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折红梅》 第一章 以黑纱覆面、裹着深色的头巾,仅留了一双眼睛清冷凌厉地望着人,神秘诡异的男子步履轻缓地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若是细听,就会发现男子行走时不出一点声音,而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每个人都不免碰到撞到摩擦到别人的身体,唯有男子同样地走在人群里,却没有与他人有任何接触,仿佛一缕重返阳世的阴魂,还疏离着、无法融入活人的领域。 有意无意间,周遭的人们也会觉得奇怪地瞥去一两眼,但是男子行进的速度看似缓慢,其实却相当流畅而迅速。往往才看了一眼过去,回头做做自己的事,然后再抬头投一眼过去,就惊讶地发现男子已经走得远了,只是那样异于长安人的打扮相当显眼,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找到。 男子身上,还有种奇异的香,仿佛极致的腐败、仿佛极致的馥郁,而吸引得众人流连。 每个走过路过经过的人都不免猜测着,他这样紧急着是要往哪里去呢? 男子的步伐,行进了花街里去。在他身后不约而同注意着他的人们,也就松了一口气。 是人都有需要——他们可以理解的。 安下心来的善良老百姓们于是开开心心地做起自己的生意买卖,没有再去想那个奇异男子的事情。 男子的步伐仿佛滑行般,飘忽地往前飞掠,他行经「芳城」缀满鲜花的娇丽阁子,抬头看了一眼横额,便往前去;越过「左巷」攀满绿藤、无数延伸楼阁的奇异建物以及门口铜镜上一道镂刻的名,他往前去;来至「聚烟道上」那美丽幽香的飘纱绸缎,柔软得仿佛掐得出水的娇美女子偏首瞧他,轻轻一笑,他恍若未闻,往前掠去。 三千阁 他停下,沉默地凝视那气势磅礴的一手浓黑书法。 阁门前两个姑娘娇俏地望着他,而在姑娘身后是两列护院,面无表情守着姑娘们的安全。 男子安静地伫立,抬头望着书法的目光极深沉,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记忆。 二楼的围栏上坐着几个笑语欢乐的姑娘,也惊异地望见了伫立在阁门前的男子,初时觉得好奇,但是细看了男子之后,却有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针扎似地发起抖来。 男子的目光里,沉着挥之不去的戾气。 门前的护院不动声色,手里兵器已经蓄足了劲,一旦男子有所妄动就击杀出去。 而当此时,忽然一只手拍在了男子肩头——男子居然看似不设防地让对方将手搭在他肩上。 这么一来,原本紧张戒备的护院也安心下来,又是若无其事的面无表情。 来者是「鬼燕」,江湖排名榜上入得前一百位,擅使鞭,轻功身法亦是一绝。个性爽朗,知交遍地,江湖人都以称号喊他,而不知其真实名姓。似乎是鬼燕相当忌讳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很有杀人灭口的架势。 最重要的是,鬼燕是三千阁十二金钗中夏语欢的常客。 江湖人嘛,广结四方,这诡异的男子与鬼燕这么亲密,也就无须太过警戒,更何况若男子意图对三千阁不轨,有鬼燕在场,男子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鬼燕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笑起来颊边有个酒窝,显得有些稚气,而他眉尾划到了耳下有个旧疤,虽然淡去了颜色,却仍然看得出来当初创口极大,且深入骨去,必然是九死一生才捡回条命来。 但眼前爽朗笑着的鬼燕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喋血江湖的杀伐气息,赖以成名的长鞭秋水也收藏得极好,一眼望去,绝不会发现他身上藏有兵器;十指微粗而厚,留着一点点的指甲,指甲缝里干干净净。 乍然一看,这被江湖人称作「鬼燕」的男人仿佛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没什么特别突出。 但就是这份「没什么特别突出」——更显得这男人的高深莫测了。 他一掌拍在那覆面的男子肩上,微笑的表情里很是欢欣。「兄弟来得好早,三千阁才刚开耶!要不是我昨晚就睡在偏院里,兄弟这一下可要等到子时才能见得到我的人影了。」 男子轻轻瞥他一眼,微扬的眉梢仿佛在问:偏院? 鬼燕笑嘻嘻的,「三千阁不留宿,时辰一到,什么来头的客人都得出阁去。只有十二金钗的恩客能借住偏院,哪!在旁边两个巷子里的那座宅邸就是了。」 他手一指,在红色灯笼高挂的巷子转角就见得一座装潢低调的宅院,整体都是暗色调的布置,男子一眼望去,看出那宅子还隐含了八卦阵式,光从外围看,便藏有八处暗哨,一旦阵式展开,陷在里头的贼人可就乐子大了! 鬼燕见到他以目光搜寻,挑了个眉就笑了起来。「甭看了!那里头藏了九个连环法阵,暗哨至少十八处,一旦真的转起来,百大高手也只能陷在里头等人来救;三千阁可是顶尖的艳阁,防护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 男子安静地收敛目光,收拢在袖里的手藏得见不着指头。 鬼燕搭着他的肩头,在门口姑娘的带领下入得三千阁,两侧护院面无表情,观视陌生的男子踏进阁门。 环转一圈,十二个厢房,三千阁最高的楼层里是十二金钗的包厢,一次接待一个恩客;而凭栏眺望下去,正下方就是舞伎献艺的圆石平台,精绘着牡丹花绽的华丽朱砂,初次来访的客人都坐在一楼里,以垂地的纱幔间隔,隐隐约约里,还见得到周遭勾栏女子与恩客调笑的风流模样。 「这三千阁无论来几次,都要为了这百花争艳的美好景象而赞叹啊!」 鬼燕随着一楼舞伎曼妙的身姿、婉转的美丽而摇头晃脑,手里跟着乐舞的节拍轻轻应和,一边瞥眼望向他主动结交的男子。 男子静默地观视着舞伎连续三十圈的旋转而飘飞的水袖柔美模样,他的目光在花朵般的女人们之间流转,目光很冷静,不像是在挑选中意的女人,反而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鬼燕挑了下眉。「兄弟现在坐着的,是十二金钗专属的楼层,全是长安城里最顶尖的美人儿,你不安生地候着夏姑娘来,却要另外再挑选女人吗?」 男子瞥他一眼,目光收了回来。 鬼燕却没有就此放过他。「盟主发下召令,要江湖上前百名的高手见到你就仔细款待,满足你一切要求。但我在长安城外见到你开始,也没听你讲过一句话,你不是哑巴吧?」 男子稍稍蹙了一下眉,没有开口。 「你的字很漂亮,写起来很流丽,像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初见面你就写了『三千阁』给我,现在把你带进来了,可你也不怎么兴奋嘛!」 男子掩下眼眸,像在思量要不要理会鬼燕。 「你是逮着了盟主什么要害,逼得盟主得发召令,欠下百名高手的人情?」鬼燕问得接二连三,步步进逼。 男子的目光微微一闪,忽然正视了鬼燕。 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戾气,连见惯生死的鬼燕都不禁一凛。 男子的身体坐得很端正,面前的酒水一口也没碰,出口的声音,有着令人惊愕的沙哑低沉。虽然不是老者的沧桑干涸,但那样几乎是用钝刀磨砾的粗哑声音,着实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厉盟主的幼女,自娘胎中即染上剧毒,生得很辛苦,活得也很痛苦……盟主耳闻我巫凰教秘术能袪至毒,因此请我来为其女救命。」 男子的声音很平,没有分毫起伏的语调几乎像是照着稿子念对白似的,但是其中隐伏的一丝厌倦却让鬼燕敏感地察觉。 「兄弟,你很不愿意离开巫凰教,远来此地吗?可你的口音听起来也不像外地人,年幼时在这儿住过?」 男子沉默,蹙起的眉心,像是责怪鬼燕的鲁莽问话。 鬼燕搔搔头,有些问错话的自觉。「呃……总不能老这么兄弟兄弟的叫,你可以告诉我名字吧?」 男子瞥他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水,敛袖于脸面,一饮而尽,酒盏从袖子后头撤出,已经净空。 「巫邢天。」 男子粗砾的嗓音低沉地响起,顷瞬便仿佛被血光浸濡而阴寒无比。 紧闭的门扉在此时开启了,明艳亮丽的女子腰间不盈一握,简单挽束的长发用一只精绘银花的梨木簪子缚起,一颗翠盈盈的翡翠珠子缀在上头,女子淡扫胭脂,英气的眉宇与明媚的大眼无比地有朝气,压低了露出一点酥胸,却又遮得密实的衣袂让人看了不禁心头一动,说不上是勾引,却又为了那么一截春光微露而躁动不已。 往日的时候,鬼燕总会立即投去赞叹的目光,然后愉快地招呼;但此刻,他却被男子的戾气紧锁住,冷汗浸湿了背心。 夏语欢才踏进厢房,就感到一阵阴凉扑面而来,冷得她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就要去取大氅来。 眨着明媚的眼儿,她谨慎地端详重重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的两道身影,一个很眼熟,是常客鬼燕;另一个陌生的人影,已经有小婢来向她通报过了,说是鬼燕公子的友人…… 然而这厢房里窗扇也都开着,却有种诡谲的香气盘旋不去,弥漫在周遭,说不上是讨厌或喜欢的味道,却在这阵香气里待得久了,就要浑身发冷。 她微蹙了眉,手稍稍一摆,会意的小婢转身就回房去取银绣黑貂薄氅来,另一名小婢机警地向三千阁主的房里去,依着夏语欢的指示去取檀香双耳麒麟炉来。 安排好了,夏语欢微笑着绕过纱幔屏风,花梨木圆桌前的两个男人默不作声,鬼燕难得地没有笑容,而另一位陌生的来客…… 那个男人,很危险! 夏语欢稍稍沉下了心,那男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冰冷的眼神没有见到美色的惊艳、也没有窥得春光的贪婪,目光很静、很厉,几乎是一种评估的神色。 然后,她清晰地看见男人的目光在见到她胸前微露的春光时,迅速地阴沉了下来,那种夹杂了怒气的阴沉甚至是一种责备「她」竟露了肌肤让人瞧见的不悦。 夏语欢眨了眨眼。她是聪明的女子,也曾经在江湖里打滚过一段时日,见过世面、走过生死,没有一般世俗赋予在女子身上三从四德的严密礼教,因此她在男子眼中观察出的并不是寻常人对于青楼勾栏女子的轻蔑和瞧不起,而是更深沉的—— 这个男人,透过她的穿着,在看着另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想像中的女人。 他来三千阁,要找的并不是她吧? 夏语欢轻盈微笑的目光里,也在评估这个陌生的来客。「公子第一次来青楼?」 男子的目光转向夏语欢脸面,对于她明媚亮丽的美貌没有太多的反应,而一旁的鬼燕则伸出手去,迅速将她挽到自己怀里。 「这位是巫公子,是盟主的重要客人,来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三千阁哪!」 鬼燕笑嘻嘻地这么说,然而夏语欢的纤腰被他搂着,那双大掌里冷汗冰透,让她清楚明白了他对男子的防备,心里头也暖和和的,高兴他对自己的维护。 心里越踏实,夏语欢笑起来便越发地轻盈。「巫公子初来乍到,语欢还没给您见礼呢!」 她斟了杯酒水,双手端着,奉到了巫邢天面前。「公子请。」 巫邢天望着她,没有接下她的酒。「你是十二金钗之一?」 「是。」 「当红的姐儿,一天要接多少客?」 这么问话非常失礼,并且相当轻蔑,一旁鬼燕听了勃然大怒,几乎要拍桌子怒吼出声。 夏语欢香软的小手轻轻按在鬼燕掌背,居然立即安抚了他的愤怒。 巫邢天的目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亲密互动,冰冷的眼神也微漾起一丝惊奇的波动;他似乎没有想到,这样应该只会发生在恋人之间、挚友之间乃于至亲之间的深刻情感流动,也能在青楼的姐儿与恩客之间出现。 第二章 「巫公子,要培养一个名妓并不容易的,得从小时就穿金戴银地养,吃精致的食物,赏玩优雅的书画,听最缠绵的丝竹,还要请夫子来教书认字,懂操琴下祺,用最好的环境养出来的女孩,才不会有没见过世面的酸腐气。这样落落大方、气定神闲的风范,要成为名妓的入幕之宾,也不会是下品的人物。」 夏语欢说着,露出娇俏的微笑。「初来的客人,按理都应设帘与姑娘们闲谈,几个往来之后才能撤帘;若恩客要求上得姑娘的床,也要姑娘的同意;这三千阁,是以姑娘的意见为主的,姑娘不愿待客,阁里也不会硬逼。」 素手纤纤的明媚女子,用那双俏丽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巫邢天。 她既不回答他「一日需待多少客」、也不回答他「是不是上了床」;她清楚地明白这个男人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在问她。 「巫公子想见阁里的哪位姑娘呢?」 夏语欢温柔的问话,犀利得像刀一样,切进了男子眼底。 那一瞬他瞳孔缩如针细。「十二金钗……现在都在吗?」 「姊妹们都有客了。牡丹头牌如今等着嫁人,见客都设帘,但她的琵琶是一绝,巫公子可需引见?」 「都有客?」巫邢天粗砾的嗓音沉得仿佛诅咒一般,「梅晴予……也有客?」 夏语欢微笑嫣然的脸庞倏然一怔,顷刻便苍白起来。她想起来了…… 风大姊从九死一生的海难中平安回返的时候曾经说过,有个覆面的男人在找晴予妹子! 巫邢天见到夏语欢褪去血色的脸庞,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逼人卖皮肉的三千阁,上下都该死!」 话声落了,那弥漫厢房里的诡异香气便浓重起来,夏语欢偎在鬼燕怀里,劈手将一整杯的烈酒摔到桌面去,醇郁的酒香在短暂的瞬间混乱了那股令人浑身脱力的香气,然而只有一瞬,鬼燕甚至来不及抱起夏语欢逃命,他一身的轻功身法便仿佛被那股魔异的香气压制住了,连吐息都感到艰难。 忽然,厢房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夏语欢想起她身边两个见习的雏儿方才被她打发去拿大氅和香炉,这会儿是回来向她覆命的…… 她心疼起来,这个蒙着脸面的男子看起来杀人是不会留情的,可怜她那么疼惜、用心教养的两个雏儿来自投罗网……她慌得泪水都要落下来了。 影影绰绰的,那两扇门是被推开了,却不是伺候她的两个雏儿,而是一个纤冷、丽如柳刀的身影。 一扬手,那么一指甲片儿的千年檀香便飞扬开来。 纯净至极的檀香袪除不净,任何巫蛊都要退避。 「巫凰教祭司驾临三千阁,阁主艳娘代诸位姊妹承您的礼了。」轻冷清脆的声音仿佛珠玉一样,分外地好听。 巫邢天恨恨地瞪向那个女子的身影,但还轮不到他发作—— 三千阁今晚真是多事之秋,阁门敞开的大厅,砸桌摔椅的怒吼尖叫声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混乱惊动了高处的十二金钗专属厢房,众家姊妹都从房里出来探看形势。 而巫邢天作为轻微的警告所使用的一点引魂香,随着珍贵千年檀香的出现已淡化成一般的青草香气,他冷冷地起身,越过了警戒的鬼燕和夏语欢,随着三千阁主的身影出了房门。 大厅里,涌入的一群汉子面目狰狞地大肆破坏,一边威胁客人,一边挥着大刀怒吼,指名要鹰行堡的当家少主子——鹰求悔,出来让他们大砍个十七八刀,扰扰攘攘的理由是鹰求悔占去了他们帮派老大今晚指名要的女人。 女人的名字,正是梅晴予。 对房的厢门在喧闹声中也是大开,却没有任何人走出。 巫邢天冷冷地环视一圈,他的目光在各朵风采殊异的美人间流转而过,却没有见到他要找的女人。 但他的目光直眺向对门的时候,却看见一个伟岸的男子披着外衣走出,他手边温柔地牵着一只怯怯的小手,一身锦织的华服将身子包裹得紧密,却独独在双肩里斜开了口子,露出浑...圆的肩头,女子精绘了几许红梅的肌肤那样白皙,衬得娇艳而勾人,温柔的眼儿凝视着人的时候,那种专注而信赖的目光,几乎能让被这么望着的人恨不得把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娇婉柔弱的梅晴予,是三千阁里最受江湖人士——尤其是黑道人马——喜欢的姐儿。他们为的不全是那身子,而是珍惜着她眼里的美好景致。 腥风血雨里闯过来的硬汉子们,也会有心底深处潜藏的柔软;梅晴予的存在,就是抚慰他们偶尔需要休息的心。 甚至不光是叱吒风云的喋血男儿会来找梅晴予,听她唱小曲儿、念诗词、抚琴谈天,连他们的夫人小妾也会来寻她,但不是为了争宠吵闹,同样也是来这儿休息。 身为黑道头子的眷属,所要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在连年的争战、权势、血腥之中逐渐磨耗掉的温柔和平静,她们也会怀念、也会伤心。 而梅晴予的存在,几乎就像是她们存活于世的最后一点美好。 她们把温柔和平静都存放在她这里,而在争战之中偷空的那一星半点时间,来她这儿做一点小小的休憩。 因此,在这样珍贵的安宁被粗暴地打断的时候,愤怒是深沉而巨大的。 鹰行堡的当家少主沉下脸色,他的杀气没有盛大地展露,是因为梅晴予就站在他身边,若任意纵自己的气势流泄,恐怕会伤害到脆弱柔软的她;而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见惯生死的硬汉子,想让自己沾着鲜血的狰狞模样被梅晴予看到。 惊吓到她会令他们不忍,而亲手摧毁自己心中那仅存的一块美好之地,更是他们所不愿。 所幸三千阁并不是个能任人欺辱踢馆的地方,在大厅里叫嚣胡闹的打手很快就被蜂涌而出的护院一个个「请」出阁去,三千阁主同时也让他们带回昂贵的赔偿帐单,并且附上威武小王爷的手令一封。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竟正巧撞上了小王爷偷偷摸摸溜出宫来见世面的当儿,冲撞了小王爷的兴致,注定他们这趟回去要耗干帮派里的资产,打回原形重新再来。 望着那一干人等威风嚣狂地来,却截然相反地哭丧着脸、猫着腰,畏畏缩缩地回去,梅晴予仰首望向鹰求悔,抚了抚他肩膀,然后那高大伟岸的男人便抹去脸上沉冷的神色,对着梅晴予笑了笑,温柔地牵着手,他们又回返厢房。 梅晴予的长发婉转,轻轻地一个飘飞,目光在回头的瞬间,与直直凝视她的巫邢天正面相对。她微微一愣,没有认出什么,也没有想起什么。 只是,那一眼里,她心惊于那人眼底如此浓郁的戾气。这需要多深的恨意,才能沉淀出这样深的凶性? 她有一点不忍,轻轻地再投了一眼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直望着她,目光动也不动的。 他们四目相对,在短暂的须臾里,有那么缠绵般的凝视纠结。 于是,巫邢天无可自拔地坠入了回忆里…… 「我要吃那个冰糖葫芦!」 脆嫩嫩的娃儿声音骄傲地喝令,一旁跟出来伺候的婢女为难地看向奶娘。 怜惜着手里牵着的小小姐,奶娘伸手召来了小贩,掏了铜钱给小小姐选一枝糖葫芦吃。 另一手安静地被牵着却没有作声的大小姐,目光轻轻地扫过了冰糖葫芦,却没有作声,看着妹妹得意地舔着糖片、一边用眼尾睨着她的神气模样,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天初三,每个月里到了这个时候,梅家就让奶娘领着两个小姐出来走走。 梅家的规矩是,女儿家到了十五及笄就必须养在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十五之前,梅家的夫子爹爹还是允许女儿出来见点世面,作为平日严格教育她们读书作画之外的一点闲暇娱乐;而针对不喜欢读书写子的幼女,也能起到鼓励的作用。 接近初三的日子越近,梅家小小姐的字啦、诗啦、词啦,就写得格外地好,背得格外地勤。 为了这家里娇惯出来的小霸王,梅家的夫子爹爹也只能叹气。 早产而千辛万苦生下来、养得小心翼翼的小女儿,被分外地宝爱,也因为女儿样貌生得好,性子活泼爱撒娇,小小年纪就懂得摘鲜花、说好听话来讨好娘,而特别讨娘的喜欢。 有梅家小小姐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笑声;相对之下,格外悄无声息的梅家大小姐,便完全没有小小姐那样张扬的性子。 她完全是个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闺女模样,气质娴静,身姿柔软,笑起来那样温婉,不喧不闹,拿着卷书册便能看上一整天。 梅家的娘也不是不疼她,但这孩子太过安静,太好教养,完全不需要费心照顾,就算不理会她,也能在自己的小院落里悄悄静静地过一整天。 梅家的娘偶有不适,咳个两声,梅家大小姐就会煮来一壶热桔茶,备好垫枕,把她的娘照顾得妥当;而梅家的小小姐则从园子里摘来鲜花送到娘亲枕边来,腻在娘亲边上说话撒娇,把娘哄得心花怒放。 这时候,安静的梅家大小姐就退到一旁去,看起自己的书,写起自己的书法。 梅家的娘看着两个性情、风格迥异的女儿,有时心里头会免不住担忧。 大女儿太沉静、太懂事,让人总因为她的早熟而放着她不管;然而小女儿这样黏人,又懂撒娇,活脱脱就是毋需理事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 这么娇惯出来的性子不免霸道了些,她偶尔也会看到小女儿欺负大女儿的模样,偏生这大女儿太过懂事,并没有把小女儿放在眼里,淡然自若的处事风格,令习惯有来有往地辩论、胡闹的小女儿气鼓了脸,更是加倍地找大女儿的麻烦。 对梅家小小姐来说,这个比自己长不了多少岁数的姊姊,是一个棘手的存在。 宠辱不惊,威吓、暗地里找麻烦也没有用,哭也不曾哭上一声,看她生气怒骂更是万万没有的了。 梅家小小姐甚至曾经想过要溜去姊姊书房里,把那些她宝爱的书册都浸到水里去,看看她会不会变了脸色。 但她只敢想,再怎么骄纵,她也晓得那些书册不仅姊姊宝贝,连老是不在家的爹爹都很宝贝。 比起在家的娘、奶娘还有婢女们,梅家小小姐其实很怕那个一整个月都不见得在家里待上七天、十天的爹爹。因为,他老是板着一张脸的严肃模样,非常地难讨好。 梅家小小姐很少能在爹爹手底下讨得好处,每到爹爹回家的日子要考校功课、查背诗词,她都是东忘西忘,一紧张或爹爹一瞪眼,她更是怕得哇哇大哭;相反地,姊姊总是被称赞的。 梅家小小姐从豆儿大的泪珠滚动的眼里望出去时,总是看见姊姊笑得温婉的样子,被爹爹用一个轻轻的点头作为肯定,然后又给了姊姊很多很多的书册,甚至还手把手地教姊姊怎么将书法写得更好、将箜篌弹得更好听。 她讨厌姊姊笑起来不露齿的样子,讨厌姊姊拿着书卷在廊下就能坐一整天的样子……在爹爹那里,自己无往不利的疼爱受宠都碰了壁,全给姊姊抢走了! 为此,她越发地敌视姊姊。 讨来的冰糖葫芦她舔了几口就腻了,说实在也没有非常想要吃,只是她注意到姊姊的目光在小贩手里停了好一会儿,判断她是想吃糖葫芦,才跟奶娘要求的。 但糖葫芦都买来了,姊姊却只瞧来一眼而已,分毫没有显露出想吃的样子。 梅家小小姐有些气闷,生气地将糖葫芦往婢女手上一塞,不吃了! 第三章 于是奶娘和婢女就围了过来,哄哄抱抱地想讨她开心。梅家小小姐享受着公主般给人捧着的愉悦,笑得欢欣极了。 一群人簇拥着,小小姐乐呵呵的,梅家大小姐却给挤到了外围去,没有人顾着她的安全,忽然从巷子里冲出一票小毛孩,呼啦啦地蜂涌上来,把一群女眷给冲散了。 小小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听得声音的奶娘和婢女全围了过去,找到了跌在地上的小小姐,她哭着告状说那群人把她的粉色碎花新衣服弄脏了…… 奶娘心疼极了,抱起来就又哄又摸的,嚷嚷着要去收惊。婢女则打理着小小姐一身狼狈,帮腔地骂着那群横冲直撞的小毛孩没有教养。 小小姐听到婢女在骂人,哭泣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身上这里疼那里痛。于是一群女眷慌乱地安抚她们的宝贝,婢女连忙再去买了支糖葫芦回来哄小小姐。 奶娘抱着小小姐,一边向路旁的摊贩打听:「方才这么一大票冲过去的是些什么孩子啊?怎么都没有人来管管他们?」 日日摆摊总见到这群孩子的馒头贩子闲闲地回了话,「还不就城门边上那一排武馆的孩子!真是的,小小年纪就成党结派,每天都这么瞎闹。」 一边水果摊子也搭了腔,「就是说啊,总围着邢家那孩子欺负,就因为他不和他们一起欺负巷尾那寡母家的女娃儿。」 忙着给客人舀豆花的老板也来凑热闹,「邢家那孩子也真奇怪,自己家里开武馆的,怎么不斗上几招呢?」 摆着糕饼摊子的大娘瞪了一眼过去,「瞧你看热闹的,那还是个孩子呢!他们家开武馆,追着他跑的那群孩子家里没开武馆?他一个要打几个?」 奶娘听了这一大串的,愣愣地问:「那、那他家里的人也不管管?被欺负的是他们的孩子呢!」 