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欢》 楔子一 北斗真人禄存星君座下最小的一位仙童号雯筮仙官的最近十分伤神,已经伤到夜不安枕的地步了。 前一阵子朝会上天帝特特问了久不上朝会的禄存星君一句,关乎每五千年一次史料修撰的工作是否已妥善?星君当时在凌霄殿上如何应的,他因品阶尚低不得去凌霄殿听朝会而不得知,但是,听殿上司案的小仙女柌彤聊起,星君答的泰然,秉持一贯潇洒的作风,分明一种“此等大事尚且由陛下劳神记挂,吾等臣子如何不尽心竭力?典籍修缮十之一二,不日便可呈陛下亲观。”的语气。 正在吃酒的雯筮猛地吞了口中的果酿,扔下手中的葵花籽一溜烟儿跑回了云罗宫。 留下愣神的柌彤兀自叹息了一声,本赶来一道吃酒九天玄女座下的隽牟仙官望着雯筮的背影惊异道:“云罗宫可是失火了,他怎的如此匆忙?” 柌彤重新提起一个杯子斟了一盅酒递向他道:“前几日他也跟你提起过,他们星君遣了几位仙童给他,嘱咐他修纂八荒九方六界四海典籍的事情吧?”见隽牟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说起来雯筮头遭遭独自承揽这么重大的活儿,也是思量要万无一失,便慎之又慎,听闻仍在准备尚未动笔。然禄存星君已是允了天帝‘不日’交付。啧啧啧……”说完又叹息一声眼神中隐有不忍。 隽牟想起月前到雯筮那里串门子,雯筮颇忧心对他说:“罗宫偏殿那满满一殿的文书典籍是否需要拿出来晒一晒,成摞儿地码在那里会不会被虫蚁所蛀?”云云,想罢也叹了长长一声气。 气叹完了,酒也喝完了,隽牟方才想起,此番前来原是有一桩正事要问一问柌彤。犹豫了半晌又斟酌了半晌,柌彤有些不耐道:“你有话就快说,当不得你如此扭捏,再过半个时辰天帝书案上的香便该续了。” 隽牟想着柌彤在天帝跟前当值,事情自然也是要紧,便眉头一拧道:“你长年在凌霄殿当值离天帝帝后也最近,消息也是最为灵通,可曾听闻过有一位二王子殿下的?” 柌彤惊了一下,左右观望确认无人,低声向隽牟问道:“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位殿下了?”柌彤不待隽牟答又继续,“天帝膝下三子,听闻大殿下性格最似天帝,三殿下早去下界领值,二殿下最得帝后宠爱。但千余年来我却从未在朝会上见过这位二殿下,只有一次朝会后帝后问天帝,说的是‘寻殿下的仙官们上表书折都是怎么回的?’天帝低声答了句:七千多年杳无音讯寻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之类的,这样的说起来这位殿下怕是不见了吧。” 隽牟不置可否,二人也草草散去。 因隽牟在九天玄女座下修习,九天玄女本是掌管六界战事及军事筹谋的尊神,因此平时除了日常的修行外闲时,也会教他们一些战略之道。前几日玄女娘娘心情奇好,叫了他同其他几位师兄,就着殿前的一块云石,对他们讲起了排兵布阵的学问。 隽牟因奇缘飞升入九重天,在飞升前就对兵器战法之道颇有兴致,因此听的也十分仔细。玄女娘娘手中握了根荆条,指着云石,约莫是以几千年前天界同一异界的一场交战为例讲起,而领兵的正是那位帝后最为宠爱的二殿下。听闻此次战役比三万多年前鬼族叛乱的那场战役更为惊心动魄。玄女娘娘讲,因那时一役,敌军首领亲率那异界逾十万生灵参战,天族代表着六界声望自然不能逊色,两方大军在无根山拉开战场,六界为之震动。 二殿下手中的排兵布阵方案及战略图都是玄女娘娘亲历指点,但交战两月有余竟未占半分优势,敌军首领破了玄女娘娘的阵虽然让娘娘面上有些难堪,但玄女娘娘胸怀宽广,终究欣赏其韬略,是以这今后的几千年一直在研习其破阵之法。 隽牟听玄女娘娘讲,,此处阵应当如何布置方不至于惨败,那一处应当以退为攻直击敌军后方尚有一席喘息之地,隽牟虽听的是云里雾里的,但心下对敌军十分敬佩,揣了适当的时机问道: “此番听来天族是未有取胜,那为何自弟子升仙以来未曾听闻有此处异界凌驾于天族之上?” 玄女娘娘手中的荆条尚在指点江山,眼睛却瞟向他道:“二殿下虽未真正意义上以本尊为师,到底曾经在我座下修习了万年,也算是不辱师名。” 娘娘面向前方云海翻腾,一副回忆当时的神情继续道:“最后一日无根山漫天飘雪似昭示着异动终将平息,而天族却已有大败之相,殿下寻了个时机只身上阵破了敌军层层围阵的一个口子,手持神剑翊龙直击敌军首领,剑鞘没入其心脏的一刻其后十万生灵霎时灰飞烟灭。”隽牟听的愈发心潮澎拜对敌军的钦佩瞬间转为了对二殿下的,但他听出来玄女娘娘语气有些微惋惜。 此番下来隽牟细想便有了两个疑惑,其一是为何敌军首领如此雄韬武略与咱们殿下竟未曾交战个十天半月便败了?疑惑产生的瞬间隽牟就将自己说服,兴许是人家虽擅于谋划自个儿并不擅刀兵也未可知。然第二个疑惑却无法解释,便是此番之前从未听闻过二殿下,更从未见过,这位雄韬武略的殿下竟是如此低调不成? 只因此前在琼花宫中玄女娘娘曾叮嘱,切莫在人前再说及此事,关于任何一人也切莫打听,是以,于隽牟小仙官来说个中情由终究只能是个疑惑罢了。 楔子二 雯筮仙官虽为禄存星君座下最小的童子,但因做事勤谨、性格憨实很得星君赞赏,是以禄存星君做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会带着他,有什么需要处理的自然也都愿意交给他。 但与星君交好的师宝天尊对此却觉得,一方面自然是器重雯筮,另一方面嘛,雯筮做事情还算得可靠,交给他禄存星君倒是落得清闲。因而禄存星君虽掌管着天界最为繁琐复杂的差事——史料撰写修缮,但近些年在九重天闲散神仙排行榜里仍能拔几次头筹,雯筮小仙官的功劳不容小觑。 师宝天尊起初还是略显担忧,毕竟文史一向不同于其他,必得有足够阅历、心态公正、性格沉稳方能不失妥当,他对雯筮小仙官的印象却任何一项都不见得多么能够胜任。 楸枰厮杀,禄存仙君吃了师宝天尊一子棋说:“先前天帝让他在案前整理文书不是整理的特别好?连一向不夸人的天帝都露过一次赞赏之色,若不是本星君多次陈情云罗宫事务繁琐,座下弟子也不尽如意,天帝何至于将他派到我处?本座对雯筮信任的很,况多历练历练对他的修行也是极有好处。”一番话让师宝天尊再次在心里慨叹,这位为老不尊的脸皮也够厚,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 雯筮仙官自从听了柌彤的话之后,便将自己并着星君遣给他的四五位仙童关在了云罗宫的偏殿,晕头转向地大概派了一下谁负责归置史料,谁负责校注六界新发生的大事,谁负责研磨准备新的宣纸,自己则定神坐在案前一一核实。这样晨昏颠倒半月有余之后修缮之务总算瞧清楚眉目。 虽说是有了眉目,但毕竟头回做这样的大事,史料着实太多,里边许多都是读不懂的,好在近些年并不曾有许多事情需得记录,仅需将以前修纂好的文本再重新与史料核实也就罢了。一段时间下来,雯筮小仙官清减了不只一圈。 夜下,雯筮嘱咐其他仙童各自回殿暂休整休整,自己则就着一堆书本靠了靠,随手抄起一本校注好的典籍读一读。 “然自此,末址之境化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有注一“终”字,雯筮知道此为仙童注释,此文为最终一版。但他读着这一段不着边际的话有些疑惑,遂继续找了找下面压着的两本,找到与之相关的叙述。 “天帝昊仓君四万一千七百四十六年秋。昊仓君第二子予绎亲率神兵十一万于无根山征伐末址,末址之君迟默领军应战。大战历时两月又二十三日,迟默大败,末址之境生灵尽亡。然自此,其终化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世存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注有“贰”。 “天帝昊仓君二万零三百年冬。世现妖鬼两族之叛乱,天帝书予末址时任君上,以天族军将较鬼族相差悬殊之故,借末址良将以平乱,末址君上率百余名信使助于昊仓君,妖族降而鬼族大败,叛乱始平。据此,六界传言上古秘境末址之境始知非虚。然末址君上一己之力尚能拒强敌千里之外,若此境反叛,六界捣仙神之宗,天族君位何以存焉?昊仓君为修六界太平,保万物存之永年,逾万年与上古之神、众仙、四海之君密谋应对之良策。昊仓君四万一千七百四十六年,终寻攻末址之良机。其年秋,天帝第二子予绎亲率神兵十万于无根山征伐末址,末址之君迟默领军应战,后迟默大败,末址之境生灵尽亡。然自此,其终化与山水归于无形,自太古始今世存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一十四年。”后注有“初”。 雯筮小仙官的心情如同鸿蒙初始初生的混沌,一团团疑云散不开去,猛吞了几口唾沫后倦意全无,将身上的袍子拉了拉,掌了一盏灯继续翻看书案上一叠一叠厚厚的典籍。照理来说,这三版叙事定有一版会刻在正史典籍中,但直至一轮新阳升起,卯日星君骑着坐骑从他们宫殿路过,一卷一卷典籍翻了个遍都未曾找到只言片语。心中揣着这个疑云,袖中揣了三卷文籍向兜率宫而去。 禄存星君在师宝天尊的兜率宫叨扰了一整晚,一局棋到天明还分不出胜负,禄存星君心里不大痛快,不痛快的禄存星君正在思量下一步落子何处,就听见师宝天尊座下看守宫门的小童过来禀报,说云罗宫的一位仙官求见禄存星君。 星君心头不痛快语气也有些愠怒,知是雯筮便随口答道:“教他回去罢,说不过时我便回来。”才说完又想起前几日听宫中其他仙童聊起,说的约摸是:‘雯筮仙官并其他几位师兄最近脚不沾地地忙咱们星君竟也忍心,十日便有九日半见不着身影。说起来雯筮仙官尚且为咱们的师弟,咱们此时却帮不上忙,时日里的好倒像都忘记一般。’星君不忍,微叹一声气继续道:“还是教他进来罢。” 雯筮本藏不住什么话,也不知道他心中的疑云乃是天界的一桩子秘辛。 原是多年前天帝在翻阅了典籍后,一遍一遍表示不满,还是后来帝后提点了禄存星君一句,星君才得知圣意,生生从正史文籍中剥去了此段。是以,雯筮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遍之后,师宝天尊在一旁听着,脸上还是一贯的慈祥微笑,捋着白胡子沉吟不语。禄存星君望了他一眼又转身向一旁垂袖的雯筮道: “这一段既然先前典籍中不曾出现,以后也同样无需出现。你且回去罢。” 钟鸣鼎食,四海升平,繁荣景象,九重天上依然云霞翻腾,仙岛林立惹人遐思,三十六座天宫宫门悠开,隐约能听见仙童嬉戏玩闹之音,南天门守门的几员仙将得空也打个小盹儿。而末址之境距今沉眠已逾七千年,于六界眼中,这不过是一个消失了的秘境,他们像从前从未知道一样,早已遗忘此处曾引出的慌乱不安和震动非常。 楔子完 前章一 十亿凡世齐指西,梵境往东,越过无根山,方为末址之境。一场大战,将上古遗落的秘境末址之境全貌呈现在六界眼前,又骤然消失。月出月沉,千年万年,记得这时光走向寥寥几人,清醒着盘算着日子的更是屈指可数。九重天上的予绎,冥界前君上陌桑各算一个,末址有两位,音楠和霁欢。 神仙做久了,譬如凌珩之凌师傅,对日月代序、斗转星移无外于清风拂眼,过不得心魂。幸而有好事的考究者,和身旁虽轮换着倒始终兢兢业业的童子,典籍里才能清楚地记着:“凌珩之,上古神祗,年三十七万六千二百四十三,师从应宗真武。二十一万年前长居大荒,遵真武化星临终之言降末址……末址之境与天族大战后,隐于凡世,无定所。” 陌桑在距那场战事完将将九千年的上头再出了冥界,花了两百年的光阴一个凡世一个凡世地找到了凌珩之,那个时候凌珩之正在一处人间办茶肆。 陌桑坐在茶铺里头看着,无论是大荒里头还是末址间都优哉游哉的凌珩之,即便在那处战火不休的凡间,泡着两盏茶依然优哉游哉看不出丝毫情绪。其实,说起这个师兄,陌桑作为真武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许久之前对他并不十分熟悉,至少在凌珩之深居大荒,外人看来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多么要紧的神仙时,他得以见面的次数翻来覆去数也只得一次。 那还是在他拜师之初,真武圣尊特召三十六弟子,商讨神界泰半职权移交给九重天上常年对神权近乎疯狂的天帝打理一事。那时的陌桑不过是豆子般的小仙童,立在真武背后替师傅拿着一把拂尘,凌珩之同那三十五个师兄并无殊异,但细细想过来,确实有那么一桩,似乎说明师傅待这位师兄是有些许不同的事。 师傅听其他师兄述职时不过轻轻颔首,但到凌珩之,师兄略略抬眼并不说话,倒是师傅笑了笑说:“大荒近年十日九雪,寒冻里头你术法倒是未有撂下。” 这是一句称赞的话,饶是陌桑再小也听出来了,但这位师兄却只沉静从容地说了一句“权重则责重,弟子本当如此。”语罢拜别师傅,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 陌桑那时还听不大懂这句话里头所谓的权责究竟是如何,但那温润却不失铿锵的声音在大殿里头总让陌桑觉得未曾停息。至于此后在其他几位师兄中流传的那句:“凌珩之本是作为最无为的古神,才被下方到末址那样的不毛之地。”陌桑深觉,纯粹瞎扯,应当说没有一个字当得真,有心人嫉妒罢了。 陌桑喝了一盏茶,觉得这几千年没有喝过如此烟火气浓厚的茶了,于是又倒了一杯,终于把嗓子润的差不多,对着对面的凌珩之说道:“我看师兄你实实在在想当个凡人,何苦一处一处换着,倒教人好找。” 凌珩之未加思索,仿佛知晓这样的开场白,只吐出了“清净”两字。 凌珩之说的没错,倒不是他觉得这样隔三五年换一处居所好玩儿,或者乐得新鲜,着实是九重天上高坐帝位的昊仓下派的臣子们,以及音楠追得紧。 听闻昊仓担心膝下那位从一出生就担着荣宠,后来又成了九重天太子的二儿子予绎,九千年前迟默造的生死劫原是末址的宿命关劫,却拉上了九重天来一起受罪,这相中的正角儿堪堪正是太子予绎。大战后,随着末址消失,迟默魂归,予绎也在天地间失去了影踪。 天帝独个儿想了许久,又闻说正儿八经在殿上同诸位星君臣下商谋许久,终于得出可能知晓那么一星半点儿消息的,只有末址这位掌印师尊凌珩之了。也不知道那些仙官们如何得到消息他在某处凡世,追魂索命似的找。 而音楠,临危受命,从一个潇洒恣意的少年郎,担起了末址之君的重任。虽然自己的双亲都是末址的前辈老人,自己也算是历经了两任君上的人,但大战后沉眠的末址让音楠无从摸索起。况且,除了音楠降生于末址,能够陪着这个秘境一道沉睡外,凌珩之以及音楠的一双父母,被末址自然而生的结界排斥在了外,这是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 因此,千头万绪摸不着头脑的音楠,使着追音索万水千山地寻着三位末址师尊。万千生灵皆沉睡,唯有音楠独醒,凌珩之不想理他,权当作考量新君的第一场历练。 陌桑思量半刻,茶凉浸了手才慢慢放在石桌上,又问:“天帝儿子你其实是知道在哪儿的吧?天君刚正绝情,予绎却是个情种,来来去去,他与那丫头之间倒真是算不清啊算不清。”见凌珩之拂下了袖口处沾上的一粒浮尘,顿了顿又说道:“你倒是超脱的模样,不如直说卖给天帝一个情?” 凌珩之绛紫的外袍被忽然吹起来的风扯动,抬眼看着自己的师弟,神色难辨喜怒,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师弟为何觉得我就知晓? 陌桑想也未想,说道:“怎会有师兄不清楚的事情?”说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这位师兄能揣着这一身风姿,清静无为到这样的地步,无外乎已经看透了世情,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他的眼睛,连当年的一场战事不过是末址之君以历劫为契机,借由九重天来打破末址之境的宿命,这样的一桩大事,他必定也是知晓的,不然为何会如此泰然?转念想来,师兄心中装着这样多的事情,必定也是不好过吧! 见着凌珩之望着远方的叠翠山峦,本想说一句“师兄也是不容易”旋即又觉得这样的话过于矫情,便说:“师兄卖给天帝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人情?”凌珩之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冷,“凭他能承的起我的情?”一口冷茶品了品,收起了目光看着陌桑:“师弟细细想,天帝的谋略无双,怎会不知予绎在何处?” 凌珩之的一番话,让陌桑惊诧于师兄还介怀于当年事外,忽然明白过来。天帝雷霆手段,铁石心肠地利用了自己的儿子,那样一个结果之后,父子反目已是定局。明面上派着几位仙官私下寻找,实际上却是六界四海叫的上阶品的神仙都知道,天帝的二儿子不知何处,天帝拳拳父爱动容六界。如若天帝明摆出自己知晓,找出了予绎闹一场反目成仇,那这面上如何过得去? 细想明白之后,陌桑才想起这番来的正事,问凌珩之,道:“前些时日路过无根山,感怀颇深,想来末址之境也快苏醒了,师兄你可还回去?” 凌珩之未作思量,“嗯”了一声后,送走了陌桑。 别过凌珩之后,陌桑有些苦闷,在大战中的末址之君迟默一走走的干干净净,却丢给他一件大事。 当年为改末址的宿命,以魂引造劫,利用予绎为情劫之媒,生死情劫撼功动业,六界大震,那场战事无论多少时日都是历历在目。 当是时,明看着是天将与末址生灵的拼斗对峙,但当予绎一剑刺穿迟默的时候他才看清,整个末址早已虚浮,如同水中映着的浮云遮月,只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而迟默领的兵将不过是浊息与孽障聚合的幻体,本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过予绎领的一众神将。之所以对峙多日,不过是需要予绎亲自动手向迟默,这个局才能成功。虽然予绎做不出手刃迟默的事,当迟默招招致命地朝他劈过去,予绎依然是以防守为主,但直至后来,一个当口下,被祭出末址君上性命的魂引困着,一举一动都是迟默一人之力的一手策划,倒也由不得他。 他,音、如两位迟默的师傅,还有音楠都无从察觉迟默此举,末址历任君上虽知此秘术能够彻底扭转颓败的末址,到底是做不出来。而迟默不仅做了还瞒着所有人,如同囚禁一般将他们一个个束缚在无根山巅,一人单枪匹马地上战场,若论决心之狠,这多年,他也只见着这么一个。 最后一面是,迟默身体消散时被予绎接着抱在怀里,陌桑那时紧盯着迟默像是要从那张淡薄的脸上看出一丝之乎者也,予绎的叨叨他已是听不清,只是想着这个姑娘他倾齐全力终究无法护得周全,思及此,竟然一时之间理不清猜不透了。 他记得真,迟默至始至终没有再看过予绎一眼,静静地望着天空,直至身形俱毁,魄散魂飞,阖眼时,眉间的莲花印记全然消退。 然在迟默尚存一口气之时,心术传音告诉他四个字:“极界,霁欢。” 前章二 其实陌桑一直是一个明白的神仙,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且仍然能够保持这份清明实属不易。就他晓得的那些师兄也好,或是六界里头同他活得一样久的其他神仙也好,大多都会有一两样执着的事情,陌桑既不恋栈权位,也不醉心某一样趣事,更不耽于连神仙都逃不过的感情。 当年不惊荣辱的圣尊都夸过他的性子,因而自己对迟默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不一样的感情这件事,他细细探究清楚后并没有为此伤神,泰然接受任何结果,毕竟神仙有时候也会讲一个天命和时运。 这么多年来,在六界享誉盛名的陌桑并不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对所有人总是笑意涔涔,但笑意背后又直白地透出的一股疏离,见过的女神仙觉得他就像凡世书本子里不拘一格的侠客,独行天地间。这样传来传去,反而传的多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出来,陌桑也懒得解释。 唯有两个是传不出来的。牵扯上末址之境,是他的隐秘心结。两任末址女君,一个在凡世冥界来回千年,酒肉之后成了知己,而后死了。还有一个,是他的天命中许诺出的眷恋,又是时运中不站在他这边的无奈,后来经一场大战也死了。陌桑喝多了的时候,同他的好友予绎讲过,他陌桑的命不好。 予绎同陌桑算是拜把子兄弟,情敌当成了好兄弟,这算不得多大的事情。既然是独行的侠客,他自然有他不一样的胸襟。因此予绎有求,他没什么不能答应,更何况是迟默的事情。但找到法子让消散得如此彻底的迟默活过来,即便梵境佛陀有毁天灭地、重塑六界的本事,或是他师傅真武圣尊在世,都不见得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因此,迟默临终之时说的四个字,为了不让予绎深耽于此,他忍了又忍,并没有说。况且,迟默既然是特意用他教的心术传音直抵心神地告诉他,想必心中有愧,并不想予绎再有所惦念。 极界,同末址之境一样,是游离于六界之外的另一秘境。而同末址之境不一样的是,这陌桑也只是当年在师傅书殿中的一本残籍中见过,草草一笔,记录着极界大致的方位。迟默为何要他去往那里,迟默又为何知道这地界儿,陌桑胸中疑惑。 极界乃无根山的另一个通向,星月彩霞在地面铺开,天空是草木凝冻,常年冰雪。虽然是上古存于六界之外的仙乡福地,福泽绵延,草木皆有灵气,但由于特殊的进入方式——需有媒引,加之与末址紧邻,受当年末址吸食的凡世浊息侵扰,竟从未有生灵。 陌桑凭借着迟默临终时悄没声留给她的一道真气到极界时,天地之间细雨缠绵。凝冻的草木犹如春日暖阳后的冰雪消融,腾腾地升起一股股瑞气。 他端立在空中,并未撑起结界,但雨丝也并没有打在身上。而低首看见的汪洋大泽却并不是水流,星月流动的河从四方涌进,形成广袤的如同盛夏的夜空。他拨开雨幕,在一方巨石上看见一位端坐着的少女,一只手撑着荷叶,一只手托着腮,光着的脚上缠着翡翠的链子和银色的铃铛。陌桑握在手中的真气随着风直飞入少女。 少女似乎被惊醒,甫一见着陌桑,草阶突然铺成了一条细长的路,银色的铃铛在天地间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姐姐请你来向我通消息?”女子说的第一句话。 陌桑听见她的气息有些乱,是跑的急了些,盯着陌桑的眼睛与还未化的雪一样亮而纯净,如同当年迟默在无根山才化作人形时的模样,连脆生生的声音都极像,陌桑有些疑虑和困惑。 “君上已经不在了吗?绿衣少女仍然盯着他,换了个称谓,语气已经和缓,像是觉察到什么,又急急地说:“君上送我过来九年零七十三天,她说不过十年,待她完成了她的大业,自然有人来看我。” “你是……霁欢?”陌桑似乎明白了,慌忙打断。 绿衣少女侧头沉默,又急急答道:“对了,我是霁欢,姐姐给我的名字。姐姐成功了吗?她若是成功了……她是不是已经真的不在了?”绿衣少女又换回了称呼。 陌桑顿了顿首,胸中突然涌出一阵酸楚,原来是自己未曾反应过来,哪怕是胸中一隅,迟默魂飞,便真的是不在了。这份酸楚迫使着他盯着这个似乎与迟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追问那些他无从得知的因由,这才从少女口中得知又一则关乎末址关乎迟默的事。 五百年前,末址女君迟默寝殿南墙的挂的那笼曼珠沙华碎裂,里头封印着关乎她前溯几生的记忆,那时她便已经明白自己的使命。而后,迟默造了一副生魂和一具仙胎,寄养在末址渊域,即是霁欢。五百年后,又将霁欢送往极界。 见霁欢换了只手举着荷叶,陌桑捻了个结界,圈住二人,继续问道:“那你知晓你姐姐造你的因由吗?” 霁欢转身看着淡蓝色透明的结界,不知从何处突然飞过来几个恶狠狠的生灵,与这瑞气祥和的世界截然相反,霁欢不看不躲,伸手一挥,杀了干净。 外面雨幕未歇,她仍是轻快地说道:“姐姐说,末址的宿命是生而灭亡,存灭祸缘集于君上一念,当年奇缘,无根山的荷露经女娲之手净化了末址之境,而却不过是一时缓兵之计,今命轮至此便是要灭亡。善恶一念间,末址千万生灵却是无罪。若想改换宿命,唯一的法子便是历劫自毁,她倾己之力造我,便是要我承末址大半命数。” 语半将左手摊开,横过掌中是一条血色明晰的痕迹。“待她魂归虚无后,末址之境将陷入万年沉眠,万年之后我需回到末址,将这大半的命数交还末址。那时,末址之境才是真正的净土乐邦,不由一人生不由一人灭,不需要承担并不公平的宿命劫难。”说完低头盯着手掌若有所思又紧紧握住。 “你不问我是谁?”陌桑问。 霁欢答道:“冥界之君,姐姐极信任之人。” 陌桑心中的酸楚变作巨大的悲苦,感悲何人何事他有些模糊。雨幕已经散去,阳光从大泽中散出,天上草木竟然混杂了泥土的味道。迟默此举,竟一星半点未透露给旁人,细究起来,她对予绎终究还是至情。 远处阳光里不知藏着怎样的险恶,霁欢似是丝毫不觉,只说: “看,到所有的冰雪融化后起算,一万年,一日不能多一日不能少,姐姐叮咛过的。” 一 末址之境虽依然广袤,四方无垠,但较之先前,终究还是小了很多。先前的末址与时等长与空同形是真无边无尽,浮于天地却落在虚空。 时转事易,万年来,无根山还是那个无根山,山外有莽莽红尘,山内有映着晴空白云的水天池,对着水天池正西位远望的连垣青山轻念十字诀,山便断开一阕,瑞腾腾的雾气之后是铺开数千里的环月泽,环月泽尽处蒙蒙山峦唤作小次山,这便已经是如今末址实实在在的落处。 霁欢回到末址已有数月,从寒风透拂的秋凉,辗转已是春暮。将自己禁在小次山的一所竹舍里头,对外界之事默然不闻。兴许是极界里头的日子过的久了,霁欢本活泼的性子倒有些孤冷了。极界里头霁欢万年来只做两件事,第一件是细细数着时辰。第二件是处理那些化生在极界仙乡中的恶灵。 极界仙乡为何会生出恶灵,霁欢不晓得,但她晓得,即使是仙乡,恶灵占了也会成为魔域。她为了自保,不至于在计划着时辰的漫长岁月中被不留神吞噬,斗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一次,她杀累了休息时,忽然想到,当年末址之境化生第一个生灵时,若天选不是神元而是恶灵,那凌珩之初降末址、教化万民时,怕也是同她一样,先要杀个干净。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以后那多的故事了罢。 终归说来,极界的霁欢有事情做。而如今,真的过于清净了些。在这些清净的日子里,霁欢看着山外的云烟涌动思量着一些万古不休的命题,譬如,活着的意义。 数月前,当霁欢站在无根山山巅,顶着明灿灿的日头,目光越过浮云瞧着水天池正西的巍峨山峦,心情有些忐忑。在一万年的沉眠之后,末址会是个什么样子,霁欢没想过,直到无根山破开一阕露出环月泽时,千里冰封让霁欢的半点期许全无,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助之感。 她本知道,末址同凡尘有处相像,便是四时有序,不过冬日向来长些冷些。这万年,枯木萧索了无生气不晓得末址千万生灵如何挨过。但若是不挨过,怕宿命早就将此灰飞烟灭了。霁欢脚尖点在水面,周围便传来冰雪消融之声,沉寂的水流隐有淙淙之音,一如当年极界境况,而足铃的脆响在天上地下响彻像是要经久不绝。 小次山上的竹舍已经有些年成,屋前有棵枯木,黑色的枝干上边隐约有“镜水”二字,枯木边上是棵梨树,正长着茂盛的叶子,仔细瞧还有暗青的小果子。霁欢挑了这处她属意已久的屋子住下,本着接下来须得将自身存于世的意义琢磨个透彻的打算,但终是思考半月无果,便决定先将这份思考放一放,现下,她只觉得自己无非对末址还存有个留念,想要在这儿简单过下去。 五月十七这日,素来安静的末址有些喧嚣。午睡后照常坐在横出的梨木枝上听风声的霁欢,闭着眼,手头掂了个尚未成熟的梨子,听着远处一道和着风声传来的颂词: “万物源生之虚灵,末址重生之本像。洵厥美兮善德,封吾君兮永固。” 霁欢喃语“末址重生,吾君永固”,祝祷之词向来都暗藏着人们的愿景和希冀,如同“霁月西沉,巧有欢颜”一般。颂词在末址大地上迭起不休,算一算今日正是音楠上祭古神,下拜前君,正式继位末址君上的日子。 这样的大礼末址历代君上都是在浮楠山进行,是从末址第一位君上就定下的规矩。浮楠山四周浮莲砌成十九丈高台,高台正中置三足圆鼎,继位君上需由末址现任三位师尊领着,分立于圆鼎三方,待继位君上端浮于圆鼎正位上方时,三位师尊合力祭天以末址命数占卜,若继位君上合乎末址之意,便接受天命考验,于浮楠山巅闭关三十六日,三十六日的修炼与无法道尽的劫数之后,便成为末址大地上倍受尊崇无二独一的君上。 这项规定即便对于本就由末址挑中的灵魂,于渊域涤炼百载的准君上来说也是无法避免的一道坎,想来,也是考量君上的能耐究竟能不能担当末址大任,锤炼新君要勤于修行。 五月十七这个吉日挑的极为谨慎,算来堪堪作为这上下两百年间阴阳并合,灵气最盛的日子。霁欢想到,若是音楠继位,应是合了姐姐当年临终遗愿。思及此冷肃了数月,冰霜一样的脸上牵出一抹笑意亮色。直到傍晚时分,山里看天云蒸霞蔚,壮阔得着实是幅精美的山水画卷,温热的湿风从环月泽吹过来掀起足铃“叮当叮当”,反复的祝祷之词也已经跟着日头西落安静下来,想想该是整个继位之礼进行得还算顺畅。 从梨木上跳下来,足尖点地正好压着一团软草,下意识里将半大的梨子放进口中,只咬了一口舌尖便麻到不行,酸涩之感令胃紧了一紧。霁欢看了一眼梨子,蹙着眉将它丢下山去。转身进门的刹那却看到音楠斜靠在屋檐下的竹墙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霁欢一愣,照理说来,这个时候音楠当刚入浮楠山巅开始闭关,何缘会在此处? 但这一愣也就过去了,想着必然是继位礼并不顺畅,但应当与自己无甚关联,旋即抬步继续向屋子里边走去。 直到双开的竹扉从内插上门闩,音楠的目光都未有从先前投向的梨木下移开过。若说他从未将霁欢错认为谁,即便是头回见着的那次也没有,但这次却是让他恍惚得不轻。霁欢关门的轻微“吱呀”声让他回神想起此番过来的正事。 末址苏醒的第二日是个好天,虽是秋日天高,但日头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的音楠在他的宫殿门口,看着踩着云头走下来的凌师傅免不得揉了揉眼睛,待看得真切了百感交集,艰难地叫了一声“师傅”,后“嘭”的一声下跪叩头。 凌师傅自远处过来,目不转晴,连步子都没有缓一分,只幽幽吐了句:“这声师傅盼了许久罢!” 音楠冷着面,未露一言,是严正的派头,心里却说道:“万年。”凌师傅一副威严耿介,越过他直往沐明正殿,没有着急回沐照,让音楠宽了宽心,昨日夜间沐照的小童子才醒过来,现下应当还在整修着宫殿。 沐明里头音楠的一双父母音巽、如柒正在为儿子的继位之礼挑日子,他们经此一事,思虑要比以前多了许多,自然明白音楠早日完成继位于末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虽然并未等到掌籍师尊归来,但好歹不敢耽搁。 音楠跟在凌师傅后头见着自己的父母争日子争的面红耳赤有些头痛,而音、如两位见着凌师傅均是愣了神,他俩本以为凌珩之应还需些日子才会回来,正忧心继位之礼要如何进行。倒是凌师傅径直走到案前,瞧着上头排着的日子,约摸在院子里已经知晓屋内所为何事,抬着鸦青的伞柄指着五月十七四个字说:“就这日,无需再挑。” 继位之礼前日,音楠的一双父母并着凌师傅再次拘着音楠,翻来覆去告诫大礼开始时的注意事项,当然主要还是音、如两位有些急,凌师傅只喝了几盅茶说:“三十六日闭关你无须有压力,想着迟默那丫头二十日里便破了关劫出来,她么……急性子,不一样。”音楠清楚看着自己的授业恩师余光瞧了自己一眼继续道:“历代君上都待足了三十六日,你也只需三十六日里头努力些便可。”音楠本宽的心一下子略有些惆怅。 然而当音楠卸下周身修为神力,浮于圆鼎之上时终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近两万年前的事本该忘了,此时却一幕幕同戏台子上的戏一样在脑中展开鲜活得如同昨日。迟默方才一千零七十三岁时便行了此礼,是前无古人后也不大可能有来者。 大礼前至少十天便在他耳朵跟前絮叨没完,什么“即便师傅吩咐了闭关时与那些素未谋面的敌人斗智斗勇该如何使用巧劲,可万一我那时我还是被吓倒了怎么办?”或者“吓倒了自然不要紧,我还这么小,触了霉头才碰上这么个好日子,三十六日后出来了再修炼几年继续行礼也是不打紧,可是那样得多丢人啊?”当然最多还是扮出可怜相:“音楠,你比我大出整整两万岁,到时候圆鼎择君之礼过了我们来个狸猫换太子,你替我去闭关如何?”自然后头本着对末址生灵负责的心态未能答应,但大礼之后音楠着实有些瞧她不爽。 这么想着,脸上倒是漾出了几分神采,他晓得自己究竟同那以前的少年心性不同了。可就这么神采了几个时辰却迟迟不见三足圆鼎传来动静,为他铺开通向浮云山巅的路。前来观礼的小仙们个个都有些怔忪,正角儿音楠倒是不同于三位师傅的焦急,心道末址万年沉寂,灵气尚未复原,有些殊异也实属难免。但直到落日只得半张圆脸还嵌在远山头时,凌师傅终于发话遣了他下来。 凌师傅向着面前的四人沉声道:“迟默谨慎,依照古籍,怕只将三成数命途归于末址山水大地生灵,另外七成半数都寄于另一人身上,虽按你们所言,这霁欢回了末址,照理末址命数已全,灵气当盛。但渊域隔于世外终究直接无法感知,命脉所在之地终归还差最后一步。” 二 霁欢与渊域有所牵扯,想必是当年迟默造她之时借了渊域之灵,此番还得待她进入渊域全了这最后一步,才能使三足圆鼎承继力量。音楠将事情原委道了个遍,自觉自己说的无比清楚,遂抄了个茶杯准备自己添一杯凉茶,霁欢却伸手覆在杯沿,抬起头对上音楠微微诧异的目光问道:“所以告诉我这些是何意思?” 音楠因并没有将茶水喝到嘴里,只得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凌师傅的意思是还得劳姑娘走一趟渊域。” 霁欢默了一默,收回了手只无奈道:“但末址历来的规矩是只时任君上一人能够祭出魂灵进入渊域,音楠,我应无这样的能耐!” 音楠甫一听闻面前这位如此顺口地唤出他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毕竟同霁欢他二人并不算得熟识,更让他惊异的是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再入他耳的那份熟悉感与心中那位岂是只重万斤的人相差无二。 霁欢瞧着面前失神错愕的音楠有些无奈,轻轻摆了摆他垂在桌子上的袖子,问了问:“我说的不对?音楠?”略带俏皮的尾音顿了顿,继续道:“而此番连音楠你都尚未真正成为君上,能进入渊域的目前怕是尚无一人。”原不是她没有听明白音楠此番过来的因由,若是她有法子的话真需要她走一趟渊域也并非不可。然而当年造她究竟是怎样的过程到底是随着迟默一道归于沉寂了,按着凌师傅的推测若是她体质殊异倒也并非没有可能。更何况,当日回到末址,左手掌中的血印虽是散了几近于无,可仍是半条道子隐隐得见,先时以为是多年印记不及一时褪去,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自己这样想了想,也就忘记了边上还有人,自是离了桌子进了卧间打起坐来,照着当年姐姐的法子叠印画伽。 迟默当年教霁欢修炼法门之时说起过霁欢的一处优点,便是当下的问题非当下解决了不可,骨子里倒有份倔强,全然不同于她自己,总是玩字当头能推推能躲躲,实在躲不了的再费点心力彻彻底底地处理掉。但是音楠却并不知道霁欢如此,也并不知道末址里头的大小秘辛迟默当佐酒的段子讲给了霁欢多少,正思量着答话却见着霁欢对他视若无睹地个人走进里间,本打算跟着却看着她屏息打坐,自己胡乱猜了一番没个结论只当着本是自己闯来扰了她的清修,遂放下手中的茶盏带上了房门走下山去。 五月的小次山本才刚带暑意,四处散着异香,但合着今日里天气闷热,人也燥着心烦意乱,但音楠不自觉笑了自己一番,原是多年不曾这样心烦意乱了,继位大典这日本是吉日,倒不曾想着天竟也不降下祥瑞。方才见霁欢那样说,这件关乎末址的大事倒还需要同自己末址三位师傅深深商议一番。自然这个位继的不那么顺利就个人来说也不妨事,但独独等了这么些年的大事情一来就是个大跟头,他音楠的脸上挂不太住。 脚步走的并不快,正入神间左手臂却被一只手用力抓住,音楠疑惑着回过头却见霁欢跟着来了,额头上有汗,呼吸却并不粗重,声音清清朗朗地问他:“你怎的就走了?”顿了一下,放下抓着音楠的手又道:“你这样皱着眉做什么?是我抓疼了你吗?” 音楠本想答个不字,因他从小性子虽是活波爱笑思考问题的时候却总是严肃的紧,一严肃眉头就皱了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本应该舒展的眉头却拧了一下,说了一声:“嗯,你力道有点大。” 两人齐齐愣住,霁欢扯了扯袖口,兀自向山下走去,边走边说:“我向来力道大,对不住。”音楠却一时间噎住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跟着走了一段觉得没对。 当日霁欢在沐昭殿前倒下,醒来后禀明一切便告知了一声住在了小次山,如师傅本是想着这姑娘算是末址的恩人末址才苏醒定有各处不妥,小次山虽说灵气是盛,终究年成有些久,住的那处竹舍有些失修,便盘划着遣两个机灵的童子同去照顾她,霁欢却二话不说直接给委婉拒绝。末址恢复到正常的情况不过月余,千万生灵从沉眠中醒来自然该整饬整饬该休整休整,忙活了一阵便免不了劫后余生的大小酒宴,末址生灵生性淳朴,宴会自是想着邀恩人一道聚聚,结队的上山的却一个个不消半刻钟又结队下了山,听闻竹舍门都没有开,里边就一句话回了他们。这一句话传到音楠耳中时音楠吐出了刚喝的一口茶水,说的是“知恩本是善行,但这恩情却实是前任君上施下,霁欢当不起诸位的感念。”音楠殿里的童子议论了霁欢几日,都认为此女风度非凡,音楠听了几日,私下揣测这位女豪杰长待极界万年,性子太冷,估计接下来断然不会下山融入末址的市井之中。 但是,霁欢的脚步走的轻快,一路上背影不曾晃一下,看方向是走向沐照寻凌师傅。音楠忍不住,找了个霁欢脚步缓了分的时刻问道:“你下山做什么?”霁欢直爽答道:“不是你来央我寻一个法子全末址命数?我试了试,渊域对外力抵制太强,我的修为不够需的借凌师傅一层力方可以进去。”说完想起什么似得补充道:“凌师傅修习的应宗术法最为纯净,待末址时间也最长久,是以能够与渊域之灵契合。” 饶是霁欢说的轻松,音楠也明白,强行抵抗渊域之力进入,一着不慎,轻则修为尽损,重则魂飞魄散,因渊域聚齐的是整个末址乃至历任君上全数的力量。思及此,不由得脱口而出:“我会为你护法。”霁欢听闻,掂量着开口道:“算起来,渊域算是生养我的地方,多少有冥冥之中的缘分。”虽是玩笑话也是实情,音楠见着霁欢不察的笑意,头遭遭看清面前的姑娘,周身有如春风化雪的清亮明朗。 三 迟默作为末址的前任君上,在很多时候并没有为君者的架子威严,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从来也憋不成什么秘密,就算大范围内算是一桩秘辛,但是私下里小范围内都算不得秘辛。 关乎末址命数的事迟默在心里憋了很久,一个人只道是尽其全力思考一个周全,起初,她并不曾打算要告诉谁,甚至是亲手造出来的霁欢。只不过,性格这回事当真是奇妙,忍了又忍还是一股脑儿给霁欢倒了,即使那个时候的霁欢也不过是才稍明白事理的小娃娃。 后来,霁欢反复回想过,才终于了解到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自己就是她的依靠和希望,因似乎每日里除了督导修行,姐姐她真的挺孤寂。 当霁欢借了凌师傅一层力,站在渊域正中央的玉石台上时,看着掌中浅血色横纹终于散于无形时,才明白她口口声声唤的姐姐那份苦心,她的思虑不知道比自己谨慎多少。 万年又五百年前她的魂魄在此凝成,三百年后长居于迟默封出的一段虚空世界,但这个地界终待她亲厚,没有地陷天塌,让她毁无葬生之地。遍开的莲花冻了万年终于于此时又菡萏生香,恒温的池水漫过玉石台阶又开始氤氲生烟。 霁欢并不知个中真正缘由。当年迟默照古籍,以渊域水池圣莲造仙胎,渊域池中水捏新魂,渊域灵气修精魄,养足百年便能初化人形,但因成形之初魂基不稳,迟默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纯净修为全数渡给了她。 所谓冥冥之中便真是冥冥之中。 进来时音楠在霁欢掌心画的符传来音楠问询的声音:“妥当?”霁欢听罢忍不住浅浅笑了,轻声答道:“妥当。”回完便准备念诀准备抽身离去,此时却隐隐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声音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带着诸多疲惫与虚弱。 霁欢记得,自己才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很多时候迟默与她聊起天来很费神,后来又花了很多时间教导霁欢,怎么聊天才叫聊天,怎么又只是单单纯纯地说话。当然霁欢后来依然只掌握了怎么说话这一项。 当她忆起那一段时,唯独记得清的是,迟默看着门前高高的素容树对她说:“要知道,如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以别样的心情再见到迟默。迟默站在距离霁欢一步的地方,周身有水汽环绕,衬得本就不分明的样貌愈加模糊,霁欢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泪,听见迟默语调虚弱又和缓地说:“霁欢,你不一样了。” “姐姐,我很想你。” 霁欢语罢想要抬步靠近,却被迟默的手势阻止。迟默无奈道:“我不过当年留在这里的一缕神思。”说完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许久以前陌桑带我来这里,说末址是执念的乐土,拥有偏执之念的人走不去往生只有留在末址。在我生而有涯的日子里见过的执着似乎都最终放下,但我,却放不下。在这里种一个希望,不过是想着你来时能全了我最后的执念。 “只是,没想到音楠继位的礼挑的时间比我预料的晚了这么多。不然,再晚些时日,怕这缕神思也化为乌有了。” 霁欢心有不解,问道:“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若是真迟了……” “若是真迟了,就当作天命如此了。你知道吗霁欢,违逆天命真的好难。”迟默仍然笑着,但笑容声的背后语气是分明沉痛。 “姐姐还有放不下的是什么?” 霁欢听迟默讲过很多故事,各界琐碎、古今战事、修行之道,却独独未曾说过那道关乎她自己的劫数。想来无根山战后的豪雨下了足足年余,便是怎样的恩怨都终究长埋水天池底。迟默交给霁欢一枚暗蓝色的锦囊,将所托之事交待清楚后,已几近消散,霁欢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要抓住,忍着心里头那股道不明的心绪问道: “姐姐,霁欢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年只是因为末址,姐姐大可造一个阵法,为何要费劲心力要造一个活生生的我,赐我魂灵修为?毕竟作为载体的我,很容易沾染那时在末址土地上流着的瘴气,或是受制于不可规避的七情六欲或是胆怯懦弱,若真是如此,姐姐便功亏一篑了。” 见着迟默定定地看着她,最后的声音随着那深思的消散在渊域中回响,也在霁欢的心底回响: “是啊,为什么呢?” 音楠从听闻那句“妥当”之后便等着霁欢出来,凌师傅坐在边上慢悠悠地喝茶,因这个时候术法皆封,三人齐困在因霁欢进入渊域而生成的结界之中,音楠知道这个时候最是差错不得,便又在结界之下加了一层结界以免于外界气息干扰。但不动如山的霁欢却迟迟没有醒来,后来脸上竟落下泪来,音楠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却只能屏气凝神全力护着。 凌师傅看不下去,瞧着茶盏中无根山下的槐树仙君新制的茶泡开了,说道:“你父君近日新开了一盘棋局,听说见过的人都说妙,事后你去请你父君过来坐坐,我搓搓他的锐气。” 音楠想也未想,答道:“我母亲这多年终于在棋局上败了一回,没有想过会败的母亲却似得了宝似得逢人便夸父君如何了不得,当不得真的。” 凌师傅看了霁欢一眼,是要醒来的征兆了,继续道:“我以为你如今这个性子已经不会说笑了。” 音楠哑然。 四 环月泽一方大泽绵延无边际,白日里的生机盎然将在黄昏时候悉数收敛,水雾会蒙了一层又一层,显得幽谧又诡谲。靠近末址小次山一侧的沿岸整条铺开半盛开的落霞映雪,粉扑扑的一片,小舟或者竹木筏子泊在中间便轻松隐了身形,待离开的人前来拨开一圈水纹才能漾开一条芬芳水路。 末址的生灵有以甘露为饮、鲜果做食的,也有喜肉吃稻米烹菜煲鲜汤的,无论是自律节制高冷地修行,或是随性自在地挨日子,都平实隽永、喜乐各安,这是化生于末址的千万生灵最觉幸福的事。曾经或埋在大家内心深处的一桩,关乎末址生于何、命境如何、终于何等,此类不会宣于室的心思如今也正经消失了。 因此,落霞映雪叠叠花叶下,不知哪年哪月谁放进水中的鱼苗肥美后,被渔夫筐了几篓夜行千里,赶着第二日的早集,将鱼换给距离小次山最远的,末址的另一侧守历任君上衣冠冢的白泽一族,得来几句足以佐酒半月的闲话。 霁欢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开小次山的时候,已是六月里遍地花香,一个月里头她大半时间都或坐或躺,在门前那颗梨木上,期间大致计划了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因想着这下没什么大事了,就去办姐姐交待的那桩事,顺便各处走走。好在,末址也无人来叨扰她,她过得悠闲。 悠闲之余想着是否去音楠和凌师傅处辞行,但又觉着都是成大事者无需拘此小节。囫囵绑了一个竹筏子想荡舟环月泽,一方无垠的大泽尽处是无根山。 槐愚仙君和豆子赶上霁欢的筏子一道出末址的时候,几句呼声扰了在远处乔装蹲守钓鱼的,约莫是临近村舍教习修行的夫子,夫子“嚯”地一声站起来,瞬间移至近处,怒气冲冲似要发难,待看清是霁欢之后,愣了一愣,愣罢恭恭敬敬地揖手行了个礼: “姑娘大恩。” 霁欢蹙眉望着面前行礼的这位,手上的竹篙没有放下,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倒是豆子见状边扶边向霁欢道:“这是赤敝一族学塾里的老夫子,父母亲送我去沐昭跟着前君上以前,我同一只灰毛狐狸交好,一道听过几堂老夫子的课。”霁欢听罢,朝着望着自己的老夫子微微点头示意。 夫子继续道:“老朽听闻末址万物能再次苏醒,多亏姑娘。虽也曾随同族到小次山拜会,却不曾当面致谢,实乃老朽大过。今日得幸一见,望姑娘受我一拜。” 语罢又退后几乎匍匐向地三次拜向霁欢。 槐愚看着一脸不为所动的霁欢,知她并不知晓这样的礼在末址算是正经的大礼,而对于身子骨已经老了的夫子来说,行这样的礼怕是伤身的紧,另一方面又想着自己似乎不曾这样肆意毁伤过自己的一把老骨头,瞬间觉得在保养这一块,还是自己想的周到一些。 霁欢踩上竹筏子,槐愚和豆子也找了地儿安稳坐下准备离开。槐愚坦言他是专程过来给几位末址师尊送今夏新制的茶叶,也顺道来贺音楠承继君位。 当然道贺的过程中音楠只是在一味喝茶,并没有怎么答他的话,先前觉得估计是当了君上难免多了一些沉稳气,不再喜怒形于色,后来一路上听豆子絮絮叨叨才知原委,半道上特意停下来笑了好一阵。 原毕恭毕敬站着的老夫子见状终于明白这一行人要离开末址,思忖片刻,叫住了霁欢道: “姑娘此番去末址,敢问往何处?” 霁欢未作他想回答道:“有些事情待办罢,未定何处。” 老夫子略一沉吟继续道:“听闻姑娘一身修为全承教于前君上,在虚空修习不困于任何事任何物,后末址泰半命数集于姑娘一身,怕这天上天下能容纳姑娘的,也只有极界这样的地界,是以能在精修万年之后回到末址完成使命。只是……” 夫子停顿下来望了望槐愚,继续道,“槐愚仙君恐也深知,一方地界命数集于一身,再通过修习克制力量融于自身修为,之后再回到末址还命数,虽老朽不曾听闻六界谁曾有此能力,谁又这样做过,但想来这一切对姑娘您本体的损耗,魂灵的扰动已非吾等能够揣测。老朽想来,姑娘的身体尚需时日加以精心调养,让末址与您实在区分,才能无性命之虞。” 这一番话初初听来是头头是道,但霁欢默了一阵,想这些并不曾有人告诫过她,对这一切应最为熟悉的姐姐更不曾嘱咐,怕只是这老夫子过度忧心了,还不待作答,槐愚捋了捋衣袖正色道: “夫子此言确实思量稳妥,也是为霁欢姑娘作想。听闻姑娘集末址之秀化生于渊域,自是一身殊异,能在极界那样的地方独自万载,也不是我辈此生能企及的。但若是姑娘要办的事情并非旦夕之急,在末址修养一段时间也不是坏事。” 撑在水中的竹篙四周聚起了几条红鱼,霁欢手微一抖鱼儿便四散去,听完两位的话她忽然有一些犹疑,她倒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要去办的那么一桩事实在不知道如何办起,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冒冒然出去却不慎毁了自身,那怕是再无法完成亡人遗愿了。可这竹筏子霁欢想着自己扎了好几天,砍了小次山上的好几根竹子,现在却用不上,有一点惋惜,于是看着槐愚和豆子道: “那你们俩自己御风出去?或是谁来撑船?”说着将手中的竹篙递过去。 “环月泽风景独好,我能往来末址的机缘也少,水路不熟,姑娘若是别无他事,送小仙一程吧!”常年守无根山的槐愚,厚颜倒是多年不曾变,甚或有过之。 霁欢看了一眼豆子,倒是不知道她要出去哪儿干什么,末址里的一众小仙从来看不上别处,很少有愿意出去转转的,特别是这才刚恢复元气生机。 “那你呢?”霁欢问。 豆子看霁欢面色冷淡,觉得有点可怖,缩了缩身子回道:“君山遣我跟着姑娘,有什么事情或许可以帮着姑娘办,饮食上也有人照顾。”语毕,又补充了一句:“凌师傅倒也是准了的。” 霁欢心想,音楠倒惯会给她找些事儿做,这沐昭守殿的童子模样虽还是耐看,不过遣她来照顾自己却是不大现实,有什么事情或许还需要她来照顾,但是她一个人是惯了的,极界那样的日子都过过来了,怎么照顾另一个人她不是很明白,遂微微笑了笑说道: “你回去罢,我送完仙君就回末址了。替我回凌师傅与音楠一声,我暂且不需要别人照顾。” 豆子听了这话,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新君上交代的头一件事她都做不好觉得有些伤心,伤心中还透露着委屈,没有继续答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霁欢略等了一阵,见豆子不动,心想或许她也想游游环月泽,也不再多说,撑竿向无根山去。 站着的老夫子再向她拜了拜,回到先前钓鱼的树荫下继续乔装起来。 五 霁欢、槐愚和豆子三人,从小次山脚的环月泽出发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将末址铺厚。竹筏子承了三人的重量行驶的有些缓慢,霁欢撑篙的手倒却并不显吃力。 到正午日头烈起来的时候,往回望才将将能够隐约看得见小次山的蜿蜒轮廓,长长一条缓缓延伸的尽头,似乎传来了几声仙鹤的鸣叫,衬托着环月泽上安静非常。时而也有风轻掠过,水面纹路一道道划向远处。霁欢想着曾听闻的,这方汪洋大泽除却落霞映雪的那一片,便不再有任何生灵,水似清澈却望不见底,底下是否仍然藏着暗流涌动,谁也不清楚。 豆子行将出发前摘了两片荷叶顶在头上,好心也怯生生地递了给霁欢一片,霁欢却只是看看并没有接下,这样好的阳光她愿意多晒晒。豆子觉得受了冷待,有些无趣,爬在竹筏子的边上,手放进水中听划出的声音,觉得新君上交待给她的第一件事,她或许办不好。 “有一件事,槐愚想问姑娘,姑娘可容小老儿禀明?”槐愚忽然朝着霁欢一问,豆子终于不觉烦闷,尖起耳朵打算细听听,回去后好有话向音楠传。 霁欢“嗯”了一声没有回过身来,手上依旧不紧不慢地撑着。 槐愚却并没有立马接上话头,许是在腹稿言辞,小刻停顿后继续道:“姑娘所言要办的那件事,小老儿揣测一番,可是与前君上及九重天上的那位有关联?” 听罢这样的一问,霁欢不置可否,只转身望着槐愚,有一些不可思议。 “能劳驾姑娘办的事情除了小老儿无法揣透的大事外,怕也只是与前君上相关了。而若说是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唯末址无二,若说她还执着什么,倒是除了九重天上那位没有其他人了。”槐愚在无根山守着的年月已经不知几何,心中藏着的又岂止过往,自然目光如炬,因此听他那语言中的些微感叹让霁欢不再惊讶。 “若真是如此……”槐愚继续道,“只是这多年,天帝那老头子明面上封了四散的流言,私下里却命了几方神君找着,也不曾有任何消息,难不成姑娘你倒知晓什么?” 霁欢忽然心下有些好笑,打趣道:“既是私下里命人打探的,仙君又如何得知?” 槐愚倒也不恼,笑着回道:“九重天上的那些人,虽是私下里打听,但这打听了万年了,那几位神君不知轮着往无根山跑了多少趟,吃我的茶酒也吃了许多回,自然我是知道这些的。” “其实我亦是不晓得要如何去了却姐姐的心愿,只是如今闲来在末址无事可做,出去游玩也好,历练也好,或许能有机缘碰上。”霁欢正正经经地回了槐愚,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听仙君这样的口气,可是知晓个中情由吧?” 本想着槐愚即使有线索也不见得会轻易透露出来,霁欢便也没有指望这一问能问出什么,不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了半晌的豆子突然说道:“仙君定然知道,快些给姑娘说一说。” 槐愚听罢爽朗地笑了几声,又停了一阵之后,神色难辨继续说道:“无根山这么多年四季少了三季,夏天长了万年。这样施术做的障眼法竟是诓瞒住了天上的一众神仙,不知道是那位的术法已经如此了的,还是天上的神仙如今只是忝居高位尔。”语罢又乐呵地笑出了声。 “施术做这样的障眼法倒是不难,只怕是用了移山倒海之力,才能保证长夏不过。若是连天上的天帝都瞒住了,恐也是在障眼法之外多障了几层,全然隔了自己的脉息。”霁欢认真地分析道。 槐愚笑声更明朗了,感叹道:“小老儿认识前君上多年,是一个时常免不了犯迷糊的小女娃子,也曾私下笑她性格上当君上有些可惜了。未曾想她一手带出来的姑娘你竟如此聪慧。”霁欢听罢,默不作声。 “说来小老儿也是占据了地利,偶然得知此事。那位曾经深得帝后天帝喜爱,立了太子没几年便建了不少功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废黜。再后来又过了些年,再次被立。那次大战后,天帝一怒再次被废黜,并且封了个什么闲职,拟诏言明六界四海天上天下,永不再考虑予绎太子位。”槐愚自觉说的有点多,又回到先前的话头继续道:“予绎虽在无根山住着,算我的近邻,但却只百年现身一次,取几瓮水天池里荷叶上的晨露便又隐了。无根山一圈山头说来也不大,若问到底住哪里,要如何去找,我却是实在不晓得的。” 霁欢听到要寻的人初初有了眉目,便急急问道:“若是每百年现身一次,那下次他会何时出来呢?” “再过九十九年。”槐愚答道。 “这样巧合……难道姑娘去年回到末址前几月他才出来过么?”正听的认真入神的豆子突然问道。 槐愚点了点头,继续说:“没错。但距上上次却并不是整一百年,也许他感知到末址将有的异动,也许是出了其他变数,提前了五十来年。” “既是如此,恐不至整百年他就会再次出来也说不准呢。”豆子虽修为较浅,年岁也不大,但同末址的万万生灵一样,对霁欢是存着无尚感激的,听了半天虽然听不太懂,但至少理清楚一个点,霁欢是想要找到予绎的,便不待霁欢说什么就急急回道。 槐愚站起了身,向霁欢承诺:“或许是如此,也或许会更久。既然姑娘要找她,且安心待在末址,小老儿心中挂上了这回事,下次待见着他便留他一留,再来末址请姑娘吧。” 日头的温度逐渐退下来,环月泽上除了几人的话语声便仅能听见风声。待黄昏渐近,整个水面腾开雾色,距离末址陆面越远,水雾便越浓,竹筏子行到水雾深处,三人便仅仅能看出对方模糊的轮廓,若是不清楚离开的决,或只能困在这茫茫无涯的水国。 霁欢转身对槐愚道:“仙君到了。” 槐愚并不急着默出决来,而是向霁欢问道:“这环月泽名字由来,姑娘可知?” 霁欢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茫然摇头。 “姑娘就着这初升的月色返程,待能望着小次山的时候,可腾云到半空看看。那是一道非常值得一观的景致。” 语罢,挥袖,前方便显出一座仙山,仙山似立在汪洋大泽的中央,从中间断开缺口,大泽中的水忽然急急回流。槐愚揖手,谢过霁欢后便离开了末址。 竹筏掉头回末址的一路没有负累很快便行过了浓雾深处,豆子已经在打盹儿,手撑在蓬沿梦呓着什么。霁欢看见月宫中的仙人挥动着衣袖跳舞,月色皎洁,不动声色地铺着。霁欢想着槐愚的话,稳住了竹筏子,跳到半空中。 天上的月亮清清冷冷高照着,末址的月亮铺在小次山的山头,小次山的半弧围住的不只是梦境。 霁欢低头看了看随身的锦囊,若是要安下心,还得费费神。 六 霁欢回到小次山后,耗费了些许修为,此后与往常无异,继续过着清闲的日子。相较于霁欢,音楠最近却已是焦头烂额。 虽然他比前君上还要大整整两万岁,偶尔闲暇去探望,看着她处理末址各项事务时,时不时地也是会帮衬帮衬,但奈何自己上手还是觉得事情比预料的略多了一些。前一万年虽然一个人守着,也算是了解了先前不曾了解过的,做足了功课,却不曾想已经一年了,末址仙族无论有无阶品,事无巨细都愿意来找新君禀一禀,大到关乎全族的换立,小到街头的笑谈,甚或谁与谁吃酒醉了打了一架。音楠时常扶额叹息,迟默治理的末址当真散漫的有些过分了。 他也曾有一回遇着了问题,自己苦思良久,自己的一双父母看不下去,提点他去找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凌师傅,毕竟作为历任君上的首座尊师,若是见他忙不过来应该会指点一二。音楠虽然觉得自己父母的言辞适用于教育子女,却不适用于引导君上,但为着末址负责,音楠仍是去了。 不曾料想,凌师傅宁可在沐照殿中挖泥制茶杯素胚,也不愿意搭理他。凌师傅风姿绰约满手黄泥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对:“说起来,迟默那丫头刚满千岁就正式接手这些事,她好似从来没抱怨过。”还有一句,“陌桑曾找我要一套茶具,约莫近两年会过来拿,你手头的事务当不得这项紧,便不要随便来扰了我。” 音楠被自己父母摆了一道,而那两位高堂在忙些什么呢?哦,对,关于他重新继位这件事情,在对日子的选择上,音、如两位师尊毋庸置疑再次出现了分歧,吵了两日后,他母亲,末址三位尊师之一的如师傅,又又又离家出走了,他父亲,乍一看一位憨厚的老实人,继续着这项玩不腻的游戏,出去追去了。 沐明整个宫殿里,除了洒扫的童子们,便剩他一个人唉声叹气,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哦,还有,他母亲在收拾细软走之前,还特意给了他一张很长的单子,上边详细写了各类滋补汤药、膳食的做法。因霁欢那日送别槐愚回末址之后,豆子特意前来细细禀告过一次,将老夫子的话挑出了几个重点传给了他,恰好被正在吵架的他父亲母亲听见了,暂停了争吵,一致觉得这件事是大事,应该好好将养霁欢,之前倒是他们几个疏忽了。如师傅趁机又同音师傅吵了几嘴,埋怨他大老爷们啥事不关心,也不曾提点她。 吵了之后,同音楠念叨,除了日常的修习、内里的调养只有靠霁欢自己外,在饮食上切不能再日日浆果果腹了。遂,音楠在忙绿的间隙里,还得盯着伙房里爱打盹儿的几位小童,不要误了时辰。他这个君上当的,有点像个老妈子。 霁欢在末址仍然住小次山的竹舍,先前她打发了豆子回去继续看守沐昭的宫殿,但豆子跑回去了一趟之后仍然跟着她,她细瞧了局促却不愿再走的豆子软下心来,倒是也无所谓了,将空着的一间书房潦草收拾出来给了豆子。而后,每日午间豆子便匆匆回去给她拎来食盒,都是特意加了药材的参汤,但霁欢从来都没有讲究过吃食,也难得有什么时候会饿。听闻这些是音楠一家人的心意,不便于随意丢弃,便齐齐打发给了豆子。 是以,原来还算得精瘦的姑娘,最近抽条子抽的有点快。 这日,天气仍是晴好,一大早音楠就独自向着小次山而去。前日夜里,他刚从一小段清修里回过神来,因尚未正式行礼继位,即使他是板上钉钉的君上,还是没有权利祭出“末址纪事”,看那些创世时的秘辛的。而新得的这个问题扰的他一夜没睡,沐照的大门紧闭,求问于凌师傅是无望的,放眼整个末址,恐只有霁欢能解一解他的疑惑。 霁欢见着音楠的时候,她仍坐在屋前的梨木上,抱了个大罐子从树杈杈上挂着的篮子里,向琉璃瓶中一颗一颗地装熟透的李子。 音楠走近开口道:“多日未曾见姑娘,姑娘的身体可有大好?” 霁欢想着他说的可能是关乎老夫子先前的叮嘱,也未停下手里的活儿,回道:“本身我也不打紧,没什么事儿。” 音楠听她一如既往的调子笑了笑,走到她面前示意她下来。霁欢还是没有看他,继续翻检着果子说道:“音楠,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这句话让音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便打趣着问道:“末址的事情,姑娘你知晓多少?” “若是,关乎末址命数的事情,我可能全都知道。”霁欢直截了当,“其他的事情嘛,我或许一概不知。” 霁欢晃动着自己的一只脚,铃铛轻声响着,音楠盯着那条银铃铛,话锋一转问:“那你,兴许可以穿一双鞋子。为什么不穿鞋子呢?” 豆子刚好从屋子里出来,听到这一句话忍俊不禁,霁欢瞧了豆子一眼,又歪着头盯着音楠,觉得有一些诧异,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无奈地向音楠说:“因为我没有鞋子。”说罢,将装好李子的琉璃瓶交给了豆子。 其实音楠并不是想问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想问事是关于前君上、眼前这位女子称作姐姐的迟默的,关乎她身世之初的事。只是听到霁欢说话,他总是能忘了一些什么,那个语调在他听来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却总十分能定人心神,且不用论内容说了一些什么。 霁欢看着音楠穿的湖蓝色长衫腰间带子上别着的夜笙,这是上古神蓐收造的一个法器,曾赠与音楠母亲的师傅箬荒,后又传给了音楠,成为了音楠的武器。 虽然看起来这跟翠绿的笛子除了隐隐泛光外,与其他笛子没什么不同,但霁欢知道,一旦持有之人杀念乍起,这笛子奏出来的音符便威力无穷,可若是吹奏之人没有杀念只存善意,响出来的声音就能够愈神疗伤。因近日在小次山听豆子说起过多次,音楠曾吹起来的样子迷倒过末址众生,让霁欢觉得有些好奇。 现下霁欢盯着那把笛子,对音楠说:“你要问的问题只是刚才那个吗?” “嗯,其他的不重要了。”音楠答。 “那……你可以吹一吹夜笙吗?” 音楠愣神,看了看腰间,忽然想到什么,朝着霁欢笑笑,点了点头,站在梨木下吹奏了起来。梨木早已经不开花,但似乎在此时开满了花,瞬间又落了满地。霁欢入迷,这声音就如同她曾经在极界冰雪消融之时,似乎听见的,在天地间悠悠而起的歌声。 七 等到小次山山林中的鸟儿精灵都聚集在竹舍四周的时候,一层围着一层匍匐的臣民,彻底将音楠围在了中间的方寸之地,霁欢不知何时被谁挤了出去,想必如痴如醉的仙灵们早已经忘记中间这位,早已经不是当年多情的少年郎,而是他们的新君。 霁欢没听过这些调子,无法品鉴一二,只觉得周身似乎有了灵气聚入,将先前偶尔的不适驱散了几分。豆子见霁欢在外围,才想起她和霁欢今日是打算去后山,将当年前君上囫囵挖的酒窖里尚存着的酒都搬到前山来。因那酒窖在前几日雨后漫了好些水,霁欢觉得浪费了有些可惜。 待音楠奏完一曲后,豆子走到霁欢身边悄悄道:“姑娘,我们去搬酒罢,今日太阳落山前,怕是搬不完了。” 仙灵未散,仍聚集在音楠周围,霁欢便不待与音楠打招呼,跟着豆子小跑着往后山去。先前听豆子说起那酒窖,便让豆子带她去看了一看,那里头码好的几缸子酒密封着,卯足劲儿闻才能闻的出一丝酒香,封存实在严严实实。霁欢并不曾没有喝过酒,但闻到这样的味道,甜甜涩涩又香香糯糯的,像当年自己还在瓷瓶的虚空世界里的时候闻到的姐姐身上的味道,让她心安。 豆子告诉她,自家磨豆腐的两位双亲也是一把酿酒的好手,而她自己酿果酒的技术乃独家传承,若是霁欢喜欢她可以用这些纯酒泡一些给她尝尝,霁欢觉得很是新鲜,也让一直摸不清她脾性的豆子很受鼓舞。 这个季节正是果子成熟的时节,但山上的果子大多是常居山中修炼的一些仙灵小仙的吃食,不便于采摘过多,唯有几棵在竹舍后头的李子树,因果子较为酸涩不便于直接做食物,已经开始熟透掉下也无人采摘。是以晨起便同豆子一道打了一筐,试着先泡一桶。 霁欢二人从后山一人一缸抱到竹舍前时,先时景象已无,音楠正在门前喝冷茶,见她俩回来没好气地说:“你们倒好,听完了且不说打赏,一杯热茶总可以奉上让我润润嗓子吧。” 豆子听闻,想起早起还没有烧茶,朝音楠行了个礼又跑去烧热水。 霁欢见音楠话虽是责怪,却并不是真的恼,回道:“我喝惯了隔夜的冷茶,音楠你还喝的惯吗?” 音楠笑道:“惯也是习惯的,只是少喝罢了。你也少喝些,免得伤及脾胃。”见霁欢在将两个缸子挪到一起疑惑道:“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闻着倒像是酒。” “后山窖里漫了水,这些酒可惜了,豆子打算教我泡果酒,索性就都搬过来,重新搭了棚子做酒窖。”霁欢边搬边答道。 “看你俩搬的吃力,需要我再遣两个童子过来吗?”音楠问。 霁欢站起身擦擦额头上的汗,若有所思对音楠说道:“既是如此,嗯,遣两个童子倒是麻烦,音楠你和我一起搬吧。豆子尚小,搬起来要吃力一些。” 音楠也觉得新鲜,霁欢遣她做事情的语气丝毫不像才见过几次尚谈不上情谊深厚的样子。 霁欢同音楠再去往后山的时候便走的没那么快了,音楠略略走在她的前面一点,她见着音楠束好的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树叶,随手轻微垫脚拿了下来。音楠转身看着她,目光对上时霁欢有些不好意思,急急了走了两步,听音楠也跟上来在她旁边说:“豆子虽然看起来弱弱的,其实说起来,怕是还比你长一些年岁。” 霁欢斜眼看了看他,回了个“哦”字。 不知为什么,音楠觉得这样的氛围有一些微妙,索性岔开了话题,继续聊道:“这些时日里每天的膳食你吃起来还可口吗?” 这几日的膳食好不好吃啊,豆子才晓得,不过看豆子圆润了一些,应当是可口的。然想着自己一顿也没有吃,倒是辜负一番美意,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哦……嗯,还不错。”后不待音楠跟话,又觉得自己说谎不好,叹了口气补充道:“听豆子说,她吃起来味道还不错的,谢谢你们,音楠。” 音楠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近些时日豆子长的圆了一些,原是霁欢并没有承情,便说:“姑娘还是日日浆果为食吗?” “我常日里并不感觉饿,吃浆果也是累月习惯,况我自己修习调养,几日几日的也不常出门来。”霁欢回道。 “确实不要紧?毕竟那日晕倒在沐昭门前……”音楠担忧道。 霁欢记起刚回末址那一日因内里修为气息全然紊乱,末址命数从她掌心中急剧流出后,她已是没了知觉。只是如今已过去些许时日,遂回音楠道:“可之后我确是再也没有晕倒过。”语毕想起什么,转身朝音楠笑语道:“若是我如此让你们放心不下,那音楠你,常日里有空便来为我吹一吹笛子,多听听夜笙吹出的曲子,对我助益更大。” 音楠见她歪着头冲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倒是乐了一乐,便答应了。 后山的酒窖原来本是迟默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挖的一个,后因与天上那位的糟心事,时不时想来买买醉,遂央着音楠一起,从他的宫殿沐明中挑拣着音楠四海搜罗来的好久搬了一些过来,当时迟默怕不够喝,想多搬一些,特意将他小坛装着的酒都换大缸子装了,令他一时间招待客人都无酒可喝。迟默做事情看轻重缓急有迷糊和不迷糊的时候,当音楠见着满窖封存的严严实实的缸子时,明白了对装酒这个事情迟默是定义为重者急也。 音楠看着这些问道:“你们俩是打算将这些全部重新搬到前山去泡果酒吗?” 霁欢边查看是否有损坏,边回答说:“全搬前山去,这个窖子怕是快塌了。但不全是泡果酒用,剩下的存着待其他用处罢,你若是要我也可送你几瓶。”说完将自己的长发拢了拢。 音楠跟着也将自己衣袍的袖口扎了起来,一手拎着一缸子对霁欢说:“我搬就是了,这些罐罐缸缸上沾了不少泥,你就不要再搬了。” 霁欢却并没有停下来,学着音楠一手抄起一个道:“你不要觉得我搬不动!”音楠看着她这个逞强的样子倒和以前见着的姑娘有些不同。以前见着的姑娘或许也是搬的起两缸子酒的,但是若有公子在场,便总会扮出弱不禁风的形容,这样能得一个怜香惜玉的感情,和帮扶的恩情,只是霁欢是并不懂的。想罢不经意地又笑了出来。 不待霁欢和音楠走出酒窖,却听见码着的缸子后传来一声缸子碎裂的声响,霁欢急忙转身施了个小术,将所有的物什都定住,放下手中的两缸,同音楠查看是否是动了哪里,才致缸子垮了下来,怕再碎了几缸就忒浪费了。待两人一缸一缸地挪完,才发现缸子的背后睡了个小不点,看小脸红扑扑的熟睡的样子怕是何时溜进来喝了不少酒。 “这是赤敝族耿家的小孩。”音楠将小男孩抱出来对霁欢说。 霁欢看着小孩子疑惑问道:“你怎的知道?” “赤敝鸟的羽尾都快露出来了。而且,这一声一声的呼吸滚烫,像是要喷出火来。”音楠解释道,“赤敝一族人丁兴盛,尤擅御火,是末址望族。看来姑娘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霁欢倒是没注意音楠的戏谑,用袖子轻轻揩拭孩童的脸,答了个“哦”字不再说话,揩干净狗轻轻点了点孩童的额头,音楠手中的孩子便有醒过来的征兆。 八 当音楠将手中的孩童放在竹舍里霁欢的竹榻上时,他便完全醒了过来。 豆子见着搬酒的两位,酒没有搬回来几缸子,倒是抱回来一个小娃娃,分辨不清是哪出跑出来贪耍的孩童,见着两颊红怦怦只这是醉酒的样子,不待谁说便端来了一碗性平的解酒汤药,给小童子仔细着灌了下去,待他打了一个饱嗝后赶忙问道:“哪里来的你这小家伙做什么喝这多酒?” 刚醒来的童子尚有些混沌,见着面前的两人像是在认真分辨,正欲答话却见霁欢走进来看着他,又愣神了半晌跟着似灵台清明一般瘪了小嘴鼓起勇气,立马起身在榻上举手朝霁欢行了个礼。音楠有些奇怪,看了看霁欢又看了看小童问道:“怎么,你竟认得她?” 小童子嗲着童音答道:“真人么现下我也是头回见到,不过我们阖族上下那必然是都认得霁欢姐姐的。” “哦?为何?”霁欢也略有疑惑问道。 小童子一本正经答:“族内正经见过姑娘的听说只有学塾里的韦老夫子,韦老夫子以一手丹青享誉……享誉……,哎,以一手丹青在族内出名。老夫子自见过姐姐之后夙兴…夙兴夜寐绘了一本画册子,上头全是姐姐的画像,所有族里的人均可借阅观……观瞻。我虽然还小,但也是见过的,娘亲和爹爹教导我说,若是何时见到姐姐一定得多行礼参拜,要当成父亲母亲一样的参拜。”一段话说的磕磕绊绊,怕是字都还没有认全。 霁欢觉得这孩子如此可爱,忍不住揉了揉他扎起来几日已经凌乱了的头发,继续问道:“那你认得这位公子么?”说罢指了指音楠。 小童子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声答道:“不认得。” 豆子在一旁看了半晌,瞧到这里免不得“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这位公子是现在末址的新君上。” 小童子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愣愣地看着音楠,热泪在眼眶之中打了几转愣是忍了回去,又起身朝音楠行了个礼,等音楠将他扶了起来后又破涕为笑。 音楠见到屋里这几位用自己打趣,而霁欢却终于又笑的明朗了一些,便也不恼,却只佯装凶巴巴地问小童子:“那本君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那酒窖中?” 小童子一脸的聪明相,像是知道音楠在逗他,比之先前要松快许多地答道:“我本是赤敝家最小一辈的最小一个,唤作青言。因上月小姑姑添了一个小妹妹,我作为哥哥心下欢喜的紧,想在满月宴上送给妹妹什么特别的礼物,常听族里长辈说,小次山上藏着许多宝贝,我便偷跑来想找一找。但是却没有想到刚出门就碰上雨神婆婆布雨,来时的路也不记得了,我便困在了山里。后来又不知怎得落到了刚才的地方,我闻着里边窖的酒真是好香啊,忍不住偷偷打开了一坛尝了一口,后来便睡着了。”说完,还咂了几口,像是意犹未尽。 唤作青言的小童子细细答完,眼巴巴地盯着音楠和霁欢,说:“我几日没有吃饭,有些饿。” 豆子听着软糯的声音算了一下,上一回下雨已经是三日之前,心里疼爱之情霎时泛滥,急忙将今日午膳从沐明带过来的食盒递给了青言。 霁欢看着狼吞虎咽的青言对豆子说:“待他吃完了,豆子你赶紧送他回去吧。三日不见,想必家里也急了。” 豆子抬起头不忍心地拒绝道:“可我原打算午后将今早上新拣选好的李子泡入酒中,过了日头,那些青果子便不香了。” 霁欢想来也对,正欲让音楠跑这一趟,不想音楠立马接上话头说:“本君同你一道送这个小不点回去吧!让那些心心念念想要见你真容的,末址芸芸众生们都见上一见。后山剩下的那些酒明日我遣两个童子过来帮你搬,你也无须忧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若是我离家已经三日了,那今日正是妹妹的满月酒。若是姐姐同我回去,阖族上下便全可亲眼见见姐姐了。”小童子青言兴奋道,“即便我没有找到什么宝贝,想必哥哥们还有学塾里的学友们也不敢笑话我。” 音楠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热闹的场景,心想霁欢一个人惯了,若是如此热闹的场合会不习惯,便觉刚才自己的话说的不合时宜,有些不妥,看着青言的兴奋天真模样,正想如何收回刚才的话拒绝了青言,只自己一人送他回去罢。不想霁欢这头倒是并无不高兴,反是屈身轻轻柔柔地捏了捏青言的脸,笑着说:“那好呀,既是参加宴饮,那我们还是得托我们君上音楠君再去后山搬两缸好酒才行。”说完朝音楠挑了挑眉。 音楠也笑起来点点头道:“搬酒倒是顺路,只是,先前你似乎什么事情不愿意劳烦别人,现下使唤起来倒是顺手的很。” 豆子觉得今日里恐是卯日星君迷了路,晨起去了西方,她陪着霁欢姑娘也已有月余,还没有见着她如此明显地开怀过,还一日里开怀了两回,一方面觉得姑娘笑起来真是好看,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照顾霁欢这桩差事办的甚好,还有一方面想着平日里冷冷的霁欢姑娘竟然如此喜欢小孩子。 而见音楠同霁欢抱着青言一道离开屋子的画面,心里有了一些痴痴的想法。这想法来的突然,猝不及防的吓了豆子一跳。虽说君上一贯不曾拿捏过君上的架子,但是这桩事情自己偷摸摸办会不会让君上生气啊?毕竟当年前君上将他与一位水仙姑娘打趣,君上也是恼了一恼,一向爱插科打诨的两人冷了好几日,直到前君上亲自上门致歉才算是过去。那几日的君上,可真是有些小心眼…… 实在是有些难办。但,念头起来了便已经停不下来,算了,说办就要办,办起来日子才有新的目标,有新的盼头,豆子打定了主意。 九 赤敝一族本族的大部分人生活在浮楠山东侧不远处的雪坞里,虽然名为雪坞,却不是因雪得名。因这里遍植梨树,无从考查是何时这里有了第一棵树,开了第一枝花,只是到现在,遍坞花木花开从不过季,结果子的树倒是不多,余下的全是尽情开花,这方花谢那方花繁,一茬接着一茬,当得上末址仙乡盛景的前几名。 因赤敝第三代的小女儿成亲较同龄的晚了许多年,姻缘线一直蒙尘,一度让赤敝的尊长忧心不已,当年甚至还违背末址一贯的风气,特意拜了前君上,求了迟默干脆以君上之权硬撮合一段,免得惹后辈们的笑话。当然好在后来红鸾星终于动了,与锦鲤修成的一位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书生看对了眼。虽然锦鲤修为既成、得有仙身的在末址少之又少,跟赤敝这样的世家之族比起来是逊色不只一两阶,奈何这小女儿竟是打定主意非他不嫁,族内尊长见此也不便拆散。 在末址沉寂前,这小女儿本已经有孕在身,经过万年,竟毫无不适未出异象,依然顺利产下一只通体红彤彤的赤敝鸟,这让族内的尊长们觉得是一个难得的好兆头,因此这满月酒宴办的格外红火热闹,不只是族内仙众,但凡想来瞧一瞧的,均可以得一杯酒喝。 单只是办这样一个酒宴还不能让赤敝的尊长们觉得畅快,许是仍觉得末址的气象不如以前热闹,这小女儿耿奕的孩子才落地,关于满月酒宴怎么办,应该并举一项怎样盛大的其他宴会让末址同乐的事情成了族内每日的议题。既要参与面广,又得显出格调,还要带点什么样的意义最好,赤敝族内热火朝天地讨论,也接受族外其他仙众的好点子,是以,近些时日来浮楠山一片较末址其他的地界都格外热闹。 满月宴前,往来小仙听几位尊长府中洒扫的童子闲聊时提及,尊长们将定好的方案还曾请示了凌师傅,一来,盛事请示凌师傅本是传统,显得对末址尊神尊师的敬重,另一方面,既涉及末址众生还须得君上、凌师傅来定是否能得以执行,因音楠那几日正好在闭关清修,凌师傅便未让其他人去打扰。有传言流出说,尊长在见过凌师傅之后回到族内喜不自胜,只传下来,有一桩甚至比族内添了小娃娃更值得庆贺的事情,须得等在酒宴上宣布。 故而,本就已经足够热闹的雪坞,在满月酒宴这一天,喧嚣声快上抵月宫宝殿了。 因为近日雪坞里,赤敝一族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在忙着准备酒宴上的吃食,故当音楠并着霁欢赶在浓酒半酣之时,将青言小童子送到族内尊长耿颜跟前时,他的一双父母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不见了这几日,有些惭愧。 而令这位站在赤敝鸟一族尖尖上的尊长没有想到的是,一切歪打正着,新君上竟然已经出关又刚好赶上了这一场酒宴,而最最没有想到的是,小次山上那位冰冰冷冷的,从未参加过任何宴饮的姑娘竟然被新君上一道带到了酒宴。幸好因见着铺天盖地的红灯笼,音楠颇为贴心地想着霁欢或许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便只隐了身形且从雪坞看起来不那么热闹的背后进来,直接去到资历最年长的尊长府中,不然,恐这场酒宴的头一天便要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耳朵给震聋了。 音楠将青言交到他父母手中,还特意叮嘱切莫再偷溜出去喝酒了,说完之后向尊长道过喜便要同霁欢离开。小青言欲开口留住他们,不想被父亲瞪了一眼,便气鼓鼓地趴在母亲怀里眼巴巴地望着霁欢。 耿颜觉得君上和霁欢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满月酒宴上,便不可白白操劳一趟,势必喝两盅酒再走。这新生麟儿若是福气这样好自然也是一族的荣光,况待会儿要宣告给来场所有人的事情,若是得两位见证想必也能够凸显其重大,思来半晌开口向音楠和霁欢道出挽留之意。 霁欢确实从没有亲眼看过这样的场合,并不知道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自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所以当音楠似乎明白她一贯的作风而出言婉拒的时候,霁欢却意外打断了他的话: “山中清修也是无趣,窖中那些酒我倒是不着急,若音楠你也没有要紧的事,便一同留下来瞧一瞧罢。” 她有时是真的觉得无趣的紧,曾经她的存在游离于天上天下,除了刚出生那些年有一个姐姐偶尔陪陪她外,从来孤身闯荡,到头来终于要自己做主了却又到处都显得拘谨。如今真见着这些欢天喜地的面容,她倒是忽然明白了姐姐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却还是费心选择守护一方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时候,她第一次萌生出原来同无根山名字一样无根的自己,其实是正儿八经属于末址的。那些人怀着直白又真切的愿望想亲眼见一见自己也罢,或是有什么不让自己显得负累的祈求也罢,不过是这块土地上最初的,像那晚看到的月亮一样皎洁的愿望。 她将自己带来的酒送给耿颜当作是自己的见面礼,也算作是送给麟儿满月宴的贺礼,当然她着实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送。 音楠见霁欢脸上默了一阵,灯笼的光火太盛,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见此也实实在在被霁欢的作为震惊了一番,面上倒仍是拿捏着君上的架子不动声色,只向着霁欢说道:“本君费力拎过来的两缸子酒,倒是被你送作了人情。” 霁欢不以为意,反问道:“新君上参加宴饮倒是只想送这酒来打发,倒是显得小气。” 耿颜听罢,笑语道:“不妨事不妨事,两位贵客愿留下一聚已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客套辞后,又对霁欢笑道:“若是姑娘不见外,我族这新生的娃娃应也是末址苏醒后第一个出生的娃娃,与姑娘也是有缘分,能否劳姑娘给赐个名字? 霁欢一下似没有听清,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音楠,音楠也笑着道:“确实是第一个。这小娃娃同青言一样是青字一辈,你想一个字来?” “宁字可好?” 耿颜听罢,欢喜大笑:“宁字,耿青宁……耿青宁好啊。耿颜拜谢君上,拜谢姑娘。” 语毕,周围的几人都笑传了开来。 十 等到星辰在雪坞外的大小池塘中投下倒影,雪坞里的声音都不见消停。 赶路前来雪坞吃酒的几位居住洞府较远的小仙觉得自己这一趟还真是不算白来,且不论赤敝一族的吃食美酒,单论他们能请到小次山上不愿见人的那位末址恩人当座上宾这一桩,就足够来见过场面的所有人谈论、称羡好些年了,而自己个儿回到自己的洞府也够向周围因嫌路途远,或是犯懒不愿意来的邻居们炫耀一阵子了。 还记得那场面,膳后霁欢同音楠被耿颜领着到正堂前,甫一介绍,下边便拜下一大片,其实也用不着介绍,那些眼尖的知道霁欢容貌的,早向那些不知道的指明了。而在一旁的音楠觉得自己的面子果真不如霁欢的大,有些愤愤。 好在待到半夜,沐明正殿案前司文墨的童子栾亓前来寻音楠,禀告说是音、如两位师尊又已经回了末址,叫音楠回去,有要紧事说。音楠看了一眼虽不吃酒但看歌舞却全神贯注的霁欢,戳了戳她手臂道:“你是留下来继续观赏歌舞,还是同我回去了?” 霁欢瞧灯火背后的夜已经浓重,想着豆子一人忙了一整日心下有些觉得对她不住,遂点头同意与音楠一道回去。 辞别时,尚笑逐颜开的耿颜回赠给了音楠霁欢各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这场宴会上的各式吃食,霁欢心道正好回去给豆子,音楠似是看穿,将自己那一份同给了霁欢。 一众来客又拜了一拜音楠同霁欢才正儿八经离开,将霁欢送到了小次山后,音楠见着竹舍中灯火熄了,方才同来唤他的童子一道往沐明走,也才终于定下心思,细细思量先前耿颜趁着宴饮之时,向参宴众仙宣布的那件事。事不算是大事,不过一场剑术的比试,但耿颜兴致勃勃宣布的那个奖赏却让音楠有些哭笑不得。 哭的是,他没有想到本已经无欲无求到了一定境界的凌师傅,竟也会主动给自己揽事情,在迟默之后竟还愿收徒弟。微言大义,说是为了鼓励末址众生勤于修行,不可过于懒散,此次比试得夺得头筹的便可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以期学有所成辅佐新君。 而明明前些时日宁愿闭了宫门,为冥界那位同样闲散无为的前冥君陌桑烧土制茶具,也不愿解决他作为新君上的一些疑窦,竟然还有心情要收一个关门弟子做这样费神费力的事情。诚然末址修习的一贯行事便是剑术上不可有差,而凌师傅舞剑的风姿恐也是天上地下无双了,加之他自己本也对剑术较好的神仙更加青睐些,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音楠接受自己的授业师傅其实就是在冷落自己的事实,男儿的自尊心又不能让他学习当年迟默那样,软磨硬泡撒娇发嗲的做派。 笑的是,这桩事本已经让组织此次赛事的赤敝一族长脸,耿颜今日怕是酒喝的足了,想法也灵光不少,竟还请了霁欢最后一日来观战。霁欢倒是较之之前爽快多了,应承下来,应承的同时还拉了自己一道,本是好事情,虽然心中百感交集,明面上还是有作为君上的体统,同意了。 至于为什么要因为这一点笑,他倒是还没有注意。只是栾亓见他发笑问了两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意起了霁欢的一举一动。笑罢,想着在沐明等着的两位双亲,问跟在他身后一板一眼的童子道:“父亲母亲回来面色可还好?” 栾亓照着萤火,细细答道:“如师尊进宫中的时候同正门洒扫的嬷嬷笑语了几声,想来心情不错。音师尊面色仍是冷峻倒看不明其他的样子。” “他们可都在正殿等着我?”音楠继续问道。 “先前二位师尊遣属下来寻君上回去的时候,同去了沐照凌师尊那处。现在属下尚不得知是否已经回了。” 从小次山通向沐字三座宫宇的小路音楠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小路两侧繁盛的高木遮住了晚风,星光也只是透过偶有的缝隙落下来,夜间的萤火聚在一处缓缓飞着照明,栾亓亦步亦趋地跟着,盘算着心中的一桩事要怎么跟君上说。 因前些时日也听闻了耿家的事情,同自己的哥哥——同在君上案前的栾修,一道想着若是得空也告假一天去瞧瞧,但不曾想君上日夜忙碌,两兄弟对新君上在事务上的严谨有目共睹,也没抽出时间来禀告。今日下午听前廊溜出去一阵吃酒的姐姐说了赤敝家酒宴的盛况,便后悔不已。因赤敝族内的一些小仙知道前廊的姐姐是君上宫中的,喝了几盅酒三言两语地说了自己偷听到的一些消息,这消息让先前从沐照流出来的消息倒是一致。 颇有上进心的栾亓觉得,既然有如此好的机会或可以得凌师尊亲自教习授课,便是自己在末址在修个多少万年都不见得有的机缘,遂想求一求君上,后边剑术比试的日子里可以得君上指点一二,指点一二不行告几天假也可。 但音楠不知道栾亓的小心思,问过父母亲的事之后想起霁欢曾在此拉着他的手臂,然后被他唐突的几句话。而后一向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却依然温温和和的霁欢,那日去往渊域里时发生了什么,才致使他看到了那行眼泪?他觉得自己是不便于问,事情绕在心头又让他有些放不下,再往前细究放不下的因由,音楠思量一阵子觉得,或许是让他想到了迟默罢。 他作为迟默的一枚竹马,少年心性时做的一桩桩事情总是在梦中出现,梦了万年却不消内心的痛楚,但霁欢出现之后让他即使再梦见了,也没那么难受了,有时候醒来胸中竟然慢慢有些释怀。而他正式继任君上的礼须得与末址的三位师尊尽快商议,若是迟迟不行礼,怕是很难及时察觉末址异象,答应迟默的守住末址的这桩事便办不好了。 这样的敏感时候,等耿家的喜事一过,恐得召白泽、赤敝两族商议一些事情。 走出小次山,天上的星辰已经明晰,月亮也在后半夜出来,投在末址遍有的大小水域,倒是别有一番景致。路过沐昭的正门前,两棵素容花落了半地,边上的桃木结的果子倒是已经不剩几个了。音楠看着桃木那些被折断的痕迹,想起当年迟默犯错了事总是习惯地折几枝,看似乖顺地送到凌师傅跟前请罪的样子,不禁又笑了笑。 物是人非罢! 音楠捏了个决障了个门禁,怕哪些不明就里的小仙或精怪贪耍跑了进去,坏了里头的陈设和景致。 十一 音楠的一双父母吸取前车之鉴,觉得他们儿子音楠继位之礼如此不顺当,终究有一条原因是上一次挑日子太不严谨了。 是以,继位之礼之后因挑选他再次继位礼得日子,二人均秉持着要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结果很快便因想法不合而吵架的这回事,还没有向往常一样全末址风风火火传遍,就已经眉笑眼开地回来了,这让音楠觉得过了这些年自己的父母还是有了一些进步的。 音楠还记得那日从雪坞送完霁欢再回到沐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接近丑时,但父亲母亲并没有回自己寝殿休息,他在正殿门口听见二位在书房内有说有笑地下棋,等到他进去的时候,母亲落下最后一子,打趣父亲又输了,似乎事有意将这局棋拖到这个时候,让音楠见到自己父亲战败的样子。 听闻二位与凌师傅商议之后,日子定在了五年之后九月的望日,渐近秋凉,浮楠山的秋菊也遍开,是个好时候。音楠自己算了算,这个好日子之后再有这么好的日子就得再等近百年,虽然五年时间弹指一挥间,这个间隙中不大可能遭受什么祸事,只是毕竟不能正经担上君上之责,亦无法在有一星半点不安分端倪的苗头的时候,就透过渊域感知,这让音楠还是觉得自己愧于这个名头。 然而母亲说了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让音楠面色严肃了近半月。 冥界掌管着人世转生轮回的功业,但凡天上神仙有犯事的,被罚到人世历劫的,也都需要在冥界走走过场,方能到大千凡事中去经历他该经历的生老病死。几千年前,冥界前君上陌桑告了天帝,辞去了冥君一职,当时是说自己闲云野鹤,常年不管冥界之事,不谋其政自不应再在其位,应当让贤于那些更有能力的来担职。 天帝虽然在六界掌管事务,但上古时期渡过万般劫缘活过来的一些神仙,或是当年师从圣尊真武的那些弟子,他还是要恭敬待之,是以准了冥君的奏章。音楠得知这件事后,细想一番,陌桑怕是因为在冥界再没有了挂牵,便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了。 音、如两位师傅因为夫妻吵架出了末址的那段时间,机缘巧合得在无根山遇到了陌桑。 陌桑掐着时间算,本是想在末址刚复苏之时便要到末址来,然在途中遇到师兄凌珩之的同时,亦被天帝座下的仙官寻到了近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的踪迹。说是天帝将召六界四海开大朝会,想着陌桑辞去冥君职务不久,新接上来的到底不如他在位时间长久,许多事情亦不如他清楚,便到处寻他来商议事情。 陌桑见来的小仙官恭敬又低顺,言辞恳切又急迫,不忍推辞过去让仙官回去遭天帝责难,便与凌师傅匆匆一别去了九重天。这大朝会上天帝见到陌桑还颇感意外,向那小仙官投去了赞赏之色。而陌桑在上座,听着各界的一个接一个奏疏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挨到前些时日,大朝会才终于开完,其他也多年不曾见过陌桑得其他仙官们,还未来得及同他寒暄一二,就见着他就急急赶离了九重天。 然而,急赴末址未到,不想在无根山遇着两位故人,就又被先前来请他的小仙官追来,说得了天帝的急令,要请他再回去一趟。临走之时,对音、如两位得原话是说:“天帝朝会上提了一句末址复苏之事,回去让音楠千万注意一些。末址如今种种天帝并不知其中原委,怕觉得仍是隐患,终要除之而后快。” 音楠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予绎被天帝抽去了记忆安插在末址,然后引出后边的一桩桩事,逼得迟默无法,闭了末址五百多年,专心造出了霁欢,而后独自出去解了末址生而为亡的宿命,心中不免有一些块垒无法疏散。而如今的末址,已经不是那个吸食执念化作瘴气,不知何时可能会毁了六界的存在,天帝却依然没有打算实在放过,这些带着怨恨得块垒之中,还多了其他的思考。 且不论这末址的秘辛天帝高高在上透过当年予绎的记忆知晓多少,但是看万年前迟默杀伐决断,战事上的魄力,恐已经觉得末址生灵生来原罪,担忧生而仙灵或有神元得谁,会再有如此力量。即使末址不会危害六界,但在天帝眼中,有如此强劲的力量存在,对自己都不会是好事。 凌师傅在沐照打磨一把新剑,说是为末址剑术比试胜利者准备着,在听到音楠如此言论后,头遭遭地夸了几句,说他“终于有了作为君上的考量。” 音楠却并没有高兴起来,看着凌师傅仙姿卓然地磨剑,问道:“但如今,还得小等五年,这个时间我总是担心,不知师傅有何良策?” 凌师傅收回了之前的赞许,又一副往常的样子,冷冷说道:“考量的同时,音楠你还需要有作为君上的气度,这些年你的修为也不是白修的,迟默那丫头有的能力你也可以有。当真天帝要派兵力来犯,你自然得有能力守护你的子民。” 音楠被凌师傅的这一通训斥,却并不觉得烦闷,回想起当时雪坞里的欢语声,觉得自己更得勤于政务勤于修行,才能护此地久安。 而案前的两位童子,栾亓和栾修两兄弟虽眼见着这些日子里,君上入夜后从原来两个时辰的休息,缩短成了如今一个时辰的休息,比之前更勤勉了,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种种因由,每日听见前门后门不常在君上眼跟前走动的其他童子们姐姐们的聊天,将这些时日里,外头如火如荼开展的比试,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听得两兄弟心中痒痒的,仍在找机会跟音楠告假。 期间音楠派人出去传了话,即使是比试,也得点到为止,且不可因为胜负而大打出手,有伤和气。两兄弟本想就着话头提一句,却不想音楠立马布置下来了几项任务,要将书房中典籍分门别类再归置一遍,涉及到到末址历任君上的记载须得摘列下来专门成册给他。 于是乎,这两日送茶水到书房的姐姐总能听见里边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耿颜昨日特地来报君上,说剑术比试已经近了尾声,只白泽族内因常不外出,也无人报名,其他各处已经陆续决出了优胜,最终决出魁首的比试初初定在五日之后。因小次山上住的是两位姑娘家,他不便于上去,便希望君上能抽空派人提醒两句,不致那些等着的仙众到时候空等。 见过耿颜,音楠这才晓得自己已经在正殿醉心于政事,关了自己一个月了,应了耿颜五日之后定同霁欢一道前去后,便遣了栾亓去小次山告诉霁欢一声。临三位师尊都在末址,便让耿颜也去请一请三位,虽白泽一族向来高冷些,但帖子还是要递过去的。 耿颜从沐明出来,得了君上的几道令,看着沐明正门两侧开的正好的紫薇和赤薇,想着几日之后又得以见的一番盛况,心里美滋滋,面上也是美滋滋。 十二 小次山背后有一些在末址之境形成之初便自然成型的天然岩洞,聚集处灵气颇盛又冬暖夏凉,渗入岩缝的山泉水长年累月落下来,汇聚成一块块大小不匀、形状各异的水凼,里边常听有清脆的落水声,相互交汇如同丝竹之声。 由于这里的灵气较一般的小仙来说算过于盛了,故而等闲的仙灵并没有将此辟为自己的修炼洞府,甚至都不大过去。听闻多年以前,凌师傅遭了劫受伤严重,也是选在了此处闭关调息,不多时日便恢复。霁欢从耿颜家满月的喜宴回来后的第二日晨起,毫无征兆地吐了几口血,虽是吐了血将豆子吓的不轻,霁欢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安慰豆子,让她不要叨扰音楠,自己一个人到后山的岩洞闭关便好。 栾亓到小次山前山时,只见豆子一个人同山中的小仙在一处嬉笑玩耍,遂问道:“小豆子,你们家姑娘可在?” 豆子见来人是栾亓,想着先前霁欢的叮嘱便随口回道:“你找姑娘作甚?” “君上遣我来提醒姑娘一声,雪坞里的剑术比试最后的角逐定在五日之后,届时我们家君上会来小次山同姑娘一同前去。”栾亓走近说道。 同豆子玩耍的小仙山中清修惯了,有些不太喜生,见此状,便各自走了,豆子见栾亓望着自己似在等回复,想了一阵,回道:“姑娘最近在后山露华洞中闭关。” “那姑娘可有说何时出关?”栾亓知晓这场比试因有霁欢姑娘要亲观,很多友人早便很是期待,虽白泽一族无人参加,但是准备最后一日来观战的还是有不少,不免得多问一句。 豆子这才细细一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姑娘这些时日竟然毫无消息,令豆子一时间想起那日晨起的几口鲜血,不禁又打了几个寒颤,自己未免太过大意了,常日里不灵光的脑袋又回忆起学塾里夫子和槐愚的话,才觉得自可能误了大事,急急地同栾亓说:“糟了,姑娘虽不曾说何时出关,但眼下我倒是有些担心,你同我去露华洞看一看姑娘吧!” 栾亓倒是不明白有何事忽然让豆子如此着急,但仍然跟着豆子往后山跑去。 后山的路上杂草夹着怪石,一路上两个人跑的过急趔趄了几次,让栾亓本来无甚波澜的心境也跟着紧张起来。靠近露华洞的周围却是平整很多,想来平常应有小仙在此打坐。豆子一到露华洞前便不作他想往里头冲了进去,熟料被厚实的结界给弹到了地上。 栾亓扶起豆子问道:“你们家姑娘到底出了何事?你怎的如此着急?” 豆子哭腔着将原委说了一遍,看着栾亓不知道该怎么办。栾亓思量半晌冷静地将豆子安抚好,让她先守在岩洞前,自己先回一趟沐明向君上禀明。 当栾亓火急火燎地跑回沐明,将事情向音楠细禀之前,音楠正在正殿门前捏了个水镜,研究前前君上当年受请配合天帝一同平定妖鬼之乱的战事,待听完了栾亓的话后,眼前的幻境碎到了地上,急冲冲地不待栾亓跟上就往小次山而去,地上的每一个碎片上还余音未歇,上演着金戈铁马。 豆子见音楠到时面色凝重憋的模样,憋了半天终于落出泪来道:“君上,姑娘一出事我就该去找你的。只是,只是姑娘叫我不要叨扰君上,我想,兴许不打紧。” “霁欢还给你说什么了吗?”音楠盯着混沌的洞门口,问道。 “也没有细说什么。”豆子答。 “那,那日霁欢她除了吐了几口血之外还有其他不妥吗?”音楠继续问。 “也并无其他不妥。”豆子小声回答。 音楠不再多问什么,抬手想要将洞前混沌的结界抹去,却发现力量强不可遏,结界的颜色变了几变,他的修为竟还无法除去这个结界。忽然音楠开始担心起来,怕霁欢觉察出自己要出什么事,故意设这样的结界阻止外人踏入,了无意趣自在来去,倒很是贴合霁欢的性子。想罢便抽出腰间的法器,试图强闯结界进入,怎料夜笙甫一吹响,四周的呼啸渐进,面前的结界便瞬时消失了,霁欢站在洞口,一脸狐疑地望着音楠。 在后来霁欢回想起,那时她因为感知到结界要被强力破坏而从沉睡的闭关调息中醒来后,见到音楠的样子。一身苍青的衣袍,墨弁束好的发簪了一根泛灰的玉簪,几根修长的手指搭在翠绿的笛子上,宽袖垂到胸前,见到霁欢突然出现的时候眼中有不解和焦虑,却在一瞬间消失,变成了一缕明光。而自己在愣神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音楠,你怎么了?” 音楠苦苦浅笑,收起了夜笙,回道:“我以为姑娘你……” 霁欢知道音楠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本应该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才一个月的闭关自己着实不会怎么样,但音楠和豆子面上的急切却让她实在打趣不起来,正经回道:“我无大碍,你也知道的,一个月的闭关算不得什么。” 确实算不得什么,倒是他想的多了想的深了些,他乱些什么? 从露华洞往前山竹舍的路上,几人倒是一扫先前的阴霾之色,豆子和在音楠之后紧跟着赶过来的栾亓聊天聊的十分畅快,主要是因为栾亓听闻豆子在霁欢闭关期间去观了好几场赛事,便急不可耐地问了现而今的情况。 只听到,这场剑术共分了三场进行,目的是决出三位优胜者,再进行最后的决赛。到如今分赛的三场已经落幕,三位优胜者分别是赤敝家第四代的大公子耿青穆,听闻一直醉心于剑术,醉心于要拜凌师傅为师的愿景,奈何凌师傅的正经徒弟个个都是君上,他还实在不够格;另一个是豆子幼时的一个玩伴灰毛狐狸远房的表亲,听闻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人,剑术以快和准占得优势;最后一个,豆子兴致提的更高地讲,是毗邻白泽的炎氏一族最小的一位姑娘。炎氏本是上古创神后代的旁支,因在末址还乌烟瘴气未被净化之时就流落到了此地,曾一度被瘴气所蚀,族内神众死伤大半,是以虽有上古血脉却门丁凋零,先前一直不问末址事,只在前前君上助力天帝讨伐妖鬼两界合力叛乱时出了长居之处,此次听坊间流传的是这炎家的小女儿炎胥萝不知何时起一直痴恋君上,想借着这个由头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君上,若得头筹可能还能捡一个同门之谊。 豆子讲述最后一段时,提及炎胥萝,语气与先前有着明显的不同。 霁欢在前面同音楠走着,听到栾亓问豆子:“炎家我也是听过的,既是不常出来,这次这胥萝竟能得家里人同意来参加此次比试吗?” 豆子愤愤答道:“听这小姐带的随从跟耿家的人吃酒喝多了说起,胥萝小姐是偷偷跑出来的,结果还没出白泽常居的青木林就被抓了。那么广袤的林子,胥萝小姐跑了三四圈才被她父亲捉住,听说回家饱饱地吃了一顿鞭子。” “后来呢?”栾亓小声问道。 “后来嘛,这小姐绝食相逼,她母亲看不小去了,放了她出来。结果因为十几日不吃不喝,出来没跑多远又被捉回去了。不过,这回胥萝小姐声泪俱下陈情了一夜,总算得了他父亲的准许。因为不想她在外过于招摇,还特意派了一个随从跟着。” 豆子将前些日子听来的八卦抖搂了出来,直听得栾亓“啧啧啧”了几声。 十三 栾亓和豆子还在喋喋不休,霁欢听了一路,对这突然提到的炎家小女产生了兴致,饶有意味地看着音楠,音楠跟入定差不多的面色上瞧不出来什么情绪,霁欢也不好开口问。音楠估计察觉出霁欢的疑惑,便直截了当地道: “那时的末址还不是现在你看到的样子,同万年沉寂时也截然不同。末址吸食六界的执念恶念化成了瘴气,继而又形成了恶灵,幼时听凌师傅讲道,说起过炎家到末址的因由本是为了躲避战事,携家带口不知受了谁的点拨找到末址之境,却不想很快被恶灵瘴气蚀了大半族类的神元,有一些神元本不稳固的甚至也被染成恶灵。做为上古神的后代,虽是旁支到底沾了血脉,骨子里头怀着孤傲,对于自己族内的神众竟差点成为危害六界的大祸害一事,即使当时并未传至外界,族内的长辈仍是觉得有愧。是以创世神女娲在净化了末址后,炎家直到凌师傅到才露出踪迹。此后便不常出来了。” 这些事情霁欢零星听过,现下音楠有捡着重点捋了一遍让她忽然佩服起炎家一族,有骨血又有担当。但是她其实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音楠见她并未答话,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嗯……”霁欢略一沉吟,“这炎家小女为何会如此痴恋君上啊?” 音楠知道自己曾经在迟默那里一贯是风流不羁又负心薄幸的形象,何时开始的音楠已经记不得,但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想来算去也不过早年间拒绝了一个缠着他的水仙姑娘,也因那姑娘三番五次悄悄住进沐明,致使音楠着实不知道怎么办。但如今看来背这名声竟又背到了霁欢这里,心下有些无奈,答道:“不知。” 三个人对八卦上心,都没有听出音楠的语气,后边跟着的两个似乎有霁欢撑腰胆子更加大,偷偷笑了起来,笑罢,豆子紧跟着说:“君上不知,我却知道原因。”豆子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原来因为去年音楠继位礼的时候,炎家姑娘听说末址历代君上都是女子,这次禅位到一个青年才俊身上了,便有一些好奇,盘划多日趁着家里无人注意之时,偷偷跑到浮楠山观礼,却只见着新君继位之礼不畅,但这新君上在众目睽睽中,从三足圆鼎下来之时,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俊俏的脸上透出隐约笑意,让观礼的大众因突然的意外倒吸一口凉气时又颇感安心。 音楠听罢豆子此番话,并不觉得高兴,只是奇怪,当时他看起来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玩笑话说完,栾亓终于逮准时机鼓起勇气,揖手附身到音楠跟前,将埋在心里有一阵的想法一五一十吐露出来,霁欢听得十分动容,觉得在沐明殿中还有如此求上进的童子十分不容易,便忍不住也同音楠道:“应了他罢,耽误不了多少时日,且不论若是真有本事得个首名给你沐明长脸,既是身边得力的人,多有些历练对你也是助益。” 音楠听到栾亓言明之后本就觉得可行,不打算阻止,现听到霁欢跟着说情倒是有些奇怪,她的变化如此大?竟然如此热心?还是她本性并不是冷淡的样子?准了栾亓的请求,又疑惑地问道:“既然如今三场分赛优胜者已定,你又如何进得了最后的比试?” “耿家长辈因尊重白泽族,思量说白泽虽无人参加比试,还是在规则里留了个缺口,以便于后边白泽族的想来参加。说的是最后一日剑术比试前,目前的三位优胜者须得接受一些不服气的人的挑战,若是挑战者胜了,那便直接参加终场比试。”豆子接上话头,回道,“所以栾亓啊,你觉得自己挑战谁有希望一些啊?” 栾亓认真思考了半晌,向音楠道:“禀君上,栾亓还想替哥哥栾修求一求。” 音楠皱起眉头看着栾亓,示意他继续说。 “因我与哥哥从小修行在一处,剑术也是习的双生剑,若是栾亓一人参加,剑术的力量便发挥不出来。” 不待霁欢又想跟着说情,音楠便直接允准了:“既然是二人参加,不要丢了沐明和本君的脸面。” 从后山缓缓过来,到竹舍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栾亓见音楠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自己又心下十分高兴,直想着赶快回去将喜事告诉栾修,也得好好准备几日。便告了一声,回去了。豆子添了两杯茶水给在屋前梨木下石几旁坐定的音楠和霁欢,便也暗自欢喜识相地退下了。 “霁欢。”音楠突然开口叫了霁欢的名字,这是他头遭遭直接唤她的名字。 “嗯?”霁欢茫然。 “虽然你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说出实情,但我还是想问问,为何你的身体会有异样?是耿颜家太热闹扰了你,还是……末址有事,姑娘你感知到了?”音楠说出胸中的疑问,提及末址,心下有些紧张,语气也生硬了一些。 梨木下黄昏时候的暖风吹到霁欢的身上,赤足脚踝的铃铛也微微作响,霁欢想自己闭关的时候也试图探查自己身体忽然出此异样得原因,初初有了个眉目,遂直言不讳道:“与耿家的热闹有什么关联?音楠你将我看的也太脆弱了些。”说完又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音楠,“你看,我手上已经全然没有末址的纹路了,若末址真有事也不会反噬到我的身上的,但你也宽心,如今应该也不会有谁如此明目张胆地来末址想做些什么。况,无根山末址的必经之所守着的也不是等闲的两位。” “那?” “可能如今或会与我关联颇深的只有极界了。极界从万万年寒冻中苏醒后便只有我在那处,万年同生,或许有一些变数多多少少应在我身上。”霁欢说这些仍是神色不改,一贯冰冷冷的调子。 若不是霁欢,对音楠来说,极界只怕还只是传说中的一个地方,就跟末址在战事之前对六界大多数来说,也只是传说中的地方一样,极界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霁欢的只言片语也听不出什么,只是想到极界之所以称极,便不会如常人所想,传说中草木不生,生灵难存,是极度恶劣的环境,能在寒冻之后出现什么实在难以捉摸。而若是这样的地界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应在霁欢的身上,那霁欢的生命不若池塘中的浮萍? 想罢继续问道:“那,极界若也与姑娘密不可分,那样的地界,姑娘的平安又……” “极界,我不曾听过外界传言,只是姐姐告诫,那会是一段苦日子。我初初去的那些年是有些活不下去,加之体内末址的命数不断扰动,废了好些时日调息。但末址与天族的战事后被彻底净化,极界也不受浊息侵染,便与其他地界似乎没什么不同了。况我已经离开极界,又没有实在同末址一样将所谓的命数加在我身上,不过是时日尚短有一些反应罢了。时间长久了,便应感知不到什么。”霁欢说的云淡风轻,眼睛盯着暮色四合是的晚霞,音楠不知道这些云淡风轻背后可有深意。 “你说的无根山守的两位?除了槐愚,还有?”音楠转了话头,问道。 “五日之后,音楠你到小次山接我吧,我与你同去,若是方便,顺路送我一双鞋子可好?”霁欢歪着头看着音楠,又瞟了一眼自己的一双沾了轻泥的赤足,笑语着。 “答非所问!”音楠却不再深究,笑着回了。 回沐明的路上音楠仔细将霁欢的话反复想了几遍,一方面终于透彻无根山的另一位,目光如刀叹息了几声,另一方面想自己身上似乎担了一份责任,要好好护着这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的姑娘的责任。 或许也不过同末址生灵一样,是他作为君上的责任。 十四 自从上一回从露华洞回来后,豆子发现霁欢同自己聊天的时候多了起来,虽有时候也不过一两句,但已经看得出霁欢同她亲厚了许多。 譬如有一天,豆子在山下同几个小仙一边吃酒一边谈着这次的赛事,结果打了一场架回来,霁欢亲手摘了薄荷叶调制了药膏给她抹在伤口处,还关怀着问她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山下有些小仙,一身仙灵未修得多么精纯,倒是口气不小。说了半晌什么当年若不是前君上自己未扛过心魔,也不会使末址沉寂这么些年,耽搁了一场下来,自己的修为损了大半。豆子听不过去,也不做争辩,打了一架。 霁欢问她打赢了吗? 豆子道是自然打赢了。 霁欢又问:“前君上对你好吗?” 豆子想了一想,道:“以前也不觉得,我虽说替沐昭看个门,但因我父母俱不是末址上什么了不得的神仙,有时候便也会有些小仙捉弄我,于是前君上时常教我如何打架斗狠才能赢,还因此指点我的术法修行,不过是我贪耍不愿意好好学罢了。还有一桩,虽然当年前君上确实为心魔所扰,时不时做些荒唐事,但即使是上战场前一晚,都还到我床前温温柔柔地对我说话。” “她说了什么?”霁欢问。 豆子道:“她说:‘看着沐昭,好不好?’” “豆子,你做的很好。”霁欢这么夸豆子,让豆子觉得,果然是前君上教出来的,心里头都很温柔。 雪坞往西的浮楠山毕竟是历任君上继位礼举行的地方,自然当得上圣地。是以,尽管耿家举办的剑术比试多么的甚嚣尘上,演武台子都没有挪到浮楠山地界,只是往西延了近百丈。 演武台子两侧搭了三层的观赏台,从决赛的前三日就已经有小仙来寻摸好的位置。而演武台的正中间两侧的观赏台架的比周围的都高一些,宽宽敞敞地安置了六个座位,一边的三个是留给末址的三位尊师,另一边的则是留给君上音楠、操办此次赛事的耿家尊长耿颜、小次山上应了要前来的霁欢。那些寻摸位置来的晚了的,试图用一些奇珍宝贝同寻摸上了好位置的换,价位都提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竟也没有一个换成功了的。 正日子这天霁欢起来的大早,用三只青釉瓷瓶装了昨天夜里就着满月开封的李子酒,想着送给三位师傅,在观看比赛时品品酒打发时间。刚装好,就见着音楠提着一双碧色绣鹅黄小花的鞋子,靠在酒棚子的门口看着她。 “三瓶酒要送人的话,今日可能也不够。”音楠语气戏谑地同霁欢道。 霁欢收好几只酒瓶子,又从音楠手中拿了鞋子,边走出来边说:“三位师傅各一瓶够了。音楠你以为我还会送谁?” 音楠见霁欢问的是自己,却目光并没有瞟向自己,自顾自走出门去,笑答道:“既有三位师傅的,那本君上自然得有一瓶,不枉费我搬了一遭;既是去雪坞那处,给耿颜带一瓶也是可以的;那夺得头筹的若是能得一瓶算是锦上添花就再好不过了。还有未能……” “音楠”霁欢打断道,“你话真多!” 到雪坞演武台的时候,两侧观赏的台子上已经挨着个儿排满了,耿颜在口子上接了霁欢和音楠并着后头跟着的豆子、栾修、栾亓五位,便直接引他们去了上座,先前挨着个儿坐着的众仙便齐齐起身拜向他们,拜着的时候还念叨着些什么,霁欢边上跟着的豆子一路上喋喋不休没有停下来,是以霁欢也没有听见。 不过霁欢倒从豆子那些话语中知道了,这大伙儿嫌单单比个剑不见得热闹,在演武台东西两入口的高柱子上,除了目前三场赛事龙虎优胜榜外,小仙众还自发的贴了其他的榜,参加最多的三个是容貌长相最好看、配剑最精致优雅、小店吃食最可口。现在榜上排在头位的分别是,炎胥萝、耿青穆的落白剑、新开的秦嬷嬷干果店。 因几场比试下来,仅有炎胥萝一名女子参加,而男子们大多不屑于容貌上的较量,故而在容貌最好看这一项上,便只有胥萝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霁欢听到此处,朝演武台边侧站着的姑娘望了一眼,那姑娘也目光炯炯地朝他们这处望着,眉清目秀,美目流盼的样子确实挺养眼,丝毫看不出性子刚烈的样子,看罢又看了看音楠,音楠并没有理会这个眼神。 而耿青穆的落白剑,听闻是耿颜特意因此次比试传给他的,具体由来无从考究,剑未开锋却凌厉不减,因伤人后浑身上下只在背后落一白点而留名,虽是凌厉乍一眼看过去却是幽幽碧色,似与世无争。而最后一张榜的画风显然就有些不符合这个赛事了,听豆子的叨叨,原是因为这几场比试中,毕竟观看的占了大多数,这大多数看比赛台上总是激烈又热闹,有些眼光独到的便在赛场周围圈了小块地,卖一些吃食,方便一众看客看饿了时能寻到充饥的食物,倒也给观看比赛增加了乐趣。 后来效仿的越来越多,因此耿家特意在距离演武台不远处,圈出一大块地给各小仙做生意,一来二去大家便能评出个一二三来,那秦嬷嬷干果店便是这样被排到了榜单上的第一名。 待豆子讲完这些杂榜的始末由来,音楠便道:“既是评出来最好吃的,豆子你去给你家姑娘买一些来,免得她无聊的紧。” 霁欢并未推辞,也继续道:“多买一些罢,就着这三瓶酒摆在三位师傅桌子上。” 等到三位师傅抵着时辰到演武台,豆子也买好了干果吃食回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片又起身朝三位师傅拜了拜,霁欢见如师傅望见她还特意朝她挥了挥手,便轻微颔首示意。音楠见此状,同霁欢道:“母亲倒是很喜欢你。” 霁欢听罢并不作答,只望着耿颜开始宣布比试开始。待三位优胜者一一站在台上时,耿颜按照赛事流程的规定,朝在演武台两侧看台的众仙大声道: “依照赛事流程,目前的三位优胜者可分别接受挑战,有能耐打败其中任意一位,便能替代他的位置参与决胜比试。”话头才一落,看台上声浪便起来了,霁欢听见有人是在讨论这一项规程是何时出来得,既是如此还何必比前几场,云云。这些小声交谈多了便变成大声的议论,耿颜听罢心下无奈,想必多数人并没有认真看雪坞入口高木上的榜文,也不想多做解释,只继续大声道:“可有愿意上前的挑战者?” 话音落下,看台上便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暗暗猜测谁会有这个胆子在这个时候去挑战台子上的任意一位。还不待这面面相觑演变成又一场讨论,先前还立在音楠两侧的栾亓和栾修便起身落在了演武台子上,拱手朝耿颜道:“君上案前栾修、栾亓前来挑战。”一句话铿锵有力,霁欢见着这两位掷地有声地说话,倒是同常日里见着唯唯诺诺的样子大不一样。 栾修、栾亓二位看台上的大多都认得,但想的跟霁欢差不多,印象中是清秀的书生模样。耿颜见着面前拱手朝着自己的两位是君上案前的,一时间惊了一下,但好歹年岁资历摆着,惊也是不动声色地惊,默默瞟了一眼君上的方向,喝着茶一派板正未说什么,便正色朝面前两位道:“请问,二位仙君要挑战的是谁?” 栾修答道:“卿家公子,玄。” 豆子在霁欢边上添茶,边添边对霁欢道:“这卿玄就是我那玩伴灰毛狐狸的远房表亲。” 霁欢边将剥的一枚羌桃放进口中,边同音楠道:“音楠你案前的这两位倒是会挑对手。” 音楠听罢,想起前日夜里自己忽然问栾亓,是否已经想好同谁交手,进入取而代之的机会大一些。栾亓细细分析了目前的形式,同他道:“现下三场比试的优胜者既然费心闯入了决赛,便都有夺魁之心,怕的是他们前面都未用尽全力,我与兄长若是选择目前水平上最高的挑战,怕也会一下子现出全部的本事。加之若是挑战女儿家,我俩合力伤了分毫也不好同炎家长辈交代,合计下来便只有卿家的公子了。” 卿玄从听见栾亓报了他名字后就泰然走到了中间,同二人致礼以示友好,面子上是泰然,但心里却欢喜的很。自己诚然同大多数比试者一样,想拜沐照的师尊做师傅,但能一路走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一想到自己的另外两个对手是耿青穆和炎胥萝,便觉得自己还是不参加决赛也无妨。一个的配剑是耿家族长特意传下来的,哪怕是一时不慎碰着自己,怕都要卧床几年;另一个虽然不常听过,但既然有上古神只的血脉,怎么都不会差的。而自己已经同许多同好比试过了,世面也见了,见识也涨了,最后一场嘛,不比试也没什么的。 但心里这么想,面子上可不能这么表现出来,毕竟自己一大家子老小都盛装来给自己助威了。而现在出现了挑战者,是个好事。 卿玄心下高兴,但耿颜却不这么想,栾亓和栾修二人力量挑战,这显得有些欺负人,正欲请教看台上的几位,如何处置,栾修便发话道:“因我与栾亓的剑是双生剑,这眼下未免落人口舌。若是我兄弟二人未能在十招之内明显取胜,便算作输。” 一直未有言语的凌师傅幽幽传来一句:“可行。” 耿颜听罢,才正式退到观看台子上霁欢和音楠边上,静静又忐忑地看着。 十五(上) 等到霁欢将将把一包羌桃吃完了,就听见音楠用夜笙轻轻点了一下手侧的案几,朝她说了一句:“卿玄那小子落败了。” 豆子坐在霁欢一旁添茶添的十分无聊,以至于比试才开始的时候就趴着睡着了,听见音楠的声音,迷糊醒来揉了揉眼睛问道:“第几招的时候胜的啊?这俩吊儿郎当的原是有真本事的啊!”说完才想起自己评价的是君上案前的童子,吐了吐舌头,继续假装睡觉。 霁欢一边翻着豆子先前还买了什么,一边道:“第五招的时候卿家公子已经占了上风,没想到第七招就败下阵来。” “我见你也没有注意看,只盯着手中的果子,”音楠半是疑惑半是打趣道,“怎晓得的如此清楚?诶,这几个红心果和霜糖柿饼你递给我两个。” “因我还听着的啊!”霁欢边给音楠选着吃食边答道,再伸手递过去,听见音楠尝了尝说:“味道不错,你喜欢吃的羌桃是什么味道的,还有吗?” “没了。” 音楠叹了口气揶揄道:“一早还是应当再带一壶酒,单吃这些吃的无趣的很。” “你为何不自己取?”霁欢还是看着场上,顺便喊醒了装睡的豆子。 音楠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场上时,发现如今决赛的几位已经以抽签的方式定好了两两比试的顺序。第一场是炎胥萝与栾亓、栾修的比试,依照先前的规则,栾亓、栾修二人未能在十招内明显取胜便算作落败。第二场由第一场的优胜者同耿青穆比试,若第一场比试优胜者是栾姓兄弟,同耿青穆比试时也依照先前的规矩,若优胜者是炎胥萝则正常比试。因不用决出一二三的顺序,是以没有第三场。当耿颜叨叨讲完这些规则,下方已经有不耐烦的声音了,霁欢见着耿颜微微咽了口水,便急急宣布开始。 因并未将术法暂时封住来比试,是以虽仍然以剑术作为评判的标准,但修为的高低也可在此时高下立现。 炎胥萝一身白纱衣,衣袖和裙摆处夹杂绣着烟云晚霞,甫一上场便有了风云变色,手中的剑细长而明亮,霁欢见着她将手腕一转动,变色的风云迅速平息,恢复到了先前的宁静,但心下却知道,这把剑已经是承了周遭风、隐藏在风中的雷、阳光中的火以及远外水域这四项自然风物中亦柔亦刚的力量,虽然上古神只血脉延续至她怕也是式微了,可即使如此,感知天地召唤万物的力量却也不见得在年年岁岁中消散。 霁欢不由赞叹,对音楠道:“这姑娘,看来真是挺在意此次比赛,较之先前卿家公子多出来的这些较真的劲头倒是值得一观。” 在一旁不知何时又抖擞了精神的豆子接道:“那亓、修已是斗了一场,这样看来像是没什么胜算。” 霁欢耐心道:“那两兄弟先前那一场也不见得用尽全力,既是主动请赛,又常在沐明,不见得会输。” 因听见话语中提到沐明,音楠斜眼看了霁欢,又继而对豆子说:“你家姑娘热心,若亓、修此番无缘头筹,你央她不如收了那二人作徒弟,算是个安慰奖。” 不等豆子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弯弯绕绕,霁欢便回道:“常日无聊,收俩徒弟也可,只是我不曾带过弟子,还需请教君上。” 看台子上的声音一下子又鼎沸了,原是耿颜在宣布开始后,虽两方均已站定亮相,但炎家姑娘的亮相让看台子上的一众看官惊喜莫名,那手转动收了自剑尖散出的汹涌剑气,原以为是要直接朝栾亓栾修进攻,却身子一转来了场实打实的舞剑。说是舞剑又有些不同,细看之下能瞧见剑并不在她手中,只在距离着她右手几尺的空中悬浮,随着炎胥萝身姿的舞动也一道舞动。 这无疑是一段曼妙的舞蹈,步伐不急不缓,偶一转身却又似有千钧雷霆之力,霁欢似乎听见有一些声音,淙淙声,嘤嘤声,究其源头,便是那把细长的剑所发出的。这姑娘修自身的同时将剑也修得十分好。舞者衣袂飘飘,但目光却总是落到音楠的身上,直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舞毕,却不见收尾的定型,只见那把剑从虚浮状态直接落入炎胥萝手中,炎胥萝眉宇中透露出英气,嘴角噙一抹自信非凡的笑意,朝已经看呆了舞蹈的栾亓栾修道:“请教了!” 坐在对面看台子上的如师傅看到这里,对这姑娘倒是青睐有加,自然也注意到那投向音楠的热烈眼神,但看向自己的儿子,却不见回应,不动如山一脸肃然冷淡,倒不如先下同霁欢、豆子聊天时轻松的模样,一下忍不住又望了霁欢一眼,正好与霁欢四目相对,略略尴尬便举起手中的酒瓶子,似乎在赞誉这酒的好味道。 霁欢略一点头微笑,瞟眼看到挨着坐的音师傅同凌师傅在杀一局棋,不知道双方谁该落子,凌师傅朝他这一方看了过来,高深莫测的样子,让霁欢想到从前迟默同她讲过的凌师傅教习弟子如何严厉的事情,想一想不知道今日一场谁会如此荣幸,碰到这样一位严师。想罢,塞了一个柿饼,又继续看演武台子上比的如火如荼的两方。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这样的情形总会让人大饱眼福。但奈何规则拘着,双方过手精妙的十招让看台子上的都觉不过瘾,有几个甚至私下里探讨,说的是“早知如此精彩,应该定个四十五十招。就这一场看个半晌也很是值得。” 最后一招后落定的姿势是炎胥萝脚尖点在栾亓的剑上,自己手中的剑则是直指其右手腕,再一发力恐直接砍下栾亓握剑的手。但同时她自己却也没有捡着便宜,一边的栾修斜身配合下,剑也指向了炎胥萝的腰际,再近两分,便可破了束带,割下炎胥萝腰间的一块肉。 是以,最后这个大家都不会捞到便宜的招式,让演武台上三人均未妄动一分一毫。风声拂过,炎胥萝的裙摆轻轻碰上了那在腰际的剑,便有一到划痕口子。此番景象,让霁欢不由得叹了一声“妙极!”,音楠看着她如此沉醉的模样,暗暗一笑,而一旁的豆子跟众人一样吸了一大口凉气。 