至, 这座城的气温仍在三十度居高不下。其余人都是短袖、短裤、露趾凉拖, 只有这只小猫还套着宽松的长袖长裤, 把臂和腿遮得严严实实。 锁好门,按了键,小猫垂脖呆立着,等捲帘落地。不需转身, 也不需抬头。他的母亲在家休息, 他的少年在外住校, 街上,不可能会有等待与他打招唿的人, 也不可能会有想看他这张脸的人。 每一晚,他都是孤孤单单地蹒跚返回, 今晚, 也没什么特别。 捲帘即将触底,左腿一直, 小猫准备起步。 「小师叔!」 木制玻璃门的最后一截映着修长的小腿和大大的人字拖,少年的唿唤从小猫身后传来。他上扬的尾音裹着一如既往的欣喜与热情,似一把锋利却温柔的箭, 刺破了近乎令人麻木的漫长寂寥。 有人在与他打招唿!有人想见他这个人! 左脚跟着地,脚掌左旋,奋力提髋,甩出废用的右腿,小猫摇摇晃晃地转了身。膝盖还未完全打直,右脚还未完全着地,小猫就踉踉跄跄地往前沖。 一步,两步。瘫废的右臂和右腿是恼人的累赘,拖着健康的左侧肢体,限制了小猫的步速。左臂大挥,左腿勐蹦,又挪着前进了几厘米,小折耳猫瘦削的肩就撞上了少年宽阔的前胸。 「小祖宗,您小心点。」 左肘被扶,细腰被揽,忍受孤寂的小猫跌入了高个少年的怀抱。 不是不渴望温暖,只是习惯了隐藏。一旦触碰热源,小病猫内心深埋的渴望就源源不断地冒出。左手攀上俞鑫楠的背,下颌爬上俞鑫楠的肩,汲暖的贺闻佳和他的少年紧紧地贴在一起。单手搂着还不够,小猫一个劲儿地甩着右肩,希望瘫痪的右掌能争点气,配合左臂完成一个标准的拥抱姿势。 右手上抬,俞鑫楠摸到贺闻佳的后脑,压着细软的捲毛,左手向前一探,捉住摇摆不定的冰冷猫爪,从自己的腰侧绕向背后,送它与另一只猫爪团聚。
第120页 温暖与微凉相碰,贺闻佳如愿抱紧了他的少年。 「这么想我啊?」 话音漾着笑纹,俞鑫楠的大掌在小猫脑后转圈,把翘翘的毛儿揉得更乱。 「嗯。」 不加思考地果断点头,贺闻佳尖尖的下颌在俞鑫楠的前胸蹭着,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心。 「想。」 不是正经的问句,只是含笑的调侃,意料之外的真诚作答却把发问者的脸惹红了。 救命!到底是谁撩谁啊?! 低头,俞鑫楠把红脸藏进小猫发中。丝丝缕缕的捲毛带着最朴素的柠香,淡淡的,很上头。嗅着嗅着,他的耳廓也红了。 街灯下,少年与猫相拥而立。灯光黄黄,人影长长,寻到窝的小猫懒懒地猫着,很惬意。 「怎么,今天,回,来?」 歪扭的唇一张一合,贺闻佳晃头,恶作剧般地把鼻尖的细汗和唇角的晶莹一齐煳上俞鑫楠的t恤。 双节前夕,车票紧张。俞鑫楠抢不到票,本该明天下午才到。归心似箭,撸猫狂热者厚着脸皮求了同学,蹭上别人的私家车,连夜返家。 思念再汹涌,狂拽俞少也绝不会轻易吐露。 手臂一举,摇着手里的纸袋,俞鑫楠偏头,理直气壮,「月饼当然要在中秋节前送到才有诚意啊。」 独家定制的纸袋中装着手工秘制的月饼。流心奶黄月饼採用法国牛油、椰奶和新鲜咸蛋黄制作而成,少油少糖,无添加。饼皮酥香松化,一刀切下,奶黄香滑,自然流出。奶黄入喉,又绵又沙,每一口,都是独属中秋的团圆甜蜜。 恋恋不捨地离开俞鑫楠的胸膛,左小臂还挎着少年的臂膀,小折耳猫侧身,看向他的左手,「阿,姨,做的?」 