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兰露》 一、流云簇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世人皆称韦端己之词,似直而迂,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难怪当我看见胤禩刚刚搁笔的这首《菩萨蛮》时,只觉得心迂如窗外九曲十八弯的河水,飘飘忽忽逆流而至青娥江上,兜转几圈后茫然不知流往何处。 “爷,阎进说陈鹏年已经不在江宁了,现任知府是太子爷的亲信李立生。听说那里闹洪灾,死了很多百姓。”这是加新的声音。 “知道了,你派人把麦种和药准备好。” 我轻轻走到软塌前和衣躺下。脑海中回荡着青娥江上他们的对话。 “爷,阎进刚刚传来消息,太子爷对江宁的漕运尤其关心,命工部拨了一百万两银子用来补建运河,但是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我们去看看。” “福晋若是知道了……,奴才多嘴。” “你让阎进抓紧点。” “是。” 那辉煌的落日使我潸然泪下,只有紧紧地抓住桅杆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我才慢慢挪回卧室。从此我不再在没人的角落欣赏风景,我害怕那种下坠的感觉。似乎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着,心撕裂一般地疼痛。 “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冯延巳告诉我们,如何地绚烂过就会如何地孤寂。可恨的是,他说的大多都是真的。我们离开京城后走的是水路。前几天住在新昌县的斑竹村,那真是一个好地方。溪边浣纱的女子和毫不怕人的飞禽走兽在两山相夹的蓝天下相映成趣,风景优美宛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们随行的人并不多,只有加新、小如、小顺子以及几十个侍卫,所以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弘昊住在胤禵的府上,春香和玉纹陪着玫瑰住在隔壁她四伯父家。想起她对胤禛说“我到你家去住,好不好”时大家的表情,我有些忍俊不住,希望在我们回来前,这个鬼灵精不要把雍郡王府闹得鸡犬不宁才好。看见胤禛回答她的神情后,我只叮嘱她不要得罪那拉氏和弘历的额娘钮祜禄氏,就和她阿玛放心地走了。朝云和素心带着弘旺和玲珑仍然住在廉郡王府,我让她们俩有事多互相商量,至于她们到底会把府里搞成什么样我就想不出来了,好歹那也不是我要担心的问题。 可是自从偶然听见加新和他的对话后,即使面对如此美丽的景致,我的心情也轻松不起来。 “如果我们能住在这里多好。”我故作轻快地对他说。 “你不是想去天涯海角吗?” “那地方有太多的怨气,大多数人都不是自愿去的,我担心你不会喜欢。” “傻丫头,没有哪个地方的怨气比那里更多的。而且,只要有你,再大的怨气也会消失。”他淡淡地说。 我紧紧拥抱着他,不去想这句话到底有多真。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没有任何人能比他做得更多更好。我应该知足。 只是,虽然我一直希冀他平平安安度过关键的康熙四十七年,但人总是贪心的,小小的幸福还嫌不够,继续嚷着:我是你的唯一。于是大家齐齐被欺骗——骗人又骗己,甚至包括那句“你若是活着,咱们便一起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咱们还是在一起”。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只有在那样的情境中,这句话才是有效的。就象现代社会什么都有个保质期一样,承诺也是一样。 我讪笑自己。他虽然从未问我胤禛是如何登上皇位的,但是以他的聪明,想必已经估计出八九分来。所以他才会上折子,说要陪我去天涯海角。 那个在阳光下大声地对我说他叫怒的男孩已经长大了。 啊,往事只可追忆,所以前人才会留下那么多伤心的诗词和歌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不,我当时没有惘然,我是心甘情愿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微微一顿,掩上门后,停在了榻前。“是不是不习惯坐船?”语气爱怜一如往昔。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翻了个身,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他来陪我用晚膳时,我正在挥毫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站在我身后,笑道:“怎么写这么冰冷的诗,读起来只叫人嘴角含冰,好象在跟谁比无情似的。”我搁下笔,莞然一笑:“道是无情却有情。”心里一阵发苦,再也说不出话来。 用完晚膳后,我们站在甲板上吹风,前方两线碧水蜿蜒至两个省份:浙江与江苏。他握住我的手对加新说:“我们去杭州。”加新愣了一下,立即应是。我微笑着说:“我们在江宁也有个宅子,不如去看看吧,待通知我阿玛后咱们再去杭州。” 他还是看重我的,这已经够了。江宁位于南京郊区,阿玛就是在这里为我们开了几间店,先去看看也好。 船行了一个时辰后,水面的漂浮物渐渐多了,有箱子、衣服、散落的家具,甚至还有面目浮肿的人。我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敢再看。我的选择是对的,我若是他,我也要去江宁,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因为结果比目的更重要,那位智慧的无知者苏格拉底在两千多年前就这么说过。 我换上男装和胤禩走下船去,江宁城城门紧闭,加新几次想冲上去都被他的脸色给吓了回来。我知道他不愿公开身份,走到墙根下一个捉虱子的小乞丐面前问道:“城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人进去?” 小乞丐懒洋洋地看我一眼,没有答话。我扔了一小块碎银子在他面前,他眉开眼笑地拣起来说:“多谢公子赏赐。我们这里发大水,淹了很多的农田和房屋,新来的李大人只顾着漕运,不管百姓的死活,最后闹起人瘟来,死了很多人。我们这些要饭的都出来了,我啊,劝您也不要进去,又没吃的又没喝的。希望李大人今天下午祭河伯后情况会好一点,不过也难说罗!” “什么祭河伯?” 他的脸虽然脏,一双眼睛却很灵活,四下转了一圈后压低声音说:“今年夏天发大水,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李大人不仅没有上报朝廷,反而要每家每户都拿出银子来到别处购粮以交朝廷税款。有个赵员外带头闹事,说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钱,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后面。李大人请白云观的张道士作法,说是因为河伯发怒,江宁才会发大水,只有为河伯选一个老婆,才能平息他的怒气。张道士将全城的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掐算后,选定了赵员外家的小姐。李大人今天下午就要把她送去祭河伯了。那地方离这儿不远,也不用进城,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公子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你为什么不去看?” “每个人要交三钱银子才能看的。”小乞丐叹口气,“还是原来的陈大人好啊,可惜得罪了人,被调走了。他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长得胖一些。”言语中无限神往。我心念一动,朝胤禩看去,他的怒气已隐去,脸色平静,只是一双眸子颜色比平时更黑更亮。 知道他已经气极才会是这种表情,我没有再跟这个小乞丐瞎扯。转身走了两步,终究没忍住,回头问道:“你是净衣帮还是污衣帮?”随后,在前后夹击的数道恐怖视线中拖着胤禩离开了这里。 他的手火烫,我轻声说:“先去看看再说吧,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当年若不是陈鹏年得罪了太子,皇阿玛也不会派我来江南。他为官清廉,我将他从监狱里放出来时,他答应我一定会好好治理江宁府,谁知还是被二哥调去了西北,恐怕很难再活着回江宁了。” 原来我们的缘分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是……我忽然灵机一动:“君还记得《滑稽列传》中的西门豹乎?” 他的手温度慢慢退去,笑道:“好,我们也借古人的法子来试试。” 二、半夕阳 河边的百姓并不是很多,人们病的病死,饿的饿死,谁还愿意花三钱银子来看这莫须有的祭河伯?我扫了一眼,大多是一些秀才和乡绅,只有一个中年蓝衣文士神色平静,手执一把折扇,十足地“腹有诗书气自华”,站在一群酸儒中,越发显得风度翩翩,鹤立鸡群。 远远传来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李大人真是英明神武,天纵其才,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啊!” “是啊,有了李大人,我们全城的百姓就有救了。” “等洪水退了以后,我们一定要为李大人立一块公德碑。” 我佩服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掐着脖子痛苦地对胤禩说:“我去吐吐再回来。”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那蓝衣人瞟我一眼,露出一丝笑意。几个头巾气甚浓的儒生不满地斜了斜我,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加新回瞪过去,冷面帅哥果然厉害,那群迂生立即噤声不语,随即兴奋起来:“来了,来了……” 原来是几个乡绅簇拥着那李大人已经走近了。我仔细一看,那李大人长得矮矮胖胖的,蓄着一从浓密的胡须,活象卖烧饼的武大郎。旁边还有一个紫衣道士,两个官差扶着一个面如死灰的年轻女子走在最后。胤禩的手又烫了起来,见我看着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瞬时就被怒气冲得无影无踪。 一个乡绅朝我们喝道:“见到知府大人,尔等还不跪下!” 狐狸还是能吓住到几只羊的,否则也不会有“狐假虎威”这个词。经他一呼喝,除了那蓝衫人和我们外,其他人都跪了下来。李大人眯起眼睛,极为不善地扫了我们一眼,忽然张大了嘴巴。那乡绅大怒,喝道:“你们几个大胆刁民还不跪下!”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果然—— “啪!”他已经挨了一巴掌,继而一个球滚到我们面前,磕头说道:“奴才李立生参见廉郡王,有失远迎,请廉郡王恕罪!”当你看见一个诚惶诚恐的球时,你是很难忍住不笑的,周围低低的议论声和嗤笑声说明这位武大郎人缘极差,远远不如被老婆毒死的那位仁兄。 可见,世上最无趣的便是这种无胆的恶人。也是——倘若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恶汉,也不屑于做这种欺凌妇孺、公报私仇的龌龊事。活该! 后面那群人惊得魂飞魄散,立即都跪了下来。只有那蓝衫人依然傲然立于一边,我朝他眨眨眼睛,他一愣,微微一笑。胤禩此时的表情已是最和蔼不过了,他让大家起来后,对武大郎说:“我偶尔听人说起李大人祭河伯之事,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你不用管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武大郎擦擦额头的冷汗,恭声说道:“奴才也是效法古圣先贤想出的法子,奴才一心都是为我江宁的百姓着想,为我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 我的五脏六腑又练起了乾坤大挪移。 加新打断他的话:“不要误了吉时,请李大人开始吧。” 武大郎手一挥,几个衙役麻利地把香烛供品摆好,将赵小姐放在一张草席上,抬起来河里走。岸边一众腐儒又是同情又是害怕,低低地议论起来。那蓝衣人脚步微动,似是准备阻拦。 我大声地说:“王爷,这女子生得不太好,只怕河伯会见怪,反而弄巧成拙。” 那四个衙役听我这么一说,回头看看武大郎的脸色,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会意,沉吟片刻,说道:“既是这样,不如找个人下去跟他说一声,等我们换个人后再来祭他。” 加新冷冷地问:“李大人,是谁说让这位姑娘去祭河伯的?” “是、是……是这位张道士……”冷汗涔涔而下。 “好,那就由他下去跟河伯说。来啊,把他给我推下去!” 李大人额头的冷汗足以拿来浇庄稼了:“这个、这个……” 胤禩看他一眼,淡淡地说:“莫非李大人想亲自下去见河伯?这样也好,洪水肯定退得更快。” 武大郎顿时变成了土行孙,“下官不敢,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回头对惊愕的衙役喝道:“还不快把张道士推下去!” 那张道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说了句“你好”就被堵住嘴,连草席都省了,直接去见了河伯。围观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纷纷跪下称谢。那蓝衫人脸上生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又象是不甘,又象是钦佩。 等了一会,见那道士还未出来,胤禩对土行孙笑道:“难道河伯看这道人生得俊,将他留下来做女婿了?李大人再派个人下去把他叫上来吧。”