一旁摆着卜算摊子的算命师傅笑了起来,「开武馆的哪有在怕打架的?他们一家都是男丁,打胜了晚餐加菜,打输了回家跪着不准吃饭!」 奶娘听了大惊失色,「哎唷,这什么管教方式,岂不教出野人来了?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她听得心里慌,想着下次出门来时要把小小姐抱着才好,不然再有惊吓啊,可就太委屈小小姐了! 「嬷嬷……」小婢扯扯她的袖子,语气里有一点着慌。 奶娘心里还在担心着小小姐,被这么一扯,没好气地瞪了过去。「怎么?」 小婢女的脸色却是紧张得苍白。「大、大小姐……」 「小姐怎么啦?」奶娘不耐地回头。「她不就在旁边吗?」 「没、没有啊……」小婢慌得都要哭了,回话的声音在发抖。 奶娘听了,呆了一阵,才左顾右盼地找了起来,竟全没有那安静的大小姐的身影。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大伙儿全看着小小姐,竟把大小姐给弄丢了! 「哎唷!我的小姐……」奶娘几乎要晕了。 几个小婢慌乱得团团转,闹腾着要找出失踪的大小姐来,被冷落的小小姐,这时还不甘寂寞地哭闹起来,真是一片混乱景象。 他们在复杂的小巷里狂奔,弯弯绕绕地转得后头追逐的孩子们头晕目眩。 虽说是长年生活的县城,但疾奔在前方的孩子却远比其他人还要灵活、还要善用地势。正绕得分辨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们已把其他人甩开了。 后面带头的孩子王有气无力地挥舞拳头,对着虚空嘶吼:「邢天!你是缩头乌龟!」 而被他这么威吓着的灵巧孩子,早就把后头的人远远地扔下,溜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们奔到一处老旧的土地公庙,四周植起了林木,浓荫将阳光遮挡。 梅家的大小姐一身香汗淋漓,整齐盘起的长发也乱了,几许发丝沾在颊上,而一身娴静的衣裙也染着灰尘,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了。 但她以袖口捂着小嘴,喘着气在调节呼吸的时候,那红扑扑的明净脸蛋却盈着笑意,眼儿那样地明亮。 紧紧抓着她的腕,带着她跑过小半个县城的小小少年,气息不甚混乱,却也有些喘,汗水沿着脸庞滑下。梅家的大小姐笑着,从怀里拿出香帕来,帮他拭了汗水。 少年愣愣地没有反应,乖乖让她擦汗。 把灰尘擦去,把汗水也擦去,帕巾翻个面,再从额头开始把整张脸都匀净了,少年的脸庞也就清楚地显露出来了。 那是个能以「漂亮」来称之的孩子——细致的眉,细致的眼,鼻子的弧度这样挺翘,厚薄适中的唇上细嫩的颜色这样好看。 他的样貌如此精致,活脱脱就是个瓷烧的白皙娃娃,若不是一身衣物这样凌乱,沾灰染尘的,她几乎以为自己碰着了书里写的那些皇室公主。 这样漂亮不似凡物的孩子,哪里是寻常市井的人家养得出来的? 「那些人追着你做什么?」梅家的大小姐轻轻地问,软嫩嫩的嗓音很是好听,像是撒娇似的。 少年的脸庞无端地红了起来,他的身子比梅家大小姐矮了半个头,方才灵巧耍弄那群孩子的气势已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回话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却听得出来是很干净、音质偏高的嗓子。「他们、他们说我是女孩子……要把、把我裤子脱下来……」说到了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听不分明。 梅家大小姐却听懂了。「你生得很漂亮。」 少年一下便瞪起细致的大眼,见到梅家大小姐娇俏的笑靥。「生得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太珍稀了,他们小孩子气,你又何须与他们一般见识?」 少年听得她这么说,却愣愣地没有回话。 眼前这女孩生得也很好看啊……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活像不吃饭也能活下去的样子。 虽然她讲了这么一大串的话,他有好几个词都听不懂,但她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软软嫩嫩的,听起来就舒服。 「你叫什么名字?」 「邢天。」少年愣愣地回答,眼里专注地看着女孩。 「我姓梅。」 「梅?」少年默念了背下,又看她,「名字呢?」 女孩被他这么一问,却犹豫了下。「女儿家的闺名,不能这么给的……」 「什么闺……闺名是什么?」 「咦?」女孩微微一怔。她望望他,又问:「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不会!」少年自然而然地回答,却敏感地察觉到少女是识字的,他突然觉得别扭。「去学堂要钱的!」 女孩看他像是生气了,连忙安抚起来。「不识字不要紧的,我教你吧!」 少年瞪着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女孩温婉地笑着,拣了颗小石子,娴静地找了个阶梯坐下,一笔一划地开始写起来。 「『梅』是这么写的。」 「哦……」少年也跟着拣颗石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学。 女孩望着他漂亮精致的脸庞那样地专注,心里头不知为什么非常地高兴。 「你的名字叫邢天吧?」 她用着小石子在地上刻出了他的名字,少年紧盯着她的手势,看她一笔一划,看她白皙秀丽的腕节,他有些恍惚。 「这么写会吗?」女孩偏头望他,却看见少年蓦地通红的脸颊。「嗯?」 「没、没事。」少年匆匆低下头,继续学写字。 女孩好生奇怪地看着他,发觉他慌乱的反应,笑了笑。「你的笔划错了,『天』字要这样过来……对!然后这样过去……对!你学得真好。」 她夸了一句,少年便呐呐地红了脸。 「那你的名字怎么写?」他还是执着地想要知道她名字。 女孩有些为难。「邢天,女儿家的名字不能随便给人……」 「可是,我们邻居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我们都知道啊!」 少年也很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个名字而已,她会这样吞吞吐吐。 女孩看着他,虽然模模糊糊,但她隐约能够明白少年生活的世界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因此,少年不识字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同样地,少年也不会懂得女儿家的闺名并不能够随便给人的那份矜持和礼节。 但是,她没有办法看着少年这样失望。 「晴予……」她小小声地答,原本希冀少年听不清晰的。 但少年却莫名地听清了她软嫩的声音,一瞬间开心得发了光的脸庞是那么漂亮。 小小的梅晴予有些头晕目眩,为了少年如此不可逼视的美貌。 年纪这样小就这么好看了……她心里暗暗担心起来,长大后,不晓得要招来多少桃花? 「教我写你的名字。」少年却不理会她这许多的心思,兴匆匆地要她教授。 梅晴予红着脸庞,在心里叹气。为了哄少年高兴,她连女儿家不轻易示人的闺名都…… 「这么写的,你看『晴』的笔划……」 「这字好多笔划啊!」 「还有更多的呢!欸,你写错了,要这样……」 「这样?」 「再直一点,对……我再写一次,你看好哦!」 她专注地教,少年也专注地学。然后,少年夸了她一句。「晴予写字真好看。」 梅晴予的脸庞红了起来。「学久了,就……」 「你刚才说了一大串,那个什么什么稀……什么般什么识的……那是什么?」 梅晴予听他什么来什么去的,一下子昏了头,细细回想后才恍然大悟。 「『珍稀』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漂亮的男孩子是很少的,并不常见到,所以他们追着你欺负,是他们不懂事,太小孩子气了!你不和他们『一般见识』的意思是,你若很在意他们,和他们认真起来了,那也显得你小孩子气了。」 少年露出了听懂的表情,梅晴予笑了起来。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晴予笑起来真好看。」 「哎!」她脸儿一红,就藏到袖子后面去了。 少年贪看她明净的脸蛋,嚷嚷着把她手拿开,她不依他,躲藏了起来,少年于是追了过去,笑闹了开来。 清脆如鸟鸣般的婉转笑声,在破旧的土地公庙前转圈子似地响起,天光撒落,直如梦境一样。 然而,天色很快将晚了。梅晴予忽然警醒,自己竟然失踪了一个白天,家里想必慌极了! 她对着少年说:「我要回去了。」 少年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我送你回去。」 「你晓得我住在哪里吗?」 「这县城里姓梅的人家就一户而已,晴予的爹爹是夫子对不对?」 「是啊!爹爹教授官家子弟呢!」 梅晴予提起自家的爹,心里很高兴,因为爹爹总能自官家手里借回一些典籍给她看。 少年却闷闷地有些不乐。他慢慢地想起——晴予的出身很高贵啊! 书香门第的梅家在县城里很有名气,府里常有华贵的马车、抬轿走动,连县城里的官老爹都很礼遇他们家;但这样云端般的梅晴予却和自己碰到了,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很难过。梅晴予望着他,心里也有些伤心。 她轻轻碰着他的手指。「我每个月初三能出来一次,到时我们再见吧?」 少年抬起了头,眼睛发亮地望着她。 梅晴予微笑起来,说着:「送我回去吧!天晚了呢!」 少年挽着她的袖子,将她送回了家门前的巷子,两个人在这里道了别,约好下次再见。 当晚,梅家上下都松了口气,因他们疏忽而弄丢的大小姐终于平安回来了。 第四章 踏入家门的梅晴予又是那个安静早慧的大小姐,淡淡的目光没有责备、也没有埋怨奶娘和婢女对她的轻忽,只是向担忧的娘亲请了安,安抚了娘亲的害怕,然后就退回房里梳洗去了。 晚膳里,坐在圆桌上用餐,梅家大小姐对白天的失去踪影只是若无其事地说,被那群孩子冲撞到,胡里胡涂被抓着一起跑了,等回过神来已经辨不清方向,所幸有好心的大婶收留,送了回来云云。至于谢礼,她说她教授了大婶的孩子写字,也就权充了。 梅家的娘安慰地抚着心口,「幸好女儿平安回来了。」 一旁闹着把青豆挑掉了、又把菜心也挑掉的梅家小小姐瞪着姊姊,委屈地说:「姊姊溜出去玩了这么晚才回来,娘都不骂她……」 梅家的娘这下生气了,喝道:「都是你闹着吃糖葫芦,才让奶娘和婢女没把姊姊保护着,你还敢胡闹!」 挨了责备的梅家小小姐眼眶一红,哇哇哭着去找奶娘。 梅家大小姐安抚着上了火气的梅家娘,又让婢女去顾着小小姐,别给她摔着了。 如此,白日的失踪事件就这么过去了。 梅晴予心里,就这么藏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邢天对梅晴予念念不忘。 他焦躁地想再见她一面、想再听见她的声音,可是还要相隔一个月才能再见到她出现,而且梅家两位小姐出游,四周当然护满了婢女,已经弄丢了一次大小姐,遭到梅家主母严厉斥责的婢女们绝对不敢再只顾着小小姐,而把她们觉得早慧懂事的大小姐晾在一边没去照顾。 即使大小姐自己不走开,也会有突如其来的状况,导致大小姐失踪啊! 婢女们一边埋怨着那些把大小姐和她们冲散的孩子群,一边又为了平安归来的大小姐对她们不加任何责备的举动而有着感激。 这事儿要换成小小姐的话,怕是她们这群婢女都要扒一层皮下来了! 虽然小小姐瞧起来这样可爱矫俏,但日渐显露出来的性子却暴露出太过娇宠的坏处。 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女娃娃,要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骄纵性子,总是对她百依百顺的结果,就是一遇到稍微不顺己意、不如己心的事儿,就立刻大哭大闹,非逼得人人都服从她不可。 所幸的是,小小姐的面貌这样姣好,哭闹撒赖起来还不致面目可憎。 哭起来那样可怜无依的模样,若没有察觉她藏在底下的骄纵性子的话,还真的会以为自己亏欠了她。 所以说,生得漂亮还是好事一件,小小姐日后要嫁人,就嫁到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里去就好,这么一来,夫家就有能力满足小小姐的所有要求。 至于大小姐……婢女们面面相觑。 虽然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但大小姐却有种随遇而安的悠游姿态,彷佛嫁入大富之家也好,嫁给贩夫走卒也好,甚至嫁到了帝王家、土匪窝里,她都还是那样不惊不乍、淡然娴静的模样。 大小姐并不是不可亲近的,相反地,她对婢女们好极了!有礼又温柔,还教她们识字读书;有时也会走来厨房,看看厨娘们忙些什么,和她们偷偷学些手艺。 瞧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雅大小姐,其实是懂下厨的。 那么小小年纪,个儿也娇嫩,却种种行事都有着成熟大人的风韵。 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儿,不知道将来哪户人家有足够本事将她娶了去啊? 叹息着的婢女们即使都对大小姐有着好感,但实际说来都和她不亲近。 温柔娴静的梅家大小姐,就算可亲,就算不摆架子,但婢女们总觉得大小姐所生活的,其实和她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纵使就站在身边伺候,也觉得大小姐像是置身另一个空间,只是能够见得到她的身影而已,如果伸出手去摸的话,说不定只能摸到一团烟雾呢! 虽然是夸张的想象,但周遭的婢女们都有同样的想法。 她们融不进大小姐的世界里,总觉得是那样高不可攀;相反地,小小姐纵使骄惯、纵使哭闹不断,但却是真实的,她的举动、她的喜怒,婢女们都能看得清楚,也就能够安心。 比较起来,照顾小小姐的话,心里面还比较轻松呢! 而在梅家主厅里,梅家的娘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她是生下女儿的亲娘,对女儿倒没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但这个大女儿淡漠早慧的性子,她也不免感到棘手。 而身为一个娘,最担心的还是家里没有一个能够一心向着大女儿的下人。 并不是要画分派系,但这次事件突显出来的,不仅仅只是小女儿的骄气、以及她不甚喜欢姊姊的态度,真正令梅家的娘感到恐惧的是,这么多婢女一同陪着两位小姐出游,出了事却只顾着小小姐,而放任大小姐走失。 如果当时有个婢女紧抓着大小姐的话,那么至少还能挽回来吧? 但那群婢女,却没有任何一个看着她的大女儿……梅家的娘感到疼痛般地按紧了心口。 她那懂事贴心的大女儿,就这么寂寞无依地,一个人面对她的困境。 身为一个母亲,梅家的娘无法忍容这件事就这么善了。 她要为女儿找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下人! 就这么着,邢天接近梅家的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扮成女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邢天家里全是男丁,唯一的娘又早逝,压根儿就没有胭脂水粉能借用。 但他却没有放弃。总是被男孩子欺负的他,并不是因为被讨厌所以才被排除在外,而是因为他都不和他们玩,才惹恼了孩子王。 那姓林的孩子王家里有三个姊姊、一个妹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因此也格外地好强、格外地野。 邢天找上了孩子王,老实地告诉他,他想进梅府去。 孩子王才呆呆地惊讶着邢天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又听见他这么荒唐的想法,不免骇得傻住了。 邢天不耐烦地瞪着他,那双精致的漂亮眼睛杀伤力十足,被这么直直盯着的庞大压力,让孩子王乖乖地点了头。 邢天露出笑容,好看到令孩子王觉得这个忙帮得太值得了。 于是孩子王动用了底下的所有小弟,让他们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亲戚和梅府有关系的,假造个什么连带关系把邢天力保进去。 另一方面,他们也躲到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去,孩子王偷出了家里几个姊妹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饰,也叫动了几个家里有女眷的小弟把那些东西偷过来,连新买的小绣花鞋都弄来了,几个男孩子围着邢天,不断苦思默背着他们偷看家里女人们化妆的样子,然后试验在邢天脸上。 邢天那张漂亮的脸蛋,被他们胡搞瞎弄得狼狈不堪,直闹成了大花脸。 照镜一看,惨不忍睹到连邢天自己都抽着嘴角,这一爆笑起来更加地丑了。男孩子们一看漂漂亮亮的邢天被他们弄成这副怪模样,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下子,孩子们的距离拉近了不少,邢天更是跟孩子王的感情迅速变好,直成了兄弟一般。 最后,还是孩子王家里的姊妹们发现了不对劲,追到他们的秘密基地来,才撞见了这副奇观。 叹气的长姊问明了原因,又看到邢天坚持的模样,虽然觉得不妥,但是看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失望也实在不好受,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埋怨着美色真是误人。 女孩子的行动力,比起那群头脑简单的男孩子来说,确实是迅速而且有力多了。 林家长姊很快就找到能假造邢天的身分、并且力保他进梅府的亲戚关系;而以身为女孩子的审美观念来看,她也不以为依邢天的美貌还需要什么胭脂来增色,相反地,还应该让他不要太过突出。 于是,她只是用几色不同的水粉调和在一起,往邢天脸上抹去,将邢天的肤色扑得暗一些,略略遮掩了他太过的美丽,然后给他内里着上了轻便的薄衣,外头再罩上干净的衣裙,脚下的绣鞋也选了素净的花色,最后把他一头长发打理整齐,梳两个环髻,这么在众人面前转一圈,就是一个水当当的清秀少女。 旁边的一群小鬼头骇得瞠目结舌,女人的行动力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他们眼前的邢天,立刻从漂亮的小少年,变成秀丽但皮肤略暗的小少女,发上那两个可爱万分的环髻绑上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垂下的飘带落在了身后,吸引得坏孩子们想去抓上一把。 把邢天打理好的林家长姊又告诫了周遭的孩子,也算是一并叮咛了邢天,让他知道自己的「新名字」。 「哪!你姓林,叫月儿,是我们林家的远房亲戚,从长安来投靠我们的,晓得了?」 「晓得,谢谢林姊姊。」变了装的邢天乖巧地点头。他的声音那样清澈好听,分不明他是个男孩。 林家长姊叹气地摸摸他的头发。生得这样漂亮又心地纯净的男孩子这样稀少啊!偏生这难得出现的一个,心里已有人了…… 年长了孩子们几岁,又过了十五,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在订下了亲事之后才乍然看到难得的宝贝,林家长姊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地复杂。 她叮嘱着邢天应对的礼节,又告诉他「身为」女孩子要注意的诸多事项,连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手势、行住坐卧里什么样的细节礼数全都说给了他听。 不仅邢天听得晕头涨脑,连带着一票孩子都头皮发麻。 末了,林家长姊叹息了一句:「梅府是书香门第,读书人最多的就是规矩和礼节。你们以为选个婢女是很简单的吗?更何况要伺候的是『那个』梅家大小姐啊!」 刻意加重的指示词,让一干人等都不禁毛骨悚然。 梅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是梅家老爷的掌上明珠、重点栽培弟子。梅家大小姐琴棋书画哪一样不精啊?还不到十五的幼龄,已经是全县城都晓得的才女了。这样一位大小姐要挑选伺候的人,怎么不会考校婢女的学识涵养、出身背景、品性行事呢? 虽然把自己化成了个女娃儿,但是邢天这么一个武馆里野出来的孩子,怎么懂诗词书画? 众人不免叹了口气,装成了少女的邢天却不管那些,他摸摸自己头发,摸摸自己衣裾,觉得这样一身女装真是太好了。 能够见到梅晴予,真是太好了! 梅府里头,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富贵人家的格局。什么精雕细琢、假山流水的都没有,只是一园子的花花草草,青竹植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两旁,明明是不甚广大的前院,却因为笔直攀长的青竹而延伸了视觉,将小径摆设得雅致而风流。 前头引路的小婢自豪地笑着介绍说,这是大小姐画好图纸,要师傅们按图植下、铺好碎石的。这样的手笔,连城里来的官老爷们都赞赏不已呢! 小婢身后,一小串黏在她屁股后头被带着走的少女及介绍人等,都发出了轻重不一的惊叹声。 其中却只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没有吭声,自顾自地左顾右盼,彷佛找着什么。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长姊牵着手,走得端庄乖巧地踏入梅府门坎,一路跟着带领的婢女行来,他的眼光不住搜寻着周围的景致,探看有没有他心里的那个身影藏在某处,然而,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找到那娴静的女孩儿。 目光这么一寻,却见到了前后一列的应征少女们,每人手里不是持书、就是捧着萧、笛一类的轻便乐器,还有人手里带着冒着热烟的糕饼,惊得他呆呆地瞪着看;这么一前一后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里,又看看林家长姊手里—— 什么也没有!他们是空手来的。 第五章 林家长姊步履轻巧,走得无声无息,武馆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轻盈;邢天却从她紧握的手里冷汗细细,而知晓她心里紧张。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长姊的手心,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长姊低头看他一眼,得到他一个平静的目光。她低声笑了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镇定地跨入梅家大厅,林家长姊从容不迫的气度,立刻引来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么今天你婶婶没有来啊?」 林家长姊得体地回答:「婶婶前日染了风寒,不方便前来,因此遗了晚辈替代,给您送了合适的女孩儿来。」 说着,她把邢天往前一带,邢天顺势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众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来,有上位者挑选的巡视,嬷嬷婢女们评点的探看,还有一同前来的少女们竞争的瞪望,针扎刀剐似的,化成了实质,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这么毛骨悚然的时刻,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却莫名地镇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周遭的气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严厉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感知着,然后承受着,并且轻松地卸掉了其中的压力。 