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娘娘》 第一章 她的发间扎着一束草。 扎草为标,卖身葬父—— 这是世人都听说过的事情。 然而今天,她跪在街边,在这明晃晃的日光下,虽卖身,却非葬父。 她不太记得父亲的模样。很小的时候,娘和她就被夫人赶出来。所谓夫人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她娘不过是一个小小妾室。 夫人做了天下女人都会做的事,赶走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 其实,这做法无可厚非,她心里并不憎恨那位夫人,她憎恨的,只有花心又无法负责的父亲而已。 假如今天真是父亲死了,她绝不会卖身为他挣一寸坟地。 今天,她跪在这街边,为的是她病重的娘。 自从被夫人赶出门后,她与娘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仅靠娘刺绣为生,日子只比乞丐稍微好一些,所赚银两只够果腹,困顿的她们没资格生病。 然而,操劳伤心的娘终于病了,在她十六岁的这一年。 她庆幸自己已经懂事,至少,懂得世上还有卖身赚钱这回事。 不过,说是一回事,做起来果真是知易行难,哪怕之前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当跪在街边扎草为标时,她仍是羞赧得不敢抬头。 她选择了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选择天气晴朗的晌午时分。 面对四周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觉得自己的双颊越来越滚烫,虽非感染风寒,却似乎越来越潮红。 「妳要卖身?」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 声音如风,在四周喧嚣声中隐约飘来,她怀疑自己是否听得真切,只是幻觉。 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白色人影,在午后的风中衣袂飞扬。 他是谁?她看不真切。 因为背光的关系,对方的眉目处于一片朦胧之中,她能看到的,只是太阳光在这高大身影周围晕出的光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男子,而且年纪尚轻。 「对,我要卖身。」她低下头回答。 午后的阳光过于强烈,照得她的双眼流出眼泪,否则,她还可以多看对方一眼,看清他的五官。 「卖身葬父?」对方又问。 「不是葬,也不是父。」 「那是……」充满疑惑的语气。 「我娘亲病了,需要钱。」她言简意赅地回答。 「只因为病了,就值得卖身?」口气轻蔑,似乎对她的做法不认同。 「公子认为怎样才算值得?」她立即倔强地反问。 「良家女子卖身,大多是为埋葬自己的亲人。」他委婉地道出一般状况。 他的意思是,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吗?除非她母亲死了,才值得卖身? 「若我娘亲死了,我反而不卖。」听到他的看法,她越加不服,厉声驳斥。 「哦?」对方不解,「为何?」 「死者已矣,葬在哪儿,有无坟地,我认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娘活下去。」她语意坚定,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而出。 跪在这里已经够委屈,心中担忧母亲的病情,为何还得接受这样无聊的责问? 对方震住,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眼前的她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悲苦却坚强的气息,强烈地射进他的心里,引起一阵莫名骚动。 「我明白了,」好半晌,他才轻声回答,「这里有一百两,够妳娘看病吗?」 一百两? 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她与母亲五年的生活费,也不到一百两。 「我只要十两就够了。」她听见自己颤声答。 「我说了一百就一百。」他阔绰地出手,将现银放在她面前。 四周围观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没想到世间有如此大方的买家。 「公子……」她抹干泪水,站了起来,「我这就跟你回家,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不需要。」他微微一笑,「我帮妳,只是因为妳刚才的解释让我吃惊。」 落下话,他便转身离去,飞扬的白衣在阳光下变得像泉水的泡沫一般透明,远远看着那背影,她甚至以为他会腾云化仙,消失在空中。 她想追上去再说些什么,然而,却只是怔怔地伫立在原地。 她的胸中蓄满遗憾,别说他的名字,就连他的脸,她都没瞧清楚。 「他是谁?」不用她开口,自然有旁观的好事者代她发问。 「对啊,他是谁?」出手如此阔绰,还不求回报,当然会变成市井之中最热门的谈论焦点。 「你们不知道?」从客栈走出来的店小二,沾沾自喜地道:「他可是个大人物!」 「哦?快说、快说。」众人立刻围住店小二,催促他道出更多内幕消息。 「昨儿他住店,就是我伺候的。」小二满脸得意样,「打赏的银子就不下五两,我知道他肯定是个贵人,于是站在门口偷听了两句,听到他的随从叫他王爷。」 「王爷 」众人大骇,「京城来的?哪一个王爷?」 「孤陋寡闻了不是?还会是哪个王爷?这么年轻的,也只有一人。」瞧众人屏息以待,店小二笑着揭晓谜底,「庆安王爷。」 「庆安王爷魏明伦 」众人愕然,好半晌没再出声。 魏明伦……这个名字传进她耳中,烙下深印。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十六岁这一年,在这午后的街边,明晃晃的日光下,那个白衣如仙的男子—— 魏明伦。 十六岁那年的记忆,就像恶梦,椎心刺骨,每次忆起都让她全身冰凉。 然而,在冰凉中居然还残存着一丝温暖—— 她知道,那股温暖来自于救助她的陌生人,魏明伦。 慷慨解囊的百两纹银终究没能救回她母亲的性命,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母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所幸,母亲死得安详,在柔软的丝棉覆盖中,在汤药的舒慰下,毫无痛苦地离去,这对她来说,已经够了。 孰料,命运之轮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忽然猛烈旋转,她,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突地变成学士府的千金大小姐。 原来,父亲的悍妻也在差不多时间染病身亡,膝下无子的孤独感,致使这个曾经抛妾弃女的男人,千里迢迢找到了世上唯一的血脉。 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为万人倾羡的学士千金,闺名玉玄。 孟玉玄? 时隔多年,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唤她,她还是会以为在呼唤他人。她觉得自己仍是母亲口中的「囡囡」,再没有别的名字。 无论是孟玉玄,还是学士千金,抑或整座雕梁华美的学士府,对她而言,都是陌生。 她宁可过回从前流浪的生活,在天地间自由行走,做一只无名无姓却充实快乐的飞燕,也比在这儿天天对着亲不亲、仇不仇的父亲强。 之所以愿意承受束缚,面对所有不适,是因为怀揣着一丝冀盼吧。 她总想着,有一天若能再遇见他,遇见那个救助自己于绝境中的白衣公子,她将倾尽全力报答他。 回到父亲身边,是唯一有机会见到他的方式,但机会仍然十分渺茫。 然而,为了这份渺茫,她心甘情愿牺牲一切自由。 「小姐、小姐!」 站在梅树下,她正采摘着青梅,忽然听到丫鬟翠萍的声音,她回过眸去,只见胖妞跌跌撞撞从远处奔来,十分火急的模样。 「什么事?」见状,她只淡淡地问。 「今日府中宴客,老爷请妳打扮妥当,到前厅去。」翠萍气喘吁吁的转述老爷的吩咐。 「宴客便宴客,与我何干?」玉玄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哎呀,今儿来的都是上客,」翠萍神秘地附到她耳边低语,「宫里来的。」 「宫里?」眉间一颤,她终于动容。 宫里……会有他吗? 「小姐,妳猜得没错,」瞧出她的想法,翠萍笑说:「从前妳提过的庆安王爷也来了。」 她手中的篮子忽然变得沉重,差点儿摔到地上。 他来了?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眼中顿时泛起泪光,她激动的胸口起起伏伏,好半晌不能言语。 「老爷怎么把他也请来了?」终于,玉玄听见自己轻声问。 「小姐,都回府这么久了,妳怎么还管自己的爹叫老爷啊?」面对小姐的倔强,翠萍不由得摇头。 「因为自我记事起,他就是老爷。」 虽然认祖归宗,可是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段凄凉的岁月。坚持这个称呼,代表了其实她并没有原谅,否则,就像是背叛娘亲,让她愧疚。 「好好好,老爷请妳快更衣。」翠萍拗不过,只好由着她。 「更衣?」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我就这个样子。」 「什么 」翠萍吃惊,「小姐,庆安王爷可是妳……最重视的人啊,不为虚荣,为了他,妳也该打扮打扮啊。」 「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她笑答。 的确,有什么好伪装的呢?反正他们初见之时,她扎草为标,样子更为不堪。 若是将来还有相处的机会,她倒希望让他看见平常的自己,真实的自己。 他还记得她吗?还记得那个艳阳下悲戚可怜的她吗? 呵,恐怕早已抛诸脑后了吧。素有侠肝义胆的他,似这等解囊相助的壮举做得多了,又怎么还会记得三年前的小事? 但就算不识得,她也不会觉得失落。 不识便从今日相识,她有信心,让他从此记住她。 心念一定,玉玄脸上的气色顿时有了不同,泛起微微绯红,眼中也乍放亮彩,她提起裙子,如柳随风地往前厅而去。 手提着篮子,她原本打算用篮里青梅酿酒,就像娘亲每逢春日常做的那般。 但今天,她打算煮酒,献给心中倾慕的男子。 正这样想着,走着,忽然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她身上。 她怔住,仔细一看,竟是一颗石子。 那石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骤然打在身上,倒有几分疼痛。 她本以为是檐上砖瓦不实,但抬起头一看,却见一黄衫男子倚着大树,邪肆地对她微笑。 他是谁?下人?客人? 这张面孔如此陌生,但看他衣着,却是上好的绫缎,不似寒酸之人。 望向他的眼,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意味,配上英俊五官与此刻斜倚的姿态,倒有一种世外仙人的感觉,然而,却是个游戏人间、极尽顽劣的仙人。 「你是何人?」玉玄拾起那枚石子,「这可是你所射?」 「不是射,是弹。」对方依旧笑咪咪的,做了一个指间一弹的动作。 「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这样撒野!」她故意摆出冰冷神情,「若你是我府中人,请自行去找管事领责。」 「若我是客人呢?」他眉一挑。 「如此无礼之客,恕本府不留。」玉玄与他硬碰硬,不甘示弱。 「姑娘生气了?」他莞尔地睨着她。 她不答反问。「若是你无端端被石子打了,你会高兴?」 「我听说孟学士有一位很爱生气的千金,想必就是姑娘妳吧?」听了她的驳斥,对方益发笑得欢畅。 「公子何出此言?」玉玄真的动怒了,「什么叫很爱生气?万事皆有因,无缘无故,我会生气?」 打了人还在这里废话连篇,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他身分不明,按她的脾气,早放狗咬他了。 「我弹石子,也是事出有因。」他俨然有理的为自己辩解。 「哦?」玉玄双眸瞪着他,「何故?」 「方才我唤妳三声,妳应也不应,急匆匆往前走,像是要赶会情郎,所以我只好顺手捡了石子……」他一双眼睛似有魔力,能洞察人心。 「就因为我没答应,你就打人?」被看出心事,玉玄更是火冒三丈。 「那姑娘教教我,该如何引起妳的注意?」她越火大,他越兴致勃勃,彷佛故意惹她不快。 「你……」服了他,横竖他都觉得自己对,说也白说。「好吧,现在引起我注意了,你到底有何要事?」 当务之急,不是与他废话,而是赶到前厅见「那个人」。玉玄只想尽快了结这桩纠纷。 「我看姑娘篮中提的青梅不错,想借来下酒。」他扬高手中酒壶,示意有酒。 呵,原来他倚靠树间,只是在饮酒。 光天化日之下,到别人府中作客,却如此放浪形骸,实在让她讨厌。 「对不起。」她一口拒绝,「这青梅我有别的用途。」希望他知难而退。 「这就是孟小姐的待客之道?」 「客也分等级,似你这等,不待也罢。」他竟指责她的不是?玉玄轻蔑地扫视他一眼,转身继续前行,懒得再与他啰唆。 他却轻轻一跃,从树间飞身来到她面前,伸手一抢,那篮青梅轻松落入他手。 「你!」没料到他会直接用抢的,玉玄顿时愣住,随即怒不可遏道:「公子请自重,把东西还我!」 「进府就是客,待客之道就是满足客人的要求,孟小姐不懂吗?」他笑盈盈反驳,并不理会她的喝斥。 「你给我滚!」面对他嚣张的笑脸,她怒斥,「再不滚,我就让家奴打你出门!」人善被人骑,和娘在外流浪的日子,让她懂得这个道理。 「滚?」听到这个字,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新奇,「普天之下,还是头一次有人叫我滚。」 「因为天下之人都太友善,不懂如何对待你这类恶徒!」 话落,她长袖用力一挥,击中对方臂腕,那篮子倏地倾斜,篮内青梅像断了线的珠儿,全数滚落在地。 「哎呀呀,妳看,多可惜。」对方摇头叹息。 口说可惜,语气却似在讽嘲她。 「可惜吗?」玉玄不甘示弱,倔强轻哼,「让你拿去,我宁可如此。」 他一怔,见她果真动怒,嘻皮笑脸才微微敛去,一时间没再搭话。 「二弟!二弟!」沉默之中,忽然见一紫袍玉冠男子自游廊尽头来,步履匆匆。 顽劣之人神色一变,从方才的嗜酒狂徒顿时化为贵气绝佳的翩然公子。 「这儿。」他出声答道。 「二弟,为何独自在此?孟大人都急坏了。」紫衣男子看见他,顿时轻松许多,上前笑说。 「巧遇孟小姐,闲聊几句。」放浪之人一改之前的吊儿郎当样,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从容镇定地应答。 玉玄觉得自己像在看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变脸。 怪哉,这人方才还轻狂似魔,此刻又正经如佛,差异之大让人看了不禁有些害怕,只想敬而远之。 「原来这位是孟小姐。」紫衣男子立刻对她恭敬施礼,「承蒙贵府款待,感激之至。」 「公子言重了。」玉玄对眼前背光的紫衫男子,莫名有几分好感,「既然是客,礼当款待。」 她偷偷打量,只觉得对方神采飘逸,温文儒雅,方才的不快顿时退去七八分。 他是谁?世间竟有如此俊逸的人…… 「敢问公子贵姓大名?」忍不住,她忽然开口问。 生平第一次,她主动问一个男子的名字,心中似有感应,怦然乱跳。 长久期待的那一刻,终于要来临了吗? 「在下魏明伦。」对方清清楚楚地回答。 魏明伦 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就在眼前。 玉玄情绪激昂,只觉得喉间微微哽咽。 双手交握,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她的头微微低下,行了一个得体的大礼。 「拜见庆安王爷。」她听见自己说。 「原来孟小姐认得本王?」魏明伦笑道。 「庆安王爷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名字对她却有另一层重要意义。 「是吗?」魏明伦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边放浪之人却又开口,「那我呢?孟小姐可认得我是谁?」 「你?」她眉一挑,瞪向他,「不知。」 「我是魏明伦的二弟,按说,也该名满天下才是。」他再次以看好戏的神情瞅着她,似在等她出丑。 「从没听说过庆安王爷有什么二弟,」玉玄轻哼,「庆安王爷本是孤儿,后被先帝收养,认为义子,哪来的兄弟?你乱认亲戚吧?」 「哈哈哈!」放浪之人仰天大笑,「对,妳说得对,的确是乱认亲戚。」 「二弟……」魏明伦不由得摇头,「就别戏弄孟小姐了。」 「我哪有戏弄,是她自己脑子笨,转不过弯来。」放浪之人转身,正视她,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既然庆安王爷是孤儿,被先帝认为义子,那么,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与他称兄道弟?先帝,有几个儿子?」 轰的一声,玉玄的脑中彷佛炸开了锅,浑身一颤。 天啊!她为何连这么简单的关系都想不到?是她太笨?太傻?还是见了朝思暮想之人,一时变得迟钝了? 先帝的儿子只有一个。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能与魏明伦称兄道弟,那个人就是…… 答案还没道出口,就见她父亲率领一班老臣胆战心惊地寻到这庭院,颤巍巍迎上前,立刻跪倒一片。 「参见皇上—— 」众人齐声道。 皇上……没错,就是这个答案,这个她本该猜到,却不愿面对的答案。 如此放浪、顽劣之人,竟是皇上! 第二章 夜已深,玉玄的心情仍因白日的事件,起伏不定。 她得罪了当今皇上,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吗?虽然记恨父亲,却也不希望他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过而惨遭连累。 今天本该是喜庆之日,因为她终於与救命恩人重逢,偏偏转眼间又惹上无妄之灾,悲喜交加,令她头疼不已。 本来在这午夜时分,独自对月,她可一边饮著清茶,一边回忆甜蜜往事,但如今的她,却愁眉深锁。 “小姐,”翠萍突地叩门。“老爷来了。” 父亲? 玉玄一怔,立即站起来。 这么晚了,父亲忽然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他们父女俩的关系本就冰冷疏离,现在她又惹皇上不快,这下恐怕更加难以修复了…… 敛神,她理了理衣容,开启门,立在门边,垂眼恭迎父亲入内。 一入门,孟学士看见女儿,面有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老爷。”玉玄恭敬地唤。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叫我,”他不禁叹息,“玉儿,你还在怨爹,是吗?” “不,只是习惯了。”她仍是回以这句话。 有些事,是不能拋下的…… 孟学士沉默,彷佛知道她的心思,内疚浮在脸上,夹杂著难言的悲哀。 “玉儿,爹这么晚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清清嗓子,他转换话题,避免窒息的气氛继续蔓延开来。 “老爷请讲。”她微微颔首。 “听说过两日,太后老人家要搬到颐春园小住。” “太后?”颐春园? 恕她愚昧,这一次她还真猜不透父亲为何突然跟她提这件事。宫里的事,干她何事? “这颐春园是皇上为了孝敬太后,特意修建的行宫,就在京城外百里。据说那地得天独厚,冬暖夏凉,风光怡人,太后每逢身体不适,便要到那儿小住一阵子。”孟学士继续道。 “所以……太后身子微恙?”玉玄猜测。但这该是御医烦恼的事,她又帮不上忙。 “不不不。”孟学士忽然露出难抑的笑容,“这一回,与以往不同。” “哦?” “这次太后到颐春园,是想召几个官员千金同住,名义上陪她说话作伴,实际上则是……”语气神秘了起来,“另有意图。” “什么?”玉玄不笨,此刻父亲一提点,她便料到八九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的心,在这一剎那跳得厉害,双颊也猛地染红了。 “玉儿,你已猜到了吧?”孟学士马上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虽然两人的关系生疏,可毕竟父女连心,一举手一投足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她咬咬唇,算是默认。 “没错,就是选儿媳妇。”他笑道。 “这……与我何干?”玉玄羞得头更低了。难道…… “玉儿,你的心思,为父瞭解。自从十六岁那年偶遇庆安王爷,你就忘不了他,今日重逢,心情如何?”孟学士小心询问。 “今日得罪皇上,吓都吓死了……”她拐弯细声回答。 “皇上不是小气之人,你看他由著庆安王爷叫自己『二弟』,不拘君臣之礼,就知他不会把你的所言所为放在心上。” “是吗?”如此说来,那放浪之徒倒有几分可取之处。 “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太后选儿媳妇,一是为了庆安王爷,一也是为了皇上日後纳妃封后著想。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入主皇宫?所以打皇上主意的肯定居多,庆安王爷一定没人跟你抢。”孟学士说得直接。 “做庆安王妃哪里比当皇后差了?”玉玄听了,忿忿不平。 “你啊你,还没过门呢,就护著未来夫婿了?”他哈哈大笑。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她感到自己双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女儿冰雪聪明,相貌出众,铁定能让庆安王爷钟情的。”孟学士胸有成竹,“今晚收拾行囊,明儿我就派人送你到颐春园。” 不知为何,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夕之间似有瓦解,玉玄心里弥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品尝到久违的亲情…… “多谢老爷。”