十五(下) 浮云被风吹散,浮楠山的楠树飒飒声音传来,炎胥萝的长剑和着风声又起了声音,三人收了剑。定在一个平局的局面上,让看台子上短暂安静后又跟着热闹了起来。 照规则来说,亓修两兄弟未能在十招之内占得上风便算作输了,可这一场下来也让众人看清双方的实力都不错,若是都有所保留,那最后与耿青穆的一场更是好看,所以现下谁出局了都让人觉得可惜。一直在台子上悠哉哉喝茶不发一言的凌师傅,忽然在喧闹的嘈杂声中咳了一咳,顿时场子上就都安静下来。距离三位师尊位置不远处坐了一位黑袍子的神君,面色冷峻,青丝高束,一撮山羊胡须让冷峻的面色更添一抹严厉,但这个冷峻严厉的神君台子上多半都不认得,只听他在凌师傅的咳声之后朝音楠方向说道: “老朽拜谢君上坐下仙君手下留情。小女胥萝来参加此次比试,主要为了增闻广识,见见世面。我炎家铁血一脉,既是如今一赛成平局,也无需后场比试了。” 原来是炎家的尊长炎棽,一段话说的恭敬低顺又滴水不漏,饶是脑壳不甚灵光的也听出这段话的意思。本来泰然接受失利的栾亓、栾修二位,听罢此话倒是有些尴尬,恐一场比赛下来与那炎家姑娘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情,不愿将对手好不容易得的一个进入下一轮的机会,白白让给了自己,拱手正欲分辨,一句话却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凌师傅端着茶盏望着他,微一摇头,栾亓栾修便自行闭口不言。 “父亲此话,女儿并不同意。女儿虽然剑术平庸,只是打了个平局,但既有比赛的规则,决胜之赛又有何不可?下一场与耿家公子的比试定可不辱家风。父亲不该此时不辩青红就让女儿辞了比试。”想来炎胥萝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数气到了,一段话声音洪亮,已经不顾大庭广众驳了几句,轻易可辨面色上的愠怒。 炎棽见自己女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且言语间拿捏不到位又有损家风,还当众驳了自己的颜面,便抬高了音量道:“糊涂,荒唐。”转头又朝对面台子上似乎在看热闹的音楠道:“小女不懂事,烦请君上定夺。” 一句话将决定权丢给音楠了。音楠虽然也很欣赏这炎家姑娘的一套行云流水,美感与力量并重的剑法,但奈何先前注意到凌师傅制止栾亓栾修兄弟的陈情,心中想着许是这炎棽已经与凌师傅禀过原委,有一些不足以于外人道的隐情,于是清了嗓子道:“既是炎家尊长已经出面,就让沐明的两个童子得了这个便宜吧!” 霁欢在边上本一直默不作声,只让豆子在教她结绳的小游戏,听罢音楠的话,瞟眼看了台子上比赛刚结束时还略有春风得意之态的炎胥萝,现下眼睛里似包了水,有些不忍心地低声同豆子道:“摆明了还是偏袒自己门下的童子。”豆子听完痴痴笑了两声看着音楠接道:“没想到姑娘也中意那炎胥萝啊?我倒是希望栾亓他们能最后取得优胜,毕竟我跟他俩要熟络一些,他俩胜了我脸上也有光。” 插曲毕,炎胥萝在音楠说完话后便转身消失在众人视野,最后一场决胜之赛终于在耿青穆与栾亓栾修双方话不多说直接开打中开始。或是想到毕竟是末址内部的比试,那一柄落白剑至始至终没有出鞘,耿青穆在对亓修时也不显得费力,与先前双方都以攻为主的战术不一样,虽亓修仍是使出浑身解数,力争在规则定的十招之内取得优胜,但耿青穆却明显不买账,在二人夹击中轻松寻出空档,霁欢看出这战术分明就是没有战术,一味拖着,拖过十招,他耿青穆便胜了。 豆子在霁欢边教会了霁欢结绳后,便一心一意盯着台子上,看着耿青穆在空挡中轻松避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霁欢在看着,一边觉得这耿家公子看起来同耿颜一样正气又严明,不想不要脸起来也是真的不要脸,宽慰豆子道:“一日之内赛了三场,亓修还有这样的魄力,可见在音楠那里得了不少真传。你倒是不必要担心,他俩即使不胜,也助益颇多。” 音楠耳朵尖,听罢接道:“正是如此,他俩即使不胜,还有你家姑娘做他们师傅。” 霁欢先前心中正有不解,现下便吐了出来,问音楠道:“我不曾与谁比过剑,你怎的觉得我有那资格做你门下童子的师傅?” 音楠笑着道:“你姐姐那一套你学了个七七八八,段子秘辛都晓得不少,遑论剑术!” 霁欢听罢,心道音楠说的并不全对。迟默当年教她的多是心法,而且心法多是从一堆找不着南北的话头中自行总结,大多数时候,迟默都是直接同霁欢对打,霁欢不知道败了多少次。只唯一一次,被迟默送去极界之前,霁欢略胜了一筹。之后,便是从在极界同恶灵缠斗中实打实练出一身本事来的。 台子上的栾修栾亓修的双子剑,自然二人的心意在此时也是相通的,因耿青穆一直躲闪,自己的一招招都落在无形,两人合力寻出了一处对方在避闪上的漏洞,在第九招上终于能够见缝插针般攻破其防守,一个虚招子先引着耿青穆朝他们预想的方向一退,其剑柄正好挡住栾亓进攻的剑势,另一方栾修似乎正试图从上方越过耿青穆,截断其退守的路线,不料却只是虚晃一个身形,迅速俯身一剑刺向耿青穆的右腿,若这一剑刺着那便是亓修二人胜出。孰料耿青穆却是将计就计,左手握着的落白剑突然被控制平衡的右手拔出来,一方用剑鞘挡住栾亓,一方挥剑从栾修剑的一侧穿过,一翻手这一场进攻便是破了。 两把剑在相撞的那一刹,发出尖锐的声音,只像是要将众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业已近了黄昏,几场下来,耿青穆得了个最优胜,在恭贺之声中,耿颜觉得甚是满意。而此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师尊凌珩之意味深长地望着正不知在谈些什么的霁欢和音楠。 十六 临近黄昏的云霞将浮楠山的深幽点出了辉煌模样,霁欢觉得这一日里过得十分充实,甚至日头都走的更加慢一些,那长至万年的岁月里,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过过,原来这般过着竟是有意思的紧。 等到耿颜平复着自己内心十二分激动的心情,拜过君上和三位师尊,将此次比试的结果和着赞咏之辞一道念完后,浮楠山山巅飞来一群色彩斑斓的瑞鸟,在演武台东西两入口的高柱子上分别停了一停,飞再走时便见着那优胜榜上独独摆着耿青穆的画像和名字,瑞鸟又飞至台子中央,绕着耿青穆在空中环圈飞着,欢鸣不已。 虽是正经比赛已经结束,但看台子上也没有离去的,因今日还有最重要的一桩,拜师礼。 音楠同霁欢讲过,先前凌师傅在为他即将新收的弟子打磨一把剑,作为见面礼。凌师傅亲自动手,让许多得了消息的,都等着看看这是一把多么风姿无双的剑,霁欢心里也有些好奇,是以现下盯着台子上的神情倒是比先前看别人打架要更专注了。 耿青穆收了落白剑,整理了自己的长袍和在刚才打斗中微乱的头发,再将扎好的袖口放松捋平整,似乎是终于觉得自己的仪容担得上当凌师尊除历任君上外的正经首徒了,方才恭敬俯身,拱手朝凌师傅那个方向一拜,是请凌师傅的意思。 此情此景,有些念头出现的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凌珩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自己曾经的小徒儿迟默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岁,自己在末址见证了多少生命陨落又盛开,在末址之外又见证了多少起起落落,就如同他常日里赌书泼茶的闲状,那沸水里的干叶子浮浮沉沉,滤到最后一碗清茶色,饮尽只剩个回甘留香,罢了。 要说为何苛待音楠,而自己却多了闲心来教导一位新徒,他思量的要比音楠更久远一些。 他凌珩之在末址已经不知道多少岁月,因得先师命,是从拜到真武座下就知晓自己的命途如何的,那个时候师傅是如何告诉他的?几十个日夜的详谈考究已是记不得每个字了,只一句“毁,或护,在于你”。 在大荒里熬着的日子,他想了多次,直到到了这里见到时任的第一任女君,得命理机缘化生的神体,无师无父无母无名,未有教化却天生一副修为,高深精纯。知他来末址授业,待他恭顺又谦卑,战战兢兢是想着这真武圣尊派来的弟子能与自身的意志相合,能护着这片亦正亦邪、亦善亦恶,却承载了多少希望执念的地界。 她对凌珩之说过,她眼中的末址之境,与九重天、与幽冥司、与人世间、与四海六界并无不同,不过多了些许求生的欲念。是以,他凌珩之将师父的那句话,退去了毁,留下了护。 这多年,除却音楠,正经过了拜师礼,由他授业的便只有历任女君,是想着能将毕生修为都传给每一任的女君,能为她们生而有的使命助上一臂之力。至于音楠,他曾游历时认识的两位欢喜冤家,受邀也来了末址,与他一道成了末址选定的三尊,些许年前,音楠降生,便也成了自己的徒弟。音楠如今成为了君上,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饶是他能算准许多人的命格,但终究有些事情是他无能为力的。 相比于以前因身上担子并不重而吊儿郎当的样子,音楠这一万年来性子是沉静了不少,而本又是聪明剔透的,他其实无需有什么担心。只是,若他事事都要来问一问自己,而不独立去寻求突破和方法,那这君上也于末址其他生灵无益了。现如今,净化后的末址已无事可担得他的挂念,收一个徒弟,也算作是为音楠谋一些助益。 从看台子上一层木阶一层木阶地走下来,看台子上坐着的除了音如两位师傅其他全都站着,鸦雀无声的寂静让他忽然想起迟默的拜师礼,倒不如今日人多显得隆重。那时大家似乎都对这个初初看来并无殊异的,末址圣地却偏偏选中选中的姑娘不甚看好,他仍却是按照礼俗定了个日子,在那末址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大雪里,迟默还是个小姑娘模样,与那个跟她一同化生于渊域的阿玉来见他时,颤颤巍巍地走着,眼中少了恭敬多了好奇,在冰天雪地里像模像样地奉了一盏茶便算礼成,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诫几个字,迟默便晕了过去。 好笑,好笑。 到如今,作古了的众神又何尝不是好笑二字道尽平生。 至演武台的中央,耿青穆朝凌师傅拜倒下跪,双手平举过头顶,是接受新师教诲的意思。周围的目光巴巴地投来,都等着瞧一瞧凌师傅亲自打磨的剑是何模样,可会认这新主人。 凌珩之望着拜着的耿青穆,幽幽道:“既有落白,这新剑就待有缘人吧。” 周围的失望的语气都是憋着未发,偶有两声轻微叹息传至耿青穆的耳中,但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失落一番,此次能成为凌师傅的弟子,他们耿家,赤敝一族都已是荣光无上,遂平和答道:“既有落白,遵师傅意。” “守心,持正,护末址。”凌师傅手持那把鸦青竹骨扇,分别在耿青穆的左手右手,前额轻点,留下这七个字。 “谨遵师傅教诲。” 耿青穆的话音落下,这拜师礼算成了。熟料耿青穆起身后不待站直,凌师傅便道:“今日比试,你自有能耐,却也非在末址一般生灵中便是无敌。你可愿接受为师一试?” 耿青穆听罢此话不由得心下忐忑,以为是凌师尊本人要试一试自己,虽自己一身本事也做不的假,且不是无胆无谋之辈,只末址均晓得凌师傅的长剑已是许久未出鞘,此番是何深意,耿青穆想不透。虽未想透还是冷静回凌师傅道:“徒儿领命。” “霁欢姑娘可否代劳,试一试我这新徒的真本事?”凌师傅突然朝霁欢并音楠站着的那处道,语速是不疾不徐,却仪容严肃,听来威严有加。 霁欢尚未从凌师傅那句要为新剑寻有缘人的失落感中回神来,毕竟她也是好奇了一阵,此番又被突如其来的相邀惊了一惊。 凌师傅是姐姐的师傅,自己虽然叫迟默一声姐姐,但实际也算得师徒,这么顺下来,凌师傅算是自己的师祖,饶是她不通人情也觉察出个中有所不妥。心下正疑惑,便听见音楠同凌师傅道:“师傅若需代劳,可由我与师弟一比?” 霁欢听出,音楠这是在为她解围,但一个转念终是想到,凌师傅此番并不是要试他新徒的本事,要测的原是她霁欢的能耐。末址三位师尊都不是心有歪念之辈,而此次试探许是借个由头探查自己的一身修为是何境地,结合音楠作为新君尚未成礼,又似与自己走的颇近,可能是想自己能补上音楠未成礼时护末址的能耐空缺。 能想到这一层让霁欢自己都颇感意外,见凌师傅也不答音楠之请,便接道:“霁欢愿与之一试。” 语毕,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现出一把削的粗糙的木剑,飞身落到了演武台。 十七(上) 自那一回赤敝族举办的剑术比试后,音楠觉着沐明整座宫殿,前至正殿前的长回廊,后至准备膳食的伙房,似乎更加热闹了,因自己忙着布置修文撰史的事,欲将这一段佳话添进“纪事”之中,遂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先是耿颜在办完赛事的半个月后,将拆台子时得下的那张龙虎优胜榜送来了沐明,道是撰文时需绘画本也说不定,音楠遣栾亓收下后,又顺手安排他们做一册绘本,到时候说不定销量还挺好。耿颜笑笑,搓了搓手又从衣袖中拿出另一张榜单,见音楠疑惑着便当面打开。 原来是比试开始前,音楠见着的那张只立了炎胥萝名字的榜,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先前的炎胥萝不知何时换成了霁欢,且也是同那优胜榜一样,绘着得是霁欢的画像,画定的正是霁欢试过耿青穆后将木剑化回一根木簪插入自己发间的样子,侧颜之下,眼眸低垂,一侧嘴角微微牵动,明明是静态他却似乎看到霁欢笑的模样。 音楠觉得,绘这图画的倒是颇有见地。 但感慨一出,耿颜就说,倒不是哪位倾慕姑娘风姿的小仙画的。而是那日待霁欢并音楠及几位师尊一道离开后,浮楠山飞下来的瑞鸟回巢后竟又飞了回来,那翅膀在夜幕中微微泛着蓝光,在榜单上飞了一阵子便成了这画。 耿颜道:“因当时来观看的末址众生灵只专注于热火朝天地讨论,加之夜已深,倒没有几个注意了这景象,臣下看了之后,觉得这对末址之境,也能算作一件奇珍。” 音楠奇怪道:“既算是件珍奇,你赤敝族内何不留着,送到沐明作甚?” 耿颜默了一阵子,心里先是囫囵想了个“我族内留着总不能参拜供奉,挂在何处都有些不成体统”,然喝了几口茶水后,道明意图。说他自己撤下这张榜时也想过留在自家族内,但因感念霁欢先前的功业,遂想托君上送给霁欢作个纪念。而对音楠后边跟着又问的一句“为何不自行送到小次山去”,耿颜茶喝干了也没有说明。 不过,音楠见本是一直醉心于跟着霁欢的豆子,最近倒时常在能沐明见着,且一见他总是躲着或绕着道,即使是面对面碰上了,也不如在小次山时活泼可爱,经常行个礼就跑。又结合到自己一双父母近来争论最多的一件事,对于那份欲言又止,心下便猜测到了七七八八。 那日,等霁欢持一把木剑到了台子上时,他音楠也领会到了凌师傅的意图,或说应是加上了自己父母的意图。且不说这不是他心里的意图,但在意识到的时候,却是并没有什么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只想着霁欢胸中装着的何止一桩亡故人的遗命,自己平日里对霁欢的一些想法到底是有些浅薄了。 她到底是不同的。 霁欢与耿青穆的剑术较量不仅让音楠惊讶,那些即或是从没有认真修习过剑术一项的观众们,也同样十分惊讶。讶于从一把木剑透出的剑气,浑厚之力不像是一个姑娘家家,讶于精湛之术不像是修习万年之灵,讶于狠决凌厉之招式不像是生于末址,讶于狠决中的慈悲不像是长于苦寒极界。 可能是一心遵着凌师傅的那句话,虽是比,倒真的是以试为主,剑与后,意先走。先前耿青穆许是见霁欢毕竟女流,又是末址恩人,心中藏着恭敬,不太知道怎么过招,落白剑握在手中也是不出鞘,想着延续先前的模式以守为主。但霁欢明显并不同他想法一致,第一招就直接劈开了耿青穆驾轻就熟的防守,一把木剑抗住落白的剑气抵着剑柄,挑落了剑鞘,是正儿八经要试试他有几斤几两。 耿青穆倒也不是雏儿,毕竟身上顶着的赤敝族第四代大公子的名头,也不是为了招摇过市的,一个恍惚间已经醒神过来,冷静接下了霁欢的开局第一招。落白剑乘着耿青穆的修为,木剑接着霁欢的修为,斗起来却分不出到底哪一把才是耿颜赠予耿青穆的,让人闻名便不寒而栗的那把了。落白剑凌厉,剑意虚实相交,但仍是不及霁欢的凌厉,质朴之中是剑意本真的力量,比之霁欢一贯不笑的冷淡模样,她比剑时的样子倒更是令人难忘。 本是耍着狠决的招式,面容上却是不急躁,眼中时而透露出得意的神采。音楠看这一场也是看的仔细,当时想着若是真关乎什么重要事情,霁欢一招便能制住了耿青穆这样的对手,现下能同耿青穆悠悠哉地交手,不断变化身形招式,又留有余地让耿青穆能够接的上,音楠觉得,霁欢极界修出来的竟然闲心也这么好。 直到天全暗,过了几十招将耿青穆的底子漏了个够,霁欢才终于收了之前的留有余地,飞身入空又迅速点地,耿青穆昂首又低头间,露出了急躁,剑意乱了便到处都是空缺,至此时终于败下阵来。 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后,台上欢呼之声起,甚至连音、如两位也十分赞许地鼓着掌。而凌师傅,仍是意味深长,音楠亲眼见着凌师傅现出了那把自己打磨的剑,径直落到了霁欢的手中,霁欢握住的那一刹,剑身发出了一道像石榴花开时那柔和却耀眼的光。 凌师傅开口道:“既然这剑选择了你,便一道修习吧!” 音楠觉得,师傅打磨的剑与其说是送给什么新徒,倒不如说本就打算寻着个由头送给霁欢。音楠猜准了一半,一切在凌师傅预料之中,而另一层深意还有,他见多了末址之前经历的前车之鉴,这把剑同霁欢在一处,既是在修行中的相互成就,也是在有些时候的互相克制。就如同当年迟默手握一柄孤空剑,亦正或邪,一念之间善恶起灭,而他在剑中藏着的一道,持剑之人第一次碰触时便吸纳的真意,在关键之时能锁住那无法控制的一念。 而愿,这样的时候永不会来。他凌珩之向来如此,要将最坏的打算做在最开始。 十七(下) 除却耿颜这一桩,还有沐明之中音如两位最近下棋时闲谈提到最多的,也是那场比试中的霁欢。说的是,霁欢剑中透露出的那股子倔强和狠决,全合了迟默造她的那段时间的模样。而慈悲,则是源自于对末址苍生的慈悲。二者看似毫无关联又矛盾,实则全体现出对末址的坚守。闲谈到最后,又是对往昔的追忆,追忆之中是一两声叹息。 叹息之后,音师傅表达自己的看法,说是那些狠决的招式流风回雪,冯虚御风,他不甚赞同。对如师傅的原话是:“你欣赏的这种,为夫倒是觉得空有意境而无实意,若真是到了战场上,快准狠三字,赢面更大一些。”一句话,将如师傅得罪,二人在音楠面前的闲谈变成了一场争论。 音楠懒得听,看着那幅画想着父母说的倔强狠决一类,这里边的种种原委因由,倒是不指望末址上上下下都得体会清楚。 因此,耿颜搓手尴尬一笑未说明的意头就清楚了。 但小次山留霁欢在,音楠想着先前她没来由吐血的事情,倒仍是有些担心,时隔多日,得了空闲,遂遣正在廊下同栾亓和前厅的童子一道逗着蛐蛐的豆子回小次山,将耿颜送过来的这幅画送交给霁欢。 豆子嘟囔了一声,深呼吸了几口气又大声回音楠道:“君上,栾亓和栾修不是要拜姑娘作师傅么?您遣他俩与我一同我去小次山罢。”说完看了一眼有些慌神又不明所以的栾亓一眼,跟着道:“既然要成为姑娘的弟子,他俩能否就在小次山住下了?” 音楠好笑,若不是豆子现下提起,他都快忘记当时同霁欢的玩笑,对豆子说:“小次山拢共也没几件房子,栾亓栾修也不方便住过去。至于拜师嘛,正好你跑一趟问一下她的意思。” 豆子觉得自己无可辩驳,心中有些不悦,见栾亓仍是一脸不可置信,便朝他不满道:“你这是作什么表情,难不成拜姑娘为师傅还低了你的身份?” 栾亓想起霁欢同耿青穆打架时候的样子,忙摆手否认道:“能有霁欢姑娘当师傅自然是我与兄长的福气,只是我们在君上案前,具体的事情自然也当遵君上的意思。” 豆子无法,起身理了理自己脏乱了的裙摆,从音楠那处取了画卷独自个往小次山走去。 一路上她也还在想着先前霁欢比剑时候的模样,本是不觉得有什么,自己跟着姑娘照顾姑娘也有一小阵子,见她原来比自己想的更厉害,也觉得自己连同自己的一家子脸上都光鲜,熟料一日灰毛狐狸来找她玩耍,却在距离小次山竹舍仍有一大段路的时候就不走了,只邀她在小次山脚的一方池塘边上磕了半晌瓜子。 那袋瓜子还是从秦嬷嬷干果店买来的,豆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嗑着,一边听他絮叨自己的表哥如此优秀,竟被栾亓栾修给打败了,心中有些不服气,不服气的事情絮叨完了,突然转了话头同豆子问道:“你先前跟着前君上,一向是懒散没规矩惯了,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得罪了霁欢姑娘啊?若是惹着她生气了,啧啧啧,听族内长辈说,你家姑娘挥剑的手法可是狠的很啊!” 那个时候豆子啐了一口瓜子壳,分辨了几句说,霁欢姑娘虽然面上冷冷的,但脾气好得很,对她豆子也是好得很,自己向来也不是招事惹事的性子,没什么事情会惹到姑娘。然后狡黠的狐狸说了一句什么“那你要想想自己曾经不讨前君上喜欢的时候,也做了许多挨板子的事呢!以前挨板子不晓得现在会挨什么哦!”尾音还特意挑了一声。 豆子吞了吞口水,哀声叹气回了竹舍后,心下便一直怕怕的,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曾经那一桩让自己兴奋的想法也烟消云散。然后有事无事找着各种由头,溜到沐照或沐明找朋友玩耍,先前三餐时间还会回去给霁欢做做饭,后来便是三餐也不回去了。 但是现在,拿着霁欢的画像走回小次山竹舍的路上,自己倒是认真反思起来。捋清楚之后,灵台清明一般,觉得自己非常不应该,无端恶意揣测霁欢这个大恩人不说,还置槐愚仙君及韦老夫子那些话于不顾,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帮着霁欢姑娘调养,呸,竟然因为几句话而害怕溜了出来。 且不论霁欢究竟会不会打她,就算挨一两下板子又何妨?虽然挨的可能不是板子,但她豆子是因为畏惧便忘了心中愿望的人么?想罢,才出沐明的千斤腿忽然也变的轻盈起来。 而一溜烟到了竹舍却见门闩插上,四下无人,门前霁欢常坐的梨木桩子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尘灰,豆子想到前一阵子闭关的情形,将画卷放在门口,先去了露华洞,也是无人,心中紧张,一溜烟又跑回了沐明,向音楠禀明了原委。 音楠跟着到了小次山,在竹舍门前抹出水镜,水镜一漾,显出前几日的事情。见原是那日无根山的槐愚前来,想必是从沐明离去后到了小次山,同霁欢喝了一盏茶,说了一声关乎予绎的事情,而后便是二人一道离开,离开时霁欢朝着梨木一望,此时隔着水镜,倒像是在看音楠。 心下有了思量,回忆起曾经同予绎结交之时的种种境况,何时何由相交为友,何时又变为陌路,何时又成为仇敌,即使曾经谁也没觉得予绎应当是末址之境的仇敌。 但是,从对霁欢的心思中回过神了,他音楠心中还是有些隐秘的结,一番下来,直面耶?唯有直面罢。 若不是当年因,何来如今果?音楠想问问清楚,为何当年凡人之躯替迟默挡下一刀的予绎,摇身变成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后,便一层层算计一步步筹谋到了末址?而明明两情相悦却又忽地陌路之后,又是为何必须引迟默历劫自毁?还有霁欢找予绎的那桩事是什么?他觉得如今他也应当知道了。 十八(上) 若不是消息比意料来的早一些,霁欢本打算再去露华洞正式闭关。她有些许疑惑,那些时日常常跟在她身边的小豆子,也不知怎么不太同她说话了。这样也好,不用继续习惯那些不曾有过的温情,闭关个三五年也罢,说不定再出来时,便无人再记起。也乐一个清净。 而现在,霁欢在槐愚仙君简陋的屋子里喝茶,等人的间隙里,边喝茶边打量这间屋子,因靠着槐愚的原身——一颗粗壮繁茂的老槐树,是以门前落了厚厚的一层白花瓣,炽热的阳光照再那些随风微微翻飞的花瓣上,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即使已是落下了这一层,但尚在树上开着的仍是不少,槐愚仙君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审美感? 屋内陈设布置的十分简单,打理的也简洁干净,门口的地上架起的小石炉上煮茶的声音,配合着这阳光和风声十分相得益彰。这间屋子左侧木墙转角开了个角门,看过去是一条不太长的走廊,阳光从枝叶里透下来,斑斑驳驳照的尽处的另一间屋子,元青色的门帘都似在泛着光。 霁欢心下想着,若不是心中装着一件事,单在这个地方喝茶看看景致实在不错,或者不在末址小次山住着,搬来无根山住也是妙事。 那日槐愚仙君来末址找她,告诉她的是先前揣测恐尚要一些年,才可能在无根山现身的予绎竟不知为何又出来了。囫囵算算才不过几月光景,霁欢感觉颇顺又疑惑,路上问了槐愚一声。槐愚本也是疑惑,同霁欢说因想着她所请,便没有细问,大致说了因由,暂留下予绎在无根山后,便匆匆来了末址。 槐愚还道:“老朽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将特制的新茶装好,送到了沐照。”霁欢觉得这桩事情也不算见不得人,便问道:“为何要掩人耳目?” 槐愚看着霁欢蹙眉,似乎不曾想到霁欢有此一问,道:“难道不应掩人耳目?算了,这回事暂且不表,说来予绎,以前他出来一次总是十分匆忙,这一次却并不如此,叫人奇怪。” 然而,两人御风过了环月泽到了无根山时,除了一壶煮沸着的茶水,却不见予绎人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小女娃子,不言不语跑过来打量了霁欢半晌,又走过去在槐愚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跟着又跑的没影儿了。 槐愚面上笑嘻嘻,朝着那女娃娃叫道:“你慢些跑。”转头又告诉霁欢,原来予绎方在槐愚那处等着时,天宫有两位修成不久的散仙,头一回参加大朝会后在凡世游历,不慎进入无根山地界,予绎察觉出天宫来人,便退回圈出的结界内,遣先前那位不太言语的小女娃去打发走这两位散仙,约定两个时辰后再出来相见。 距离约定,尚有一炷香的时间。霁欢手里头握住那个锦囊,心里掂量着握力,十分小心翼翼,前一段时间自己特意将修为注入锦囊内,如今仍是灵力丰沛的模样。但是,看着槐愚在远处的水天池边,收聚不知何时晒的一垫席荷叶,心中有莫名紧张,手里的锦囊被一股气息锁住,那是迟默的气息,她知道里头装了无比要紧的东西,才让迟默在那般境地之下,尚留一缕残魂精心养护。 何为值得或是不值得?或者山河永寿是值得,或者朗朗星月是值得,或者,不违逆本心又能顺应天命是值得? 槐愚装好了一个大茶包,放进了老槐树顶上正开着的花朵里,面上容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同霁欢道:“最近倒喜欢喝起了甜茶,姑娘莫取笑小老儿我。” 霁欢摇摇头,眼见着香炉里的香掉下最后的一截香灰,但却仍不见予绎的身影。霁欢奇怪,看着烈日下无根山上的木芙蓉灼灼,若有所思,向槐愚问道:“先前,真有什么天宫的散仙到无根山吗?” 槐愚喝了口茶犹疑道:“老朽前去末址请姑娘了,倒不知是否有闯入无根山的仙人。” “那小女孩也不知?” “她听予绎的话去打发时,确在无根山口见着两模糊的影子。姑娘是奇怪,为何予绎殿下他有约未至?” 霁欢当然不解,若说是有关乎迟默的人来寻他,且是有要事,为何此番看来竟是不愿相见?难不成万年的时间,真如此长久,已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志,散去两个人的缘法和眷念之情? 槐愚听罢霁欢的不解后,叹息一声跟着道:“你姐姐心里苦,但无论如何也是一缕香魂随风逝去,再怎么苦也不苦了。而那活着的予绎殿下心中又何尝不苦?” 见霁欢蹙眉更是不解的样子,继续道:“那水天池的荷花有什么稀奇,那荷叶上的露珠又有何稀奇?老朽曾听过殿下偶有的几声言语,不过你叫姐姐那一位,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缘劫皆始于斯,自然,现而今去追忆从前已经是没有意义。但是,予绎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种法子,想用那些露水,造出一个新的迟默出来。而现在,本是无念无望多年之后,竟然又听闻有与迟默有关的人来寻他……总有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不安吧!” “用露水造一个新的……姐姐来?可,无论何种法子,姐姐明明已经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了。”霁欢不可置信,惊讶道:“如果是面子上做一遭,当凡世之人一样阔别今生,幽冥司中辩过善恶又入轮回道,进入下一世,如果只是这样,何必生出这么多精心谋划和细致安排?这些事情,这些年来他总是想通了罢?” 霁欢一段话,似是在问槐愚,又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是在同她常常见到失神看他的音楠说。不过,比起她这样的,被惦记着,在心中便是不死,也算是一件欣慰事,又或者,迟默算漏一卦,竟然天命之中给她留了一个可能? “哎,他以为……哎,他以为的谁说得清楚?”槐愚冲开一泡茶水,无奈叹道。 这样一等,便是三个日夜。霁欢在槐愚这里住了三天后,才终于见到与想象之中截然不同的予绎。 十八(下) 迟默养育又教导霁欢的的那些年,她或是在渊域之中,或是在瓷瓶里的虚空世界待着,除了迟默,谁都不曾见到过。然而在迟默许多欲言又止的话头中,予绎的名字被提及又放下的最多。因此,虽从别处多多少少也再听过予绎,虽也有过诸多好奇,却不曾有机会亲眼见过。 这日见从水天池边一袭浅灰色宽袍,顶着日头,仪容未修朝她走过来的予绎,霁欢觉得,这个样子十分颓然的他当不得她姐姐心中所思所念。 其实在以前,她对予绎除了好奇之外,并没有什么仇恨之感。或许是因为近日在末址的人情里头泡了一泡,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又不一样起来。在等着予绎的三日里,霁欢又想过多次,槐愚仙君那日感叹之中的话意,然而终究还是见过经过历过的太少太浅,细究不透。但是她觉得,迟默当年经历过的诸般苦痛,与予绎关联甚重,这让霁欢在这样即将了却故人遗愿的时候,心中却与将见之人天然地站到了对立面。若不是他,或许结局也是如此,不过兴许少了中间的折磨,崎岖之路要平坦一些。 霁欢见予绎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她却也不开口说些什么,盯得本就心有不悦的她更是有些愠怒了,遂自己开口道:“你看着我,晓得因由了罢?此番是在思念着我姐姐?听闻你在用什么秘法,做些违逆天命背行规律的事,竟是源于你内心深深的罪责感吗?” 话一出口,霁欢惊了一惊,这样重的话她从没有说过,如今说来,话头有些生硬,即使如此,这样开口,心中有的一些情绪便发出来了。 站在远处的槐愚因细听不见先开口的霁欢说了些什么,但却亲眼见着予绎殿下的身子微晃一下,想来说的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遂悄没声稍稍走近些,打量着可以听得真切。不想身边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槐愚转过去发现竟是音楠,不拘常礼,二人躲在一方石头后边显得有些局促。 只听得霁欢不待予绎回音,又继续说道:“这多年我也是很思念姐姐,既有法子,便带我去瞧一瞧罢。” 予绎语气带着不忍却并没有拒绝,像是只在跟自己说话一样回道:“那便瞧一瞧罢!”语毕念了一声诀,拉着霁欢作势要去往他圈出的,连自己的脉息都全然隔绝的结界中。孰料,站在槐愚一旁的音楠见状,拖着槐愚冲了出去,抓上霁欢的手倒是一同进了来。 音楠见霁欢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又望了望他,只冷着脸道:“倒也是好奇,既是要见,便思念的人都来见见。” 语毕又目光如刀,神色似冰地看了一眼予绎继续道:“多年未见殿下,未曾听闻殿下踪迹,原是只同末址之境一墙之隔。” 予绎听罢自嘲一声苦笑道:“故人到访却无好酒好菜,倒是对音楠君的疏忽。” 音楠听罢,想到当年为尽早帮助迟默完成劫难,承了凌师傅的意,亲自到凡世之中将那时看来不过是个凡人的予绎接到了末址,他们同着迟默,也度过一段轻松愉悦的日子,像是少时好友,一番磨难,并不曾想到这竟然是命轮启动的声响。想罢,继而喃喃自语说道:“故人?本君同殿下本是旧友,殿下同她是故人。不知当年你刺剑向她的场景可曾多次入梦?” 槐愚听罢心里一紧,手心也捏了一把汗,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杯茶?想来音楠也是知道当时各种情由,却仍如此语气旧事重提,若是现下二人要打一架,一边是九重天上身份在那里摆着的予绎殿下,虽明面上不受天帝重用,实则是帝后的心头肉,不能不帮;另一方是末址现任君上,一向与自己交好且是自个儿邻居,不能拱手不管,实在是想不出来若是二人打起来自己当如何,便靠近了霁欢,岔开话题道:“这地界倒是看来与无根山无二致,只是这空中虚浮了近……近百只罐子?敢问殿下是为何物?” 惊声一出,音楠和霁欢也放眼望去,遍野荷塘边搭了个草棚子,草棚子周围的空中浮着大小不一的青瓷罐子,罐子里挨个露出个莲花苞。只听得予绎道:“曾在末址的时间里翻看过古籍,得一个关乎灰飞烟灭堕入尘埃的魂灵要如何再次凝神聚魄的法门。说是,万物始,必有因,若能找准此灵最初降生的因由,重新推演一次这因,或可功成得一个相似得果。” “所以殿下才想着用无根山的露水?难不成这育着这罐子里莲花的竟是那无根山的露水?”槐愚打断道,“但若是迟默的因,又何止这一桩?” 音楠听罢槐愚言语,冷哼一声接道:“但却只有这一桩是凭你我之力可以办到的。前前君上早已魂散末址,创世神女娲亦登临空无,要借她二人力便是无有可能。” 是了,当年的末址因吸食凡世浊息而成此境,而后因瘴气过多衍出诸多恶灵,恶灵扑向六界之前,创世神女娲因补天,路过无根山时,采了无根山水天池中荷花的晨露,将此境净化,命之“末址之境”,意为最后一片土地,此后方成世外仙乡。而那被女娲采撷过晨露的荷花,也因此得了机缘,经过多年化出了元神,再之后被迟娑点化修成了人形,是为迟默。 “末址那任君上我自然是无力将其复活,但创世神女娲力量或可一借。这罐子便是用在风陵葬骨之所挖的几抔黄土烧制成的。”予绎望着空中,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又继续道:“但,都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想来古籍不曾欺我,但时移世易,先时之因何能成今日之因,而造就今日之果。” 语罢,宽袖朝空中一挥。那罐子里先前还包住的花朵霎时全开,花朵正上方现出一幕幕看似光怪陆离的幻象,但定睛细看竟是关乎予绎同迟默的多年回忆。音楠看罢已是眉头紧蹙,嘴角牵动无话可说。而霁欢见这景象虽面色似无异,眼中却痴痴地流出泪来,一旁见着的槐愚也是震惊非常,唯予绎淡然说道:“照着那法子倒不见凝出她的魂魄,却演出了我与她二人的回忆,倒是比失去还让我觉得受不住。不过后来倒是又成了心头的一桩挂牵,聊以慰藉。再到后来,恐是霁欢你的出现消融了末址冷肃,最后竟连个回忆也结不出来了,炼的罐子也一个接一个地碎,再无成型的了。” 霁欢想着先前在渊域见着的迟默留下的一缕魂魄,想来恰是这一缕残魂引得予绎还有些可念可想的。人生过执,是为放不下。 及此,不见心中的隐秘被人窥见的难堪,予绎脸上倒多了些从容,抹开结界要将三人送走。 霁欢待音楠并槐愚出去后,留下朝着予绎,揩去泪痕,将绑在自己腰间的锦囊解下来递给予绎。予绎不解,霁欢轻轻打开了锦囊,却见到是青莲一朵紧拢,能够透过锦囊感受到脉动的声响,而空中此时幽幽传来迟默的声音: “当年回溯自己的前尘后,却无端知晓自己竟曾孕育过你的骨血,虽没能给这生命一个交代,但那血脉竟顺了我的因,寄养在了无根山的水天池中。后来我有心将此护育成型带至渊域,奈何魔性沾染已是不可控,这胎便只得停止生长勉强不死,望你善待之。”一段话平和的话落音便悄然归于寂静。 霁欢心中的那些仇恨之情,已经消解,此时言色无异,状若不觉地看着,予绎呼吸急促震惊非常地望着空中无言落泪的样子,说道:“当时姐姐给我留了一段话说的是,若我有机缘见到你,你尚存对姐姐的念想,便将此锦囊交给你,其余仅从天命。若你已为人夫人父,忘却从前重获新生,那便是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劫数,当祝福于你。而这,我便弃在那池子里,不再执着于生。如今看来,你应有你的法子善待。” 离开之前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背向予绎道:“想来我先前所言即便是姐姐听罢也会伤心,对你不住。”语毕顺着音楠二人的路走出了结界。 这桩事情这样办完,不知是妥还是不妥。霁欢在心里问道:“姐姐,后来的这些,你当年想到过吗?” 十九 槐愚仙君见天色尚早,便续了清水新煮一壶茶,留了音楠和霁欢二人闲叙,有意将话头引开,打破离开予绎结界后的那些沉重心绪。音楠知晓其意,便顺着槐愚的心思,正聊这些年无根山未曾轮转的长夏,二人得出个结论,六界之中自有寒冻不休的地界,予绎或是将其他处不曾有机会轮转的夏季悉数借到了无根山。 槐愚仙君觉得,予绎做的这桩事情,倒是遂了他的意,他心里很是感谢。 而端着一杯茶的霁欢却心不在焉,待槐愚仙君同音楠聊完的间歇,蹙着眉头问问了槐愚关乎先前那不擅言辞的小女娃的事情。 原来,这女孩是由一棵在距槐愚本体神树约莫百丈远处的一棵甘木化生而出。说来这甘木却并非无根山天生地长而成的树。无根山的地界并不宽广,四合的叠翠青山上遍为木芙蓉,木芙蓉之下又遍是蜀葵,除此之外便仅有一棵老槐树,虽也是仙乡,却只有这老槐树化生成人形,不过也是得了个机缘巧合。 听槐愚仙君细说,大致推断为霁欢出极界回末址之境前后,似乎有什么种子落到了无根山的土壤,不过是前几个月才破土发芽,几乎算是一夜之间便长了枝叶,又一夜之间化成个女娃娃模样,先时只是夜间出来到槐愚仙君那里张望,讨些果脯吃食。但,神奇的是,这女娃娃每日都不同样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到一个月后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便算是成了年。 小女娃娃无依无傍,粘着槐愚仙君,今日讨些水果,明日讨些茶点,也算是可爱,却只是不怎么说话。槐愚仙君因常年守在无根山这个地方,无一亲人也无人亲近,实在闲的发慌也只有费力到末址去一趟,不怕讨人嫌地同这位师傅下下棋,同那位师傅论论道。而如今,许是上天怜其孤寂,在无根山又施下机缘,化生个女娃子,自然便对这女娃娃生出了怜悯之情,二人作伴,槐愚仙君给女娃娃胡诌了名字桸聆。 音楠听罢槐愚仙君细细讲来,一边滤着茶渣一边打趣道:“仙君修行多年,如今倒是得了一个女儿养,可见上天不只是有好生之德。”这句话音楠本打算能得往常一样,霁欢听罢能解一解面上愁容,但是霁欢此番却似乎并枚认真听音楠说话。 槐愚仙君听完也未做答,常日里笑着的脸上也忽然蒙了一层霜,起身进屋子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芡实丢进茶汤中,留音楠一个也望着远处讪讪喝茶。 槐愚仙君见霁欢听完自己叙述后,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免有些心慌意急,便向霁欢问道:“姑娘觉得,可有何不妥?” 霁欢却并着急答话,转身朝那棵甘木的方向走过去。 这棵不大的树,看起来不像槐愚本体那样子底部盘根错节,根结上又发新芽,一眼望过去便知是修行颇久的神木。这甘木破土之后双生了两干,两干生长之势枝干树叶全然不同,一干如柳叶一干似白杨。这模样倒让霁欢觉得有些熟悉,却迟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般模样,正站着,忽然听见一句似嗔似怪:“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霁欢奇怪转头,见着是先前正说起的女娃桸聆,又是一惊,疑惑地看着她等后话。 “我跟着你出了极界,你倒是像从没见过我似的。没见过也算了,竟见着这原身也是不记得。”桸聆略有不悦又带着撒娇的语气说道,“在极界有万物规则定律拘着,没办法化生成人形,我跟着你出来落在了这地方,天地灵气毓秀,才有能耐化作这个模样。” 霁欢恍然大悟,当初她在极界时,是依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不死树,将此处作为自己万年长修的庇护。因那时奇怪过,为何自己因内息不稳吐的血,或是掌心纹路泌出的血,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后一次在梦里知晓自己栖身神木竟是不死树后才明了,原是神木不死树,将那沾染到枝叶上的血尽数吸收了的缘故。 “你原身本体不应该是那样枝叶繁盛?”霁欢疑惑地用手大致比划了那不死树的枝干,继而道:“为什么长在无根山这样地界倒精瘦了?” 桸聆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一转并没有回答,只问道霁欢:“我同你也算是心意相通罢?先是你一滴血一滴血将我养成,而又我也是跟着你出来方能化生,以后也让我跟着你好不好?”语气中还有孩童方有的婉转和稚气。 霁欢心中却思量着极界万万年化生的头一生灵是否能与末址之境契合,那原先能在极界长得郁郁葱葱,而现在在无根山却是这样,怕是突然领回去对两方都无益,但听着这语气中的恳切,霁欢又觉得不能直接开口拒绝,方略一思忖说道:“你才长了这个样子,离不得本体太远,先待在无根山罢!” 虽见着桸聆瞪着眼睛看着她不发一言,却并没有觉得不妥,正想说什么就见着她跑到远处原身下隐了身形。 一壶茶吃完,二人辞别槐愚。临行前,霁欢特意单独嘱托槐愚仙君关乎桸聆的事情,托他照顾尚未更事的桸聆。 一路上音楠与霁欢各有心事,没有了槐愚仙君特意转开话题,此时音楠还在想着在无根山见到予绎的种种,难免回想起以前的桩桩事情,也曾兄弟相称,如今只盼他再也不要同末址之境又何瓜葛而霁欢也略想了一阵子予绎,难免思念起迟默,而后便又想着桸聆,心下总有一些没来由的不安。 “虽见过你说话刻薄的样子,但先时你同予绎言语的那几句,倒像是一把利刃戳心窝子。”到了小次山,二人作别时,音楠突然说:“不曾见过几个姑娘家家说话夹枪带棒至此不给人留余地的,何况都是伤心人。” 虽然语气是玩笑,但霁欢也听出了几丝责备,她不常回想自己说过什么话,想来本就话少面冷,现下倒是细想起来自己说的那几句,知道音楠那时语气也不好,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予绎与他都是伤心人?心里没来由有些烦闷,便回道:“自是你有许多弯弯绕绕都忍不住呛一句,何况我?倒是二人情由,你个少年家家又知道些什么?”回怼得音楠哑口无言,只得讪讪半晌苦笑着回了句:“是啊,我个少年家家懂得什么!” 他音楠早不是什么少年人,如今看来,他也不曾在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在别人的故事里沾染半分。谁笑人情痴,谁恨人心狠,谁在此时说过去,当有多少意义? 走了几天,小次山的路上落叶铺就了一层,在夜色中也没有萤火引路,霁欢到了竹舍跟前,重新细细看了门前枯朽的梨木枝干上的字,应是“镜花水月”。豆子在卧房给她掌了一盏灯,灯火如豆,风吹便灭。不见豆子的影踪,想来是在山下某处安歇。霁欢从竹舍后的棚子里取了一壶酒来,沁人心脾的果子味又夹杂着醇酒多年的浓香,霁欢倒出一杯,头遭遭饮了一口,还不及回甘,便因为受不得味道吐了出来。 从遥远地方传来几声犬吠,霁欢跳上常坐的树杈杈头看了看弯月,觉得无趣,又跳下来饮了一口酒,皱眉一闭眼,吞了下去。夜中白雾腾起,一阵冷风灌进来,让刚饮了酒的霁欢竟觉察到了凉意,在房里的卧榻旁又看见先前音楠送过来的那双绣花鞋子,不觉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小心翼翼地穿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暖。 这个夜里,霁欢只小睡了三两个时辰,被一场梦惊醒,梦中是她第一次真的见到迟默时的情景。迟默像是大病初愈,提着孤空剑来见她,脸色煞白瞳孔泛红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她的名字是霁欢。她才通人言,身上有无穷的力量却丝毫发挥不出,疑惑地问了两句,迟默便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外面的世界。画面一转,又似乎隔着极界却看见那场战事的盛况,有一个声音传来,“你姐姐永远不再了。” 梦醒后,月色皎皎透过窗户打在塌旁,霁欢觉得有些孤单。 二十(上) 耿青穆在那场至今余音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比赛后,本应择日搬来沐照,开始正式在凌师傅座下修习,但是赤敝一族人丁兴旺,这桩喜事让耿颜领着耿青穆,拜过了各位宗亲,访过了诸位耆老,又因族内商讨修缮学塾和宗祠之类事务耽搁了好一阵子。 虽说君上和凌师尊并没有催请,但是耿青穆还是觉得这一番下来,倒是显得自己不甚识礼,像是不愿意去似的。是以,耿青穆在忙着同耿颜应酬的间歇时光里,描了几幅丹青当作见面礼,酬谢君上、几位师尊及小次山上的霁欢。分别是浮楠山秋景图、雪坞全景图和小次山灵鹿听雪图。 终于,在末址一场初雪过后,耿青穆挑了个还算得明媚温暖的日子,收拾了细软,辞别了族内一众亲友,禀明了凌师傅后,正式搬进了沐照。进沐照的头一天,本以为奉上见面礼,凌师傅会格外青眼,没想到凌师傅看了半晌画作后,遣他将书房之内一本末址花物考中的插画都临摹一遍,这临摹画作的事情对于耿青穆来说并不复杂,但一整本花物到底是花他大半日时光,本是玉树临风、潇潇洒洒进了沐照,大半日之后便是灰头土脸。不过好在,得了凌师傅一声好。 凌师傅收了徒弟,开了几堂课后,遣门下的童子请了音楠一道过来听课练剑。 近些时日,由于天气渐冷,末址仙族、生灵诸多在自己族内或是洞府内闭了关,是以繁杂事情并不多。音楠每日晨昏定省,如同回到了当年,倒是觉得许久没有这样清闲的好时候了。 只是,多了个耿青穆师弟勤学好思,在这样难得清闲的时候里,总是挑准了时候正经拜会音楠指导其剑术,还指明要用当日霁欢同他比试时一样套路来练。沐照与沐明不过隔着三分之一个玉音潭,算不得远,是以音楠虽为君上,但如今同他更是师兄弟,师弟这样上进,他也无法推辞。无论是天上下着雪还是刮着风,或者是月明星稀还是日头正盛,都见证了耿青穆和音楠一场场的打斗。 这令那些未闭关的小仙们见到,颇感君上为君贤德,为兄友善。 就这样不辞辛劳练了十多场下来,音楠本来先前只在心中推演过的一套剑术,如今已经能够闭着眼睛将霁欢那日的一套剑法走出来了,为了能让自己得个闲,特意微不可察地在某一招上留了个缺口,让十分认真的耿青穆寻到了克制的法子,十分得意,音楠见此状又反手换了个顺序,再次将耿青穆压制下来。反倒是忘记自己得闲的愿望。 又一场大雪后,凌师傅邀请了音师傅在沐照下闲棋,两个童子在厅上角落架了个炉子煮茶,茶香四溢,将整个屋子都熏得香喷喷,暖烘烘的。 凌师傅斜眼见两个童子在打盹也不责备,只看着眼前这个出神发愣的棋友,已然半个时辰没有落子了,凌师傅已经翻完一本应宗星运术考典籍,校注了两处放在桌上,又起身给自己添了茶水,却还不见音师傅回过神来,遂开口两个字“叫吃”,终于将音师傅拉回了神。 音师傅听见声音先是一愣,却也不看棋局,干“哈哈”了一声,道:“今日状态不好,珩之,你且找些其他的乐子罢!我先回去。”语罢便起身要走。 凌师傅不解,顺手递了杯茶给他,问道:“邀你来下棋都无法定你的心神,近些时日你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又有何事忧心?” 音师傅听出话里话外的打趣,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道:“早起,柒妹忧心忡忡地去了小次山,也不让我跟着去。” 凌师傅吞了楼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家柒妹竟也有忧心忡忡的时候?”见音师傅一贯板正的样子并不答话,叹息一声继而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早起到现在一个秋都算不上,你就如此放心不下?既然担心,音楠今日无事,让他去瞧瞧,你且安心在这这里提升棋技,免得总输给你家柒妹。” 说罢,顺手将刚较注的典籍交给打盹的童子,遣他禀告君上到小次山寻如师傅,并交代带话给音楠夜间将相关的记载照着这个模子翻一遍。 音楠在沐明里难得清静,耿青穆也未来叨扰,试图进入渊域,却仍然被强力挡了回来,正运气调息。沐照的童子过来禀完了事情,又交了典籍,音楠看了一眼,夹着有白泽族的史籍,随手放在案几上心下欢喜地便去往了小次山。 小次山上积雪未化,但通往山腰的长路却并没有积雪,山间不怕冷的小仙在树丛中嬉闹,见音楠朝山上走,都偷偷地隐去了身形。音楠觉得好笑,随手一挥让整个树林里风声乍起,被滴落的雪水打在藏着的小仙身上,又起了一片欢闹声。音楠察觉到心下莫名的欢喜,想着自己不过三月不上山,竟觉得过的十分漫长。几个步子,不觉间已经能看到熟悉竹舍的积雪顶,卯日星君忽然破出云层,将阳光撒在了屋顶上。 几个月不见,霁欢是胖了瘦了?是欢喜着还是忧愁着?三个月前,他们的对话最后似乎不甚愉快。 音楠见到霁欢,仍是持了那一把木剑,在屋前的空处同耿青穆比剑,不知道耿青穆何时上山,这是第几次上山。 只见耿青穆满头是汗,招数还是同自己比划时候的那些招数,霁欢应是看出他练了一番,而如今想讨巧,却并不遂他意,换了路数却至多使出两成功力,已是让耿青穆接的很是吃力。坐在门槛上的是豆子和自己的母亲,二人面前摆着瓜果点心吃食和一壶酒水,看比剑看的很是专心。音楠特意绕开比试的地方,见着霁欢朝他望了一眼,目光之中看不出意头,愣神片刻就被母亲叫了去。 恭恭敬敬朝母亲揖手,道明了来意。如师傅忍俊不禁,说道:“你父亲担心该自己来接我才对。得得得,估摸着又是珩之留着了。” 豆子站了起来,进屋添杯碟,音楠顺势坐下来,看着耿青穆在输与不输的边缘晃荡,问如师傅道:“听说母亲早起忧心忡忡来这里,原是上一回看的不尽兴,专程再请了师弟来讨没趣?” 如师傅吐掉口中的瓜子皮,不耐烦道:“你这君上才是当的越发没趣,尚且不如你这新师弟脑袋灵光,你母亲我会因此事忧心忡忡?” 二十(下) 音楠不知道自己说的哪个字让母亲发出这样的感慨,只得自饮一杯又干笑一声,目光转到仍在斗剑法的霁欢身上,眼睛盯着霁欢脚上穿的鞋子,会心一笑。 如师傅在边上看到了这一幕,自然捕捉到音楠的这一笑,心下欢喜。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以前养着的时候那些少年人的模样好看,当了君上之后多了稳重成熟,却也少了当年养娃的意趣,果然养孩子得养小崽子,小崽子软软萌萌聪明机灵,不像长大了多了那么多心思,越来越像老父亲。哎,果然不能再养一个,长成之后真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饶是如此,如师傅还是得为音楠多做考虑。原是因为自己一直心底里希望霁欢这样的力量,能够辅助自己的儿子当好这末址之君,承担好护佑末址之责,但却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终于在路过一场婚礼的时候灵光乍现,想起养娃的一桩趣事自然是撮合姻缘,而自己正正好好还差一个合乎心意的儿媳妇。 想来,音楠这个年岁早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以前伴在迟默那个丫头跟前,有些心思他虽然埋着,作为母亲的她自然也晓得,只不过这桩并非音楠的良配,内心同情苦情的儿子却也是不便多言。而如今,如师傅夜观天象,音楠的红鸾星似乎有些萌动的意头,自己许多年来不推演姻缘的事情,这一推倒是很符合她的意。天时地利加一个人和了,若是能说合霁欢与音楠的这桩姻缘,倒很是一桩美谈。 如此种种,加之霁欢身体确需调养,是以,先前待霁欢殷勤一些,只不过这些日子看来,霁欢性子实在过于冷淡了,自己儿子除开有那么几个时候似乎同霁欢走的近一些,其他时间都在沐明处理政务,整体看来是没什么动静,这着实让如师傅默默焦急了一阵子。且同音师傅谈及此时,音师傅根本对此毫不在意,觉得音楠如今已是为君之人,事务颇多,不应当急急忙忙再多一个为夫的身份,如师傅听罢生了一肚子气,还与之吵了一架跑了出去,才终于说服了自己夫君,如师傅自己则是筹谋了许久该如何劝说音楠。 音楠到凌师傅那里继续修行乃是正经事情,对比下来小次山上的霁欢似乎闲暇时光更多,因此,如师傅心想,那先打开霁欢的心扉方能开个好头,哪怕只是诓她住到山下去,也不像现在这般各自一方的,不好勾兑感情。 而如今,捕捉到音楠那抹痴笑,倒是见到了几分希望,如师傅按捺住内心的欣喜,面上装作正经八百地道:“这耿家小子剑法了得,只是碰到霁欢嘛,已经输了好几场。但这不服输的精神倒是难能可贵些。” 音楠暂时未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只“哦”了一声,眼看霁欢已经意兴阑珊,向他投来一个无奈的表情,又忍不住自笑了一下。 如师傅再次捕捉到这样一笑,在她的眼中,这两两已经是电光火石了,遂咳了两声继续添火道:“为娘见着霁欢像是很欣赏耿家小子,耿家小子对霁欢似也有倾慕之意。若是成一段佳话,我肯定得多讨两杯酒喝。”语半,转身朝后方房间里努努嘴继续道:“当年你的一手丹青也是为娘同你父亲一道教授的,但是你就不如耿家小子。瞧瞧人家送的这一幅小次山灵鹿听雪图,颇得意境,虽说是绘灵鹿,但你看那雪景之中同听雪的一个身影是谁?为娘听说你也曾遣人送过来了一幅画,约莫就是挂在边上那幅罢,自然也得神韵,但是终究不是你亲手绘的,自然是不如耿家小子用心。我看,这桩佳话八成有望。” 音楠听罢,皱了眉头,却还没有心思分辨母亲这段话听起来刺耳的深层次缘由,只脱口而出道:“怕师弟还没有这样的能耐。”他觉得,霁欢这样的女子,刚强有过,应是有更强大的神仙才足以相配,而这强大应是在何处强大,音楠还没有细想。 倒是如师傅听罢这一声,终于忍不住了,趴在音楠跟前小声说:“以前为娘见你同各界的姑娘也算是交好,对女孩子心思猜的应是比较透,我只当你不是正经计划着娶妻,也没有细细与你谈过。现在为娘如此明显的意图你却意会不明,哎。” 声儿才落,音楠还没有辩驳自己也不曾同多少姑娘交好,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竟然也有这样颇深的误会,就见着霁欢已倦了,便将耿青穆的落白剑打下,插入了那棵枯木,枯木震了几震,落下了几抔积雪。而耿青穆却丝毫不恼,笑着看霁欢又拱手致意拜谢,霁欢心下想着,虽又是一大早扰了自己的清静,言辞恳切地想比剑,试试自己修习是否有所进益,这件事是有些唐突,但如今看来是磊落君子,便忽然觉得熟悉生出了几丝赞赏。 “今日好天气,倒是要去谢谢卯日星君,让各位齐聚小次山。”霁欢收了木剑,顺手接过豆子提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水说道。 如师傅想着要说的话已经在耿青穆到前说与了霁欢,自己夫君还在胡思乱想,便急着道了别回去了。只留下音楠、耿青穆、霁欢和豆子在一处闲聊。临近晌午,几人就着豆子将就弄的几碟小菜品茶喝酒。音楠见几人闲话叙了一茬,忽的想起先前说的,指沐明的栾亓、栾修拜给霁欢作徒弟的事情,打趣着问霁欢道:“沐明的两位已经旁敲侧击问过我几回,关乎你收他们做弟子的事情,你怕是已经忘记了,我也不便答他们。” 耿青穆听罢望了望霁欢,跟着道:“原以为姑娘清修不便打扰,竟还有收徒弟的打算吗?” “不便打扰你不也打扰了么?”霁欢笑笑,继续道:“本是几句玩笑话,若他二人也有这样的心思,倒可以打发我常日无聊。” “我搬到沐照前,家中小弟吵闹想跟着来一道拜师修习,口口声声念叨要拜姑娘做师傅。既是如此,姑娘可介意……”耿青穆话还没说完,霁欢便打断道:“青言不过还是个小娃娃,得是待在父亲母亲跟前才好。” 语毕,耿青穆讪笑道:“原也是玩笑两句。只是栾亓与栾修常日在沐明,我见着也是脚不沾地地忙,若还需抽时间来学些什么,来回跑倒是误时辰。不如……” “不如,你从小次山搬下去罢!”又不待耿青穆说完,音楠便接道。 霁欢蹙眉问豆子道:“原来这小次山又发现了长相奇俊精怪,还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们都是商量好了要请我下山去住?” 豆子被霁欢突然的发问问的有些懵,还没有理会过来什么意思,只得茫然摇头。 二十一(上) 冬日天光短,方才晴好了一日,又下起了大雪,遍野积素,银装在夜里泛起的光,衬托着夜更加深浓,也瞧不见月光和星辰,霁欢算了算日子,便早早睡下了,睡前遣了正在拨弄炭火的豆子,让她趁着雪还没有堆积起来,要快些下山去。说是看这几日大雪不休止,小次山也定是要被大雪封山的,而自己需赶着在这末址最寒冷的日子,搬到露华洞中闭关一阵子,豆子不必要陪在她跟前。 豆子收拾了几件衣物,离开前特意问了问霁欢,关乎那日如师尊、音楠君上他们说的,请姑娘搬下山住去,以及沐明两位童子拜师的事情,若是再被问及当如何回?霁欢道,等她闭关完了亲自去回。 那日,待豆子清明过来霁欢问的话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后,终于发现这桩事情同自己内心里埋着的那件,令人振奋的期盼是不谋而合的,但是近几日来,姑娘心中是怎么个想法,她还没有摸清楚,因此还不便于展露声色,只得明面上遵循着霁欢的意思,暗地里布置着自己的筹划。 直到阳春三月,小次山花开遍山,霁欢才从一场闭关中醒来。经由一段时间的调息,先前从无根山回来后便不稳的内息终于平和。在魂魄神思都沉入虚空时,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想其他事情,反倒是现下行至前山的一路上忽的忧心起一场场大雪后,那飘摇的竹舍是不是已经被积雪压塌,而自己终于完成了姐姐所托,还有什么是可以为之留恋的? 豆子在霁欢闭关的日子里,仍是每日往返一趟沐昭和小次山,生怕错过了霁欢回来的日子,而让自己的一桩桩妙计错过施展的时机。总体说来,还是因为在山下的日子里,豆子觉悟到末址的风气实在不好,自己要撮合君上与霁欢的事情,实在是道阻且长。譬如,音楠君上同霁欢,一个在沐明住着,一个在小次山住着,一个有一众女仙觊觎——毕竟末址民风不似其他地方刚正严明,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也说不准,一个有耿青穆觊觎——先前就时不时找些由头跑到小次山,此番在山下更是见他常常同自己打听着姑娘的喜好。而她撮合君上和霁欢姑娘这桩事难道首要的就被地域给限制了? 显然是不可能的。 是以,近些时日霁欢觉得,过了几场大雪翻到了春日,豆子实在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样,心思活络,手脚勤快,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对。 春日里人容易犯懒,霁欢躺在梨木上参悟道法之时,豆子在烧火做饭。忽然,不知怎么回事,灶台掉出火星子,舔了一堆枯柴火,把后厨茅屋烧了个干净。霁欢从树上跳下来,并没有说什么,安慰了豆子一番,自己囫囵搭了个新棚子做饭。 又一日,霁欢在欣赏耿青穆的丹青,变了个小鹿在赏玩,豆子突说她新学了一门本事,可以将山巅一方井中的甘冽清泉引过来,说干就干,结果傍晚时分,引过来的水把她的卧房给淹了,霁欢没有说什么,再安慰了豆子后,囫囵又搭了个卧房。 再一日,豆子说没有烧火的木柴了,这一回霁欢叮嘱说捏个术法,山上多的是柴火。行,豆子术法不精,一不留神捏断了一棵高木,直接砸在了霁欢的卧房,霁欢叹了口气,再次给自己搭了卧房。不料这日,天下大雨,春雷惊着,霁欢和豆子各自拿了两片不大的叶子撑住,场景有些可怜。 可怜的场景中,她似乎听到了音楠那句“不如,你从小次山搬下去罢!”。 依照惯例,逢末址历法五百年整的严冬过后的开春的那几月,末址无论世家大族,或是大大小小的仙众都会到君上处道一声再登记一笔。皆因在特殊节点上的修行算是渡一场小劫,不同于其他各界修成一段时日,历劫便是受天雷飞升,末址虽说是乐土安邦逍遥自在,但也没有违背万物生灭规律,让谁谁谁可以万古长青,自有自己优胜劣汰的一套章法。 那些修为不高学艺不精的,或许在某日闭关之时便无缘命由魂归虚无了,而有所修成的免不得来说一说自己修为又精进多少,又挨过了这一遭。有些惫懒不想跑的央同族前来禀一声也了事,有些碍于种种缘由派不出谁来的,便简单修一封书也可。 言而总之,这桩事情,是末址之境的大事,办这桩大事时也是君上殿前最热闹忙碌的时候。霁欢自然是知晓这回事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 缘因末址复苏之时,音楠考量诸多因素,多番请了凌师傅后定下新规,近十年内,每年开春都需得走一走这程序,虽说每年一次让有些仙灵私下里颇感麻烦,但仍是按照这个规矩,在第一声春雷之后,赶着到沐明门前排队。去年,霁欢因在小次山未出来,不得知这个情景如何,是以,当霁欢在淋了一夜雨打定了注意下山来时,见着人头攒动,往日清净的玉音潭周围,如今熙熙攘攘如同远处的集市,有些不知所错。 霁欢皱了皱眉头,站在群仙的最后面,正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在已经是被折腾的不像话的竹舍里将就一段时日,然而豆子会不会又心血来潮,为了让自己开心一些弄些其他动静出来,一番纠结,拿不定主意。好在,一条长队的最后头排列的不如前面有秩序,几个几个扎堆叙闲话,倒无人注意到她。 霁欢见此状,心道:“算了罢。音楠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再将就将就,豆子么,以后做什么自己得同她一道。”思量完转身要走,却不想被拿了个簿子正在登记什么的眼尖的栾亓见到,飞快跑过来叫了一声“师傅!” 或许是栾亓真是太激动兴奋,一声师傅比他往日里斯斯文文的样子完全不相符,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这长长的队伍齐齐望向后边,见到是霁欢后又都恭顺地低下头去叫了一声“姑娘好”,给她让开了一条路来。 二十一(下) 师尊凌珩之几乎是在于霁欢闭关的同时闭了沐照正殿的门,只留了看守的几个童子守着。听闻是他亲自造出妙乐阵法,并着音楠和耿青穆同在清修,不过相较于霁欢在露华洞,妙乐阵法乃是凌师傅师承应宗,一脉传下来的,闭关清修的时间要比霁欢的更长,是以到如今还不见开门的迹象。 幸而沐明里的两位师尊这几月也并未出什么岔子闹一闹情绪,因此末址大事,在走那一遭程序时,他们还能事无巨细地将沐明中能用的童子都排上了任务。霁欢到的这日这桩事情已经是趋于尾声,不过有些懒散的来的晚了,看着队伍虽长但也不及前几日门庭若市了。 因此,霁欢被栾亓请进了沐明正殿偏厅坐着喝茶,听罢栾亓叫了那声师傅后,像模像样地学着曾经听来豆子讲的故事中,徒弟拜师奉茶的时候师傅应该有的样子,肃然地喝了杯茶。 因着栾亓栾修自小便跟在音楠门下,音楠承君位前,沐明诸事也是井然有序,承君位以后,整理案前文书的本领又练成了一流,察言观色的本领更是实打实的。此时见到霁欢肃然的样子,看出来她不同于往日的局促,想着饶是音楠常日里好说话,却依然遵着末址尊师重道的规矩,殿前该有的礼数从不曾荒废,是以拜师这样的大事,并不是如此草率便作数的,自己的这位新师怕是对此有所误解。 心中默了许久,终于撑起胆子对霁欢道:“虽弟子未当面请过师傅的话,但君上早已传过师傅的意思,故而见到师傅高兴便脱口喊了出来。正式的拜师礼自当有君上在场做个见证时候再行。” 语毕,霁欢有些发懵,一口茶慢慢地咽下。 栾亓手心里都是汗,跟着道:“君上现在不在沐明,师傅且等弟子去请师尊罢!” 见着栾亓跑出去,霁欢吐了一口畅快的气,倒觉得自己唐突的很了,正对自己微恼,便见着如师傅进了门来。后头跟着几个童子,端着些饭菜和瓜果点心,细一瞧,与先前豆子送到小次山上的倒是同一个形式,已是明了,遂开口向如师傅致了谢,道:“我先前只道是音楠君关心,送些吃食上山来,原来都是如师傅的意思,霁欢谢过。” 如师傅笑道:“虽说小次山上风光无限好,但你若是搬下来同我们住在一起,饮食上也能多照顾照顾你。现下时不时就饮饮露水啃啃果子,把自己弄得都清瘦不少了。” 霁欢体会过了人情的温暖处,心下本就有所触动,加之山上已经被豆子无心之失糟蹋了一番,便计划着今日来说这件事情,只是突然之间被如师傅直白白的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尴尬地笑了笑,道:“就是想着下来问一问音楠君的意思。我想着在近处搭个房子,照着山上的竹舍的样子就很不错。” 如师傅听罢,疑惑地望着霁欢,听她继续道:“搭房子时需得借一些童子,不晓得音楠君答不答应。” “哈哈哈哈哈。”如师傅笑道:“姑娘越想越糊涂了。偌大一个沐明,难不成住不下一个姑娘?”不待霁欢答言,继续说道:“况且,这桩事情不需要问音楠的意思。音楠的意思难不成你还不晓得?” 霁欢未答话,心里想着音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音楠确也是邀她下山来住,但不曾说过可以住在君上的宅邸殿宇。先时自己住在山上,不过是想着偏僻遥远也不会碍着谁,所以开口搬去也没那么不好意思。她没有怎么经历过人情冷暖的,话头头绕开多了,自己有些理不开。 如师傅见霁欢蹙眉沉默,当成是她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话,自己喜滋滋地唤了几个童子,待这几日忙过了帮霁欢去小次山搬东西,又遣了几个童子去收拾几间空屋子让霁欢先在沐明住下来。霁欢见状,感激之意未到,倒是多了几分难言的尴尬,心里想着如师傅似乎有其他的考量打算,但是自己猜不明。又见着沐明这个时候的事务繁忙自己来叨扰倒是不好,一番番心思算下来,自己脑壳都有些痛,深觉人情之道比修行之道要更复杂一些,而自己离开孤身一人的极界不过数月,竟然已经囿于此道,有些慨叹,遂见如师傅出门后自己便跟着出了沐明。 她要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冷静冷静。 沐明、沐照、沐昭三座殿宇与其他各处不同,因与浮楠山圆鼎的渊源,要足够巍峨气派,方能镇住当年在大地之中蕴藏的种种蠢蠢欲动的力量,只是显得与其他各处的古朴自然的风貌差异甚大。象征鼎身的正是玉音潭,绕着潭走是错落树荫,这个季节花开遍地,风景独好。 霁欢已经许久没有来沐昭了,饶是那回应音楠所托去渊域,也不曾绕几步路来沐昭,怕睹物思人还是什么,她没有细究,自然而然地就避开了。 现下走着走着,看到了沐昭门前桃木逢春抽出的新芽和绽放的桃花,还来不及回想自己不太多的往事,就看到远处朝她打招呼的姑娘,不像末址其他仙灵,见着她都毕恭毕敬,各自谦卑的模样她都记不得都长了个什么样,这个姑娘明快地向她招手,树影错落看不清,见着她绕过几棵古树现了身,才发现原来是先时比赛剑术被家中严父拖了回去的炎胥萝。 “霁欢姑娘从山下搬出来了吗?”炎胥萝开口问道,声音是明快,眼眸之中流转着一些异彩,异彩背后似乎对她有些探究。 霁欢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那双眼睛道:“才下来同音楠君说这桩事,却不想还在凌师傅处闭关。倒是如师傅应了我,过几日或许便搬下来。” 炎胥萝听见音楠的名字有一丝愣神,喃喃道:“原君上还未曾出关啊,倒是白跑了这一趟。” 霁欢心下好奇问道:“炎姑娘有要事要找音楠君吗?” “上回剑术比试之后,父亲似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总拘着我,常日里连青木林子都不让我出去,族里多年前的事倒是听过一听,但还是想着多出去历练历练才好。这回,父亲倒是反了常态,与母亲商议着可以放我去六界闯一闯。”炎胥萝认真地同霁欢答道,“前些天收拾了一些东西定了日子,父亲让我依着规矩来同君上禀一声,却不想君上尚在闭关中。”语罢,眼眉低垂,语调中倒是颇有惋惜。 霁欢边听罢,突兀想到了先前豆子讲的故事,关乎传闻里头炎胥萝痴恋音楠的事情,现下听起来倒似乎并没有传闻说的那么痴恋,兴许就是些倾慕罢了。她能够想到这一层,是因为见过予绎怀念迟默的样子,自然而然觉得痴恋二字之中的情愫怕就是予绎那个样子,但终归,这些事情她也并不清。 离开末址竟然还有禀告君上的规矩?霁欢转念想到自己上回出末址倒是没有同谁说过,有些疑惑,便回道:“这些规矩我倒是不甚明了,若是定要同音楠君禀一声,过些日子再来瞧瞧吧。终究还有末址事务,想来出关的日子倒应不久了。” 炎胥萝听着霁欢一口一个音楠君,熟络的样子让自己有一些羡慕,这淡淡的羡慕过后,黯淡了眼神叹了口气道:“因出末址的诀需待君上准了父亲才教我,嗯,等几天吧,我再过来。”其实她也是知道传闻是怎样说她的,毕竟传闻就是最开始从她身边贴身的侍女口中传出来的,而她贴身的侍女自然也是听她说的。本打算出末址之境这样的安稳之地,历练一番也能忘怀一些,在忘怀之前能够亲口同君上说上一两句话也好,今日其实是鼓足了些勇气,但是一鼓作气未成,不知道过几日再来会不会再而衰。 霁欢见炎胥萝面容有些伤感,也不见离开,开口道:“胥萝姑娘?” 炎胥萝回神过来,回道:“请姑娘叫我阿萝罢。当日姑娘的一手剑术阿萝实在仰慕,若是得机会,希望也能切磋切磋。” 霁欢听罢,想到了耿青穆,摆手道:“算了算了,耿青穆如今练得特别好,阿萝你可同他切磋切磋。” 炎胥萝不明其意,告别回了。 二十二(上) 相比于炎家姑娘对霁欢要到山下有一丝惊讶,豆子的心绪却全然不同。她以前守沐昭时,日子没有几回过的如此充实而兴奋过。 一夜的雨,豆子同霁欢淋着时,豆子能够看出霁欢眼底闪过的无奈。姑娘对她好她晓得,自己连着犯了三次错误,竟然一次责备都没有招来,再次印证当时那狡猾的狐狸对姑娘的猜测是错误的。雨中,霁欢偶尔也同她讲一些事情。 譬如霁欢说她在极界里头,有一次实在饿的慌,而那几日不知道藏身何处的恶灵,将她常吃的几棵果树新结的果子全数摘没了,她无法,自己试着生火做饭,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鱼烤了,结果一个转身便被突然出现的恶灵偷走了,一个偷鱼剩下的都是偷袭她的。她晕乎乎地将几个恶灵全部斩杀干净,然而晚上也是一夜的雨。那晚上霁欢饿着肚子等着周围的果树再生出果子,心底的感觉同此时差不多。 豆子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暗暗想着如果撮合成了,她仍然要守在姑娘身边给她做饭,宽慰她曾经受伤的身心。 令豆子没想到的是,霁欢姑娘这么快就着了道。豆子醒来时,已经不见霁欢的踪影,一路下山来从栾亓那里得知,霁欢已经下山见过了如师傅,不日便要搬到山下来同他们一起住在沐明时,欢喜的拉着栾亓跳了几个圈,跳完了继续兴冲冲地跟着如师傅指的几个童子要上山搬东西,直到了小次山的竹舍,才想起实在无需这么多人来,为因霁欢姑娘她真没有什么要搬的。 几个童子跟着豆子,看到竹舍此景都瞪圆了眼睛,他们也不敢问也不敢说,不过一个冬天,怎得全数变了样。只默默跟着豆子包好了几件衣物,两幅丹青,一套素胚茶具和几个小瓶子的酒就算收拾完了,豆子难得细心,才发现,在床边摆着不曾见姑娘穿过几次的那双君上送过来的鞋子不明去向,想着姑娘定是穿着走了,又思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不免得欢喜起来,近日的每一桩事情都非常贴合她小的豆子的意。 直至傍晚,豆子撑着脑袋,在如师傅定给霁欢的一处院子的寝殿门口等了又等,也未等到有童子引着霁欢,前来瞧她估摸着霁欢的喜好收拾出的屋子。她心下有点着急,便忍不住自己跑出了沐明到处寻霁欢。 霁欢在沐昭宫宇前的石阶上坐着,瞧那个样子也坐了许久了,豆子老远过来也不曾放低声音,却直到走近唤了几声,她才应声反应过来。 “听闻姑娘要下山来住,我照着姑娘喜欢的样子收拾了如师傅定下的房间,姑娘同我一道去看看吧!”豆子巴巴盯着霁欢,抑制住内心小计谋得逞的冲动,期盼着道:“小次山上的姑娘的一应衣物我们都收拾了下来,今夜姑娘就可不必回山上去了。” 霁欢看了眼豆子想着如师傅的动作还真是快,自己先时还同炎胥萝讲或许要过几日才搬下来,未曾那些童子手脚这么麻利,沐明一座大殿里头约莫有百来号童子小仙官们,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小次山上的安静,又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决定了,虽音楠还没有出关说什么,但若又突兀辞了如师傅的好意又不好,便同豆子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起身准备回去。 霁欢看了看阶前花开,有几瓣早开的桃花也先一步随风而落。霁欢不知为何突生伤感之情,只向豆子问道:“有执念的凡人尚能化入末址之境,末址灰飞的灵魂,你说,会不会再落入凡尘?” 豆子听此一问,有些懵懂不明,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即使她或许也有一个不能走向往生而投生末址的前尘,但如今她侍奉一对双亲,守完一个前君,又陪伴一个恩人,便是此时当下最为要紧,若是以后她在某一场修行之中也没躲过劫难,那也是她作为豆子走完完整的一生。前尘还有往世,都不是如今她要考虑的,这些问题尚且不如考虑霁欢同音楠君上何时才能有缘分来的有意思。 但是这些她是不能说的,只顺着霁欢的问题,答道:“也许也会吧,但是如果再入凡尘的话,前任君上势必早就被九重天上那位二殿下或是被陌桑冥君接了回来,既然都过去万年了,都晓得是不可能的,那应该就不会。我只是浅见,姑娘你也不必当真” 霁欢看着豆子的眼睛,盯得豆子心里发毛,却听霁欢笑道:“虽然我修为比你高,但其实天道与万法参悟的远远不及你透。” 豆子听罢,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哪里有参悟过这些,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姑娘,你且听我一句,常日里我其实见你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不然,许多事情你不过是不晓得罢了。譬如你从不懂得怎么制酒,但是我才一教你,你便是感兴趣的很。比如你以前不会结绳,我才一教你,你也是感兴趣的很。好日子里还有许多事情,以后你便知道生活的真正乐趣在何处了。” 霁欢往后,望了望沐昭紧闭得门和似曾相识得结界,点了点头,二人一道回了沐明。 如师傅心里想着的事情豆子并不是那样清楚,但是觉得她给姑娘定下的院子倒是很不错,幽幽的小院子在沐明的正中偏南,与音楠君上的寝殿和书房就隔了一道花篱墙,绕过一个月亮门,正对着就是姑娘的寝殿,但是为了避免君上殿前书房议事的吵闹,那道花篱墙设计精巧,半点声音都听不见。豆子带着霁欢绕到寝殿,霁欢看着屋内陈涉古朴简洁,倒是合乎自己的心意,但是先前听豆子介绍,这屋子距离君上的倒是过于近了些,便问道:“这屋子真是如师傅指的吗?与音楠隔的似乎太近了些。” 豆子揣度着话中的意思,回道:“君上暂未在沐明,音师傅一向不问这些事情,只有如师傅能定下来。”略一停顿看霁欢的脸色,倒看不出什么来,又继续宽慰道:“嗯,与君上嘛,是隔着近了些,但也无妨。我猜想沐明这些年成了,各处宫殿寝房大小院落的应是都住满了吧!” “怎的,你不想住在这里吗?” 豆子语毕,便听到这个声音从月亮门后传了来,是音楠的声音。 二十二(下) 霁欢倒是并不惊讶突然出了关,又突然出现在跟前的音楠,淡淡说道:“倒也不是不想,只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有些不习惯。” 音楠听罢,笑了一笑,心想着这一处以前是母亲留着种花草的院落,一向是清风雅静的,现下更是一丝风声都不闻,比起小次山上偶有精怪小仙戏耍,和山中不休得蝉鸣鸟叫都显得更加安静。 这个理由,霁欢找的不好,但各种缘由自己也猜着七七八八,不忍拆穿。音楠对霁欢说道:“沐明现下要找着个合乎姑娘心中安静意头的地儿,怕也是找不出来,不如先将就一晚上,明日禀凌师傅一声,撤了沐昭的禁术,姑娘若是想,倒是可以住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一段话说的真诚,让豆子都有些惊讶了,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以前霁欢不是不住沐昭么?盼她此时会再次拒绝吧。豆子眼巴巴看着霁欢,霁欢却看着音楠,心下感激,自己都不甚清楚的心思被音楠说破后倒是豁然开朗,于是笑着朝音楠说了声:“谢谢你,音楠。” 没有想到霁欢会如此触动,音楠没有听过霁欢对他说过几句好听的话,有些恍惚,岔开话题柔声道:“听闻今日栾亓奉茶让你以为要行拜师礼,既然姑娘你也是着急这桩事,明日不管沐昭住不住的成,都先把这拜师礼正经过了吧!拜完师,若是他二人吵到了你,自然理所应当教训惩罚,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霁欢才有些感激,听见音楠说出此事,有些尴尬,遂自拉着豆子进了屋子关了门。耳朵尖的豆子听见音楠出了月亮门后大声笑了好几声。 音楠回到书房,一阵清修后精力充沛,虽夜已经深了却不急着入睡,在书房内翻看近些时日自己一双父母,并着沐明的童子们处理的桩桩事务,栾亓栾修到底勤谨,一应卷宗归置的细致。音楠扫了一眼大致了了情形,案前还有几封递过来的书信,音楠知是一贯不常出来的炎家、白泽族等几族传过来的书信,已被拆开过,是栾亓栾修归整时打开的,归置的清单上写着白泽族内去岁冬末有两位小仙魂归虚无,而炎家长安,仍是平安的一段清修。 音楠见着炎家书信上不同于去年的遒劲字体,娟秀地落了几个字,还在不起眼处写了“炎胥萝”,见此,倒是让他想起白日里快醒来时听见的那段对话。 虽然音楠明说了要去请凌师傅的意思撤了沐昭禁术结界,但是这术却是由音楠自己布下的,施术者自然能够感知到术法结界相关的事情。是以,当白日里霁欢逛到了沐昭门前时,音楠便在茫茫深修中感知到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奇怪的是,竟不只能听见霁欢与后来的炎胥萝说话的声音,更能够感知到霁欢的所思所想。 从霁欢的神思中,音楠体味到霁欢对迟默的思念,连带着自己似乎都能清清楚楚地历经一段段,霁欢迟默相处的时光,他头一回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唯关注迟默,要透过虚妄的幻境再寻觅迟默的踪迹,这一回,他关注的是在那一段凄苦时光中,霁欢心性的转化和对自己因由的茫然。 闭关清修中,若堕于神思,醒来便遥遥无期,甚至会让修行者误入了歧途。因此,领着一道修习的凌师傅察觉到音楠的异样时,便散了结界,唤醒了音楠。这样,因着一环环的由头,出关是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几天。 音楠提笔书信准了炎胥萝要出末址的计划,顺带叮嘱两句六界历练要勿谈末址,切记安全,罢了便叫来值夜的栾修,让他明日去一趟炎家,告诉让他们不必为此再跑一趟。栾修恭敬称“是”,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话要问,音楠自然知道,栾修比起栾亓的活泼,性格要更加沉稳一些,必然是为白日里的那桩,便挥了衣袖道:“且去,明日再说。” 栾修听罢才终于出门去,门口同不知何时来了的如师傅拜了礼。 如师傅一进门,坐在窗下一株玉兰投下的影子中,放下了一壶酒,自己却只倒了一杯茶,慢慢悠悠地细品了两口。音楠不明,也挨在案几一侧,朝母亲续了一杯茶,且等着后话。如师傅见此状,直截了当道:“为娘的专程撤了自己的花花草草给你留了个近水楼台,你倒好,当了君上后脑袋倒是不灵光了。” 音楠听母亲这样讲,瞬间联想起了上回在小次山上自己未曾想透的深层次意思,有些无奈,许多事情当下来说,他觉得还不合时宜,遂揶揄自己母亲,回道:“母亲前一阵儿还盘算着要吃霁欢与师弟的酒,现在这么说儿子倒是疑惑了。” 如师傅见音楠面上虽是恭敬,语气却是打趣意味,但又怕儿子其实没什么那些意思,急着问:“母亲也没有正经问过你的意思,但瞧着好些时候你们站在一起登对,又有些时候还眉目传传情什么的,该不会没有那些意思,母亲领会的有些错误吧?莫不是你还耽于当年的那一场中?我虽然将那丫头带大,但也晓得你两个并不合适,凡世间有句话说的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你莫不要连俗世凡尘中的人都不如罢?” 音楠尚未置可否,自己的父亲便推门而入,对着如师傅道:“他才堪大任,多得是事情操心,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我见他前些年的样子,也不像是不灵光的。” 音师傅没有将自己的话捋一捋,直接说出来倒是解了音楠的围。因如师傅听罢,甩下一句“你什么都不急,一个老榆木脑壳生下各小榆木脑袋”后,气鼓鼓地离开了,音师傅赶忙着追上去好言赔不是,留下音楠站着无人面面相觑。 是夜,有些失眠。 音楠看着桌上母亲拿过来的酒,自笑了笑,风流无双的曾经似乎在此时又回来了些感觉。拎着酒壶,又挑了个青瓷酒杯,脚步不自觉地朝那扇月亮门走去。月亮门的前头,高挂着月亮,月亮门的后头,灯光已经歇了。 “音楠君此夜也未入睡?” 音楠在转身之际,被推开门的霁欢看见,一句话打断他将回去的步伐,也打乱了他倜傥风流的目光。 “本君特意交待值夜的童子们务必声音小一些,怎么,你还是睡不着?”音楠边说边走近道。 霁欢见音楠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自己微微颔首,看到音楠笑着递过来的酒杯,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这夜中微微凉意的空气,还是接了过来。,道:“暖风不急不徐,我见月光正好,不忍辜负。” 二人无话其他,挨着坐在石阶上,一人一杯同月色共饮。 然而比起音楠,毕竟也有一段诗酒快意的过往,和几位诗酒快意的友人,酒量练的自然是好,霁欢却不是,不过三四杯下肚,已经脸上起了飞霞,说话有些混沌,音楠见此好笑,只等着看常日里说话刁钻面色高冷的霁欢此时会有何种情态。 “音楠,那日见予绎后我们回来在小次山作别时你说的话,我一直有个疑问。”霁欢眼神迷离,看着音楠喃喃道。 音楠将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霁欢摇摇晃晃的酒杯,笑道:“你说来听听。“ “你是不是一直想着姐姐,同予绎一样放不下?许多时候,你是不是将我看作了她?”霁欢说完这句,似乎清醒了一些,摇了摇头,道:“当然这个不是很要紧,近日豆子同我说,好日子里有许多事情能有真正的乐趣,你且给我讲一讲。” 音楠看着霁欢的眼睛,一时间竟然想不清楚她问的那半句是不是真的,只轻轻答道:“即或从小长大这一桩,也值得我放不下。而你,受她教养,自然有许多相似,但是你只是你。末址之中趣事颇多,来日方长,我自然带你去历一历。” “谢谢你,音楠。若是你需要我帮忙什么,打架我还是很在行。”霁欢前言不搭后语说完,手便松了杯子,头耷在音楠的肩头,睡了。 二十三(上) 清晨的阳光洒在沐明时,如师傅在一夜生气之后终于等来了天明,音师傅看着她一扫脸上的阴霾,欢喜地出了门,瞬间呼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睡上两三个时辰了。 如师傅同音师傅这样的相处模式毕竟已经历时多少个万年,因此在能够精准抓住生气的重点,并且有的放矢地同音师傅就事论事吵一番,再关注音师傅道歉有没有道到点子上的同时,心里头装其他的事情也能够理的非常通畅。昨夜虽然走的急,有些事情没有交待,但是她觉得她作为音楠的母亲,应该是能够与音楠有那么一些心意相通,不至于像他父亲,刚直不会转弯。 如师傅昨日亲启了一坛窖藏了两冬的梨花酒,春日启封,酒尚带有冬日里的凌冽,又吸纳春日的阳光,暖花之中闻来甚有柔香。便是这样的柔香却最是能鼓惑人,让酒中君子闻来都能以为这劲头也是柔和暖融,但实际上却是几杯下肚,饶是酒量不浅的人,都会被这酒劲弄晕。 如师傅将就放在案几上时,本打算告诉音楠,毕竟霁欢头一回住进沐明,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表示,然而霁欢是个不爱热闹的,那么音楠自己去表示表示也是应该。如师傅想的是,多喝几杯酒,也许能就着酒意,将心中话头说开,那么她近期的这个小理想便是实现了一半。 虽然说突如其来的音师傅打乱了如师傅的计划,但是清晨如师傅领着端着早膳的侍女们,穿过三转回廊,绕过正殿书房,再过了月亮门时,见到眼前景象,甚是觉得音楠实在没有让她失望。虽说互剖心意之后的打算并不是让两个人就这样子将就在石阶上靠着便睡了,但结果如此也算是殊途同归。 然而如师傅必然得拿一拿末址师尊得派头和架子,遂一派严肃地朝跟着的四位侍女道:“今晨之事,关乎君上与姑娘的名声,万不可让我听到有什么闲言碎语。”四位侍女再沐明多年,心已明了,捂嘴偷笑,答曰:“遵命。” 一句话说的大,又引来了几位离月亮门不远的童子看到了。在房间内睡得香甜得豆子,以及不知不觉挨着霁欢的头坐着睡了一夜的音楠,均被这个声音吵醒。豆子开门,正看到音楠在众目睽睽之中整理自己的头发,一夜这个姿势,脖子遭不住都不打紧,要命的是这头发不知怎么回事,同霁欢的发髻缠成了一个结,半天未解,豆子愣愣地递过去一把剪刀,道:“君上,或许这个有用些。” 直到正午,霁欢才从一场醉酒酣睡之中醒来,醒来后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前夜种种也忘了个干净。即使到那日正午,四散的传言已经从沐明传遍了末址,又打乱词序换了几个说法走了几个样地传了回来,霁欢仍是不知道这些未指名道姓的故事讲的是谁。正四处窜着说闲话的豆子自然没有机会将这个事情说一说,这一日没说,之后也并没有找到机会说。 此后,霁欢搬到沐昭云淡风轻般又过了三个月,正逢末址风光最好灵气最盛的时节。 万年前,前君上迟默修行习剑的那把孤空常年沉在玉音潭潭底时,因与君上之气相连,并不曾像末址其他地方一样,在这个季节里满塘满塘的花开,那时候的潭中的水也不如现而今这么清澈。孤空剑随着前君上元神消散而不知所踪后,音楠便在靠近几座宫宇的水域内,埋下了重瓣白莲的种子,算是给这片曾经死气沉沉的水域带来新的生机。去年的这个时节,白莲开了头一茬花,虽然稀稀拉拉的,但算终归是开了个好头。 霁欢搬到沐昭的前一天,在几位师尊并君上音楠的见证下,正儿八经地收了栾亓、栾修作为弟子,夜间栾修、栾亓奉音楠命,将自己手边的事务移交一些给新的案前童子冒尺、阚聿时,翻到了一副纸张有些揉皱了的丹青画作,画的正是从沐明往沐昭看过去,那一片花开正好的盛夏风景。 冒尺先时在凌师傅处修习,负责的是打理书籍案文,要出来与同龄的仙童一道玩耍的时间并不多,倒是阚聿看到这幅画便一下子反应过来,应是擅丹青的栾修画的,夸奖了半晌栾修的画作,便撺掇着叫他送给自己的新师傅去。栾修觉得既然以后常住在沐昭了,这画送给霁欢师傅也算是合情合理。 霁欢寝殿挂上了三幅画,让她对许多事情满怀憧憬,到这个季节,霁欢自然也期待着这新的生机究竟有个什么模样。 但逢着这样的好风光,日头逐日烈起来,水面上一星半点变化都没有,倒是潭水似乎一日浑浊过一日。栾修栾亓日日晨起去沐明将尚未移交完的君上案前事务办完,等到日头刚出来就恭敬等着霁欢教授那一套套精妙的剑法,路过玉音潭的时候也总是留神瞧着,想等着什么时候白莲开了花,好及时禀告师傅让她来瞧瞧,也欢喜欢喜。 霁欢当这个师傅似乎当的颇有兴致,从未惫懒一日。这日过了晌午,霁欢在玉音潭的上空,凌虚架了两条绳子,算是新的练习场地,在日头最热的时分叫来栾修栾亓道:“你二人从小一道修习的双子剑,这些时日里见你们练,我除了偶尔点几句也并不曾实际指导过什么,因我想细细瞧一瞧你们的能耐应到何种地步。” 栾修栾亓恭敬点头称“是”。 霁欢继续道:“虽是双子剑素来都是一道出剑,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其力量,但我看来却有些不妥。若总是一道去挥出那些看起来相得益彰的招式,其实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因我们修行修剑法、修灵力、历万劫,最大敌人从来都是自己。今次之后,你二人便不需耍那些花花招子,二人在那上头对阵演练,寻找对方的漏洞攻之便是识得个人的漏洞,再汲取对方的长处来增益自身,每日两个时辰,我无事时都会瞧着。” 栾修栾亓听罢面有疑惑,大致明白师傅的意思,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阵演练,二人交换眼神想着先试一试。翻身站上了绳子。绳子虚浮本就是不稳当,二人不仅需要着眼对阵剑法,还需分心稳住身形,一场下来等到霁欢叫停时,已是大汗淋漓。 二十三(下) 豆子跟在霁欢身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小伙伴站在那些看起来就不好站的绳索上,比剑的姿势和面上的表情都不似先前那般洒脱自信,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心想何苦来哉,幸好自己没有拜师这样的想法,不然自己这个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不过自己也不曾认真过几回勤于修行,竟然不知不觉抗过了这么过劫难,看来运气是真的好。 倒是霁欢,就着杯茶水看二人比剑的兴致比前几月高了不少。见她顶着日头双腿搭在椅子边上,眼睛微微眯着,问豆子:“音楠君最近忙不忙?想起来自从搬过沐昭来就不曾见过他。”豆子听见这句话心里有些酸楚,有一桩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霁欢。一番思量正不知如何答话,又听霁欢道:“这个景象倒真应该让音楠来看看,说起也是案前童子跟随他多年,竟私心不肯多教几句。” 霁欢这个表情,让豆子本来酸楚的心情更加复杂。这些话,肯定是不能告诉霁欢的,但是如今不告诉霁欢,她又能与谁说?想来也不过是三日前,豆子去沐明同音楠禀告最近霁欢的三餐究竟吃了什么。自从他们搬到了沐昭,音楠便再次关心起霁欢的饮食,请沐明伙房灶上又擅药膳的伙夫亲拟了菜单,豆子最近厨艺更加精进,不仅如此,还十分贴心地理解了君上话中话,每日入夜,总会走一趟沐明,同音楠说说霁欢今日吃的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担了师傅名头是否还习惯等等,总会得音楠几声笑赞。 三日前,豆子同往日一样,到沐明之时,却见音楠书房紧闭,里头传来得是音楠在同音师傅说话的声音,豆子便找了个角落,一边数着石径小路上凸出来得鹅卵石,一边打发时光。奈何音师傅嗓门同他的身材有些相似,都占一个魁梧,即是豆子已经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仍是听见他们的谈话。 音师傅道:“为父近日听到沐明流出一道传言,说的是君上同霁欢已经两相情好,鸳盟缔结。为父想了想,倒是不曾听你同我们说过这桩事情,今日要来同你确认确认。” 音楠语调不如其父,豆子定然听的没那么真切,三两个字组成起来,约莫是“流言罢了,传的有些失真。”这样一句。豆子心想,确实失真。 音师傅又道:“有些失真,说明多少有这桩事情,想来你母亲已经同你说过些什么。为父这些年也不曾管过你这些事情,不过如今你既然继位君上,况且继位之礼尚未成,诸多变数不明,有些事情,为父必然要提醒提醒你。且不说如今你的正头事情应该放在何处,单提醒你当年末址历任女君的劫数遭遇,你也得再三思量思量。” 兴许是豆子距离远了,一时间没有传出什么声音来。又听到音师傅道:“迟娑以前,历任女君必历情劫,王夫均不得永年,经劫数惨死。至迟娑时,想是堪破此命数,已经不再寻求婚配,而再至迟默,一道情关下场如何务需为父多说。如今末址之境沉寂苏醒,在这些上头天命是否有变,劫数是否有变,均说不准。音楠,为父说这些,只望你为霁欢考虑也是为自己为大局考虑,在如今这个节骨眼,诸多事情要慎重,慎重。” 后来,待音师傅走后,豆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再到音楠面前时,虽说音楠面上未露出什么特别的异样神色,但比起往日的夸赞,那日,多了许多沉默。 豆子想罢,见着霁欢虽然刚才是在吐槽还叹了声气,但明显眼底有了笑意,心里的潮水翻了几翻,泪水在眼中打了几转,这些俗事本来不会侵扰霁欢这样孤冷的神女,全是她一步步将霁欢的心思引入这上头,本来还努力压制这沸腾的神思,压着压着便压不住了,哭腔朝着霁欢,挑拣着重点将那日音师傅的话说给了霁欢。 霁欢端茶的手微微一晃,又状若未惊地看着豆子,问道:“这些同音楠私心不教栾亓栾修真本事有什么关系啊?” 豆子听罢,脑壳里头翻腾的水浪变成了一锅浆糊,正在思考霁欢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却听见了一阵“噗通”的落水声,循声望过去,竟是栾修在比剑中从高空绳索跌落水中,泫然欲泣又变作忍俊不禁。只听霁欢不慌不忙地说:“果真音楠该来看看,正说是渐入佳境还没有夸出口呢!” 半晌水面毫无动静,霁欢皱眉对栾亓道:“去看一下你兄长是怎么了。” 栾亓甫一拱手领命,却又听见“呼啦”一阵水声,栾修从水底窜出来,一身白衣染成了全黑色,豆子又欲笑开,霁欢连忙打断,上前问道:“虽不曾下过水看看湖底,但从岸边较浅地方看来湖底应不是这般,这气息似也不甚干净,湖底有什么?” 栾修拱手急切答道:“师傅恐需告知一下君上,这湖底全是腐烂气息,虽不至以前的瘴气那般,容易散到湖面,但我落入水中倒瞧着像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霁欢不解问道。 栾修继续道:“是的师傅,因有一层淡淡的结界围住,若不是修不甚落水,恐怕这污浊之气要蔓延到整个湖面,再溢出来时才能教人察觉。” 霁欢知道近几年音楠尚未正式继任,对有损末址的事情觉察的不会太及时,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有力量触及了末址,才会在沐昭这里显现出来。已经不作深入探究,二话不说,便朝沐明而去。不想才走出两步,又听见沐昭传来一阵轰隆声,霁欢面色恢复往日冷肃,飞身向内,身后又是一道石榴花开一样的光将亓、修和豆子三人隔在结界内,原是凌师傅赠予霁欢的那把剑——流光。 沐昭后殿,历任君上曾休憩的寝殿塌了一半,这就是听到的那一阵声音。不及多想,霁欢见状心下已然明了,先时的揣测确然如是,收了剑飞身到了沐明,在宫门前碰到领了音楠命,来查看出了何时的阚聿,霁欢丢下一句“不必去了”后直接进了音楠的书房。 音楠见霁欢急冲冲进来,面色凝重,便知道自己听见的那一声并不是听岔了,霁欢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后,挡了音楠递过来的茶水,继续道:“还请你派殿前稳妥的童子,去请一请守历任君上衣冠冢的白泽族尊长,和距离浮楠山最近的赤敝族尊长前来,我心中想着的那桩事还需他们两位印证。” “无需再跑一趟。”闻言,凌师傅也进了音楠书房,后边跟着的还有赤敝族尊长耿颜,及白泽族尊长白贞神君,三人俱是面色严肃。 “霁欢姑娘仍是对这异象察觉及时,耿颜神君姑娘已见过多次,这位是白泽族新任尊长神君白贞。”凌师傅向霁欢介绍道。 霁欢朝二位神君点头示意后,直截了当问道:“请问二位神君,三足圆鼎与历任君山的衣冠冢可是同出了异象?” 二十四 如果沐昭只是垮塌了一个后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之所以霁欢在瞬时之间能够牵扯出这些联系,皆因这桩巧合,实在是来的太是时候。 因浮楠山的三足鼎与三座宫宇的渊源,有若同休共戚,既然沐昭已然出了这桩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是自然灾害的问题,那必然在浮楠山的三足鼎有所显现,同理,那沐昭后殿历任君山休憩之所,气脉连着的是一座一座在白族族看守的榉木林中的衣冠冢,寝殿的垮塌,霁欢心里想着的是,有外力在暗自汲取衣冠冢里的残存的历任君上丝丝气息,自然那些伫立多少年的衣冠冢必然不得安然无恙。 这样一股外力,对末址之境的了解必然不下于她,知道在这样一个谁都无法适时感知末址异样的时候,攻击最重要坚固也最精准薄弱的地方。这样外力是谁?目的是什么?她还来不及去一一考量又逐个排除。 “姑娘揣测的没错。”耿颜听罢霁欢对这桩事情的思量,朝君上音楠拱手和凌师傅拱手示意后,继续道:“赤敝几代住在雪坞里,虽没有明确领着看守三足鼎的职责,但几万年总是格外关注一些。饶是前君上归化时那样的动静,三足鼎都没有过丝毫动静。” 霁欢听到前君上三个字时眉头微蹙,音楠看在眼里,问道:“那此时三足鼎是有了何反应?” 耿颜面色一沉,细想了一下回道:“回禀君上,先时那股力量似要避风头,三足鼎几乎没有异象,今日晨起有族内小童来报,应着沐昭的那一条鼎足无端多了许多裂纹。” “何时起的裂纹可有注意?”音楠沉声问道。 “说来惭愧,要说何时起的,竟也无人注意无人知晓。” 凌师傅端了一杯茶也不见喝,面色与往日也无甚不同,只听罢耿颜回后,补充道:“这样的力量倒也是巧,慢条斯理不着急。” 霁欢微一冷笑,也道:“若不是早起心血来潮打了扯了绳索在玉音潭上有所干扰,怕是赤敝族内还不见得能发现端倪。” 白贞听罢,不待音楠问,跟着说道:“若说耿颜神君那一方发现的异象还算是慢条斯理出现了,衣冠冢这一方到我晨起过来时竟都未出现任何异象。”语到一半朝音楠和凌师傅拱手继续道:“昨日白泽族内依照惯例测卜百态世事,究因寻果,竟无端出现朦胧不清景象,而后突兀显现榉木林中种种,一夜究不出因果,遂早起过来禀一声尊神与君上。不曾想机缘是如此” 音楠听毕各自禀明的情况,心中已然明了,先前陌桑的提醒并非无道理,先前自己只是把这件事情装在心里,但却没有实实在在想过应对之法。不过,即使如此,此番还不能确认这一桩到大不小的事情是否与天帝有关,思索间不自觉看向霁欢,发现霁欢眉头紧锁,严肃之情比进来时更甚了,只听见她喃喃道:“竟还有外力知晓能从衣冠冢中汲取气息来伤及末址根本,倒是奇怪的很。” 凌师傅衣袖朝空中一挥,道:“既然现下的情形都是不明,倒不如看一眼。”语罢,空中现出两幕,一幕是浮楠山风景依旧,三足圆鼎清晰可见那条先时出现裂纹的鼎足已经断裂,一幕是霁欢不曾见过的一篇茂密树林,树林间平坦处,错落四座单薄坟茔,其中一座也已经破开,其中葬的衣物已经不见踪影,留下了一堆灰烬。 音楠看到这一番,站起来盯着那与树林繁茂对比鲜明的破落衣冠冢,惊讶道:“毁的竟只是小默那丫头的。” 霁欢不可置信,望向凌师傅,见他收了幕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时过境迁多少岁月了,能还有气息残存的,也只有那丫头的了。”又转身对音楠说道:“几任君上元神消散虽说是落入虚空之中,实则更是在末址屏障之上形成结界,原就是在有所危难时护着末址的,既已是阻了这股力量继续损伤末址,倒也无需过于忧心,如今这条路既然不通,想必还有后续作为。”语到后文声音渐小几成沉吟。 霁欢听完,又问白贞道:“神君既有通晓世事之力,是否得以清楚这力量的源头?” 白贞摇头答道:“目前的探查暂未有所发现,不过请诸位放心,种种异象定与昨夜看见的那朦胧不清之景相关。近些时日族内都会着重探查此事。” 凌师傅听完各自所言,交代音楠与房中各位道:“这件事情虽有考量但如今并未有所决断,末址之中切不可有任何传言。”平常一句背后尽是威严。交代完后便回了沐照,音楠多问了一些白泽族内和赤敝族内的事务,交代近些时日多派族内精神些的族众,关注着容易出差错的地方,有任何异动及时报过来,此后便送走了两位神君。 音楠见着霁欢并不离开,兀自坐在椅子上出神,音楠以为霁欢还在忧心末址之事,添了茶水安慰道:“现而今算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处,只有多警醒些,你也无需过于忧心,末址历任的几位君上归化后障出的结界仙障定不会再给外力可乘之机。” 霁欢稍有疑惑,问道:“所以音楠,你觉得,障着末址就好了?即使末址生灵向来不大六界走动,也瞧不上其他地界,但这样隔绝着像是当个囚徒就可放心了?” 听霁欢如此说来,音楠忽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修为,此时倒显得格局小了很多,遂问霁欢道:“你是否已思虑到什么了?” “似乎末址运数真的不好,多灾多难的很。我心里想着白贞神君说的那无端瞧见的景象,自己似乎应当知道,却没想不透是什么。”霁欢闭着眼睛揉着额头,音楠看在眼里,想着她兴许是在费力探查这一番异象出现的根由,也不便打扰,便自顾自回到案前梳理先前未处理完的事务。 等到整个沐明开始掌灯,音楠并霁欢在书房里待了两个时辰未说一句话,音楠心中烦闷处理事务也无甚耐心,遣阚聿进来安排了几处修缮,并告知他与书房跟前,几位听过几句商讨的童子切不可外传后,便只翻看那些案几上堆着的上古文典,一会儿起来自己添一杯茶,一会儿听冒尺进来禀告一些事务,一会儿抬眼想问问霁欢些什么话,但霁欢保持那样的姿势竟是几乎未动。 当然音楠期间担忧霁欢会不会因这些异动伤损了自身,忧心地问了一句,话音还未完,霁欢便抬手阻止了他。这样不尴不尬地待着,直到冒尺进门掌灯,压低声音禀音楠说,在沐昭焦心等着的豆子来问究竟出了何事,霁欢这才睁开眼睛,朝音楠连说了三个“想不透。” 音楠遣退冒尺,端了刚沸腾起来,过手渐温的茶水给霁欢说:“近几日将几处修整好了,再找白贞神君细细现一现你疑惑的那番景象,今日也劳神不少,先回去休息吧!” 霁欢端过茶水,定定望着音楠道:“且不着急,我得去玉音潭底看看。” 说罢,急行出门。 音楠望着一闪而过的霁欢的背影,注意到过了正厅正准备过来的母亲,状若不察,也跟着一道出了门。这些事情,并不是他音楠作为君上当真格局如此,确因为他回忆起自己父亲的一番恳谈,当年战事,他不曾道战场上去历过,如今的遭遇突袭意外,难道担当不起来不成?况且,他已经不愿意霁欢在为诸多危险之事殚精竭虑,眼看着是一个故作高深老成的末址恩人,实则不过是年纪尚浅的无辜神女。 这些事情,霁欢放在心上,他自然感激,更多的,他希望霁欢能够相信他。 二十五(上) 这晚星河璀璨,月华无限,与白日里将将经过的一番阴沉形成强烈对比。 音楠随着霁欢往沐昭方向而去,一路上星光指路,前方浅碧色衣衫的霁欢被月华笼罩,显得遥不可及,远不可亲。“她在想些什么?”音楠一边走着一边想,却发现饶是不长的一段路,曾经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在这样的月光和星火掩映之下,他走的崎岖无比,前方那个人,他似乎紧追不上。 霁欢沿着玉音潭走到紧挨着沐昭的这一片时,见着满月初升,将整片水域照的荧荧泛光。世间美景见过几处后,她却并不曾忘记自己是从末路而来,滋味实为枯索。她并没有注意到后头的音楠,只是看着这泛着波光似是无辜的潭水之底,心里头想着这外面景色怡人,不知水下景象是否波澜壮阔?已经为她铺开了一片战场? 思及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后又露出从容之色,似乎白日种种并不是她,如今从容面对未知一切的,才是这几年来被掩盖着的真正的她。霁欢扎了袖口正准备下水,却被跟着过来走到了身边的音楠一把紧握住她的手臂,音楠的另一只手中现出个个头不大,却明晃晃极了的夜明珠子,没看她的眼睛冷着对她道:“水下无光必然不能视物,这些事情本是君上之责,我与你一同下去。” 未作他言,音楠照着珠子,吩咐在沐昭门口守了一日的栾亓栾修及豆子三人在边上仔细守着,圈了个简单结界拉着霁欢下水。 白天栾修掉下水后,再沾染污秽从水下上来浑身的样子,分明昭显水下暗流急涌,混沌不清,可现在,饶是音楠举着的珠子似乎已经照透了水下世界,竟仍是未见半分污浊。霁欢口中念着“奇怪”,心道有这一层音楠罩的结界隔着,终归是朦朦不清,便自作主张,挥手退去走出了结界之外。谁知,霁欢的手才刚刚切实碰到水,冰冷之下一股不明的熟悉感传来,却只一瞬间却又消散不见。 虽说这些感受皆是一瞬之间,却实实在在魇住了霁欢。她感觉自己有如走入了浓重的迷雾深处,四方不见出路,风声呼啸而过叫喊无门。这样的情绪之下,早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自然也忘记水下屏气,一个挣扎往下,猛得呛了几口水,身子控制不住继续往下沉。 音楠先时背对着霁欢,也是在水下认真打量,并未注意到霁欢已经出了结界。当手下意识去往后碰触时发现空无一物,又感觉到有所动静才转身,音楠看见霁欢半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双臂下垂似是全无力气,正往水底没去。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个似乎并无异样的水下世界,二话未说,将霁欢捞了上岸。 “君上,霁欢姑娘怎么了?”不知何时也赶了来的耿青穆,在边上竖着落白剑,看着在音楠怀中似是晕厥了的霁欢,关切地问道:“莫不是,这水下还真生出了妖魔鬼怪?” “是感知到什么了?竟这样不当心?”音楠无暇理会他,一边急切地拍着霁欢的后背,让她将腹中呛进的水吐出来,一边带责备之音问道,然而见霁欢仍是面色懵懂,似乎被控制了心神般,眼中茫然,音楠轻轻摇了摇霁欢的肩膀,提大了声音喊道:“醒一醒,霁欢。” 霁欢似乎听见了音楠的声音,半睁着的眼睛紧闭,眉头紧皱,这种情形如同在闭关修行之中走火入魔一样,音楠覆手摸着霁欢的脉门,缓缓输送了些真气过去,眼见着霁欢紧皱的眉头松散开了,眼睛也睁开。 泡了水得鹅霁欢打了个喷嚏,先是施了个小术,将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换作干净,又一脸狐疑地望向音楠问道:“何事?” “水下的事,不记得了?”音楠自也是一脸疑惑。 耿青穆接着音楠的话道:“姑娘在水下是术法修为被封还是遭遇了何时?怎么还会呛水?” “与你一同下水,四下无异状,便上来了。”霁欢痴痴道。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豆子,见几人不是疑惑便是凝重,难道今夜月色之下大家不能趁此往好处想一想?遂岔开话题道:“或许是君上同姑娘在水底因为什么争吵起来,打了一架罢!” 耿青穆干笑一声,捏了捏豆子头上的小发髻,道:“你说君上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同霁欢姑娘在水下打架?” 音楠抬手制止了二人实在拙劣的打趣,见霁欢已经有所笑意的目光,便不再问其他。既然先时已确定这玉音潭底下确无异状,栾修闻到的腐朽之气现在也全然不查,便只宽慰霁欢道:“今夜好生休息吧!诸事不用忧烦,本君自会查探。”语罢,亲送霁欢进了沐昭,见几处熄了灯,与耿青穆一同离去。 耿青穆跟在音楠后头,仍是问道:“君上水底之行,当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音楠只望着前方,没回答这个问题,又反问道:“这桩事情,是师傅告诉师弟的?” 耿青穆自然知道这个问题之中的深意和分量,谨慎答道:“今日巧合,我回了雪坞一趟刚好赶上这回事情,尊长来沐明之前同我商议过几句。” “既是商议,师弟以为此事作何解?” “且不拘泥常理,以为末址自有来去之间的天然屏障无根山和环月泽,世事变迁,末址之外诸多可能。”耿青穆仍然谨慎回道。 音楠不作声音,显出和平日完全不同的模样。末址,遗落的秘境,从烟瘴演化而来,从净化之由而生,历任君上悉心守护,自有自己的一番净化之力,也许正是这番,被结界保护着的那股破坏之力,才会在结界被毁之后迅速抽身。只是,刚才霁欢在水下的样子,让音楠实在无法完全放心。末址几方水域并无水君,土地之上山清水明,地皮之下水域之中的样子,可还同万年前一样,多得是人世执念落地衍生的瘴气?当然,音楠不曾怀疑过为此付出生命修为和元神的迟默之力,只是矛盾重重,在这夜深之时,他竟又开始不明白了。 到了沐明,浩瀚无垠之中有几片薄云轻扫繁星,音楠抬眼嘴边生出一抹笑意,衣袖摆荡,跳到玉音潭半空,将别在腰间的夜笙拿出,指尖似乎引着音符跳动,实际却只挥舞夜笙,如同司战的神君在指挥着万马千军。只见霎时间,玉音潭中腾起白浪直逼天际,一整滩水自东向西环着音楠绕了个圈又各自回落,不消一刻,归于寂静,周遭不似发生过刚才一幕。 当水全都离了潭中,音楠定睛细看潭底并无异样,沐明与沐照门前水域中已然开放的莲花,在水浪中自有傲骨,并未折戟沉沙。隐约有光透过夜幕,是沐昭那一片也有将开花的迹象。 “不过如此,不知你是否也懊悔白走的这一遭。” 音楠冷声自言自语,又似乎在与来触探末址的力量对话。 夜里风声渐紧,流云游走加快,除此之外,无甚他声。 二十五(下) 回沐明之前,音楠坐在一片流云之上,看着末址万里,灯火微微。他双手轻轻抬起,夜笙贴在唇边,缓缓吹出幽幽一曲,顺着将要退去的月光,撒入声音似有似无的末址大地。夜笙此曲,实为一次清扫和净化,曲调柔柔,散至末址自起的结界只是,又低沉传回几声激荡。 而音楠不知道的是,沐昭中住着的霁欢,此夜并不能安心睡一睡。在他走后不多时翻身醒来,在塌前打坐半晌,元神稳固之后,方才终于回想起在玉音潭的一遭,心里总觉得有一段缺失。后来音楠的举动让外头传来的窸窣动静,惹得霁欢披了衣衫出门而去,而出门见到的正好是立在白浪中的音楠盯着明月光的样子。 豆子曾经闲摆时同霁欢细细讲过,当年音楠出生在一个有满月的夜晚。如师傅大着肚子口味变得奇特,专挑难寻难做的食物吃,让音师傅不胜其扰。那一日,浮楠山上长着的一株白鹭草才开了一朵小白花,如师傅贪食白鹭草煎鱼,独身爬行去寻。路程不到一半时肚子痛,痛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在浮楠山楠树密布之中,生下来音楠。音楠降生之时,便是月华万里,音师傅掐指,主的是矛盾动荡及和顺。 “那一夜的浮楠山月色应也是这么好。”她想着,想着东拼西凑听来的音楠出生时候的事情,那距霁欢降生在末址的时间还远一些,曾经听来不过是过了一次耳朵,现在竟然全部想起。 跟着想起的,还有在玉音潭底当她触碰到微凉潭水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一抹熟悉的感觉抵到她的心魂,对她说着:“末址之境终究会因为你再一次面临浩劫,回到我这里来吧!” 声音缥缈,辨不清男女,意思表达却清清楚楚,像是烙了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扰着她的神思,侵蚀着她的记忆,她一会儿想起初到末址的万里冰封,一会儿又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直到万事万物都模糊不清,她困倦起来,忘了来处,只想随着静谧可怕的睡沉下去睡过去。 到现在回想起那一阵,都让霁欢莫名心烦意乱,这么些年还从未有如此感觉。但在沐昭院里,瞧着音楠按下白浪收好夜笙,在月夜中离去后,心绪逐渐平宁,自己暗自打算着,过几日将几处修缮好了若无异动,自己倒是离开末址一段时日好。四方天地走,也警醒自己的修行。 后半夜时,明月光逐渐被滚滚而来的云层挡住,星光次第暗淡,大雨倾注,打乱了遥远处夜莺的歌唱,打碎了小池中几方浮萍,打破了这夜的寂静无声。沐昭后方寝殿如今已是未住他人,当日音楠撤了术开了沐昭迎入霁欢后,并不曾将这里框起来,里头照着往昔模样未曾挪动,几张座椅,一条案几,一方卧榻,墙上挂一副不成熟的丹青,细细甄别可以看出是无根山住着的予绎的模样。而如今坍塌下来的一半正是卧榻一侧,零落散开的竹木在大雨中愈加破败,那幅蒙尘的画作终于在雨水浇灌下只留了墨痕。 墨痕流动之下,落款印鉴和题词,都模模糊糊,指向一段未知往事和未知年月。 霁欢才入定睡熟就被雨声吵醒,猛然想起出事之后竟忘记略施小术,将后殿圈起来以便于来日打整,这方记起来,便赶忙着起来看情况。 雨幕中站着的又是不知何时赶着过来的音楠,未有遮挡地在雨中捡了那幅已经凌乱不堪的画,霁欢没有走进打扰,在远处廊下阴影处瞧着音楠,探究着他会浮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慢慢起身,又抬头望着雨来的方向,双手微一用力,那残画便没了痕迹。 一个动作,将记忆里的一幕幕搬至眼前。那年春日,迟默在山上修建竹舍,拉着音楠做帮手帮忙砍竹子。音楠砍完竹子又帮忙盖房顶。迟默坐在梨树上,问他:“这个房子我专程给陌桑留的,想想这么多年不见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又长漂亮了一大截。” 音楠擦着头上的汗水,道:“我觉得漂亮不漂亮这回事,你自己说了不算。” 迟默吐了口中的梨子皮,手一挽,音楠便不注意从房顶上滚了下来,迟默哈哈大笑:“我堂堂君上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再后来,陌桑没有正经住过竹舍几回,倒是住进了彼时还是凡人的予绎,予绎在竹舍之中下的一手好厨艺,迟默常常拜别凌师傅,拖着他当幌子去山上蹭饭吃。一来二去,就忘记了音楠。有一次,音楠去找予绎下棋,在远处看到迟默背靠着予绎,嘴巴里叼了根狗尾草,看着梨树一朵朵花开。予绎转身亲吻了迟默耳下。 迟默一惊,跳到了梨树上常日坐的地方,化出一支紫毫和一张云纸,至上而下看着微笑喝茶的予绎,挥毫作画。在丹青这一项的造诣上,迟默自然不如音楠,但一整个下午,音楠驻足看了良久,迟默从未如此认真地描过画。画好之后从梨木上跳下来,神采飞扬。 此后世事变迁,这幅丹青,从小次山的竹舍到沐昭的后殿,迟默都不曾忘记过。 斯人已逝的悲哀,更多在于物是人非,连外来之力都能龟缩着,在末址之境嗅到斯人残留的气息,但是遑论予绎,都无法借由前缘造就一个新的故人,何况仅余少年意气同杯酒的音楠。他音楠手中君上之权,翻手可斗九重天,覆手可慰人心,但是他自己呢?眼前桩桩件件都是曾几何时,却再没有那一张顾盼神飞。但是霁欢,从梨木上跳下来的样子和神态,像当时捉弄音楠的迟默,也似拿着画卷看着予绎的迟默。 回忆痴痴让人着魔,这一夜似乎别样漫长。音楠久站不去,那样隐忍不言又悲苦的神情,让霁欢心中再生空茫,无奈念了一个诀,隐了身形藏进了泼天雨幕。 章外一 九重天上的小仙娥柌彤最近手头的事情又多了起来,她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仙娥,成长为了一个老油条般活泼可爱的小仙娥。 柌彤前些时日被帝后从天帝的凌霄殿调去了自己的倚宸宫里当值,原因是帝后宫中一位仙娥,先前陪同帝后与灵山过来的一位菩萨参加法会时,不小心将菩萨送的一樽菩提纹样的琉璃瓶摔了,虽说是没有摔坏,但是在那样的场合上做事情如此不当心,一向不甚动怒的帝后发了脾气,斥责一番后打发到了下界成了个地仙,柌彤接的就是这位命不好的小仙娥的事儿。 因在凌霄殿上当值当得谨慎得当,柌彤这几千年来阶品提了两次,虽然做的还是续香这样的小事,但帝后赞赏,让她成了自己宫殿里的掌事仙娥,除了照例要做分内之事外,还得带一众比她更加天真活泼的刚调上来的小仙娥,礼仪规矩,神仙名录,仙界地图等等,事无巨细。 是以,这一阵子同雯筮和隽牟扎堆闲聊的时间少了又少。那一年一同飞升的仙官里头,除了没有躲过后来天劫的,做错了事被罚剥了仙籍的,以及安排到六界中其他地界当值的外,只剩下他们三个孤零零留在九重天上相依为伴,情分自然日常里是要与别的仙娥仙官们不同些。 几日前,柌彤在帝后宫中端出了老牌仙娥的架子,教习新来的仙娥插花。话头正说到“插花此事宜远宜近,宜静宜动,要符合场景更要贴合帝后及帝后友人们的心性,是一门大学问”时,远远看着帝后请一位客人进了殿。柌彤待帝后与那人走过自己身旁时,身子刚矮下行礼,便听见帝后叫了一声来人“陌桑”。 这位冥界的前君上,还是之前柌彤在凌霄殿上当值时听过见过的,听得是六界传的关乎陌桑的风流事,见的不过是隔了几层幔子的模糊影,因听来其他仙娥私下俱毁总会讲到,陌桑神君的地位多么尊崇,那些风流事一件奇过一件,也听他结交的四海众神地位均多么不得了,自己虽说在追偶像这件事情没花过什么心思,但是听的多了一直也好奇的很。这番撞上他就在自己当值的宫中,便免不得抓紧时机细细瞧一瞧。 柌彤打发了新来的仙娥,自己将花樽和新剪的花枝抱进了殿中,隔着两丈的距离一边插花,一边打量着神君陌桑。只听见帝后问道:“天帝召神君谈的自然是要紧事,我也听天帝提过两句,说的是那末址之境时隔万年竟然复苏,云云。” “帝后无需忧心,既是才将复苏,自我调息修整尚需时日。”陌桑答道。这回答的内容柌彤不甚清楚,但是声音浑厚之中又有笑意,当真好听,当得上风流神君的名号。 “这一些事情我知天帝央神君留心,自然不需我再过于担心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天帝当年事,做的不甚妥当。” 柌彤见陌桑面色突变冷峻,蹙了一侧的剑眉问道:“那帝后此番私下见我是为……” 帝后沉吟半晌,忧心道:“前些日子,与梵界的药王菩萨参加法会,菩萨问及我儿予绎如今何在,可有音讯?这一问,不免得勾起往日事,说那年生产绎儿时正遇天劫,我受了几道业火雷刑差点保不住这一胎,若不是药王菩萨送来梵界灵药。哎,如今找了整整万年,却还是没有消息。我总是……哎,此番请神君来,是望神君给我准信,绎儿他可是同那末址的君上一道去了?”语罢,手中的绣帕在眼尾处轻轻揩拭了一下。 陌桑见帝后三句一叹,悲痛万分模样,轻叹一声,正欲答话,又听帝后道: “我知神君与我儿往日有些情分,素来走的近些,比天帝派出去的那些仙官要更知我儿,故而请来神君一问,烦请神君据实相告。” 柌彤还未听见陌桑的对帝后的回答,就被急急进来向帝后禀告事情的仙官打断了,原是天帝方才听闻了一件要紧事,需请帝后与陌桑去一趟凌霄殿一同商议商议。那个时候帝后问了来报仙官所谓何事,仙官答说,是几处凡世同遭了大劫,事出有异,几处凡世里在籍的朝臣仙人均已到了凌霄殿。 后来殿中剩下柌彤一个时,她一边摆弄那些还没有插完的花,一边回想着陌桑的模样和声音,觉得关乎陌桑的流言,传到了她这样的末流小仙处竟没有变样子,那长身玉立,那眉目舒朗,那面若冠玉,是她见过的众仙众神中最耐看的一个。帝后与陌桑走后,新来的小仙娥进来找柌彤,见柌彤一脸痴相,唤了好几声才得回应,胆子大的笑出了声音,只说是常日里与她交好的隽牟仙官过来找她。 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但都不生疏,就在帝后宫殿外的长廊下将就坐着谈话。隽牟还是往常那样说话略带扭捏,柌彤也同往常一样,一边絮叨近些时日的见闻,一边白眼隽牟。 “你过来的时候怎不叫上雯筮,不知他怎么样了?”柌彤见隽牟总不说话,便寻了个话头问道。 “听云罗宫中的仙童说,禄存星君领着雯筮四海游历去了。” 柌彤皱着眉头幽幽说:“哦……雯筮自从变成禄存星君心尖尖上的得力助手后,得闲的时间更少了。”又望了望隽牟接着道:“那你今日过来找我作甚?” 隽牟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樽约五寸高的玉雕小像给柌彤说:“前一阵总听你絮叨没机会细见过那位前冥君陌桑,昨日神君过琼台来找玄女娘娘说事情,我倒是看真切了,便雕个小像给你。”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柌彤见隽牟雕的白玉小像,手法倒是精细,与陌桑也神似,便没有说自己刚才已经见过了,只笑着回道:“这衣袍纹理雕的不细致,作甚着急给我?” 隽牟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晨起玄女娘娘招了我们几位,说下界几处凡世像出了事,方才又被天帝召了去。我想着若是战祸,我或会跟着娘娘去下界一段时日。” 柌彤想起刚才来请帝后的那位仙官道的话,倒与隽牟此时说的不谋而合。这下界出了何事,让九重天上突然这般紧张?柌彤问了问隽牟,隽牟摇了摇头回道:“天门四处紧闭,凌霄宝殿也无闲人踏近,估计是重要事情。” 方才陌桑与帝后谈话中的信息量柌彤这才整理出来,问隽牟道:“莫不是那叫什么‘末址’的异界又犯事不成?” 因三人曾私下里整合了各自晓得的八卦,大致捋出个这终未在典籍中出现的“末址之境”的种种,心下自然明了,二人道完也不多说,各自忧心忡忡回去做事情了。 章外二 九重天上有些资历的神仙都知道,帝后最是喜爱来之不易的第二子予绎。 因此,当年在给予绎赐宫殿时,特意将其设的距离帝后自己的宫殿要相对近一些,柌彤初初领命过来帝后宫中当值时,帝后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天帝这些年封了些消息,连应苍宫也一并封了,但我吧,总是想着若有一日绎儿回来,见到昔日宫门紧闭,宫内萧索不复往日景,是否心生悲戚,对他父君怨恨更深?你做事勤勉,又不大乱传闲言,隔一段时日私下领几个靠得住的仙娥,去应苍宫中打整打整。” 那是柌彤第一次见到平日里高高在上,雍容华贵,不怒自威不可侵的帝后眼神中,露出来的慈母态。 送走隽牟后,柌彤看着那枚白玉小像,又回想着刚刚陌桑同帝后的谈话,方才回忆起当时虽然领了帝后的命,但柌彤每日杂事繁忙不得空闲,直到现在竟一次都还没有去办过。便急急忙忙收了那小像,从新来的仙娥中挑了两个踏实少言的一道去了应苍宫。 应苍宫宫门紧闭算算时间已经万余年,因九重天上看天帝脸色行事,是以都不敢触怒天颜,在这附近打转。