点头,勐点头,纸袋的提绳被俞鑫楠摇得360度扭旋,「我妈亲制,是低糖的。」 提前交代,特意嘱咐。少年的用心换回了猫猫的摸脸奖励。 左手提袋,俞鑫楠的右手牵着贺闻佳的左手。 腿脚再不便,步伐再凌乱,也不至于一划十厘。这一路以来,贺闻佳的每一次迈腿都只有一丁点点的距离,他正在脚动拉长路程。 小小的步伐被扯停。俞鑫楠停步,绕到小猫跟前。 「不想回家吗?」 明知故问!可恶的少年嘴角高扬。 「嗯。」 同样诚实的作答。在俞鑫楠的注视下,小猫的脸却渐渐渐渐地泛了红。 yeah! 撩拨成功! 失势俞少扳回一城! 得意洋洋地越笑越欢,俞鑫楠的眼睛亮得惊人,「罗老师呢?」 「在,在,小区,门口。」 走得再慢,拖得再久,也还是得回家,也还是得分别。双肩下斜,眉头紧蹙,小猫垂头丧气。 「唉。」 无奈又宠溺的一声轻嘆。腰稍稍放低,俞鑫楠低头,寻找贺闻佳的眸。 「我有八天的假期。」 「这八天,只要你想,我们就能见面。」 右手上抬,划过白皙的耳廓,俞鑫楠的拇指与食指捉住了小猫的耳垂。热热的指尖夹着凉凉的耳,双指微微靠近,他极轻极轻地捏了猫猫的耳。 左臂一挥,纸袋的挂绳划至俞鑫楠的手腕。大大的掌向前一捞,他握住了那只软垂小猫爪。长长的指拨开曲起的指节,五指用力一展,挤进狭窄的指缝。软指倔强,慢吞吞地恢復蜷曲,细白的指尖扣着俞鑫楠的手背,倒像是福至心灵的回应。 无人问津的猫爪爪被少年护在掌中。这不是俞鑫楠第一次触碰小猫的病爪,早在大半年前,早在他第一次送猫回家的那天,猫猫的右爪就被他握着,关进了夹克口袋。 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乖巧的小猫爪软乎乎的,任人摆布。 小猫耳被逗红,俞鑫楠调皮的右掌心满意足地离开。右手探到另一只小猫爪,再次牢牢地锁住。 面对面,眼望眼,两双手皆是十指相扣。 略一用力,瘦瘦小小的折耳猫就被嚣张的俞少拽入怀中。 俞鑫楠的鼻息就在贺闻佳耳边。烫烫的,蒸着通红的耳廓。听力不佳的耳就快熟透,少年的低语小猫根本就听不清。 未合拢的唇上掠过温热,麻木的右唇角闪过湿润与柔软。猫猫的少年亲了猫猫的唇。猫猫的少年舔了猫猫的嘴。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这个吻结束得太突然。来不及闭眼,根本来不及闭眼。反应迟钝的猫猫呆楞楞地睁着眼,张着唇,长睫颤颤,扑闪扑闪,打着心脏跳动的节拍。 直起腰,身高腿长的少年在猫猫面前站正。黑棕色的眼里从来都匿着宇宙星系第一亮星,少年眨眼,星光闪闪,夜色粼粼。 唇高高咧起,露出右上的那颗小虎牙,俞鑫楠说, 「小师叔,提前祝你中秋节快乐。」 墨蓝色的夜幕压着少年的发顶,未满的月躲在暗色的云团后,只余淡淡的皎白月光,引人遐想。 明夜,所有人将共赏一轮月。今夜,猫猫就见到了他的月。猫猫的月亮,比天上的那一轮亮。猫猫的月亮,比天上的那一轮好。 望着天,望着月,贺闻佳想, 明晚的月,一定很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第一个番外来辽~ 明天是长长长长的二两!