她由衷感激。 “若真要谢,就叫我爹。”孟学士笑脸忽凝,低声要求。 “……多谢老爷。” 假如改口,就是对娘亲的背叛,她怎能为了一时高兴,就忘掉过往所有一切? “你啊!”孟学士不由得感慨,“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著。不叫爹不要紧,我只担心你这执著的劲儿将来会害了你啊!” 害了她? 但在她认为,执著才是好事,而且应该像她听过的诗中所说,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绝。 颐春园的景色比玉玄想像的还要美,可是入住了这么些时日,她却不曾到花园好好走走,每日只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屋内,连太后那儿也不太敢去请安。 为何? 从小到大,她从不知自卑为何物,总觉得只要自重自爱,哪怕出身再低微,也可以活得昂扬。 但自从搬进颐春园,她才体会了人为何会自卑。 从前,她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总以为有著大学士千金的头衔,再加上有几分姿色,定能在这高贵华美之地行走自如……然而,事实并非她所想像的一般。 她不识诗书礼仪,不懂琴棋书画,在别的官宦千金面前,就算伪装高雅,终究心虚。 她觉得自己就像穿著一件纸扎的衣服,稍一不慎,就原形毕露,无颜面对世人的鄙夷目光。 所以,她步步惊心,处处介怀,直到最後,连房门都不敢迈出。 “小姐,明日太后设宴,宴请各家千金。”翠萍迟疑道:“我听说……” “什么?”玉玄心中一紧,突地涌起不祥预感。 “是尚书千金家的丫头告诉我的,说太后为了替皇上与庆安王爷挑两个好媳妇,决定比试一下诸家小姐的本领。” “比试?”如何比?她轻蹙眉心。 “除了弹琴跳舞外,听说还要吟诗作对呢。” 吟诗作对 玉玄脸色顿时刷白,半晌不能言语。 弹琴跳舞若是苦练,还能对付一二,可吟诗作对对她而言,难如上青天。 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呀。 自幼跟著母亲在外颠沛流离,连三餐都成问题,读书对她而言,是比摘星采月更遥不可及的事。 “小姐,这下该怎么办?”翠萍不由得替她著急。 “能怎么办……”玉玄叹一口气,“该怎样就怎样。” 是她太贪心了,妄想成为庆安王爷的妻子。其实,今生能与他重逢,远远地看著他,知道他过得平安如意,她该满足了。 如此一想,心情总算平静了一大半。她轻轻推开身边的窗,看见外头阳光明净,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云淡风轻的轻松感觉。 “翠萍,走,咱们到花园逛逛。”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突然道。 “小姐?”翠萍诧异,“你……” “咱们入住颐春园这么久,老待在屋子里算什么?明儿回去,府里人问起这里景色如何,咱们都答不出来,多亏啊!”玉玄倏地笑了。 有些东西,一旦想通,诸事百通。 “对,小姐说得对!”翠萍也明瞭地莞尔,“咱们走。” 於是两人一前一後,在风光无限的园中迤逦前行。 春季万物复苏,四周繁花初绽,空中弥漫著淡淡青草的气息,给人一种清新的美丽。 “小姐,你听,有琴声。”翠萍忽然伫足。 的确,不远处林荫小径的尽头,传来隐约的丝竹乐声,配合满园青绿,独具韵味。 奇怪,此刻不过下午时分,距离太后习惯的晚膳赏乐还有些时辰,到底是谁在奏曲?难道是丝竹班子的预演? “走,咱们去瞧瞧。”兴致一来,玉玄率先朝琴声来源处走去。 穿花扶柳,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绿枝垂缕,她的脚步忽然怔住,瞪大眼睛。 该死!冤家路窄,她怎么又撞到了这个讨厌鬼! 小径深处,原来辟出一片草地,设有石案桌椅,只见一个人正悠闲地卧于露天口上,欣赏音乐,闭目击节。 他的四周围绕着宫女与乐班,有的替他按摩捶背,有的奏曲供他享受。 她想转身,无声无息避开他,不料,他忽然睁开双眸,对她咧嘴一笑。 “喲,好巧啊!“她高声呼唤。 这一声,逼得玉玄不得不上前行礼。 “参见皇上。“屈膝一福。 “孟小姐,多日不见,怎么憔悴许多?”他一开口便是逗弄的口吻,听得玉玄更讨厌他。“有什么为难之事?” “皇上怎么在此?”她不答反问。 “瞧你说的,当儿子的来看母亲不行吗?”他睨她一眼。 人之常情,算她多嘴。 “朕回答了你的,你还没回答朕呢。”他紧逼问道“为何脸色如此憔悴?”语气中隐约有丝真切关心。 “大概昨夜着凉了……”玉玄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 “撒谎!”他却如火眼金睛一般,一眼便识破。 “皇上何出此言?” “嘿嘿,朕知道,你为了我大哥。”魏明扬笑得更加暧昧,还有一丝只有他自知的酸味。 天啊,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父亲对他多嘴? “皇上……”被人道出心事,玉玄顿时脸红,“若无他事,恕民女告退。” “听说明儿母后要考你们,”魏明扬一开口便让已转身的她停下脚步,“你不想知道考题吗?” “皇上知道?”她果然经不住诱惑,回转身停足。 “听闻孟小姐擅长青梅煮酒,这里有现成的材料,也让朕尝个新鲜,如何?”他故意卖关子,指了指面前案几。 那里,青梅,水酒,一应俱全。 “遵命。”轻卷衣袖,玉玄迈步上前。 如果这是交换条件,她乐于奉陪。 “孟小姐,你倒是说说,你煮的酒与别人有何不同?”魏明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碌,一边问道。 “温度与时间不同。”她答,“多一分,则太酸,坏了酒味;少一分青梅的香气又出不来--恰到好处,是世间最难掌握的技巧。” “说的没错。”他赞同的点头,“孟小姐一向语出惊人,令朕十分欣赏。” 一向?哼,他才见过她几次?谈何一向? 玉玄不语,将煮好的酒以玉碗盛上,递到他面前。 “皇上请用。” “好,味道果然绝佳!”魏明扬饮了一口,抹了抹唇,勾起一丝诡笑,“不过,孟小姐该不会以为就此可以套出试题了吧?” 眉一凝,恼怒涌上心头,玉玄狠狠抬头瞪他。这小人,明明是他误导他,这会儿又用话亏他? “民女为皇上煮酒,不为其他。”她气愤地回答。 “别说违心的话没那可是欺君!”魏明扬乐得继续逗她,“不过,若你再为朕做一事,朕定当告诉你试题。” “皇上告诉我也没有用。”玉玄索性坦白,“太后出题,离不开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可是这些--民女一窍不通。” “你到坦白。”魏明扬抚掌笑道:“朕就喜欢这爽朗的性格!” “如此,皇上还要把考题泄露给民女吗?”玉玄挑眉。 “要啊,当然要!”他却回答得理所当然。 “要了也没有用,民女何必白领皇上这份情?”高兴只是一时,一旦想通,她知道就算拿到试题也没哟用。 “你错了。”魏明扬却啧啧摇头,“朕已拿到题目,知道该怎样助你。” “若吟诗作对,对皇上就别白费唇舌了,民女一字不识。” 玉玄坦诚以对。 “呵呵,猜对了,正是吟诗作对。” 她立刻扭头,决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等等!”他出声唤住她,“不过是做个对子,这里有现成的上联,只要替你对出下联,你熟记于心,明日便可在宴会大放异彩。” 她刹住脚步。一切真的如此简单? “不过,朕可是有条件的。”魏明扬的语气摆明想刁难她。 “方才民女已替皇上煮酒了。”他还想要什么? “那不够,”笑意更深,他冲着她勾勾手指头,在自己左颊点了一点,“这里吻一下。” 什么?玉玄霎时傻了。 “叫你亲朕一下,有那么难吗?”魏明扬瞧她呆愣的模样,不由得捧腹大笑。“天底下的女子可都争先恐后想上朕的床呢!” “皇上!”如此轻薄的话语,令她忍无可忍,出声喝斥,“请自重!” “怎么了?”他轻扬眉梢,“不想当庆安王妃了?” “我若真做了这事,还有脸当庆安王妃吗?”他的话戳破她的幻想,没有才识的她根本不配王爷!玉玄不由得哽咽,十指紧紧掐入掌心。“皇上赐我一死算了。” 她语气坚决,不想玩笑,严肃凝重的神情顿时把魏明扬震住。 “一点小事,什么死不死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玩笑过大,努力调节气氛。 “请问皇上,什么是大事?辱没名节,不是大事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而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冷漠地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如此不敬会不会惹他记恨,招致杀身之祸,可若是她按照他的话行事,她宁愿一死。 然而,愤然离开的她并没有看到,此刻魏明扬的眼中并无一丝记恨,脸上有的,只是更加饶有兴味的微笑。 “民女向太后请安。” 跪在帘前,玉玄的心怦然直跳。自从入住颐春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单独至太后寝室请安。 平时,她总是跟在别的官宦千金身后,一群来一群往,一般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曾主动向太后献过一丝殷勤。 但今天,她独自来了,因为,今晚将是她在颐春园度过的最后一晚。 她不愿当一个献媚的人,却不想当一个不懂礼数的人。 “是玉玄吧?”太后刚刚用过膳,看上去心情颇佳,不怒自威的面孔上挂着慈蔼的微笑,“你这个孩子太害羞了,总躲在人后,相处这么些日子,哀家都没有机会看清你的模样呢。” “这是民女亲手酿制的青梅酒,献给太后,希望能助太后膳后消食。”奉上佳酿,她低头恭敬道。 “听说孟家千金最会酿梅酒,哀家有口福了。”太后颔首,忽然后话中有话地道:“不过你今晚前来,恐怕不是单为送酒吧?” “民女是来向太后辞行的。”玉玄轻声禀告。 “辞行?要回府了吗?”太后一怔,“莫非孟学士身体不适?” “不,父亲身体很好。” “那你怎么忽然……” “恕民女直言,明日太后的赏花宴,民女不想参与。”她坦白回答。 “哦?”这样的直接,到让太后很感兴趣。“你可知道,哀家办赏花宴的用意?” “民女听说了。” “那你为何要推辞?天下女子,恐怕没人像你这样傻,摆着大好机会不知攥在手里,反而临阵脱逃的。”太后笑侃。 “因为民女害怕。” “怕?”太后一挑眉,“孟学士的千金不像胆怯之人啊。” “听说太后明日指定考验我等吟诗作对之功,可惜--民女一字不识。”咬了咬唇,她全盘托出。 “一字不识?”太后不由得瞪大双眸,半响说不出话来。孟学士之女,竟不识字? “民女若是留下,明日赏花宴会上定会丢脸。民女不怕丢脸,只怕连累了家父,毕竟他是学士,所以,今晚特来向太后请辞,容民女先行回府。”方才还有些忐忑,此刻把话全说开了,她的心益发镇定,声音也明亮起来。 “原来如此……”太后终于点了点头,恢复笑颜。“玉玄啊,你恐怕不知道,哀家也是一字不识。” 什么?她顿时愣住。 令她吃惊的不是堂堂太后不识字,而是对方身为太后,却能不顾颜面,如此坦白。 “不识字不算什么。”太后又道:“不识字不等于没修养,虽然在那些才女面前会自卑,但哀家坚信,一个女子的心地比她的才学更珍贵。”“太后说的是。”不知道为何,此刻玉玄心里掀起一股感激的暖流。 从来没有人像太后一般,对她讲过这样豁达通明的话语,让她茅塞顿开。“你要回去吗?”眼神交流中,太后已经明白了她的领悟,随即再问。 “民女说了,自己无所谓,但不想让家父丢脸。”饱读诗书的大学时却有一个文盲的女儿,这让父亲将如何在朝中自处? “玉玄啊,你这率直脾性,哀家很是喜欢,不舍得你走。”太后再度微笑。“不如这样吧,你先留下,明日赏花宴许你不参加便是。”她又是一怔。 留下?太后来颐春园的目的本是为了选皇媳,她现在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哀家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放心,明日参不参加赏花宴,对未来哀家选儿媳其实没什么关系。”太后暗示,“方才不是说了吗?哀家看中的是女子的心地。” “民女遵命。”这番话,像一剂宽心丸,让玉玄欣喜若狂。 今夜,她本抱着必死决心前来,没料到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天给了她意外的礼物--嘉奖她的坦白--太后喜欢她的直率,还允诺她不用参加赏花宴。 行礼谢了太后,玉玄沿原路返回,不料,另一个意外却在住处等着她。魏明扬? 月下一袭明黄的衣衫,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是谁? 他在等她吗? 无从婢,无随从,只他单身一人,完全不似霁皇该有的排场,反倒像个平易近人的访客,在她的屋门前独自徘徊。 “皇上?”她忍不住惊呼,“这么晚了,皇上有事找民女?” “还愿意跟朕说话,可见不够恨我。”一见她,他顽劣的笑容立刻浮现脸上。 “皇上说笑了,民女怎敢恨皇上。”屈膝行了礼,她心平气和地答。奇怪,跟太后一番深谈之后,她胸中豁然开朗许多,不打算跟他计较了。毕竟他是皇上,娇纵惯了,率师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朕来给你送这个。”他忽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黄帕,强行递到她手里。“什么?”玉玄愕然,半响不敢动弹。 “明儿的试题啊。”魏明扬仍笑着,“这是上联。” “这……”她惊讶不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为朕煮了酒,朕就该照约定,把试题给你。”他瞧着她僵白的脸,“奇怪吗?”奇,实在很稀奇,他竟是守信之人。 可若真想守信,日间为何戏弄她?身为天子,行事却如此怪诞。“皇上把这个给给民女也没用……”玉玄明眸微垂,“民女不识字,更别提如何对下联了。” “你啊,真健忘。”魏明扬笑道:“咱们白天不是说妥了吗?朕替你对下联,你背熟照念便是。” “如此有作弊之嫌。”她侧身,冷淡拒绝。 “喲,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老实?”他莞尔。 “因为,太后方才说了,女子的人品比才学更重要。” “怎么?”他剑眉一凝,“你……方才是去见了太后?” “对,民女把自己不识一字的事都告诉太后了,本想向太后辞行,没料到她老人家却大为赞赏,命我留下。”终于忍不住,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让皇上白跑一趟了,对不住。” 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她当面反击,想看他失望的表情。 这个曾经侮辱过她的男子,得让他常常教训,别以为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帝,就可以随便糟蹋人。 “皇上还是把这个黄帕交给别的女子吧,她们一定会乐不可支的。” 得意地瞧他一眼后,玉玄轻轻转过身去,缓步踱入房中,阖上门。 三次见面,三次交手,所幸这一次,终于挽回一城。 他贵为皇上,其实不该这样气他,以免给家人带来祸端,可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就是不怕他,而且还有几分轻视。 门内的玉玄依旧没有看到魏明扬脸上忽然浮现的神情。 那神情,没有半丝怒气,反倒嘴角挂着笑容,满含宠溺之情,月下黄衫忽然翩然一甩衣袖,将手帕弃入草丛中,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第三章 她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吧?否则,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恩人说话。 不过,他从没指望过她能记得自己,更不希望她怀着报恩的心而爱他。 现在这样很好,在她眼中,他是一个恶劣之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他反而期待日后的渐入佳境。 魏明阳轻掀纱帘,脑中还回味着方才玉玄剑拔弩张的表情,脚下不知不觉来到母后榻前。 “笑什么呢?”太后正卸妆梳发,察觉到儿子心不在焉便出声询问。 “朕在笑吗?”魏明扬一怔,死不承认,“母后,你看错了吧?” “哼!自从孟家闺女来带颐春园,你就魂不守舍,下了朝连御书房也不去就直奔这儿,想见她又不敢见,天天在花园里徘徊,希望能遇到她--哀家有没有说错?” “母后知道就行了,何必说破?”魏明扬脸上一阵通红,找了个地方坐下,假装饮茶。 “三年前,皇上从扬州回来,天天跟哀家提起那个扎草卖身的小女孩,哀家就知道皇上心思不对。”太后摇头笑道:“后来打听到她是孟学士遗弃在外的女儿,皇上气得险些要灭了孟学士九族,要不是哀家好劝歹劝,皇上险些就成暴君了!” “他抛妻弃女,本就不对!”忆起往事,他仍旧忿恨难平,“幸好他迷途知返,最后还是把玉玄接了回来,否则朕真灭他九族!” “哀家真不明白,天底下漂亮女子多得是,皇上为何偏偏对孟家千金情有独钟?” “她不是普通女孩,当初她扎草卖身时数的话,朕一直记得--朕从没遇到这样的女子。”回忆之中,俊颜浮现甜蜜。 所以此次与她重逢,他故意逗弄她,不择手段,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唯有用顽劣的方法引起她的注意。 “所以……皇上决定了?”太后从旁试探。 “朕要娶她为后。”魏明扬凝眸,语气坚定。 “皇上喜欢人家,也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太后好心提醒。 他满脸自信。“天下有不想当皇后的女子吗?” “可听说,她倾慕明伦。” 魏明扬怔住。 “怎么,忘了?哀家不是对皇上说过了吗?” “他们两人从无交集,所谓的倾慕,想必是那日与大哥初遇,见大哥彬彬有礼,一时动了芳心。再说大哥名满天下,一表人才,教人倾慕也是正常。”若那日他不拿石子掷她、不拿话逗她,也许他们两人现在不会是这般光景。 能怨谁呢?都怪他不够镇定,胡乱出招,反而惹怒了她。 “以哀家看来,她倾慕明伦,恐怕另有原因。”太后思忖道。 “哦?”什么原因?一个是自幼在外的可怜女,一个是坐镇朝堂的网页,素不相识,从未谋面,能有什么暧昧? “哀家觉得先去问问明伦的心意,若他二人真的曾经相识,那就不好办了。”太后叹道:“明伦命苦,从小没了爹娘,身为先帝养子,头衔好听,差事却苦。皇上继位后他尽力辅佐,日夜操劳,不管他们人不认识,都得问过他。” “朕明白。”魏明扬颔首。 他本以为清母后主事,邀请诸家千金前来颐春园一聚,便可以顺理成章娶到思念之人,没料到却出岔子,不由得感到一丝疼痛在额间作祟。 “大哥安好?” 亭阁面湖,轻风拂面,魏明扬转身看着眼前的紫袍王冠工资,感慨天底下竟有这等出尘优雅之人。 虽然同为男子,他仍忍不住暗自赞叹大哥的俊美,且自幼就心生佩服。 “理当臣子给皇上请安。”魏明伦施礼敬道。 “大哥,你我兄弟不要如此拘礼,我登基前不都说好了吗? 从此往后,我仍叫你大哥,你还是称我为二弟。“ 他并不希望从小到大的亲昵称呼因为他的一统天下而有所改变,所谓朝权易控,亲情难得,他盼着一家人还像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大哥,自从你搬出宫去,燕羽镇守边关之后,我总是梦见小时候跟你们一起玩耍的情景……”魏明扬忽然心有所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三人才能得聚。” 奇怪,明明自幼感情挚深,可越大越显得疏离,不仅大哥,就连他视若亲兄弟的伴读燕羽,也离他远去。 到底是什么在作祟? “二弟初登大宝,要以天下大局为重,无论是为臣在宫外操持,还是燕将军镇守边关,都是为了社稷着想,希望能辅助二弟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你又何必伤春悲秋?”魏明伦动之以理。 “话虽如此,可是……”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大哥根本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只好作罢。 说实在的,越大,他越不了解大哥。虽然那张俊颜还是一如往常和睦,微笑依旧,但他总觉得这笑容底下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二弟,你忽然召我来此,不知何事?”魏明伦直接转移话题问。 “颐春园建好这些时日,还不见大哥你来有玩过,今儿天气好,所以找你过来散散心,恰好母后也在。”魏明扬笑答。 “最近太忙了,再说我一向对园林景色不感兴趣,不过一踏进这,就觉得心旷神怡,的确修建得不错。” “目前不知母后,还有诸位官宦千金也在此小住。” “我也听说了。”魏明伦莞尔,“是幕后在替二弟你挑媳妇吧?” “也替大哥你挑啊。” 魏明扬按捺住心里骚动,仔细察颜观色。 “我?”魏明伦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问题,为兄还真没想过。” “大哥长我两岁,也该成亲了。” “听说孟学士的千金仰慕大哥。”魏明扬故意直言。 “谁?”他一怔,随即笑开,“哦,就是那日二弟你得罪的那位千金?我与她素不相识,二弟听错了吧?” “或许那日她对大哥一见倾心呢。”虽然信誓旦旦要她为后,此刻的魏明扬还是感到一丝不安,“假若这是如此,大哥会考虑她吗?” “恩……”收起笑颜,魏明伦严肃地思忖片刻,“孟小姐想必知书识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哥果真这样想?”一阵乌云霎时遮住他心头。 “说实话,我认为男女之事顺其自然就好。” “自然?” “遇到了,相识了,顺理成章就好,那些爱得天雷地火,死去活来,都是书上写的,我不信这个。”他摇头。 “是吗?”魏明扬深感意外,“原来大哥是这样想的。” 宫中流言纷飞,相传大哥与他皇妹魏明嫣有暧昧情愫,他只奇怪两人没有血缘关系,若真要在一起,他与母后都不回反对,可闹了半天,只见雷声不见雨点,原来,一切只因这“顺其自然”四个字作祟。 