土行孙连忙磕头:“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廉郡王饶过奴才这遭,您的恩情奴才没齿难忘……”他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小人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张道士,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叩头不已。 胤禩命人将赵小姐送回家,训斥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仅不将灾情如实上报,带领百姓抗灾,反而欺压百姓,视人命如草芥,你这种狗官再多几个,那我大清的吏治还有何颜面!我今日若不治你,又如何对得起冤死的百姓!” 说话间一群人骑马飞驰而至。领头之人一见胤禩,立即下马伏地叩头请安:“奴才两江总督田文镜参见廉郡王。” 田文镜——雍正的宠臣!啊,那句令我心动神摇的话就是写给他的。他现在约四十多岁,十分清瘦,双目炯炯有神。只是不知如何任由这个李大人为非作歹——还不如那个陈鹏年呢,顿时也并不很看得起他。 胤禩挥手命他起来,沉声说道:“田大人来得好快啊,只是你身为两江总督,居然任由属下胡作非为,我看你也是越来越糊涂了!” 田文镜脸一白,伏地叩头道:“奴才本来是写了一道奏折,可是被拦了回来,奴才也是有苦难言,绝非故意欺瞒,还请廉郡王明察!” 除了太子,没有人敢拦两江总督的奏折。除了太子,田文镜也不会任由武大郎把江宁府当成卖包子的作坊。除了太子,武大郎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地欺上压下。 胤禩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淡淡地说:“本王就将李立生交给你来处理,希望田大人好自为之。”继而大声宣布道:“从明天起,全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去河边填补缺口,所有一品以下的官员,必须亲自背柴草与百姓一同坚守河堤。本王亲自督战,违令者斩!”众人全都跪下山呼千岁,那蓝衫人这次居然也跪了下来。 夏日的阳光使他的脸有一种奇异的光泽,那坚毅悲悯的眼神让我领悟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象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政治舞台上退下来,陪着一个女人到天涯海角去,他毕竟不是爱情小说里的人物。他即使再爱我,也不会是这种人,他宁可骄傲地死去,也绝不愿庸庸地活着。 我的心忽然澄静下来,自己纯粹是被宠坏了,才会认为他是真的要去天涯海角。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这般幼稚,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自己才好。 胤禩谢绝了住在总督府的邀请,田文镜只得派大量的官兵护送我们去“云裳”。一路上,胤禩的心情明显好转,一丝笑意牢固地占据着他的嘴角。我受到他的感染,灰色的天空似乎也渐渐转为一片蔚蓝。 三、共盘桓 在江宁主事的是原来“云裳”的钱掌柜,这么多年没见,他倒没怎么老。还是象原来那么激动,一见到我就淌眼抹泪地说个不停,小如好容易才把这个老好人的眼泪劝住了,我无奈地站在一边,胤禩和加新只是在一旁微笑。 钱掌柜一边派人去通知我阿玛,一边带我们去阿玛为我们购置的宅子。 那宅子建在山上,所以这次发大水对它也没什么影响。虽然闲置着,但是因为有人定期打扫,显得十分干净整洁,庭院间郁郁葱葱的树木让人神清气爽,屋内的摆设也颇为雅致。 “岳父大人怎么会在这里购置宅子?” 我没有瞒他,“我担心有一天会用到它,所以请阿玛为我做的,” 他眉头一紧,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上,半响才说:“逍遥,我会保护你的。” 我微笑着说:“我当然相信你,所以才带你到这里来。我想我们可能再也用不着它了,多好。” 可是心却无比地慌乱。历史的链条一环接一环,在这里断开,却又在那里连上。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时间的玩物。他是玩政治的,我是学历史的。结果,一个被政治玩弄,一个被历史嘲笑。我最害怕的就是他因为要保护我,从而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们避免了第一次废太子的劫难,第二次也能安然避开吗?或许正因为第一次躲开了,所以第二次才会更加猛烈?历史的轨迹会发生改变,可是大方向却不会。 我心乱如麻,怔怔地看着他。他拥我入怀,语气坚定,“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可是对我来说,最大的伤害就是你受到伤害。”我低低地说。 他手臂略略收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只要开开心心地就好。” 我没有说话,将手按在他的心上,静静地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小顺子在门外禀报说有一个穿蓝衣服的人递帖求见,我见名帖上写着“河北漳南书院李玉拜见廉郡王”,不由和胤禩相视而笑。原来是小李先生,难怪有那样的气势。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他的老师,著名的实学家颜元。那是一位提倡科学和实学的老先生,在中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学识渊博,爱国爱民,创办了独具特色的漳南书院,最可亲的是六十多岁还和学生一起挥舞着大石块锻炼身体。他在1703年去世后,由大弟子李塨主持书院,世人因他品行高洁,不与俗世同流合污,尊称其为大李先生,而将他的弟弟李玉尊称为小李先生。 胤禩命小顺子请他到偏厅用茶,对我说:“他的老师颜元主张垦荒均田和兴水利,他来见我必是为了明天抗洪的事情,再说我还有另一件事也需要他的帮助,我去见他,你先休息一下。” 我拉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开玩笑,这样的人怎能不见。 他一笑,携我走下楼去。 李玉端坐于椅上,身旁放着一卷纸卷。见我们进来从容起身行礼,不卑不亢。 胤禩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小王对小李先生无比仰慕,今日能相见,也是小王的福分,先生无须行礼。”他没有假意推辞,欠欠身便坐了下去,态度之雍容让人折服。 我问道:“李塨先生可好?”他打量了我几眼,似乎认出我是女扮男装,也不识破,微笑道:“我们兄弟都是山野粗民,没想到您居然认识我们。” “颜元先生的实学名震天下,大李小李先生不仅学问一流,而且志向高洁,谁人不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而且我说的也是实话,不算是拍马屁。 李玉站起身来,“草民今天见王爷能为百姓做主,心中钦佩,所以特意前来将自己治水的一些粗浅想法告诉王爷,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胤禩笑道:“求之不得,何来嫌弃一说?小王对治水也只是一知半解,这群庸才若是知道如何治水,又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他拿出一张江宁地图,向我们详细分析了几支支流的情况,建议从北面引水开渠,并将洪水与运河打通,这样运河附近的贫瘠之地也可得到灌溉。另外在缺口处打下坚硬的树桩和土石,派人加固河堤。他称道,这次的洪灾还没有黄河沿岸的严重,而他曾用这个办法治好了康熙四十年的黄河水灾。 胤禩考虑了半响,展眉笑道:“多谢先生赐教,明天还请先生务必到场。” 我加了一句:“我们可以在布袋子里面装满大沙石,用来堵缺口,这样更加坚固一些。待洪水退去后,两岸需多种植树木。” 李玉微笑道:“您的这个主意很好,沙石不易散开,更能加固堤坝。”我心中得意,但是在这位大学者面前却不敢放肆,略略谦虚了几句。 胤禩在堤口守了三天,我虽然知道他不用去背什么沙包,但是还是担心不已。直到听见街上传来的阵阵欢呼声,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只要大家齐心合力,人必定能够胜天。 洪水退下去后,胤禩命田文镜一边上报朝廷江宁的灾情,一边在江宁推广他从京城带来的“御稻”种子,这是康熙在承德实验的一种双季稻种。他告诉我江南气候温暖,而且土地潮湿,现在赶种,秋天也许还能有所收获。李玉听说有“双季稻”这个东西,惊奇不已。胤禩笑道不管能不能成功,好歹也是个尝试,赈灾的银两和粮食虽然很快就会下来,但是如果能自救就更好。既能稳定人心,又能促进农业发展。 是,他从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我一直都小看了他。但是我宁可他是,因为自私,因为我想成为他生命中的最重。 李玉敬佩得五体投地,原来残留的一些满汉观念荡然无存,完全将他视为明主。 我的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乱。 他准备得如此充分,而且老天也帮他,让他以一种天神般的形象出现在江南百姓的面前,我完全可以猜到田文镜奏折的内容和康熙看见奏折后的表情,假如康熙彻查此事的话,不用等到明年,今年他就会废了太子。我身上一寒,不敢再想了。 果然老天都帮他。在承德需要100到150天才能成熟的稻种,在这里只用了50到80天就可以收割,朝廷无需拨粮百姓也可以应付生活,而且这种稻种每亩地比原来要多收二担以上,到十一月份统计时,今年的粮食收成居然比以往没有受灾时还要高!并且由于胤禩命人调配的药对于治疗由洪水滋生的瘟疫很有效果,待洪水退去后,患病的百姓服药后身体大多也都康复,不仅在堤口处为他立了一座功德碑,还在城东建了一座祠堂。 至于那个鱼肉百姓的李立生被革去顶戴,交由刑部发落。这是康熙亲自下的宣谕,即使是太子,也只有暗地咬牙的份。 康熙另外下了一道圣旨,询问我们是回京还是做何安排。胤禩回奏说他暂时没有回京的打算,这次是赶巧碰上江宁的水灾。他打算先陪我回杭州看望我的父母,然后再去海南。 因为他刚刚立下大功,康熙也没有强求,只是过年时命人送了一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给我们。那时我们已经回到了杭州,住在“香雪海”。 阿玛和额娘对于我们的到来无比欣喜,老早就命人把“香雪海”收拾得妥妥当当,只等着我们入住。胤禩对这种平常百姓家的温暖虽然向往,但是却不留恋。我暗暗叹息,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终日在“香雪海”按照薛涛的法子制作海棠花笺,然后用这种纹理疏落有致的莹光信笺给玫瑰和弘昊写信。 玫瑰的回信满是惊喜,说这种信笺太美了,让我把制作方法告诉她。我苦笑,写上:将海棠花混以山泉井水捣浆,再掺以云母粉即可。 玫瑰在她四伯父府上受尽宠爱,怎么会有心思做这个。薛涛当年也是因为极度的寂寞,才发明了这别致的“薛涛笺。” 胤禩并没有发现我的转变,他忙着在江南推广双季稻,视察各地的水利,和李玉形影不离。 而我,初初是“立意以为高”,后来则是“久假而不归”,两人的关系几乎回复到起点。我害怕他为我牺牲,害怕他终有一日会怨恨我,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现在……” 不管他对自己的未来定位是什么,不管我赞成还是反对,我都应该尊重他的选择。所以我只有站得远远的,观望,但不鼓掌。 收到胤俄述说太子被废的信时,他正饶有兴致地和李玉商谈在江南大力推广“漳南书院”的教育模式,通过此次治水和种植双季稻,他认识到光靠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应该教士人学习农、工、理、兵、天文、地理、水、火等各方面的知识。到我们四十七年秋天离开时,浙江各县已经开办了三十多所类似的书院了。胤禩答应李玉如果成效较好的话,他会将这种教育模式推荐给皇上,在全国推广。 对于废太子一事,他异常地平静,一句都未曾提起过。我听说胤祥也被圈禁,心中有些难过,但是我也知道,两年后,他就会和太子一起被放出来,只是从此失去了康熙的宠爱。 “不幸的人”,我在心里感叹,随即悲哀地发现自己唯一比他强的就是暂时自在地待在杭州,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回到那个地方。独立小桥人不识,多美多好——可惜这只是女人的想法。 过了几天,我们便起程去了曾经承载过我无数爱情梦想的天涯海角。 四、千万重 邓爷爷宣布改革开放前,海南的经济十分不发达,在古代它更是被贬官员的噩梦。来到这里的人,来去无路,望海兴叹,故谓之"天涯海角"。宋朝名臣胡铨哀叹"区区万里天涯路,野草若烟正断魂"。唐代宰相要德裕用"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诗句诉说自己的际遇。 这儿记载着历史上太多贬官逆臣的悲剧人生,每一山、每一石,都凝聚着巨大的忧郁和哀怨。幸好我没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必他不愿带弘昼和玫瑰来,也有一定的原因。 但是这里的风景真正美丽,特别是我们的那座房子,建在马岭山上极开阔的一个所在。整个用漆成白色的木料做成,如童话中的宫殿。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银练般的白色沙滩闪闪发光,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海洋气息。 我们一路上甚少交谈,更多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风景。到了海南后继续保持这种局面,那个神秘的阎进似乎也是他身边一个重要的人,经常给加新传递消息,但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甚至这次出来才第一次听说他。