第121页 第90章 番外2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 第二篇番也发上来辽~ 这篇文正在参赛中,比赛截止日期是2月28日,如果jm们有营养液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投给孩子们吗? 蟹蟹蟹蟹 隔壁新坑已经开啦~ 咱们下一坑见哦~ 爱你萌~ 「水是温的。」 浅麦色的大掌在池里捞着, 钱途亮舀起一捧又一捧水,浇在那双无方向漂浮的惨白废足上。 任何裤型的长裤套在秦尔腿上都是宽松的。卡其色工装裤和黑色加绒保暖内裤的裤脚都被轻轻松松地捋起,细细瘦瘦、如同枯木的双小腿越过轮椅踏板, 架在泳池边沿。无法自主活动的双腿得了水的帮助,不安分地乱动起来, 腿肚残余的绵绵软肉一会儿贴着池壁,被水蓝色的瓷砖横向挤压, 成为不算厚的一片, 一会儿又摆入池中, 被温暖的池水托起, 无力地晃晃荡盪。 主人难得撒欢的瘫腿是阿拉斯加犬的绝对溺爱对象。脚掌踩着池底, 左臂靠着池沿,钱途亮歪着身子,懒懒地倚靠着。没有伸手抓握,也没有抬手禁锢, 他只用空闲的右手向右泼水, 保持腿脚的湿润和温暖, 防止这双腿的主人受风着凉。 黑色运动轮椅的伫立手剎正在滴水,扶手上, 也积了浅浅的小水坑。那湿润,是钱途亮刚才拖移拉起时留下的。 双膝悬于半空, 双大腿的远段远离坐垫, 未穿戴腰托的瘫软腰背别别扭扭地向前倾着,又向后拱着。黑白拼接棒球外套的下摆被束带缚着, 被椅背夹着,向上撩起,那一片布料团在秦尔的背部, 似是在他的后腰处强行塞了一口锅。双肘支着轮椅扶手,尽力保持平衡。软塌的双掌搁在腹部,拇指内蜷,缩进掌心,细白的四指互相靠拢,堆挤着向内弯曲。冷白的脖颈向前探着,那纤直的颈骨,那凸出的喉结,都是那样的脆弱又好看。 浅色的双唇轻轻抿起,唇角微微上勾,漂亮的爱心弧在厚薄适中的上唇若隐若现。深色的双眸望向泳池,池中细细碎碎的波映在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潮湿光亮。 秦尔就这么淡淡地笑着,通过视觉,体验戏水的欢乐。 学校的室内游泳馆向校队24小时开放。几乎每一晚,身高腿长的游泳健将们都会组队,在池里游个上万米。有时,还会约上教练,在馆内来一场队内赛。本校是全国乃至全亚闻名的游泳强校,招牌不能丢,底气不能掉,队里的每一位队员都自觉且刻苦地在为下一届夏季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做着准备。 在学校的生活区边,有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学生街。一咬爆浆的芝士鸡排、麻辣鲜香的小龙虾、配料丰富的酸奶水果捞、q弹可口的紫菜牛肉羹、极其下饭的重庆鸡公煲、麻到舌颤的贵州辣鸡面、酥香松脆的狼牙土豆、酸甜入味的泰式柠檬鸡爪......各地美食集结一地,各种店铺开在一块,各种香气串成一团,在这儿,学生们可以品尝异地美味,也可以找寻熟悉的家乡味。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这条不长不短的街就是本市大学城内最热闹的地方。 街内的餐食不仅能慰藉学生们的脑力损耗,还能填补队员们的体能消耗。每一晚,校游泳队的运动员们都会骑着小电驴,成群结队地开到学生街大吃一顿。 今晚,也不例外。日常训练结束,其余队员都已离开,共同前往美食街赴夜宵局。 此时,馆内,只有特意留下、独自加练的钱途亮和前来探班的,他的男朋友,秦尔。 告别高中,迈入大学,钱途亮的发也和他本人一齐成长了。维持了十几年的稍长板寸被彻底抛弃,他蓄了发,留了和秦尔差不多的髮型。泳池的漂白剂是会损伤发质的,头髮较短时还看不出,一旦长长了,就会显出几分淡。无需染髮,钱途亮的髮丝也是自自然然的棕黄色。 泳帽和泳镜都已被摘下。