想必大哥不是对嫣儿无情,只是不想为此付出过大代价吧。 “若是孟学士向大哥提亲,你可以愿意?”他忍不住直截了当问道。 “提亲?”魏明伦莞尔,“从来只有男方向女方提亲,哪有倒过来的事?” “若真有那一天呢?”他不死心,一心想知大哥的心意。 “若真有那一天……” 魏明伦一顿,刚欲作答,忽然听到太监禀报,“孟府千金玉玄小姐拜见皇上,庆安王--” 魏明扬心头一紧,猛然回眸。 真是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怎么才聊起她,她就来了? 她一向避他唯恐不及,今天竟主动找来,是因为大哥在的关系吗? 呵,她还真是急性子。 思忖之间,只见玉玄一身光鲜打扮,明艳照人地从湖畔走来。自从他俩相识,他从未见她如此春风满面。一看便知心情极佳。 “孟小姐来得真巧啊。”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恰巧我大哥也在。” “就是知道王爷来了,民女才前来。”她倒毫不避讳,直接得让他诧异。 “原来是特意来见我打个的。”他嘲讽扬笑。“大哥,你还认得孟小姐吗?” “学士千金才貌出众,怎么可能忘记。”魏明伦客气应答。 “听闻王爷来此,家父有一礼特命民女奉上。”双手捧一画卷,她垂眸道。 魏明伦怔愣。“给我的?” “看来孟学士一家都很仰慕大哥你啊,从没见他们送过朕什么礼物。”仿佛打翻了油盐酱醋,魏明扬心中很不是滋味。 “皇上是在怪罪吗?”而对他一再的逗弄,玉玄无法给他号脸色,睨他一眼,“宫中什么好东西没有,只怕皇上看不上咱们家的薄礼。” “我大哥府上也是珍宝如山,你又知道他看得上?”他忍不住与她拌嘴。 “我……”玉玄一时语塞,狠狠瞪她,恨他给自己难堪。 “好了好了,都别孩子气了。”魏明伦笑着打圆场,“到底是什么?孟小姐可否让我先睹为快?” “听闻王爷爱好书法,家父特觅得王羲之的‘兰亭序’一卷,献给王爷。”虽然没有照镜,她仍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儿恐怕比晚霞还红。单单听见他的声音,就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哦,那可是旷世奇珍啊!”听到她如此费心讨好大哥,魏明扬嘲讽,“也不知是真是假》” 闻言,玉玄不由得有些尴尬,“真迹听说早已失传,这是唐人诸遂良所临,虽不能与真迹想必,但也算是旷世奇珍了。“ “哦?好东西啊!“魏明伦点头赞叹,当下展开卷轴欣赏。 “王爷喜欢就好。“见他十分欣赏,玉玄甚感欣慰,然而,喜悦才上眉梢,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讽刺大笑。 “哈哈哈……”魏明扬故作捧腹状,“孟小姐,你可知道,我大哥府上此种临本不下数十卷,不仅虞本、冯本,还有最能体现兰亭风骨的欧阳询之定武本。” 什么?她心中一颤。 父亲为了能让庆安王爷对孟家多生好感,倾尽毕生财力才购得此卷临书,没料到在对方眼里,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什么叫丢脸?这就是丢脸。 “二弟,你别这么说。”魏明伦立即安抚,“我虽有数十卷,可单差这一卷,孟学士一番心意,也算弥补了我多年的缺憾,” “大哥喜欢就好。”魏明扬忽然一脸恶作剧的坏笑,仿佛想到了另一个鬼主意。“今日风和日丽,正是相叙赏文的良时,不如请孟小姐当场给咱们朗读一段如何?” 玉玄脸色一凝,意识到方才的尴尬不过是小事,真正让她颜面无存的时刻才正要开始。 “好啊!”魏明伦不明所以,立即附和点头,“孟小姐声音清越,堪比琴声,若能听小姐亲口朗读,真可谓一大赏心之事!” “我……”她顿时慌乱,不知所措。“不……” “怎么了?孟小姐有何不妥?”魏明扬故意问。 这个小人!明知她不识字,还要让她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他到底想干什么? 若他不是皇上,她肯定上前狠狠给他一巴掌,打得他鼻青脸肿! “并非玉玄不肯为王爷朗读,只因……玉玄不识字。”咬了咬唇,她和盘托出真相,反正若想与对方进步一相处,这事是瞒不住的。 “怎么……”魏明伦意外万分,“孟小姐……” “玉玄自幼流落民间,三餐时有不济,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望王爷不要见怪。”忆起往事点滴,她就万分感慨。 魏明伦怔愣片刻,抿抿嘴,点头道:“原来孟小姐遭遇如此坎坷,本王怎会见怪?” 一旁的魏明扬本来还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此刻却剑眉一凝,似在沉思。 忽然,他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大哥,你才学出众,日后玉玄成了你弟妹,可要多教她读书识字啊。” “什么?”玉玄与魏明伦一同转身,满脸愕然地看着他。 “二弟,你说什么?”魏明伦难以置信地问。 “朕意已决,要立玉玄为后!”他朗声道,决定先下手为强。 “后?”玉玄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后?” “皇后啊。”魏明扬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么连这个都听不懂了?” 轰然一声,仿佛五雷轰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皇上又在恶作剧了。”她想一笑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朕像是在开玩笑吗?”魏明扬双眸直盯着她,“明儿朕就下正式诏书,玉玄,你等着当后吧。” 是梦吗?这是恶梦吗? 玉玄只觉得三魂七魄被震到九霄云外,身体仿佛只剩下空壳。 她不嫁!死也不嫁!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如翻江倒海,惊天动地,震得玉玄整个人不知所措,昏昏沉沉。 此刻的她跪在佛堂冰冷的地上,膝间传来阵阵寒意,她才感到自己还有一丝知觉。 “施主--” 正在怔愣中,忽见一青衣老尼缓步朝她靠近,颔首施礼。 “施主,我乃此庵主事,法号慧益--佛心慧语,荣斋静益。” “师太,替我落发吧。”从家中跑出来,玉玄在雨里踯躅大半夜,终究下定决心,来到此庵中。 即使皇上也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如今只有玉石俱焚一途。 “姑娘年纪轻轻,何事想不开,非要出家不可?”慧益老尼沉声劝道。 “出家不好吗?”她感然一笑,“像师太这样,岂不清净?” “姑娘一看就是尘缘未了,贫尼不能收。” 尘缘未了?一般打发人都用这句话吧。 “师太只要收了我,我一定尽心理佛,否则玉玄唯有一死。” “死?”慧益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大好年华,何必轻言死字?” “因为心中有恨,生之煎熬,不如一死百了。”她咬唇,道出当下心情。 此时此刻,她恨死魏明扬那厮恶君!可又能如何?他是皇上,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往肚里吞,打落牙和血吞。 “心中有恨,就该去复仇。”慧益忽然道出令她愕然的话语,“报了仇了,安了心,老尼自然收留施主。” “师太……”玉玄愣住,“出家人,不是一向劝人向善吗?” 怎么会鼓励她去复仇?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出家人劝人向善,可佛家也讲究因果。真有人种下恶因,得恶果也是应该。”慧益答得坦然。 “可是……”她的仇人不是普通人,别说复仇,就是由三分不敬,也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她不敢。 与其说是不敢,不如说她不想连累家人。 “皇上驾到--” 正在思忖之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玉玄还没回过神,便看到魏明扬一袭明黄衣袍,跨国门槛入内。 他来了!这么快就打听到她的行踪? 果然普天之下皆是他的王土,纵使她逃到天边,也难逃他的手掌心。 “贫尼参见皇上。”慧益满脸惊讶,立即跪拜。 “师太免礼,不知可否暂且回避?朕与这位姑娘有几句话说。” 魏明扬要求。 慧益看了玉玄一眼后,恭敬退下。 佛室中本就清冷寂静,此刻玉玄更觉得冰霜覆顶,寒透了心。 “宁愿削发为尼,也不像嫁朕?”打破沉默,魏明扬俊颜泛起一丝苦笑。 “皇上三宫六院唾手可得,何必戏弄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她冷答。 “戏弄?”他肃容凝眸,“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朕不能真心喜欢你?” “皇上明知我倾心于庆安王爷,当初还以青梅煮酒为交换,说要助我得到王爷青睐,可是一转眼却下旨封我为后,如此颠三倒四,不是戏弄,是什么?” 加入他从不知情,她或许不会怪他,可他明知她心有所属,却还横刀夺爱,要她如何不恨他? “你不知道……”魏明扬忽然激动地踱着步子,仿佛有万般难言之隐,却不得不全盘托出,“大哥他……看不起你。” 什么?玉玄身子一僵,四下一片寂静。 “王爷亲口对皇上说的?” “朕看出来的。” “如何看出?”她心一沉,反问。 “那日你赠他兰亭序临本,得知你不识字之事,大哥当下抿了抿嘴。” “那又怎样?” “他嘴上说同情你的际遇,可心里看不起你。” “皇上这话真奇怪,”玉玄冷笑,“抿抿嘴就表示他看不起我?” “对,我大哥遇到不屑之事,就习惯抿嘴,我与他一同长大,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明了。” “荒唐!”她忍不住站起身,“单凭一个小小举动就定人罪过,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主观臆断?” “信不信由你。”魏明扬竭力辩解,“若大哥真的喜欢你,我一定下旨为你俩主婚,可他心里瞧不起你,我又怎能毁你终身?” “召我入宫,就不是毁我终身?”她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做了强人所难之事,却说得自己跟救世主一般,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如此卑鄙下流的家伙! “……嫁给我,真的这样糟?“她的冷言冷语令魏明扬一怔,更觉苦涩。 “宁可死。”她冷漠地扭过头去,不愿多看他一眼。 “朕要让你知道,今天这句话,你说错了。“把心一横,他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你不进宫,明儿朕就下旨,治你父亲的罪。“ “你……“玉玄不由得瞪他,”好,治吧,反正他从小抛弃我们母女俩,我亦恨他入骨。” “朕不仅要治你父亲的罪,还要治你全家的罪,孟府上下奴仆一律充军服役,包括你的贴身丫头翠萍!”为得到她,他不惜道出狠绝话语。 “你敢!”玉玄忍不住扬手朝他脸上打去,然而一股强劲的力道ue借助它,定睛一看,他早已握住她的手腕。 “试试看。”他的眼神中透出阴毒神情,冷冷一笑。 就此屈服吗?明明万般不愿,却要败在他的淫威之下吗? 可是不从,又该如何? 这个阴险小人怕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说不定明日真的诛她全家……无力的泪水从脸庞滑下,她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好……”好半响,她才听见自己虚弱无力的声音,“我答应入宫……可是,我不当皇后。”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不做他的正妻,不要名正言顺的名分,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没见过他……魏明扬看着她,没料到她会就此妥协,心中有些迷惑,然而,终究得偿所愿的喜悦,让他顾不得想太多。 第四章 玉玄就这样入了宫,被安置在朝阳宫,称为玄妃。 据说,朝阳宫是宫里最华美的殿宇,她却觉得这里一片冷清,就算在这新婚之夜,四周燃起火热蜡烛,她仍觉得光明掩不住心中的孤寂。 穿着一袭红衣,凤冠上的硕大珍珠压得她脖子酸疼,令本已悲哀的她更加难过。 站起身,她踱到镜前,一把摘下凤冠,扔到地上。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那张脸并没有因为胭脂水粉而增加红润美丽,反而化成鬼魅般狰狞。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此刻就像在看自己的孤魂,在这深宫中游荡。 “皇上驾到。” 约莫等到子时,魏明扬终于现身,脸上满是欢喜微笑,与她的落落寡欢格格不入。 “怎么把凤冠摘了?”一见她,他似有诧异,“合卺酒还没喝呢。” “皇上应该在外面喝够了,就饶了臣妾吧。”玉玄冷冷回答。 “呵,对,”他知道她故意跟自己作对,也不生气,伸手一把将她纳入怀里,“免了酒,咱们可以直接开始。” “你!”她一惊,慌乱挣扎,“你想干什么?” “新婚之夜,你说我想干什么?”他诡笑,双手抱得更紧。 “放手……放手……”她不情愿地扭过头去,只得道:“先喝酒。” 他朝她眨眨眼。“怎么又愿意跟我喝了?” “礼数不敢忘。”她相信他们皆心知肚明,她是在找借口逃避亲热。 然而,这样的逃避真能救她吗?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之间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猛地搂住她的腰,凑近她的唇。 灼热酒液霎时灌入她喉中,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与她唇齿相依。 “咳……咳……”她奋力推开他,呕出酒汁,不住弯腰咳嗽。 “合卺酒就应该这样喝。”魏明扬仍旧似笑非笑的看她。 “你……”抬起头,她狠狠地瞪他。 心中一阵激愤,忽然有个可怕的想法——假如,假如她此刻手中有一把刀,定会深深刺进他胸口! 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哪怕当年对父亲,也不曾有过这样翻天覆地的恨意。 “皇上——”这时,门外有太监迟疑轻唤。 “何事?”魏明扬本来飞扬的俊颜一凝。 “恕奴才打扰,玄妃娘娘家里出事了。” “什么?”玉玄愣住,一时间差点儿忘了呼吸。 “进来说话。”轻整衣领,他朗声道。 “是。”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进来,“打扰皇上新婚之喜,奴才该死。” “说吧。”魏明扬嘴一抿,“娘娘家里出事,你若瞒着,更是死罪难逃。” “到底怎么了?”玉玄迫不及待地追问。 “今夜是娘娘与皇上新婚之喜,听说孟大人多喝几杯,不小心掉入池中……” “什么?”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 “守夜的没能及时发现,等捞上来的时候,孟大人他……他……” “死了?”顷刻间,玉玄只感到浑身发冷。 她怨父亲,曾盼他早死,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不是。”太监连忙答,“不过孟大人昏迷不醒,请太医去看过了,太医只是摇头,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玉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呆愣在原地。 她的脑子一片迷茫,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入宫为妃、父亲的意外……最近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像是在做恶梦。 “马上备轿!”呆愣之中,忽然听到魏明扬当机立断的道:“朕与娘娘立即赶赴学士府。” 现在?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人。 “皇上,恕老奴直言。”太监慌忙道:“今晚是皇上大婚之日,恐怕不吉利……” “人都要死了,还说什么吉不吉利?”魏明扬轻哼,“朕不信这一套!” “请皇上三思啊!至少得过了吉时,明儿再去也不迟,反正这会去,也无济于事。”太监一劝再劝。 “闭嘴!备轿!”他不由分说,执意前往。 他真要陪自己出宫?玉玄错愕。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体贴,还以为他只会顾着纵欲享受,其他什么都不管。 “对了。”他又对太监交代,“你到太后那儿,把镇龙丹取来。” “什么?”太监不由得大惊,“镇龙丹……” “难道还要朕说第二遍?”脸一沉,不怒自威。 “这……皇上三思啊!”太监颤声道。 “朕说去就去,少罗嗦!”魏明扬一喝。 “是……”太监双腿发抖,终于领旨而去。 镇龙丹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为何一提到它,他们的身上会如此凝重?玉玄心下好奇,一抬眸,恰巧与魏明扬四目相对,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的与之对视。 “快去更衣吧。”他忽然换了温柔语气,“刚才跟你闹着玩的,别放在心上。” 她听错了吗?为何他变得这么温柔,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刚才的霸道顽劣,还是此刻的善解人意? 这个谜一般的男子,真让她不懂。 “皇上……皇上……” 更了衣,正打算与他一同乘轿离宫,忽然看见方才派往太后宫中的太监跌跌撞撞的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东西取来了?”魏明扬蹙眉。 “太后她老人家不让……太后……亲自来了。” 玉玄与魏明扬同时一怔,远眺的同时,只见太后身着一袭便装匆匆而至。 “听说皇上要取镇龙丹?”太后满面严肃,一见魏明扬,劈头就问。 “孟学士此刻奄奄一息。”一顿,他上前解释。 “糊涂!你可知道,那是你父皇留下来的!”太后喝斥。 “先皇临终前交代朕,如有需要,可取来一用。”不顾幕后威仪,魏明扬坚持道。 “你!”太后看了玉玄一眼,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可知道,那是救命的东西?” “正是用来就国丈之命。” “将来呢?拿东西只此一粒,皇上将来若有万一,怎么办?” 太后爱子心切,顾不得把话挑明。 “将来再配便是。” “你说的容易!”太后一瞪眼,“你不知道,当年为了配这镇龙丹,就花了十年之工,除了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天山雪莲这三味奇珍药材之外,还得‘白露’那天的露,‘谷雨’那天的雨,‘霜降’那天的霜,‘大雪’那日的雪,四水调和,方可入药,就算节气对了,天气若不对,也配不出镇龙丹!” “等个十年八年,总能配得。”魏明扬不以为意。 “若这十年八年之中,皇上遭遇意外,如何是好?” “母后,朕命大,一时死不了。”他嬉笑以对。 “总之哀家不许!”太后执拗,“要想从我这里取药,等我死了再说!” “好。”魏明扬更固执,当下敛去笑容,肃然道:“那朕就此辞位,不再当皇帝!” “你……”此言一出,不只太后,就连玉玄也骇然。 “当皇帝连这点主都做不了,还有何用?只是傀儡罢了。”轻弹衣袖,他说得云淡风轻。“朕这就去御书房,把玉玺交还母后。” 说着,还真的迈开步子,头也不回朝御书房走去。 “你……回来!”终于,还是太后按耐不住,急忙唤道。 “母后不同意?”他立刻回身,露出胜利微笑。 “知道你喜欢她,可没想到竟爱到这种地步。”太后再次深深看了玉玄一眼,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气馁的扔在地上,“自己去库房取吧,哀家想管也管不了了。”说罢,转身离去。 魏明扬一言不发,默默地拾起钥匙,交给近侍太监。 “去,把东西取来。” 太监得令,飞快地离去。 月朗星稀,偌大的御花园中,褪去方才的争吵声,显得异样宁静。 “咱们稍等,一会儿取来了药,就一起去看孟学士。”魏明扬轻声对她道。 玉玄看着他,第一次,认真的看他。 她心中翻江倒海,很难说出此刻的心情。是恨?是诧异?还是感激?她不懂,真的不懂。 他的种种行事皆是扑朔迷离,真把她弄糊涂了。 “放心,孟学士肯定有救。”他误会了她此刻的心思,安慰道。 “为什么?”沉默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了救我父亲——就一个连我都弄不清是否该救的人——值得吗?” “其实你并不恨他。”他的回答让她意外,“假如我见死不救,你反而会恨我。” “我……” “我会证明给你看,嫁给我,并不糟。”魏明扬上前一步,忽然露出淡淡微笑,笑中有前所唯有的温柔。 这一刻,玉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却有些许暖意,在激荡处回流。 就像魏明扬所说,父亲果然得救了。 现在,玉玄终于明白了镇龙丹的含义——能镇住天子龙脉的丹药。可见其重要性。 也因为这颗镇龙丹,她忽然出了名。 世人本以为她不过是魏明扬纳的小小嫔妃,但一听说天子为她居然割舍了镇龙丹,便知道她的地位何其重要。 于是乎,朝中上下无不向她靠拢,六部元老、王侯贵妇,送礼的送礼,求见的求见,拜帖若一字排开,可以从朝阳宫一直放到皇宫外。 她没料到一颗小小药丸居然造成这么大的震撼,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应对。 自幼孤僻的她,要一一与八方人马周旋是不可能的,但若叫她闭门不见,她又担心得罪权贵,对孟家不利。 正当左右为难之时,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嫂嫂!”来人神采飞扬,一双晶亮眸子顾盼生辉,正是魏明扬的宝贝妹妹,传说中的嫣公主。 