柌彤到时,宫殿房檐一角停留的两只青鸾,被惊似的非入了云层。 但是柌彤打开宫门,见到满院子的海棠花瓣虽然叠了几层,大致给了这宫内一点萧索景象外,其他倒也还好。柌彤想着,幸好是在天宫,若是凡世里,一年不打扫的屋子那厚实的一层灰,怎么都是无法住人的。柌彤手脚麻利,做事也有了些老成的味道,迅速安排好两个仙娥的事情后,柌彤自己进了应苍宫中的正殿,整理那些看起来有些杂乱的书籍。 正殿中间的案几后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上的纹饰简单却看不出具体的样子,柌彤心下好奇,忍不住走近细细看清究竟,不想,却隔着这层屏风见到后方一道模糊影子。 柌彤呵斥一声:“何人在此,竟然敢闯应苍宫?” 只见影子不过微微一动,并未答话。柌彤虽然心虚的紧,到底想着九重天这样的地方自己随便喊一声,也能叫来一众天将,将此处围个水泄不通,虽说自己修为不高,但是打架到时候也轮不到自己,便肥起胆子绕过屏风走到后面,却见坐在塌上的并不像宵小之徒,虽面容有些憔悴,但难掩周身浑厚仙泽。再仔细一看,那面庞倒是同天帝有些相像,见他目光如星盯着手中握的一副残画,听见响动也没有抬起眼睛望她,只问道:“天庭今日又有大事?” 来人竟然毫无偷闯宫门被人发现的惊慌失措,还泰然地问了她话,柌彤在心里默了一遭心思灵动地转了几个弯,瞬间也就明了端坐的这位真实的身份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二王子殿下?” “母后宫中的仙娥从来都是这么伶俐。”予绎笑道,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 看样子,帝后果然是最为喜爱这个孩子,以前定也常常差人过来照顾。柌彤不知今儿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连着遇到的都是大人物,这位殿下现而今在应苍宫坐着,不晓得帝后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过先前帝后才在问陌桑神君这殿下的生死下落,想来是不知道的,遂继续肥了胆子对予绎回道: “回殿下,听闻下界几处凡世遭了祸,似有异样,凌霄宝殿上正在商议此事。小仙这就去禀告帝后娘娘,殿下已经回宫。”说完躬身行礼准备离开,不想一个不小心从袖子中掉了陌桑的小像出来,被坐着的殿下看的真切,一下子便红了脸慌慌张张准备捡起,这桩事情不晓得会不会冒犯尊神,让自己受一遭责罚,况且她毕竟是个女仙,这等事情,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好意思。 予绎将画卷收好放在塌上的断案上,制止她道:“今日见到我的事情你只当做不知道的好。你叫什么名字?刚掉出来的是陌桑的小像?” 柌彤心下忐忑,口中答道:“小仙唤作柌彤,因见陌桑神君气度不凡,便收藏了仙友刻的小像以便随时参拜瞻观,并无不敬神君的意思。”边说边将小像奉给予绎。 予绎并未接过来,只笑了一声道:“这有何要紧,不需这样紧张,况且即使是真的仰慕陌桑神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陌桑神君多年游历,你是在何处见过?” “正午前帝后请了神君问话,有缘见了一眼。”柌彤老实答道。 见予绎沉默半晌似在思考什么,后抬起头对她说道:“凌霄殿上的议事过了,烦劳柌彤仙子私下请陌桑神君到应苍宫,就说故人在候,有要事相商。” 柌彤听这位还没有太熟悉的殿下给自己布置了一桩任务后便告了退,心中记着殿下说的当今日未见过他这桩事,便匆匆领了外头洒扫的仙娥出了宫门,依照规矩上了锁。 回倚宸宫的一路上,后边跟着的两名小仙娥倒是欢欢喜喜,在聊着那应苍宫中的景致与天庭其他各处的都不同,但又说不上这不同在何处。然而柌彤胸中疑云不散,在想着是听这位二王子殿下的命令,不要将他回来这件事告诉给帝后到底妥不妥当,毕竟她头上的名衔可是倚宸宫掌事仙娥?还有,殿下要请陌桑神君到应苍宫,究竟要说些什么事情?她如今又不在凌霄殿当值,要如何私下里搭上话请这位神君过来? 许是柌彤近来的运势总体来说是要好一些,这才刚到倚宸宫,就见到从凌霄殿上下来的陌桑,幸而帝后此时不在,遂未想其他,赶紧打发了跟着的两个仙娥,自己走上去行了礼禀了事。陌桑面色看不出变化,只握了手中的折扇,跟着又一道往应苍宫去。 柌彤做成了这桩事,背心却冒着汗,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便可以离开了,她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听那殿下与神君要商议的“要事”,不想予绎又制止道:“烦柌彤仙子守在殿外,不要有人过来打扰。” 柌彤在殿门口站着,百无聊赖,手中又在翻看隽牟送的小像,心想着要回送个什么礼才好,既然送礼顺便也送给雯筮一个,但是不知道雯筮这回要何时才回来……九重天上的云霞一重天不同于一重天,柌彤看着天上的景色和宫门口植的两棵海棠,花瓣轻轻地落,殿内偶尔传来几个字,她凑不成一句话。 章外三 垂丝海棠的花瓣,被风一带,缓缓坠下来,打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刹那化为微光。 九重天上应苍宫中正殿内,陌桑见着这个天帝密令寻找的帝后心尖子上的肉,正容色不变站在他的面前。若说是容色不变却也不妥当,细瞧下是比他们初识时多了许多风霜,他们这样的神仙不见得会如凡人,或修行较浅的众仙一样,定会在大洪荒背后日渐衰老,想来,予绎他终究是经历了那些他陌桑自己一再退避的事情,才让那曾经的少年眼神多了许多哀愁。 哀愁的予绎看着陌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倒是笑着对他道:“也不过万年不见,你也不必拿出来看众生的慈悲眼神看我,怎么,多年不见你与梵界关系更近了?” 嗯,看来,虽然从少年予绎变成了哀愁予绎,但从这几句话头可以听出,他还是他,他们之间还并没有因为那一场就疏远了。他们神仙嘛,肯定得比那凡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些。 陌桑问道:“你我多年不见,我心想着你守在无根山那样的地方必定对往事痴醉,这番看来你心中的执念和放不下倒没有让你堕落下去。天门紧闭,你回来一趟竟是未被那些要找你的仙官们到察觉,也是不易。” 予绎轻蔑地望了望窗外回道:“若不是急着要取一枚续命的丹药,我倒是不想回这九重天。” “为谁续命?那丫头她……”陌桑神君听此语气急切地问。 “神君说笑,哪会是她。不过……是多年前留下来的骨血,没想到却被她瞒着,又精心养着,现而今失了她的护育已经很是虚弱。” 半晌无话,陌桑觉得应该像当年他师兄凌珩之那样子,既然眼见着心里不畅快,大千凡世多得是隐身之所。也比他这样强,看起来潇潇洒洒,该关心的不该关心的都上心,反倒是处处都是伤心坑。 “那,药已经拿到了?”陌桑忽然开口问,语气已经与先前不同,声调都低了许多。 “当年梵界灵药所剩,母后一直放在我这儿,说我胎里的毛病不见得能大好,若是身体有恙可及时服用,如今竟然轮转到了给我自己的孩子续命。也算是冥冥之中。” 陌桑见予绎说完话干干瘪瘪地笑了两声,便岔开话头问道:“既然事已经办妥,为何还叫我过来,专门听来这些往事伤心?” 予绎将药盒放在案几上,神色严肃向陌桑道:“想必陌桑你已知末址苏醒的事情,是否见过那位叫霁欢的姑娘?” 陌桑略略愣神了一下,耳边似乎回响了故人的最后几个字,微微摇了摇头似是自苦无奈。他是没有想到予绎开门见山直接就问到了霁欢,便也不打算瞒着,将当年按迟默所托去末址见霁欢,及听霁欢讲的关乎她的种种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予绎。原以为再提那时事定又会将这场谈话推向悲伤境地,却不曾想予绎并不见先前消沉,只遥遥看向窗外,似在思索许多事。 “你也已经见过她了?”陌桑问道,还未等予绎回答,又笑着自答道:“也对,既然是承了那丫头的意思,想必那多年前的骨血也是霁欢带来交给你的。” 予绎点头道:“是。我在无根山待着确实是藏了许多的痴心妄想,末址在意料之外再次复苏,我倒也想按照她的意思保护那里。” 陌桑知道这里的她指的是谁,自己添了一杯茶继续听予绎道:“几日前,槐愚仙君进末址时,发现末址再次被结界保护而未能进入,于是找了我,道明此事说出心中的疑惑。末址结界向来只有在出现异样之时才自启,此次复苏若说是谁的眼中钉的话,恐怕便只有我父君这多年未消除掉的念头。但是,我看神界九重上既无大的动作,末址结界又出说明异样不大,我此番回天宫是想弄清是否确是父君的安排。” “若是你父君的安排呢?” “那恐怕这次我再不会站在他那边。” 予绎语气坚定,陌桑问出那一句几乎是脱口而出,听了予绎回答后自知此话是不妥,便对予绎解释道:“天帝杀伐狠决,决断严明,但过了一万年,因你的消失加之帝后的宽解,如今性子倒是有所改变,同当年思虑事情衡量安排得一贯风格也有所不同。这一阵,明面上仍是论四海事,谁都不能开口提那些字眼,私下里却仍是找我问过些事,语中意思多有缓和。”见予绎表情不似刚才说那句话时的冷肃,继续道:“不过今日天帝召见所说的事情,现在想来似有关联。” 八荒九方、六界四海以九重天为尊,大千凡世均由天帝治理,兴荣衰败自有道法、情理、运势所依,因万年前无根山铺开战事到底说来伤及多处凡世,几千年来才终得化解。到如今,凡世的命数簿子几笔几笔平缓画过来,世事运转才得有序,生灵生死将有规律。想那时天帝运转凡世命格之轮,给了这些凡世万年的兴盛之命,才使其幸免,不至消亡。而约莫一年前,这几处凡世却忽然之间多了许多意料外的事,这几处凡世的地仙以为不过人心之乱,私下里倒是运用自己的权责,试图将渐行背离正道的凡世命数运转扭回正道,但却总是这方才好,那方又起。 神界天宫一年,有些凡世已过几百年,事情的篓子越来越大,终于无法兜住,几处地仙才终于上报了天帝。天帝查看命格之轮,那些除了问题的凡世,命格之轮已经停滞,翻阅命数簿子,上头的笔触道道起承转合没了一点平缓的意思,掌司凡界命数的几位星官,细究起因似有相似,却寻不出由头。 “你也知末址之境由来,吸食凡界执念瘴气,那丫头改了末址命数,倒不晓得如今是否又成了烟瘴之地。” 予绎听完陌桑的话,心有担忧,问道:“不知那霁欢是否是这因由?” 陌桑回忆起霁欢的样子,摇头道:“迟默造出来的,不应是她。天帝已将凡世之事按下,特召了你兄长来探查各种究竟,短时间内应无事。你我既然已经有了觉察,不妨各处走走。” 予绎知道陌桑此说,是因自己的兄长性格刚硬最像父君,若是探查出各种缘由确是起于末址,那末址之境的复苏不过昙花一现,迟默所为一切,为末址造的功业也将荡然无存。 及此,遂不再多说,拿了药与陌桑同离了九重天。 应苍宫宫门再次紧闭,柌彤上了钥后,抬头看了看海棠一树似乎掉不尽的花,忍不住用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在其消散之前抓紧时间嗅了嗅,心底陷入无限的矛盾与哀愁。她并不知道,在转角阴影处,一道目光如炬,盯着她身后的宫门。 二十六 末址之境虽然水域广,但其实雨水并不多。像那天夜里突然降了那样的一场大雨,还连着几天不歇,历来在末址都是不多见的。有一些照往年在灵气最盛的夏日抓紧时间修行;有一些虽然见着这样不多见的情况,加之听闻历任君上所住的沐昭,在巍峨伫立几十万年后竟然垮塌了一部分,多少有些忧心,但转念想着若是真出异象,则更应该勤勉自身,何况,君上音楠除了遣了几个童子帮着修缮垮塌的寝殿外,并未诏令说有何要特别留意的,一番思量,便继续安心修行,也与往常无异。 比起这些,当然也有的心大如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譬如住的离雪坞不远的豆子的小伙伴灰毛狐狸,自然他也听说沐昭垮了,但是在他看来垮了一方寝殿不算得什么大事,何况伫立了多少个万年了,垮了就更正常了。所以,即使看到雪坞里少了往时清闲多了严肃气氛,也并不甚清楚两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内在关联,日子过得潇洒又快活。 凌师傅自然是知道那天夜里雨起之前音楠造的那样大的动静的,只是那卷起来的水浪在落下去的时候,砸中了沐照正殿前摆放的一株佛槿,那是末址境内唯一的一株佛槿,还是凌师傅从榉木林中一位已故君上的衣冠冢旁移植过来的。虽然那落水打下来时飞溅过来的水滴,将才半开的花碎了花叶,守殿的童子见着这景儿大气不敢出,但凌师傅却并未生气,见他掐了掐手指,倒是难得的笑了一笑。 沐照停了课业,耿青穆落了个清闲。虽说担心霁欢,但还是赶着又回了一趟雪坞,却见雪坞不同于往日喧闹,四下里静寂不少,连同那浮楠山一片被尊长耿颜派了族内一众严密守着,也不同于往日。他知道,这必然是按照君上要求的来做的安排,他父亲见他回来,甚至不问这全族荣光在沐照种种,只迅速打发他离去,交代最近事事上心,要多为君上分忧。只有耿青言仍是无暇天真,瞧见他回来,吵着要他讲一讲关于他女神霁欢的事情,仍然是被他一双父母喝止。 耿青穆在沐照,被凌师傅轻描淡写布置的繁重的课业拘着时,心里时常挂念着霁欢。他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霁欢心里必然不畅快,于是便想回雪坞找他小姑姑讨一本笑话本子,来给霁欢开解开解心绪,不过小姑姑没有见到,笑话本子也没有拿到。不过近日,见君上音楠遣了几个童子说去帮忙整修沐昭,自己个儿也多了个由头,兴致颇高地去了沐昭。原意是想找找霁欢过几招,在招式切磋中交流交流情感,让霁欢暂排忧思,但几日间并未见到霁欢得空几次,稍微空闲下来的时候都是音楠在跟前,他虽说心有不悦,但也不便走近听些什么。 若说霁欢忙,得不得多少空,倒也并不是,音楠遣来的童子都安静本分,做事勤快,不需得她忧心什么,也更没有随意来叨扰她的。因先前正准备担起栾亓栾修两兄弟师傅的职责时,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分了神,这几天霁欢心里盘划着一桩事,更是觉得愧对栾亓栾修两位对她这位师傅的希望和尊敬。 那日的悬吊的绳索没有撤,霁欢还是就着大太阳和豆子一把好手泡的茶水或果酿,专心致志指导着二位的剑术。自然,霁欢也是知道来来回回进出沐昭帮忙的耿青穆一直在远处观望着的事情,但既然他也没有走进过问什么,想来也不是重要的事。 只是音楠,时不时从沐明过来瞧,让她心里不知从何而起一些伤感之情。因有一段好长的时光她是在自处的,所以对于自己内心里起起落落的变化,身体出现的状况,修为精深的程度,她都明明白白,只是这样跟着意外一道突如其来的这样的心绪让她烦闷,夜里安歇时总是觉得外面的月光亮过了白日。 那天,音楠问她,后来是不是想起了在水底的事情? 她没有说实话,只道约莫记得了大概,但也不甚清楚。 后来,他又问,那天夜里霁欢起来是不是看到了他在沐昭? 她实话实说,自己瞧见了什么。只是心里想的,没有说当然也不重要。 后来,霁欢又主动问,音楠他捡起来的那幅画是还给了主人吗? 音楠说,画的主人是她姐姐,现在是还给了该得这幅画的人。 几句话到底激不起多大的浪,霁欢还是很认真在指导着栾亓栾修的剑术,听一听豆子同她那些玩伴们讲过的笑话。算下来也不过三五日功夫,后殿的整修就快完成,模样与先前并无二致,甚至看不出哪些地方有断裂过的痕迹,有些衔接处还手法高超地做了个旧,看起来不至于突兀。 霁欢算算日子,是差不多了。 她在心底盘划的事情,自然是与最近这桩异事相关的。那在水底下传来给她的声音,总让她挥之不去,一遍遍在催着她快些离开末址。见末址后殿如今修葺差不多了,便在夜里私下找了一趟凌师傅辞了行。 凌师傅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世事变迁,虽然是有一些诧异,但也觉得理所应当。告诉霁欢,末址虽遇大事便出结界隔绝外界,隔的终究是有外力进入,和灵力修为较浅的末址生灵出去,她嘛,出去或是回来自然不会受阻。 凌师傅还说:“你从降生到极界到回末址,桩桩件件都不是自己所想。你既有自己的思想,自然应该去找寻自己的方向和选择。” 霁欢若有所思回道:“我清楚自己是想留在末址,但……若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因我再历浩劫,那我,自然应该离去。” 凌师傅正在重新培育那株佛槿,听罢霁欢所言后没有再说其他,心里知道这姑娘性子中的倔是有根由的。 若不是豆子察觉出霁欢要走,偷摸地找了音楠过来,霁欢是并不打算告诉音楠自己离开的计划。说到底,音楠知她懂她也关心着她,但她心里除开为了末址考量之外的逃避,她还没有理清楚。因此,除了豆子心慌慌感觉着霁欢走了就不回来了,她还有些大事未了十分伤心,以及,栾亓栾修刚有进益,如今恐又要回沐明去帮忙操持君上的事情觉得有些失落外,音楠并没有多话。 环月泽岸旁开的落霞映雪在这个季节里繁盛,远望去还有些妖娆意味。过了那一片朦胧雾色就到了大泽尽处,尽数浪潮回流处,不同于第一次过来时见到的滚滚波涛,兴许是因末址结界之故,波涛是翻滚状却都静止着。当霁欢察觉到结界之力时,念了三次决才破了结界出了末址,一番两法之斗让霁欢精疲力竭,倒在了无根山。 二十七(上) 无根山常年不变,比之人世无常,比之神界秩序,槐愚仙君住的这儿多了许多自在,但是最近,又很是不那么自在了。 不久前,予绎出了结界离开无根山时,槐愚仙君就开始精神高度紧张,末址现出结界这样的事情,连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有印象的,一回是迟默当君上的时候遭遇妖鬼之乱残部偷袭末址之境,凌珩之师尊元神被重创;一回是迟默受心魔控制,末址之境中的邪祟瘴气差点外泄。他无根山是个好地头,但是有时候还是会容易担惊受怕,毕竟出事被牵连的总是头一个。 槐愚仙君不晓得这一回末址之境又遭遇了什么事情,想进又进不去,消息亦通不了,一连几个夜里被梦扰的睡不着。似乎总清清楚楚看着末址浊息化成的千军万马,从天际向他无根山而来,隔着一方莲池定定地站住朝他怒吼,吼他干什么他不晓得,吼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单是看那些嘴型,他脑壳都痛。而执掌兵马的将领却不是当年的迟默,换成了戎装裹身瞧不清楚身份的人,一杆长缨枪握在手中睥睨望着他,自己的原身,那棵老槐树迅速枯老死去,唯留着清醒的神思也望着睥睨他的那双眼睛,陌生又熟悉。 所以当晨起疲懒着见到霁欢倒在莲池边时,他有一瞬的慌神,觉得就跟梦中那睥睨他的将领一样 待将霁欢安置好时,槐愚探了脉息,才发现她不过是内息不稳导致的晕厥,这晕厥也最多不过半天就能醒来。槐愚仙君一手煮茶得手艺这个时候并派不上用场,不过只能自己在煮着一壶没有灵魂的茶水打法寂寂时光,焦急等着霁欢醒来,要问一问末址近来出了何事。 霁欢醒的倒是比槐愚计划的快,起来感谢了槐愚一番后,听他问道:“看来那夫子所言非虚,姑娘这内息不稳竟到现而今都不见好转?” “仙君见笑了,末址结界之强饶是我都拼了三次才拼出来,头一回这样硬闯,这才扰了内息。”霁欢答道。 “说来,小老儿也是想问姑娘,末址可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再现了结界?姑娘又是为何离开末址?”槐愚仙君忧心道:“莫不是姑娘是出来搬救兵的?” 霁欢听罢,忍俊不禁道:“仙君慧眼,不知末址在六界何处可以搬到救兵?”见槐愚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末址确实出了些事情,倒发现的尚早,暂未酿成什么大祸。恐怕因为末址复苏时间尚短,才如此轻易触发结界。而几位师尊也未离开末址……况,还有君上音楠,仙君倒不必担忧。” “那姑娘……” 霁欢喝了槐愚递过来的一盏茶,润了润口,压住嗓子中的血腥之气,故作轻松道:“我不过逍遥闲人,野鹤浮生。如今无事,四处游历罢了。” 槐愚在无根山驻扎这么些年,打交道的也总有些头有脸的神仙,有头有脸的神仙虽然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些微语气的不对头,他捕捉起来向来是一把好手,所以,饶是霁欢不痛不痒地说了“四处游历”还“罢了”,他也能听出霁欢心里藏着不便于道给外人的隐秘,既是有隐秘,他便遂也不便多问。 “无根山住着的另一位不在?”霁欢突然想起予绎,问道。 槐愚将先前之事一一道完,说予绎回了九重天,要去查一查是否是天帝又对末址排了什么计划。 霁欢想了一想,缓缓道:“应不是九重天上所为。” “姑娘可是知道缘由?”槐愚见霁欢神情严肃,追问道:“昨日,陌桑神君与殿下一道从天宫回了无根山,与小老儿说了一嘴,也道不是天帝谋划。不过……二人欲言又止,跟着一道走了,说是有其他要事要办,我心里想着,莫不是……” “莫不是如今的苗头背后引着的是一桩更大的阴谋,连天帝都还无从探知?”霁欢目光如炬,盯着槐愚问道:“仙君想的,可是这个?” 听罢槐愚肯定的回答后,霁欢想着自己不便于再作停留。在天帝之前,她需得找出这个因由或是背后的阴谋,想到此处,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要回一趟极界瞧瞧。念头起来便作别了槐愚,槐愚送别霁欢到门口时,又突然问道: “那小女娃子桸聆在上回姑娘走后便一直消沉着,有一天不知何故便跑了。若姑娘游历时见到她,还请带个信儿,说小老儿新学会了她曾说好吃的那道菩提饼呢。” 霁欢看着槐愚面上露出伤感,又远望那棵仍然精瘦的不死树,回了一声“好”。 霁欢头上的木簪,是在极界时囫囵攀了树枝来磨出来的,而如今正好成了她往来极界的媒引。甫一进入极界,天地之间风旋不止,霁欢察觉出不同。总觉着四方都是目光盯着她,自她刚进入,雨水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也不避开雨水,在空中一步步踩着草阶往四下查看着异样。 但细瞧之下并不见异样不同究竟出在何处,草木仍然倒悬于空,错序排在这个世界,恶灵未生,想来是她当年压制的那一把石锁的原因。然而,等她一步步跨到那万年间她常停留的,桸聆曾在极界的原身时才发觉,并不如她想的那样,桸聆在无根山扎下根,极界本应已经无她身影。 不死树却还是在那个位置,枝丫粗壮处下还是她捡着星河流动中的小石子砌的一间石屋。等她目光投向那石屋时,像有千万道目光盯着她的不适感也渐消失。 她终于发现不同之感源于这处。 霁欢是清楚记得不死树的样子的,所以这遮天蔽日的树映入眼帘时让她有些疑惑,那重叠的新枝上鲜嫩的红叶更让她疑惑。天地间雨水渐浓,她浑身湿透并未用术法遮挡,雨幕下一把树叶树枝做的伞撑在她头顶上。 “谁?”霁欢大呵一声,飞身丈远,手中现出那把凌师傅赐的剑指着来人,她本是知道极界此时应当再无生灵的的,但这突然出现的人却内力雄浑,周身隐隐散出猩红气泽,让霁欢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而这灵竟然并非恶灵。 只见那人又迅速走近,抵着剑尖,目光深邃,幽幽笑着。他望着霁欢,挥手收了四方雨,那把伞也散为无形。 霁欢虽然剑法好,修为高,但从不是好杀伐之辈,所以来人走近抵着剑尖时,她下意识往后一退,那人却仍是笑着又走近一步,用手指挡开霁欢的剑,不由得霁欢分说,携着霁欢的手飞身到了她曾住的石屋边。风声骤起,不死树层层叠叠的叶子相互拍打,那人未束的头发飞到霁欢的脸上,霁欢皱眉走远了一些,剑还没有收起,正准备抬手,那人却道: “竟不曾想过你还会主动回到这里来,霁欢。” 二十七(下) 同霁欢说如此亲昵的话,如同是多年相交,但是这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如一滩无波的死水,看不透摸不清,更加辨别不明其意图,饶是他语气温柔,笑容也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是谁?”霁欢仍然追问,他是谁,谁从什么地方而来极界?来极界做什么?等她?等她做什么? “我想你,十分想你。”男子眼睛紧紧盯着霁欢,霁欢见他无惧于自己手中的剑,便将剑收回,却不想他似乎下意识地再走进,右手抬起来似乎准备理她的头发。 见他手停在半空,没有碰下来,霁欢觉得如此奇怪,此时此刻周身似乎被熟悉感包围,让霁欢生出有些可怖的安全感,对陌生人生出安全感,这可不是她的作风,不知是这人用了什么摄魂之术还是其他。这人说话也极其奇怪,想她,他有什么资格想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想我?” “我想你陪着我,就像你曾经一直陪着我那样,我从来没有被谁如此陪伴过,我觉得那样的感觉,甚好。”男子眼睛移开她,看着远方,似是在追忆以前,远方星河涌动渐有雷声,草木迎风,将流云撕碎,他道:“我们本应该心意相通,此时你却什么都不晓得,真不知道我会伤心吗?”他仍是幽幽笑着慢慢对她说,那目光盯着她让她觉得似乎有些可怜,而那“心意相通”四个字让她觉得似乎想在耳边曾被谁说起。 霁欢略想了一想,眼神仍是打量,语气稍有缓和:“桸聆,与你是何关系?” “哦……”那人长应一声,走近不死树原身,覆手摩挲着树的枝干,那树迎着风声发出的响声更大,那人继续缓缓道:“我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却还是想着要跟着你。她与我嘛,你猜猜。” 霁欢从小到大没有碰到过谁这样和她说话,有些烦躁,并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于是打算自己借由术法探一番,左手刚刚翻出灵气结团,那人竟然兀自握住她的手,按了下来,道: “不死神树,男童女童,饮精血而长。她与我本就是同身同源,不过,她可以离开极界,而我却不能。” “同身同源。”霁欢疑惑地念叨这几个字,又看着那人背影和这棵不死树,原来由一棵不死树化生的不只是桸聆一个。 “是,同身同源。我们都与你心意相通。在几十万年前,末址之境初成之时,极界也已初成,得有灵性的却只有我俩,不过才将可以化生成形离开本体,就受末址之境的影响而不得,若不是你过来,透过你的神思,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何不得。”他声音渐大,谈吐内容应是对末址有怨艾,但语调却分明还是跟先前一样,似兴奋不已。 霁欢望着他,听他继续说:“这样说起来,你还当得了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你的血,我们或是永得蜷在本体之木中,同生互斗知道极界消亡,哈哈哈……”一段没有来由又吊儿郎当的话,听得霁欢说不出得不自在。 “所以,桪儿要跟着你,对,她其实名唤甘桪,命理虽没有排下我们化生成形的缘劫,却早已经刻画写下了名字,我,是甘旸。霁欢,你要记得,不要再问我是谁了。” “我当不起你们的恩人,自然也不需要记你的名字。”霁欢冷言道:“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另一桩事。”说罢笑了一笑,直接再将剑砍了过去。 甘旸却也不恼,从容退回空中,费力接过几招便已经是气息紊乱,到底是不敌霁欢祭出几分修为砍出的几剑。当被霁欢一掌拍下在石屋前,甘旸瘫坐在地,仍是笑容不变,目光深邃中多了几丝愁意,看了一眼被霁欢剑气破开的深墨绿外袍,对霁欢道: “八千四百五十七年前,雨夜,你同恶灵缠斗半宿,身上多处受伤,小腿血肉模糊,在我们身上休息了三日才醒来;六千八百年前,你被寻仇的恶灵偷了唯一的吃食烤鱼,你头一回生了那么大的气,又委屈哭了一阵,将他们杀了干净之后,你躺在我们身上吃了半个月的树叶;两千四百八十二年前,你酣睡六月,梦中喊了数次‘姐姐’,我入你梦中,将你从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我如此知你,盼你。我自是没有你的能耐,只是没想到回来一趟竟然要试我,是没有其他可问的吗?” 霁欢听完他说了一串,如今听来似乎是别人的事情,自然作不出任何伤感之情,极界于她不过是修行和等待,罢了。她此行的目的本就是探查当时自己身体异样与极界的关联,自然也在寻找末址出事的缘由,这甘旸出现的不早不晚看起来又如一潭深水,自然要试一试他的能耐如何,不过几招下来霁欢便明了,他掌控极界风云或可,但触及到末址汲取力量的能耐,即便听他所言,是在末址之境初成之时便能化生之灵体神元。霁欢招招虽狠,但因先前与耿青穆过招时有了试人的底子,所以狠绝之余留的余地也足,也不奇怪被甘旸瞧了出来。 甘旸见霁欢云淡风轻收了剑,一直未舒展的眉头此时也恢复如常,气泽下沉,是安心的表现,不过他知道霁欢一番全然没有顾及他似的,只得无奈起身笑道:“这些事情,我替你记得,你总有一日回来找我,要这些如今看来毫无用处的过往。嗯,你这样好看,每一个模样都好看,难怪桪儿要跟着你。但为何不见桪儿要一起跟你回来?” “桸聆……是说想跟着我,但现在,并不知在何处去了。”霁欢说道,原以为这甘旸但句话不离桸聆,定是忧心,却不想听他漫不经心道: “哦,桪儿贪耍,倒也不奇怪。” 霁欢听他慢悠悠将话说完,心里想着这个花架子,倒是从容的花架子,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又闪现出在皎皎月光下音楠吹笛的样子。音楠,明明才出末址,却觉得这个名字已经遥远。 二十八 万物寂灭,有如熊熊火光被从天河灌下来的雨水浇歇,霁欢在混沌中似乎看见一个影子朝她走来,她觉得自己正堕在一大片汪洋之中,便下意识抬手,希望那影子将她拉起来。她努力叫喊,但是一张口便是水馆灌入口中鼻中,让她挣扎不得,深深窒息。而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有一双手伸将过来,握住了她抬起拼命的右臂,那朝他走过来的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你醒了?” 似笑非笑,听见是甘旸的声音,霁欢混沌的脑袋瞬间清明过来,此时才发觉那握住自己的是甘旸的手,自己身上搭着的是甘旸的外袍,自己的头还靠在甘旸的腿上。眼下四周是那一间熟悉的石屋内景,而自己已经不晓得睡了多久,霁欢摇了摇头,囫囵收拾站起来,疑惑地望着甘旸。 甘旸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仍然笑着,也跟着起来,却未穿上霁欢递给他的袍子,伸手仍然想替霁欢披上,霁欢轻轻闪过,甘旸笑着道:“你倒不如睡着的时候可爱。” “可爱?”霁欢心里打了疑问,想来从不有谁这样评价过自己,便有些犯糊涂,可爱这个词向来是她形容豆子这样的姑娘的,想罢了一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混沌,毕竟这个事情确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霁欢顿了一下,问甘旸道:“我为什么会睡着?睡了多久?” 甘旸似乎是未听见这句话,兀自走出石屋,站在门口又转身向着她,微微张开双臂,道:“还记得极界的太阳出来时候的样子吗?你以前常常去星河残岸看日出和星星,走,我带你去。” 霁欢实在是看不懂甘旸的所作所为,更是无法明白其话语之中要说的意思,而见他无心答话自己是怎么遭遇一场无缘故的昏睡了,便也不打算再问。随便拢了衣服,看了甘旸一眼,也不作别,赶着离开极界。 甘旸见她要走,张着的手臂悬了又垂下,下意识抓住了霁欢的衣裙,似祈似求道:“要走了?可否为旸再留一留?可否为我,留在极界?” 霁欢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什么我要为你留下来?”反问完,便如她来时一般,飞身离开。 仍然是青草阶铺道,青衣女子从他身边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莫名的眼神。极界风云再起变幻莫测,似乎跟随着他的心情阴晴不定,目送着女子从他视野中消失时,他的耳畔听见了那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在极界的一片又一片大泽荒原中回响。在一声又一声的哭声中他渐渐醒来,却只得在沉睡的环境中将她抱紧。甘旸眼中燃了几日的火也随着霁欢的离开而熄灭,宽袍上暂留的气味被他悉心封存,引入他自己的原身。他是哪里都无法去的,但好在,还有一份微薄的“心意相通”。 槐愚仙君才在自己的房间里吃茶,边吃茶边招待刚到的音楠和耿青穆。 三个人围坐在茶炉前,虽说是外面有骄阳炙烤,但这屋里却是清爽。不过彼此清爽着,都无话可谈,槐愚见音楠面色凝重暗自思考着什么,也不便多问。倒是一阵冷场后,耿青穆开了个头,问了问槐愚在此处守着,可曾见到霁欢往何处去了? 话头刚落,眼尖的槐愚看到音楠端茶的手停了下来,微微抬眼看了一眼他自己,便咳了两声,大致讲述了十日前霁欢晕在无根山一事,又顺便提了提霁欢匆匆离去,而并明说要往何处去。 “晕倒?身体可有损伤?”音楠放下杯子盯着槐愚问道。 “倒无妨,破末址结界出的时候内息不稳罢了。” 耿青穆听罢奇怪,问:“我与君上一同出来时未觉那结界多强,怎么霁欢姑娘那样的能耐竟还不及君上?” 音楠白了耿青穆一眼:“因末址虽然危机已解,但终究还有事情未完,虽还障了一层,到底不比她出来时力量强劲。” 话音刚落,槐愚正欲问音楠所说的事情未完是何事,却恍惚看到一道影子晃过去,赶忙着出门,见到已经走到远处的霁欢,大声唤道:“姑娘莫急走,正好君上与这耿家公子在老朽处问姑娘的情况,姑娘自己答给他们吧!” 霁欢从极界出来本想来问一问槐愚自己离开了多久了,也大概算算在极界待的时日,不想却看到音楠他们二人,遂停下了脚步准备避开,此番槐愚既然已经唤了,突兀走了反倒是奇怪,只得硬着头皮又走过来。 音楠倒是没有走近问,只看着耿青穆大步流星向前去,寒暄问霁欢为何突然离开,又有何事,去了何处?连着三个问题,让霁欢眉头皱起来不知道怎么答从哪里答,便冷着脸望了他一眼,耿青穆倒是不识好歹,仍然笑着。 槐愚察觉出气氛微妙,便岔开道:“姑娘方才离开十日就回了,莫不是要探查的事有了眉目?” 霁欢在心底暗惊,虽说十日时间并不长,但自己竟然无知无觉睡了十日却是不可思议,这十日,就那么枕着甘旸睡了?还是走的急了一些,应该细细追问出来才真的放心。不过此时,若是再细细说来便是有些不妥,于是只回了句:“去了趟极界。” 音楠听罢,淡淡笑着,对霁欢道:“临行前师傅特意嘱咐,若是在外头碰到了你,定要告诉你末址之事,兴许你会愿意与我和师弟一路。” 霁欢从末址离开正是沐昭后殿整修基本完工之时,她觉得没有什么惦念的,轻简装束走了。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整修后殿这样的一件小事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顺利。 先是完工后,音楠正亲自规整殿内物件时,才修好的殿又垮了音楠揉着头挨个问了负责的几个童子几日里的桩桩件件,发现并没有偷工减料或其他不妥之处。音楠想着兴许工期太赶,做的不细致,便重新遣了几个更妥当的童子负责,因霁欢也不在末址,便让他们慢慢来,自己早晚也都到沐昭转几圈。 但无论怎么细致,终归只是一方后殿,童子们从立木盖瓦到修墙雕檐做旧,大约七八日也便完成了。一夜没过,守着的童子又来报那殿又塌了,塌得令那几个童子猝不及防,在沐昭门前立着等受领责罚。 音楠还没来得及遣了这些童子时,紧跟着耿颜亲自过来禀了音楠,说是浮楠山处的三足圆鼎,那只原本之时出现裂痕的一足无端断裂。音楠将两件事合着考量,心下明白这两处必得一起处理方才可行。而修后殿事小,三足圆鼎与几年后的择君之礼密切相关,将那“跛足”给修好才是最重要的。 浮楠山的三足鼎在音楠还未降生时就立在那儿,几任君上相继羽化,鼎却岁岁年年无有变化。音楠只知铸造圆鼎的材料特殊,并不是随便寻摸几块石头便可以立起来的。凌师傅自霁欢走后便一直闭关,自己的一双父母几万年不曾考虑过修行之事,却也在此时闭关。音楠估摸着只有白贞或知道此事,便带着栾亓栾修一并去了榉木林。 原来,多年前末址被净化后化生出的第一位君上,为迎接真武帝安排过来的凌师傅,特意在末址之境广寻珍品,之后与那时不常出来,却血脉尊贵的炎家尊长商议,炎家尊长说:“听闻尊神凌珩之心有大义不拘俗礼,倒不需刻意寻什么珍品。不过末址之境如今走向正途,倒是该拿出样子来让尊神瞧一瞧。”是以,炎家将族内保存的一半竖亥遗骨献出,铸造成鼎安置在浮楠山,在凌师傅到末址的同日,命族内所有族众取一滴生血汇聚,生祭圆鼎启封,如此缘由之后,后来圆鼎便演化为择君的重要一环。 而如今,炎家已经没有竖亥遗骨,断裂的一足便只有向末址以外寻。白贞寻着竖亥遗迹,探查几日终于寻到另一半遗骨,如今正由北疆大荒九凤一支守护。 听罢音楠细细说完,槐愚仙君连连点头赞同道:“果真重要,是要劳君上你亲自出去。据我所知,北疆大荒九凤一支,虽然居住在神族地界,但归附于魔族受其管辖,而守护的又是竖亥遗骨这样得至宝,若是外借恐怕不容易。” 音楠自然知道其中门道,到时候到底要如何要到哪怕一根指骨,他还没有想出头绪。 二十九(上) 耿青穆能够在这种时候,得机会与音楠一道出末址,还是担着一件大事,让他拳拳之心能大展宏图,说起来,还并不是他这个君上师兄要给自己找个帮手才选上了他,实则是凌师傅授意,君上不好驳回师傅的意思。 虽说在音楠隔着几道沐照的门,将事情前因后果及自己打算详细禀告之后,凌师傅方才醒来,再特意遣他此行当好音楠的助手,为修复末址之损献出一些力,但实际上,自这些时日里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来,自己看在眼中,也在心里绕了绕,思考出一些浅显结论来,总而言之,确然是心存着离开末址之境去各处历练的心的。 况且说来,连那次在剑术比试上被其父亲领回去的炎胥萝都有历练的心,且已经是早于他独自闯荡了,更何况于他这样的铮铮男儿。与霁欢几次的比试落了下乘,他总结来总结去,深以为自己差在历练太少,自己虽说在赤敝族内领了个公子衔,但是从生下来便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机会能够长成史书里头写的,上古时期世家大族中的公子们进可守土安邦,退亦文武成将的人才。上一回末址有难时,自己收拾规整,特意穿了一身特制三十六个日夜而成的盔甲,但脚步还没有出雪坞,就被那股无名力量给卷回去了,一觉醒来,未有桑田沧海,沧桑巨变,却仍是万年之后,一场战事,他连战鼓雷动或者尾声残局都没能听见看到。 不过,此番离开末址去往北疆大荒,他清楚看见师傅的脸色不是很好,是忧心他们此行还是忧心飘摇动荡的未来?师傅之心自然不是他能够堪破读懂的,他心里想着自己也曾听闻大荒种种,这一路或真是凶险万分,带几个伤口回来,便是他荣誉的勋章。 好在,师傅算无遗策,提了一句霁欢,便就真的遇上了霁欢。虽然他也察觉出君上与霁欢姑娘有些不如先前那般相处自在,但姑娘既然也并没有推辞同行,那便是没到仇人那一步。于是,他打心眼里觉得,此行即使凶险万分也是幸福着的凶险万分。 从离开无根山后,便一路向北行,那绵长不断的夏季也终于在无根山的层峦叠嶂之后褪去余热,错序之后的四季,瑟瑟冷风倒是没有将耿青穆的一腔热血吹散。不过是,君上音楠与姑娘霁欢一路上几乎无话,让他觉得这三人同行有些尴尬。冷风只在过一片群鸟退羽的大泽时稍有停歇,耿青穆在云层中望着四方群鸟毕至聚集,散了旧羽毛又新生往来处飞走,喃喃念叨了一句:“这是何地,倒是新奇。” 霁欢开口答道:“封渊大泽,世间祥瑞之鸟新生之处。传言,封渊大泽千年一荣千年一枯,瑞鸟千年一聚,我们来的很是时候。过了封渊大泽便是雾荫红叶林,再过便至北疆大荒。” “你竟然知道?”音楠想起霁欢曾经说的,对末址以外之事她可能一概不知的事情,有些好奇,问道:“不仅知道,还如此清楚。” “有一次听姐姐讲推移季节的术法时提到顺口提了几句北疆大荒。” 推移季节这法音楠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当年不知此法究竟用处在何,也没有深究,当时迟默同他想法一样,一并都没有学,那堂自修变成了水里头捉鱼。只是没想到,又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迟默私下里学了,还同霁欢讲了一讲。音楠此时似乎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反倒是耿青穆,听到霁欢提到“姐姐”自然知道是前君上,自觉继续下去不妥,这个话头到这里要又断开来。 封渊大泽过后,见到一望无际的红叶树林子时,霁欢突然问音楠:“榉木林中的姐姐的衣冠冢是修葺好了吗?” “由白贞神君眼瞧着整修的,我去时特意看过,只是以前搜罗来埋葬当个念想的那些衣物,终归是毁了。”音楠回忆着自己去向白泽族内,路过榉木林时看到的灰烬一片,道:“我以为,你离开之前会去看看。” “姐姐,在我心里,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霁欢调子清冷道。 音楠听霁欢说罢,自嘲自己一番,从心底里觉得论来格局,倒是自己拘着了,正想借着话头说一说白贞神君讲来的,而后几日他测卜出纳朦胧景象背后出现的画面,却被霁欢换了个由头,与耿青穆谈论起了那小娃子耿青言的生活起居和学堂趣事,音楠竟也不知,那小娃子竟时时捎信给自己的师弟,细细报告着大事小情,当做听趣,音楠也未打断。 “那日,青言领着卿玄的小妹到雪坞中庭,翻了门窗,在庭中堂前石桌上临摹挂着的的姑娘画像,就是那次姑娘胜了在下,瑞鸟绣出的那副画。结果那小子画好之后也不管卿玄小妹,小女娃子画画睡着,让家中父母找了好几日。”耿青穆绘声绘色讲着,说完“哈哈”笑了许久。 “卿玄……这名字倒是很熟悉。”霁欢颜看着方才过的一方凡世小国空中飞着的纸鸢,听着耿青穆讲完说道。 音楠在前面,也是觉得好笑,回道:“自然熟悉,那日你两个徒弟挑战的正是这位卿家公子。” 霁欢微微点头,后又是一场长久沉默。从一处天黑行至一处天明,大江大河路过,耿青穆又道:“听闻剑术比试之后,卿家公子名声大噪,上门说媒的要将卿家的门槛踏平。前一阵说是已经成亲,娶的是青梅竹马的女子,倒是末址一段佳话。” 霁欢没有搭言,只音楠道:“冒尺归档记录的时候提了一嘴,是有些印象。” “不过君上恐不知,这成亲前也是闹过一场的。”耿青穆说。 “哦?如何闹了一场?末址何时兴起低俗那套?” “君上误会。”耿青穆笑答,“因那女子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卿玄,家中父母辈觉得小门小户自家姑娘嫁过去会受委屈也是不允,那姑娘不知去哪里躲着,许久不见踪影。卿家太奶奶心疼卿玄,带上卿玄父母亲自上门允诺这才成的。” “平日里师傅安排下的课业如此重,师弟倒是轻松,什么趣闻都不曾落下。”音楠瞟了耿青穆一眼,说道。 耿青穆听音楠口中有责备意思,挠头道:“青言那小子在学堂里学了不少字,回回送信过来都要细细讲他听得那些故事。” “那小豆丁娃子才那么小,竟知晓这些。”霁欢浅笑着说道,心里不免想起初遇青言时候的情景。那时候和如今,似乎一切并未有变化,一切又似乎变了几遭,她已经找不到变化的关键节点是在何处。短短时日,所经所历竟然让她有了些命运无常之感,因此,那抹浅笑在脸上不去倒是多了些许悲愁。 二十九(下) 耿青穆私下同霁欢相交的不算深,自然也没有几个时候得见霁欢笑的样子,不过这番能够三言两语逗笑了她,耿青穆在无聊的御风之中突然很是振奋,当然也并没有看到笑意之中还有的那淡淡悲愁,或许在他看来不常笑的冷美人,笑起来自然应该这个样。 振奋的耿青穆揣测,她应是对这些个趣闻感兴趣,心中暗喜,不自觉将音楠挤到了一侧,正准备赶着道出另一件事,这样明目张胆的举动,自然被音楠识破。音楠抢先道:“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给你讲讲。” 音楠看了一眼耿青穆,又继续对霁欢道:“当年师弟的小姑,耿家姑娘耿奕因到了年岁迟迟未成亲,被同龄的私下笑话了很久。耿颜神君亲自找上了你姐姐,说的是‘请君上指一个’,还拿了一张贴,估摸是细细挑选过的那些青年才俊。但你姐姐说:‘若是婚配嫁娶都由不得自己,那末址与那些污糟凡世有何区分?’一句话噎得神君一年多不敢上沐昭,有事情都是托门前的童子代传话。你姐姐还很是奇怪,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和善的君上,怎么就到了让名头响当当的一个神君,不愿上沐昭了。” 耿青穆笑着道:“哈哈哈,就是这桩事,现在在族内都有明则,婚配嫁娶必然要依本人意愿的。不过,我确一直有个疑问,常言道爱情使人盲目,若是坠入情网之中的人,因为被感情二字蒙蔽了双眼,而看不见对方并非婚缘良配的真面目,那这样的是否应该得一个支持?这种情况之下,父母或是长辈之言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常言也道,是‘日久见人心’和‘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自然便清醒了。”霁欢说道,又道“不过这桩事情,我以前听姐姐提过一次,她觉得她做的很对。” “姑娘既然见解独到,那姑娘你,如今有没有意中人?”耿青穆目光炯炯看着霁欢问道,但霁欢似乎没有听见,神色如常拨开前方的暮云。 音楠听见耿青穆问这话,见霁欢不答,便开口:“这风刮的像刀子一样,师弟往前探探是不是快到了。” 耿青穆还在等霁欢的回答,听此便脱口道:“为什么是我去前面探探,不是师兄去探探?” “本君觉得,本君使唤你应该还是使唤的动。” 待耿青穆展翅往前走后,音楠对霁欢道:“毛头小子,说起话来无礼得很,你不要见怪。” 霁欢笑道:“无人问过我这样的话,有什么好见怪?我倒是觉得有趣,有一个意中人应当也会有趣。” “有趣”二字送到音楠的耳朵里,又似乎跑进了他心里,乱跳了几下,让他忍不住往前望了望这师弟,也不知道从何答话,她说有一个意中人会有趣,那她是打算有一个意中人?但是这回事,能是自己无端选择的?但好在,这一番笑语下来,先前那让人总觉不舒服的气氛也缓和许多。 “你先前想同我说什么?”霁欢突然问道,“就是讲到榉木林中事时,被耿青穆打断了。” 音楠笑了一声,道:“无事。” “音楠,末址的事情,你应当告诉我。” 见霁欢瞪着圆眼睛盯着他,音楠自然明白她话语之中的“应当”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同他一样,有如此相同的在乎。他忽然又想起刚见她时,那时,沐明高墙外的两棵素容在风雨里沙沙作响,将他从一场闭关中惊醒,那是他在万年来头一回感受到无穷尽的生命力,或者说,有一个声音冥冥之中在告诉他末址将从沉眠中醒来。而后,见到霁欢,是被雨水将浑身湿透,一头长发倦怠地铺在她后背,将这青衣姑娘衬托的如同春日新发的嫩芽。这些画面模糊了几次便清晰了几次,清晰了几次他便恍惚了几次。 后来,有一阵子他想着,要好好保护这个姑娘。但实际上,霁欢素来独来独往,心思深不可测,他的保护无从谈起,觉得比来,自己倒是像被保护的那一个。所以,他并不是太想告诉在白贞神君看到的那景儿,若是她真知道什么,恐怕又会不顾他的想法,自己单枪匹马去寻出究竟吧! “末址的事情,本君知道即可,你无需太过挂心。”音楠冷言道,希望能打消霁欢继续问下去的想法。 霁欢听罢,不知何故,竟觉察出音楠不愿意她知晓什么后只身犯险,可难不成要让他这还没有过择君礼的新君犯险不成?遂叹息一声道:“末址与我,难不成还能切割开来?秉承遗愿的也不只是君上一个。” 话音刚落,封渊大泽与雾荫红叶林之间的茫茫白原之中,突然向天飞出一知通体雪白的妖灵,细看之下浑身雪白羽毛,但都不是长在身上,倒像是从封渊大泽吹过来的。想必是神界之中的阴暗地带,夹缝之中长出此妖灵,此时出现,直向音楠和霁欢而来。 丈长的翅膀在巨风带动之下扶摇直上,掠过音楠和霁欢头顶之时,因速度过快,音楠的夜笙快过他自己所思所想,在二人头顶架出一道光墙,让妖灵不至于击伤二人。同时,在音楠关心霁欢可有受伤之时,霁欢已经先于他飞身出去,一把剑带着风声涌动,对着大鹏模样的白色妖灵的头颈,逼得它种种摔在白原之中。 所谓白原茫茫,原来是白蒿遍野,风声直下,白蒿四处翻飞,犹如一场大雪。妖灵袭击未成,又被逼倒在地,自是愤怒不服,吐了一口鲜血朝着远处愤鸣不已。 霁欢顺着方向望过去,还有两只同样的飞禽妖灵,不过一只身形与这一只差不了多少,另一只身形要更偏小。愤鸣的妖灵,再次向上飞去,似乎在寻找和积聚力量,再次朝霁欢攻击而来时,被音楠一手挥出十几米远。 “是鹏雁。在这个地方因封渊大泽和雾荫红叶林吸收了灵气之后,变为妖灵。”音楠扶住霁欢道。 被挥出去的鹏雁摔在地上,正好同另外两只摔到了一起,翻飞的白蒿更是飞舞不停。只见它朝天发出一声长鸣,飞入空中又急转之下,以头抢地,死了。 霁欢不知此事发生前因更不知如今的结果是怎么回事,只听见音楠解释道:“应该有谁闯入过这里杀了他妻小,我们在此逗留,他便以为是仇敌,因此袭击我们。” “但是,霁欢,为什么遇到危险之时,你总是想要冲在前面,你觉得我是稚子孩童还是无能之辈?需要由你庇护?”音楠突然生气朝霁欢低吼道。 三十 事情发生的突如其来,音楠的问题和生气也突如其来,那双眼睛里有气愤更有疑惑和不解。刚才因为一番打斗,音楠的肩膀上沾染了两片白羽毛,衣袖和头发不如先是一贯整洁,左袖带着点血迹,又有几缕划痕。 霁欢盯着那划痕,对于音楠问出的问题,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道:“你知道的,音楠,我并没有那样觉得。” 霁欢回答的寥寥几语,倒是让音楠觉察出了几分苦楚。不知作何,眉头紧蹙,不自觉扶上霁欢的肩膀细细盯着那双也盯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清明如雪,嘴角挂着一抹欲言又止,音楠忽然像心中的几处阻碍都一一走通了,一把把霁欢抱住。霁欢被音楠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讶到,倒也忘记应该做什么想什么,她从来没有与谁这样亲近过,那曾经隔着蒙蒙瓷瓶结界见过的,那曾经在月色下见过的,那曾经在露华洞口见过的,系列景象铺展开来,她的欲言又止,变成了一抹细细淡淡的不被音楠察觉的笑意。 一阵子沉默无言,却让音楠的嗓子有些干涩,待到冷静过来后,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略带尴尬地放开了霁欢。见耿青穆还未回来,便依了霁欢先前所言,详细讲了在白贞神君处见到的景象。 白泽一族洞晓世事,几脉传承下来测卜之法千变万化,却没有预言未来之能。六界四海若说是有事儿用尽了法子还测不出究竟,那或是这事儿指向的并不是这六界四海的事儿,或是这事儿是未来之事儿。那日,白贞神君将这一段细细讲给音楠听,音楠想了一想,问: “这样说来,末址离于六界四海外,神君且探不出究竟也是合情合理?” 白贞神君听出了这新君上淡漠语气中的责备,拱手答道:“先辈曾因那妖鬼叛乱受牵连,阖族居处亦被损毁,能言未来事的一支也因此全数湮灭,蒙末址君上搭救收留,辟出地界得以长居末址,无法测卜的范围自然不包含末址。”语毕见音楠仍是沉思,继续道:“这事既是由已发生的事情推究缘由,也算不得未来之事。” “那神君……” “君上莫急,细细想罢,六界四海外除了末址,还有极界,北疆大荒一隅。” 音楠此时才觉当年自己带着迟默到处跑,自以为天上地下已经游历一遍,却不曾想白贞神君念出的几个地方,除开末址,自己竟均为涉足。 “神君请继续说说近来这些时日探出什么。”音楠慢饮了一口茶道。 白贞神君却也不言,命童子端上来纸笔,在音楠面前画出了一副画。画中隐约看来是一朵花,花开五瓣,不辩颜色。音楠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一眼白贞,听他说道:“先前在沐明殿中,君山刚看到的茫茫雾色后,在下能探出的就只是这枝石花。” “石花?” “是,岩石生成,不过因景象仍然模糊,无法看清其纹路背景,甚长于何处,现在何处均是不明。君上要查清此事,这花便为如今的重要线索。” 音楠将此事讲完后,便从怀中取出白贞神君的画,摊开对霁欢问道:“你在极界万年,可曾见过这个模样的石花?” “不曾。”霁欢看了一眼,斩钉截铁答。 “不再仔细看看就如此肯定了?” 霁欢点头,没有继续说,只是看着远处,心里想着在极界万年的日子,音楠怎么会知道,她对极界一草一木已是了然于心。但回想再去极界时遇到的那甘旸,言行举止皆是奇怪,又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才出现的,莫不是这一切与他有关联,边想着边在看了那画一眼。但是她先前探查过一番,未嗅出这些气息,莫不是其修为高深远胜于自己,不过是当时故意收敛锋芒? 不过,现下既然已经到了北疆要与音楠寻竖亥遗骨,也不便再回去问个究竟。况目前末址不会再轻易有外力进入,找到竖亥遗骨才是正事,便只在心里暗暗记下,没有再多同音楠讲什么。 音楠见霁欢若有所思,开口宽慰道:“既然极界没有见过,我们到了北疆也正好查一查,不过那立于六界外的北疆大荒一隅要如何找到如何进去,倒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君上?”不知道何时回来的耿青穆听了个尾巴,脱口问音楠。 音楠见耿青穆衣衫有破损,面色泛白,隐约有不安之感,便避开他的问题反问道:“前方何事怎去了不久,回来已经是这个模样?” 耿青穆低头看了一眼衣领破损处,又下意识抹了抹嘴角,回道:“君上,怕我们此行是错走了,北疆入口处自天而下均是雷阵电林,除了一条不知何处流经的大河尚能进入,连一只飞蛾都见不到。我试着硬闯,倒因我族天生火性,反噬了一遭。” 霁欢凑近闻了闻,是有一股子焦味,遂对耿青穆说:“果然长了能耐,听说有些仙人飞升历过的劫便有天雷,你见那阵仗,没想着躲开而是硬闯,若是伤了羽翼让你师兄怎么向凌师傅与耿颜神君交代?” 有别于先前同音楠谈论时的面色凝重,此时见耿青穆狼狈像,霁欢倒是开起了玩笑。 “此行错是错不了的。九凤族倒是不辱上古先辈威名,一族式微,几十万年前归于魔族,竟还有这样的能耐扯出雷阵电林的法阵。”音楠心思难辨,语气古怪中透出赞赏,让已经往前走去的霁欢回过头看了看音楠,却只见音楠朝她冷静一笑。 若说耿青穆之前往前探路后回来报的一番言辞让音楠心境复杂,那此时见到那立在北疆入口处连天接地的法阵,让音楠感受道的便只有震惊了。末址之境的结界是末址成时天然自生,后历任女君湮灭后化作一道又一道屏障与结界相融,因此,末址结界大多时候因末址受损而自然显现出,隔绝外力的功能十分强大。但九凤族扯出的雷阵电林形成的法阵,即使相隔丈远也让人如有业火随时会焚身之感,似乎丝毫不逊于末址之境的结界。 音楠和霁欢修为高些,自然还能抵挡住,但耿青穆已经被雷声逼的现出了原身,然而因先前鲁莽已是吃了亏,饶是霁欢那把流光挡在了前头,耿青穆现在也只是在音楠和霁欢后头,扑腾着翅膀不敢再往前进一步。 霁欢心下好笑,耿青穆这模样倒同自己先前见着的大不一样,虽说总是护着自己的名气羽翼,常日里总是不惧不畏,之前独闯虽是谋略欠缺,到底勇气可嘉,如今对着雷阵嘶叫凌厉,眼神却露出少有的畏惧,想必受伤不只是衣服破损了一块,正欲问,听音楠道: “我们过来时,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地面尚能流入的那条河看着倒有些熟悉,今日师弟且修习疗伤,明日再来。” 见音楠关心耿青穆伤势,霁欢点头同意。三人随意落在雷阵电林法阵影响范围外雾荫红叶林的一处山头,到处密林看起来幽深,但空气少有清新,因靠近北疆,林子里的大小树枝都压着积雪,三人囫囵找了平坦处休息。甫一坐下,耿青穆突然咳出一口血,看来霁欢猜测没错。 霁欢又看了音楠一眼,从无根山不眠不休赶到北疆,她知道音楠是想尽快从北疆取了竖亥遗骨回末址,自然理解他的担心,但现在忽然的放松也让音楠的脸上露出倦意。即使疲倦,音楠仍是隔出个结界,缓缓吹奏夜笙,霁欢知道,他是在为耿青穆疗伤。 除了雷声,周遭寂静,连一丝风声都无,后半夜那雷霆声也小了的时候,音楠看霁欢已经睡着,耿青穆也调息平稳,便捏了一只青鸟,放着去那长河打探,自己跟着闭目养神起来。 三十一(上) 雪不知道何时开始下又何时停了,直到一夜积雪压倒了红叶林中的一棵青松,倒下来时将音楠随手圈的结界震了一震,音楠和耿青穆方才醒了过来。音楠撤了结界脑壳有些发昏,闭目养神之中思绪游走,现在自己却都不清楚何时倒睡着了。结界撤后,远处的雷霆之声仍然阵阵传来,但是听起来动静较之昨日已经小了不少。 “霁欢姑娘呢?”耿青穆突然发问。 音楠四下望去,不见霁欢踪影。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皑皑一片,雾荫红叶林,被积雪掩盖住飞霞一般的红。霁欢常日着一身青衣,在白雪之中应当夺目才对,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痕迹。音楠想起昨日遇到鹏雁袭击之时,霁欢未作任何思量便先于他,打算独自面对和承担未知的危险,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虽说昨夜,霁欢在他旁边休息时,并未看出不妥,但幸而他留了个心眼,派出青鸟留守在似乎危机四伏的北疆。于是,现下,音楠将昨夜放出去打探的青鸟召了回来,不过掌心大小的青鸟,似乎是受了惊吓,停在音楠的肩头,仍在瑟瑟发抖。音楠在青鸟的头上轻轻一点,它便恢复了神采。而后,音楠在低语两句,便见鸟儿在音楠和耿青穆前的雪地上缓缓飞了一圈,一时间现出了霁欢的行踪。 已是破晓时分,霁欢独自出现在长河之上。较之昨日,霁欢并没有护身躲开,只是踩了一片薄云,站的甚至离那雷阵电林更近了一些,音楠看霁欢似乎面不改色,眼神中却又是那日同耿青穆比剑时的神情。 那雷阵感受到外力,轰鸣愈强,昨日一道道闪电若还不算密集,此时也随着越来越强的雷声紧凑起来。两方对峙,霁欢看起来如此渺小,但她除了裙摆和头发被那力量推向身后外,看不出一丝畏惧色。当闪电集聚一股直击霁欢面门时,霁欢现出流光剑引了长河中的水与之缠斗,水面将那力分散,这一回合算个平局。音楠想起之前母亲说过的霁欢的修为和剑法,其中的倔强狠决和慈悲,但如今这一场战役却不见了那慈悲意头,一招一式皆是狠决。直到霁欢绕开那股集聚之力的后方,似乎是终于寻到了时机一剑挥下,雷阵电林瞬间已经破出一个缺口,两股冷风相碰,四下里都是火星。 所见到的景象中,音楠没有看到霁欢有受伤的影子,那一剑挥下的招式虽是她一贯的果决,但收剑之时,却不见霁欢脸上露出任何笑意,这不算是她的风格。 不过,耿青穆还没有注意到那些,之时在看完霁欢同法阵之力一番不长不短的缠斗之后,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感谢着当日比剑霁欢的手下留情,口中说着:“传闻师傅当时为新徒造剑,现在看来,师傅定是专门为霁欢姑娘造的,给我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才知道?” 音楠边说着边飞身向那结界开口处,耿青穆跟在后头,听得出音楠担心霁欢,这句玩笑话并不玩笑。刚才那景儿在霁欢进入结界后便散了,知是青鸟此后再未见霁欢出来,音楠他作为君上,定是担心。 音楠立在结界缺口处,雷阵电林像是在一场恶斗中败下阵来,此时声音弱了不少,但音楠却并未着急进去,心里又过了一遍昨日与霁欢的那番谈话,看来母亲说的对,他作君上以来似乎事事考量的更加周全,但却不像少年时候了解女孩子的心性,或者说霁欢的心性本就同末址乃至六界,他见过的那些女子的心性并不相同,一步一步的只学了迟默当年的样子。 他比之昨日,更加生气,手里握的夜笙也跟着泛出浅红的光来。 饶是已经缺了一个口,音楠是转了转夜笙便进去了,耿青穆却因昨日被结界所伤心下陡生恐惧胆怯,跟在音楠身后边,观望一阵音楠从那缺口走近并无不妥,才终于敢随之进入。然而,因为被雷阵电林的威力激的痛昨日一样,现出了原身,不料赤敝羽尾带出的火光又激醒了奄奄一息的雷声,闪电聚成一股,在耿青穆通过法阵之时,实打实地钉到了他的身上,耿青穆一个踉跄几口急血,跌在大荒之中。 法阵背后,所谓北疆大荒。与法阵之外,倒是相似风光,日头白白地照着,想是万万年不曾透出过活力,四方均是看不到尽头的白,雪色皑皑,冰封千里,唯有那条能淌过法阵的河流,不合时宜般仍向远处直入虚无。 音楠将受伤了的耿青穆安置在避风处,交代他自己先去寻寻霁欢此时身在何处。夜笙作为蓐收留下来的法器,昨日还是在结界内响了一次,已经引来了一阵虎狼环伺,如今在北疆诸事不明,为了避免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事,音楠将夜笙收起,将耿青穆的落白剑立在距离他的三步处。剑知人意,立地之时,便化出几道剑影,围在耿青穆周围。 “君上先去找霁欢姑娘吧!”耿青穆脸色煞白,又吐了一口血,还强撑着对音楠说道:“虽是伤重,倒还不至于任谁欺凌,况且有落白在此,君上暂且放心。” 音楠听他此说,虽然心中尚有担心,但此时也无其他办法,只朝着南方隐约透出红光的地方而去,希望能先找到霁欢再作其他打算。 耿青穆见音楠离去,坐直了身子调匀了呼吸,试着运气,却才一动,气还再丹田之中未出,元神便已经动荡,一口血又喷了出来。自小到大他耿青穆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果然出来历练闯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看着落白剑上蒙起一层冰,又突然想起同离了末址的炎胥箩,他们应该算是差不多的身份,差不多的经历,差不多的成长环境,先于他们出来且独身一人的她,不知道正经历着什么,四海一人可有受伤损,可还顺利? 耿青穆虽然此时已经身心俱痛,但仍是强撑着站起来,将立在地上的剑拔出用衣袖轻拭。这一时间,突然感觉周遭有些不妥,不远处流动的河水似乎静止下来,没了那缓缓柔柔的声响,虽然此时他还站不大稳,还是擦掉嘴角的血迹,打起了精神。 三十一(下) “听闻有人闯了北疆,我还当是凶神恶煞之辈才能破此阵,没想到竟是长得如此清俊秀美的小哥儿。哈哈哈哈,此番不亏,不亏。”自远而近一道女声,脆生生地传入耿青穆耳朵:“不知道小哥儿知不知道,但凡闯了北疆的,无论是谁都得同我比试比试才行。” 耿青穆先是被“清秀俊美”这样的形容词给砸的头晕,他这样的虽说不是糙汉子,倒也不至于如此,听罢差点没有又吐一口老血。暂且稳住自己的心神,循着声音提高了警惕。 待来人进入耿青穆视线,眼见一袭红衣长发曳地,红衣之上,斗篷般的帽子遮住了面貌,看不清她的模样长相。耿青穆正在疑惑打量之时,那女子突然抬头,森然一笑,耿青穆瞪大了双眼吓了一跳,没想到红衣娇俏之下,竟然是骷髅模样。是妖是魔,是鬼还是神,耿青穆此时尚无法分辨。 不过,森然骷髅模样的来人,此时歪着头,似乎是做出天真样子,看着耿青穆。耿青穆也撑着望着她,只见她“呼啦”一声,将罩着自己头的那衣帽掀开,骷髅模样的脸变成了正常的女子模样,仍然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就如周遭寒冷的白,清澈又凌冽,红唇似火与那一身衣服的颜色相衬,正似有似无般笑着。 见耿青穆一直一言不发,红衣女子接着又道:“看来你受了重伤,我虽然不打算捉弄你了,但我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希望你这把好剑能多撑一阵子。”说罢将衣袖一挥,远处的雪瞬间化了一片,露出一片不胜寸草的骷髅地,如同战场百年,枯骨未销,只留下一地的阴鸷鬼气。 不带耿青穆反应,红衣女子的袖摆处飞来一道水光直入耿青穆面门,耿青穆奋力艰难挥下一剑挡了出去,那女子有些惊讶,干脆直接飞身过来劈出一掌,带出冰渣子落在耿青穆染了血的外袍上。 耿青穆虽说此时受伤大动不得,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性子,落白剑幻化出一道幻影,将那些冰碴子全数震得烟消云散,而耿青穆趁此时机,躲过飞身过来的红衣女子时,勉力用剑削去了裙摆的一边。红衣女子显然是被他此举激怒,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咬牙切齿道:“有点子能耐,看来是我大意了。” 语罢,背后伸出如蛇般缠绕撕咬的水光,旋着刀剑之气迅疾向耿青穆而来,躲无可躲,刚才的回击已经让自己精疲力竭,没想到法阵之中受的伤如此厉害,但凡他一运气,伤便重一分,只要是动力,元神便十分不稳,能够在此时还有神智清醒,看来全靠这些时日在凌师傅的授业之中,学到了定力。 此时,却已经不是定力可以救他的了。想来他也算是倜傥风流少年郎,浮生多少趣事乐事还没有经历,便要草草交待在这异国他乡,可悲自己离开末址之境时,为何没有考虑到一路诸多凶险,先留下一封遗书,也算是对族人的一番慰藉——他终于也算是披甲蹬靴未末址死于战场之上。 “北疆神界竟有这样的规矩?” 音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先于声音而来的是夜笙。“啊呼。”耿青穆心道:“千钧一发啊千钧一发。感谢君上师兄没给我殉身的机会。” 刚才,去寻找霁欢的音楠,在远处听到这方势头不对,虽暂时未寻到丝毫踪影,但心中担心受伤的耿青穆,更无法知悉北疆之上情形如何,听到动静便赶紧回来。远远望着那红衣女子招式实打实朝着耿青穆,便急着将夜笙扔出,散了那是水光的力道,将那女子逼退出丈远。 待音楠站在耿青穆身旁扶他坐下后,红衣女子眯着眼睛看了看音楠,又接着说道: “北疆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我若河河神这里有。” 若河河神。 原来那条看着眼熟的河流便是发源自九重天,从凡世荡过又回到九重天的神水若河。在传闻中,若河河神高余九尺,长得凶神恶煞,脾气暴烈十分穷凶极恶,饿时可吞巨蟒,渴时能饮兽血,虽然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但形容样貌品性等皆不同于卓然飘飘的众神众仙。即使在大朝会上都不一定能见到几次,传闻中的大部分虽然都是贬义词,但终归还有一条“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音楠听罢女子此说有些疑虑,却来不及想,又几支水光迅速凝成的冷箭朝着他与耿青穆而来,音楠转了几转夜笙,将冷箭藏的力量又多加了几层反转向了女子,女子收了神通,冷箭化成水落下。周遭可怖的骷髅地原来只是施了个障眼法,一番下来,仍是被雪覆盖,晶莹雪白看不出先前样子。 女子气鼓鼓地走进叉着腰,声音没了凌冽,嗲声嗲气地说:“不打了不打了。躲过了剑气,又碰上传闻中的上古法器夜笙,不知道我今儿是点儿背还是运气好。”说完坐在地上,双手捋了捋衣裙,摸着刚才被耿青穆的落白剑削去了一片的地方,十分委屈地道:“你看你看,这条裙子你晓得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得到的?样子时兴一件难求不说,今儿才穿头一回,还没有给……” 女子一副哭腔,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看来倒像是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了,耿青穆心里不爽,心说,这裙子实在没有看出来多么时兴,况且差点让他交待在这里的,先挑衅过来的可是她啊?正欲分辨几句,却见音楠笑了笑,对那女子说:“昔日不知若河河神竟然是这个模样,看来典籍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若河河神看着音楠,还扯着那块衣裙,道:“典籍不典籍此时不消说,我让你们赔一条裙子,你们应不应?算了,让你们赔你们也不晓得怎么赔。算我今儿运气背。” 音楠反是笑着,道:“看来神君,果然是不认得我。” 三十二(上) 音楠昨日见那河流就觉得不凡,隐约透出的灵气更是觉得有些熟悉,但彼时心里装的不是这桩事情,便也没有细致多想,直到现在这女子自报了家门,这才想起一桩旧事来。 具体多少年前已经算不清楚了,只能记得是迟默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迟默因予绎之故受了情伤,很是一蹶不振了些时日,自己的母亲也算是一手将迟默带大,明里头是君上徒弟,心里头更是当作自己的女儿,那段时日开解迟默时,总是劝她说:“你如今觉得这个坎儿过不去,是因为没有沉下心看一眼天高云阔,等你见多了人世浮沉,便会觉得此时所经历的不过尔尔,” 迟默虽然觉得自己不算是没有看过世情,龟缩当个纸上之君的人,但以前看世事的心境多的是顺遂之时的所想所感,自然与如今不同,因此虽不赞同但还是听进了劝解,第二日便故作洒脱四海走着,说是要花一阵子给自己疗个伤。 在那之前,迟默去哪里,音楠一般总是跟着的,但情伤这回事儿他觉得自己跟着倒像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便拖了个由头跑去冥界找陌桑喝酒去了。迟默在大千世界看了些什么、因何原因、又是何时去到了一处浊世,再发生了什么,没有跟着一路的音楠自然并不知情。只是某一日在酩酊大醉之后,被凌师傅隔着法器头一回发了那么大的火,让他迅速找到迟默带她回末址。 音楠听陌桑说,应是凌师傅察觉出迟默在凡世出现了异样反噬到了末址。 此事非同小可,幸好音楠同迟默也算是一道长大,脾气秉性摸的还算是准。音楠找到迟默时,她正在一方瘴气蔽日、血雨连绵的凡世中,撑了个雨棚,障了个结界,隔着一条与凡世格格不入的河流,照顾一个瞎了眼的姑娘。那个时候,音楠本还以为迟默只有身体实在遭遇伤损时才会反噬到整个末址,因此见迟默愁云惨淡,一副情伤未复原的模样,还笑哈哈招呼他喝冷茶时,还并没有察觉出凌师傅紧张的原因。 迟默叨叨不休,同他说:“我原先不晓得我这样的混世魔王,还有一天会栽在迷路两个字上。不过我迷路了你都能找到我,可见音楠你对我真是义气。” 迟默在六界迷了路,不留神掉进了这处不知为何被天帝惩处,降下灾难而即将损毁的凡世中,眼前那条波澜壮阔得十分不一般,却又黑雾迷绕的河流便是大名鼎鼎的天界神水若河,那个虚弱无力正在被迟默囫囵照顾的瞎眼姑娘,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若河河神泓渃,神界簿子里尊称写的是“泓渃神君”。 音楠奇怪,在此之前关于这河神的传闻中,是一位长相非常有特色,脾性在一众气韵淡然的神仙中也很有特色的男神仙,何故与这娇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女子挂上钩?听完音楠疑问,迟默说了一句:“我见她的时候,也确实不是一位这般娇弱的小姑娘模样。这不是受伤到这个地步了,我猜是诸多障眼的化相都撑不住了,才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泓渃神君是天造的神族,从北疆发源,不过千年便有了神元,被上一任天帝十分看重。但神君玩心重,拒绝了天帝说的领四海水务之职,仍然与当初一样,自在闲散,过凡世,洗罪孽,找故事,当个不谙世事纯真的小姑娘才是她的理想。但若河有一桩算得上隐秘的功能,凡世中有些求仙不得或是正途无望的人,若有机缘巧合跟着泓渃神君一路过凡世看劫难,能最终上了九重天,也算是走捷径修炼成仙。 这桩事虽然是若河发源以来自带的一项给凡人的奇缘造化,但泓渃神君毕竟是上古之后天造的神族,身份自然而然是尊贵无量,天帝考量泓渃安全,为避免那些狂悖之徒为寻此捷径走极端而伤了泓渃神元,便明令禁止九重天上不能妄议若河事,又在四海放出风声,给泓渃立了个与自己个儿大不相同的形象介绍。 这处浊世在迟默与泓渃到的约百年前,因私德未修六恶昭着杀戮滔天等种种原因激怒了天帝,命格之轮已经启至尾声,即将灭世,仅剩下的那些生灵已都是狂徒恶寇。若河本不会从此处流经,却因赶着应天帝召一时不慎抄了个近路,结果被瘴气所伤,寸步难行。 偏偏此时,凡世中有两兄弟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些消息,知道了走若河便能得道成仙的事,竟然趁泓渃现身调息之时将其扣留。泓渃虽然心气高,是天生的神,但术法一途常年不思进取,也不擅长战事,加上双眼被瘴气弄来失了明,浑身的术法又施展不开,竟然硬生生被两个得了小法器的凡人欺负。 迟默到这处凡世时,正看到泓渃神君被拘在一座烧红了的铁笼中,那两个凡人用法器聚集了恶灵轮番朝泓渃逼杀去。 “啧啧啧,音楠,你是不晓得。泓渃神君真当得上这样大气的名字。虽说盲了双眼,怒气凝成鲜血都从眼中流了出来,但丝毫不辱神界风范,恶灵竟是一个都近不了身,那一掌一掌斩杀的动作,啧啧啧。”迟默那时看着娇滴滴的泓渃感叹:“我虽然有时候看不惯有些神族,端着端着虚伪至极,但是,这一个,啧啧啧。” 音楠见迟默无事,稀里糊涂在此听了一嘴闲话,迟默将泓渃迷迷糊糊同她讲的那些,又给自己倒了一遍。那个时候,音楠算下来也不过待了两天,两天里,泓渃神君除了偶尔几句梦呓,还是喊打喊杀的,其余时候均因迟默不是很擅长的医术,陷入昏睡之中。两日之后,音楠见迟默并无不妥,又听她说要照顾几日,待泓渃大好送她回了北疆再回末址向师傅复命,便叮嘱了几句先行自己离去。 所以,一番追究下来,音楠认得了泓渃,还听了不少这位神君的事迹,但泓渃却因彼时没有醒,未曾有此机缘见过音楠。但是好在,这些往事算是为今日埋下伏笔,种下的善因,此时要化解初见的矛盾便容易的多。 三十二(下) “好了,讲完了罢!我是记得当年迷迷糊糊听到迟默同谁讲过话,后来醒了也没有问,本以为这段往事随着她一道尘归尘土归土了,没想到今儿还能听你翻捡出来。”泓渃刚听音楠讲起这段往事时,就在一旁极不自在,再没了先前斗狠时的模样。 音楠听罢,接道:“方才回忆起这一段,我也有一个疑惑。为何神君担的这项职务也不是头一回,为何天帝降下惩处的凡世,神君再说是抄近路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方?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那个时候嘛,唔,抄近路是我瞎说编来骗迟默的,实际上嘛我碰到了些不曾经过的事情,心烦意乱间,也……迷了路。”泓渃一番不好意思道:“今日说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再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只不过当时迟默照顾我一番,我却没有说实话,对她不住。不过现而今,晓得我黑历史的只有你们两个,你们自裁罢!” 音楠笑而不语,只是再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的耿青穆,顶着惨白的脸,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起来神君秉性并不像是个好战的,为何我们进来北疆要出手相逼?” 泓渃白了一眼耿青穆道:“你看你长的好看,再仔细想就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光环,这几十万年唯一的一次倒霉竟然是被两个凡人给拘禁了,那叫摄魂子的法器,后来我查探了一番,听说还只是妖界一个低等妖怪炼化的法器。我瞎了眼睛虽然蒙你们那个前君上迟默给救治好了,但心里阴影你是懂不了的。” 泓渃见耿青穆仍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看着天空幽怨说着:“就因为自命不凡啊,自负要不得啊,花花世界好看是好看,没有勤于修炼啊!所以,这些年来,我每到一处若是碰到修为高的,便都是要挑战一下子的,打不过不要紧,过过招学学也是可以的。我见你们竟然能破了九凤的结界,不得了,我不应该出来同你们斗一斗?” 音楠笑着回道:“那刚才神君为何不同我继续斗下去?” 泓渃站起来,插着腰,贴着音楠脸叫着:“有意思吗?有意思吗?我白活这些年吗?你我不认得,夜笙我也不认得吗?” “君上可以不用夜笙同神君斗。”耿青穆脸色虽白,语气却好,回了神君一句后看音楠问:“是吧?师兄。” 泓渃不等音楠回答,佯怒拍了耿青穆肩膀一巴掌道:“是什么是?你个小公子年岁不大,口气不小。神君今日休憩,不同你们争论。” 这一巴掌虽是象征性一拍,却让耿青穆一直吊着的气松散了,堵在心口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人也晕了过去。 “哟,这是怎的?看来还是高估了你们。”泓渃顺手摸了耿青穆的脉,打趣道。 音楠扶起了耿青穆撑着,严肃问道:“神君聪慧,已然明了,师弟受了那结界的灼伤,神君可知何处可借,容在下为他疗伤。” “没用的。九凤设的阵看起来不过是雷阵电林的法阵,一旦受伤最忌讳在北疆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冻着,那热毒跟着寒毒一齐侵入体内,恐怕是不大容易好啰!” 音楠心里着急,听此一说却忽然松了口气,也不接话,只盯着泓渃看,待她后文。 “但本神君在北疆算是九凤一族的近邻,那专门疗愈结界灼伤后的热毒寒毒的药丸也曾得了几粒。我呢,虽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但却是知道你们来自何处的。嗯…”泓渃略一停顿,继续道:“我与你们前君上虽见面不多,但那豪爽性格甚对我胃口,况且还有救命的恩情在,只可惜区区两面竟是再也不能见……那带你们去此处我的府中算是报了这个恩情吧!” 语毕,天幕拉开,冰雪之中现出繁花映衬的简单宅子,若河水变成涓涓细流环绕,恢宏大气到小家碧玉的转换,让音楠也算是见识到了,泓渃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领着音楠和耿青穆进了去。 跟着泓渃的一路,音楠想起先前想问的问题,向泓渃打听问道:“北疆大荒幅员也算是辽阔,九凤一族也不过长居一隅,为何九凤族将法阵拉的如此声势浩大,围住了整个大荒?” 泓渃未作多想,反问音楠道:“你们从那个方向过来,可有路过一片雾荫红叶林?” “是。” “红叶林中有三只神兽鹏雁?” 音楠听见神兽二字,有些奇怪,问道:“遇到鹏雁是没错,但我看那却不是神兽而是妖灵。” 泓渃转身惊讶道:“啊?已经成妖灵了?”惊叹完,又叹惋道:“神兽是正经神兽,变作妖灵却也是令人唏嘘。前些时日,听闻不知何人欲入大荒,但或许是因为什么惊动了红叶林中的鹏雁,为将此人驱逐出去,鹏雁一家三口与那人斗法之中落了下乘,有两只命殒了。可怜他们,修炼多年一直没有等来天劫,化出人形法相,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原来并非音楠所猜测的,因为吸收了灵气变作的妖灵,当时之景出现在眼前,深觉遗憾道:“当日路过之时,因为遭受余下一只鹏雁的攻击而出手,最后却……” “攻击你们?”泓渃道:“剩下雄雁本不会独活,但是或许是为了报仇,才在世间逗留。又或许因为你们经此,被它当作了仇人才会攻击你们罢!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我们这些神族看起来活得自由自在,又何尝不是你争我斗地过?不过,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我才修书请九凤族长拉法阵拉的大一些,毕竟我虽时常不在大荒之中,但是此处府邸还住着其他人。” 音楠撑着耿青穆,一路走来,周围并未发现其他人的痕迹。若真是如此,那霁欢会不会也因因缘际会来到了此处?若是未在此处,现在又在何处,不过此时耿青穆伤势严重,只得先救他再做下一步考虑了。 三十三(上) 泓渃神君的府邸宅子外观看来虽是简单,内里布置却颇有章法,正间里头倒不像别处要隔出许多小间,必须得在繁复中才能显得出品味。音楠跟着泓渃,来到了正屋,偌大一间,却只是在屋子中间布置了条案台,四周略用花草颜色分,高低错落间有各样瓷器摆件,摆件虽多不完美有细小裂痕或缺口,却均与花草相得益彰,案台后垂了两盏香笼,却只是燃着长明灯烛,再后方是一卧榻,云锦帐子隐约飘渺。 甫一进门,音楠不过将将能穿过那些错开摆放的花草,看到正中间案台上的一卷书文和几只素胚茶碗,一只红瓷小瓶,而按照泓渃稍矮身量,应该是瞧不清里头什么样,若说是坐在中间,或是趟在榻上,倒真隔出了一方不显得压抑的小天地。 “先将这赤敝公子扶过去躺着吧,我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客人过来,也不曾准备什么客房,你们先将就着。那药我让子川收着,恐要找一找。”泓渃指了指面前桃木枝的屏障,直接现出了往案台的通道。 “无妨。”音楠道。想来这“子川”应是泓渃这宅子中的管事,音楠便也不问,点头看泓渃走后,将耿青穆扶到案台旁的软垫上坐着,先渡了些真气,免得已经气息渐若的耿青穆再不省人事。 片刻,泓渃带着一位素衣青年过来,青年看来年龄稍长,但却不见仙家气泽,沉默寡言的样子,恭敬朝音楠揖了揖手,将一盒白色药丸放在案上便欲出去。 音楠见泓渃鼓着腮帮子盯着那青年道:“子川,你留下来帮着这两位公子罢,曾经听妘琝那老头子叨叨叨叨半天如何用,我也没记住,你肯定是记得的,就交给你了。” “在下音楠,这位是我师弟耿青穆。”音楠这才想起一路过来,说了如此多的话却尚未自我介绍,便忙报了名姓。 泓渃盯着音楠,又眯着眼睛问道:“音楠,这名字我倒是听过一两次,是你们那地界的新君?”见音楠点头,又继续说:“按照你们那方的习惯,我便唤你一声音楠君吧!” “神君请便。这药用来竟不是一口吃了那么简单,那就有劳子川神君了。” 刚帮着退了耿青穆外衣的子川听罢,冷言道:“在下当不起这神君的名号,同我家神君一样,公子叫我子川即可。” 音楠正欲答言,发现这子川却只是一具凡躯,确然不是什么神君。而泓渃听此不知为何气鼓鼓出去,挥手将那层层别开露出通道的花草屏障又归了位,不知二人之间有何隐情,此时却也不便询问霁欢的消息,便任然同那时一样,捏了只青鸟,在北疆之上寻找着,而自己只跟着子川一道为耿青穆疗伤。 约莫三四个时辰,虽外面天光不变,但算来应是夜间,香笼中的长明灯幽幽闪着光,子川帮着音楠为耿青穆用药后,等到耿青穆醒来调息好又睡过去才退了出去,之后又进来添了新茶热水,留下音楠照顾耿青穆,期间除了泓渃才出门时笑了一声,仍是不发一言,虽是凡人,但是沉稳老道。 音楠看耿青穆气息逐渐稳过来,终于放下心来,端了杯茶边看着四周细微处的景致边想着霁欢。 先前,若不是察觉耿青穆有危险,急着赶过来,他或许已经过了长海,上了九凤族长居的岛上。长海岸边横卧一艘乌篷船,药香倒是与用给耿青穆的那药有些相似,不过用法看来却又似乎有些不同,从一尊香炉中寥寥残烟。想来,霁欢应该也有受伤,既然霁欢不在这里,那或许应该已被九凤族中的某位救了下来。先前本打算着将耿青穆安置好后赶快去寻找霁欢,但这泓渃神君看起来却不像靠得住,留耿青穆一人在此,也是不妥。 “音楠君,我知道我在这屋子布置的甚为好看,不过倒不至于你看的如此出神罢?”不知何时进门的泓渃神君打断了音楠的思绪,音楠转身看,见泓渃换了一身装束,虽是红衣,看起来却不如刚才那般盛气凌人,而耿青穆仍是沉睡之中并未醒来。 “神君笑话。感谢神君襄助我与师弟。” “都是神仙,好说好说。”泓渃似乎转成来找音楠,顺手掺了茶随意道。 “只是在下倒有一桩事情请教神君。”音楠接着道。 “正好我也疑惑你二人到北疆大荒之地来的原因。” 二人对面而坐,面前摆出玲珑棋局,不知何处传来阵阵的琴声。 泓渃神君一边把玩棋子,一边道:“音楠君应当会这楸枰之道罢,我们边解边聊。” 泓渃先问:“北疆大荒之地,九重天的神仙们都避之不及,你们那处才蒙了大难,为何犯险来这个不毛之地?” 音楠把茶杯放下:“也对,当年那事,六界之中的后辈可能不知,但神君自然知道。虽然此行寻九凤一族,心下早已有了打算不会轻轻松松,倒没想到如今到了这步田地。” “等等,我竟然没有想到你们来这一趟找的是九凤,我还以为……”泓渃眼中放着光,脸上粲然笑道:“不过,你们确实来的不巧,听子川同我讲,半月前,九凤族族长妘琝老头子就留下了两个守岛的小子,携着阖家去冥界办喜事了。咦,方才进来之时你问我法阵之事时,我便应该说的,哎,记忆不好。说起来,除了鹏雁之事,还因为九凤一族都不在,法阵才扯到大荒边界。” “喜事?”音楠没想到此行扑空,便问道:“九凤一族同冥界的喜事?” 泓渃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看着棋局似乎在思考,对音楠幽幽说道:“对啊,喜事。这桩事情你竟然也不晓得。其实本来我也是得了一张帖子的,但我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加上子川无法去冥界,我便只送了礼,私下喝了杯喜酒,并没有现场去道贺。想想,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给你们讲这件事?命中注定,真是奇妙的缘法。” 事情还得从前冥君陌桑神君说起。 三十三(下) 九重天上有时候也会讲一个身份和血统的,这点对于一向爱八卦些上古神只的小仙们来说,尤其能够增加他们的思慕向往之情。 而陌桑神君常年居于小仙们思慕向往的顶上,一个原因就是他身份尊贵又血统纯正。受教于应宗真武,作为圣尊座下关门小弟子曾经是四海闲游,因性格舒朗,不喜领什么职务,掌管什么事情,但却因一些史书典籍中没有写清楚的缘由,自请成了第一个以神族身份到冥界作冥君的神仙。 执掌生死法度,串联起六界交汇联系,虽说这不是一份轻轻松松的事情,但陌桑却仍是不改性子,在冥界也过的逍遥自在。那阵子,六界内流传着一种说法是,天帝与陌桑不睦日久,寻了个由头,给陌桑穿了小鞋。那个时候,九重天上与陌桑私下关系甚好的几位神仙中,最位高的一个便是从一出生就殊荣最盛的予绎,虽然殊荣极盛又有不凡的治世之才,好歹也同他哥哥商炏一样,六界中都闯荡过,平了几处乱得了几次战事上的胜利才被封了太子称号,并不是有些享受殊荣却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予绎将六界的闲话转述给陌桑的时候,陌桑笑了半晌,还拿出他立太子的这一番过往,说天帝赏罚有序,公正严明,怎么会给他这样一个闲散的神仙穿小鞋? 正是这一个起因,陌桑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又给了天帝一个面子,在冥界当冥君表面上时当的甚好,天帝甚至觉得,与其放任其闲散五位不好掌控,倒不如这样他也放心一些。对待这些上古神只,天帝有时候处理起来也很为难,好在,剩的不多,大多数还是非常省心的。 表面上四下和谐,唯一不和谐的时陌桑神君和他内心的抗争。谁能想到自己当冥君不仅将自己的一番私心,运筹帷幄梦想成真,反倒是越陷越深,陷入一张情网还担当不了正名,又一来二去同末址之境牵扯越来越深。终于一番番事情过去,陌桑又请辞了冥君之务,突如其来,让天帝也是措手不及四海之内短时间有找不到接手的神仙,但天帝为了更好管控冥界和凡世,只得听了陌桑的建议,将那时陌桑的一名在诸多事宜中打点周旋的甚是出众的近卫,指派成了新冥君,算是再开了九重天神仙去冥界当值的特例。 如今的冥君掌管冥界事算起来不过三千余年,唤作北翼衡仙君。北翼横无甚背景,全是凭自己能力挣下如今在冥界甚或九重天的名头,算是这一代神仙里深得天帝器重的一个,前程大好。 也是刚被天帝令下成了冥君的那几年,北翼衡兢兢业业勤勤谨谨,所有事情有条不紊。天帝布置一桩任务,北翼衡能够举一反三完成三件,天帝觉得甚好。而同时,魔族新君酉央为与六界修好,禀明天帝请求联姻,算来算去,合适人选便落在了这新冥君的头上。 传闻那日在大朝会上,跟着一道上九重天的还有九凤族族长妘琝,亲事能迅速定下来,还是妘琝自己开了口解了当时的难题,自说是长居神族界内,又有魔族身份,而自己刚好有一小女儿妘星芦尚未定亲,这才让天帝暂时消了魔君突然请求联姻的疑虑,亲自将亲事应下。 当时天帝因忧心这新魔君心存异想,虽有九凤族担着上古神只的名号作保,却毕竟在几十万年前全族归为魔族,天帝思量周全,将亲事的时间往后挪了三千年。 白云苍狗,三千年也不过瞬时,这才方到了定下亲事的时间,因北疆大荒地本就在六界之外,意料之外的事情也多,为了避免婚礼当日出了岔子,北翼衡命了两个亲随来同妘琝商议,将礼法变了变,请了他们提前半月阖族乘华舟顺冥河水下到冥界,这样显得既隆重又喜庆还有些新意,妘琝对此也甚是满意。 泓渃不愧在凡世游荡久了,讲起一桩桩旧事来绘声绘色,前因后果讲的详细,虽不是亲历但胜似亲历。 音楠道:“神君话本子说的极好。”但是,陌桑的历史真的没必要讲啊,从后头半截说也是完全可以的啊!果然是如此,同当年音楠遇到得其他女神仙一般模样,但凡是同陌桑神君沾了半星联系的,细枝末节都值得津津乐道,没想到远居大荒的泓渃神君,竟然也深谙此道。 泓渃未听明音楠话外之音,笑着道:“过誉过誉。” 讲的过于好,里头的关键信息却不过是一句话概括之,九凤族阖族不在。这些也让音楠听此心中凉了一凉,知晓此行看来是要落空。音楠顺势将杯盏放下,又端起来喝了一口茶,见着泓渃容色天真,心下有些疑惑。阖族都已经不在,霁欢受伤被救,难不成不是九凤族救下的?但分明又有药香这一线索,自己思量一番仍是想不清楚,便又向泓渃确认道:“确定是阖族都去了冥界?” 泓渃不明就里,思忖一下,道:“妘琝那雷阵电林都扯了出来,初衷便是因为这桩亲事,主要是族内无人但又担心那件宝贝才费心做的。不过嘛……”泓渃努了努嘴:“那他们要留下几个看守的小小魔童守岛,我也是说不准的啊,大致就是这么个回事。” 不等音楠反应,泓渃弯了眼眸,紧盯着音楠,小声问道:“容我来猜猜,你们此行便是为了那件宝贝来的罢?想来北疆大荒有什么值得来的,九凤一族除了那宝贝被六界知晓此事的一众记挂觊觎或是什么的,可还有其他什么?况且,我再猜猜,你们为了进入大荒冒得风险也不小,必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才会寻此宝贝。不过,我曾听迟默讲过,竖亥遗骨另一半不是在你们那儿,你们究竟是用来干什么才会让这样得法器用完了?该不会……你们想用这个来向天帝和九重天复仇罢?” 三十四 想来,天地初开,第一拨儿众神已经为了六界苍生,或是什么其他的缘由,归隐的归隐,羽化的羽化,在一本一本史书典籍迭次更换中,现如今对曾经事情的记录已经越来越少,也只得在九重天上云罗宫的《万典辞宗》中寻到那么十之的一二事实真相,以及在其后代的口口相传中藏着些往事隐秘。 九凤一族当年为何弃了神族归于魔族,在万典辞宗中的说法是,九凤尊神为替神族镇压魔族的一再侵犯,甘愿折了神元,降为魔族,只为世代当神族在魔族的一只眼睛。而在口口相传中,这说法大致是没有错,但根本原因却有些不同。 当年,九凤、竖亥、炎家本是三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敢并封战神的上古神,炎家通谋略,竖亥强神力,九凤擅阵法,因从化生开始便在同一处成长起来,四方拼杀中也挣得了个情谊深厚。到后来,竖亥因封了术法在凡世之中时,遭到小人暗算,神力暂失后又被趁乱杀害,尸身分为两半经天雷淬炼锻造化成了法器“竖亥遗骨”,一时之间四方抢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亚于又一场战乱。 九凤尊神为避免这遗骨落入歹人手中,祸害六界,便通过自折神元增强功力,折的是神族的慈爱心,增的是魔族的好斗力,将北疆大荒这化生之处划出了六界之外,又与炎家商议,将遗骨各一半保存,自此再不相见。 时移世易,炎家保管着的一副残躯因缘际会下,用作了末址的择君圆鼎,九凤族内保存下来的倒成了族中的圣物。自然也还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神仙妖魔,明里暗里打听想来盗取,只不过碍于九凤尊神当年举动,加之大荒难寻,便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不过,自泓渃发源北疆后,与九凤妘家的族长一来二往也还算熟识,常常私下里同子川叹息,道是:遗风到如今,也是所剩不多了。 音楠初初听完泓渃一串问题狡黠言辞以及那些胡乱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音楠君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想你们必不是来偷来抢,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意头。这里头有什么原因,我虽然好奇的紧却也不想听。”泓渃眼睛盯着手中的茶盏,笑道。 这倒是好,因为与这神君的前缘,加之对耿青穆有救命之恩,心知不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但此事事关重大,告知泓渃或许反倒是与她无益。音楠将心中的话打了个腹稿,绕过了几个弯终于问了关于霁欢。想来泓渃在北疆结界内,必有线索知道霁欢受伤是否严重,现在可能在何处? 泓渃听音楠一股脑抛出的几个问题,面色倒是明显不如先前那般,严肃之中带着急切,压抑中的情感更是让她这个好事的神君来了兴致,问:“这霁欢我倒是不晓得,可是音楠君的夫人罢?” 听出揶揄,音楠无奈道:“说来话长,不过霁欢正是与我们一道,前来北疆寻那东西的,说来若是神君想要寻找谁挑战的话,本君倒是可以找到霁欢后说合一下,毕竟那风头无两的结界,其实并不是我同我这个受伤了的师弟,而是是霁欢破了的。” 泓渃咬了咬嘴唇,喃喃自语:“哦……即是这般,倒无缘无故地同子川吵了一架。”又朝着门外的方向,大声道:“子川,你进来同音楠君讲一讲吧。你是对的,是一姑娘,不是他俩,我倒是误会了,你不要每次生气都是奏琴,我听着脑壳痛!” 才说完,只听见一阵风把门推开,子川抱了把琴进来,瞧了瞧泓渃,面色上有苦闷和无奈,道:“我不过是同你说了实情,神君倒是要和我争,争便争,争不过又要扯出来许多往事,往事已矣,争执早已无用。” 音楠听罢,不清楚这二人意思,只听泓渃道:“那也是你老是同我讲我房间的布置只学到了今如夜的神,没有今如夜的韵。可明明这些瓷器摆件都是她送我的,回回回来都要说几句,且回回吵架你都要一遍一遍奏琴,真刀真枪打一架都好啊,闷葫芦一个样。是,我将你从凡世带到这里,央你替我照看宅子,又抹去你的凡人命数,你定是觉得这时光太长,怨我恼我恨我,却又没有办法罢……” 子川听罢,更是苦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音楠更是不知这今如夜是谁,更不晓得他们忽然的争吵是因为什么。既然话也没头没脑,越说越远,音楠只得将话题拖了回来:“听神君的意思,子川先生是晓得霁欢的?就是那破了结界的姑娘……” 子川不理泓渃,转身向音楠一拜,点头道:“昨日北疆忽然震动,因泓渃神君不常在大荒待着,子川便有为神君守家的职责。北疆震动异常,兴许是阵法之力过于强劲,反着力于大荒,那时我竟也一时出不去门。等到四周动静稍小时,我出来才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正欲前去查看是何人硬闯,打算将那女子带入神君宅邸中施术相救,却还不及走近,突然被一穿着怪异之人先行走。” “穿着怪异?”泓渃想了想问道:“或许不是穿着怪异,是花花绿绿的姑娘吧?” 见子川肯定,泓渃叹了口气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妘家那要出阁的小女儿便总是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这下音楠君大可放心,霁欢虽然受伤颇重,但既然有妘家人救下来,自然应当无事。” “不过……”音楠奇怪道。 泓渃接过话,惊讶跟着道:“啊,是哦……那妘星芦不是正应该在冥界当新娘子吗?怎的还没走?子川,你可知冥界的正礼在哪个时候?” “应是五日之后。”子川答道。 泓渃掐了掐手指,对音楠道:“这小公子调息醒来须得三日,我明日便要离开北疆往九重天去,倒是无法陪着音楠君讲讲故事,音楠君可趁公子未醒,到长海再去看看。我猜着应是无人,天帝定下的亲事,四海同贺,那小姑娘哪怕是贪耍也无法了,若是族内无人,音楠君寻那宝贝的事情切不可强取,可顺道去冥界喝杯喜酒,寻了你那‘夫人’,再同阖族一道回来方妥。九凤阵法破了,想必妘琝老头子不日便能感知到,因此正婚之礼一过,必不会在冥界多待。” 音楠见泓渃如此正经说来,话中有理,点头同意。拜谢了泓渃后,又提前向她辞了行。 泓渃的最后一句话是:“音楠君与我见面一事便无须同谁讲起,只当是本神君与你们那处的君子协定,音楠君的建议等本神君再修炼个几十百年,自然会去找你那‘夫人’讨教一二。” 泓渃此讲,音楠知晓其中之意,泰半是考虑九重天上于末址之境得矛盾未除。 只是,不过,话及如此,夫人,夫人。哼…… 三十五(上) 天地之间,六界内外,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儿。 万年,对于他们这些年岁长的不知道何处是尽头的神仙来说并不算多长的时间,只是万年间六界情势变化倒是比之万年前,来得更风起涌云些,出来末址之境一趟,音楠觉得甚是有收获,对天命道法的感悟又更加深了一重。 泓渃神君随着若河水直往九重天,当时给音楠留下的揣测告诫确是分毫不差。音楠泓渃离开之后,去了一趟长海之外的岛上,遍岛戎葵似火,似乎是在与这场两届的联姻增添喜气,但是岛上除了两个守卫小童,看到音楠来时本本分分问了他是谁,又诚诚恳恳道了阖族不在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了。霁欢没有了踪迹,他的心有些空悬。 泓渃神君走后,偌大宅邸剩下音楠、不省人事的耿青穆和守府宅的子川,至少还有三日要等,如今是再急也无他法,若是把耿青穆丢在这里,其实也无不可,如果是依照他当年的性子,他早已经这样做了。如今无法,一方面是身份所限,另一方面,是子川同他说,耿青穆仍然需要每日用药,按照三日得期限,必然需要得音楠辅助运气调养。 子川看得出这位客人面色上风平浪静,但内心之中有焦灼,便搜罗了好酒来与音楠同饮。音楠无事,二人对着那天与泓渃神君未解出门道的玲珑棋局,三言两语打发时间。音楠心中,只知道面前这位凡人同泓渃神君必然是有些牵扯,但是外人之事与他无关,自然没打算细问,但见子川这样的,以区区凡人之躯独自留在大荒之中,长居孤宅之内,其中不易可想而知,加之对他师兄弟二人多有照顾,音楠与他说起话来到毫无戒备,如同相见恨晚的老友。 二人在酒中,将对孤独二字的感悟,聊的透彻,更是多了许多惺惺相惜之情,而话题到最后,子川讲述了他同泓渃的过往,给音楠看了那盏香笼里的长明灯,令旁观者音楠唏嘘不已,空悬的心提了又提。 泓渃对子川娇嗔背后的温柔,可能都来自于天命给他们的错乱缘分。那天音楠在泓渃离开之前,随口问了一句子川来自何处,答曰;“我抢来的。从不休轮回的人间冥界抢来的。” 七百三十年前,泓渃神君流经一处凡世时,因突然贪恋这一座城市中的锦绣繁华,一时停了下来,化成一弯细流,藏在那城中贯穿东西的长桥下的湖水中。 因每日都会有诸多翩翩公子并着面若桃花的少女,在长桥两头的岸边放河灯。泓渃神君白长这些年岁,从来没有看过这些小玩意儿,觉得甚是有趣。那些河灯模样不尽相同,有时是青莲,有时是动物模子的玩偶。赏了几日,泓渃禁不住心头的好奇,待午夜人群散尽后,现身偷偷翻看着那些河灯中的写的愿望,多是企盼良辰美景、琴瑟和鸣、感情顺遂,或是家宅安宁、消灾祛病的。泓渃心情极好时,也会随意挑两个施施法,助那些美好愿景能实现一二。 泓渃这个时候才终于觉得神仙的修行有了些乐趣。 又一日,泓渃本打算最后一日待在这里,却刚好在此时遇到了一场雷雨。七月的雷雨来的急,只不消半刻,倾盆而下的雨水便驱散了长桥及两岸的游人。泓渃正叹息,却看到远处一薄衣纤弱的女子,正由丫鬟拉着,奋力去抓不知何时放下,但是如今早已被倾盆大雨打的不成样子的一盏白兔模样的河灯。抓了一阵,一着不慎,落入了水中。 泓渃此时,对这座城市中的人心中颇为怜悯,见到此状本打算相救,却还未出手,就见从远处飞奔来一青年男子,猛地扎进水中,几个扑棱,便将落水的女子救了起来。那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被一道远方的闪电衬清楚了模样,直勾勾地衬进了泓渃的心底。那晚,泓渃没有按计划离开,而是偷偷地翻出了那落水女子想抓未抓住的河灯,小兔子样式的河灯小巧玲珑,里头藏着的愿景,写的是:望子川登第高中,伯母能顺利出狱,他日爹爹能前嫌尽弃,准允我们的婚事。 着实没什么稀奇,着实当不上豁出去一条命。 但泓渃却仍是未离开。第二日,那女子又出现在岸边,咳咳嗽嗽地等了半晌,等来了昨日救他的男子。 “前日放的河灯,昨日来看,今日又来看?” “子川,咳咳,你明日便走了。我想留个念想。我说过的,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河灯里的愿望。” “好,都听你的。” “此去山高路远,可能刀山火海,子川一定要保重自身啊!” “好,都听你的。” “子川,咳咳咳…… “一切都听你的,我先送你回去,昨日落水,身子还没好全呢。“ 泓渃在心里学了学那女子的声音,嗯,学不像。前些日子还觉得有趣的事情,此时变得令她有些烦躁,藏身的湖水,被这样烦躁的心思激荡起一层一层波纹。凡夫俗子,为了什么疲于奔命?当真没有意思。 “再等些时日吧,我再在这里等些时日瞧瞧看。”泓渃一边烦闷一边想着。 半月以来,每个晴好的日子,泓渃总会看到那日的女子在长桥远望,只是女子的身体总是不见大好。最后那日,女子脸上挂着见得到的喜悦,在长桥之上等了一阵子,忽然向远处开心地挥手。泓渃日日观察女子,此时不自觉也朝她望着的那个方向望去,原来是多日不出现的子川,子川面上也是诸多欣喜,笑容灿烂得如同星辰,如同她在月宫看到的银河。 一扫烦闷的泓渃,一下子没有控制住术法,原本不大平静的湖面突然升起了巨浪,瞬时之间吞噬了长桥上的女子。 泓渃赶紧收起法术,化成人身,搭救那女子。幸好长桥上没有其他人,泓渃突然现身并没有为天帝掌管的命运之轮带来多少变数,不过,那女子却没有救下来。 子川望着泓渃,震惊万分,悲痛万分。 泓渃去冥界,却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魂魄。此后,泓渃带着子川到了大荒,二人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便成了如今彼此的孤独。 子川讲到最后,本应当是恨意的神色多了许多不安的情愫。音楠终于解开棋局,落子之时,子川已经大醉不醒。想来天命给的无论是劫是缘,神仙凡人都不过如此。难怪子川在讲述的过程中说:“神君曾经奔波,要为我找一具仙体,渡我脱离苦海,得道成仙。但是,她自己还没有明白,苦海之中可不只是我一个,成仙与成人,其实并无多大的不同。” 三十五(下) 即使交心之谈,音楠同子川在耿青穆昏迷的时间里,把酒言愁,酒醒之后,子川仍然与先前没有特别的区别。似乎醉酒之时,同音楠讲述过往的是另一个人。 耿青穆醒来是在三日之后,音楠空悬着的心好歹算是放了一放。耿青穆的记忆停在晕倒之前的一幕,醒来之后精神头大好,追问着音楠半晌,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音楠无暇细说,只道了声“日后再告知”,便急着打发耿青穆收拾收拾,然后匆匆告别了子川,拖着神思尚处于混沌之中的耿青穆,顺着大荒那头的冥河往冥界而去。 按照子川那日所说,明日即是冥界之中的大婚之礼,衡量着在婚礼之前一派祥和又喜庆之时向那妘琝说出诉求,这一趟不会白费的可能性或可大些,幸好耿青穆醒的这个时间也算是刚刚好。 新任的冥君当真是将自己的婚事操持的不错,冥河通往冥界,幽冥司司鬼,多数地界都是昏暗一片,但这新冥君竟然顺着冥河一道,自大荒长海新娘子的娘家起,全岸明珠铺道,连河中每隔丈远便树起简塔,塔内置明灯,是以指引来客。音楠不是头一回来冥界,也不是头一回看这条河,一路行至冥界口,一段南墙张灯结彩,真是不见往昔痕迹。耿青穆倒是瞧着新鲜,先时疲懒全扫,话题不断,音楠却没有兴致,一句一句敷衍回答。 耿青穆前方热闹景象,对音楠道:“这四方来客竟如此多,倒是一改我先前对这冥界的看法,只是君上你也同我说一说这谁是谁,出来一趟好歹多认识些个神官仙僚。” 音楠眼风一扫,瞧来多是一些打过照面却不熟识的,往里有几个看起来地位高些,却全然不认得的,便对耿青穆道:“想来这新冥君是个有想法的,比他的上一任要长袖善舞些。冥界冷寂多年,现如今冥界的几大神官大行伯、吉量、穷奇、夜叉竟然都出来干起了迎亲的事,想来是非常之重视。这新君或想干一番事业,借这个机会打通人脉关结,不过来的除了人世间的地皇、真人,九重天几大司中应该还带不了阶品的仙人外,就只有那远处红宇殿中坐着的几位算是真的贵客了。不过我倒是也不认得,虽说有当年的经历,不过万年间这各处新君的更替也是无据可考,更别说再见过谁了。” 这般说来,末址之境虽为世外,但是沉寂之后闭塞的信息,回去也得同座前那些惫懒了的童子们安排安排,及时更新了才行。 耿青穆挨个看了遍,觉得君上这么说话也忒不给这新君面子了,莫不是先前有过什么过节,正在心里揣测,突然想到个重要问题,问音楠道:“君上,我见这来往宾客都是带了帖子的,我们两个要如何混进去啊?” “哈哈哈,耿家公子这话真是笑煞本君,凭他音楠君的本事,还需要如何乔装打扮混进去吗?凭他的本事,谁还拦的住不成?”从背后一座假山石影中突然闪出来个人影,拍了音楠的肩膀道:“只是这些年,音楠君相熟的那些一个二个去别处领了差当了值,认得他的少了许多,不然此时已经有小仙来迎接你们为座上宾了。哈哈哈哈。” “是啊,若是陌桑君你这位前冥君还在,我这师弟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音楠听闻声音疏阔便知是陌桑,笑道:“不过这回可不如以前两手清闲,是揣着正经事来的。当年一役余温似还没过,也不敢招摇进去,怕又有天帝探子,末址此时可接不起天帝背后的手段。” 陌桑收起笑容,但语调不改轻快:“我还在想着你闲闲散散吃吃喝喝过了这么些年,陡然担了重务是否有这样能耐,这下看起倒是我狭隘了。” 耿青穆虽然在末址多年,陌桑当年也算是往来末址频繁,如今算起来已经是与先后三位君上交好,但他耿青穆在雪坞坐井观天,除了在文史典籍中学过些轶事倒是不曾面见过,此时一见,心下感叹,果然是周身气泽浑厚清朗不凡,当得起四海里响当当的名头,自然是恭恭敬敬正正经经行了个礼。 “先前听闻,你与予绎同去查一桩事,只是为何给了这新冥君这么大的面子有空过来?”音楠想起当日无根山槐愚说的,问道。 陌桑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一把折扇,此时“啪”一声打开,一边欣赏着扇面,慢悠悠说道:“北翼衡当年做我的近卫,也算是劳苦功高,我长时不在冥界,众多事务便是他来打理,算来我也算欠着一个人情。当年亲事才定好日子,便找到我要我来为他证婚,我只当来为他撑撑颜面,现如今六界的风气不好,多的是拜高踩低。你看今日来的,莫不是帖子上请的那些大司中的贵客,碍于天帝指婚的面子,遣了坐下的童子来参加宴饮,我再不来,以后且不说在六界没有立足之地,那九凤妘琝就不是个客气的。” 音楠笑笑道:“多年不见陌桑君,这热心劲儿倒是不减。师弟且不要担心了,跟着他,我们还是座上宾。” 陌桑突然用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四处观望着,压低了声音对音楠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到,明儿的正礼怕还有诸多事务要同北翼衡先敲定。我这方正好有要事同你细说,丑时到我曾经住的花厅等我。” 音楠心下一沉,陌桑如此面色紧张的时候并不多,刻意不去想是不是那与予绎当日要办的要事有了些眉目,而这眉目又是否与末址相关,毕竟曾经陌桑不知何处抬了一缸子白水酒,不算是多么稀奇的玩意,却也是整的神神秘秘。答应了陌桑后,同耿青穆改了装束,又将夜笙和落白这类招摇物件隐去,方才跟在陌桑身后过了门口几个查验身份的关卡。对外称的是陌桑新领的两个小仙,一道来吃酒,殷勤的小鬼仙听罢,便更加殷勤地领着二人到了宾客休息的宫室中,特安排了一处安静的偏殿给他们。 虽说约的是丑时,但音楠心中装着几件事,已经是毫无倦意,而耿青穆毕竟重伤才愈,晚膳后便睡了。待耿青穆睡着后,音楠将殿中明珠的光辉散去,先到了约定的花厅等着陌桑。 花厅背后是当年陌桑的寝殿,如见看来新君有意留着并未挪动什么,在寝殿之后几道假山石后是相同布局规格的殿宇,只是门反向开,约莫是新君特意打造,上下气派喜气,红烛并着开的正好的红色曼珠沙,一层一层花浪在冥界的弱光之中,妖异中带着美感。连着的一段布置清奇的小廊,尽处是一处大小差不多的偏殿,认真一看,连周遭布置也是一个模样。 音楠不自觉走进细瞧那沾在曼珠沙上的一只萤火虫时,听到偏殿里头传来一阵不辨内容的声音,继而是周遭灯光全息。音楠隔的远,自然也听不清里头究竟什么动静,只是隐隐感觉,这娶亲之礼或许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顺畅,自己内心里莫名升起担心,这股无名担忧让音楠笑了笑自己,笑自己瞻前顾后没了为君者的那些风度。 但是回望从前,末址的为君者从来也没个什么特别的风度,风流自在潇洒才是风度。 三十六(上) 是所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音楠在想,这冥冥之中是为何?种因得果,这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冥界,虽然四处装点的十分夺目,晃眼一看尽是陌生景,但多看几眼却仍是万年不变的模样。是内里景物静止一般时间不变?是这人神鬼怪心不变? 细细追究下来,霁欢失踪,耿青穆受伤,而自己出来一遭的最事要紧的事情还未有着落,末址何样?莫不会者里头还装着有调虎离山的计策,将他或者是再将谁特意引离末址? 音楠想至此处,实在不放心,抹出水镜,现出此时的沐明。末址之境此时也已经入夜,想必今夜月色应好,沐明之中恹恹倦意的灯芯草和一笼一笼的淡叶竹,似是披上一层珠光,柔和又明亮。好在,一切如旧,他虽说没有在这样的时候镇守在末址之中,但沐明中的童子掌灯来往仍是有序。幸得他有一个板正的父亲,虽然常日里总与他没什么话说,但事情安排却总是谨慎,也幸而他那个母亲,常日里想的多是风花雪月,但从来没有在大事上犯过糊涂,治理之术也十分娴熟。 音楠想的出神,想起那日为着他择君礼而吵闹不休的一双父母,心有慰藉。 守在沐明水镜旁手执拂尘的小童,见到水镜有动,急忙拱手拜了音楠。音楠问道:“末址近来如何?” 小童恭敬回道:“君上离开迄今月余,末址结界至今未退,但末址境内无有任何异样。” “沐昭何样?” “照君上吩咐,仍是安排栾亓和栾修两位大人领着六位武将守着,一切如君上离开之时,并无异动。” 音楠放下心来,抹去了末址那头水镜的连接。 陌桑与北翼衡说来也是几千年没有见面,他来到冥界明面上为着北翼衡的婚事,自然有着他的去处。见到北翼衡的时候,陌桑恢复往日疏离冷肃的神情,饶是北翼衡借着新婚的由头,三次发问陌桑这多年去了何处,陌桑也未答一个字。明日的正礼北翼衡安排的好,也是体谅这前任冥君万事不喜自己个儿发神操持,虽说是三催四请的终于等来了神君,好歹应了约当证婚人,却不过是等陌桑出个面,为这个两族联姻添个大彩头。 待几杯茶后,诸事谈定,明面上的事情布置妥当,暗地里的事情也需考量。陌桑来到与音楠约定之地,却见到音楠盯着个水镜发神,水镜里头倒是无人,孤月高照,清清净净,只有一院子的秋风盏正开。这个地方陌桑见过一回,是音楠书房外头的一块地,那时迟默为了找音楠喝酒,又不想看到音师傅因她拖音楠出去而责罚音楠,便私自做主在这里围了一座酒肆,仿的人间景色,不过规格小了一截。 常来常往的陌桑自然也受邀也去吃过一回酒,那个时候陌桑、迟默同音楠三人,行过两回酒令,一次雅令,以水为题,猜谜作诗;一次俗令,猜拳玩耍老虎棒子鸡。两次都是陌桑喝的酩酊大醉,最后才醒悟过来,这些不过是音楠和迟默给她下的套子。但日子飞快,过了这么些年还记得如此清楚,便是真的有趣。 再后来就听说酒肆被音师傅知晓,在课业上狠狠责罚了音楠同迟默,迟默领了重罚还分了一半给音楠,酒肆自然也被责令拆除了。拆除之后,只剩下栽种的奇花异草被如师傅可怜留下,如今花花草草被这里的地气养的实在是好。 “你这处养花也不算浪费,不过当年地下确实埋了些好酒,不知道挖出来没有。”陌桑见音楠发神迟迟未发现他已经到了,便咳了一声开口道,“音楠君这眼神都快将那秋风盏看到这幽冥司来了,是在想什么人不成?不知道看到幽冥司来了,这样的贫瘠之地能不能养活这些花花草草。” 音楠这才回过神,迅速收了水镜,笑着转身回道:“幽冥司可不贫瘠,不然怎么会这么些年这么多神仙往这里挤。我不过想着其他事情,倒一时不察。”说罢同陌桑相视一笑不语,进了殿中。 “我也懒得与你兜圈子,先前在九重天的事情你可知道?”陌桑才一挨着座椅软垫,绝口不提秋风盏后的物是人非,直截了当开口问了音楠。 音楠见陌桑改了先前语气,蹙眉边想着无根山的事,边回道:“神君同予绎探查的事听闻了几句,我心中猜测的是,这桩事情你们自是有了眉目,个中七七八八的或许同我末址有牵扯。” 音楠猜的没错,就九重天上的天帝来说,到如今能与末址牵扯上什么的,除了当年往来末址的老几位,惟愿着六界最好是将当年的事忘了,他自己个儿也最好是忘了,末址之境上溯万年的战役,再上述多少个万年的旧人,最好谁都不要找不自在再提起。 当日陌桑见天帝时,天帝在云层之上呼啸风口中,对着一方凡世命格轮,双手摩挲,覆在背后,面色十分不好看,陌桑本不想过问过多,这六界纷繁复杂又不休无止的事情,但听见天帝阴沉着念叨出“那末址”三个字时,心知不妙,于是主动接上话头,将听闻凡世地仙报的那起起怪异之事往其他缘由上引,或说恐有妖魔作祟,或说乱序天劫降至,或说暗地里的斗法殃及无辜,等等。但是此地无银之感,洞悉一切的天帝又怎么看不出来?只是,彼时给陌桑一个面子罢了。 想起九重天上,虽然陌桑并没有对予绎说假话,但天帝心思难测,他又不忍见帝后的伤心,承了帝后的请,自然藏了一些,没有说全部的实话。 陌桑没有细说他与予绎如何走过几处凡世,见到的那些景象是个什么模样,只从嘴巴缝里漏出了一句:“你曾说能让你在梦里也无法安生的景象,可还记得?” 音楠轻敲夜笙的手突然停下,陌桑的这句话让他顿时抬起头,紧锁着眉头,面色凝重非常,不可置信缓缓言道:“如何能忘?” 三十六(下) 任谁都又一段相比较而言糊涂荒唐的过往,譬如陌桑曾经当弟子时喜欢偷用圣尊法器,也曾经在冥界当迟默的引渡人;譬如予绎曾经窝在无根山藏在荷叶中教一只小妖儿说话;甚或者凌珩之凌师傅曾经在大荒之中用冬风捡炼寒石。 音楠自然也有过类似的过往,那时的他,是个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也未领有特别职务,只关心风往哪儿吹,月在哪儿歇的公子哥儿,被音师傅责罚过不是一次两次。音师傅是历过上古战场的神仙,虽然如今脸上除了板正就是无欲无求,但实际上同凌珩之凌师傅一样,确然是一个眼界心胸都宽广似海的一个神仙。 那时候他代表着神族出战,名号也是叫的响的。后来为何携妻归隐,不过是慈悲之心扛不住战场上的阴翳,而最糟糕的是,这上古战场的阴翳,朝着本就蝼蚁度日悲苦难当的凡世蔓延,摧毁了多少凡世和无尽的蝼蚁之命,除了命格轮或记下一笔外,早已经没人在意。音师傅领着神族兵将唯一输过的一场,就是因排阵时错了一步,导致他瞬时历经凡世毁灭时的暗无天日,进而心神受损,被敌人一击而中,败了下来。 虽然只是一场对结果不起决定作用的分场小战役,但自此之后音师傅请辞一切职务,四海之间没了踪迹。那时候神族还未分化,神族中众神以为音师傅是被失败挫伤才会再提不起缨枪,穿不上战甲,只有神族至尊心下知道,音师傅再无法说服自己,一场场战事胜利是所谓天地正道了。而那之后不过数万年,战事休,应宗真武成为神族主事尊神。 音师傅教育音楠,那个时候,说的是音楠纨绔,他见不惯音楠性格未定,心胸之中也未怀大仁大义,时常拘泥于儿女私情,当神仙眼睛里看不到天下苍生,那终其一生,或许漫长无涯,但终究不过如此。因此,音师傅不辞辛劳,便一遍遍将书册典籍上没有的,那瞬时他见过的,讲述给音楠听。 听一听,音楠觉得也不过如此,多听几遍甚或没了任何感觉,心下不服他父亲,想着那又如何,有甚了不得,至多也不过是当年迟娑应援九重天,对妖魔之乱时候的疮痍满布罢了。直到后来,因迟默心灰意冷之时,不知为何,央求陌桑违逆天命,带着她去了几处因命格之轮将转到尽头而即将损毁消亡的凡世,音楠领了凌师傅的令,暗地里跟着迟默,所亲眼瞧见的种种,这些才真真正正在音楠的心里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后来,音楠被陌桑发现,待迟默回末址后,陌桑找了音楠喝酒。音楠问了陌桑,那些凡世为何会出现那样的情况。陌桑只道,因果循环。凡人常说的“人间炼狱”,兴许就是轮回中带了分几世之前的记忆,才能拟出这一个词。或战火不休或酷暑或严寒或天将瘴气,那些生灵虽然卑微却拼命活着,到后来,再感天动地的努力仍然抵挡不了几十几百年的命数不许。 而这一切的一切,若是有朝一日,对于末址便同样是无妄之灾。凡世之中的执的瘴的孽,末址聚执成灵倒还算给了一个活路,却有吸恶为壤,蕴藏更大的瘴和孽,一切皆因吸食净化之力。 音楠回想一番后,道:“迟默造了劫后,末址已不吸食凡世的恶念,为何神君肯定我的猜测,与末址相关?” 陌桑望着音楠道:“这几处凡世本不应遭此灾劫,连天帝都无法探知的原因,音楠你以为如何?” “命格未准,自然有其他力量在左右。”音楠语罢,想起末址玉音潭中的事,不免慢了语速。 “是,这其他力量从上古战场借了力才能有此效。造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难道,末址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陌桑没有继续说,站起来,听证门庭外的幽幽管弦丝竹悦耳,幽冥鬼府碰到喜庆之事也不复往日高冷,多了一些俗气。问谁有能耐,倒不如问是谁,在距离上古战场几十上百万年的如今,在虽不能说四海太平,但总体仍是向好的今天,还能够在六界四海中从上古战场上借力。如今存的那几处遗迹,若非沧海桑田,也业已被毁殆尽。 “予绎同我自然都是不愿意主动去将那股力量牵扯到末址上头,只是,它最后想要动的是良渚之国。”陌桑言道:“幸而未成,我与予绎一路探查下来,也是在这未成又失去踪影的地方,才找到蛛丝马迹。” 音楠未接,心里突然紧,一言不发等着陌桑继续。 “良渚之国,凡世之地,神族魔族在此,却奇迹般相处融洽之地,自然是得了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福祉。选择良渚之国,无法揣测是无意介入,还是主动选择,但是我两个都认为无意介入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选择这里,无非是要挑动神族与魔族之间的分歧和矛盾。音楠,你也知道,当年魔族的事情,在如今天帝的心中,与末址的事情当得上头两个逆鳞。不过好在,这里住着有一位虽然算不得多么厉害,但见识尚可的织昼小仙今如夜,因察觉异样,用了帝后所赐法器沉鸣梭逼退了那股力量。说来也是奇巧,那力量现出身形容貌时,正好被这织昼小仙发现,小仙机警,用沉鸣梭时启动了记忆之能将那容貌样子记了下来。音楠,你猜猜那个样子是谁?”陌桑语气暧昧不明,却似抵着音楠的心问的。 见音楠没有答话,脸上冷霜一重冷过一重。陌桑似乎必得让音楠说出这个名字般,跟着说道:“这个样子,我同予绎见过,你,也见过。也正是这个模样,才能将所有事情牵扯到末址之境头上” 音楠长叹一口气,道: “霁欢。” 三十七(上) 仔细算来,音楠虽算的上陌桑圈子里少有的挚交好友之一,但实际上,音楠出生之时,陌桑已经不知道在花花世界转悠了多少个年岁了,而陌桑也确然是看着音楠长大的,所以,音楠的大致秉性也了然清楚。外间筹办喜事的氛围被丝竹喧嚣和鼎沸声音带进来,越来越浓,反而衬的屋内愈发安静,何况刚说到的那些事情都是压在彼此心中的症结。 眼见着音楠克制着情绪,眉头未有舒展却压着速度,慢条斯理地喝了两盅冷茶也浑然不觉,是在仔细揣摩着为何两个人的话头最后莫名其妙地指向了一个熟识又千般陌生的人——霁欢。此时,陌桑方才刚忆及当时,说了一大段,问了好几问,此时正在等着音楠的后文。他虽说见过霁欢,算起来也不过是万余年以前匆匆一面,况且那个时候,他正陷入一段悲凉的痛苦之中,对于霁欢,并没有作过多了解和探究。 音楠终于放下茶盏,冷静看着陌桑,沉声道:“还请神君详细讲来。” “天帝命了我来查探此事,虽然并没有明言,但现在看来,他定早已料到这桩事情同末址有些关联,也定料到了我并不会独自个去查探。明面上天帝作为父亲是有慈心想要找到予绎,仁、武治世之中不愿意被任何人窥破的那一层是帝王心,自然是不愿意予绎出现来干扰他对末址的计划。是以,除了我之外,还派了另一人一并查探。这人你并不熟识,但一定听过妖魔之乱平定之后,铁腕手段肃清六界乱流的那位未有记载姓名之人。这样一个身负诸多功绩,又在六界背着许多矛盾名头的,便是天帝的大儿子,予绎的兄长,商炏。” 音楠惊了一惊,陌桑说的对,末址的典籍上详细记载了当年妖魔之乱后,这位能人肃清乱流的手段,遍翻史册典籍,总结一词却只有“诛灭”二字。凡是涉及此乱的,无论哪族,但凡有一点关系的均不听辩解,不分罪过大小,形魂俱诛。同时,以将诛灭的魂灵锻造成法器,又以身形的血液祭奠,投入上古之时便存在的,那场妖魔之乱的通道——汪洋“海”中,以此两相便宜,毁了那些魂灵又毁了这处不断衍生瘴气的遗迹。凌师傅当年讲这一段时说:“虽说手段残忍,但却合乎天帝意志,在这之后六界谁有反叛之心,都将畏惧自己种族的存亡。只是那处古迹,承载着诸多历史,毁于一旦有些可惜。” 音楠头上不知何时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不知道他心里是在担心着霁欢还是担心着末址之境,又或是兼而有之。只说道:“若是他也追查到霁欢,继而追查到末址,怕……” “没有若是,他已经追查到了霁欢。不过我同予绎见到今如夜给的画像自然知道是谁,也能联想起末址。