梅夫人露出安适的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姓林。闺名月儿。」邢天张口,原要直接报出名字的,声音到了舌尖却转成了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拗口说法。 林家长姊目光露出微微的惊慌,梅夫人却很满意。 「那么,你凭借着什么来应征婢女?」她沏了茶汤,温度适中。「你该晓得,这回是给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么安适,被望着的邢天却感到痛楚似地难受。 读书写字他是不会的,念诗作词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抚琴不如宰了他比较快……他凭什么给才貌双全的大小姐做贴身的伺候人? 周遭瞧他手里空无一物,没一点书卷气质,被夫人这么一问便沉默下来的女孩儿们,顿时觉得自己赢面大了点,纷纷抬头挺胸起来。 邢天却平静镇定地,那声音仿佛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脱出来。「月儿会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着了眼前细致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边,会武又能做什么呢?」 邢天沉静而清醒,声音纯净好听。 「要和大小姐比较才情的话,夫人今天就应该找教书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惧,清晰地直视梅府夫人。「月儿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要做的工作里伺候打理是必须的,但这谁都可以做。」 澄澈的声音,却有金石交击的轰鸣之势。 「但月儿可以成为武婢,全心保护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绝不会离开大小姐左右。」 坚定锵然的句读落了地,就激起满厅的沉默低压。 这样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来应征的少女们灰头土脸,而厅里的婢女和嬷嬷们则心虚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们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则从来没想过这么一个特异的观点,不免犹豫起来。 林家长姊观视这满厅的冲突,心里苦恼着邢天给她们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得罪了这群女人,他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傻孩子! 这时,一句轻软柔嫩、淡漠威仪的嗓子,横空出世。 「就你来做侍候人吧!」 飘落如花的句读,在冰雪般的低压里翩然飞舞,大厅里一瞬间便春暖花开般地鲜活起来。 「哎呀,晴予你怎么出来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万福。」 「见过大小姐!」 梅夫人亲昵地将梅晴予挽在身边,而嬷嬷、婢女、应征少女们也纷纷见礼问候,立在大厅中史的精致少女轻轻蹲身一个半福,却是行了最高的礼节,只是周遭人都望着梅家大小姐淡雅秀丽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 望着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礼,然后偏过头去说:「娘亲,就选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笔墨的……」梅夫人有些为难。 梅晴予却温静地笑了笑。「笔墨琴棋,女儿都懂。娘亲要为女儿寻一个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为女儿择夫子。」 论点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儿一模一样! 当下听了梅家大小姐这句话的,全转了头去瞪着那个精致少女,却发现那少女竟怔怔地望着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专注宝爱,彷佛要将大小姐牢牢记着了,又彷佛怕会被大小姐舍弃,那样分毫不移地凝视着。 就凭那个坚定的目光,决定了林月儿的胜出—— 日后,当梅晴予笑着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装时,邢天总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胜不了,我抢也要把你抢走,哪能让其它弱不禁风的女子来照顾你?」 梅晴予笑着,心里那样酸楚着,又泛了甜蜜,落了满颊的泪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么这副模样进来?」低低的询问,在关起门窗来的书房里进行。 气度娴静的梅家大小姐现在有些不安、有些紧张,半个时辰前在大厅里的气定神闲,现在不知道毁尸灭迹到哪里去了;相对地,站在书桌边上好奇地东瞧西看的邢天就镇定许多了,那一纸淋漓的墨字香味让他又是着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话里不免重了点。 那梳着两杖环髻的少女却头也不回,「叫月儿。」 「你……」 「我叫林月儿。」望向她的澄澈黑眸里,那样安静,却又潜伏着激烈心性。「虽然这么扭捏的少女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很丢脸。」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来。邢天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样灼热,他却不自知。 她反而收敛了那弧度。「你怎么来的?」 「去和林家的那个孩子王商量,让他们帮我的忙。」邢天漫不经心di带过,那样平淡的语气和冷静的目光,竟与那日焦急慌乱去求人的委屈模样截然不同。「林家长姊帮我找了关系,把我弄进来给夫人挑选,本以为没指望了……结果你居然亲自点名。」 他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样的精致其实充满了锐气,而稍不留心就会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长大的邢天,没有特别想要什么、没有特别执着什么、没有特别需要猎捕什么;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并没有被发觉。 但他遇见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决定了这个女孩儿的未来里必然有他的存在。 还没有关系到yu望、关系到爱恨,他就敏感地发觉,这个女孩儿的存在,是他绝对不可错失的。他掠夺的凶性,在这样年幼的时期,就被激发了一角…… 「我和家人留书说,要和林家那孩子王去长安城住个几年,刚好林家要在长安设个分馆,孩子王也去了,算是圆了我的想法。」 她怔怔地问:「所以……你真要留下来做我的侍儿?」 「你不愿意看到我?」邢天为了她茫然的目光,有些伤心。 梅晴予却惶然地摇了摇头,又迷惘地低下头去。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她摇摇头,停了会儿,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太过荒唐。邢天,我是女孩子呢!把你这么个男扮女装的侍儿藏在院子里,若是事发了,我的名节……」 邢天皱了一下眉。虽然恶补了好几天,把几个拗口的用字语气都记住了,但是没有进过学堂、没读过书的邢天,实在很难这么迅速地判断清楚,梅晴予这么一句话里,那几个什么事发、什么侍儿的字词,精确定义起来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约莫懂了梅晴予的难处;或者说,一个女孩儿的难处。 他困扰地抓了抓脸。 「死死地瞒住就好了。」他回视的脸庞发着光,心愿得偿的喜悦令他的美貌加倍犀利,刻意弄花他脸蛋的水粉都盖不住那股魔幻魅力。「教我读书写字吧!晴予。」 从邢天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真是一件愉悦的事——梅晴予没有办法抵抗的,也许正是邢天的目光。 珍惜、宝爱、几乎以她为天的专注,这个人握着她的手,绝对不会将她舍弃。 她想要的,也就是这样的独一无二。 于是——她屈服了。 梅府里,从此多了个名叫林月儿的侍婢,是专门伺候大小姐的婢女,任何人无法支使,只听大小姐的指令;而从此,大小姐那间院子的闺房和书房里,也不让其它的婢女冒然进入,能悠然出入的,只有林月儿。 有个伺候人能进入大女儿的世界里,为她遮风挡雨般地保护她,梅家的娘终于放下心来了! 初见的时候,邢天还小了梅晴予半个头,精巧的容貌彷佛少女一般;然而男孩子的发育虽较女孩子晚,但后势强劲,在梅晴子十五及笄之前,邢天彷佛急于证明自己已成为一个足以娶妻的男人般拔高了身子,转眼间便超过梅晴予,让她软软的嗓音老是埋怨每每要和他说话,脖子都仰得好酸。 抽高了身子不打紧,但他精致如女子般的纤细美貌,却日渐显露了男子的轮廓,英气勃发,俊美风流,而那身婢女的装扮也已经到了每过一两个月就必须重制,并且在胸前垫上一些什么以「证明」他是女子。 梅晴予跟他靠得这么近,怔怔地注视他每个幽微的转折、跳脱的变化、那眉眼里越发逼人的俊丽、干净的嗓子纵使过了变声期也仅是低沉了些许却不掩澄澈清晰美声,而他跟着她学习的诗词书画、棋谱琴法,都飞快地成长。 越是这么看着,便越是心惊胆战! 长她两岁的邢天,在市井之中只是块埋没的璀玉,然而进了梅府,在她怜爱的栽培之下,他的蜕化这样猛烈而无可阻拦。 邢天的光华太耀眼,纵使是一个严厉禁止他人进入的院落,也总有拦不住的人。 在外围里伺候的婢女扬高了声音,彷佛示警一样地传唱。「小小姐日安——」 梅晴予心里一跳! 为她磨着墨汁、摆开宣纸的邢天却面不改色按住她纤软柔荑,摩挲她冰冷的指尖,安抚她的心绪。 不要怕。 邢天温柔凝视的目光,让梅晴予的指尖回了温意,她低眉敛目,小小地回握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手,邢天则不自觉地微笑。 梅家小小姐旁若无人地闯进书房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婉转柔软的和谐景象。 她不高兴了!昂着娇丽含艳的脸蛋,她娇囔:「月儿,和我出去!」 总是静侍在姊姊身边,将长发梳到旁侧挽成一个落花般的环髻,用刻着青竹叶的簪子固定,一身清翠的绿,那唇色春花般娇嫩……虽然林月儿打扮得这样素丽,然而她的眉眼这么精致,那几乎是锐利的美貌将她的英气与风流交织成不可逼视的气魄。 在男丁稀少的梅府里,缺少女性扭捏姿态、小气心眼的林月儿,无疑地成为满园女子争相讨好、亲近的存在。 她对大小姐的专注不移、忠心保护,又让众人对于梅家大小姐的尊敬里夹杂了羡慕。 但是对于从小被娇宠长大的梅家小小姐而言,就相当不是滋味了! 她也想要这样忠心的守护,也想要被这样独一无二地珍惜,为此,她不仅一次、几乎天天都和娘嚷嚷着要将林月儿转侍到她身边;但几乎事事都顺宠着小女儿的梅夫人,唯有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坚决不让小女儿动大女儿的侍婢。 她反过来劝告小女儿:「姊姊哪一样东西你没有要到?你讨到了就丢到一旁去,月儿是人,又不是死物,不能这么讨要的。你真的想要一个贴身侍婢,娘再给你招一个。」 小女儿不依了,「那把月儿给我,你再给姊姊招一个侍婢来!」 梅夫人生气了,严厉地拒绝小女儿的骄蛮要求。 第六章 小小姐在一贯娇宠她的娘亲身上讨不到好处,便气鼓鼓地转向姊姊的院落里去,直闯进书房后就喝令林月儿跟她回她的院子去,没想到镇定冷淡的林月儿遵守着一切应对礼节的底线,却清晰而确实地拒绝了她的命令。 发怒的小小姐掀翻了姊姊书桌上的字画笔墨,一片混乱里,身为侍婢的林月儿以下犯上,使了不知道什么手法,竟将小小姐整个人扔出了院落,虽然没有一点伤处,却重击了小小姐的自尊心;愤怒地哭泣的小小姐,连夜闹上了梅夫人那里去,直说要对林月儿动用家法。 梅家大小姐却淡漠地沏来热桔叉,为夜咳不断的梅夫人镇定一些不舒适。 她的目光轻轻一瞥,说道:「月儿是我的侍婢,要罚,也是我来做主;你说月儿对你无礼,那么你闯进我的书房,无故掀翻了我一桌字画,毁了那些书卷,又要怎么罚?」 小小姐恨恨地瞪着姊姊,骄蛮地道:「那是月儿的错!谁让她不到我房里伺候!你该去罚她!」 梅家大小姐平静地望着这个胞妹,感到陌生人般的情绪。 小小姐其实没有办法承受姊姊这种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她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从此,她也不嚷嚷要林月儿去她房里伺候,但几乎日日都要来姊姊院落里骚扰。 她闯进来、喝令月儿陪她出去;月儿不出去,她就不走。 有她在一旁吵闹,梅晴予和邢天几乎没办法过日子;下棋她要插手、读书她要胡闹、弹琴她要敲桌板、背诗词她就唱反调。 在梅晴予面前,邢天不会对小小姐动手;而有邢天在身边,梅晴予也没办法无视妹妹的存在。 她心里藏了禁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随着邢天的越发俊美、越发耀眼,而逼得她焦躁恐惧。 什么时候身分会曝光呢?什么时候会失去他呢?什么时候他们会再也见不到? 她很害怕。 这么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们的互动亲密,却只是纯粹的互相珍惜。无涉情爱的情感,还不到变调的时刻。 然而她就要十五,寄笄的女孩子,四方前来求亲的媒人很快就会踏破梅家的门坎。 事实上,已经有长安里的高官私下来打听过了:梅家的爹也曾委婉地询问过她的意思,显示有意要将她嫁入官家。 但梅晴予只是端庄地挺直背脊坐着,一言不发。而随侍她左右的月儿,即使梅家的爹询问着这样贴己的私事时,她也不曾被屏退。 与梅晴予不一样,邢天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娶这个女人! 梅晴予还没有意识到的依恋、柔软、宠溺,他都已经洞若观火地明悉。 就要十五了阿!这个少女……这么才貌双生的女子,恐怕才行过成年礼,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门迎娶。 梅府的两位小姐,都是声名远播。 大小姐以才气见长,容貌性情却逊色于小小姐,赠了优质的字画书卷固然能令她开心,但也就仅止于开心;难以讨好、亲近的大小姐,纵使才气如此有名,娶了入门必然能增加夫家的书香地位,但这么一尊菩萨供在家里,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反观小小姐,则以娇媚含艳的容貌风靡了众位公子,还未及笄,媒婆就几乎要踏坏梅府的门坎,全是意图迎娶小小姐的;容貌这样姣好,性子这样骄蛮,却容易讨好、容易亲近,看在富家公子眼里,带出去有脸面,在家里也容易安抚,何况这样的貌美,即使摆着当饰物都赏心悦目。 最重要的是,她们是梅府的两位掌上明珠。 梅家老爷是什么人?他教授官家子弟,从他门下出去的哪一个不是官场上的抢手货?除了皇帝、太子不是他的学生之外,从王爷以下到将门后代,从尚书府到基层县官,他的学生多到隐约成为一股势力,若不是梅家老爷只对教援弟子、收集古籍孤本有兴趣的话,他早已成了皇室极权的威胁。 与这样的梅府结亲,只有利处,没有害处。 邢天低着头,安抚着梅晴予的不安。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也知道自己逐渐无法掩藏身分。他寻思着离开梅府的最佳时机,而这些年下来,他存了不少钱,也出过梅府,在外头假借他人名字开了一家小店,自己隐身在幕后操控,回收的利润估计着应能养活两个人。 现在他差的只是说服梅晴予在梅府里等他,待到她十五及笄,就可以将她娶走了。 还有半个月,他的少女就可以嫁人了…… 抚摸着梅晴予整齐绑束的长发,那温柔的手势、怜惜的目光,令被冷落一旁的小小姐恨得想一把抢走。 「月儿你跟不跟我走?」她狠狠地瞪他,「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去跟娘告状!」 听得「秘密」两字,梅晴予娇婉的身子倏然一颤,注视着她的邢天目光则冷了下来。 他偏过头去,望向小小姐,「什么秘密?」 「哼!怕了吧?」小小姐得意地仰高脸蛋,「是可以把你撵出梅府的秘密哦!谁让你不去我房里伺候,要待在这里!」 邢天注视她,那目光如此冰寒。「说到秘密,小小姐的院子里,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呢?」 小小姐俏脸一白,质问道:「你胡说!我房里干净得很,你一个奴婢乱嚼什么舌根?」 「但月儿明明看到一个人影从小小姐门口窜出来,衣衫不整地从梅府后门溜出去呢!」 他声音很轻,却说得阴险,随着他的话语,脸色苍白的不仅只有小小姐了,梅晴予瞪着他俊美的侧脸,又望向被人撞破了隐密而脸色煞白的胞妹,感到不可置信。 「你敢污蔑我?」小小姐扬高了声音,「你还不是在房里藏了人?我看到了!从你的侍女房里走出个男人!」 话声落了,梅晴予一慌,失手就摔了书卷。 小小姐瞪着她的失态,媚丽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阴恻恻的。「藏了男人的,该不会是清高的姊姊吧?」 「不要乱猜。」略略严厉地低喝,梅晴予端正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清冷的目光彷佛冰水一样浇灌在小小姐的怒火上,仿佛冒出了白烟,却更是助长了小小姐的气焰。 「有没有乱猜,让娘请来嬷嬷就知道了。」她恨恨地说,几乎要活剐了姊姊,「叫嬷嬷来给你们验身、看看你们是不是破了处!」 「那么小小姐是不是也要一同验身呢?」 在梅晴予因为胞妹歹毒的心思出声喝斥之前,邢天先开口了。那目光、那嗓子,都温柔得彷佛涂了蜜,却裹着尖刀利锋,要将小小姐开膛刮腹地支解。 听了入耳,心底生寒,小小姐怒得浑身发抖,恨得十指抓挠,这个下贱的奴婢居然抓着她隐密的痛处,以下犯上地威胁她,真是不可原谅! 她气得扑了上去,她要撕了月儿那张嘴,让她没办法再用这样冷冰球的声音对她说话! 梅晴予在第一时间里被邢天藏到了身后去,她惊呼,还来不及挣扎,一个阴影就落到了她面前—— 邢天将她护着,用她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坚实的背心。她仰望着,看见邢天挡住了妹妹挥舞的手脚,妹妹嘶吼、踢打、嘴里咒骂着,甚至吐了唾沫。 梅晴予感到不堪入目,心里那样地疼痛。 梅府里上下都宝爱娇宠的妹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世事的孩子,应该是要天真可人、纯净婉约的,为什么会是如今的面目狰狞?这不应该的,日后要嫁了人,夫家会怎么整治她呢?这样的妹妹,伤了人,自己也要受伤啊!她痛惜,而忍不住心疼。 小小姐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压倒性地制住,她气疯了意识,胡乱地抓过书桌上的任何东西拿来就打,纸笔挥舞、墨水飞溅,甚至连砚台也被拿来当成武器,压制她的月儿却面不改色,劈手打落了她手里的东西,抓紧了她的肩头要将她丢出去。 气昏了头,小小姐一转身,手里握着了什么就朝她脸上挥去。 邢天将头一偏,却没有完全躲过,血光也就无预警地飞溅了。 梅晴予骇得尖叫一声,又旋即压住声音。邢天那一下头偏得及时,没给划破眼珠子,却还是伤到了眼下,深深的裂痕涌出大量的鲜血。 小小姐手里,抓着拆信的刀柄。见着了血,她自己也怕得回复了意识,身子瘫软下来,软软地倒在地上。 邢天压住伤处,撕了自己一截衣袖来堵住血口,他放开了小小姐,冷静地扬声叫来外围伺候的婢女。 婢女来了,尖叫着收拾残局,把小小姐扶回房去,拿来伤药略略处理,又叫唤要去请大夫。 一片混乱里,梅晴予紧紧偎着邢天,颤抖的身子让他怜惜万分地拥住。 这件事,终究闹到了梅家夫人那里去了—— 月儿因为裂口太深,被大夫确认是破相了。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姑娘破了相,有了瑕疵,将来怎么找夫家?梅家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为了小女儿的不知分寸与死不认错,扬言要动家法。 梅晴予默默地看着,没有劝阻。 她和娘亲谈了彻夜,剖析对胞妹的管教失当,太过娇宠以致她无法无天。在胞妹十五及笄之前,还是必须要严厉管教,硬掰也要把她的性情掰正回来,否则将来嫁入夫家,要怎么对人家交代,这么一个书香门第里竟养出一个如此蛮横霸道的女娃娃?除非她一生都娇养在梅府里…… 但是,被娇宠着养大,没打过骂过的小小姐,怎么可能体会姊姊的苦心? 她连第一下的疼痛都没忍过,哇哇大哭起来,泪眼模糊里,她恨恨地瞪着不远处的姊姊,那尖厉的目光连梅家夫人都不可置信。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是你姊姊!你这么跟仇人似地瞪着她做什么?」 「她是故意的!」挨着打挣扎哭闹的小小姐,声音恨得都沙哑了。「她才不是我姊姊!她故意让我被打!她讨厌我!」 「你胡说些什么?姊姊什么都让着你,你还不知感激!」 「她不把月儿给我!还让我挨打!这算什么姊姊、这算什么姊姊?」 「你!」梅家夫人气得捂住心口,几乎要晕过去。 梅晴予连忙扶着她,为她拍背,将气抚顺,还喂了一大口热茶,让她歇一下。 她接过板子,站到了妹妹面前。 「第一下,是打你目无尊长、忤逆娘亲。」 「第二下,是打你自恃身分,作践他人。」 「第三下,是打你胡乱发作,波及无辜。」 她的声音清冷,飘忽而沉痛。 「你会痛,别人也会痛。做不到人我区别,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身上,还振振有词自己没错……梅家没有这样踏出门的孩子。你就重新学习吧!在你懂得尊重别人的存在与伤痛之前,不许踏出梅府一步。」 「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姊姊。」平静而沉冷的声音,莫名地压制了小小姐的怒气。她怔怔地注视姊姊痛楚得含泪的目光,突然觉得害怕。「教养失当,身为长姊,我也有错。」 姊姊的声音和平常一模一样……又彷佛是不一样的,那样澄澈的,莫名地沉到了小小姐心底去。 她安静下来,忍耐着打在身上的板子,眼泪一滴一滴,泪水模糊里,她却看得很清楚—— 地上的泪渍,姊姊也有份儿。 不惊动任何人地,梅家大小姐的侍婢被遣了出去。 发觉的人,在看到大小姐苍白得几乎哀伤的脸色之后,都不敢去问,生怕撞进她心里的伤处去。 第七章 那天,从大夫那里回来、伤口包得牢紧的邢天,将梅晴予拥在怀里,轻声地安抚她的颤抖,温柔地说服她让他离开梅府,就这么几天的分离而已,待得她及笄,他就可以登门求亲。 虽然儿女亲事要由父母做主,但是梅府的作风相当尊重子女,他来求亲,她在娘亲面前点了头,也就成了;跟当初选婢女是很像的。于是梅晴予将邢天遣了出去。 离开梅府的邢天,立刻就回到自家武馆去,许久不见弟弟的长子过来关心,而邢天也不多废话,直言自己和梅家大小姐情投意合,要迎娶她过门,请大哥帮他上门提亲。 此言一出,把邢家大哥吓得不轻。寻常的市井武馆,哪里高攀得上梅府的大小姐? 