数小时的紧勒,在钱途亮的额头和眼眶处留下了发白泛红的凹痕。前额的碎发被打湿,被后捋,露出形状好看的额头,挂了水的阿拉斯加犬被洗去凌厉,看着格外的柔和。大小不均的水珠从他的发梢,路过他的额,滑过他的鼻,吊在那高扬的嘴角,将坠未坠。 手背向上,钱途亮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脸。霎时,那张干净耐看的笑脸就蒙上了更多的水珠。 「亮仔,饿不饿?」 这个两字称唿是温柔的专属触发键。喉刚发了音,唇角的弧度就越咧越大,深幽的眼就越眨越亮。视线移到钱途亮面上,秦尔笑得温温柔柔。 在外再寡言,再高冷,在主人面前,阿拉斯加犬也永远都是懵懂可爱的。听了问话,钱途亮的右手就下意识地贴上了肚腹。他歪着头,仔细感受。 「好像有点。」 超标的训练量耗去了过多的体力。被这么一问,钱途亮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胃部空空荡荡,还真挺饿的。 「那你起来,我们去吃点东西?」 手肘后撤,双肩耸起,秦尔使劲拽着上半身,往上稍提了提。漂泊无依的腿被上半身带动着,也向上挪了挪。小腿后侧,软肉堆积的最多处搭着池沿,像两块加多了水的面团,被挤压得变了形。总迳自下垂的足尖因浮力而稍稍抬起,略拱的脚背飘飘荡荡的,如一只即将绷起的芭蕾舞者之足,就要浮出水面。无知无觉地向外撇开,又无能为力地被向内推压,那两只脚掌又似两尾寻不到家的虾,在池面上,在池水中浮浮沉沉。
第122页 「回家吃吧。」 站直身子,向右挪了两步,钱途亮伸手,一手握一只脚腕,把秦尔的双足捧在胸前。 「回家,我给你做砂锅面。」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长暑假,钱途亮和俞鑫楠被俞妈连拖带拽地掳回家,化作低廉劳动力,充当店内帮厨兼外送员。日日待在厨房,天天对着锅炉,即使无心学习,钱途亮还是耳濡目染地掌握了几道简便菜品的做法。 他做的菜与「美味」俩字实在沾不上边,但要说难吃,倒也还不至于。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位无敌捧场王。无论钱途亮做什么,秦尔都能笑着赞扬,再一脸满足地吃下去。多受鼓励,多加实践,钱途亮的厨艺竟也慢慢地有了起色。偶尔,家政阿姨有事,无法上工,钱途亮还能代替林衍,担当家庭厨男。 眼下,吃什么倒真无所谓。最紧要的,是让秦尔归家,泡个热水澡。 挛缩的脚后跟被浅麦色的大掌托举着,白嫩的脚掌被抬直,贴上钱途亮的肚腹。在温温暖暖的池水里,在热热乎乎的肌肤上,又完完全全地待了近一分钟,钱途亮才把那双脚掌送出水面。 受伤五年有余,秦尔废用的脚踝松松弛弛的,早已失了效,根本锁不住掌。无拘无束的软脚被抬高,被捧起,还在钱途亮的手掌上缓缓摇踹着。 久未着地,也无法自主活动,秦尔的十个脚趾蜷得越发厉害,连带着脚背也越肿越高。住在一起后,钱途亮便霸道地插手了他的日常生活。梆硬的马丁靴不能穿,太压脚的皮鞋也不能买,家里的鞋柜内只剩清一色大半码的舒适休闲鞋。 双足被放回踏板。离了水,离了掌,这两个小傢伙再也没了抬头的力气。脚趾们挤在一块,团结一致地向下蜷曲,肿胀的脚背宛若无骨,被拧出一个大大的钝角。 没有绕远,也没有使用阶梯,双掌撑着池沿,一使劲,一抬腿,钱途亮就从池里爬上了岸。 盘着腿,坐在轮椅侧边,钱途亮按下手剎,抓着轮圈,转动轮椅,让秦尔能面向自己。 稀疏的毛髮无法阻挡动势,透明的水珠顺着突兀的腿骨向下坠滑。脚背是绝佳的滑坡,水珠们在秦尔的腿脚愉快地滑着滑梯。 为阿拉斯加犬准备的大浴巾先让主人秦尔用上了。宝蓝色的浴巾从秦尔的腿上挪走,被展开,铺在钱途亮的大腿肌上。左手捏浴巾,右手握脚掌,钱途亮低头,擦着水流。 小傢伙怕生,也亲熟。软绵绵的掌被钱途亮捉着,安静又乖巧。柔软的浴巾擦过小腿,擦过脚踝,擦过脚背,又来到脚心。 刚在一起时,钱途亮偶尔还会玩心大作,坏坏地偷挠秦尔的脚底。