商炏却并不一定知此内情,倒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时机。今如夜将缘由告知我们时,说漏了一嘴商炏的行踪,说他已经寻到这股力量似乎与大荒和冥界有关联。我同予绎商议,由我借着北翼衡大婚之故先行前往冥界查探,予绎追上商炏拖住他这位兄长,只没想到,你们竟也到了这里。”陌桑说罢,给了音楠一枚似是羽毛的东西,音楠看罢,原来是先前遇到的鹏雁。 见到这枚物什,又听完陌桑所言,心知诸多情由已经不宜再做隐瞒,遍讲明了末址遭遇以及此行一路的境遇,看陌桑沉吟不语,继续道:“除了近几日在大荒与霁欢走散外,我们一路同行,你说的这一切倒像是故意有人引导,目标表面是霁欢,但终归是我末址。” 陌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在无根山遇到霁欢时,她说她去了一趟极界?” 音楠点头称“是”。 “看来要先找到霁欢才行。”陌桑说道:“如今敌暗我明,只得先谨慎着,一步步看。” 音楠离开了花厅,脑海中将陌桑所说过了一遍又一遍。一步一步看,但音楠却并不打算一步一步看,那不知道将会等到何时,只是,婚礼之前找九凤族长一事,此时看来已经很是不妥。末址,极界,良渚之国,冥界,大荒……霁欢在大荒明显受了重伤,听子川和泓渃的意思,是妘星芦救了下来,自己一心想着找九凤族长求竖亥遗骨,却没有想到大婚之后问一问这新娘子,霁欢的下落。 夜是将近,声音越加沸腾。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说起来冥界几个万年来已经不曾有过这样的喜事了,陌桑任冥君时同姻缘这一项本是无缘,因此冥界的婚礼都办成什么样子音楠心里没谱。但如今北翼衡亲手操办的同妘星芦的这场婚礼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听殿堂前掌烛的阴司小鬼说,妘家特意指了一位族内老成的婆子来共同商办,为的是怕北翼衡男儿心情掌管冥界难免粗陋,不与妘家的身份相称。 至于这北翼衡究竟什么模样什么心性音楠只模糊有个印象,印象久远到昨日里见到简直从记忆深处搜罗不出来,这星目熠熠的少年郎曾经长得个什么样子。不过如今,这些都不作他话了,在婚宴的殿堂中间,对着两只龙凤烛照着,往来的客人都恭恭敬敬地同他道贺,贺的是“举案齐眉”,道的是“白头偕老”。殿堂之上坐的是妘家的一双高堂,笑声疏阔的新娘她爹也是九凤如今的族长,笑的没声儿面容慈和的是新娘她娘。高堂之下分立的大行伯、吉量、穷奇、夜叉四位神官代新郎官向致礼的来客回礼,喜气洋洋一派好不热闹。 音楠面上没能叫人看出些什么,毕竟在这场意义非凡的婚礼上,他顶着的是那个印象久远的北翼衡的脸。陌桑作为证婚人传完天帝的几句恭贺之词后,扫了个眼风给他,里头的意思是,再撑撑。 三十七(下) 幸而音楠这万余年间,修得性格沉稳不少,不然,陌桑让他再撑撑场子,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能多撑出半刻来都算能耐。 陌桑办事有时候忒不靠谱的做派,带着手下的北翼衡似也不靠谱起来,毕竟是多年亲随,说是滴水穿石恐怕不妥,但也算是耳濡目染了。 音楠此行是带着实实在在的目的,却莫名其妙地当了新郎,事前还需得前溯说起。 一个时辰前,音楠方才在同陌桑深谈分析如今各方形势的沉重之中渐缓过来,在冥界的小鬼安排的住处,约莫阖了一阵儿眼,隔壁卧间耿青穆因伤势未痊愈调息之后沉睡尚未醒来。这处屋子布置的有些章法,隔音效果十分不错,一夜丝竹管弦虽是没有穿过门窗传到屋内,但陌桑的急信却被陌桑殿中伺候的小鬼带了进来。信中三言两语招了他再去花厅一趟,信尾加了三个急。音楠此前与陌桑谈论诸事,心里搁了千钧石一般又再次提了起来,看到信中未及言明何事,自是以为他又得了什么新消息,便也未来的同耿青穆留下口信,只理了理衣冠发髻急着过去了。 但与音楠想的不同的是,这回与末址无关与霁欢均是无关,而是本应到行礼的殿堂候着的北翼衡不见了,无关是无关,但是陌桑如今就是要扯出一些关联来。 听北翼衡的近侍,也是此次婚事的主要负责人,磕磕巴巴把事情捋了一遍,说昨夜里北翼衡同陌桑商议完婚礼诸多事宜后便出去了一趟,也未说明去了哪里,单知道是离开了冥界,只是这一去到如今便仍是没有回来。到今日清晨,四大神官抵着时间来请,这近侍才知事情不好。先是四大神官听罢近侍禀言,挨个将这天可怜见的小仙批评了一通,且一个胜一个说的严重,虽说道的都是事情,却也实实在在将这侍卫小仙吓的快哭了。之后,神官们几个商议下来,决定暂时封了消息先来禀了陌桑,看陌桑如今怎么可计策才好。 陌桑算了算,距离正礼的时间尚且有几个时辰的空档,这个空档里头需要签写的文书均由陌桑来代替,其他事情均一一推过。派下几大神官各领了亲信先各处再细找,又请了这自知出了大乱子正不知怎么好的近侍,私下里去大荒瞧一瞧,离开了冥界那去大荒的可能性非常大,万一说是新娘将什么重要的物什落在家里,请北翼衡去取也算是说的通。 再心里衡量一番,又自己亲自去殿堂之上告知诸观礼宾客,胡诌了个“昨夜天帝二王子到冥界有桩急务需请冥君办,当下尚未完全,请诸位自行吃酒”的理由,算是打发过去了。虽然在场的多数见过世面,知道二王子殿下如今是六界四海不得妄议的主儿,听陌桑此说也都不说什么,但陌桑走时也听到几位未见过世面的,在低声议论,说这天帝二王子忒不近人情了,何事需误了新郎成亲的吉时良辰?莫不是隔山打牛,专程来打陌桑神君这位证婚人的脸?看来九重天盛传的那些不睦传言还是有几分真。 陌桑觉得他给予绎抹了黑,但是予绎也并不在乎这些,便也只当听了个笑话一笑置之了。 四个时辰之后,音楠接到信到陌桑殿中,才知道这一场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后续,听说神官们四下寻找都无果而回,焦急如焚地请陌桑拿法子。陌桑想着虽那近侍暂未回来,大荒之中的情况还不明朗,但时辰已经等不得了。这场两族两界的联姻是天帝亲定,关乎的是四海的太平六界的安宁,若是出了岔子,哪一边都担待不起。 但婚礼这种事情又不能推日子,也无法找人代办…… 就无法找人代办?为何会有无法找人代办的想法?所谓事出从权,虽然代办婚礼这桩事情不像是正经路子,也不是很光彩,但是只要是信任的过的人,走走这个程序,将面子上的功夫先抹过去,也算是为了大道义。关键就是,需要由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其他人陌桑信不过,但现成不有一位他信得过的么? 陌桑给音楠说的是,如今唯有找个人来扮一扮新郎,走完大庭广众下的流程,到洞房这一步再找新娘说清楚缘由,全了两族之礼方无事。再则,这些事情只得他们几个晓得,那四大神官都说不得,因四大神官思想最是古板,转不过弯,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音楠听罢,有些咋舌,觉得陌桑这个法子过于儿戏。但陌桑说的对,若是这一场婚礼没能正常办完,后续便是诸多事情纷杂,他后边要借竖亥遗骨的事情恐怕更是难办。为了大道义,牺牲个小我,也是如今这骑虎难下的局面必走的一步了。 眼瞧着时间到了,音楠硬着头皮化成北翼衡的样子上了正厅,特意全了之前陌桑的说辞,同一双岳家高堂,恭恭敬敬解释,说的是二王子的要务才完,将将送走,因二王子手中大事紧急,不便于留下来吃杯喜酒,也便不叨扰大家的兴致了。一双高堂言笑晏晏,众宾客更是无话,只等着吉时观礼。 吉时到时,妘星芦顶着大红的盖头,足以遮到半腰处,被小丫头不紧不慢地搀进来。二人拜了九天,得了婚箓簿,音楠瞧着是一双正主的名儿不是他音楠的,放下心来。接着叩了尊长父母,得了吉祥玉牒;谢了四方来客,得了万千祝福后,方终于入了洞房。 本还有洞房内的礼,音楠急急遣散了殷勤侍候的侍从婢女,轰走了门外等着闹腾的客人,看他们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哄笑着走后,定了定心神,待到四下无人且窗外也无人听墙根时,方才对着锦床边坐着的妘星芦道出了事情原委。 音楠拱手歉意道:“实是是出紧急,请姑娘念及神君同我均为两族考量,此时切不可破了如今的局面。还得委屈姑娘今夜同在下同挤一间屋子,不过姑娘放心,我自当在外间,绝不会侵犯姑娘。” 等了半晌,屋内静的出奇。 妘星芦并没有按着预想中的掀了盖头再问他些什么,只见着她周身逐渐散出熟悉的气泽来,音楠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急步向前,一把扯下了那长长艳艳的红盖头。眼跟前哪里是不曾谋面的新娘正主妘星芦,坐着的分明是近几日朝思暮想的霁欢。 霁欢正瞪着眼睛瞧着他,涨红着脸呼吸急促,似是刚冲破谁人下在她身上的封印之术。 四眼相对,均是不解。 三十八(上) 前几日,霁欢从正牌新娘子妘星芦那里学到一个词“久别重逢”。要用上久别重逢,不能单单两个人许久不见就这么说,必然得有深厚的感情在里头,而久别也必然是因为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导致,在机缘巧合下再意料之外地相遇,才能完美贴合这四个字所表达的深意。 她与音楠自然算不上“久别”,但几日下来各自经历不同,心境也换了几转,此时相见,该是当得起“重逢”。 这夜显得格外漫长,北翼衡亲自打点的新房,帷幔罩了锦床几层,虽然新房之外当有整夜觥筹,但是新房之内却是静谧幽深。帷幔之外没有置龙凤高烛,而是在花盏中放了两颗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辉被花瓣笼住,再透过层层帷幔,光线十分柔弱昏黄。这让霁欢看不清音楠的表情,说不定睡着的音楠也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即使是不清,也让霁欢头一回从心底里氤氲出别样浓烈的情感,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甚是温暖。 前夜走马观花,细算下来也不过几个时辰。当她听见音楠的声音,讲述她不知道的这场婚礼的变故时,突然就蓄积够了力量,冲破了妘星芦下在她身上的幻术,霁欢千万年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在音楠同她讲话时生长出来,以至于当音楠盯着她的眼睛时,她又头一回生出想要紧紧靠着抱着他的冲动。 也许是音楠感受到了这样的冲动,也许是其他的原因,眼见着音楠的眼中她那张还带着红妆的脸越来越近,感受着音楠的吐息,从惊诧时的急促到平稳再到急促,潮热温暖的感觉在霁欢的脸上漾开。音楠弓着身子,嘴唇贴在霁欢的额头上,又一寸一寸地移到霁欢的唇上。这件事情没有人教过她,包括带她来到这个世间的迟默,一分一毫都没有提及过,她之所以还能理解到这是一个长吻,还是短短几日中从妘星芦偶尔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总结出来的。 妘星芦说,那种感情是你想要迫不及待地抱着他,吻着他,那时候,霁欢觉得,妘星芦在这些事情上造诣是真的深。 所以霁欢此时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搂住了音楠的脖子,音楠感受到这样的回应......右手一挥将悬挂的帷幔放了下来,左手扶住霁欢的肩膀同霁欢一样坐在了床沿。霁欢的脸颊滚烫,烫醒了音楠,从愣神无意识的吻中停下来。 霁欢看着他,那种目光像那次在小次山的竹舍外从枯木上跳下来时那样明亮,看着看着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微笑开来,又是一场春风化雪。 “再委屈你一晚上,待平顺过了今日,明日找妘家借了竖亥遗骨,我们便回末址。” 音楠柔声对霁欢说罢,正欲起身离开这旖旎之地,去到帷幔外。但还没有直起身,霁欢却握住音楠的手制止了他,不待音楠反应又双手捧住音楠的脸,猝不及防地亲吻了过去。霁欢真的是没有经验,饶是她多么聪明,术法一学就会,修为深不可测,此时也只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有模有样照着心上人的动作重复,却似乎不得要领一般,笨拙却真诚地亲着吻着,但这种事情的要领是什么呢?音楠还没有得出一个答案,就又被霁欢突如其来地压倒在了床上。 这间宽阔的屋子与帷幔之中的喜床形成反差,似乎从夜明珠的光线处流出了一阵阵静心梵音,西方佛陀的梵音在此时能静了谁的心?往昔往昔,最懂得享受短暂生命的凡人最爱说浮生若梦,可不是如梦,如梦。梦如高山大川也如溪流涓涓,如环月泽尽头的水雾,也如繁星衬托的明月,是霁欢在雪坞胜了比赛对音楠的笑容,…… 缠绵悱恻,悱恻缠绵。差池不断的婚礼喜事,意料之外。 虽然音楠并没有问她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但在音楠抱着霁欢还未入睡时,霁欢仍然挑拣了重要的说了一遍。记忆中的音楠从接管末址大任以来,虽然已经不复少年时候的清爽明朗,但也不至于愁云惨淡,然而连不善察言观色的霁欢都看出来,音楠今夜心事重重,他没有说,霁欢便也没有问。只是听霁欢说完后,加大了抱着她的力道。 末址君上对末址来说有多重要,以前是命数归集,关乎生死存亡,如今是精神寄托,给末址生灵一个安心。霁欢深知此道,因此虽然音楠并不愿意,却仍是固执地不愿意音楠身处险境。一路北行,北疆的雷阵电林才算得上此行的真正阻碍,即使并不见得音楠来闯一定会受伤或有性命之忧,但这样的风险霁欢是宁愿自己扛的。再次从极界出来后,霁欢总觉得不安,这种不安或来自于那股声音,或来自自己命运本就无从确定。 但是无从确定也罢,能确定也罢。她这些年来实在是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岁不应该承担的东西。当然,她曾经也想过,自己承担不了怎么办,但是她承担下来了,带着亡人的遗志,熬着那些艰难的日子,她不仅承担过来了,还做的分毫不差。到了今夜,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事多变,无人能左右未来,无人能主宰天命,既然如此,与其胆战心惊地想那些无法确定的事情,不如紧紧握住当下,握住她能够抓住的温暖。凌师傅不也告诉她,要去寻找自己的方向和选择吗?霁欢觉得,在别人的婚礼上,她找到了。 但是霁欢此番,突然的通透和领悟,谁又能知道不是夜深之时,和缠绵之后,灵台混沌给人的错觉呢?清醒之人偶尔糊涂和糊涂之人偶尔清醒,究竟有什么区别? 三十八(下) 细细算下来,霁欢没几天过得是平安健康的,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如今想来却是难能可贵。 极界不必说,当时回末址一场,而在末址受外力侵扰而自发现出结界的时候,霁欢冲出来本就又是一场大伤,几日前再次面对结界法阵,还是自己并不熟悉的法阵时,霁欢是祭出了自己的一番修为,拼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的。当然,在冲破法阵,倒在北疆大荒的土地上时,霁欢才从那蜿蜒流入的长河上领悟到,这雷阵电林忌讳的便是这样以刚克刚以力制力。然而,昏睡前领悟着实太晚。 霁欢醒来时,是在一艘乌篷船上,轻轻摇着的乌篷船里燃着的一台香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似一双无形的手在身上的每一道伤口轻抚,霁欢觉得疼痛感已经少了许多,虽然一运气仍然像是雷锤电击,但已经比昏倒前舒坦多了。 “爹爹总看不上我改良之后的法子,如今终于得试,看来倒是比他的老方法见效快的多。”霁欢躺着尚不能起身,视线也不甚开阔,除了听得见是一女子的声音,和隐约浅碧色的裙摆外,不能辨别来人。 “你说是不是?”女子继续道。霁欢正欲答话,却听见另一个稍弱的声音,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女子继而追问:“我是不是比我爹爹厉害?” “是是是。” “就算我很厉害你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今日之事,也不能说见过我,听见了吗?”女子声音有些命令的严厉。 “是是是。”最后说了三个是之后,便听见跑开的脚步声。 霁欢见浅碧色裙摆的女子掀开船上的小竹帘进来,上身穿着刺眼的红让霁欢眯了眯眼。 “你醒了?来说说你冒死闯我爹爹所设的法阵是要干什么?”女子开门见山,坐在香炉边,一边续着香,一边直勾勾盯着霁欢问。 霁欢看着那青烟愈浓,再一次往身上的伤口中钻,听来这女子应该是九凤族内人,身份尚不明,霁欢淡淡道:“感谢姑娘相救,我……”还没等霁欢将话题岔开,这女子又忽然凑近了道:“无论你什么原因,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听我的安排。” 霁欢不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却明显感受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但力气却越来越小,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霁欢已经在一间装扮的喜气洋洋的房子中,她躺在锦床上仍是无法运气也无法动弹,霁欢四下张望,锦床边的铜镜中却现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那日救下她又不知有何安排的女子的脸。门外脚步声渐近,霁欢虽然已经意识到那女子借着救她的由头,往她的身上下了某种咒术幻术,才使她容貌大改,修为全封。此时进来的不知道又是谁,索性继续闭上了眼睛。 进来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碟小点,随着关门声,小姑娘笑着道:“我知道你醒了,我下的药施的术我是有分寸的。”原来是之前的女子,霁欢睁开眼睛,听她继续说道:“我救了你,你就当做帮我一个小忙,也算是公平吧!” 听女子说来,原来多年前天帝做主定下了一桩亲事,九凤族与冥君的联姻,但是这准新娘由于长居大荒信息闭塞,到成亲日近才晓得自己要嫁的并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那一个白月光,于是打算趁着婚礼前忙乱的时候逃出去。几日前,在阖家都已经到了冥界之后,她终于找了个时间打昏了伺候的侍女,跑回了大荒。九凤族扯出的法阵,留下了冥河的口子,是方便近些时日婚礼之事,霁欢他们之前不晓得,现在觉得这浑身的伤倒是受的真真有些不值得。 准新娘子到了大荒发现一边是结界法阵出不去,一边是冥界真是她费尽心力要逃离的地方,正无可奈何之时,撞上了硬闯的霁欢。而她口口声声说的帮小忙,竟然是将霁欢化作她的模样,来嫁给这冥君北翼衡。而霁欢从她的话语中搜捡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要嫁的是前冥君陌桑,而让这准新娘无法接受的是,前冥君陌桑竟然是这场婚礼的证婚人。 霁欢觉得有些好笑,问道:“嫁给陌桑或者嫁给新冥君,有什么区别吗?” 准新娘听罢不可置信,或是不明白霁欢竟然有此问,遂又七七八八地讲述了自己为何对陌桑一见钟情,竟然只是因为学习史学典籍,而或许编撰典籍的神仙也有爱慕陌桑的情怀,肖像画画的风姿绰约无双,性情描述的如何洒脱飘逸,待人接物又是如何的随和亲切,诸如此类。随后又给霁欢详细说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样,霁欢听得云山雾罩,但在心里头想到了音楠。 准新娘说:“我妘星芦要嫁的,定是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的,爹爹想要糊弄我,没那门儿。三千年了,我竟然信他那个老头子,头一回闪烁其词话头不对,我就该打探清楚。你如果心里头要报仇,记住你的仇家是我爹爹,妘琝。” 霁欢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在霁欢模糊的印象中,陌桑的形象已经很是遥远,跟着他当年带来的悲怆消息一样,霁欢有些刻意的回避。但是无论如何,妘星芦要她帮的这个小忙,她觉得有些荒唐。但不容霁欢说些什么,妘星芦就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明日就是正礼,你嫁给这新冥君好好过吧。” 霁欢无法挣脱咒术,只能拖延着问道:“你下的这术不过是趁着我身上有伤方有些效果,即使撑过几日,也终究会露馅,到时候两界联姻被毁,天帝必将怪罪,你们阖族来担这个责任自然与我无关。难道你没有想过?” 妘星芦面露难色,但咬牙坚持道:“……管他呢!” 说罢,再次燃了香炉,看来是要加深咒术。但这次霁欢并没有昏睡太久,或许是自己身体已经恢复,醒来是屋内只剩一个与妘星芦化作的侍女模样一样,但气泽全然不同的姑娘,在床边守着她。外面红光漫过房屋,喜气之声悠然。侍女见她醒来,高兴的紧,赶忙端了一碗米粥过来,道:“小主子总算醒过来了,族长和夫人来瞧了小主子许多次,怕您醒不来耽误了明天的婚礼呢。” 霁欢记得她在昏睡过去前,屋外似乎有人,不知道是谁。无论那时站在这房间外的人是谁,如今已经同她没甚么关系了。 这样的夜晚,两两相拥入眠以前,其实说这些事情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应该做些什么霁欢着实不晓得,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不晓得该做什么这回事。自然的,事情前因后果,霁欢便捡着重点给音楠说,音楠鼻音有些重,“嗯嗯”回了几声之后,霁欢便不再多说。不过这几日,音楠是怎么过得?还有耿青穆又在何处?明日应有好天,便明日再说罢! 虽说中间出了一些岔子,但既然已经与音楠相见,像音楠说的,待这婚礼之事完了,取了竖亥遗骨,便回末址去。 三十九 北翼衡不怪是陌桑推荐了来做这事务繁琐非常的冥界之君的,单看如今这场,婚礼的各个环节操持准备的井井有条,即或是一夜新婚,新郎未曾露面,诸事平顺稳当,除了陌桑心里头知道,其他人各司其职,卯足了担着各自的责任,似乎都不愿意在这桩大事上,给北翼衡冥君丢脸。 这样很好,陌桑证婚之后,将相关的应酬仍交予下去,乐得清闲,自己便趁着这个时候窝在以前的寝宫之中小寐。 不过,终究已经是一夜没有露面,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但现在是骑虎难下,确实暂不能走,因除却正礼外,整个婚礼还有一桩事情,需要两位新人来完成,即是明日正午时分,新郎新娘需得在忘川之畔合力亲手植下一棵合欢树。听参与了筹备婚礼的侍从小仙说,北翼衡翻了许多婚姻旧习,甚至凡世的嫁娶风俗,在书册之中找到这么一项,便觉得在冥界培育这样一棵树出来,也算作是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无上上心了,还望着以后的冥界,能除却阴沉晦暗气息,多些寓意美好的景致。届时,宾客尽欢再观此礼后,再行缓缓离开,也算是一趟圆圆满满。 陌桑心道,当年并没有发现北翼衡是这么能折腾的,事已至此,还得劳烦音楠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但不过为何音楠竟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同新娘讲述原委后,没有离开洞房来找他?也对,即使是说明原委也暂无法离开的,外头吵闹,处处有目光盯着,若是被谁发现,那他谋划这一番便落空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当年他欠北翼衡的,天命安排他现在殚精竭虑,以作为回报罢! 与陌桑难得的有些愁绪相比,洞房之内显得更加平静。霁欢一个整觉醒来,浑身上下已经全然大好,她看了看尚未醒来的音楠,感受着内里灵气的汹涌,若有所思。外头不知何时被音楠换了景致,细看似乎是一处人间景,他们正如一对凡人,身处尘嚣之外的一处山坳之中,月色圆满,随着雾气一道从窗外漫过来一层,再将霁欢的心定了定。人世间歌咏月光月色,在这样的角度自然与在末址时候不同,那些溢美之词,却无论是末址还是人世,都实非虚言。 直到侍候的婢女轻轻叩门,突然的声音下这样的景象方才褪去。音楠醒来,笑看了霁欢一眼,二人同将容貌换作新郎新娘的样子后才放了侍女们进来。 “奴婢们祝君上君后恩爱绵长,子嗣繁茂。”一众侍女齐声祝福,让霁欢有些尴尬。倒是音楠面不改色地向领头的那位问道: “岳丈大人现在何处?” 什么时候音楠脸皮竟然也厚起来? 领头的侍女一边替霁欢整理衣衫,一边答道:“老君同老夫人因昨夜吃酒吃的晚些了,现在还未起身。因陌桑神君遣奴婢们前来,待君上同夫人起身后,请君上去再花厅一趟。” 待霁欢收拾规整,音楠拉着霁欢一同去找陌桑,陌桑必不晓得昨日同他见礼的新娘的真实身份,如今既然二人心意已经明了,那一同去见陌桑便无妨。 待四下都退出去后音楠同霁欢都恢复了自己的样子,陌桑见到万年不见得霁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 “原来如此。予绎道你周身气泽都是刺,我还奇怪他是不是自己闭塞久了,看人的眼光有些问题。极界那地看来是待不得。”笑语后,又将这桩婚事收尾的一段告知音楠,说:“本君也是无奈,北翼衡头遭遭成亲,恐怕是太过激动才安排到这么繁琐,诶,你别看我,我也是才晓得这回事,怎么说也不过至多午后也完了,你们的正事耽误不了。” 音楠霁欢相视而笑,站一旁的陌桑扇了几扇风,觉得好是没趣。 北翼衡不知从何处移来冥界一棵合欢树细苗,正小心用着仙泽护着,若不仔细看,真如一棵神界仙树。许是许多宾客也同陌桑一样,觉得这个仪式实在是有些狗尾续貂了,便在正午前告辞离开。唯有九凤一族因常年不出大荒,对此事倒是十分新鲜,正雀跃着看这一桩礼,有几个私下里还说,待以后她们成亲时,也得比着小主子,得加上这桩礼才行。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护着合欢花树的仙泽,本是北翼衡的,撤去仙泽本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但没想到这术法被作了修正,音楠并无法将树顺利种下。他同霁欢面面相觑,一身红裳的霁欢脸上淡然让音楠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似乎他们本已经意料到这种情况。 但还不等观礼的一众反应过来,忽听妘琝大道一声“不好”,只见他低头向妘老夫人交待了什么,不及与众位说明何事便已经匆匆离开冥界,沿着冥河散了身影。此番,兴致勃勃观礼的九凤一族四下议论开来,嘈杂之中倒是没人再注意音楠与霁欢。 “安静。”一声苍劲有力带着威严的声音传来,原是一贯慈祥的妘老夫人,议论声小了下来,只听到忘川水汩汩流淌,“族内有事,各位稍安勿躁暂留冥界,若有私自偷回大荒的,销骨除籍。”语罢,又走到音楠同霁欢跟前,拉着霁欢的手说:“女儿啊,既然正礼已过,这树待你爹爹的事情办完再来观礼也可,且由冥君再养护几日,可好?”语气和缓,是个疼女儿的,听的霁欢眼神有些张皇,倒是音楠扶着霁欢的手道:“无妨,岳母放心。” 陌桑见此,想到今如夜所说商炏行踪,然到现在都没有在冥界碰面,莫不是与妘琝的离开有关?遂向音楠和霁欢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看看。请老夫人带九凤族众再在冥界安歇。” “女儿你本新婚,为娘本不应提,但你爹爹说,有人擅闯长海芽岛,似动了封存竖亥遗骨的千室门,如今族内仅剩几个小童看守,为娘忧心你爹爹有危险,如今陌桑神君既提出来,你便同去看看。那千室门的法阵是你亲自排出,若是有事,你在,为娘要放心一些。” 正合音楠之意,也便未去拖上尚在休息的耿青穆,三人遂一道往大荒长海。路上,霁欢已经看出音楠同陌桑应有事情瞒着,正打算问,却听陌桑道:“如今看来,果真如此。音楠君是否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一行似乎有人暗中窥视着。” “已经多猜无疑了,从暗到明,待一看便知。”音楠冷冷说道,“霁欢,无论你看到什么,不要怀疑自己,我相信你。” 两句哑谜,却让霁欢有些紧张,那个声音又传过来,她放慢了御风的速度,对陌桑道:“如果真是让音楠进退两难的事情,为了末址请舍弃我。神君,也请无需留情。” “哈哈哈,此去不是战场,音楠你也不要再瞒,且告诉她罢,免得这场多些无妄的猜疑。”陌桑干笑着答道,他知道,除却商炏,若是事情真与霁欢关联甚重,没有人可以手握屠刀,向着这个迟默造出,复苏末址的姑娘。 音楠将那夜在花厅之中,与陌桑的一番谈话,言简意赅地告诉了霁欢,比起未知时霁欢的心神不宁,知晓之后的她反倒是松了口气,道:“原来末址之境自启其结界与这桩事有关。” 四十(上) 三千年前,妘星芦初初听闻魔君酉央找爹爹商议同神族联姻之事时,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她觉得甚是聪明的算盘。 妘星芦虽然性格骄纵,但从小也是按照族长继任者来教养和要求自己的,骄纵一些,在她看来也算是能在这大荒之境,内守族约外御小人的重要的一项,毕竟她眼中的爹爹也是慈爱不足,严厉有余的,不然怎么能够施出那样狠戾绝决的法阵结界呢?一脉相承这回事,她觉得甚是有道理。 按照继任者要求自己的妘星芦自小在家学中,战争史一门、阵法术一门修的极好。因为熟悉战争,遑论起因经过结果,更或战争中参与方的生平,有时候她也能信手拈来一二。近些年来,六界虽然四方摩擦未断,但总体来说也是太平日子。 史书上记载的最近的一场,便是当年妖族鬼族之乱。但是,为何妖族不过是六界中存在感不太强,能力也泛泛,亦没有出现个震惊六界四海领袖人物的一族,那不在冥界辖内的部分鬼族更是上不得台面,游荡在世间日益壮大起来,虽听说也有不臣之心,却不知何时生了反叛之意,两族相勾连,不晓得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发动一场叛乱?而且这场叛乱竟然能够引得如今的天帝四处搬救兵? 战争史上自然没有写如此这样明晰,但是她有一个战争史同样十分清楚的老爹。老爹提到,现任天帝还不是天帝的时候,是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同争此位的。老天帝公平,定下一项,说是昊仓同他哥哥於佑同在凡世之中历练百世,百世之后评判功绩过错,以此结果来选定新君。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昊仓以凡人之躯到了大荒境,经通天石证道,最终得封九重天上风头无两的太子。而於佑按照既定的劫数在凡世百世之后,却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落下,一念想不开堕入了魔道。不多年,忘记前尘的於佑成为魔界之尊,称於佑魔君。 那时,由于魔道被九重天压制过久,力量还不甚强大,於佑魔君继任后四处斡旋,施法纵横,将族类众多的妖族和不在冥界辖内日久且不服管教的鬼族联合,进犯九重天,自己倒是藏在大战之后运筹帷幄。事后叛乱是平了,但老天帝自知自己功业已毁,为了赎回些罪孽,魂归虚无,昊仓正式继位,於佑魔君消失了踪迹,有说是在平乱之中逃离,有说被如今的天帝囚禁在无边炼狱,也有说在平乱之时死于一位异族首领的剑下,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为了抹去这桩神族丑闻,这些事情,并不曾细说在史料里头,也是因此,这场叛乱,对外说的是妖鬼之乱,其实亦是妖魔之乱,史料不提妖魔之乱,亦是为了留有余地,给魔族效忠九重天的机会。 也正因这些过往弯弯绕绕,继任的昊仓君对魔族更是痛恨。妘琝曾私下对妘星芦说,天帝应压制平衡来降伏魔族,不能一概以武力征伐,这样做往往适得其反。这多年来,有没有适得其反不知道,但是仅剩的魔族推选来推选去,最终推选出来了酉央,也算是对天帝的交待,毕竟酉央虽然魔法修为不错,但实在是性格优柔又有些软弱,反过来说,或许对魔族也是一件好事。 因此,妘星芦知晓酉央魔君意欲与天帝联姻修好,而且找上自己的老爹时,已经想到自己要作为联姻的一枚棋子。既然联姻,自己将来便无法继任,好歹自己还有一位弟弟,这桩事也不用担心,妘星芦想得开,觉得既然注定要当一枚棋子了,那必然是要当一枚能够称心如意的棋子。是以,埋藏在自己心中的倾慕爱恋,这个时候就可以搬出来了。 冥君陌桑。 妘星芦主动找上他老爹,将与冥君联姻的好处从地理优势到天时之和谈了个遍,很快说通了老爹,说通了老爹,老爹就能说通那位性子和软的酉央魔君,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她只用安心待嫁就好了。 但是,算来算去算漏的一桩事是,九凤家学中的史书竟然修撰的慢了一拍,谁能想到冥君早已经不是陌桑了。若不是九凤举族提前到了冥界,她私下中听到侍从说起婚礼的桩桩安排,怕真的只有掀开盖头才晓得自己盘划错了。妘星芦想到自己找老爹说的那么一通,为了掩饰自己的私心,特意避开了陌桑的名讳,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这桩事做的忒不带脑壳了。 做棋子也不能称心如意?那是不得行的,不得行就跑。 幸好,上天也是可怜她一番痴心差点错付,才跑出来便遇到个硬闯法阵的女子,妘星芦心里盘划了一圈,便有了音楠同霁欢的这一番阴差阳错。自然妘星芦是不晓得,她的谋划是,自己先跑,待这场婚事囫囵过去,毕竟北翼衡也不曾见过她的模样,等到生米成熟饭,便是她逍遥自在的时候。 跑出来的妘星芦,自在地躺在长海泊舟处的一艘乌篷船上,哼哼唧唧唱着歌谣,心里算着时辰,迷迷糊糊睡至了清晨。她没有想到,北翼衡心里惦记她在冥界不习惯,婚礼前偷偷去探望时,正好听见了一番她同霁欢的谈话。知道此事不可儿戏,遂算了算,到大荒来找她。 北翼衡找到妘星芦时,她正晃着腿,迷迷瞪瞪在梦乡里头。长海一分,大荒两处风光,北侧是荒芜,南侧是暖春,北翼衡立在乌篷船一端,看着船身摇晃中仍未醒的妘星芦道:“北翼衡见礼。” 妘星芦尚未清明,以为自己仍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卧房寝殿之中,带着鼻音问道:“北什么见什么?” 北翼衡忍住笑意,重复道:“北翼衡,见礼。” 妘星芦猛得睁眼,起身跳到岸上:“你……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准备……” “是,但是新娘私自逃跑,北某实在不知要同谁成亲。”北翼衡看着妘星芦不可置信的表情道:“神族与魔族的联姻,若是因你我二人被毁,只怕妘姑娘一族都难以担待。” 妘星芦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争辩道:“胡说,我的安排中,你并不曾见过那姑娘,正常走完正礼流程,她便是你的君夫人,之后我便再不出来,在我老爹面前也不作表现,自然是万无一失。莫不是……你这么快就看出了我下的术?不应该啊……” 北翼衡脑壳有些痛,无奈打断一边争辩着一边思考的妘星芦,道:“想必是妘姑娘不曾见过北某才有此猜测。但……在下确实是见过姑娘的。” 妘星芦不可置信道:“你何时见过我?” 当年亲事既定,北翼衡巡视冥河一道时,也私下里到过大荒两次,两次均无意间见到过妘星芦。两次的妘星芦都在长海之上,练习那根十里血银鞭,两次她都把自己伤到了,一次伤及脚踝,一次伤及腰背。 妘星芦听罢北翼衡有板有眼一一道出,心里头有些尴尬,但是她行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埋着头继续往下走,遂同北翼衡狠狠道:“过去暂不提。冥君这个时候来寻我,是打算把我捆回去吗?” 北翼衡看着妘星芦化出手中的长鞭,不紧不慢道:“尚有几个时辰,在下打算同妘姑娘讲一讲道理,说通了自然也就成了。” “休想!”妘星芦朝空中挥了一鞭子道:“你不用同我讲什么道理,道理我都懂,就是不想当这枚不畅快的棋子了。” “那本君就只有把你捆回去了。” 四十(中) 北翼衡竟然同意说要将自己捆回去,果然逃出来是对的。妘星芦这样想着。自己的一双父母,单觉得这桩亲事结的甚妙,与魔族、神族及九凤一族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现下看来,先不论自己是不是中意这个在外颇有贤明的冥君,单单想到自己嫁过去了还不知道要被家暴多少次,这辈子是尝不了和和美美琴瑟和谐了,自己就一肚子气。 妘星芦看着北翼衡的脸,且不说好不好看,现在怎么看都是个不顺眼,继续狠狠道:“我看你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把我捆回去。”说完又挥响了一鞭子。 “在下听闻妘家姑娘战事史与阵法课修的极好,但是实战上的一桩只有十里血银鞭,不过尔尔。姑娘是打算同我对阵史学来较输赢?”北翼衡笑着说,心里在感叹着妘家姑娘果然是骄横又天真。 只是这样的神情语气在妘星芦看来尽是对自己的嘲讽,一鞭子打在北翼衡的脚下,“废话不多说,先打一场才见真章,我若是输了,那就是上天注定了我要被你捆回去,我若是赢了,你就按照我的计划,咱以后到死不见,井水不犯河水。” 北翼衡揉了揉额头,算了下时间,现在打一场再回去,倒还是来得及。心里想起一桩,道:“那我们提前说好,若是在下赢了,你从现在起就改口叫‘夫君’,且我捆你回去你不得再继续闹。” “看你能赢的了再说罢!” 妘星芦其实没有正正经经同谁打过一场,北疆大荒,以北住的神族泓渃,虽说是也好个争强斗狠,但是也并不常在,常在的日子里也不大同她这个魔族的在功夫上做较量,以南长海芽岛,都是他们一族,族内的长辈多是宠着她,族内的晚辈多是敬着她,族内的同辈多是让着她。因此,这么多年以来,她十里血银鞭并没有同她一样变得多么强大,一套鞭法,她老爹传给她得时候她练成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只不过移形换影时步伐要快那么一些。 而如今她叫板的北翼衡君,在调到陌桑身边以前,是师承九天玄女娘娘,跟着天帝大儿子六界四海八荒九方地平乱来的,虽说之前没有多么要紧得神职,但一身军功是实实在在战场上搏下来的。 因此,冥君北翼衡还没有使出五分功力,甚至还没有抽出随身佩携带的佩剑,几个转身退避又前进的回合里,便将那长鞭收拢在手臂上,妘星芦顺着鞭子也到了距离北翼横面前一步的距离。妘星芦目光中闪着火,呼吸急促地朝着北翼衡大声道:“是好汉就放手,扯我的鞭子算什么?”边说边往回扯。 北翼衡见此状,心里竟然愈发欢喜,没有理会,只继续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眼跟前。似乎冒着火的一双丹凤眼,因为一番打斗而面色红晕的双颊,紧紧咬着牙关努着嘴的红唇,正朝他的脸喷着的怒火。北翼衡笑了笑,见她的发髻有些松,便不自觉扶了扶她的发簪。不想这一动作,更加惹怒面前的女子,她眼睛瞪得更大,朝他吼道:“到底是不是好汉?还想趁人之危不成?你们神族就是这样的礼仪?” “魔族的礼仪里也没有逃婚一说啊!何况,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已处危险之境地,便按照我们先时之约,唤我一声‘夫君’,为夫也就不将你捆着回去了,可好?”北翼衡挑着眉回道,内心已经笑到快忘记正事了。 这样的表情,妘星芦从来没有见过,觉得自己被嘲笑讽刺的一番,已经顾不得她的身份,将长鞭收回无形,又跳远出去,怒道:“休想!你奶奶我不认,有本事,我们再来一场……” 话还未落音,北翼衡又上前,搂住了她的腰道:“怕是夫人内心也是开心,开心得辈分已经乱了。” 被陌桑遣来大荒寻找的那名近侍,找到二人是便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心里想着:“我的个乖乖,原来冥君同君夫人如此有情调,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要出来游玩一番。” 北翼衡见到近侍过来,不等他说话,便从妘星芦腰间收回了自己的手,冷静道:“且远处等一等,本君同夫人再说会儿话就回去。” 就是这样一个当口,妘星芦一时气急,完全忘记了往日心中口中背的头头是道的大义,只觉得让自己就这样认输,那是不可能的,趁着北翼衡说话的时间,迅速结出阵法,长海之中卷起水柱,十二道水柱交叉缠绕,将三人齐齐困在其中。同时,给自己施下忘心咒,将这阵的破解之法暂时忘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那近侍看呆了。 妘星芦同他道:“对你不住,但你此时闯进来,对不住也只能对不住了。”又同北翼衡道:“你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同你一起在这阵法之中困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阵法解了,亲事也黄了!” 北翼衡看着妘星芦得意的表情,忽然不晓得该说这姑娘聪明还是笨,就这样赌气赌大发了,完全忘记冥界正在备着的婚礼,担着的是两族的前程,他若是在,还有由头可以说,此番,只有试着破阵了。 妘星芦看着北翼衡不似先前模样,这才回神过来,自己把新郎困这里了,那自己先前的一番筹谋,还拘了个姑娘在那里顶替她,岂不是全部要泡汤……算了,事到如今了,也没有回头路了。遂同北翼衡道:“谁让你要激我,我,我这个人就受不得激。” “无妨,事到如今,你不会施了忘心咒便真的忘了这阵的破解之法吧!” “那个……那什么,我现在就记得我头一回使这个阵法,怎么使出来的也忘记了,怎么解,你怕是也只有一步一步试看看。”妘星芦声音越来越小。 一旁听的心里发毛的北翼衡近侍心里叫苦不迭,道:“君上快些拿个办法出来罢!陌桑神君怕是顶不住了。” 北翼衡一边破阵,一边心道:“还好神君在,只望他有法子多顶一阵了,可神君多年不问俗事,能有法子吗?” 四十(下) 人世间戏文唱词里的小姐书生、才子佳人、将军侠女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上演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故事,看官们叫好声之中,总会提及一个词语“天造地设”,约莫是说的那些有情缘之人,是天命造化生出来的,生命之初就不同于旁人地相互吸引。 这样算一算,北翼衡和妘星芦也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命刚开始是如何生他二人的造化是无从查起,不过后来,倒是也能看出些端倪。譬如二人,一个是结阵术法高超而无实战经验,一个是实战经验丰富而结阵泛泛,契合的如此好,正一个旗鼓相当。 因此,如困兽斗的北翼衡试了几种方法之后,这阵法反将他们困住的范围越来越小,这样的功力与刚才的妘星芦简直无法同日而语。水柱之中,压力无形陡增,三人便只有按兵不动。 好在,隔着水柱,大荒夜空星辰密布,妘星芦躺在角落之中心大的睡着了,近侍蜷在另一侧守着北翼衡也熬不住,胆战心惊地睡去了。唯有北翼衡,枕着手臂看了看熟睡之中偶有梦话,梦话仍是斗狠之词的妘星芦,笑着想:“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洞房花烛。” 妘星芦说她是一个当的不畅快的棋子,当年他初初领受这场指婚时也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在见过妘星芦两次之后,心里那些不畅快慢慢变成了畅快,再在等待之中逐渐变成了期待。事到如今,冥界之中照礼来说正礼已过,若是有不妥之处,无论如何也会有人再找到大荒,而直到现在也并没有谁再来催请,想来陌桑已经处理诸事安排妥当。此事过后,若是妘星芦除却心结,他很是愿意,在芽岛之上,妘星芦的娘家,再办一场符合她心意的婚礼。 到次日正午,缠绕的阵法水柱已经有退去的迹象。妘星芦一觉倒是睡得沉,也许是这自己结出的阵的影响,直到此时,才终于醒过来。醒过来之后,驱动阵法向长海移动,借着长海之水,梳洗了一番,惹得北翼衡惊讶道:“这阵法还可以移动?” 妘星芦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白了眼道:“当然可以移动。” “那为何昨夜我们不移到一个你族内去?我见你天为被地为床睡的也不是很舒服。”北翼衡问道。 “因为本姑娘昨夜忘记了。”洗完脸的妘星芦理直气壮道:“况且,我睡得挺舒服的。” 一句话说完,忽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一阵轰隆声,近侍惊道:“君上,莫不是两族联姻破裂,打起来了?” “嘘!”妘星芦将手指比在嘴唇上道:“你别说话,容我听听。” 轰隆声如是战鼓雷动,闷响几声又停下来,过了不消半刻钟,又是几声闷响。这声音与北翼衡昨日冲击阵法的声音一样。妘星芦听罢,面色未有过的严肃,掐指算了一算,惊道:“不好,有人闯千室门法阵。”说完,捏术褪去困住三人的阵法。 北翼衡惊讶又无奈道:“不是说要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 “我一觉醒来忘心咒失效了不行啊?况且,你现在应该问我那方发生了何事才对,而不是关心时辰。”妘星芦一边朝西南方向芽岛之中族内府邸去,一边没好气道。 北翼衡只跟着,神色也凝重起来,虽说他不如妘星芦一听声音便辨别出何处发生了何事,但是一听千室门法阵,便清楚了其中利害。之前九凤一族刚到冥界之时,北翼衡同尊长妘琝谈话,话间自然多是妘琝对自己女儿的称赞,其中一项便是说到了这千室门法阵。 说是妘星芦在四万多岁时,为恭贺妘琝生辰,花费了近百年时光研究出来的法阵,其奥义是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妘琝的生辰八字相联结,造出此阵用作守护九凤族内圣物,以宽慰妘琝老父亲操劳的心。 如今,如是有人闯此阵,那必然是冲着圣物而来。多年未曾出现这桩事情,如今算到九凤无人,冥界婚礼,挑选此时必然有备而来。是大荒之中还是冥界之中出了什么内应?还是表面平静之下深藏了多年的暗涌?若是在此时,圣物真被盗走,盗走作何,后果不堪设想,九凤一族与他冥君如今已经是绑作一体,势必无法独善其身置之事外。比起他的婚事,这些前因后果才是让人紧张的。 千室门法阵,顾名思义,是能够在瞬息变幻出千道石室万道高门的法阵,若是不清楚破解法门,一味硬闯,便会触动法阵,将来闯之人困在法阵之内。在法阵之中变换的石室与高门内,如果再硬闯,便会顷刻间被法阵甩处阵法之外,身受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再次闯阵。而即使能够破解法门进入阵中,若没有妘星芦的指尖血液作为路引,靠一己之力在变幻的室门之中选择出正确的一道走出去,也几乎无可能。 然而,本以为赶来会看到法阵之外受伤的硬闯之人,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的,那人仍在同阵法缠斗。算下来已经是第三次硬闯,妘星芦在远处看,竟然看不出身受重伤的样子。九凤一族的法阵,如雷阵电林,如千室门阵,皆有之力,以柔化刚或许不至于伤重,但若是闯的力道一次重过一次,那阵法的力量也会愈演愈强。 “依我看,来的不是什么没用的宵小,我们暂且放下恩怨……”北翼衡看着前方正在闯阵的人,握住了手中的长剑,同妘星芦道,道了一半被妘星芦打断。 “马上这人就会再次被法阵甩出来,暂且不管他法力有多高强修为有多深,甩出来的一刹势必也无法瞬间又恢复。我们在这个时候合力将他一击,先拿下这场战斗的主导权再说。”妘星芦看着眼前的形势,十里血银鞭绕在手中,似乎正在静待时机。 北翼衡眼睛盯着一脸肃然,他从来是从战场上泡过来的,这一场目前在他看来且算不了什么,但是事关重大,尚且无法掉以轻心,然而,因为事关重大,在制服之后必然有一场审判,这还需要九凤族长来明断,是以又对在后头等着吓得有些失神得近侍说道:“你赶快去往冥界,请妘琝族长回一趟大荒。记住,暂不惊动他人。”近侍听完,忙忙点头,一溜烟往冥河方向跑去。 阵法之中的人,被这阵法缠的有些体力不支,此时似乎也注意到已经有人发现,遂往四周查看。一旁盯得正要紧得妘星芦看到阵法之中人的脸,一下子惊了一跳,好熟悉的一张脸。就在这惊的时候,阵法因闯阵人分心再次寻得时机,将其甩了出来,甩出来之后,千室门法阵似乎恢复常态,不过陡然立着的一道石门。 而就是这一惊,妘星芦手中的十里血银鞭没有能跟上北翼衡的长剑,二人合力的一击变成了相差微毫的一前一后一击,又是这个微毫,让那人虽是受伤确趁此先抵住了北翼衡的一剑,又马上击退了随后挥过来的长鞭,长鞭受力反弹回去,妘星芦当腹中了一鞭,饶是自己的法器,有防止伤及自身之力,此时仍被击的皮开肉绽。她妘星芦,自小打到大,手指都没有割破过几回,这实打实的一鞭子,让她痛的急吐了几口血。 四十一(上) 十里血银鞭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就带着血腥气的名字,并不只是它银色长鞭挥动起来耀出血光,更在于鞭子在击中人时,会自然衍出一根一根的倒刺,拉出长串血珠,那血光便是吸了血之后,呈现出的戾气之色。妘星芦这个时候闪过一个念头,当年她血亲胞弟,在同她争着要这条鞭子,说是要用自己的石火探星珠来换,妘星芦觉得那珠子不过有个查探星辰这样的花架子功能,实在上不了台面,便没有换。 然而现在,是后悔也不及了。 万幸的是,历经诡谲多变战场的北翼衡在电光火石之下,将手伸过来接她接的及时,才不至于使妘星芦在受了那一鞭子之后,再被鞭子的力道甩出去。北翼衡接住她的时候,妘星芦疼的额头上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滚,牙关颤抖着磕出声响,与当年她自行练习时,鞭子抽在身上的神情自然不同,但是仍然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北翼衡一只手臂拖着其腰身,另一只手将手中长剑再次挥出,剑气缠绕,迅速将倒地还未起身的闯阵之人暂时困住。这个做法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妘星芦都没有退缩之色,此时他自然要与之共进退,北翼衡在心里盘划,硬斗一番自己有几成胜算。 妘星芦脸上痛苦之色与惊讶之色同在,喘了半天气,好歹将自己的精神提了提,同北翼衡道:“千室门阵连着的是我和爹爹的生辰八字,爹爹术法高强,虽然在冥界之中,但必然也能感知到此阵发出如此大的异动,此时他应当正在回来的途中。千室门阵尚且困不住,你的剑气再强也不过能撑一时半刻而已,不过能多撑一时也是好的。”虚弱吐出这句话,跟着便是几口鲜血。 北翼衡见此,胸中有些作痛,想宽慰妘星芦,遂故作轻松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说,留一个人在好歹帮我照顾你。” 妘星芦语气渐弱道:“我刚才忘记了。咳咳。”话音才落,扭头看着剑气之中,面色忽然大变,惊道:“怎么会是她?不应该是她。你且先封住我外泄的真元灵力,还得拜托你,咳咳……”急咳之后,又是一口鲜血,北翼衡绛红色的袍子上渍了一大片,听她目光投在现下被困住的闯阵之人继续道:“爹爹或许还得一阵子,你若是还能撑一撑,便帮我再压制她一阵子。”妘星芦明白,若是今天不将她制服,再审问个清楚,自己任性之举怕是个引狼入室,之后恐还有诸多后顾之忧。 北翼衡也顺着目光望过去,那人正端坐调息,虽然被剑气压制,但还能如此淡定运气调息的,果然不好对付,但是胜算细微,却不能让此时身受重伤的妘星芦再觉察出来,便只是应道:“你放心,暂且在这里休息休息。”北翼衡将妘星芦的灵力暂封,避免灵气泄的太过,将其安置在了一棵梧桐木下。正欲离开之时,妘星芦拉住他的衣袖道:“对你不住,我先前打算着给你当媳妇的正是眼前这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冥界婚礼上逃了出来,不过这位,之前在闯雷阵电林之中受了伤,竟然复原的如此快,无论如何,咳咳咳,你算是代我一战,我欠你一份大恩,你也小心对付。我当时,就不应该脑壳一热救她。” “雷阵电林中受了伤?”北翼衡惊讶问道,之所以惊讶,正是因北翼衡早年间当差之时,便听说过雷阵电林此阵法的玄妙和难破,何况此次再亲眼见了一眼,如今听来这人竟然可以全身而退,那现在的胜率又将了一层。按照妘星芦的说法,她当时救了她一命,但是又被拘禁在冥界,这样的利用会不会就是刻意图谋? 北翼衡实在想让痛的不自觉哼哼的妘星芦能够舒坦舒坦,硬着头皮道:“我们往好处想一想,也许她只是来找你寻仇的。” 妘星芦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这个时候我比你更期待她是来寻私仇的,但是你我也更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安慰之词罢了。”妘星芦少有的严肃,更是给北翼衡心里敲了警钟。 因为北翼衡之前并没有同霁欢打照面,自然不晓得闯阵之人正是她。此时听妘星芦这样一提醒,心里也是诸多疑惑,不过此时此景,已经不容他细想了。 北翼衡的长剑剑气不过封住闯阵之人片刻,便被她震开,连被千室门阵甩出来三次,竟然此时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剑气震开,倒是又一次出乎北翼衡的意料。只是,如今看来,当时她定是因为闯雷阵电林受伤被妘星芦救下之后,假意被囚冥界同他成亲,实则是等待这个时机恢复元气后,再寻机回到此地。 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竖亥遗骨。 北翼衡收回长剑,这人似乎被他激怒,随着他的长剑一道,飞身一起在半空之中,从周身四侧化出数把气箭,从无形渐变成猩红色,朝他直飞过来。退无可退,身后是已经受伤了的妘星芦,北翼衡挥动袖袍勉力一挡,却挡出更多红箭。这样的术法,他没有在神族见谁使过,但是却十分熟悉。 红箭再次散开飞近北翼衡时,北翼衡只得祭出两份修为化作结界,将他同妘星芦一道护住。待那红箭似一团团火一样,要将结界化开之时,族长妘琝终于赶来。 妘琝也实在没想到,自己从一场喜事中过来竟然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先是,从远处将随身佩剑挥将过来,一把把红箭落入地上,再次化作无形。同时,扯出新的阵法,暂时将刚刚恢复元气的闯阵人困住。 “你们?不是仍在冥界作今日之礼?为何又在此处?”妘琝见到北翼衡一脸讶异,正奇怪问道,见北翼衡散去结界,后头还半躺着一身血衣的妘星芦,更是一步走近,满脸不可置信和心疼。不等北翼衡道来原委,便蹲身覆住妘星芦的脉门,探了气泽面前重伤的并不是谁幻化作自己女儿,而确然是她,更是心疼道:“冥君此时该给我一个交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北翼衡正欲解释其中诸多误会,受了自己父亲渡给了自己真气后已经起色有所好转的妘星芦,虚弱道:“爹爹,不怪他。此次是女儿顽劣,引狼入室了。”语罢,北翼衡还是接上话头,将各种因果缘由,道了出来,却只是说妘星芦大婚正礼前察觉大荒芽岛之中有所异动,自己私下来探查一番,这才引出后头诸事,算是替妘星芦瞒下了。 不想妘星芦并未承情,颇有担当,摇着头对妘琝道:“不,爹爹,本就是女儿逃婚。冥君不必再为我遮掩。眼前这一遭过了,无论爹爹怎么罚我都认了。” “既然你们昨日便在大荒了,那昨日在冥界成亲的又是谁?现在正在冥界种树的一双人又是谁?”妘琝困惑问道。 “爹爹,你说现在新娘还在冥界?”妘星芦说话已经气息更加虚弱,但还是忍不住问,若是她当时拘的那一位并没有到这里来闯阵意欲偷竖亥遗骨,那这正在试图破除她爹爹阵法的又是谁? 四十一(下) 冥河不知何时,水势汹涌起来,那些因为配合婚礼放置在冥河之上的简塔明灯,在汹涌的水流激起的浪花中一瞬明一瞬暗,摇摇欲坠与先前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似乎也在预示着连接着的两头即将经历一场劫难。但是冥河之水,却无法预示出这些劫难背后牵扯到的人或是往事前尘。 耿青穆那方正在带着疑问缠斗的同时,紧跟着妘琝朝大荒而来的霁欢、音楠和陌桑,也正迎着冥河的冷风,那些瞬时明暗的灯火,将每个人的面色照出丝丝凝重。 眼看着即将到达芽岛之上,前方却突然立出一柄长剑,挡住了三人的路,逼的三人退到岸边的浅滩之上。霁欢最先警觉,也或者是长期以来警觉习惯了,连陌桑都被霁欢突然冲出去的风声给震了一震,这哪里还有当年少女的模样? 长剑被一袭黑袍神君拾起,那容貌霁欢不认得,但陌桑却是认得,拦住他们的正是被天帝派下来同查祸事的商炏,而跟着商炏的还有当日在末址之境说是要出末址游历的炎胥萝。 商炏果真如传闻之中,面容上无丝毫笑意,站在三人跟前,衬托的一向冰冷的冥河水也似乎有了一些温度。他眼睛直直盯着霁欢,语气却是在同陌桑道:“多年未见神君,没想到在此处还有幸打了照面。想必神君也知我此行目的,凡界大祸,神君想必也有所耳闻。”说完,又转身朝音楠道:“这一位,想来就是如今末址之境的新君音楠?” 音楠冷笑无声,侧身站到了霁欢的前面:“正是本君。大殿下如果说是凡界大祸,正好本君也好奇此事,才往大荒来一看究竟。” 商炏嘴角牵了一牵道:“既然是凡界的祸事,自然也好歹同陌桑神君一样,从凡间查起,为何音楠君上直接可知祸起大荒?哦……对了,当年一战,未能睹一睹末址之境的战时风采实为遗憾。” 剑拔弩张之下,一路随着而来的炎胥萝倒吸了几口凉气。不过,即使触及逆鳞,音楠倒还拿得住。 商炏盯着霁欢的目光与霁欢的目光对上,令商炏奇怪的是,眼前这位散发出的灵气感情澄澈竟然不是恶灵,但不是恶灵也无法说明什么。而他心里更是清楚,当年九重天与末址之境的恩怨,沉寂了万年,此时自然也同末址的苏醒一道苏醒,不过为四海六界苍生计,此时不便再陡生干戈,遂又朝音楠拱手道:“音楠君上还不知道?凡界之祸正是由你身边这位女子一手造就。我受天帝命令查探此事,如今既然已经查到造祸之人,还请两位将这姑娘交给我,以便我向天帝复命,当然,更是给那些突生祸事的凡世生灵一个交待。” 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霁欢听此,将这句话掰开揉碎了仍然感觉嚼不动,音楠眉头紧了紧看了霁欢一眼,又握住了她的手。倒是炎胥萝十分淡定。 陌桑知道,其实在予绎被明令撤下太子位之前,这一位大殿下一直不受天帝重用,也不甚被帝后喜爱,实在是因为其太过刚直,少年时期少了许多少年人的活泼天真,青年时期少了许多作为神仙的应该有的泰然和意趣。这个时候,话直接挑明说要带走霁欢,而看音楠的样子势必使不会放人的。他此时,偏帮谁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能居中调停。幸而此时,还有个炎胥萝在,他可以先转一转话题,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稍作缓和。 陌桑看着在远处的炎胥萝问道:“姑娘是?此时跟着大殿下同来,许是也有什么事情?” 陌桑一问,音楠才想起,炎胥萝此时出现在这里着实奇怪,身子虽未动,目光却扫过去。听炎胥萝向他和陌桑行了个礼回道:“小女炎胥萝,回君上、神君,我虽是在此处,却并不是与大殿下一同前来。” 原来,炎胥萝当日离开末址之境之后,便按照心中最开始盘划的那般,先后去了好几处凡世修炼,也历了几场劫,修为长了一长。去年,在一处如今也是遭了灭顶之灾的凡世里头,发现了这灭顶之灾起来的尤其奇怪,因为家学教养,此时虽是作为末址之境的神仙,但仍然有些担当和责任,便隐了身份,与当地的一名地仙一道寻究原因,一路查探,却在无意之中寻到这灾祸而起的因由乃是一奇怪之人。顺着这人的足迹,炎胥萝小心翼翼跟到了良渚之国。 前不久,炎胥萝因一时间又失去了所寻之人的踪迹,便在良渚之国一处仙山上采集灵气。月华满轮之夜,她在仙山之上,无意之间看到有人,竟然用术法追踪末址之境的情形,空中化出的云雾之镜,里头正是音楠、耿青穆和霁欢三人刚到大荒之时的情景。那人观察良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自然就没有注意到炎胥萝。炎胥萝知道,有人在窥视末址之境及末址君上,定不是打算作为友人来拜访。在其收了术法的时候,她发现这人竟然是她跟丢了的那一位。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已经看得出她的修为更进了一步,她更是十分清楚,自己要是贸然同这人斗上一斗,自然只能是送命的结局,因此一直等在暗处,藏了气息和身形,希望多看出些究竟。 这样在暗地里一看没看出其他什么究竟,倒是看见了此人容貌,一双清冽脸庞上一双神飞圆眼,正是末址之境视为恩人的霁欢。但是,这人刚才不才通过镜像看了,霁欢此时应该与音楠在一处,那这个与霁欢长着一模一样脸的人,又是谁? 此后,炎胥萝正同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去往何处时,正巧遇到了予绎和商炏,那个时候炎胥萝在良渚之国的酒楼之中扮着弹琴的琴师,这两位九重天上的殿下言谈之中透露出也在追查这件事情,便偷偷跟在了他们之后。不多时,予绎与商炏分别,似乎是回了九重天,她便跟着商炏一路,于是形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一直未发一言的霁欢,其实是在认真思索,她是不是什么时候梦游,出去了一遭?而自己竟然还不晓得?那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四十二(上) 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商炏,开口道:“容你跟了我们一路,本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意图,倒是没想到你的身份。如今,你说这一番,想必也是为了替她开脱,要在此时拦一拦本君。” 商炏仍然是不打算放手,霁欢听完,笑了笑,手轻轻握了握音楠的肩膀,道:“你先让开一点,既然这位殿下怀疑我,那便测上一测,也正好消一消我心中的疑虑。” 音楠看着霁欢,目光柔和了一些,不同意道:“这个时候你别意气用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人硬要从我身边带走你,也要看看能耐。”这一番话让陌桑心里酸了一酸,也让一旁的炎胥萝,眼神乱了一乱,心中仍然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霁欢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音楠的话,但还是坚持道:“既然说已经是一路探查,访到了此处,想必手里头也有一些实证。且不论相貌一类能够使用术法来迷惑人的这一项外,通过那些遭遇祸事的凡间,商炏殿下应该也已经了然始作俑者术法的来源和门路,无论是还需掌握多少线索才能明晰真相,但凡有这一星半点,亲探我的元神,便能看出是不是同一人。这个法子,殿下觉得可好? 默不作声的陌桑听此,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姑娘是完全不晓得自己说的这一桩事情是有多么严重?天上地下,还没有哪位神仙愿意将自己的元神交给别人来识人断案的,让商炏来亲探元神,若是稍有不测,轻则修为失之七八,重则元神受撞顷刻荡尽,霁欢要自证清白,也不需要直接交出自己的底线吧!她这个时候这样说,一方面是不想让音楠进退两难,另一方面是在践行方才说的那句话“为了末址请舍弃我,无需留情”,她自己确完全未给自己留有余地。理智上,陌桑知道应该相信霁欢,但是情感上,还是觉得这样行事太过决绝了,殊为不妥。 陌桑看着音楠,面色比之刚才更加难看。确实,音楠与陌桑想的一样,他也没有想到霁欢竟然直接提议用这样的方法,除开必须要阻止霁欢和商炏外,音楠十分生气,这个身体这身修为这条命,在霁欢的眼中就如此微不足道?于是几乎低吼着对霁欢道:“不要再说了,九重天自有他们的途径,我们无需为此做出这样的牺牲。听话,霁欢。” 霁欢心里有些清楚又有些糊涂,她觉得音楠应当是理解她才对,但是明显的,音楠似乎并不理解,虽说自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让自己身处混沌,再交由他人探查元神的这桩事情,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还需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 冥河之上,波涛虽是汹涌但暂且无碍,但若是音楠执意反对,那自然不能有好的时机,心里默了一默后,又同音楠道:“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太过担心我?那这样,你同这位殿下一起,这样放心一些吗?” 音楠接道:“我当然是担心你,自然更加不放心他。” “那就一起进入元神探个究竟。” 霁欢语罢一笑,食指一绕,将音楠、商炏与她圈入安静的结界之中。行云流水一番让结界之内的音楠、商炏,同结界之外的陌桑、炎胥萝都是一惊。陌桑更是扶额头疼,在各方面他应当算个长辈,此时颇有一种长辈看小辈打架还劝不住的感觉,虽说是劝不住,但他也明白此时还需得他来主持这个大局,遂沉着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状况,于公于私,最好不要有什么突发状况。而这样的期望,还得仰仗里头两位。 陌桑大袖一挥,现出矮几圆凳和两杯茶,对站在一旁焦急担忧却又无所适从的炎胥萝道:“多思无益,喝茶。” 结界里头,商炏板正的脸上似乎掠过一抹笑意,看着霁欢卸下修为和外力防备,迅速进入沉睡,意味深长般对音楠道:“末址之境的君上可没有这一位姑娘深明大义。” 音楠也是冷笑一声,似乎对此说法显得十分不屑,眼神之中多的是嘲讽,慢慢道出:“神君可回忆回忆,九重天的神仙名录簿可能记录末址之境的神元先灵?况且,同你来讲深明大义,未免可笑了一些。” 意头是,除却那些解不开的结之外,商炏并着九重天实在是无权来管末址之境的事,但口头之争无谓至极,音楠先商炏一步,进入到了霁欢元神之中。 茫然无涯的昏暗,如同小次山暮色四合时的静谧美好,一片静谧之中不时吹来一阵阵微风,微风之中夹杂着暮春时节雨后泥土混杂花香的味道,音楠知道,这是霁欢的元神之力。让他没想到的是,霁欢的修为和性格之下,元神之力却如此温润。 音楠手中握着夜笙,静待商炏。他之所以要先商炏一步,是担心若真是被商炏抓住什么漏洞或者捏造什么证据,而趁此时机发难霁欢,那霁欢将毫无招架之力,此时的静待,也是为了迎接商炏。 关于“深明大义”之争,音楠觉得九重天上端坐高位的天帝,以及这位性格最是像他的商炏,对此的定义与他心中所定义的,虽非南辕北辙,但也可以说是差异甚大。若非如此,当年末址之境的危难便不会发生,一切的过渡和最终的净化,或许以一种缓慢平和的方式发生。 商炏进入元神之时,也许是霁欢潜意识之中并非她表面上那般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商炏进入元神让音楠感受到了霁欢对此的排斥。先前不过能够拂面的微风,如今能够卷动人的衣袍,而原本的暮色四合此时变作了黑夜。音楠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商炏走近音楠,冷言问道:“虽说已经进入元神之中,但是音楠君莫不是想将我拦在此地,不给我机会继续探寻?音楠君当知道,元神之中可是不宜动刀兵的。” 音楠自然知道这些,更知道若要将事情探究清楚,商炏需得用自己手中的线索同霁欢的元神对比,必然得再那黑暗深处走,便只无言继续朝前走去。 二人抬脚往前走去,其实双目视物并不清晰,所谓前行不过也只是感受而已,不过这样的感受随着黑暗逐渐消失而变得明晰。二人四周竟突然开始氲出水汽,刹那之间天地豁然开朗,放眼皆是不熟悉的景象,天地倒置,草木迅速枯荣又繁盛,星月流转的中心,一方巨石,巨石之上安静坐着一个少女。 音楠知道,这是霁欢。 只要他们再往前而去,能够感知到这个少女的气泽之时,便是霁欢元神的最深处。三两步开外,商炏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音楠见此却不敢懈怠,盯着商炏的动静。忽然商炏双眼猛得睁开,目光之中闪过杀意,嘴角勾动一侧。千钧一发间,音楠上前拉住商炏的手臂,迅速念动心诀,离开了霁欢的元神。 四十二(下) “啪。” 商炏抽出身上佩剑,剑光顺着冥河两岸划破昏暗,向远处游走,带动着冥河水浪潮翻涌。商炏剑指霁欢沉声道: “感谢姑娘深明大义,不过姑娘算漏一招。” 霁欢醒的过急,猛得咳了几声,不过好在音楠反应及时,让商炏没有机会在元神之中做出些什么,那样的话,如今的场面或无法收场。因此,虽霁欢有些不适,但咳过几声过后,神色也缓缓恢复到之前的样子。随着霁欢的醒来,护着他们的结界自行消散。商炏出剑极快,但音楠几乎是与商炏同步,将突然醒来,站立不紊几欲倒下的霁欢捞起来,拉在自己身后,挡住了寒光逼目的长剑。双目皆冷,盯着商炏不发一言。 长剑的剑气在商炏神力加持下,将音楠的外袍轻微划破。商炏见此景,似乎早有预料,长剑未收,只目光瞥了一眼外袍被划破的小口,冷哼了一声。 瞬时的紧张氛围,本在吃一杯不见底的冷茶,面色摆出泰然的陌桑神君,仍是被商炏、音楠几人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也不管还端着茶杯未放下的炎胥萝,挥手散了面前不合时宜的闲情雅致,紧接着商炏的话头问道:“难道,真?” 陌桑神君话里头出现了慌乱意,但此真为何真,大家亦不用言明。一旁的炎胥萝见此亦知道,音楠同商炏在霁欢元神之中所探查到的非同小可,瞳孔圆瞪,有些不知所措亦有不可思议,焦急问音楠道:“君上?霁欢姑娘真是?” 真?真什么真?真是什么?音楠被两个人的话惹得有些心烦意乱,面色却未改,仍是盯着商炏。 “不是。” 音楠自以为自己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但在其他人听来,却似乎透露出着难言之隐。炎胥萝望着打断,并将她话堵的严丝合缝的音楠,自知此问甚是不妥,陌桑神君一句话三个字,摆明实在留给大家余地,可为真是,亦可为真是误会一场,自己直愣愣加了后文,此时莫不是给了九重天新的机会,师出需有名,在游历时,炎胥萝也曾听闻过,神族天兵对当年一役多的是不服气的,多的是摩拳擦掌的,只是碍于天帝治下的要求,隐忍不发而已。 已经失了分寸,到底是所历不够,在关键时刻没能守得住,现下只能低头不语,缄默不言了, 冥河之水似乎是感受到了如此几位的心绪,也紧跟着愈发澎湃起来,急拍河岸的水流将之前那些放置的明灯简塔带到了岸边藏着的礁石,一浪一激瞬时碎裂,碎裂之后的明灯散落一河,却仍是耀着微光,给如今这样的场景渲染出不合时宜的祥和。 周围几人面色都不甚好看,倒是霁欢,趁着音楠此时心绪不稳,伸手压了压音楠护着的手臂,又跨步越过他走到了商炏剑指的前端,不惧的目光盯着商炏的眼睛淡然问道:“殿下在我元神之中看到了什么?还请明言一二。” 从容淡定,不迫不乱。为什么? 音楠有些不明白,霁欢是觉得他音楠决计无法去践行她那句话,所以自己泰然接受商炏眼见着便要制服她的打算?虽说霁欢同商炏正经对阵十有八九落不了下风,但看霁欢的模样,眼神洁净掩盖不了底色忧郁,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根本没有打算反抗。 为什么?已历冥界之事,在意外河巧合中,借着北翼衡何妘星芦的一场婚事,他以为她应当已经知晓他了一些。 商炏本似乎清明了一阵的心,见霁欢那清澈的眼睛,胸中的清明此时又是充满了疑窦。是,方才探其元神,在元神之力的最深处感知到的那股力量,与他一路追踪一路寻找所碰到的力量分明系出自一人,同根同源,能在元神之中有此感受,分明应就是同一人。但,此时她此番作为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毫不知情,如今知道自己竟然做了这些恶事,只打算束手就擒?又或者这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 正所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见此状的商炏暂且不表心中疑惑,仍然保持九重天大殿下铁血的神色,不屑回道:“想必姑娘也已经猜到,何必本君再说出来。” “那……” “等等。” 音楠制止了霁欢要脱口而出的话,此时依照霁欢的性格他或许已经制止不住,霁欢是自己对自己不信任,还是有什么其他打算?此情此状已是容不得他细细分辨。多说无益,此行一路正事尚未办妥,短兵相接横生枝节,亦是不妥,如何将暗地里的剑拔弩张转移出去,才能为他谋出一个机会。 音楠有些不露痕迹的难受,是如今的状况让他脑壳痛,还是心痛?眼风扫了一眼陌桑,陌桑即刻心领神会,无论是出于对故人之情或是对末址之义,他必然得于此时暂先消去商炏的杀心。 “商炏君想必也知道,本君同予绎对此也是一路追查,单凭如今掌握的信息,难道不像是有人故意引到霁欢姑娘身上?当然你可以照着往常的决断来处理此事,但是否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或者着了真凶的道,再来起一场战争?那结果恐怕不是殿下,能够担的下来的。”陌桑虽说不常以自己的身份来压制别人,但话里话外所指分量均是不轻。不及商炏表态,陌桑又道:“听闻天帝曾经教导众臣之时说过‘谋之当下,度之将来’,不知道商炏君此课,修的如何?“ 商炏没有想到,区区女子竟然劳陌桑如此开口,脸上看不出变化,但仍然缓和了语气,回道:“神君说的是,不过,诸位也无需紧张,本君也并未打算此时要做些什么。不过是,霁欢姑娘若是有空,还请与我到九重天一趟。诸事来龙去脉,再查便知。” “我……” “她没空。”音楠又打断了霁欢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但此时霁欢却与音楠想的一致。况且先前她只是被这样的氛围弄得有些恍惚,被音楠打断的前一句原本想说的只是“那我愿配合查清此事”。 此时她已经清醒过来,即使那些事情真的与她脱不去干系,但目前的大事还是与音楠一起,取了竖亥遗骨送回末址,之后再说其他。末址的事情铁定放在前头,这是不变的原则,元神之中有什么让这位九重天上的殿下突然发难,霁欢有些好奇,但是这回事,没有末址的事情重要。 但是当事人霁欢此时根本插不上话,音楠三个字吐完,跟着陌桑又道:“我记得,最后的线索是指向了冥界,但是冥界热闹了几日,丝毫没有出现此人的踪迹,或许……”说到此处,陌桑停了下来,看着音楠。 音楠沉着接道:“或许与妘琝突然离开,那大荒之中的事情有关。”毕竟冥界同九凤族内不过一条冥河。 炎胥萝听着他们时而言之有物,时而打马虎眼,听的有些云缭雾绕的,实在忍不住问道:“君上所说是北疆大荒?此事同北疆大荒有什么联系?” 音楠没有说话,霁欢听完音楠此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回炎胥萝道:“无论什么联系,我们得去一趟才晓得。商炏殿下既然是追查此事,便同去罢!” 话音才落,就看到前方匆匆人影正往冥界而去,一路踉跄晃动的身形让陌桑觉得不妙,一伸手将尚在远处的人提到了几人面前,原来正是陌桑派出去找北翼衡的那个侍卫。 “何事如此慌张?”陌桑问道。 侍卫似吓得不清,磕磕巴巴回道:“回…回…回禀神君,大荒…大……荒之上打…起来了。” “是何人作乱?”商炏也追问道。 “在下不知,我…我…我们君上,让我…我…回……”真被吓得不清,惊魂未定,一句话吐的囫囵,霁欢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握了握侍卫的手肘,平复了其紊乱的脉息,遂又听他答道:“在下不知谁在作乱,似乎有人在闯阵。”语罢又同陌桑道: “禀神君,我们君上同君上夫人确实在大荒芽岛九凤族内。不过此时,还请神君海涵君上之过,救救君上夫人。我们君上让我回来请妘琝族长,离开之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君上夫人已经被闯阵之人伤的……”话音停住,语调哀痛不忍。 想来他并未注意到急行回去的妘琝,陌桑见状,未作宽慰,手中折扇显出,仍是遣他回了冥界。 远外大荒之中,芽岛上空,似乎有阴云与疑云齐齐汇聚。 四十三 芽岛之上,九凤族内,流传着一句话,说的是“北泓渃,南星芦”,想来这样一个神族、魔族并列,不分身份,不辨年龄,南北相称,是为了给族内树立一个未来族长高贵的形象,这个是泓渃听来时,心里的想法。 虽然大荒以北广袤又荒芜,长海分出,以南春暖又莺飞,若河河神的身份贵重,六界之中虽然流传的形象不大符合本尊,但也不应该将神族与魔族放到一起比较,更何况泓渃神君近些年在大荒的日子并不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芽岛九凤族众也并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不知道哪个年岁泓渃神君与妘星芦结识,有了一些面缘,又透过妘星芦那藏不住什么事的嘴巴,泓渃神君流传到九凤族内的事迹却是不少,什么“四海六界最有担当——不然为何守着上古存下来的这个不毛之地? 最为上进——一直醉心于武道,在担着这么繁重的担子下,都不停止提升自己的修为。 最为清醒——十亿凡世之中兴衰更替的见闻都十分独到,拉着妘星芦说起话来便没个休止。 如此种种,同她妘星芦最为契合。桩桩事迹传来传去的,九凤族人发现,这二人着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慧黠天真之中带着许多娇蛮任性。 但是泓渃较之活到这个年岁不仅没有出过族内,且还在做荒唐事的妘星芦来说,优点还是多了那么几个,其中之一就是,对事对物的思量之处也算是慎重。 此次九重天上的天帝除了派下商炏查探世间显出的异象之外,急急召回若河河神泓渃神君也是下的一步暗棋,是以,泓渃神君回到大荒之中,甚至来不及,和常年守着宅子的子川,聊一聊此行见闻,诉一诉远行不易,甚或谈及那一桩答应了许多年,却还没有办成的事情,便急着离开了。 离开之前,泓渃就着当时音楠照顾耿青穆的档口,私下对子川意味深长地谈了一场: “这三位来这一趟,风波定是少不了了。” 言语中带着揶揄,子川并没有接话,对他来说,凡人之躯身至北疆大荒,魂灵不散,皆为泓渃一手促成,自己的命途如何、劫灭如何,皆无从论起,又如何有心力来思及其他,遂并没有作出回复。 泓渃神君见子川未发一言,心说他或许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遂眨巴个大眼睛,换了语气,继续道: “且当我们随口闲聊,子川,你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大荒的些许历史不?”不及子川反应,泓渃开始“掉书袋”“传说中,应宗真武大帝座下有一位弟子,曾经在大荒修行,那是真的苦厄。后来经过几轮时移世易,又有如今天帝在此证道,大荒之境早应变成四海六界享誉盛名的福地。虽然嘛,环境还是有些艰苦恶劣,但是总不至于偌大地界,就堪堪给我一个后起之秀留着的吧?推算来,推算去,还得是因为北疆大荒以南,九凤一族并不是好相与的。” 泓渃神君的学问大多是自己四处拼凑的,本以为是一段漏洞百出的言论,却不想指向了九凤一族,子川心里笑了一笑,神君讲故事还真是讲究一个,由来已久,起承转合。 看着仍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听着、默默啜着茶的子川,泓渃心下有些微难过,复又闪过过往桩桩,继而又打起精神道:“九凤一族的历史我也给你讲过的吧?” 子川终于“嗯”了一声。 “九凤一族那样响当当的名头和历史,不管时任族长是谁,怕六界也无人敢把家搬来这里与之为邻。”泓渃的话头到这里,子川却越听越不解,泓渃神君前一刻还着急赶往九重天,此时却又在这里和他讲这些陈年旧事。 泓渃看出了子川脸上的狐疑,抿了抿嘴唇,继续道:“我给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大荒之境的日子难捱,我带你来此处多年,除了和你一起去过一趟今如夜那里,但……你的身体受不住,这多年也没有出去过,我晓得你过的甚是苦闷。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去做的,在做到之前,你且坚持捱着。” 子川看着泓渃有些哀戚的表情,觉得堂堂神君,如此低三下气地跟他讲这些,实是没有必要,还是回回到家要吵一吵闹一闹,才正常些,故事说到这里,应道是“承”的章节。 于是,子川放下手中缺了小口的白瓷茶盏说道:“我替神君看着宅子,也不算苦闷。况且神君答应的事情仍没有完成,神君留下一些小玩意也甚是有趣,我亦有琴伴我,会坚持捱着。” 子川想起,曾经神君曾经不知从哪里,带来一直通体鲜红的小异兽来伴他,丝毫没有记得他乃一介凡人,好在异兽身量不大,又受不得大荒之气,子川日子照顾,但仍是不多久,就照顾到坟茔中去了。思及此,微有一笑,恍若从前。 “不,你还是没懂。”泓渃叹了口气,说道: “我给你讲这些,还想告诉你,音楠他们此行不顺利应是十之八九,妘琝那老头子,可是九凤族不相与的头头,还有那一身本领,音楠君他们来借那宝物,末址之境是什么地界,天帝是个什么态度,神界魔界刚刚联姻,魔界九凤就同曾与天界大战一场的末址之境有了牵扯,这让九重天怎么想?而听音楠君所言,此行亦是志在必得,而且还有一位能闯了妘珉阵法的同行女子,啧啧啧,也是个不简单的。一边铁定不给,一边只在必得。”泓渃越说越兴奋,对子川问道:“子川,你猜会怎么样?” 故事行至“转”。 子川看了看自己家神君这个模样,面露不解,不解的是神君说他没懂,没懂的就是这个?但为了不拂逆神君拳拳激动之情,抬了抬眼皮慢悠悠答道:“会切切恳谈一番吧!” “不,子川,你还没懂!”泓渃神君将要走的心思放了一放,继而坐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台案之上,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圈,比划起来,认真道: “恳谈什么啊,肯定会打起来啊!” 嗯,打起来的或然率是比恳谈一番要大上许多,他怎么会不晓得?只是突然想逗一逗神君罢了,免得神君对他总是心中负担过重。子川想了想,对泓渃道: “神君的表情是告诉我,若是打起来了,一定得告诉你?”毕竟说起泓渃欠着的那桩恩情,应不只是帮着救了伤重的小哥儿就能还完的,神君莫不是要赶回来还了这场恩情? “对,我给你留的法器你还记得怎么用否?”泓渃边说边瞟上案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三寸精巧水埙,“以前说的,若我不在,出现紧急之事,便吹响此埙,神君我无论何处何时都会听到,都会赶回来的。” 泓渃面上有自得神色,毕竟这水埙可是她幼时就炼就的法器,但见子川未答,继续道:“这多年,你在大荒可从未吹过,但此番若打起来了,不论是否波及长海以北,逼近我方领地,都要通知于我。” 是,北疆大荒,着实孤寂,子川凡人之身,是无法在大荒肆意行走的,当年泓渃不知,带着子川去良渚找自己的朋友今如夜,今如夜对寻找灵魂一道颇有些研究,希望借助她,能寻找到一些所求之事的线索。但子川此行却差点失了性命,这之后泓渃便在宅邸之外,能力最大范围设了结界,而子川也只能在神君所设结界之内,方有一些自在。 子川正了正神色,未置可否,只问道:“若真打起来了,神君要帮哪一方?” “都不帮,我赶回来看热闹。” 孤寂的北疆,萧索的大荒,有热闹看,还打什么架啊? 四十四 当一声“轰”响,如天破的声浪传至泓渃宅邸之中时,子川方将宅邸内外齐齐收整一番,在一汪掺杂各色鹅卵石的灵泉旁奏琴,流水淙淙为琴声合奏,琴音袅袅奏的是一曲悲歌,凄清婉转之余,又如玉碎冰裂。轰响声扰乱了弹琴者的心绪,一根琴弦断裂,将子川手指割破。 这个声音不对头,子川来大荒多年,听得出这个声音不是寻常之声。“是打起来了。”子川喃喃自语,神君料的不错,但只是打起来了吗? 大荒的广袤将巨大的声响迅速散于沉寂,四周仍然呼呼乱刮着刺骨凛冽的寒风,子川出门时,看天色不太好,似乎又有一场大雪,遂围了一件避寒的裘衣。泓渃宅邸的繁花在冷冽风中,开的不合时宜。 “也只有她会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洞天福地。”子川又是浅笑自语,语气里头似乎有无可奈何。按子川的意思,没交待在这里已经是泓渃费了老大力气了。 远处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刚刚开打还是打了一阵了?真的要告诉神君回来看这场热闹吗?子川握着水埙,在宅邸大门口,徘徊不定,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优柔,神君也说过他有时候遇到事情总是举棋不定,这或许和曾经,啊,多少个年岁前的曾经在人世间的生活有关系。 神君那个性子,回来看热闹,真的能忍住不动手?难道不应该是摩拳擦掌,再参与远处的一番打斗? 神君,同妘家族长,同音楠君一行,比谁,她好像都没有多少胜算。神君虽然是个能看懂形势,不会为难自己的人,但是气血上头还能控制自己吗?若是受了伤,那还得是自己受着?不过,神君受伤的模样会是什么样? 子川思来想去,倒豁然开朗了,浅笑着打定主意,默默转身,将天欲雪的景色留在身后,关上了大门。大门吱呀,抖搂屋檐一小块冰凌。子川,将水埙擦了擦收好,重新放了回去,准备修一修断了弦的琴。 恰巧此时,去了九重天却还没有见到天帝的泓渃,正在一处偏殿头百无聊赖,天帝的大朝会着实开的太久了。想到大荒之上的这桩事情,若是天帝问起了,她是答还是不答? 答,天帝作何想,自己装的这个恩情那不是报了也等于没报。若是天帝喜怒不定的,挥师大荒,自己当了恶人不说,若是再发现子川,九重天上的神仙律条,自己也算是犯了几则,好日子这不也就到头了。不妥,不妥。 不答,若有有朝一日天帝知晓,又招自己去殿前辩一辩,自己要如何才能辩的清楚?知情不报,这桩貌似也是律条中的一项,也怪自己这些方面着实不甚在行,曾经也不留意。虽说自己这个身份,天帝也不会说重话,总不能安排十个太阳照在大荒,把自己给烤干吧?天帝不会这么做的。 对,不答,说不清楚的事情,别给自己讨麻烦。 若是天帝后面知晓了,还是怪罪下来又如何? 嗯,自己得准备一套说辞。 想罢,心下松懈,便关心起热闹是否真的热闹起来了,推算时间,要打的话应该是打起来了。 “子川,还没打么?”子川将水埙甫一放下,就传来了神君的声音,声音中露出几分期待和疑惑的调调。 子川泰然答道:“一切安定,无任何动静。” 子川也不算欺瞒泓渃神君,着实隔的远,单凭一声响动,也无法断定芽岛之上发生的事情,万一是大荒地动,结了万年的玄冰破开了,亦是有可能,还是不要误了神君的正事要紧。 幸而子川的思量,泓渃未能回来看的这场热闹,着实热闹过头了,泓渃神君不参与热闹,对她好,对子川好,也才能对得起天帝曾经一度对她的护佑。 芽岛之上留下的几个守岛的童子,早在妘琝赶回来之前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几近黄昏,似乎日头都怕受此波及,慌乱留下了残影,没什么章法地散在天际,同那几个胆战心惊的童子一样,极力躲避这场祸事。 说是祸事,不准确也准确。 商炏突然出现,在冥河带出一番风波之时,妘琝正同北翼衡一道,竭力对付闯阵女子。妘琝族长到底要比自己女儿稳的住一些,在听罢自己一双女儿女婿,一波三折的陈情之后,即或是迫于形势下,这情陈的也挑了重点,让妘琝洞晓闯阵之人可能的身份,但妘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后定了定,未被这些风波过多影响心绪,同北翼衡粗粗交代了接下来自己的谋算,便趁着闯阵女子还没有从妘琝随手扔出佩剑临时扯出的阵中脱身,迅速捏动心决。 阵中之人本来闯阵几次已经被惹恼了,现下又是一道阵法,能够看得出她在拼力破阵的同时,心念气息均已经大动。心绪大动对六界任何神灵、生灵皆是弱项,在对阵打架中更是如此。 妘琝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来人的能力如何,修为如何皆是不明,一味硬斗更是容易两败俱伤,这个情况,妘星芦已经重伤,脉息紊乱,若真是九凤一族败了,那此后在传说中便皆败了。 有这多思量的妘琝,出手却并不含糊,对北翼衡道:“我瞧你先前那剑气挥的不错,缠住了这女娃子半刻,虽说被星星牵绊住了,缠的时间过短,接下来,你务必要多用几分气力。” 北翼衡见老丈人将自家媳妇安置妥当又渡了不少真气,沉着的心终于松了松,没有想到大婚还没过,得先同老丈人一家同仇敌忾一场。方才出动的剑气,乃是迫于形势下不甚盘划周全的一击,也没指望有多大威力,但是老丈人这么说,北翼衡便懂了其中的意思。想必如今困这一场并不是主要的,妘家九凤一族曾在上古战场上也绝非阴柔温和的那一派。 “岳丈是打算撤了此阵后,待小婿用剑气缠住他再行施阵,将此人真正擒住?” 妘琝一边结阵,手中结印动作不停,一边点头道:“有些阵困人,有些阵困人也杀人。”一句话说的凌厉,芽岛上的戎葵似乎在日光尽头反射出血光,漾在妘琝的身上,将妘琝花白的须发吹的四散乱动。 “若是如此,岳丈撤下此阵时,小婿全力出剑,亦可击杀此人。”北翼衡说的坚定。 妘琝面色肃然,道:“你不行。” 随身的佩剑已是早承了主人的意志,此时随着妘琝的心念转动,迅速散了阵眼,飞入空中高悬向地面,阵中女子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正竭力破的阵突然散去。一个愣神间,便被先前一样的剑气给束住了手脚,腰间也缠了几圈,阵中女子狂笑一声,这剑气虽然力道比之之前强了不少,但她最擅长的就是取别人之长为己所用,阵法高妙她一时学不会,但剑气的流转是个什么功法她已经有了底。 还是出来的太急,有些准备,但不多。此时若她也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还是会比赤手空拳要好一些。这回事后边再说,此行目的也差不多了。 想罢,凝神聚气,双拳紧握,地面陡然旋出一阵劲而急的狂风,将剑气吹散开,将头顶悬着得那把剑也吹的晃动。 大意轻敌是战场大忌,北翼衡此番还是修为欠缺了几分。 在这种情形下,幸而妘琝凭着族长的能耐,担着九凤一脉传承下来的智慧,从天际结成一道道雷电,急速向下,火光四溢,往闯阵女子身周集结,劲风电阵激斗几番,又速速被压下,那女子也终于被困住了。 雷电的脆响声不绝于耳,火光之中闯阵之人此番应当没了活路,妘琝、北翼衡换了眼神,如是想。 四十五 霁欢一行五人[x1]匆匆赶至芽岛之上时,芽岛之内破壁残垣。一行过来,音楠的手就没有从她的手上拿下来过,似乎怕她做出什么举动,似乎怕商炏再有什么动作。 霁欢觉得,音楠有时候心眼有点小。 芽岛之上,霁欢眼中看到的是,一棵歪了头的梧桐木下,叶落一地,叶脉之上有血迹流过的痕迹,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丝丝腥气。在地上躺着已经分不清是否醒着的,看那憔悴模样,霁欢记得,是妘星芦,如今已经不复先前骄纵模样;一旁严阵以待的,身着有些不那么规整的喜服的,应当就是被音楠替了的,真正的新郎北翼衡;蹲在地上为妘星芦疗伤的是在她们之前赶来的妘琝。 约莫十丈开外,一团雷电阵,是霁欢闯大荒的那道阵法,虽然规模较大荒入口处的那道小了不少,但是威力却不见小,想必阵中困住的,正是所谓的闯阵的人。不知道困住多久,被这阵困住,霁欢心下一沉,如今更不知道困住的还是否一息尚存。 她们赶来的这个时间,正是妘琝方将闯阵之人困住约莫半刻钟。 陌桑同商炏率先走近,商炏盯着雷电阵中的情况,双眸深深,似有四海,似乎在确认这里头的人是不是就是一路追踪的那人。 北翼衡见陌桑前来,身后跟着的,是着一身同他准备的礼服一样的男女,心中猜了个大概,神君果然是那个神君,想的主意倒也不算是他意料之外,遂拱了手,同陌桑请罪道: “劳神君费神一场,个中罪责,属下愿意承担,神族与魔族的联姻之事,九重天上有什么责罚,属下也都担着。” 陌桑轻蹙了眉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妘星芦,虽然昏迷但是手中握着一把鞭子放,呓语中还是狠话,估计之前一番自己吃了不少亏,也可想见在他们到之前这里的战况也算是激烈 。 “你是要担着,本神君许多年没这样劳神了。但都是后话,眼下,先救你媳妇。”陌桑又追问妘琝道:“本就真气乱窜又外溢,你这样不要本钱地渡,是个什么救人的章法?怕这姑娘也受不住,且让我来。” 语罢,陌桑俯身下去,但妘琝瞧着后边紧跟而来的音楠与霁欢,满腹不解,顶替成婚这桩事,妘琝还是思虑的清楚,若不是陌桑急智,婚典之中出的这桩纰漏,若是在四方宾客云集的时候漏出风声,此后魔君那边和天帝那边都不好交代。自己女儿被宠的有些无法无天,但总归他九凤族内,按照族规自行处置即是。当然没有这桩族规,新立一桩族规也不是大事,而天帝那边无法交代也总还能够交代。 只是,后头被四海六界传出闲话,只道是九凤族中风气不好,那怕是此后也没有多少安生日子了。 想清楚是一回事,眼下要紧的是闯阵这人,已经困在阵中,能从雷电阵中出来,不死也是半幅残躯,不足为俱了。 可,替了婚典之礼,又随陌桑而来的这对人,特别是这个女娃子,不对劲。确实如星星说的一般无二,要说二者毫无关联,他妘琝是信不了的。陌桑此时说要救自己的女儿,不是妘琝托大,信不过神君陌桑的医术能力,也不是自己真的不担心自己女儿的情况,但,也得先讲清楚这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同阵中的又是个什么关系。 妘琝左手压住渡给女儿的真气,暂且稳住伤势,右手轻抬,制止了陌桑道:“子婿同神君相熟,老朽拜谢神君的搭救之意。但,先要有劳神君讲一讲,这女子是谁?” 妘琝眼光朝雷电阵看去,阵中汹涌,似在绞杀,继续道:“神君晓得吧,里头困着的和这女子,可是一般模样。” 妘琝话音和目光均落在霁欢身上,跟着的还有在一旁观察动静的商炏,商炏亦是对此亦有不解,等着这个颇有闲散名头的神君陌桑,此时能怎么样舌灿莲花,做出个怎么样的解释。 不好解释,解释太长了,说不清楚,陌桑觉得沾上了迟默,沾上了末址的事情,总是说不清楚。他不着急救自己的女儿,自己何苦来哉,轻微叹息落在了音楠眼中。 音楠知道,后头既然还有求于九凤一族,此时话说开比较好。音楠望了望被他拉了一路的霁欢,此时似乎有些不对劲,呼吸带着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一层薄汗,许是先前雷阵电林中所受的伤,在同样且似乎更加凌厉的阵法面前,又有了发作,而霁欢正在极力克制。 他紧了紧力道,是宽慰的意思。 “九凤一族上古一脉,今日所见果真如传闻所说。”音楠拱手道:“在下……” “这两位是本神君的故友。”陌桑思量再三,还是接下了音楠的话头,这不是个剖白身份的好时机,故友儿子咬的重,也算是个得体又不是真意的好词, “族长要本神君一个解释,这就是本神君的解释。陌桑神君一二故友,得了邀请,来冥界一同吃个酒,迷了路,闯了阵,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还有在危急时刻襄助之宜,族长应当辨的清楚个中是非罢?” 嗯,这是陌桑的性子,商炏无奈冷笑,看来是得不到多少结果了。陌桑神君同自己那个不甚争气的弟弟相交颇深,这也算是有了一个相似的软肋,不知道陌桑神君若有一日被人拿捏到这个软肋了,会不会后悔?幸好,自己在察觉到予绎似乎暗中拖慢他的行程时,周旋半晌,又拜托了如夜将予绎引向九重天,若是此时予绎在此,又同陌桑站在一个立场上,到时候兄弟龃龉加深…帝后,他的母亲又要心痛一痛。况且,兄弟反目,是天帝,他的父君不能碰触的逆鳞之一。此番,且看陌桑神君斡旋,自己,盯着阵中情形即可。 一事牵扯多人,在场的,个个怀着心思。 北翼衡跟着陌桑神君多年,自然晓得陌桑说出这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便缓和道:“神君且谅解岳丈拳拳之心,也是疼惜女儿心切,言语并没有冲撞神君的意思。” “你莫多话。我是有这些意思。”妘琝否了北翼衡得辩白缓和,同陌桑道:“不是什么大事?神君说不是什么大事?” 妘琝有些恼怒,“神君放眼望望,避世几十万年的九凤一族,自甘折了神元的九凤一族,如今若不是族内一众安置在冥界,此时这场祸乱,九凤能剩下几个?我妘家不是六界内的名门,亦不是活到久到淡然世事的上古之神,但我既为九凤一族族长,享族内尊崇,自然要将这芽岛栖居之所守好。神君看看,芽岛还好吗?” 四野凋敝,暖意褪去,寒风乍起,很是不好。 霁欢在一旁听着几人为她争执不休,个中也有末址之境的缘因,但终究她才是症结,不过是像不像的问题,是不是的问题,一人在阵中或已经销魂蚀骨,她就在眼前坦坦荡荡,商炏这位大殿下试了一试,她知道应是有些不妥,这不妥在哪里?这几个人遮的遮掩的掩,倒是让她糊涂了又糊涂,只是不知为何,现在浑身上下剧痛难忍,音楠的夜笙先前放在了她手里头,夜笙透过脉息,传来阵阵笛音,笛音入心,将这难忍的剧痛压了不少,她应该站出来。 “陌桑神君,我的身份是什么言语不得的隐秘吗?姐姐并不曾说过,我这个身份在外界有多少不同啊!”霁欢的声音有些虚浮。 陌桑的头真的有些痛,他发难妘琝一场,却带来了几场反驳,显得他是个不分对错、不讲道理的了。 “霁欢,这不是个人恩怨了。”陌桑声音温和又细腻,眼神坚定又威严,这是他少有的正经时刻。 这方还没个着落,却随着陌桑的声音落下,雷电阵开始显出异样,四周光亮开始变成成暗红色,像是火光燃烧枯木将近时的颜色,电阵的光火剧烈跃动,昭示着狂躁和动荡,也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拢过去。 但不知为何,霁欢眼光看过去时,浑身剧痛再次发作,直冲神思,让她用不起劲压制。夜笙的声音在心脉中逐渐模糊,之前妘星芦为她疗伤时大致说的“改良之后的法子”,难道真的是之前大荒闯阵受的伤,真的没有好,如今受阵法一扰,又发作起来? 思虑不及,一口鲜血也随之喷出。 四十六 霁欢神思似乎被攫,被引导着一步一步堕入混沌,正如当初在玉音潭底时的境况。虽然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但霁欢隐隐觉得,或许不只是先前受伤未疗愈完全,在此时又发作,还有一丝线头,指向的是眼前层层电阵所发出的异动。原本于混沌时应该模糊的眼前景,慢慢浮现出一个似乎熟悉的影子。 好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霁欢忍着身上一时起一时落的痛楚,仍然凝神聚力默默调息,压制着将要不受控制的神思。较之上次,霁欢总算没有被什么声音给影响,不过耳中传来的尽是雨声和着水声,这声音的源头摸不着,和那个影子慢慢像是要叠合在一起,却又一个突然,声音直击心脉,喉头控制不住血腥味,又是喷吐一口出来。 吐出来了,倒舒服了一些,但骨头却发软,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站稳了。比起真刀实剑的大家,这劲头真是磨人心神。 突发的情况让音楠一惊,随着霁欢身软倒下,音楠转而面向霁欢,手扶着霁欢的腰际,终是没来得及扶稳,看着霁欢摔倒在地上。 音楠急切的目光落在霁欢的眼中,他的口型似乎在问她些什么,但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身体这么差了?随着这样的意外,在场几人中的陌桑、北翼衡也暂且收回盯着雷电阵变化的情况,望向了这边。看来陌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救一个了。 若是阴谋诡计,走到这个地方,那便是有所突破。 形势如夜晚的云层,在暗处翻涌,让人恍然之下瞧不真切。那道妘琝设下的阵,在风云变色之中,瞬时化为无形,声浪不减反而急速增强,压得在场几人不得不用出几分修为来调息。 情况出现的突然,被震开的几人迅速调息心神,调息之余,眼风扫过,原先雷电之阵困住的地方,却是干干净净,内无一物。想来时阵中之人已经身死魂灭。如是这般,倒叫一路查探的商炏,没了如何上表天帝的主意。 众人正是疑惑之际,忽然,巨响一声,冲破霄汉般,大过阵法的声浪,九凤一族族长设下的雷电之阵,被都以为已经如困兽斗的阵中之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力量撑开,先是微破小阙,透过阙口能够看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被乱飞的头发时而遮挡。而后这僵持了半晌的法阵终于整个破碎,炸出四方。犹如在巨石之下的冰球,只一个不留神的档口,积聚了一把力量,将巨石撑爆开来。 一道无形的力量撕扯,推拉,复而,如地动山摇,将本来隔得还不算远得几路人,震得分开丈远。这般力量,不知道在场其他人知晓与否,熟悉与否,神君陌桑心中倒是惊了一惊,也凉了一凉。那些在命格之轮中停止转动的凡世间,残存游荡的丝丝线索,便是这个力量,想必商炏已经明晰,而他察觉不到的是,这股力量先前陌桑只觉熟悉揣了怀疑,如今已经可以确定,那从上古战场之上借的力量是灭世之力。 为了盗取一件竖亥遗骨,这个在传言中有些神妙功法的法器,在他陌桑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不过尔尔的法器,让此人用上了灭世之力,陌桑觉得,其中的隐情或许更加扑朔迷离。 霎时间,原本已经入夜,周遭除了芽岛上四处布置的明珠暗暗发光,昭示着一段段不合时宜的温情外,四周本来已经暗下来的夜色,此时被炸散开而四处履地的雷电阵,反倒是从地面散出一大片光来,那些电阵刺眼的光亮弱下来后,又一寸一寸啃噬着岛上,早在对阵斗法时已经倒下的戎葵,电光爬过,嗞嗞作响,倒下盛开似乎美人受惊哭泣的戎葵,变成一片焦黑,与夜色相融。 而那些散在丛中错落布置的明珠,也在一声声脆响里碎开,明珠碎片在那些焦黑的戎葵中,星星点点仍然发着光,与丝丝游走的电光组成一幅诡异的丹青。想必从九重天上看下来,反倒如星罗密布。 在阵方破时,妘琝和北翼衡竭力护住自己受伤的女儿,先前悬在空中指向地面的那把剑,本是防着有什么意外,此时也被声响巨浪卷落到妘琝身旁,落地时本应当有的声响,在此时的情形下,竟然仅有微微喑哑,残败的戎葵花瓣被剑弹起,飞转了一下,又盖到了剑尖,瞬时灼烧湮灭。妘琝捡起剑,横档在三人前面,冲将过来的声浪和电光如同瀑布飞溅,在横剑之后,散做星点。 音楠俯身抱住不知道怎么突然受伤的霁欢,身后衣袍爬上的雷电如同触到荆棘的手,瞬间抽回,散去行迹。商炏的佩剑在商炏面前显出一道屏障护住主人,而主人自己个儿被巨响同时带动的刺眼光亮障了目,看不清前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陌桑不外是应宗真武座下的弟子,多年闲散也不改自己内里坚毅沉着,处变不惊。虽有思虑,但阵法四散开来,引的到处都是火星子,继而又腾起大火,陌桑手中的扇子亦呼旋着飞入空中,承着陌桑的法力心力,变幻出几倍大,从远处引来长海之水,倾泻而下。 北翼衡的良辰吉日选的,陌桑多少年不曾战过了,连当年无根山的那场他都没有机会战,如今竟然有了战的意头。 场上众人均在忙活,只有炎胥萝,来的一路上,自己就显得有些融不进形势,到这里之后的一番,自己更是没有什么插话的余地,好在游历了这些时日,在凡世时也经过几场乱世战火,阴谋诡计,自己也算是有了些成长,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长了不少。 来了之后,见到霁欢姑娘的状态不甚对头,是了,元神刚才经历一番激荡,多多少少的也会有些不适,音楠守在霁欢姑娘跟前,少了以前在末址之时一贯的泰然,连继任之礼没走通畅之时都没有现在的神情。另外的几人所说所处自己心里虽然有一番筹谋,但眼下保命最重要。 但是,当遮身的一方怪石,在阵破的瞬间也未能幸免,碎成渣滓的同时,自己本意是迅速飞身躲避,却不料还是弱了一些,承着那力道毫无征兆地被甩了出去。 她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哭哭啼啼了半晌,逼着父亲拿出了不少宝贝武器,自己为了逞豪强,一件没有要。此时,但凡有个什么,自己也能撑一撑。 在半空中,身上吃痛还好说,只是受了些内伤的她,现下稳不住自己的身形。 陌桑神君好应对,长海的水从天而降,是为了浇灭四处起来的大火,陌桑神君好慈悲,此时应要守一守这芽岛上九凤一族的基业家业。但是,此时避雨的诀,炎胥萝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就这样吧,大不了落到地上摔一摔,四处游走的电光引燃起了火后,又被长海之水浇下,已经全数散去,只是自己估摸着落下去的地方,四周火势还有点大,避火的诀又是个什么来着? 不知道为什么,在从半空往下掉这个短时间内,她炎胥萝想了这么多,甚至想到了,之前看到的和君上一道出行的耿青穆。这一路上自己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么号人,君上也并不曾提到,难不成出了意外?或是君上有另外的安排?还是说走散了? 还好他不在,不然他那个样子,虽说是之前的比武之中是要胜过自己几筹,但比之君上以及场上其他人都还差一大截,若是在,他跟自己现下的处境可能差不了多少。 少一个受伤总比多一个受伤的强。 四十七 所谓天命,凡人神仙总喜欢在不知道怎么解释一些情由、因果、巧合时,用上这个词,显得多出许多不可道的玄机,个中到底有多少意思,炎胥萝并不甚明白。但是或许也只能用这个此词,来解释如今出现的这又一桩意外,或者说,巧合。 她方才想到耿青穆,想到耿家赤敝一族,想到赤敝一族善于用火,在她落地之前,她分明已经感受到还没被灭的火光,舔舐了她的衣裙,脸上被长海之水灌着,身下被火烤着。却突然被一双张开的红色翅膀捞了起来,包裹住腾地往上空飞去。 透过翅膀裹住自己而漏出的缝隙,一双斑斓的红色尾巴曳在后侧,嗯,虽然没有见过耿家的原身,但是也可以推断出来,这是她正疑惑着的去了哪里的耿青穆。 耿青穆飞在上空,翅膀包裹住炎胥萝而盘旋,并不着急落地。同时,应当是用了避雨的诀,炎胥萝终于从冷水浇身的窘迫里缓了一缓,也幸而赤敝一族擅于御火,没受什么伤,还顺带着将她一身湿透的衣裙烘干了。 飞的不太稳,这阵法炸开的余威也着实不小。不过,这桩人情,她炎胥萝认下了。心下终于一定,方才她连要用什么样的药来缓解一身的疼痛,要用个什么功法来缓解内伤导致的气血乱穿,都开始想了,看来她的运气还是可以的。定下来后,炎胥萝开始透过缝隙,观想四海之中传闻颇多的陌桑神君,此时一把折扇在大荒之境显现出来的神通。 陌桑神君的那把折扇到底是个什么功用,其实传说中并没有特别讲述过。虽说野史传说轶闻这些,对神只的介绍,总是事无巨细,甚至有些没个什么过往身世的,都要杜撰个什么身世出来,有一些手头捏个狗尾草都要续写一篇,说是从哪片深山,或是哪道海沟中,历经额多少个劫难才幻化出的法器狗尾草。 所以,传说中只作为陌桑神君肖像画作中,一个装饰品出现的折扇,到底是个什么威力,怎么写都显得浅薄,本以为会留下来一些自由杜撰,没成想,一个否定一个的,最终竟然谁都无法说服谁,到底成为了不值一提的配饰,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如今就在眼前的这把折扇,威力着实不小,四方未燃成的业火,被旋转在空中的折扇不费吹灰之力压制,折扇将那些尚在暗中游走的电光吸纳,空中几个花式翻转,带动长海水似豪雨一场,火势便也没有了。待到周遭终于寂静下来,云层也似乎被折扇的风扇褪去,天空中满布星辰,倒是个好光景。 只是不知道,九重天上可有见这一场。 陌桑神君收了神通,扇子稳稳落在他的手上,墨绿色的外袍随风摇动,颀长的身形显露着神只的威严。陌桑就着扇子摇了摇,心里叹息,那阵法着实厉害,舔的火星子燃起来,倒如同师宝天尊那炼丹炉中的真火一般,妘家做起事情的狠辣,甚至都不给自己留后路,也是自折元神也不是谁都做的出来的。 面上表情端着的还是洒脱,扇子摇出的风也是凉爽,但陌桑神君的如炬目光,盯着方才造成这一切的炸开的雷电阵方向上,里头是一派冷厉,方才腾起的战意未退,有肃杀之气。 他同商炏一个眼神,便布下后续的安排。 阵法炸开之时,陌桑亲眼见到中间围着的闯阵之人完好无损,至少看过去还察觉不到哪里受了伤。在层层火光电光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兴许是破阵耗费了太多气力,眼神之中是怒气腾腾,是杀气腾腾,涨红的双颊倒似豆蔻少女青涩情动时的红晕,衬托着双眼的刀光血影那样的不合时宜,浑身依稀可辨曾着青绿色的衣裙,应是在同阵法缠斗是被火蚀过,一头长发白了一半,有些乱,散在肩头腰际。 若不是知道方才她使了灭世之力,只这样看着,倒显得有些可怜。 除了那双眼睛,同霁欢全然不同,其他确实,同霁欢一模一样。 商炏在感知到阵中之人趁乱逃遁之后,撤下长剑造出的屏障,同陌桑的一望,留下了一句“望神君日后同去九重天,详谈今日之事。”后,继续追着那人远去。 去不去,怎么个详谈,日后再说,他倒还好,若去,必定牵扯出予绎,予绎既然在避自己的父母,就不应当牵扯出他。日后再想,顺其自然了。 现下还有几桩事情要他留下主持。他担着上古神只的名声,又是冥君北翼衡亲请的证婚人,连接的、承担着的不只是冥君北翼衡、九凤妘家一族,更是魔族神族未来的命途,更重要的是,如今末址几人已经牵扯到明面上,还有音楠来此的目的,这件大事师兄凌珩之虽然没有怎么交代过他,但是几番纠葛,他亦是责无旁贷。前面的都还好说,有身份摆着的。 但是协助音楠取得竖亥遗骨这件,闹了这样一场,这么个结果,他原先的盘划倒是一丝也用不上了,总不能用身份来要吧? 远处炎胥萝在耿青穆的保护下稳稳落地。 “在下多谢耿家公子,危难之际不顾自己安危搭救之情,日后家中长辈必当亲自登门致谢。”炎胥萝拱手谢道。 耿青穆也没有想到自己急匆匆赶来正好遇到这一场,当时他还没有看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看到飞到空中的炎胥萝,心下诸多疑问,也没管个危不危险安不安危的,看得出来炎胥萝在半空中的挣扎几番的无奈,耿青穆觉得她有些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 “举手之劳罢了,虽然不是一同出末址,但到底也都熟悉,叫耿家公子显得过于身份,直接唤我耿青穆罢。出来的历练的遭遇,未免长辈们后怕担心,就不要劳家中长辈了。”耿青穆摆手说道。 “本姑娘承情。”炎胥萝笑道,又问:“不过,你不应当同君上一路么?怎么现下才来?是有其他安排?” 耿青穆听此一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忿:“这桩事嘛,我也想问一问君上师兄,是个什么安排。走吧,霁欢姑娘似乎受伤了,也去瞧一瞧。” 四十八 芽岛之上的水利布局也颇得章法,从长海引过来的水,八面汇聚,似乎流入了暗道又汇流进长海。曾经九凤一族在此立族,人世间的风云变幻将山川海洋或者河流慢慢改变,神山或仙界虽然不比人间,但也有时移事易一说,多的是无可奈何,但此处几十个万年间代代绵延,应当也有个风调雨顺常日安乐。 音楠虽然已经感受到周遭风波暂时平定,但仍只是半蹲着抱着尚未清醒的霁欢,口中缓缓却也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夜笙在霁欢的身旁幽幽泛光,也有幽幽之声传出,弥散开来,似有月光铺陈,抚慰大地。耿青穆同炎胥萝一前一后跑到面前时,看着君上的这个样子有些陌生。 耿青穆犹豫了半晌,看神君陌桑也在向此处过来,想着霁欢姑娘多少能耐尚且成这个样子,估摸着又是在上一场中逞强保护了自己的君山师兄吧!听闻耿青穆道:“君上师兄,霁欢姑娘这是?”语气中有些不对劲。 音楠没有答话,瞟都没有瞟他一眼,炎胥萝看了耿青穆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是嘲笑他的意思,炎胥萝并不了解这个耿家的公子,更无从去猜他心中的想法,看君上这个态度,估计在沐照当弟子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是经此一事,炎胥萝认他这个兄弟,曾经未能拜在凌珩之师尊座下,多多少少的不平不服心绪,在恩情的渲染下,终于烟消云散了。 耿青穆见君上这个态度,什么意思?自己没有上来就发难师兄,只是关心一下霁欢姑娘的伤势,他还冷脸相对?一个转念,耿青穆灵台突然清明,犹如懵懂儿时,他的父亲教他的第一桩道理时,醍醐灌顶,只觉褪去了一身尘秽。 君上师兄这个态度,耿青穆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君上并没有觉察到他被落下了。 时间回溯,近几日他都觉得脑壳有些发昏,记忆点点滴滴零碎不堪。最清醒的一件是刚到大荒遇到泓渃,然后到冥界路上遇到陌桑神君。到了冥界应当是要吃个喜酒,自己或是伤势未恢复大好,在冥界的鼎沸热闹声中,丝竹管弦倒是将他的睡眠辅佐得刚刚好,睡的沉也醒的晚。 君上师兄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撇开一些现在也想不起的梦里事,约莫是在他意识混沌,又没有完全混沌时,听到的一句:“不知此行带着他们,是对是错。” 耿青穆将“他们”反应过来应当是指他自己个儿和霁欢姑娘,但是为何君上要怀疑个对错,这不是如万物法则顺其自然般么?想出答案前,已经真正落入了混沌海。醒来之时,房中已经没有人,君上的茶盏摆着,不知道凉了多少个时辰,好容易找到个冥界小鬼将,问到了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却没有问到同自己一路过来的君上去了哪里。他知道许多话不能提,故疑问揣在心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冥河旁忘川畔种树这件事情,作为婚礼的一项还是吸引了不少冥界鬼差,耿青穆找到的冥界小鬼将同他说道:“仙君来一趟也是不容易,看样子错过了昨日我们冥君的婚礼正礼,不过来都来了,眼下找人也没个头绪,不如去忘川边看看,也算是不虚此行。” 耿青穆在忘川边上的人群中,看着陌桑神君领着一双新人在举行的仪式,新人顾盼神飞,洋溢着的喜悦之情也感染了耿青穆这样的楞头青小伙子,但是他总觉得这对新人有个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不对劲在哪里。后来只心想,待这仪式完了,问问陌桑神君君上去了哪里。 走神一事着实费时间,刚好他来得晚又站在后头,对前方是个什么形势也没注意听,等到回过神来,也只能看到妘家老夫人在告诫族众些什么,似乎是安排了一些大事,耿青穆运气不好,自己举目无助,好在耳风在这个时候好用了起来,约莫听见个: “大荒必定出了大事” “多少年平稳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出事了” “既然族长和神君还有小族长几个都过去了,想必也出不了多大的事” “诶,倒说小族长这个郎君也是有担当的,二话不说就赶着去了,咱九凤一族以后也就是神族和魔族都不敢动的一方霸主了吧” “嘻嘻嘻,谁说不是呢?你没看到两人感情好着呢,从远处过来我就在瞧,姑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我们家小族长”云云。 在他们闲篇扯远后,耿青穆思忖了半晌,也四处找了半晌,看了看冥界遍开的曼珠沙,想到末址有传闻说,曾经君上迟默和君上迟娑都同这冥界缘分不浅,如今这也算是一桩物是人非了。人没有找到,耿青穆也只得追着陌桑神君的步伐,往大荒而去,毕竟借竖亥遗骨是正事,君上师兄无论如何也定会同他在大荒汇合。 也是如此般般,方有刚来的巧合,搭救了一把炎胥萝一事。 但既然已经灵台清明,如今再说这些,倒是显得他斤斤计较、抱怨哀戚了,他堂堂男儿,怎会抱怨?况且如今是这么个情形,中间的事情找个机会再问问吧,嗯,找炎胥萝问问也是甚妥。 “音楠?耿青穆?”霁欢醒的突然:“耿青穆,听说你受伤严重,现下好了吗?”倒是始料未及,霁欢姑娘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先问了耿青穆,果然还是霁欢姑娘更关心她,耿青穆觉得被君上忘却这桩事铁定可以放下了。 “我……” “他好多了,睡了这多日,受伤缘起差不离,但是伤的不及你重,却比你修养的好。”音楠边扶着霁欢站起来,边打断耿青穆道,“方才你的样子让我担心,现下缓下来了吗?” 耿青穆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炎胥萝努力憋笑,嘴角都快咬破了。 “嗯”,霁欢看着音楠笑答道:“你的夜笙不是为我疗伤了吗?方才似有急火攻心,如今无碍。倒是阵中之人如何了?” “逃跑了。不过那位大殿下已经追过去了。”音楠看到陌桑已经走近过来,又继续道:“霁欢,如今你可不用怀疑自己了吧?” “本神君也瞧见了,是仿了你的模样,这后头有什么阴谋,商炏会去查,你们暂且不用担心。如今经此一场,怎么都要办了此行的正事要紧。”陌桑接道,免了炎胥萝和耿青穆的礼,复道:“这遭怕是妘家不太好说动了,不过有本神君斡旋说合,问题也不大。” 四十九 九凤妘家的家族历史编撰的不算厚,除却妘家发迹之初的几件重要事件,往后就是上古战场上几场赫赫有名的战事,再之后,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族谱。况且,上古战场上除了应宗一脉一直是以和平为念,其他的门派、宗族等,多多少少沾了杀戮,无论后头修成了什么样的神仙,供职在何处,后世如何渲染,到底是底色摆在哪里,更何况是九凤一族妘氏先辈那个时候做出的抉择,外界的传闻中,虽说一直是称赞敬佩有加,但也不外乎一些闲言碎语。 九凤一族居于大荒都晓得,大荒到底在哪里、怎么去,其实算来算去也没几个摸得清。所以流言传不到这个地方,九凤的妘家世代繁衍,经过多少万年,发展到如今,后裔已经逐渐凋零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妘家的族长传承到如今妘琝这里,他更不可在一些迫不得已的场合,朝外界示出一丁点弱。此回喜事变成了一桩麻烦事,归根到底,妘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着实无可奈何。 正当陌桑同音楠在商谈时,妘琝安置好在音楠笛声铺陈中,已经好转大半的妘星芦,交给了自己这个新女婿。妘星芦睡得静了许多,也让这个满脸风霜得父亲,似定下了一些决心,走到陌桑神君面前,这是否是个好时机,留待后世再评。 不待陌桑开口,妘琝拱手,没了先前的怒气,道:“此番感谢陌桑神君。方才在下言语无状,颇有失礼,望神君切莫怪罪。但,既然有此一场,或者权当看在小婿曾经跟随神君多年的情面上,也请神君告知实情。如今,闯阵的逃走了,有九重天的大殿下去追,陌桑神君留在此处,想来也并不是再在我族中讨一杯喜酒喝。” “哈哈哈,族长说笑。冥界婚礼一事,是出了些意外,担着魔族、你九凤一族,还有冥界一众的前途。你也知道,这任天帝,颇有些时候啊,训斥众神仙,要以慈悲治理六界,但帝位之上,却从没有慈悲之人。族长应当能够理解本君的一番心意。”陌桑言辞语调与一贯说话无异,缓缓幽幽,评价天帝那句更是多有调侃,但神色却少有严肃,算是给此事定下了基调。 “我老了,但这些我还是听的明白。”妘琝想起当初同魔君酉央商议的这桩婚事,天帝是同意了,但等这几千年,里头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于是继续道:“想必,这两位就是替家中不孝女弥补错漏的两位,方才因闯阵之人容貌与姑娘极其相似,有些误会。如今既然解开,九凤一族欠两位一桩恩情。”妘琝朝音楠和霁欢说道。 音楠听得出,妘琝说误会解开,不过是暂时放下这桩事情,误会在那里,没确定闯阵的是谁之前,是解开不了的,但也顺着回道:“劳陌桑神君一番筹划,有道‘事急从权’,我们亦有失礼之处,也请族长切莫怪罪。” 妘琝摆手,咳了一声,似乎与先前婚礼上那神采奕奕、目光如炬的九凤族长,有了一些不同。 陌桑借着这个话口问道:“误会?族长真不再计较?” “既然大殿下已经去追寻那人,想必我芽岛之上遇到定有前缘筹谋,个中究竟,不该我九凤一族知晓的,不知晓才是正道。至于到底是谁?到我家里来是个什么打算?又差点毁了芽岛是个什么惩处?此后,央酉央魔君上表九重天,讨要一个说法,此事也就了了。”妘琝淡然回道。 音楠听罢此种语义凄凄,朝陌桑望了望,陌桑垂眼颔首,此时隐瞒身份来意,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且显得心胸狭隘。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指了指音楠霁欢一行四人,对妘琝介绍道:“这几位确实是本君的朋友,来自,末址之境。” “末址之境?”妘琝,以及在不远处照顾妘星芦的北翼衡几乎发出惊讶。 “不是九重天上二殿下曾经亲自领兵,已经将这末址之境……逼入封印了吗?”北翼衡急问道,当年那一场若不是陌桑神君拦着,想必他也会加入这场战火,此后具体什么情况他不知,传闻流言封是封不住的,但拼凑出来应当与“封印”这个表述差不离。 