胤禩到底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没有花很大的力气去思考这一类问题,把自己寂寞的时间全部放在房子的布置上。 这里杳无人迹,蔚蓝的大海不带任何时间朝代的痕迹,似乎亘古即是如此。如果有电灯和电脑,那么和现代社会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待我将房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布置好以后,天气已经温暖到可以去海里游泳了。康熙四十八年是平静而愉快的一年,虽然我和胤禩的语言交流越来越少。我知道,他心中的隐蔽的世界不是我能进去的。于是自得其乐地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回到京城后,这碧海蓝天就只是一个梦了。 我在棕榈树间结了一张大大的绳床,用椰子、番石榴和菠萝制作了果子酒,装在水晶瓶子里,躺在绳床上自斟自饮。累了,便倒头大睡,醒后,翻身滚到海里,随意泡多久,快乐得没心没肺。 玫瑰十四岁时我和她谈起择偶标准,高大、英俊、体贴且会跳舞的男伴,无需音乐,只就着满天的星光便可相拥舞至天明。她问道,你和阿玛有跳过舞吗? 有。我答道,声音既苦又甜,终究是甜多于苦。 那天我游泳后,裹着一条毯子,从花厅的窗户翻进屋时,迎面一个明艳的当地姑娘瞬时让我变了脸色。胤禩摆弄着一大瓶姜花,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我对他点点头,狼狈地上楼,连续踢翻了四瓶花。 小如服侍我沐浴时,故作无意地说那姑娘只是来送花的,刚刚才来,现在已经回去了。我沉默不语,在心底思忖着胤禩用她来试探我的用心,不知是悲还是喜。我们难道也要象康熙和额娘,将爱情当作一场战争,等待着一方完全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吗?我不想重演他们可悲的人生,正如我不想成为胤禩的负担。 我换上一条橙色的双绉丝便袍,让小如拿着果子酒随我到沙滩去。清新的空气使我忘却一切,迅速沉入梦乡。 醒来时,小如不知去向,我伸手取酒,唇边已有一片浓香。黑湛湛的眼睛闪亮如天空初现的星星,眼波温柔得象那几乎可以卷入手中的丝绒般的天幕。 我的脸上也有几颗闪亮的星星,一星如月看多时。 海浪拍击着沙滩,发出温柔的沙沙声,空气中有各种花的香。我靠在他的肩上,跳起了最简单的舞曲。穿过棕榈树的微风为我们奏起最美妙的乐章,还有他的呼吸。 “累吗?” “不,永不。” 当草丛里的蟋蟀都停止了鸣叫时,我们一起躺在绳床上,默默地凝视着对方。多久没有这样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周围是一片碧绿、银白和蔚蓝交织的光影,映着大海的波浪,闪着一种逼人的奇特的光亮。不远处的马岭山上,星星点点白色的、红色的花夹在其中,似一个遥远的梦。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他的语调温柔无奈。 我伏在他的身上,一道道光芒在心中划过,似那年除夕夜的流星雨。“汉兵何足惧?百战无当前。挥戈跃马去,胜败付诸天!”我的语气如他说“你若是活着,咱们便一起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咱们还是在一起”。 已经爱到这个地步,虽百死其犹不悔。 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有的,不过是他。 几天后,我在杭州时让“顾绣”所绣的地图被送来了。这是我准备的回京后送给康熙的寿礼,我们始终是会回去的。这首先要感谢我的书法课老师,我们的期中考查题目就是绘一幅中国地图。而且康熙已经命人绘制了《皇舆全图》,这被李约瑟称为全世界最精确的地图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更何况还有一位精通天文地理的李玉。顾绣以五彩丝线,运用套针、松针、滚针、网针等针法绣成,因此所绣之物具有极强的写真性。这幅地图用的是金银二线,山川、河流、海岸均以特殊染料染过后再绣上去,猛地一看,线条呼之欲出,磅礴壮观的帝国气象一展无遗。 我的心和我的人是平行的,我是坚定的二元论者。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该不该做时,我已经做了。 我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实际上却是最卖力的一位演员。不管我愿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我们已经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是负担,也是甜蜜。 这是我们最愉快的一年,没有人打扰,没有烦心的事情,幸福得不真实。晚上我们在波光潋滟的海边遥望天际,我那少得可怜的天文知识丝毫不妨碍我们的快乐。我重新划分了各个星座,将猎户座安置在南鱼座下,大犬座与矩尺座成为邻居。两人一起在灿烂的星空下哈哈大笑,白色的海鸥被我们惊醒,羽翼挟着花香飞向对岸。 管他呢,没有谁真正在乎星座,我们关心的是一起看星座的人。 果子酒的味道极好,几乎可以让我们忘记俗世的烦恼。我向他讲述了自己所知的几个与大海有关的故事,包括最喜欢的《海的女儿》和十分讨厌的《渔夫与宝瓶》。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那位王子太糊涂。”他微笑着说,眼光莹澈。 我大笑:“是啊,我每次读这个故事都恨不得把他从书里拖出来打一顿。”他一脸害怕的表情,大力拉扯我的辫子,痛得我怪叫。肇事者却很无辜地说:“太可怕了,手发抖……”我咬牙切齿,化悲愤为力量,扑上前去,两人直打得天昏地暗,惨不忍睹。 可是,那被封在瓶子里的魔鬼还是被放出来了。 四十九年的春天,康熙复立胤礽为太子,除了被幽禁的大阿哥外,其他所有的阿哥都升了一级。随着封胤禩为廉亲王的圣旨的到来,我们同钦差一起回到了离开三年的京城。 接到圣旨后,胤禩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我微笑:“走吧,我都迫不及待要听别人叫我王妃了。再说,玫瑰和弘昊也不好一直住在外面。” 毕竟曾经这么幸福过,光靠回忆都能愉快地度过一生。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那块巨石上彼时还没“天涯海角”这四个字,临走前,我让胤禩把这四革大字写在纸上,命人拓在上面。如圆梦一般地快乐。 五、见春归 胤禵的来信给我们的旅途增添了极大的乐趣。他在信中说,弘昊在康熙面前对答如流,深得他的喜爱。胤俄在后面附道:这小子简直不像人类!每次我们跟他说什么事时,他的回答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还很有耐心地等着我们自己去想明白。再问他时,他就那么笑一笑,比八哥还要跩!并不耻下问:弘昊从小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和胤禩笑得前俯后仰。 但是最让我骄傲的还是胤禵写的弘昊与康熙对答的那一段: “弘昊,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君子。” “为什么?” “先成君子,然后才能成大人。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那应该怎么做呢?” “孝德并重。人必孝才能有德,有德故能有位。顺应天性,才可敬大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 康熙对教他读书的何倬说:“孺子可教也。” 新年赐字时,康熙将弘昊所说的“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这句话亲笔书下,赐于廉郡王府。加上他写的“福”字等,字数比赏赐给太子的还要多。胤禵说,不要说太子了,连我都嫉妒皇阿玛的偏心。 我笑谓扬泰:“弘昊长大了。” 玫瑰的来信渐渐很少提到自己,大多都是讲一个叫扬泰的男孩子——扬泰生病了,扬泰陪她做了一种新的顶格,扬泰跟她吵架,先来赔罪了,他们一起做 “梅窗”,等等等等……我大惊,问胤禩:“扬泰是何方神圣?” “四嫂最小的弟弟,今年大约十一岁。费扬古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就把他放在四哥的府上。”他有些不解,“你担心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当然是在担心玫瑰了。听她的语气,这个扬泰在她的心中绝对不同寻常,在信里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她的亲哥哥弘昊。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扬泰叔叔,而不是直呼其名——我怎么能不担心? 我的头痛得厉害,只是懒懒地靠在胤禩身上,对窗外的景物视而不见。 他笑道:“我考考你,古今最善于游历的人是谁?” 我打起精神,“徐霞客。” “不,是宣圣。” 我不解,他解释说:“因为他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我一愣:“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参禅了,说的话这么高深?” 他敲我的头,“痴儿呀痴儿,还以为你精妙灵动,原来也是一个呆子。除了宣圣,第二则推王羲之。据说王羲之闲居家中时,必就庭花逐枝细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尝至终日而无一语。这才是欣赏风景的最高境界。” 我无语,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趣幽默的,那个瓶子里的叫权力的魔鬼又会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当年写的那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暮春时节,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十里亭”那高高翘起的檐角宣告着旅途的结束。意外的是,亭边站着许多的人,看着那些无数次出现在我们梦中的面孔,即使是胤禩,眼眶也不由微微有些湿润。 胤禟长胖了一些,但是比以前更加有气势——我一直认为他原来太瘦了。胤禵神采飞扬,看来这小子甚得康熙宠爱,日子过得无比滋润啊。至于胤俄,唉,我不愿再对他的小胖脸进行评价了。 胤禛也来了,他似乎瘦了,但是精神很好。倚在他身旁的玫瑰着一条蓝色长裙,一看就是出自“云裳”,精灵可爱似林中小仙子一般。 弘昊长高了不少,气度沉稳,睿智和机敏使九岁的他高华俊朗,似乎比他阿玛还要好看。果然如胤禵在信中所说的一样。我心中欢喜,给他俩一人一个大大的熊抱,再也不愿松开。 胤禩则满脸微笑地与他的朋友和敌人互致问候,情真意切。嗬,大家的演技都更精湛了。 朝云和素心带着弘旺和玲珑在门口迎接我们,两个孩子可爱如安琪儿。府里井井有条,一家人虽几年未见,相处却比以前更好。过两天等胤禩休息好以后,我和他商量,让他到“倚翠园”和“撷芳阁”去歇几夜。他也觉得若是再不去看看她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嘱咐小如好好伺候我,连着在那边歇了两夜。 随后是一段异常忙碌的日子:进宫见康熙和额娘,给各府分送礼物,到胤禵和胤禛府上亲自致谢。由于原来的四贝勒府太过简朴,此时正在翻修,由原来的四十亩增加到一百亩,相信建成以后就是我在电视上见到的气势宏伟的雍和宫。他们一家都住到圆明园去了,我松口气,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操心玫瑰和和那个扬泰见面。我和胤禩去过圆明园一次,当提到玫瑰时,胤禛的宠妃年氏眼光阴沉嘴角抽搐,完全符合玫瑰在信中的所写。我暗自窃笑,那拉氏和钮祜禄氏都很喜欢玫瑰,这就够了。 等将各种亲戚关系应付完以后,我也将府上略略调整了一下。我把弘昊和弘旺安置在正殿后的东西两层小楼中,空中有一条小桥可以通行。并告诫他们,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府中规矩虽然不多,但是兄弟姐妹之间绝不许吵架拌嘴或是意图报复,若被发现,必定严惩。所幸的是他们俩感情很好,因为我经常看见弘昊的贴身太监文齐穿梭于东西楼之间。 玫瑰住在兰露阁,那里紧邻枕霞阁,是府中风景最好的一个所在。她点名要住在这里,说可以看见四伯父特意为她种的海棠花树。这丫头在两个府上都受尽宠爱,越发地无法无天。我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但是最后还是让她住在了兰露阁。她大为得意,胤禩笑道我太宠她,小心以后后悔。我心酸,谁知这孩子以后要遭受什么样的磨难呢,难得她高兴,我当然要尽力满足她的要求。 朝云不愿让玲珑单独住,我将“撷芳阁”与旁边的临水苑打通,让玲珑住在临水苑里,这样也方便她随时照顾。胤禩说我处理得很好,廉王府的格格若是五六岁了还和额娘挤在一处,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我最费心的是花厅的布置。在海南时我和胤禩很喜欢躺在绳床上,看着一片片白色的海鸟悠然穿梭于棕榈树和大海之间,清越的鸣叫响彻海滩,翅膀扇起阵阵大红花的香气。回府后我将南面墙整个换上落地大玻璃窗,坐在屋内便可看见叹息桥和桥边的风景。又请一些绘画高手在东西两面墙上绘上栩栩如生的花草树木,以云烟缭绕其间。在树枝枝干上钻小孔,将蓄鸟的铁丝牢牢地固定其上,胤禟的心腹太监何玉柱是一个养鸟的高手,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为我训练了一批鹦鹉、画眉等各色鸟儿,鸣啾于花树间,倦了出去飞一圈还知道自己回来。