但弟弟那么坚决的态度,他很难压住他的气焰,不得已硬着头皮上门去,却居然被迎进了大厅。脸色同样很不愉快的梅府夫人与他大眼瞪小瞪,用平板的声音和他说:「待得晴予行过成人礼,就先订亲吧!等她爹亲从长安回来,再行嫁娶。」 莫名其妙地办成了事儿,邢家大哥脸色也很坏。 他瞪着多年不见的弟弟,一股火气闷在心里却没得发泄,偏偏这个弟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一回来居然是读书识字的,还小有资产,大聘小聘的钱完全不用邢家出手,依着古礼准备起东西来居然没有半点遗漏,邢家大哥不禁怀疑这家伙不是去长安学武,而是潜到哪个大富人家里去当管家,才学回来这么一身本事。 才回来没几天,邢天把家里武馆的事大大小小都摸了个通透,出言指点了几句,就把零零杂杂的问题解决了,武馆也打出名声,不少人家将孩子送进来,让他们又能学武又能识字;邢家大哥干瞪着眼,不能理解这多年未见的弟弟究竟怎么了?但问他,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要打嘛……邢家大哥很气馁地发现,自家弟弟的身手,似乎也比自己好了。 倒是邢天看兄长处处没得下手,很是懊恼的样子,居然笑着安慰了他几句。 「什么事也没有。大哥,这几年武馆都靠你经营着,辛苦这么久了,你也休息一下;我娶了晴予过门,会搬出家里去,不会动摇你在武馆里的地位的。」 邢家大哥听了很不高兴,「自己家兄弟,分什么你的我的?就在家里住着!不会委屈你那娇贵媳妇的。」 邢天笑了笑,没说什么。 梅晴予及笄前两天,梅家爹爹从长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踏进门,就听见梅家的娘哭诉说,他宝爱栽培的大女儿自行订下亲事了,就等他回来主持婚礼而已。 梅家的爹一瞬间头晕眼花,险些没气昏过去。 他冲进大女儿的书房,天光正亮,他怜爱的大女儿却苍白着脸色,愣愣地望着窗外发呆,手里那卷书还停在第一页,翻都没翻。 梅家的爹立刻心疼起来,柔声问着女儿:「你怎么啦?」 女儿回过头来,泪水凄楚地滑落下来,「请爹应允女儿的婚事,女儿非君不嫁。」 梅家爹爹的脸立刻就黑了。他呐呐地,用着自己以为理直气壮其实却支支吾吾的委屈声音说:「可、可是……可是爹早在年初就已经应允了兵部尚书府提的亲事,等你这些天及笄就嫁出门了……」 尾音消失在大女儿停住的泪水中,那婉约的眼睛睁圆了,茫然的表情很像是在疑惑为什么原订计划会生变量的错愕。 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府,怎么可能容忍订下亲事的女子退婚呢?这横空杀出的绝招根本避无可避! 这么一件消息,在梅晴予能够阻止之前,就宣扬出去了。 武馆里,邢天捏碎了手里那盏粗陶的茶杯,喀地一声粉成片片的杯子,让周围练武的弟子们心里掐了把冷汗。 没没无名的地方小武馆,和势大权大的兵部尚书府,两相比较,要牺牲哪一个?这有着清楚分明的答案啊! 事态就这么向着无可回转的变量里滑落过去了—— 将怀里细细颤抖着的少女拥紧了,以唇舌温柔地安抚、挑逗,邢天望着俯趴在被褥之中的少女,光裸的背部弧度那样地美丽,延伸而后的臀丘宛如猫儿弓起的背心一样,只要温柔地持续抚摸便会轻轻摇晃着,那样柔软的触感里有着年轻的弹性。 少女紧张地趴卧着,洁白的手臂曲折,那遮掩着胸线的弧度,却因为臂膀间露出的一点春色而越发挑逗人心。 如此惊人地美丽、纯洁、珍贵……邢天万分不舍地叹息。 在梅晴予及笄前一夜,被愤怒冲昏头的邢天,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侍婢衣物,将自己穿戴整齐了,光明正大地进了梅府,拜见梅家爹、梅家娘,甚至连小小姐都见了礼,然后他走进大小姐闺房,在梅晴予惊愕得瞪圆了眼睛的茫然之下,把她打包带走,从后门溜了。 蒙住脸面的大小姐被脱去伪装衣饰的他打横抱在怀里,又羞又怕,整张脸埋在他胸前,被路人误以为是新婚的小夫妻,正打趣着呢,就见年轻的丈夫带着小妻子进了客栈去,要了一间房,送来一壶烈酒、几碟小菜,然后就紧闭了房门。 梅晴予被邢天果断地放在床褥之中,他反身取来两只酒杯,倒满了烈酒,将一杯递给她。 泪盈盈的少女困惑地望着他。 「交杯酒。」邢天冷硬地说。 梅晴予脸儿红透,怯生生地那样可怜,却没有阻止邢天的意思,她和他勾了臂,饮下这杯私定终身的交杯酒。 酒气很香,酒水很烈,头晕目眩的少女不胜酒力,很快就感到意识迟钝。 邢天静静地又喝了一杯酒,然后将杯子放下。 他那还不甚成熟、仅是岁数成年了而已的身躯,由上方笼罩了娇弱的少女。 对柔怯的少女而言,俯身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的倾心。 「晴予、晴予……」邢天喃喃地呼喊,带着酒香的吻落在她眉心。 梅晴予被他夹带热度的呼喊哄得浑身酥软。「邢天……」她叹息地,彷佛哭泣般地回应。 他轻手解开她的衣扣,那渐次裸露的青涩身躯如此娇美可人,堪堪盈握的纤腰线条诱人,绣着紫藤的肚兜遮着她小巧的浑...圆,柔长的裙裾被他探入的手慢慢褪下,少女敏感的肌肤被抚摸着,又怕又羞,泪涟涟的模样如此委屈。 她羞涩,少年也一样紧张。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决定要做了,就没有半途收手的余地。 他为心爱的少女褪去了衣物,却将肚兜留在她身上,而下身藏进被褥之中,她在他返身去取什么物事的时候,悄悄地躺下了,然而仰卧的姿势让她很是紧张,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兜,转而趴卧。 但下身裸露着,护着肚兜儿有什么用呢? 少女却没有想到这些,她已经紧张得思绪里一片空白,哪里还会注意到自己被少年剥光了,只剩这么一只肚兜维护了她少女纤弱的自尊心。 邢天转身回来时,就看见他的少女鸵鸟似地把自己埋进被褥里,还把脸儿闷在枕上,彷佛要活活闷死自己似的。 他好气又好笑,心里的怜惜简直水涨船高般地直升。 踏上了床铺,他也不急着去掀被褥,少女光裸的背部如此美丽,他挽过她的长发,露出她白皙的颈背,然后一个绵长的吻就落上了那肌肤。 少女吓得一缩,却又紧接着落下了第二个吻,少女骇着了,才挣动起来,第三个吻又落下了。 少女软了腰,嘤嘤地哭泣起来。 邢天将自己一只手交给了她,让她紧紧握着,那微弱的颤抖传到他手心里,激起他的怜爱。 第四个吻、第五个吻、第六个吻……他沿着她背脊绵密地吻下,少女从一开始的慌乱不安,到而后的细细嘤咛,他将她裸露在被褥之外的肌肤全细细吻过了一遍,那浑...圆的肩头更被他仔细地啃吻着,逼得少女婉转地申吟了,含泪的眼睛又是羞涩、又是隐怒地瞪着他。 邢天被那样勾人的一眼挑逗得焦躁起来,他双膝分开,跪在少女腰际左右,然后勾引着少女的视线,让她看着自己脱去衣物的景象。 少女无比羞涩,却又转不开目光。 那裸露出来的肌理如此地紧实,充满着和女子截然不同的雄性力量。 邢天没有半点藏私地,就跪在少女身上将自己扒个精光;少女的目光没有来得及防备。 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她呆呆地望着,呆呆地瞪着,然后目光上移,看着邢天隐含笑意以及一丝紧张的眼睛。 她掩着脸,哀鸣了。邢天笑起来,高热的身子在掀开被褥之后,趴到她身上去。 酒香散落在被褥之中,为这满室的青涩绮丽增添了浪荡的氛围。 梅晴予在泪眼迷蒙里,望着这个让她成为女人的少年……他们想要的白头偕老,或许不会是梦中的虚幻。 而埋身在她体内的邢天,则拥紧了这令他成为男人的娇婉少女,心中无限怜爱。 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他已经将事务都打点交接过了,沉重银两也换成银票,到了哪儿都能更换,绝不会让她吃到苦头。 一定能够幸福的!他们可以一起老去,握着彼此的手…… 虽说是盛怒之下将少女带走的,但邢天毕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将银票和简便衣物都预藏在土地庙里,只待和梅晴予会了面,就带她远走他乡;至于这么夺了她的身子,也是他心思之下的打算—— 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再嫁给任何人了;纵使皇帝老头前来也夺不走,因为她再非处子。 可是,我会珍惜晴予……邢天将怀里泪涟涟的少女拥紧,心里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满足。 他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分别,清晨的薄雾笼罩全镇。 他让梅晴予先行去了土地庙取出他藏起的东西,而他则回家里走一趟,顺道探看一下梅府走失了待嫁的大小姐如今是什么情形;最后他们会在城外西郊的将进亭见面,他准备好了马车,可以让她安适地在车里休息,然后,他就驾着马车,带着她天涯海角地去。 这是最顺利的、也是他所祈望的…… 然而,他却迟迟见不到他的少女,为什么呢? 大哥赶到将进亭来,将弟弟打晕了扛回家去关禁闭,但是邢天即使昏迷,都不曾忘记这件事。 他喃喃、询问、反复地叨念,清醒过来的他双手被绑着,关在自己房里。燃着一点烛光的室内昏暗,邢天焦躁、不安、嘶吼、甚至暴怒地踢翻了桌椅,却不见家中任何一人前来。 虽然没有将他饿着,却也不给他任何的消息信息。短短几个日夜的煎熬,邢天几乎就要被逼疯掉。 终于在一个方入夜的黄昏,他将声音闷沉在被子里,在床板上摔破了一只碗,用碎片割裂了麻绳,然后打晕了守在房门口的武馆弟子,把他拖进房里去代替自己捂在被子里。 他不敢点燃火熠子来照明,摸着黑,凭借一点月色,翻出墙去,一落地就往梅府狂奔。 月色皎洁。 相隔一个大道上,他只要拐过弯去就可以来到梅府所在的大街;但他却撞进了两团诡异的馨香之中,恰恰就在交汇的正中央。 初时他还感到困惑,疾奔的身势被莫名地阻挡,却仅止一瞬而已——彷佛被无形的火焰缠搏,他仰首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那两股香气交汇之处,竟有如烈火烧焚——那是一个非常诡异的景象。 大道转角之处,一个少年双腿离地,浮于半空之中,他全身痉孪,面部表情扭曲而惨烈,张大的口里彷佛发出了尖锐的呜叫,却没有任何的声音流泄。 香气无形,然而其中潜伏的咒蛊之力却是当世罕见。 第八章 月色如此明亮,立于两道屋檐之上对峙、斗法的两派人马,其服饰一者焚如火焰,一者冷如苍冰,这样明亮的颜色却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竟没有任何人见得到他们的存在。 诡异的香气,在他们身畔弥漫。 似乎就是这些无形的诡香,将他们身形遮掩,纵使月色这般皎亮,也无法照出他们的身影;却可怜了无意中撞进两派人马狭路相逢、出手斗法的凶狠瞬间而寻少女心切的邢天。 短暂的几个须臾,邢天几乎痛苦得彷佛走过地狱一遭,所谓酷刑、所谓支解,其惨烈也不过如此。 那两方人马惊觉有人误闯、并因此受害之时,惊讶得来不及立刻反应,警醒过来之时,身上有着焰火图样的一方立刻收了手,随后鹰翔般图样的苍冰一方也收了手,并且迅速地离开了。 受创过深的邢天,掉在了地上,彷佛死去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焰火图样的一方原本也要就此离开的,但在一群大汉保卫之中的红衣少女却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倒卧在地的邢天。 「带他一并走吧!」良久,那少女低声地说。 一旁的大汉稍微犹豫了,想要劝阻。「我们要尽速赶回教中,没有办带帝着一个伤者耽搁行程的,您……」 少女微微拈了手,彷佛举起一朵花,又轻轻一挥。「带他回去。能够闯入两教斗争,还能撑过这么些时间……若死了,就丢了;若活着,就养起来。或许他有天赋呢!」 少女都发了话,大汉也只能恭身领命。 背负着昏迷不醒的邢天,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邢天与自家亲人的缘分,就此断了。 大雨滂沱,地牢里一片阴寒,冻得骨里都冰透。 没来得及赴约的梅晴予,与胞妹紧握着彼此的手,被关在牢房里。 原来梅府竟是遭逢横祸——身为无数官家子弟的老师,梅家的爹因为被牵连进皇帝所主导的肃清行动之中,为了剿灭他的势力,也就一笔朱砂撇过;梅家的爹赐死,家中凡男丁十岁以上一律斩首,女眷发配官娼之中,家产全数充公,奴仆由县官决定去处。 梅家人口单纯,没有年幼男丁,仅梅家的爹一人赐死。 梅家的娘悲痛过度,决意追随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讯传来当夜悬梁自尽。 梅府两位女儿,才情美貌尽皆声名远播,还未发下官娼名单之中,已有高官富人闻讯而来,争着抢下。 牢里,梅晴予抱着怀里不断哭泣的胞妹,心里酸楚。 那日,她以纱帽掩住脸面,在范围只能紧盯脚边一小块土地的狭窄视线中,努力凭着印象前往土地庙,因为频频迷路又折返,花费许多时间才好不容易到了县城门防附近,却看见大批官兵涌入县城,才在困惑,就听见了路旁有人宣读榜单。 「梅府结党成派,意图操纵国政,混乱民心,忝为人师;念其教化无数人子,特赐毒酒,允其全尸,家产充公,其女眷发入官娼,奴仆由县官处置……钦此。」 沉如雷鸣的一个句读,令梅晴予浑身僵止,如坠冰窖。 那个人、那宣读的榜文……说的是些什么样的荒唐话呢? 这是诬陷!是诬陷啊! 她忘记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记午时西郊将进亭的约定,飞奔了起来,回到家里去自投罗网。 哭着责备她为什么回来的娘亲,抱着她,肝肠寸断。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紧偎着姐姐,不住地问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书之子吗?」 老泪纵横,却将腰杆挺得笔直,不受周围官兵威势所恐惧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紧抱着他宝爱的家人,脸上沉痛。 祸传来之时,兵部尚书府立即撤了婚约,撇清与梅府的关系。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干脆落井下石,以示与梅府无所干系,然而亦有情义者,联名上书,请求圣上开恩,饶过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坚决,依然执行,梅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纵使人们都知晓他们是无辜受牵连的。 家产清点完毕,藏书无数,堆满了一大库,然梅府内无金银,所抄出的产额也不过是市井寻常人家一般,略有小富,却皆是购书之款。 官兵沉默了,他们没有为难过梅家人,纵使送着仅存的两姐妹进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尽力将她们安排在较不潮湿的高处,还偷偷塞了一张薄被进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炉给她们抱在怀里。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凄,她抱着妹妹,而妹妹手里捧着牢头送来的暖手小炉,两个被娇养在府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顾着,却怎么受得了地牢里的霉味、脏乱、穿梭的申吟哀号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声传入了牢里,却仿佛成了微弱的回音,听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祸,梅晴予现在只求邢天能知道这件消息,莫要误会她存心失约;然而她又担忧邢天那样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儿,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卖地去,惹来一身伤。无论知与不知,都是痛苦。 泪水在眼里滚着,却被她眨着眼,又压了回去。 现在那些儿女情长,都离她们太远了!唯有怀里必须死死保护住的胞妹,才是她该担忧的。 她们在牢里待了半个月。初时,两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干硬的饭粒、半是软烂的水煮青菜以及一点生涩的青果子,娇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皱着眉,却不能做出坏榜样,只好讨来了一碗清水润着喉,将青菜和干饭搅拌在一起,将饭弄得软一点,然后一股作气地专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着,更是赌着气不肯吃了。但是这么饿过一日一夜,头晕目眩起来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边委委屈屈地哭着,一边接过姐姐搅拌好的饭菜,配着大滴的泪水一并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极了,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随口吟起了诗词。 她的嗓子轻软澄澈,那每一个字句的转折、内里的意境、音调的高低,都那样清晰地流转,甚至只要合上了眼听她低吟,脑海里仿佛能够望见她所吟颂的家国河山、大江狂风。 阴寒的地牢里,仿佛突然添了那么一点纤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小疏离的姐姐居然为了自己念诗吟词。 姐姐吟颂的诗词,向来只有爹爹和月儿能听见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听见姐姐以轻软婉约的声音低声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却再也没有抱怨过饭菜难吃。 之后,梅晴予总会在吃饭的时候为妹妹吟诗,解释词句,甚至为了妹妹唱几句曲儿。 而这个时候,地牢里那穿墙透栏而来的申吟哀号,会变得几不可闻,仿佛梅晴予口中念颂的诗词也连带地抚慰了伤者。 一日,有一个牢头来寻梅晴予。 他结结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安适地端坐在地牢冰凉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态度和缓、一身整齐的梅家大小姐请托。原来他要写一封家书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识一个,这牢头的位置还是送礼送出来的,这些日子听梅晴予吟诗念词,听得心里都想起家乡来了,但之前代为写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着人来写,很是着急,因此想来拜托大小姐…… 梅晴予柔软地笑了笑,请牢头准备纸笔砚墨,再备一盏烛光来,她让牢头口述,而她一面润饰一面写就。花费半个时辰,牢头别别扭扭地讲完了,梅晴予也抄写完了,将信纸折了三折,递出铁栏去。 红了脸的牢头不自在地抱着信,收齐了文房物事转头就逃了;一旁的妹妹瞪着姐姐,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顺便索要些什么,既然她都帮了那牢头这么大的忙。但梅晴予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粗糙的饭食她继续吃,单薄的被子她和妹妹一人一半。 然而隔日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拜托梅晴予,或是狱卒、或是伙房里的师傅、或是其它的牢头、或是他间牢房里被关着的囚犯。 梅晴予一一应允了,那端坐石板床上柔婉而淡然的少女,令这许多男人都感到不可轻辱。即使她如此脆弱,眉眼温顺,但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有教人不由得心生尊敬、仔细应对的气势。 再一个隔日,梅晴予的牢房里伙食就变了。 饭已微热,菜是鲜的,还是用油煮过的,放了一点盐下去,一天里能够吃到一次肉,水果也是一日一次,甚至有了热汤;薄被一样是薄被,却多了两条,搭在一起还能保住暖,妹妹怀里那个暖手小炉里,整天都是热热的。 然而最让梅晴予高兴的,却是牢头给了她一盏烛光,以及几卷书。 红着脸的狱卒被众人推派出来向她请求,拜托她念念书、说解诗词,甚至教他们识点字。 在两姐妹待在牢中、等候发配的这半个月,地牢里每逢用饭时间就回荡着少女软嫩柔缓的声音,为阴寒而寂寞的地牢里添了几许活人生气以及书卷香味。 逼人疯狂的地牢,也就那么短暂地,有着不贴近死亡的温柔期间,宛如珍贵的美梦。 半个月后,发配官娼的确实地点一发布下来,两姐妹被提出地牢。见到阳光,妹妹还缩进了梅晴予怀里去。 有些憔悴,却仍然一身整齐、分外安适模样的梅晴予,小心地保护着妹妹,对着面前官家妓坊的嬷嬷见了礼。 嬷嬷很满意她的知书达礼,涂着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挥手,旁侧的大汉却毫不留情地将小小姐从梅晴予怀里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着,伸长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变了脸色,立即扑了上去要救。 嬷嬷一个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脸,一旁的大汉则粗暴地抓着她,小小姐凄惨地哭叫、踢打,被迅速di带走,消失在梅晴予视线之中。 「你们要对我们姐妹做什么?」梅晴予愤怒地质问。 「哎唷——大小姐您不晓得吗?您梅家姐妹才貌双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争相垂涎,早在你们落了难、入了狱就抢着要买你们回府去了,这么起劲的拼杀还是第一次看见呢!你们两姐妹真是为妓坊赚进不少银两啊!」 嬷嬷笑着这么说,拎着一只红绸绣粉蝶的帕子掩着嘴,眼睛睨着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给江南地方的酒肆老板标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个江南地方酒产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当妾,也不算辱没她了。至于你呢,你换人嫁了,从兵部尚书府的少夫人,换成六王爷府的第十八个小妾,也算是锦衣玉食了,多给王爷撒撒娇,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别让六王爷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脸……呵呵呵!」 体态圆润、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嬷嬷,用着轻松而关怀的语调,说着令人发指的嘲讽话,让梅晴予浑身发冷。 被押着去洗了顿澡,妆上胭脂,换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红盖头,梅晴予被塞进轿子里,摇摇晃晃,一路以着六王爷府迎小妾的排场,向着六王爷设在郊外的别院去了。 大雨连绵不断,耽误了轿夫的脚程。 这一趟走了一整个日夜,梅晴予坐在轿中,被摇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饰、头冠,都让她晕眩欲呕。 第九章 额际无法抑止的剧痛,让她的脸色惨白得连满脸胭脂也添不出一点血气。 