这恶作剧总得不到反馈,脚掌的主人对此从来都是一无所知。有时,小傢伙会反抗,会不满地轻微蹬踹。可这所有的挣扎,都是脚掌自发的。这场轻微痉挛的真实缘由,只要钱途亮不主动说明,秦尔就永远都不可能知晓。使坏作弄的心逐渐被心疼填满,此后,钱途亮再也没有闹过。 脚趾被修长的手指捏起,掰开,小小的肉团被抻直,现出原来的修长模样。鲜少见光,这处的肌肤嫩得吹弹可破,被柔软的浴巾碰过,还会激起几下轻微的震颤。清扫文物般地,钱途亮耐心地擦拭着,没放过任何一处指缝,他把秦尔的脚掌擦得干干净净。 擦干脚掌,再擦干自己的手。热乎乎的手背贴上还带有温度的脚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水滴残留,钱途亮才伸手去够放在轮椅踏板右后方的鞋袜。 「先把身体擦干。」 向前探索的手被突然喊停。 手腕压着膝盖,秦尔扬颌,示意钱途亮放下自己的腿脚。右臂缓慢抬高,小臂轻晃,手腕轻摆,秦尔软垂的掌在半空荡了几个来回,蜷曲的指节指向钱途亮腿上的浴巾。 「先擦擦身子,再帮我穿鞋。天冷,当心感冒。」 对于主人,阿拉斯加犬总是无条件服从。点点头,钱途亮把那双白掌送上踏板。手臂后放,他撑着地,站了起来。 他天生就该是游泳运动员。钱途亮的臂展很长,精壮的双臂似船桨,在水里划动时,既有深度,又有力度。心肺就是游泳运动的发动机。钱途亮的胸腔比常人要厚,没有时间参加其余健身项目,他的前胸却比大部分健身达人都漂亮。他的腹肌整整齐齐,每一块,都是力量与魅力的展现。即使是刚刚坐下为秦尔擦脚的时候,他的腰腹也不见一丝一毫的赘肉。不是游泳运动员常见的短腿,钱途亮的上下身比例极佳,宽肩窄腰,腿长掌大,大小腿的比例指数比一般人都大了不少。 钱途亮的身体秦尔几乎日日能见。每一次见,他却都还是会在心中感慨,亮仔的身材,真的是一级棒。这样身强力壮的少年,却愿意把掌控权都让给体弱多病的他,每思及此,秦尔的心脏就会又甜又酸。 「干嘛盯着我看?」 深色的眸定在他的上半身,未曾移动分毫。无论是在赛场上,还是在运动员专属更衣室内,钱途亮对自己的身材都是充满自信的。此时,被自己的男朋友就这么直熘熘地看着,他的脸却不可自控地染了红。 怎么又害羞了?真丢人! 把浴巾披在肩上,钱途亮拽着浴巾的两个角,把上半身遮了一大半。 「又不是没看过。」 左眉稍稍上挑,秦尔的目光从钱途亮的上半身往下挪,触了地又回弹,停在紧身的泳裤中央。
第123页 「干什么干什么!」 被视觉调侃的钱途亮又羞又恼,掩耳盗铃般地扯了浴巾,盖在头上。 「别!脏!」 制止还是慢了一步。浅麦色的大掌按着浴巾,贴上面部,钱途亮自然而然地擦了擦脸。 「这浴巾擦过我的脚了。」 无奈地轻嘆一声,秦尔轻轻蹙眉,徒劳地给予爱情提示。 「怕什么?」 挑眉是会传染的。脸颊还在红着,钱途亮却略显嚣张地扬着眉。似示威,又似炫耀,他找到浴巾的最深色处,用擦过秦尔脚掌的那一块重重地蹭了蹭唇。 腿脚略微前伸,秦尔的髋部还停在坐垫中部。这个不够稳固的坐姿,显然,是不够舒服的。 用浴巾包着头,钱途亮弯腰,靠近秦尔。有力的臂膀贴近秦尔的双腋,扶着秦尔的肩膀,钱途亮稍稍使力,把秦尔的背部向椅背挪了挪。 手上的重量还是很轻,养了这么久,也不见秦尔长肉。毫无成就感,钱途亮偷偷沮丧,又暗自立誓,一定要把秦尔养胖。 不是夸他厨艺好吗?那就给秦尔把一日三餐都安排上! 心灵和身体都在路上。心里打着小算盘,身体也在继续前靠。隔着浴巾,隔着不到五厘米的距离,钱途亮的侧脸就停在秦尔白皙的耳边。湿漉漉的发被浴巾裹着,亮晶晶的眸被浴巾掩着,噙着笑的唇也被浴巾严严实实地捂住。 钱途亮的声音闷闷的,小小的,却还是能被秦尔恰恰好好地听清。 是一句轻飘飘的实话,也是一句强有力的还击。 他说, 「又不是没吃过。」 呀! 奇怪! 真奇怪! 钱途亮颊上的红,怎么飞到秦尔耳廓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