别人可以不见嫣公主却不能不见。 玉玄对嫣公主早有耳闻,说起对方在这宫里的地位,恐怕无人能及,据说先帝在世时就十分宠她,太后和魏明扬更是让着她,只要她撒娇跺一跺脚,便呼风唤雨,摘星采月,无所不能。 此刻她主动拜访朝阳宫,玉玄自然不敢推托。 “嫂嫂果真漂亮!”魏明嫣亲昵的拉起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难怪我皇帝哥哥念念不忘。” 被这么夸奖,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哟,这么多拜帖啊?”瞧了瞧书案,魏明嫣笑道:“听说嫂嫂入宫一来,深居简出,还不曾见过一个访客,今日可是为小妹破例吗?” “公主说笑了,玉玄哪有这么高傲,只是拜帖太多,不知该先回哪个。”她低声回答。 “依我看,哪个都不要回。”魏明嫣却道出令玉玄讶异的话语:“都是麻烦。” “哦?公主赐教,愿闻其详。”她初入宫,真想听听别人的经验之谈。 “我从小到大,把这些人看透了,他们讨好你,巴结你,不过是想让你替他们做事罢了,若你帮不上忙,他们送出去的厚礼又收不回,肯定会在背后诋毁你。”她轻哼。 “是吗?”玉玄一怔。 “嫂嫂在宫外,想必也听过不少关于我的坏话吧?”她苦笑,“比如什么任性刁蛮之类的……” 玉玄莞尔不语。 的确,她听过,所以之前还一度紧张,生怕这位小姑难以相处,没料到人家却如此大方可爱,看来流言的确害人。 魏明嫣又道:“从前他们也像现在这样,一个劲跟我套交情,一旦我不忍心收了礼物,他们的非分之求马上就跟着来,不是讨官做,就是要除掉谁,我若不依,第二天肯定有一则关于我的流言在京城里传遍。”她轻叹口气,“所以,嫂嫂啊,你可千万别学我。” “如此……玉玄该怎么做呢?” “的确,真是麻烦。”魏明嫣努嘴,“不见,他们又要说你孤傲了……” “这么说,岂不是左右不是人?” “嫂嫂,我觉得你也不必急。”魏明嫣忽然一笑,“有一个人,肯定能帮你。” “谁?” “就是皇帝哥哥啊。”她笑得很暧昧,“他那个人啊,鬼主意多,而且这么爱你,肯定能保护你的。” “是吗?”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依靠他。 “嫂嫂,相信我,嫁给这样的丈夫,万事不用操心,我若不是他亲妹子,我就嫁他!”魏明嫣快人快语,让玉玄有些忍俊不禁。 正说着,忽然眼角余光看到窗外有华盖入院中,接着明黄衫子在两三太监的簇拥下往这屋走来。 “哟,说曹操,曹操到。”魏明嫣又笑了,“才下早朝,皇帝哥哥就迫不及待来看你了。嫂嫂 ,好恩爱啊!” 玉玄心下一阵怅然。 恩爱? 呵,外人以为恩爱,殊不知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恩怨情仇……“嫂嫂,我从后门走了。”魏明嫣拉拉她的衣袖,低声道。 “见了皇上再走吧?”何必这么急? “不了,打扰你们,皇帝哥哥会骂的。”吐吐舌头,魏明嫣朝她挥挥手,疾步离去。 玉玄怅然。原指望有外人在,她与他之间的气氛就不会那样尴尬,无奈,此刻她又得独自面对了。 自从那晚他救了父亲,她就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恨又不该恨,爱又爱不起来。 “哟,拜帖真多啊!”魏明扬走进来的头一句话,与他那宝贝妹妹说得一模一样。 看来,她的处境,任谁都能一目了然。 “打算先见谁?”见她不语,他继续笑问。 “皇上认为我该先见谁?”抑住心中起伏,她淡问。 “依朕看,谁都别见。”他的回答让她一怔。 “如此,他们会说我高傲,也会对家父不利。” “的确。”他点点头,“所以朕给你带来一份礼物。” “礼物?”她听了皱眉。 “对啊,专门解决此事的礼物。” “什么?”她不由得好奇,什么礼物可以解决这难题? “来人啊,呈上。”他朝身后太监一招手,立刻7有人捧了只精美的木匣端到玉玄面前。 “是什么?”木匣的大小有些奇怪,像是装人头的。 他卖关子。“自己打开看啊。” 玉玄屏住呼吸,轻轻一碰,啪的一声,匣上锁片自然弹开。 她不由得瞪大双眸。 匣中居然躺着一副面具,面具素白 ,宋瓷所造,只淡淡勾勒了眉眼和红唇,看上去如同东瀛艺妓。 “这……做什么用的?”她诧异开口。 “给你戴的。”他笑答。 “给我戴的?” “对啊,戴上这个,你就可以尽管去见那些达官显贵,不怕他们说你孤傲。”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戴这个?” “因为真实面容掩藏在面具之下,他们看不到你的喜怒,心里害怕,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论你收不收他们的礼,替不替他们办事,他们都不敢说你什么。” 的确,这白如厉鬼的面具,给人一种威慑感。朝中显贵都是欺善怕恶之徒,面对常人,他们肆意兴风作浪,可真遇到厉鬼,自然一个屁也不敢放。 “你说的对……”玉玄不禁感叹他的妙计。 果然是在朝堂中长大的人,懂得应对这些复杂关系。不过,若换了别人,稍差一点,就算摸爬打滚再多几年,也难以想出类似的万全之策吧? 魏明扬,果然聪颖无比。 “对?”他却又诡异一笑,“其实打造这面具,有我的死心,想知道吗?” 她再次一愣,期待他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因为……”他倏地欺身上前,离她很近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因为我长得丑?”她不明所以。 “不,因为太美!”他笑答,如沐春风的微笑,“我怕男人会爱上你,女人会嫉妒你,为了省掉你我的麻烦,只好委屈你戴面具。” 玉玄听了无语,难以回应,可是这古怪的说法,却带给她一种匪夷所思的感动,渐渐蔓延。 第五章 从此以后,玉玄戴上了面具,在宫里自如行走。 人们果然害怕这份古怪,登门求见的渐渐少了,求她办事的人也没这个胆,转而在背后议论她,称她为“鬼脸娘娘”。 然而,送她的礼物却没减少半分,仍旧可以从朝阳宫排到皇宫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霁皇心中最钟爱的女子,否则不可能让她肆意戴着形如厉鬼的面具在宫里行走。 生活逐步变得宁静,玉玄从起先的彷徨不安,变得稍微镇定,甚至偶尔会有一些闲情逸致到园中赏花。 这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午睡后懒懒起身,带着翠萍到园中漫步。 午后凉风吹拂在脸上,纵使戴着不透气的面具,也不觉得窒息,她喜欢这样惬意的时光。 可这时候,她却遇到一个人。 这个人,把他所有的好心情全都一扫而光。 庆安王爷魏明伦。 自从入宫以后,玉玄便强迫自己把他彻底忘记,尘封那份心动,没想到他竟不期然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如遭雷击。 “给娘娘请安。” 魏明伦优雅依旧,见到她微微一笑,上前行礼。 “大哥不可如此。”玉玄连忙道,“皇上对大哥礼遇有加,何况是我?就叫我玉玄吧。” “叫玉玄妹妹好了。”魏明伦也不客气,微笑地瞧着她。 强烈的日光下,他的俊颜益发清逸潇洒,衣袖在风间飞扬,让她忆起当年扬州那次难忘的邂逅。 “大哥觉得我这样子奇怪吧?”她看到对方不避嫌地直视自己,不由得低下头。 “二弟让你戴这面具,肯定是为了你好,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 “只是什么?”她心间一紧。 “真没想到……”魏明伦忽然一叹,俊颜笑意微敛,“当年扬州的小姑娘,居然成为当今的玄妃。” 什么?玉玄顿时僵住。 他说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她没听错吗? “玉玄妹妹想必不记得我了。”他似在涩笑,“也难怪,当日你为了母亲的病着急烦忧,自然不会记得——” “不,王爷!”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以为你忘了!” 原来,他仍记得,原来,他留意过她的相貌;原来,她的思念没有完全白费……这瞬间,她感到他们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只是,真相来得太迟,就算真有前缘,也不能再续了……心间涌出一股巨大的苦涩,她的泪水涓涓流出,淌下面颊。 幸好,有面具遮掩,掩饰了她的激动。 “王爷,玉玄一直想着要还王爷那一百两银子呢。”不知为何,她不喜欢跟着魏明扬叫他大哥,只想称王爷。 若叫大哥,表示她已经成为他的弟妹,称呼虽亲,却益发疏远。 “那一百两算什么?”这话似乎暗喻着什么。“说不定将来我还有别的事要求妹妹,比这一百两贵得多了。” “无论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玉玄听见自己微哽的声音,极力抑制自己别哭。 “你们在聊什么?”正沉默无语,忽然有道声音自背后传来。 她一怔,与魏明伦同时回眸,却见魏明扬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 “大哥,朕在御书房等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跟玄妃说话啊。” 他笑说,然而笑中却隐藏着一丝不悦。 “正要去,途中巧遇弟妹,就多说了两句。二弟找我有事商议?”魏明伦像没事人一般,自然道。 “没什么大不了,我叫那些老臣处理了。” “那么我去找他们,不打扰你们新婚燕尔了。”魏明伦打趣道,随即转身离开。 玉玄怔在原地,可还没开口,魏明扬便一把攫住她的胳膊,不顾她是否疼痛,便连拖带拉,一路无言地将她拉回朝阳宫。 进了屋,关上门,他手一甩,险些摔倒她。 “皇上为什么事不高兴,竟拿臣妾出气?”揉揉胳膊,玉玄不满地道。 他回眸冷笑,挑眉问:“你说呢?” “臣妾愚笨,不知。” “不知?”他抬高声音,“你对大哥念念不忘,真当朕是瞎子吗?” “说两句话而已,皇上想太多了。” “只是说两句话吗?那你为何流泪?”他一语道破。 “臣妾哪有流泪?”她一惊,连忙敷衍带过。 “这不是吗?”他上前,一把打落她的面具,使她原形毕露。 没错,她的泪水犹挂在颊边未干,成为明确罪证,让她无从辩驳。 可他如何知晓她在落泪?难道他有火眼金睛,能看穿她的面具? “方才朕站在树下看你们说话,见你十指交扣,胸前起伏,便知道你哭了。”他逼近她,“还不承认吗?” 是吗?他看得这样仔细?从细微举动就能推晓人的心思? 呵,他别做皇上,干脆去当算命仙算了。 “要怎样才能让你忘记他?”剑眉微凝,一个阴谋正在魏明扬心中酝酿,“告诉朕,要怎样?” 在问她吗? 其实掳获一个女子的心并不难,端看有无耐心,是否倾注真情。 比如前两次,她就曾对他微微心动,在他处处替她着想的时候。 可眼前他凶神恶煞、百般猜疑的模样,却让她厌恶至极,原本积累起来的一点好感也霎时荡然无存。 “我不可能忘记他。”赌气一般,她冷冷地回答,“这辈子,都不能!” “这辈子?”这个词激怒了他,“已经是朕的妃子了,还能跟他怎样?” “不求跟他怎样,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偶尔跟他说几句,我便知足。”她曾幻想能和恩人在一起,是他毁了这一切。 “呵,真是痴情啊——”魏明扬心中怒火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好,那我就看看,今天以后,你还有什么颜面想念他!” 说着,他五指一扯,硬生生剥下她外衣。 “你……你要干什么?”玉玄大吃一惊。 “夫妻之间,还能干什么?”他狠笑,“朕要你侍寝!” “你……你说过不勉强我的。” 新婚之夜,他陪她回家时曾许诺过,要等她心甘情愿之后才圆房,现在他要说话不算数吗? “君无戏言!”她赶紧搬出挡箭牌。 “对,那就戏言!”他低吼,“因为朕发现,这样比较快活!” 说话之间,他的薄唇也朝她的唇边、脖间狂乱吻去,印出一串红。 “不!不要……” 玉玄奋力挣扎,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强势臂膀紧紧地将她包覆在坚实的肌魄中,衣衫被一阵狂虐地撕裂后,露出雪色裸肤。 屈辱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她拼尽全身力气却仍不敌他,渐渐的,她冒出冷汗,双腿软了下去。 他搂着她的腰,依旧吸吮着她的纤颈,完全不顾她的不适。 “魏明扬,我恨你——” 她听见自己最后的话语,巨大的恐惧在瞬间把她吞没,一阵令人窒息的黑暗压顶,之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从昏厥中缓缓转醒,玉玄看到傍晚的阳光倾洒入窗,一抹白影立在窗口,,背对着她。 是梦吗?为何这身影如此像她记忆中的恩人?同样的英挺出尘,飘逸如仙。 “王爷……” 人影察觉她的清醒,惊喜地转过脸来。 她瞪着那张脸,顷刻间,觉得从仙境坠入人间。 那不是魏明伦,而是她最最憎恨的人。 “你醒了?”魏明扬缓缓踱到床前。 此刻,他已褪去皇袍,只有一件白色底衫,在微风里摇曳,松垮的衣襟露出赤裸胸肌,有种属于男人的魅惑。 “走开!”她厌恶蹙眉,拼尽全力嚷道,想将讨厌之人赶离身边。 “如今你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一切由不得你了。”他轻笑,坐到床边,掀起被褥一角。 玉玄愕然,这才发现,原来覆盖在丝被底下的自己居然一丝不挂。 他要了她? 在她昏迷的时候要了她? 她的贞操,就在这样的屈辱凌虐中没了……她整个人像被厉斧劈成两半,没了知觉,只有仇恨,淹没她的身和心。 “女施主,是你?” 玉玄再次来到这无名庵,看到那位法号慧益的老尼。 每次悲伤的时候,她都不知不觉向往青山绿水,这里,正是她纾解情怀的好去处。 “师太,近日可好?”她微微颔首。 “女施主那日满腹悲伤,今日眉间深蹙,可见烦心事没有解决啊。”慧益察言观色道。 “师太好眼力。”玉玄无声叹息,“只怕更糟了……” “然而这次为何不提出家之事了?”似洞悉一切,慧益笑回。 “就是想也出不了家了。”身入宫门,一家子性命全系在她身上,怎能说撒手就撒手离去? “女施主心中恨意不除,此生很难快乐。” “还奢望什么快乐?行尸走肉罢了。”绝望的情绪像一根针,不时扎着她的心间。 “女施主想听听贫尼的故事吗?”慧益忽然道。 “师太请讲。”她不由得好奇。 按说,出家之人,尘缘已了,很少会对外人说自己的故事,这个老尼甚是奇怪,一见她就滔滔不绝,实在不像清心寡欲的出家人。 “贫尼曾有一女,不是亲生,可视若亲生。”慧益开始絮絮叨叨道:“女儿十八岁那年,因缘巧合,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喜欢她,却碍于距离悬殊,并不能给小女幸福和快乐。小女后来遇到了另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两人很快相爱,约定一起远走天涯,孰料被人撞见他们的私情,偷偷告诉了年长的男人,于是……” 老尼的眼中忽然泛起泪光,虽然事隔久远,可一旦提及,却依旧伤心不已。 “于是怎样?”玉玄听得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 “他……杀了小女。” “什么?”她惊呼,沉没在骇然中,半晌回不过神。 “自此以后,贫尼就发誓报仇,不只那个年老的男人老身要杀,就连那个告密者,也要让他不得好死!” “师太……”玉玄注意到对方脸上愤怒扭曲的表情。 “我找到了那个告密者,亲手把匕首刺入他的咽喉,看着他的鲜血,滴在我手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血的温度,还有血腥的气味,在旷野的风中弥漫着——” 慧益仿佛陷入魔障般低语呢喃,让玉玄有些害怕。 “那以后,我的心就舒坦了,也可以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 她释然的微笑,“看,有仇,就得报,种下恶因的人,就得有恶果。” 佛家劝人向善,可眼前的老尼,却字字句句在煽动她的仇恨,这到底是为什么? 玉玄深深疑惑,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番话的确有诱惑力,让她对报仇泄恨的结果很向往。 “我与师太的情况不同……”可她终究还有一丝理智。“我恨的人……不能杀。” 魏明扬是可恶,可没到该杀的地步。再说,夫妻之间的亲热本是天经地义,是她不肯履行嫔妃义务在先,总不能因为他一时冲动就……杀了他吧? “你可想离开他?”慧益挑眉问。 “……想。”但光想有什么用? “贫尼倒有一个法子可帮助施主。” “什么法子?”玉玄迫切地瞪大双眸。 “现在还不能说,时候未到。” “师太何时才能赐教?”虽然她不太相信真有法子能救自己脱离苦海,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慧益盯着她的眼睛。“施主可信我?” “我……信。”四目相对中,似有魅惑,让她情不自禁地点头。 “好,你先回家,好好侍奉你的丈夫,时候到了,贫尼自会出现,告之方法。”她说得笃定,让玉玄无法不信。 “好好侍奉他?”玉玄犹豫了,“如何侍奉?” “就是让他再多爱你一点,最好爱到无法自拔。”慧益露出诡笑,“这对一个漂亮女子来说,应该不难。” 要她回去对魏明扬假意奉迎吗?玉玄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做到,毕竟,她现在恨他入骨,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回到宫中,已是日暮,听管事太监说,皇上正在沐浴,朝阳宫中设有温泉浴池,从西山引入的暖流缓缓注入特建的青石池子中,就在偏殿之内,琉璃华屋之中。 据说,就连太后也没这现成的浴池,这是婚后魏明扬命人特意为她建的——因此,更招人嫉妒。 默默走进琉璃瓦房,玉玄掀开层层纱帘,果然看到他正闭眼坐在池中。 他的神情疲惫,眉心微蹙,不知正为何事烦心,蒸气化为水珠,一颗颗散落在他结实的肌体上,有种魔魅的气息。 她微微红了脸。这并非第一次看到他的裸肤,然而此刻氤氲萦绕的氛围,却让她不知不觉脸红。 真是奇怪的反应,恨意与羞怯交织,化成矛盾的心理,令她在旁徨中受尽煎熬。 “去哪了?”听到她的脚步声,魏明扬猛地睁开双眸,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喜,又硬生生地压抑下去,努力保持镇定。 “去庵里进香。”玉玄听到自己回答。 “朕还以为……”他一顿,终于忍不住说:“你走了。” “走?”她一怔。 “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 呵,他以为她逃了吗? 看他的神情,有一丝恐惧,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可按他的霸道脾气,若知道她逃跑,一定会通缉她到天涯海角,为何此刻却镇定地坐在这里? “皇上如果责怪,可以惩罚臣妾。”玉玄淡道。 “惩罚?”他苦涩一笑,“若你真走了,我会放手。” 放手?他在说笑吗?玉玄诧异,脸上浮出不解。 “奇怪吗?”她的表情,他自然领会。“以为我会派人追杀你?” 她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我不会不知道你恨我……”他却答,“假如你心意已决,我绝不会强留。”这是真心话吗?抑或玷污了她的清白之身,觉得腻了,所以愿意放她走? 玉玄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不——”半晌之后,她咬唇说:“我不走。” “你……”魏明扬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难道你想赶我走吗?”她反问。 他瞪大双眸,仿佛作梦一般,好久好久才恢复语言的能力。 “不,怎么会呢?我高兴都来不及。”玉玄默默无言,忽然将外衣一褪,只着一身透明的纱裙,缓缓步入池中。 池水很快将她的薄纱打湿,贴和雪色肌肤,勾勒出诱人曲线。 “玉儿……”魏明扬心间一紧,“你……” “奇怪吗?”玉玄依旧冷若冰霜,“皇帝与妃嫔之间,这很寻常吧?” “朕只是……”他激动得轻颤,“只是不知你何时改变心意。” “人已经是你的了,我还能怎样?”来到他身边,她任池水漫过自己的前胸,整个人像水中绽放的花朵般迷人,“我想通了。” 说着,她跨坐到他腰间,主动献上自己的吻。 呵,真像个魅惑昏君的奸妃。玉玄脑海中闪现一连串的名字,比如妲己、妹喜。可既然决定报复,就该豁出去。 “玉儿,不要这样。”魏明扬深深喘息,“朕会控制不住……” “皇上随心所欲便是。”玉臂绕上他的肩,依旧吻着他,引诱着他。他终于发出一声低吟,转为主动,一把擒住她的腰,胡乱撕扯着她的衣衫…… 第六章 “嫂嫂,嫂嫂——” 玉玄正怔愣出神,耳边便传来魏明嫣的笑语。 “发什么呆啊?” “我在赏花,哪有发呆。”从沉思中惊醒,她连忙掩饰。 “这儿只有一棵树,哪来的花?”魏明嫣忍俊不禁的戳破她的谎言。 树?是吗? 玉玄抬眸,发现自己真的伫立在树下,已经好久好久。 自从那一日在池中失去了清白之躯,她就整日恍惚,就算来到这繁花醉人的园中散步,也是心不在焉。 “嫂嫂,跟二哥吵架了?”魏明嫣从旁推测。 若能像正常夫妻那般吵架反倒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奇怪至极,明明有恨,却像情人般缠绵。 那日,她被他抱着,想一刀结束他的性命,身体却不听使唤,沉沦在他给予的爱欲中,无法自拔。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是淫妇,为何如此恬不知耻,忘了一切仇恨……“前面是什么地方?”没有回应她的关切疑问,玉玄只顾往前,在不远处,她看到了一方荒废的殿宇,不由得伫足。 “嫂嫂别去!”魏明嫣立即拦住她,“那是……鬼屋。” “鬼屋?”她一怔,“看起来像是冷宫。” “从前是冷宫,后来成了鬼屋。”她吐吐舌头,“因为住在里面的嫔妃阴魂不散。” “我看这儿建得挺好的,怎么成了冷宫了?”若真如此,先帝还真是待嫔妃极好,连个废妃的住处都似琼楼玉宇。 “嫂嫂,你有所不知,这儿……从前是茹妃的住所。” 茹妃?是谁? “嫂嫂没听说过茹妃吧?”她叹一口气,“从前,她可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 “为何会被打入冷宫?”玉玄不禁好奇。 “因为……她偷人。”