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压着生疼的胃,冷汗满面地想,妹妹也远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撑着,活着受人折辱呢? 生无可恋的念头一起,她的身子也放松了。这么一放松,浑身的剧痛也仿佛隔了一层云雾般,变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觉却迟钝起来,昏沉地靠在轿子里,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这么咬舌自尽呢,还是拔下发上钗子刺穿脖子比较好呢? 她这么一身红的,流了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让那六王爷迎回一个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错呢……她模糊地笑了起来,却掉下泪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剧烈颤抖着,无声地、惨烈地哭泣,那些养尊处优所惯出来的温柔和软弱,仿佛也随着泪水一并从体内流出。 花轿摇摇晃晃,还不时颠颠倒倒地退个几步,重又往前行去,轿夫踩着水坑,啐了一声脏话的情景也时有所闻。花轿两旁的小窗用红帕掩着,妓坊里派出来陪嫁、实则监视的小侍女初时还会掀开红帕来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懒得再来翻看了。 横竖不过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还能怎样呢?要寻死,恐怕还不晓得该怎么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来。 花轿到了溪河旁,却发觉过不去了。 雨势太大,小河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周遭连个简易的木桥都没有,这么一大票只会抱怨的小侍儿声明了不弄脏身子,更何况轿夫们还扛着一顶装饰沉重的花轿,更是过不了。 烦恼着停在激流畔,因为婚礼时辰已过而匆匆赶来探视情况的妓坊嬷嬷,气得大骂那票侍儿,她掀开轿旁的小窗,瞪了眼轿里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见她倚着轿子,也不知是哭晕了还是认命了,硬是没声没息。 皱了眉,妓坊嬷嬷转而往正前方绕去,想要掀起轿帘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寻死去了,却没有留意到,轿里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红盖头,看了看周遭形势。 当然,也看见了那阻碍众人脚程的激流。 嬷嬷绕到了前头来,却也不敢整个身体挡在轿门前,要知道,虽然陪嫁的小侍儿是妓坊里的人,但抬轿的粗壮大汉可是六王爷生怕娇丽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过失礼,脾气暴躁的六王爷还不知道会怎么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帘,两旁大汉因为嬷嬷靠近,而站得远了。 于是,监视新娘子的两派人马里,有那么微妙的漏洞横生了。 帘子一掀,轿里的新娘子微微前倾,嬷嬷掀去了她头上红帕,望见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睛……太过漂亮,而且清明的眼睛。 嬷嬷心里一跳,还没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将她当成了开路的大石头,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汉反应过来,正要来抓新娘子,却见到嬷嬷摔了出来,他们又一缩手,就这么一个瞬间的犹疑而已,新娘子已经踩着嬷嬷,冲出轿子,那飞快而异常轻盈的身子疾奔,红艳艳的嫁衣水袖里探出一只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心头重担一般,断然地摘下凤冠,掼在地上,溅起了泼飞的泥水。 嬷嬷号叫着,瞪着视线里那娇弱弱的新娘子,以着一往无回的气势跳进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没了顶,嬷嬷也气昏了。 但梅晴予却不完全是寻死。 繁复华丽的嫁衣吸饱了水,沉沉地将她往下拖,她却伸长了手,要让自己重返人世。 这道激流,能将她带到哪里去呢?她昏沉地、却清晰地留着这个念头。 河水如此冰冷,冻得骨头都疼痛起来,她的心里却暖烘烘的,为了自己竭力求生的yu望。 伸长的手,在水里载浮载沉,时间流逝多少,她并不清楚。 当冻得僵白的指尖被松软软地握住的时候,她已经没了知觉,然而那手心里传递而来的暖意,她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还记得…… 被扶抱着破水而出的新嫁小娘子,让一众姑娘们惊呼起来。 梅晴予苍白的脸蛋那样惹人怜,疲倦而安静地注视着面前扶抱起她的女子。 那个女子,又美又冷,爹爹房里那只白玉凝脂的纸镇,若化成人形,大抵就是这个气势吧? 梅晴予模糊地想着,然后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干净而微香的卧房里。 那个女子倚在她床头,细细读着什么书,见她醒了,淡淡地望来一眼,放下书册,递来一碗热热的汤药。 梅晴予顺从地喝了,那身嫁衣,就架在不远处,红艳艳地张扬着。 女子什么也没有问,也或许不需要问……那嫁衣双袖口用金丝绣了六王爷的图徽,任谁都晓得这是待嫁入六王爷府的第十八个小妾。 梅晴予喝完了烫得舌喉微疼的汤药,安静地将汤碗递还女子。 女子没有开口,指尖试了她额头温度,又摸摸她脉搏,仿佛懂得医术,梅晴予不由得多望她两眼。 「多谢救命之恩。」犹豫良久,梅晴予还是开口了,出声的嗓子还没有完全养好,沙哑又低沉。 女子瞥她一眼,目光从书册上移开。「或许死了比较好。」 梅晴予怔然地望着她,女子却淡漠又仔细地为她掖了掖被子。 「长安城里、三千阁,你可晓得?」 「晓得。如雷贯耳。」那可是艳名远播的妓坊哪! 「嗯!」女子淡淡点了头。「今天领着姑娘们离城出来游玩,却捡了个逃走的小妄;你若要跟,就是入了三千阁。你若不跟,也可以舍你些银两,你就隐去容貌在市井里活下去吧!」 梅晴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淡漠女子。小妾或勾栏女?她剩下的,也只有这样的选择了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使藏于市井之中,没有任何人护持,除非她毁去了容貌,才可能求得一分寸许的和平;而任人打骂、争宠斗狠的小妾,她是做不来的;然这勾栏女……也容得了她自己做抉择吗? 「可以……不逼我接客吗?」梅晴予怯怯地问。 「三千阁不逼姐儿接客。」女子眉眼里尽是漠然,却给了梅晴予异常的安心。「阁里饿不死你,而你若要重振旗鼓、重新活过……想以什么样的态度在三千阁里待着,你可以自己决定。」 她的态度,由她自己决定——轻轻一句,让逃过大难的梅晴予痛哭失声。 陷入劫难的,还有邢天。 他昏昏沉沉地被送上船,飘过了一个海,到达小岛与小岛之间相连结的、被称为异族的地方。 醒过来的邢天,一身衣物已经在两派斗法之中被烧毁,因此换上了异族的服饰。宽大而轻薄的料子,有着莫名的深沉颜色,也不知是怎么染上去的,在晕暗的烛光下看来沉如夜色的衣料,却在白日的阳光下变得鲜艳,而挥扬之间,几乎如同大火焚烧。 这异族之地,下着薄雪,他裸露在外的脸面与手腕都冻得发白,发上结着霜,但那又轻又薄的衣料却严密地保住了一身的暖意,这冰与热的差距让邢天感到不可思议。 他学着照顾他的异族大汉,将脸面以黑色的布料蒙起,而被烧得焦鬈因此全部剃掉重生的薄薄短发就全拢在脑后,以一截黑巾包覆;裸露的手掌腕节,则套上以同样的轻薄料子作成的护套,那几乎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的触感,让邢天没有任何困扰地适应了。 他精致俊美的容貌,依然存在;一身皮肤,也还干净着;甚至当年小小姐闯入书房来闹事,用拆信刀划在眼下的伤疤也仍在。唯一烧毁的,是他的嗓子。 清亮如珠玉的声音,已不复存。 现在的邢天,在遭逢相恋的少女失约、并且出嫁他人之后,仿佛对于自己被劫来异地,又毁了嗓子,这些可谓惊天动地的祸事都毫不在意。 他将脸面蒙起,无论天热天冷,他的容貌不示于人;他沉默而少言,姿态冷漠而肃杀,但该说话时,他也不会少讲几句,仿佛这嗓子坏不坏都无所谓,他只是寡言。 但对于曾看过他绝世无双容貌的巫凰圣女而言,邢天蒙起的脸面,几乎就代表了一种拒绝。 所幸她未曾听过他的声音,不曾明白误闯两派斗法的邢天被焚毁的嗓子是如何的澄净籁,也就不会惋惜。 对于这个被掳来异地、远离家乡的美貌少年,邢天沉默而孤独、几乎带着绝望的情伤氛围,令从来不沾染情爱、未识情欲、不识爱憎之执的纯洁圣女目眩神迷。 她想见他藏起的脸面,她想听得他的声音,她想见得他的喜怒、他的哀乐。 这蒙面的纱巾若能对着她揭下,也就代表了他对她放下心防吧? 巫凰圣女心里暗暗地着慌,悄悄地心动;然而这样的春心,又怎么不是巫凰教里众多少女、诸多女子们的心思呢? 在梅府里待了几年习得了应对进退、帐务处理、琴棋书画,如今再度面对一群女孩子,邢天很清楚地明白,若不能与这些女孩子们和平共处,他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因此,他懂得了许多讨好女孩子的技巧。 这些几乎熟练了、已经不加思索即可施展的应对讨好,现在的邢天使来毫不费力。 他沉默、冷淡,不以真面目示人,却很温柔。 凝着戾气的目光,一旦将那针扎刀戮般的冷意收敛起来,那纯澈的黑色眼睛就能够温柔而专注地望着人。 冷淡待人的邢天,守着礼数,守着分寸,但偶尔他也会不顾礼数,不顾分寸,例如为少女挽起落地的长裙不溅到雪水,例如为少女端来温热的茶水轻置她手心,例如轻轻扶着少女的腰身,为她经期不适却仍需要到处走动的疲倦护航。 因为照顾梅晴予而懂得护理女子的邢天,甚至能为少女们煎煮汤药,让她们在经期不适的时间里对他满怀感激。 尽管只是微小而不予人知的细节处,邢天都处理得妥切,让女子们不致羞涩,却又令她们记得他。 而在与教中男子的相处上,邢天也不曾愧对长于皆是男丁的武馆、并在市井之间与男孩子们打成一片的经历。 他迅速地摸清了领头的汉子是何人,又小露了一些武功让人不致看轻,行事之间又补足了男人一贯的粗心大意,为了与他共事的人们护住面子;很快地,他就和基层打成一片,而中层的男子们与他也相处得很好,至于上层阶级的人们,则对他好感连连。 将教中内外都打点得好,而几次随同教中人士出外洽公、谈判,邢天也都能技巧地展露些圆滑的谈话本事,在巫凰教落了下风或者疏漏之处,为其三言两语地挽回颜面,并且为巫凰教争来利处。 这样一来二去,邢天在异族之地,以一个外来者的身分迅速博得巫凰教上下一致的好感,从无所事事的伤者,阶级连三跳地进入巫凰教中,最后在成为圣女的贴身护卫与巫凰教祭司这两样职务之中择其一。 他目光淡淡地掠过那面色薄红的少女,望着她一身绣了金凰云海的衣饰长裙,发间的珠翠玲珑,一个合眼,他抿去了眼中浮现出来的、记忆中的娇弱身影,决然地选择成为祭司。 怀有武技,并且擅于周旋,又习过药理,邢天这个最年幼、身分迷离的巫凰教祭司,成为敌对势力的恶梦。 培养蛊物、调制毒物,在出手之前,邢天的话语已经为他后续的制敌手段埋下伏笔。 巫凰教因为他的存在,而在十年之中迅速地壮大,将原本势均力敌的毒诀教死死地打压下去,两方对阵之中,带领着毒诀教、一身苍蓝的毒诀圣女不只一次地懊悔当然自己掉头就走,没将这个棘手的家伙烧成灰烬,或者将他带走! 邢天自然也注意到对方惋惜而又含恨的目光。他带领着巫凰教众将毒诀教往死里去打压;而在同时,他却不动声色地勾引上毒诀教的圣女。 第十章 在少女面前揭下了面纱,收敛了束气,美貌如此俊丽而姿态风流的邢天,温柔体贴的举措,怎不迷得那少女头晕目眩? 邢天与她达成了协议,毒诀教缩小领地范围,不再处处针对巫凰教,而为了引开毒诀教众的注意力,邢天甚至传授了毒诀圣女一手药理,让毒诀教的研究方向与巫凰教错开,免去两派相争的理由,至于信仰的差异处,也因为两派分开了领地位置,勉勉强强落了个和平共处。 巫凰教一方,也在邢天的劝阻之下,收缓了对毒诀教的打压,没有将其赶尽杀绝。 因为邢天隐密的居中协调,而活了不知多少生灵,保全多少家庭不致破碎,两派之中都有许多人对邢天满怀感激;但邢天真正的想法,却是为了替自己留下后路。 他明白自己迅速窜起的原因,也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无论他壮大巫凰教,或者保住毒诀教,都是为了替对方留下一个敌人。只要有矛盾存在,他这个用途广大的缓冲剂就有存在的必要。无论哪一方得知内情的高层人士,都不敢随意对他动手,以免破坏了这得夹不易的和乎,以及休息养生、等候再战的余裕时间。 他待在这异地十年,从一无所有的「邢天」,成为以教名为姓的「巫邢天」。 昔日十七岁的少年,在十年磨砺、争权夺势、逞凶斗狠之中,他的温柔与天真都耗损得见了底,干涸成大旱之地。 那纤细的少年骨架,长成了宽厚的青年身骨,女子般秀丽的容貌也蜕化为成熟的俊美,他的一举一动,目光流转,都充满了风流迷人的吸引力,纵使以黑纱掩住脸面,也无损他过人的气质。 成为了毒药一般的男人,这喜怒无常、出手非生即死、心狠手辣的二十七岁青年祭司,是巫凰教中最令众人敬畏的存在。 他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融雪的时候,气温格外地低。 由长安而来的船上,走下来一群步履沉重、神态紧张的汉子。 由东海船运王家派出的船,专门护送厉盟主前来这异族的小岛。 一行人下了码头,就见巫凰教派出的教众已等在一旁迎接,盟主亲身前来,随同的还有他的幼子。但在阳光之下显得鲜艳无比的火色衣抉如此尖锐,令厉盟主心头一跳。 被送上马车,以黑布包裹起来的车窗无法见得外头,而帘子旁亦有巫凰教民坐着,说是为了保护巫凰教隐密,不得已,还请厉盟主见谅。 对于这异族的规矩,有求于人的厉盟主也不欲多摆架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然而一旁闹着坚持要跟来的幼子却忍不了好奇心,多次要求掀窗子、揭帘子,闹得厉盟主很是困扰,一众随同的汉子也很是头疼。 坐在车帘旁的巫凰教民倒是视而不见,只要那小少年不要滚到车帘子旁吵着要掀,他们也不管人家家里怎么管教孩子。 马车行过半个时辰,只是稍有颠摇而已,直到前头传来一声清脆马鞭声,车子就停下了。车帘子一掀,就闻见了花香味。 厉盟主微微屏息,一众随同的汉子也沉默地止着呼吸,那胡闹着的幼子却早就随同掀帘的巫凰教人一并下了马车,让来不及抓他回来护在身边的厉盟主很是懊恼。 天光正亮,湿泞的地上雪水融着,折射光芒灿亮。 那么一座小巧别致的宅邸映入厉盟主眼底的时候,很是教他惊讶。 如此格局、如此摆饰、如此花草……这模样,哪里像是异簇之地的风格? 他看看左右巫凰教众人,也是露出了些微的不自在,手脚格外地轻,格外地仔细,生怕碰坏了什么。 难不成这异族领地,也有武林中的人渗透进来吗?他此行的目的,若是曝光了,而引来有心之人的威胁利诱……一思及此,厉盟主脸色沉下,暗暗戒备了。 随着带领的教民走入宅邸,厉盟主将幼子紧紧制在身边,不许他乱跑,随行而来的大汉也摆开了防卫的架势,进退之间暗行章法,可攻可守,完全做足了深入敌方险地的心理准备。 绕过重重纱屏,帷幕之中,厉盟主只见到一个人,而左右伺候的教民竟然一个都不见;前瞻后顾,只有一人而已。 那一身沉色衣袂,脸面蒙着纱巾,连发色也不曾显露出一点的身影,正以袖掩面,喝下桌上的酒水。 抬头,黑色眼睛清晰而冷淡,毫不收敛的逼人束气扑面而来,吓得厉盟主身边的幼子缩进父亲怀闪里去,哭也不敢哭上一声。 厉盟主身旁众人气息一滞,如临大敌地摆开架势,防着对方突然出手;那人却只是瞥来一眼,复又低头下去,淡淡挥了挥手,指着一旁花梨木精雕的靠背圆椅。 「请坐。厉盟主。」声音瘖痖而肃冷。 偎在父亲怀里的幼子死也不肯再上前一步,厉盟主没法子,又急着欲将事情办完,只好将儿子交托给一旁的汉子,低声吩咐他们寸步不离;小儿子几乎要闹腾起来,却不敢开口哭叫,憋红了一张小脸闷闷地抓着护卫的手,眼巴巴地盯着父亲靠近了那张桌子,坐在那个很可怕的人面前。 一杯酒推了过来,厉盟主看了一眼,拿起来轻嗅,竟是陈年沪州老窖。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异族人,却在这么一眼望去时,心里突发奇想。「壮士非本地人?」 那人目光淡淡,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也不直接答他,却以遣词用字来表明自己是外来者。 「厉盟主远道而来,是要拜托我巫凰教做什么呢?」 厉盟主听他口音,识他用字,不觉大为欣喜。在这异族领地能够见到自己家乡的人,纵使立场不同,也感到放心许多。 他笑了起来,开口时却又面露忧色。「实不相瞒,老夫有一女,已是待嫁之龄;但她在娘胎之中的时候,就给染了毒,生出来之后,可养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命悬一线。虽已有婚配,但对方嫌她体弱,有意毁婚。」 说到这儿,厉盟主脸色不豫,似乎隐隐咬了牙,沉默了半瞬,才又开口。 「女儿不嫁无妨,老夫养得起她……但是,那婚配对象欺人太甚,当年分明是他们眼巴巴求来了小女的婚事,如今却又无耻反悔,还指称小女命薄不祥,污了小女声名,老夫忍无可忍!」 说着厉盟主气得一拍桌子,桌面一跳,对桌那人一手轻轻抬起,压下桌面,竟让那泼出的酒水分毫不漏地落回杯中,厉盟主纵使气怒难消,也不免惊讶地看向了那人。 这人,竟有如此武功…… 「盟主此言,是要我巫凰教出手,灭尽对方一门吗?」 出口的声音低哑,沙砾磨石一般,听得难受万分;然而话语里的血腥清晰可闻,连见惯生死的厉盟主都心下一凛,对于男子的轻描淡写印象深刻。 「倒也不是……」定了定神,厉盟主平静了心绪。「老夫此来,是因为听闻巫凰教擅长蛊物毒类,想请贵教派人远行一趟,为老夫那娇弱女儿看看,能不能解了那蛊物。」 「蛊物?」男子眉梢一挑,「不是中毒?」 「小女出生即身有异香,那味道平常闻了无妨,但小女一近血腥,那香味就蜕成了毒雾似的,寻常人嗅了一点,立刻就昏死过去;若是习武之人嗅了,昏死不说,醒后还要调气半天,方能回复。最糟的是,小女身体越弱,那股异香越重,几乎是拿小女当宿体似的,吸尽了小女气血啊」 男子略作沉吟,指尖摩裟着杯壁,良久,他开了口。「听来确有附骨蛊物的眉目,但未曾观视,仍未可知……」 「壮士愿意一行吗?」救女心切的厉盟主倾前身体,急切地问道。 男子却低着眉眼,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当朝兵部尚书,还是十年前那个,未有更换吗?」 「欸?」厉盟主一愣,回答得慢了些。「是、是吧……没有换,还是原来那个。当朝皇帝倚重他老人家,留他续位。」 「皇帝换人了?」男子眉一抬。 「换了。」厉盟主这回答得就快了。「先皇七年前驾崩,换上二皇子继位,宫里有些动荡血腥,但很快就平息了。」 「兵部尚书之子,与他的娘子,相处得可好?」 「这……」厉盟主答不上来了,他苦苦回想,这无关朝政的琐碎之事…… 「少爷与少夫人,相处得极好。」随同厉盟主前来的一个汉子恭身应答。 男子抬头望向他。「你在兵部尚书府里当过差?」 「不是。」那大汉头一低,「先前曾被借调出去,帮忙捉一贼人,那时承蒙少夫人相助。少夫人相当博学,所提计策很是有效,贼人如她所计地落了网。」 「是吗?」男子怔怔,沉默了半晌。「如她所计……」 这突如其来的问答,着实是出乎意外,而男子的心不在焉,几乎像是在发呆,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惊然的束气,在男子的沉默之中越发地凌厉。 厉盟主有些不安。「壮士?」 男子放下了酒杯。「你们走吧!」 「壮士!」厉盟主站起身来,惊慌地想挽救。「您不愿亲身出手吗?」 男子只是挥了下手。「我已多年不离此地。盟主的委托我巫凰教接下了,你们先行回去,十日后,自然会有巫凰教人到贵庄拜访。」 「但小女……」 「请回吧!」 平淡无波的一句,却令心绪激动的厉盟主浑身一冷,他屏住声音,退了出去。 重重屏风帷幔之内,男子独坐桌旁,一杯一杯地喝完了那壶沪州老窖。 沉默里,戾气冰寒压抑。 海风犹要扑面,然而以黑巾蒙住脸面的巫邢天却无视那份冷意,站在甲板上。 他终究还是上船了! 痴等了他十年的巫凰圣女再也等不下去,逼到了他房里来问他这十年的暧味到底如何作结?而他手里正拨弄着几盆小巧的花草,心里估量着该怎么混合成一味新的毒物;听闻圣女之言,他头也不抬,淡淡地以一贯的温柔来应付她,声音中却忽然有了倦意。 「既然养出了下一代圣女,就传位下去吧!」 「我是在问你,你究竟娶不娶我?」 「待你这圣女的身分卸了任,伺候了你一辈子的班那达也可以迎你过门了吧?」 「你在说什么……」巫凰圣女的声音发着抖,颤颤的,那样震惊,那样委屈而软弱。 巫邢天漠然地、疲倦地望向她,纯黑的眼里没有分毫的柔软,透露出惊人的清晰。 巫凰圣女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待她温柔呵哄的祭司,也会有这样眼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连戾气都消退了,这个青年、这个人,原来是「空」的,只是个壳而已。 没有黑巾掩面的容貌有着逼人的美丽,在褪去了一切伪装上去的情感之后,就化成了令人心寒的空洞,仿佛只是个瓷烧的娃娃,无论碎与不碎,内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巫邢天,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 「对。」瘖痖的声音,平淡无波地回答了她泪盈盈的问话。 巫凰圣女果决地掉头,摔门而去。 巫邢天则静静地坐在椅上,静静地在纸上排划着调配的方子,桌上那盏烛火点了一整夜。 天明时候,他收拾好房里东西,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行李,然后走出房去。 第十一章 远处,气喘吁吁地奔来一个小童。 「祭司大人,圣女要卸任了呢!您不为她主持吗?」 「还有其它的祭司在吧?请大祭司主持吧!」 「可是教里的事一向是您在发落的啊……」 「让大祭司主持。圣女会同意的。」 「是!呃……祭司大人,您要远行吗?」 「厉盟主的女儿需要一些诊治,我去看看。」 「咦?可、可是……祭司大人您等等,我去叫护卫们集合跟着您去……」 「不用了。」平静、冷淡的一个断句。 顺着风向,他的手动了一下,细细的香味扎针般地刺到小童肤里去。 伺候他的小童往前飞奔的身影一小顿止,猛地倒在地上,额边磕出一个包来。 巫邢天独自一人,去得远了。 随意上了一艘远行而来的商船,他鬼魅般地闪进一间厢房里,将里头一小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迷晕了扔进柜里去,霸占了那间房。 白日里,他不踏出房门,入了夜才出去随意晃晃,海上的月光皎洁迷人,那样硕...大的明亮,望得久了,仿佛会走出一个衣带飘飘的仙子,含笑问他何以这样专注凝视。 月光下,有哭声隐隐飘来,低低切切回转不停,模糊不清,却又不时出现,仿佛鬼泣。 巫邢天漠然待之,不去寻找。但是接连听了几夜,他皱起眉头,不耐烦了。 他循着声音,东弯西绕,来到船的后段部位,在下人住宿的杂乱地方,翻出了那个藏在粗大缆绳之后、缩在船身阴影之中的女子。 「你哭什么?」 一个人躲着正哭得凄惨的女子乍然抬头,看见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又因为巫邢天以黑巾掩住了脸面发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女子惊吓之中见着了他,只觉得有鬼在夜半出现,当下骇得脸色惨白,想哀叫都哀不出声音。 巫邢天烦了,伸手将她从阴影中拖出来,两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中。 