陡然又提及万年前的事情,好在予绎不在,不然高低要给他自己个儿一巴掌,音楠听此已经能够泰然,拉着霁欢的手又握紧了一些,回复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这位是?”妘琝追问道,目光盯着音楠,那支疗愈元神的笛子夜笙,他实在有一些疑问,对夜笙持有者音楠,自然有更多疑问。九重天和末址之境的恩怨,他不掺和,虽然说不知道最好,但既然知道了,再做遮掩倒显得自己在中间谋划什么,况且还有一桩问题他似乎已经快摸到答案。 陌桑赶在音楠前回道:“这是末址之境的新君,音楠君。” “哦,倒是在下无礼了。” “是晚辈无礼。”音楠感觉此行被浇灭的希望又有了轻微的火苗。 “那敢问,上神如柒,音楠君,可认得?” 音楠同陌桑面面相觑,不知道几经周折,妘琝为何问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但还是诚实回道:“正是晚辈母亲。” “哦,原来如此,在末址之境,难怪,难怪,是找不到踪迹。”妘琝长叹一声喃喃感叹,继续说道:“此问有些不妥,但音楠君手中的法器夜笙,曾经是战神蓐收凝练的最后一件法器,传闻有回转时间之力。当年九凤一族、竖亥一族还有神族后代一支的长辈,在上古战争中,一齐拜入过战神蓐收的座下。后来战事硝烟渐熄,战神蓐收不知所踪,这把法器,据传,传授给了一名弟子,上神如柒。而此之后,上神如柒也在六界四海没有了踪迹。我辈先祖知晓此法器回转时间之力若是被滥用,天地间又将浩劫不休,令族众及后人,若有一日寻得踪迹,便将其同竖亥遗骨一样,结阵封印。” “所以,你要让音楠,将夜笙给你?”陌桑指了指夜笙和音楠,疑惑问。 “不。”妘琝否认道:“不,神君误会。我族如今已经不复先辈之力,现而今竖亥遗骨已经有人来闯阵盗取,此后再留夜笙,只怕九凤一族这点血脉不保。我说这些,不过是话到此处,多言语了几句罢了。只是,夜笙能疗愈元神之力,传闻中提了一句,本来都没有当真,毕竟战神所炼,杀伐之力还可信些。但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音楠听到那句“回溯时间之力”时,心神动了一动,一件往事迅速过了一过,心道:“担心的不错,这力量滥用,将会是不可预料的劫难。” “想必战神归隐,散去踪迹,留下了这个拥有这般力量的法器,也是在警醒六界,切勿再次踏入上古乱战的漩涡。”音楠回道:“至于回溯时间之力,获得了这般力量,是缘还是劫也不能定论。”这似乎是留下的一个幌子,引着不怀好意者,自堕时间轮回,天命轮回,又何尝不自取灭亡的之路。 妘琝点了点头。此番交谈,算是缓和了彼此的关系,也让妘琝心下的打算又定了几分。 “咳,咳咳。”急咳传来,妘星芦醒了,“爹爹,贼子抓住了吗?” 妘琝走过去,妘星芦原本抓着北翼衡袖口的手,转而抓住妘琝,眼神中有怒气有急切,妘琝安慰女儿道:“莫担心这件事了,先好好养伤,等好些了,爹爹再详细说给你听。” “是,你先别想这些,好好休息。”北翼衡亦道,眼中尽是疼惜担忧。。 妘琝看了看,夜已过了大半,暖意融融的芽岛,此时到有风雪降至的迹象,他身有疲惫,同大家道:“还有什么其他事情,明日再说罢!请大家到府宅内先休息休息。” 五十 子夜半程,各自安寝,至少明珠的皎皎光辉渐次息下,是醒是梦都安定。 幸而,妘家府宅因为担心千室门阵阵法,影响族内日常作息,万一有几个没有看管住的孩童误入此地受伤,阖族府宅均安置在芽岛东北向的一座小山上。半山错落房屋,在这样一个夜里,森然立住,四野未见光火,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炎胥萝觉得,这样的布局晚上犹如庞然大物,叫人心生恐怖。 但若是常日里,家家俱在,人声鼎沸,灯火、笑闹不断,倒像是寻常凡人家的平顺生活。 距离的远些,受到先前那一场的波及自然就少了一些,除却山门两侧石墩和牌坊匾额塌了一半,以及上山途中几根立着的石柱倒下外,其余见不出受损严重的样子。那道匾额上书,简单四字“蔚然长青”。 夜色在此时又如水起来,虽然寒气未消,隐有雪落,但似乎也在被长海的暖风吹散。至上山顶,便是妘琝一家的住处,族长宅邸,用心可见一斑,在这样的位置上,想必俯瞰整个芽岛,尽收眼底,或是风光,或是急情。 随着妘琝带路,一路上石柱顶上置的硕大明珠,一颗一颗亮了起来,照着房屋错落的不同样子,倒是别样风景。 音楠四人被安排在一处西侧的小院,未同陌桑神君在一处,陌桑神君经过这么几场,觉得自己需要更加安静的地方,话这么说,实则是不想同几个年轻小辈的老友同在一处,显得他不够稳重。 炎胥萝、耿青穆出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情,心中均装着一些沉重,犹如千斤巨石,早早道别。游历以来,炎胥萝已经养成了大事记录的习惯,此次事情桩桩件件,来龙去脉她所经的有个大概,终于有时间可以写一写,化出簿子动笔,不消两刻,也搁笔就寝。 音楠想到霁欢今日身体的异样,照拂着霁欢也躺下。自己为霁欢盖上被子,轻轻地落下一个额间吻,霁欢双颊绯红,对音楠事无巨细照顾她,显得非常不适应,话头起了几次,但是音楠饶有兴致,沉默温和,倒水擦脸脱鞋子,她似乎也能够习惯,便也不推辞。看着霁欢阖上双眼,音楠翻手覆在脉门上,脉细稳健,竟然一丝不对劲都探不出了。 此事怪异,但霁欢自我调息能力远在他之上,既如此,当作是好事吧,! 叹息一声,却如同吐尽胸中浑浊,反倒是神思清明起来。在霁欢房门前,三台石阶上,慨然望月。水镜抹开,末址尚在白日,沐明中有朗朗诵读的声音,守在水镜旁的小童不在。想来是父亲安排的课业,沐明之上若是不忙碌,父亲总会翻出几本典籍,领着童子们诵读,其实,自己被迟默安排了这个君上的名头后,才明白过来迟默曾经那句话。 她说,不是同自己,是同那时来探望她的陌桑说:“我觉得,其实末址之境,有几位师傅打理,事务又并不多,没必要一定要有个不把稳的君上。”“不把稳”,指的是她自己。 音楠后来同予绎,应该是初到末址还是凡人的予绎喝酒时,予绎也有此一问,他答不出。后来知道了原因,但这因由已却,如今看来,他不在末址,自己的父母和师傅,其实治理的比自己更好。 “音楠。”不知道何时,霁欢站在音楠旁边,突然唤道,语气和缓而温柔,“你说这月亮,同末址看到的月亮是同一轮吗?” 音楠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衣襟在凉风中翻动,影子游动起来也颇为有趣,音楠又看着霁欢,双眸中倒映着月亮,缓缓道:“曾经在凡世听过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是十亿凡世也不尽然是共同一轮月。” “是吧?”霁欢点头道:“真是好词句,亦是好愿景。不过,我还是觉得末址的月亮好看。” 嗯,末址的月亮如同霁欢的眼睛。 “极界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音楠问道,那万年的时光,霁欢也曾经多次这样望着月亮吗? “嗯,极界没有月亮,只有脚下的星河。”霁欢道,不知道为何,在极界的记忆单薄的如同半页书册,寥寥几句,又似乎刻意被留了白,无从写起。 音楠轻轻抱住霁欢的肩膀,望着远方,夜色变得朦胧,低语道:“霁欢,明日诸事可定。回到末址之后,应当禀明父母双亲和师傅,要好好操办一场。”这或许是末址几十万年岁月里,第一场君上的成婚之礼。 “嗯?操办什么?”霁欢有些不解。 音楠将霁欢身体扶着面向他,比不得日常中摆出的沉稳做派,面上是少年之气,说道: “你说呢?在冥界顶着别人的样貌,领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婚箓簿,终究不是正礼。”这件事,母亲,应当也会很高兴。但是他父亲是不是个高兴,他尚且摸不准,先前的一番话此时又落在他的心间,一圈又一圈,回声阵阵。但这不重要,音楠觉得,他并不会,也不屑于历一场死别才能担的住末址的重责,况且,有一些他亦经历过了。 霁欢眉眼弯弯,嘴角含笑:“嗯……待你过了择君之礼罢!”又想起先前,妘琝在讲诉夜笙的来历时,提及的那桩回转时间之力,音楠明显有些心事,而她没有睡沉,也是被那闯入梦境的用力一握而惊醒,遂继续问道:“音楠,你使用过那样的力量吗?” 虽然没有提明,但音楠知道霁欢在说什么,有一股隐痛传来,只沉沉地回了一个“嗯”。 “怎么样?” “悔之晚矣。” 霁欢突然想起了在渊域之中迟默的那句话,从心底幽幽传来熟悉声调。 “音楠,你知道何为天命吗?所谓回转,真的能够更改天命吗?”月色皎皎,将霁欢的声音衬托的愈发清冽,飘飘乎似入幻境。音楠不知道霁欢是否意有所指,更不知道为何提及这样的词语,难道,那桩事情,曾经的迟默也知道了,并且讲诉给了霁欢?或者,霁欢万年时光之中,也有什么后悔之事? 音楠微微一叹,仿若追忆不可更换的曾经,回道:“天命?浮生若蝼蚁,轮回是天命,得天寿而永年的神仙,也有过不去的关劫,亦是天命罢!而回转不过是成全一些妄念,若是天命可改,昔日战神何需凝练此物?”音楠似乎在回答霁欢的问题,也似乎是在继续思考,那桩事请,让他得到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论,这样一个问题? 如今想来,当年他陪着迟默历经的一场,是迟默的劫数,又何尝不是给他划定的陷阱? 那时的迟默,正在经历劫数的第一场考验,时常深思混沌,而相应的末址境内瘴气频生。他知道,末址之境生死存亡与末址女君的心境息息相关,那些吸食多少个万年的瘴气浊息在君上的灵魂深处长着,靠着君上的修行,调息自己也护佑末址的平安,这样的一种平衡或许是世外之境都避不开的一种宿命?几位师傅经历的多,对此似乎讳莫如深,也亦是无能为力。音楠那个时候毕竟年轻,所思也浅,想的并不是很明白,只道迟默一边懊悔一边压制,日子过的很是辛苦。 他也心疼迟默的辛苦,自己何尝不是末址众生灵之一? 也是这样一个契机,他的修为突升一个高度,那把被他把玩来,不过普通音律器物的夜笙,头一次被他悟出了法门,而听母亲传授时说来的回转时光的力量,也在悟出的瞬间掌握。 法器之力,原是如此。 音楠在万年等候的日子里,反复验证了许多次,迟默所经之事,是否有一个关口是可以换一换后面的结局的?想出来的唯一一个就是他曾经的干预。那时他才晓得,夜笙的这个力量如同穷途末路之人,于茫茫无际的沙漠之后所遇的一汪甘泉,是心之所念,亦是让人沉沦的幻象。 音楠的天分其实并不在迟默之下,不过很多时候他没有多少责任压在身上,过的恣意一些。所以,在了悟夜笙的法门之时,将这桩力量掌握的刚刚好,一次试验便成功了。他利用夜笙回到了迟默的过去之中,妄图改一改,一些促使迟默与予绎相遇的巧合,世间因果总是环环相扣,少时的音楠以为打破一个环,就可以让后来有所改变,甚至南辕北辙。 但事实是,他成了这个劫数的催化剂,更成了迟默的催命符。 若不是他的父亲母亲及时阻止,或许也是他的催命符。 毕竟,一旦饮上了沙漠甘泉,不把命搭进去,是停不下来的。他的母亲,如柒上神,同他说过:“夜笙这样的力量,为何师傅会放心将它交给为娘这样一个小弟子?不过是我是众弟子中除执一门修的最好的罢了。” 除执,是抗争天命的法门罢! 音楠的神思走的远,他不知道要不要给霁欢讲一讲这段过往。月色在云层之中穿行来回,星河璀璨,各处星宿神官应也在打盹,树影重重,衣袖微摆,霁欢没有追问,似乎是懂了,也似乎想的更多,但眼底此刻有了倦意。 就着这样的月色,同那日在月亮门下,霁欢靠着音楠,音楠轻轻抱着霁欢,享受这样一个似乎天长地久的夜晚。 五十一 “他们就这样,睡了半夜?” “像。” “唤不唤?” “容我缓缓。此刻我心有隐痛,我想,我看清楚了一些问题。” 半树藤萝,柔和得似乎泛出光晕的紫色花瓣,应是在夜风微凉中,为一双璧人落下了花瓣如雨。鸟雀啼鸣,将本来就安静的一座仙山,点缀的更加幽深。夜晚随着月色入眠的奇花异草,在晨起的斑驳阳光中,散发出香甜气息,甜意暖人心。 层层戎葵之后,霁欢与音楠二人头相倚,几缕发丝亦缠绕在一起,二人此时应还在一场绮丽沉梦之中。音楠的外袍罩在霁欢的身上,仅能看到霁欢的发髻和青丝垂地,发髻处落几片花瓣,音楠的外袍也沾了一层花瓣,在红底之上,紫白的小花渲染出一层朦胧意,褪去大红外袍的音楠,面容似乎恢复了往日少年模样,身形清朗,也显得愈发挺拔。 是一幅好图景,让人忍不住提笔描丹青。 但是在一早起来,心中想的是今日有大事需商议,心事重重、眉头深锁的耿青穆看来,心情有些不对味。他原本已经对前几日事情有些开怀的心绪,此时又跃动起来。 难怪啊难怪,难怪一路上,师兄瞧他总是不对头,他竟然是个猪脑子,原来有这么个意思!将他留在冥界一事,师兄没有解释,以为是胸中自有坦然,现下看来,师兄也是忘得真心实意,图的原是个二人世界啊! “好算计的君上师兄。” 炎胥萝看耿青穆咬牙切齿嘟嘟囔囔,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来的一路上,耿青穆也给她讲述了此行的目的,她心中有自己的盘划。 “你这是吃醋了?吃君上的醋?”炎胥萝胳膊肘努了努耿青穆,打趣道。 耿青穆垂眼看了一眼炎胥萝,未置可否,反问道:“传言中对君上痴恋的很的,是谁来着?” “看你这么小气,霁欢姑娘想必也瞧不上你。”炎胥萝挑了眉,瞪着耿青穆笑道。 说到这里,二人相视一笑,炎胥萝道:“我游历以来,有个记录的习惯,你说这,我要不要记一记?”说罢,手中又化出昨夜记录诸事的簿子。 “我倒是可以为你的簿子添一幅丹青。”耿青穆回道,“回去末址方便多摹几幅,莫说雪坞之中,即使在沐明内部,都定能够换几件宝物。” 九凤一族留下了守岛的童子,领了陌桑神君和族长妘琝的令,前来请音楠一行至正厅议事时。从正厅一路小跑过来,又从一侧爬了十几级台阶,走到西院,气息还没有调匀,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人想不通的图景。 来的路上,这守岛的童子,一边尚在历经昨夜的一番大事后的后怕之中,一边反复默着陌桑神君的交代,神君原话是:“务必请炎姑娘一道过来。”炎家姑娘是哪一位他怎么知道,只能把这句话默的清楚。 守岛的童子,还没有从大名鼎鼎的陌桑神君,竟然同他说话了的激动之情中缓过来,就不得不领命办差。虽说留下他们几个守岛,除了另几个兄长,都是有着些本事在身上的,而自己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晕船。自己的年岁不大,本事一类的还没什么拿得出手,昨夜一事切切实实吓得他一晚上没怎么睡着。 晨起,正厅已经是议事的架势,阖族都还没有回来,族长夫人也没有回来,自己的一家子人更是没有回来,小族长又是这么个情况,不敢想,不敢想。 芽岛之上,没来过什么大人物,现下陌桑神君同族长在正厅一边落子下棋,一边论着些事情,他听到的几句中,都没有离开过竖亥遗骨,在他心中,已是惴惴不安,看来九凤一族要有个劫难了。 是以,在看到西院微风下这样一幅让人想不通,却又如此美好的图景时,守岛童子的心情松快了一些,悬着的心装进了肚子里,或许只是自己想的太多了,没来由那方有灭族之祸,这方还在描画作诗的。 但是此时,打扰还是不打扰呢?族长交代他跑这一趟腿,顺便提了一句,可提醒客人们换一换房间内的干净衣物,这么再想一想,自己心中百转千回的,但实际上事情是想来急,也没有那么急。 且再看看。 童子在台阶上静静望着里边,二人似乎还在睡梦中,这景象倒是有些让人春意萌动;另外的一个就着假山下平整些的一块石头在作画,也不知道哪里寻来的笔和颜色染料;还有一个姑娘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些什么。日光将将好,这图景也让他忘却了昨夜一番波诡云谲、风云变幻的打斗,心也终于静了下来。 倒是不消半刻,或许是被墙头鸣啾的鸟儿们唤醒了,音楠睁开眼睛,动静带着霁欢也醒了,四人相对,面面相觑,耿青穆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对炎胥萝道:“我画好了,虽有些粗糙,但是神韵俱在。你呢?”。 “我寥寥几句,但是意头颇深。” 继而二人相视一笑,音楠见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脸上也不经意流露出笑意,出来一路至今,倒是此时难得的心静。霁欢虽不明所以,但注意到在远处踱步的童子,招了招手。 守岛童子像是在偷看别人花前月下时被发现了一般,有些不好意思,便正了神色,赶过去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明。 “真是神君这么说的?”听罢童子禀报之后,音楠问道。 见童子点了点头,炎胥萝眉头紧皱,咬了咬嘴唇,同音楠道:“君上定然了然陌桑神君的意思,我自当义不容辞。” “什么意思?为何义不容辞?”耿青穆不解道,“为什么没有说耿家公子一道过去?在冥界之时神君已然认识了我啊?” 音楠没理会耿青穆的疑问,看了看霁欢,解释道:“此事我本不想炎家牵扯进来,离开之前,炎家尊长特意来沐明找过我一趟。” 不等音楠说完,炎胥萝继续道:“我知道父亲有顾虑,我出来之前父亲也是交代许多,对于祖辈的历史也是再三强调。但我觉得,父亲的顾虑未免狭隘,若是我不曾遇到君上和你们,君上要替父亲和炎家守住秘密,自然不容我置喙一二,但是既然已经遇到,且神君已经如此说,自然有一些非同小可的缘由。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女在外,父命亦有所不受。” 一番话激昂慷慨得有些莫名。 听罢炎胥萝的此番言语,耿青穆一头雾水,只将目光投向霁欢,但其实霁欢此时,也还没有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捋清楚。 音楠拉着霁欢往房间去,边走边说道:“炎家尊长既然知道我们要来大荒,也知道来此的目的,仍然找我说这一番,他不是狭隘,而是谨慎。你们稍候片刻,洗漱之后同去见族长吧,但是,炎姑娘且冷静冷静,有本君在,暂且无需你们冲在前头。” 看着君上们的背影,耿青穆低声问道:“君上似乎有些不悦,你说你怎么突然如此激动?一点也不复方才的样子。” 炎胥萝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白了耿青穆一眼:“所以我说,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我父亲那个人你也见过罢?谨小慎微明哲保身,都什么时候了,仍然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炎胥萝说的激动,半晌平复变得无用。耿青穆也不计较,她此时对自己一番莫名其妙,也没什么褒义的评价,倒是她说的自己父亲的这桩他不甚赞同,炎家的历史,他在学堂之时听过几句,虽然不多,但对于现在这位炎家的尊长亦是褒扬,遂宽慰道:“父辈经历毕竟多些,我觉得你这话说的会让他们寒心。” 宽慰的话还没有说完,耿青穆突然记忆翻涌,灵光乍现。 原来这个炎家就是那个炎家。 五十二 层层翠竹掩映下的小径显得惬意幽深,领路的童子恭恭敬敬。 音楠拉着霁欢在前面走着,炎胥萝心事重重,耿青穆也无暇打趣,看着三人,除了霁欢姑娘如今脸上总有一层浅浅的笑意,君上师兄同炎家姑娘的面色都不太好。 音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个洗漱的功夫,他看着霁欢立在窗前看着远方,眼中有些意头探不清,一个夜晚过去,霁欢心里究竟装着什么?难道昨夜之事还在感怀?或是在计划着什么? 自己莫名有些沉重和慌张。 陌桑神君特意交代炎胥萝同去,是了,神君往来末址多年,对一些往事知晓的恐怕比自己还深,毕竟迟默在历劫之前,可从来不是一个藏得住事情的人。此番同去,应是神君同妘琝族长谈得不甚顺利,要走出利用炎家同妘家的关系这步棋,以情意来动人。 这些都在自己思虑之内,自有一番应对和打算,但是,商炏已经离开,一个夜晚,已经足够九重天探明事情来由,再布下下一步的谋划,这桩谋划是什么?大荒之行会安然结束否? 虽不曾同天帝有过面缘,但种种事迹看来,并不是一个养虎为患的天地之主,对于天帝来说,末址之境可不就是那个虎患? 音楠心思变得深起来,落在霁欢眼中,霁欢却似乎都明了一般,对他说:“音楠,你且安下心,还有我在呢!” 这话让音楠无奈,伸手抚了霁欢落在额前的一缕长发,笑道:“我觉得,我同你说这话才对。” “都一样。”霁欢说,都一样,这让音楠脸上的笑容凝住,多了许多心疼。 而耿青穆在快到正厅前,终于将记忆海中,之前还模糊了一层的纱幔给扯了下来。 关于末址之境的历史,其实,家学之中总是有些讳莫如深,常日里,学堂夫子们教授的以实用之道为主,兵器锻造、修行心法、避劫之术、剑术、书法、丹青等等一概,在末址的众多家学里头都算的上排前头的,有时候家学之间互相切磋也是有过,但是历史,均只有个大概,以前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能够想到,这个炎家就是那个炎家,还得益于在沐照,凌师傅座下听训的这段时间。 有些事情,师傅也并不是特意要讲,大多数时候是在教授君上师兄,倒是也不避他。炎家的渊源也是这个时候他才顺了个模糊的脉络。 当年炎家在上古战场上算是颇有名头,虽然是创世神的旁支后代,但却是以凡人之姿起于微末——自然,那个时候,各界之间分的并不是那么清楚。炎家祖辈拼杀一路重新得来的神元,着实令人钦佩。后来如何流落到末址之境,又为何不怎么出世了?凌师傅点到即止,但想来是难以启齿的一段历史,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这也说得通先时演武场上,炎家尊长同炎胥萝说的一番,以及后来找君上师兄陈情一番的原因了。 不了解的事情,耿青穆觉得,自己的的所谓宽慰,显得浅薄又无知,如今虽然也算不上了解,至少是知道了个大概,于是此时连带着,对炎胥萝都多了些崇敬之情。既然如此,那他们耿家又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历史啊?耿青穆意识飞走,突然被一声给拉回来。 “音楠君,本君承诺的,有我在中间斡旋,问题不大。你可欠我一桩。”还不待音楠走近正厅之中坐定,原本坐在主位之上的陌桑神君,便施施然前来,“啪”一声摊开扇子,同音楠说道,不等音楠回答,又向霁欢道:“昨夜月色皎皎,想必月光之下,你也已经大好了罢!” 神君在打趣霁欢,让音楠想起昨晚似乎,院门外有一片衣角飘过来又飘过去,霁欢反倒坦然回了一个“嗯”,又笑道:“不过昨夜的风有些凉,石阶更凉。” 音楠先前想的“以情意动人”看来是狭隘了,遂也接话道:“师傅闭关,为神君烧制了一套茶具,师傅的手艺,母亲的新茶,能够还这个人情罢!” “哈哈哈。”陌桑打了个哈哈,回到了座位上,端上妘琝添的茶,慢慢品着。 较之昨夜,真是和谐。 耿青穆和炎胥萝,恭敬行了个礼,也同君上和霁欢朝妘家族长颔首拜了拜,坐定之后,看妘家族长忧思忡忡,音楠便直接开口道:“昨夜诸事暂定,陌桑神君也已经同族长大致说明了我们此番来意,这桩事情,也还望族长成全。”语罢,拱手致意。 “陌桑神君特意说合,我心中有数,只是……”妘琝欲言又止。 “末址之境如今在六界四海是个什么状况,本君心中亦有数,这件事情是有些难为族长了。”音楠见状,沉声道,他明白妘琝的疑虑,九重天也许在等一个机会,那么末址之君亲入大荒,求竖亥遗骨,若是不成,苏醒后的末址之境或是一击及溃之地,若是成,魔界便落了个伙同敌寇的名目,九重天正好师出有名,是个两难的的选择。 “不,老夫并不是为此为难。关于竖亥遗骨,还请各位看一看几桩往事。” 妘琝袖袍挥出,正厅之中显出两幅图景,所现均是昨夜所见,千室门法阵外场地的样子,景象与现而今不尽相同,现在立着千室门的地方,矗立的是一座桓表,想来是过去的图景。 其中一幅,平宁景象不过不一会儿,本来空旷肃穆的法阵之外,突然出现了一名孩童,看样子估摸是在同族内其他童子们玩耍,不留神走到了这个地方,那孩童约莫三四尺,一身素兰绿花的衣衫,许是被前面桓表底座上的繁复花纹吸引,见他面带好奇走近,似乎想要细看一番,也可能是想躲避在桓表底座的背后,谁想,双手还未触碰到桓表,孩童竟然消失不见。 另外一幅中,人多了几个,手舞足蹈,面色焦急在谈论些什么,其中一个,看得出是比如今年轻一些的妘琝族长,似乎在安慰众人。之后转身双手挥动施术,阵法开启,疾风似乎带起了风沙,图景之中众人除妘琝之外,均衣袖遮面。那座桓表,自上而下开始坍塌脱落,却不见落地飞起的石块或灰尘,应是法阵的变化,片晌之后终于停止,现出一条通入地下的台阶。在后面等着的一人,不等妘琝发话,急切冲向前去。谁知众目睽睽之下,此人也消失在台阶前。音楠看的清楚,台阶并不长,应当室遗骨存入之地,隐约看到台阶之下有一壁龛。 两幅图景这样结束。 陌桑神君仍然潇洒恣意喝着茶,眼睛都没有往这边看,似乎心中有数。但音楠们几个,均面露疑色,等着族长的话。原来昨夜上山一路上,族长提及的,将府宅均安置在离千室门远一些山上的原因,竟是如此。 妘琝道:“九凤守护竖亥遗骨,造出这道阵法,历经代代传至如今,从未出现过什么意外,除了这两桩。大约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头一个消失不见的孩童以及后面也消失的他父亲,时至今日都没有找到。九凤一族后代零落,此事在族内掀起了好一阵子轩然大波,我的父亲,上一辈族长,也是为了解决此事,伤及元气,不敌命劫而羽化。后来小女重新造法阵,虽没有将这件她谋划和实施多年的事情说的多么郑重深厚,但我晓得,她也是为我分忧。也是这桩事情后,阖族搬离了法阵范围内,住在了山上去。” 霁欢若有所思,问道:“改了法阵?确定是法阵的原因?” 妘琝缓缓摇头,道:“父亲陨落之时,猜了个原因,当年九凤先辈自堕魔族,或许不为竖亥所容,怕后代魔族身份,又借竖亥遗骨而造势引发动荡,故生出了结界,即是守护,也无需触碰。千室门阵,高妙之处还在,可以隔绝结界。” “可是竖亥遗骨到底有什么力量?”耿青穆听来更是不解,在末址之境,另外半幅不过用来铸鼎,多大的力量才能够引发动荡? 妘琝思量半晌,缓缓道出:“你希望能获得什么样的力量,能够驾驭什么样的力量,就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力量。” “这……”耿青穆望了望炎胥萝,炎胥萝眉头锁着,对此不作惊讶。 音楠亦沉默不语,在思考着些什么。 “其实,虽然陌桑神君提出你们有一些缘由需要借竖亥遗骨,说是借,也无可还罢?我心底有个疑问。”妘琝停下话头,看了看陌桑,也看了看音楠,继续道:“末址之境,是有另外半幅吗?” 音楠饮了一半的茶,终于放下,陌桑也看向了他。 五十三 音楠看着杯盏之中的茶水,那浅浅半杯清凉,似乎化作了浑浊的滔滔江水,沿着岸壁悬崖回转拍打,前浪无可推,浪力将后一程过来的浪又压了下去,循环往复,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而他立在漩涡之上,看着漩涡中心,漩涡似巨兽之口,向他张开,他翻手一覆,峭壁无形,漩涡褪去又滚滚向前,变成海阔汪洋。 这个问题,他没有答复,他知道这句话是妘琝的试探。既然竖亥遗骨有这样的力量,那两幅合二为一又将如何,九凤一族和妘琝心中都没有底,他理解。 “方才,”音楠缓缓道,“族长所说的,‘并不为此为难’,抛却族长为我们现出的两幅图景,意在表明竖亥遗骨未必能取,其他的言外之意倒是允了的意思,在下不明白,既然允了,为何要多此一问?” 陌桑手中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桌边缘敲打,妘琝看了看他,想要居中说合的神君此时也能再说些什么。但是陌桑神君,神色淡然,看得出不想开口。 妘琝想起末址一行人来之前,神君同他允诺的两句,其一“九凤一族既然同北翼衡结亲,以后神族之上自有本君照拂。”其二“你既然有意送出遗骨,九重天那边,也自有本君来说合。”陌桑神君的两句承诺,担着阖族的未来,妘琝目前也只有这样一个选择,遂叹了口气,回答道: “昨夜大荒之上所发生种种,在座诸君或许想的是,凭借着神族魔族几股力量,击溃了闯阵之人,除了小女伤重外,我们也并未损失什么。但实际上,闯阵之人逃脱,此后六界必然流出一些传言,传言会传成什么样,大家想必也能猜测一二,传言是否真实不要紧,是否夸大亦不要紧,要紧的是大荒芽岛,此后便不再是世外不能闯的地界,九凤一族也不是不能战的一族。我们,再也不能安稳。为着九凤上下残存的这点血脉,与其守着遗骨,招来源绝不断的祸事,不如送出去。” 炎胥萝听到此,忍不住问道:“可是,九凤不是有此使命,守护遗骨。送出去,族长不担心……” “说是送出去,也不是随便送给任何人,至于‘使命’,九凤延绵几十万年,长居大荒不出,也算是对得起祖辈遗训。况且,已经有陌桑神君作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不过,”妘琝话头一转,回到之前的问题,继续追问道:“另外半幅遗骨,可是在末址之境?” “确然。”音楠答道,此时再做隐瞒已无多意义,反而会加深龃龉,这已经是炎棽所谓“万不得已之时”,“既然陌桑神君特意让炎胥萝一道过来,此事,就由你来向族长说明吧!”音楠的目光落在炎胥萝身上。 炎胥萝抿了抿嘴唇,看来自己先前一番话,还是有了些效果,她炎家后代,自有担当。遂昂首起身,站在正厅中间,拱手朝妘琝深深拜了一拜,说道: “小女是炎氏后辈第四代。家学之中讲,当年炎家祖辈同九凤先祖歃血为盟,各携半幅竖亥遗骨,约定不复相见之后,一路西行,但途中多次遇到邪魔寻仇,以及歹人抢夺那护着的半幅竖亥遗骨,炎家虽然在战场上博得过一些名号,但到底不是以神力术法取胜的,先辈一行,伤亡过半。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下,被当时还在天地间游荡而不着踪迹的传说之境吸纳,此便为后来的末址之境。那时,末址之境中只能说没有仇家,但实在是烟瘴之地,剩余一半的炎家先辈也没几个活了下来。方才族长所言九凤血脉残存,炎家亦是如此。” 炎胥萝家学历史学的很不错,往事讲来慷慨激昂,语罢,眼角处有泪痕,耿青穆听闻,心中肃然起敬,递过去一张帕子,但是炎胥萝没有接。只看到炎胥萝看了君上一眼,君上微微点了个头,继而又听她谈道: “炎家为报末址之境收留之恩,之后便献出遗骨,化作成为末址圣物,以祈一个太平安生,既作太平安生之念,遗骨所化的圣物便有回护之力。但如今,不知何种原因,圣物被毁,末址之境又将面临何种劫难?我并不知道,但若能取得另外半幅,修复圣物,或许能助末址安然渡劫。炎家小女炎胥萝,在此恳请族长,成全我们。” 说罢,从腰间取出一枚玉珏。 一直安坐品茶听着未发一言的妘琝,见到玉珏,目光亮了一亮,急切起身,走到炎胥萝面前,双手捧住玉珏,半晌,又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相同的一枚玉珏,老泪纵横,直道: “是了,是了,老夫只道你们编了话来。没想到,没想到啊,竟真能有此缘分。” 音楠看着那枚玉珏,乃是炎家传家之珏,炎棽虽然同自己陈情,但是早在炎胥萝离开末址游历之时,就将这玉珏交予自己的女儿,焉知不知未雨绸缪?炎棽之心之义,可见一斑。 妘琝一只手拉着炎胥萝坐下,一边说道:“姑娘说自己是炎氏后辈第四代,虽然年岁看起来尚小,但算下来倒是同我是一辈,倒是应该称一声‘兄长’。” 炎胥萝听此,准备起身,道:“这……小女造次了,不敢,不敢。父亲若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哈哈哈,都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竖亥遗骨一事,正是缘分注定。”妘琝笑声疏朗,似乎扫去前一时风霜,略一沉吟,向音楠和陌桑道:“没想到,一桩祸事,能够了却九凤一族两桩夙愿,所谓天意,天意啊!祸兮福兮,当真难料啊?” 音楠听此,看了霁欢一眼,她正端着喝干了的茶杯出神,面色瞧不出其中意头,不知道她是否听见这几个字。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只是,”妘琝继续道:“听末址之境圣物遭遇此劫,倒与昨夜那人在大荒我族内来此一趟的意思一样,都是为了竖亥遗骨?这么说来,那逃走的,应当也是末址之境遭遇的关键线索?”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心中一惊,像是被突然道破了真相一般。炎胥萝和耿青穆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音楠和陌桑神君,若真如妘家族长所推测,那个中必然还有更大的隐秘,但二位脸上看不出一丝答案,倒是喝茶又放盏的动作如出一辙。 陌桑神君幽幽道:“族长慎言。此事干系为何尚无可定论,表象如此,按此追查,怕适得其反。” 音楠也接着陌桑的话道:“在下所想亦如神君所言。况且,半幅竖亥遗骨既已为我末址之境圣物数万载,再取得要攫取其他力量,已是万万不能了。” “竖亥遗骨之力,本神君曾经亦有所闻,只是所谓‘所求即所得的力量’,怎么看都像一个陷阱,或者说,悖论。”陌桑神君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更慢些,看着众人表情疑惑,笑道:“若能驾驭什么力量,即为修为所得,那便不再需要什么法器;既知修为不可得,求此法器作补,不外乎自毁根本求得一个瞬时之力,有何作用?外界传闻,总是闻少,传多,连九凤一族自己,可能都没有想过此道罢!” 神君自有神君的底气风骨,音楠面上不作表态,心底笑得猖狂,神君这是看此事几近尘埃落定,不似他一贯风格,说话少了往日的悠游,打九凤一族的脸,打的啪啪响。 音楠君不知道,陌桑说出这话,自己都惊了一惊,在深密如海的记忆中,这句话前头半截,是曾经迟默同他师兄凌珩之,论道说及三足圆鼎时,话头跑的远,对竖亥之力传闻的批判,他到的巧,听了一耳朵。 是嘛,这话是她的风格。 五十四 妘琝听此笑而不语,只低头饮茶,或许神君此言,正是道出真相而自己愿意放下责任的根由,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倒是在一旁的耿青穆听的有些着急,终于寻到这个机会间隙,便开口道:“族长是应允了我们取遗骨之事罢?” “自然。”妘琝答道。 “那么君上,要不我们先谈谈取遗骨怎么取?先前所说遗骨或有结界,取之不易,我们是不是应当商量一个稳妥之法?”耿青穆同音楠道,他知道这话说出显得自己更加愣头青,诚然炎姑娘陈情一番令人动容,但事态紧急,故而语气中也颇有急切。 霁欢听此,终于放下茶盏,边思索边回道:“应对结界,只能先探其根由,族长两辈人都没有明确,之前九凤两人消失的根本原因,此事恐怕商量起来,无益。”霁欢语毕,这样的神态,音楠恍惚间有熟悉感,心中“咯噔”一声,不安之情加深。 “姑娘说的不错,老夫实在无法。虽已经应允,但是如何堪破结界顺利取得,恐怕诸位只有一试。更何况,在结界之前,还需开启千室门法阵,方能试探结界情况。”妘琝道, “先前说过此阵为小女所设,千室门阵与北疆大荒入口的雷阵电林不一样,雷阵电林是法阵与结界的相合,故能够硬闯,无外乎受些伤,总的还有以力破巧一门。但是,千室门阵却是用以隔绝结界的法阵,各位昨夜也看到了,闯是闯不出来的,极有可能还会损坏内部的结界,若是结界被损,会有什么情况,此事无法估量。而开启法阵,需取小女和老夫的掌心血为介,只是如今,小女伤重,再取掌心血老夫实在不忍。要不,各位再在大荒驻留几日,稍作休憩调整,也等小女恢复元气,再开启法阵?” 妘琝此言尽显疼惜女儿之情,但言语之外,又似乎还有其他隐情。 音楠知道驻留几日本不是大问题,但是此次出来已是风波紧紧,大荒此遇,过了一夜,九重天上应当会有动静,他需得赶紧回到末址,万年须臾,此时,须臾亦是万年,时间不在他处。 正当众人无话,各自思量妘琝所说这段,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时,门外传来了妘星芦尚虚弱的声音。 “爹爹,既然商议此事,自然要唤我一道,怎得特意在我房间燃了息神香?” 妘星芦扶着腰际,是外伤还未痊愈,经此一场,虽有夜笙辅佐疗愈,亦需时间将养一番。北翼衡也暂未回冥界,留在此处照顾妘星芦,倒是有情有义。此时,他正紧扶着妘星芦缓步上了台阶,进了厅堂。 “星星,你不好好休息,来此此处作甚?”妘琝边接妘星芦边道,又看了一眼北翼衡,是老丈人看女婿一贯的神情,语气中有怪罪,道:“不是让你看着她,若是醒来,切记留住她吗?” 北翼衡无法恼怒,只无奈地边朝陌桑神君行了礼,又同音楠对望致意,眼神扫过一眼霁欢,笑道:“岳丈大人,您知自然道她的性子,哪是我能留的住的?” “爹爹,你别岔开话头,这件事情,你留我在房间,不过是觉得我不会同意你的决定。”妘星芦睁着满是疲惫的眼睛,亦满是恳切地对妘琝道:“其实我早有此猜测,但是一直不甚理解,这是您的宿命责任,自我出生之后,便也是我的宿命责任,我不理解,您作为族长为何要作此打算?但是,伤这一遭又一觉醒来,灵台格外清明,昨夜的事情也让女儿想的多了一些,不再是先前任性鲁莽的妘星芦了。” “原是如此。”陌桑神君幽幽开口道,“族长言外有意,难言之隐,竟然是这个。” 音楠也道:“族长应允了我们所求,但是担心妘姑娘对此不同意,才显得有些为难,对吧?。” 妘琝作为九凤一族现任的族长,打理族内事务,对待族中众人,在每个方面,其实很是合格,族众对他也是尊敬有加。但是唯有一条,在教养后代上,早些年他确实有些缺位。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九凤一族当年的能力在逐代消解,自己要担当大任,必得多花时间心思在修行上。况且,他们这种舍了神元,堕入魔族的后代们,要调和神体与魔性,无外于取阴阳平衡,此道是他们修行的重点,也是耗费心神的难点。 也是这样的原因,妘星芦作为他的掌上明珠,幼时承他教养的时间并不多,反倒是自己的父亲,妘星芦的祖父,喜爱这个从小就聪慧的孙女,毫不吝啬对她的教导。 但是妘星芦的祖父对祖辈所担使命责任的看重,是远高于自己的。在守护竖亥遗骨此事上,亦是万死不辞,终身不动摇的。在妘星芦幼时,对万事万物看法,还没有形成自己独到见解之时,她祖父便已经将这样的信念,传递给了她。 妘琝自己的心思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如今他已经追溯不到,但是后来父亲陨落羽化之时,对妘星芦的交代甚至多过于对他的交代,想必,即使自己隐藏的深,但作为父亲,当已经察觉,所以弥留之际,才期望于孙辈能全然继承自己的衣钵。 只是后来,世态变化,联姻,而妘琝因为幼时对妘星芦的陪伴少,在妘星芦此后的成长中,溺爱自然是多过了教导,对守护竖亥遗骨一事上,却只能顺其自然。 陌桑神君和音楠君说的都没错,自己先前一番,确实已经决定以此为契机,放下守护竖亥遗骨之责,但是怎么征得妘星芦得同意,他还需要时间考虑。 自己女儿性格骄纵,若是不同意此举,而有什么过激的反应,那才是得不偿失。又或者,本就伤病一场,再急火攻心,损了修为,不说怎么同夫人交代,自己这个父亲当的就更不称职了。 但没想到,妘星芦自己想通了,想通的这个时间突然,却也也刚刚好。“真是自己的好女儿。”妘琝心中想。 “星星,你能明白这些,为父感激你。” 妘星芦看着快要老泪纵横的妘琝,拿出手帕给自己的父亲擦拭了眼泪,宽慰道:“父亲何出此言?女儿总是任性,也该懂事一回了。”语毕,又朝陌桑道:“我愿意开启千室门法阵,只是,陌桑神君可否答应小女一个请求。” “这,星星……” “哦?请求?这还有我的事儿呢?”陌桑听着语气虚弱的妘星芦说这话,不紧不慢,疑惑道,“说来听听。” 妘星芦看了看扶着自己也盯着自己的北翼衡,咬牙道:“小女能否耽搁神君半晌,留一幅神君的画像?” 妘星芦知道此时说这个不妥,但想到这多年的种种,若是此时不说以后或许不再有机会了。虽然事情起因在陌桑神君这头,又几经周折,北翼衡的心思亦让她心有萌动,但是这不一样。 这是少时自己,同此时自己的一个诀别。 陌桑神君实在没想到请求是这个,手中扇子把玩,发出“啪啪”声响,双眸轻佻,眼神玩味地看着北翼衡。 没想到北翼衡却坦然,拱手附和道:“不情之请,还请神君应允。现下,星芦的身体还未恢复,需要耽搁神君一些时间了。” “这有何难?本神君送你一幅就是了。” “不,神君,需小女亲自作画才可。” “那取完遗骨,本神君再逗留几个时辰也无妨。” 五十五 诸事商议妥当,已经是午后。晨起日头温和,云淡风轻,微凉的风中夹杂花香,还有长海上氤氲出的水汽,一丝昨夜的凋敝都不见。但午后,日头却褪去色彩,云层渐厚,微凉的分变成了冷风瑟瑟,与晨起一派景象全然不同。妘琝带着女儿女婿、陌桑神君并音楠一行,从山上厅中下来,再次来到昨夜的战场之上。 千室门阵立在冷风中,看起来更加肃穆巍峨。仔细打量布局,遂距离山门仍有一段距离,但千室门阵同山门石墩正好构成一道神符。石门高耸,门面未着任何一笔一划,不甚平整光洁,立在那里,似乎又在望着长海之水。冷风挨着石门,忽地凝成霜雪,在芽岛之上,这么多年,今日似乎是最冷的一天。 见妘星芦立着不稳,北翼衡关切地问了问她,妘星芦只紧咬着双唇摇了摇头。对今日天气突然的变化,妘星芦有些忐忑,她不晓得自己同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否引来了先辈族人们的不满,长海之中安葬的先辈们,包括她的祖父,自己的祖父虽已经身死魂灭,他们这样的亦不如凡人或流入轮回,但大荒之中残存的那些意头念想,是否会怪罪他们呢? 但,至此一步,已经不容她再多思多想什么了,嗓子里头似乎又有血涌,妘星芦压住了咳嗽。 一行人,立在千室门阵前,等着妘琝和妘星芦开启法阵。 开启之后,结界如何?音楠心中没有底。他拉着霁欢,霁欢已经许久不说话了,神色严肃,眼神坚定,这个眼神他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看过。冷风之中,霁欢的发丝在她清冷的面庞上飞舞拍打着,有丝丝寒气从长海漫过来,在她的双眸间亦化作霜雪。 妘星芦和妘琝施术划开自己的手掌,血珠串串,结合捻诀和叠印,血珠缠成锁链,绕上石门,将石门层层缠住,捻诀形成一道无形之力,将石门拉出千重影。所谓不破不立,这千室门法阵的奥义即是于此,要解开法阵,必先以其根本功法加固法阵。 在妘星芦和妘琝齐力施术之时,后方等着的炎胥萝看着眼前场景,妘星芦身形摇晃,看得出开启此阵耗费不少她的元气,慨叹之余,同耿青穆低声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取罢!” 耿青穆看着突然发出此话的炎胥萝,问道:“我自当义不容辞,但是你为何要去?族长不是说有危险?” “那你为何要去?”炎胥萝不甘示弱。 耿青穆看了一眼音楠,又看了一眼炎胥萝,继而继续盯着前方,低声道:“我同君上师兄此行,本就是这个目的,事到临头,怎么还能让你涉险?” “你知道君上于末址干系重大,待会儿我先去打个头阵。”炎胥萝眼神亦坚定。 耿青穆虽然心里佩服,但嘴上仍然调侃道:“我觉得你这个目的不单纯,是不是想以此回去炫耀一番?” 炎胥萝白了耿青穆一眼,没好气道:“你忘了我是炎家血脉,若真如族长猜测,那我去,或许法器识人,我无恙的概率大一些。倒是你,心思龌龊的人看别人也龌龊。” “你们无需争辩,留在此处即可。师弟不是擅长丹青,待会儿可以帮助妘姑娘,一起为陌桑神君作画。竖亥遗骨毕竟为法器,且不说结界,单取之,你们的修为还不够。我去。”音楠制止了炎胥萝和耿青穆的斗嘴争辩,目光在千室门阵上。 石门已经开始散成数个小石块,慢慢自顶向下,幻化成小石门,排在竖亥遗骨存放地井的周围,这法阵的变化与之前桓表的变化倒是一脉相承。 耿青穆知道君上已经定下的事情,自己再多说已经无用,但还是担忧道:“可若是师兄有什么闪失?” “我这么无能?”音楠沉声道,“若真有意外,以陌桑神君之令为准,他自有安排。”陌桑神君听此,同音楠望了一眼,算是回应,这么件小事,也直当大家如临大敌慨然赴死般?随后目光也落在了霁欢的身上,看嘛,小姑娘倒是淡然的多。 小石门将地井围住之时,千室门阵也已经开启。为防意外,北翼衡守在丈远开外,妘琝那把昨夜悬在闯阵之人头顶的佩剑,此时亦悬在半空。随着法阵开启,风雪突至,凛冽寒风吹向众人,大雪漫天,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法阵已开,音楠君自请。” 随着妘琝和着风雪之声的话音落下,本来安放在音楠手中的另一只手抽出,在音楠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霁欢已经先他一步飞,入小石门围出的范围之中。 风雪迷眼,音楠只看见一袭青衣过去,一道光闪过,了无痕迹。 “霁欢。” 章外一——良渚今如夜 春来莺飞,芳菲渐尽,良渚福地,正是好时节。 此地的日夜代序与其他凡世不同,白昼起的格外温柔,夜幕落的格外静谧。在此处修炼的妖魔,也都褪去了妖性魔心,当真是被划出的洞天福地。 此处负责白昼的便是织昼仙子今如夜。 算不出来今如夜来此处已经多少年岁,但是稍有道行的,头回到此地均知道,往城北偏东,绕过一条铺满柳叶的小溪,找到一颗繁茂的枇杷树,在一座清雅的青瓦小院,拜会今如夜,已示对织昼仙子的尊敬。 但是今如夜最近几个月,已经谢绝了三次拜会。周围隔的近些的邻居发现,这家院落的门扉,已经几个月没有开了,私底下闲话时,纷纷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周围四邻心思单纯的凡人眼中,自然不晓得今如夜的来历身份,只道是一位纺纱织布的织匠女儿在此生活,一起住的还有一位姑姑和兄长,也并没有深想她们何时搬来。每隔三个月,院中会出几匹好纱好绢布,那位姑姑拿到集市中卖,虽然颜色素雅,花样不多,但质量总归上乘,加之价钱便宜,总是不愁卖的。 故几月不开门的今如夜,惹来一众等待布料的客人,也来此敲了几回门。 院子里仍然白纱翻飞,混合着几丝浅淡的药香,药香不出院墙,沾在绢纱的花样上。阁楼中,今如夜正在为那位被称作兄长的换药,边换药边叹息道: “对你不住啊!病榻缠绵几个月,这个伤口好歹是不流血了,估计尚需半个月你才能下地走动。” 旁边站着端药的那位姑姑,接话道:“如夜,别这么说,你这不是折煞了楚丘,是吧?”说完,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趴在床上受着伤的楚丘。 用劲不小,只听见一声“嘶”的吃痛声。 今如夜笑了笑道:“春雨,你别打他,你看他都快露本相了,小心他待会儿咬你。” “哟,还能咬我?”春雨看着,头面已经不自觉显出苍狼本相的楚丘,道:“真咬我啊?”手从拍打他,换成了啾他耳朵。 楚丘现在趴着无法动弹,如夜说,这药换上两个时辰内,要调集内息于伤口一处,方能发挥药效,两个时辰后还会陷入两日沉睡。此刻也只能由着春雨调侃,遂收了本相,求饶道:“春雨姐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是我造次了。等我好了,去东边海中给你逮鱼吃。” “这还差不多。”春雨笑着收回手,又微微附身,盯着楚丘左肩,一道三寸长一寸深的伤口,问道:“看着这伤口也不大,竟然恢复起来如此费章法。” 今如夜想到楚丘被予绎一剑刺将过来的场景,略有后怕,道:“曾经只听过这位二殿下手中神剑的威力,此番也算是见识到了。”若不是当时她及时扔出沉鸣梭制止,怕如今她和春雨得去郊外为楚丘上坟了。 春雨也心有余悸,但嘴巴不饶人:“你也算不错啊楚丘,有几个能从神剑之下求得生还的?这桩事迹,你留待狼子狼孙们口口传颂,那不是,得比肩神明了?” 楚丘是来自大漠的一头苍狼,受今如夜的点化,化为人形,与春雨一样,今如夜几百年前留在这处凡世时,就跟着过来一同生活着。日子淡泊,彼此间也情谊颇深。今如夜说对他不住,着实客气了。 几个月前,良渚受到一股莫名力量侵扰,不知道从何处知晓,此处日夜流传的法门,竟然直接找到她的小院,出手就毁了挂着的几尺白纱,幸而那都是用过的,倒没什么影响,想来知道这因由得的并不多。她虽织昼,但倚赖的是手中沉鸣梭的力量,织出即为昼,收拢即为夜,挂着的不过是想着浪费,留下来换几个在凡世游走的银钱罢了。 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她今如夜也不是在此福地泡大的,人世百年不比修行漫长,她也是不殆于继续修行的。是以在察觉之时便有所察觉。 此后,不待她细究因果上禀九重天,就遇到来此处的陌桑神君和二殿下予绎,她亦履行自己的职责,报予两位。个中因由,她问的不多。 包括她没有想到的,商炏也会来。在陌桑身居和二殿下来之前,商炏也似在追查某事,追至了良渚。这么几个人同时为着一件事来,她虽许久不通各界消息,但凭着失去踪迹的二殿下为此现了身,久不在九重天的商炏专为此事而来,闲情逸致许久没了传说的陌桑神君也到了此地,她就晓得了此事多么重大。 较之对这件事情的疑惑,今如夜更感叹的是“天意弄人,或许如此”,她都留在了此处,已经是缘尽的打算,却不曾想又有了陡然相逢的契机。 商炏一贯如此,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犹如寒冰。今如夜时常问自己,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容貌性情皆是不同,自己为何会将两人合成一体?这,到底算不算移情? 回忆将心锈蚀,自从几个月前见了商炏之后,她便常常陷入回忆之中,她的这段比之自己看过的话本子,甚或泓渃神君讲诉的自己的故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趣,三生石上也从没有刻下过自己的名字,自己为何堕于此劫,自我痴缠、纠结了几千年? 今如夜本是一只灵狐。 她们灵狐一脉,能够得到奇缘,修成人身的并不少,甚至像她一样再飞升成仙的也颇有几位。只是她的命不是怎么好,出生到修炼成人这一路都过的十分艰难。她的母亲生下她之后性格大变,父亲也在一场同族之间的争斗中殒命,此后,她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带她离开了自己的族界,来到了一处凡世的深山。 她在此过了没几年自在的日子,母亲亦重病离世,去世之时她才晓得,她的母亲本来是一个凡人。那个时候,她才从即将去世的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殒命的真相。 凡人同灵狐的结合并不少,但是因为父亲年轻之时,却因为自己纯正的灵狐血统,对人与狐结合一事一贯反对,曾经数次拆散了几对苦命鸳鸯,有几次甚至逼的双方自戕。 命运捉弄,后来父亲也f遇到凡人了母亲。 父亲自知自己做的不对,但是犯下大错也无力更改,带母亲回到狐族之时,便隐瞒了母亲凡人的身份,但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在她出生之时,母亲的身份被狐族知晓,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在她出生没几日,便在狐族的声讨中以自刎谢罪。 母亲给她讲了个大概,语意悲痛。再之后,她就在母亲搭建的一座草棚子里度过了许多年,唯一陪伴着她的,是门前椿树常年住着的一只春莺。一莺一狐,相依为命。 时光往复,母亲带着今如夜来的这个地方,四季如春,不见季节变化,深山之中灵气颇盛,加之她本来出身灵狐一族,亦有凡人血脉,不知道多少个年岁,竟然也得了天地造化,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劫之后,她修成了小小地仙。 渡过天雷劫之后,她还没有从修为小成的喜悦中醒过来,山神就告诉他,地仙虽然身份上不同,但是修为上比之妖怪一流差不了多少,但只要继续勤于修炼,以后得天仙得上仙都不是不可能。 但是今如夜,没有想那么多,辞别山神和羡慕她的春莺,离开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地方。她想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人世繁华,渐迷人眼。今如夜在尘世间又历经了几番,看了几场生死浮沉,自觉已经通达人性,也越来越觉得了无意趣,在决定回到故土按照山神所说,继续勤于山中没有日夜的修炼之时,她遇到了商炏。 那个时候,商炏是一介凡夫,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同如今的大殿下商炏的样子性情皆是不同。今如夜后来听说,那一回流落凡世过的那般艰苦,乃是因着在一场战事之后的态度,触及天帝逆鳞,才被贬入下界,有了那番缘劫。 缘起劫灭,是在一呼一吸间便已经定下。 章外二——良渚今如夜 连绵数月的暴雨,将今如夜栖身的城邦淹的透彻,遍野饿殍,处处哀嚎,今如夜看了这番景象,终于定下回故乡的打算。 但是在回去的途中,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何,一丝术法施展不出。算算自己的劫数,并没有算到在此处有这一遭。别无他法之下,只能靠着双腿,走出暴雨城郭。 深山连亘,今如夜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回程一路却遍体鳞伤。暴雨渐渐停息,自己也在山路中累倒,累倒前不由自主地幻化出原身白狐。今如夜脑海之中,最后一段喃喃自语是“被狼叼走吃了,不知道狼会不会继承了自己的修为?”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有火光的山洞之中。今如夜身上如火灼烧,那个时候,她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看来捉走她的不是野兽,毕竟还知道要将自己烤熟了再吃。” 然而并不是,山洞之中柴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炸出火星四散。火光明明,映衬出一张清俊消瘦的面庞,是一个人,不是野兽。 “你醒了?”那人就坐在自己的跟前,微微前倾身体看着她,问道,“姑娘可好些?” 姑娘?不是狐狸?今如夜回了回神,转头四周看了看,没有被架着火烤,原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又变回了人形。虽然深山之中,人形狐形,命中带劫的话,都差不多。 “热。”今如夜吞了吞口水,浑身感觉又热又痛。 那人起身到洞外,用竹筒不知道从哪里,接来一杯水给自己灌下,道:“你的腿被一棵树压住,差点断了,大雨之中又受了风寒,现下发热,待会儿再用上一幅药就好了。只是山中大雨,我带的药不多,姑娘药多受几日的苦了。” 这一段记忆,那一个声音,今如夜反复回味。 当年救下他的是一位青年郎中,因山间采药迷了路,刚好遇到了受伤的今如夜,已经是许多个年岁之后,今如夜才晓得,青年郎中就是投入凡世历劫的商炏,在那一世名唤白术。 白术身世凄惨,自幼失去双亲,孤苦无依,又有先天心悸不足之症,幼时家乡年年闹灾,自己百家吃饭都填不满肚子,甚或多次与狗争食,这样能够长大已经属实不易。 不知道当时商炏犯了多大的错事,天帝布下的人世受劫会如此崎岖。 白术跌跌撞撞长到十岁上头,家乡的灾并没有好一些。面黄肌肉已将死之际,遇到了一位游方僧人,僧人出家前本是一位郎中,因喜好佛法,而将家业传给自己的堂兄弟,僧人见白术可怜相,却算出他与医一道颇有缘分,遂为他取名白术,带给自己俗家兄弟,做了学徒。 今如夜当年受白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留了下来,想凭借自己的微薄力量,让白术接下来的人生能够过的好一些。 时光催人,也将情之一字吹开。经年累月的相处,白术善良也从容,对自己的身世从未有过抱怨,从在医馆学徒到自己分户别立,待人接物都一贯温和,在方圆百里留下来了许多美名。自然,白术对一直陪伴着她,听来身世同样凄惨的今如夜,亦是极好。 今如夜后来想,也许是自小缺失的一部分亲情,被白术的温柔给治愈。 十年风霜,白术而立之年时,在他师父的主持下,今如夜成为了他的妻子。 但好时光实在短暂,今如夜一日在山巅采集月华灵气时,修为突飞,人身之下的狐狸影子硕大。对于今如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不巧的是,此景被山间的猎户和他的小儿子看到,小儿子登时吓得跌落山崖,即使被一棵歪脖子松树挂住,山间经验丰富的猎户及时将儿子救了上来,但峭壁嶙峋,儿子的双腿已经与身体分离。 猎户拖着断了双腿,且奄奄一息的儿子到小镇上,慕名找到白术之时,今如夜正在为其他病患熬药。当猎户看到她时,瞬间大惊失色,丢下尚在治病的儿子,在镇子上边跑边嚎叫:“妖怪,有妖怪啊!狐妖啊!狐妖吃人啦!” 在这之后,镇上流言四起,她不仅是狐妖,更是天灾人祸的起因;是四处害人、好皮囊之下肮脏心肠的恶妖;是勾引郎中攫取凡人魂魄,吸食病人脑髓的恐怖妖怪。 不消半月,白术的医馆也被人破坏到只得闭门,无法开下去。没人记得白术医术高明,治好多少杂症,救下多少人命,因为他是今如夜的夫君,所以承担着,本来应当由她自己承担的一切。 用自己的半分修为,悄悄为猎户的儿子治好双腿后,今如夜裹了一身素衣离开了。 离开小镇的时候,天上地下一派细密白雪,她好似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场雪。小镇的屋顶在大雪纷纷中逐渐模糊不清,她的脚印被雪渐渐覆盖,雪地素衣,融成一体,犹如她从来没有来过。是啊,十年前就应该回去,为何自己贪恋人世温情而遗留大祸?还害了待她极好,人品亦是贵重难得的白术?自己修行一道,究竟修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白术在小镇之外的古柏下等她,白术早就洞悉了她的打算。经过这一切,白术眼神仍然纯净清澈,他对今如夜说:“如夜,我和你一起走。” 如夜,如夜,怎么会连喊她的名字都是馥郁馨香?她本来没有名字,父亲未定名便死去,母亲从来没有给她定名,修成地仙前,母亲、春莺和山神只叫她小狐狸。此后她也用过很多名字,但是告诉白术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想到那个洞中的夜晚,那一截柴火烧出的温暖,只愿今后人生如此夜温暖。今如夜,便成了陪伴她最久的名字。 “可是我……”今如夜哽咽道,“我是狐妖。”人心容易惧怕,还不如就此同白术分割。 “不管你是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白术为她披上蓑衣道,“救你那天,你就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我去拖压在你身上的树枝时,眼见着你又变成了人形。我没有害怕过,他们说的从来都不是你。” 原来如此。 今如夜带着白术一起往自己的故乡,更深的山里走去。长路漫漫,她不知道那处灵气颇盛的深山,对凡人来说是索命的铁索。她的父亲当年在此,与她的母亲生活不久,就发现此处不适于她母亲,才带着母亲回到狐族。而白术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还没有走到今如夜所心安之处,半途之中,就被一场山雨淋垮,饶是今如夜不要命般强渡真气也无力回天。 “我不是妖怪,我是灵狐一族,如今已经修炼成地仙,我不是妖怪,你不要离开我……”今如夜抱着白术的身体,看着她渐渐散去的魂魄,哭诉道。 白术艰难抬手,摸了摸她头上那根新婚之夜他亲自簪上的发簪,又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却只能虚弱地安慰道:“那样啊,如夜。那样的话,下辈子我还能继续遇到你了……” 下辈子…… 但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今如夜几次偷偷入冥界,寻找白术的灵魂,想要引渡人间,却从来没有找到过。今如夜跑遍了东西南北,海域大漠,没有找到过。 有一次,在沙漠之中,今如夜遇到一个与白术有一丝相像的人,此人听罢今如夜酒后一场酣畅的诉说后,说要陪着她找到这个人,不过几日,在一场沙暴中被风沙掩埋,也死了,今如夜就着掩埋之地将其安葬。 沙漠之中一匹苍狼,等在今如夜安葬此人之后,赶着刨开沙土,狼嚎悲鸣,似乎与此人关系匪浅。它以为是今如夜害死了他,试图攻击嘶哑今如夜之时,恰逢一道闪电劈下来,今如夜急急出手救下苍狼。 以此为机遇,苍狼化而为人,成为妖狼,待今如夜询问才知道,自己所葬的男子本是苍狼曾经的恩人,有着这般模样的,原来都是如此心地善良的凡人。后来,苍狼便以恩人名姓为名姓,唤作楚丘。 苍狼沙漠之中守坟茔,今如夜回到故土勤于修炼,也帮助那只有灵性的莺儿得了造化,炼成人身。 此后,九重天开天门,今如夜修成上仙,得帝后娘娘喜爱,适逢帝后失去了心尖上儿子的踪迹,便作为倚宸宫仙娥,陪伴了帝后多年。再后来由帝后娘娘亲赐沉鸣梭,安排至命格起始的一处凡世,作织昼仙子,以期修为大成……这些都是后话了。 章外三——良渚今如夜 今如夜能够知道白术就是九重天上的大殿下商炏,也不过是一个无意间的机缘巧合。 为帝后娘娘整理书架时,一本册子掉落,风吹而过,图册翻页,入了今如夜眼帘,正是记录商炏入凡世三生的图册。那一页上,正是商炏凡世的第三世,亦正绘着白术行医救人的几幅图画,那些画面在她心中已如刀刻斧凿。 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神仙临凡所经历的一段劫难而已。今如夜数次自嘲。86 “如夜?如夜!”春雨的声音,将今如夜翻涌游走的回忆打断。 “啊?春雨怎么了?”今如夜回过神问。 春雨看着散落一地的纱,叹了口气道:“手中的纱纺完了。歇歇吧。”春雨掐了掐手指,“这一次可是整整一个时辰,比上一次你灵魂飞了出去,时间上还长了一炷香。几个月来,多少次了?啊?你说说?” 看着春雨一边埋怨一边收拾,今如夜笑道:“那我再给你讲一遍?” “可别。我听了八百遍了。”春雨想了想,虽说几百年间从未出过没什么大事,但也不至于几个月前这件事情,了都了了,还能把如夜影响到如此?继而问道,“但是如夜啊,你有其他心事。” 今如夜看了看春雨,将沉鸣梭放好,慢慢道:“辛苦春雨听了八百遍了。春雨懂我,我想,我们在此处待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 二人正谈笑间,门环叩门的声音响起。 这几个月来,来此处叩门的不少,不等今如夜发话,春雨便娴熟回道:“近日不出好料子,不开门,过些时日再来吧!” “是我。”一声回复,声音低哑,却寒气逼人。 “是谁都没用,没好料子也……”春雨还没说完,今如夜便走了上前,急急拦下她的话头,将门打开。 “吱呀”一声,四目相对。门外男子眸色深深,立在枇杷树下,夕阳摇曳,树影斑驳,晃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今如夜握着团扇,一只手臂围在腰前托着,拿团扇的另一只手,团扇流苏从耳际垂下,别有一番风情万种。 “小仙帮殿下办好了这桩事情,却迟迟不见殿下来找小仙,我当殿下你定忘了,当初对如夜的承诺呢!”今如夜语气暧昧,俏皮中带着嗔怪,“先进来吧,我的大殿下。” 春雨看着商炏发冠高束,面色孤冷,一身玄色长袍,暗色的纹路趴在他身上,腰间一柄长剑泛出莹莹血光。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这一位同伤了楚丘的那一位,都不是好惹的。但是看他不发一言,走在如夜身后,进了屋子,春雨一边关门一边叹息。 这一位,和如夜描述的记忆中的那一位,哪里有半分相像的影子? 春雨在院子中整理那些白纱,凭她的巧手,几个叠折之间,素白的纱会变成各式纹样形状。手中假意忙碌,耳朵却在今如夜和商炏那里不得闲。 “之前的承诺……”嗓音低下来,冷淡的调子又显得雄浑,不知道这位殿下心中在想什么,凭这几个字就让今如夜敏锐察觉,他心思重重,不像是来实现诺言的。 今如夜听他停顿,也并未急着追问,只慢慢在博古架边踱步,一边踱一边看着上头不同样式的杯盏,认真挑选着为商炏添茶的器皿。几个月前,商炏来此,也不过匆匆问了正事,没有坐下来喝茶的意思。 间隔了几个月,诚然对她们来说已是几月光阴,但对于商炏或许不过短短几日,此处凡世同其他地界的时辰转换还不尽相同。今如夜不知道对于商炏来说,分开已经几许时间,但是今次,今如夜看的出来,他不如上次着急离开。 选好了一盏玄色粗陶杯,除开底部印有一朵手艺生涩的白梅外,未着任何装饰。今如夜舀了一杯煮好的茶,摆在商炏面前,商炏却没有端起来的意思。 他站着身子,一只手背在后侧,一只手摸索着剑柄处泛光的石头,眉头轻皱,双唇紧抿,看着天际,暮色四合中。 “好啦!”今如夜坐在椅子上,斜身软靠,也朝着商炏看的方向望去,扇子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那句我帮了殿下,殿下就要带我一起走的话,殿下不也没有真的应承么?小仙不过随口说说,殿下又何必忧愁?小仙也不是要缠着殿下讨说法。”今如夜语音温软,还带着一些委屈。自然,她知道商炏所虑并非此事。 “他没有起疑罢?”商炏未理会今如夜所言,突然问道。 今如夜想了想,鼻息重了一些,想到还卧床养伤的楚丘,道:“起不起疑也无甚打紧,只是如今一时间他也没法挡着你了。” 商炏转身看着今如夜,眼眸如深潭,瞧不出内容,又问今如夜道:“此去几日,竟真不见他前来,你用的什么方法?”话锋外,是没想到当时这一说,今如夜竟然真的办到了。他可并不是一个容易被骗下的人。 院子里一直悄没声听着的春雨听此一问,气血有些上头,扔下手中的活计,怒道:“哟,殿下还关心用什么方法?你是丢下一句话,让如夜想法子拖住那位,如夜能有什么方法?我们是比不得殿下手中的事情重要,喏,”春雨望了望阁楼,“差点要了楚丘的命。” 几个月前,陌桑神君同那位失了踪迹的二殿下予绎,突然造访良渚,她想到此处潜藏破坏的那股力量,将此事报给二位后,也察觉道二人本就是为此而来。那时商炏在良渚虽有逗留,但似乎在藏着行迹躲着二人,亦没同她多说什么。 原以为不过是此处修行的一桩插曲,陌桑神君同予绎离开后不久,商炏再次出现,还告诉她,二殿下予绎必然去而复返,乃是拖住他的意思。商炏说,希望今如夜想法子将予绎留一留,或者将予绎引去别处,最好是九重天。 今如夜还没有从几百年间,再次见到商炏,又有了这番境况的复杂情绪之中缓过来,就只见到商炏匆匆离开的背影。回忆的画面重叠,今如夜而慌神,此一别怕又是蹉跎多年,或是再无见面,便急急喊了一句:“若是我办成了,殿下带我一起走罢!” 语音未落,商炏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今如夜在晨曦微光中失神。那个背影,一如当初。 当年在九重天,虽然跟随帝后娘娘,但能有机会见到商炏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九重天上凌霄殿上中有一位仙娥,唤作柌彤仙子,往来天帝和帝后处频繁,同她一来二去自然也熟悉了。在今如夜有意无意的打听中,也从这位心思单纯的仙娥口中,问到了不少关乎商炏的闲话。 其中要紧的一件是,据柌彤悄悄告诉,传闻如今二殿下失踪,失踪之后大殿下多次力陈,追究二殿下战事中失职,且擅离职守多年之罪,冒犯了天帝,后来被贬过一遭。虽然后来回到九重天,但一直被天帝安排巡视六界,是对六界威慑,也是对大殿下的考验。 帝后娘娘失了二殿下的踪迹;三殿下辅佐天帝,在下届安排各处凡世的兴衰更替,久不回九重天;大殿下虽不如另外两位,更讨得帝后娘娘欢心,但好歹在跟前,如今也不得多见了。 听了这些,今如夜刚燃起的一丝期盼,也瞬时灰飞。头一回听帝后娘娘念起商炏,是在商炏回九重天述职,向帝后短暂请安离开之后。那次,她没有碰上。第二次,是听宫中其他仙娥说及,才知前两日商炏又来过一次,自己去兜率宫中取丹药也错过了。 这样不得见的两次已经是千年过去。天道命理,红尘姻缘都没给他们什么缘分。 章外四——良渚今如夜 从帝后为今如夜安排作织昼仙子后,至来良渚前,她在九重天上度过了仍有,约莫两三百年的光阴。 帝后娘娘喜她善解人意,一时间也没有个其他更体心的人,能在身旁接下她的位置,便迟迟以没有找到更适宜她修炼的凡世为由,未让她领了仙职下届去。 有一回,帝后娘娘带今如夜并着一众仙娥,同去月宫采桂。半途之中,今如夜余光闪过,看到了商炏正风尘仆仆,入了南天门,直往凌霄殿去。今如夜思忖半晌,定了决心,扯了个谎,向帝后娘娘称,忘记带那樽能够采集月桂中蕴藏月色精华的云藻瓶,需回一趟倚宸宫。帝后娘娘不疑其他,允了。 今如夜便暂时抽了身得了个时机。 灵霄殿外,各处仙岛林立,仙娥们在勤谨办着各色差事,仙将们守着各处通行桥门。在帝后娘娘身边多年,自然认得她的并不少,今如夜遂匿了身影,等在一棵已经枝桠履地,繁茂非常的乌金子背后。 流苏莹莹,花絮落满地,似遍野厚厚白雪,让她恍惚这是在那处,与白术相守十年的人间。 乌金子距离凌霄殿不远,恰恰生在凌霄殿至倚宸宫的路上。商炏回一趟九重天,向天帝禀告所领各职办理的情况后,必然去到倚宸宫中拜见帝后娘娘。 等在这里,今如夜一边回忆,其实也一边忐忑。这多年,入了九重天之后,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此番有个什么后果,她已是无所谓,重要的是,大殿下商炏可有半分记得白术? 这般想着,以至于等到商炏都走过了几步远,她才反应过来。 “大殿下留步。”今如夜制止道,语音有些微颤抖。商炏的容貌同白术不同,但是这么多年,她也已经烂熟于心。只是,这是第一次同他说话。 商炏脚步一滞,常日里九重天上的仙娥,没几个敢同他说话,更不会有人胆敢拦下他的步伐,他没有回身,等着来人。 今如夜鼓起勇气上前,平复了心绪,道:“帝后娘娘此去月宫,殿下可稍等?” 商炏听此更为不解,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仙子,飞云斜髻中,簪一根镶紫心白蕊白术花的乌木簪,目光急切,眼含热泪。 “原是一只灵狐。”商炏心道,又看了她腰间别着的沉鸣梭,道:“你就是母后宫中,那位织昼仙子?” 今如夜低头看了看腰间,点点头,又望着商炏那双,如夜色幽潭的眼眸,道:“我是今如夜。”五个字说完,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她是今如夜,是白术救下的那只狐狸,是白术的妻子,是说下辈子还要遇到的那个人。 “你还记得白术吗?还记得我吗?”这是今如夜心中想说,却随着眼泪落下而没有问出的话。 “哦。”商炏似乎并未为此有任何动容,似乎并不为她这样一句话,有任何心念转动,只看了看倚宸宫的方向,又转身欲离去,离去前同她道:“织昼仙子请转告母后,此番仍未有予绎的消息,天帝交代事务繁忙。未作拜见,请母后见谅。” 寥寥几语,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帝后宫中,或许样貌都无二致的普通仙娥罢了! 今如夜还没有回过神来,商炏离去的背影便已经渐行渐远了。须臾多年,此刻终于眼泪如大雨倾盆,她实在压抑了许久,此时眼泪伴随着乌金子的翻飞花絮,落入这九重天的玉石仙台,散作尘埃。 此后不久,她便来到了良渚。 几个月前,在商炏离开后,良渚连下了几日的雨,冬雨凝冻,城镇似乎冰封在霜雪之中。 今如夜同春雨和楚丘商量了一整夜,予绎是否真的会来?究竟何时会到?而她们要如何拖住再次到来的予绎,且做的隐蔽不让他有所觉察?多个方案均是不满意。 最后,还是楚丘自告奋勇,提出由自己扮作凶兽,佯装捉拿捕杀城中凡人。既然有妖行凶,那二殿下必然会来捉他,他想法子多拖一拖,或许便能让二殿下留一留。 为了将戏作的足一些,当夜,楚丘便搬到了城外的山林之中。不过三日,城中传言四起,道,有一头丈高的凶兽,像是一头狼妖,在四处捉人,城中已经四五人被抓进了山里,到处已是人心惶惶。 春雨将传言带回来的时候,同今如夜道:“周围四邻在劝我们近日别出去,外头不安生。这戏虽开场,但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妥,这心里也总是不安,三日没睡个好觉。楚丘,他不会出什么意外罢?” 当初此计定的也有些仓促,奈何楚丘执意如此,今如夜其实心中也没底,但还是宽慰春雨道:“虽说楚丘是狼妖没错,但哪里就有丈高了?传言嘛,总是说的夸张,你看我不也被传言伤害过?放心,我留意着呢!” 听此,春雨脸上的不安更重了一层,叹息道:“你被传言伤害的还不够了?那次是没有什么人敢捉你,这次我们可是等着九重天上的殿下上门来捉啊?” “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是战场上历练过来,修为术法都属上乘中的上乘,但……他,传闻不像大殿下那个样子,应该比较好说话的。” 春雨听此,一丝被安慰到的感觉都没有,接着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城中传言中还说,这狼妖在山中修炼多年,山中能吃的都已经吃了个遍,加之这个冬天格外冷,山中更没有吃的了,就下山为祸人间。且不说能不能等到二殿下,就这处凡世中,就颇有几位有些道行的,这番为个扬名立万,就要先去山中擒楚丘了。” “你放心,不会的。楚丘对付他们不用愁,那些被捉去的楚丘会安置好的。”虽说安慰了春雨一番,但是今如夜还是在惴惴之中熬了半月,才终于等来了予绎。 予绎到此,今如夜想的是,必然会先来小院见她,同她打听商炏。她再挑个不起眼的话头,说起此处凡世或在上回之后,又遭了其他力量的窥视,此番现出个狼妖。然后,她再同予绎一道前去捉拿,多绕几个圈子拖一拖,随后让楚丘假装被降伏,这番便算是全了商炏所托。 但事与愿违。 或许是入了这里就已经听说“妖狼危害良渚”的流言,等她接到消息时,正是予绎入了山中,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楚丘,欲就地正法之时。她匆匆而来,也仅仅来得及扔出沉鸣梭,保住楚丘一条命而已。 较之先时同陌桑神君一道前来,听她禀告良渚异动,和相关线索时的模样不同,那时的予绎沉默凄苦,今如夜见了,都不觉感叹这位殿下历经了何事? 这次的予绎,目光如炬,威风凛凛,宽袖长袍将神姿衬托得是生人勿近,在冬日深山的雪地里,今如夜拦跪在伤重的楚丘身前,看着神剑翊龙寒光凛冽,天上飞落的雪都避之不及。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予绎道: “兄长,就是让你这样绊住我的?” 每一个字都是重音,代表着不屑。今如夜心中苦笑,商炏给她留下的究竟是怎么一件难为的事啊?她面对的可是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九重天二殿下,当初商议时心中那抹无法言说的不安,此刻才算终于摸清楚。若是二殿下为拖住商炏而来,那甫一入此界,就必然能感受到商炏已经离开。 除却术法修为,他们本就是血亲兄弟啊! “今如夜啊今如夜,你可真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如夜心中这样想。 “殿下既猜到,恳请网开一面,饶过楚丘。”今如夜望了一眼已经血流不止,伤重昏死过去死的楚丘,不忍道:“此事本同他无关,他也并没有真的伤人。前一段时间‘请’过来的那些凡人,也均有好好照料,安置在安全之处,小仙已经安排春雨,送他们回家去了。” 予绎轻蔑笑道:“织昼仙子用词讲究。良渚何地?你既为此处织昼仙子,自当知其重要。这狼妖虽说可以在此处生活,但,妖身现世损此福祉动摇人心,我,又岂能留他性命?” 今如夜本就凉了一截的心,听予绎一番话说完,已经快透了,风雪之中后背腾起一层冷汗。都说商炏同天帝性格最像,心如玄铁坚冰,这一位又何尝不是?此时已经深知自己酿成大祸,此后帝后娘娘或是天条责罚,她都坦然接受,但是楚丘,不能因她,在此丧命。 于是,今如夜心一横,对予绎道:“小仙有殿下所查之事新的线索,愿献予殿下,只求殿下能饶过楚丘。”说罢,呈上一卷画轴。 “啪”的一声,神剑回鞘,予绎拿过画轴,打开一看,眉头一紧,复又对今如夜道:“此线索何时所得?为何上次不提?兄长他,可已知晓?” “此画,是在二位殿下与神君相继离开后,沉鸣梭自行织就。小仙查过,原是当初在击退闯入此界之人时,被沉鸣梭所钩住的一缕神思所成。大殿下亦尚不及知晓。” 一幅不明山水图,今如夜原没有想过会有何大用,但如今也只能抱着一丝希望,靠它救下楚丘了。 章外五——良渚今如夜 今如夜将如何拖住予绎的事情,捡着重点,一五一十告诉了商炏。 她知道对于两位殿下,她瞒不瞒的,都没什么重要。据实以告,既是因为他是商炏,更是想告诉他,方才他所问的“是否起疑”本就不成立,予绎应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这个哥哥不会想法子拖住他。 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似有百般因由,千丝万缕,所成如今的局面,她所知不多,更不便过问。 商炏听完今如夜所述,面上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许是猜到了予绎与他彼此防备,又彼此知晓对方的行事方式。只问道:“那幅画,所谓何?” 今如夜有些恼了! 这桩事情,她赌上了楚丘,赌上了她自己,接下来她将要面临的,等等一切他均不关心,只关心那幅给了二殿下的画到底是什么?仍旧,只是,关心他所探查之事?哪怕当作陌生人,帮的一个小忙,且问候一句两句的呢? 是,算一算这是第四次见面,对于商炏来说,她只是这处凡世的织昼小仙,是曾经在帝后娘娘处待过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娥,与九重天上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仙娥没什么两样。 但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商炏忘了她。更不甘心,白术就仅仅作为商炏凡世历劫的一段经历,散了就散了。 散了,就散了? 她告诉过自己很多次,商炏不是白术,二人无法等同。可是白术必然已经成为商炏的一部分,但是拥有白术作为灵魂一部分的商炏,怎么可以,完全不记得她了呢?怎么可以,对这一切,完全漠然视之呢? 今如夜笑出了声音,笑得极其妩媚。 夜色垂下来,没有人看得见她眼中的泪,只听她那灵狐一族特有的魅惑嗓音,说道:“殿下没应承小仙的承诺,此刻又要小仙拿出给二殿下的线索?且不说,我可没有第二幅图,更是笨拙不善丹青,记忆也差的不行,这些权且不论。就二位殿下,那我可都是得罪不起的,小仙可难办了呢!” 商炏不变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反应,有些疑惑地看着今如夜,又听她笑着继续道:“不如,殿下陪小仙一晚,有了这桩恩情,小仙自当好好报答,兴许忘了的,也能记起一二了呢!” 语调软糯娇柔,勾魂摄魄。在不远处一直关注着的的春雨听此,心道不妙,偷偷溜了。 今如夜魅惑的功法虽然没怎么使用过,但她此刻用起来仍是不费吹灰之力,在她面前眉头微蹙满是不解的商炏,忽然目光变得柔和,嘴角慢慢现一抹笑意,犹如冰川消融,显露出在冰川之中封冻万年的一棵古木,随着春日暖风慢慢发出枝桠。 这个样子,让今如夜有些恍惚,慢慢地,商炏的模样,同白术的模样渐渐融成一体。 “可以。”商炏说。他的心开始陷入混沌之中,但似乎有一丝清醒的意头在攥着他,这道力先前还能握住,渐渐地,在四合围的密不透风的夜色之中,也握不住了。 从大荒追随那人往至西而去,商炏方入封渊大泽,便似堕入了幻境之中,深处幻境约莫半刻,清醒之后便不见闯阵之人,那人世混乱之因的踪迹。 线索断的猝不及防。 幻境能困他半刻实属不易,若不是自己追的紧,没有察觉到群鸟飞过来时的异象,自己也不会落入此境。醒来之后,此景所存痕迹全无,而记忆中唯一存在的便是沉鸣梭。 “要我怎么陪你?”商炏对今如夜说,语气开始变得含糊而暧昧,春日里那些旖旎,也似乎透过了院墙又迈过纱幔,氤氲在他们周围。 今如夜听此,脸上笑意更浓,眸中泪水却没有褪去,嘴上说着“人世夫妻,郎君如何陪伴妻子,你,就如何陪伴我。”但心中,却是苦涩一层漫过一层。自己虽然修为成仙,但于狐族特有的媚术一道,果然,修的极好,极好。 商炏听此,眼中便彻底不见了清醒,只觉周身火热,三寸灵台所存道法落入徒然。伸手,剑在鞘中,却已将今如夜外衣挑下。 料峭春寒,一夜雨。芙蓉帐暖,春宵醒。 后半夜的雨声渐急,远外雷声轰鸣,不似春日细雨的柔情,一程一程似往此处而来。 缠绵过后,许是近日身心皆疲,商炏睡了,眉头亦不见舒展。今如夜没有睡沉,看了一眼商炏,叹息半声。起身随意围了一尺素纱,倚坐在窗前。冷风入窗,吹起素纱垂地,在漆黑的夜色中,灯罩将明珠光辉盖下大半,朦胧昏黄中,看着素纱之上,开始开出紫红色的花,花冠将她的肌肤衬的愈发白皙,脖颈后侧和胸前有几处红痕,与花色交相辉映。 回忆情动,今如夜虽面有红晕,但心中凄苦之情愈盛。看着前面半开的帘帐,凌乱的床榻,她耳边隐约吐过来的温热呼吸,在提醒她媚术之后的半夜风情。眼角那噙了许久没有落下的泪,此时,在风雨声和商炏的呼吸声中,和着多年的思念委屈一道轻轻落下。 此夜之后,今如夜想,便再不要痴缠痴念了罢!但,尚有半夜,天明之前,容自己再放肆一回罢! 想完,再一声叹息将风雨停住,眼波流转,媚术撤下。见商炏未醒,自己又和着素纱,静静地躺在商炏身旁了。 清晨电闪雷鸣,沉鸣梭自行开启织昼,机杼吱呀被雷鸣掩盖。 今如夜几乎是同商炏一齐醒了过来,四目相对。今如夜看了这张,昨夜还能尽情亲吻抚摸的面庞,此时已经换作他一贯的冷若冰霜,这位殿下对于被她这样的小仙,施了媚术而一夜风流的情形,仍然不以为意,哪怕气一气恼一恼,让她看看,在这些风月事情上,他是还能有其他情绪的呢? 见他看着自己,又看了看身上虚盖着的被子,除了眉头有一瞬的动静外,今如夜想从那双眼中,捕捉到一丝熟悉,都办不到了。 索然无味。 今如夜慢慢起身,撑着头,眨着眼睛,天真无邪般笑道:“殿下果真铁石心肠呢!怎么?殿下不想对奴家负责吗?” 商炏吐息重了一分,迅速起身理好装束,道:“灵狐一族的媚术,领教了!织昼仙子答应的,也可兑现了罢?” “王八蛋。”今如夜心理暗骂,昨夜自己想的不要痴缠痴念了,现在,不作数了。“我今如夜发誓,要缠着你到底。”暗骂之后,看着在理发髻的商炏,仍然笑道:“殿下可心急呢!奴家先为你簪发!” 本以为商炏会拒绝,不成想,他未发一言,坐在铜镜前,今如夜也未及好好将衣服穿起,将就着素纱作衣,裹在胸前,赤脚便走上前去,边束发边道:“小仙有桩事情不明,请殿下解惑一二。听闻当年二殿下予绎为太子时,几立几废。殿下您此次,为这件事奔走奉献至此,容小仙猜猜,应当是天帝陛下亲自交办,顶顶要紧罢?如此要紧,殿下是为着储位争一争?” 本以为商炏会恼怒,却不曾想,他仍然静静坐着,任由今如夜束发打趣。 “无趣,无趣的紧。”今如夜心里想,遂又佯装嗔怒道:“哼,看来是小仙猜的不对?殿下想必也不看重那位置,定是更心系六界苍生啰?” “我得走了。”商炏回道,未对今如夜一番言语作任何表态,“图,想起来了吗?” 到此为止了。 “嗯,既然有殿下相陪,小仙的的记忆也好了起来,殿下果然神力修为都远超小仙呢!小仙,佩服!图嘛,不过是一幅不甚特别的山水图,我记着,不过是半山红花灼灼,一方莲池清雅,噢,莲池旁有一棵甚为粗壮的老槐树。” 商炏转过身,带着一丝惊讶,道:“无根山?” 不知道此地哪里,商炏道出此地后便急急离开了。今如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背影和雨,残影已却。正逢春雨算着时间回来,春雨见今如夜失神的模样,一时间竟分不清昨夜到底谁给谁施术了? 今如夜脑中停留在商炏与他的最后一段话中。 “殿下此去,再见无期,可别忘了奴家啊!奴家也是苍生之一呢!” “如夜……” 今后如何?语止于此,缘止于此。 章外六——九重天 自从领了应苍宫的事务,柌彤得闲的时候便更少了,成仙的意趣随之变得有些模糊。 如今日这般,有这么个时光,坐在应苍宫内正殿外的台阶上,静静赏一赏九重天别样的美景,本也是个半日清闲的好时辰,但柌彤的面上着实扯不出笑容来。不仅不能笑,心底的惆怅多了一重又一重,不晓得是谁偷走了她的活泼。 近日,九重天上的氛围有些庄重肃穆,连平日里喜欢说笑的仙娥们,都勤谨安静了不少,仙将们也不再抽个空子打瞌睡,想必上次那件事情仍然没有个着落,天帝忧心,上神仙官们自然忧天帝之忧,急天帝之急。常听闻帝后娘娘说及,凌霄殿上为此争论个不休,但争论来争论去,到如今也没个定论。 有一次她受帝后安排,去为天帝送月宫仙子带来的月桂拌蜜酥饼时,又听到了那几个字——“末址之境”。那时,司将、司法、司战的仙官们正一致请命,似要再起战事。她知道凌霄殿上议事可听不得,曾经自己当值于此,听了也就听了,如今身份职务早已经有了不同,这些事情最好关在耳朵之外,于是,忍住了心中那抹疑惑,没等天帝对此定个调,送完酥饼便急急离开了。 或许就是这么个原因,帝后宫中的仙娥们总是消息灵通些,她好几次听到三五仙娥团在一处,商议着要不要自行请命,到下界辟处仙山,单造府邸,继续修炼去。下届虽比不得九重天上身份地位、眼界学识,但胜在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也免了在九重天上的惶惶不安。 这个想法,柌彤也有过几次。许久不见雯筮和隽牟,他们都随着星君们六界见识去了,她也想着,要不自己也下届去看看?但奈何自己平日忙碌,反倒同司凡、司命的那几位仙官不得熟悉,不然也可请他们参详参详,哪处凡世比较适合她。 思及此,在应苍宫貌似得闲的柌彤,为了安慰自己今日遭遇,便忍不住推算起自己的运数。将海棠花瓣叠起来,八卦、六爻、算筹,甚或是沉神思海、追索天命都用上了,结果推算出一个,“她将斩获一段旷日持久的悲情绝恋”,让柌彤大为咋舌。这个结果只能说,她在忙碌之余,人情世故没有兼顾到,道法修为还退步不少。 难怪今日遇上这件事。 上次遇到这件事情,她没有同帝后娘娘报,当然主要的,还是帝后娘娘没有过多问起什么,自己自然不便多嘴。就这般,她都已经深觉,对不起帝后对她的提携之恩。此回又遇到了,报还是不报? 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各方守卫九重天大门的仙将们,到底如何办事的?若是他们得力一些,早发现二殿下已经来回九重天,再向天帝及时禀报,自己也不至于如此焦虑。 按照惯例,今日卯时正刻,柌彤亲自领着,之前挑选的那几个仙娥来应苍宫洒扫,仙娥口风虽紧,一应事务亦是好手,但最近心思有些活络,柌彤守着她们洒扫完依次离开后,也依照着惯例,自己亲自入正殿内堂中,换几本书籍。 先前帝后娘娘来此几次,许是思念殿下心切,驻足殿中颇久,随后挑了几本书架上的书带走,聊以慰藉。柌彤晓得帝后的意思,这次过来便将帝后读完了的几本还回来,再挑几本新的换回去。 可别说,就是这么巧,那说来六界四海找不到的二殿下他,又回来了! 二殿下的气泽,上次一见,柌彤便记在了心里。所以,当殿下推门而入的时候,柌彤心突突急跳,脑袋灵光,迅速捻诀,掩藏了自己的气息,化作了书架上的一本书。心里念着,若真是二殿下,最好是不要见到,自己权当在书架子上闭目养神,修行修行。 奈何柌彤掩藏气息之后,耳更聪。只听见二殿下似乎打开了卷轴,房内安静得出奇,安静得柌彤心中更为不安,便悄咪咪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二殿下还是坐在上次坐的位置,隔了屏风,仍看到殿下正在看着一幅画。 上次也是看画,柌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修行之中乱了时间记忆,灵魂飞回了过去? “我以为你拿到这个线索,会去往无根山,守在那里。既然回来,又怎不去参拜父君母后?” 突然,宫门之外传来这样的声音,柌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声音十分耳熟,是谁?柌彤此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跟着声音后面的,是推门而入的开门声。 听到这样一句,二殿下并没有起身,亦没有答话。 恰好书架挡住了进来之人的身形,柌彤想要看清,但d此时行动受限,自己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将眼睛再睁得大一些,正好可以看到来人,站在刺目的光晕中,同二殿下只隔着一道屏风。那人手握剑柄处,泛着青蓝光芒的宝石,让柌彤一下子反应过来。 那是大殿下,商炏。 大殿下商炏亦回了九重天,来了此处。“大殿下和二殿下,我的个乖乖,自己真是会触霉头。”柌彤心中叫苦不迭,“柌彤你脑壳坏掉了,那个冷彻心扉的声音,还称着‘父君母后’的,还能是谁?这还用想?”懊悔之情此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几乎同时,柌彤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呵道:“谁在那里?出来!” 紧张又懊悔的柌彤,已经不知道怎么幻化回来,只觉得此时若是人形,必然双腿发软,嗓子也冒了烟。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大殿下,大殿下来帝后娘娘宫中的时候也还算多,但是大殿下,见一百次,那还是会怕。 或许见她未动,那柄握在大殿下手中的神剑,轻微转动,似乎有一道无形之力向她逼来。吓得柌彤闭上了眼睛,也在这个电光火石之间,终化回人形。 本以为自己会今日殒命于神剑坤悟之下,那瞬间,柌彤连遗言都想好了几句。但,孰料,却没有等来钻心疼痛,只听见书册散落于地的声音。柌彤伏地,睁开眼睛微微抬头看了看二殿下,见他虽未起身,但衣袖摆动,心下明了。 二殿下,挡下了大殿下的力,救了她。 “兄长来我宫中,只为问这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二殿下开口道,声音有着威仪,亦有些沧桑,“或是在我宫中,乱开杀戒?” 柌彤仍然伏地,她此时话不敢说,更不敢起身,听见大殿下道:“这位仙娥,我记得是帝后宫中?怎上次就知道二殿下踪迹,却不见你禀报?” 话锋朝柌彤而来,她心里腹稿过,应该如何回答,但准备的回答是对帝后娘娘的,不是对这位大殿下的。她准备的说法是:“帝后娘娘慈悲宽厚,思念二殿下心切,但殿下回九重天一道,却未曾让娘娘察觉半分。小仙为娘娘不值!更怕娘娘知晓之后伤心伤身,故而自作主张将此事瞒了下来。小仙浅见,既然殿下已然回来,便有回心转意意思,到那一日,才是真的和睦团圆。小仙相信,这日已经不久。” 这段话柌彤甚至背了好几遍,自觉无懈可击。虽然真实情况是,她来九重天后,大家对二殿下缄默不言,二殿下的脾气秉性,那可说不清楚,虽然听墙角的那些总结下来,二殿下当属温和,但万一呢,万一自己没有听命行事,日后遭到报复怎么办?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现在这个情形,柌彤只觉得舌头打结,说什么,都会得一个不忠之罪。 “兄长对小仙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既然来找我,”二殿下拦下大殿下话,又对柌彤道,“柌彤仙子,请于殿外等候,此次回九重天,不再难为仙子,仙子自行斟酌,即可。” 听罢此言,柌彤慌不迭低头出了殿门,贴心地将高大的殿门轻轻关上。但是,饶是柌彤已经很费力地闭了部分耳识,奈何二位殿下的声音实在浑厚,她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 大殿下道:“无根山藏着的,二弟可打算向父君明禀?” “兄长既然去过无根山,想必知道我的想法,何须再问?” “万年不见,予绎你,对于一些事情,还是有如此可笑的执着。但你可知,无根山这个线索相关的背后,是二弟挡不住的。”此话听来,竟然有一些耐心劝慰的意头? “若我没有猜错,无根山指向末址之境,兄长的想法与天帝的想法必然是,一举攻之,再无后顾之忧?”二殿下声音有些怒意,“即使,这样一个线索并不能佐证什么?” “二弟,那是父君,更是天帝,万物之主,掌管命格之轮。要统视全局,安抚众生,平衡六界。即使如今无法确定末址之境是否与此事牵扯,或者牵扯多少,但既然仿了那女子容貌,若说是与末址之境毫无关联,谁能相信?父君同我,即便作此决定,又有何不可” “兄长是想说,这位天帝,万物之主,总是要将末址生灵弃之如敝履,只为成全他不遗控制的野心吗?还是说,父君他,不过是害怕末址再出现一个谁,挑战了他的威权?” “那二弟,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弥补过错?或者……扶植一个法外之地,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掌管了命格之轮,再复活谁吗?” 予绎听罢,深知这位兄长性格全承天帝,与自己立场不同。但他三番两次,指出他内心不可避之伤痛,便只压制怒火,淡淡说道:“那,又有何不可?” “啪”一声,剑出鞘,声音刚传来,剑刃已经离胸半尺。予绎望着剑,想起天帝登帝位的传说,又轻蔑地对商炏道:“兄长此举,又是在窥视些什么?” 予绎见商炏眼中蒙起一层阴翳,看不出底下的情绪,不过一瞬又消散,只将剑收起道:“二弟在无根山养护的,我并未禀明父君,二弟好自为之。但无根山的线索,我亦会如实回禀。我自小未曾在母后膝下长大,但也能知一二母后的心事,二弟既已经回来,多去倚宸宫看看吧!” 一番争吵,止于此。大殿下霍然开门,拂袖而去。 柌彤听不懂殿内所谈所吵究竟是什么,但剑拔弩张暗示着事关重大。柌彤看着远处倚宸宫方向,又看了看尚在殿中的二殿下,他面容沉重,亦望着倚宸宫的方向,眼神之中有柌彤看不懂的情绪。 柌彤想自请下界的想法又重了一层。 五十六——沙漠 荒漠辽阔无际,沙丘起起伏伏。繁星与凉月,草草勾勒出几笔萧瑟寂寥,看似无意雕琢,却显出精细痕迹。无痕的云游走漂泊,缱绻云卷,金戈铁马,烽火狼烟,被一场风沙层层掩埋。 沙山层抱之处,一汪清泉从地底暗河流出,日积月累下,形成一面如镜的湖泊,湖畔沙柳繁生,自湖边往沙山半坡长着,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自然而生,倒是为这汪碧波荡漾的泉流拦住了风沙侵蚀。而这片不大不小的沙漠湖泊,点缀着这方无垠的寂寥,在日光月光下,闪耀着斑斓光芒。 湖泊东北角有一方嶙峋怪石,上书“半落璧”,何人于哪个年月所刻已不知晓,但推测下来,应为湖泊名字。文意简明,字体却繁复,似乎昭示着这方天地的别有文章。 天上繁星铺满湖面,弯月与湖泊相印,夜晚的风虽被沙柳拦下,但丝丝入怀,仍觉得有些微凉。阿月每日这个时辰,都坐在这方怪石旁,在沙丘上用一个木棍,反复写着“半落璧”三个字。一边写,目光一边越过弯弯又狭长的湖泊,望向西南方向星空与沙丘相连处。 这些事情,阿月做的,很是熟悉了。 算一算有记忆以来,不过几月光景,但是这些事情熟悉得,像做过无数次。 比如,今日晨起,她同师傅一道修理她们住的木屋,昨夜疾风骤雨,虽然时辰短,但是将草皮子屋顶掀了一个洞,师傅后半夜回来时,阿月圈在床榻一角睡的甚香。师傅同她修屋顶这件事情,阿月总觉得自己做过,但是细细算下来,昨日没破,前日亦没有,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再往前,是她记忆的起始。 她从一场无梦的沉睡中醒来,茫然无措,不知年岁何地时,却见眼前站了一位纯白衣裙的女子,她长发轻绾,未着一物,面容温柔,嘴角噙笑,手中拿着一个未编完的竹篓。还未等女子开口,阿月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问她:“你是谁?” 然后另一个声音回答:“不知道。” 那声音又问:“从哪里来的?” 再答:“不知道。” 而这两句对话,正是接下来女子与她的问答,语气口吻,如出一辙。 甚至,连这片湖泊,这片沙丘,这片遥望无际的沙漠,这个“半落璧”的名字,都没来由的熟悉。 将近三个月前,此处突然天有异象,出现了一场地动山摇,并着一道惊雷。异象吸引了这女子,待女子往战场中去时,沙漠平静,空无一物。那几日,沙漠边界处,原本正经历着一场规模斐然的战乱,不多时,竟然毫无痕迹,只有她躺在沙漠的月色中。 阿月醒来后得知,她原是被那名问她话的女子,从沙漠深处所救回。而她想了许久,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来历,记忆空空,亦不知晓自己为何落在了茫茫沙漠中。 那女子说,既然她不知姓名亦不晓来处,便暂时留她在身旁,自己来此多年,有个人陪伴也不错。此后,二人便以师徒相称,若有一日阿月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要离开,她也不拦。 她说:“那晚月色极好,你不像是被掩在黄沙之中,倒像是被圆月笼罩,既然不记得名字,就唤作月吧!” 于是在似无边际的沙漠之中,在碧波荡漾的半落璧湖边,阿月跟着师傅就这样住了下来。师傅日子过的极为简单。常日中,上午师傅睡觉,阿月练习烤鱼,下午师傅带着她去湖中捞鱼,傍晚至后半夜,师傅会往沙漠深处而行踪莫测不定。 师傅说说她是神女,入此凡世,在此净化邪祟铲除恶灵以修行。 阿月听不太懂,但还算是聪慧。看师傅每夜回来虽有些疲累,但从未见伤痕,她觉得师傅要么是骗她的,要么是顶厉害的人物。深想一层,骗她能有什么好处?那师傅定然是顶厉害的人物。 虽然这诸多事情都让阿月觉得熟悉,但唯有一桩,她甚为陌生。 距离她和师傅住的那个木房子不远,正在半落璧狭窄处对岸,也有一座相似的木头房子,里边住着的一位同样神秘莫测的男子,游离于所有熟悉感之外。 有一日晚上,满月铺就湖面,师傅已经离开,沙漠上师傅的脚印浅痕,很快便被沙尘掩住。月色太亮,照的屋子里堪比白天,阿月辗转想着这些时日的事情,越想越觉自己似乎正在坠下深渊过程中,没有抓处,亦不着地。这般想着,便没有了一丝困意。 睡不着,干脆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屋前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想通过星辰的数量,来测一测是否亦是熟悉的数字。 却不知不觉间,恍惚飞入半壁落湖中央。待阿月从混沌之中醒来之时,自己仍保持坐着的姿势,却不是在屋前,而是虚浮在半空之中,身影映在湖面,看不见影子。正疑惑间,便这般干爽利落地落入了水中,扑腾的声音在这浩荡沙海之中,很快便捕捉不到痕迹了。 阿月想要呼救,却想起此时师傅已经离开,对岸一直没有人出入,想来此时并没有人可以救自己,几个扑腾下,便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水下,月色光辉被滤掉了一层又一层,黑暗之中,阿月却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向自己游过来。 逆着微弱的月光,看不到那人的样子,只见他游向自己后,揽住自己的腰身,往上浮去。待冒出水面,阿月呛水猛咳几声,那人没有说话,继续带着她又往岸边而去。 月光之下,那人侧坐着扶着阿月,目光对上阿月的眼睛,他幽幽浅浅地笑着,虽是一张正常不过的脸,伴着笑容,确如暗夜之中乱人心神,攫人心魂的魅影。虽然同从水中而出,但那人衣服却似避水一般,未湿一分,他伸手将她打湿后,已经凌乱落在额前的头发,熟练地捎到耳后,问她:“浮水啊?忘了吗?” “你是谁?”阿月声音有些浮,是还没顺过来气。 “先睡吧,等好一些了,过来找我,好吗?”那人说。 然后,等阿月再次睁开眼时,却仍是在自己的房间内,眼前是师傅,在床边擦拭手中的短刀,桌子上放着织锦绣白莲的锦囊,问道:“已经午后了,怎么这么好睡?再不起来,没鱼吃了。” 桌上的鱼散出香味,阿月看了看,自己的衣物干爽,恍然一场梦魇。 若真是梦魇,那真是过于真实了。半落璧中水冷地有些彻骨,日光此时越过木窗打在身上,仍让阿月觉得有些凉意。还有那救他之人的笑容,一直在脑海之中浮现。 阿月一边吃鱼,一边问:“师傅,对面住的是谁啊?” 师傅仍然低着头,认真擦拭着那把短刀——据说,这就是师傅用来净化邪祟的武器,师傅看也没有看对岸一眼,淡淡回道:“不知道。” 师傅曾说自己在这里已经许久,怎会不知?阿月便又问道:“那,何时住在这里的,师傅也不晓得?” 师傅此番望了望对岸,又转身过来,似想了想,道:“忘记了。” 阿月见师傅对对岸住的是谁也并不在意,昨夜发生的事情,便想着也许就是一个梦,便没有同师傅细说。管他是不是梦,待过去见见再说。 对岸的房子同阿月和师傅住的差别不大,都是在这沙漠之中,远远看开,同黄沙漫漫融为一体的天然样子。唯有一个,这房子门上挂着一块,像是快要朽坏的木板,上书“玄阙”二字。阿月透过门缝朝里头望了望,看不真切,便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 此时师傅正在闭关,阿月心有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师傅闭关的时辰一般不会太长,说是净化邪祟的最后一步。阿月挑着师傅闭关快结束的时间过来,若是此时阿月有什么事情,大声呼喊,师傅也能赶过来。想罢,便壮了胆子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除了桌椅,床榻外,就是门口正对,高案之上,摆着的祭品、香炉和灵牌,灵牌上书“家妹之位”。虽有光线透过窗棱,照着屋内光斑耀目,但阿月觉得仍是凉飕飕的,心下疑惑更深,还带着些恐惧,便准备关了门离开。 床帏之后,一男子,右手掀开帷幔,如百草落霜的外袍颜色,衬托的这人风姿卓绝,那个目光和那个笑容,正对上昨夜从湖中捞她上岸的人,但在这个情境下,阿月觉得有些阴测测的。 他边走近边道:“既然过来了,我陪你坐一会儿?” 阿月看着他笑着说的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头,便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诶,”他跨步上前,拉住阿月的手臂,“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看在昨夜我救了你的份儿上?” 看来并不是一场梦。 “那是你替我换的衣服?”阿月正色,直接问道。 男子将她拉坐在桌前,又像怕她会继续走开一样,自己坐定后,将椅子拉的离阿月近了一些,阿月眉头一皱,不明所以,只听他道:“那不然呢?这沙漠之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是了,师傅说过,有时候会有往来商队到路过时,到湖中取水,但近一年来,周边三国,在沙漠边缘地带起了大小十余场战事,往来商旅避之不及,沙漠静的只听得到风的呼吸。昨夜,师傅如往常离开,那能救自己的是只有这人了。 但是,“这样,你有些无礼。”阿月脸红了一下,又觉得有些生气。 男子一直盯着阿月,脸上笑意更深,未理会她说的这句,直道:“你不问问我是谁吗?阿月?” “你怎的知道我的名字?”阿月脱口而出,甚为不解地问道。 “这名字好听。你真的不问问我是谁?”答非所问,男子对此似乎很是在意,见阿月不问,反而露出些难过和茫然。 阿月想着眼前这位,毕竟救了自己一遭,便顺着问道:“你是谁?”问完又指了指牌位,“那是什么?” 男子没有看阿月手指的方向,只身体前倾,离阿月更近,吐息都快近了阿月的面庞,笑着回道:“我是寂卬。”说罢兀自拉起阿月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虽然阿月如今世事遗落,记忆无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这人似认识她,似不认识她,让阿月心底有些发毛。阿月将手抽回,道:“我知道了。那,那是什么?” “家妹病逝,以此为祭。”寂卬不以为意道。 阿月看着香炉上,大半截燃断的香灰,和青烟寥寥,问道:“她没有名字吗?” “没有。” “真是可怜。我走了,昨夜,还是要谢谢你。”阿月感叹一句,忙不迭离开了此处。 出门之后,日影向西,空落感加剧,没有记忆相辅,神思变得既敏感又迟钝,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像是这个回头便能有所获一般。 寂卬斜靠在门框上,风卷衣袂,不变的目光,不变的笑容,正对上阿月的回眸。 五十七——凡世 从寂卬处离开的一路,阿月心中疑惑与担忧各半。 回家之后,见师傅已经结束闭关,正坐着喝茶,不等她问起,阿月又问了问师傅,关于对岸住的这人的情况。烧水沸腾,壶盖啪啪作响,师傅将茶杯搁下,起身将欲将水倒出,边将帕子盖在把手上隔热,边问到:“去对面玩耍了吗,阿月?你对那人很好奇?” 听此,阿月鼓起勇气说了昨夜的事情,师傅听罢默了默,道:“兴许同我一样,虽算不出,但观之,不像是什么坏人。不过,你落水倒有些奇怪。此处正值多事之秋,诸事变幻无常,下回我做个什么趁手的武器给你,权当防身。” 听师傅这样说,阿月放了放心,只是心底一隅总有些莫名。莫名虽莫名,但也散的快,阿月想着,总会有个答案,不急于这一时。 好在近来她又多了一件事,晒杏干。师傅说,她来去的途中,有一片好大的杏子林,三年才结一回杏子,阿月来的算是时候,正赶上今年杏子熟时,于是师傅在办完正事之后,便带回了一筐子,同阿月一起制作果脯。 师傅说,再过些时日,因为战事而生的恶灵便能够清除干净,到时候她带着阿月去周围的城镇,找一找阿月的家乡亲人。见阿月听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师傅笑道:“虽然此处日子也算逍遥,但是总得找到你的身世才可以。“ 阿月边剥杏仁,边回答:“万一我也是神女,不小心落到这里,没有什么家人呢?何况,若是我有家人,失踪了这么久也没见来找,想来也不是多想念我。”语半,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师傅笑道:“我觉得和师傅住的挺好,到时候师傅教我一些防身术,我也可以给师傅当个帮手。” 师傅听罢这话,笑了一阵,有些忆及之前,疑惑道:“为师虽在此历练修行,但是除了对付妖邪恶灵外,也封了其他的术法力量,所以探不出你的过往。既探不出你的身世过往,便也只能教一些皮毛拳脚,在这个地界,皮毛拳脚也不甚有用,还是等我空闲时,想一想做个什么给你。你平日里光阴无聊之际,也可以描一描图样子,看看自己想要个什么。” 阿月听到师傅说皮毛拳脚不甚有用,有些心伤,但师傅对她如此好,心伤一瞬又开心起来,便开始畅想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防身武器,正欲答话之际,耳边却传来寂卬的声音,道:“即使不会也没关系,我也可以护着你。” 这样一说,阿月便多了一些气恼,道:“那还是请请师傅教我一些拳脚罢!”难不成还要谁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且不论是否自在,听起来就像个没本事的,阿月觉得自己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师傅见寂卬而来,并未起身亦并不奇怪,只包了半包果脯,递给寂卬道:“阿月说你救了她,这个是为师的谢礼。这桩恩情两清了。” 阿月感激师傅替自己全了这桩事情,免得日后寂卬用这事拿捏她。只见寂卬接过果脯,假意掂量掂量,道:“师傅不问问我是谁?” “这不重要。”师傅冷道。 “若我说,我是阿月的夫婿,来此寻她的,师傅也觉得不重要吗?”寂卬笑着缓缓说出这句话,让阿月震惊地望着,瞠目结舌之时,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师傅说这人不是坏人,但是师傅既然为神女,能够辨别妖是否为恶妖,灵是否为恶灵,这人心好坏看不准也属实正常罢? 反正阿月不信寂卬胡口说的这话。 师傅并未理会寂卬这番,只端着铺满杏子果肉的柳编簸箕,边走边道:“若真是如此,将妻子抛在沙漠之中,是想做什么?” “不对不对,时间线捋不对。”阿月听他们一句接一句,这样想,“寂卬在这里久到师傅都不记得年岁了,自己是几个月前才被师傅捡来的,这怎么也对不上。” “师傅慧眼。我不过是闲散之人,流落在此,以期同你们在这荒漠寂寥中,有个伴。” 寂卬说罢此话,颔首作礼,便又离开了。 来的莫名其妙,走的莫名其妙。 阿月便也不想了,只是师傅说此处恶灵将清除干净,战事已经不会再起了吗?道出疑问后,师傅又给她讲了一些,这里的事情。 师傅说,凡世有许多,她选在此处是因为这处凡世,运数将尽,至多一千四五百年。 她虽然知道凡世运转亦有天命所限,运数如何起,何时灭,不由人定。但是她想,既为历练修行,何不造出一番功业?若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将这个大限往后推个几百年,或将颓势挽一挽,这也算是修行所成罢?也正因运数将尽,故而此处凡世恶灵频生,借由人世之执,放大人性之中恶的部分,累月经年,恶灵邪祟便附着而生。 这处凡世,这片沙漠,在千余百年前还是莽莽草原,但是周边多个国家频繁战争,争池掠地,无休无止。近百十年来,最终虽然形成了西图、莨和苏卫三个国家,但草原也在战火侵蚀下,渐渐变为了荒漠,生灵渐灭,因果之中,徒造杀孽。 三国交界,但沙漠却是无主之地,师傅在沙漠中央布下阵法,将这凡世之中,因种种原因而生成的恶灵邪祟都引聚到此处,也免得她四处寻找。 “在战祸频繁的人世间,去寻找真正的恶灵,亦非易事。”师傅说,“毕竟,人间战乱是因亦是果,不过表象罢了。更何况,善恶一念,总是无常。” 阿月听的有些懵懂,师傅此言,除了相同的熟悉感外,似乎心魂深深处,亦有人说过类似的话。阿月问道:“是谁定的,这些运数时间?” 师傅望了望天际,道:“天命,亦是轮回。”见阿月仍然茫然,又道:“蝼蚁偷生之时,人类亦不曾过问,便能轻易踩之。凡人偷生之时,天命亦不用过问,只排因果轮回罢了。” 阿月没懂,但想了一个简单一些的问题,问道:“师傅既然是神女,不是人间修真之人,难道也需要修行历练吗?” 师傅笑道:“自然需要。命途虽长,修为亦无限。责任无止,故更要勤于锤炼。也是因此,在凡世之中,非必要之时,不必动用神力术法,不然修行有什么意义?” 阿月对师傅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师傅所说责任,师傅有什么责任担着吗? 听到阿月这样问,师傅严肃了神色,道:“是啊,很重。” 四个字落在阿月心中,激起一重又一重,这声音语调和内容,她定然在哪里听过的。阿月看师傅的表情,有些心疼,问道:“师傅很辛苦罢!” 想来也是,在这样一个凡世,一个人,过的必然很辛苦。却不想师傅褪了方才的严肃,又温柔笑道:“师傅也有师傅,也在帮我担着,何况,责任也是意义啊!” 阿月觉得,人间不容易,神仙也不容易。 风将半落璧的水汽带到阿月的脸上,也将师傅如瀑的长发吹起,外裳下,师傅腰间一把短刀闪着寒光,已走过对岸的寂卬亦回头看了一眼,这短刀的光芒。 “可是,师傅只是办正事的时候才能用神力,其他时候遇到坏人怎么办?”阿月问的有些天真,“这把刀看起来,与师傅在做的正事比,不太能够防得住身。” 师傅哑然,看着阿月道:“我的短刀,你觉得不够安全吗?”双手翻飞,“那这个呢?长枪,长剑,戟,叉,哪一个你觉得更有气势?”随之,手中短刀变幻出不同兵器的样子,让阿月顿时目瞪口呆,师傅又道:“打不过的坏人嘛,为师来此几百年的光阴了,还没有遇到过。” 阿月亦笑了,看着兵器个个威风,但是太长或不好挂在身上,便道:“还是短刀罢!好拿!” 话刚说完,黄昏日落,远外之处,似乎又有刀剑号角、战马嘶鸣之声,划破沙漠之中静谧,似乎也带着沙尘卷起,似将半落璧中宁静的水亦搅动。 师傅听此,闭眼沉思半晌,摇了摇头,看着阿月,无奈笑了。 虽笑,但眼中尽是悲悯。 五十八——兔子 百无聊赖。 阿月已经将晒好的杏干装好,扎紧了口袋,规规整整地摆在架子上。又想了想,今夜应当无眠,便又抓出一大把,权当给自己的零嘴。 住下近半年了,虽然师傅不时会带回一些,周围城镇中好吃的果脯点心,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湖中捞鱼,在安排鱼的吃法上即或是有了些造诣,但吃的阿月实在有些怕了。 弦月如钩,零零碎碎挂着几颗星辰,浮云浅淡,午夜的风冷的紧,混杂着有几丝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飘散过来的血腥气。 按师傅所说,战事越是惨烈,鲜血流入沙漠,而后再起的恶灵,会较之之前的更难对付,但至多三个满月的时间,也能够斩去大半。师傅在此这多年,想来也是斗的越来越艰辛,不知道今夜之后,师傅又将忙碌多久? 恶灵斩去,并非净化。 师傅说,若是恶灵本为纯净,为一时执念起而退去本心的,净化之后能够收在锦囊之中,化执为壤,算得了一个善终。但若恶灵来自于瘴气所化,那净化之后几乎无所剩下,零星之气虽也能被锦囊吸收,但是本体依然强,只能斩杀殆尽。 今夜,师傅本不用去的早,但因师傅觉得,既然凡世恶灵邪祟自己已经除去那么多,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发生战祸? 师傅说,她要去查查原因。说此话时,师傅的面容有往日不见的沉重。 没能在后半夜等到师傅回来,再过了阴沉的一天,师傅仍然未归。 阿月两夜没有怎么阖眼,几次透过窗,看到黑漆漆的半落璧对岸,亦是一盏烛火,一直从暗夜燃到了天明,又随黄昏亮灯。 天上有月,地上有灯,阿月觉得这微薄的暖意,亦是难得。 第三日清晨,那盏灯熄灭不久,晨光还未铺满整片湖面时,敲门声,轻轻响起,不似师傅一贯作风。阿月以为师傅带了伤回来,便急急起身,打开了门。 寂卬站在门口,背对着晨光,手中提着一只褐色小兔。 “你这么早来作甚么?”阿月虽在问,眼睛却盯着那蜷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兔子。 寂卬看着阿月的样子,笑道:“你每日在此,我见你甚为寂寞,这不,从一条沙蟒口中,夺下这只快被吓死的兔子,送给你,解解寂寞?” 兔子似惊魂未定,仍然抖动着耳朵,阿月见它双眼紧闭,有些不忍心,道:“哪里有沙蟒?” 寂卬愣了一下,对阿月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道:“前方沙丘背后就有,怎么?要看看?” 若是距离这处不远,即便自己养着,怕也难逃蛇口,阿月想到这里,又看着呼吸渐渐慢了下来的兔子,道:“可我看这兔子像是活不长了。” 寂卬听此,将笼子放下,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这般举动,手法轻柔,但果然,兔子很快没了呼吸。寂卬有些失望,对阿月轻声道:“本想送你,看来兔子不好。下次寻个其他的罢!” 说完,阿月又想起,师傅已经比往日离开的时辰更长了,这茫茫沙漠,可比自己想象中凶险,自己自顾不暇总是要依赖师傅,更别说再养个什么,何况,养个什么自己的话,还要操心它的饮食。 还是算了罢! 于是阿月伸手提了笼子,道:“先去埋了罢!离那方沙丘远一些,才从沙蟒口中逃脱,莫要死后又回到沙蟒肚子里,倒白害怕了这几个时辰。” 说完起身,不想寂卬将手覆在阿月提笼子的手上,手掌覆盖在手背,传来一阵温热。阿月望着寂卬,疑惑道:“这是作甚?” “笼子有些重,我和你一起。” 寂卬不理会阿月的疑惑和不自在,自顾自说道,说完又自顾自拉着,往方才所说沙丘的反方向而去。 原本提的动的笼子,现下似乎变得重了不少。而手中握着笼子的提手,里头的兔子身形孱弱,手又被寂卬不知所谓地拉着,让阿月扔也扔不掉,甩也甩不开,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在写着半落璧的那方怪石旁,寂卬缓缓地将兔子抱出来,让阿月摸了摸它的头,眼中有一些不像是这人会有的情绪,几个目光之后,便徒手挖了坑,将兔子稳稳放了进去,一层一层盖上了沙土。 寂卬边埋边道:“你在担心你师傅罢?” 阿月没有答话。 “我觉得你师傅说的很对。她了不起。”寂卬的话没有来由。 阿月看寂卬这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混沌了又混沌,寂卬半蹲着,认真往兔子身上,小捧、小捧地盖着沙土,喃喃道:“月,你说,万物有灵,这兔子在沙漠中长这么大了,是否也受了你师傅的福泽,开了灵智?但,开了灵智也无用了,它太脆弱了。” 寂卬继续莫名其妙,但总是提到师傅,阿月忍不住问道:“你认得师傅?” “不认得。” “那你怎知道我师傅说的对,还知道她很了不起?” 寂卬抬起头,目光深邃,一双瞳孔中,映衬着阿月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定定地望着阿月,看着几粒尘土,在晨曦冰冷的阳光中,飞上了阿月白净的脸庞,未作停留,又滚落下来,道:“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令师所言大义,让在下倾佩不已。前夜远方厮杀声也让我好奇,便跟着你师傅去了。” 阿月有些疑惑的眼神,变得更加困惑和不解,听寂卬这样说话,她总觉得不对头,一下子起身,怒道:“你真的好生无礼,怎么能偷听我和师傅的谈话呢?” “听都听了,能怎么办呢?” 晨风吹来,阿月背光而走,大踏步地往屋子走去,“臭无赖。看在救了我的面子上,同他多说几句,便这样蹬鼻子上脸,还是自己太心软的缘故。”阿月边走边想,嘴巴一直嘟囔着“臭无赖”三个字。 寂卬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听得到阿月口中对他的骂声,阿月嘟囔一句,他的笑容就深一分。 嘟囔了一阵,阿月慢了脚步,将这些时日一些事情串了串,觉得许多地方透出的那股子不对劲,似乎有些眉目了。 这些不对劲包括,师傅救了她与她师徒相称,但是却不曾像师傅教授徒弟一般,教她什么武艺。这桩事,细究一番也就还好,师傅说她是神女,那她这样不明身份的,去学神女的术法、武艺许是不甚妥当。 但是,这个寂卬,哪里都怪,住的也怪,说话也怪,同她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 他住在这片沙漠中,师傅既然作为神女,竟然也不清楚其来历身份,莫不是他也并不是这个凡世的人? 那他是谁? 难道是要通过自己,打师傅的什么主意?或者,师傅做的事情违逆了什么,他又没有能耐直接对上师傅,所以想从自己这里下手? 这样一想,似乎通了一些。但是,想到这一层后,阿月的头却蓦然剧痛一瞬,那一霎时,似乎有些模糊的影子闪过,阿月想抓一抓,却又什么都不见了。 阿月站定,半落璧的风吹到自己的面庞,来的轻柔却猛击心门,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冲击着自己的脉息…… 这时,寂卬的声音又传来。 听他笑着喊道:“怪我,我下次不听了。月儿,你等等我。你不是担心你师傅吗?难道不想知道你师傅的情况?” “你说。”阿月想到这人不怎么熟悉,但是这个称呼听起来异常亲昵,方才的不对劲被他的一句话散开,心中更加烦闷,又接着道:“你先说我师傅怎么了?然后记着,不能无礼地偷听我们说话,不能无礼地拉着我的手,不能无礼地这样喊我。” 话音刚落,远处沙丘突然出现一人一马,晨光打在那人脸上,隐隐看着正是几夜未归的师傅。后方的马儿走的有些艰辛,脚步迟缓而沉重,跟在师傅身后,师傅白衣斗笠,面纱挂在斗笠两侧。 “师傅。”阿月朝那方边挥手边喊道,见着师傅的脚步停了一下,应是听到她的呼喊。 寂卬走近到阿月身侧,同她一起看着远处归来的师傅,道:“昨夜战况尤为惨烈,虽不过两晚,但是经此一役,苏卫国的大将军和亲信部下,已经没几个活下来了。阴谋诡计,莨国与西图倒是玩的不错,你师傅隐去身形观了那么久,想必心中凄然,凭借她一己之力,怎么斗得了天命人心?” 听此一说,阿月脑中莫名熟悉感又出现,她想着,那匹马上必然是一名重伤男子,师傅此番是带他回来救他。 五十九——战场 沙丘起伏中,师傅的身影时隐时现,在烈日骄阳下,远处沙漠图景浮动。 熟悉感和念头起来后,一些碎片思绪便牵着她走了很远,最后的一幕景象,是师傅白衣染血,夕阳之下,走入两军对阵之中。 阿月觉得不好,心中不安。这样的思绪起源于何,此时已经不愿意多想,只迫不及待地想跑过去接师傅。 但是,阿月的脚步还没有迈开,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寂卬,就拉住了她,这次拉的是她的衣袖。 见阿月又回到不解的神情,语调缓缓,同她宽慰道:“这一处,前夜你师傅走之时,特地圈了结界,若是走出去,这片你师傅所封出,以净化邪祟的沙漠中,此时应当正起瘴气,瘴气生恶灵,被伤了可怎么好?” 阿月将信将疑,问道:“这你也知道?” 寂卬双手向空中一抹,袖袍带过处,显出浅碧色的光斑,圈住的正是半落璧外沙柳蔓延尽处,寂卬看着这些光斑,同阿月道:“你师傅必然知晓一时回不来,又知道你会担心,便设此结界。” “那你怎得来去自如?” “啊?我吗?”寂卬似乎忘了一茬般,语气带着些迟疑,道:“我嘛,自有自己的办法。” “什么办法?”阿月追问。 “就,一些自己的能耐。”寂卬解释道,“这般结界本来也只是随便设下,不让你乱跑的,不算很高明。” 阿月觉得,寂卬这话似乎带着些内涵,但却不想再问下去。那个碎片图景在脑海中迟迟不散去,阿月只看着远处师傅走近视野中,身后马背之上正驮着一个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盔甲颜色的人。 隐约见那人头冠束发,正是一名男子,阿月的念头得到证实,便同寂卬道:“你说昨夜战况惨烈,同我讲一讲是怎么回事罢!师傅或许是见那人重伤,马背颠簸更无法走的快些,现下等着,也要个一时半刻。且同我细讲一讲。” “阿月想听?”寂卬明知故问道,“那我从哪里讲起呢?嗯,从我所看到的最开始的讲起罢!” 苏卫、莨、西图三国,分别雄踞沙漠周围。莨国与沙漠交界最少,国土狭长,直延伸至西北苦寒之地。苏卫与西图几百年前本是一国多邦,但因君王无道,横征暴敛,加之天灾不断,终于引发了内部战乱,几百年交战下来,最终苏卫和西图分别占踞南北各地,形成了如今南西图、北苏卫的局面。 南方土地肥沃,但天灾频发;北方算是风调雨顺,但人口不兴,西北向的莨国依据着天堑西海,算是在这夹缝中,得了百十年的好时光。 