活鸟与丹青相映成趣,在它们细细的鸣叫中,花、树似乎都是活的,云烟袅袅盘旋,甚至那小溪流水声都隐约可闻。令人恍恍惚惚,不辨真假。 胤俄看了以后对我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直说自己也要弄一个这么好玩的房子。 我十分谦虚。的确,如果胤禩能有多一点时间陪我,我是不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在家里捣鼓这些东西的。 我们回来的第二年,朝中局势动荡不安。康熙首先拿太子的人开刀,以其心腹步军统领托合齐有病为由,将其解职;同时任命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并在畅春园大西门内箭厅召见诸王、贝勒、文武大臣等,逐个质问众人是否与太子结党,命侍卫将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锁上,已经解职的托合齐也被拘禁于宗人府中。 五十一年四月,户部尚书沈天生等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赛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一案被揭发。经核实,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步军统领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兵部尚书耿额受贿一千两。这本是微不足道的数字,但是康熙对他们处罚特重。这三人与主犯沈天生、伊尔赛等一样,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尚书齐世武以铁钉钉于壁上而死,托合齐将其即行凌迟处死,不久于监所病故,康熙命将其剉尸扬灰,不准收葬。 有了这些皇权战争的牺牲品,我们相聚的时间终于多了。 那最后的赢家跟胤禩一样,每天只是悠闲地打猎,丝毫不问政事。 康熙五十一年巡视塞外胤禩和胤禛都没有随行,只有太子、三阿哥、胤禵和几个年幼的阿哥陪同前往。明眼人都看出太子与康熙矛盾再次激化,能不趟浑水还是尽量不趟的好。果然九月三十日,康熙帝巡视塞外回京当天,即向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我们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后,接到了康熙御笔亲书的重新废黜胤礽的宣谕,说胤礽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最后一句极其严重:诸臣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 十天后,众大臣和亲王共同推举三阿哥诚亲王为太子,遭到康熙的训斥,胤祉由和硕诚亲王降为贝勒,罚去一年的俸禄。从此无人敢再提立太子一事。 终于平静下来了。 六、无处足 晚上我独自坐在花厅,只有那婉转的鸟鸣声才能让我感到一丝愉快。我曾经疑惑为何白天很少听见鸟儿的鸣叫,后来渐渐明白,那是因为人经常在白天伤害它,所以它们不愿尽情展示歌喉。故而古人云,欣赏鸟鸣最好的时间是在夜半时分。就如嵇康诗中所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这闻鸟鸣的绝佳意境,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害怕那最后两句: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所以我严禁府中人等伤鸟,何玉柱又把它们训练得很好,这样在花厅随时都可听见那天籁一般的声音。而且它们偶尔还会带一些新朋友回来,让我又惊又喜。 我有一日向玫瑰叹道,假如没有这些可爱的小生命,那么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 十二岁的玫瑰已经很懂事了,问道,额娘和阿玛在一起没有乐趣吗? “什么叫乐趣?” “我和扬泰一起捉蛐蛐时就很有乐趣,还有……”她忽然停了下来,脸上的红晕让我的心一沉。这两年我一直避免让她去圆明园,就是怕她见到扬泰。但是,他依然在她的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我肠子都快悔青了——当初我如果坚持把她带在身边就好,现在也不用这么发愁。 如果玫瑰嫁给她,我们和隔壁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再说,玫瑰马上就要到指婚的年龄了,康熙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指给扬泰的。“天哪……我按住额头呻吟一声,只觉得比当年听闻胤禩娶郭络罗氏还要为难。 我问她:“玫瑰有没有想过要一个什么样的额附?” “我要找一个象阿玛对额娘那样对我的人。” 我稍稍安心,她还不是一个傻孩子,“但是额娘为什么越来越不高兴呢?” 我一惊,“谁说我不高兴?” “您现在很少笑了。” 我沉默不语,玫瑰悄悄地离去,我掩住面孔。连小小的玫瑰都看出我不高兴,他为什么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轻重取舍不言而喻。 胤禩很晚都没有回来,听雪斋也没有灯火。他吸取胤祉的教训,和朝中大臣少有往来,那么此时必定是和胤禟他们在一起。这群名为兄弟的人,会一直斗下去,至死方休。 我忽然觉得无比荒凉。 我爱他,所以要陪着他。不管最后成王还是成寇,我总是要陪着他的。那么,我还徘徊什么,痛苦什么呢? 生活纵然再艰难,我也要陪着他走下去。 “汉兵何足惧?百战无当前。挥戈跃马去,胜败付诸天!” 我回到黻霖轩,将诗抄下,用他常用的一枚蓝田玉镇纸压住。 那夜床前有轻轻的脚步声,似是有人俯身凝视我。梦里也有一双眼睛,弯成两个小月亮,白衣飘扬在三月的微风中,阳光下回荡着他的声音:“逍遥,你好,我叫怒,今年十七岁,很高兴认识你!” 即使在梦中,我也知道这是个梦。 惆怅旧欢如梦。 我的眼角滑落几颗泪水,带着无数的挣扎和凄惶浸入身下的芙蓉褥子,随即了无踪迹。有一双手为我拂去眼泪,身边渐渐温暖起来,我蜷起身子,似是躺在五月温暖的海水中,满足地轻叹一声,沉沉睡去。 “早上好!”有人在耳畔温柔地说。 啊,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那不是梦,庄子与蝴蝶,清清楚楚,再也不会混淆。“早上好!”我回应他,阳光透过纱窗均匀地洒在地上,一切是那么温暖美好。我自己织的那个愚蠢的茧只有我自己把它撕碎,从今以后,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处境,不管会遇到多可怕的事,只要能够在一起,那都会象午后的清风消散无踪的。 胤禩为我画眉时,正巧弘昊和玫瑰前来请安。玫瑰站在门前,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弘昊忍住笑,连忙将她拉走了。面前的大圆镜中折射出身后镜中的他的笑脸,经过无数番重叠,似乎满室都是那卸下面具后的熟悉的微笑。 我抵住他的额头,“我是不是很傻?” “不,永不。”他模仿我的语气,“逍遥,我爱你。” “齐桓公威震四方,最后因为五个儿子争位,活活将他饿死,也不掩埋,任由尸体在寝宫腐烂发臭。我纵是心肠再坚硬,看了这等惨祸,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逍遥,你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我也要护你们周全。” 我们紧紧相拥。这个时刻比已往任何时刻都要美妙,也更加重要。这是进入新生活的入口,是另一种生活的洗礼,是彼此彻底的确认。一切失去的都被找回。我们终于把心门向对方敞开,面对面地站在阳光下,将阴霾一扫而光。 七、笙歌欢 五月四日是康熙六十岁的大寿。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今年尤其大肆操办,似乎发誓要营造出一种普天同庆、天下太平、父慈子孝的样子来。各府都竭力揣测康熙最近的喜好——人老了,就变得喜怒无常,好象不让人害怕就失去气势一样,搞得大家为他的生日个个忙得焦头烂额。送重了,人家说你奢靡;送轻了,既轻浮又失礼。总之是难以讨好。 我们准备了两样东西——象牙席和地图。象牙席本是雍正那时才开始在宫中流传的,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反正胤禛不会告我侵权。老年人怕热,应该是很实用的礼物。那张地图我重新订正核对,确保万无一失后,将“顾绣”的人传进京来住在府里,又重新绣了一张。京城的材料毕竟齐全得多,比前一张也更精致,相信足以打动康熙。 胤禩看着这两件礼物,轻轻抚摸着洁白精致的象牙席,叹道:“难为你了!” 我故作不知他的意思,笑道:“我只是出出主意,又没动手,哪里谈得上为难。”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静静地靠着他,似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夫妻。 巧的是西域国王阿丰索此时专派使臣本多白勒拉前来北京,进贡了两头狮子和一些其它的珍禽异兽。康熙十分高兴,特命大家寿筵后一起去后宫观赏传说中的森林之王。 大家齐齐谢恩,依次献上自己的寿礼。三阿哥准备得最隆重——一颗罕见的双拳大小的夜明珠和一盆翡翠松柏盆景,但是失宠的人,送得再贵重,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康熙看了一眼,就让李德全收起来了。胤禛和那拉氏献上一套白玉鼻烟壶,上面刻着吉祥祝寿之词,十分得体,一如他夫妻二人的性格。五阿哥、六阿哥和七阿哥都是一些珍奇古玩,大家没想到会撞车,面面相觑。康熙笑道:“每年都要庆生,不过是一家人一起乐乐罢了,看的是孝心,又不是这些劳什子东西。老八准备的什么啊?” 胤禩和我跪下:“儿臣为皇阿玛准备了一床象牙席,天气逐渐热了,儿臣希望皇阿玛能睡得安稳一些。”两个小太监将象牙席打开,洁白光泽,编缀其中的大小鱼贝纹恰好是一个“寿”字。康熙命小太监拿近一些,对良妃说:“朕最不喜的即是夏天,还是老八考虑周到。好、好,这件礼物不错,有心思。”良妃微笑颔首,旁边几张脸顿时变了颜色。 赵公公奏道:“廉王妃也为皇上准备了寿礼。”说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卷刺绣走上前来。我伏身说道:“儿媳参照了皇阿玛绘制的《皇舆全图》,借大寿之际,将我大清全貌制成绣品献于皇阿玛,愿您和我大清江山一样福寿绵延。” 康熙眼睛一亮:“将地图展开。” 如一道光芒闪过大殿,在明亮的阳光下,整幅长达三米,宽达两米的地图绣工细腻,色彩逼真,过度自然。各条金线、银线闪闪发光;大殿内部幽暗的光线如一面最好的背景,虚实相间的光感效果,使地图光色随动随变、变幻莫测,各省、州、府的山川河流、官道、运河清晰可见,比《皇舆全图》的一百四十副图片生动不少,更充分地表达出大国泱泱之气度。 大殿内一片赞叹之声,康熙亲自将我扶起,笑道:“朕所有的儿媳中,数你最得我心,又最有心思,象这样的礼物,朕平生是第一次收到,平日总算没有白疼你。” 我和胤禩连忙谢恩起身,坦然面对各色表情。 有了我的地图后,后面的那些奇珍异宝再也无法吸引康熙的眼睛,除了对十四的雄鹰略感兴趣外,其它的都只是看一眼就命收起来。 筵席上,我向那拉氏问起扬泰,她嘴角有忧色,告诉我扬泰突发高烧,卧床不起,今天没有来。我看看玫瑰,心想他病得实在是太及时了,后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连忙收住这个念头。 不知是不是好基因都在康熙这里用得差不多了,孙子辈里面出色的并不多,那位后来自诩为“十全武功”的乾隆现在只有四岁,今天也没有来。一众小阿哥就数弘昊最为出色,长身玉立,俊逸高远,跟他阿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让我无比骄傲。 寿筵完后,大家一同前去御苑参观雄狮,康熙特命我伴他左右。那两头雄狮被困在笼子里,十分焦躁,怒吼声吓得众女眷花容惨淡,只有我和那拉氏以及玫瑰面不改色。康熙看我一眼,笑道:“难得你倒不怕。” “它们锁在笼子里,叫得再大声,也终是困兽之斗。再说天子在此,自有天神庇佑,不可说自然不怕。” “好,有胆识,你以雄狮为题作一首诗来听听。” 我的脸一垮,老大,你还是那么爱玩人啊,我怎么会作诗?我朝胤禩看去,胤禟他们几个都担心地看着我。我擦擦冷汗,将脸皮厚度调到十级,正要开口时,玫瑰上前说道:“皇爷爷,不如由从心代额娘作一首诗,如果皇爷爷觉得不好,再让我额娘作,可以吗?” 康熙猛地见到玫瑰,不由一怔,随即笑道:“从心都长这么大了,那好,朕就先听你作诗。作的好,有赏;作的不好,朕可要罚你。” 好个玫瑰,只听她不慌不忙地说:“地过流沙宿海邻,雄狮作执亦来臣。旅獒底贡同周室,宛马徽求笑汉人。岂识中原无虎豹,旋看郊墅有麒麟。纵多雄力凭谁试,闲杀铜颅铁色深。” 字里行间豪气丛生,两个黑漆漆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与她身后那群规规矩矩的格格相比,实是美艳不可方物。 康熙十分高兴,连赞她诗作的好,有满洲女儿的气势,又唤她走近几步,和声问道:“你想让朕赏什么给你?” 玫瑰看我一眼,有些犹豫。我笑道:“你想要什么就跟你皇爷爷说,只是不许放肆。” “什么都可以吗?” “对,什么都可以。”康熙心情甚好。 “我想养头狮子在家玩。” 我脸色一变,狠狠瞪她一眼,几个福晋已经笑出声来。 “朕既然答应了你……,那就赏一头狮子给你吧。” “皇阿玛不必把她小孩子的话当真,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再说,养头狮子在家里,那我们都要被赶走了。”我陪着笑说。 康熙好笑地看看我,“那朕再赏座小行宫给你,你让从心把狮子养到那里去。” 我这才知道他是真心地想赏赐我们,连忙拉着玫瑰磕头谢恩。刚刚嗤笑我们的三福晋和五福晋、六福晋脸色无比难看,那拉氏始终只是淡淡地微笑。 