她在她耳边道出真相。 什么?玉玄脑中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 “先皇发现她的私情,便将她打入冷宫,不久以后,她自缢身亡,听说因为怨气不得化解,就变成厉鬼在宫中作祟。”魏明嫣瞪大双眼,说得神秘,“所以啊,这地方从不许人来。嫂嫂,咱们快走吧!” 玉之转身,脚下却像生了根。 那个死去嫔妃不知哪里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很想到她生前的居处一探究竟。 难道是偷人二字,让她对逝去伊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 同样是深宫受缚的女子,嫁给不相爱的男人,所以,有着同病相怜的情感吧。 “我要去看看的。”她如此说,不由自主地挪动步子。 “嫂嫂,不可啊!”魏明嫣着急大叫,“有鬼的!当心打扰了茹妃,被她报复!” “我不怕。”若真有鬼倒好,她可以当面请教茹妃,当年哪来的勇气与帝王抗争,甚至不惜牺牲性命。 她也想抗争,也想一死了之,可总是却步。 “嫂嫂——”阻止不及的魏明嫣正手足无措,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禀报。 “皇上驾到。” 魏明扬?他来了?玉玄一愣。 该死,为何他比茹妃还要阴魂不散?走到哪儿都能被他找到? “二哥,你来得正好!”魏明嫣惊喜地上前。“嫂嫂她……” 一语未了,咱的一声,魏明扬满脸阴沉,一个巴掌打在宝贝妹子的颊上。 “二哥,你……”魏明嫣呆住,玉玄也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素来慈爱的兄长,为何无故发火? “谁让你带你皇嫂到这儿来的?”他瞪着妹子,认定是她任性胡来。 “二哥,你打我……”怔了半晌,魏明嫣豆大的泪珠流下。 “你明知这里不祥,为何还要带你皇嫂来这儿?”魏明扬依旧高声喝斥,不容分说。 “你……凭什么打我?哼,娶了老婆忘了妹!”魏明嫣哭喊着,“从小到大,父皇母后都不曾打我!” “所以把你宠坏了!”他冷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分寸。” “从前你多疼我……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可是今天、今天……”魏明嫣满脸通红,当下抽泣起来。 “你做错了,还不许人说?” “我做错了吗?是我把嫂嫂引来的吗?明明是她自己走来的!” “总之你没能阻止你嫂嫂,就是你不对。方才我都听见了,你还说了关于茹妃的事,谁让你多嘴的?”深邃眼眸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 “我就说了,就多嘴了,怎么样?”从小到大她何时受过如此委屈,不由得大叫大嚷,“你治我的罪啊!” “皇上……”玉玄不得不从旁劝道:“不关公主的事——” 魏明扬一脸漠然,并不看她,只对着妹子狠绝地道:“朕已下旨,明儿就把你嫁到颖州去!” “什么?”魏明嫣身子一僵,“你说什么?” “朕心意已决,要将你嫁给燕羽!” “不嫁!不嫁!不嫁!”魏明嫣气得直跺脚,“我就是死也不嫁!我要告诉母后!” 说着,她掩面大哭,转身朝太后宫中奔去。 随从太监宫女亦一脸尴尬,或随魏明嫣而去,或立于树下不敢动弹,怕惹皇上不快。 “何必呢?”玉玄微叹,“又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想到那宫中看看而已。” 魏明扬抿唇沉默半晌,终于回了一句。“那儿闹鬼。” “皇上相信鬼神?” “不信。” “那你……” “我不信,可是也不想你出任何意外。”他转身,灼热的双眸瞅着她,“为你,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说什么?他竟如此紧张她?为了她,宁杀一千不放一毫,甚至不惜与宝贝皇妹决裂吗? “皇上……”她想说什么,可喉间不由得哽咽,心中翻江倒海,不知是感动,还是错愕,总之,所有矛盾的情绪如潮水袭来,让她险些抵挡不住。 “来人!”魏明扬忽然高声道:“明儿找些匠人来,拆了这茹妃宫!” “这……”太监们脸色顿变,“不可啊!皇上,茹妃娘娘亡灵不散,不可触怒了她……” “她若发怒,就让她冲着朕来好了!”魏明扬毅然道:“但朕绝不能在宫里留下隐患,让鬼魅误伤我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他指谁?是她吗? 玉玄忽然觉得有什么湿湿的自眼中如珠滴落,坠入她的衣领,无声无息。 “娘娘,你看看这个!”翠萍拿着一张纸条,从门外进来,神神秘秘的,带着一丝惊恐。 “什么?”正坐在镜前梳妆的玉玄诧异回眸。 “我抄的,不知被谁刻在茹妃宫外面的大石上,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诗?”纸条摊开,只见四行小字,望之似诗。 “不,是诅咒!”翠萍瞪大双眼,小声道。 诅咒?玉玄一怔。 “娘娘,你听着,”翠萍念着那四行小字,“筑墙凿墉,葬于土。开源引流,溺于水。彻夜通明,燃于火。移花接木,死于风。” 什么意思?虽然短短数十字,玉玄却听得一头雾水。 “娘娘,我逐句解释给你听。”翠萍虽然出身贫寒,却是家道中落的秀才之女,所以识得好些字。“筑墙凿墉,葬于土——就是说,假如有谁敢在茹妃宫挖墙动土,就会被活埋,开源引流,溺于水——有谁胆敢替新宫殿修建湖泊,就会被水淹死;彻夜通明,燃于火——有谁敢通宵打着灯笼动工,惊动茹妃亡灵,就会被火烧死;移花接木,死于风——这个倒不太清楚死法,总之,就是说,茹妃宫的一草一木都不许人动!” “茹妃的诅咒?”玉玄凝眉,“她身前留下的?” “不,是自从皇上命令拆移茹妃宫后,就屡屡发生怪事,那些请来的匠人不是病就是伤,都说茹妃娘娘不肯离去,所以阴魂不散,作祟报复。昨儿这首顺口溜还莫名其妙出现在茹妃宫外的大石上,吓得那些匠人纷纷逃跑,再也不敢动工。” “这么蹊跷……”玉玄心中忐忑。 “娘娘,你快劝劝皇上,别拆茹妃宫了!”翠萍急道,“要不是为了讨你欢心,也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或许是恶作剧呢?”玉玄仍有狐疑,“再说,这顺口溜也未必这样解释啊。” “是吴公公解释的。”翠萍再道:“他可是宫里最最精通阴阳五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意思。” “好……”咬了咬唇,玉玄终于点头,“等他下了朝,我去说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希望人人都说她恃宠而骄,祸害宫廷。 “按说,皇上现在也该下朝了。”翠萍往窗外看去,“平日总准时往这儿赶,今天怎么了?” 的确,今日迟迟不见那人身影。 “娘娘——” 正疑惑着,却见魏明扬身边的红人吴公公候在门外禀报,“皇上今日可能迟些,请娘娘先用晚膳。” “公公,皇上去哪儿了?”知道自家主子一定不解,心细的翠萍代问。 “呃……”吴公公支吾着不敢开口。 “公公但说无妨。” “并非老奴不实报,只是皇上要瞒着娘娘。” 玉玄踱到窗边,冷冷地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偏要问了。” “皇上……去茹妃宫了。” 什么?那闹鬼的地方? “皇上怎么能去?你们也不拦拦啊?”翠萍不由得着急。 “近日怪事诸多,皇上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这才亲自前往,希望能平息宫中谣言。”吴公公终于道出原因。 “可是……”翠萍忙道:“如此会不会对皇上不利?” “鬼神之说,缥缈不实,皇上未必会有事。” “吴公公,你不是最最精通阴阳五行之人吗?” “呵,阴阳五行与鬼神之说不同,前者有据可考,后者无形可依,翠萍姑娘不要混为一谈。” “那这四句诅咒……” 吴公公笑道:“看看就好,不要当真。” 虽然不动声色,但玉玄能从对方的神态言语之中,看出刻意安慰的意思。 她的心情不知为何,一下子紧张起来。 奇怪,她是在为魏明扬担心吗?如此恨他,恨不得他毙命,为何还会有这份牵挂? 重新坐回镜前,她望着摘下面具后因为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怔怔发呆。 傍晚,她没用晚膳。 并非不饿,而是腹中似有什么郁结,吃一点食物就会反胃。 “娘娘,都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没回来啊?”翠萍通知御膳房替她把饭菜热了又热,张望的头也探了又采。 “管他呢。”玉玄和衣躺在靠椅上,“来,念书给我听吧,别去理他。” 她嘴里说不理,可心中却是惦记着,就算再精彩的书,恐怕她此刻也没有心情去听。 “不如,我去茹妃宫瞧瞧?”翠萍自告奋勇道。 玉玄一把拉住她。“别去!” “娘娘,你在这里坐立不安,我也不好受,去瞧个究竟,看看皇上到底在干什么,不就放心了吗?”翠萍笑道。 “你不怕鬼了?”玉玄睨着她。 “怕,可是为了娘娘,我愿意去。”翠萍笑得天真,“再说,鬼有头债有主,茹妃如果显灵,也该找她的仇人去,不会害我的。” 玉玄愣住,沉思半晌过后,终于将手轻轻松开。 “娘娘这就表示同意了?”翠萍蹦蹦跳跳地挥挥手,“那我去了,顺便到园里采些夜昙回来,据说能助人安眠。” 说着,她关门而去,一方空间只剩下玉玄独自一人,本来不冷,这会却忽然感到寒气袭人。 平日这个时候,魏明扬总在她身边,虽然她不太理睬他,可他总是主动说笑话,或者讲个故事,逗不了她开心,也能活络气氛。但今晚……少了他,她心里忽然觉得空荡荡的。 她忍不住起身,推窗远眺。天空无星,一轮弯月正在树梢尽头闪耀,发出清冷蓝光,让人寂寞。 她凝眸,轻轻一叹。 “在看什么?”忽然,窗外有人笑问。 她一惊,身子几乎弹了起来,定睛一瞧,却见魏明扬不知何时已站在游廊之下。 “你……”她想开口,却发现红唇轻颤,说不了话。 “想问朕什么时候回来的?”推门而入,他笑盈盈地说,“才回来了,却看见你独自叹气。为何发愁?” 玉玄垂眸,似乎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要忍不住滚落,她赶紧背过身去,极力掩饰。 魏明扬不再言语,只轻轻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她发现自己有些异样,不再像平时那般本能地抗拒,反而呆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今天怎么这么乖?”魏明扬咬着她的耳垂问:“在为朕担心吗?” 玉玄抿唇不语。 她到底是怎样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在矛盾中盘旋,仿佛坠入漩涡中,无法自拔。 “你恨朕,难道要恨一辈子吗?”魏明扬叹道:“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她怔住。 父亲说她太执拗,的确,她总是爱钻牛角尖,让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其实,魏明扬可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真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没有。相反的,他一直宠她、爱她,为了她,不惜面对流言蜚语,负上昏君的恶名。 难道他们真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她真想杀了他? 他才离开一晚,她就如此担心,觉得失落……其实答案早在眼前,只不过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 “玉儿,你是紧张朕的。”魏明扬微笑,“看见你叹气,朕就知道,你在紧张朕。” 她太傻,他却不笨,一语道破她的心。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目光相触,“玉儿,你知道吗?那四句诅咒,是朕派人刻在石上的。” 什么?他在说什么? 玉玄不由得瞪大双眸。 “为了想引出你的真心,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为朕紧张,所以朕故意叫吴公公把那四句话做了解释,流传出去,故意让你等朕,让你担忧——”他轻笑,“果然,不出所料,你是在意朕的——玉儿,哪怕只有一点点在意,朕也满足了。” 她是铁石心肠吗?听了这样的话,难道没有半分感动吗? 不,她发现自己还是太心软,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温度传入彼此体内,某种执拗的东西像被融化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扬……”她低低唤他。 “什么?你说什么?”第一次听到如此亲昵的呼唤,魏明扬浑身一震,惊喜道。 她朱唇微启,想再确定地唤他一声,化解彼此之间长久以来的梗阻。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吴公公跌跌撞撞的闯进来。 “皇、皇上……” “大胆!”魏明扬不由得大怒,“没朕的吩咐也敢乱闯?” “皇上恕罪……奴才有事,不得不报啊!” “……说吧!”他无奈叹道。 终于等到可以互诉衷肠,终于冰山有所融释,来之不易的花好月圆,却被这莽撞之举打断了。他,能不气恼吗? “翠萍姑娘她……”吴公公颤声道:“她出事了!” 玉玄猛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 翠萍死了。被吊死在茹妃宫前的树下,刻有诅咒的大石旁。 她的手中,握着一束夜昙。此刻昙花早已枯萎,只留余香,在风中飘散。 移花接木,死于风。 不知为何,玉玄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想到这句话。 翠萍的裙摆摇晃在风中,身子也像风一样轻——所谓的死于风,就是如此吧? 那天以后,玉玄就病了,莫名其妙的发起高烧。 为什么病?因为受了惊吓,还是过度伤心? 翠萍对她而言,就像亲姊妹,比父亲在她心中更重要,如今死状凄惨,她能不惊?能不病吗? 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难以启齿,只能闷在心里,才闷出病来。 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那日的黄昏,魏明嫣前来探望。 “嫂嫂,”魏明嫣双眼哭得像核桃般肿,“我要走了。” “去哪儿?”她一惊。才走了一个,又要失去另一个与她亲近的人吗? “皇上已经下旨,将我嫁给护国大将军燕羽,明日,我就要起程去颖州了。” 对,那日她的确听说了。本以为魏明扬如此疼爱妹子,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眼下看来,一切已成定局。 “你不想嫁吗?”玉玄关切地问。 “不想,死都不想……”她直摇头,“我心里……爱着别人。” 谁? 她没有问,可是,她能理解嫁得心有不甘的感受,就像她自己。 “嫂嫂,我此生不会再回京了。”魏明嫣吸了吸鼻子,忽然狠狠地道:“到了颖州,如果燕羽爱上我,我会煽动他与皇上作对!” 什么?玉玄一惊。 “嫂嫂,这怪不得我,皇上绝情在先,任我百般请求,他还是硬逼我嫁!我已经不把他当成二哥看了……”魏明嫣神色黯然,“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自私?玉玄琢磨着这个词,其中含意,让她心酸。 “他明知我心有所属,却不肯成全我,表面上说因为我与燕羽郎才女貌,十分相配,其实谁不知道,他是为了巩固边关的势力。 他害怕燕羽位高权重,将来会有谋逆之心,于是打算用我来束缚他……”魏明嫣说着又淌下泪来,“我是他的亲妹妹啊,对我尚且如此,对别人呢?” 没错,他就是那样霸道的人,霸道得不懂人情绪,不管人生死……“嫂嫂,永别了。”凝视她一眼,魏明嫣转身决然离开。 曾经那样爱笑爱闹的嫣公主,几时变得这样怨愤冰冷?怪谁? 看着那远离的背影,虽非亲人别离,却让玉玄深深揪心。 “嫣儿走了?” 她正怔愣,忽然熟悉的脚步声从侧门踱进来,低哑的嗓音响起。 不用看,就知道是魏明扬。 原来他也会惭愧吗?所以躲着妹子,不敢相送? “你这辈子,从不知道有‘成人之美’四个字吗?”她暗讽。 “你以为我不想遂她的心愿?可她所托非人,我怎能答应?” 魏明扬蹙眉。 “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非人良人,不是旁人可以定论。”玉玄反驳。 “别为这些事生气,你才清醒过来,刚好一点。”魏明扬坐到榻间,轻轻为趣盖上丝被,“该好好静养才是。” 玉玄身子一侧,背对他,才盖上的被便滑落一边。 她故意的,故意不让他亲近自己。 “怎么了?”魏明扬感受到她的敌意,“那晚……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那晚?呵,他还有脸提那晚? “从此以后,请皇上把这儿当冷宫吧,不要再来了。” “怎么了?替嫣儿打抱不平?”他诧异。 “皇上不懂吗?”他是天之骄子,不知人情冷暖高高在上的天子。 “不懂。”俊颜一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翠萍。”她咬唇,道出残酷答案。 “翠萍?”他愣住,“她的死……” “是你害的!”玉玄忽然大叫,回身奋力一推,狠狠将他推开。 多日来郁积的怨恨,此刻和火山一般爆发,伤心的泪水也流淌下来。 “我……”魏明扬一时哑口无言。 “假如不是你故意试探我,翠萍就不会去茹妃宫寻你,也不会遇害……”她哭泣,“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有人在离间我们!”他沉稳道:“我答应你,一定找出幕后真凶!” “假如不是人呢?”玉玄盯着他。 他一怔。“什么?” “假如,真是茹妃的鬼魂呢?你怎么说?” “不,这世上没有鬼。” “假如真的有呢?假如因为你硬要拆掉茹妃宫,所以导致亡灵报复呢?为什么你做事总是先考虑自己,不顾及一下别人呢?” 想起翠萍惨死,玉玄伤心得泪流满面,“魏明扬,你让我怎么去爱你?” “不!玉儿,朕……”他想辩解,却发现其实无从辩解起。 他的确冤枉,但也的确因为他,酿成悲剧。 “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玉玄深深啜泣,低下头,心痛到难以自持。 “朕不放手,绝不放手!”他执着地叫道,依旧那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明明两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明明可以抱得美人归,却因为这突发的事件让他前功尽弃,这教他怎能甘心? “魏明扬,你还不明白吗?”她猛地抬头,嘶声力竭地喊道: “我恨你!” 没错,是恨。 除了恨,她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情绪来形容与他之间的关系。 只有恨,能让她心里舒坦一些。 虽然,在说出这个恨的同时,她自己也心如刀绞,但还能有别的情感吗? 翠萍的死,就像高山汪洋,永远把两人隔断,就算跋山涉水,也永远达不到彼岸…… 第七章 从古到今,大概没有一个嫔妃像她这样,把自己住的地方称为冷宫,自绝于帝王。 魏明嫣走了,翠萍死了,偌大的朝阳宫里,玉玄不再有可以说话聊天的人,亦无人可以陪她游园散心。 别的嫔妃若觉得郁闷,还可以回娘家找亲人诉苦,可是她……准都知道她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即使经过溺水事件,依旧拉拢不了两人。 她觉得自己就像居住在活死人墓中一般,戴着厉鬼的面具,悲哀凄怆。 现在,她唯一的去处,就是宫外的山林,借着烧香拜佛之名,闻闻人间的气息。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女施主,好久不见。”慧益施礼。 “师太,我来了几次,你都不在庵中。”再次见到慧益,虽然只有数面之缘,玉玄却像见了故友一般,甚觉亲切。 “贫尼去了趟颖州。”慧益道。 颖州?那不是魏明嫣公主出嫁的地方吗?不知她近况如何。 一别数月,却像隔了一世,对于这个小姑,她真有几分想念。 “师太,你上次说过,可以替我化解心中愁苦,还记得吗?” 玉玄不敢确定当初那番话语只是一种宽慰,本来她也想假戏真做,跟魏明扬就此厮守一生,可谁料得到,上天偏不给她幸福。 “记得。”慧益笑道:“就不知雍妃娘娘如今还想不想要贫尼帮忙?” 玄妃娘娘?这声称呼,让玉玄一。“师太,你……” “没错,贫尼早已知晓娘娘身分。” “上次就知道了?” “呵,当初皇上亲至庵中接走娘娘,京城里就传遍了关于娘娘的故事,贫昵再没见识,也该猜到。”慧益点头。 “既然如此,还请师太指点迷津。”她恍然大悟。 慧益双眸直盯着她。“娘娘还是想离开皇上?” “想。师太可有法子助我离宫?”如今她真恨不得寻个清净去处,纵使天涯海角,也比待在宫里面对那个既不能恨亦不能爱的人强。 “娘娘真以为离了宫,皇上就不会派人去寻?普天之下,莫不是王土,娘娘又能逃到哪里去?” “可上次师太你明明说有法子帮我……”难道那只是随口说说? “贫尼是有法子,可不知娘娘是否愿意。” “只要能摆脱现在的生活,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玉玄急切的道。 “娘娘,你可听过‘十二宫’?”慧益忽然缓缓说。 十二宫? 她算是孤陋寡闻之人,可对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因为宫中时常有太监宫女私下议论,传入她耳中。 十二宫,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能令朝廷上下闻风丧胆。 它不是什么亭台楼阁、皇宫别院,而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组织,专和霁阜作对。 没人见过十二宫宫主的样貌,有人说,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为皇后的陷害,先帝的抛弃,长大成人后回来报复,立志谋权篡位,颠覆霁朝乾坤。 