女子被他这么冒然一抓,吓得不轻,哆嗦了一下,却又发现这是个人,不是鬼,咽了口唾沫之后才放下心来。 是放心,而不是安心。 她怯怯地站离他远点,泪水倒是停了,泪珠儿挂在下巴摇啊摇。 「你每夜哭个不停,很吵。」巫邢天毫不客气。 他在巫凰教里被必恭必敬地待奉了这么些年,出口都是轻描淡写的命令语气,十足的上位者气势。 在下人的宿房附近被逮着的女子一身侍婢衣物,听着巫邢天的口气就知道这人身分不低;就算不明白来历,凭这么一身气势,也不会是寻常人物。她抽抽噎噎向着巫邢天哭诉起自己卑微的身世,又告状着那外来的狐媚子抢去了她家老爷的心。 他大可拂袖而去,但眼前这个女人满腹怨气,若不听她讲述,她必然会继续哭,这么一来,他在下船前都必须忍耐她断断续续的夜泣了。他默默地听,默默地随便点点头,女人只是要一个听话的对象,并不是真的要他为她做什么。 总是与大批女子接触的巫邢天,很明白自己只需要安静地倾听就好了。 「老爷娶了新妇,却又迷上了青楼女,那个三千阁里十二金钗个个都是妖魅,说什么琴棋书画……老爷还要带那个牡丹头牌出海去……这一回跑船带回的饰物有一半都是要贡给那个狐媚子的……那什么头牌……明明就是个不干净的勾栏女……老爷负了我……他明明说我肚里有孩子,要迎我过门,我、我不求当正夫人,但……小妾也可以啊!」 女子哽咽地继续抱怨,「男人迷恋青楼,可是那些女人哪有真情意?听说那牡丹头牌在月初时才让一个对她痴心的大富人家二公子败光家产,还把那人扫出了三千阁,丢到路边去,说她只要锦衣玉食,不要粗茶淡饭……那个女人一定也会这么对我家老爷!可是我不会啊……我伺候老爷这么久了,为什么老爷迷恋那个青楼女……」 女子绝望地哭起来,满脸的狼狈。月光下,那纵横的泪痕如此斑斓。 巫邢天漠然,女子却抓住他的衣袖摇晃着。 「你说!那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哪里好了?你说啊……」 女子哀切泣之,求助无门的悲惨让她伏低了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跟巫邢天无关的事;而陌生女子哭诉的事情,也是寻常至极,他无所谓地望着月光,一晕淡淡的光华在夜空中清晰无比。 女子幽怨如鬼泣的诅咒,一个一个扫过了三千阁里十二金钗的名字。 巫邢天却猛然一震。「你刚说什么?」 「咦?」女子愣住了。 巫邢天扣住她的肩头,力道大到她骨头都生疼了。「你刚说那十二金钗里,有个姓梅的……」 「梅晴予吗?」女子被他的反应吓得忘记要哭,也忘记要生气他打断她的抱怨,呆呆地回了话。 巫邢天的脸色却在听到她讲出的名字之后,倏然惨白,很快地又生出怒红。 「那间青楼……晴予为什么会在青楼?她不是嫁给兵部尚书之子……」 「梅晴予?」女子愣愣的,一脸茫然,「她一直都在三千阁啊!那些江湖人最喜欢点她的牌;老爷总是说,他都不敢去招惹她……」 「但她不该在青楼!」巫邢天大怒,咬牙切齿的,仿佛恨不得粉碎三千阁。「那种妓坊!」 女子很是迷惑。这个男人,被勾栏女欺骗过吗?这么愤恨的…… 忽然,有人迈步向这里靠近过来,女子身子一缩,躲避似地逃回下人的宿房里去。 巫邢天眯起眼睛,没有去掳她出来询问,在来人发现他之前,他绕开了对方可能的视线范围,藏身阴影之中,回到了他迷晕原主人、霸占了整趟船行的厢房里。 之后,女人再也没有在船上看见过巫邢天。 但是临下船前,巫邢天却鬼魅般地出现,交给她一个用布巾包起来的物事。 「这是一个蛊。把这东西交到你怀恨的那个牡丹头牌手上去,让她随身带着,吸足她身上血气……此物一遇海水,便摆脱不掉,把你的诅咒日日夜夜向这蛊物倾诉,然后,它会为你实现愿望。」 「什么诅咒都可以吗?」 「你想要它怎么做,就看你怎么培养这个盅。布巾里有驱使它的方法,你照做便是。」 「但我不识字……」 「画了图的,你会看懂。」男子微微揭了蒙面的黑纱,让女人看见他俊丽的美貌。那迷惑人的美色,因为对着玷污他记忆中纯净少女的三千阁的恨意,而蜕化得无比锋锐,咄咄进逼。「你我的目的,有些许相似,我才赐予你难得的蛊物。」 女人被其中的迫力吓住,却回应了男子的恨意。「我要报复那个抢走老爷的牡丹头牌!」 男子将黑纱蒙回脸面,阴冷地笑了笑。 巫邢天踏上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到厉盟主的庄里走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解了其女身上的蛊物,并将那珍稀的蛊物收了起来,然后,他在感激涕零、频频询问他是否要去哪里游历一番的厉盟主面前,平淡地提出要往长安三千阁一趟的意思。 厉盟主明显地呆了一阵,然后他老脸微红、结结巴巴地发下话,要庄里的人领其前往。 巫邢天瞥他一眼,无所理会地自行离去。 厉盟主见他走了,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以致救命大恩的巫凰教祭司气得拂袖而去,连忙发出了江湖召令,要接令的百多高手见到衣饰特殊的巫凰教祭司立刻回报,并且代厉盟主对其仔细款待,这事办得好,便能央厉盟主做一件事。 百多高手听到能让厉盟主欠下这么一份重大人情,纷纷出动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外来者;而「鬼燕」,就是那个运气好到极点的高手…… 从长远记忆中回得神来,三千阁里,蒙住脸面的巫邢天紧握着乌木温润的围栏,愣愣地望着那个与记忆中的娇弱少女仿佛是相似的、又仿佛截然殊异的柔婉女子,心里的酸涩痛苦难以言述。 为什么? 他以为嫁给了兵部尚书之子,应当活得欢快的梅晴予,为什么会待在这送往迎来的妓院里,成为了世俗轻蔑的勾栏女子? 他的晴予…… 「晴予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也不回、以黑巾幪住脸面的男子,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问。 若无其事站在他左侧的三千阁主,观望着底下人收拾残局,重新布上桌椅酒菜,挂上纱幔,请客人入座……一串行云流水的,没有半分的迟疑与怠慢,甚至闲闲地在阁里待嫁的牡丹头牌风摇蕊都下了楼去,安抚伺候的雏儿、打点惊魂未定的客人,末了,还抬起头来望向三千阁,娇俏地打了个招呼。 阁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语气,听起来是晴予旧识呢!」 「她应该嫁给兵部尚书之子,成为他捧在手心里的妻……」 「原本是的。」阁主闲适地点了点头,抚过自己修得圆润的指尖,瞧着那白里透红的肤色。 「那么……」男子霍然回眼,戾气弥天漫地,扑面而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阁主悠然回睇,唇边勾起的微笑很是优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吗?」 男子不耐烦了。「我在问你……」 「能带十二金钗出场的,三千阁都要问明了出身来历,确保姑娘们的安全。」阁主微扬眉梢,娇婉的身子柔弱不胜衣,却那么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气涛然的阴戾之中,一点笑弧妆点着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带晴予出阁叙旧,也请不要带得太远。」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当中,看过、接触过很多女人;他以为梅晴予的存在已经是个特例,但眼前这个自称『艳娘』的三千阁主,似乎也是个特例。 「晴予……是卖身进来的吗?」 「不是。」阁主似笑非笑,那仿佛藏着秘密不让他知道的目光,让巫邢天浑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愿进三千阁的。」 自愿?巫邢天被骇住了。他思绪里一片混乱,良久才挤出了一点破碎的声音。 「你说……她自愿……」 「祭司大人还没回答艳娘的话呢!」阁主安适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吗?」 「姓『邢』。」 在这个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够太过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烦躁的感觉,竭力让自己专心应付眼前的女人。 「邢……」阁主沉吟,微带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过他覆面的黑纱。「大人与晴予是旧识?」 「青梅竹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顺的回答。 「但是大人却身在异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轻巧的一句话,扎实地咽住了巫邢天的怒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质问的资格。 他呐呐地说:「我以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轿。」阁主点头,却语带玄机,不将话说得太满。 巫邢天皱起眉。他觉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着,却寻不着缝隙夺回主导权。 三千阁主漾着微笑向他睇来一个轻描淡写的目光。「十个珍稀蛊物,换晴予七日出场。时间到了,就完好无缺地送回来。成交?」 莫名丧失反攻机会的巫邢天将手捏得死紧,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当场诛杀这个女人。 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来。「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来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从鹰求悔手里被带开,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对于自己没能好好陪伴鹰家少主谈心的这件事耿耿于怀。 第十二章 但是被打断了约会的鹰家少主,却在倾听了三千阁主的耳语之后,微微地笑起来,眉间的轻皱也松开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顺的长发,在她颊边吻了下。 脸上骤起红晕的梅晴予,胡里胡涂地被带走,塞进软轿里去,送到偏院的最里间厢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边的贵妃软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却等不到那个据称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着眼睛,她拿过软枕层层迭迭地为自己堆出一个舒适的弧度,然后把自己塞进那堆软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来,她在一个人的夜里,除了持书以外,就是望着月色呆着。 梦里倒是什么也没有,她沾枕即入睡,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别地敏锐,但这房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穿戴着侍儿的服饰,开启她的房门,气急败坏地来掳走她…… 来到长安之后,当时还那样年少的梅晴予,曾经婉言拜托三千阁主代她探寻心系的少年下落;但无论深过几次,回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那个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门之后,就宛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但是没有死讯,梅晴予也固执地相信,那个少年还活着。 因此,她开始等。等过第一年、等过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华渐渐地长了,等到她青涩而天真的心渐渐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为一种习惯。 三千阁从来没有亏待这她。以真名高挂艳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来的不仅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还有那个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爷;她以为自己会被交出去,毕竟没有哪一家妓坊在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众多官兵之后,还能不屈服的。 但那个风流绝丽的三千阁主却款款摇曳着往阁门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爷府总管摔在地下,咳出两颗血牙来,待美丽的女人慢条斯理地将纤细的手掌收回袖里去,娇娇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来,才开始讲理。 「总管大人,您这般地张扬可不好呢!三千阁虽然不是官家妓坊,但这枚金印确实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任谁要来踢这阁门,都得先往宫里去请求一番……莫要怪艳娘无礼了呢,这整城的人都见到您怒冲冲地率了这些弟兄过来,惊动了宫里可就不好了……艳娘先给您这么一掌,也算是给您解了围,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给六王爷交差去吧?」 说着,又掏出一件物事。「啊,这白千层花膏好呢!给您去去瘀,还可以收收您那脸皱纹,阁里的姑娘们想要都不给的。现在献了您了,来,收好!还有这一点心意……欸,总管大人拿好呢,劳烦您带着弟兄们跑这么远来三千阁,不好意思阁里招待得不甚妥贴,那边还带十坛好酒给爷儿们作礼物的……总管大人上马车小心啊!别给颠着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队走人后,阁主款款地回过身来,见梅晴予泪盈盈地哭得满脸斑斓却又惊讶地傻瞪着,模样好生逗趣。 阁主若无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里去,然后招呼着左右要她们准备准备,要开阁门作生意啦! 一块柔软的绣帕递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着胭脂的狼狈模样擦得干干净净,梅晴予望过去,就见那日后被称为「牡丹头牌」的妖娆女子笑得那样漂亮,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进了这三千阁谁也不能欺负你。」 渐渐地,她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在这阁里,送往迎来,以往藏于深闺之中的她却乍然开了眼界,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许的痴缠、为了负心恩客自尽的姊妹、持刀闯入阁里要和姐儿一并殉死的狂汉……最纯粹的感情和最复杂的利益,人心可以这样美丽并且丑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许多次,喜欢她的恩客要出钱为她赎身,她只是温婉地笑笑,没有特别去解释她并没有卖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阁很好的,我要在这儿待着。您若要见晴予,就往这儿来,随时可以见。」 失了望的恩客没办法,却又舍不得,只好时时来访,时时来见,她总是温静地接待他们,然后款款地送走他们。 她把曾经有过的心动和恋慕,珍藏在心里面。 女孩子宝贝无比的初次,她确实地交给了最重要的那个少年,连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没有遗憾。 听不见那个少年的死讯,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记她而重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些都不会有,所以那个少年还是独属于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时期里美好的回忆。 永远不会崩毁。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记忆里不曾忘却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里的书卷落到地上,也没惊醒她来。 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房内漫开。 阴影里,走出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那一身异族的服饰、幪住脸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现身的时候,仿佛鬼魅一般。 他曾经那么熟悉的少女,经过十年欢场的历练,仿佛变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顺的如缎长发……他对她的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巫邢天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为她抚开了那一点轻皱,然后拉过一旁的薄毯为她覆上。 他有七日时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将和他的晴予走到哪个份儿上。 晨起,醒来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识模糊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这块毯子啊…… 未曾听到脚步声,闭起的房门却忽然开了,梅晴予惊讶地瞪着门扉。 那扇门外踏进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异族服饰相当抢眼,轻薄的料子很有种飘逸的味道,但这人侧面望去,却是幪着脸面的,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生死里卷滚而生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着眼睛。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着两端,与她目光对上的人吗? 那人手里竟然端着早餐……他去厨房做的?还是侍从做好了送到他手里来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着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够包下身为十二金钗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时光,其中所费金银绝对不低,但这人怎么让应该服侍他的姐儿在榻上睡着,而自己去端来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梅晴予,沙砾般粗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平板,甚无起伏的向她说话。「热水在架上,巾子浸里头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转头,就见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来,体温还未回复时能够窝在毯子里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间,那人将桌上都摆好了,碗筷膳食按规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脸面、拭净了手,正偷偷用温热的巾子温暖自己足尖的时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过来,泰然自若地为她梳开了长发,打结的发丝也仔细地解开,没有分毫弄疼她。 为她梳起一个松软的髻,斜斜别上一只银簪,垂下的粉色流苏在她颊畔轻荡。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视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来。」她喃喃。 那人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却避开了她,指尖抚过她双肩裸露的肌肤,上头精绘的红梅栩栩如生,为她添了香艳的绮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这么一身像是异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听口音用字,却仿佛本地人士。」 「我离乡十年。」 「十年吗……」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顿,硬生生加进了称谓。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阁,也是十年。人生际遇的转折福祸,公子与晴予的时间,似是相仿呢!」 「确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视她,然后将目光调开。「先来用膳吧!」 「公子如此贴心,倒显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致饭菜,有些苦恼。 「不会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砾的嗓子平板无波,却有着很坚持的语意含在里头。「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宽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儿呢!」提着话题,又为对方夹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见到他轻皱一下眉,动作稍有迟疑,而他倒是反应快,立刻抬袖将脸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动作过后,放下手来,饭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却没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这种别扭逞强的反应,记忆中也曾有过…… 「公子很喜欢这盘菜呢!」 她笑盈盈地说了试探的反话,手上筷子也很勤劳,就要再夹一份进他碗里去。 巫公子赶忙将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饭上去,还加上几块吸饱酱汁的牛肉。