胤禩看玫瑰的眼神有几分责备,我摇摇手,他一脸无奈。 康熙有些乏了,让我们自己活动,他老人家先回宫,晚上大家一起在畅音阁听戏。 等他走后我让玫瑰向她四伯母道谢,“如果不是姐姐管教了她几年,这孩子也不会是这个样。”玫瑰十分懂事,拉着她的手邀请她去小行宫玩。 那拉氏笑道:“我们府里过一阵子就建好了,到时请妹妹带着玫瑰来玩,以后有时间我也去看看玫瑰的狮子。”我一口答应下来,玫瑰激动得脸通红。我瞥她一眼,祈祷扬泰一直病到我们去那会。 我们听完戏后,一直到戌时才回到府里。我累得浑身快要散架,靠在胤禩怀里,忽然落下泪来。这么辛苦地讨好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值得吗?胤禩为我拭去眼泪,轻轻地说:“你只把他当作一个孤独的父亲就好。”我一震,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一如当初那么清澈,就象背阴处淡泊宁静的水,足以看清一切事物的真相。 我叹道:“我想念我的绳床,还有随时会砸到身上的椰子。” “我也是。”他深深地吻我,“只是我们身不由己”。 是,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棋子,生杀荣辱全操纵在一个人手上。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就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八、长相续 我和玫瑰秋天去雍王府时,扬泰的病已经好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拉氏的这个弟弟,他长得和那拉氏完全不同,相貌异常美丽,谦和有礼,恭声向我问好,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身边的玫瑰。我许久都忘不了他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刻,惊喜交加混杂着不可置信,那份纯真的感情令我的心迅速柔软下来。但是既然我能看出他们的感情,想必当时桌上所有的人也都看出来了。他们都是演戏的高手,拿到现代来每个人都能得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笑得最动人的就是那个对我们恨得牙痒痒的年氏。 那拉氏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即目光如水般沉静。胤禛眉头微微一皱,似是有些不快。我的心一沉,也没有多说什么。 玫瑰陪我去看她原来住的屋子时,我忽然开口邀请扬泰和我们一起去,两个年轻人的喜悦掩都掩不住。我心酸不已,耳边响起胤禩的话:费扬古一生征战沙场,性格刚硬。四嫂的性子与他如出一辙,听说她已经为扬泰挑好了人,而且四哥也同意了。 晚上回府后,我问了玫瑰一句话:“假如额娘告诉你,扬泰不能让你幸福,你还会想和他在一起吗以?” “只要我们在一起,怎么会不幸福?”她不以为然。 是啊,他们把问题想得如此简单,这是年轻人的权利,就像我们当年一样。 “额娘和你阿玛都希望你能嫁一个使你幸福的人。” 她答道:“只有扬泰能让我幸福,我不愿嫁给别人,就算那人把心掏给我我也不要,我只喜欢他。” 我沉默地离开兰露阁。 回到黻霖轩,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胤禩。虽然他现在掌管工部,事务繁多,但是女儿的人生大事也该由他来拿主意。 “你确定她喜欢扬泰?可是听说四嫂已经在插手他的婚事了……”他沉吟,“不如找个时间把四哥和扬泰请来吃顿饭,如果四哥有意思,那我们再看看怎么处理。” 由于之后胤禩一直忙着在治理黄河水灾和推广双季稻,这件事一直拖到了康熙五十三年。在他们三个生日那天,胤禩只邀了胤禛、胤禟、胤俄、胤祥和胤禵来府相聚。 我对胤禛说,扬泰和玫瑰从小亲厚,把他也带来吧。 没办法,有些话只有女人来说。 胤禛眼光闪了闪,笑道一定会让扬泰备好礼物。 那天玫瑰穿着一条大红色长裙,头发高高梳起,一顶钻冠映得整张脸晶莹剔透,流光四溢。胤禛和扬泰进来时,她正和胤禟说笑。瞥见他们后,立即对她九叔告歉,迎上前来,满满的欣喜将白莲一般的小面孔照得明艳绝伦。扬泰忽然结巴起来,将一个小盒子递到她手上,便急急地去跟弘昊聊天。胤禛眉头一蹙,虽然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但我已经知道他不高兴了。他这么古板的一个人,绝对不能容忍扰乱辈分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想想以后他和那拉氏怎么称呼我们,就足以让他反对这门婚事。 我的心一凉,盼望扬泰不要辜负玫瑰的情意,只要他敢违背他强势的姐姐和姐夫,我一定会帮助他们。 来不及细想,我上前说道:“四哥快请屋里坐吧,这风口上怪冷的。”玫瑰挽住他的胳膊:“四伯父我带您看我的生日蛋糕,可好看了……”说着已经将他拉了过去。我松口气,这丫头比我聪明太多了,完全知道如何应付各种场面。 自回京后,胤祥和胤禛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府上,两人对鸟墙颇感兴趣,驻足细细观赏之际,孰料藤蔓缠绕间忽然传出一阵婉转清脆的鸣叫声。两人四处张望,胤祥伸手在墙上一碰,几只鸟儿悠悠飞起,二人唬了一跳,随即相视大笑。胤祥说道:“原来是假树配真鸟,也只有八嫂才想得出这样的东西来。”胤禛只是抚额低笑。 胤俄翻了个白眼,“老十三现在才知道啊。”又对我说:“灵犀你什么时候帮我也弄一个。” 我微笑:“你如果能保证它们不会被端上餐桌,我过两天就去给你做。”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只白鹦鹉忽然飞到玫瑰肩头,姿势曼妙,张嘴说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玫瑰伸出比它的羽毛还要洁白的手掌,那鹦鹉便轻轻落于掌上。不一会又飞来一只翠鸟、一只八哥,羽翅翩跹,简直不象尘世风景。大家忍不住齐声赞叹。 弘昊吹声口哨,一只画眉飞到他面前,他托在掌上递于扬泰,“这些鸟儿不怕人的,熟了以后会随时停在人身上,扬泰哥哥有时间多来玩玩就知道了。”本来他应称呼扬泰为叔叔,可是不知何故,他却叫他哥哥。我叹口气,真是一团乱麻。 那画眉偏头看了扬泰一会,拍着翅膀“扑啦啦”飞走了。 我一直在留意胤禛的脸色,可他这人向来是天塌在面前也是那一副表情,除了刚进门时脸色变了一下外。我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只好认输。但是可以确定扬泰已经深深地为玫瑰所吸引,一整天他的目光都追随着玫瑰。就连胤俄都看出来了,趁胤禛不注意时冲我眨眨眼睛——他也修炼到一定程度了。只有我多少年依然莽撞如昔,我有些郁闷,狠狠握住胤禩的左手。 弘昊见我们几个自顾聊天,便邀请扬泰到枕霞阁去吃茶。胤禩点头应允,三个人一溜烟地出去了。我对春香说:“你把秋海棠露倒一大瓶送过去,他们要是喝着还好,你再让人来拿。”春香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小丫鬟出去了。 为了玫瑰,我只有这么做。希望他还记得秋海棠露。 待送走客人后,我几乎只有苟延残喘的份了。 泡在浴池里,我恨恨地对胤禩说:“玫瑰这丫头以后要是敢让我伤心,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胤禩略有忧色:“我看四哥不会答应。四嫂家规矩严格,而玫瑰太过耀眼,更何况这中间的亲戚关系……” 我沉默,在胤禛进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但是心底总还存有一丝侥幸。现在听胤禩也这么说,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说扬泰会不会象你当年那样?”我还是不肯放弃。 他微笑,似乎想起当年莽撞的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扬泰性子太过柔弱,跟我当年的情况不一样。” “但是四哥很宠玫瑰……“我小声地说。 “所以他更加不会同意。你还是好好劝劝玫瑰,他们现在年纪还小……” 我打断他:“你还不知道你那个宝贝女儿的脾气?她认定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忽然想到胤禩很早就说我把玫瑰宠坏了,不由又急又气,“她小时候我应该严格管教她的,这样她也会少受些苦……” 胤禩拥住我,“你也不要伤心了,玫瑰很有主见,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会好好处理的。” 我拍打着水面,烦恼到极点。 九、空断肠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我站在枕霞阁里,看着隔壁那两株高大的海棠花树,悠悠叹了口气。玫瑰说那是她住在“芳兰砌”时,胤禛特意命人找来种上的。他也是真心地喜欢玫瑰,可是,就算再喜欢,她也没有名分重要。 可是,我的玫瑰怎么办呢? 几个匆匆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去胤禩的书房。我的心一动,对小如说:“你让小顺子到王爷书房里给我拿本《史记》来。” 小顺子好半天才到,“奴才该死,让主子久等了,这是您要的书。” “怎么这么久?” “王爷在书房有事,奴才只好在外面候着,所以来晚了。” “哦,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我的语气虽然很漫不经心,但是小顺子还是仔细斟酌了一下,“也没别的人,就是十四爷的老师、步军统领隆科多大人的儿子法海先生来了。” 我一口茶喷了出来,连忙拿手帕掩住嘴。“法海?哈哈……” 小顺子吓了一跳,我毫不介意,挥挥手让他下去。他如蒙大赦,打个千儿立即退下。我无聊地转动着手上的指甲套,一边想着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十三和十四是一个老师,也就是说这位法海也是十三的老师。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寒气,呆呆地坐在亭子里。那几个人又出来了,加新和才叔亲自送他们出门,肯定不是普通人。 我撇下小如快步朝书房走去。只有两个侍卫站在门口,由于我可以随意进出书房,他们也没有在意,请安后为我推开了门。 临窗的书案上放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我打开最上面的一本,是田文镜在康熙四十六年所上奏折的副本,里面还夹着最近找来的一些资料。我看了一眼,心“突突”地跳起来,急忙掩上卷宗。 外面传来侍卫甩袖子的声音,我走到书架旁,攀上小架梯——我记得最顶端有一本《列子》。 “在找什么书?” “《列子》。”我满脸微笑地回过头来,终于也修炼到家了。 “怎么想起看这种道家的书,小心……”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我下坠的身子,但是心还是坠下去了,那种感觉就象我在青娥江上不小心听到他和加新的谈话一样。 “吓着了吧,以后要什么书就让小顺子给你找,爬上爬下的多危险。” “说的我象只猴一样,还不是因为小顺子找得太慢,我只好自己来了。” “刚刚我在书房有点事,那奴才又不说是给你拿书,一直候在外面。” “听说是十四的老师来了,怎么,十四阿哥闯祸了?”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老十四现在踌躇满志,深受皇阿玛的宠爱,又网罗了一大批人在他手下,哪里闯得了祸?”他不着痕迹地解开我心中的疑虑。 原来我们都心知肚明,完全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没想到我也会变成这样,他一定有些失望。 我叹口气,“十四阿哥到底想干什么,胤祥已经被圈禁过一次了,除了太子,没有人被圈禁第二次,而且……” “皇阿玛对十四寄予了厚望,让他在兵部磨炼,这在皇子中是很少的。十四这次并不是要对付十三,而是二哥仍然在背后活动,他不得不防。” “四哥没有为胤祥想办法吗?” “胤禵动作太快,四哥可能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待四哥去想办法时,证据已经送到皇阿玛那里了。” “可是最后是四……” “不,我绝不能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即使我死……” 我微笑,是啊,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都不怕。 “你放心,我没有参与进去,而且我也叮嘱了老九和老十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不想他俩出事。” “我同样不想胤禵有事,但是有些事始终是避不了的。”我的语气十分低沉。他拥住我,久久无语。 这个春天十分难熬,我从未觉得有这么可怕的春天。胤禵动作很快,半个月不到,朝中有三分之一的大臣上奏胤祥参与太子利用漕运运输私货、管理刑部时处理不善,导致数十人无辜丧命等等罪名。 康熙对此自然恼怒不已,他在胤祉、胤祥和胤禵三人的请安折上朱批:“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要命的是这份朱批是由三人一起恭阅。我纵然未亲眼所见,但从胤禩的语气中也可以想象出他尴尬羞愧的样子——他是那样一个英俊爽朗的人。 我有些恼怒,“胤禵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默。 我生日的前一天,胤祥终于又被圈禁了,因为有人从索额图的家里得到了十三阿哥参与当年逼宫的证据。康熙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下令将他幽禁在京郊的一座小园子里。 