霁皇,有三宫六院,外加太和殿、坤和宫,总共十一处,而也,却自称十二宫,比霁皇还多出一处,自认更加至高无上。 这些年来,十二宫干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像是破坏了霁朝与北地的和亲,离间霁朝与南邻的关系,劫获救济灾民的官银,煽动好几次军中将士叛乱……每次出手,都让霁皇龙颜震怒却束手无策。 “师太为何忽然提到十二宫?”玉玄诧异地问。 “因为……”慧益一字一句地道:“贫民便是十二宫的人。” 她霎时怔在原地。 “师太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去告发?”她半晌,她才尴尬道。 “我们恨的是皇上,娘娘恨的也是皇上,既然彼此目标一致,贫尼断言娘娘不会这样做。”慧益笃定回答。 的确,她看似冷酷,其实心很软,怎会害人性命? 政治纷争她素来不关心,谁能坐稳天下是谁的本事,魏明扬对她而言从来就是一个平起平坐的男子,她对他的爱与恨,不会因为皇帝这个身份而改变。 “有一件事,娘娘大概不知道吧。”慧益又道:“嫣公主到了颖州之后,就被山贼劫了。” 玉玄瞪大双眸,难以置信。 “虽然之后救了回来。”慧益露出诡异的微笑,“但被掉了包。” “这事……为何我不曾听说?”这事令她益发惊愕。 “京里还不知道呢,以为公主真被救回了。” “可……师太如何知晓?” “因为这是咱们十二宫干的。”慧益神色镇定如常,仿佛只是在闲聊天气。 “如今师太把这些告诉我,以为我真不会去揭发?”玉玄眉间紧锁,感到眼前的一切像巨大的漩涡,无意中,她已被卷了进去。 “娘娘不是想离开皇上吗?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 “对。燕羽将军在边关打了胜仗,不日便会携公主归宁,这假公主一进宫,肯定会露馅,十二宫还想仰仗娘娘您多多帮忙。” “我?”玉玄不可思议,“我能帮什么?” 宫里又不只她一人认识嫣公主,就算她肯帮,也瞒不住吧? 况且她与公主感情深厚,又怎会任她身处境险而从视不管? “娘娘有所不知。”慧益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嫣公主如今与我们宫主在一起,正逍遥快活着呢,她本就不喜欢燕羽将军,有人代她出嫁,她求之不得。” 天啊!难道……魏明嫣曾经对她提过的心上人,就是十二宫宫主? 她这几年的惊心动魄,都不知这三言两语来得震撼。 “替身公主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朝阳拜见娘娘你。” “你们两人关系亲密,宫里无人不晓,她头一个见你,宫里人自然不会起疑。” “那又怎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不必瞒一世,因为她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而娘娘你也能因此重获自由。” 玉玄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恕贫尼直言,”慧益忽然神色凝重,“这次替身公主进京,就是为了刺杀霁皇,如若成功,娘娘不也自由了?” 他们要杀魏明扬? 玉玄知觉的脚一软,额间一阵眩晕,她扶住香案,极力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师太觉得我会答应?”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答不答应,由娘娘自己决定。”慧益沉稳道:“我们不勉强。” “你们不怕我把今天这番对话告诉魏明扬,让你们计划失败?”她是恨他,但真的舍得他死吗? 当初他勉强自己入宫的时候,或许她会因为一时激愤而答应他们的要求,但今天,在两人有肌肤之亲,在她一次又一次被他感动之后,她还会点头答应吗? “娘娘若不答应,这计划就不会执行,又何来的失败?”慧益自信满满的扬笑,“还请娘娘回去仔细想想,贫尼敬候佳音。” 佳音?为何对方如此自信,确定她一定会伤害魏明扬? “师太,有一事,我想问。”她咬唇开口。 “娘娘尽管问。” “十二宫……为何要跟朝廷作对?”魏明扬虽然个性怪诞,却也算一代明君,自他登基后,日夜为内忧外患操劳,力保国泰民安,这样做难道还不够吗? “不是跟朝廷,是跟皇室。” “宫主和皇室有什么深仇大恨?” “的确是解不开的仇,化不了的恨。”慧益语气忽然变得狠绝,眼中闪过一比寒光。 “师太能告诉我吗?” “皇室……害了他心爱的女子。”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玉玄惊膛了眼。 “他心爱的女子……就是当年的茹妃。”慧益道出惊人的答案。 茹妃? 十二宫主,就是当年与茹妃私通的男子? 难怪……本身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若易地而处,她相信自己也会同样的还以报复。 可是,别人的恩怨,为何要祸及到她身上?她有何错?魏明扬又有何错? 身子晃晃悠悠,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清净的无名庵,原来并不清净,天下之大,为何没有一处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离开庵门,下了山门,车轿在阶梯前等待着她,除了三两贴身宫女太监外,她没有带众多随从出门,而且一律命他们在山脚下等候。 然而,此刻她发现车轿旁多了一些人马,似乎来头不小。 “娘娘,您可回来了,庆安王爷正好也到山中烧香,看见您的车轿在此,想跟您打声招呼,等半天了呢。”贴身宫女连忙上前说。 玉玄愣住,却见魏明伦已经从车上下来,紫衣玉袍迎风招展。 他对她展露微笑,笑中似有涩意,不像从前那般明朗开怀。 “王爷,久等了,何必这样客气?”玉玄不好意思地先行打招呼。 “弟妹,我有话想对你说,能借一步说话吗?”他柔声问。 “这边吧。”他主动与她交谈,倒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见山道旁有一凉亭甚是清幽,于是顺手一指。 两人无语,一路步入亭子,听见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不瞒弟妹,我是想向你辞行。”一站定,魏明伦忽然换郑重神色,叹了一口气。 “王爷要去哪儿?”玉玄讶异。 “丛州。” “为何突然远行?” “我被外放了。”魏明伦苦涩微笑,“皇上赐我一片封地,希望我能去那儿安度此生。” 这是第一次,他不称魏明扬为“二弟”,却说“皇上”,从亲昵变生疏。 “皇上……是怕朝中诸事繁忙,劳累了王爷吗?”玉玄懵懂地询问。 “呵,弟妹,你真不明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是这个道理。” “王爷是说……”魏明扬要削他的权?“不,皇上向来倚重王爷——” “那是过去,先皇忽然驾崩,他刚登基,地位不稳,朝中需要有个手足帮他。如今皇位已稳定,又何需用我这功高盖主之人?” “留着是个祸患。”魏明伦眉心紧蹙,“不过这样也好,丛州青山绿水,是个好去处,在那了此残生,也算安逸。” “王爷……”玉玄听闻,心中不由得一般酸楚。谁不知道庆安王爷才华过人,抱负远大,就这样被贬到荒远之地,就算有金山很山养老,终究可怜。 “其实,明扬防着我,也有道理。”他咬咬唇,似有难以启齿之言,“宫中有些传闻,想必弟妹也听过吧?” “什么?”此刻脑中一片迷茫,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让她一时间承受不了。 “就是……关于我与嫣儿的绯闻。” 他和公主……他们……玉玄感觉耳边似有一只小蚊子在嗡嗡乱飞,让她无法凝神思考。 “我与嫣儿没有血缘之亲,自幼一起长大,难名亲近点,有人误会,可以理解。”他叹息,“可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天地可鉴,明扬大可不必如此提防,把嫣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又把我流放到丛州。” 难道公证主被迫远嫁,就是因为魏明扬误会她和大哥……害怕传出宫丑闻吗? 别说两人的确没事,就算真的情投意合,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没血缘,为何不能在一起? 玉玄霁时替这对分离天涯的兄妹难过。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迫离散?就因为魏明扬的无端猜忌吗?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此时此刻,公主临行前的话语再次传入她的耳膜,那种悲切,她可以深深体会。 “弟妹,就此别过了。”魏明伦低道:“将来到了丛州,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话落,他转过向,步下凉亭。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忽然变得透明,衣袂飞舞之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就像当年他们初遇在扬州街头,那个她永难忘怀的印象,然而这一次,却蕴藏着无限悲伤。 看着她的救命恩人,她发誓着面具的行尸走肉——猛然,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以帮助他的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很残酷、很无情,可为了报恩,只能如此了。 依照她与慧益的约定,冒牌魏明嫣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宜是前往朝阳宫给她请安。 她终于同意了行刺的计划,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魏明伦,她的救命恩人。 假如,霁皇驾崩,江山易主,魏明伦就能重返京城,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说不定……还能荣登帝位。 她傻吗?帮别人害自己的的丈夫,只为了帮助另一个男人的前途。 但她就是这样傻,因为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有的东西她都能丢弃与背叛,但受人点滴,当报以泉涌。 戴上白颜面具,玉玄宛如骇人厉鬼。 她将容颜与情绪全部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出是美是、丑,给人一种怪诞战栗的感觉。 “公主金安。” 假冒的魏明嫣从正门翩翩而入,玉玄望着她,屏退四下宫婢,与她盈盈对拜。 这个替身与正主儿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十二宫怎会如此大胆,找来这样的刺客? “娘娘……”替身有些怔愣,似乎被她的面具吓着了。 “看见我害怕吗?”玉玄猜到她的心情,温婉的声音似甘泉抚慰,“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胆怯。” “你以为我愿意吗?都是皇上所为。”忆起那人,竟忍不住一阵心疼。今天,就要夺他的性命了,她真的舍得吗? “皇上?”替身错愕,“我不明白……” “大概因为太爱我吧。”她终于愿意承认,他是爱她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深爱她的。“他说,这是为了保我平安。”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美丽,以免男人喜欢,女人嫉妒。” 对方再次一怔,似乎难以理解这样的想法。 是啊,魏明扬,荒诞不羁之徒,当世又有几个人了解他?若非这一番相处,她也不懂他。 为何上天如此残忍,偏偏在她懂了他,即将接受他的时候,给她一连串的打击? “昨日收到飞鸽舍己传书。”玉玄清清嗓子,导入正题,“宫主指示,要我助你。” 她不想把自己的身份多做解释,就冒充他小小十二宫的信徒吧,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口舌。 替身微微颔首。 “这里有一套我的衣衫。”她道,“还有一张与我此刻所戴一模一样的面具,一会儿你换上它们。” “我?”替身不解。 “换上他们,假扮我,待会儿魏明扬出现在此的时候,你便可以下手。”说话之间,她已捧上衣物给她,其中藏有一把亮晃晃,锋利无比的匕首。 “娘娘……”替身似有不解,“你与霁皇朝夕相处,真舍得他死吗?” “你的意思是,换了燕羽将军,你便舍不得?”玉玄不答反问。 替身沉默,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呵,好一个冒牌公主,看来并非麻木的棋子,还有几分真情,看来十二宫很善于用人,知道真性情的女子,才能更为投入地演戏,也才能更轻易地达到目的。 “我与你不同,你爱燕羽,而我不爱魏明扬——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恨他!” 一个恨字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对,她恨他。这恨,包罗万千,怪异迷离,而她不能骗自己,其中,竟有爱……“时辰就快到了。”玉玄狠下心,“来,先刺我一刀。” “刺你?”替身瞪大双眼。 “呵,若是此次不成功,我还得在他身边潜伏下去,不能惹他怀疑啊。”她苦笑。“对准这儿,快一点,狠一点。”她指指左胸,“我就不会痛了。” “可……”那是心跳的位置啊! “放心。”看出她的迟疑,玉玄安慰,“我的心比别人生得偏,在右边。” 她撒谎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撒这样的漫天大谎。 其实,她只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女子,心脏也生得正常。 若说偏心,她的确偏了,宁可杀死自己的丈夫,也要帮一个与己无关的男人,真是偏得厉害。 看着那把刀,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求死。 没错,她想死,想和那个即将被害的人一起殉葬。 是她害了他!他那样爱她,宠她,到头来,她还是背叛了他,甚至要杀了他……希望这一刀,弥补她所有的罪过。 等到阴曹地府,等到轮回转世,她一定做牛做马,弥补今生对他的亏欠。 扬,对不起……她的心中默默念着,酸楚涌上喉咙,哽咽难言。 谁让他们太迟相遇,在她欠了另一男人的情之后才相遇。 下辈子,她一定要早早遇见他,早早欠他的,这样就可以永远守在他身边,永不分离。 抚摸脸上面具,这本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保护她安全的礼物,如今,却要成为加害他的掩护。 世事弄人,真是可笑。 玉玄看见替身公主举起匕首,对准之前说好的位置,略带激颤的一举刺入——果然是锋利罕见的凶器,无声无息如入泥中一般,没入活人血骨,很适合她这样的弱女子使用。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大概痛苦会少一点。 玉玄一声不吭,软软倒在地上,屏风遮映,掩住了她的身子。 第八章 玉玄觉得自己如在云端,身子一阵酸麻,动弹不得。 没多久,云化成水,水又变成火,她在梦境中煎熬,仿佛受尽万世之苦。 “玉儿......玉儿......”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唤她,声音轻柔,却像一剂旷世良药,只一滴,就可以抚平她疼痛的伤口。 是谁?是他吗? 他知道了她的背叛,还能原谅她吗?会憎恨她吗?会不会恨到轮回几世之后,仍不愿原谅她? 玉玄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就算下了地狱,在奈何桥边,也要再见他一面。 “玉儿,你醒了!” 她看见那张熟悉的俊颜,此刻万般惊喜的申请挂在那眉宇之间,她弄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觉。 “扬......”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一头扑进他怀里。 上天仍是眷顾她的,在她死后,仍可以看到他最后一眼。 只这一眼,她就满足了。 “吓坏了吧?”魏明扬抚着她的柔发轻笑,“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指间传来暖和的温度,他的怀抱依旧那么坚实,他......还是活人? 玉玄一怔,难以置信。 “我......我还活着?”她这才完全清醒,看着四周床幔低垂,一切如常。这里是她的寝宫,哪有黄泉,奈何桥? “太医说,幸好那一刀扎得偏了,才救了你。”魏明扬笑道。 “偏了?”她命名看见匕首刺中心脏,怎么会偏了? “你不知道吧?”他咬着她的耳垂低语,“你啊,是个偏心的人。” 偏心? “你的心脏位置生的与众不同,懂吗?”刮刮她的鼻子,像在对待一个宠溺的小孩子。 真的偏了?她简直难以置信! 本来是她一时骗人的把戏,没想到却是真的。 上苍想说什么?想说她的却偏心吗? 泪水霎时奔流,顾不得痛,她的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隐隐啜泣。 她算是死过一回了吧?所谓的恩,也算报了吧? 上苍让他俩双双逃过一劫,就是心存仁慈,让他们再续前缘吧? 她会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扬,那刺客她......”她忽然忆起替身公主,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青春可爱的年纪,不过当人棋子,就此丧命,岂不可惜? “哼!她想假冒你,也要看看欺骗的对象是谁。”魏明扬轻蔑地嘲讽,“我会认错自己的妻子吗?他们也把我想的太简单了!” 真的吗?他们之间真有这样的默契,不会错认对方? 不,不是默契,是他的用心。 因为太爱她,所以他不会错认,平日把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记在心间,一丝一毫也不会弄错。 可若换了她,一切都难说了,因为记忆中,她从没正眼瞧过他。 但从今天起,从此刻开始,她要好好地看他,了解他,做他真正的妻子...... “怎么了?呆呆的!”魏明扬发现她凝视的眼神,撇撇嘴道:“乖乖躺好,闭眼。养病要紧,想看我,将来还长着呢!” 是啊,一生一世很长......只希望从此他们可以远离是非,就此相守。 但十二宫这三个字又钻进脑海,惹得她不得安宁。 “睡吧睡吧。”魏明扬替她覆上锦被,轻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吵闹的婴儿般温柔。 他的声音就像一直醉人的曲子,让她不愿再为别的事分神,只想这样静静的,甜蜜入睡。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幸福时刻。 她不知道,在她进入梦想之后,魏明扬忽然神色冷凝下来,踱出帐外。 外头御林军统领正跪在那里,像是有什么要事要禀报,“皇上,”统领犹豫地道:“依臣看,这事十分蹊跷,恐怕娘娘也牵扯其中......” "闭嘴!"他打断他,“你查什么朕不管,就是别查到娘娘头上。” “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是朕的妻子,无论她做过什么,朕都可以原谅。”魏明扬语意坚决,“只要她的心里有朕。” 朦胧月色倾洒俊颜眉宇之间,映出唯有他懂得的惆怅与苦涩。 “你以为,他真的那样傻,真的没有怀疑过你吗?” “就算有怀疑,你存心害他,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原谅你吗?” “就算他真的原谅你,你没有丝毫内疚吗?打算这样一辈子期满他过生活?这样会快乐,会幸福吗?” 接连好几天晚上,玉玄都作着同样的梦。 梦里,有一个身披黑斗篷,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立在她床头,催眠一般不断向她灌输这些话语,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树林深处的魔魅,也仿佛来自地狱的恐怖使者。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她梦中? 有时候,那声音如此真实,如在耳边......难道,她遇鬼了? 玉玄从冷汗涔涔中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并无任何异样。然而,当她再次入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黑影,又会再次潜入,闹得她夜夜不得安宁。 她不敢告诉魏明扬,因为做贼心虚吧,万一他追问为何忐忑难安,她该如何回答? 所以她只能乔装无事,重新当回得宠的妃子,毕竟,两人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能相守,她要好好珍惜眼下时光。 “皇上驾到。” 从前,听到这声传呼,她会心烦气躁,但现在,却变成喜悦浓情,掩藏不住。 从前,她见到他,总是随意穿着,把他赠送的珠宝衣衫束之高阁,但现在,她却主动装扮,一身华美长裙衬托雍容步伐,云鬓衬出俏丽脸庞,一朵斜插在发间的丝绢牡丹,更显得娇羞动人。 她掀帘而出,并不想从前那样生硬地行礼下跪,只对着早朝归来的他淡淡一笑。 因为现在的他们更像一对寻常恋人,不是帝王与嫔妃,不再拘礼。 “今天好像哪里不对。”魏明扬瞧着她,陶侃地打量了老半天。 “哪儿?”她颊上的胭脂抹得不够吗?让他瞧出自己被魔魅骚扰得苍白与不安吗? “打扮了。”他莞尔。 