苏卫与西图两国源自一脉,一直呈对峙态势,也算是一种平衡。虽然亦有战火,但双方秉持一种默契,休养生息,战争较之以前的规模还是小了许多。然而,十多年前,西图昏君信奉妖人谗言,以稚子人心炼取丹药,西图国内几乎家家挂丧,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北方苏卫,因多年休养,人口增加,战力提升,君主开明,为继续扩大国界版图,开始西征莨国,南取西图,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号。 苏卫战旗拉开,几乎无败绩,莨国与西图节节败退,不断割让城池。就是在这风头无两之时,苏卫国君暴毙而亡,传言有多个版本,有说是陈年旧疾发作,有说是西图妖人妖术,有说是天降横祸惨死,但终究王室封了消息,苏卫征战的队伍急急班师回朝。 五年前,苏卫新国君即王位,但却是老苏卫王幼子,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几乎同时发生变数的是,苏卫掌王师禁卫的大将军亦病逝家中,家中独子即位,亦是尚未过及冠之礼,新任大将军虽然同他父亲在前些年征战西图与莨国时,博得了赫赫战功,但传闻,老将军部下对这少年将军颇有不满。 战争停了五年,今年又突发几场。这次,在这无主沙漠中摆开战场,一个日夜,上万兵将从千里之外莫名而来,陈兵列阵,在这沙漠之中便铺开,倒与之前几场有些不同,不过,正面交战的双方,均是西图和苏卫这对宿敌。 阿月听罢寂卬挑了重点般地讲诉,问道:“师傅每日往沙漠深处而去,两国突然在此交战,不会毫无察觉罢?” 寂卬目光变得锐利,道:“这也正是奇怪之处,或许你师傅的阵法,亦有引不过来的一些,正藏在人世为祸。那些妖人妖术的传言,定不是胡乱流出来的。” “哎。”阿月想到师傅前夜离开时,脸上一直未散去的悲悯,想,或许真是如此,天命这个东西,听起来就很是难斗,师傅到底是在锤炼自己,还是在渡劫啊?阿月想罢,又问道:“但是,你不过是跟着去看了看,怎么晓得的这般清楚?” 寂卬见阿月叹息惆怅了这么一瞬,又转向这个话头,便有些闪烁其词,只道:“你师傅推演因由的时候,我跟着看了看。” 阿月再次怒目,问:“你这个人,怎得如此喜欢暗中窥视?那方在起战事,我虽没有见到,但是场面一定很是残酷血腥,师傅在推演因由,自然是为了之后作为,你在干什么?” 没来由的怒火,发作的突然,让寂卬愣住。 这个样子,与哪次甚是相似呢?寂卬在心里亦闪出一个画面,是星河暗淡世界无光时,一个如此少女,困在落石之中时,四方涌出的恶灵,正欲齐齐对付,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咬住了她的手臂,待少女吹亮一颗星辰时,那个怒目圆瞪的样子,发了好大的火。此时,面前人虽然不如那次发的火大,但是看他的样子,同看那个咬住她手臂的恶灵,倒是差不多。 “哦!”寂卬想了想,“她将他当作的是仇人?为何会有此想呢?” “我没有你师傅那么大的能耐,自然只能躲一躲,向你带回一个消息,还顺便斗了斗沙蟒,差点要去来了我半条命。”寂卬语气带笑,却说的无辜可怜。 阿月吞了吞口水,没有接这句话,她不信,却无从反驳,又想到他之前的话,便寻了那方战事的线头,继续道:“先前,你不是说莨国和西图玩阴谋诡计,这听来,可同莨国没有关系。” “苏卫领兵的主帅是那位年轻大将军,千里奔袭,本就疲惫,何况战事中的主力,是如今甚为松散的王师边军,那位年轻大将军啊,不过带了几千亲卫精兵。虽是如此,但是交战的前几个时辰,西图那方可是节节败退。十二个时辰后,却突然出了个变数。”寂卬停顿下来,像是在回想。 阿月如听故事,听到精彩之处,便急急问道:“什么变数?妖人出现了?” “不,是莨国。”寂卬微闭双眼,缓缓道:“苏卫与莨国接壤处,亦是战事忽起,飞雁传来战报,苏卫边防兵将不战而降,三州之地,数万兵将齐齐卸甲……那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啊?”寂卬的感叹落在阿月心中。 “所以,这边战场上的骁勇之士,便被抽调走了?”阿月有些惊诧,这个用兵方法,倒更像是针对这位年轻将军的。 “是啊!”寂卬看着阿月,道:“月啊,所以,你看你师傅,是不是斗不过天命人心?” 阿月沉默不语,师傅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阿月等在这里,看着她形单影只,有些心疼。 “凡世之人可不知人世将毁,更不知道有人在为他们,而向天命斗争,争的是生而有限的光阴,争的是未来一个可能,十亿凡世,六界四海,甚至六界之外,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的幸运。阿月你看,凡世之人,他们只有眼前的谋算、诡计、争斗、嗜杀、夺利,成执成狂,覆手烟瘴,成执成狂,覆手烟瘴啊……”寂卬狂叹狂笑而去,留阿月一人继续等在这里。 沙漠空茫,风声吹散这些声音,没有回声,虽然听不太明白寂卬话中的慨叹,但那声声语调却激荡着阿月的心。那股力量又冲将而来,将阿月心神脉息都冲乱了,神思变得空洞,似堕入那方半落璧时的感受。 “阿月。”师傅的声音传来,一贯温和有力,将阿月坠落的神思捞了起来。 六十——无关 师傅渐行渐近,走的悠哉,仿似信步闲庭,倒让阿月有些恍惚。而本以为师傅是牵着缰绳而归,却不想走近才看清,师傅手中空空。 那匹看来,也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虽套着马鞍和马铠,但眼神晦暗不明,长而重的粗气喘着,马蹄不安地在沙地上蹭踏着。四条腿上斑斑血迹,和累累伤痕,深浅不一,但在沙漠烈日中,都已经层层结痂,马鬃尾亦凌乱不堪,甚至断了一截尾巴。 即使如此,较之马背之上被驮着的那名男子,伤重的情形比这战马还要糟糕。 这些,无比直接地将这一场战事的惨烈,呈现在阿月面前,听寂卬所讲,与亲眼窥到一些皮毛,所带来的震撼和沉痛都重了千钧。 阿月走近,战马嘶鸣,声音喑哑,似乎是在朝她求救,又似乎对阿月突然的走近,充满了警惕和防备。 阿月缓缓伸出手来,抚摸了马儿头顶斜入眼上的的一道深深的伤口,又看了看马背上的人。 一身戎装破了多处,破损处血色呈暗黑,兜鍪不知落在了哪处,头发束着,但脸上仍然散着许多头发,和血粘在脸上,五官难辨,口中的血像是吐了一路,现下已经没了鲜红。 已经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活着了。即便是活着,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 师傅看着阿月满脸痛惜,心有无限慨叹的模样,道:“先回去罢!还能救一救。” 战马呜咽,似乎在哭泣,又似在感谢。 “师傅若是打算救他,何不早早回来?待这匹马驮着,跟着师傅走了这多时辰,还能救吗?”阿月将断了的缰绳,勉强拉起,想要给这匹忠心耿耿的战马一点安慰,问罢师傅,又同马儿说道:“前方有水有草,再坚持坚持。” 师傅沉默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回道:“本也没打算救。” 听罢师傅此言,阿月甚是纳闷,追问道:“师傅不打算救?那师傅领着这俩回来作甚么?何况,师傅所做的不就是这些?” “不一样的,阿月。”师傅未作多解释,只道:“凡人有自己的命数,我所干预,或并非好事。若不是这马拼尽全力拦下诸多暗箭,又似有灵性一般,一直跟上了我。算是尽忠,更令人动容,不然,这人,或许已经于战场殒命。” 阿月听懂了师傅这话,战争之中,死去的何止一个无辜?战场之上,有几个擐甲披袍的是无辜之人? “所以师傅是在等?等着看这个人是不是命不该绝,才这般走着回来?”阿月问。 师傅没有答话,风将斗笠上挂着的面纱,吹落了一半,师傅喃喃道:“或者,也无法避开,与个人命数纠葛。况且……此人,命数……。” 到这里,阿月已经听不明白。师傅的后半句说的极浅,眉间升起一道疑虑之色,阿月便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到家之后,马儿小心翼翼俯身,将重伤之人放下,阿月伸手探了探鼻息,虽淡,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师傅伸手一挥,在木房子旁瞬间立起了,另一间差不多大小的房子,阿月心下佩服的紧,也跟着师傅一道,将那人拖入新房子中的床榻之上。 彼时,阿月才注意到那人当胸还有一道深黑的伤口,正想问,师傅却先说道:“中毒已经这么深了啊!这气味,不是这人间的毒。阿月,去端一盆清水过来,我们房中架子顶端有一个小香炉,也一并带过来。” 师傅安排的急,来这么久还没看到师傅这般急过,阿月便不多问,“哦”了一声,马上去办。 不知季节,但夜晚已经很冷了。师傅正在救治着那人。 阿月不敢到房中打扰师傅,下午帮着将那人面上身上的血擦干净,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阿月已经心惊几次,师傅似要动术法,才能将人从鬼门关捞回来,阿月只得在外面等。 今夜乌云聚合,看不见月亮和星辰。 阿月生了一堆火,架着水壶,烤着鱼,为取暖也为填饱肚子。 心中想着这人可能是谁?那个容貌,为何没有如同往常再生出熟悉之感?还有寂卬白天同她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师傅此后要做些什么呢?这样一个乱世,自己无主浮萍般被师傅捡来,又有些什么样的身份故事呢?寂卬送她的小兔子,若不是受了惊吓草草殒命,此时倒是能同她做个伴。 若是有个伴就好了。 这般想着,便不知何时,沉沉睡下去了。 梦中物转星移,阿月不知怎的,站在了战场之中。 金戈铁马,沙尘漫天,喧嚣鼎沸。 她看到许多人死在战马铁蹄之下,死在刀剑之下,火光之中的一张张并未瞑目的双眼,突然汇聚到一处,形成一双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之中,盯着她。 战场之上,火光漫天,挣扎声、哭喊声不绝于耳,阿月不知道该看哪里,更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天上的巨眼和地上的哭嚎,让她无所适从,双腿定在沙土之中,被流沙一寸寸吞噬着脚踝、小腿。 阿月紧张极了,想要呼救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看到前方持红缨枪、骑高头大马的一位将领,正挥枪向她而来。时间顿下,她才看清自己形魂分离,魂魄立在空中,看着站定不动的自己,不知何时,身着的也是一套戎装,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上血滴如注,地上正躺着一个已经几近死亡的人,那人的头和身体分离,眼睛死死盯着砍下他头颅的血剑。 这个时候,远方突然出现一声声急急的马蹄,马蹄上有一个人,看不到容貌,但是应当是在喊着她。时间仍然停顿着,长枪还离自己三尺远,远处疾驰而来的那人,将自己从流沙中拉起来,抱上了马背。 这个时候,白衣的师傅也从远方走过来,一片片莲花花瓣,从四面飞入,天上的巨眼化作一道微光,缓缓落入了师傅的锦囊…… “阿月,阿月……”师傅的声音,师傅她净化了世界,还在她面前喊着她,这个世界开始崩坏…… “阿月,醒一醒,快醒过来。” 豁然睁眼,落入眼中的,是床榻正对屋顶,垂下来的一盏木风铃。阿月的额头汗珠密布,头发沾着布枕,浸湿了一片。 这个梦境如此诡异真实,那个双眼似乎还在天空,那柄长枪似乎马上要落在她身上。 从梦中醒来的阿月,大口喘着,看到正端着汤药,焦急望着她的师傅,那双眼眸如此温柔,阿月突然就有些委屈起来,像一个小孩子,经历了一个噩梦,好不容易醒过来,正看到母亲关切的眼神一般,阿月扑将过去,抱着师傅的臂膀,拉着师傅的衣袖,哭了起来。 师傅也被阿月的样子吓到了,从她救回阿月到如今,二人相伴几个月,她总觉得这个姑娘有些老成,不晓得以前经历过什么,现在看来,这个样子倒显得更符合她见阿月时,所以为的样子。坚强却也有脆弱。 阿月哭泣的声音小下来,师傅看了看衣袖处,嗯,白衣服确实禁不得脏。师傅将汤碗放下,抚着阿月的头发,安慰道:“这是被什么梦给靥住了?” 阿月边啜泣边摇头,摇了几下,又抬起头来,重重点了几个头,将就着衣袖擦了一把梨花带雨的面庞,有些气恼道:“师傅,好吓人的梦。都怪那个寂卬,同我讲师傅这几日在战场上的事情。”话到一半,看了看屋外升起的晨光,继续道:“昨夜见那人伤的如此重,梦里头,便都是战火狼烟。我,我,我还成了刽子手。” 说罢,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傅继续拍了拍阿月的背,道:“是被吓到了。不过,昨夜在外头吹冷风睡着,亦有些风寒,先把药喝了罢!”说完,将汤药端了过来。 阿月抽泣着,吸溜了一下鼻涕,还有些懵懂道:“这碗药不是给那个人的吗?他救回来了吗?” “自然,若是救不回来,师傅还救他作甚么?”师傅说道,“这碗药是给你的,那人中毒有些深,要用的药,我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了,还需要劳烦徒儿守一守,待你清醒过来,为师要去找一找药材。” 阿月咕咚几口,喝了药,道:“无妨,师傅放心去。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师傅将这场战事的因由,已经推演清楚,那接下来除了救人,我们要做些其他什么事情吗?” “人世战乱恩怨同我无关,我为何要推演?”师傅听完,不解地问道。 阿月听此,神思瞬时清醒过来,心中大惊。 这么说来,寂卬不是从师傅处知晓那些事,但却说的头头是道,若真是如此,那他是如何晓得?他究竟是谁? 六十一——起始 深夜,除了风紧再无声音,已经有雪飘落。 师傅已经离开三日,床上伤重的人,躺了三日,阿月便依照师傅嘱托,守了三日。 按照师傅离开时所说,阿月每隔一日,便需要帮那人换一次药。除却这,阿月还在防着对岸的寂卬。 好在,师傅走后,他并没有过来叨扰。阿月落得个清静。他诓骗自己一遭,定也是知道过来讨不了什么好果子。 之前他同自己讲述一番,说什么是师傅推演出来的,然而谎言不攻自破,师傅虽然没有对寂卬这番话有什么表示,但是想到师傅当时的表情,应当也是察觉到异样了。故而,自己猜测的此人来历,来此目的,真实性又多了一分。 既然如此,他若是要害自己,那不是易如反掌? 好在,师傅将她随身的短刀留给了自己。师傅说,这般法器虽然阿月她自己,尚且无法掌握使用的法门,但是,若是真遇到什么危险,不仅能够震慑对方,师傅无论在何处,也能够迅速赶回来。 夜晚的雪落的轻,细细碎碎的。阿月紧了紧衣服,在那人屋内守着,手中端详着师傅给的那把短刀。已经三日,从今日晨起开始,这人时不时有些动静,想来快醒了,不知道师傅是不是快回来。 就在这时,寂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在这样凄清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听他喊道:“月,你快出来,瞧瞧我这次带回来的。” 声音落下,便看到寂卬不请自入,手中还是提着上次的笼子,笼中一只雪白的兔子,正瞪着眼睛看着周围,寂卬看着一脸错愕的阿月,继续道:“这只兔子是我去旁边小镇集市中精心挑选的,比上次的还好看一些。嘶……外头太冷了,你这里倒暖和。” 见阿月仍然错愕,坐在原地不发一言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眼中有探究,便又道:“怎么不说话?”又探头往里屋床榻上望去,不屑地哼了一声,冷道:“上次受伤的就这人?哟,不过如此。” “什么?”阿月着实摸不着头脑,寂卬怎得又来了?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想罢,便敛起情绪,起身道: “天色这么晚了,还过来作甚?”话说出口,觉得这话说的颇不对劲,又补充了一句: “师傅快回来了,你赶紧走吧!” 算了,怎么说这话,都有些不对劲。 倒是寂卬听罢,眉眼又是那般盈盈笑着,道:“我来给你送兔子啊!走了这么几日,想我了没?我可是到处找,才找到这么漂亮的一只兔子,这么漂亮才足够配你。” 阿月看着这只,除了毛发格外油光水滑外,没体会到寂卬语气中的深意,只道这人心思深沉,切莫接受他的什么东西,遂拒绝道:“我近日照顾个人已经很忙了,多谢好意,你不也是一个人?让这小兔子陪你罢!这小兔子也挺配你的!” “这般,无情?”寂卬眼中浮现一丝愁苦,假意道,“若是阿月不要,那我只能将它烤了!” “欸……”阿月听此,正欲阻止寂卬的想法,却见到在笼子中安稳趴着的兔子,似乎听懂了寂卬所言,又如上次那只灰兔一般,开始瑟瑟发抖,蜷缩在一处的身体,贴着笼子一角,抖动得比上次那只还厉害,就在阿月眼前,就这样,又死掉了。 阿月有些生气,朝寂卬道:“你看,又被你吓死了。”见寂卬沉默,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道,“这次,你自己去找个地方埋了。我不需要什么东西,别再去给你找了。我自心有星月,并不觉得寂寞。” 寂卬反常地没有反驳阿月什么,只是沉默,眼眸如这漆黑之夜,将要来一场暴风雨一般。阿月见此,自觉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狠,毕竟曾经救过自己一命,正腹稿是否要安慰一番,安慰之言应该如何说时,却听到床榻之上传来动静。 寂卬放下手中的笼子,同阿月,斜着身体齐望着床榻之上。 “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里?”那人语气虚弱,呼吸仍还是短而浅,费力地半撑着,靠在床头问道。 因着此人头上亦有几道伤,阿月在为他换药时,就不敢大力挪动,所以包的有些囫囵,现在这样看,虽然看着有些滑稽,但仍能见此人一张疲惫虚弱的脸上,剑眉之下,目光满是防备。 “你伤的很重,还是躺着罢!”阿月劝道,脑海之中那阵熟悉,此时突然又席卷而来,这人的样子虽然在阿月囫囵的手法下,有些辨别不清,但这个眼神,也像是曾几何时这样看着过他。 记忆之中,唯有这个眼神,但是此人身份来历,却没有半分记忆。 那人防备之意未减,却听寂卬仍然是那副不屑的样子,冷道:“伤重,还是躺着为好!”又立刻换了一副腔调,同阿月低声道:“你看他,好不识好歹。” 阿月瞪了寂卬一眼。 那人又道:“你们,到底……是谁?”看来不弄清楚,他是不会躺下。 见他胸口处裹着的纱布,又慢慢渗出血迹,阿月想着自己几日辛苦照顾,有些不忍道:“我师傅救了你,你中毒颇深,她现下出去为你找寻药材,还没有回来。” “我是这位救下你的恩人的,邻居。”寂卬也跟着冷言道,说完,对上阿月的一个白眼。 听完阿月和寂卬所说,那人瘫倒下去,睁着双眼,盯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月正奇怪,那人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咳了一阵,又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便又晕过去了。 晕过去之前,微弱的一句“多谢,姑娘。” “他……不会就这样……死了罢?”阿月见此,慢慢问道。 寂卬沉了脸,看着晕着的那人,道:“毒素都吐出来了,便是真的活过来了,你师傅手法讲究。该来的总会来。” 阿月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明白,寂卬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意味,只见他提起了装着那只雪白兔子的笼子,阿月问道:“要做甚么?这夜晚虽然冷,但你可不能烤了它!” 寂卬一贯的浅笑又挂上了嘴角,道:“不是你说的吗?我自己去找个地方埋了。”语罢,不等阿月再说什么,便又如来时的突然,此时兀自开门离去。 窗外的雪仍然下的不紧不慢,流云遮月,偶有月光如往日洒进来,但在灯火之下,亦散入无形。 阿月没有关上门,寂卬说的不错,这样有雪的夜晚,应当是很冷的,但是这里却一直暖意融融,半落璧也并没有结冰的迹象,湖水荡漾,微波粼粼。 那匹跟着师傅,驮来那人的马儿,一直在距离半落璧不远处,一方水草颇丰的地方静静地歇着。几日以来,阿月照顾着榻上的,也照顾着这匹受伤了的马儿。 马儿所受,虽然看着严重,同他主人不相个上下,但终归是些皮外之伤,用上师傅留下的一些药膏,加之半落璧的风水不错,三日下来,马儿身上的伤痕已经渐渐看不清了。 这几日以来,总能见它一直望着这个屋子,日夜不休,都不曾腾挪卧着的位置,想来也在忧心它的主人。阿月感念其衷心,在为它涂药之时,总会念叨几句它主人的情况。 但是,这日在寂卬离开后,那匹马却突然嘶鸣一声,朝远方疾驰而去。 马鬃很快隐于夜色,但马蹄声却回荡了许久,划破夜色与沙漠。沙漠之上,隐约还有另外一阵马蹄声,声浪交叠,渐近也渐远。 声音落入阿月有些空茫的心中,阿月感觉,师傅快回来了 六十二——难留 半月以来,阿月过的更加充实,学会了认识不少药材,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医术一道上,或许也有些天分师傅未教她术法武功,这一声声师傅叫的,阿月心中惭愧。但今日识得药材,略通了医术,也算是坐实了二人的关系。 五灵脂、紫花地丁、南星、半边莲、三百银…… 那日,师傅回来的时候,身骑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匹高头大马,带回来不少药材,且都是猛药。师傅同她讲每味药材的用法用量和药性时,阿月总会咋舌,师傅不像是在救人,像是在炼丹…… 阿月也奇怪过,为何师傅说此人所中并非人间之毒,却要用这些人间之药来医治?况且师傅离开了足足三日,阿月心里揣测的,师傅必然是上天入地,深入深海沟底,或者攀上人间至高山巅,才能带些珍贵的药材回来。看着这些平平无奇之物,阿月不明白。 但是师傅说:“此人的毒虽非人间之毒,但必然得这些平常之药才能救。而且,出去一趟,打听了一些消息。这一场来的莫名的战事,来的莫名的此人,或许正是冲我来的。” 一句话听来,阿月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这般说来,之前自己心里想的有一些,不就是得到了证实,便气道:“这个人是冲师傅来的?亏我这几日照顾的勤谨,让我把他丢出去。”说罢,便要起身,趁着这人还没有大醒,早早解决比较好。 师傅笑着拦下她,宽慰道:“阿月不要冲动,为师所说冲我来的,倒不是说此人是冲我而来伤害于我,不过是背后沾着的一些事情因果罢了。虽说此人命数算不出来,似乎藏着些天机,但终究,像是因我而命悬一线的棋子而已。” “那,是不是寂卬?就对面那个?”阿月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此时背脊上绒毛竖立,但是眼眸中却映出师傅的一脸错愕,道: “阿月,同寂卬没什么关系。他不重要,别想他了。” 师傅说的笃定,阿月也将默念了几声对寂卬不住,便未再追问。 师傅这般有大智慧、大筹谋、大理想的神女的事情,少问。 此后便是半月操劳。师傅半月操劳,忙着煎药、喂药、敷药,阿月半月操劳,忙着给师傅打下手,忙着喂那两匹高头大马,也在悄悄观察着这日渐好起来,却不见怎么说话的人;还在悄悄观察着,一段时间不见人影的对岸房子。 但有些事情,阿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师傅不再往沙漠深处而去,每日一门心思在调配药材,修改药方;比如,那个不说话的日渐康复的男子,看师傅的眼神,有些,有些,有些阿月不甚懂的情愫。 有一次,阿月在半落璧中央,划着小船,捞着鱼虾,回首正看见师傅在屋外煎药,而不远处,受伤的那人撑着根,她将就着打的一根柳木拐杖,虽然隔的不算远,但阿月能够感受到,那个眼神,粘在了师傅身上,半晌都没有下来。直到师傅起身,那人才慌张地别过头,假模假式地往远处望去。 有一天傍晚,师傅同阿月,还有那个人,坐在桌子上用着晚餐。师傅常日里吃的本来就不多,那天更是一口未动,因为在阿月随意地为师傅夹了一筷蒸鱼后,那个人不动声色地为师傅夹了一碗碟鱼,阿月不落其下,将桌子上仅有的三五道菜,你来我往地,给师傅碗碟中堆成了小山。师傅便没有胃口,同阿月无奈又温柔地笑了笑之后,起身离开了桌子。此后,那人看阿月的眼神之中,多了一些不耐。 阿月心想,自己可是他小半个救命恩人,至少照顾了几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此人竟然如此待他!这个梁子就这样草草结下了。 有一天午后,也正是前日午后,阿月坐在屋前发呆,看着对岸,在风沙之中显得如此寂寥萧索,也在暗暗串着这些时日的诸多线索,看能否为自己一直以来,不着边际的熟悉之感找到一些出口。师傅在房间内忙碌着,说是在撤除沙漠之中的阵法。 阿月是发呆,也是在为师傅守着一方太平。然后那个与阿月结下梁子的人又出现了,此次虽然精神头好了不少,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还是师傅带回来的衣袍,同她挨着,坐在她旁边,还不时地往后边屋内瞧着。这是在打探?阿月警惕心起,说了一句:“师傅正在沐浴。” 此人脸红了一刹,悻悻而走。 如此种种,师傅却说,此人并非冲她而来?阿月对师傅的信仰,有了一些裂口,她怀疑师傅救治此人过程中,是不是也中了那非人间之毒?非人间之毒,寻到这个人,来伤害师傅这样的神女,这人便也只是棋子,同师傅所言,也算是说的通。 阿月躺在小船头,手帕盖在脸上,挡着些刺目的阳光,正想的出神,突然平静的小船自己划动起来,不待阿月反应,便已经急行至岸边,阿月扯下脸上的帕子,正在疑惑,却看到小船并没有停在该停的地方,而是划入对岸,直直对着寂卬的房间。 一阵熟悉却虚弱的声音入了她的耳朵,却并非听见,更像是直入心间。寂卬道:“阿月,我受伤了,能来看看我吗?” 然后,阿月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下了船,僵硬地往寂卬房间走去。阿月心中疑惑却不慌张,只是奇怪这寂卬又在搞什么鬼。便由着莫名的力量推着她,到了寂卬房屋之中。 屋内香案,灵牌前的香灰散落案台,香炉之中只有香燃尽的痕迹,那灵牌也不如上次见到时干净,沾了许多风沙。 整个屋子,与外头虽有些冷,但日头照着也算是和煦不一样,阿月进入房间,便感觉有扑面的寒气逼入骨髓。隔着靛青帷幔,阿月见寂卬躺在床榻之上,棉衾未盖,床榻前有一取暖的火炉,火光微微,不敌这寒气。 这几月以来,同寂卬也算有些熟悉,阿月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寂卬,记忆里头他一直同她笑着,有时也冷着,但总是神采奕奕,眼下,他虽然穿着与往日无异的衣袍,但头发却有些凌乱,散在枕头之上,显得脸色更加憔悴苍白。见阿月进来,寂卬用力提上了一口气,道: “我受伤了阿月。” “受伤?又起了战事?你去参加战事了?”阿月有些不明白,寂卬能斗沙蟒,能救自己,还有之前推演的一番作为,可不像是个能轻易受伤之人。 “不,阿月。我,去打架了。”寂卬勉强笑道。 “为何要打架?同谁?”阿月追问道。 “同不该来此处的人。”寂卬眼神有些凄苦,又接着道:“阿月不是很会照顾受伤的人吗?能留下来照顾我吗?” 阿月听此,眼睛瞪大,觉得寂卬即使受伤了,这个要求也有些无礼,便拒绝道:“师傅那里有好些药材,我去拿一些给你。” 寂卬嘴角未动,默了半晌,有一声微微叹息,道:“阿月不愿意,便算了罢!我这伤也不打紧,就不劳烦尊师傅了。” 沉默,沉默让房间更静,更冷。 突然,寂卬又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隔着帷幔,阿月却感觉,寂卬的精神头好了一些。 诓她的?阿月心道。 “阿月能否留下来呢,留在这半落璧的天地中?有我护着你,你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寂卬问的突然,这个问题,阿月没有想过,便诚实答道: “不知道。”答完之后,又问道:“为何要如此问?你为何要护着我?况且我本就无忧无虑……” 寂卬没有理会阿月这串话语,只自顾自道:“阿月没有想过,那之后便想一想,能不能留下来。”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寂卬似乎在等阿月一个回答,风卷帷幔,阿月看到寂卬苍白的脸上,布满期待,这个期待,是哪里又见过的呢? “我想,师傅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寂卬又重重躺下了,缓缓道:“是了,是了。谢谢阿月来看我,待我……待我伤好了一些……” 阿月见寂卬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立了半刻,估摸着寂卬睡下了,便轻轻地出去,关上了门,仍然撑着船,划向家去。 六十三——未名 寂卬如此,倒让阿月心中空落落的,并不太平,似还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除却他屋子里头,找不到半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痕迹,没个抓手,思来无益。 自己哪里有说的那么无忧无虑呢? 撑杆的动作未停,水声搅动,但阿月回望之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打转。 心中的空落瞬间便无,这个寂卬,又想了这个招来诓她。 “臭无赖。莫名其妙的臭无赖。”阿月嘟囔声落,船也便正常向前而去。 不过寂卬说的那句话,却落在了她心底。来此这么久了,将来如何呢?阿月想过,自己区区凡人,抵不过多少岁月,师傅在此地久留,那对于阿月来说,只要是师傅不撵她走,那自己这辈子也还算安稳圆满。 但,师傅将沙漠深处的阵法撤下,之后是要离开了吗?是见到人世浮沉,终究不值得她留驻,所以要去往神界之中了吗?若是如此,她当如何呢? 这般想着,不过多时,船靠岸的动静才将阿月又拉了回来。 想的没有结果,不如直接去问一问师傅,她内心里有一桩定论,觉得不管师傅要去哪里,总不会不管她的。 这个时辰,师傅应当是在为那个人换药。那个人,这么久了,也没怎么说过什么话,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莫不是,也没了记忆,成了浮萍?那如此算一算,自己同他也差不多,都是被师傅捡来,都是没有了名字记忆,也许以后也要同自己一般,跟着师傅一道生活。 哎,这样想想,自己同他的那几桩过节,比之这变幻无端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 思及此,阿月近些时日生的一些闲气就这样散开了,心情瞬时又变得雀跃起来。心情雀跃的阿月,正欲推开同病相怜的那人的房门,但手刚抚上门栓,眼睛要却透过门缝,见到的场景,听到的话语,让雀跃的心情又落入了无名之渊,说不出,道不明,只觉得有点酸,而自己所想的什么同病相连,有点傻。 阿月看到的听到的是这般。 师傅正在替那人换药,之所以已经大好了,却还需要师傅亲自动手,是要配合师傅的术法,将那药膏敷在中毒之处。细算日子,今日这次正是最后一次了。师傅做事情,有头有尾,在救这人这件事情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然后那人,半露着一侧身子,坐在榻前,头虽昂仰着,但眼睛却向下,紧紧盯着师傅换药,那个样子就像是在盯着师傅,会不会于此时毒害他一般。残破的铠甲,挂在榻上一侧,一道日光,恰好落在铠甲前的护心镜上,护心镜虽又亦有破损,但吸纳日光,又全数反射到师傅的头发上。 日光微漾,将师傅的侧脸照出一层绒光。 那人轻轻慢慢地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师傅专注在手上,回了一句:“无妨。” 然后,那人又问道:“在下淳于弋,敢问姑娘芳名?”不知是不是还疼着,阿月觉得那人脸上起了一层汗。 师傅没有抬头,手中动作已经在收尾,淡淡回道:“我知道,你是苏卫淳于家新主,亦是苏卫大将军。” “姑娘知道?”那人有些惊讶,复问道,“敢问姑娘,是何方神圣?” 师傅已经换好药,起身边收拾药罐和纱布,边回道:“无名之辈,客居于此。”说罢便欲离开,往外时正对上阿月面色复杂地朝里头望,师傅微笑往外走着。 淳于弋却未及将衣服理好,见师傅要走,跟着道:“姑娘没有名字?那在下唐突,称‘未名姑娘’,或者,同阿月一般,称作‘师傅’?” 一脸认真严肃,倒是看不出来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但是此人既然同阿月她不一样,而且还是那个传闻之中的苏卫大将军,那便不可能同师傅一般住在这里。 人世虽然乱,但各自有自己的来处归处,这个人,便是回归凡尘之中。即使这个凡尘真的没多少光阴,好歹与他几十年的年岁并无冲突。 但是,这般调侃,还妄想同她一样,称师傅为“师傅”,真也是与寂卬差不离,无赖一般。 “随你。”师傅回身看着淳于弋,道,“伤已经大好了,也可以考虑离去了。你看,我们这里两个女儿家,你在此处也不甚方便。” 淳于弋又颓然坐下,将自己的衣服理好,沉声道:“我,亦无处可归。” 阿月看师傅招手,便也不顾什么礼仪,推门而入,将师傅手中的木檈接过来,问道:“怎么会无处可归?” “沙漠一役,淳于弋败了,苏卫败了,彻底败了。但,淳于弋虽败犹荣。”淳于弋道,半个月以来的沉默,此后化作一段过往之事的讲述。而他所言,也将寂卬没有讲的另一部分,补齐完整。 据淳于弋所讲,这场战事来的尤为蹊跷,这个师傅晓得,阿月也晓得。但对于淳于弋来说,蹊跷却更为直观。 苏卫国君年龄尚幼,老国君留下了几位老臣算是托孤,其中一个正是淳于弋的父亲。奈何老国君宾天不久,淳于弋那执掌几十万王师禁军的父亲,便得了不明之症,症状同老国君之病一模一样,神色浑噩,只来得及将家主之位传给他后,没多少时日,也撒手人寰。 那时淳于弋听到有传闻,道是西图国师掌握了一道妖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其实传闻由来已经有些时日,淳于弋本来不信,但怪事接踵而至,也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百般疑虑下,淳于弋继任淳于家主一事受了许多磨难,首要的,便是淳于一族的所有族人对他身世的猜疑,包括淳于弋从小敬重爱戴的祖母,以及一直关心疼爱的表弟。 因那时淳于一族,突然流传出一句话,说的是他并非淳于家血脉,乃是他父亲携他母亲出海赏礁之时,从偌大的海浪中救下的一名孤婴,而当年淳于家主母离奇离世,是因为他父亲执意留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时,与他母亲起了争执,海上风浪下,被父亲不小心,将怀胎的母亲推落入海…… 而此后,父亲带他回来,说他是母亲难产留下的孩子。母亲在族内颇有声望,自然而然地,他也备受疼爱。 而如今谣言传的有板有眼。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谣言荒唐,来的毫无征兆,但又极为隐秘,只是父母均已离世,也无法再证明己身。淳于一族没有淳于弋立足之地。 反倒是另外三位被托孤的老臣,竟然一致同意,这样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就这般轻飘飘地执掌了王师。那个彼时,常一道习武读文的幼年王上,自然也很是欢欣地,将大将军印授予了他。 此后,为着淳于一族的荣耀,之前那段谣言又散的无影无踪,只是军中颇有一些不服气的声音。淳于弋年轻,虽有战功,但担此重任仍是举步维艰。况且,另外三位老臣,可并不像什么面上那般和谐,不知道他刚在家中所经历的事情,在苏卫这样极看重身份血脉的世俗风气中,竟然能让他顺利执掌军方?淳于弋心中自然也藏着这个疑影。 五年来,真相也慢慢铺开。 淳于弋一点点佐证线索,大致推断出了这些人暗地里的谋算。 他空有大将军之名,对外,苏卫境内谁人不知,如今王师几十万禁军的首领是一位年轻将军,年少便有如此作为地位,淳于一族未来不可限量。但对内,淳于弋的任何一项军令,即便晓瑜三军,然执行起来都十分困难,许多改良军队战力的举措,要么执行不了,要么草草了事。而明着支持,暗中使绊子的正是那三位老臣。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一个空有蛮力,毫无筹谋的无能将军。民间风向转的极快,许多风言风语传入淳于弋的耳朵里,他也无奈,将兵书和父亲的手记翻看数遍,也没找到应对之法。 自然,日渐成熟的王上,也少了亲厚,多了埋怨。 直到数月以前。 也是在这沙漠战场。淳于弋临时接王上之命,至此处剿灭一伙西图国的暗探,王命要他即刻启程。他甚至无法打听到这个消息来源于何处,这伙暗探是个什么身份?只得急急披上戎装,策马千里而来。 结果,那场战争,规模不大,自己却无端落入敌人圈套之中,几无存活希望。好在天降异象,扰乱了敌人的布局,才救他于危难之中。 此后,淳于弋完好无损地回到苏卫都城,三位老臣的面色不好看,也将淳于弋心中的疑惑解了一大半,王上同他这个将军其实是一个样,只是被架出来的傀儡,或许不清楚个中缘由。那三位狐狸,老谋深算,怎么可能甘于他与王上之下?而民众的悠悠之口,又需要有人来堵。 剩下没有解的惑,半月以前的这一场,也算是将真相彻底揭开了。淳于弋悲哀地发现,五年以来,他不过勉力支撑罢了!苏卫国中,自王上亲信臣子,至边防驻军,或许已无几人真的还忠于苏卫。而西图若真有妖人,算是西图能耐,也是苏卫运途不济。 这一战,他即使战死沙场,即使无法完成父亲临终所托,但至少能于九泉之下,坦荡面见苏卫与淳于的先辈。 六十四——传闻 这些国仇家恨,往事如云,淳于弋讲述的沉重,阿月突然知晓了,那日,淳于弋第一次醒来时,看着阿月和寂卬的那个样子,是出于一种怎样的不甘、绝望与痛苦?阿月彻底将淳于弋近些时日,那些同她不对付的事情抛诸脑后,带着一些同情和感怀,默默地为他倒下一杯茶水。 师傅眼睛穿过窗台,似乎越过了外面的半落璧,甚至也越过了这片沙漠,对于淳于弋所讲述的这些人间争斗谋算,师傅面容仍然坚定而温柔,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轻声问道:“此役,你说你,虽败犹荣,荣在何处?” “妖人当道,即使弋,凭己力无法抗衡,但为家国,为苏卫百姓,身可死,意不可移。” 语调铿锵,令人敬畏。 师傅啜了口茶,似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妖?是有妖,大妖。”然后目光落在淳于弋的身上,继续道,“你怎么推断出的妖人当道?” 淳于弋闭上眼睛沉思半晌,道出心中所疑。 这个揣测不是如今突然有的。 当年,当他逐步意识到苏卫国中不对劲之后,也就有了些筹谋。对外他有意将父亲留下的,同自己关系也更近一些亲卫,寻了种种原由,发配至边防各处,编入了末流士兵之列,实则在军中各部,安插着自己的钉子,为着培养一批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此举,容不得外人晓得。虽然原因都找的巧妙,被发配的理由也都过硬,都符合军纪铁律,但军中那些本就对他不满的旧部,或者说有异心的一些将领,自然是说他妒才忌能,刚愎自用。 然而,这般背负了诸多骂名,却收效甚微,边军各部对他发配下来的人,防备甚重,那些亲信潜藏在暗中,所能探到的消息甚少。但,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却十分重要。 消息中称,据暗中查探,军队之中末流士兵十之有三,近些年无端消失,而边军主将对此却不闻不问。淳于弋还不待继续探查,紧接着便收到了急报,说西图陈兵,进犯边界。王上下令,再由淳于弋亲自领兵讨伐,以抵上次失职之过。 也就是这个时候,三只狐狸之一的绪倞向王上提出,淳于弋虽可以领兵夙夜奔袭,但至少需五日方可从王都抵达,如今西图已然陈兵列阵,蓄势以待,五日光景,且不论战会前移多少,直说只抵达战场之上时,王上之师可还有战力?但绪倞府中幕僚,乃山中修仙之人,如今练得一块法宝,可有瞬时移山倒海之力,百万兵力亦不在话下。 五年来,这绪倞一面对王上阿谀奉承,一面行吊诡之事,淳于弋并非不知。奈何王上,多次被这所谓修仙之人,炼得的神奇法宝给哄骗,此时自然也与绪倞站在一处,不等淳于弋辨明利害,便亲自立上城楼,三军阵前,展示法宝。 就这般神奇,军师将领,十万士兵,与他,不过瞬息间,就已经接近了战场。 “此事诡异,若非妖人,怎有此力?”淳于弋说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何况,此后种种所示,这不过是一场精心布局的阴谋罢了。” “所以,你捡回了一条命,也无法再回王都,回到家里去?”阿月问道。 淳于弋默默吞了口水,略带悲凉地说道:“败兵之将,有何脸面再回去?家?五年前我便没有家了,军中便是我的家,如今军队已灭,同袍无存,更是无家。” 一番话下来,师傅面容已经有了不忍,而阿月双瞳剪水,也渗出一滴泪出来。阿月心道:“没了记忆也挺好,至少是没了忧愁,若自己的往昔也如此波澜愁苦,忘掉,当算命运的馈赠与补偿。” 见二人不语,淳于弋从回忆和悲痛之中缓过神来,正了正神色,又换了常日里那个样子。 近来他话极少,这并不是他本来的性格,若非遭遇此劫,加之开始的时候,他担忧自己被暗算却又被救下一事,内有玄机,这师徒二人虽看起来不像坏人,但人心难测,况且在这样荒芜的沙漠之中,就这样两个女子相伴生活,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即使他看向这师傅的眼神,并不清白坦荡。 但是半月来,伤势大好,她亲自照料,实在让他无法再设心防,再有怀疑。此人,当真是世外高人?同那次无意救下他的人一样? 夜幕开始降下来,她在湖边打坐。微风轻拂,淳于弋心中那些被过往影响的心情,被逐步消解。此后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看能否死皮赖脸跟着他们罢!自己功夫不错,留下当个护卫,或许可以。 阿月在屋内收拾近些时日用下的药草药膏,正好看到师傅的背影,也正好看到淳于弋在距离师傅不远处,痴痴不动地看着师傅,他在讲述自己过往之前,同师傅为他上药时,那几句对话的图景又闪入脑海,同时还有许多自己不曾经历的或看过的图景,一齐闪入脑海,走马观花。 或是海滨,或是高川,或是深山,或是城镇,一行四人,四人其三,正是她自己、师傅以及现当下这一位,叫淳于弋的前苏卫将军。还有一人,背影深深,不辨容貌,出现过的图景之中,这不辨容貌的人,手中握着似是一根横笛,总是和自己走在一起。 画面飞逝,那股子不受控制的力量又开始冲击着自己的内息脉门…… 阿月正当难受的时候,耳朵里面传来了淳于弋的声音,他接着先前未完的问题,同师傅问道:“未名姑娘,每日都在此打坐,是修行之人?” 一句话,又将阿月拉了回来,那股子莫名的力量也偃旗息鼓了。 只听到师傅“嗯”了一声便没继续。 淳于弋又道:“未名姑娘似乎已经在这沙漠中住下许久,可知这沙漠有一个传闻?” 师傅又一个“嗯”,长发微动,是疑问的调调。 “这则传闻,在苏卫、西图和莨国,三个国家之间广为流传,虽说内容有细微差别,但内意一致,在下,讲给未名姑娘听听?”淳于弋走上前去,面朝着半落璧,同师傅一般坐定说道。 师傅没有说话,但是阿月也想听一听。虽然不知季节,但近日艳阳,此时虽冷风,夜晚或又有雪落,终归暖意未退,听个故事,正好让自己静一静,为今夜安眠。于是,便坐到了门槛上,撑着脑袋,空了耳识,认真听这寂静之地,淳于弋讲那则传闻。 传闻说的是几百年前,此地有仙人随星辰入凡间,正是落在这个沙漠中央。那时,眼下这片沙漠,还不是如此荒凉。在此之前,此地有一妖怪横行,能幻化各种人类的模样,专食旅人脑髓。此地战争不断,却为这妖怪提供了不少可供食的凡人。那仙人临凡之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妖怪斩杀。 虽然此后,这仙人便不见了影踪,但三个国家的王上和民众,感念仙人恩德,在沙漠之中,合力建了一座庙宇,为仙人塑了一座金身,有十几年间,香火甚旺,那十几年也是这里最和平稳定的十几年。 只是此后,某一次,一位旅人路过庙宇之时,被这泥塑金身的仙人神姿倾倒,几杯酒后,做出了一些轻薄举动。当夜,庙宇被一道惊雷毁去,再无影踪。接着三年大旱,三个国家又在天灾之中生出人祸,走入了战乱的老路。 淳于弋说完传闻,师傅未置一词,只起身,朝阿月走来。 阿月觉得,这个传闻,莫不是便是师傅的亲身经历?只是不便多问。 但淳于弋却跟上,道:“在下也曾想过,找到此庙宇遗迹,或许再兴香火,亦能再止刀戈。只是,几次过来,都没有找到半分痕迹?未名姑娘可曾见到过?” “不曾。”师傅答的干脆,背对着淳于弋道:“公子伤势大好,虽过往有不解之困,但家国之责却未放下。我们修行之人,讲究一个因果,公子的因果未消,且有休止战争之念,还是尽早回到来处去罢!” 话音一落,师傅衣袖轻挥,屋内灯烛燃起,迎来这个夜晚。 门尚未合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蹄声音,有马儿的叫声,一深一浅,那浅的,阿月熟悉不过,虽然声音尚远,但哒哒马蹄和偶有嘶鸣,阿月不会听错记错,那是淳于弋的马。 他是该离去了。 六十五——重逢 圆月未眠,人也未眠,这是来此所经的,第几次月圆? 今夜心中难静,许是因为今日又遇到那股子莫名力量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师傅说她并没有听见有马蹄之声,而淳于弋也在看到师傅背影入了屋子后,便亦回去。这马儿的声音阿月能听出来,若真有,淳于弋会听不出来? 加之,师傅告诉她,上次带回来的两匹马是为她们自己所备,师傅最近虽说是在打坐,修一个静,实则,在追索近来怪事,包括怪异突然的战事,救回来的淳于弋所中之毒,还有沙漠阵法无法积聚恶灵,等诸多事情的种种缘由,但是,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沙漠之阵已经被破坏,还让为师找不到个因由,倒是奇了怪。淳于弋给的这个线索倒是有些意思,无可否认的是,此人世有大妖潜藏,且力量不浅,淳于弋讲述的诸多事情中,也许有几个诡异之处,是找出真相的突破口。”师傅如是说完,便少有地睡了下去。 阿月将师傅的话,与寂卬之前的话对比了一阵,虽不知寂卬如何算出,但她定然是知道,她们快要离开此处。好在自己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扰了师傅的谋篇布局。 圆月高悬,阿月轻声阖上房门,不让自己翻来覆去地打扰师傅,自己围了件斗篷,兜住头,防一防这清寂深夜的冷风。一个人,在半落璧拴马处,去看那两匹马儿。这马虽然不如淳于弋的那匹,那般通人性,但这些时日下来,得阿月照料,已然与阿月相熟。 长夜无边,阿月不打扰师傅睡觉,倒是打扰起了马儿的睡觉。拿了一把青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也是困倦到睁不开的马儿,且在与马儿将睡未着的状态下,诉说了近日心中那些莫名之后,阿月胸中仍然未静。 圆月之下,阿月似披上一层月光,和着那身牙白长斗篷,与这方天地已经是浑然一体。阿月抚摸着马儿的头,感激它们没有把自己给踢走,临道别之际,却看见目光尽处,真是淳于弋的那匹马正踏碎月光,飞奔而来。 足足半月未见,马儿已经不复当初嶙峋模样,跑起来的样子,四蹄腾空,风驰电掣,看得出它征战沙场,神骏非凡的样子。它还认得阿月,飞快地穿过沙柳林,直向阿月而来。 阿月也是惊喜,同马儿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近日一定被照料地很好,油光水滑的。”边说还边捋了捋马儿的鬃毛。 那马儿的吐息声也似在回应阿月的话。 阿月又道:“你是知道你的主人要回去了,特意来接他的吗?” 马儿听懂这句话般,扭头往后看去。顺着马儿的视线,阿月看到夜色之中,还有一人正骑着马,披星戴月朝她而来。 月光皓洁明亮,将那人面容和身姿照的清楚,冷光之下,身形颀长,姿容俊朗,策马的样子,风华无双。胯下马儿,通体如墨,额头正中部位,白似霜雪,骏马飞驰,衬托得马上之人更加气宇轩昂。 阿月面上愣住,但那今夜一直未能静下来的心,此时跳动的愈发强烈。阿月极力压制着这股无名情绪,却好像越是压制越是澎湃。 直到那人骑马走近,阿月看他居高临下,又翻身下马,走近阿月前面三步远,五官和轮廓更加分明,此人z玉带束腰,长发轻摇,无边月色与浩瀚星海落入他的眼眸之中,阿月立在这双眼眸的正中央,看到辽阔冰川,在一瞬间,轰然碎裂,又慢慢融化。 四目对上时,阿月看到他也愣神,又忽而轻笑,轩然如霞举,疏阔嗓音,对阿月道:“姑娘,在下可曾见过姑娘?” 见过吗?阿月不知道,她忘了许多事情,忘了是否见过这人,这时那熟悉感也没有突然而至,让她找到一丝痕迹。但是他问出这话如此直白,阿月便直回道:“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也不知道是否见过。” “是吗?”那人目光微动,眉峰轻拱,星河摇曳,道:“无妨,我与姑娘同病相怜,也忘记了一些事情。” “我是阿月。” “在下淳于慕。跟着凤齐,”他揖手相拜,指了指还站在阿月身旁的淳于弋的马儿,道,“就是这匹马,来此处寻家兄。敢问阿月姑娘可曾见到一位男子,应当是军将打扮,伤势颇重……?” “淳于慕,淳于慕……”阿月的心底回荡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阿月姑娘?”见阿月没有反应,淳于慕上前了一步,试探问道。 “你是谁?”阿月问道。淳于弋讲述过往,几乎是为族人所弃,如今这番境地,二人同姓,难道还有族弟亲人来寻他?虽然此人面相看起来不似坏人,但是阿月仍然谨慎。 淳于慕面容朗朗,如月清辉,听出阿月话中对他身份的疑虑,坦然答道:“在下是苏卫大将军淳于弋的义弟,并非族亲兄弟,乃是金兰义结,且弋兄见我前尘皆忘,于我有了收留之义。”从阿月那抹迟疑的神色中,还有风齐的举动,淳于慕已然猜到几分,又道: “苏卫国中因先时在这沙漠中的一役,已是动荡。当初王上遣将调兵至此时,弋兄不待与我商议,就匆忙被送至此处。此后,不过两三日,飞雁传书,战场消息传来王都,道是全军覆没,无一幸存。王上听信朝中几位老臣之言,将此役战败的原因尽数归结到弋兄一身,顺势将淳于一族罢爵削官……哎,但是我总觉此时蹊跷,并不相信弋兄这般人物,就这样骨枯黄土,葬骨他乡,便一个人至这茫茫沙野找寻。” 淳于慕,亦没来由地对这沙漠之中,半夜里突然出现的阿月没有半点疑心,将自己来此原因,和苏卫国中的事情三言两语间,交代的简洁明了,继续又道:“只是,须臾帮半个多月已经过去,若不是十余天之前,在漠北的边陲小镇上,被风齐找到,我都快失去找到弋兄的信心了。一贯未与陌生之人亲近的风齐,竟与阿月姑娘相熟,若阿月姑娘有弋兄的消息,烦请告知一二。” 语罢,像是自然而然的嘴角牵动。长风入怀,阿月那不安半日的心绪,在星海深眸中,瞬时清明,朗月入心,海阔潮平。 “唤我阿月吧!你的兄长正是被我师傅救下,在此处养伤。” “那他如何了?”淳于慕听此,眼中焦急,问道。 阿月边往回走,淳于慕亦缓步紧紧跟着,听阿月清亮的声音,柔柔回道:“半个多月以前,可严重了,不过放心,现在已经恢复的大好了。今日,师傅还下了逐客令呢!”话半,转过头来,对上淳于慕也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是师傅救下的他。既然大好了,下逐客令也正常。” “自然,劳烦尊师与姑娘。若不是在下遭遇了一些奇异之事,在这沙漠边缘辗转几次,又被一些莫名的线索引至漠北,导致走了些弯路耽搁一阵,也不至于现在才到。”淳于慕说的沉重,眼中似在思及过去。 “哦,”阿月转身继续往前走着,脚步极缓,道,“来的也正是时候,我看他心意消沉,若不是你来,或许他要一直赖在此处呢。” “姑娘可知,茫茫荒原已经白雪皑皑,但这处天地却与外面不同,我跟着风齐,乍然闯入,甚至疑心自己不留神,遭遇了海市蜃楼,或是闯入了神仙居所,兄长想留在此处,也可以理解。”淳于慕似玩笑似认真道,“况且,苏卫国中之事,淳于族中之事,弋兄若是得知,怕更会心灰意冷……” 阿月想到,师傅所说的淳于弋的“因果未消”,也想起寂卬曾经长叹狂笑的那几句话,更是在道出纷争不断的人世因果。此处应当是师傅居于此,而乱了的气候,但师傅想在此造出的功业,能如气候的扭转改变般简单吗? 风有冷冽却也温柔,斗篷将残留的丝丝冷气隔绝,圆月时而被流云盖住些许清辉,在游动的水草之上,点点光斑如萤火,阿月同淳于弋慢慢走着。 阿月没有想到,她应当回去了,再睡上一觉。淳于慕也没急着打扰正在休息的淳于弋。 二人一马,就这样在岸边走着,直至阿月与师傅屋前不远处的一方大石头,阿月常在此闲坐,或者在此处晒果子。阿月坐下,托着腮,越过对岸寂卬的屋子,继续将目光往远处而去。 淳于慕将马儿安置好之后,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阿月身侧。 静寂无声。 “阿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晓得。若是见过,当为久别,那今日的相逢,又作重逢罢!”阿月笑道。 话语是自然流淌,语音落下,二人眼中都有一瞬的惊诧。 六十六——弋者何慕 几句话,二人有着一番莫名的默契。 默契之后,氛围有些微妙,阿月便又转过头,只往远处看。 淳于慕倒是总结的不错,他口中所谓的这处“神仙居所”,阿月看了这么久,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石头沙尘,水中红鱼,这些风景,都已然在心中明晰,人世间在战乱争斗,但是她只有闲时,以前所看风光的心情,换到此时,却别有一种意趣。 淳于慕打量着圆月之下的周遭景色,眼神清明,唇角也有微微笑意,此时急行而来,许是因为已经得到阿月的答复,知道兄长已经好了,波澜半月,风波不停而绷紧的心弦,此刻在夜风微凉中慢慢地静下来。 几个月前,他落在在这片不知道大小,更不明位置的沙漠之中,从一方沙丘之上,被马蹄和人声混杂的喧嚣叫醒。怎么落在此处,醒来一星半点的记忆都没有。 骄阳炙烤,醒的突然,干涸难耐。 待他抖落沙尘,在烈日下顶着混沌起身,将不知落在何处的神思勾回到正身之后,更是茫然一片。神思归位,却还是记忆空空。 正当他竭力从记忆之中搜寻一些什么,然却不知此地何处,是何年岁,自己是何人,有何身份,从何处而来,应当何去何从之时,却见到,约莫是一片残乱的战场。 一场战事,已接近尾声,不知道规模,更不知交战双方是什么人,只看到地上尸横,在烈日下竟正蒸发着,一个眨眼间,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便不见踪迹。而不远处,一群人正团团围住,似在逼着围困之人就范的,正是与淳于弋初见时候的情景。 淳于弋被困一处流沙障之中。虽为流沙,但又不对,像加了些其他的什么。 淳于弋周围立着一些人,手持利刃,正对着他,还有一队人马立在稍远处,似在待命。为首的一个,长袍覆了全身,还加了黑纱遮面,尖细非常却不辨男女的声音,冲他喊着,说的大约是交出淳于孚安留下的驻防图之类。 他听不明白,自己立在沙丘之上,勉强盖住自己大半身形,口干舌燥,体内气息乱串,加之隔得不算近,也听不明,看不清这是个什么局势。 直到被困的淳于弋发现了他,即使隔的稍远,但那个眼神却直冲心神。这一瞬的愣神之后,忽而狂风大作,沙尘卷起,黑云积聚,压在这方对峙之上。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音律,音律熟悉,落在记忆深海却是浮萍漂流,那音律之声和着沙尘,吹散了那伙围着淳于弋的人马,四散开去,而在流沙之中的淳于弋,也被沙尘卷起。 突如其来的异动,让那伙人在观望周围后,尖叫着惊惧逃去,只留下那个黑袍。此时,看向淳于慕,虽隔着面纱,但是也能感受到他目光如刀。见他双臂扬起,宽袖垂地,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手臂带出一股无名力量,卷起漫天沙尘,化作一条巨型的沙漠蜥蜴,直冲他而来。 沙尘所化,随着飞动,沙土卷起又往下滚落,那化成的蜥蜴,却猩红着双眼,血盆着大口,长尾勾出火光四溅……淳于慕此时内息渐稳,但仍不知如何调动身体力量,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力量,只站在原地,等着这怪物冲近身。 然而,还不及他有所反应,不知从何处,突然飞出一根翠色笛子,横在他面前。 横笛微有震动,周身散出一圈圈浅光,先前那音律之声,便由它发出。此时,伴随音律声阵阵,笛子散发的浅光,挡出道道光层,将那飞来的蜥蜴,震碎无形,落入沙土之上,将那黑袍密密实实地盖住。 惨叫之后,沙尘停下,黑云散开,天空轻扫薄云,方才所发生一切,似一场幻梦。 淳于弋倒在他面前,双腿被流沙缠住多时,还伴有几道伤口。淳于慕正当想去查看伤势之时,仍是音律声起,眼见这伤口便快速愈合。 看着这发生的一切,淳于弋脸上写满了狐疑与不可置信,但淳于慕此时,却头痛欲裂,似乎有一桩重要的事情马上要去做,然而记忆飘渺,一瞬便没了影踪。 他忘记了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满脸痛苦地想拼命抓住一丝记忆,却仍是徒劳,只有那只笛子,在风平浪静之后,静静地,落在了他手中。 此后,淳于弋感念其救命之恩,又见他没了记忆,没有去处。而自己遭此一场,必然是落入一场阴谋之中,便带着没了记忆的淳于慕,回了苏卫王都,同他于军中歃血结义。又借了淳于的姓,暂定了如今这个名字。二人兄弟相称,淳于慕也是淳于弋的得力助手,较之族中那些笑里藏刀、假仁假义之辈,还有军中那些阳奉阴违、背地使坏的老将,他与淳于慕这个结义兄弟,心性脾气,倒更像是一家人。 弋者何慕,所求难得。 淳于慕身世如浮云,捉摸不透,倒是也愿意留下来,辅佐一二,淳于弋也在帮助他找寻自己的身世,二人算是定下君子之约。 这些不多的过往,让淳于慕在此时,在月色之下,忽然想当作旧闻故事,给阿月讲,话到嘴边,却又收回去。 当下见面,细算也不过半个时辰,讲这些,实在唐突。 月色皎洁,不知从哪里出现一只流萤,幽暗的光,在这月色之下更为暗淡。它轻盈地从水边飞过来,缓缓柔柔地,落在了兜住阿月半个头的斗篷上,正停留在头上的毡帽轻盈的羽毛上,正好照着阿月看向远处的眼睛。 淳于慕看着这双眼睛,心旌摇曳,这夜晚的微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但定不是从外头的雪原而来,像是从酒肆中,像是从秋花丛中,香甜而醉人…… 淳于慕觉得,自己像个登徒子,难道自己本性如此?好在是晚上,阿月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幸而如此,免得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莫名面红耳赤的,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为避免尴尬,淳于慕起身往后头走去。今夜自己到的突然,弋兄见到自己,必然问一番苏卫国中,以及淳于家中之事,既然受伤颇重,虽已经大好,还是明日再见,再让他暂时忘一忘这些事情好。 长夜漫漫,好在此处不如外面,冷过一重又一重,重新找到地方休息一晚,也静一静自己这沸腾的心绪。 而阿月,见淳于慕忽地又起身离开,脑海中突然闪出两个熟悉的字眼,不自觉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身看向淳于慕的背影,低声试探着问道:“音楠?你知道这两个字吗?” “什么?”淳于慕转身对上阿月的目光,见她脸上浮现一丝困惑和茫然,问道。 阿月又痴痴摇了摇头,叹息道:“没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看到淳于慕的脸色突变,眼睛之中燃出火光,然后便听到一声火光炸裂的声音,阿月蓦地转回身。 对岸那寂卬住着的屋子,几乎是在一瞬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大火吞噬,熊熊烈火,光焰冲天,烟尘滚滚,木头烧落掉下的声浪,将火星冲入云层。饶是隔了一片半落璧,阿月仍感觉得到,灼入面庞的火热气息。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阿月和淳于慕都愣住,一脸错愕。 “不好,寂卬还在里面。他还伤着。”阿月急急说道,似乎忘记她先前反应过来的,寂卬是在诓她。说完便跑着,跳上泊在坐石不远处的小船,想要到快些划到对岸救火救人去。 长杆插入水中,借力一撑,船儿便驶出。这时,淳于慕也已经跟着阿月,一同跳到船上。不作他问,从阿月手中接过了长杆。虽然他不晓得对岸有谁,但火势如此大,他不可能见此而不管,更不可能让阿月就这般踏入如此危险之地。 阿月将小船中放着的一杆短浆也用起来,这本是她闲时泊舟做的,此时同淳于慕一长一短配合着,很快便离开岸边。见她脸上焦急,眼中渗出一些雾色,淳于慕加快手中的动作,心中沉重了几分。 抵达对岸时,火势仍没有停下的意头,仿似这烧着的不是,一座算得上简朴的木屋,而是一座巍峨的殿宇,大火肆意地吞噬着,似要将能啃掉的一切都毁损殆尽。 “寂卬,寂卬……”阿月朝火光之中喊着。 “阿月小心。”淳于慕惊呼,挡下火光炸裂,而飞向阿月面门的一团火星,道,“火势太大了阿月,非人力可救。” “我知道,这火这么大,即使紧挨着半落璧,现下也是无计可施,但是……但是,寂卬可能还在里面……”阿月沮丧道,眼睛还盯着火光之中。 “是可能吗?”淳于慕问道。 “他总是神出鬼没的,但是他受伤了,当仍在屋内养伤……”阿月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虽然后面有捉弄她,让她当下没有细究,只骂了几句,但现在回想寂卬说话的语气,不像是故意假装。阿月忽然从慌乱之中回过神,转身跑到半落璧边,朝对岸来时的方向,大声喊道:“师傅,师傅。” 两声刚落,师傅已经立在了阿月身侧,白衣飘飘,面容镇定。 “师傅,寂卬还在里面。” 师傅看向面前这火光烛天,闭上了双眼,头发轻轻飞舞着,还不待落下的一瞬,又慢慢睁开,对阿月淡淡回道:“里头,无人。” “那师傅可救救这火?”阿月问道。 “不用救。”师傅眉头轻皱,静静说道。 六十七——晴拾醉 不用救?阿月有些不明白,师傅脸上那个瞬间的情绪,阿月更看不明白。 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这火就这样燃着,像是没有休止般地将夜色染成了绛红色。 就这样一座小小的屋子,不知道为何燃了如此久。直到月光黯淡,晨色熹微,晨风吹来,这处大火才终于完全熄灭。烈火吞噬过后,一片焦土,除了直入天际的烟尘还袅袅,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昨夜师傅同阿月一道,看了会儿大火燃烧的样子后,便默默离开。阿月并没有跟着回去,找了个离大火稍远的地方,将披风褪下,铺在了夜的后半程中,已经冷却余温的沙地上。她安静地抱膝坐着,静静等着这场火熄下来,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见寂卬最后一面时,他说的那些不着边际、不明所以的话。 人没有在里头,这也才不过几日,这般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还伤着的吗?就这般不见了踪迹,那是否有一天,师傅也会就这般不见了踪迹,然后存在的痕迹,来一场大火就消失殆尽…… 月色衬托,霄汉星如雨。有几颗零落的星子,眷恋阿月的眼眸,住在那里。 淳于慕一直在阿月身旁陪着,他不知道阿月为何这般,眼底涌现出了丝丝哀愁和寂寥,在明亮的底色中,那么扎眼,那样清晰,让他逃避不了去想,想一个缘由。他也不知道,大火突发时,阿月急切地想救下的人是谁?但看阿月现在这般样子,那抹眼底愁绪揉碎了看,那个原本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是一个对阿月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消失了,阿月安静如此,像是十分难过。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阿月突然问道,“是天上有星辰陨落,落到了这里?还是闪电打中了?我那时没有注意,你正好对着这边,可看到了?” 淳于慕回想起,这夜色中静默的房屋,在阿月说了一句什么后,瞬时烈火熊熊,熯天炽地,“不,像是从里头燃起来的。” “哦……”阿月想起那方香案,莫不是这个原因?寂卬走的急,香案上有火星滚落,舔到了什么? 这个原因不好猜,但此时也已经不重要了。 “是阿月姑娘的心上人?”淳于慕轻声问道。所以,是阿月的心上人吗?这个念头让淳于慕心中有丝丝隐痛。 “心上人?”阿月疑惑,摇了摇头,“有时候挺烦人的,但毕竟救过我,应该算是救命恩人。” “但既然尊师说里头无人,尊师奇人奇术,这样说了,那想必并无大碍,如有缘分深厚,此后终有机会相逢。”淳于慕笑着说着这话,想给阿月一个安慰。说罢,又从腰间取下一个,巴掌大小棕褐色的酒囊,遥望着未落的月亮,和还亮着的火光,饮下一口酒。 “这是什么?”阿月闻到一股沁人的幽香,是一种她并没有闻过,但却异常熟悉的味道。 “这?”趁着朗朗星月,淳于慕晃了晃手中的酒囊,笑道:“苏卫都城最好的酒,晴拾醉,最好的酿酒师酿出的酒,已经是口感极佳,风韵极佳,再从北山之上一棵百年木樨,采摘新一季的九里香,佐以白霜,再酿而成。喝来正有秋高之意,称作晴拾醉,白日放晴,拾醉作歌,本是苏卫一大乐事,可惜啦,可惜啦……” 说完,笑着将酒囊递给身旁的阿月:“阿月姑娘也尝一尝?” 酒,阿月没有喝过,但这味道实在香,看着眼前这番景象,阿月将酒囊接过,仿着淳于慕的样子,也喝了一口。浓烈的香气冲进喉咙,又慢慢在鼻息中蔓延。 顶上了灵台,阿月朝淳于慕笑了笑,眼中的忧愁也不见了 “阿月姑娘权且放下心,无论此人对阿月姑娘何等重要,此刻阿月姑娘心中有多不安,相信我,定有再相逢的时候。”淳于慕不过两口酒下肚,但似乎情绪变得不同起来。 淳于慕的话密了一些,阿月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没有明白淳于慕极力在安慰着她,只问道:“你说了两次会相逢,倒更像是你自己的心得感叹!” 淳于慕看着阿月,灿然一笑:“阿月姑娘也说我们当作‘久别重逢’。”见阿月不明神色,便又道:“阿月姑娘说的不错。我来此一路,颇有波折,权当给阿月姑娘讲个故事。 “嗯。”阿月点点头,头靠在膝上,静静听着。 “我从王都出发,一路虽遇到战乱,但总归顺畅,然而……先是在踏入沙漠之初,偶遇一位老者,言之凿凿说见过兄长,结果引我进了山中,不知其意,辗转迷路。后来好不容易出来,在沙漠边缘被风齐找到,却又遭遇如幻阵一般,原地盘旋几日。在此之后,莫名线索指向漠北,到了漠北,遇到一人,不知身份,也不知是不是人,对我说些什么‘既然不该来,就葬在此处’,然后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山间悬崖,地洞深不可测,好在我有宝物相护,与此人缠斗许久,勉力将此人击败之后,我才又能继续寻找弋兄。就这般,如此奇遇,须臾半个多月过去,我一度觉得,或许命有此劫,对弋兄或是对我自己,弋兄也定找不到了……即使找到,或许也难有什么好的消息。” “但是,如此波折,我还是来到了这里。”淳于慕感叹,转回之前的话题,“所以阿月姑娘不必灰心。” 阿月饮下一口酒,道:“我并没有灰心。不过,外头世道果真这般乱?” “是,若能在此,安享一隅,即或就这般,短暂相逢,于我于弋兄,何尝不算是一件幸事?” 阿月听淳于慕这般说,想来他对这位兄长情谊颇深,便摇摇晃晃起身,道:“那里。”阿月指着对岸,淳于弋住着的屋子,“你要找的人,淳于……弋,就住在那里。” “阿月不回去?”淳于慕不知,阿月此时是否是需要一个人静静,但他不愿意留她一个人静静。 “此时不知怎得,不想回去。考虑到你与你兄长必然急于相逢,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但,若是你其实并不急于这一时,我再喝两口?”阿月说的有些磕磕绊绊,脸上染上一抹红晕,想来是酒意上头。 淳于慕笑笑,求之不得。 于是,二人就着月色,在渐渐势小的火旁,一人一口酒,不知何时,靠在一处睡下了,浑然不觉天际的雷动。 幸而,淳于慕带的晴拾醉不过一小壶,虽说这酒素有“三杯入仙云”的美誉,但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能“再享人世秋”。待这无缘无故的大火彻底在晨光中熄灭,淳于慕也便先于阿月醒了过来。 他喝这酒不是第一次,但第一次醉的这么快。他看阿月仍然双眸紧闭,想必是从未喝过酒,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自己带着灌醉了,心中觉得自己这般不算君子所为。 唐突了,醒来再道歉罢。淳于慕心道。 然后将阿月的头往下挪了挪,落在自己臂弯处,这般姿势她应要舒服些。 这个天地,这片湖,沙漠之中,如一颗明珠,大漠平川,别有天地,较之夜色,半落璧此时的风光正值无限,清水涟漪,澄波如镜,草堤生翠。如今看清对岸,他的马、风齐,还有另外两匹,正在微风漪漪中安卧。淳于慕心中慨叹,这般天地,也只得这般,如仙子不染尘世浑浊之人可住。 他的记忆不多,但仅有的一些,也实在不好。 淳于弋所经历,在他眼中,尽是浊世污秽之事,自己虽有助力,但难动整个局势分毫,也不知此时找到他,于他是劫灭还是机缘,而自己究竟是报了一场恩义,还是推他更入深渊。毕竟以他对淳于弋的了解,苏卫国中之事,军中之事,家族之事,真能抛下的话,他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样想着,浑然不觉臂弯之中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的出神。 阿月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靠了半夜,阿月觉得自己神思懵懂的紧,一时不知此地何地,此时何时…… “你……扶我一把……”等到稍微清醒,阿月道。 淳于慕低头对上阿月的眼睛,又慌乱移开,忙不迭将阿月扶起来。阿月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道:“这就是醉酒的意思?” 淳于慕见此不觉又笑了,道:“嗯。不过这酒不烈,片刻不适感便没有了。阿月姑娘没有喝过酒罢?” “或许,是没有过。” 天亮了,无论昨夜如何,终究还有正事。淳于慕便道:“我们回去了?“ “嗯,好。”阿月看着眼前一片焦土,连断壁残垣都不可见,但是一片灰渍中,隐约还有一个东西,“你自己过去罢!我过一会儿再来。” 阿月这个样子,自顾自往前走着,并着这几句话,在淳于慕听来,是一场酒醉,并没有消去阿月心中的苦痛烦忧,像是要在此处,继续伤心。淳于慕心中不忍,如昨夜一样,更不愿意阿月独自留在此处, “可我其实不太会划船,昨夜太用力,手又扭到了,后来阿月靠着半夜,好像压得更痛了,如今想见弋兄之情切切……” 见他说的诚恳,阿月脑中更加糊涂了,想了想昨夜是谁撑的长杆,狐疑道:“真的?那……对不住,你那酒,有些醉人,我靠的不是有意的。” “嗯,真的。”淳于慕艰难地抬了抬手臂,脸上露出了几丝疼痛表情,“昨夜急于救火救人,赶着过来,并不察觉,喝了几口酒后,感觉手臂还是有些痛。既然此处已经无碍,劳烦阿月姑娘,送我一趟?” 阿月还是一幅“昨夜不见你着急”的疑惑表情,边往前走,时不时看着后边跟着的淳于慕。昨夜师傅离去时,阿月已经向师傅,禀明淳于慕的来历目的。 师傅也道,他来了,正好将淳于弋接走,若是淳于弋执意留着,倒是不太好赶他一人离开。况且,就算他愿意独自离开,他那样的状态,总感觉不太妥当。有个信任的人在跟前,也算是留着一些世俗希望。 将登小船,阿月又想到落下半截的事情,在淳于慕不明所以的表情中,转身飞快跑到前面的焦土之上,将那未烧尽的东西捡起来,一个上有“之位”,另一个正是书有“玄阙”二字的那块朽木。 奇怪,这样的火,这块平平无奇木头竟然没烧毁。而且,看来寂卬真的走的急,不知道什么样的急事,不便于道别,连他妹妹的牌位,也没来得及带走。 阿月将这朽木插在这沙土之上,算是个指引。又将那未烧尽的灵牌,埋进土中。 六十八——有约 一程天光。 阿月静静地划着船。 半落璧上波光粼粼,层层缓缓的波浪,在桨声之中将日光碾碎,破碎如晶石的日光,又不露声色地,晃到船头立着的阿月身上,将阿月方才,就着湖水洗净脸上污渍后,留在脸上的一层水汽给晃干了。 云门色的衣裙,正与天,与湖水一色。 淳于慕的眼珠子落在阿月的一呼一吸上,看她挽起的袖子下白皙而有力的小臂,看他随意拢起的乌发掉了几缕在耳际,如今在晨风之中往后摇动;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除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的情绪,明亮得已经同着日光一色;看她因为吃上力,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在呼吸之间,染尽沙漠的晚霞,和山间的秋色…… 这样看着,看的淳于慕心无法静,看得他如同饮沙般,口间喉间干涸,身上不知怎么起了一层薄汗…… 淳于慕怀疑自己,在失忆以前,是不是一位心思不纯的浪荡登徒子。酒意未完全消,此时,天地间幽幽柔柔的笛音又起,这笛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落在淳于慕的手中,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不知道哪里找寻。 上一次,正是在来的路上,突然出现,解了自己的危机,此后在手中便化为无形。现在又不知在哪里,奏响这个曲调,调不成歌。但,见阿月没有转身,淳于慕又怀疑这声音,是不是只在自己心中回响? 好在阿月侧面相对,淳于慕将目光挪开,屏息凝神,让湖上的风,将自己残存的酒意吹散,也在心中念叨着,这声音不要于此时继续烦扰。 小船靠岸,他便迅速起身,几个跨步下船,不待阿月停好船,直直往阿月指的那间屋子而去,小船在这猝不及防的举动下,猛地晃了晃,好在阿月站的稳,不然要被晃下去。 “看来淳于慕说的不错,他想见淳于弋之情果然切之又切。”阿月心道。 只淳于慕晓得,眼下正事要紧。 而正事可驱心魔。 屋子简陋却古朴,与天地自成一色。淳于慕叩响门扉,唤了一声“兄长可在?” 房门突然打开,淳于弋不可置信地立在门前,看着淳于慕,道:“义弟?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阿月泊好小船,看着二人兄友弟恭的样子进了门,心里那幅四人的图景,这般补齐大半,但阿月也只有默默记下。 师傅也正坐在自己房间等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桌上仍是短刀、锦囊,还多了两个小包袱的行李。 “师傅要去哪里?”阿月坐定,看着师傅直勾勾望着她,也不说话,便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为何收拾了行李?” 师傅却微微皱了眉头,轻轻凑过来,颇有深意地问道:“阿月饮酒了?” 阿月想起昨晚,登时双颊染上一层红晕,“嗯,那个淳于慕带的酒,叫晴拾醉,我没尝过酒,贪心多尝了两口。”说完,不知道师傅是不是不允许,悄悄抿了抿嘴。 “哦,无妨。跟着为师几个月,过的日子太过清简。过几日,师傅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师傅没有怪罪的意思,还说要带她出去看看,虽说之前也说要为自己找寻身世,但此时说来,阿月心中更是暖意融融的,便亲近师傅,拉着师傅的衣袖,撒娇起来。 “过几日,那师傅收拾这些做什么?” “这?”师傅笑着,扶正阿月,指了指包袱道,“是为那位苏卫将军准备的,备了一些随身药物,他中的毒虽已解完,但还剩这许多药材也无用,权当送他们的礼物罢!” “哦……” “阿月有心事?”师傅捕捉到,阿月眼神之中的一抹迟疑,“还在想寂卬?” “不,”阿月否认道,“师傅不是说他不重要?来无影去无踪的,没在火场就好。” 这话听来像是在赌气一般,师傅仍只笑了笑,没有追问。 “那我们去送一送那两位罢!之后,我们也要走了。” 阿月圆眼望着师傅,不解道:“往何处去,师傅已经定好了?” “嗯,淳于弋给出了线索,为师要去顺藤摸瓜,降伏在这处人世为祸,且能绕开我法阵的大妖。此行凶险,阿月若是要留在这里等我,也可以。”师傅一句话,语调转了几弯弯个,像是在逗她,但话语坚定而又柔和。 方才既然说要带自己,t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此番又这样说留下,阿月定然不愿意,“不,我与师傅一起。师傅不是还要为我找寻身世亲人,留在这半落璧可找不到。”阿月语气似个孩子般道。 二人正说笑间,淳于慕与淳于弋二人已经过来,二人面容严肃,神色郑重,像是来辞别。 “在下甚为感激二位姑娘大恩,此恩情淳于弋没齿不忘。”淳于弋朝阿月二人拱手致谢道, “苏卫王都好景好酒,本应当邀二位世外高人,前去一赏。但……苏卫如今动荡不安,此一愿,只当淳于弋欠下的。本无心再回到世俗,但姑娘说的对,我身上尚有家国之责,如今奸佞妖邪当道,民不聊生,况且还有军中兄弟,不断消失,诸多迷云,淳于弋责无旁贷。” 这是立马就要走的意思。 “这,是淳于一族祖传的绿松石,曾经嵌于在下的护心镜上,如今护心镜虽毁,但宝物未损半分。弋将其赠予‘未名姑娘’。”淳于弋突然从胸前,掏出一枚碧蓝色的石头,递到师傅面前。 师傅看着这莹莹泛光的宝石,没有接,亦没有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阿月问道。 “我知道这类身外之物,不配沾染姑娘,但……请姑娘收下他,只当……留一个念想。”淳于弋说的磕磕绊绊又含含糊糊。 “什么念想。”阿月又问。 “世俗念想,世俗之内有这样一个人,请你师傅记得他。”淳于慕补充道。 先前他们兄弟二人相见,自己将淳于弋离开之后的各种事情,包括王都如何将他战败的谣言传的漫天,王上如何震怒其无能,而绪倞如何将此事巧言抛的干净,还有王上对莨国割让城池,对西图胶着恋战却节节败退,以至半个月来失去半壁江山,淳于一族虽因开国之功,没有被没收家产,没为奴婢,但因削爵一事,淳于族内已经将淳于弋彻底除名,另立淳于弋祖母母家一位幼子为家主…… 淳于弋听完这些,面色不动,似是心中早已算定这个结果。 但听到淳于慕讲述,过来一路本为富庶的安燕、粟丰等几座城,如今已是民生凋敝,饿殍遍野时,淳于弋眼中先是闪过不忍,后又燃出怒意。不过半月而已…… 但对于将要离开一事,淳于弋将手中一方素罗帕紧握了几分,然后将挂着的铠甲上的护心镜给取下来,拿下上头的绿松石,这块石头,淳于弋虽没有明说,淳于慕知道,对淳于弋乃至淳于一族的意义,甚至对于苏卫的意义,都非同一般。 淳于慕不解此意,但当他将石头送出之时,他便懂了。半个月的相处,弋兄此举,这里头有个人感情,也有其他托付。 “是,请姑娘,莫要忘了在下。”淳于弋道,他知道自己此去迷雾重重,关山难越,崎岖坎坷,未来不可期……“若有一日,在下了却心中因果事,还想回到这里,来找姑娘,姑娘可能再收留在下?” 除光点落,除湖风来,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师傅?”阿月听罢,心有动容,也懂了一些,便轻声唤了唤,一直未发一言的师傅。 “好。”师傅垂眼,接下了宝石,“半落璧非我所有,你自可留,但是不必来找我,我们也将离开。” 淳于慕蹙眉,问道:“二位要去哪里?我来找兄长的一路,看的清楚,不只是苏卫,外头都很不太平。虽知二位应为高人,但外面的不太平,可不只是简单的战斗纷争。” 阿月想起淳于慕讲诉的自己遭遇,但是,师傅不就是要去处理,这不简单的纷争?果然听到师傅回道:“正是不简单,我们才要去。” 淳于弋听此,眼中有一瞬失落,但拉住淳于慕想要再问什么话,转身一声口哨,风齐和淳于慕的那匹骏马,一并奔腾而来。 眼看着二人就这般翻身上马,准备前行。 师傅道了一声:“保重。” 淳于弋手握缰绳,转过头来,道:“此命为姑娘费心所救,弋当珍之重之,虽时运坎坷,亦不敢有丝毫损伤。此番离去,姑娘亦答应我,终有再见之日。” 立马对望。 “我叫迟娑。”师傅突然道,这是她的名字,阿月都一直不晓得的,她的名字。 果然,淳于弋表情惊诧,又转为明明笑意,道:“‘萝月影婆娑’,迟娑姑娘,弋记下了。” 淳于弋与淳于慕朝着刻下“半落璧”三个字的大石头方向,策马而去。 师傅目送他们离开后,说她要再去一趟先前结阵之处,说完便消失了,留阿月一个人站在原地,歪着头看着离开的方向出神,心中又开始空落落的。 突然,一道翠绿的影子,不知从哪里飞出,直向阿月而来,荧光闪过,一根翠色的笛子,停在阿月面门前。 似装有灵魂般,对着阿月。 而那副记忆之中的图景画面,就这般完全补齐。 六十九——夜笙 看着眼前,似乎还隐隐发出声音的横笛,阿月愣住在原地,疑惑不解,脱口而出两个字“夜笙”。 然后忍不住伸出手去取,然而手还没有碰触到,笛子却又忽地不见,等阿月张望寻找时,看到前方几步外,正是那匹通体如墨,眉心一块白的骏马,骏马之上,淳于慕表情中带着不可置信,看着落在手中的笛子。 淳于慕何时折返,何时走近,阿月全没有察觉。 “夜笙?”淳于慕看着阿月满脸惊异,缓缓道,“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这,就是你说的,那宝物?”阿月目光仍然盯着消失在面前,却又在淳于慕手中的笛子,轻声问道。 淳于慕看了看这个不受控制的宝物,点了点头道:“是。” 淳于慕不知道这个笛子为何在此时,突然出现在了阿月面前,虽然骤然相逢又分离,让淳于慕心中多有难舍,阴差阳错般,又得了这个机会,再道别两句,也算是契合心境,但眼下,实在有些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哦……” 马上马下,四下无话,无从问起,无法解释。 直到淳于弋呼喊的声音传来,才将淳于慕从阿月的目光中拉出,唤醒过来。这笛子,虽总是来去无影踪,但让他去而复返一场,他亦感激,只是相逢时短,终要道别。 “阿月,我……要走了。此去不知,能否有机会再相见。弋兄请迟娑姑娘答允的,阿月,也能答应我吗?”淳于慕突然直勾勾地盯着阿月,如此直接,直白地问道。 阿月回忆了一瞬,那样一个不算请求的请求,师傅是答应了的意思吗?而她,又能答应些什么呢?此问让阿月心中蒙尘般,有些苦恼和困惑。 虽不可预知,但既然记忆之中出现过那些画面,那…… 想到此处,阿月笑道:“后会有期。” 此话一出,淳于慕将手中的横笛紧握一分后,看着阿月道: “既然有期,这笛子便暂赠予姑娘,以待相逢之时。”说罢,淳于慕将笛子递给阿月。 阿月接下笛子,通体冰凉,幽光浅浅,她想到淳于弋,给师傅的那个护心镜上的绿松石,心跳的快了一些,呼吸间,只觉脸上又热起来了。 “不,”阿月将笛子还给淳于慕道,“这宝物既然能护佑你,那还是你留着罢!毕竟你这一路,也并非是一帆风顺,”阿月心想,有师傅在,自己可能比两个大男人,还能在这乱世之中,活的轻松一些。 淳于慕眼中流出一丝落寞,那笛子似听懂了阿月的意思,回到他的手中,又化作无形。 “你等一等,我给你一个东西。”说完,阿月转身朝屋内走去,不消片刻,拿出一个浅碧色的荷包,递给淳于慕道:“这个,给你。” 淳于慕看着碧色荷包上一只红鱼游曳,问道:“这是?” “我晒的杏子,虽然有点酸……” “无妨,我会好好品尝的。”说完,眼角带笑,将荷包放入胸前,勒马缰绳,疾行而去。 恍若一梦,梦中少年,意气风发,同他三言两语,就将往昔和未来一并勾勒。阿月还在酸杏有些不好意思的情绪之中没有出来,没有再道别的淳于慕,就已经策马无影踪了。 沙漠中的马蹄声寂静下来,师傅也回来了。 师傅见阿月,仍然如她走时那个姿势,便悄悄走近,顺着阿月望着的方向望去,又轻声问阿月道:“阿月在看谁呢?” 阿月听到师傅的声音,转过头对上师傅含笑的眼神,道:“淳于慕。我在看他们。虽然也看不到,只是,师傅,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师傅站直了身体,若有所思道:“可能有……阿月,我们也要走了。今日就走。” “今日?”阿月诧异道,“师傅可是在结阵之地看到了什么?我们要去何处已定?” “是。去西图王都兴尧城。” 阿月一边收拾着衣物,干粮,一边回忆着师傅所说。师傅一直在结阵之地,都寻找不到任何踪迹,但这次过去,借由淳于弋给的零星线索,却追索到了一些所查之事残存的痕迹。 师傅说,虽觉得能够找到新的痕迹这桩事情,很可能仍然是阴谋的一部分,但既然向她而来,与其等着这暗中的力量,旁敲侧击、蹑手蹑脚地不敢直接上门,反而间接害了这凡世之人,不如她主动为之。况且,已经指向了西图兴尧城,城中必然也有更多线索,为何不去走一趟? 同时,师傅也道,如今能够确定的只是,这桩阴谋的背后,并不是因为她在阻止这人世倾颓,多少颠倒了命中注定。但究竟是个什么原因,她也着实好奇。 阿月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从醒来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这半落璧的天地中,即使过往不现,她也觉得甚是自在。方才送走两位,自己也将离开,人世间的聚散离合,着实让人心烦。 师傅许是看出了阿月的心事,打趣道:“为师应该再走早一会子罢?” “什么?”阿月将一套衣裙,塞进了小包袱中又拿出来,漫不经心地答着师傅的话。 师傅撑着头,看着阿月再“蹂躏”这套衣裙,来回繁复地叠又装又拿出来,怕是忙活半天,一个包袱中,仍只得装一件,继续打趣道:“那二人离开后,阿月便这般心事重重的,若是为师决定早走一会儿,说不定可以同二人一路离开,结伴同行一阵子,阿月许是要开心一些。” 听罢师傅的话,阿月没有听出里头的揶揄意味,继续不以为意说道:“哦,要开心一些,师傅没有告诉过我名字,却告诉了淳于弋……这样说来,师傅定然也心系着,若是同行,想必师傅也会开心一些。” 一句话说完,丝毫没有注意到师傅的脸色变了几变。 师傅将短刀化出弓箭的样子,道:“原来阿月为这个吃味着?名字而已,阿月也不曾问过啊?倒是为师一直以为阿月心挂着对面的寂卬,没想到,心被刚认识的人勾走了。师傅也有些吃味……” 师傅少有对阿月说这些轻松的话,之前的一些都有些沉重, 但是,阿月还是没有怎么听明白,将手中的那套衣裙烦躁地扔在一边,辩驳道:“我定然问过的,师傅没有给我说罢了!与寂卬不也是师傅让我不要挂心,此人不重要么?以前确实挂心一阵,也不过是因为,我担心此人是来此对师傅不利的……而且,我也有些想不通,为何心会被方认识不久的人,给引着走呢?是因为长得好看?” 师傅听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算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阿月伶牙俐齿,也让为师见识到了!阿月看看这弓箭怎么样?之后烦请阿月将为师的弓箭背着罢!” 这个话头转的着实生硬。 阿月终于回了神,看了桌放着的弓和箭,想起师傅之前,变化给她看武器的场景,奇怪问:“可是短刀更方便啊?为何要用弓箭?” “为师没有用过,而且,短刀别人看不到,也就无法有什么威慑力。咱们两个女子身份,有个这个东西,看起来就多少有些不一般了。” 师傅起身,朝远处招了招手,两匹近来被阿月喂肥的马便迎风而来。 “阿月别收拾了,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启程罢!” 阿月背上弓箭,是比短刀沉了不少,能为师傅做点什么事情,也算是报恩的一项,虽师傅的话有些在逗趣惩罚她的意思,她也乐得其中,看着师傅带上斗笠,在将面纱覆上之前,还看了看那枚宝石,面有动容。 阿月也跟着上马而行,骑马这回事,好在阿月前些时日练习了一番,不然今日这番变数来的如此突然,临到走时,还不会骑马,那就真的是丢脸了。 半落璧的大石头刚过,风沙刮得阿月情形不少,此时又想到了一桩事情。 “请师傅再等一等,我忘了一个东西。”说完,不等师傅问,便急急掉头,往后方再跑去。 此时马蹄疾飞,阿月眼风扫过半落璧全貌,正看到寂卬住的那处,昨夜已经被烧为灰烬的房子,不知怎么的,又陡然伫立在原位,连那块,被阿月插在灰烬之中的牌子,也稳稳地挂在之前的位置。 “玄阙”二字高悬,面朝半落璧,似是不曾发生过一场大火般。 阿月心惊,手中的缰绳不稳,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回事?” 但想来寂卬也定不是普通凡人,既然此时已经要离去,便只疑惑了这么一瞬,只挂着心中的事情,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那些辛苦晒了几日的杏干,一股脑儿装进了包袱中。 至于为何此时留恋着,前些日子并不怎么喜欢吃的杏干?阿月没有深究。 马儿行至湖边时,不知从何时出现的寂卬,从远处踉跄着跑来,呼唤着阿月,声音飘渺。他的身形似有些消瘦,眉目间多了许多不明的情绪。 “阿月,真的,要走了吗?”寂卬的声音如前日见时,仍气力有些不足,他弯着腰,宽袍衬的身子更加单薄,双手扶着阿月的脚蹬,有些急切,又有些卑微地问道:“阿月,留下来可好?” “我同师傅办完事情,应当仍会回来的。”阿月见他这般,有些不忍,“你伤还没好吗?” “阿月,不会回来了,下次再见,我定会留下你……”寂卬埋头,盯着这一尘不变的沙土,说完这句不明所以的话,便在阿月的眼前,又如青烟散去般,没了影迹。 七十——魅影 自沙漠凉月,至群山草甸,自北疆的白雪茫茫,再至南国的烟雨霏霏……疾行以来,一路风光无限。至西图国境内,一座座城池风物不一,虽是走马观花,但在沙漠生活这许久的阿月,仍觉得新奇的紧。 只是这些新奇中,还是被遇到的那些,残破的城池,逃难的人们,惹来心情沉重。唯一好在,师傅说,一路上倒是风朗气清,并无半丝妖邪气…… 而且,一路上遇到寻人的告示,师傅总会下马看一看,再朝阿月失望地摇摇头。虽说师傅心中装着正事,但是为阿月寻找亲人这桩,仍然挂在顶要紧的位置,阿月心中感激,只是对于没找到,也不甚难过,每次面对师傅的摇头,阿月总是会宽慰几句。 只是,一路走来,特别是临近边境处,靠近沙漠边缘的那些城池中,寻人的告示略多一些,师傅推断的是,这些莫名失踪的人,同淳于弋讲述的,边军失踪的兵士,或许是同一个原因。然而,越是近了王都兴尧城,这些失踪的告示便越少。 阿月想的是,应当是临近王城,人员无故失踪,应当更容易引起察。所以,若是妖物作祟,想来也定然远离都城,藏于深山中。她和师傅走的这一趟,或许方向不太对。 但师傅却有不同的看法,说的是“也许正是王城之中人所为。” 站在斜风细雨的兴尧城外时,阿月和师傅二人,正各自撑着一把,红底绘白梅的油纸伞。这里早已经已经没有沙漠之中战火硝烟的迹象,但当阿月和师傅在城门外立着时,却发现擦身而过的行人,竟只有从城中往外走的,且都是步履匆匆,或是背着厚重的行囊,或是携家带口,推着满车家当。 无一例外的是,个个不发一言,着急赶路般,神色慌张。 阿月和师傅牵马,缓步往城门口走着,一些忙着离开的人,斜眼满脸狐疑地望着她们二人,那个眼神,似看到怪人般,甚至露出寒光,看得阿月心中极不自在。 “阿月,”师傅停下了脚步,将面纱掀开,看着城门之上“兴尧”二字,眼神中透出思虑和探究,问阿月道:“西图方经历一场胜仗,城中当是庆贺祝颂之声,且为王都,当为繁华,客商络绎不绝……这个景象,是为何?” 阿月自然也不晓得。 “我去找人问问罢!”说完,阿月便四处张望,寻找可以打听消息之处。 然而城墙之上并无守城之兵,城门口也没有盘问之人。远望城中雾雨隐隐,只看到三两影子移动,却不明其中情况。阿月心中也疑惑的很,正在思索之际,却看到远处细雨之中,一位老妇人,只戴了一顶破损的斗笠,微微佝偻着身躯,推着一辆瘸腿的木板z小车,车中装满了各色蔬菜,正逆着人群,似要往城内而去。 这雨不知下了几日,城门口的一片土地,被马蹄车辙压得泥泞不堪,水凼大大小小,没几个能踩实走路的好地方。那老妇人推着车,身子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挂在脖子上得绳索,一只手扶着车把,但仍有些不敌车辆的重量。阿月正欲上前,只看到车轱辘落进水凼之中,一个打滑,扶着车把的老妇人,被车侧翻的力量带过,一下子摔倒在泥泞水坑之中。 阿月赶忙几步跑过去,将伞斜在老夫人的头顶上,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老妇人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这把伞,又看着阿月,道:“姑娘,谢谢你,谢谢你。”妇人苍老的声音,在此时愈显凄凉,一双干枯的手,搭上阿月伸过来扶她的衣袖,瞬间便是几块显眼的掌印泥渍。 “你看我,你看我,把姑娘的衣服弄脏了……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妇人一边歉疚,一边抱怨着自己,“姑娘,老身没什么值钱的物什,这些菜虽然沾了些泥,但都是今天刚摘的,都是新鲜的,姑娘,且挑一些带着吧!” 说完,不等阿月回答,便离开了阿月的身边,进了雨中,继续将侧翻在地的车扶起来,再去捡拾散作一地的蔬菜。 “不妨事的老人家,我帮你吧!”阿月说完,将伞架在一旁,也上前帮忙。 “哎哟,姑娘,快歇着罢!不敢劳烦姑娘了,姑娘快撑着伞,若是淋了雨再受凉病了,如今城中可找不到郎中医治了。”妇人边阻止阿月的帮忙,边道:“但是,姑娘最好也不要去城中,这城中啊,不太平……” 帮着妇人将蔬菜重新装好,又婉拒了她热情递过来的几颗青菜,阿月撑起伞,问道:“西图的都城中,为何病了还没有郎中医治?城中不太平又是什么意思?我看这都城之外,连守城之兵都没有,所见也都是离开之人,老人家可以告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吗?” 妇人看了看阿月,眼神之中有着恐惧,低声道:“姑娘是外乡人吧,来兴尧城作甚?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听老身一句劝,还是快走吧!” “嗯,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办,望老人家告知一二,这城中发生何事?”阿月看着老夫人的样子,将话说的谨慎又温和。 见阿月追问,那老妇人仍只低声,像是怕人听到般说道:“这城里不干净……听闻王上得了怪病,郎中都去了宫中给王上治病,但都有去无回。几个月前,国师说王上的病需以人的魂灵入药……”老夫人的话戛然而止,推着车走的颤颤巍巍,四下张望了一下,又看着阿月,继续低声说道:“哎,姑娘,我也是到处听来的一些闲话。城中到底什么事情,我这个老婆子也说不清楚,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阿月听来疑惑,问道:“既然大家都在离开,那老人家为何还要去到城中?” “哎,我年纪大了,也没几天活头,横竖都这样了,能走到哪里去?这些菜送进城去,勉强换些财帛,况且,近日供给食材的实在不多,王都中那些个酒楼,给的财帛便多了起来……”老妇人边说边走,已经近了师傅身侧。 师傅一直微微抬伞,望着城墙上刻下“兴尧”二字的石刻,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阿月觉得这老妇人的话,有些前言后语不对,若是城中真有古怪,城中之人都在避难离开,那酒楼当也开不下去,何必还要大价钱收新鲜的蔬菜呢? 正在疑惑间,突然,先前老夫人抓住自己衣袖,留下的手掌印记的位置,瞬时化作藤曼枝桠般干黑怪异的触手,一阵灼烧感传来,那触手迅速生长变大,又化成团团黑气,将阿月包裹住。 而靠近师傅身侧的老妇人,也褪去老妇人的样子,变幻为形态妖异的红影鬼魅,鬼魅身后亦生出触手,向师傅而去,半步距离而已,那红影鬼魅生出的触手,已经将师傅四面围住,影气环绕,也散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即使如此,师傅站在中间,伞内的方寸之地,那触手却无法收缩进去。 师傅站定未动,撑伞的模样仍然端庄美丽,微微抬首,看的仍然是城墙的方向,声音幽幽道:“先前就注意到你了,就这个能耐?” 师傅的话音落,阿月背后背着的弓箭,瞬间飞出,将包裹在阿月身上的黑气驱散。弓箭飞入空中,弓弦拉满,长箭搭上,射入那方望着的石刻处。 霎时雨歇,雨丝挂在空中不落反升。 “师傅小心。”阿月呼喊道。解了束缚的阿月,将伞稳稳撑住,看到城墙之上,箭射中的地方,突然落下巨石,心纠紧几分。 几乎同时,师傅伞上的白梅花图案开始变得硕大,继而脱离伞面,落地生根,半个呼吸的瞬间,便长成一棵巨大参天的白梅树,将那落下的巨石给挡住。 一声震响,梅花如雪飘落,落满伞面,然后均化作微光,散入云层背后隐约透出的天光之中。 而在弓箭射出扎入身体,便无法动弹的红影鬼魅,师傅目光落了过来,问道:“就派你来?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沙漠之中的阵法,派你来,能试探出什么?” 不等那不辨容貌身形的鬼魅,再发出什么声音,师傅腰间挂着的那只荷包,便自行打开。 “算了,”师傅将荷包收紧,叹息道,“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可净化留下的。” 说完,在空中仍然蓄势待发的弓箭,便又射出一箭,直向那红影鬼魅,箭从头顶贯穿身体,此影消失。 周遭静寂,风驻雨歇,云层散开,而面前所谓的兴尧城池,也化为无形。 阿月收着伞,看着眼前的景象变化,目瞪口呆。遂走到师傅身边,惊道:“是假的?” “嗯,假的。想是,引我来西图王都,造这么个东西试探试探。”师傅也将伞收起来,说的云淡风轻,“阿月吓到了?” “没有,”阿月摇摇头,“有师傅在,只怕了一丁点。不过师傅,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是闻到妖气了吗?” “闻?”师傅听罢,轻轻嗅了嗅,道:“这样闻不到的,鬼魅邪祟,妖物恶灵,哪里是靠闻的呢?” 阿月听罢师傅一本正经打趣,笑了笑。 这时,看着远处三山环绕,河流经过,水绕城郭,一座城池赫然眼前。 “虽然都是假的,但是西图王都兴尧城中,必然出了些什么事情。”阿月还来不及回应,师傅笑道:“阿月,你看这弓箭,为师之前没有用过,看来还是挺趁手,辛苦阿月继续背着。” 是趁手。 阿月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朝着不远处的兴尧城,继续前行。 七十一——兴尧城 西图王都兴尧城的繁华,在距离城外护城河,还有约莫三里路程时,就已经显露无疑。 这个时节,大漠飘雪,此处却如春日复苏。城外良田万顷,沃土绿野,各色山花烂漫。 一条宽阔笔直且平坦的官道之上,往来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远处城墙之上,旌旗飘飘,隐约有钟声响起,伴有人声颂词,但隔得还是远,阿月和迟娑并没有听清,唱诵的具体是什么。 但是,过来的一路上,无论茶肆酒肆,听到最多的,便是西图王师大捷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苏卫除在战事之中,丢失的城池土地之外,再割五城给西图,割三城给莨国,方以平息战乱。 所遇多是普通民众百姓,在人们争相乐道,口若悬河地谈及此战时,虽未明战事更细致的情形内容,但所有人,面上不只有荣耀自豪,还多着一些杀伐之气,语意之中颇有一些诸如“自己未能亲上战场之上”,或者“身为女子只能固守家园,而无法披袍征战”的遗憾。 战火蔓延下的满目疮痍、人们的颠沛流离,种种所遇景象,犹在眼前。阿月听此心中更是不解,只得低声向师傅道:“想必西图人人骁勇,都对战事兴致高昂。” 师傅牵着马,叹息道:“宿世恩怨,非时光历百载可解。如今这个境地,苏卫亡国之象已现。” “师傅是在担心淳于弋?”阿月问出此话,脑中便似听到师傅的声音般,浮现一句“人世恩怨,担心何用?” 果真,师傅在思忖后,流出了这样八个字。 话虽如此,但阿月看得出,师傅真有些担心。这种担心的深意,阿月已经能够揣摩一二。此行一路,即使到最后,师傅将正事办妥,真将这人世之中,潜藏的祸乱世人的大妖找出来,此后,难道无休无止的战乱,真的可以消失殆尽吗?凡世之中百年千年更替,国度换了几换,王城亦更迭几番,没有西图、苏卫和莨国,亦有其他国家,最终的命数,师傅能撑出多少年月呢? 寂卬的话,其实师傅也懂得罢! “阿月,城中妖气颇多,方才那把伞,阿月一定要撑好。”师傅突然驻足停下,同阿月道。 阿月回了神,二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的石桥上,桥面横刻三个大字“无渡桥”,桥头至城门处,三步一戍卫,个个手持长枪,肃然而立。城门之上,“兴尧”二字漆黑如黛,但那黑色之中隐约泛出诡异红色。城门口,三五兵卒手中各拿一幅画像,正在挨个盘问进出城之人。 观察周围,阿月听见师傅如此说,又看了看挂在马背行囊处的那把伞,问道:“师傅不是在摊贩手中随意买的?竟然真有奇力,能敌妖物?方才那件事,我还以为,仅是因为师傅能耐功法高妙,与伞没甚关系呢。”白梅映入眼帘,阳光下似乎有白梅香沁入,又道:“师傅既然这样说了,我会撑好伞的!” “嗯……倒也不是。”师傅掀开面纱,道:“只是近几日有雨罢了,这雨,不太好。” 师傅最近说话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天上的神女。 “师傅还是将面纱放下来罢!城外在盘查,万一是针对我们呢?”阿月边说,边伸手,将师傅挂在帽檐的面纱,再取了下来。毕竟假城门外发生的事情刚过,说与这城中无干系,也说不过去。 但却并非如此。 兵卒见她们二人,未作阻拦,甚至还关切地提了一句:“近来城中外来人多,你们二位女子,若非走亲访友,需要落住客栈酒楼的话,夜间定要锁好房门,免得有不轨之人。” 听来,兵卒们热情好客,善意有礼,倒不像是师傅所说,城中多妖。 道谢之后,经过那个拿画像之人时,阿月顺势瞥了一眼。 画中之人,确实不是她们,却正是与她们分别不久,前一段正和她们在半落璧朝夕相处的,苏卫前大将军淳于弋,且画中模样,仍是战场之上的装束。 苏卫国中传着淳于弋死于战场之上,西图却耗费人力在寻找此人。真是可笑,可悲,也可叹。不过,无论此战,西图用了什么方法,战事已停,战果已收,为何还这般要大张旗鼓地,寻找敌国大将军? 难道,淳于弋还活着的消息,这么快已经传到了西图王都?或者,淳于弋与淳于慕二人也来到了这里?还是,淳于弋身上还有什么秘辛,西图国中对仍对他有所图? 心中疑问,阿月正欲问师傅,却见她立在城门处,停下脚步,低语叹道:“王都名字,日日血铸……” 师傅的叹息未落,就听见城门之外马蹄声阵阵,策马之人手握一卷不知何物的册子,背后背着写着“鹿”字的黑底旗子,高声道“国师府急报,行人退散”。同时,那些正在盘查行人的兵卒,持着长枪,将往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赶至道路两侧。阿月和师傅亦跟着,退到路边。 急报之人,策马消失在兴尧城的大街街头。 师傅又将面纱掀开,阿月见师傅目光少有如此深沉,且面露不悦,便问道:“师傅知道急报之中写的什么?” “不知,但那策马的却是人非人。” “是人又非人?”这话,阿月听来更是费解。 “妖物邪祟寄在人身上……”师傅自顾自说道,“原来如此,已经想到这个办法,才能逃过我的阵法。” “师傅的意思是,阵法无法积聚的妖邪,正是附身于人,所以逃过师傅所设阵眼?”阿月问出,却见师傅又继续前行着,没有马上回答。 街道熙攘,城门外的兵卒所说没错,城内繁华,但在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商户摊贩外,三五聚集着许多容貌打扮都与城中大多数人不同的人,无一例外,这些人背着行囊,手中握着书卷,旁边还撑着一个吊炉,吊炉中似乎熬着汤药。 以至于,一路走来,各类药气弥漫,阿月觉得口中甚苦,除了药味,其他味道自己已经闻不到了。 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寻了二楼之中靠街的雅间。最近一段时间,虽然师傅体谅着,她或许是第一次走如此远的路,并没有太着急往这兴尧城中赶,但到底奔波。而此时,酒楼之中人声鼎沸,酒桌之上美酒佳肴,迷人双眼。被药味冲击一路的阿月,看到各类珍馐,此时已经饥肠辘辘。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坐在距离阿月不远处有一桌男子,酒酣过半,似正在讨论时局。阿月饿的慌,便趴在桌子上,听着对方的高谈阔论,听着听着,心里便觉得不太对劲,抬头看着师傅,师傅端着一杯粗茶,茶水热气蒸在师傅的面上,水汽背后,师傅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那桌人谈论的正是令阿月疑惑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何城中到处都是药气;第二件事是,为何城中到处在盘查寻找淳于弋。 听那桌人所说,兴尧王城中,宫墙之内,如今由国师鹿休一人把持朝政,王上得了怪病,虽说请了四海名医到兴尧城中,赏以重金、土地和爵位,但几年下来,却没有丝毫进展。而听闻,鹿休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从哪里习得来邪术,城门之上,每日哀嚎。对外称的是,神明示下,西图大业,王上之症,需要每日以十人之血,以祭王城。 若不是这前仆后继,来此搏一个声名的郎中医生,正经客栈已经安置不下,才在城中街道上肆意停脚,研究医书,自行开方试药,反倒是阴差阳错地,用弥漫药味盖住腥味,不然,这城中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另一个笑脸宽慰说道:“这个事情,城中之人谁人不知?但用以祭城的人又不是西图的人,苏卫自然有人将这些命贱之人送来。况且,国师此举也是为着西图。如今,西图取得战果,要最终吞并苏卫,也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情。那时,你我二人的生意,自然也做的更远。而且,听说苏卫国中的美人美酒,都极具风韵,到时候享福的,不还是我们自己?” 再一个却道:“虽这样说是鼓舞人心,但我听传闻有一桩,苏卫立国,求的是,至北神山之中的山神相护,要吞并苏卫,或许并非朝夕之事。” 上一个人低了声道:“并非朝夕之事,但也快了,那些送到王城之中的人,你们以为,真的只是为王上的病,而施的邪术?据国师府中人私下透露,国师还有其他打算,为的就是,破解所谓“苏卫立国,山神相护”的传闻……最近城中到处盘查,也是那位,说是在战争之中应当殒命的淳于大将军,其实并没有死,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潜藏到兴尧城中了,淳于的大将军,大家都知道……那可是……” 还有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此时打断道:“欸,我觉得你说的太玄妙,难道不应该是,我西图上至将领,下至士卒,个个骁勇,比北地蛮荒长出来的那些,都更善战吗?” 此话一出,四人哈哈大笑,甚至酒楼之中周围之人,都端起酒碗,对这人隔空举杯,豪饮大笑起来。 哄闹之声阿月听的烦躁,但不远处,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却绕开喧闹,传入阿月耳朵。 “此时,兄长暂且忍住,莫气……”然后是一阵低语。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阿月知道,转头看去,厅堂角落中,两人对坐,正在低声说些什么,二人虽然乔装,但是阿月不会认错。 正是道别不久的淳于弋和淳于慕。 七十二——妖阵 酒楼之中谈笑之声愈浓,浓缩着兴尧都城的浮华之象。 阿月听罢那些人的高谈阔论,尽是些污糟之言、污秽之事,家国之事也夹杂床笫之私,有欺男霸女更有秘法邪修……虽然自己如今跟着师傅,到底不属于哪个国家子民,但心中的气仍是压不住,气鼓鼓地将一壶茶喝的干干净净。 此时,看到淳于慕二人也在这酒楼中,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心中的气便也慢慢消去了些。 刚抬起头,准备向一直在观察着酒楼之外,一条主干街道上情形,不知在看风景,还是在想些其他什么的师傅,告知她自己看到熟人之时,师傅却默不作声,看透了她的心思,只微微摇了摇头。 阿月不明所以,却看到师傅将手中茶水蘸了两滴,轻轻洒到那方口无遮拦的桌子方向。 然后这酒楼的装修的颇有章法的楼顶,正对着那八仙桌的位置,就“哐当”一声,垮了个窟窿。将桌子上的杯碟酒盏砸了个稀巴烂。那四个人饶是反应的快,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吓失神了一瞬。 真是解气,师傅面上没什么反应,想必心下定同她一样,听不得这些。毕竟,师傅一直以来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为的若是这样一群人,那意义又何在呢? 小作惩戒,也不碍事。 “伙计上来,叫你们掌柜的上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四人一齐朝着楼下吼道,阿月这才发现,那人的手臂被飞溅出碗碟割出一道血口子,血点子正如珠子般,汩汩冒出,滚落在地。 四周的脸上挂着未下的调笑,又掺杂着突生变故的惊慌,看到那人手臂的伤,个个面面相觑,似也有恐惧一般,低声哄闹着散到稍远处,等着酒楼之中人上来给个说法。 楼下的店家伙计想必也对此充满不解,半晌才看到一个身形矮胖的人,艰难挪动着身躯,快步走上二楼,对着那人一边作揖一边道歉道:“我的爷,我的爷,这是怎么说起的啊这事?” 那人的身份像不简单,紧紧握住手臂之血,横眉冷目对来人呵道:“你问老子?” “爷,咱这酒楼是十天前才翻修的。十天前的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苏卫国来了两个人,被守城的将领发现,来我这里捉人,楼上楼下打的砸的乱七八糟,小的之后便关了酒楼整个翻修。这……这不,才重新开张的第二日,想来,是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的。我已经派了人上房顶看看去,各位爷先移步到雅间之中,今日这顿算是小的请的,待会儿,再给几位爷送上我这里的好酒。各位爷,消消气,消消气?”那人低腰拱手,诉说因由也反复道歉,头上豆子大的汗珠子滚下来。 那人听这他这般说完,反而怒气更胜,一张血手,揪住他的衣领道:“你个老东西,休想这样糊弄我,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鹿国师府上管家亲娘舅的内弟,你少在这里给老子扯闲篇,还扯出什么苏卫来人,如今苏卫谁人敢来我西图国都?莫不是你挣黑心钱,见我等手中金银,想暗害于我等?或者,就是你这酒楼本就失修,开在王都之中,是想害其他什么勋贵?” 这顶帽子扣的大,这人才是想讹人。阿月听到这里,心道,方才师傅还是手下留情了,应该再出手重一些才对。 那掌柜模样的人听罢,双手作揖,吓得瘫跪在了地上,辩解道:“是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大人的来头,但这……这……真的是无妄之灾啊,我这酒楼乃是累世基业,万不敢有此念头啊,大人!况且,小的……小的哪里能知道谁人,何时会在酒楼之中来,又怎么可能故意加害啊!” 那人仍不打算饶人,另外一个,方才提及山神相护的同桌之人,出来打圆场道:“你看这位大人手臂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是一顿饭、一壶酒能解决的呢?你说对吧?懂了吧?” 那掌柜抹了一把脸,似抓到一根救命浮草般,接道:“哦哦哦,我知道,自然还有孝敬各位爷的,你看我……这……这听闻是国师府上的亲戚,一时间……一时间内心激动地,都有些糊涂了,在下这就准备去。” 语罢,正准备起身,那打圆场的人,又将一只手按在他肩头,让他起身不得,慢慢幽幽道:“诶,怎就起来呢?怎么,还没有听懂?我是看在你实在不是什么恶人,才提点一二。”那人同那位国师府的亲戚,互望一眼,奸笑道:“既然是累世基业,又在王城繁华之地,如今却年久失修,造成了这般后果,依我看,你可能担不起你祖上挣下的这份基业,才会有了今日这一出。未免日后闹出更大的事端,还不如趁早出手,另找个营生罢! 那掌柜的此时终于听懂了,出乎意料的一出,让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几人,苦笑两声,又失魂落魄般站起身,口中喃喃:“其他营生……其他营生。” 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喃喃没几句,见他脚底踩空,滚下楼去,被一个伙计搀扶起来,灰头土脸地往内堂走去…… 而那受了伤之人,此时大笑三声,朝楼上楼下,正在看这场闹剧的客人们道:“今日,这王都最大的酒楼,便算得上是国师府的产业,今日这顿,就当爷请大家的了,大家尽兴,日后常来。” 说完,楼上楼下寂静一片,忽地又齐声颂贺,竭力称道起来。 诡谲的一番闹剧,让阿月看的是目瞪口呆,心中五味杂陈,偷摸摸看了师傅一眼,师傅仍是未看楼内,望着远处缄口不言,但师傅将腰间的荷包压了几压,不知在想的是什么? “仁兄今日得此产业,实在可喜可贺,但这手臂的伤,还是要治一治。”出乎意料的一声,阿月循声望去,正是淳于慕,他正手握一只药瓶子,往那还笑得猖狂之人走去。 “在下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赠予仁兄,仁兄此时先将手臂伤处理好要紧。”说罢,将手中药瓶递出。 “你是谁?”那人面露戒备,问道。 阿月心中正气,定着看淳于慕怎么编。 只见他不慌不忙,笑容满面如春风和煦,眼中真挚如路遇恩人般,言之凿凿、情真意切说道:“萍水相逢之人不足挂齿,在下不过是为着仁兄这层不匪的关系,想借这个机缘,同仁兄搭上半丝关系,日后若有机会,有为仁兄甚至为国师效劳的地方,仁兄能将在下往前排一排。” 说完,又装作十分紧张地,看着那人还流着鲜血的手臂,道:“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仁兄这手臂还是请先用药罢!” 淳于慕一番话下来,阿月都觉得这人演的真是,极好。 那人将信将疑半晌,见淳于慕低头谦顺的样子,又忽而大笑几声,药瓶子的盖子一把扯开后,将药粉洒在了手臂上。 然后二人杯酒寒暄之后,淳于慕就着一杯酒的间隙,目光望向了阿月,二人对视一眼,阿月正欲招呼他过来,却见淳于慕眼神制止了她。 看着淳于慕和淳于弋先后离开酒楼,阿月心中的不安又起,脑海之中出现高门红烛的图景,又是一瞬消散。待他二人踏出正门,阿月听见有人大喊道:“掌柜的悬梁了。” 但是这声音,也被压在楼上楼下,推杯换盏嬉笑哄闹之中。 师傅盯着淳于慕和淳于弋二人离开,阿月终于开口道:“师傅,方才那人悬梁了。” “嗯,我听见了。” 看着师傅的淡然,阿月问道:“为着惩罚那几人一时,结果造成这番后果,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什么?”师傅疑惑道。 “方才那楼顶塌了,不是师傅为着惩治他们一番吗?”说完,阿月比划了一下,师傅点茶水的手势,盯着师傅等着她的回答。 迟娑无奈道:“为何我要惩治他们?阿月,为师不管这些凡人之事。” “那师傅那个动作,是在作甚?” “不过是帮着那两个人,让他二人在这番到处搜寻的当口,不被看出身份罢了!” 原来如此,倒是自己想错了。 “师傅不是不管凡人之事?又为何要管他们二人?”阿月不解地嘟囔,想来师傅真是看不懂。 师傅半晌没有说话,像是阿月问出的是一句难以理解的话,最后只说了一句“那不一样的。” 说完,师傅将手中半杯茶,往空中泼去,本来还晴朗的天空变作灰蒙蒙,阿月眼中,看到此城上空血光琳琳,斑斓着不知道含义的纹路,而时间停住,城中之人,均一动不动,枯槁地望着天空,大口张着,而阿月看见许多人头上口中,悬出一根红色丝线,线泛猩红,和那魅影的颜色一般。 而酒楼中,之前那四人头上亦是如此。 “师傅?这是……”场景可怖,阿月问道。 “城中之人十之有七,都已经被灌注邪祟之气,此气能放大人心欲念恶念。而这血光之中繁复的阵法,想必就是抵抗为师沙漠阵法的妖阵……” “所以,师傅在沙漠之中的一切忙碌,都是……徒劳的?” 师傅没有答话,阿月心中觉得这样说也不对,师傅说,沙漠之阵无法将邪祟引来,不过是近些日子的事情。然而,看到师傅面色凝重,眼神慈悲,仍然有些难过更有诸多惊疑。 突然想到方才察觉不对头的地方,急切问道:“我与师傅后淳于慕他们一步而已,且直往兴尧城。淳于慕他们还要去苏卫边军之中,调查失踪兵将之事,为何还先我们近半月抵达?” 语毕,周遭已经恢复如常,行人熙攘,车马穿行,城中盛景,一丝都看不出末日之象,而那些方才看到有红线牵出的人,有老妪,有稚子,有货郎,有马夫,有走卒,也有城门的守将,街上挑选胭脂的姑娘……如今朗朗天空下,皆为普通之人。 师傅微微蹙眉,手指捻动。 “时辰不对,在那假的城门外,顶多用了半刻,但是外头时辰却已经过去多日。看来,还是为师大意了。” 七十三——家家红灯 阿月看着眼前一桌子好酒菜,都是沙漠之中,以及一路过来所没有看到吃过的,先时饥肠辘辘,此时却一口也吃不下,腹中一阵一阵,还不如半落璧的鱼儿吃起来清爽干净。 放下碗筷,阿月心中沉重,感觉自己距离师傅之远,以前不曾细细琢磨,现在更也无从琢磨。 只看着师傅手指捻动之后,指尖圈出了两只透明的光球,光球之内,正是之前在那假城门外的景象,只是,此时的视野要开阔许多。 还是白梅胜雪。 与所有经历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们在城门外,与那装成老妇人的魅影搭话缠斗之时,外面风云几换,时辰明显,比城门附近转的快了许多。 随着光球褪色散去,师傅水葱一样的手指点着桌面,说了一句:“移时之法?” 师傅说,或许是没有料到我们来的快,一些准备还没有做完。之前城门魅影还只当是试探,原来有此深意。 “但是移时之法,饶是多大的妖,都无法掌握此力……非妖能有之力乃为神力……好像看的越来越明显,又好像越来越模糊了”师傅在自言自语,也并不苛求阿月能明白。 实在是饿,阿月将就着,吃了几口野菜煎饼,但想到刚才那个矮胖的掌柜,已经悬梁,胃中翻涌,干呕了几口。 师傅递过来一杯水,道:“走罢!在这里也吃不下了,阿月,随为师走一趟罢!” “去哪里啊师傅?”阿月一饮而尽,将恶心的感觉压了压,话出口,自然而然脑中蹦出国师鹿休的名字。 “那群人又道王宫之中有人怪病,又道国师鹿休来去无影,招来邪术的,让我听了这么多,总要去亲眼看看,这邪门之法出自哪里!”师傅说道,顺手将放在手边的弓箭和伞拿起。 阿月跟着起身,她此时在这个酒楼,是半刻也不想多待了,“那,师傅说的颇有能耐的大妖,是藏在城中的某处吗?” “也许并没有。不过,城中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跟着阿月从楼梯往下,楼下有几人在来往后堂,阿月望了望,看不到什么,心中想着,那血丝一样的红线,那掌柜身上到底有没有呢?师傅已经出了门,日头高悬,师傅撑开了伞。 阿月几步跟上,问道:“师傅找到的话,打的赢不?” 师傅听此话愣住,转身将伞撑上阿月头顶,笑道:“阿月啊,打得赢,打不赢都不是重要的。” “哦……师傅有自己的打算,我就负责照料好两匹马,为师傅背着弓箭就好了!”阿月装着语气俏皮回道。 此时的这个俏皮,还不如保持之前的老成。 “是,阿月只需要尽力保护好自己,就好了!”师傅总是如此温柔。 离开酒楼才几步远,一声惨叫,从酒楼之中再次传来,阿月回头看去,只看到人头攒动,听到胡乱嘈杂。 “怎么回事师傅?” “淳于慕给的药,可不是什么上好的金疮药,那人吃些苦头,也算是淳于慕积些功德。”师傅少有地面露赞赏之色。 “哦……我差点忘记,还奇怪,他,怎么会……原来如此,嗯嗯嗯,做的不错。但是那人当时怎么会信啊?”阿月可不信,是淳于慕演得极好。 “刚愎自用罢了,在王都之中横行,自然不信有人会暗害他。”师傅没有回头,往前边走边道,撑伞的身姿在石板长街上,落下一道道影子。 嗯,师傅说的在理,“可是,”阿月又担心起来,“这样了,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不会找他们二人的麻烦吗?如今他们的处境可不太好。” “找不到的,阿月放心,为师不是已经帮了他们一把吗?” 自是无话,沿着长街走着,偶有行人见她二人撑伞覆面而行,会投来一道疑惑的目光,但又转手做自己的事情,而四处盘查的人,也并没有找她二人的麻烦,似是能见她们,又目中无她们般。 阿月突然想到,之前寂卬讲几国之间的恩怨时,说到的西图家家挂丧之事,此时看来却并非如此,而且说西图王君的那些有损阴德的作为,如今听来却是患奇怪之症,招来天下名医。这哪里都同方才那四人所讲述的,以及阿月一路来此所看到的不同。 消息听的杂了,有些理不出苗头。 