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这也许是康熙对胤祥的一种保护,因为连我都知道这个证据是不可信的,当年索额图逼宫事件平息后,康熙下令彻底搜过他的家,什么也没发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矛头全都指向胤祥,意图不言自明。听胤禩说京郊的那个园子虽然不大,但是条件还算好的。这恐怕才是康熙的真实意图吧——他总会出来的。但是我对胤禵是真正地恼怒了,他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不管感情好不好,总应该有些手足之情吧。 本来说好生日这天邀他们三个来玩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没有心情。而且康熙旧疾复发,孝子贤孙们均守在乾清宫外端汤送药。我冷笑不已,带着小如到碧云寺上香。 参拜菩萨后,我对小如说:“这里的斋菜很不错,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 一个披着红袍的僧人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女施主这边请。” 我还了一礼,觉得他有些眼熟,特别是眉心的那颗痣……原来这是那年为我们准备斋菜的僧人,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普通僧人了。 还是原来的那间禅房,窗外的古松依然苍翠,桌上已备好鲜艳可口的斋菜。 “大师怎么知道我要来?” “贫僧受人之托,每年都在这里备下一桌斋菜。施主请慢用。”他施了一礼,飘然出门。 小如有些惊讶,“是谁每年都为小姐在这准备斋菜?” 我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她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加新。“一顿饭而已,没有什么。”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窗外悠悠飘下一片桃红的花瓣。 十、寒食近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春天。 胤禩去河北视察水利,一去就是二十天,每一分钟如同一个小时那么漫长。我只有偶尔进宫陪额娘和德妃聊天解闷。遇到十四时,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他知道我为胤祥而生气,也不多作解释,大家微微点头后,都很高傲地偏过脸去。 德妃见我们这样只着急地说:“怎么一个个都成了乌眼鸡?” 我在心底冷笑,“什么乌眼鸡,明明就是白眼狼!” 寒食这一天,我将红杏绿柳一起插于玉瓶之中,点缀新节。鲜艳醒目的色彩总算让我的心情稍稍好转——越是俗气的东西反而越是能让人安心。 “大阿哥吉祥。”身后是小如请安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弘昊穿着朝服,脸色有些难看。“怎么了?”我心中一慌。 他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下,文齐守在门口。“额娘,听说皇爷爷把户部尚书席尔达的女儿指给了扬泰,是四伯父亲自去求的旨,清明节后圣旨就会下来。” 我定定神,“你阿玛回来了吗?” “应该快了,昨天就说快到了的,但是怎么现在还没到。”他也有些担心,随即安慰我,“皇爷爷已经派鄂尔泰将军去接阿玛了,您不用担心。” 鄂尔泰是胤禟的舅舅,我安心不少。可是玫瑰…… “玫瑰总会知道的,不如直接告诉她。” 我制止,“你妹妹的性格你还不清楚,这么多格格阿哥,只有她敢要皇上的狮子。她如果知道了,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可是皇爷爷已经答应四伯父了。”是啊,我们能怎么办呢,即使是玫瑰,她又能怎么办? “九阿哥吉祥,福晋在正殿……”外面是一片请安的声音,我有些奇怪,胤禟现在来干什么呢? “灵犀、灵犀……”他神色紧张地冲进来,“八哥受伤了,现在鄂尔泰的军营里疗伤,喂,你怎么了……” 弘昊连忙扶住我,声音凝重:“九叔,阿玛是在哪里受伤的,现在情况如何?” “你阿玛昨天在直隶被一群山贼困住,哼,那哪是什么山贼,一百多名八王府的侍卫再加上加新这样的高手都打不过他们。幸好来了一个叫李玉的人,你阿玛才撑到京城遇到鄂尔泰。他怕你额娘担心,让我先来说一声。”他说到加新时,语气有些异样。 我强撑住,问道:“加新没事吧?” “他替八哥挨了一刀,但是命还在。如果那一刀砍在八哥身上……”他的脸抖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吩咐备轿,不,还是骑马快一些。”我的手脚有些发抖,舌头也不太听话。 弘昊将文齐叫进来吩咐了几句,一个时辰后,我们已经到了军营。鄂尔泰低声向我禀报:“王爷没有大碍,只是左臂有一条刀伤,幸好伤口不深,也没伤着筋骨。加新现在还昏迷不醒,一百多个侍卫只活了十几个。”我摇摇欲坠,幸好弘昊一直扶着我。 胤禟看了胤禩出来后脸色阴沉,吩咐鄂尔泰好好照顾着,蹬鞍上马回了京城。 我走进大帐,胤禩正在熟睡,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如鄂尔泰所言没有大碍。终于放下心来。 我让弘昊去看望加新,自己去找小李先生。他正在熬药,我伏身拜了下去,他连忙避开:“王妃怎可行此大礼,不敢当、不敢当……” 我说道:“如果没有先生,我家王爷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大恩不言谢,以后先生有什么事需要八王府的,说一声即可。” “王爷这次幸免遇难实在多亏贵府的加新大人。” “是,我已让大阿哥去探望他了。” “以后要万事小心。”他话中有深意。我颔首,再次称谢后离去。 胤禩还在沉睡。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已经三十四岁了,一点也看不出来。皮肤光洁,鼻子高而直,英俊、儒雅、有威仪。但是不幸生在帝王家。 那一晚我十分辛苦,趴在床边连做几个噩梦,一片刀光剑影使我的里衣全部湿透。半夜胤禩醒了,我们默视良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李玉的药让我们第二天就回到了府里。加新的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太医看过后说只要按时服药,不出一个月就可以痊愈。我让小如带着四个丫鬟专门服侍加新,暂时把玉纹调过来服侍我。 春香来说玫瑰最近一直独自一人早出晚归,昨晚宿在小行宫,还不知道王爷受伤的事。我猜测她已经知道扬泰的事,但是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些,只说知道了。 康熙十分关切,送来大量的补品,并命隆科多彻查此事。我接过圣旨,回到黻霖轩后,随手扔在茶几上。 胤禩躺在床上,好笑地看着我,“难得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他掩嘴打个呵欠,姿势美妙无比。 我的心一酸,“跟我走吧。” “好啊,去哪里?” “世界的尽头,永不回来。” “好。” 我将头抵在他胸前,低低地说:“不要斗了,我们不要跟他们斗了……”说着自己也恍惚起来,不知道口中的“他们”到底是谁。 他用右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 玫瑰忽然冲了进来,又退出去,站在门口请安。我唤她进来,她张皇地扑到床边:“阿玛没事吧?” 胤禩摸摸她的头发,笑道:“莫洛克还好吗?”莫洛克是康熙赏给她的那头狮子。玫瑰点点头,拿起她阿玛的左手细细看了半天,忽然掉下泪来。 我见她憔悴不堪,让她先回兰露阁休息,晚些时候再过来。又让玉纹把玉瓶端放在炕桌上。胤禩看见那红杏绿柳,忍不住大笑,我也笑。真是,居然还能苦中作乐。 那一天还是比较快乐的。我给胤禩背了几段周星星的经典台词;待他睡着后,用柳枝编了几个小灯笼吊在窗前,绿油油的十分好看。还亲自下厨做了午餐,一口口地喂给他吃。我几乎忍不住要感激那个人。 晚上玫瑰请安时带来几瓶蒙古金疮药,说是一位朋友所赠,对于治疗刀伤有奇效。我让太医看了一遍,才为胤禩敷上,又命人给加新送去两瓶。 十天后,隆科多的调查结果出来了,说那伙人都是江湖杀手,全都服毒自杀了,所以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 我听说后眼泪都笑出来了,杀手,也亏得他们想得出! 为了粉饰太平,康熙册封了一批亲王的长子为世子,弘昊名列其中。 五天后,胤禩伤愈,带我进宫谢恩。我们谈笑风生,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直到回到沉香殿,两人才将酸痛的面颊放松下来。 十一、别与人 这个春天似乎特别漫长,直到隔壁传来阵阵喜乐声时,它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四处溜达。扬泰毕竟不是胤禩,他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他姐姐和姐夫的意思。 我去参加了他的大婚,十分热闹,但是新郎却明显地心不在焉,行礼时还需要人搀扶。胤禛的脸上有一丝怒气,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无比快乐。他看见我的表情,微微一怔,垂下眼睛喝茶。 后来听弘昊说扬泰在酒宴上喝得大醉,被送入洞房时已经不省人事,吐了一路。他言语中颇为惋惜。我不语,这团乱麻虽然斩得不漂亮,但是总算被斩断了。扬泰是咎由自取,我们都给过他机会,他缺乏勇气,所以不能得到幸福。 我问弘昊:“新娘子人怎么样?” “没注意看,好像很端庄。” 这正是那拉氏挑选弟媳的标准。我将手中的秋海棠露一饮而尽,对弘昊笑道:“但愿你四伯父和四伯母会满意。” 弘昊摇摇头,对我的语气不以为然。“小老头。”我笑他,一点也不象我。 我唯一担心的是玫瑰,她却是出奇地平静,除了小行宫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庆幸不已,她喜欢烧就烧吧,烧完了就好了。 胤禩有些生气,责怪我太纵容她。我知道自己理亏,一声不吭,由着他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慈母多败儿。”我终于忍不住,反击道:“失恋的人不是你,是你的女儿。” 他气结,瞪着我半天不说话。 年轻真好,天大的事也可以马上忘掉。所以当胤禟告诉我,玫瑰穿着男装和一个蒙古少年在外面喝酒时,我只问:“那少年长得好看吗?” 胤禟吃惊地看着我,半响才点点头。 “玫瑰开心吗?” 胤禟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与他八哥做了一番眼神交流后,放弃了让我劝玫瑰的打算。 我大乐,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小王子。 胤禛来看望胤禩时,我十分冷漠。他要嚣张也是七八年后的事,我不耐烦再必恭必敬地对他说话了,谁知道七八年后我们是否还活着。再说,如果他以后要对付我们,就算我跪在地上吻他的鞋,他也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最重要的是,胤禩受伤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他派人做的。现在各皇子都很低调,有能力与我们为敌的,只有他和胤禵。而胤禵纵然对胤祥再狠,我也不相信他会派人来杀胤禩。 还有我的玫瑰和那正在整修的小行宫。 胤禩无奈,只好独自陪他寒暄。 玫瑰的涵养真正好。那天她刚从外面回来,一袭白衣胜雪,腰间别着一支玉笛,宛如洛神翩然而至。见到胤禛时十分亲热有礼,笑道:“早知道四伯父要来,我就不出去了,这样的打扮让四伯父看见实在太失礼。” 再来时已经换了一条淡青色的双绉丝长袍,手里捧着一个水晶盒子,底部嵌有十二朵玉海棠,每朵花上放一粒制成篆形心字的龙涎香。碧清的花瓣配上乳白色的篆形心字香料,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清新可爱。 我有些嫉妒,这丫头从来不送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和她阿玛。 “这是玫瑰自己配制的龙涎香,可以提神醒脑,四伯父公务繁忙,是最实用不过了,还请四伯父笑纳。”言语得体之至。 我微笑,如果玫瑰嫁去他府上,就不会象现在这么自由,也不能穿着男装和英俊的蒙古少年在高楼饮酒。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实在是太对了。 胤禛笑道:“我空手来探望你阿玛,没想到还要带份礼物回去。” “玫瑰自幼在四伯父府上住了三年,这点小东西算什么,只要您喜欢就好。”即使冷静如胤禛,面对此时的玫瑰也不由微微变色。 我和胤禩相视而笑,玫瑰总算没让我们失望。 晚上我对胤禩说:“什么时候让玫瑰把那蒙古少年带回来,如果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咱们就把玫瑰嫁给他。京城也好,草原也好,他们爱住哪里住哪里。” 胤禩笑道:“九弟说那少年很是英武,配的上玫瑰。” 啊,是,那才是玫瑰的小王子。 六月份我进宫见额娘时遇到了他们。 那天我先去“云裳”看了钟婶和小月,经过阜成门时,小如告诉我城墙上站着的少女很像玫瑰。我让轿夫停轿,抬头看去,可不正是她。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看,一个白衣少年牵着一匹枣红马站在邑旁的柳树下,英俊的脸上布满忧伤。 我暗暗惋惜。一出阜成门就是官道,这一走,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了。他清澈的眼睛中满是不舍,玫瑰却平静如湖水,只有被风吹起的衣袖向他依依告别。那少年抽出一根玉箫,吹了一曲《月夜愁》,声音酸楚。但是玫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起一丝波澜。