玉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低头娇羞一笑,“难道从前的我很丑?” “就是没这么精心打扮,”他拥住她,轻语道:“女儿悦己者容,朕是你的悦己者?” 这个拥抱,那么自然,仿佛是半辈子的夫妻,在亲昵中有一种隽永的感觉。玉玄在他的怀中微微闭上双眼,如沐春风般幸福。 “明知故问。”她的语意中有一丝嗔怪,亦有一丝撒娇。 “听膳房的人说,今天你去他们那儿了?”魏明扬忽然问。 呵,他果然还是那样紧张,一举一动都要关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此刻的她已经甘心成为他的囚鸟,即使打开鸟笼,她也不愿飞走。 “对,我亲手做了儿道菜。”玉玄笑答,“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你?亲手做的?”魏明扬怔愣,脸上浮现受宠若惊的表情。 真是好笑,别的帝王品尝妃子的厨艺已算是天大的恩赐,到了他这儿却乾坤颠倒,仿佛他才是争宠的嫔妃。 “何必这样辛苦?”他捧住她的双手,仿佛在捧着贵重的玉器,小心呵护,“御厨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擅长山珍海味,我这家常小菜他们倒不见得会做。”她俏皮一笑,“来,瞧瞧!” 携手?他来到桌边,亲自揭开罩笼,热气犹存的菜肴散发清新味道。 “竹笋炒肉,蘑菇炖汤,鸡扒豆腐......”玉玄介绍,如数家珍,“这都是从前我跟我娘在扬州的时候学会的。” 那时候很穷,只能用这些寻常食材,而且以素食为主。娘亲发明独特的烹饪方式,使在普通不过的东西有种清新不俗的口感,即使多年以后,她仍然怀念。 “本来我也想做些山珍海味,可惜就算我做的再好,也比不上御厨,所以......”只能另辟蹊径,讨他的喜欢。 魏明扬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她,万分郑重地做到桌前,提起仿佛万般沉重的筷子吃了一口,俊颜忽然凝住。 “怎么?不好吃吗?”他的表情让她不安。 “不。”他放下筷子,轻轻一拉,让她坐到自己的腿间,紧紧环抱她的腰,“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没有用“朕”,只用“我”,仿佛感动得忘记了身份。 玉玄发现,他一旦温柔,自称就会变化,属于帝王的威严只有发怒的时候才会显现。 “等等,还有这个......”她从桌旁拿出藏好的酒壶。 “酒?”他一挑眉。 “对,青梅煮的酒。” “呵,你的拿手好戏。”他笑了,因为,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为他煮酒,而非他的逼迫。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等了好久,有几次差点以为再也没有希望,显然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 “这酒......”尝了一口,他忽然微微诧异,“跟你上次煮的好像......” “不一样?” “嗯。”奇妙的口感,只有些微的不同,却有天壤之别。 “你说得对了。”玉玄笑答,“因为我用的青梅不一样。” 他更为好奇,“青梅有什么不一样?” “从前用的新鲜青梅,口感酸中带涩,煮到酒中,增添苦味,虽然好喝,但终究有小小遗憾。而我这次用的,是腌渍过的青梅,不涩,带甜,却依旧香醇,煮到酒中,十全十美。”她得意地为他解答。 “原来如此。这么说,上次你是在敷衍我?”所以让他喝了留有缺憾的酒。 “不......”玉玄忽然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为人煮这样的酒,这是娘亲教我的秘方,就连我父亲也不曾尝过。” 第一次?他是唯一的一个吗? 魏明扬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激动直入心间,有种跋山涉水终于到达山巅的感动。 终于,她终于爱上他了!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多久时日,付出了多少代价,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他们的爱情,就像这青梅,新鲜时苦涩,唯有经过长久的泡制,才会十全十美。 一见钟情谁不希望?然而,世上又有多少人能这样幸运?像他们这样经历误会与磨合之后终于厮守,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好喝吗?”见他沉思良久,玉玄担心地问。 “想知道?”他邪笑,故意问道。 “想啊。” “那就亲自尝尝吧!”他饮入一口甘醇,忽然托起她的下巴,将那酒灌入她的樱唇。 她先是一惊,挣扎了一会儿,没多久却沉沦在他的怀中,主动攀上他的肩,迷醉在酒的热烈与他的激吻中。 他喘息着,猛地站起来,将她一把抱起,直上床榻。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此刻的变化,硬挺灼热,让她羞得无处可藏。 “扬,不要啊......”她在他耳边低喃,“大白天的,太监还在外面守着呢。” “朕的地方,有谁敢说三道四?”他笑,深深地将她压在身下,柔声道,“乖乖的......” 玉玄只得闭上双眼,半推半就地满足他的渴求,也满足自己的。 自从两人坦诚相待后,夜夜笙歌还不够,他还要这样突然袭击......呵,真是不知疲倦。 她的嘴角不由得勾起,像菱角一般红润,承接他的深吻。 他喘息着,汗水从额上滴下,濡湿了两人的肌肤,使得这份纠缠变得更加粘腻。 然而就在两人要更进一步亲昵的时候,魏明扬忽然面色苍白,身子虚脱得倒在她的枕侧。 “扬,你怎么了?”顷刻之间,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好疼......” “哪儿疼?”她连忙抚摸他的腹部,轻轻一按。 就在这瞬间,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吟,昏死过去。 “回太后,皇上是中毒了。”太医回复。整个朝阳宫一阵肃然,太后面色凝重地坐在榻前,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所有侍从一动也不敢动,如石雕木人般矗立。 玉玄愣在一旁,焦急与心疼涌入心中,一丝不详预感烦忧心头。“什么毒?”太后威严发问。 “毒是剧毒,所幸分量很轻,不至于危害姓名,皇上已经转危为安,还请太后安心。” “毒从何来?”“这......”太医霎时难以启齿,只偷瞄了玉玄一眼,“说啊!”太后一喝。 “刚才微臣用银针在饭菜里试了试,针尖果然变黑了......” 玉玄惊诧得睁大了双眸。 菜中有毒?不可能啊!这,这都是她亲手准备的......“来人,传御林军!”太后厉声嚷道:“将近日御膳房当值之人,一律斩首!”“太后,不可啊!”一听此言,太医连忙求情,“总得查明原因,再问罪不迟啊!” “母后.......”玉玄知道自己不出声是不行了,攸的跪下,“不关御膳房的事,近日的饭菜......是臣妾所做。” “你?”太后斜睨着她,“臣妾也不知毒从何来......”玉玄咬唇,感到对方的目光似利箭般,要射穿她的心。 太后不语,只扫视一眼四周侍从,冷冷的道:“哀家有话要对玄妃说,你们退下。” 一群人立刻战战兢兢退于殿外,除了榻上昏迷不醒的魏明扬断断续续发出轻微呼吸外,四周一片寂静,如死穴一般骇人。 “玄妃,你知道哀家一向喜欢你,当初觉得你为人直率,与众不同,所以就算你入宫后与皇上多有间隙,哀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太后盯着她,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是,臣妾明白,母后待我不薄。”玉玄垂下双眸,不敢与之对视。因为心中有鬼,所以胆怯。 “儿子喜欢谁,做母亲的本不应该干涉,可你也太过分了,让哀家不得不管!”太后忽然一拍案几,怒喝。 “臣妾不懂母后的意思......”她身子一颤。 “哀家问你,这毒,是谁下的?” “臣妾真的不知......”她感到百口莫辩。 “你不知?那么上次冒牌公主行刺皇上的事,你也不知?” 太后问到关键点。她顿时哑口无言。 “虽然那次你也受伤,可伤的不合情理。”太后一字一句,如五雷轰顶,“按说,假公主不回武功,一介弱智女流真与你厮杀最多只是平手,或许还打不过你,为何会一刀直入你心脏,仿佛你毫无还手之力?若说你毫无戒心,她一进门,你便能看到她的容貌,早该叫喊招来侍卫,可你房中静得出奇,这怎么解释?” 天啊,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设计,原来在别人眼中,早已漏洞百出。可是,连太后都能看出的破绽,为何调查此事的御林军统领却没找她询问? “还有,那张面具!”太后忽然阴森一笑,“你可知道,那面具是明扬特意为你打造,天下独此一副!那假公主所戴的面具,却与此副无论在材料与弧度上,都一模一样!就算十二宫的人曾经见过你,知道面具外貌,断不可能连鼻尖弧度都完全吻合......唯有拿你戴的这幅去打造,才可能如此!” 面具?她万万没想到,最大的罪证在于此。 呵,鬼脸娘娘,好一个称呼,原来早已蕴藏了她的宿命......帝王的宠爱,阴谋的背叛,罪行的揭露,人生的所有过程,似乎都蕴藏在其中。 “你的面具天天戴着,宫里戒备森严,别人偷不走,出现此事,只有一种解释,是你,背叛了皇上!” 没错,是她。这一刻道出全部真相,倒让她轻松许多。秘密藏于心,让她郁闷焦虑,难以喘息。 “太后早知这事,为何灭告诉他?”望着床上昏迷的人,她不禁泪涟涟,浸湿衣衫。 “你以为他不知道?”什么?玉玄猛地抬头。 “他......知道?” “御林军统领把这一切告诉我之前,早已先禀报他,可是他说......你是他的妻子,天下谁都可以查,就是不能查你!”太后苦笑,“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痴心的傻儿子。” 玉玄再也忍不住的飞奔到塌边,紧紧握住昏迷男子的手,抽泣起来。她的身体激颤,有什么东西想呕出喉咙,却怎么也释放不出来,只能任由剧痛这么全身。 “你是十二宫的人吗?”太后伫立在她身后冷声追问。 “不......”她只是为了报恩,间接地帮了十二宫一个忙而已。 “无论是不是,哀家都不想追究了。” 她回眸,“太后?”眼里满是诧异不解。 “哀家只有一个要求,你迅速离宫!” 离宫?她愕然。“对,离宫,找个没人寻得到的地方,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打扰皇上,不要再害他!你能答应吧?”太后居高临下的睨着她,有种迫人的气势。 “我......”她愿意吗?舍得吗? 真是讽刺,从前拼命都要离他而去,可现在,就算是要她的命,她也舍不得了。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吗? “臣妾.......能再守候皇上一晚吗?”她梗咽着提出最后的请求。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狠绝回答,“不能!即刻收拾行李,马上离宫!” 第九章 太后的命令,玉玄不得不从。 但离京的真正原因,除了被迫,还有内疚吧。 的确是她害了明扬,她还有什么颜面死赖在他身边?就算他肯原谅,她也不能宽恕自己的罪过。 况且十二宫不会轻易放过利用她的机会,她离得越远,明扬就越安全。 思前想后,反复斟酌,为了他好,她选择离去。 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决定,但心里却疼痛不已,万分不舍。 皇宫,她曾经憎恨入骨的地方,在跨上马车的这一刻,却像是痴恋缠绵的梦境,回头遥望落日余晖,竟满眼酸楚。 她该去哪儿呢?回学士府陪父亲吗? 如果待在京城,明扬肯定会马上找到她,现在必须寻一个藏身的所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把她遗忘……扬州! 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离开了那自幼流落之地,忽然十分想念,想念那春天里的杨花气息,还有碧绿绵绵的河堤,古朴玲珑的街道。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她只身前往。 如今的她,可以抛开玄妃,学士千金的身份,自由地在天地间行走,或许,这是上苍弥补她的,虽然,很孤独。 “哟,小玉姑娘?” 来到扬州,走进这家熟悉的客栈,店小二在事隔三年之后,居然还能一眼把她认出。 也是,从前她家就住这附近的巷子里,每天来来往往,都会路过这儿。 也就是在这儿,她遇到了庆安王爷。 魏明伦……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个名字了,据说对方近日就要动身前往从州,她一直想着要报答他,却不知如何行事。 爱情,让她注定只能当个忘恩负义之徒,然而,选择了爱情,却让她亏欠了两个男子。 “小二哥,替我准备一间客房。”玉玄此刻又饿又累,虚弱地坐到桌边,“再来一些饭菜。” “小玉姑娘,这饭菜可以准备,但住店嘛……”店小二为难不已,“恐怕不能了。” “怎么了?”她诧异,“怕我没钱付吗?” “不不不,听说您父亲在京城当大官呢,千金大小姐的,哪会没钱啊?”他陪笑,“只不过近日颍州瘟疫蔓延,官府有令,外地往来客人一律得先到府衙做检查,确定无恙之后,才能在此地投宿,否则将强行送进官府指定的医馆治疗。” “皇上下的令?”玉玄一怔。 “对对对,当今皇上可算明君呢,当年他即位时老百姓还对他不太信任,觉得毛头小伙子哪能治好国家,没想到人家真有本事,这些年颁布的政令无一不受世人称赞。比如这次的瘟疫,若不是有这样的命令,恐怕早已蔓延全国了。”店小二一脸敬佩崇拜的模样。 听着如此夸赞,玉玄心里一阵沁甜。 她果然没看错人……看似行事怪诞的家伙,原来,真有几分头脑。 不过,现在去府衙检疫?不,她不能。 自己失踪后他定会四处寻找,她一去府衙,岂不暴露了行踪? “小二哥,我从京城来,又不是颖州,怎么会有病?”她笑着掩饰,“再说我是来扫我娘的墓,住两天就走,若去官衙检疫也太麻烦了……您就通融通融,去跟掌柜商量一下,给我弄间客房吧,银两加倍。” “这……”店小二摇头,“恐怕不行,咱们掌柜对皇上的政令可是向来支持到底的,恐怕不会通融。” “是吗?”她眉心微蹙,“那……好吧,先上菜,我吃了饭就去官衙。” 无论如何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先填饱肚子,住宿之事稍后再议吧,哪怕得在荒郊野外找个容身之处,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好好好,马上叫厨房上菜。” 玉玄坐在窗边,看见午后斜阳洒在自己的裙边,听见树上鸟儿啾啾鸣叫,缓缓饮下一口茶,暖暖的茶水灌入疲乏的身子,忽然有了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让她一阵困倦。她将眼睛微微闭上,本想养神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玉姑娘,小玉姑娘。”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一阵急促轻唤,让她猛地惊醒,呵,方才她又作了梦,梦里依稀看见明扬的身影,站在烟雾弥漫的河边,她想渡水,却无舟,想唤他,却喊不出声音,令她有种抑郁的心痛……“小玉姑娘,您的菜来了。”店小二笑道:“困了吧?可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您上楼就可以休息。” “房间?”玉玄微愕,“不是说……” “咱们掌柜一听说您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他说小玉姑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别人不能通融,您还不能吗?所以让我把房间给您预备下了。” “多谢了。”她素知掌柜是个好心人,当年默许了自己在客栈门口扎草卖身,让她感激不尽,可她自问跟掌柜并不太熟,竟让对方涉险违抗官府禁令,不禁有点意外。 但眼下的疲倦让她来不及多想,三两口扒了盘中饭菜,便跟店小二上楼。 “小玉姑娘,就是这儿,咱们客栈里最好的房间。”店小二推开房门,眼前呈现一片雅致景象。 玉玄打量四周,忽然感到诧异。 这房间,为何布置得如此……女性化? 按说,一间普通客栈,来往住客以男子居多,断不会用这样织花的锦帐,熏上幽兰一般的香味,亦不会特意在窗边摆一盆赏心悦目的鲜花,供住宿来者观赏,更别提这桌上摆设的小点心以甜食居多,配有话梅瓜子,一看就像是为女孩子准备的。 是她想太多吗? “怎么了?小玉姑娘,不喜欢吗?”店小二见她半晌没动静,急忙问。 “不,很好。”她从包袱中拿出银两,“这个是预付的房钱。” “不急不急。”店小二摆手,“等您离开的时候再付也不迟。” 她更疑惑了,“我从小听说,掌柜的规矩是要先付的。” “您是谁啊,不急。”他赶忙离开,“小玉姑娘,好生歇着吧,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说着,马上转身,仿佛银子会烫了他的手。 玉玄凝眉,不对……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得打听清楚,否则这房住的不安心。 但要如何打听?难道挑明了问,店小二就会老实回答? 她走到桌边,拿起茶盅,倒了一杯清香的花茶,才闻味道,立刻明白--这茶跟她平日在宫中喝的一模一样,难道……她心里一阵惊喜,既期待,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了。 但她该怎样引对方现身?他既然这样躲藏,就是不愿意让她察觉他已经跟来了吧。 霎时,妙计横上心头,玉玄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盅猛地往地下掷去,同时惨叫一声,仿佛被人袭击了一般。 果然,听到巨响,立即有人撞门而入,满脸焦急与担忧。 来人看到她居然安然无恙,站在桌边望着他浅笑,立刻怔在那里,傻愣愣的,与天子的威仪相距千里。 呵,她就知道是他。天底下,还会有谁如此在意她的去向,还会有谁如此了解她的喜好,连一杯茶的味道都想得这样周全……就是他,魏明扬。 “你已经好了?”她听见自己轻声道:“离宫的时候,你还没醒呢。” “我早醒了。”魏明扬涩笑,“其实那天你跟母后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他听见了?玉玄瞪大双眸。 果然不愧是城府很深,知道她要离开,先不动声色,随后悄悄跟随,大概连太后也骗过去了。 “想让我跟你回宫?”她咬咬唇,“那你应该知道,有太后在,我不会回去的。” “不。”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不必回宫。” “不回?”玉玄再次愕然,“那你……” “我来,只是想跟着你,照顾你,你不必回宫,我也不回去。” 俊颜展现久违的顽皮笑容。 “你不回去?你是皇上啊……” “这个皇上,我宁可不当。” 什么?他闹着玩的吧? “你别吓我。”玉玄颤声道。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忽然换了严肃神情,“宁要美人,不要江山。” “扬……”闻言,她双眸顿时湿了,“不要为了我做糊涂事……” “不要江山就是糊涂事?反正天下觊觎皇位的人很多,比我有本事的人也很多,谁爱坐谁去坐。”他上前紧握住她的手,“而我觊觎的,只有你而已。” 他说得那样轻松,仿佛皇位是随时可以拂去的袖上微尘,但她知道,一个男子,一个权倾天下的男子,要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么困难。 垂下眉,她微微抽泣,感动像汪洋一般淹没了她,他总是这样,轻易让她感动。 “来。先喝杯茶定定神。”他扶着她坐到椅上,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却发现茶盅已经打碎,只得唤进店小二。 店小二显然早与他合谋,此刻笑眯眯的瞅着两人打量。 “小玉姑娘,依我看,您也别跟王爷再斗气了。”只听他道: “王爷早一天就到了,亲手布置了这房间,专程等你到来,可惜我不知是为了你,才叫你到府衙检疫,早知道您跟庆安王爷是这关系……呵呵,我打死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庆安王爷?玉玄猛地抬头。“哪儿来的庆安王爷?小二哥,你在说什么?” “天啊,小玉姑娘,你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庆安王爷吗?” 店小二反而一怔。 “你?庆安王爷?”她回眸盯着魏明扬。 他看好戏似的偷偷一笑,并不出声。 轻轻的,他凑到她耳边低语,“我微服出访时,一般都用大哥的名号,如此若遇上难事,可有官府护卫,又不会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这个狡猾的人,亏他想得出来,不过……她霎时脸色刷白,因为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小二哥,”她连忙道:“三年前,在这客栈门口帮助我的人……” “就是庆安王爷啊。”店小二指着魏明扬。 “他?真是他?没看错?没弄混?” “对啊,小的当时伺候王爷好几天,难道会看走眼?”他得意洋洋。 砰的一下,玉玄从椅上跌下来,重重摔了一跤,但心里的震撼更大。 “怎么了?”魏明扬赶忙搀扶,“坐着也能摔倒。” 她感到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望着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三年前,是你给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年旧事,亏你记得。”魏明扬莞尔。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告诉你,我怕你又误会我威胁你。”