「姑娘喜欢这豆腐吧?多吃点。」 梅晴予瞪着饭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确实很喜欢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却这么懂得晴予。」 「这个……」那人仿佛迟疑了一瞬,「阁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温缓一笑,提筷吃将起来。 一顿饭就此吃来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发话。 饭后,也是那巫公子收拾东西,端了出去给外头的侍儿;梅晴予待在房里,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书册在手里翻着,却没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着什么。 巫公子回到房里,就见梅晴予漫不经心的沉思,倒是她手里那卷书拿反了不说,还不断地轻翻着。 他没有出声扰她,只是坐在椅上,静静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说起话来。「到这长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没回过故乡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双亲已逝,那旧居里谁也不在了……公子,在异乡十年,曾想过回旧居一探吗?」 他略略地沉默,却还是出声回应。「不曾。」 「公子不思念亲人?」 「曾。但缘分太薄,或许是,在那个夜里……」他未说得完全,语气里的惆怅却有绝情的味道。 她不追问。「远去他乡,公子也不曾想过回来?」 「不曾。」 「可是公子现在回来了不是?」 「因为有挂念的人。」 「十年不曾挂念,现在却千里迢迢地回来?」她轻笑起来。「公子真是怪人。」 「因为,挂念的那个人,似乎并不如我所想地过日子,为了确定那个人的现况,才回来一趟。」 「确定啊……」她眨了眼儿,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确定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声音一紧。是啊!确定了,然后呢?他与她的缘分还有接续的可能吗? 「公子?」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姑娘,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悬殊了,本要携手奔走他乡的,但那个姑娘却没有来赴约……」他苦涩地笑了笑。「等过了黄昏,出现的却是大哥,他告诉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让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扰她……大哥把我软禁在房里,我却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个昨夜还与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却在隔日云淡风轻地上花轿去成亲……但我没来得及证实。」 「出事了?」她问得很小心、很轻,怕惊扰了他的心事。 第十三章 「确实是出事了。我误闯异族教派的争斗,被毁了嗓子,人也几乎快死了,却被捡了回来。等我终于清醒意识,已经身在异族领地,与我的故乡隔了一个广大的海。我那时候想,也许是天意,这样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与我天差地远,如何与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毁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个字来。「恨。」 「恨她负心?」 「恨她失约。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着,语气却很飘忽,听不出分毫的恨意,却有哀伤。「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再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 「公子在异地十年,却未再对他人倾心吗?」 「不曾。」 「因为独钟那青梅竹马的姑娘?」 「这我倒不曾想过。」他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总是悬而未决地挂在心上,让我没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么,公子如今身在长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却不如找不到。」 「因为她真的负心了?」 她问得很轻,他听着,却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哑的嗓子里,有着负伤野兽的痛楚。 「她过得不好、不好……我找着了她,却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终于找着她了。」梅晴予柔软地说,那带着温度的轻叹,将他的哀痛包覆起来。 泪水在眼里盈盈,梅晴予暗自心惊。她被这人的情绪轻易地牵动,并且扯得生疼,而有了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声劝着。「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吗?」 「即使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惨然一笑。 「公子多虑了。」她一叹,「女孩子喜欢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里装了那个人,那么无论那个人生得什么模样,在女孩子眼里,也总是心上的那块肉,不会为了面貌嫌弃的。」 「面貌或许是没有变的……」他粗哑的声音很是嘲讽。「但昔日她喜欢的嗓子全毁了,而且为了在异地求生,也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这么满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经人家出身。」 「那么,公子何不直接去问呢?」她安稳地回答,以轻缓的嗓子安抚他的阴沉,「那姑娘也许真不介意。」 见他抬头直直地望来,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气也迎面而来,梅晴予轻蹙了眉梢,却没有害怕,甚至没有被惊吓,她莫名地对这个人没有恐惧;但她还是蹙起眉,因为那人直勾勾的视线。 被这么望着,她有一点紧张。 他望着她,然后沉定地回答。「我会去问。」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么,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这个问题给她。 梅晴予有些慌乱。「这个,晴予有些……」 「说给我听。」沙砾般的粗哑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稳,而生出一份异样的柔和。「我想听。」 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着身子,思绪里也一片混乱。她从来不曾告诉阁主以外的人她的过往,可是如今却要诉说给一个陌生的初客听……但对方都要求了,又紧接着在对方这么痛苦的十年之后,她不屈服也…… 含着不自知的泪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却惊讶地发现他非常专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着印象,曾经有一个少年,也这么专注地凝视她。 梅晴予掩着睫羽,把叹息咽回喉里去。她舒缓而低柔地叙述,他则安静压抑地倾听,没有分毫插话。 「礼制有言:明媒正娶为妻,私奔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书府下聘,然前夜,晴予与恋人私会订了终生……约好了隔日午时要再见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却听闻乡人言道,先皇肃清整治,家父变牵连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赐毒药自尽,保得全尸,家母心伤,悬梁上吊,随家父而去,梅府女眷发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发……如此大祸,晴予哪里记得儿女情长、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里苦候,被提出地牢终见得天日的时候,舍妹还吓得缩进晴予怀里来,那样小小的肩……舍妹还未及笄,只是个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争相买入我姊妹俩……舍妹远嫁江南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齐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爷府为十八小妾……上得花轿的记忆,着实不堪,晴予宁愿为妓,也不入六王府为妾。」 她轻轻言道,却是银牙暗咬。「投河之时,晴予也无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气……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绝不受他人摆布!所幸,阁主伸出援手,由着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还与六王爷府对上了……十年以来,若不是三千阁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来,良久,才一叹。「那恋人,或许无缘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祸,他也不晓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鲁莽劫狱;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着晴予失约呢?十年以来,晴予婉言请托阁主再三查访,皆无那人一星半点的消息。晴予被迫离乡,他也音讯全无……这样,也好。」 又叹了一声,她笑起来,泪水滑下颊边。「这样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复一日地等,怀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却晴予?如此,晴予记忆里的那个人,便永远都能是那少年模样,那与晴予携手、誓言白头的……」 巫公子静静地倾听,专注地望着她,暗暗握紧了手。「倘或……那人来接呢?你要和他走吗?」 「他不会来。」她微笑,「晴予高挂艳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来过。无论原因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独属于他的少女。十年欢场,十年送往迎来,三千阁百般回护,晴予宁愿就这么待着。」 「但那三千阁毕竟是妓坊,她一个女子终有花谢之日。」 「三千阁里,姊妹相称,情谊深厚,会互相扶持着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涩,尽皆付诸东流。晴予身在三千阁,心满意足。」一语轻轻,云淡风轻。 巫邢天心里惨然,苦涩一笑。 已经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了啊……缘份到底,成了尽头。 七日朝夕相处,巫公子将梅晴予伺候得彷佛公主,捧在手里怕落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从早到晚,他亲手布置膳食,甚至为她熬煮鸡汤;晨起,他为她梳头挽发,在妆镜前为她画眉,为她点胭脂;她的衣饰也由他打理,细细一件一件为她着装,小巧的绣鞋则跪在地上,让她的纤足轻搁他膝头,为她着上抹袜和绣鞋。 茶叶一日换一种,他为她准备的甜点从来都是轻轻淡淡,口味绝不令她为其甜腻而蹙眉,膳食亦是变化着讨她欢心。 他还讲述异族见闻,那高山大海、飞鱼游乌,讲述兵法阵式、血溅魂断。他什么也不藏,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她好奇他眉宇间戾气扑面,他便细细地向她讲述十年来多少争斗、多少权利。 她轻轻蹙眉,轻轻掩口,轻轻叹息,专注地聆听,从不闪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说话,她只要听着,也不用费心搭话。 「你感到舒适就好。」巫公子为她铺着软枕,将她捧进那搭好的小窝,指尖抚过她发梢,低哑的嗓音却有那样柔和的韵味。 他从不在她面前隐藏那满身的戾气,她望着、感觉着,虽然有心惊之感,却没有恐惧之意。 这个人,不会伤着她——只要意识到这样,那么纵使那戾气再重再狠,也扰不起她分毫的忧怕。 她安适地向他微笑,向他说话,彷佛已经相识了许多年,那样泰然自若地相处着。 巫公子绝口不提他恋慕的姑娘如今身处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属于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极,一身焚火之色,凌厉如凤,巫公子推门踏进房内,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么呢?」梅晴予慵懒地下了被日光晒得极暖的软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极目的红,怀里捧着一盆轻巧细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温情,递到她面前。 晴予讶然地瞪大眼睛,为着这不合时序的花苞,为着这不可思议的纤柔枝条,为着这虽细犹韧的顽强。 「初见时,你不是问过,我身上怎么有香味吗?我那时还在养着这株梅;这是以蝶蛊培养而出的梅种,以蛊主指尖血一连养七日,梅香永续,并且认主,远行时,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护着蛊主。而无论蛊主离开此蛊去得多远、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这株梅,花会立即绽放。」 至于隐匿的潜能,他则没有说——这梅一旦认主,就会永远护卫,若其主有所伤害,它所围绕的香味立刻化为剧毒,枝条平空而生,护着主人。 巫公子细细解说,却误解了梅晴予听到「蛊」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为她是惊讶这蛊物的诡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识到:这位巫公子的蒙面异族装扮、养蛊之能,是之前曾听闻牡丹头牌带回述说的消息。 她娇嫩的唇轻轻一抿。初见时,她曾看着他的眼睛,坠入迷惑里……疑似故人来…… 「公子亲自养蛊吗?」 「是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吗?巫凰教以蛊物见长,毒诀教则以蝎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将蛊物给了一个名叫翠云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当初他怨恨三千阁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泄怒心态给了船上那女人一个狠毒的蛊物。「是给了一个……」 「公子……因为故人,而对晴予怀着怨恨吗?」她盈盈地问,仰望的脸庞凄楚而苦涩。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脚,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么突然间情绪变化如此极端?「什、什么故人?」 「邢天。」 他瞠目结舌,反应不及,以为她认出了自己真实的身分,而愣在当场哑口无言;她却是眼里滚着泪水望他,以为他是受「故人」之托前来报复她的。 「公子曾对那翠云姑娘说,您要来长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说过这句话吧?」她没有逃开,反而趋近了他,小手抓紧他的袖口,拧得指尖都发白。「您知道……邢天在哪里吧?您知道吧?他好吗?他如今生得什么模样?他可曾……他提过我吧?您是代他来寻晴予的吗?他……他在哪里?他为什么……」她整个人逼进了他怀里,问得那样急切,那样惨烈。「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泪水终于滑落,她彷佛抓着了没顶前的最后一块浮板,双膝却软弱得支撑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乱地扶她起来,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思绪里一片空白。 他以为她已经云淡风轻,他以为「邢天」此人已经成为了过往回忆,但是这个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说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却崩溃般地哭泣着,向他索要着昔日恋人的下落。 他为了她的泪水而惊慌,却又为了她彻底认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谎言已经瞒了七日,也势必会继续瞒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阁里长待下去,将过往舍弃……但如今她偎在他怀里哭泣,他却要掀开面巾若无其事地告诉她,这七日朝夕相处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恋人…… 梅晴予怎么不会倍受打击? 第十四章 她不仅认不出他,昔日那正经规矩的少女,也投身欢场之中,以对待恩客的礼节来与他相处……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这个严谨自持的姑娘怎么自处?她的肩头裸露着,绘上红梅撩人,今天的衣饰在胸前更是以轻纱为料,若隐若现。在青楼妓坊里犹然是太过保守的装扮,但在大家闺秀的标准里,却是极其暴露的下流衣装。 巫邢天说不出口,他彻底地哑然。但哭泣得视线模糊的梅晴予,却和他靠得这么近…… 这七日之间,他待她极其地守礼,不仅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连她更衣之时都远远避了开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阁订制的香艳衣装,他也不会投来贪色的目光,还会技巧性地避过,以免显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第一次,她和他距离得这样近…… 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看清他眼下那道熟悉得惊心动魄的旧疤。 她突地伸手,无礼地扯落了他覆面的巾子。 映入眼帘的容貌,如此俊丽风流、绝色无双。 她看过、甚至是熟悉的一张脸,经过十年,成熟了许多,陌生了许多,却是更加光采夺目的美貌……她日日夜夜都不停地回想,这漫长的十年,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模糊地忘却了的容貌,其实记忆得再深切不过。 梅晴予娇丽的唇,转瞬褪色成惨烈的白。「邢天?!」 呼喊的声音,几乎如同粉碎的尖锐哀鸣。巫邢天浑身僵硬,他不敢动,不敢应声,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梅晴予抓紧了他的衣袖,余光忽然望见自己白皙的手腕,然后她呆呆地延伸看向自己肩头精绘的红梅,那与白皙肤色相映而格外香艳的撩人丽色……她猛一低头,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憎恨地看着自己欲掩还露的酥胸,她的身子绷紧了。 巫邢天慌极了,他抱着梅晴予,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安慰女人的手法,却挑不出任何一个来施展;他几乎绝望地意识到,怀里的这个女人,永远都是他的例外、他的手足无措、他独一无二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的珍宝。 他对这个女人崩溃般的呆滞反应,实在一筹莫展…… 但是被自己暴露的衣装所击溃的梅晴予,却不给巫邢天思考的时间。她猛地凶狠地推开了他,掩住自己前襟,逃命一般地奔回屋子,严严实实地落下锁。 「晴予!」巫邢天急得扑到门边,又不敢撞进去,只能出声喊着。 紧闭门窗、一片幽暗的屋里,传出压抑到了极致而断断续续的剧烈哭泣。 巫邢天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在门前慌乱地转着圈,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什么法子也没有。 而今天,是他们七日相处的最后一天。 被梅晴予的反应骇得不敢轻举妄动的巫邢天,所幸还懂得求救。 匆匆赶来的姊妹淘里,容色明媚的夏语欢手一叉腰,凶巴巴地就开始数落他欺负梅晴予的仇了,连带把鬼燕受的倒霉也一并掏出来讲足,末了,还来一枪狠的。 「阁主对你客气,给你机会挽回呢……就让你东瞒西藏地办砸了事儿!我们晴予要有一点差错,轰都把轰你出三千阁去!」 巫邢天懊恼得很,根本不去计较她趁势报仇的气焰,焦急地等在房门前,拚命按捺自己撞门进去的冲动。 倒是在夏语欢冲着他数落的当儿,身为牡丹头牌的风摇蕊已经款款地走进门里去,反手关上了门,清脆地上了锁。 巫邢天在门外干瞪眼,对着这么一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娘子军半点法子都没有。 房内,天光透着窗纸映入,微亮中却仍显幽暗。 梁上悬着一只腰带,圈出一个颈套,在空中晃啊晃的。 梅晴予呆坐在堆满软枕的贵妃软榻上,看见风摇蕊款款世门来,还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 那美艳妖娆的牡丹头牌对她一脸的苍白沉默没有丝毫理会,走近那悬梁的腰带旁,伸长了手扯了几下,笑了。 「唷——扎得挺牢,瞧起来很有意志坚定的模样。」 梅晴予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地回了神,嗓子里一片微弱。「惊动风姊姊了吗?」 「唉!」