将疑惑讲给师傅后,师傅叹道:“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究竟是个什么缘起,此行应该能得个结果。” 同师傅找了一处说少了行人,更少了药味的“可住”的小栈,暂且住下,将马儿和行李安置之后,已经接近黄昏。师傅让阿月留在了小栈之中,还有阿月一直背着的弓箭,交代了几句,然后急着独自出门。 阿月心中没底,看着窗外的景象,总是无法再视作寻常景象,想来师傅一直在沙漠之中经历的,必然是比此更凶恶的场面罢?看着想着,黄昏的平静又被马蹄和喝声扰乱。 长街上有几路人马在跑着,装束一样,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阿月实在饿的慌,午时煎饼果腹不管一个时辰。便随意抽了一支羽箭以作防身之用,缓步到楼下,要了小菜和清粥。 小栈不大,客桌一共,也才六七桌,且间距都不甚宽敞,较之之前的酒楼,显得小气不少。但是这个时辰,加上阿月这一桌,也有三桌客人,不多不少,阿月放下心来。 而奇怪的是,这小栈掌柜却无暇顾及阿月,随意招呼两声,应承的小菜清粥半晌都不到,店中几人正在焦急忙碌着,在店门口挂红灯笼。透过窗望出去,周围几家店,虽然营生并不同,但此时也都在招呼着忙碌,往门口高悬大红灯笼。 阿月听见店家说了一句什么“哎,今年已经第几个了?” “第六个了。”旁边的小二答道。 跟着一声叹息“这才几月,已经第六个了。造孽啊!” 虽然奇怪,但此时先不要奇怪,填饱肚子要紧,收起好奇心。 好在,待店家忙活完,很快便为阿月上了饭菜。因不想生事,阿月特意换了一身轻便日常的服装,让自己看来,同城中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差别,羽箭放在桌子上,阿月吃着小菜,安抚着不要好奇,奈何耳朵却灵光。 这进城一日,都不用自己和师傅去打听问什么,尽是在听别人闲谈,他们主动就聊起了城中事,看来客栈酒楼,确然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因着隔得近些,隔壁桌两人压低声音的谈话,阿月仍是听的极清楚,解答的正是当下的疑惑。 今日,一直在疑惑,不解,惊诧。 原来方才奔走在街头的人马,是正四处下令的国师府兵。宣告的是,国师府少主娶亲,定在明日行礼,全城需依照旧例,在今夜子时前,装点完成,必得让兴尧王城,呈现出别样热闹。 只是,听其说来,国师府少主娶亲这件事,今年已经办了五次,这是第六次。 阿月尖着耳朵,咬着菜,慢慢咀嚼,不敢听漏一字。 因国师鹿休老年得女,此女养的甚是骄横跋扈,蛮横霸道,要天上的星辰,国师都要主张,杀几个星象师,到天上去找星官取,取不取的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哪怕几人枉死,也得让自己的小女儿,看到他为父的一场用心,也不会为得不到星辰而不开心。 如此,这个西图王都中,家喻户晓的国师府幼女,外人不得知道其尊贵的名姓,称谓只得是“少主”二字。 而且听闻,国师府中管事下人,皆不可直视这位少主,平日私下里闲话,谈及时避及其名讳,若是一些言语被有心之人记下,听到了转弯几句,传回国师耳中,那便不只是灭门这样简单了。 久而久之,王都之中,众人谈此人色变。 奈何,此人及笄之后,不知何种缘由,国师千挑万选的,王都京畿郡郡守长子为其女婿,听闻此子容貌端秀,是都城中神姿容貌、文采性情数一数二的少年郎君,然至国师府行嫁娶礼之前,郡守长子于家中自焚而亡,连带着家族中上下百余口,皆于大火中丧命,外界传的是此人守节,为避免家族因自己在获罪,干脆全部带到幽冥司去。 此为一段壮烈又唏嘘往事,国师中关乎少主的桩桩件件,早已令民众敢怒不敢言。前王上听到此事后,据传,在朝堂上也只是稍微斥责了鹿休两句。 前王上,同鹿休不知有什么更为隐秘的过往,或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对鹿休十分信任,这般朝中震动的大事,斥责也只不过是温言斥责罢了。 至新王即位,新王一年不露几面,加之年岁尚轻,更不提能约束这位国师了。 而失去了未婚夫婿,还引出这后面一众事情,饶是鹿家这位少主如何跋扈,都有些心死,何况那位未婚的夫婿,作为兴尧城绝色,自己一眼没看到,就只得了一片灰烬。 此一年后,鹿家少主便开始她无休止般的娶亲之路。 无论是在街上看到的,还是画上看到的,甚至别人口中听闻的,只要是她萌生了兴趣,第二日就会被人带到跟前。 正经亲事留下的阴影,此后,等不得一日。 与那些没完没了纳妾的男人不同,鹿家少主,对每一位都非常珍重。每一次娶亲,赏赐土地钱财不说,娶亲当日,必要兴尧整座城,为此家家挂红灯,国师府中就更不必说,红灯高悬,黑帐漫天。 国师尚黑,红灯黑帐,二者搭配,甚为诡异。 七十四——英雄路过 想来,隔壁这一桌坐着的两位中,有一人必然是外乡来的,听着另一个说这一番事由,口中“嘶嘶”声没停,对此的咋舌和惊诧,不亚于阿月。 说是人尽皆知,且谈之色变,但那人说起这些事情来,语调颇为猥琐,且说的事无巨细,也不担心闲话出了小栈,惹来什么祸事? 那位外乡来的,听的极为认真,听到那些有幸入了国师府的郎君们,会得到的赏赐时,甚是兴奋地低声问了一句:“如果真是赏赐土地钱财,那样的话……也未为不可啊!” 另一位,话说完,刚好夹一粒酥豆放入口中,听见这一句,瞬时被豆子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找水,还在一边左右观察着。 阿月也被这咳嗽声惊到,坐直了身体,好在反应快些,没被发现偷听。 待平息以后,那人以更低的声音,道:“仁兄可别有这般想法,既来王都寻找谋生门路,咱们私下说这些,权当个闲话听,听之忘之要紧。如今,虽然王都各处,透露着些不寻常,但前阵子战场大捷,那你在此等个几日,自然也能够找到许多正经机会。我知道,你家乡去年水患,族人剩下你一个,又没什么基业……但,即便如此,还是保命为上。” “贤弟这话让人不解,为何如此说?这和保命有什么关系?” 那人低头长叹了一声,道:“哎,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到底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但是未免你走入歧途,我还是要给你说清楚。你方才也看到了,那‘少主’娶亲,不管娶多少个,耗费的是他国师府中家财,虽然要求王都城中家家装扮,但总归也碍不到城中百姓多少,那为何家家都一幅惆怅模样?” “为何?”见他还在腹稿一般,急着追问道:“仁兄何苦此时还卖关子。” “你这个模样,少主看不看的上暂且不表。你只记着,我给你说的,什么赏赐,都是身外之物。这少主娶亲这么多,我可听说,第二日便会从后门,赤条条抬出去处理了。有一回,倒夜香的因为扭伤脚,没来得及快步离开国师府附近,害怕被降罪下来,只得躲在暗处,可瞧得清清楚楚,抬出来的人,身着玄黑色的喜服……你说说,到底是莫须有的赏赐重要,还是你这不值钱的命重要?” 话说完了,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再次告诫道:“这些事情,没过明面上,到底算捕风捉影,但是如今城里谁人不晓?不过,晓得又如何?国师府还怕谁的闲话不成?” 利害关系言明,那先前还在做梦攀高枝的人,脸色已经煞白,嘴角动了几动,最终只讪讪说了句:“感谢贤弟告知,喝酒喝酒,我这样的粗人,想来少主也看不上,不想了不想了。” 而在一旁听的入神,导致桌上的饭菜,已经几近凉了的阿月,此时已是不知道作何感想,这些荒诞不经,是自己经历的少了,所以觉得荒诞,还是事情本身足够奇异?而这外头明晃晃的堂皇都城,莫不是倾塌前的最后一抹幻象? 红灯高悬,越看越看不懂。 “诶,那这次要娶的是谁,贤弟可知晓?”那人突然又问,语气中颇有不死心。 阿月也有些好奇,便默不作声地,将凳子挪了挪,身子往这方倾斜了一些。 “哎,仁兄问的,我都不知道如何作答,但此事城中多人亲眼目睹,说给你倒也无妨。这次少主娶得,可更是……荒唐。”“荒唐”二字是深思后说出,说的声音更低。 阿月又轻轻地挪了一挪,听那人继续说道: “往日娶亲,好歹对方多少有个身份。就今日午后,午时不过三刻的时候,平乐坊那边,少主常日喜欢去那里摘花扑蝶垂钓。说是,今日离开时,路上遇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样貌倒不似王都人,但着实是个俊俏的郎君,少主远远看到了指了指,然后,手下的人,便冲将上去,将男子掳走了。什么身份来历,皆是不问不管,当下还有人猜测或许是刺客呢!我当时就想着,少主无论如何再多……浪荡,总不能路上随便一个人,便带回去成亲罢!没想到……你看,此时消息已经传遍街巷,人啊,我估计就是午时那个人。” 没了声音,阿月又将耳朵凑了凑。 “姑娘,是想和我们喝一杯?” “与这桩艳事毫无关联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阿月夹着一块烙饼,心中正疑惑,突然猛地抬头转身,方才正聊的起劲的二人,正阴恻恻齐齐看着阿月。 阿月埋下头,有些尴尬,将烙饼塞进嘴巴里,忙不迭地搬着凳子,往自己桌边挪。 “诶,小姑娘走什么走?”那说话多些的男子,将手搭在阿月的肩膀上,手还用了力道,控制住阿月不让走,见阿月茫然费解地看了看他搭在肩头的手,又望着他,那男子继续道:“看什么看?听了这么久,这些事情,可不该你这个小姑娘听,既然听了,那我可不能对你客气?” “怎么,不客气?”阿月想要站起身,但这人的力道实在有些大,她便只能坐在凳子上。先前拿下来以作防身用的的羽箭,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此时身体被控制着,也拿不到了。 只是,近来沉寂一些的那股子力量,又开始在此时沸腾起来。 “这些事情,若是你给老子抖搂出去,说老子编排国师府,那便是杀身之祸,今天老子决计不能放你走……不过,看你年龄不大又有几分姿色,如今这个局面,我也不为难你,你主动献身给老子们,我就放你一马。” 那人酒气熏天,说出这话时口中喷出污浊气味,让阿月不觉想到,白天看到的那血丝红线诡谲的画面,便直犯恶心。 阿月环顾了周围,此时店中虽然人并不多,但这般动静,已经让诸人侧目,在柜台之后拨弄账本的掌柜,斜眼都没有抬,店中伙计仍然忙着给其他客人添茶倒水。 没有一个人来为她解围。 倒也是意料之中。 “你这小姑娘不说话,老子当你是答应了。”那人将阿月的肩膀一掰,但阿月仍坐定未动。 “诶,贤弟何苦这般为难小娘子。”同那人一道喝酒的另一个,此时揣着笑脸,倒似在帮阿月说话,“你我二人,好歹要论个先来后到。方才贤弟良言几句,愚兄感怀贤弟之恩,这个人情,便此时还了罢!” 说完,二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隐约传来一声叹息,阿月看着仍在翻看账本的那掌柜,摇了摇头。 “献身?如何献身?”阿月见他二人,此时放肆笑着的丑态,极力压制着体内汹涌力量的同时,还得兼顾着压制呕吐之意。 “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小娘子,听不懂老子的意思。不过,这也才够有趣。”两人又莫名奇妙,对着笑了一番。 另一人接着道:“来来来,小娘子,饮下这杯酒,然后跟着我这位……仪表堂堂的贤弟上楼去,他自然会教你如何献身。”说完,递过来一杯酒。 同样是浓烈的酒气,阿月想到了晴拾醉,不过这酒味刺鼻,远比不上晴拾醉闻来如雨后清风。 两人见阿月没个反应,面面相觑,道:“这该不会是个傻的罢?” “傻也无妨,这个模样,傻的正好。老子等不得了,先上楼去,你过一阵再上来,可得等够一个时辰,别早早进来坏我的好事。”话方说完,阿月并不想此时惹什么事非,身体中那股子力量有些压制不住,便自顾自起了身,全然没想到,压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之力,并未减退半分。 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自己身体随着黑影的移动,被一只手拉住,重重地跌进了另一个人的怀中。 一番下来,已是入夜掌灯时分,正好长街红灯血色一般,透过半撑开的窗,照进了这方小栈之中。就过那些红灯微光,阿月抬起头来,此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是晴拾醉。 再往上抬头,只有下半张脸落入眼眸。这人将自己抱的紧,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肩膀,这个姿势,阿月看不到抱住自己的人的眼睛,加之斗篷覆住,只听到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流出般,他对着先前言语轻薄自己的二人,怒道:“同这位姑娘,道歉。” 是淳于慕。 “哟,老子多久没见到过英雄救美了。来让老子看看,是不是个英雄,救不救的下美人儿。”先前那人言语仍然张狂。 阿月似被包裹在斗篷之中,此时对向而立,自己只能听见淳于慕沉稳有力的心跳之声,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到自己被带着腾挪几步,周围有一些风动的声音,抱住自己的手没那么紧了。 然后见淳于慕喉结滚动,气定神闲般,耻笑道:“如今呢?” 是打赢了。 体内磅礴的力量又一次停下来。 “是……是小的二人心盲眼瞎,还……还请英雄……英雄高抬贵手。”那位“仁兄”的声音,在求饶。 “是高抬贵手吗?”淳于慕声音雄浑,颇有威严。 “对……哦,不对,是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在下,饶恕在下……” 虽抱的不那么紧了,但阿月仍几乎被束缚在这个怀中,此时也不想回过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人的声音是自下而上传来,联想到方才的一声“扑通”,阿月猜了个七八分,二人应当是跪倒在地。 “莫要节外生枝了。”阿月轻轻说道,吐息在淳于慕的衣袍上,又浸入胸膛,阿月听到淳于慕喉中浅浅一声,应了个“好”字,又对着那两人呵道: “滚。“ 半晌没了动静,阿月才终于被放开来。 如黛的底袍之上,鸦青的斗篷覆住,上半张脸遮住,浑然一色。他微微抬头,面有风霜之色,露出藏在帽下的眼睛,朝阿月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了,阿月。” 淳于慕的另一只手,还保持着先时的姿势,握着一根发出白光的羽箭——正是师傅留下的羽箭,指向店门外,那两人跑的倒快。周围桌椅杯碟没有打翻的迹象,看来,淳于慕打架的手法颇为讲究。 “是,好久不见了。” 七十五——养料 淳于慕看着阿月,一脸红扑扑地说这句话,心中想着,自己打架阿月或许害怕,特意护着没让她看见,此时有些许后悔。 周围的人虽然不多,但投来的眼光极为复杂,此时此地,可不是个诉说离愁别绪的的好时机,好地方。加之,淳于慕觉得经方才那一番,两人言辞粗鄙,又动手动脚,阿月她必定受到了些惊吓,坚持要将饭菜端到房间,送阿月回房中。 “其实,不算好久,不过月余。”待到坐定,阿月看着淳于慕,将自己没有吃完的小菜清粥,一碗一碗端出来,放在桌案上,又脱下斗篷,放在了一边,接着道:“而且,中午我已经看到你们了。” 盯着淳于慕做这一切的阿月,眼神之中没有他想象之中,对他突然出现解她困境的崇敬之情,但目光仍然澄净,不由得想起如梦半日的半落璧,看着阿月眼睛,听着阿月说话,近来一直烦闷且悬着的心,终于松快一些。 见淳于慕痴痴的样子看着自己,也不说话,虽然认知他时他就这般,但在小栈客房之中,难免有些暧昧。阿月便也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淳于弋呢?” “你师傅呢?” 二人几乎同时问出。 阿月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淳于慕笑道:“我们中午也见到了你们。不过……”淳于慕像哄小孩的口吻,道,“阿月还是先吃些东西,边吃我边给你讲。” 又是一块烙饼下肚,喝了几口粥,在听到淳于慕一边为她夹菜,一边说出“阿月方才听到的国师府少主娶亲,娶的正是弋兄”这一句时,阿月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洒出些许粥糜,并惊呼了一句“什么?” 着实,太奇怪了,这个事态发展,着实太让人猝不及防了。 遑论阿月,淳于慕自己都觉得,近来的事情,一步一步,一桩一桩,变化的实在诡异多端。 淳于慕看到阿月惊讶的表情,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而后缓缓向阿月道出了,他们兄弟二人在离开半落璧之后,这近月余以来的事情。 当日,在离开半落璧之后,淳于弋想法子联系到之前布在边军中的暗探,而当时距离他二人最近的一个,是在已经沦作西图疆土的渠安城中。 渠安城虽已破,但好在,城中之人却少有的,没有被西图大军赶尽杀绝,沦为奴隶。经他们二人打探,以及几经波折,联系上那个已经卸甲的暗探,才晓得,渠安城其实从郡守到守卫,从军队主将到末流甲兵,都早已经向西图臣服。 苏卫王师战败,不过是个幌子,给了他们一个改换身份的机会罢了! 事情的起因,这暗探没有打听到,只是有一次轮值到为主将打扫时,遇到了主将同郡守议事,那暗探离开时,留了个心眼,偷听到一句话,正是郡守向主将发难,责问其为何当月,为西图供奉‘养料’的时间晚了三日? 而所谓‘养料’,暗探说的咬牙切齿,便是那些消失了的士兵。也是那些保有气节,不愿意同流合污,或是有心向苏卫王都传递消息的士兵。 一个个的,身强力健,热血兵卒,被称作‘养料’,送到西图何处,作为何用? 没有更多消息,为免人起疑,也没让这已经换了干净身份的暗探再继续做什么。如今苏卫割出的城池中,还有能为故国查明一个真相的,本就寥寥。 淳于弋和淳于慕只得继续查探,但主将府及郡守府,都是铁板一块,半丝消息都没有寻到。最终,是等到主将匆忙接到一封急信后,在未及烧完的信笺上,找到了蛛丝马迹,而这些蛛丝马迹指向的正是兴尧城。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赶到兴尧城,这赫赫有名的西图王都,表面烈火烹油似的繁华,但细究其中,却种种异样,淳于慕与淳于弋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慕看着阿月听的认真,手中的饭菜已经放下,笑了一下,为阿月递过来一杯茶,继续道:“我与弋兄在城中已经多日,除了感觉城中处处难言诡异外,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是,却无意间发现,那位使出异术的绪倞的幕僚,竟也来了兴尧城,且直入国师府,想来这西图国师与绪倞必有勾连。为了查明消失的士兵到底去了何处,也为了查找国师与绪倞勾结的证据,我与弋兄二人,几次欲探国师府,都无从下手,反倒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迹。” 阿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嗯,满城都在寻你们,今日在那酒楼也听到了一二。那不是,西图已经知道淳于弋他没有死?” “嗯,实属无奈,暴露了弋兄。”淳于慕叹道,“所以,今日在酒楼虽然已经见到阿月,但奈何所闻之事实在难忍。我们也想过一些可能,只是没想到,所谓‘养料’竟是那般……惹出一番纠葛,也担心再牵扯你们二人,所以便着急离开。后来,便是阿月听到的,弋兄在跟踪国师府中少主时,被发现,却最终变成这般境况。” 想到那人手臂受伤,以及当时在酒楼中淳于慕的所作所为,表演的入木三分,阿月“扑哧”一声:“嗯,你们做的挺好,那些人视人命如草芥,总要受些惩罚不是?所以,你给自己,套了这么大个斗篷,是藏着踪迹担心被发现?” “嗯,实属无奈之举。”淳于慕道,不知阿月为何问及衣服。 “我觉得,你这样的装扮走在大街之上,反而容易让人起疑。而且……我师傅,嗯……”阿月略斟酌沉吟,不知道要怎么说,淳于慕才能够领会其含义,只能道,“使了些‘手段’,你大可放下心,不会有人认出你们的。” 淳于慕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我与弋兄易容之术如此高明,下午看着弋兄被带走,我在在远处还捏了一把汗,准备冲过去救人了。但看那少主周围许多人,盘查了许久弋兄的身份,竟都没有认出来。” “不用客气。”阿月心中涌出莫名自豪感。 淳于慕笑笑,忽又转念问道:“那阿月,你们为何来此?你师傅呢?你们不是一道的吗?” 听此一问,阿月发现师傅已经离开,几个时辰未归,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但是这些事情,包括一路所遇,还有城中在师傅施术之下所见景象,并无法一一同淳于慕说明,便只说道:“师傅是世外高人嘛,高人自然行为处事总有些难以捉摸之处。只说此处定有妖患,我是……陪着师傅来此降妖除魔的。” “是吗?”淳于慕有些狐疑地问。 师傅所做,与降妖除魔,差不多。阿月想了想自己的总结,差不多,差不多。 便重重地点了个头。 淳于慕想到楼下用来趁手,却能感受到并非凡物的那支羽箭,心中虽仍有诸多疑问,包括弋兄所交之物,疑惑之中不免也生出半缕怀疑,不过,都暂且放下,只接着问道:“可是她,去哪里了?” 师傅匆匆出门,并没有说要去哪里。阿月只得摇了摇头,看着淳于慕面上不复笑意,想他定然担心淳于弋的处境,不是说,明日行正礼,那淳于弋是个什么打算?淳于慕又有个什么安排? 听阿月问出,淳于慕轻蹙眉头,叹道:“此事实属意料之外,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进了这国师府第。不过打听下来,那少主或……有些残暴,所娶男子皆是几日之内丧命。弋兄虽然也有耳闻,但到底突然,此行怕是麻烦颇多,甚至凶多吉少……” “所以呢,你作如何打算?”这一层阿月也想得到,淳于慕定不会在外边空等一场。 淳于慕看了看窗缝外,灯红一片,正如残阳血色,与战场马革裹尸,血流成河的场景,遥相重叠,这西图王城之中藏着些什么,等待着他们什么,皆为谜团。放任弋兄在国师府,或许是所有阴谋的漩涡中心,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听阿月问的直接,淳于慕便也直截了当答道: “想办法,明日混进国师府中,无论如何,万不能留弋兄一人。” 阿月能够感受到淳于慕此时心中的焦急,忽想到,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便问道:“我记得,你说那把笛子,出来的时机总是,在你有危险的时候?” “是。不过……”淳于慕知晓阿月所指,确实,上次作别阿月,那夜笙横笛便未再出现。以前他也是认为,在自己有危险的时候,自会出现相护,但遇到阿月,这桩事情没那么确定了。 “所以,权且放心,若是明日有危险,你们也定会逢凶化吉。”毕竟,按照阿月自己已经印证的,那些莫名出现的图景,他们的相逢并不会止于兴尧城。 听罢阿月的话,淳于慕看着笃定非常的眼前之人,有些惊异。不知为何,方才在楼下还会被流氓混混欺负的小姑娘,此时的安慰言语似有千钧重,砸在他的心中,让那些不安定的焦急,都定了下来。他相信,阿月所说,定会逢凶化吉。 正当二人话半,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淳于慕警觉地拉着阿月迅速藏到了门后,却看到迟娑推门而入。 “阿月,今日可不太顺……当。”迟娑进门,话还没有说完,正看到门后淳于慕拉着阿月,二人这个样子,让迟娑愣住,“他,怎么在此?” 阿月迎上前去,没有回答师傅的话,只急切问道:“师傅说不顺当?为何不顺当?师傅受伤了?” 迟娑看了看淳于慕,复而浅笑一声,朝淳于慕道:“国师府中张灯结彩,可好不热闹,我看淳于弋被困,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原来在这里陪阿月?” 师傅话中揶揄过于明显,阿月听罢,心想:“看来师傅的不顺当,也没多不顺当。” 外头不似王都应有的热闹繁华,今夜十分冷寂,与长街灯红形成对比,或许人人自危中。阿月端了茶水递给师傅解释道:“方才楼下,遇到两个无赖,淳于慕路过,救下了我。” “这样……正好他来了,免得我还要想法子去寻他,明日的计划,我本担心你一个人,此时倒没那么担心了。”师傅笑道。 阿月和淳于慕面面相觑,看来师傅也有明日安排,不知道和淳于弋是否相关,更不晓得所谓明日之计,是个什么意思? 七十六——师傅的师傅 当阿月一袭红衣,跟着一群穿着同样红衣服的舞姬,一道挨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盘查,终于踏进国师府的侧门时,她的心才定下来。 国师府少主娶亲,传闻中今年的第六次,不管外界传着这桩事情有多么乖谬,她的身份地位,和国师鹿休的宠爱摆在那里,不好听的、不入耳的声音,通通换作了恭贺之词。 这些恭贺,说到底,担的是自己的前程,以及阖家的性命,况且又不是自己家遭此劫,不过恭贺而已。 是以,尽管已经是今年第六次办,但国师府的装扮,各项仪式规程,看起来仍然郑重而繁复。 能够在一夜之内,操持到这个程度,想来国师府中管事,真的是办的颇为熟练了。同时,证明昨日听到的,说少主对新郎的珍重,在操持仪式这一项上,是极为重视。 是新婚,也是葬礼罢! 阿月混在几十个舞姬里头,正在偏殿梳妆等待,这偏殿外头,以及一路的游廊垂花门,一层一层的府兵围着,让整个府邸显得威严又压抑。 这群舞姬,个个姿容靓丽,虽非倾城,但都花容月貌。却没几个说话的,各自沉默着装扮好妆发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等在一处,虽然三个五个地围坐着,但个个面如冷霜。 来的路上,有一个看起来同她一样,是个刚招至舞坊中的新人,左右打听了一番,问的是“姐姐们是第几次到府中跳舞了?”“国师府大不大?那少主漂不漂亮?”“国师府是不是特别威风,守卫特别森严”之类的,但问了一圈,没一个搭理她。 倒是跟现下死气沉沉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阿月倒是想理她,但她自己此时不宜多话。 由于国师府的事情来的急,刚好小栈附近一处舞坊,临时接了这个差事,奈何坊中舞姬有几个不听话的跑了,又得紧着少主的好日子,只得临时招人,她正好依照师傅的安排,编了身份,混了进去。 那个姑娘,当是同她差不多时辰到的舞坊,自己还有计划在身,言多必失,也就忍住了想要理那姑娘的心。 对于跳舞这一项,阿月实在没有搜罗出什么经验,但舞坊排的舞,阿月看了一遍,跳起来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昨夜听罢师傅安排,还有些没底气的阿月,走了一遍舞步之后,觉得也许自己天然就是个舞姬呢? 昨夜师傅回来,面色其实不太好。 师傅说,她到兴尧城四门走了一遭,四门之外同她们入城的情况一样,那些城门之上也正如酒楼之人所说,以人命祭城,成此妖阵。 本想着或许王宫之内,称病不出的王上身上,或许能够寻到妖物的信息,然而一趟下来,称病的王上也仅仅是真的病重而已,只是那病在师傅看来,乃是先天所带,应是勉强拖到人世,想必还换了其母亲的命,才活了下来。只是,此世的他,如今虽贵为王上,但命实在太薄了,能活到成年已是不易。 而奇怪之处在于,师傅所算这王上的命数,其实早已经油尽灯枯,但为何没有被冥界鬼差带走?实为不解。然而,王宫之内风清气正,丝丝妖气皆无,师傅只得回来。 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国师府中府兵,正到处奔走宣告,少主娶亲一事,师傅觉得奇怪,又折转去了一趟国师府,然后看到了正被五花大绑的准新郎,昏睡着的淳于弋。 国师府中戒备森严,对师傅来说都无甚打紧,但在此处,师傅却发现了,与城中妖阵所施之术相似的气息。师傅想要继续查明,然而,师傅说,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修为,竟然被封住,无法施展开来。 前事桩桩,伏脉至此,端倪已现,因着自己在这个凡世已久,同邪祟妖物打交道也许久,倒是有些大意了。 师傅的性子,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此时,诸多疑点未明,师傅更不会贸然妄动。若是导致这些本就被妖邪控制的凡人,在妖阵之下,最终仍是尽数殒命,于师傅来说,是并不愿看到的结果。 听到师傅说自己的能耐施展不出来,阿月问道:“是因为我们看到的,‘那些’的关系?” “兴许是,但或许在假城门外那一场,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移时之法施的毫无逻辑,想来是阵法未成,拖延之计。”师傅倒是云淡风轻,安慰阿月道:“封住了也不打紧,师傅的师傅曾经在授业之时,常常封了我们的能耐,到各处历练,赤手空拳的本事,师傅也还是可以的。况且,这个阵法能封住的,较之师傅的师傅所封住的,十之一二都赶不上。” 云里雾里。 虽然听不明白,更不晓得,师傅口中的那位师傅,又是哪座仙山上的高人,但是阿月放下心,对师傅的崇敬深了几重。 一番对话下来,二人丝毫没有考虑到,淳于慕还在房间。师傅不在意他在此,没有刻意避讳说些什么,自然更不会刻意想着她说起的这些,淳于慕是否听得懂,但阿月看得出来,淳于慕尽力在听懂这些。 有些对他不住,阿月也无法对他说出更多,毕竟她自己也并没有懂得更多,知道更多。 “所以,迟娑姑娘有没有可能,是在那处‘不合时宜’的王宫中,被暗算了?”淳于慕这句话落地有声,虽然声音清朗。 “何为‘不合时宜’?”阿月问道。 “迟娑姑娘所言,西图王上命数之事已有蹊跷,且这王城之中到处流传王上病重,是否是专程引导某人去王宫?而迟娑姑娘说王宫之中却风清气正,并无不妥,这听来,可不太正常。” 阿月听罢,却似有灵光一般,也同问师傅道: “是啊,整座兴尧城都在妖阵之中,但王宫却没有异样。师傅,阵法有没有阵眼一说?是不是那阵眼恰在王宫之中呢?” 师傅蹙了一下眉头,微闭双眼,双手叠出一个复杂的手势,深深吸气吐息,似在吐纳天地万物,然后笑道:“如今修为有限,看不太清这兴尧城中,妖阵变幻的形势,但是做出如此大的妖阵,必然在威力上有缺,若目的是在我这方,自然需将妖力集中在某处,如此说来,王宫之中的一切,确实不太对劲。” 阿月与淳于慕相对一望,淳于慕看她们二人,为着一些,他还摸不清到底作何的事情惆怅,便打算告辞离开,听罢迟娑所言,淳于弋在国师府中遭遇,心中更是忧心,虽说易容下来,又有这位高人暗中帮了一把,暂时没有听闻他身份暴露一事,但这位高人既然也中了些暗算,自然不能全然靠着别人。 淳于慕打算还是自己筹谋一番,在国师府的成亲礼前,救下淳于弋,应当不算难事。 况且,自己身为男子,与二位女子同处一室,也实非君子所为,拱手欲言,又听到阿月问道:“可师傅方才不是说,有什么计划,言语中的意思,还需得他……”阿月看了看淳于慕,继续道,“他来相助?” “你可愿意?”师傅还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安排,以及需要淳于慕做些什么,只是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语气却坚决。 淳于慕看到迟娑姑娘坚定的眼神,默了一默,已经猜到几分,自也将对她的怀疑放下,泰然,也斩钉截铁地答道: “当初弋兄蒙受二位姑娘救命之恩,尚无以为报,如今,虽然我们来此地目的不同,但细算下来,也算是相似处境。听二位的话,以及在下所见,虽然身份成谜,但也能感知二位乃高人,如今西图虽表明荣光繁华,但内里,百姓如笼罩在一层阴谋之下。弋兄与我,与西图尚有国仇家恨,但百姓无辜,生灵无辜,若真如姑娘所说,城中有妖,妖乱世间,慕能出一份力,自然万死不辞。更何况……是这样一桩事情。” 认识淳于慕以来,阿月似乎还不了解他,但却见到了他的各种样子。 有初识的意气爽朗;有大火之时,不顾危难相帮的挺身而出;有对饮畅谈,交心时的温和明媚;有楼下救她时的奋不顾身;还有此时,谈及天下,谈及百姓的悲悯和豪情…… 但是到底师傅说的是什么事情?怎么什么都还没有说,淳于慕却像明白了? 师傅嘴角带笑,目如剑光,问道:“你,知道我想让你相助何事?” 淳于慕笑道:“在下揣测的是,迟娑姑娘今日不太顺畅,想必原打算,不是去兴尧城的四门再寻线索,便是再探王宫,但今日回来,想必是担心在此一人的阿月,毕竟城中危机四伏,迟娑姑娘是打算让我,保护阿月?” “不止如此。”师傅点头赞赏道,“是,今日走的匆忙,一心想着城中藏着的妖邪,反倒是忘记阿月一人在城中处境危险。妖阵困我越久,封我能耐越久,自然是为了为祸世间更久。既然已经推断王宫之内有异,明日我定然亲自去到王宫之中。” “师傅……”阿月关切唤道,师傅却给了眼神,打断了阿月想说的话,继续道: “但是,国师府中我仍有怀疑,而且……他……”说及淳于弋,师傅迟疑半分,“如今处境危险。明日我想分成两路,趁着国师府中喜事之时,各处或有松懈,我自再探王宫,但需阿月替我去国师府中走一遭。国师府中若非故布疑阵,弓箭和锦囊自会施展术法,将妖邪斩去,且可护阿月安全。可若是人力伤害阿月,那便需要你,去救他的同时,保护好阿月。” 此说,师傅的计划是将自己的计划,和淳于慕救淳于弋的计划融合了一个计划。 阿月听罢,自己已经是热泪盈眶,如今师傅说自己的能耐无法全然施展,虽然说的云淡风轻,但是阿月能够感受到,此次颇有危险,即便如此,师傅担心的仍是自己的安危,还把,比自己陪伴师傅都长的神兵宝物留给她……师傅对自己真好。 师傅究竟为何对她这般好啊? 只是有一件事,有些不好办,看着淳于慕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阿月有些天真地问师傅道: “可是师傅,这弓箭是好用,但是拿着它,我怎么混进国师府去啊?” 七十七——一舞倾城 外头极静,丝竹管弦没有传到这个地方,想来是她们这样身份的,也只配到极为偏僻之处等候 实在无聊,阿月将昨夜,师傅所讲的事情又想了一遍,手不自觉地摸了摸,簪在头上,已经化作与其他人头上步摇无异的神兵,想及它曾经满拉弓弦,在假城门外,一箭破了那魅影邪术,心中更是安定。 师傅的计划,简单来说,无外乎让自己走这国师府一遭,千叮咛万嘱咐地,给了自己一道道护身符定心丸。倒是淳于慕,要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日子,戒备森严的国师府,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那少主的新郎淳于弋,且还承诺了师傅要保护自己…… 真是一桩难事。 他昨夜在与师傅谈完后便离开,那个成竹在胸的样子,还有最后留给自己的那个,说着“你放心”的眼神,想来,他定是自己原本就有一番筹谋…… 什么样的筹谋阿月不得而知,但怎么算,较之他,自己的任务还是简单了许多。 那么,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如今已经安安稳稳地进来了,按照管事的交代,少主行过正礼之后,即是献舞。混在这堆人里头,将舞安安稳稳地跳完,了却事情,再安安稳稳地离开。也算是不拖淳于慕的后腿。 故而,阿月沉浸在等待的漫长时光里头,手反复摩梭着头顶的步摇,完全没有注意到,那活泼话多,但无人搭理的小姑娘,已经默默走到了她身边。 “姐姐。” 阿月被推的大力了一些,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姑娘,正无邪地看着阿月。 “对不起,姐姐,我方才唤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你……所以力道推的重了一些。” “你叫我什么?”这个称呼,阿月觉得,听来有些莫名的悲伤心痛,眼底更是莫名一热。 那姑娘见阿月如此表情,本就已经,被这一路而来,众人冷漠的样子吓到的心,更沉了几分。此时,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便只低语道:“姐姐……我见姑娘仿似要长我一些……所以叫了姐姐。我家中原本有一个姐姐,同姑娘有些相像,所以……”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双手抱着膝,身子也缩成一团。 “没关系,叫我姐姐也无妨。你……是有什么事情吗?”看出她的紧张和局促,阿月安慰着问道,心中却想着,她之前路上问的那些,阿月自己也不得要领,可能问自己什么,也答不出来。 那姑娘看了看,周围仍然保持冷淡样子的其他舞姬们,小声对阿月道:“我叫长悠,是今日才来这个舞坊的。只是,我对今日要进献给少主的舞蹈,其实……还不甚熟悉,在舞坊里演练时,我就注意到了姐姐,虽然不与其他人说话,但这个却舞跳的极好……”她抿了抿嘴巴,鼓足勇气,“国师府中,为着少主娶亲礼准备的舞蹈,若是……有什么差池……” “所以?”她说话说的磕磕绊绊,阿月没有听明白。 “所以,姐姐能否陪我再练习一次。”长悠指了指偏殿一处长幔后头的空处,“那里,姐姐能帮着看看我的步子吗?” 阿月看了看周围的人,舞姬们梳着红妆,但无任何表情,目光呆滞而空洞,而还有些发抖的身躯,显现着她们内心的恐惧。 阿月眼前闪过一瞬画面,画面中也是一个着一样红衣的舞姬,被一男子扯烂了衣裳,脸上的淫邪调笑……而那个被强压在身下,半幅身躯裸露在外的舞姬,哭的撕心裂肺。花钿破碎,红妆残褪,正是眼前天真,只想着舞蹈还跳不熟练的,长悠。 又是预示着什么呢? 眉头紧蹙的阿月,看着长悠妆发干净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想来外头管弦之音不绝,但这处偏殿实在位置有些偏远,一丝都听不见,即或是不那样规矩,当也无人责难,而这殿中的其他人,看起来也并不会说些什么。 阿月柔了柔声音,勉强笑着,答应道:“好。” 长悠的声音好听,嗓音脆生生的,她一边哼着曲调,一边跟在阿月的舞步之后,而阿月的舞步,踩在长悠哼唱的曲调上,脚步轻轻,身姿摇曳。 练习不足一日,阿月却似跳了很多遍。 此时在幽暗的房中,阿月闭上眼睛,似乎正在半落璧沙丘上起舞,衣袂飘飘,红袖在眼前绕出一条长长的丝带,丝带翩翩的尽头,阿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幽幽笑着看她。 是寂卬。 阿月猛得睁开眼睛,只看到窗户开着一条缝,窗户轻轻摇动,似有人离开。阿月停下舞步,走上前去,外面一切如常,守卫们岿然不动,什么也没有发现。 自己也是魔怔了,这样的守卫,而且千里之遥,怎么会出现寂卬? “姐姐,你怎么了?”长悠走上前来,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 阿月长呼一口气:“没事,还跳吗?” “不跳了,走过一遍,我已经记住了。谢谢你。”长悠笑着感激,眼中却渗出泪来,“以前,我姐姐跳舞也很好……” “那她现在还跳舞吗?” “她不见了。就是在进了这个舞坊后,不见的……”长悠难过道,“不只是姐姐,我家中已经无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兴尧城中妖阵的情形,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不知道长悠身上,有没有悬着那根血线。 “所以,你是到这里来找你姐姐吗?”阿月问。 “嗯……正好赶上这样的机会,我便来了。但是,其实我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进了舞坊之后,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我姐姐很可能已经找不到了……其实我也多少听过一些,城中王公贵族办喜宴,请了舞坊的舞姬跳舞,每一次跳舞之后,总有有些人不见了,有的在乱坟岗能找到,有些……也再找不到了……” “那你为何……”“不好好活着”几个字,阿月实在有些无法说出口。 长悠看着另外那些面如死灰的舞姬,道:“我总是还存着一点希望。姐姐最后一次跳舞,就是上一次少主娶亲之时,在国师府中跳的。我想,万一……” 长悠没有说下去,脸上的悲伤却溢满,阿月更不知如何安慰。 眼下她明白了,眼前这些舞姬们为何这样的表情。这场宴会,是国师府的喜宴,勋贵大人们的聚会,放荡少主的成亲礼,但却极可能是这些舞姬们的,末路。 谁会幸运活下去,谁会不幸消失不见?说不清楚。 而直到此时,头上的步摇,与怀中的荷包,仍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真的只是故布疑阵?其实国师府中并无妖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舞姬们都惊惶地站起身来。随后,几个守卫,便推开门,领着所有舞姬们往正厅而去。此时,那位少主的娶亲礼,应当是进行到了洞房这一环,不知道淳于慕此时在何处,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将淳于弋救下了? 国师府中摆出宴会的正厅,气派恢弘,走进的一路,哄笑声与觥筹交错声不绝,这些声音中,隐约有苏卫、淳于之类的词汇,想必,这样的场合,也正是谈论起苏卫如何战败,如何割城,西图如何横扫敌人的好场合。 此时不作他想,阿月只努力,将自己隐藏在舞姬之中,在管弦声声,靡靡曲调中,踩着一样的舞步,换着不同的舞形,从众人之外挪转到众人之中,从众人之中又挪转到众人之外。长悠跟在她的脚步之后,霓裳羽衣,轻歌曼舞,灯火辉煌,如云如风…… 舞蹈还没有跳完,阿月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说道:“这些舞姬,都是兴尧城中,鼎鼎有名的舞坊选来的,既是为着国师府娶亲的大喜事,又怎会让在座各位将军元老、重臣贵客孤枕寂寞?如今,礼已成,少主洞房花烛,各位自请。” 请什么? 随后高门被重重关上,音律停下,舞蹈也随之停下。阿月愣在原地,正不知所措,却见有一人朝她们扑来。 此人的样子,正是之前那一瞬画面之中,调笑之人的样子。武将派头,膘肥体壮,众舞姬吓得花容失色,却只敢尖叫后退几步,并不敢逃开而去。 实在无路可逃。 阿月停住不动,那人却将躲在阿月身后,正瑟瑟发抖的长悠,猛得一个拖拽。本就单薄的长悠,似一只红色的蝴蝶,就这样飞入了舞蹈之外的欢场中…… “我就不客气了。这小妮子,一上场我可就馋了。哈哈哈哈哈……” 阿月伸出的手,也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又任它飞扬。看着长悠在那人怀中,哭求哀嚎,阿月那冲击脉息的力量又开始积聚,不受控制。 那就任它冲将出来,阿月心想。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爆裂,随后,便看到屋外人影幢幢,急速移动起来。一位守将进来,穿过厅中。阿月此时才看到在厅堂之上,竹帘之后,端坐的一人,此人黑袍覆身,不辨面容。 来人禀报,国师府四角,四道惊雷劈下,齐现火灾,为免贵客受伤,请各位暂离开国师府。 端坐正堂那人,不发一言,只挥了挥手,便走出另一人,朝厅中正欲挑舞姬的另外几位,道:“今日到此为止,各位速速离开。” 此话一出,舞姬们个个作鸟兽散开,而堂中之人听罢此话,也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仿佛来此一遭,本就惊惧恐怖如斯。方才被美人乱了的心智,此时又回神过来。 而那拖走长悠的武将,不愿放下手中美人,仍将长悠扛在肩上。阿月见此,几步冲上前去,欲拦下此人。 此时,暗中突然闪出一人,玄色一团,晃过眼前,挡在阿月前面。伸手一掌,将那一身横肉的武将推将出去,那人本就朝外,此时莫名受这一道力,一个趔趄,肩上的长悠滚落下来。阿月迅速上前将长悠扶起,那玄色衣衫的人,则是趁乱带着阿月她们,往反方向的另一条路跑去。 是淳于慕,来的及时。难道他一直都在不远处? 七十八——长悠长乐 各处乱糟糟的,淳于慕应已是堪踏了国师府中的布局,虽是一路疾跑,拉着阿月,阿月拖着长悠,跑的但仍有章法。 阿月跟着跑,还没有来得及问,淳于慕是何时、如何进入到这国师府中,又计划如何去从那婚宴正主——国师府少主手中,救下淳于弋,他却已经,趁着眼下国师府中,正忙着救火的忙碌时候,众人无暇顾及其他,加之这日各处布置也正好作为掩蔽,将阿月二人带到了一处僻静之所。 偌大国师府,府院层层,亭台楼阁,不知道绕了几个圈,阿月在一处似是废弃了的偏厅背后,借着一棵茂盛的松木,将二人的身形完全挡住。 淳于慕穿着同许多客人一样的衣服,此时也不易被发觉。 算是暂时心定。 看外头浓烟阵阵,且各色声音混杂,即使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嘈杂之音仍有传入,看来火势不小。 淳于慕如何做到的,阿月实在有些好奇,但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便没有问下去。 安置好阿月,以及仍被吓来失魂的长悠之后,淳于慕微微躬身,眼睛正可平视阿月,双手扶在阿月的肩膀上,认真地告诉阿月:“我还得去救弋兄,之前厅上之礼时,我见弋兄似是被药物所控制,如今仅凭他自己或许无法脱身。你们暂且在此处等我,外头虽乱,但守卫却加重,似乎是在等着谁自投罗网,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听完淳于慕一大段交代,阿月感受到那手掌,隔着一层薄薄舞衣传来的温热,点了点头:“你去罢!我们不乱跑。” 然后将紧拉着长悠的手放开,转而从肩膀上缓缓拿下淳于慕的手,转握住,道:“你且小心些!” 淳于慕看着阿月握住自己的手,又盯着阿月关切的眼神,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胜却人间无数,笑着柔声道:“自然,你忘了吗,我有宝物护身。”虽然这宝物,暂不知道何时何地出现。 阿月想说,她也有,但淳于慕已经闪身入了黑夜。 此时,似乎还没有,从方才那人粗鲁的举动中清醒过来,只是毫无意识般,被拉着跑了一路至此的长悠,一直失神发抖的长悠,突然长舒一口气,身体颤抖的力道小了些,但抓住阿月的力道却更大了,定住一般,眼睛瞪着,大口喘着粗气。 无助、惊惧、惶恐的情绪堆在脸上。 她身量瘦弱,还不如阿月,方才那段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惊心动魄,阿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也一只手反握着长悠,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她的背脊。 这跳舞所穿的红衣,虽有两层,却实在单薄,阿月将自己身上的那层披帛褪下来,再围到长悠的身上,而自己将那弓箭化作的步摇,取了下来,借由这松开的满头的长发,落在腰下,披在肩头,勉强取暖。 步摇紧紧握在手中,瞬间变作了曾经,最开始见到的短刀模样。 “长悠,没事了。”阿月轻轻道。 长悠听到阿月的声音,慢慢转过头,看着阿月。妆容乱在脸上,破碎不堪,长悠的眼泪终于在此时倾泻而下,但因内心恐惧,仍是不敢发出些什么声音,只是颤抖着嗓子,同阿月低声哭诉道:“姐姐……我之前也听过一些传闻,我姐姐或许就是这样没了的……但是,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如此……会如此……” 阿月心中不忍,用衣袖替长悠一直擦着,脸上不断滚落的泪水,却如何也擦不干净。只能柔着声音说:“没事了长悠,我会带你出去,出去之后,你就回家好吗?” “回家?家……可是,姐姐,我早就没有家了……” “为何?除了姐姐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长悠滚落的泪珠更大了,无力哭诉道:“父亲不知为何开始滥赌,败光了所有家产,母亲为了不让他卖掉我和姐姐,他竟然还将母亲残忍杀害……我姐姐,她叫长乐,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再不被卖掉,趁着父亲酒醉之后……一刀割了父亲的喉咙……我……姐姐她害怕,带我逃到了兴尧城。又为了养活我,才去舞坊跳舞……姐姐,我早就没有家了……” 这般往事,让阿月不太容易动容的心,此时也揪在一处。 长悠泣不成声,阿月想过,长悠,还有那些面如冷霜、心若死灰的其他舞姬们,在这兴尧城的妖阵之下,她们有几个,还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但是,总还是心存丝丝侥幸,或许长悠,还有来处可回,去处可去…… 谁料,如此…… “没关系,你可以跟着我,虽然不是家……但是,我也找不到家,你可以将我,当作你的姐姐。” 二人说话间,阿月也放松了警惕,没有想到这样偏僻之地,会有危险突然而至。阿月安慰的话音才落,就看见那眼神中,本来已经逐渐消失的惊慌恐惧,又突然爬了上来。 长悠瞳仁欲裂。 本就在阴影之下,仅有隐隐微光滴落的角落中,此时却被一道身影挡下所有光亮。 阿月察觉不妙,迅速转身,虽仍蹲坐着,却将长悠护在身后,对上前来之人。 正是方才在厅堂之上,抢走长悠的那武将。阿月手中短刀握紧,寒光在一道不知何处燃起又落的火光印照下,晃到此人脸上。此人目露凶光,面色狠毒,半脸怒气,半脸阴冷,居高临下,近在咫尺。 他看了看阿月手中的刀刃,一把抓过阿月的手,甚至将阿月提了起身,不屑一顾地将刀夺过,扔了出去。 “刚才,只看到后头这个,身量小合我胃口,竟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个天香美人。爷今夜一无所获,在这个地方遭了晦气,你们倒是跑啊?看能跑到哪里去?”此人口中酒气熏天,阿月忍住恶心,仍圆瞪双眸,不惧地望着他。 “哟,还是个烈性的,爷的兴致更高了。既然如此,后头这个我不要,就你了,爷带回去,后头这个听着,明日去督将府领尸。”说罢就将阿月的手拽起,欲拖走阿月。 此时,在后头缩着的长悠,却不知从哪里来了气力和勇气,反将阿月推开一步,将阿月护在身后,声音颤抖,却高声道:“不许你欺负姐姐……” 还不等长悠说完话,此人面上凶狠戾气加深,将长悠一把提过,道了一声“鬼叫什么?要吵来国师吗?”,然后猛力,将长悠往后扔了出去。 这处废弃之地,除了一个异常高大的松木外,杂乱堆放着一些枯木,那人将长悠扔出去,长悠的头正好撞上松木,身体落下来,一根木头的尖桩,插过长悠的腰腹…… 一切发生的突然,阿月看到长悠就这般,倒下在了血泊之中,零落光点,正好打在她不断涌出的鲜血之上,和红衣一片,而她的脸上泪水未干,星眼圆睁,嘴唇微张,恐惧未消,却没了生气…… 是死不瞑目。 “你一定很痛罢!这痛该谁来偿还呢?”阿月心中平静地问出这句话,任那人粗鲁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正欲像之前对长悠那般,手臂拦腰,扛肩而去。 阿月的另外一只手,突然,那些无数次冲击脉息的力量,蓬勃涌出,将已经被扔出的短刀收回了手中,她眼神淡然,对上这督将……是督将吗? 不重要。 手中的短刀,迅速化作长刃,在那人将自己扛起之前,阿月将手一斜,自下而上,从他腰处迅速拉到脖颈处,鲜血四射而出。那人吃痛,惨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松开了,拉住阿月的手,紧紧捂住脖子。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盔甲之下,已经破开的肚皮血肉,震惊万分,不可思议地往后退了两步。 刀上血浓,但阿月面容仍然清冷,这四射的血迹避开了阿月般,让她没被半分血气沾染。 见他退后两步,嗯,果然是武将,还站的稳。不过这个距离正好,阿月看了看长悠的身体,似乎有灵魂正在消散。 如果师傅所说,此凡世将毁,那是不是,人死之后,灵魂也不再往生? 来不及了。 阿月握刀的手势微微一换,身子只前倾半分,将已经挪不开道的督将,从头顶往下,劈开两半。 这感觉有些熟悉,在半落璧砍柴是这样的感觉吗? 看着一堆横肉倒下,阿月将胸中的荷包拿了出来,荷包滑入空中,泛着青光,幽幽打开。 阿月问道:“没什么可以净化的,但长悠,你能送她往生吗?” 师傅的荷包,此时,又静静阖上,落到阿月掌中。 是了,师傅说过,无关…… 阿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阿月,不知为何,仅仅如此片刻,血就似流干了一般,只剩一具干涸的尸体。在阿月亲眼目睹之下,所有生气,被这棵松木吸收干净,然后化作了枯骨。 另外的两滩血肉,亦是如此。 妖阵之下,竟是如此? 阿月看着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松木,疑惑不解,将手中刀刃又挥下,松木被横斩,亦一分为二,轰然倒下,砸在偏殿之上,瓦砾层层落在阿月身后。而就在此时,四面八方不知何物的黑气伴随血腥,向天际散去。 难道,这就是师傅在国师府中所感受到妖气的来源? 不知道。 此时师傅是否顺利,不知道。 若是师傅不给自己那么多束缚,既然觉得无关,便不管是个什么后果,直接动手除此妖阵,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阿月觉得,师傅的心如同深海和星空,浩瀚无解。 但是,外头的声音顿住了,火光和烟尘都顿住了,那些散入天际的黑气就像是厅堂之上,为喜宴布置的幔帐,玄中赤金,也顿住了。有些诡异,阿月看了看眼前,没有惊讶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力量,只是觉得也许这就是本来的自己。 自己究竟是谁呢? 暂不重要了,那些熟悉的画面没有出现过这一幕,也没有自己是谁的答案。现下,趁着时间似乎停下来的间隙,先去帮淳于慕罢! 跨过回廊,红灯满挂,阿月回头看了看。 长悠长乐。 七十九——春宵苦短 楼阁之上,喜房之内。 那传闻中的少主正斜靠在床榻之上,她认真地,反复用手摩梭自己的喜服衣裙,这一套是昨日晚间,绣房的绣娘们才熬出来的,虽然样式不及那一次的,好歹熬坏了绣娘的眼睛,也算是差强人意。 但说来,穿了这么多次喜服,走了这么多次成亲礼,越来越觉没劲,没劲透顶了。 自己的离经叛道,她也有所感觉,但是离经叛道又如何,还是觉得没甚意思。 希望今夜,这个人,能多些意思。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今夜新郎,这人倒是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只是身量应当是,要高一些,魁梧一些,但皮肤,可不如那人白净。 她这人重礼,之前为她测定姻缘吉日、吉时的术士说,她的圆房之礼定要落在子时整,阴阳交合之时。 是个好意头。 那么此后每次这样盛大成亲礼后,行周公之礼这一桩,她都会坚持到子时。无论那时,眼前的人是逗趣勾引、满脸谄媚,迫不及待来扒拉她的衣服;还是一副要死不活,跟入了龙潭虎穴一般,抖如筛糠,她皆是不在意。 子时,是一定要等到的。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整个喜阁,摆着四人横卧,都还宽裕的雕花木床,杂以金帘,正对着一面足足人高的铜镜,在满屋的烛光下,金灿灿的,看的人心里暖洋洋,朦胧,是足够让人情动的。 常日,那些仅为身体之欢的男宠们,无论多得宠,可都不能上这喜阁,这曾经专为成亲而建的喜阁。 铜镜背后挂着,为着第一次准备的那两套喜服,终究还是最好看、最气派、最合乎自己心意的。 但是有什么用呢? 那个人,怎么就想不开拉上全家去死呢?自己有这样让人害怕吗?后来那些,在这个房间出现过的男人们,不都说,她是天下最美、最动人、也最温柔的女人吗? 外头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太吵了,吵的她今夜有些烦。 昨日与父亲争执一番,他一贯不管自己要做什么,昨夜倒是反对起来。是,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有些荒唐,但是她这样的身份,做这些事情,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比之父亲做的,自己其实也算是矜持了罢!父亲说什么,近来国中不安,城中不安,他有大事要准备,还说什么这人来头不明,万一是来行刺杀的,自己与他都有危险。 但是,自己着实也觉得活着挺没劲的。 况且,自己办这么一场,不正好,为他口中的大事预热预热?不就是等着人自投罗网吗?有多大的事情?就算这个人是来刺杀自己的,也无妨,除了留他的部分功用,其他的,能有一抹神智留着就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药这个东西,只要是想要的,他父亲总能弄来的。 只是,终究因着父亲的这些话,今晚上下药时,感觉自己下的有些猛了,虽然于鱼水之欢更是得力,但他似乎受不住,到现在,这个人还没有醒。若是子时还不醒…… 周公之礼行得,还是行不得? 外头吵闹了一番,看来又被父亲料中,果然有人趁此闹事。好在自己这里隔得远,加之自己不喜有人打扰,门窗也不透光,看不到什么,当然自己也不感兴趣。 就算闹到这里来也无妨,门窗暗格之中,那些自己亲手炼制的毒粉和毒箭,正好可以用一用。 淳于慕趴在阁楼顶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底下的情况,这少主不知在等些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弋兄先前在堂上行礼之时还是醒着,反而此时一动未动。暗叹一声,方才为阿月和她同行女子解困,耽搁了一些时间,加之找上这个地方,又花了一些时间,如今倒是不清楚,弋兄所面临的处境到底如何? 此阁楼是府中最高一处,在这之上,府中各处正好一览无遗,迟娑师傅安排的好,若不是她说会出手相助,自己还真一时,不知道怎么将国师府这潭水搅动起来。不过,府中救火队还是动作快,在自己找到这里之前,各处就已经停息。 只是方才,府中不知出了何事,里三层外三层的府兵急向一处而去,那时,这无月无风的夜晚,似乎飘散着许多血腥气。 明珠和火把交叠,将府中各处点亮,已经近子时。 “该醒了罢!” 阁楼中传来声音,淳于慕看到,那少主正端了一杯茶水,靠在还似未醒的淳于弋旁边,慢慢将茶水浇在淳于弋脸上,一边浇一边柔媚说道: “再不醒来?可就不礼貌了?郎君,洞房花烛,子时吉时,还不醒来,你享受不到闺房之乐,便要撒手人寰,岂不是浪费,这样的良辰美景?” 听她说话,声音尖细温柔却无比冰冷,而话中内容,也证实了这两日的道听途说,这少主洞房夜后,前夜新郎便作孤魂。 “郎君昨日不还对我那般小意温情,为何此时迟迟不睁开眼,来看看的新娘呢?” 她用一张帕子,又慢慢擦去,方才浇在淳于弋脸上的茶水。 终于,淳于弋醒来。 看到他还醒来,淳于慕放下心,只等时机合适,自己就跳下去,将他救走。 “少主?”淳于弋看着眼前,正盯着自己的人,虽然意识已经清醒,但是身体却百般沉重,勉强撑起来靠在软枕之上,“我这是,怎么了?” 少主见他起来,将手抚摸上他的脸庞,吐息着带浓烈香胰的气息,道:“还不是郎君,今日有些不听话。”她语气嗔怪撒娇,又猛得跨坐在淳于弋腰上,“你说今日在府中要寻我,才迷路了,但是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物,可不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说完手指点着淳于弋的额头,往后一推。 淳于弋想及白天,自己溜出软禁自己的客房,却被府兵围住一事,佯作难过,带着暧昧语气道:“我可不是胡言乱语,少主天香国色,却一定要依循旧礼,将鱼水之欢再留一日,少主等得,我可等的心痒难耐。” 说完,淳于弋强打起精神,一只手伸过去,作势要脱这少主的衣服,却被少主一把握住手,贴在自己耳边,边蹭边迷蒙了眼神,道:“急什么?且不到时辰呢!” “等什么呢?我已经是少主的囊中之物了,该走的流程也一个不剩,昨日要我等,今日要我等,现在这般,我已经欲火焚身,还要让我等……还要等什么呢?”顺势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这个位置,可作命门。 “郎君看看那方?”少主婀娜身姿,将淳于弋的脸轻轻撇过去,软在他的胸前,指了指铜镜方向,镜中春光一地,“你看,为祭奠良辰,自然要等良辰。” 何意不解,淳于弋用了用力,发现身上除了燥热,他那双握长枪的手仍没什么力量,只得假意又将身上女人的腰搂了搂,闭上眼睛,用力闻了闻,她身上头发上散出的浓烈香味,佯装沉醉道:“我是俗人,沉溺少主的香,听不明白,我只知道,长夜漫漫,春宵苦短。” “呵呵呵呵……”她起身,发出笑声来,“不短了,你的生命,也不过还有这程春宵了。”软语温存说这致命言语。 昨夜突被带入国师府,也不算全然意料之外。他与淳于慕来此已经几多时日,该打听的自然也打听了许多,对于国师府中少主的行径,自然已经有所耳闻,正好趁此时机,入国师府中,找寻他与苏卫奸臣勾结的证据,只是淳于慕担心他的安危,不太愿意他冒险,但是阴差阳错间,自己打探到这少主行踪,昨日本只想借此,探一探是否能够乘其不备,混入随行队伍,入国师府中,但没想到……竟然多了这样一出。 今晨,为他试穿新衣喜服的下人,见他的那个表情,他也猜到一二,若自己今夜无法逃脱,那便只得魂入幽冥。 “郎君,看着我却不说话,在想什么呢?”少主见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看的自己,已经想不顾一直以来,坚持的时辰之礼了,又压下身体,双腿在淳于弋的胯间,不安分地游走,嘴唇几乎贴近了淳于弋的脸,问道。 “我在想,与少主欢好一夜,就是死,那也是死的,极为,值得的。”淳于弋装作要翻身,将她欺在身下,“少主若是要在下死,那一定是在下今夜表现不好,将少主伺候的不够满意,那在下死,也死的活该。” “哈哈哈哈哈,那么多人,我见了好些人,但是都没有你会说话。”少主喜服虽仍穿在身上,但已经伸手,将领口扯开,春风拂面,面露红光,“外头更鼓响了吗?今夜,府中子时,必有极为特别的更鼓声响,郎君可有听见?” 淳于弋此时,只能竭力忍住下手的冲动,手上的力道并不足以一击致命,给他下的这个药真是要命,要保持清醒,只得想一想战场之上,残骑裂甲,想一想一路查探所见西图欲亡苏卫之心,亡百姓之举。 甚至想一想半落璧中,救自己的那位,飘然独立,神宫仙子。 萝月影婆娑,她说,她叫“迟娑”。 “还没听到更鼓声,但是这并不重要,是吗,我的少主殿下?”将头伏进她的肩头发间,她也用力地咬了自己的耳垂。 趁着这样的时候,挣一个脱逃的机会,但是房中是否有其他机关,她缠在自己身上,自己若是一招不慎…… “不。”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将他的脸移开几分,眼中虽仍有欲火,但语调却无比清楚,毫不含糊道:“要等更鼓响。” “那半夜时光着实短了,在下已经心知,无法有足够的时间,与少主相伴,更无法在短短半夜间,将少主伺候舒适,既然如此,那少主莫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罢!” 淳于弋微闭着眼,昂着脖子,似真的等着她给自己来一刀,多么的决然,果敢。 “不,别这样说……”她盯着自己,眸光开始混沌,有泪水涌出的痕迹,“我们可以日日欢好,我不会舍得让你让你死去。只是……” “只是什么?还等吗?”双手开始有一些力量了。 如晨钟,伴随着梵调的吟诵,此时响了起来,声音沉沉,抵达这个房间内。 “不等了,我们不等了。”她攀上自己的肩膀,从那露出的脖颈处的衣领,将手滑入伸向了后背,来回抚摸,指甲嵌入了背上之前受伤,此时已经长出的,新的肉中。 红唇如火,要贴向自己,贴近前,喃喃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不是读书之人吗?为何身上有这么多伤痕?” 他没有说过自己的来历身份,她也没有问,这句话,明显不是对他而言,他也并不理会。 淳于弋想起白日走动时,听到的对话,胸中怒火更胜,假意逢迎之下,侧身过去,道:“少主殿下,让在下,带少主尝尝新的花样。” 说罢,淳于弋将她的衣袍扯下,就着那根长长的披红飘带,将她的手腕迅速绑住。 “嗯……”见她玉体横陈,只着贴身衣物,在床榻之上扭动,淳于弋又一个迅速,将在枕头上的帕子盖到她的脸上,然后抽身跳下床榻,举起了烛台。 还是站不稳,躺着还好,猛得站起身,气力不足,身体虚浮,只得靠在铜镜前。 八十——不约而同 淳于弋大口喘着气,但是吸进肺腑的少,吐出来的多,若不是身体的某些地方,仍是不受控制,浑身燥热难耐,还提醒着他自己是谁,在何处,做些什么,除此之外,淳于弋觉得,这感觉同战场之上,受伤晕厥之前那感觉极像。 濒死之意,大抵如此。 终归还是心急大意了。淳于弋想到了,既然国师如此疼爱骄纵这个女儿,任其胡闹是一回事,护其安全是另一回事。 那么多次的强取豪夺,再放任孤男寡女两个人在这房间内,若不是早已经安排妥当,难道那些枉死之人,又怎没有一个明知自己活不过几日,不在这种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要了这少主的命,好歹为自己的黄泉之路,拉一个垫背的? 这个药,或者说自己中的这个毒,怕除了让男人,在一声声甜言蜜语中,保持着能耐将身体耗干外,其他的什么力量都无法使出了。况且,房门四周一丝风都没有,定然计划周密,将一应通道都封的是严严实实的了,若是逞强往外攻去,恐怕自己现下这个身体,还没有等爬出去,就死于乱刀之下。 扶着铜镜,双腿渐渐软下去,放下手中勉强以作武器的,银蛇吐珠铜身烛台。而床上的人,口中呜咽声让人心烦意乱,眼见盖在她脸上的那张帕子,随着她身体的不断扭动,已经轻轻滑落至床榻上,而她缓缓睁开眼睛,侧身而向,欲火重重地看着自己,意在召唤自己赶快过去。 他只得硬着头皮,假意将铜镜前的高烛台端上,慢慢走过去,边走边将自己领口已经松了的外袍脱下,看着床上的人道:“让我再将少主的美丽动人,看的清楚一些,在下看得清楚了,才能更明白,如何让少主更快活。” “呵呵,郎君现在的身子可不大方便,何苦麻烦费力起来。你只要快些过来,将我这身上的里衣褪下,我自然,可以让郎君,好好将我看看仔细。”说完,媚眼如丝地,勾动着淳于弋过来的步子。 看着楼下房中的一幅香艳,淳于慕手中的剑一时不知该拿起,还是放下,更不知道,要挑个什么时候下去。方才看弋兄已经离开了床榻,想来是个时机,正准备跳下去救人,但是这后头一出变化来的又实在突然,算是什么样子?看他进退维谷般,弋兄难道有自己的打算? 淳于慕听见外头,这阵阵入魂的声音,如同寺庙之中超度的颂唱,这是在明日天亮前,就要将弋兄给超度了? 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了,这阁楼虽高,是个俯瞰整个国师府的妙地,但今夜没有好月色,加之国师府层层幔帐夹着红灯,反倒是看不清,四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阿月还在等着,且不论弋兄有个什么打算,眼下救下他赶快离开要紧。 于是,在淳于弋无奈举着烛台,另一只手,正搭向那少主的胸前里衣的盘扣,不知道拉还是不拉时,淳于慕从天而降,一柄长剑,将瓦砾扫开,稳稳落在喜房之中床榻之外,将正在犹豫的淳于弋拉到身旁。 六目相对。 那正是情动难以自持的少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盯着二人看了两眼,又马上恢复如常,脸上的欲火迅速转为怒火,语调仍然尖细,浑然不顾自己此时衣衫不整耳朵样子,双手一使劲,那捆住自己的丝带就解开了。 “弋兄绑的不牢。”淳于慕笑道,眼前这个人,可不像是一个纯粹无脑,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这药劲,着实太猛了。”淳于弋被淳于慕落下之后的猛得一拉,有些呼吸急促,站在一旁,极力让自己平息下来。 不过也幸好他到的及时,不然,确实不好应对了…… “郎君,”那少主侧坐起来,虽被陌生男子突然闯入,却丝毫不见尴尬与慌乱,反而睥睨着淳于弋,颇有居高临下之气势道:“郎君这般,可真是误了我的吉时,更是枉费我的一片痴心了……” 话虽情绪翻涌,但说的咬牙切齿,刚说完,不知她手触碰到了何种机关,整个屋子瞬时金光亮眼,“郎君此时可将我看清楚了?” 淳于慕与淳于弋二人均未料到如此,一瞬刺眼,皆举袖遮眼。而少主她,嚣张的眼神,挑衅的神色,预示着,在这个房间之中,她才是主宰一切的人。 “郎君说要带我尝尝新的花样,竟是再来一个别样俊俏的郎君?”她嘴角一牵,长笑几声,继续道:“最好是如此,不然,你们应该猜得到,今夜,你们已经不是那样容易离开了。” 看着淳于弋现下的境况,淳于慕问道:“还能撑吗?” “府中我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虽然此时实在难堪,但还能撑住逃出去。” “逃出去?怎么?你们是打算强闯出去吗?当我国师府邸,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那少主见二人并没有搭理她,更是大声吼了出来,“你们以为这样高的楼阁,没人守在房门外,我就会任你们就这样闯出去?” 淳于慕看了看房中各处,虽然乍一眼看去,屋内陈设极为单调,但是每一处又都能够,有空间机巧地布置各类机关,此时淳于弋身体尚被药物控制,自己要带着他全身而退,是有难度。 “少主,在下冒昧闯入,实在是无奈之举,请少主大发慈悲,放我们一条生路。”示弱不知道有没有用。 少主被淳于慕突然举动言辞惊到,问:“什么?慈悲?我为什么要发慈悲?你们坏了我的洞房之夜,我为何要给你们生路,况且,他……”她指向淳于慕身后的淳于弋继续道,“本身就没有生路。” “少主,是在下唐突,但……实在……我与他本是相恋之人,奈何他得了少主垂青,娶入国师府中,我陡然失去恋人,辗转才知他到了此处,我们相恋多年,一朝被弃,我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不知要怎么办。此时,定要一个说法,才心安。”淳于慕突然陈情,陈得莫名奇妙。 “什么?”少主也被这番话惊到。 淳于弋在淳于慕背后,也是听完这番话,惊诧之情溢于言表。他可不知道,自己结义的这个兄弟有这个心思,此时乱诌一通,说这个,拖延一点时间,谁能信?有何用?不知道淳于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在城中之时,听闻少主也有一番隐痛过往,只期望少主念在我们真心相恋一场的份上,放我们一马。” 这求饶求得,真是不落俗套。 “是不是还要我,把这床让给你们?” “这倒不用,我彼时看到他对少主所为,心中其实已经明了,他已经将心许给了少主,只要他亲口说厌弃了我,我绝不继续叨扰二位的春宵。”淳于慕眼神带着戏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淳于弋,又看了看少主,说出这一番话来,让在一旁的淳于弋,本就不适的身体,愈发感觉恶心了。 “啪”。床头瓷瓶被推到面前,发出脆响,碎成一地。 “你当真以为我傻吗?”那少主勃然大怒,大吼道,“父亲说你不像是西图之人,我还觉得,无所谓你的来历身份,就凭你的样貌,留你几日也未尝不可。但是,非要编排一番,嘲弄于我,无可原谅!” 话一说完,手已经攀上床榻一边的,雕花木枝之上,瞬时,各处房梁缝隙处,飞出无数银针,在房间的金光之下,齐齐射向二人。 方才打岔乱说一通,淳于慕不过是多争取几分时间,让他好好看清楚,房间内的暗道机关布局,筹谋一个出去之法。这楼外虽有栏杆围住,但是闯出去动静过大,必然被府兵擒住,从屋内通道离开,或许才是正途。 很好,虽然拖延的时间不多,没看清楚屋内通道,但机关却看的清楚,所以暗针飞出,他手中的剑也跟着旋转,叮叮当当一阵,飞针尽数落地。 “有点本事。”少主道,旋即又攀上另一地方,屋内瞬间漫起烟尘,然后只听到一声“既然相恋,就在这里同死罢!” 随后那少主,便不见了身影。 原来屋内的暗道,是在那床榻处,已经不及细想。捂住口鼻,跟着追过去,却仍不知她是怎么启动暗道,怎么离开的。 烟尘刺鼻,必是毒气。 如今也只有硬闯出去这一条路了,拉上淳于弋,正准备劈开窗户,却听见“呼啦”一声,窗户被不知哪里的力道,从外向内,砍碎一地。 移开挡住面门的衣袖,循声望去,一身红舞衣的阿月立在窗外,手中长刀横握,看着他们,急急道:“你们在做什么?急死人了,还不跑?” 阿月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弱女子吗?不是迟娑姑娘,要求要护住安危的人吗?怎么现下是这个场景? “阿月?”淳于慕忍不住疑惑唤道。 “这个气味可不对劲,先离开这里再说?”阿月伸手过去,帮淳于慕扶着淳于弋。 三人立在楼外围栏边,夜风呼啸,将阿月的红裙吹开,如同一只艳红蝴蝶,淳于慕似乎不认识阿月了,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淳于弋,但他能够感受到,阿月身上流淌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至少在他拥有现在记忆以来,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力量,这力量坚毅磅礴,似是天地之力自然外化,似是清石泉水源远流长。 高楼之下,如同深渊,看不到景象。但除却风声,此时格外静谧,这本身就不寻常。 或已是池鱼笼鸟。 八十一——我看到了 子丑相接的时辰,正是夜晚最冷时候。此时,凉风一袭接着一袭地吹过,淳于弋终于觉得,自己身上那种灼热无力感终于少了一些,连带着感觉自己精神头清醒了不少。 “义弟,你带着阿月姑娘先行离开,我还有要事要办!”淳于弋往后退一步,从被二人夹着的架势中挣脱出来,突然道。 楼下光斑点点,脑中万箭齐发的画面涌入,只是画面更加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接下来要面临的这一场。 “我觉得不分谁先走,眼下这个情形,我们得想办法下去。”阿月没理会淳于弋此时的话,往下探看一眼,上来的时候只觉身体轻盈,随意念而动,现下心里只想着,带着淳于弋就这样跳下去,活着的机会大不大。 淳于慕不知道如今生死攸关之际,还有什么必须要在这里办的大事,只道:“阿月说的对,弋兄此时身体尚未恢复,留在此处,又有何用?“ “但若是此时走了,便再无机会了!”淳于弋仍然坚持。 听罢此话,淳于慕想到了之前他们的筹谋,心中已经知道他所想事情,但是,以这样的身份到此不过一日…… “难道真的找到了?”淳于慕问道。 “是,鹿休和绪倞往来图谋的证据,昨日无意之中发现的,绪倞那个幕僚动用妖力之时,用到的那个东西,国师府中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这个东西,若是没有拿到,那我来此一遭,有何意义?” 淳于弋的话刚落,楼下四周,果真如阿月所想,万箭齐射,弓弦拉动的声音,如风动湖面掀起浪潮。阿月反应的快一些,未等到箭至眼前,手中的长刀一挥,紧接着便听到,楼下尽是惨叫声。 “拿不拿到,重要吗?”阿月有些生气,“拿到了,证明了,又如何?” 方才在房中周旋许久,也没见他想出个什么权宜之计,眼下倒是不清醒地开始扭捏,难道留在这里,或者追随那诡计多端的少主之路,就能够顺利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话一说完,不等二人的反应,趁着楼下正混乱之际,阿月一只手挥刀,刀风似劈开一条路出来,一只手直接将二人拽着,面不改色地跳了下去。 师傅给的刀是好用,虽然自己还不知道怎么用,但是神力斐然,三人齐齐落出了楼下围困他们的府兵之外。眼下,淳于弋似是被阿月方才的一句话,点破了心中的执着,也或许同淳于慕一样,被阿月突然的举动震得无话可说,反正,已经没有再说什么昏话,要去拿什么东西。 后方追兵如潮涌来,府中突然亮如白昼,那些方才熄灭下来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周围火把熊熊燃烧,三人才看到,除了楼下那些不值一提的那些府兵,这些身着盔甲、手持长矛与盾牌,在偌大国师府院中林立着的,才是真正的为着对付他们的人。 而他们此时也才意识到,今夜府中种种,借由成亲之力这个名头,精心筹备的这一场,原本就不是轻易能够逃脱的。 阿月心里想,他们要对付的原本应当是师傅。 “父亲,你在等什么,已经下来了,烧死他们。”一道尖利的声音,是那方才从床榻暗道离开的少主,她正在一处稍高的演武台上,指着这方,气急败坏地骂道,“辱我,欺我,罪无可恕!” 看不到鹿休的样貌,那少主身边,有两人的装扮均是差不多,不知道哪一位才是,名号已经如雷贯耳的国师鹿休,但即使如此,三人还是感受的到,其中有一道极为阴森的寒光对着他们。 “若我没有猜错,与弋兄初见之时,沙漠中要挟弋兄,使出妖术的正是国师府中之人。”淳于慕低声对淳于弋道。 “是,那一位正是鹿休的管家走狗。”淳于弋亦是愤愤。 “只是不知道,沙漠之中那一个,到底是死了,还是障眼之法。” 阿月感觉,自己心中想的,和他们所说的不在一件事情上,不过不重要了,无论这场是针对他们二人,还是师傅,甚至是她自己,先逃出去要紧。 三个人对上这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的甲兵,耗都会将自己耗个精疲力竭。 有人发号施令,肃立的甲兵换了作战姿势。 面对着,持长矛与盾的甲兵,划着整齐的步子,喊着整齐的号子步步逼近,三人的空间越来越小。阿月放下心中的犹豫,只将长刀一翻,面前逼近的甲兵愣了一瞬,后又被无形之力拉入空中,不得动弹。奈何人实在多,一层扫开了,又接着一层,阿月只能让淳于慕护住淳于弋,默了默,长刀泛出光来,急速而短促地抖动着,然后离开阿月手掌,随着阿月眼风四扫,眼前所有的甲兵,皆堆到了半空之中。 眼前终于,被腾出一个通道,远处正是国师府大门。 场中所有人被这意料之外的场面镇住了,只那远处急怒的少主,看着阿月和淳于慕他们往府门外而去,又尖叫道:“无能之辈,用床弩。” “父亲,他不是你要等的人吗?下令啊!”那少主继续暴跳如雷道。 随后,远处机弩之声“哒哒”,随后三根弩箭射出,直向阿月三人。然而,就在离三人仍有半步距离时,长长的弩箭霎时停在空中,阿月边跑边回转身子,看着正对着自己的这个大家伙,将长刀一划,弩箭停住燃起,火浪往后翻涌,弩箭沿着射出的轨迹,回到众人之中。府中众人被这个景象再次惊住,纷纷四散躲去,人声混乱嘈杂。 在远处旁观一切的国师鹿休,此时犹疑着是不是要继续。 按照仙师大人传授的仙术,困住这些人,并非难事。但眼下,这三人,来历身份实在无法确知,一个舞姬,还有两个男人……仙师大人说过,国师府中自有阵法,多么高妙的术法,多么高的修为皆能封住,他自用人世间的招数,便能将其降伏,但若是自己贸然使用仙术,破了阵法,那便无法预料后果。 仙师大人自有计划,不愿让自己轻易动手太多,想来是不愿意被人看破了他之大计…… 况且,虽然那舞姬,与仙师所指之人有些相像,但她在府中所作所为,分明是不受阵法所困,此时自己若是不计后果,争个胜负,扰了仙师的计谋,那自己亦是万死难辞境地。 不如,就当作只是因自己女儿一番胡闹,做父亲的为她出出气罢了。 冷眼府中此时境况,却听下人来报,后院特意栽种的那棵松树,不知为何,已经倒下…… 难道?此时无暇顾及这几人,王宫之中才是重点。 阿月三人已经趁此跑到门口,不知为何,似乎没有人再追来,但松懈不得,还是先到安全之地要紧。几经折转,阿月和淳于慕拖着淳于弋,终于远离了国师府。 长夜静谧,虽不在主街,但小巷之内仍是红灯高悬。 起码穿过了整整四五条长巷,淳于慕感觉阿月真是太能跑了。 三人的影子拉长,终于停下脚步,歇口气。 看着淳于弋离开国师府之后,似乎不如在其中之时样子,想来身体有所恢复,况且出来之时,还顺走了守门之将手中的长枪,淳于慕放下心来。只是跟着阿月跑这一路,此时他已经快站立不起了。 按照师傅的计划,今晨已经离开昨夜栖身的小栈,找了城中人烟稀少之处,似是废弃了的一处园子,暂时落脚。回到这里,阿月将路上顺来的一盏灯,挂在身后的一棵大树之上,然后将树上藏着的包袱取下来,看着眼前满脸疑惑,还没有顺过气来,却紧紧盯着自己的二人,道: “你们,要不去那方避一避,我要换个衣服。” 二人面面相觑,淳于慕才注意到,阿月穿着舞姬的红裙,在逃离国师府过程中,已经破损不堪,且夜风悠悠,这套衣服实在有些单薄。 “正好,你们也去换一换。”阿月将另一个包袱丢给淳于慕,见他接在手中不明所以,“咳咳……你看他穿的这个,有些……不太体统。” 是了,淳于弋身上,还是方才在那与少主洞房之中时,穿的一套…… 三人有些尴尬,淳于弋脸上红白相间,虽之前受伤,便蒙受阿月照顾,但是此时……心中尴尬、羞耻等情绪,五味杂陈,忙不迭拖着淳于慕,到远处换衣服去。 师傅还没有回来,阿月看着眼前的火堆,心中有些担心。 师傅留下的荷包和刀,此时静静地躺在阿月身旁。 其实阿月逃离的路上也想通了,自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想来也是师傅留下神兵法器的功劳,倒不必过多疑惑。只是国师府一遭,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闹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于师傅的计划,是否有碍。 而且,长悠没了。 此时静下来,想起她,阿月心中有些难过。 而围着火堆的另外两人,心思各异,夜后半程,各自无话,淳于弋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你们是何时……到的?”淳于弋斟酌半晌,终于问道。 “什么?”莫名奇妙的问题,淳于慕疑惑反问,忽又明了他所指,暗笑道:“哦……大约是子时前。” 阿月听罢不知其意,听完淳于慕说,便细细算了算,漫不经心地回道:“亥时三刻!” 淳于弋心死了死,又问道:“那房间隔音,应当不错。” 淳于慕看了看阿月,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用根木棍子,拨弄着火堆中的柴火,便轻轻往她那边挪了挪,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是不错。” “靠近听,还是听的见。”阿月道。 淳于弋心又死了一截,继续问:“那……看到了吗?” 淳于慕明白了淳于弋的心思,也拿起一根棍子,挨着阿月拨弄柴火的地方,将一块跑到火堆外侧,已经冒起青烟的柴火又拨进去,火苗窜起,噼啪作响,火星子冒起来。阿月看着淳于慕的小动作,又望了望他,见他给自己一个眼神,不明所以。 “看到了吗?”淳于弋又问。 “没看到,房顶那个位置,我找的不是甚好,挡住了些视线,所以跳下来救弋兄之时,时机位置都不太好,有些被动,若不是阿月力挽狂澜,今夜我们两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淳于慕回答的真切。 阿月想了想淳于弋的意思,哦,问的是有没有看到房中情况。那个时候,她是扒着窗户看的。 “我看到了。” 听到阿月这样说,淳于弋长叹一声,淳于慕也觉得脸上泛热,三人沉默一阵后,淳于慕低声道:“好阿月,忘了吧!” “阿月姑娘,烦请……莫要给迟娑姑娘讲这些。”淳于弋话说的极其卑微,隔着一簇火苗,阿月看见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一脸颓丧的模样,似乎这桩事情,是一件极大的耻辱,似乎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耻辱。 不过,不是淳于慕下来的及时么,后续也没有再发生什么。 不知为何,阿月看到两位七尺男儿,这般羞赧,在天地夜色,化作火光作陪的此刻,兴尧城繁华之地,也在远处,静静候着,一丝不见诡异之气,阿月暂时放下了长悠的事情。 也没个什么机会同师傅讲这些事,若真是讲了,想来师傅也只会轻轻的一句“无关”罢! 但是淳于弋,应当不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不给师傅讲这些?”阿月状若不觉,他语气中的那些太过浓厚直接的情绪,无辜地问道。 “阿月,要同为师讲些什么?” 八十二——魂魄碎片 阿月的话说完,师傅的声音就从上方,响起了。 师傅似乎从空中而下,脚步落在地上的声音,刚好踩到一簇枯草枝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而听见师傅声音之后,眼前两个人,突然正了神色,端正坐着。阿月忍住想笑的冲动,只看着,挨着她坐下来的师傅,今夜师傅似乎也很疲累,面上多了一些倦容。 “师傅何时到此的?”阿月问道。 “你们到前,片刻。”师傅声音亦有倦意。阿月以前觉得师傅这样的,神仙,应当是不会困倦的,此时这个样子,让阿月不免有些担心。 “可是我们方才,并没有看到迟娑姑娘。”淳于慕接道,他也注意到迟娑面上的不同。 “嗯……在树上歇了歇,许是树叶挡住了。”师傅回答的淡然。 阿月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树,虽说枝干粗壮,应有几十年的光景,但是这个季节,树叶稀稀拉拉,要怎么挡,才挡的住啊?师傅莫不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胡乱说的吧? “阿月,国师府一行可还顺利?” “顺利!”淳于弋和淳于慕异口同声道,将阿月的“不”字,堵回到了嗓子里。 迟娑看着眼前,极为不自然的两人,正佯装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火堆,一动不动,似要将这火堆堆看出个花来。淳于慕感受到这种异样,或许更容易,让淳于弋藏着的这件事情,在迟娑姑娘面前又说起来,岔开话头道:“幸而有迟娑姑娘暗中相助,不然今夜,或许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国师府中搅动起来,更不会顺利救出弋兄,且让阿月安然无恙。” 淳于弋的垂头丧气,不发一言,落在迟娑眼中,阿月注意到师傅,浅浅笑了一下,这笑是阿月看不懂的笑。 “阿月,今夜国师府中,可还顺利?”一样的话,师傅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师傅定定的看着阿月。 “不顺利。”阿月想起惨死的长悠,眼中噙出泪水,看着师傅,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扮作舞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叫长悠,今夜,死了。国师府中有一个地方,植着一棵妖树,将长悠的身体、血肉,尽数吸了……师傅,你说她能轮回转世吗?轮回转世,会去一个好的地方吗?” 阿月说着说着,本来还在眼眶之中,包着的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淳于慕这才知道,为何当时安置她们时,有另一个小姑娘,到后来阿月来救她们时,却仅剩下一个人,而这一路,阿月半个字都没有说起。 淳于慕没有看到过阿月这个样子,认识以来,她是阳光之下,撑舟以航明媚的样子;是急切要冲往大火中救人,干练利落,而善良的样子;是在面对流氓混混,虽有些不知所措,但仍然不惧无畏的样子;还有今夜,明知道弋兄对房中事情颇为介意,却仍然逗趣调皮可爱的样子……还有许多,唯独没有过这个样子,伤心难过,无所适从般,朝着她师傅,示弱地样子。 看着阿月眼泪落下来,痴痴看着迟娑姑娘,是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淳于慕不禁心揪成一团,只无奈自己此时,没有一张罗帕,为她擦去挂在脸上,被火光衬成霞色的泪水。 只能默默地往她旁边再挪了挪。 “为师算不出来。”迟娑看着阿月,语调柔和了一些,只无奈说道。 师傅怎么会说出违心的话呢?阿月心里想,这个答案,她心里有准备,萍水相逢而已,不过半日,阿月低头,趴在蜷起的腿上,有些无助,也有些无措。 看得出来师傅想要安慰阿月,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淳于慕便再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阿月坐定,将手臂伸过去,衣袖正好垂在阿月的膝旁。 阿月顺手,用淳于慕的袖子擦了眼泪。 “那阿月,还记得,那棵妖树,是什么样子的?”师傅柔声问道。 阿月仍然趴着,嗓音不复往日的清脆,只低低说了一声:“很大,但我,把它砍了。” 话说完,迟娑眉头动了一下,随后放在一旁的刀和锦囊,便掠过阿月的衣裙,落入了迟娑的手中。 “阿月,为师要看一看。” “嗯。”阿月又只这样回道。 然后想起今夜自己突然的变化,也想再看一看是如何变化的,于是起身,将长悠的事情放下。她其实也心知,兴尧城,乃至这个凡世,都危如累卵,真正无辜之人,又何止长悠一个?要配合着师傅,将那所谓的大妖降伏,才能真正除去,自己心中的这份悲怆。 她懂了一些师傅。 看着长刀,又幻化成最初短刀的样子,然后刀身明亮如镜,不见一丝血气。趁着火光明明,阿月在国师府中,一刀将那欺侮人的武将砍成两半,随后将那松木横斩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刀身之上。 如今,师傅也并不在意,还有另外两人在场时,不在意使出自己的神力了。 “原来如此。”师傅喃喃自语,阿月不知道师傅这句“原来如此”,指的是她变化至此,能用其神兵“原来如此”,还是指,之前所推测国师府中异样来源,“原来如此”? 在一旁尚未发一言的淳于弋,想到淳于慕同他所讲,遇到阿月及迟娑之后的事情,对其今夜行踪也有耳闻,想及她出现之后,身上的那抹不同往时之感,终于忍不住问道:“迟娑姑娘,今夜还顺利吗?” 迟娑听见淳于弋此问,又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她又看了看阿月,知道大家都在担心自己,便直道:“顺利,却也不顺利。” 今夜,王宫寂静,在这片清朗之地,迟娑终于找到了,所有关窍之中,一切不同的症结所在。确然是那位久病不起,国师对外招徕天下名医来为其医治,以至兴尧城中,到处为他炼丹熬药的王上。 这位王上的三魂七魄俱碎,但能维持生命不熄,竟然是以妖气,将三魂气魄相连结,勉强维持了这一世的生命。而凡世人皇,无论其是否具有功德,皆有天命相护,即使此处凡世,亦无例外。 而妖气与兴尧城中妖阵,以及假城门外魅影,皆来自同一根源,王上的三魂七魄要维持,靠的并非明面上天下名医的医术,而是妖阵所系城中百姓的命数。 这妖阵,并非仅仅为了她的到来,乃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招数。 妖阵的阵眼,在王宫之中,阵眼之脉,却埋在国师府中,那被阿月砍倒的松木之下,故而她第一次到王宫之时,被迷惑,失了些警惕,却在到国师府中之时,反而被暗算。 迟娑将这些缓缓道出,最后又对着淳于弋道:“你当时身上中的毒中,也藏着这同样的一丝妖气。” “这就是,师傅当时说出,‘不是人间之毒’的原因。”阿月道。 淳于弋吐息声重,直道:“迟娑姑娘定觉得,我与这些事情,隐隐有着关联。姑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弋,知无不言。” “我没有疑惑。”迟娑摇头道,“他们不止针对我,也针对你。我知道为何针对我,却不知道为何针对你。虽有简单推论,但是,终归,你知道就好,无需告诉我。” 淳于弋心冷半截,他其实想迟娑问,多问几句,不哪怕多问一句,他就会告诉她,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也定然是他被针对的原因,但是她并不在意,并没有疑惑,她对他并没有什么在意,哪怕曾经道别之时,说出了她的名字。 “弋,给姑娘送的那枚绿松石,姑娘还带着吗?”淳于弋转念问道,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迟娑。 迟娑愣了一下,旋即从手中,幻化出那枚晶莹剔透的石头,照着火光端详了几眼,对淳于弋道:“这个?你要拿回去吗?” 淳于弋摇头,没有多说些什么,看着迟娑又将石头幻化无形,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笑意,也是,她这样的神通,这样的神只仙人,随便掐指,就知道了一切,何苦自己再作多言呢? 看着二人说了许多,又没有说许多,阿月只想着,师傅所讲的一切的关联,有些晕乎乎,问道:“师傅查明这些,耗费了许多精力吗? 迟娑从绿松石消散的痕迹中回过神来,看着阿月,笑道:“是,耗费了许多精力。进入到那王上的元神之中,才查到这些,后来又缠斗一番,着实有些累了。” “缠斗一番?”三人同时问出。 迟娑被三人默契反问逗笑了,只道:“魅影为妖气所化,那王上元神之中的妖气,自然也能化作其他邪祟。不过看来,其实并不只是几丝妖气,应当,用了那大妖的至少三成力。为的是,引我入瓮,散我修为。” “所以师傅受伤了?”阿月赶忙问道,手还拉着师傅的胳膊,左右翻找,查看师傅的伤势。 迟娑拍了拍阿月手背,止住阿月的动作,继续道:“不曾受伤,只是要尽力,不让那王上的魂魄元神散掉,又要对付从元神妖气中,化成形体的邪祟,多少,要费些心力。” 淳于慕不解其意,只道:“不是说本就……” 虽然话只有一半,但阿月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那人命数本早就该断,被妖气附着,而勉力维持生命,就算师傅不管其元神,也不过是顺应其命数,为何师傅还要这样做的小心翼翼? “命数已结,却仍有时运。”师傅幽幽,说出一句禅语。 八十三——护法之劫(上) 寥落云层,却看不到星辰,子夜过半,却没有困意。 距离繁华之处已远,听不到梆子声,斗转星移也不见影踪,但算一算,此时已经接近凌晨。 阿月紧了紧衣服,打了个喷嚏,听完师傅的话,大家默不作声,那两个阿月不晓得他们想的是什么,但是自己,师傅说的这句话里头有个什么深意,阿月想不明白,便也不再为难自己。 只是,不知道从何处吹过来的风,带着尘土之中特有的泥腥之味,而天空中,也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一些雨丝。阿月看着静静挂在树上的那两把伞,心中惴惴不安。 是要发生些什么,但只有等待一般。 淳于慕看着阿月脸上,扫了一些忆及长悠时的难过,虽泪痕犹在,此时却换作了忧思色。这让他不禁想到,半落璧那个恍若隔世的夜晚,此时没有一壶好酒,聊以慰藉,浮生之中无主的寂寥之心,只能默默地添了一把木柴,让火光大一些,冲淡寒意。 但是眼前一切,二人都觉熟悉起来,他们相对望了一望,彼此都有一种,与这个世界,这个场景强烈的割裂感,仿佛,这个城,眼前的师傅和义兄,还有所经历之事,都与自己其实并无关联,莫名其妙的缘分或劫难,将二人融入至此,跟随着命中注定的脚步,做了提线木偶般,走到了现在。 而熟悉感来源,更多的是不安之感,好像今夜所有事情,都在推向一个既定的结局。 阿月感知到了,淳于慕似与自己一样的心绪,但眼下,却并不想问些什么。 一旁的是师傅,除却看起来有些疲惫,其他的,与前几个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仍在仔细端详着,那刀身上阿月挥刀的场景,不只是砍了那棵妖木,还有在闯出国师府中时的画面。 师傅看的极为认真,认真的眼神和认真的表情,任由几缕发丝,被热气灼来,胡乱落在画面之上,而不予理会。 这个眼神,实在是看的阿月心中发毛,阿月都已经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其实才是,那个师傅口中的大妖了。 而淳于弋盯着师傅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月看到他的眼神,努力想从记忆中,再找一找什么画面,却什么都找不到。 刀身的演绎已经再次结束,至少看过三遍,看师傅微不可察地叹气一声,闭上了眼睛。 “弋兄,我们去那边,再起一堆柴火,迟娑姑娘和阿月且休息片刻,,无论此后什么打算,且等天明罢!”淳于慕突然起身,说道。 他是觉得,此时无话干等,也是无用,不如歇息一番,攒一攒精力。毕竟,此时到天光破晓,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 淳于弋收回了他粘在迟娑身上的目光,站起身来,他明白淳于慕的用意。 其实他被施药中毒一场,确实身心俱疲,明日有何打算,探查的一番,如今也算是得了一个结果。在淳于慕来救自己之前,在与那少主斡旋的时间中,他想的都是,拿到鹿休与绪倞狼狈为奸的证据,然后赶回苏卫王都,如实禀告王上,细陈绪倞勾结外邦、卖国求荣、私卖兵丁、屠戮百姓等等一系列罪名。 而勉强逃了出来后,在夜风之中静下心,阿月姑娘那句话在脑中反复。 是啊,拿到了又如何? 拿不到又如何? 一切,早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认知,而种种一切,为着的,本就是他,本就是他父亲临终之时,交给他的那桩,淳于家的秘密。 还不如,带着这个秘密隐退山水。 淳于弋提步,准备同淳于慕离开。 迟娑却蓦地睁开了双眼,看着他,在他目光完全离开之前,目光相对。 淳于弋的眼神,有些飘忽和躲闪,迟娑却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中毒了?” 淳于弋愣住。 “已经无碍,只是有些累。”淳于弋说的是实话,方才觉得已经大好,但时间流逝,身体却像越来越重。 “无碍?但是再过几个时辰,你就,没命了。”师傅话说的轻,有浅浅而不易察觉的停顿。 淳于弋站定,没有说话,似乎预想过这个结果,倒是阿月,惊诧问道:“师傅是什么意思?我看他这个样子,同我们还跑了一路,以为那药力,已经过了。” 迟娑没有看阿月,仍然盯着淳于弋道:“你知道他们针对你,早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虽然我,已经暗中帮助你们,不让城中各处的守卫,发现你的行迹,但是……妖气附着在你身体之中,鹿休不知道你是谁,但那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的,却一定是知道。为你这场洞房花烛下的药,已经不是寻常之药了。” 阿月听不懂,淳于慕也对这段话中,所提的内容不甚明白,但看淳于弋的表情,他听懂了。 半晌,四人无话,迟娑似乎在等,淳于弋一个回答。 “也无妨。”淳于弋苦笑道,“也许战场之上,就已经注定了,这条命不由我了。当初劳烦姑娘费心一场,到头来,却还是如此。” 迟娑眉头微蹙,“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看着淳于弋仍然面色凝重的样子,带着些不解继续问道:“离开之时,我送了你好些药材,那些,任何一味,都可以帮你祛除那妖气侵扰,让你解如今之困,你没有用吗?” 火旁三人面面相觑,阿月低声,有些唯唯诺诺,道:“师傅,这谁想得到啊?” 迟娑更是疑惑,反问:“我没有说吗?包括阿月你,给他的那包杏干,也有同样功效,我没有说吗?” 淳于慕想了想,从怀中拿出,阿月离别相赠的锦囊,红鱼仍然如常摇曳,里头的杏干却早已经入了腹中。 但当时,迟娑姑娘不是,不在吗? 阿月脸红腾腾的,一脸茫然,又斩钉截铁地地回道:“师傅,我确信,你没有说过。” 淳于弋看着淳于慕,想到那些杏干,淳于慕爱护的很,可一粒也没有给自己分过,而迟娑给的那些药材,当时离愁别绪,迟娑姑娘给的随意,他收下,却从没认为那些,看起来普通的药材,竟然被她施加了其他力量。 “哦,我以为,我说过了。”看着师傅脸上极不自然,却说的轻松的这样一句,阿月不知道,师傅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刻意不提,还是压根不记得了? “看迟娑姑娘表情,想来没有用那些药,弋兄也不至于在此等死罢?”淳于慕看出迟娑有言外之意,便顺着问道。 本就零星的雨丝已经没有了,而远处有风云变色。 迟娑看了看天际,道了一声“时辰到了”,然后对淳于弋道:“我可以救你,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是交换?”淳于弋仍然不解。 “是。” 这个交换,听起来,却更像是,师傅给自己的一个台阶,一个与“无关”相悖的台阶。 “我愿意,但不论你是否救我,我都愿意答应这个条件。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我本就欠你的。”淳于弋的声音隐有悲伤。 “不,那不一样。既然你答应了,我先救你,之后,你与淳于慕辅助阿月,帮我护法,至少一个时辰。”迟娑话说得笃定,不容其他人再质疑些什么,“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意外,都必须要护住阿月的安全。” “师傅,为什么要护法?怎么护法?”阿月有些莫名,不知道话中所指,究竟是什么。 迟娑摸了摸阿月的头发,温柔道:“不是说过,师傅的师傅有时会封了师傅的修为能耐吗?其实,这次也不例外。如今遇到的这事情,可能师傅要想法子冲破封印了。” 语毕,挥手,二人正落在淡紫色的壳子中,夜色中又化作无形,“在结界之内,请阿月替为师守着结界,万不可破!” “不能……直接请师傅的师傅,他老人家解开封印吗?”阿月问的天真。 “他老人家?”师傅没想到阿月会有这样一句,重复了阿月的这几个字,笑出了声,“那就……太丢脸了!” 迟娑回答完,手指轻挽,翻出一朵雪白的茶花。 阿月这才注意到,身后堆放行李,且暂作安身之处的这棵大树,原来是一棵山茶树,方才树叶凋零,暂未发出新芽,似是在这个妖阵围猎的城中,也几近死亡。不过此时,在师傅的手指翻飞中,突然又枝繁叶茂起来,如同当时伞中白梅落地生根。 树叶停僮葱翠间,一朵又一朵雪白的茶花开出来,似汲取了天地间不多的纯净养分,而方才停下的雨丝,被树吸纳,在白花开出的瞬间,凝出一滴纯露,而后积聚到师傅手中的那朵之上。 师傅将手掌腾出,指尖将那,在火光中泛着光,积聚而成的纯露之水,往淳于弋心房位置,点去。 在几人目瞪口呆中,淳于弋看见自己的身上,开始散出一股红气,红气落到后头的满树茶花之上,白色的山茶花,变作了血红色,一朵接着一朵,急速枯萎、凋零了一层。 淳于弋立直了身体,长舒一口气,双手握拳,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力,终于受自己掌控了。而眼前这位,施展神通的迟娑姑娘,到底是谁? 阿月心中慨叹,师傅要做什么事情,不只是要做,还讲究个道法自然,和对美的追求,师傅莫不是天上掌管百花的神仙? 不对,这个格局,感觉还是有些低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淳于弋拱手向迟娑道谢,语气婉约,中有深意。 “我们是交换而已,接下来,你要做到我所提的要求。”迟娑不以为意,将目光落到阿月身上。 “但是师傅,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 迟娑说罢,打坐在地,周围如莲花开合,而迟娑坐在莲花中央,莲瓣叠叠,卷起结界之内的微风。阿月将师傅递给她的那把,又化成长刀样子的神兵,斜在身侧,积聚了所有力量,守在师傅身边。 看着阿月衣袖,似在风中慢慢飞舞,在结界之外的二人,感受不到结界之内的变化,只点头示意。 “阿月,放心。” “阿月姑娘,淳于弋即使身死,也会护你周全。” 一杆银枪,还是逃离国师府时,从一个拦他们的守卫手中夺来的,此时随着淳于弋站定,说出这句话,长枪旋出风声呼啸。 他少年将军的模样,在此时终于又显现出来。 “别说不吉利的。”阿月道。 远处,夜色遮挡,但三人都能够清晰感受到,在夜色中,一道道危险正在悄然逼近。 八十四——护法之劫(下) 结界以内,天地变色。 阿月并不知道,结界之外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她距离师傅,不过三四尺远,一边注意着,似乎越来越近的危险,一边守着师傅。 看她双眼紧闭,而周身散出来的莲花影子,沿着结界的那一圈光晕,不断绽放,新的一朵压住之前的一朵,斑斓的光,如石头入水般,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纹路。 护法到底应该如何,阿月心中没有底。 但是师傅既然说自己可以,那如果真有危险到来,即使一夜没有消停,但那在手心握住的力量,已是蓄势待发,誓要护住师傅周全。 而结界之外,手持长剑与手持长枪的淳于慕、淳于弋,只看得到二人,一个站着,一个盘坐在地,一个神色平静,一个严阵以待。 从地上拔起的风,吹不到他二人的脸上,但看得出来,一阵大过一阵,一阵紧过一阵,二人的衣裙被吹起,披肩的长发也在风中缠绕,空气中似乎有夏日荷塘的气味。 背后的大树,不知是不是汲取到了某种神力。随着风起,逐渐变得愈发参天,树叶摇晃,将这开的并不在时节上的山茶花,又一次褪去艳红之色,摇落一地,落地亦为微光,点点融进夜色,如同盛夏之时,闯入的一片萤火荷塘。 还有一些,穿过了结界,落入迟娑的身侧,隔着结界,淳于弋似乎看到,那些花,落地生根般,将迟娑带入了神界。 浊世之人,有此机遇,已是三生有幸罢! 然而,那些慢慢逼近的危险气息,似乎停在几丈开外,并没有急着继续上前,不知道是不是,被现在这个景象给唬住,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天明之前的夜,劲风混杂泥土气,饱含肃杀之意。 黎明破晓前的夜色,极浓极厚,现下那堆火,没有在风紧之中熄灭,反是越烧越旺,似乎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在与他们一道,同仇敌忾,极力驱散这个夜色的深重,和黎明前的冷气。 淳于慕看了看淳于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淳于弋此时此刻的模样,他还是在结义后不久的军中见过,那时淳于弋,面对军中一些不守军纪的兵将,利落处理时,就是这个样子。 阿月虽然在国师府中,已经显露出其不一样的一面,这一面,如今的淳于弋和淳于慕,许都无法相抗。迟娑姑娘却绕了一个圈子,要他们保护结界之中的二人,包括之前,请他在国师府中保护阿月,像是安慰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的心情,也像是可以给施予他们二人帮助,或是救命之情,找了个更合适的理由。 淳于弋与淳于慕,都没有见过,面上风轻云淡温和从容,但心思如此深沉的女子。 风愈大了,像需来一场暴雨,结束这个夜晚一般,火虽然烧的旺,但风过之时,仍有一息灭下。明灭之间让本就肃杀的气氛,更添多几分,杀戮的紧迫感。 就在二人紧张应对时,突然一道道,银光划破黑夜,带着冷峻之意,从天而降。 是箭,弓弦声阵阵,箭矢如雨落,密集而快速。 平地而起的风,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竟无法让这急速飞来的箭偏移,看这数量和落地范围,周围一圈,必已经被敌人包围,只是敌人到底是为谁而来,还不好说。 淳于慕和淳于弋未料及会如此,对方是准备,以人数之众,远攻之法,将他们一击毙命。 无暇多思,只得迅速以对,长剑与长枪翻飞。好在这些箭簇,并不能入结界分毫。二人与其说是在保护结界中的二人,不如说是在保护自己。 结界之中阿月,看到外面箭断落地,心紧了又紧,此时她不能妄动,只能希望外面,毕好歹是经历过战场的二人,能够支撑的久一些。 虽然在远处隐匿的来人,并没出现,但三人心中已有猜测,来人不是国师府中之人,也是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之人。 只是,逃离之时,国师府中的那些戍卫兵将,并未追出太久,太远,为何此时却又来了,是出了什么样的意外? 如今,他们只敢在外侧慢慢靠近,试探着般,以弓箭攻击,唯一的解释是,对他们二人身后守着的,道是正在冲破其身上禁制的迟娑,无法预知,更或是,充满忌惮。 来不及细究其中缘由。 又是箭雨随弓弦声落,齐发之下,能够清晰听到,声音来处近了一些。 二人的手中利器,在触碰到箭头之时,均擦出尖锐之声,落出银光四射。 淳于弋的长枪挽住十余根箭,只见他身体后仰,避开一根正对着眉心的箭后,缠着箭的银枪头,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淳于弋手臂用力,长枪弯作弓样,又一道力发出,那十余根箭便急速反往来处射出,只听到几个惨叫倒地之声。 是训练有素的军中之人,绝非府兵之流。 惨叫之声不过一刹,第三次箭雨,又紧跟着落下,这次空气之中,弥漫着火油焦臭的味道,如焰火之雨,密密落下。 至少上百的敌人,在外层,有更换使用了火攻之法。已经不再想其他,身后结界之内暂时安全,但若是他与淳于弋,这道外围的防线倒下,又作何解?怕不是那样简单。 既然有妖邪,难道对方不能有其他应对?这时万不能掉以轻心。 然,迟娑姑娘说的至少一个时辰,约莫是,要直至破晓了。 星辰不现,乌云密布,兴尧城中红灯也皆灭。火光之下,十步开外,已经燃作一圈。烟起极猛,灼烈之感,二人,心下一紧。 淳于慕与淳于弋互望一眼,二人分开一些,正好分在立在结界东西二侧。 淳于慕与淳于弋配合得当,迅速扯下自己的长袍斗篷,以此作盾,将飞箭卷进袍中,绝了空气,抵抗着这些带火的箭。而飞箭直下,挨着结界,似要啃噬结界中的二位时,还不及它露出其獠牙,就已经化作了灰烬。淳于慕手中长剑亦是滚烫,剑花翻飞,将飞来的箭头,尽数挡至其来处。 又是声声惨叫。 如今这一场,较之沙漠战役,较之他在沙漠之中,醒来之时的那一场,皆是敌众我寡的局面,皆是悬崖困兽之局面,退无可退,只得防守。 或许是没有料到,就这样两个人,竟然挡住了这样的攻势,暂时寂静,似在思量其他谋略。 先前取暖的火堆,被无数飞箭射下来后,现在已经全然熄灭。但此时,有没有这个火堆也是无妨了。敌人送来了周遭大小火焰,已经让这破晓前冷肃之地,没有了半分凉意。 将军热血,岂需外火? 枯草之下埋着新芽,一场大火,再一场雨,来日又是葱葱郁郁。生命本应不息,天命难抗亦要抗,更何况区区妖物? 阿月立在结界之内,看着师傅周围,一朵接着一朵开的莲花,终于慢慢停了下来,融合成了一朵硕大的花苞,如光似幻地,将师傅整个包住。阿月看的目瞪口呆,脑中突然有一个声音,说了一句“违逆天命,真的好难。” 声音也如波纹,荡漾开去。 现在这个情形,这种感觉,来的太不是时候。忍住突然剧烈的疼痛,这个声音的熟悉,也暂时放下,外头淳于弋和淳于慕,正在奋力抵抗着远处的攻击,他们能够撑到什么时候,难以预知;这个结界能够抵挡到什么程度,她无法预知;对方要有什么新的攻势,她更无法预知,只能定神不让自己分心。 想必师傅的师傅,修为能耐远超师傅许多,冲破其下的禁制束缚,已经让今夜,本就有些虚弱的师傅,面露困顿之色。身上的衣衫,汗水浸湿了一次又一次,额头上的汗水滚下,落到草地之上时,有时会将一朵正好开在旁边的莲花,滴碎成更多的小花。 师傅的神仙装扮,一定是极为美丽的。 如今庞大的气泽滚滚而来,阿月站立的身姿有些不稳,好在,这气场力量,虽然震荡身心,但却又无比温和柔顺,这是师傅的力量。手中的长刀剧烈抖动,也许是也感知到其主人的归来,阿月只得用两只手来,紧紧握住。 结界之外,火焰腾腾之声,除此之外,寂静非常。那些危险和敌人在靠近,却脚步极轻。 淳于慕想起了沙漠之中,妖术所成,狂沙卷出的沙漠蜥蜴。 人力进攻三次,他二人皆已扛下,是不是这次,也将不再只是,使用这些凡人之计? 方才想罢,雷霆滚滚,震耳欲聋,闪电阵阵,植入大地。一道惊雷之后,从闪电落地之处,云层直下,闪电过后,照出一长身黑袍之人,站在落下的厚云之上。 隔得尚远,只大概看到一个影子,淳于慕和淳于弋再次相望一眼。 这人,正是沙漠之中那人,当日黄沙掩埋之下,并没有死去?还是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妖术? 火光之中,眼睁睁看着那厚实的云,幻化成了一条血盆大口的妖龙,龙身鳞甲斑驳,似从海中召唤而,卷起的云,更如狂风之下的巨浪滔天。黑袍之人立在上头,声音从极远处而来,还是那个一样的声音。 “竟然又是你们两个。”多了许多怒火的声音,“早知道,国师府中,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你们。也好,仙师大人所说果然没错,几个人既然是一伙的,就一起来好好感受感受,仙师之力罢!”说完狂笑不止,黑袍如黑云在身,有不可视之的摧枯拉朽、咄咄逼人气势。 “仙师大人?难道就是迟娑姑娘所说的大妖?”淳于慕紧锁眉头道。 “迟娑姑娘会告诉我们的。君子一诺,现在,义弟先同我一道杀敌,万不可失了这道防线,让二位姑娘陷入险境。”淳于弋义愤填膺说道。 他的眼中看到的,仿似不是眼前种种,而是沙漠之中死伤无数的将士,是降城渠安之中,视人命为草芥,称呼兵将为“养料”的郡守和主将,更是满腔热血的报国无门,重担压身辗转难眠的家国之仇…… 八十五——劫之未劫 随着酣畅大战,天色逐渐透白,周围的景色渐入眼帘。 之前还只是荒芜偏僻,无人打理以至杂草丛生的一处园子,此时,除却这一棵长得愈发粗壮的茶树,其余皆已化作焦土。 而之前,在暗夜之中,蛰伏着暂时未动的那些人,此时,除却地上躺着的一些,被淳于弋、淳于慕二人挡回去的箭,射杀的之外,再无其他。 难道先前推测,围困他们的至少数百之众,是幻觉? 这个位置,地势稍高,正在兴尧城的东北一角,西南而望,隐约天光之中,兴尧城已经被落下的云层,全然淹没一般。此处荒园如同旷野,王都城池,如同一座没有丝毫活物的死寂鬼蜮。 那浓云所化而成的妖龙,从兴尧城至此的最末一端,声势浩大地,似席卷起了万物而来,隐约可见的是龙身之上,云层之中,点点斑纹,蠕动变化,不知何物。 淳于弋和淳于慕此刻,面对着即将而来的这般力量,或许都不能说是力量,如此差距悬殊,心中虽是大惑不解,但仍是准备着奋力一搏。心底揣着最坏的打算,也仍寄希望着,那光圈结界之中的迟娑姑娘,能够尽快出关。 然不知为何,那云层幻化的妖龙,拖着长长的身躯,在积势而来的途中,正当兴尧城正位之上时,似是不应承那立于其头顶的,黑袍之人的命令安排,六神无主般盘旋在城市上空,有破天而入之意。 淳于弋与淳于慕都觉得,这长龙似是幻化,又不似幻化,此时盘踞在远处,吟啸之声是在哀鸣、求助、告饶?而那黑袍,在长龙甩动着自己身体,和头颅的大幅动作之中,几乎要被其甩落下来。 黑袍大喝一声:“孽畜。” 声音如巨浪洪钟,将城外遥远的山峦似乎都震荡,地上的石砾也滚落一片。 语音一落,他手中幻化出一根长鞭绳索,也是猩红模样,团团滴落着如血的气团。长鞭抽在那云化之龙的身上,妖龙因剧痛而翻滚地更加厉害,而那些点点斑纹,蠕动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哭喊之声。 声音漫天,传入二人耳中,竟然全是各色凡人。 长啸之后,云化之龙又收起了自己的暴躁不安,全力向他们四人而来。 随着妖龙越来越近,身上的斑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晰,那些都是从兴尧城中卷起凡的人。淳于慕记着,前夜自己的手下败将,那两位调戏欺负阿月的流氓混混,正在其中,一层之人被卷入腹中,又在游动过程中,被另一层人推了出来。 这是个什么妖异而又恐怖如斯的炼狱景象? “阿月,你可以出去,帮他们了。” 一直在结界以内,为师傅护法的阿月,在观望到外面,这天翻地覆的变化之时,正不知如何是好。默默掐指算着师傅已经闭关的时辰时,便听到了师傅这般开口。 “可是,”阿月看着师傅仍未睁开双眼,而周身仍是一叠,接着一叠的力量涌出,此时并不知道师傅所做之事已经如何了,只能问道:“可是师傅,你怎么办?” “快好了,但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们二人,无法对付这样的怪物,阿月去帮帮他们,再为为师争个一时半刻,即可。” 师傅话说得倒是仍然平和,没有多少波澜。她虽在结界之中,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周围变化她全然知晓,似乎一切在她筹算之中。与其徘徊不定,阿月便也不再追问自己行不行了,抿了抿嘴唇,踏出结界之外。 方才踏出,正看到那云化妖龙,已经游至丈远开外,淳于弋和淳于慕并肩作战,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看着阿月突然飞身至他们前方,双手握着长刀,横在胸前。 呼啸的风声,将阿月的长发吹乱,与飘在身后的衣裙缠作一处,淳于慕见此,已经不见了先前沉着冷静模样,即便亲眼见到妖龙幻化时,不知应对之法,但定力不减,此时阿月在他们之前,独自相抗,淳于慕只扯着嗓子喊道: “阿月,你在做什么?” “对付这个丑东西啊,还能做什么?”阿月没好气道,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话语才离开喉咙,那黑袍之人高呼一声:“不自量力。仙师大人要尔等性命,尔等竟敢负隅顽抗,还不束手就擒!” 方才还只是乌色之龙,已经全黑,龙身被那黑袍之人化出的长鞭锁住,如同锁链,而那些哀嚎的声音还在,却被黑云淹没,看不到一个人影。 锁链收紧,妖龙俯冲而下,直向他们。 阿月此时心极静,静的像听得见半落璧的水流之声,听得到半落璧夜晚沙丘之上的风沙声。她冷彻的面容,在长刀之上照着,刀上那双眼睛的影子,正好落在淳于慕的眸中,淳于慕此危急时刻,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别样之感,这个样子,这个场景,还有一些其他的念头,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却如雪花入海,隐至无形…… 刀身反转,阿月直朝那龙头砍去,虽仍隔着距离,但那力量实在浑厚庞大,妖龙之头被一刀砍断,滚落在地,又化为泡影。那黑袍摇晃了身子,踩着长鞭锁链,跳上了仍在空中的妖龙身体。 而龙头掉下,只如落了一场暴雨般,雨过无痕。不知道那黑袍又使了什么力量,缺了头颅的身体,又迅速长出了一模一样的新的头颅。 “你们这群无知之人,竟然妄想与仙师大人相抗,还想活命的,将他交出来。”那黑袍继续狂道。 正当三人疑惑,这黑袍所说“他”,是何意?指的是谁时?那根长鞭脱离了妖龙身体,迅疾蔓延极长,滴答着那团团红气,直将淳于弋捆住。 阿月虽然有准备,自己不至于将那怪物一击而溃,但却是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向身后淳于弋而来。看着淳于弋被拖走,阿月又是一个飞身,长刀离了自己的手,只随着自己的心意,又是挥出几刀,将那长鞭锁链尽数斩断,落在地上的那些,迅速凝结,形成了一个魅影一样的东西。 将淳于弋扔回后方,淳于慕扶住他道:“弋兄此时莫……逞强,他们确实是冲你而来的……”淳于当下被莫名力量激荡心神,更是诸多不适,看着阿月奋战,心中多为不忍。 “义弟,你怎么?”淳于弋稳住身体,看着他问道。 “淳于慕,你保护好师傅,我来对付这个大妖怪,你们勉强对付一下那个小的。”阿月突然喊道。 淳于慕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看到身边出现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此时时机实在不好,他只得暂时将所有心绪不适放下,一手拉开淳于弋,一剑刺向伸长手臂的,那红影妖物。 但却不见它吃痛,仍然往前缓步走着。淳于弋见此,将方才骤然被抓时,掉落在地的长枪捡起,翻身越过挡在身前的淳于慕,一枪刺穿,那妖物的身体中段,然后顺势腾转到空中,一个用力,将妖物甩出去十步开外。 阿月仍在与那云化妖龙缠斗,无论阿月换了多少个手势,用了多少的力道,将其头颅多少次砍下来,那妖怪都会再长出个新的头颅来,实在难杀。 师傅留给她的这武器,她觉得自己昨夜用起来,像是还掌握到了一些法门,此时却是无法发挥出其威力,全凭自身那莫名的力量所带,砍的动作倒是娴熟无比,只是于神兵而言,使出来更显得,这不过是一把普通兵刃。 好在,那妖龙,也被阿月抵挡地无法再往前。 而它身上站着的,仍手握长鞭锁链那黑袍,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无全然把握,便似发怒般,锁链再次收紧,妖龙身体之中的万千性命,跟着妖龙的啸叫一道惊叫着。阿月看到,那妖阵所现之时,人身之上所蔓延出的红线,从那些人口中,无休止般生长出来,凝作数个小妖物。 小妖物落地,四面八方而聚,围向淳于弋和淳于慕所立之地。 阿月此时分身乏术,她看了看手中的长刀,看到刀身透亮,似乎闪现出无数个不同模样的自己,当那些不同模样、不同环境中的自己,都看向握着刀的真实的自己时,她突然灵光一现,将长刀抛向空中,长刀瞬时如修为突增般,化作了她来此一路,背了一路的长弓。 又是一次弓弦拉满,无数支羽箭,穿破云层,射向那些妖物邪祟,看着它们身上一根羽箭,浅光闪着,被定在原地,阿月终于放下些心。然后那弓弦,随心意而动,又是漫天羽箭落下,直向那些张口呻吟,或能看到身体,或不能看到全貌的凡人。 而妖龙被这漫天而下的羽箭震慑住,停住了游动和嘶吼。 “你这样做,这些凡人可就没命了。”那黑袍突然狂怒道,“你们就这样,舍弃了这些凡人吗?” 这话落在阿月耳中,让她想起了国师府中惨死的长悠,心念一时的优柔转动,让那些本向下射出的羽箭,在还没有击中目标之前,突然停滞,然后又逐一炸裂。 