那少年将箫挂在柳枝上,牵着枣红马慢慢地走了。 他步伐坚定,背影孤寂萧索,但是却没有回头。这是一个骄傲的人。 我是真心地感到可惜。这少年相貌英俊,举手投足间风度奇佳,一点也不像野蛮的外族人。扬泰虽然也很出色,但是格调太高,反而漂浮不定。与这少年相比,不止逊色一点。 玫瑰丝毫也不这么认为。自从这少年走后,她象换了个人,美貌达到了顶峰,前来求亲的王孙公子络绎不绝。但她只与莫洛克为伴,有时在小行宫一住就是几个月。听春香说,她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研制香料,再就是制薛涛笺。 我心酸,这个傻丫头,今年才十五岁,却已经在做三十岁的事了。 我去小行宫看她时,发现书房的墙上多了一幅字: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好词。”我对玫瑰赞道,“难得不伤春悲秋。” 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字迹磅礴大气,笔力雄劲。落款是“策零”,蒙古人的名字。 我希望他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那天晚上,玫瑰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偎在我的怀里,几缕头发间露出一双黑眼睛,眸子莹澈如水晶。我给她讲了很多故事,比如她为什么叫玫瑰,比如我们家的那座桥为何叫叹息桥。 她低低地问:“但丁和贝德丽丝只见了三次面,却爱了一辈子吗?” “是的,不久后贝德丽丝就死了。所以世人把他们最后一次相遇的那座桥取名叹息桥。” “多么不幸。” “不,只要你深爱的那个人也爱你,那就不叫不幸。”她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和那个策零一起走,她根本没有忘记扬泰。这才是不幸。 十二、情万般 经历了这个春天后,所有人似乎都有些疲惫,除了胤禵之外。他取代了胤禩“八贤王”的地位,成为满朝文武大臣交口称赞的对象。康熙虽然不像提防胤禩那样提防他,但是现在重用他,只是因为他是所有皇子中最善于用兵的一个,而并非打算立他为储君,大家都会错意了。因为我上次去德妃宫里时,正巧他们俩发生了争吵,我亲耳听见康熙说了一句话:“你的小儿子就是给大儿子当侍卫也不配!”这固然有赌气的成分,但也清楚地表明了他们二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胤禟和胤俄并没有听从胤禩的劝告,特别是胤禟,为替胤禵拉拢人心花了不少银子。胤禩劝了几次,他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二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觉得太危险,但也束手无策,只有想方设法让弘昊慢慢疏远胤禵。秋天他那位刚刚自称为“圆明居士”的四伯父去江南视察漕运时,胤禩让弘昊随他一同前去,说既可增长见识,又能顺便去外公外婆家看看,一举数得。弘昊大致明白我们的意思,跟他几位叔叔辞行后便去了江南。直到那白色的大船渐渐消失在天际,我们才转身回家。我在马车里笑道:“有没有感觉象一对老先生和老太太?”他惊奇地问:“哪有这么年轻美丽的老太太?” 我见弘旺与十六阿哥府上的弘明关系很好,便告诉他要好好和弘明相处。我们现在处于高位,别人才会讨好我们;倘若太过娇纵,一旦落势,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弘旺十分聪明伶俐,直到胤禛登基后很多年,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我虽然不喜欢“否极泰来”这个词,但是当“泰”降临在自己身上时,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康熙恩准胤禩在家休息半年,不用办公,并将他的俸禄加了一倍,算是补偿。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看胤祥。虽然一般来说,被幽禁的皇子是不能去探视的,但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们去看望他,康熙绝对不会生气。 那时重阳刚过,满山遍野还洋溢着菊花的清香。胤祥精神不是很好,但是看见我们后,他又惊又喜,强打起精神陪我们说话。我坐了一会,就和他的福晋兆佳氏去院子里讲体己话,让他们两个男人在廊檐下聊天。兆佳氏告诉我胤祥患了腿疾,每晚剧痛,夜不能眠,现在越来越严重,已经流浓不止。说着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 我恻然,命小顺子把准备的食物、衣服、药品等搬到屋里去,又将一叠银票交给她:“你们虽然暂时不能出来,但是手上多点银子还是好的,万一有什么急事,也可以让外面的侍卫通融一下。”胤祥一直没有封爵,是所有皇子中经济最差的一个。现在遭此劫难,更是雪上加霜。兆佳氏只是抓着我的手流泪。我安慰她:“再过一段时间,皇阿玛气消了就好了,你千万要把自己的身体保重好,否则谁来照顾十三阿哥呢?” 她哽咽道:“这么久只有你们来看我们……” “别人是不敢来,不是不想来。我们两个胆大的先来探探路,如果皇阿玛没有生气,慢慢大家就都来了的。” 她十分明理,擦干眼泪,淡淡一笑,“我在这里除了担心他的身体外,什么也不怕。对我来说,这比外边还好些。就我们两个,谁也不会跟我抢。不象原来,一个月才见他一面。” 我环住她瘦弱的肩膀:“十三阿哥知道你的好,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给你带了许多护肤品来,比宫里用的还要好,保证你出来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难怪他们都那么喜欢你,我若是……” “我若是个男人,便喜欢你这种可以相濡以沫的女子。”我抢在她前面说。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胤禩和胤祥听见我们的笑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温暖的笑容使整个院子都增添了几分生气。 吃晚饭时,胤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里的伙食太差了,让你们也跟着受罪。” 我黯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低头吃饭。 胤禩笑道:“今天我们陪你们吃最后一顿这样的菜,从明天起,保证不是这样。”我想起昨天来的内务府总管马齐,恍然大悟,对兆佳氏说:“好了,好了,就当忆苦思甜吧。”他们虽然很高兴,可又有些担心。胤祥担忧地说:“如果皇阿玛知道了,只怕会连累你们。” “我们要是怕连累就不会来了。”胤禩微笑着说,“你放心吧,我晚上回去就找太医为你配药,明天一起拿过来。你好好养身子,把弟妹照顾好。” 我心中感动,只有他才会记得弱小的女子需要人照顾。 外面的侍卫来催促我们,说晚上可能会有人来检查。胤祥和兆佳氏连声让我们快走,我拉住她的手,“你要多保重,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她噙着泪花,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关门的那一刻,我回过头去,她和胤祥相互支撑着站在小小的庭院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似一幅静物画。她瘦弱的身体可以承担起千斤的重担,这就是爱情。这儿是他们的家,以后胤祥封爵封王,她肯定会怀念这里的。幸福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 “在想什么?” “我明天就去帮胤俄做鸟墙。” “不怕他吃鸟了?” “他每天都要吃肉,不是彼就是此,怕也没用,只要他快乐就好。” 行乐需及时。 康熙对我们去看胤祥一事充耳不闻,任由我们找太医给他抓药,甚至是悄悄地把太医带进去为胤祥看病。 胤禵渐渐不到我们府上来了,只有胤禟和胤俄隔三岔五给我们带来朝中的消息,诸如大学士李光地很欣赏胤禵,朝野均称赞他虚闲下士,皇阿玛对他越发器重,等等等等。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由衷地痛恨自己。但是我也知道,只要胤禩不参予进去,事情就还有一线转机。毕竟被雍正视作最大敌人的是他,胤禟和胤俄都是因为党附他而被治罪。至于胤禵,那是他的亲弟弟,他再怎么冷酷也要顾及这份手足之情。心情又稍稍安定一些。 一天早上照镜子时发现眼角出现了一道皱纹,我对胤禩愁道:“我要是再这么一直为他们担心下去,相信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 胤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现在才只有一道皱纹,知不知道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啊?” 我捂住心口:“但是我以为美女可以例外……” 他掐住我的脖子,艰难地说:“先去吐一下再来听你说……” 我差点成为大清第一个被活活气死的王妃。 十三、眉黛蹙 除了立储之外,康熙最担心的就是蒙古的局势。自从葛尔丹战死后,他建立的强大帝国落入了长期受其迫害的僧格之子策妄阿拉布坦之手。策妄阿拉布坦也是一代雄主,他弟弟策零顿多布是著名的蒙古猛将,策妄阿拉布坦即位后迅速征服了哈萨克大部,康熙五十三年,策零顿多布将俄罗斯人从叶尼塞河上游逐出。此时准噶尔帝国达到极盛,疆域囊括天山、西藏、青海及中亚东部,成为面积达四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帝国,是大清在亚洲的劲敌。 五十六年,康熙两次派军进攻西藏,却被准噶尔军击败。消息传回北京,龙颜大怒,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主动应战。康熙既伤了里子,又伤了面子,心情烦躁到极点,人人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触怒了他。 不料五十六年末时分,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来到京城,表示愿意与大清示好,只要康熙答应他三个条件:第一、加宽两国贸易通商,并保证不受政治事件干扰;第二、大清为准噶尔提供各种稻种,尤其是双季稻种;第三、他要娶一位画像上的少女为王后,希望康熙能为他找到这位少女。如果康熙同意他的要求,他就不再干预西藏问题。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会派自己最心爱的大儿子做使臣前来北京,届时还会带来五百头骆驼、一千匹布匹、黄金、白银各一万两以及那少女的画像。 康熙征求满朝文武的意见时,大多数人都主张接受策妄阿拉布坦的三个条件,但是大学士李光地奏道,前两个条件都好说,唯独第三个条件有些奇怪,可能有诈。那策妄阿拉布坦现已五十多岁,绝不可能只看见一幅画像就萌生娶为王后的念头。万一找不到画中的少女,或画中少女已经成亲,很有可能就成为交战的借口。我方理亏,必定影响士气,还望皇上三思。 当胤禩把李光地的话告诉我时,我不屑地说:“李大人受理学毒害太深,不知何谓真性情,他一心以周公孔子为榜样,却不知周公也有“辗转反侧,梦寐思服”的诗句,孔子见南子后还被子路逼得发毒誓哩。圣人如此潇洒,如此多情,如此浪漫,偏偏李大人迂腐不堪!” 胤禩笑道:“你不用为策妄阿拉布坦打抱不平了,皇阿玛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明年他的大儿子就会带着画像来北京。”他有些好笑,“据说那幅画是京中一位贵妇从她丈夫的箱子里搜出来扔到外面,被人捡了去,不知怎样流传到了准噶尔。这传闻若是真的,那可实在有趣。” “那策妄阿拉布坦敢派他大儿子来,说明他是个坦荡荡的人,换作另一个人,必定担心儿子会被扣作人质。而且这般情深,还没见到人呢,就说娶回去做王后。那少女嫁给他,也算值得。” “所以皇阿玛才会答应他的要求。”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由于他连续两次败于策妄阿拉布坦之手,无力再应战。找到一个少女就能得到西藏,他当然会答应。”我暗暗地在心底说。相比而言,我倒更欣赏这位策妄阿拉布坦。只是可怜那位美貌少女,要嫁于五旬老翁。不、不,保养得好,五十岁也不老,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英雄。 这段时间宫里一直在为策妄阿拉布坦大儿子进京做准备,务必要庄严隆重,展示出天朝气象。各皇子没有康熙允许,皆不准离京,留府待命。我有些好笑,这位大王子还没有到,声势已经这么旺,届时来了还不知引起怎样的轰动。他目前已经成为全京城最热门的女婿人选,比我们家弘昊还受欢迎。 郭络罗氏告诉我这位大王子相貌英俊,行事果断,对臣民爱护有加,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而且不近女色,二十岁了还未成亲。 我啧啧称奇,心想什么时候也去打听一下这位大王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看看跟玫瑰或玲珑是否相配。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行动,大王子已经进京了。胤禛、胤禩等几位重要皇子都前去赴宴,胤禩进宫时,我特意叮嘱他留意一下那位大王子。 胤禩晚上回府后,表情很是奇怪,不知是喜还是怒。 我笑道:“难道那位大王子长着三头六臂,把堂堂廉亲王都吓着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声说道:“那画中的少女我们都认识,皇阿玛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大王子也不陌生。” 