风摇蕊叹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发语词,闲适地落坐在贵妃软榻的另一侧。「没客的姊妹们约莫都在外头陆续赶到了;有客的语欢把客人踢走了,眼巴巴地第一个赶过来。」 潇脱的美艳女子偏过瓜子脸儿瞧她。「倒是你,要悬梁自尽了是吗?」 短时间里便被打击得形容憔悴的梅晴予,微弱而绝望地喃喃:「他瞒着我……让我穿这么一身衣裳,在他眼前来去……风姊姊,晴予已经……」 「这三千阁,是你自愿进来的。」风摇蕊悠然自若地咬开一只瓜子,吐出了壳儿,瓜子肉在舌尖转着,咽进喉里去。「这十年欢场,也没有委屈了你。你既不欠他,也不辜负他,要说贞节呢……你的处子,听说也是给了他嘛?」 梅晴予呆了,红着脸点点头。风摇蕊瞧着,又咬开一只瓜子。「私订终身,他到现在还没给你个名分呢!耗费你十年光阴苦苦等候,负心的是那男人吧?在这阁里十年,你还没学会咱们女子的尊严不是建立在依附男人的三从四德之上?难不成你这十年下来,只想要个贞节牌坊?」 勾着媚红胭脂的眼波流转,滴沥沥地如此妖丽,夺魂慑魄的。「哪,你还没放下那梅家大小姐的自尊心吗?晴予。」 轻轻喊了那名姓,苍白着脸庞的梅晴予,身子猛地晃了晃。绵里藏针的一段话,狠狠敲碎了她的难堪。 「梅晴予」三字,容纳了两段岁月的她:十五及笄之前的梅府大小姐,以及十五及笄之后,以一身嫁衣投河而获救的三千阁十二金钗之一。 十年欢场生涯,她自愿踏入,并且在众家姊妹的呵宠之下,建立出悠然自若、性情婉约而坚韧不屈的身段,她不以身在妓坊为耻,反而因为自己能够养活自己、见得世面、培养出与上流社会周旋而丝毫不落下风的气度,如此不辱没自身存在的身分引以为傲。 她确实地主稳脚跟,让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来做主;那书香的、闺秀的、脆弱的梅府大小姐,已经是昔日湮灭的过往了。 因为耿耿于怀过去的一段情事在今日被突兀地揭穿,乍见往日的恋人,才会又被十年前的过往所淹没。 梅府大小姐的自尊心吗……梅晴予苦涩地、低声地笑了起来。 「风姊姊,晴予不后悔自己入得三千阁。然而这样纯净的过往回忆蜂涌而来,晴予抵挡不了。」 「那是因为那个笨拙的男人,代表了你那段无忧岁月。」 「是啊。那个时候,可真是……」梅晴予叹息。 风摇蕊静静地沉默了。要想突破一般世俗的礼教观念,总是得头破血流的才能得到觉悟。 三千阁里姑娘们背脊挺得再直,也是吃过苦痛、受过屈辱,才能像如今一般不轻易低头。 梅晴予今日慌张失措、羞惭欲死的举止,若换在哪一个姑娘身上,难保不会有同样的反应;这礼教的贞节,怎能不将世间女子往死里压? 风摇蕊以指尖抚平自己裙上一丝折皱,细细地理齐。「晴予,今日若只有你一个人在房里,你真会悬梁自尽,是吗?」 「应该……是吧!」梅晴予苦笑。 「现在呢?」 「姊姊当头棒喝呢!晴予知道自己陷入迷思了。」 「能面对自己是很好,但你,现在能面对外头那个男人吗?」风摇蕊步步进逼,让梅晴予想得清楚。 梅晴予飘忽地笑笑。「我还在想呢……这一步若踏出去了,就是三千阁里的晴予和他面对面了。一切从零开始,他可是初客呢!」 「这个困境,是那男人要去烦恼的吧?」风摇蕊悠然地说。 梅晴予愣愣地看她,风摇蕊挑眉一笑。 「不是只有你才手足无措,对于适应彼此的新身分而感到苦恼哪!那人在这儿待了七日,待你如何,你也心知肚明吧?若不是在最后关头露了马脚,八成就能把你瞒过去了。这么十年离散,你不也认不出他来?所谓的一切从零开始,是你们两个要去重新搭建彼此的新关系。」 「青楼姐儿与恩客吗?」 「不好吗?」风摇蕊含笑望她。「他若要再续前缘,自然就要重头开始,苦苦追求;难不成你要这么和他言归于好,在你们对被此的改变都如此陌生的情况下?」 「不。」梅晴予吐出了一个断然的拒绝。 风摇蕊安适地点点头。「所以,你想怎么做呢?你要自己决定吧?」 她想怎么做? 梅晴予睁大了眼睛。这做下决定的场景如此熟悉,当年她一身嫁衣地决定了,以致日后她的生命就此天翻地覆地转变;如今,她要自己再做一次决定。 决定巫邢天的存在,是不是能在她的生命里延续下去…… 悬梁上那只绑好了颈套的腰带,在她眼角余光里晃来晃去的,她愣愣地注视着,然后,苦涩地笑了。 「风姊姊,我……」 厉盟主的庄里,迎进了一个烫手的客人。 这蒙着脸面的青年,一身醒目的异族服饰,天光之下是极其刺眼的烈红,但一到日落,就化成了鬼魅般的沉黑,偏偏走起路来又悄无声息的,硬是把厉盟主的庄园住成了个鬼屋——所幸青年不常走出他的院落,总是关在屋子里看书、弹琴、画画儿。 青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看到他的人,大多不会注意到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而会先被他血腥气息深重的威势吓得大气不敢喘上一口。 怪的是,姑娘们倒是很少被这么威吓住的,例如那个蒙他施恩,救回一条小命的盟主掌上明珠厉姑娘;也不见两人有什么接触,但在青年住进庄园里特别为他格出的一间院落之后,厉姑娘便时不时地出现拜访,每次都脸儿红红地走进去,又脸儿红红地走出来。 厉盟主很苦恼,他虽然很感谢青年救了他女儿,但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并不是他有胆子结为亲家的对象。 最重要的是,这个挟恩情入住庄园的青年,是长安城三千阁十二金钗的常客,他每三日就出现在梅晴予的厢房里一次,每次都待足了一整天,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但这势子一看便知道他是迷上了那姐儿。 这么一个沉迷青楼的男子,厉盟主怎么可能把女儿交付给他呢? 把这个忧虑跟女儿促膝长谈之后,身为好爹爹的厉盟主居然被女儿瞪了一眼。 「爹爹嫌弃巫公子吗?女儿一条小命是爹去求来的,但也是他飘洋过海来救的呢!人家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不是?」 「但、但是他这样流连青楼妓坊……」 「巫公子喜欢的姑娘在里头嘛!他当然要常来常往啊!」 「可、可是你不是老往他院子里跑……」 「巫公子一个人待在房里不出来,很寂寞啊!女儿去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嘛!」 「哎唷,爹你很不开窍耶!就跟你说巫公子心里有人了,你还把女儿硬塞给人家做什么?」 「女儿你……你明明前头还说要以身相许……」 厉盟主担心得几乎要哭了,厉姑娘叹了口气,给老爹拍拍背,把气抚顺了。 「爹啊,你想嘛!我们支持巫公子追得美人归,是不是就给了巫公子一个恩啊?既然有了恩情,那以后要是庄里有难了,巫公子是不是也要出来帮个手啊?那这份回收利益这么大的恩情,要不要做足了推给人家啊?」 「呃……要。」 「对嘛!女儿是为了阿爹着想的啊!阿爹就支持巫公子往三千阁跑,等他追到了美人,再帮他办个盛大的婚礼,如此一来对巫公子的恩情不就到手了?」 「啊,听起来好像是……」 「阿爹真聪明。不愧是女儿最崇拜的爹。」 在厉盟主怀里撒娇的厉家女儿给阿爹灌了迷汤,趁阿爹绕进她复杂的歪理,陷入迷惑之后,愉快地走了。 巫邢天传书回巫凰教,信里言明了他要在长安待着。 三言两语将教里事务安排分配稳当之后,他就此待下了。 按照着梅晴予淡然平静地表明自己是三千阁里十二金钗之一的身分,他重新以一个初客的立场,开始培养和她的情谊。 每隔三天一见,而每次见面,他就和她闲聊,和她评点字画,讨论书册,和她研习琴技棋谱。 巫凰教里若有事无法解决,派了来者,或者传了书信,若正逢他在梅晴予的厢房里,他也不屏退她,就当着她的面前处理、议事;他藉由这个动作向来送信、来求决策的教内人士展现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且让他们牢记,她的安危必须列为首位。 于是,巫凰教上下都晓得,举足轻重的祭司大人在长安有一位心爱的女子。 而三千阁内,也因为巫邢天张扬的存在,来客们都晓得了厉盟主的庄园里有位重要客人在追求梅晴予,而挽拒无数赎身请求的梅晴予对这青年仿佛也芳心默许,与之互动频频,说不定很快就要送上花轿嫁人去了。 这许多传言,梅晴予听了,只是低声笑笑;若问那蒙面的青年,那人只拿了那双冷冰冰的凌厉眼睛刀割似地望来而已,骇得旁人不敢再多嘴。 于是,这么一对交往进度神秘的恋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底定终生,就成了众人下赌的一件事儿。 在门外偷听着一伙人儿闲来无事聊八卦的恋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笑着牵着手,步调优闲地晃回自己的厢房里,不给他们揭开赌盘了。 历经这诸多折磨,终于走到了一块儿,这样私密的故事,当然要关起门来细细地品尝。 日后,还要等着白头偕老呢! 尾声一 那小小软软、赖在膝头上撒娇的长毛家伙,睁着湛蓝如洗的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梅晴予摸摸它的头,怜爱地把桌上的水煮鸡肉撕得一丝一丝零碎的,捧在手心里给那小家伙嗅着,然后让它就着她的手心,大口大口地开始吃。 甜甜软软的赞美从梅晴予口中陆陆续续吐出,却少有间断,几乎是那小东西每做个动作,她就软软地赞一句;那小东西镇日倚在她小腹上睡着,趴在她膝头上磨蹭,那翻肚的依赖模样看在巫邢天眼里,简直该拖出去扒皮拆骨。 但是,梅晴予对那小家伙护得紧,出入都带着它。 小家伙又懂得腻着人撒娇,它迈着步子,尾巴摇摇,踱步踱得摇曳生姿地去各个厢房逛一圈回来,便有好几个雏儿跟在它身后走,手里捧满了各厢房的金钗们赏下的东西。大到簪子步摇、小到宝石坠子金丝飘带,全成了它的玩具,动不动就能在地板上上演扑杀战,把那些小巧玲锐的珠贝盖子、翡翠戒子、绣鞋上镶的珍珍都拆下来,叮叮咚咚地追得满地滚。 瞧它玩得多欢,那长尾巴翘得高高的,背拱起来,毛也竖直了,就差没有威吓那些满地滚动的猎物。 巫邢天瞪着它扑玩,心里想着,幸好这三千阁里外都打扫得干净,没有一只耗子,不然总有一天会被扑出一个尸体来。 梅晴予坐在榻上,偎在巫邢天肩旁,那小东西腻得够了,就在她膝上站起身来,四只爪子都小小地伸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打个呵欠,然后一跃下地,便开始追逐地上散乱着的玩具。 望着它撒野,梅晴予轻声地笑了,巫邢天则安静地拥紧她腰际,偏过脸在她的额边落下一小吻。 她舒适地叹了一声,往他怀里偎得近一点。 「这孩子飘洋过海的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怀念故乡?」 他很没形象地翻了白眼。「看它玩成那疯样,怎么也不像是思念旧地的样子。」 她却没接下话去,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以指尖理着裙摆,把那孩子跃下地去时弄乱的裙褶抚平。 「那日,送来这孩子的姑娘,身份很高吗?」她轻轻地问,轻轻地垂下长睫。 巫邢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哪个姑娘?」 「红衣裙的……」她才起了头,就乍然停住了。那巫凰教里上下都是红衣,只有肩上刺绣有所改变,以及腰带款式会不一样而已,只单单说了红衣,哪里分得出来谁是谁? 她指尖压在膝上,将唇抿得紧紧的,压退了唇色成为一片苍白。 巫邢天毕竟曾经伺候了她那么些年,很了解书香世家里那种严厉禁止显露情绪的教养。要她理所当然地表现出自己心中想法,是很为难她的。 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诱哄。「这小家伙送来的时候,我只顾着处理公事,实在没有理会来的人有哪些……不过你若要问我,你那天身上穿些什么,发上簪些什么,抹了什么样的香粉,擦了什么样的唇色……」 细细喃喃,他的唇游移到了她耳边,呵得她耳上一片臊红。「我倒是可以细细地数给你听,如何?」 梅晴予被他的轻佻逗弄得双颊晕红,心里又气又羞,那眉头才轻轻蹙起来,就立刻被欺上来的男人给绵密地落下一个吻。 她气得拿手去堵他的嘴,反而把自己弄得手足无措。 那十年磨练之后再相逢的男人,根本没了年少时在梅府里养出的端庄模样,现在一整个就是地痞无赖! 巫邢天脸上在笑,笑得很坏。「没办法,我忍不住嘛……晴予这里,这样光滑柔嫩,一皱起来就像花瓣一样,看着就让人嘴里馋,耐不住要凑上去啃两口。」 好好的一个蹙眉,到了他口里一形容就变得格外地下流丢脸,梅晴予气得拿抱枕打他,却连人带枕地被搂到他怀里去。 他轻描淡写地重提方才的话题,「你方才问,把这破坏力十足的小家伙送来这里造反的女人是谁?」 「明明就是好好的一个姑娘,到了你口里怎么像是……」她听得不自在。 巫邢天的反应倒是理所当然。「没找到你之前,那些都是人,有模有样,会走会跳,叫得出名字;但现在找到你了……」他把脸埋在她肩窝,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儿,「会哭会笑,哄都来不及哄了,光是看你的时间都不够,走路吃饭都在想,除了你一个是活人以外,其它的看起来都是会走动的蛊,要把心思动到她们身上去的话,恐怕就是一整地的哀号遍野了。」 他说得甜甜蜜蜜,她听得毛骨惊然。 邢天原本就是激烈的性子,当年与她初遇,入得梅府,习了教养,有她的存在,才没有走向偏锋去,为祸众生;像他这样非生即死,把心思都放在一处的极端性情,若没有她温温润润地滋养着,恐怕就往大魔头的方向走去了。 但他这么一说,梅晴予就晓得,自己心里头的飞醋根本白吃了。 她小手温柔地抚在他的发上,巫邢天愉快地哼哼,一施力就把她压倒在榻上,那唇热热地就贴在她颈脉上,吮出一个印子来。 梅晴予骇得动都不敢动一下,手脚规规矩矩地放着,生怕一个妄动就勾出了什么不该有的举止。 巫邢天倒是很乖,恋恋流连地吻着她颈子几口,就把唇移开了,只是把脸埋在她肤上。 他继续追问:「怎么突然问起送来小家伙的人?」 「这个……」她呐呐地说:「那个姑娘像是有了身孕,却这么千山万水地来送礼物。进了厢房,还一直打量我……」 她这么一叙述,他倒是听懂了。 「哦,前代圣女。」 「圣女?」她很惊讶,「这么高的身分,来送只宠物?」 「总要有个名目嘛!」巫邢天倒是不意外前代圣女会做出这种在他看来无比多余的事。 比起现在接任的圣女,是听着他的威名,敬畏他、崇拜他,在他面前无比乖巧,前任圣女将他带入异乡,看着他从基层一路打上高阶地位,他们几乎是一起走过扶杀搏斗的岁月,历经无数变动,巫凰教才在他们手里达到了顶峰,这一切,若没有前代圣女稳定内部、他向外开拓搏杀,就不会成立。 对于将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的前代圣女而言,这寡言狠厉的青年祭司,是为了她在拼命;但在巫邢天来看,那却是生存下去的手段,以及空乏无味的日子里一点异色的调剂。 当然,这些过往心思不必让梅晴予知道。 他抚了抚她的长发,指尖顺着肩头往下滑去,握住了她的手,忽然用那捂症难听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喃喃。「就是她,和毒诀教的前任圣女在斗法,结果烧毁了我的嗓子。」 梅晴予愣了一瞬,霍地,她怒气冲冲地坐起身来,巫邢天拦都拦不住,被迫以着躺平的虚弱姿势面对她拨张的愤怒。 但他不得不说,难得这样震怒的梅晴予,真是美丽得令人眩目,又狠又悍,气势涛然,被她优雅地撕吞了都很值得…… 没有领会巫邢天那看似乖巧温顺、等候质问的表情底下,其实进行着无耻低级的想象;梅晴予瞪着他,很生气很生气。 「你是说,就是她毁掉你的嗓子吗?」 「呃……不是『只有』她,而是她『也』有份儿。」 这种说法其实一点都无助于替前代圣女洗脱失误的罪名,反而更助长了梅晴予的怒气。 尾声二 「她害你失去那么好听的声音,还这样像着魔般地盯着你看?她已经怀孕了……是别人的妻子了!」 「是啊,我起程来找你之后,她就和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侍卫结了姻缘。也该是传宗接代的时候。」 「那她还来找你……」 「还送了嚣张的宠物来。」他补上一句。 梅晴予瞪着他看。那被她压在底下的男人,看似乖巧委屈的模样,其实每一句都在故意挑动她的怒气和醋意。 因为太过地笃定他的爱和对她的着迷,梅晴予非常清醒地领悟了这个恶劣的男人根本是刻意要逗弄她的。她一扬眉,就要决定冷着脸儿不理他了,却在开口之前,注意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期待礼物的大男孩。 他所想的,也只是她能够多表现出在乎他的样子…… 一意识这男人单纯的心愿,她心里忍不住一阵疼痛,即使这份疼痛这样甜蜜而充满被爱的幸福,也依然是份疼痛。 她抿了抿唇,伸出手用力弹了男人额心。 巫邢天吃痛地捂住额,委屈地看着她。 她的声音,那样香甜而柔软。「邢天,我们重逢多久了?」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小心地回答。「一……年?」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问:「这一年里,你每三天来找我一次,可是平常的日子我也有在接客呢!」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沉暗了,却依然乖乖地点头。「嗯!」 梅晴予的声音,也那样温柔地低沉了下来。「你从来不问,我有没有和其它恩客发生关系?」 男人哽住了,吐不出一个回答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却异常地沉成阴森的暗色。 怎么可能不想问、不想知道呢?这是他的女人,他执着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却错过了天翻地覆的那十年,再重逢时只能重头来过……他把那些入她厢房里受她款待的恩客名单记得死死的,日日夜夜都在咬牙切齿。 但他自己的身分也只是众多恩客中的其中一人,甚至资历还不是最久的。 那鹰家少主子才是最初力捧她的恩客,若没有他的大力支持,她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数个月之内攀上十二金钗的位置,得到自己挑选客人、决定是否发生关系的自主权利? 他恨极了,想要将所有踏进她房门的人都大卸八块;但他也绝对没有忘记,这么漫长的十年,若没有这些人呵护宝爱,他的晴予恐怕无法这么悠然地端坐在他面前,维持了她的养尊处优。 梅晴予温柔地抚过巫邢天绷紧的脸庞。「邢天,这一年以来,你从来没有碰过我。」 男人的身体一震,赤红了眼睛瞪着语出惊人的小女人。 她低声笑了。「你不问,也不碰我……邢天,我若有身孕,却不是你的……这样一个孩子,你还会爱他、还会爱我吗?」 「不会。」他生硬地回答。 「啊……是吗?」她笑得很涩,心里瞬间就冷了。 男人抬起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狠得像是要捏碎她。「纵使是我的种,也不会爱!你别以为生了孩子就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你的男人也只有我而已——身体我勉强忍耐了,但是心,心绝对不可以!那是我的……连孩子都不可以抢夺走!」 梅晴予愣愣地看着他。「可、可是如果有了……」 「打掉!」他几乎不加思索,又乍然止住,急速运转起来的脑袋像是在考虑打掉胎儿对她身体造成的影响,然后不得已地改口了,「不……可以生。生下来就给别人养,你不准放心思在除了『我』以外的人身上!」 「蛮不讲理!」她莫名地生气起来,恨恨地骂道。 他倒是天经地义。「有孩子是没办法的事,打掉的话对你身体不好,那就只能生下来再做打算了。」 「一般人不都想要着传宗接代吗……」她咬着牙硬是要提醒他。 「邢家又不只我一个男丁,一堆兄弟生出来的全姓邢,哪里还要传宗接代?」他好奇怪地瞪着她,否决了她的一般人理论。 「我……」梅晴予气得思绪一片混乱,终于脱口而出,「你不是担心我若有身孕却不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碰我?」 她气势涛然地向他一喝,把他轰得目瞪口呆。 她显然被他气得也忘了要旁敲侧击地揣摩心思,居然直白地问了出口——等她喘了两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丢脸的话之后,才匆匆忙忙往后一退,慌得想逃跑。 但她的腰被大力地攫住了,凶狠地像是要把她揉入骨子里。 梅晴予的脸蛋儿压得低低的,坚决不抬起来,那通红的耳根子,让男人怜惜地吻个不停。 「你是晴予……你还是我心爱的晴予啊!这是你的工作,我只能尊重你;我不碰你,是因为我不敢啊……你没有准许、也没有示意,我如果随便向你开口,或许就会被你以为是把你当成青楼姐儿在调戏了……我、我不想惹你伤心啊!」 他期期艾艾地解释,吻着她的发,而她整个人被他搂着,瘫在他怀里,柔软得像是一捧水——有那么一滴两滴、温温润润的泪珠儿淌在他手背上,却仿佛是岩浆落在肤上,烫得他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慌得想要扳起她的脸,却摸到满颊的泪。 「我以为……你是在意我的身子……」 「身子?身子很香啊……我每次来,每次都抱着不放啊!离开之后,也都一直想着,很难忍耐啊!」 「可是你……你都不、不碰……」她的声音那样微弱,那样难堪。 巫邢天简直想打爆自己。居然会逼得她自己来提这种问题,他是猪头! 「我、我……」他紧紧拥住怀里的恋人,宣誓般地喝道:「我们来做吧!我会证明我有渴望……」 梅晴予呼地一个巴掌打在他嘴上,那泪盈盈的脸上一片绯红,眼里还水雾蒙蒙,怒气却令她的凶悍光芒万丈。 「这种事情你好意思这么大声嚷嚷?我、我还要脸面呢!」她气得哭起来,又把巫邢天吓得赶紧一把抱住她不放手。 这样混乱地哭了片刻,梅晴予终于止住泪水了,浑身无力地瘫在巫邢天怀里,瞪着他的目光厌烦无比,仿佛气极了,又仿佛恨极了,而生出一份潋潋的冷丽。 巫邢天看着她这样的目光,觉得熟悉无比。 昔日在梅府里,有些时候太过地招惹她了,这教养良好的少女也不会失态地向他怒吼、责备,她心里面那些千回百折的心思弯弯绕绕的,她也不会说,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瞪着他,气极、恨极,厌烦无比,又一语不发的。他就哄着她、伺候着她,变着法子讨她开心。 看着梅晴予生气,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她会格外地任性、格外地难哄骗,也格外地带劲儿。 巫邢天简直就是以哄得盛怒中的梅晴予破颜一笑,为他人生中无与伦比的大成就。 他把怀里的恋人抱得紧紧的,说着好听话,那唇还游移在她颈边点啜,为她解了发钗,流泄满榻的乌黑发流,那层层迭迭的衣裙被他一件一件轻轻巧巧卸下来,很快就剥光了她,却又心机很重地留了一件肚兜儿给她,那模式几乎仿造了当初夺她处子的样子…… 喵地一声,榻下那扑玩得累了的小家伙,端端正正地坐在梅晴予的绣鞋上,尾巴也转了一圈规矩收好,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榻上脸颊晕红、意识也晕眩的娇丽女子。 梅晴予怔怔地望向榻下,寻到了发出声音的宠物。目光一对上,那小家伙喉头便呼噜呼噜地撒娇了。 梅晴予还没来得及反应,伏在她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外衣只剩一件长裤的男人呼地直起身,一把抓起小家伙后颈,另一手拖过被子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啪地一把拉开厢房门,瞬间与厢房外意图偷听好下赌注、决定赔率的人群面面相觑…… 巫邢天面无表情,一甩手就把亮出爪子的宠物丢出门去,抓挠得那群偷听的家伙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房内,梅晴予掩住了脸,连羞耻的哀鸣都呜咽不出来了。 而那个恶劣的、不配为人的、满肚子黑水的无耻男人,一掀开被子,就趴到她身上来,开始愉悦地享受他迟来的豪华大餐。 有耐力忍到最后的人就能抱得美人归——将脸埋入梅晴予胸前的柔软时,巫邢天嘿嘿嘿地这样想着。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