他不由得叹一口气,似在感慨她从前对自己的处处不是。 玉玄再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紧紧的拥住他,第一次两人如此温暖的贴合,就算裸肤胴体,也不曾像此刻这样心灵契合。 是他,原来是他。她感激上苍终于透露了真正答案,让她终于可以抛去心中内疚,与他理直气壮地在一起。 店小二看红了脸,悄悄掩门而去,不敢打扰两人亲昵的时刻。 魏明扬则待在原地,任由她环绕着他的肩,不敢动弹半分,生怕一动她就再次飞走。 “扬,我们回京……”良久良久,她沙哑的开口。 “不怕太后了?”他舒出一口气,释怀地笑了,宠溺地反拥着她。 “我想到了一个能让太后接纳我的方法。”玉玄在他耳边神秘地道。 他好奇地看着她,却没有多问。 这就是魏明扬与天下男子不一样的地方,允许她有自己的小秘密,不强行霸道地侵占她的空间,只是努力付出,让她慢慢被他融化。 她庆幸爱上这样独一无二的他。 回了京,玉玄却没回宫,而是住在颐春园。 太后耳目众多,自然听说了她回京的消息,于是第二日魏明扬一上早朝,太后便来了。 看着面前这威严的妇人,玉玄从前心中所有的恐惧一扫而光,变得坦荡荡。 现在,她可以与太后面对面,毫不心虚的说话,因为,有某种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放下。 她已经不再被愧疚与旁徨折磨,因为,她想到了将功折罪的方法。 “你答应过哀家什么?”太后冷冷地看着她,“哼,言而无信。” “臣妾这次回京,是想问母后一个问题。”玉玄笃定地开口。 “哦?说吧。”太后轻蔑地扫视她一眼,觉得这是她拖延的小伎俩。 “假如臣妾替皇上抓到一个人,太后能否原谅我?” “谁?” “十二宫宫主。”她缓缓道出。 太后一惊,眉一蹙,“怎么,想出卖你的主子?” “臣妾从来不是十二宫的人,只是被他们欺骗利用,谈何出卖?应该说是一报还一报吧。”她答得坦然。 “这算什么交换?”太后故意哼笑,“想灭十二宫,朝廷自然有人,用得着你吗?” “母后此话差矣,的确,朝廷有人,可天底下大概没几人见过十二宫宫主,就算能捣他巢穴,也未必能抓到他本人,一旦让他逃脱,东山再起,后果不堪设想。” 一席话分析得有理有据,迫使太后不得不微微点头,侧目地看她。“真没想到你这小妮子平日不言不语,原来这么会说话。” 她沉默,只是因为喜欢沉默,并非没有口才和头脑。 “天底下没几个人见过十二宫宫主,难道你就见过?”太后再问。 “没有。” “那怎么抓住他?” “臣妾没见过,却能猜出他是谁。”她一直被执拗误导,此刻化解心中迷茫,退开一步,便看到了全局的真相。 她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是谁?”太后连忙追问。 “恕臣妾此刻不能透露,因为单凭猜测,并不能治罪,贸然行事,反而打草惊蛇。臣妾希望设局来个瓮中捉鳖,望太后能助臣妾一臂之力。” “如何助你?” “借臣妾兵马埋伏,一旦十二宫宫主现身,立刻将他擒获。” 她语意决绝,与从前抑郁哀伤的模样判若两人。 爱情给了她勇气,特别是在爱人危难当头,她更加坚毅不拔。 “好,哀家助你。”太后本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但这一刻,却莫名地同意帮她。因为,她被她眼中的镇定打动了心,让她愿意相信。 第十章 黑衣男子穿过御花园,夜昙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漫,钻入他的鼻尖,带来久远又忧伤的回忆。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当夜昙盛开之时,他也是这样,悄悄来到这个地方。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必穿着抑郁的黑色斗篷,亦不必戴着这样沉闷的黄金面具。当时的他,还是一个快乐无忧的青年,情窦,初开。 听说,她的鬼魂回来了。 这样的传闻,从她去世之日起从没停过,但也从来没人见过真实的鬼魂,一切只是谣传而已。 可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人亲眼看到她的倩影在荒废的宫中徘徊,穿着她钟爱的水红衣衫,素颜白面上,以银粉绘着一只蝴蝶。 没错,那是她的衣,是她最喜爱的妆。 他要回来看一看,看看传闻是否为假,想念的心让他如此渴望,渴望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鬼魂……荒废的宫中一片黑暗,唯有月光照着他的影。 自从上次重建停工之后,这里又被冷落了,枯枝杂草显得更加凌乱,断壁残垣被敲打得惨不忍睹,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富丽堂皇。 他伫足,停在一株夜昙前,有种抽泣的冲动。 洁白的夜昙,似乎是这宫里唯一残留下的东西,依旧美艳洁白,定时而开,仿佛有她在天之灵的庇佑。 忽然,他听见一阵歌声。 歌声缥缈,从那荒废的宫殿之内传出,一听便是女子嗓音,纤细而悦耳,却在这夜幕之下,显得阴森恐怖。 他不怕。因为,这是他熟悉的歌。 他不确定声音是否相同,但歌曲却很熟悉。 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施展轻功,飞一般直入殿内,在落满尘埃的帘幕间,看到了那久违的一抹红。 “阿茹--”他忍不住哽咽轻唤,身子激颤。 那抹红缓缓转过来,幽幽月光正好倾洒在她脸上,只见一张煞白面具。 然而,面具中央却绘着一只银色蝴蝶,闪闪烁烁,比泪光益加动人。 “阿茹,是你吗?”他急上前,顾不得阴阳两隔,轻抚对方的秀发,“是你,我知道……” 话未落,忽然,呼的一声,遮盖俊颜的黄金面具被对方一把摘下,五官顿时显露无遗。 “阿茹你……”他大吃一惊,但并没有退后,因为,他是那么爱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让他畏惧。 “王爷,是我。”红衣女子同时摘下自己的面具,“我,不是你的阿茹。” 他愕然,好半晌,才看清对方容颜。 那不是茹妃的鬼魂,那是活生生的人--名叫玉玄的女子。 黑衣男子这才微微退了一步,老谋深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魏明伦,十二宫宫主,潜伏在皇上与太后身边,他们都浑然不觉,却被这弱质女流识破了身份。 因为大意,还是因为爱情让他失去了警觉? “王爷,当年茹妃的情夫就是你,对吧?”玉玄轻声问。 魏明伦沉默,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被唤醒,直击他的心,激起战栗的疼痛。 “没错,是我。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的了。不过,你怎么猜到是我?” “因为你说谎,当年在扬州帮我的明明不是你,你却谎称是自己,为什么?”玉玄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大概是想骗我替你做事吧?” “哦?”他一挑眉,“做什么事?” “那日我从无名庵出来,慧益向我坦白她是十二宫的人,怂恿我替她谋害明扬,我没有答应,但在山脚下,我却遇到了你,你早就等候在那儿,名义上是与我告别,实际上却是推波助澜--你知道,为了报恩,我会背叛明扬。” “但这也不能说明我与茹妃有关吧?” “慧益曾向我透露过一句话--茹妃的情夫,就是十二宫宫主,我仔细想过,当年有谁可以接近茹妃,让她爱恋倾心?想来想去,只有王爷你,因为你们年纪相仿,郎才女貌,而且,可以在宫里任何地方自由行走,也唯有你,是除了皇上之外,唯一可以集结多方力量与人马,与朝廷抗衡的人。” “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对,只是猜测,所以我假扮茹妃鬼魂,引你出来,而你果然来了。”玉玄摇头苦笑,“王爷,我真希望是自己猜错。” 为了假扮茹妃,她仔细研究了茹妃生前的种种行事,比如她爱穿的衣衫,打扮的妆,爱唱的歌……她在索白面具上绘了一只蝴蝶,这面具,是明扬为她打造的那副,从前,她用来加害心上人,可现在,却是引诱敌人。 她早说过,这面具里,蕴含了她的命运。 “你很聪明。”魏明伦终于点头。“不过,有点晚了。” “晚?”玉玄轻轻拍掌,“看看是谁更晚吧。” 众侍卫听见掌声,蜂拥而入,幽暗的室内灯火通明。 魏明伦看着四周,并没有惊慌,只淡淡一笑,“向太后借的?” “没错。”她诧异他的镇定。 “可惜,再多的埋伏都没用。” 说时迟,那时快,魏明伦刚一张嘴,便一把掳过玉玄,脚下一蹬,只见地板裂出一道口子,他倏地钻了下去,带着想挣扎却无力的人质。 “忘了告诉你,这条地道,就是当年我与阿茹私会时修建的。” 玉玄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语,身不由己地被他挟持着,穿过黑暗。 魏明扬收到信之前,就已经听众侍卫转述了昨晚的一切。 他的大哥,他从小到大敬重的大哥,居然就是十二宫宫主? 难以置信,却是事实,要他打落牙都要和血吞的事实。此刻,明明不是寒冬腊月,为何他却感到刺骨的冰冷? 他独自登上高山,来到这荒野坟地,满野都是疾风劲草,等待他的人依旧一身黑衣,在一座碑前伫立。 他牵挂的女子被悬吊在碑旁的树上,剥去红衣的白裙,在风中飘荡。 魏明扬心头激颤着,她的双眼紧闭,但胸前均匀起伏,显然暂时无恙,他这才稍微镇定。 “这是茹妃的墓?”走到黑影身后,他缓缓问。 “没错,当年魏明楚下令将她弃尸荒野,是我从乱葬岗中将她找回,埋在这里。”魏明伦望着远方,淡淡回答,“这里很安静,她会喜欢,只可惜,没有夜昙……” 夜昙,是茹妃最喜欢的花朵,魏明扬曾听说过。 “什么叫十二宫?”他忽然问。 “什么?”魏明伦没料到他会直接提问,微微一怔。 “听说大哥旗下组织命名十二宫,小弟我一直迷惑,不解其意。” “你心上人被绑在这里,你不去看她,却问这些小事?”魏明伦一哼,“都说二弟行事诡异,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很好,有帝王之风。不要窝囊废。” “既然她性命暂且无忧,还不能与大哥闲话家常吗?”魏明扬笑着反问。 “世人都说,十二宫因与皇帝做对,所以要比皇帝多建一宫,故以此命名,二弟没听过吗?” “听过,但我想大哥行事应该不会如此肤浅,所谓十二宫,应该另有典故。”他挑眉直言,“应该与茹妃有关吧?” “聪明,”魏明伦颔首,“十二宫,其实是天上的十二组星辰。” “哦?”魏明扬明了,“我想起来了,茹妃的故乡,以星辰为神,所以时常占星拜星,这个名字,其实是为纪念她。” “希望她真能化身天上星辰,永远不要再降临凡间,因为这里只有痛苦。”他仰首远眺,俊颜痛楚地扭曲。 “大哥要为她报仇,小弟理解,可小弟自认与大哥情同手足,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茹妃的事,为何要把怨恨全都加诸在小弟身上?” “你没做过?”魏明伦猛地回头瞪他,“要不是你向魏明楚告密,阿茹她会死吗?” “告密?”魏明扬不解,“告什么密?” “你撞见我们私会,将此事禀告先帝,你以为我不知道?” 步步相逼,他怒喝道。 魏明扬恍然大悟,一阵沉默过后,极力摇头,“不,大哥,不是我。”“那还会有谁?” “……总之不是我。”他能说什么?能告诉大哥是燕羽所为吗?如此大哥的报复将落到燕羽头上,他不希望童年的伙伴惹上麻烦。 反正被误会了这许多年,要惩罚,就惩罚他吧。 “哼,狡辩!”魏明伦果然满脸不相信。 “大哥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对玉玄有好感?”他心中疑问诸多,就趁此刻一一问明吧。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他们兄弟二人从前不曾出现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从你我去学士府赴宴那天开始。” “从那天开始,大哥就决定利用玉玄报复我?” “没错,我无意中打听到她倾心于我,竟是将我错认作你的缘故,于是灵机一动设下这个局。” “大哥认定我一定会娶她?难道不知,我因为爱她,会尊重她的选择,假如她真要嫁你,我不会阻拦。” “没错,你会尊重她的决定,但不会让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宁可自己娶了她,努力给她幸福。”对此,魏明伦胸有成竹。 “说真的,当时,我差一点儿就同意她嫁给大哥你了。”魏明扬却摇头道。 “但你终究没同意,因为发现了我在‘抿嘴’。” 抿嘴?没错,因为这一习惯动作,让魏明扬认定兄长心中没有玉玄,当下抢婚。 “啊,那是我故意做给你看的。”魏明伦忽然大笑,“你终究上了当。” “故意的?”魏明扬像被人迎头一击,好半晌怔愣不语。 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大哥的谋算的确高出他一筹,懂得将计就计,引人入套,要怪只怪他太自信,以为察言观色便能掌控全局,孰料,表情动作是可以骗人的。这一回,他输得心服口服。 “翠萍呢?也是大哥你杀的?为了离间我和玉玄?”这是他一直驻留在心中的谜团,枉受不白之冤,差点儿害他与心上人决裂,他当然要弄个水落石出。 “是。”魏明伦不避讳地回答。 “你……翠萍只是一个小丫头啊。”无辜路人也要加害吗? 他敬重的大哥,何时成噬身恶魔了?“她摘了阿茹的夜昙,我说过,不许任何人碰阿茹的东西。特别是夜昙,那是她留给我唯一的纪念,你懂吗?唯一的!”魏明伦眼中满是红丝。 魏明扬一直以为,自己为爱已经够疯狂了,可比起眼前的大哥,却仍自认不如。 “大哥,我只身前来赴约,你也该照信上所说,放了玉玄。” 他凝视树上,终于显露出一直暗藏的担忧神色。 “我会放了她,甚至也会放了你。”魏明伦一脸诡异。 他蹙眉不解,“什么?” “看见了吗?这墓前有一只鸟笼,”魏明伦的俊颜此刻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可怕。“知道里面是什么吗?蝙蝠,有毒的红蝙蝠。 颖州的瘟疫从哪儿来的?呵呵,据说,就是因为被这蝙蝠叮咬所致,我要你现在亲手打开笼门,将它们放出,一直飞到京城, 让京城变成死城,让霁朝的天下毁在你手上。即使你死后,也身败名裂,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大哥以为我会答应?”魏明扬听见自己轻颤的声音。 他不害怕,只是感到痛心,忆起昔日的手中之情,痛得颤抖。 “对面山上,有弓箭手正对着你,也对着你的心上人,如果不答应,他们会立刻射穿她的脖子,让你一生一世痛苦追悔莫及。”魏明伦一阵狂笑,“可你一旦答应,对面山上亦有我绑架而来的三十多个社会名士,他们会把你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流传出去,让你被世人唾骂,天地不容。” 他还能选择吗?身败名裂,比起失去心上人,哪一个更令他绝望?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救天下苍生,为大我牺牲小我,可爱人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谈何济天下? 握着拳,他深深握着,指甲掐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作出决定,一步一步地走鸟笼……“不,扬,不要。”玉玄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听到两人的对话,激动大叫。 魏明扬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一回头,就会改变主意。 他承认自己不是明君,从此以后,恐怕还要成为世人唾弃的昏君,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纵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笼门轻掀,红色蝙蝠像乱箭一般飞窜出来,扬着翅膀,如魔鬼在天空中飞舞,四处扩散。 “不--”耳边传来玉玄声嘶力竭的叫喊,然而,他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 玉玄昏昏沉沉,不知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京城疫情流散之时。 她的眼泪顺着双颊一滴一滴淌下,不愿做红颜祸水的,却仍害了天下,她恨自己为何要自作聪明,以为会是魏明伦的对手,孰料反被他所擒,害了她的心上人。 魏明扬没有来看她,榻前,只有孟学士一人端着汤药,满脸关切。 “女儿,你醒了?能动吗?门外备有马车,咱们得离京。” “离京?”她一怔。 “京里疫情蔓延,再不出去,会被困死的。”孟学士焦急道。 “不,我不走。”玉玄缓缓摇头,拼命支起身子,“我要进宫……” “你说什么?” “我要进宫见他,要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两个人闯下的祸,为何要他一人承担?她不能离去,死也不能独自离去。 “女儿。”孟学士不由得跺脚,“该叫我说什么好呢?就是皇上让咱们离京的。不然你以为全城戒严,咱们父女没有金牌能出得了城门吗?” 什么?他赶她走?她早该想到,一个这样爱她的男子,肯定会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可难道她不爱他吗?有谁能体谅她要与爱人同舟共济的心情? 她不语,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去,执着,执拗,说什么都好,总之,她就是要到他身边。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要强呢!”孟学士叹道:“你怀孕了,知道吗?”怀孕?她猛地回头。 天啊,原来如此,难怪她最近一直渴睡。 “为了未出世的孩子,你也不能去啊。”孟学士叫道。 不,这话说反了,为了孩子,她一定要去, “爹,你就放了我吧。”生平第一次叫出这个难以启齿的称呼,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说什么?”孟学士整个人都呆了。 “爹,女儿一生的幸福自己做主,求爹爹宽恕。”她屈膝,郑重地一拜,仿佛在对从前的自己告别。 从前那个仇视父亲,怨恨夫君,整日顾影自怜的孟玉玄已死了,自这一刻开始,她将变成一个豁达有担当的女子,迎接可能更为困难的后半生。 所有该承担的一切,这一刻,她都做好了准备。 “你去吧……”孟学士老泪纵横,终于点头放行。“为了这一声爹,什么事,我都答应。” 夜已深,魏明扬独自立在城头,看见天边的残月旁,似有蝙蝠的影子在盘旋,他的鼻息中,满是瘟疫的窒人气息。 披散着长发,穿着白色单衣,一把长剑握在他手中。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瘟疫不能控制,就挥剑自刎,谢罪天下。 他吩咐过了宫人,自刎后要将他五马分尸,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供百姓唾弃,尸体抛诸荒野,让狼狗蚕食。 就这样在天地间挫骨扬灰,以平民愤吧。 此时此刻,他心中念想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在她父亲的护送下出城了吧?只要她平常离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枉费……“扬--”忽然,他听见一声亲昵的呼唤。 是谁?是他的幻觉吗?他倒希望只是幻觉,可转头之间看到了那真实的人儿,却让他的心坠落到谷底。 “不是让你走吗?”他吼,“为什么不走?” “扬,”玉玄心平气和,朝他缓步踱来,“你以为,我和孩子会抛下你吗?”“你……”他双眼瞬间迷离濡湿,“既然知道自己怀孕了,为何还要留下?” “若是走了,我和孩子或许可以一生平安,却不会有半分快乐,我失去了丈夫,他失去了父亲,成为孤儿寡母,还要时常听天下人议论唾弃你,在屈辱与内疚中生活,有何幸福可言?”玉玄站定,目光宛如琉璃般闪烁,“可若是留下,支持你的意念,与十二宫殊死一搏,或许还有赢的机会。” 她轻轻的,将长剑从他手中抽去。 长剑一掷,落地间发出金石之声,仿佛震醒了魏明扬的意志,让他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他对她伸出双臂,玉玄笑了,飞也似地投入他的怀中。 两人相拥,喜极而泣。 他感到泪水顺着他的脸庞与她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只有肌肤间那种贴合温暖的感觉。 他战栗着,因为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仿佛能瞬间带他穿过黑暗,看见拂晓之光。 “报--”有侍卫这时奔上城楼,一路呼喝,“皇上,捷报--” 相拥的两人一怔,同时回眸,望着消息,传来的方向。 “皇上,疫情已经得到控制,若离姑娘的偏方果然灵验。” 侍卫如此说。 若离?玉玄诧异,那个入宫行刺的替身公主吗?据说明扬已经饶了她的性命,放她与燕羽回归江湖,为何她会忽然出现? “他们听说京城有劫,主动回来相助。”魏明扬涩笑,“看来当初留人生路,是留对了。”“与人为善,与己为善。” “玉儿……”他握住她的手,哑声道:“你知道吗?方才就在你到来之前,我差点儿就放弃了……”手中的剑,差一点儿就让他血溅当场,不想再等待磨人的结果。 或许上天感动于他们的执着依偎,不离不舍,才给了这次机会吧? “扬,我会留住你身边,无论何时,何事。”她微笑柔声回答。 “这场瘟疫只是开始,与十二宫这一仗,可能还要打很久……”他不忍地看着她,“我们会很苦。” 呵,很久是多久?自古就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也许一世,也许没几天。 她能等,亦能忍。 与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就算魔鬼降临,她也无所畏惧。 天快亮了,她靠在他的肩头,设想他们的未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