在天光破晓的晨光之中,散作黑夜散去前的最后一道焰火。 而更要命的是,已经插入地上那些妖物身上的,也一一化作无形。被突然解除了禁制束缚的妖物,反倒是汲取了更多力量一般,从慢慢移动,变作了迅速向前。 淳于弋仍在同最开始那一只缠斗,淳于慕退守至结界近前,看了一眼结界中的迟娑,正看到她周围,结界之内的那股无来处无去处之风,平息下来,而她额头上出现一道,浅浅的莲花印记。 这个印记…… 那么熟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怎么忘记了这个印记呢? 但是他确实,此时,此地,无法集中精神,去抓这游荡在神思海域的记忆。偏是此时,周围妖物已经一步之遥。 突然,迟娑姑娘站起身,仍然信步闲庭,优雅端庄,双手托在胸下,瞬间移动到淳于慕之前,无视周围那些妖邪,而妖物也根本无法近身,尽数化作烟尘。 挂在茶树之上的两把伞飞出,自然撑开,一把罩在迟娑头顶,一把飞向了阿月,伞面的那些白梅花朵,随着迟娑步履移动,飞出伞面,飞向那妖龙之身…… 八十六——百花之仙? 如今,此时,此刻,淳于弋心中暂时放下了仇恨执着。对于他来说,也许生命,其实在近两个月前的那片沙漠中,在迟娑救回自己之前,就已经停止了。 如若不是,为何两月以来,多次见到这般神迹?恍惚已经不是人世之中该有的经历体验…… 从结界出来的迟娑,在淳于弋眼中,除却那惊人的瑰丽容颜外,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她周身被一层朦胧的微光笼罩着,在熹微的晨光中,在这样的激烈的斗争之中,她就端着一贯那样浅浅淡淡的样子,那般气定神闲地走到了自己面前,不知道那双眼眸之中,到底看到的是他,还是一些其他什么,甚至说,天地万物,都不足以入她眼眸,唯有星河明月,能令她眼光生色。 她只是笑了一笑,莞尔温柔,甚至笑了没有,他都并不能十分确定。只是这个似笑非笑之后,那只同自己缠斗,几乎快将自己一杆长枪,拖来断裂的妖物,就那般化作飞雾流沙。 他忍不住想靠近,如同乞人想要靠近食物,如同盲者竭力追逐光明。然而他却完全不能动弹,心底那些从认识以来就有的心思,在迟娑面前,在此时的迟娑面前,只让他觉得龌龊和卑鄙。 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他怎么配同她靠近?他,一个普普通通,在这凡尘浊世里,在人心污秽中蝇营狗苟的凡人,被仇恨裹身的无名之辈,怎么配,妄想将神女拥入怀中? 她就是应该高不可攀,皎皎兮如天上明月,她就如她额头上,突然生出的那朵莲花印记一样,只能远观,不能亵渎半分。 所以,当迟娑闪身,飞入到阿月身边时,淳于弋在原地看着飞入半空,与那个庞然大物对向而立的迟娑,天地刹那,分开两种颜色。 而淳于弋心中一股隐痛袭来,原来他那些心思,在这些分开的日子中,已经变得如此深刻,如此情浓,而她距离自己的遥远,远过了往昔岁月,远过了故国家园,远过了半落璧分开之时不算承诺的承诺…… 他只是,告诉了自己名字而已。 茶花才落,白梅又开,她真是九天之上,掌管百花开败的神女吗?不对,百花盛放是四季温情,但她温柔却疏离,有义但冰冷,她是不像传说之中的百花仙子…… 那些白梅,点缀在这晨光燃起的清晨,点缀在这残破不堪,遍野焦土的地面,点缀在这被妖物席卷裹挟着的敌国王都。白梅瓣瓣,环绕着妖龙,一圈一圈,如一片白绫,将其团团围住,正好覆盖在了,那根被黑袍之人操控着的锁链之上。 而妖龙身上一路行至此地,卷入身体之中的兴尧城中凡人,也分别被朵朵白梅盖住……呻吟哭叫声止住,这清晨如常安静。 妖龙也偃旗息鼓,几乎停下了所有的动静。 一切发生的太快,迟娑仍然同阿月立在一处。 阿月被方才,黑袍那句话震慑住心神一般,愣在原地,而迟娑的神通,将世界安静下来之时,只听见她那独有的,甚至是神女特有的清冷之声,幽幽直抵每个人的心间,回声荡漾。 她对阿月道:“阿月,想好了就去做,别害怕!” 然后她的兰花指尖,从衣袖中露出来,昨夜淅淅沥沥渗入土地之中的那些雨丝,便又破开一层焦土,凝聚在迟娑的指尖。弱水一滴,往前一掷,那一直震惊无话的黑袍便跌落龙头,在飞速落下的过程中,又变成一只黑色的飞鸟,如斗之大,远处黑气至他身侧,似乎为他也结成了一道屏障。 他在屏障之后,又化作人身,虽对此已经心下没底,但仍继续嚣张道:“这些可以是普通人,凡人,千万凡人,你这样,是要他们一道死吗?” “他们,早已经,是你们控制下的傀儡,才不是普通人。”阿月道,说话间,弓弦拉满,正对着那只臭鸟。 “你们,做这么多繁复又无用的事情,就是想以此,要挟于我?”迟娑淡淡道,话头直指从沙漠阵法异样,到苏卫与西图战争,再到兴尧城中的阵法。 但是,那黑袍仿似没有明白迟娑话头中的意思,继续咆哮道:“仙师大人说过,你们这些人,最是道貌岸然,言出必有什么人间大义,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言之凿凿的是你们,弃如敝履的也是你们。” “仙师大人?在哪里?”迟娑并没被这番话影响,只问道。 “仙师大人,他可是……” 孰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黑袍便开始扭曲,双手捂住喉咙,似被什么附身一般,从内而外,燃作一团。顷刻间,晨风一吹,变成了地上一抔泥土。 “师傅,这,怎么回事?”阿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讶,问道。问完又看了看,那蓄势待发而未发的满弓,心道,自己没动啊,怎么他自己就把自己烧死了? 迟娑拉着阿月落在地面,看了一眼落地的泥土,已经与周围的焦土混作一起。 迟娑定了定,道:“言出法随,言封之术,但凡有一念,可能于他口中‘仙师大人’不利的,便会自毁。”说完,摇了摇头叹息道。 “那他是,妖怪吗?”阿月看着师傅往远处,昨夜来时之路走去,问道。 迟娑自顾自往前走着,又有些失望般,叹道:“不是妖怪,不过是一个,自愿变成妖怪的凡人罢了。” 听不懂。 “那我们去哪里啊?师傅?”看着师傅的方向,阿月不知道,眼下似乎还没有处理完,但师傅却像不管一般,不知要去向何处。 方才打的这一场,阿月打的不尽兴,戛然而止。但,若不是师傅,结束了结界之内她所说的,冲破身上禁制之法,而及时在自己心念迟疑的那个须臾间,出了结界,将步步紧逼的那些妖物逼退,如今会是个什么样? 终究,身上这突然而来的力量,少了记忆的辅佐,用起来,并不顺手罢了。 师傅的正顺着那道天光而行,不急不徐,身影拉的老长。兴尧城中几日,师傅受了一些暗算,让阿月也暂时有些遗忘了,半落璧中的师傅,是何等坚毅果敢地,在此多年对抗这处凡世的衰颓。 背影深深,发上有一层橙色光芒。见阿月没有跟上来,另外还有两个人,也没有跟上来,迟娑回复道: “阵眼之中。既然与我有关,便解决了这城的问题罢!”命运交缠,凡世之命与她的历练劫数,或许已经缠作一团。离开之时,算到自己有劫数将近,也许,这就是了。 她转过身来,又看向了淳于弋,道:“也与你相关,你要同去吗?” 一直陷入自己神思纠缠的淳于弋,看了看还浮在空中的那条妖龙,此时远没有了先前那般猖獗狂妄,但它身体之上,实在还有那多无辜之人,淳于弋知道迟娑姑娘问出此话,定然是在结界之中时,已经听到了他方才与淳于慕的对话,淳于弋并不知道,她是否也清楚了其中具体所指。 “这桩有关的事情,迟娑姑娘,想知道吗?”淳于弋将长枪潇洒收回,风将衣袍带动,也卷走了他的那些混沌想法,斜着长枪在身后,向着迟娑站定的地方,走去。 迟娑眼风扫到了,还在地上躺着的那些尸体,忽地在急速地失去血肉。听罢淳于弋此问,目光刻意落在还在更后方的那棵树上,只回道:“无谓想与不想,你说了,权当这紧张局势之中的一句闲谈也可,你不说,于此后种种未必有关,于我要做之事也未必有影响。” 阿月和淳于慕觉得,他们打的这个哑谜,极好。 淳于慕将树上的包袱取下来,收好自己的剑,几个跨步追上阿月,接道:“此时先不谈这些,既然迟娑姑娘要去阵眼之中,想必,方才要做的事情应是顺利?” “是啊,师傅要冲开师傅的师傅所下禁制,但是这外头如此动荡,可影响到师傅了吗?”阿月也不想追究师傅和淳于弋之间的哑谜,只追上前去,关心起师傅的身体。 “是有些难,但是难在,为师从来也没有想过,在外头历练,有朝一日,还需冲破师傅的禁制,才能解决所遇难题,这次历练,无论所得修为提升几何,也终归落了下乘。如今所得,到底也十之五六罢了,师傅下的禁制……哎,终归还是自己疏于勤修了。” 这个模样,阿月想到自己在结界中护法之时,虽然不如外面厮杀的猛烈,但那些脉息之力由内而外散出,所经历的激荡仍不可等闲视之,这些在师傅眼中,仍是下乘,即使如此,禁制冲破也不过十之五六…… 到底是自己见识浅薄,不知道师傅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那……十之五六的话,对付那人口中的仙师大人……师傅,有把握吗?”阿月不免担心道。 “试过才晓得!”迟娑笑道。 淳于慕听此,一夜未合眼还打斗一番,紧张又疲累的身心,终于轻松了一些,对阿月道:“阿月不必担心,师傅不也说他们做的是‘繁复又无用’之事吗?打架,终归讲究快准狠,花架子没用的。不过这妖怪,倒是真的喜欢化物为己用,庞然大物,吓人罢了!”淳于慕不免想起,沙漠之中狂沙所化的那个巨型蜥蜴,路数倒是一个。 “那是我师傅。”阿月停下脚步,看着淳于慕,认真道。 “什么?”淳于慕不解其意。 淳于弋握着长枪走在最后,他有些怯于上前,经过这一夜,经过方才一战,他对于那个秘密,更加疑惑。 父亲所告知的秘密,真的有这样的威力?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不难推断出,沙漠初遇淳于慕时所遭遇,西图打的是驻防图的主意,而后联合了,一直想要夺了淳于家族权势地位的苏卫奸臣,再得知自己没死的消息,在兴尧城中大肆抓捕,最终还是为了逼出自己。 这样说来,这些人终究有部分原因,是起因自己,但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权力争夺也好,为着淳于家的秘密也好,战事狼烟,数万性命,兴尧城中,兵卒热血。眼前妖龙,甚至还不知道,迟娑姑娘怎么处理的这妖龙之身,只是数万性命,种种代价,实在太大了。 驻防图本身,他所知道的驻防图代表的含义,竟然值得,要与妖物相合作? 而妖物所图又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无双的财富罢? 迟娑姑娘,她猜到了吗? 好在,妖龙不动,但这些人,还在挣扎着,看起来,目前并没有死去。 “迟娑姑娘,既然要去阵眼之中,那,眼前这些人怎么办?”淳于弋喊住了迟娑,问道。 八十七——王上已死 迟娑没有回头,只不知,她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个什么,那妖龙,合着席卷而来的凡人,便只是横在空中,再无动弹,如同跌落一个时空的缝隙之中。 而在这一瞬,那些人张开的唇口之中,一道道血色红线,再次显现出来,顺着天光蔓延出去,直向她们此时将要去到的目的地。 这个画面,如同一把滴落了美人血泪的琴,弦弦隐约丧鸣;又像是机杼之上一根根排开的丝,织着一幅残阳图景。 这轮晨起朝阳,似升非升,似乎也被这样诡异场景吓到一般,同样跌入了那道时空缝隙。 迟娑听到身后三人的脚步声已经一致,淡然回道:“先如此吧,待阵眼之中,看一看能否会一会那位‘仙师大人’再说。” 听此之后,阿月低声向淳于慕道:“你们跟着一道去,待会儿,不知道又是一番,怎么样的血雨腥风,你们,当然还有我,尽量不要给师傅拖后腿。” 迟娑走在前面,听到了阿月的低语,没忍住笑了出来。 接下来的这一场,是个什么境况,此时莫说算一算,连猜,且无从猜起。淳于慕见这师徒二人,却似举重若轻,还有闲情趣语一二,当然看阿月的眼神肃然,或许她并非玩笑。 只是想来,多思无益,便顺着阿月这句话,道:“是啊,我与弋兄,比之二位不过一切拳脚功夫,若待会儿有性命之忧,还要请阿月庇护我们兄弟二人,在下先行谢过了!” 说完,朝着阿月揖了揖手,拜的阿月竟然还有些受用,心中有着要去办大事的豪情,还有被淳于慕捧着的一点雀跃。 但是淳于弋,却没有这样,佯作轻松的雅致,心中是如往昔带兵打仗时的谨慎,将所有的细枝末节,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如同在沙盘前,推演敌军可能的进攻一样,此时也誓要将背后的阴谋筹算推个一二。 他不愿意自己只是一个需别人保护的弱者,他一直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人,也是想要成为那个保护别人的人,哪怕是能摸出一丝脉络,于她能有助益。 虽然在迟娑面前,他的想法天真可笑…… “迟娑姑娘在进入阵法之中时,已经算到有人追踪来此?”淳于弋终于找到了一些不对劲,突然问道。 “是。”迟娑脚步未停,但是回答,停顿了一下,在等淳于弋接下来的话。 “我们逃离国师府时,并无追兵,迟娑姑娘先于我们到此,必然也是小心谨慎,为何那些人却来的如此巧合?”淳于弋拉住了迟娑,看着迟娑转过头,望着他,他凝望着那朵额间花,又移开目光,到那双深不可测,却以温柔淡然覆盖的双眸,接着道:“我们在国师府中所遇,逻辑有颇多不通之处,而且,对付我们之人,在我们逃离之前,匆匆离开……迟娑姑娘可知其中何意?” 迟娑被这样一说,露出沉思色,心下默了默,掐了手指,淡然的眼眸之中,闪过不可思议,只道:“那王上已死。” 阿月和淳于慕并不十分惊讶,但在这样停下来的片刻,在师傅话音落下之后,阿月看到周围景色急剧变化,他们似穿梭在城中街巷,在时光的片段里走马观花,越过了平常人家晨起梳妆的胭脂香,和熬粥做饭的炊烟,所有事态人物皆是静默不动。 还没从那句话中回过神来,迟娑用了术法,四人已经行至那阵眼所在,王宫之中。 王宫高台之上,正殿之前,一樽朱底描金,暂未封盖的棺椁放置正中。棺椁背后站着的,同样是黑袍覆身之人,除却这人,四周空旷,哭声嚷嚷,宫墙之内白幡如素挥飘扬,宫墙之内,正殿之前的旷阔之地,伏地宫人无数,白衣素缟,哭嚎啜泣不绝。 那黑袍见他们到此,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长袍,露出了其真容。这人看着不过天命之年,须发却不见风霜,面上没有任何杀戮之气,反倒是显得极为谦虚儒雅。而他从手中幻化出一方晶石,悬在手掌上空,八面打磨的晶莹剔透,拿出的瞬间,晨光又暗淡下去,风云拢聚,四面八方血线齐聚,汇于晶石之中。 “爹爹,杀了他们。”熟悉的声音响起,从后方殿中传来,随后走出一位妙龄女子,正是半夜未见的那少主。 此番,这殿前之人,果然如他们猜测,正是传闻之中的国师鹿休。 淳于弋看着眼前这方晶石,正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证据。 他昨日,于国师府中暗查,所见到的也正是这方晶石。晶石安置在府中深院一个书房之内,那时鹿休正对着这晶石说着些什么,而这个晶石,同绪倞府中幕僚,将他,以及所有兵将,传至沙漠战场的所谓法宝,虽不算一模一样,但能看出其出于同一人手。 如今面对这位,有着国仇家恨之人就在眼前,淳于弋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迟娑的近旁。手中的长枪,“啪”的一声,顿立在地,震得地上尘土飞起又落。 妖邪他或许无力,但此人他必得手刃之。 “迟娑姑娘,这人,还是人吗?”淳于弋看着前方,目光之中仇恨密布,问出此话,是想到那个幻化成鸟,又燃作灰烟之人,鹿休是不是同他一样? “是,仅仅只是凡人。但他手中那个东西……”迟娑回答道,眼睛盯着那个晶石。原本也不太指望,大妖即潜藏于此,不过,这个晶石确定不是凡间之物,必然有着那妖物的残息。 “爹爹,你还在做什么?这个东西,难道还不能杀了他们吗?女儿之辱,还有王上之死,已经摆在爹爹面前,爹爹还在等待什么?”那少主急道,催促着鹿休,似乎她才是这一场的主谋一般,急着置几人于死地。 鹿休听罢那少主的话,又看了看棺椁之中躺着的王上,声音温平却极有力量,道:“你们,为何要害我西图王上性命?”说罢,晶石之中红线,已经将透明的晶石,燃作火一样的红色,有风从那晶石之中吹出来,混杂着海浪的声音和气味。正当四周,被这股妖风吹来,而持续暗淡无光之时,晶石之中似有一人形踏出。 那人浑身淡光,如半透明状,隐约一个身形,根本无法辨明容颜,走出之后,他双臂化作两根长鞭,从身旁两侧猛烈甩出,直向他们四人。 而跪地哭嚎的那些宫人,惊叫着四散逃开,跑不及的一些,在被那光鞭挨上的一刹,顷刻化为火焰。 迟娑带着另外三人往上空跳出,避开那光鞭扫过的范围,同时一掌挥出,将这宫墙之内正在惊惶逃走的人,不知送往了何处。 而后,又在空中迅速圈出一道弧形结界,围住了阿月他们三人,只听她道:“那东西,将妖阵之下,牵引的凡人魂魄皆系于此,化成这样的妖物,威力倒还不小。你们待在结界之中,切莫走出来。” 说罢,手上现出那把短刀,短刀又变作长剑的模样,另一只手,手指微动,将结界三人送出更远之处。 “师傅……”看着师傅飞身向下,然后光缠绕在她的长剑之上,阿月惊呼道。 淳于慕和淳于弋,站在结界之中,看着外头迟娑一人应对那妖物,直道:“阿月,此时,听迟娑姑娘的罢!我们若是在,只怕反会让其分身乏术。” 阿月知道,淳于慕说的正是实话,但是来此一路,承蒙师傅照拂多时,她想象之中,即便无法与师傅并肩作战,但好歹能够对付几个小喽啰,谁能想到,根本就没有出现一个小喽啰! 大人物打架,都直接放大招吗? 下方,迟娑的长剑之上缠着光鞭,随着风愈紧愈烈,连阿月他们所在这个结界圈都开始抖动,正殿前那位少主已经站不稳了,而鹿休仍在操控着那个晶石,向天长呼道:“仙师大人,请赐我神力,将你的宿敌,我的仇人,绞杀于此罢!” 说完之后,晶石变大数倍,已经近半人高,那人形的妖物,也从半透明状渐渐变作红色,手臂被迟娑长剑卷着,两种力量对峙僵持,迟娑的头发被风卷的凌乱,但是手中力道不减半分。见眼前妖邪步步移动之下,脚印是血痕累累。 想必兴尧城中百姓性命,已经尽汇于此,不知道此场之后,还有几人能够剩下。 想罢,迟娑一只手紧握着剑,另一只手不知从空中捏取了何物,只见天雷滚滚,闪电阵阵,尽数落在王宫四周,四方巨响,震得结界之中几人,皆跌坐在结界内。而后,只见迟娑将长剑竖在身侧,那长剑上一圈圈压着裹着的光鞭,便炸裂开来。 妖邪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想来国师鹿休没有想过,这位他口中仙师大人的“宿敌”,竟然如此容易,就将他召唤出来的这个妖物制止住,此时,看着晶石一动不动,逐渐缩小成原来的大小,不禁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原地。 “凡世人皇,虽命数有限,终归有天命相护,生老病死自有其定数,你可知,你的王上勉力维持的性命,是由着妖力将三魂七魄绞碎再弥合,只是勉强算作有人世气息罢了。”迟娑这一句,无外于杀人诛心。 那位国师,一身衣装和束的干净的头冠,被那些力量反噬,此时已经没有了儒雅。 阿月听到师傅的声音,清音袅袅,如自天外,但语气幽然,淡漠却镇住心魂,她步履轻轻,缓缓踏上台阶,长剑已经离手,却乖巧跟在身后,直指着那方晶石。而血线从汇积,变成了紧紧缠绕,师傅如不觉般,定定朝着鹿休走去。 “那又如何?”国师鹿休猛然站起,似乎对迟娑所说的,早就心知肚明。 盛怒之下,那张文雅的颇有书卷气的面庞,变得十分狰狞。 看着迟娑拾阶而上,此时仍是居高临下,一幅睥睨众生的样子,吼道:“什么定数?何为定数?我即是定数!我的王上败给了定数,若不是仙师大人,我的幼主也要败给定数,我为何还要屈从于定数?” 迟娑背向结界,脚步停住,微微转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月他们的方向。 那个眼神,虽然隔着距离,空中有纷乱旋转的枯叶沙砾,还有雷电倾泻之下,四周弥漫的烟尘,但是淳于弋感受得到,这个眼神,是投向他的。 跟着鹿休的咆哮而来的这个眼神,让淳于弋不解其意,心却像枯叶一样飘落泥沼山渊。 八十八——记忆之渊 阿月和淳于慕,看着怔住的淳于弋,更加不知道迟娑所望何意。 只是眼中悲悯,与沙漠之中,半落璧旁,水光映衬之下,谈起此凡世兴衰时那个眼神,一样。 难道听到国师苦于的定数,也是师傅绕不开的缘劫? 师傅回身的一刹那,兴尧城自他们所在王宫起,空中开始织结一张巨大的网,网格错综复杂,如一把巨伞盖在他们头上,而他们,皆是网中逃无可逃的鱼虾海藻。 原先已经空无几人的王宫,开始出现许多人影,人影幢幢,掌着宫灯,在晨起未起,又堕入夜幕荒凉的此时,都驻足在原地,而阿月他们站的高,几乎与那张巨网贴合,结界自有深厚力量,将那血线密布的巨网,顶开出如一座穹顶。 阿月看到,城中其他各处,像是恢复到往日一般,各处人马在街巷出现,唯与往日不同的是,那些人,神情麻木,眼神痛苦,痴痴傻傻只望着天空。 是师傅将这兴尧城的妖阵,展现出来的吗?阿月趴在结界的边缘,她不清楚,只能在心里自问。 迟娑仍然往上走着,也终于回应了鹿休的话:“你若不屈从于定数,何需以人命为引,坏了此人的宿世功业,落到最后,只剩魂飞魄散罢了。你的痴念,被妖物拿捏,你甘心交换给他,放任痴念欲望无休无止,为何到此时,还要执迷不悟?” 说话间,迟娑已经站在那樽棺椁之前。她立在棺椁旁,看着其中躺着的年幼之人,轻轻摇了摇头。 而鹿休见此,更是盛怒,一把抓过躲在他身后,早已被吓呆了,而浑身发抖的少主,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刀割破了她的手掌,尖叫声后,只见鲜血直流,而在血液落地之前,晶石已经吸纳,又开始启动妖法。 迟娑轻轻挥手,晶石被甩开到宫墙之上,飞裂开,绽成无数碎片。 而被晶石之力束缚住的少主,被这一挥,也解开了束缚,脸色惨白地惊叫着,趁此往后方的殿中躲逃而去。 “已是无用,何苦要再伤一人性命?何况之人,还是你的孩子?”迟娑不解,不解这位听闻对幼女疼爱有加的父亲,为何魔怔至此,要以女儿血肉再祭法器。 “如果不是你们,我的王上不会这般殒命,到底是谁,在伤人性命?他只要有一息尚存,我还有可以回环余地,如今,只剩一条不死不休的路了。”鹿休欲扑向迟娑,但却并不能近身,看他目眦欲裂,双手紧握,看着迟娑不知要作何。 迟娑看着棺椁之中,离了妖气,魂魄正在飞散的凡人,少年英气犹在,但不消片刻,便会命格消亡。恻隐之心起,怀中荷包飞出,缓缓开启,又迅速自行阖上。 “以妖气养命,半分可净化的都没有了。你说我们在伤其性命?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你口中的‘仙师大人’,在哪里?既然作成这样大的阵法,谋算人世纷争,引我来此,所为何目的?还有……”迟娑又转身,看了看尚在结界之中的淳于弋,继续道:“人世纷争,以他为因由,所求的是什么?” 鹿休听此,长笑几声,道:“我不是那个废物,欲生出于仙师不利之言,只得引火自焚。仙师大人,于西图有恩,于我有恩,于王上有恩,我就算惨死于此,也算是死报先王知遇之恩。要我说出什么,对仙师大人不利的话,别痴心妄想了!” 迟娑听罢,默默收起荷包,她知道他所说的自焚之人,便是先时追杀他们一行的那人,此时也不再指望,鹿休作为那暗中大妖的人世棋子,真能知道些她想知道的些什么,而那妖的真实意图,也未必会告诉于他。 以欲念吸引妖物,再被利用罢了,也是可怜之人。 对他口中那些过往恩怨,或是利益交换,迟娑并不感兴趣,便也不再多问,转身欲离开此地。 谁知此时,鹿休如方才对其女儿一般,用匕首迅速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鲜血蓬勃而出,已经散成碎片的晶石,又遇活血,还是如此怨毒之时的活血,四裂的碎片,虽没有积聚成原本的样子,却每个碎片中,都走出一个半透明的妖物,如先前那般,数个妖物均向迟娑扑去。 迟娑向下走的步伐未停,在那些怪物涌入身侧之前,她飞身入空中,而天空之中的妖阵巨网,此时迅速倾斜覆盖了下来,随着它的移动,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分不清来自于何方,也分不清是此时正在死去的灵魂,还是兴尧四门那些早已经死去的士兵。 迟娑心中悲痛,虽自己一直,自诩凡世个人命运与自己无关,但是此时,哀嚎之声,却如破阵之曲,激昂之中带着连绵不绝的哀恸,战鼓雷雷,音律蔓延,抵达她的心神,饶是自己多年修为,饶是自己冲破了一些师傅的禁制,面对铺天盖地的声音,心神仍有激荡。 这样浩大的阵法,就是在此时,作此用? 鹿休已经死去,皮肉不存,累累白骨也化作这些妖物的养分。 许是心神动荡的原因,那个自己凝结出来的结界,也在巨网压制之下,开始出现一根接着一根的裂纹,裂纹将结界的壳子碎开,如同冰面在春日消融之时,声音响起的极为清脆。 阿月时刻关注着师傅的一举一动,那诸多妖邪,只在师傅身侧,似厉鬼吸血般做着无用的啃噬动作,师傅未在意。但是此时结界已破,身边还有两个凡人,自己此时,也只有自己,必担起保护他们的重任。 所以,在结界完全碎掉之时,那些围堵着师傅的妖物,有一些便迅速闪到他们三人身边,阿月手中没有可用的兵器,一把拿过淳于慕的剑鞘,格挡之余,全凭借心中所思,迸发出一股从未见过的力量,将那些妖物震开丈远,也让他们三人稳落在了地面。 迟娑看到阿月他们无恙,此时虽不见背后的大妖现身,但能够感到,他必然在暗中,时刻关注,紧紧盯着这里。迟娑手中的剑幻化成弓箭,仍是自行满弓,无数飞箭从天空而下,将晶石碎片所化的妖物尽数射杀。 然而,妖物倒地,巨网褪去痕迹,那一道道血线,却又积聚于此,迟娑往远处望去,知道其实妖阵范围,远不止兴尧城,人世凡人无数,无数欲念无休,这根根血线便有了依凭,有了生长的土壤,妖阵所挟便无止境。 此时对付这些,恋战于此,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她已经看出来了,大妖虽利用人世,将此凡世的妖物邪祟,炼化于人心以及魂魄之中,终归还是这个凡世将毁之时,人心的黑暗与叵测,欲念与痴狂,让那大妖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人世将毁与人心如渊,究竟孰为因,孰为果? 修行之渊,浩如宇宙,修为之域,广纳万物。 迟娑了悟一层,于此时。 然而,不远处的阿月几人,却没能有心思和时间来了悟什么,甚至还没有,从师傅已经将妖物射杀殆尽的紧迫感之中缓过来,阿月眼前一黑,猛得睁开眼睛,眼前却不再是兴尧王宫,她们正在戮力杀敌的现场,而是另一番天地。 天色柔蓝,感受得到温暖,有日光弥漫,却看不到太阳在何处,青草之地蔓延无边,有隐约而涓涓淙淙的流水之声,有浅浅淡淡的纷繁花香,阿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看到远处有一个幼童女孩,她躺在这片草地之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另一个声音传来。 “今天要姐姐教你些什么?” “姐姐喜欢教什么,就教我什么罢!我又不挑!”那个孩童,奶声奶气的声音,蹦蹦跳跳开心地,朝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跑去。 “你近些日子打架,打得有点太好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给你安排的课业,已经这样紧了,你却从来不说难,也不说累,你这样子,姐姐觉得自己有些不人道。”那个远处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阿月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开口之际,却只能张嘴,呼吸都难,遑论言语。 孩童只是“咯咯咯”地笑着,没有回答这话。 “那今天,我给你讲故事罢!”那个身影像是躺在了地上,而孩童也靠着她躺在了地上。 “好哦好哦,我最喜欢姐姐讲故事了……” 就在此时,突然那身影消散。孩童慌张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口中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全然没有察觉,方才还无比宁静美好的周遭,变作了寸草未生的悬崖深谷,眼看她就要一脚踩空坠落悬崖,阿月急不可耐,伸手出去,想要拦住她…… 手伸出去,却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手拉住的是淳于慕的手,阿月看着淳于慕紧蹙双眉,一脸焦急的喊着她,她问道:“我方才怎么了?” “不知,阿月姑娘你,立身此处,如魂魄被勾走一般,双目空洞……”淳于弋说道,不免也有些担心。 “是,阿月,我喊了你许久,才醒过来。”淳于慕说道,一手被阿月拉着,另一只手扶在阿月肩头,满眼的焦急。 而这个间隙,迟娑又扔来了一个结界,再次护住了她们。因为一重又一重,各色形状的妖物,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正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了悟了的迟娑,此时修为虽被禁制,却也再上一层,尽管妖邪不断,迟娑手中弓箭仍是从容不迫,阿月三人,仍只能留在结界之中观战。那些想要对付结界内的三人,以期乱了迟娑方寸的妖物,也自然被结界之力即刻绞杀。 迟娑从空中下来,背后如有光芒万丈,似于此时,就要离开这让她劳心劳力的凡尘一般。可她落在阿月三人身边,撤下结界,对阿月道:“方才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光粒,击入了你的心魂,想来是要攫取你的记忆,阿月,还好吗?” “我的记忆?”阿月喃喃,是要攫取她的记忆?攫取她的记忆做什么?那是她的记忆吗? “但是,当是出现了偏误,那道光粒索要的,并不是阿月的记忆,而是,你的。”迟娑停顿,转而对淳于弋道,“一直以来,那妖物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便是记忆。以至于,并不在乎你是否活着,只要你的记忆能够再现,即可。” 淳于弋听此一说,心中的疑惑散开一些,难怪想要得到那些东西,却又没有底线地对付他,是这个原因。 “让阿月姑娘代我受罪一场,弋,实在抱歉。”淳于弋拱手朝阿月道。 “不妨事,也没有受什么罪。”原来不是要自己的记忆,阿月还停留在“记忆”二字中,话也说的轻飘飘的。 “为师不能就在这里,耗费精元,对付这些无休止的妖物,阿月,你要保护好自己,或者,为师将你们送回半落璧,可好?”迟娑看着阿月,眼中有所期待,她是真的很不愿,阿月在此,受到损伤,但是……。 “不!” “不好。” 八十九——定数之劫 听到阿月与淳于弋异口同声地拒绝,迟娑和淳于慕都有些惊诧。 淳于弋看了看阿月,先开口道:“迟娑姑娘既然说,我的记忆有用,若是真有意外之时,至少还有可以用作谈判的筹码。我宿命如此,逃无可逃。”淳于弋似乎将许多东西看的更加透彻或淡然,话说得极为沉重。 阿月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也对迟娑道:“师傅,我虽然比不得师傅,但是,你看这大妖的术法神鬼莫测的,我留下,还可以保护他们两个。” 听阿月这样说,淳于慕脸上尽是尴尬,心中慨叹阿月真实,一贯说这些实话,遂顺着二人的想法,言辞恳切道:“迟娑姑娘,我们都明白姑娘用心,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们,但既然已经同行一路至此,我同阿月,还有弋兄一样,见着这些不公与荒唐,哪里还能够置身事外?况且,我们本就是这因由的一环,此时生死,已经不足为道了。” 见三人如此坚持,迟娑也并不再说什么,转身看着天际,又开始露出痕迹的那张巨网,伸手摸了摸阿月的头,缓缓道:“阿月,结界只作权宜之计,为师要割破,这张阵法结成的巨网。” 迟娑几乎从未露出这样的眼神,复杂之中多了凌厉和狠辣,阿月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师傅已经飞身,向着压下来的妖阵而去。 此去,乘虚风,登云涂,迟娑的身姿变得更加迅捷,而手中如流星赶月,锐不可挡。 不知道,淳于慕和淳于弋是否能够清楚地看到,阿月只觉师傅身边,又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同那时攀上她手臂的魅影一个样子。 师傅的衣袍,被一条丝线划破,从空中飞下来一块素纱,那张不过掌心大的素纱,飘然落下之时,变作一朵盛放的莲花,莲花落下,周围已经被破坏到,几近变作废墟的王宫,在莲花落下之际,如时光回溯一般,弹指之间,逐渐变回到原来的样子。 弓箭落入迟娑的手中,已经不拘于神兵利器,到底要是个什么模样,随着她此时需要,和处境的变化,变幻出任何她用来顺手的兵器。 此时,是化作那把长剑,长剑寒光闪烁,将密布的乌云刺破,师傅双手叠印,分离之时,掌心相向,似有时光在此乱了方寸,而长剑随之动,那些巨网之中的血线,开始扭曲变形。而后,规则的巨网开始收缩,收缩到了长剑之尖,再绕着这柄长剑徐徐向下,直到绕满剑身。 “迟娑姑娘所说割破,原来真的是割破!”淳于慕丝毫,不敢移开自己的眼睛,只看着迟娑法力大开,不禁感叹道。 “嗯,师傅说话向来直接。”阿月的眼睛亦随着迟娑而动,只能漫不经心地回着淳于慕。 “那,那些凡人会如何?”淳于弋声音仍然沉重,他此时想的是,如果自己守的这个秘密,带来的竟是如此浩劫,当年父亲离世之时,又何必将这个秘密传给自己?或者说,淳于家族世代守护这个秘密,到底是为着什么?苏卫立国的本意,难道走到如今,变成的竟是这样的灾难? 这个秘密诡异之处是,一但传给他人,秘密原来的主人,便会完全忘却而死去。这样的咒术所系,那么,是否,他的身世也并不像他认为的,甚至他所听到的那般简单,那样稀松平常? 阿月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妖阵不破,活着的这些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最终也只有,自取灭亡这一条路罢了!阿月不信,淳于弋想不到。 而此时,天空层云背后,脆亮而高亢的声音缓缓而来,响遏行云。 “神女此时,也被胜负迷眼,而不顾这根根细线所系,是凡人之命吗?”那声音满是讥笑嘲弄。来的突然,话语字字砸在天地间,此声,较之男声清细,较之女声浑厚。 阿月三人看向天空,在巨网之后,除却乌云被师傅刺开,破了云层后的天光开始蔓延,刺眼地似乎一个寻常的夏日午时,除却刺眼的光芒,再没有没有任何影子。 但迟娑却不为所动,身后的衣裙,被风浪卷得已经变了形状,她只专注着自己在做之事,手中仍然结力,要破此妖阵。 “哈哈哈哈,我可是见过神女斩妖除魔,世无其双的无上风仪。想当年神女初临凡间,便斩杀妖怪,得了凡人祭享,我本以为,你定然同神族的其他人一样,是一个善良仁慈,怜爱世人的神女。没想到,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哈哈哈哈哈,尽管放手来对付吧!看一看是我凝结凡人骨血、魂魄的造成此阵厉害,还是神女的修为更高一层。” 声音张狂,笑声之后,能看到那张巨网,在撕扯之中已经不见最初的形态,而外面的风声,将所有的声音都扑灭,如今,又是不是一家一舍荡然无存,所有人命,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何必躲着,我既来此,就是为了见你,你也当,出来一战!”迟娑猛一发力,周身光焰万丈,似将所有的云后的天光都尽数驱散,而过亮之时,阿月三人只得挡住眼睛。 雷声滚滚,迟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用过自己的这桩功法了。自己习得,还是多年以前,在师傅的殿内,抄了数遍师傅最爱的典籍经文后,师傅才同意教授,那时自己还小,师傅觉得,这个功法看起来玄妙,威力巨大,实际上也是花架子的一种。 但架不住那个年岁的迟娑,还就喜欢这些花架子。 师傅所教之后,却唯有师傅安排课业之时,在虚无战场之上,演练过一次。那一次,自己的力量忽强忽弱,被师傅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的剑挑落。自己此后,便不怎么用这个功法了,明白了其中玄机,就通透了师傅的意思。 确实在修为没有跟上去的时候,这道功法,属花架子无疑。 终归,演练还是比不上真正应对强敌,今次,她用起这道功法,明显比之演练之时,更加得心应手。修为随功法而动,功法促修为精进,无论如何,可见自己出来这一场,是出来对了。 可惜,自己这一场,师傅无法亲眼看到。 那声音继续传来,许是不敌迟娑之力,声音虽然穿云裂石,但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哦,我还忘记告诉你了,除却凡人骨血、魂魄,还有他们的……”她停下来,声音更加痛苦般,从齿缝中蹦出了最后四个字:“累世,命数!” 迟娑手中的动作停滞下来,没有了相持的力量拉扯,那些血线,又开始脱离长剑。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嘛!我还以为,神女铁石心肠至此,累世命数都可不顾,看来,果真不忍心了……啊……你要做什么……”声音惊恐。 阿月看着师傅在空中,将剑撤下,又换作长弓。之后,那些如有了灵识,正在脱逃的血线,被无数根细小的羽箭射中丝丝连结之处。巨网变作浩瀚星海,在荧光之中,师傅如身处银河。而后师傅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向天撑开。 风息,师傅微微笑着道:“这个功法实在大材小用了,看来,还是要直接对付你才可以,绕来绕去在这里,倒显得束手束脚。”话一说完,张开的手掌,慢慢握拳,那些刺中血线的星点之箭,裹挟着奔逃的血线,便迅速化作无形。 没了声音,四周寂静,风息的悄无声息,云急速散开,连同周围,也回到了今晨刚到之时的样子。 “迟娑姑娘,你还好吗?”淳于弋忙不迭踏出结界,向已经站在高阶之下的迟娑跑去。 “师傅。”阿月也跟着向师傅跑去,她看着师傅,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着迟娑缓缓坐在地上,闭上了双眼,淳于弋心揪作了一团,他蹲下身,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长枪,盯着眼前这位似乎疲累至极的“神女”,见她正调息着自己的呼吸,而后一股力量将他弹开迟娑半米,淳于弋趴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 而迟娑,又如她让他们护法之时,盘坐在地,双手呈现出花朵的形状,而额头的印记深浅变幻…… “阿月,这就是虽有了悟,但修为未进,即使功法大成,也会损伤元神。你且看着他们,虽然那大妖或已经逃走,这城中铺天盖地的阵法也被封印住,但仍不可大意。”迟娑说完这些话,便又闭上了眼睛。 阿月听的明白,扶起了淳于弋,交给跟过来的淳于慕,然后起身环视四周,这个安静的氛围,不对劲。 果然,一阵阵极为细微的声响传来,阿月循声望去。高阶之上,那道棺椁突然发出动静,早就破裂绽开的晶石碎片,不知道从哪里而来,又汇聚成半个晶石,悬在棺椁之上。其中,已经死去的王上,此时从棺椁之中坐起身来,面向着他们,眼睛微睁。 然后从他眼眶之中,开始流出许多血泪,晶石钻了进去,随后又是魅影一样的妖物,从死去的王上身体爬出来,飞速移动,从高阶之上飞下。 但却并不对师傅,而是向着阿月而来。 阿月应对及时,手中的剑鞘落下,师傅的长剑飞入到了阿月手中。 阿月仿着师傅的身法,在腾挪闪转之间,砍断了魅影的臂膀。淳于慕将受伤的淳于弋,安置在了能够靠着迟娑的最近之处,然后跑到阿月身边。 距离一步之遥时,已经万里无云的蓝天背后,闯出一个人身,银蓝一片,如海如天,不辨其真容,它直扑向阿月。而阿月此时,正在与那半透明状的妖物缠斗,并未注意到空中而下的危险。 “阿月!”淳于慕急切地大声呼喊了一声,随着这一声肺腑而来的呼喊,那支翠色的笛子,亦不知从何而出,绕过那危险之人之身,落到了淳于慕的手中。 笛子响起,清脆悠扬,淳于慕看着它,无数记忆在脑中飞逝,又是这种感觉,想抓却不知,该抓取什么,只能定下心神。念起,笛音飘逸,而那面向阿月的危险之人,捂住耳朵,尖叫一声,不知遁于何处。 淳于慕上前,在那半透明妖物的背后,笛子穿过,它也变作烟雾散在空中。 却是此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又起来,疯魔一般怒吼道: “就是你,杀了我的爹爹,我要杀了你!” 那个少主的声音,阿月和淳于慕转身,看向师傅那方时,正见那逃开不见踪影许久的少主,从后方殿堂中出来,一个眨眼便已经距离师傅,只隔了三级台阶,而她手中紧紧握着,另外半个,不知何时积聚了碎片而成的晶石,晶石如同利刃,刺向了岿然未动,专注于调息内力的迟娑。 “师傅。”阿月惊喊道。 与此同时,却看到淳于弋,已经箭步过去,挡在了师傅背后,晶石当胸而过,不见血流。 但晶石在淳于弋身体中化为无形,淳于弋同那少主一道,轰的,倒地不起。 九十——端倪 其实,在阿月惊呼的同时,调息的迟娑就已经感觉到了危险逼近,而迅速醒了过来,只是没有想到,淳于弋竟会先于自己,冲上前去。 她回身,看到已经倒下的淳于弋,还有一旁霎时之间仅剩下皮囊的少主,一时间,谋定有数的自己,心中竟然变得十分空洞,本能般地,将手指抚上淳于弋的额心,然后,一道光束从额心喷薄而出。 随之,迟娑迅速起身,捏住这道光,猛地往外一拖,拖出来的光束,竟然变成了一个红纱敷面的女子。 女子头发梳理的精巧,容颜清丽,但那个笑容却十分瘆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纱,仍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如何?还是被我拿到了,哈哈哈哈哈……” 她长笑间,阿月心知不妙,已经跑了过来,但是却被迟娑一个掌风,在她和淳于慕的眼前,竖起一道高高的屏障,屏障如同水墙,自地面至空中数丈,波纹游动,却无法穿身而过。 只见迟娑往日素色无暇的衣裙,此时自裙角至上身,如有一朵硕大莲花绽放,红粉相间,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暖意。而她那个眼神,没有了往日悲悯,阿月着实没有见过,师傅这样的怒容。 她没有说一句话,看着眼前挑衅完,已经准备离开的女子。迟娑手中凭空生出另一把剑,神剑,剑光幽寒,如取寒冰铸造,剑身花纹繁复,每一道都反射着光芒,剑尖有火光萃取之后,残留的一抹晕开的红色,剑穗是鸦青之色,串着不知名的珠子。 而方才落入阿月手中的,师傅常日里用的那把剑,此时急速抖动着,带着阿月在屏障之后也跟着站立不。阿月不知其意,是被更厉害的神兵法器震荡了,还是在回应师傅此时的变化,只能凭全力将剑,插入了石缝之中。 迟娑横握住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淳于弋,又往那妖离去的方向望去。此时,她如与剑合一,然后飞身向上,拉住了那女妖尚未没入无形的脚踝,一把扯下,从高中之中,按在王宫之内的地上。 地上切割整齐,铺排的极有章法的石板,被按下时巨大的力道砸的石屑四溅,一些石屑溅入,停留在这道水样的屏障中,如同无数双眼睛,胆战心惊又颇为好奇地,观赏着眼前猝不及防的变故。 阿月不自觉,抓上了淳于慕的衣袖,他们如同两个看客旁观者,冷眼等待着这一场浩劫。阿月听见淳于慕急道:“弋兄他,此时是如何了?这难道,就是迟娑姑娘口中的,大妖的真身?” “不知道,但是师傅此时很生气,我从没有见过师傅这个样子。”阿月觉得,世事变化太快,师傅的变化也太快,师傅完全不见了往日的温柔,不复常日里的淡然,更没有了往日里,那眼神里不消解的悲悯。 淳于慕松开了阿月紧抓衣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手中,此时,他感受到了与阿月一样的心绪。他们如同闯入这个世界的闲人,莫名其妙般卷入到一场风云诡谲中。迟娑,或是淳于弋,或是那个大妖,主宰的这个世界一样,他们没有任何依托地来到这里,经受这一切的变数。 “你拿了他的记忆,要做些什么?你,在这个世界,到底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迟娑话问的慢,语气却沉重,神剑随着问话,慢慢横在女妖的脖颈间,神力逼人,周围的一切都在绽裂。 “我已经拿到了,要做什么?你这样的神女,自然不屑一顾,想知道的话,不妨猜一猜?但是这个凡世,迟早要灭亡,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那女妖不怒不惧,反而狂笑。 迟娑看着面纱破碎之后的那张脸,笑得猖狂而狠毒,其中恨意深沉,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堪破她的来历身份,长剑未动,但那妖压制在迟娑的手下,突然又换了一个样子,变作了淳于弋的模样。 听他道:“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罢!” “这等妖术,还想幻惑于我?难道是已经,析出他记忆之中,你想要的信息,找我讨要东西吗?”迟娑的声音更沉,神剑剑刃,没入那妖的脖颈,却没有任何血液流出。 那妖又变化成原本女妖模样,但脸上已经有了深重的恐惧之色,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她已经看透了她。 她不敢让她看透。 “你不想救他吗?被我凝魄晶石穿身而过,可只有我能够救他,你若是不交出那个东西,我可没有耐性等。他必死无疑,比那些你不忍累世命数皆毁的凡人,死的更惨烈,神女你,愿意吗?”那妖撑地往上探道,是极为恐惧之下,带着傲气和不甘的请求。 但是迟娑不为所动般,没有回复任何一句,任它探身向上,神剑剑刃半分未移。看她痛苦起身,想要抓住迟娑的衣袖,迟娑剑起而立,再次直刺入那女妖的胸腹间。 无数黑气缠绕神剑,白日晴空之下,黑气变作数个乌鸦般的黑鸟。而后数道惊雷劈下,四周黑鸟尽数跌落,燃为灰烬。 迟娑站起身来,神剑消失。阿月和淳于慕眼前的巨幕屏障,也没了影踪,二人急跑过去。 “迟娑姑娘,弋兄他……”淳于慕看着,迟娑坐在淳于弋的身边,抱起他的头,脸上情绪复杂,不禁担心问道。 “师傅,那就是他们口中的‘仙师大人’?就是师傅说的大妖吗?”阿月也问道,但是声音渐渐小下来,她看的出,师傅这个样子,很不对头。 然而,迟娑却在愣了一瞬后,朝着阿月莞尔一笑,仍是和风细雨般,温柔道:“阿月,那不过是妖物的一个分身罢了!她救不了淳于弋,当然,也没能带走,从他这里获取的记忆。” “那他,”阿月指了指,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面容极为安定的淳于弋,问道,“如何了?” “被那大妖的什么凝魄晶石,其实就是妖息,锁住了魂魄元神。为师要去找那妖怪,这功法有些奇怪,必须得由它来解开这道锁链,淳于弋才不会神魂俱消……”师傅说的冷静,但是言语之中有诸多疑惑,和数抹伤痛。 说完,师傅看着,已经沉眠之中的淳于弋,口中喃喃低声,苦笑道:“真傻,哪里真的能伤到我呢?怎么这么傻,还跑过来救我。”说完,荷包又自行开启,然后,淳于弋便散于无形。 “迟娑姑娘,这?”淳于慕目瞪口呆,不解问道。 “让他暂时,留在这里面,时空封存,大妖亦无从伤他了。”迟娑说完便起身,往宫门外走去。 宫墙之外,先前阿月他们并没有注意,兴尧城中昨日繁华无两,今日却已经无比萧索,长街未变,但不见一人,阿月和淳于慕,分别站在迟娑两侧,不知道她要何去何从。 “师傅,我们,要去哪里找那个大妖?方才师傅说分身,先前又听到从前如何如何,师傅从前就同它,有什么……渊源过节吗?”阿月问道,看着外头,虽已是朗朗晴空,但如站在迷途之中,雨雾天岚时,不见方向。 淳于慕亦想起那句“神女初临凡间”,便跟着问道:“那妖怪,迟娑姑娘是否,已经知道其来历了? 迟娑缄默不言,几百年前的事情,于她而言,虽不太久,但那时随手而为之,实在无需记挂在心上。不过方才分身的样子,确实与她当年斩杀的那一个,系出同一本体。 “阿月可还记得,淳于弋……讲的那个传闻中的故事。”迟娑缓缓说道。 “传闻中的故事?”阿月想了想,沙漠之中时,淳于弋说的,“嗯,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沙漠之中仙人临凡,斩杀妖邪,然后得庙宇祭拜,香火旺了多年的那个故事?那传说之中的临凡仙人,果真是师傅?” 迟娑双手朝天空之中,不知道画着什么图案,只听遥远之处,传来一声龙吟之声。然后听她继续道: “人世传闻,总有失真之处。当年为师先来凡世多年,暗中除掉的妖邪不计其数,但都不过是一些恶念形成的妖邪,倒不曾犯出十分的祸事,不足挂齿。而那一个,却没个起源,突然来此,突然就搅动的此处凡世人心不安,为师除去它时,并未想到会有人间之人看到,后来传来传去,倒是变成了一桩异闻。只是,当年为师,也未曾想过,一剑除去的妖物,却只是一个分身罢了。它在暗处这么多年,为何又急于此时,要露了自己的行迹呢?” “师傅也说,沙漠之中的阵法,这么多年一直运行有序,不过近几个月才变得,不太顺畅……”阿月听来还是有些疑惑。 “是啊,它为何急在此时呢?当初连这阵法都没有全然成型,才又制造了假城门一事。不过,这些,那些分身也不知道什么,也只有当面再详问个清楚了。” 淳于慕听来,也想起了找到弋兄之后,弋兄有一次默默谈及的传闻,和自己所遇,自然也感叹了一句“迟娑姑娘,同那传说中的仙人,或许本就是一人。” 如今桩桩件件,似乎已经可以契合,但是更大的疑问,也摆在了面前。自己同阿月,两个失去了记忆之人,又到底为何,落入了这个无边的谋算之中?天空中消散的那张妖阵巨网,似乎此时又围在了心头。 但他有强烈的感觉,淳于慕看着手中,在危急之时又出现的笛子,夜笙,就这个名字吧!他感觉,他与阿月,其实并不是这个阴谋之中的一环。 想罢,看了看阿月,阿月也正充满探究的眼神望着他。 思量无解之际,天空之中龙吟之声更近,他们看着远处,从他们晨时来处,那条当时被定住的妖龙,却已经飞至面前…… 九十一——海上离岛 妖龙身上,那些被裹挟的凡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它此时看起来虽然庞大,但更像是一具云卷云舒之时,被风之手捏成的龙形,没有了晨起咆哮而来的嚣张的凌人气焰,此时的妖气也少了几分。 而它听命于迟娑的召唤一般,盘旋在近前,龙须飞扬,垂首看着,也正望着它的迟娑。犹如重伤后粗重的呼吸,每一个吐息都像是一场阵风。 风中,是海水涨落间,弥散在沙洲之上的味道。 “师傅,是师傅你将这妖龙召唤而来吗?”阿月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即使已经不复,初见对峙之时那般恐怖如斯,威风嚣张,不过面目狰狞的样子,让阿月和淳于慕心中怯怯。 “是啊!”迟娑回道。 妖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风也平和起来,由迟娑召唤而来,那些被黑袍控制时,还有与阿月打斗时,受下的伤,似乎也随着呼吸的平缓,而慢慢恢复。连同云层幻化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有了变化。 “迟娑姑娘,是想从这妖物身上,找到蛛丝马迹吗?”淳于慕此时不解,想到沙漠种种,又道:“但,当初我在沙漠之中时,亦有同样遭遇,按照那时境遇看来,这妖物不过是背后操控之人的幻化之物,能有什么踪迹可寻呢?” “这龙不一样,虽是幻化,却也并非全然幻化。”迟娑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正在变化的妖龙。 浑身黑云渐渐散在风中,庞大的体型也渐渐小了下来。阿月看着眼前的妖龙,不只是身躯变小了,似乎更是虚弱了不少。 “师傅,这……” 话没有说完,看到师傅右手伸将过去,掌心朝向龙头方向,只见一道玄光从掌心突然四射而出,又是如移山倒海之力,在师傅掌心和妖龙之间,浩渺相争缠斗不休一般,形成了两道弧形相吸的虚空。然后师傅掌心握住,往地面一压,妖龙没有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下蓝色的一抹,魂灵一般的似真似幻的虚实难辨之体。 动静没了,阿月和淳于慕睁眼大惊,不知道眼前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迟娑看了看天际,朝东方的空中,捻化一抹水痕,然后再引入那蓝色的一团之中,眼见它逐渐舒展,幻化成了一个水蓝色的少年孩童模样,虽然仍是看不真切他的具体面貌,但见他幻化人形之后,在原地“咯咯”笑着,跳着转了几个圈,而后跪在地上,朝着迟娑伏地叩头。 阿月和淳于慕,对于方才那般庞然大物,忽而变作了一个约莫四五尺的少年,瞠目结舌之余,不禁开始猜测,这少年的来历。 “师傅,这就是刚才那条,那么……大的妖龙?”阿月实在忍不住不问,话落音,那个少年身量模样的妖龙,似乎受到了惊吓,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贴近了迟娑。 “虽借云之势,化而为龙,但却还是藏了龙的元灵。”迟娑解释完,又站离了那小妖半步,看着他严肃道:“不用做出这个样子,虽然你的元灵,化作人形后不知为何只得这个样子,但我知道你于龙族来说,年岁并不算太小。” “龙族?”阿月和淳于慕惊道,没有想到幻化而成的妖龙,竟然真的是龙,连真龙都被那妖怪擒来作为前锋?这不免让淳于慕更加担心淳于弋了。 听见迟娑这样说,那妖龙垂了首,摇身一变,再次变为龙的形状,虽然比之人形大了一些,然而却不如为祸之时那般庞大。此时浑身幽蓝色,如海水所成,缓缓摇曳着龙尾,看着迟娑道: “上神?你……是传说中的上神吗?”见迟娑并没答话,又继续道:“不敢欺瞒恩人,如今已经过了五百岁的我,于龙族而言确实不算小了,但我半龙半人的血脉,却不像真正的龙族,加之……只能长成这个样子……” 他说话间确实有些孩童气,也听得出他略带悲伤的语气之中,藏着难言之事。 迟娑看着他这般,只问道:“为什么要帮助大妖,为祸人间?” “我……我……”他支支吾吾半晌,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阿月听罢,想起方才那些凡人,也生气起来,怒问道:“还有刚才那些凡人,不是被你卷过来的吗?现在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上神召唤我之后,我便来到此处,并不知道那些凡人去了哪里?”他着急地回了阿月的问题。 “那,那些人还活着吗?”淳于慕也追问道。 “当时仙师大人使用妖力,将我召来之时,那些凡人就已经在那具妖身之中,我觉得……觉得……”话没说完,又支吾着小了声音,没有说下去。 “你看出来,那些人已经将死未死了。”迟娑冷静补充道。 “是,我看得出来,他们被妖术控制,当时,已经只作为……只作为……” “作为存放妖息的壳子。”迟娑见他说不下去,自己补充道,“那些人,暂时被我封在你来之地,勉强留有一口气,但若是大妖不除,那些人也再无生还可能。” 原来师傅已经思量万全。 “所以,既然知道大妖为祸,以凡人为引,为何要助他?”迟娑再次问道。 “对啊。”阿月想到当时他的嚣张气焰,更是压不住怒火,走上前去,吼道:“还说什么仙师大人,那算什么仙师大人!” “是他让我这样称呼他的……”那龙停下摇动的尾巴,同头一样,无助地垂着,“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你知道的。”迟娑拦下了怒气腾腾的阿月,对着那龙继续道,“你既然有龙族血脉,自然也是非凡之体。但那妖只用一条妖鞭,便可以召了你来,让你助它,他的身份必然同你有千丝万缕关联,或者,你同他有什么利益互换的盟约?” 阿月心想,果然师傅的思量要比自己多了一层。只是,迟娑问出此话,那龙却默不作声,阿月正欲追问,却被淳于慕拉住了手臂,同她摇了摇头。 “既然上神问到此处,那请上神同我来罢!”妖龙沉默半晌之后,委屈着说出此话,腾空的身体也往下了一些。 “迟娑姑娘,我们已经见识到,那大妖分身无数,此时这龙话说一半,藏一半,还是莫要轻信!”淳于慕不太相信眼前这个,问了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的龙,自然担心又上了什么当。 “阿月,还有你,淳于慕,你们还要同为师一道吗?”迟娑虽问,但是眼睛却盯着龙身。 阿月点了点头,道:“自然,若是他有什么阴谋,我还可以助师傅一臂之力。”阿月对于助力一事,已经颇有些执念之意。 淳于慕听见这一问,知道方才那句话,恐让迟娑姑娘误以为,他终究是欣生恶死之辈,于是解释道:“弋兄如今全凭姑娘解救危难,我并非胆怯于危险之人。姑娘若是决定同他去,我虽不如阿月姑娘可以襄助多少,但也不至于拖姑娘的后腿,况且,阿月要一道,我也愿继续曾经的承诺,保护阿月。” 迟娑听罢,目光移送到淳于慕手中的长笛上,这个笛子,有些眼熟,有它在,是有些能耐能够保护阿月。于是对着那等待的龙点了点头。 龙腾而起,将三人卷入背脊之上,直入天际,朝东方腾云飞去。越过了城邦和山川滩涂,飞向一片汪洋无涯的大海之上。海上风平浪静,那升至半途的太阳,将海面铺就一层霞光,倒分不清,此时是暮色四合还是晨光方。 三人看着身下,飞龙正落向大海中央的一座小岛之上。 薄雾在向下的途中遮了视线,直到落地稳身,阿月他们才看到小岛之上中心处,有一座茅屋。茅屋四周栽种各色花草,一片菜畦,由竹篱笆围成,杂以藤蔓缠绕,中间规规整整地划出方格,分别种着蔬菜,地旁还有一只木桶和木勺。院墙低矮,一棵桃树在这个时节,正在次第开着几朵桃花,桃花树下的木门前,栽着一方大石头,石头面上光滑,像是有人一直坐着这里。 小岛不大,除却这样一户人家,周围便是茫茫大海,远离尘嚣不知是否也远离了是非。海浪在小岛边缘拍打着,与此时升起的炊烟极不相称。只是此景,倒是让人忘却近日种种,褪去身心的疲惫和愁绪,期望在此做一个远离尘嚣的凡夫俗子。 “这是什么地方?”阿月心有向往,忍不住问道。 飞龙又隐去了龙形,化作了人身,仍是少年模样,但较之之前,已经能够有清晰的样貌,是实实在在的人了。他穿着同寻常人家,这般大小少年一样的衣服,头发未束,此时更加看不出他之前的样子了。 “这海是为漓海,这岛上便是我的家。”飞龙说道,目光却看着那茅屋方向,眼睛湿润。 “但是为何之前,你幻化人形时,只得模糊一团影子,此时却能够变成正常人身?”淳于慕也不解,看着眼前少年样子,实在不能将他同战时的样子类比起来,难道绕了一圈,他仍然只是一只妖物? “上神,应当已经了然了。”那不知该称作少年还是飞龙的人,看向了迟娑。 迟娑看了看四周,除却海风和浪潮,便是岛中如此平常的一户人家,如此平常,便已是不平常,如同沙漠之中的半落璧。 “这里,也有那妖的气息,而且,已经许多年了,比之兴尧城中早了几百年。”迟娑缓缓道,“而那屋中凡人,想必,也逃过了命数轮回,在此活了许多年了罢!” “上神慧眼,确实已经几百年了,里面住的,是我的母亲。”少年答道,看着还紧扣的木门,再次垂下头来,像是普通少年知道做了错事,如今回到家中,要面临母亲的责罚一般。 只是他这个错事,他的母亲知道吗? 话正说完,茅屋的门扉从内拉开,吱呀的响声,在岛上显得格外刺耳,与周围的一切都相去甚远。 一位妇人,看样貌约莫六十来岁,闭着眼睛,拄着一根竹棍,正慢慢地走到院墙边,靠在矮墙上,望向了几人这方,听她苍老而虚弱的声音问道:“是漓儿回来了吗?” 九十二——抛妻弃子 听到那妇人说话,眼前这个被唤作“漓儿”的少年,飞快跑了过去,搀扶住了妇人的手臂,道:“阿娘,是漓儿回来了。” “哦,回来就好,走的那么急,阿娘担心的紧,回来就好。正好,饭菜已经做好了,既然回来了,就进屋去吧,岛上风大,你从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在外头忙的累坏了吧?这会子,别再受了寒。”妇人的话中尽是对孩子的关切,说完,便拉着她口中的“漓儿”往屋内走去。 “阿娘,我……还有一些事情,有几个……朋友过来了。母亲先进去,孩儿过一会儿就进来。” “朋友?哦……好,你大了,得有自己的主张,那我,到屋里等你。”那妇人没有多问,但是却朝着三人这方向望了望,那闭着的双眼,不知道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些什么,话语间有些迟疑,却还是默默蹒跚着走了进去。 迟娑走上前,看着院墙之内,若有所思。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不知想着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样子的“漓儿”,迟娑问道:“那大妖在此处造了一个阵法,让你可以有变幻出完整的身体,又在你母亲体内,施以妖,维系着生命,是吗?” “是。上神说的对。”他垂头丧气,被一语中的地说出了这个秘密,他不知道怎么办,想了一想,攀折了两支桃花,送给了阿月和迟娑,然后道:“这两支花,开了快一百年,才开成这个样子,就当作给上神和这位姑娘赔礼了。” 阿月看着这手中的花枝,不知该作何问作何感,却听见他讲述起了自己的身世。 飞龙与这片漓海一个名字,唤作龙漓,是此片深海之中,龙族之王,当年与凡人生下的孩子。自从他出生,因为他半人半龙的身份,海中龙族无法容下他,他便与他母亲一道,被安置在这片岛上,二人相依为命。 龙漓说,他从小其实并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也并没有过多地,讲述过自己的身世。在八岁以前,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父亲的普通孩子。直到八岁的有一天,他的父亲来的突然,当看到一条母亲故事之中的长龙,突然到此绕着小岛盘旋,而后又化作锦衣华服的男人,落在他面前时,他被吓的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母亲告知自己,自己其实有一个父亲,父亲还是传说之中,龙宫之主,龙族之王。他其实不太高兴,甚至还有许多怨恨,而母亲也是一样,离开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并没有让母亲露出幸福之色,反而默默垂泪几次,这也让他无法对这个骤然出现的父亲亲近。 但他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少年罢了! 接下来,三日的相处时光,让他逐渐接受了这个父亲。父亲带着他翱翔了天际,带着他在尘世之中的各处都飞了一遍,还带着他到了海中,看了海底的各种珍奇宝藏,尝了各色珍馐佳肴,体会了龙族宫殿的繁华,见识到了另一片天地,这对一直深埋对父亲渴望的他来说,是怎样一种冲击? 此后,更是为他开了自己的龙族元灵,有了幻化和游走海底天上之能。 只是,如果时间只有那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后,他在海底醒来,在他父亲说的“以后这就是你的寝殿,这就是你的龙宫”之中醒来。 只是,醒来之后,偌大的海底宫殿,明珠生辉,照亮着海底的幽蓝,但是任他到处寻找,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前夜,他看到龙族的兄弟姐妹,虽然都不与他亲近,但是他觉得,自己和母亲生活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其他的亲人,而自己的父亲,虽然这么多年,对他们母子二人不闻不问,但总会是有一些无奈的,如今到底还是找到了他,认下了他,他觉得,就挺好。 而醒来之后,他跑遍了所有地方,又懵懂而拙劣的变成龙身,海底游荡,又飞入他父亲带他去过的,凡世之中各处,到处寻找都没有他们的身影。 说来那时,也毕竟只是一位年仅八岁的少年而已,猛然得知自己的身世,经历了一场绮丽之梦,醒来之后发现果真是一场梦,梦醒之时恍若烟云,什么都没有剩下。内心从慌乱,并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这惊恐又转化成少年的悲伤之情,嚎啕大哭之时,海上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将海面之水升起几丈,差点淹没了生活多年的小岛。 龙为御水,龙灵既开,便是如此风浪,还不如没有这些。 自觉寻找无果,龙漓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岛之上,却只看到了母亲无声的哭泣。 他没有问过母亲为何会哭,像是彼此都瞒着对方,不让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后来,他便只得这个身量,再也没有长大了。 从母亲的言语之中,断断续续拼凑出的自己的身世。当年,是父亲为世间布雨之时,因酒醉误事,布完雨后回龙宫途中,不慎跌落云头,在渔家女的母亲家外,现出了真身,好在那日,渔乡众人出海打鱼又因雨未归,只有身为孤女的母亲一个人,见到了真龙的样子。 眼见真龙变作男子,在大雨之中的泥泞土地上一睡不起,母亲并未深想,龙是不会因淋了一场雨就生病的,便好意将他带入了家中。此后二人,在闲言碎语中度过了一段时光,这段时光之后,母亲已身怀有孕。 然而,就如这龙王父亲来的突然一般,他离开的也甚为悄无声息。 母亲在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前夕,终于无法忍受渔乡之中大家的冷眼,不想让孤女的自己,一生所遭遇再在孩子身上重现,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带着腹中孩子投海。只是,投海未成的母亲,又被父亲救下,后来便在这小岛上安了家。 除却每隔一段时日,不知何人悄悄送来一些物品食物之外,龙漓没有见过除母亲之外的任何人。 后来,父亲再次彻底离开之后,母亲没听龙漓说,只坚持每日守在院子门口,坐在石头上看向海面,这样一坐一等就是几十年,等到她的眼睛也渐渐盲了。 龙漓说到此处,看了看屋内,沉默下来。听故事的三人,也沉默下来。 人世间,这样薄情男子负心汉的故事实在常见,淳于慕心想,只是没想到,身为龙族的神仙竟然也是如此。 阿月更是愤愤不平,直问道:“然后呢?你之后就没有再找过?” 事过多年,龙漓说及往事,眼中已然平静,再次开口道:“找过,每一年花开之时,我都去一趟龙宫,但却一无所获,后来,我就将那金灿灿的龙宫砸了。” “是我,我也想要砸了。”阿月仍然怒气冲冲。 “此后,就遇到那大妖了?”迟娑问道。 “是。她说她是仙师大人,我并不知道那是妖怪。”龙漓说道,“我也分不清什么是神仙,什么是妖怪!” 龙漓的母亲,一介凡人,根本无法抵抗时间的洪荒,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生病后,母亲已经几乎油尽灯枯了。龙漓虽然已经同母亲相伴,又活过了几十个年岁,但是心智却被停在了八岁那年,在面对生老病死前,更加无助。 父亲的离开,让他更加害怕母亲的辞世,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来留住母亲渐渐散去的魂魄。在又是一个嚎啕大哭的夜晚,海上再次风雨大作,也许是龙的血脉已然成熟,他感觉的到,这一次的海面风浪,比他八岁那年更大。 便是在这个夜里,那位“仙师大人”,降临在这个他生活的岛上。 “哟,原来这个地方还能有龙族,不是所有神仙都离开了吗?”那仙师大人说,“哎,原来只是个半人半龙的低劣货色。” 龙漓不知其是谁,但他听得出这个语气中的嘲讽和不屑,还有这句话中的意思。悲伤此时只有化为愤怒,他变作龙身,虽然比不上记忆中父亲的雄壮勇武,但是也是一条,看起来成熟许多的龙了。他猛烈地扑向了那位,出言不逊的“仙师大人”,奈何一招未过,就已经偃旗息鼓,他实在没有过正经的修炼,哪里能是对手? 被对方按倒在了海面上,迎着这海上的风暴,和狂乱翻涌的海浪,龙漓败下阵来,哭着求饶。 “你应该庆幸,你有的这点龙族的血脉,让我不至于杀了你。” 龙漓说:“其实那时,他感觉的到,虽然他被轻易打败,但那‘仙师大人’其实也已经身受重伤。后来……” “后来你便与她结为了同盟?”淳于慕接道。 龙漓点了点头,又猛烈地摇了摇头,道:“她帮我救下了母亲,在这个岛上施下了术法,让母亲能够一直活下来。” “代价呢?”迟娑缓缓问道。 龙漓低下了头,眼中滴出了海浪一般颜色的血泪。 “我的凡人之身被彻底割弃,而真龙之身被封印在了海底。她在我的身体之中注入了一抹妖息,让我用以吸纳海中生灵的魂魄。她隔几年会来一次,每来一次,便从我体内,将炼化成内丹的生灵魂魄取走。为了能够见到母亲,照顾母亲,她允准了我的祈求,只留下我作为龙族的几分元灵,这几分元灵就是此时的我,元灵在这个岛上可勉强化成人形。离开岛之后,虽有幻化之能,但也只得此前你们见到那般模样,半死不活的。” “她要那内丹做什么?”阿月听完,对此疑问道。 “应当是当年在沙漠之中被为师所伤,虽然只是分身,但是她的本体必然是受到了感应。取海中生灵魂魄经龙族之身炼成的内丹,来修复自己的伤损。这个法子……为师好像在哪里听过……”迟娑若有所思地对阿月道。 “那你,为何今日要去人世为祸?”淳于慕不免想起,今日兴尧城中境况,再次追问道。 龙漓眼中的泪水仍然在滴落,他道:“曾经她说,我必须听命于她,不然随时可以让母亲离开庇护,她说,母亲已经偷生几百年,如果离开了她的庇护,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连轮回转世都没有可能。所以……我本以为让我听命的事情,就只是在海中所做的那些,却不曾想到,今日突然被召唤。” “你也不愿意?”听到他语气中的犹豫,阿月问道。 “我不知道是做什么,但是我也被自己吓到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但是……但是……”龙漓痛苦道,捂着自己的脸,将头垂在胸前。 “但是,你无能为力,妖术控制着你。而且,”迟娑沉吟道,“虽然你不知道自己龙族元灵的威力,但是她应当是知道的,再用妖术控制,你一个全无修为的龙灵,又能抗衡些什么呢?” 龙漓仍然埋着头,没有说话。 九十三——漓海之龙 正文九十三——漓海之龙 迟娑站起身来,四周看了看,海面此时海面虽有风浪,但终归还算平静,只是,瑟瑟海面广阔无垠,谁能想到这海底还封印着一条真龙? 阿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先前那些对龙漓的愤然情绪,已经少了许多,只觉这人世,不管凡人还是其他的谁,都有太多的无奈。 “既然这么多年,那妖物来找你取那内丹,你定然见过,她到底是何妖物?”淳于慕见此时无话,便问出了自己一直关切的问题。若是知道了妖物的样子,或许迟娑姑娘便更容易找到她的踪迹。 毕竟,弋兄此时虽暂时无碍,但到底面临着神魂俱消的危险,不能在此耽误的太久。 龙漓听此,抬起了头,眼睛之中浑浊了许多,看得出他过了这么几百年,那些让他难以忘却放下的事情,仍然在无止境地困扰着,也吞噬着他。 收起哭泣,龙漓回忆着曾经,道:“她虽然找我,但其实每一次的样貌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男子,有时候是女子,有时候又是老人孩子,有时候甚至会化作鱼儿,她的真实身份是个什么样子,我……我确实不知道。”话说得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那,你要带我们来此处,讲述这些又是为何?”迟娑道,目光如暖阳,盯着此时,心思摇摆不定的龙漓,似乎看出,其话头之中有所隐瞒。 “我……”龙漓还是没有定下决心。 “你知道你今日所为,虽然是无奈之举,无心之过,但是已经造成了怎么样的一种局面吗?”阿月也说道,脑海中抛不开长悠,也抛不开那些凡人,无论他们是为妖术控制,而生诸多恶念,还是因本性为恶,才让那妖怪有可乘之机,到底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 等了许久,龙漓终于开口道:“莨国,曰落山。” “什么?”淳于慕和阿月都有些茫然。 “每次她来,都是直接到海中封印之地,剖取内丹,并没有上过岛。只是元灵所化的我,有一次,离开岛中去陆地之上小镇,为母亲找所需的家常物品,刚好回来时,看到了她立在海上,尚未下海底。海面如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之中,正是莨国的曰落山。因她发现了我,这个画面也不过就是一眼而已。”龙漓终于将他话头中藏着的说了出来。 “只有一眼,就能确定是何处?”阿月不解,对此也有些存疑,不免问道。 龙漓吞了口水,咬了嘴唇,说道:“我那个父亲,当年带我化而为龙,在天地间遨游之时,越过了曰落山。只因这个地方实在有些特殊,黑水之外,群山之中,有一座至高的山峰,半山黑曜石,半山白雪。我记得他随口说的这个名字,还有那座山的样子……所以,能够确定。” 听完,迟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近些时日,一直被大妖所造阵法所迷,倒还忘记了,凡世之中苏卫、西图,均已卷入这场祸事,方才在战事后得利的,那个不甚起眼的莨国,又怎么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毫不相干呢?不过,曰落山这桩事情,你是何时发现的?” “大概就是几年之前……”龙漓回道。 “几年之前……”迟娑默默念着这个时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莨国,就是弋兄伤重被姑娘所救那一次,苏卫与西图充满着阴谋的战事中,突然发兵进犯边境的莨国,让弋兄周围的将领被尽数撤走?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这般国力微弱,并不是在趁人之危,而是事前就已经图谋。”淳于慕此时回想起战争的因果过程,终于将此前,同淳于弋复演那场战事时,觉得不对劲的一环给拼凑完整。 而阿月,也想起了寂卬说的那句“阴谋诡计,莨国与西图倒是玩的不错”,当时自己的不解,也在此时豁然开朗起来。如若是大妖真身潜藏莨国境内,有西海天堑相阻,暗中谋算几国之间的战乱,确实很说得通。 不过,到底是什么,将这些几国之人串到一起?不同的身份和立场,似乎都为了一个不得而知的缘由,而这个缘由,又似乎系于淳于弋一身……那莨国之中,是否也有一座城或几座城,同兴尧一样,全在妖阵之下? 见师傅突然起身,已经准备离开,阿月和淳于慕相望,都准备好了与大妖最后的对峙。 谁料,龙漓突然追上前来,扯着迟娑的衣袖,发问道:“你们,找到了‘仙师大人’……就是你们说的大妖之后,要做什么?” “自然是,消灭她!”阿月认真回道,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心中也知道,这话是替师傅回答的。 师傅肯定是想要消灭这大妖的,说完想起淳于弋还需要大妖救治,一时间也不太确定师傅是怎么个安排,只看着师傅,又弱弱地问了一句:“是吧,师傅?” “嗯。”迟娑答道。 谁知,龙漓听罢,突然又变成龙灵的样子,盘旋而上又俯冲而下,此时的龙灵,没有了城外初见之时,那样干净通透,龙灵虽还是幽蓝,但这蓝色却眼见着越来越深,深而如墨。 他拦在迟娑面前,大口一呼,岛外顿时狂风大作,海浪一层压过一层,直升起几丈高。 迟娑的面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狂风巨浪的袭来。在龙漓准备第二次再施展什么时,迟娑一个挥手,龙漓就变回了人身,却是躺在地上,被一圈圈篱笆上的藤蔓紧紧困住。 阿月不明白,龙漓为何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个做法应当是要阻止她们。 阿月冲上前去,看着在地上扭动,脸上是不甘还有恐惧的龙漓,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说的都是假的,还是那位‘仙师大人’让你将我们困在这里?”阿月有些生气,语气也不甚好。 淳于慕快步上前,拉住阿月,说道:“我想,是担心她母亲吧!” 听他说完,龙漓不再挣扎,蜷缩成一团,低声哭了起来。 “我本在想,那大妖对你这副龙灵,其实并无法以妖息来控制,而龙灵实在修为浅薄,又何必要召你前去斗那一场?原来,你在恐惧之下,竟然能让修为凭空生长出来。”迟娑说完,龙漓身上的藤蔓便都消失了。 淳于慕这才想起,当时沙漠之中,那沙土幻化的蜥蜴虽然与云化之龙,是一个路数,但是云化妖龙在阿月一次次砍下其头颅后,却还能安然无恙,乃是其中有这样一个能生出修为的真龙之灵,看来自己对这个还在暗处的敌人,想的还是简单了。 “可是,如果大妖不除,继续为祸人世,你的龙身封在海底,你与你母亲最终又如何能幸免呢?”阿月怒气消了一些。 “你既有龙族血脉,若非自愿,其实大妖并无法奈你何。既然自愿,后续又做出那么多,在神族之内都是悖于世间运转秩序的事情,加之今日种种,我并不是世间运道秩序的判官,不会怎么样对你,但是,你可知道,这些终将会有惩戒?”迟娑苦口婆心道。 这时,背后不远处的院子,传来又一声“吱呀”。 “漓儿……”是龙漓的母亲,“你过来。” 龙漓看到母亲,想她定是被这样大的动静惊吓到,而担心自己的安危,便也不顾几人的问话,飞快起身,边跑过去,边囫囵地擦着自己的眼泪。 “漓儿,进去吃饭吧!是你从小就喜欢吃的野菜烙饼。”妇人虽然闭着双眼,但伸过去擦龙漓眼角泪水的手,却没有偏半分。 “阿娘,漓儿……还不饿。” “就算不饿,哪能不吃饭呢?”妇人慈笑道,“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还是把这顿饭吃了吧!”说完,又别过身朝着她们的方向道,“几位,劳烦让漓儿吃完这顿饭再商量,可好?” “好。”迟娑道。 看着妇人同龙漓进了屋,迟娑也在岸边站定,再次细看着四面又已经平静下来的海面。 碧海蓝天,朝霞仍然满布,师傅在看了一阵后,眼中又露出那个悲悯的神色,同也站在一旁的阿月道:“阿月,为师在想,为何在此多年,也来过这片海域,却从没有发现有龙在此,且被妖气所缚?” “阿月不知道。” “是师傅的盲信,盲目相信自己沙漠之中阵法足够应对,这个无论如何终归普普通通的凡世,足够应对这样凡世之中的任何妖物邪祟。” “师傅……”阿月听出师傅语气之中有些自责。 “迟娑姑娘,总有凭一己之力改变不了的事情,此时,切莫自伤自怪。”淳于慕也听出其意,宽慰道 “为师清楚,但是既为修行,总要时刻自省才是正途。”迟娑道,“不过,此时我也看清,大妖谋划并非朝夕,也许在我来此,或者更早就已经有所筹谋。你们看。”说完,天空之中现出四幅图景,皆为海底之景。 阿月和淳于慕看不出其中意思,茫然望着迟娑。 “大妖分身当年在沙漠之中被我打败之后,来到此处与龙漓达成盟约,但为了避免被我发现,将注有妖息的龙身,分成了四个部分,分别封印在海底东南西北四处,自成阵法,而这离岛便是阵眼之中。此后,再将龙灵安置自阵眼内,阵法即成,龙漓才能按照其想法,吸纳海中生灵魂魄化而为内丹。只是这些,龙漓想必,并不清楚。” 淳于慕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还有更深一层,不免痛惜于年仅八岁突遭变故,又被大妖谋算至此的龙漓,忍不住回头望去,孰料,正好看到瘫软在院墙桃树旁的龙漓母亲。 看着龙漓母亲慢慢站起身来,拄着那根竹棍的手更加颤抖,步履蹒跚地走到迟娑三人跟前,一个“扑通”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漓儿……我的漓儿,老身听到几句,我的漓儿他……” 形容苍老,一手撑着竹棍,一手小心翼翼地拉着迟娑的裙角。 “婆婆,你先起来吧!”阿月搀扶着妇人,她却拒绝了阿月的好意,继续道:“如果,我知道我漓儿为了我这副残躯,而受苦了这么多年,受了如此多的折磨,我……我又怎么愿意苟活着啊!” 几人无话,听到院中屋内,拍门声和着“阿娘”“阿娘”一声声的呼喊声,这才注意到,那道门已经不知何时。被这母亲从外面锁住了。 九十四——慈母之心 看着老人脸上满布的皱纹,还有粗布头巾间已经白似霜雪的头发,这老泪纵横,让在场几人无不心酸动容。 但她并没有没有理会,屋内龙漓的一声声叫喊,仍只跪着继续哀诉道:“漓儿命苦,这些都怪我,怪我当年识人不明,明明知道是错,却仍然坚持带漓儿来到世上。他八岁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总还有一些快乐的光景,但他一直生活的确实孤单,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又再次被无缘无故地抛弃后,也许是心伤太过,心智受损,也许是他半人半龙血脉的原因,终归,是无法长大成人了。 “可是我,我啊……漓儿他,不想再失去我这个母亲,才做下了许多错事……以前我以为,是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虽然离开了,但到底是想着还有这点血脉在世上,暗中安排下这一切。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是漓儿他……他是将自己给断送出去了。” “老身听到漓儿称呼您为‘上神’,您既也是神仙,能不能求求您帮帮我的漓儿?漓儿犯了什么错事,其实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罪孽,我愿意代儿受过,只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漓儿,救救漓儿……” 老妇人声音苍老,哭着说着这段话,颤抖着嗓音,如耗费了十分的气力。她其实并不知道她们几个到底是谁,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揪住迟娑的裙角不放手。 迟娑将她扶了起来,看她紧闭的双眼中,一行接着一行的泪水,心下动容,但是万物法度,自己又怎可轻易定夺?只能无奈道:“老人家,我并无法掌管你的生死,更不能惩罚龙漓什么,老人家无需如此。” “不,不不不。”老妇人又迅速跪下来,祈求道:“神仙姑娘,我,我空活这么多年,与世隔绝,不晓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漓儿没有父亲,我这个母亲又怎么能够不为他担着?漓儿犯错,是我没有教养好,是我的过失,是我不配为母亲。况且……况且,我既然活了这么久了,早就已经违反了常理,也违反了天地法度,自然也该受到惩罚,只是,无论是刮骨,还是下油锅,所有的全都算到我的头上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漓儿,救救漓儿。”一声一声的哀求,连同伏地叩头的声音。 于她来说,这像是最后的一丝机会般,错过便是万劫不复。只是听闻其言,也知道她并不明白迟娑所说的意思。 “阿娘,阿娘,你起来,你起来。”正当此时,龙漓突然从屋内跑了出来,亦跪在地上,拉着他母亲道:“阿娘,都不怪你!犯了错,也是漓儿自己的错,同阿娘无关。阿娘,你起来,地上凉,你的身体受不住啊!” 但是,任凭龙漓如何拉拽着,他母亲仍是伏倒在地,叩头不止。 淳于慕慢慢沿着龙漓的步伐走了过来,阿月才发现,一直在身侧的淳于慕,不知道何时去了院子里头,看样子龙漓突然出来,是淳于慕将门打开。 淳于慕低声道:“无论迟娑姑娘如何抉择,终归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事情,所以我放了龙漓出来,这结果,二人总要一起面对。” 阿月点了点头,她也是如此觉得。只是,看着师傅那个悲悯也无奈的眼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海风夹着几声不知什么鸟儿的鸣叫传来,打破了此情此景的胶着,而迟娑终于轻轻开口道:“我可以,救出龙漓,但是此处的妖阵必破,你……” 未说完的话,大家都心中清楚。 龙漓也腾出拥着其母亲的手,跪步上前,同样拽住迟娑的衣裙,恳求道:“不要,上神,不用救我,我宁愿这样,守在母亲的身边,被封在海底的只是那具身体,那龙身又有何用?我不在乎……我就在这个岛上守着母亲,等到有一天,无论什么劫难惩罚,我都愿意接受!上神,求求你,不要让母亲再离开我。” 这个模样,同外边那些,当真只是八九岁上头的孩童,确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所经历的,已经是常人数世之苦,难解之困…… “都先起来吧!”阿月不知道宽慰些什么,眼中也藏着泪水,边扶边道。 此时二人都想牺牲自己保全对方,但是,此时步步紧逼师傅,她又如何作出决定? “你们,先起来吧!让我想一想,阿月,带着他们先到院中静一静,平复一阵子。”迟娑也道,此时她确实不知如何是好?“无关”吗?“有关”吗?似乎也无法这样一言以蔽之了。 听到迟娑这样说,地上的母子二人,遂无奈揩拭着泪水,起身往院中走去。 “漓儿,你进去将帕子拿出来,母亲擦一擦脸,这个样子,怎好家中待客?再添几杯热水过来。”走近院墙,老妇人突然说道,语气平静,少了先前的激动心绪,但这话,却让阿月觉得不安。 龙漓没有多想,抹着眼泪,进门而去。就在他双脚踏进屋中,妇人突然折转身体,猛地朝院门前那块石头撞去,顿时,鲜血四溅,老妇人顺着石头滑倒下去。 “老人家。”阿月和淳于慕二人同时惊呼,几步过去,扶起了老妇人。 看着她满脸鲜血,粗布头巾掉落,银白的头发正好在一缕阳光中散开,又落在血泊之中。 “师傅……”阿月抱着老妇人,眼泪也夺眶而出,看着迟娑,不知所措,一切来的太突然。也许这位母亲,从阿月她们上岛之时,就已经有所预料,这个结果想必是她已经在心中打定的主意。 但是对于阿月来说,这一幕又让她想起了长悠的惨死,此时,心中空了一块,期望着能够有什么可以做的。 淳于慕看着夺门而出的龙漓,瞪大着双眼,大声喊着“阿娘!”然后几杯水全数打翻在地,溅起的粗瓷碎渣,也在一道道霞光之中,炫耀出斑驳血色。 龙漓从阿月怀中夺过了他那紧闭着双眼,已经奄奄一息的母亲,拼命地为她擦着脸。只是血泪交融,头上一个血窟窿,仍然像没有休止一般,往外汩汩冒着…… “阿娘,阿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娘,你不要留下漓儿一个人,阿娘……”哭嚎之声响彻了整片离岛,而海上天空终于又一次被乌云遮住。 风暴如巨兽出笼,海浪喧天,往离岛而来,巨浪裹挟着雷电,像一道道霹雳剑花,变得支离破碎,但却不减其力道,要将离岛尽数吞没。 离岛周围已经看不清海的样子,一幕遮天的浪潮迅速打了过来。迟娑回眸一看,眼中睥睨之力,浪潮似惧怕不前,然后从最前面溢出的一株浪花开始,凝固成了一座冰山。 而后冰川倒下,落入海中。 迟娑摸了摸龙漓的头,让他平静了下来,收起他那不受控制的龙族之力,然后取下桃树上的一朵桃花,放在了已被鲜血染红的龙漓母亲的鬓边,温柔说道:“五百余年,早就将后世的命数全部耗尽,这一撞,已经魂灵俱碎,我也,救不了她,但是,你母亲他多年没有看过你了,此时还余一口气,你可以同她说说话。” 然后看着生命正在快速逝去的妇人,迟娑点了点那朵桃花,花瓣枯落,妇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已经是不堪这魂灵俱散的痛楚。 “漓儿……” “阿娘,阿娘,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漓儿一个人,阿娘……” “漓儿,阿娘……对不起你……不要……记恨你的……父亲。”她虚弱的说道,此时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这样一句。阿月看着这一幕,心中也跟着痛楚,淳于慕扶着阿月的肩膀,亦是眉头深锁,无能为力。 “阿娘……”龙漓除了一声又一声的哭喊,再说不出更多言语了。 “上神……请你,救救漓儿……”她缓缓转动眼睛,落在了迟娑身上,仍然求道,而后目光落在龙漓脸上,“为娘,记住了漓儿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想要抚摸龙漓的手,如同干枝枯木一般悬在半空中,又无力落下,随着最后一口气落,她的身形开始如一团薄沙,在风中飞扬为尘土。 龙漓看着手中已然空无一物,张着嘴巴,反而没有了哭声,仿佛随着母亲的离世,自己的魂魄也被勾走了一般。 一幕闭,迟娑往外走着,阿月不知道师傅要做什么,只看她手指掐了一掐,手指之间一团火焰燃起又灭,似将其手指灼伤一般。 迟娑飞身到了广阔的海面之上,见她看了那轮无法升起的太阳,手指轻弹,然后日头便开始正常升起,直至正午之时,悬在了头顶之上。阿月看着师傅双手抬起,海水开始翻滚起来,而后海水上涌,形成水柱,直入云空。沿着师傅周围,向无边的云空摊开,将这轮刚升起来的太阳遮住。 但烈日此时,每一道光芒都似乎有了更多的力量,不遗余力地穿透了挡住它的,这岂止万吨之数的海水。 海水仍在不停上涌,直到这海域只剩下海底的沟壑,和起伏的海丘海岭,还有一座已经不见往日辉煌的龙宫残迹。 还有,正好在离岛的东南西北四正方向,一模一样的海岭之下,与鹿休那枚相似的晶石闪耀,晶石嵌在不知何物身上。迟娑捻取岛上桃花,飞出四朵,向那晶石而去。在接触到晶石之上时,这晶石便脱离了附着之物,在烈日之下,化为了几捧海水。 而四俱被封印的不知名物体,向迟娑而去,在迟娑的术法之下,逐渐围合成完整的一个。阿月这才清楚下来,原来师傅虽未明言,却已允诺了龙漓母亲,将以如此残忍之法,封印在海底的龙漓救了出来。 龙身已然完整,而元灵所化的眼前龙漓,茫然而空洞地看了看迟娑的方向。海水顺着原先的路径,再次落回到海底,将海底万物再次掩藏。 元灵回到了龙身,游动在天际。龙漓终于恢复了正常,只是应当再不能化作人形。 封印解除,离岛也在消失。见他盘旋在迟娑身侧,直道:“我带你们去莨国曰落山。” 说完,卷起了迟娑,又俯冲至离岛之上,卷起了阿月和淳于慕,向西方飞去。 九十五——莨国万乘 龙漓被分成四部分,封印在海底几百年,此时恢复,却丝毫没有往昔被摧残于海底的样子。 在天空穿云遨游,身形矫健,英姿勃发,淳于慕立在其背脊之上,脑海中不断浮现,迟娑控制海水至空中时,这个御水的功法,和这个景象,似乎连带着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然而任其思考,却总像被雾蒙及一层,没有什么头绪。 西海天堑,与漓海不同,在西方的陆地之中,延绵有际,然海水却呈现出墨蓝色,从高空看去,犹如一片黑渊。西海之滨,一片山峦,高低不一,其中最高那一座,半山黑半山白,尤为显眼,想来这便是龙漓口中的“曰落山”。 然而越过西海之后,靠近这片山峦的地域,龙漓却似不受控制一般,龙身扭动,偏离了目的地,折返向南,绕着山峦低矮处,继而再次折返,完全绕过了曰落山周围地界。 高山背后,平原广阔,至极远之处,又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而平原之上,矗立着一座城池,从高空俯瞰,城中以东方向,有一条黑色丝绸一般的长路,直连着城外的四方城墙和曰落群山。 饶是已经极力控制,龙漓此时仍然飞的不稳。自然,阿月和淳于慕也站的不稳,迟娑看出此地不妙,正欲让龙漓就停在空中,不及出口,龙漓已经歪歪斜斜地朝那城池而去,最后,正好撞在了城东的城墙门楼之上。 迟娑先行跳下,将阿月二人带到旁边,看着黑曜石砌成的城墙,一块块方石滚落,而周围正在穿行的人们,也被迟娑暗中救下移至别处,避开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那片山,被施了法术,龙漓无法靠近。”迟娑边走上前去帮助倒地的龙漓,边说道。 淳于慕听罢,问道:“这是否证明,我们是来对了地方?但……那不是也说明,我们无法靠近?” “不,因为那术法,倒有些与龙漓先天血脉所带灵气相近,故而相斥。”迟娑留下这句话,方靠近龙漓,却见他已经在各处的人声恐惧叫喊中,再次腾入云中,往东方而去,只留下了一句:“上神保重,后会无期。” 看着云中不见了踪影的龙漓,阿月想着,他兴许要回去漓海,但这句“后会无期”难免让人心生感慨。感叹一出,见迟娑望着天空,脸色微变,手中似卜算一般,道了一声:“不好。” 随之,一场疾风暴雨毫无预兆而来。 暴雨倾盆而下,却避开了阿月三人,画面显得极为怪异。阿月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话才问出口,迟娑就道:“他抱定了必死之心,带我们来到这里,便自行咬碎了其龙灵,这场雨,就是他龙灵死去的明证。” “什么?”阿月和淳于慕诧异道。 “他为何要这样做?”淳于慕接着问,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想及近日他所受种种,以及几百年间所受种种,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迟娑默默往已经坍塌了的城墙方向走着,看着城内不远处,一行人正在冒雨骑马疾驰而来,挥袖,黑曜石又从碎石子聚成石块,再一块接着一块地,层层砌上城墙。 “这个人世,再没有什么他可以留恋的了!活下去,于他只有无尽的痛苦,还有,那不知道何时会落下的天谴。” 看着城墙逐渐恢复成原样,如一面巨大的黑色石镜。 阿月和淳于慕心中沉痛,但此时,到底是已然无能为力了。 此刻,尚有正事,定下心绪放眼四周,才发现那些往来行人被吓作了一团,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们几人,在之前未被撞击的石墙之下,十余皆穿着一样的一幅衣服,手中端着各色杯盏碟碗,撒落一地的东西,在在雨水冲刷下,已经不能完全分辨到底是些什么了。 “像是祭祀物品。”淳于慕观察着道,“史书之中的莨国,在西图与苏卫两国,经年斗争的夹缝中勉强求生,一是因为西海天堑难跨,二是西北地域条件极为艰苦,故而虽有部分疆域与苏卫接壤,但苏卫却从未想过要与其相争,往莨国扩张领域。如今看来,却没有发现这条件极为艰苦的样子。” 阿月也到处望了望,已经恢复原状的城门之上,写着“万乘”二字,道:“万乘?看这个直白的名字,这里应当也是都城罢?” 淳于慕点了点头,道:“淳于家族中的典籍丰富,只是对于莨国着墨不多。不过,王都“万承”之城可是频频出现,连苏卫的史官都觉得,区区小国寡民,口气倒是不小。不过,曾经远在苏卫,不知道这莨国都城竟然就在西海群山之侧,往城东北而去不足千里,就是边防。当初若是苏卫眼界更宽一些,或许就没有此后战场上,割城丧地之辱了。” 这番话,好在淳于弋听不到。 听淳于慕这样说,一直望着曰落山群,还有那条铺就的极为平整的进山之路的迟娑,不免脸上露出了其他的神色,阿月觉得,师傅定也是想到了,战事之后纠葛不休,而此时还生死未定的淳于弋。 然而,国间较量,战场争斗,你死我活,只有不死不休。淳于慕多多少少将自己当作了苏卫之人,故而有此感叹,但作为莨国来说,这何尝不是天地造化,时来运转?城易其主,于他们,难道不是颇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情呢? 阿月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眼界见识宽了不少,已经不是半落璧那个小姑娘了。 “不过,这些事情,兴亡之间,斗争博弈,人心谋算,没有后悔的余地,也没有正确错误一说。”淳于慕又道。 二人没有答话。 龙漓死后下的这场雨,很快就停下了,周围因雨而起的雾也渐渐散去,周围的景色,特别是曰落山的景色在夕阳之中徐徐铺开。 沙漠飘雪,西图暖春,而这万乘城周围却似正在沐浴一场秋凉。 曰落山群山层叠,除却主山可见的那独一无二险峻奇伟的面貌,其余倒正是霜叶竞红,层林浸染,层层不同色的景象。夕阳撒下,曰落山巅积雪覆盖一半,虹架在两山之间,如一幅传世佳作,美得不真实。 而恰巧,城墙之上,似正有人正在雨落之后,铺开纸笔,描摹这番图景。 阿月又想起不过半月有余,从沙漠至西图的一路,虽也是这件事,但那时心情终究是带着预约得,而此时,若也能尚有那时残留的一丝玩耍心态就好了。不过,感觉莨国之人似有一种不同于他处的淡然,方才这处才发生了这样得大事,如此不同寻常,有龙,有天外来人,还有塌了城墙复原,不过一场雨过,城下惊惶的那些人群已经逐渐离开,似乎这一切发生的极为平常,又或者,即使不平常也无甚打紧一般。 “师傅。”阿月还是觉得,这不对劲,问道,“这,城,是不是也同兴尧一样啊?” 迟娑回身,看了看,道:“不,这城没有一丝邪祟之气,更没有任何妖阵。” 再次听到兴尧城,淳于慕不免追问道:“可是,我们一路追寻而来,那兴尧城,将如何?”无论战场之上什么情况,终究还有那么多普普通通的凡人。 “那些人暂时留在时空罅隙中,待大妖斩落,自然恢复如常。”迟娑早已经安排好这些。 “但,既然没有任何邪祟之气,那,是不是没走对啊?”阿月的问题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又直截了当。 迟娑无奈笑道:“大妖藏身之处,就在曰落山中,这样的大妖,如果此处没有妖气,那便是。”迟娑看着那一条在夕阳之中反射出暖光的长路,继续道,“曰落山的术法,就是为了让妖气不外溢。” “啊?那是为什么?难道,大妖是莨国之人,爱护子民,如此这般,她还怪好的呢!”阿月有些嘟囔,确实看不懂这个。 “也许是,有其他的交易。” 迟娑说完,只听着马蹄已近,一长声“吁”,便是群马驻足噤声。隔着一道城门,三人与城内跨马的一行,约莫是禁卫或是巡防的人马相望。 那队人马之中,为首的一个,似仔细辨认了他们三人的身份,左右探了探,快速翻身下马。跟着后头的亦随之翻身下马跪在地上,连同街道两侧城门守卫皆俯身跪地。 事态变化太急,阿月往后看了看,确定除了他们仨,没其他人了。 那人隔着五步之远,再次打量三人后,亦跪下朝着他们道:“听王上预示,今日有神龙携仙人降临,果然如此!我乃莨国王上之子,特恭迎仙人入城,受百姓祭享。”说完,同其他人一样,俯身在地,无比虔诚。 几人被这场景震住,阿月想过几个可能,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还是师傅见多识广,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王上预示?”又垂眼看着地上所谓王之子的那人,继续问道,“何时预示?” “回禀仙人,我莨国之王入曰落山修习仙术,今在在下午憩之时入梦,赐我预言。” 那人语气兴奋又虔诚,不像是在说谎,更让阿月和淳于慕不知其深意。 “既然如此,”迟娑沉吟道,“那便入城去罢!” 周围俯身跪拜的人群,即使在这殿下已经起身之后,却仍然伏地拜倒中。 虽说城中无妖气邪祟,但这场面的诡异之处,丝毫不亚于兴尧城。而且,阿月和淳于慕都觉得,这个邀请并不寻常,颇有一些陷阱暗算的意思,意义不明。不过,既然迟娑已经泰然踏入城中,阿月和淳于慕也只是揣着谨慎,跟随其后。 反过来想想,权当几日劳累,在此时休息,闲暇片刻。 随着这王之子恭恭敬敬地,领着她们几人往城中不知何处而去,先前那些穿着同样衣服不见了的人又出现了,皆分离在长街的两侧,着相同的宫装,手中托着琉璃盏,盏中装满了各色水果和其他不知名的供品。 “在下是尘世间俗人一个,不知道要如何迎接仙人,才能表达我等诚心,时间有些仓促,只得简单布置,加之……有些意外,望仙人莫要怪罪。” 原来这些是为了迎接她们!意外,也是他们造成的意外,不会怪罪! 见迟娑——这位他口中的仙人并没有答话,又继续说道:“王上虽有预示,但是我却有个疑惑,困扰了我片刻,仙人可否解惑一二?” “讲。” “是!仙人临凡入我莨国,是个什么因由呢?” “没有因由。”迟娑一贯冷道,反而颇有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哦。”这个王子殿下,话属实有些多,“那定然是被我莨国无双的风貌所吸引罢!仙人来一趟不容易,在下给仙人讲一讲,我莨国的风土人情,仙人可愿听一听?” 见迟娑未置可否,便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莨国立国几百年,不过边陲小国,但风物比之大国却丝毫不逊色,远的不说,就说万乘都城旁的这片山,有着举世无双的石头,还有数不清的珍奇。我历代的王上都入此修行,待我继承王位留下后人,便也要入山修行。我莨国之人最是崇尚仙道,敬重仙人,故而人人修行,图一个白日飞升,仙道恒昌。虽然没有听闻有谁成功了,但好歹修的一幅菩萨心肠,修出一幅闲散无为态度,故而我莨国虽小,但文学一脉传承最广,诗文画作流传也是最佳……” “我们要去哪里?”淳于慕实在听不得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竟是如此聒噪,遂打断道。 “哦,你看看我,太过激动,还未来得及禀告仙人。既然仙人来此,城中诸多百姓,都想要瞻仰仙人之貌,聆听仙人的指示和教诲。遂我已经在城中祭祀之处,灵气最盛的地方,准备好为仙人接风洗尘,也全一全百姓瞻仰之愿,不知仙人是否满意?” “你们一点都不惊讶?更显得随和平常,是经常有仙人到此吗?”阿月反问道。 九十六——借力苏醒 听阿月这样的一问,正是道出奇异之处。淳于慕也很是好奇,这样独特的风俗,竟然没有在书中有任何着墨,遂也侧耳听着。 那人颇为自豪地笑了笑,又开始了喋喋不休:“倒也没有这种奇缘,不过一次罢了!不敢欺瞒仙人,我的父王曾经其实对修仙一道很是排斥,奈何祖辈们留下的宗法,在朝中压力过大。但是,正当父王忧心于如何抗争这宗法时,有仙人临朝前来引路,教化一番后,父王便入山修行去了。只是,今日父王入梦预示,我倒奇了奇,后又想着,我莨国举国修行,天上的仙人感念我等心纯至此,来此游历一番,也是很说得通的!” “说的通个鬼!”阿月在心中暗道。此时有些后悔,想之后应该再去一趟苏卫,反正现在这莨国和西图之中遇到的,看起来都不像是正常人。 “皆为修行?”一直默默听着没说什么的迟娑,此时缓缓问出。 “是啊!当然,也不算是所有人。仙人看那城墙上的画师,就更喜欢作画,还有一些喜欢种地的、写诗的,故而算不上所有人皆为修行,细算下来,这些也无伤大雅,修行之人至少也有八九成之多了!” “起源于何?”迟娑又道。 这位殿下沉思半晌,道:“仙人倒是问到我了,正史之中没有明言。但依在下的愚见,此事当是缘起于几百年前一个预言,说是人世苦厄,修仙才为为人的正途,而我莨国偏居此地,正是因为是仙人遗民,有修仙的根骨在,更容易飞升。” 阿月问道:“那既然有根骨在,是否百年间已有人修成正果?” “才区区百余年而已,于修行的漫漫征途来说,看不到功效也属正常!况且,父王入山之前有仙人来此指引,城中诸人皆有所见,今日,又有入梦预言,想来父王在山中修行也甚为顺畅。”看来他,着实十分虔诚。 阿月低声朝淳于慕嘟囔道:“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强敌环伺之下,建立莨国的的那位君王实属不易,编出这样的传言来教服百姓民众,维持着江山稳定。”说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而一直听着这些话,也在深思着的淳于慕,没有回复阿月这句话,突然问道:“既然修行,当也是修了菩萨心肠,那为何前一阵莨国会进犯苏卫,蚕食疆土,屠戮百姓?” 这话问的颇有火气,谁料那殿下也并无更多情绪,只坦然答道:“仙人果然是仙人,这些小事也瞒不过仙人。说来为何?自然也是王上预言,仙人指引,我等岂有不听从之理?” 这已经不是虔诚,而是魔怔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着绕过了几个街口,走到了一处宽阔僻静之地。四柱落墩浮雕雄狮的一处绰楔后,立着远处黑压压一片,人流如潮,围着中间垒成的三层黑色高台,与四围城墙一样,闪耀着周围火把的光芒。 天色已黑,西海之风被曰落山阻挡,此刻夜间正是适宜之时。风起又落,诸多不明,几人连同后头不远不近跟着的护卫,停在了四五丈开外。 忽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火把的光亮窜起,似入画一般。 阿月正不知发生什么,却看到师傅转过身来,看向了这条路连结的城外曰落山,火光点亮了整条路,但这夜色浓重的黑仍无法驱散。迟娑手中现出淳于弋的那枚绿松石,闭上了眼睛,顷刻,又睁开,凝重地对着阿月道:“你们就在此处。” 而后,独自飞身向着那高台之上。 火光虽然静止,但仍将师傅的面容照亮,阿月此刻心中一紧,莫名的紧张之感袭来。遂自然而然地拉着身边的淳于慕道:“师傅她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怕又是一场硬仗。但是啊,你毕竟见识多些,能够揣摩一番师傅所推测的真相,到底是个什么样吗?” 淳于慕垂眸看着阿月,苦笑道:“阿月,我的见识不见得比你多,但是我猜迟娑姑娘已经知道如何解救弋兄了!” “是吗?”二字刚落,阿月就看到,被藏于师傅荷包之中的淳于弋,此刻安静地浮躺在了高台正中。 周围仍然静止,迟娑看了看与受伤之时别无二致的淳于弋,灯火照的她眼神中有一些阿月说不清的情绪。火把窜起,静止结束恢复如常,周围的人们看着高台之上突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叹之声此起彼伏,然后尽数匍匐在地,高呼着:“仙人临凡,佑我业成。” 而同阿月和淳于慕尚站在一处的那位殿下,突然醒来,看着远处已经立于高台的迟娑,惊道:“果真仙人之姿,开眼,开眼!”说罢就欲往前奔去。 阿月想起师傅的交代,一把拉住他,问道:“莫慌走,我有个问题不解。这些人说的是个什么?什么‘业成’?你们这城不是叫‘万乘’吗?” 殿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迟娑,干净而炙热,口中激动地回道:“仙子玩笑了,此‘业成’是指我们的修行之业,场中众人无不期待,仙人能够指引我们早日修得正果,长生不老,位列仙班!” 淳于慕看出阿月的意思,是要将这位殿下不动声色地留在这里,不让其扰乱了迟娑的计划,只不过一两句话挡不住这位的火热之心,遂在他跑出两步之后,大步上前将其拉住,接着说道: “你看你原先定是计划,同我们家仙人顺着中间那条铺的花团锦簇的路,将我家仙人送入高台之上,然后自己的身份也正好可以站在人群的前头。但是你看,此番众人的样子,已经将我家仙人围的水泄不通了。王子殿下此去上前,怕也没几个人想为你让个路出来。不如,你就在此处,隔得远其实看的也更清楚一些,况且还有我们两个在你身旁,虽不及仙人的福泽修为深厚,但殿下多少也能沾点仙气!” 淳于慕一段话说的阿月打心底佩服。 而这位被忽悠一通的殿下,看了看周围跪迎的那些宫人,此刻也早已经不顾礼仪形象,往高台方向跑去,人群外圈越围越大,看了看后头并不十分多的护卫,遂觉得这段话说的也颇有道理。 “只是,”他脚步顿下来,却还是不甘地说道,“只是,我亲自作了一首《琼台仙赋》,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刻用来歌颂的,这番,倒是没了机会了,我心中甚为可惜!” “这些都是表面功夫,这么多虔诚百姓就算是你念的激情昂扬,想来也没几个记得住,还不如此刻免了俗礼,让大家不受拘束地尽情瞻仰仙人容颜,聆听仙人教诲。文章嘛,殿下可以令人誊抄,此夜之后,人手一份,朗读背诵!” 那王子听着淳于慕此说,眼中放光,拱手道:“果然是上仙座下,见识不凡啊!” 趁着二人寒暄之际,阿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那方的动静。 不知为何,方才迟娑已经拿出的绿松石,此刻却又不见了踪迹。既然到这个地方,已是知晓大妖为着这个东西,不应该好好收起来么?师傅此举,阿月有些看不明白。但是她看到,那些围绕着高台而匍匐的人们,身旁似乎正在缓缓散出一团团浅浅的白雾,如同后半夜半落璧湖面上起的一层朦胧,白雾朝高台聚拢,阿月见师傅的那个荷包此时似乎变得大了不少,荷包表面如有星尘入画而绣成的花朵,阿月记得,那个荷包不是这个样子。 想来真是如淳于慕所说,师傅已经知道如何解救昏迷之中,被那个什么凝魄晶石锁了元神魂魄的淳于弋。 白雾缭绕,虽然是淡淡的一层,但源源不断朝着高台,眨眼的转瞬,已经将高台团团围住。 然后见师傅嘴唇微动,似乎在催动什么术法,那些白雾便快速散入荷包之中,不消片刻,荷包之中慢慢飞出了一只似萤火虫的东西,停在悬空着的淳于弋身上,见它幽亮荧光一闪一灭,如山野之中的狐火,同呼吸一般,在闪灭之间,消失在淳于弋身体中的晶石,便从心脉处浮现出来。 荷包消失,萤火虫也消失。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那位王子殿下,口唇微张,被远处的这番动静惊愕到无以复加,口中喃喃:“上仙没有教诲,只在为我等凡躯,展现她的仙术吗?” 一直致力于忽悠他的淳于慕,夜笙背在身后,两手准备着,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但是,那个躺着的是做什么的?” 淳于慕仍然语气高深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看了阿月一眼,二人读出了迟娑此为其中意思,台上的淳于弋已经无碍! “但是那个东西,从身体里头出来的那个东西我认得!”王子咬着食指指节,苦思冥想道。 阿月手中的力量开始汇聚,而淳于慕背身在后的夜笙也斜握在了手上。 “哦!”见他恍然大悟,朝着淳于慕兴奋道:“此前接引父王的仙人,身上便有这个东西。”眼神还是那般无邪。 这一遭,定然没有错,但这王子看来对诸事毫不知情。二人正当放下心来,却看到高台之上,从上而下,一人飞出,直向迟娑,也是红纱覆面,同之前暗算淳于弋后被斩杀的那个,一个模样。 迟娑不为所动,看着匍匐在下的人群,眼前将要醒来的淳于弋,还有那半块晶石。那妖人迅速向下握住了晶石,晶石之中似有光点飞出,迅速散开,隐没在通向曰落山的火光之中,与此同时,周围再次被封印住般,停滞不动。 “哈哈哈哈,神女如此谨慎,怎么此刻却乱了阵脚,白白将他的记忆送给了我?”那妖站在高台一侧,朝着迟娑的背影道。 迟娑一个挥手,阿月明了其意,手掌旋转,将被迟娑送出的淳于弋接到了身边。 这个动静下,淳于弋迅速睁眼醒来,看着陌生环境,不知发生了何事。 “弋兄,我知道你此刻许多疑问,但确然不是解答问题的好时机,且先等一等。”淳于慕盯着迟娑那处,在这个没有妖气也没有妖阵的城中,他却感觉比在兴尧城时更是危机四伏。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确定,已经来到了大妖的老巢!”阿月补充道。 淳于弋闭了闭眼睛,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少主迅疾而下要伤害迟娑的这一段,但是看着前方,已经再一次站定,露出对付兴尧城中妖阵之时,一样z神态的迟娑,淳于弋双唇紧抿,只有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而高台上,见迟娑没有答话,那妖又继续道:“怎么?神女不打算同我说话?难道同我说句话,也会坏了神女的神格?不过,我可是见识到了,神女一贯泰然,说冷若冰霜也不过分,没想到,竟然还会去东海救那半龙半人的家伙,更没有想到,为了区区一介凡人……” 话还没有说完,她似乎被无形之力扇了一道耳光,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九十七——邪道仙道 倒在地上的大妖愤然看着迟娑。然后四周一望,城中之人本还只是静止的人群,再次消失不见,漫漫长街,空寂无人,连同四处燃着的火光,亦变得毛森骨立。 迟娑对此未有太多反应,只道:“既然已经析出记忆了,还要拿什么不知道吗?方才你也看到了,那东西就在我身上,有能耐在这个地方打败了我,你马上就可以拿到!不是已经清空外界之人,做好了来取的准备吗?”这话若冰刀,眼神如利剑,盯着正在想法子反抗的大妖。 大妖未对周围变化多说什么,迅速起身,奇道:“你知道这是为你准备的陷阱?知道为何还要来?” 迟娑看了一眼周围,虽然那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但仍然能够确认,确实只是虔念颇深的普通人,并未被妖气所染,若这般虔念,定就是心思纯粹,道心稳重,执念修仙之人,遂道: “既然你要请君入瓮,若我不来,这不是让你空搭戏台?凡人怨念、痴念、嗔念形成的妖阵,无法束缚住我,所以又用祈愿和得道的虔念来栓住我?你真是,毫无新意!不过,”迟娑停住,看了一眼远处已经醒过来的淳于弋道,“我要感谢你,若真的要与你交换些什么才能救他,我还真的没有想好要怎么办。而你,是否也算错一招?” 说话间,随着最后一个字话音的转变,迟娑持剑迅速上前,在妖怪飞身抵抗之时,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擒住,摔下高台后,又在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张覆盖了一真容的脸,缓缓开口:“算错一招,我并非可随意拿捏,你用来拴住我的这股虔念,正是可以解除晶石锁魂之咒的良方。下一次,做事情,多想一点!” “你……”那妖被死死挟持住,动无可动,一个字蹦出的恨意极深。 “不过,你还有下一次吗?想拿的那个东西,你拿不到了,你的计划,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迟娑生怕大妖听不见一般,话说的极慢,连同眼神都将另一双眼睛中的愤恨,狠狠压制。 说完,迟娑起身,收起长剑,朝着阿月他们走来,又补充了一句:“分身而已,你奈我何?既然在这曰落山中,我自赏这人间景来找你,等我!” 回眸再看了那所谓妖物分身一眼后,她便消失不见。 阿月看着师傅走过来,便跑上前去迎接,十分不解地问道:“师傅?她,就这样放走了?” “分身,为师实在打的有些累了,直接与其真身相见罢!何况,这个分身,连其妖力都没有承袭多少,就是来试探于我的,实在无趣。” “是,反正这个分身也打不过师傅,师傅即使是要再教我什么高妙术法,得空闲暇,演示给一次也够了!”阿月挽着师傅的手臂,不知为何,有些依恋,又想起什么般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还有方才那些人呢?” “找个客栈休息,等天亮之后,进山!至于方才那些人,为师也不知,只是这些人虔念执着,但这股执着中还有一些隐情,为师还没有看透!” “既然看不透,等迟娑姑娘同大妖当面对峙,相信一切也便水落石出了!”淳于慕道,“可这城中线下如此寂静,到处无人……”张望一阵,前方那个客栈,看起来倒是可歇息。” 迟娑点头向前而去,阿月觉得一切还算如常,心底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师傅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似乎总有个感觉,师傅遭受了一道暗算。 “对不起!”淳于弋看着迟娑走近又擦身而过,蓦地拉住了迟娑的手,又像是被灼伤一般,猛得放下。 “为什么说对不起?”迟娑看着悬在空中的手,又望着醒来却显得甚是疲惫的淳于弋,问道。 “如果不是我,当时太过于急躁……你也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这本来,就是我在做的事情,你是否受伤,我都会来此!只是,下次,不要那么傻,再想要去保护我了!你也……保护不了我。”迟娑微微叹息,然后留下愣在原地的淳于弋,自顾自地往前而去。 客栈之中,四人先后进来。能够看出在人群消失之前,此处的繁华喧嚣,现在安谧之中的诡异,让阿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四周,淳于弋走在前头,淳于慕去了柜台之处翻看了入住的记档,找到了两间未有登记的空房,正好同淳于弋在前头查看的一致。 “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淳于弋带着阿月和迟娑二人住下后,便急着关门出去。 阿月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吃什么,此时用饥肠辘辘几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看着师傅兀自立在窗边,用撑杆将窗户撑开,望着正好对着的曰落山。山巅的雪光隐约,夜色之中与另外一半的黑色石头别无二致,但是雪风绕过城中林立的房屋楼阁,拂面而来,仍有凌冽寒意。 “师傅,他们真是修的道吗?为了成仙?”阿月坐在桌前,撑着头,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茶杯,问道。 迟娑想了一阵,仍然看着曰落山的方向,缓缓道:“若为成仙,可为修行仙道,亦可为修行邪道。任何一条路执念……执念过深便,已经失去了初衷意义,邪道仙道倒无法说的清楚了。” 阿月似有所悟,执念二字,再次在记忆之海掀起了一阵涟漪,又说道:“只是我们来这里的时间太短,单听那王子所说,也不能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人我看来,个个同兴尧城里的人,除却长相和装扮有些不同之外,也没有什么差别,是不是修仙确实也说不准。” 迟娑听罢转身过来,笑道:“既然淳于弋的凝魄晶石已经逼出,那么这些人的虔诚之念定然无误,不过,阿月说的也对,是不是修仙的虔念,还尚不能确定。” 说话间,门扉轻叩,房门并未关上,待阿月转身看过去,正见到淳于弋和淳于慕各自端了几碟热气腾腾的酒菜,淳于弋脸色肃穆不见表情,淳于慕笑着看向阿月,道:“尝一尝弋兄的手艺,这客栈后厨的食材倒是不少,还有这道美酒,味道香醇,不输晴拾醉!” 嗯,倒还有这般闲情,也算是苦中作乐。 淳于慕和阿月对向而坐。阿月着实饿了,盯着盘中饭菜,吃的很认真,同淳于慕两人,正正经经地讨论着: “弋兄从小为了行军之中,出现弹尽粮绝的情况之时还能够吃的舒心,练就一身做菜的本事,还真是不错。” “啊!他这个手艺真是实用,我很欣赏!” “这莨国在西北之地,肥沃之地并不多,以致与苏卫除却边境有小规模的商贸往来,其他倒是不曾听闻有过什么特别的佳肴,没想到酿酒的手艺如此醇熟。” “与你带的那个晴拾醉不同,这个酒香,却不醉人。”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吃着论着,显得此时并无风浪,不过是人间游山玩水,在异乡之中暂停歇脚的日常闲谈,丝毫未觉另外对向而坐的两人,并没有吃什么,更没有说什么。 一夜这般过去,城中仍然没有一个人影,昨日繁华的城邦,今日平添了许多萧索。曰落山那些霜色秋叶,被雪风卷着落在城中各处,迟娑一个人往外走着。 这件事情了结,自己无论是否功德圆满,都要回去了!她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劫数将近,若不及时折返回去,或许这道劫数将让自己跌落无尽深渊。回去,在师傅身边,劫数该怎么历都有师傅坐镇,即使渡不过去,也便无甚大碍。 解决这为祸人间的妖物,也算是自己来此历练有始有终罢!只是许多关结并不通畅,若是解决了妖物仍然未通,目前还没有看透的那些因由脉络,到最后仍是没有看透,回去之后,该怎么向师傅交代呢?难道就放任这般永远成谜? 不知为何,想了半晌,这些问题最终,还是转回到了沙漠之中,与伤重的淳于弋初见的那一幕。 这些问题,最终的指向是妖,更是淳于弋…… 不过,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几人跟着自己,此去凶险莫测,若是让他们离开,他们定然不愿;若是强力送他们回到半落璧之中,但阿月还有淳于慕却难以预计,是否会再次来到这里…… 也暂只得这般,出此下策了…… 迟娑边走边想,已经出了城门,踏着那条路入了深山之中。 山中景色正好,迟娑看了看落入密林的阳光,穿透着那些斑驳红叶,倒让她想起了师傅修行时而会去的那处洞府,“露华洞”。自己离开的时候,隔着洞口的结界拜别,又告诉了师傅座前的童子,师傅没有交代过多少,想来对自己,他一直是放心的。这个景色,让人心旷神怡,此时心中的困惑,不知道师傅若是在此,是否一句话便能点透,一扫胸中困顿? 但是人间千年,师傅所经或为一瞬,怎么会来到这里解自己的惑呢?这样看来,终究还是自己修行有失,修为和定力不够,才会在迷茫之际,寄希望于师傅。 “师傅!”是阿月的声音,迟娑猛然回神向前看去,只见被她留在客栈的三人,正站在她的前方,阿月气鼓鼓地看着她,跑上前来,继续道:“师傅啊,不是说过同进同退吗?怎么又将我们丢下了?丢下他们两个就算了,我觉得我其实勉强算得上个帮手,若是那个大妖,在这里生了许多妖子妖孙,师傅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就算不是妖子妖孙,那个妖怪不是喜欢分身吗,要是分出几百上千个,也让阿月正好练练手嘛!” “阿月,我觉得你过于小瞧了我们兄弟。若是此去,城中消失的那些人被绑为人质,或是那些人本也就是要用来束缚迟娑姑娘的,我和弋兄不正好能够补上这个漏洞。”淳于慕亦慢悠悠走过道阿月身边,道,“你说是吧,弋兄?” 阿月和淳于慕一唱一和,倒是逗的人忍不住发笑。 在原处没有动的淳于弋听见二人说的这番,没有笑意也没有答话,只是看了迟娑笑对阿月这个场面,半晌又走上前去,站在迟娑的面前,道:“这个性命已经是你的,就当是我国仇家恨的执念,让我陪在你身侧,好吗?” “好吗?”好不好呢…… 道心,道心。劫数,劫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