我眼前一黑,不,不,不可能。 我去兰露阁时,玫瑰正对着那幅字沉思,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既不惊也不愁。 “那幅画是哪里来的?”我没有跟她拐弯抹角。 “是扬泰为我画的。” 我怒极,“他已经成亲了,你为什么不把画要回来,现在搞成这样子,我看你准备怎么办!” 她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微笑:“听说扬泰掴了他的新夫人一巴掌。” 我的心突然一寒——那栋鄂氏如果把画偷出来,一定会烧为灰烬,而不是将它丢在外面。她再恨玫瑰,也不敢把扬泰的墨宝随便乱扔。而且,象她这种贵族小姐,从小习惯于男人的三妻四妾,不一定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是不是你做的?”我沉声问道。 她看我一眼,微笑着承认了,“额娘,你还记不记得《美狄亚》的故事?” 美狄亚——我怎么会忘记这个为了爱毁灭一切的女人!那是我刚刚从海南回来时讲给玫瑰听的:“在希腊远古的英雄时代,伊阿宋抛弃了他的妻子美狄亚和两个儿子,去和科任托斯城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格劳刻成亲。美狄亚满腔愤怒,悲痛欲绝,整天躺在地上,不吃也不喝,全身心都沉浸在悲哀里;她仇恨伊阿宋,仇恨这个家,甚至仇恨她那两个可爱的儿子!她凭着她闺房内壁龛上的月神赫卡忒起誓:“他们里头决没有一个人能够白白地伤害我的心而不受到报复!我要把他们的婚姻弄得很悲惨,使他们懊悔这桩婚事!”。她给公主送去一件精致的袍子和一顶金冠,公主刚一穿上就被腾起的火焰烧死。然后,她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带着他们的灵魂乘着鹿车飞向了天国。” 玫瑰吃惊地张大嘴,问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那负心的伊阿宋痛苦!” 想到这里,我的脚不由一软,她连忙扶住我。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敢肯定,策妄阿拉布坦看到你的画像一定会娶你?” 她扶我坐下,语气愉快:“策零告诉我,他的父亲有一次梦见一个仙女告诉他哪里有水源,后来果然在该处找到了。他按照记忆把那仙女的样子画下来,视若珍宝,策零说我和那画中人很象。” 我按住额头,“策零待你一片真心,否则不会冒着危险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她不语。 “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已。”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这就是我百般疼爱的玫瑰吗,她的单纯、善良都到哪里去了,那美狄亚还有过挣扎,她挣扎过吗?“你可知道,为了扬泰掴他夫人的这一巴掌,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在乎,扬泰永远也不会忘了我。是他给我画了那么美丽的画像。”她的声音十分温柔,两行眼泪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你这个傻孩子,你会后悔的……” “永远不会更后悔,但是也永远不会更快乐。” 十四、愁如醉 我回到黻霖轩后哭得直打噎,胤禩本来心情烦闷,见我这样,只得先安慰我:“你不是说那策妄阿拉布坦是个真性情的英雄吗……” 我怒喝一声:“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好笑:“不知是谁上次说他年纪不大,才五十而已的。” 我又急又气,“你的宝贝女儿惹了这么大的祸,你也不去说说她。”想到完全是我把玫瑰惯成这样,不由捂住脸倒在床上,“我是一个失败的额娘,我为什么要跟她讲那个变态的美狄亚,是我害了她……” 哭了一会又把责任推倒扬泰和胤禛身上:“就凭扬泰那熊样也好算伊阿宋,我呸!他姐夫跟那狠心的克瑞翁有得一拼!后悔不死他!” “嘘……” 我瞪眼:“怎么了?我就要骂……” 胤禩拥住我,轻轻拍我的背,“这是玫瑰的选择,就让她自己去承担后果。你没有错,她也该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冷静,“那位大王子策零很是不错,比扬泰、弘旺都强。” 我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那策零算什么男人,我要是他,当年就把玫瑰绑回去了。” 他好气又好笑:“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但是随后又说了一句:“如果当时把她绑回去就好了。” 康熙宣我和玫瑰进宫时,她的打扮跟我一样,穿着一条颜色极浅的曳地长袍,如清晨初绽的鲜花一样美丽。我发现宫里比原来热闹许多,想起郭络罗氏告诉我,因为策零住在这里,许多福晋都带着自己的女儿进宫走亲访友,希图路上的一次偶遇。我气得几乎要吐血,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放着珍宝不捡,偏偏去挑一个老头子,自己挖个洞摔下去。想到这里,忍不住狠狠打了她手臂一下。她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康熙在乾清宫接见了我们,策零也在,两年不见,气势更加沉稳,不怒而威。看见玫瑰时,他神色平静,似乎二人是第一次见面。玫瑰按照宫里的礼仪见过他,举止优雅合宜。噫,她已经成了一个玫瑰花精。康熙见玫瑰温顺地服从了,松了口气,当即册封玫瑰为端柔公主,秋天出嫁。玫瑰伏地谢恩,看向策零的目光丝毫不起涟漪。两人都这么冷静,实在是可怕。 康熙好言劝慰了玫瑰几句,便让我们回去休息。我心中恼怒,扔下玫瑰,独自前往沉香殿。良妃担心地问起玫瑰,我没好气地说:“她比她阿玛还厉害,我们都不用为她操心。” 她叹口气,“可是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的心软了下来:“她自己愿意的,反正她在这里不快乐,不如换一个地方生活。”又说:“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没事就和锦心姑姑打打羽毛球,多运动身体才会健康。”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 出去时玫瑰已不见踪影,小如说她已经回去了。我叹口气,上了马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玫瑰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后来干脆就住在小行宫。我对她的行踪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胤禩说她仍然和策零一起喝酒,甚至还把他带去了小行宫,据说二人一狮玩得无比热闹。我见他神色不悦,便说玫瑰去了准噶尔就不会这么自由,难得她现在高兴,就由着她好了。反正只要她答应出嫁,谁也不会在意她干什么的。他看我一眼,没有再说话,估计又在心里说“慈母多败儿”。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快乐幸福。 这天我正在枕霞阁纳凉,丫鬟来禀报说雍王府的扬泰少爷来了。我将书合上,让丫鬟请他过来。他有些憔悴,但是仍然美得惊人,坐下后一直沉默不语。等小如把茶端上来后,我便让她们全部退下。 他犹豫了一会,问道:“廉王妃,玫瑰在家吗?” 我淡淡地说:“她最近一直住在小行宫。” 他顿了一会,“听说策零王子也经常去那里。” 我反问他:“你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他脸上有痛苦之色:“我去看过她几次,但她不愿见我。” 我心情大好。值得了,值得了。难怪玫瑰要这样下狠注赌,能让两个英俊的男人痛苦,她真有本事。一个新欢,一个旧爱,全部为她神魂颠倒,不久后嫁给新欢的爹。人生如戏,她演得最好。 “我知道玫瑰恨我,不想见我,但是她也要为自己的名誉着想,毕竟以后她就是策零王子的母后了。” 我有些厌烦,“最少她现在很快乐,那就够了。而且,你不要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嗬,玫瑰若是知道我这么说,一定会感激不已。 美狄亚说,我们女人没有别的本事,但是对付那些背叛我们的男人,却是无比地精明厉害。她说的真好。 扬泰捂住脸,一串泪珠顺着他的指缝滴了下来,美丽伤感如油画。我心一软,安慰他:“你好好待你的夫人,不要惹你姐姐姐夫生气。你和玫瑰的缘分已经结束了,还是好好珍惜身边的人。” 他脸上有怨恨之色,冷冷地说:“她还没出嫁呢,我们的缘分也没有到头。我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挑眉,为他无谓的勇气,但还是忍不住打击他:“你认为你比策妄阿拉布坦厉害?” 他掩住脸,低声说:“如果当时我能象廉王爷就好了。” 我叹口气,这些孩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胤禛和那拉氏现在想必也后悔不迭,大半个京城都知道那画像是怎么回事。他们那么好面子,没想到玫瑰暗地里让雍王府丢这么大个人。 活脱脱翻版的《美狄亚》。 唉,巧合,一定是巧合。 扬泰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请我转交给玫瑰,他说里面是“齐女”。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坚定地要他把盒子拿回去,“玫瑰现在不一定想要这个‘齐女’,而且我也不允许你们私相授受,我是她的额娘,我必须保护她。” 但是他还是把盒子留在了桌上,静静离去。我打开盒子,是一只用白玉雕成的知了。我想也没想,大力将它丢进湖里。随即无力地靠在栏杆上——马上就要到秋天了,他们走得再慢,明年春天也到准噶尔了,玫瑰这出戏再怎么演下去? 十五、此夕欢 我去小行宫时只带着小如,那天天气十分炎热,我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身汗。一过罩楼,只见镜湖的那一望无际的碧波,迎面而来的凉风让我不由停下了脚步。我在湖边的揽月亭中坐下,让小如去把玫瑰叫来。凉亭四周种满了荼靡和紫藤,香气扑鼻,蜜蜂蝴蝶翩翩起舞,忙个不停。我凝视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不知它们是否也有烦恼。 忽然湖中传来玫瑰的声音:“额娘、额娘……”我仔细看去,远远的湖中心有两个小黑点,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不由感叹,他们真会享受生活,由着我们这些大人愁白了头,自己躲在这么个神仙洞府寻欢作乐。 我扬声喊道:“我在正殿等你们。”说罢,起身摘了一朵荼靡就走了。 是你们,不是你。 只有策零一个人来见我,我请他坐下,静静地等待着。他单膝下跪,直视着我的眼睛,语气恰到好处:“拜见伯母。” 他是一个聪明人,只称呼我“伯母”。我含笑让他起来。 “请您不要责怪玫瑰,是我要游泳的。”他神色自若,好象一点也不怕我责怪他,光这一点,就比扬泰强。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我们秋天不会动身。” 我一惊,“你可知道违抗圣旨,后果有多严重?” “不,到时会发生另外一些事情,仅此而已。”他语气平静得似乎是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我一定会让玫瑰幸福的,您和廉亲王可以放心地把她交给我。” 嗬,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厉害了。我定定神,问道:“你了解玫瑰多少?” “我不需要了解她,我只爱她。而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他目光坚定,英俊的面孔被阳光晒成小麦色,闪着健康的光泽。 我微笑着说:“你告诉玫瑰,我先回去了。如果有时间,欢迎你到八王府来。” “我一定会准备一份让您和廉亲王都满意的礼物。” 我回到府上,小顺子说九阿哥和十阿哥、十四阿哥来了,正在书房议事。我估计发生了什么大事,顾不上回去换衣服,直接去了书房。听见侍卫请安的声音,里面忽然安静下来。我推门进去,十四还穿着朝服,见我进来,他眼光一闪,似乎有些尴尬。 “怎么今天这么齐?”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探子回报说,准噶尔发生了内乱,策妄阿拉布坦被他弟弟策零顿多布杀死了。玫瑰这下可为难了……”胤俄担忧地说。 “策零顿多布成为准噶尔大汗了?”我大吃一惊,想起策零的话,不由皱起眉头。 “还没有,听说传国玉玺和兵符都不见了,现在准噶尔乱成了一锅粥,都盼着策零赶快回去。”十四还是象原来那样关心玫瑰,虽然有时候他会很狠心。 我知道策零所说的让我们满意的礼物是什么了。我不关心策零顿多布为什么要篡位,我也不关心策零是怎么知道的。我唯一关心的是,玫瑰的小王子终于回去找她了,但是我却不知道康熙是否愿意成全他们。 第二天策零觐见康熙,请求清廷出兵帮他讨伐策零顿多布,假如胜利的话,他愿意把西藏让给大清。康熙告诉他,满人和蒙古人一样守信,现在准噶尔国内都盼望着他回去继承汗位,他决定顺应天命,帮助他回国。 我不敢置信,胤禩和胤禵则是满脸欣赏。原来康熙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扣押他,趁机兼并准噶尔。只是策零的死士现在仍然控制着准噶尔百分之七十的兵力,这部分兵力可以轻松打败他的叔叔,也足以让康熙忌惮不已。所以康熙才会送一个顺水人情给他。等策零请求康熙把端柔公主许配给他时,康熙欣然同意,并将嫁妆增加了一倍。 六月,胤禵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统率大军进驻青海,讨伐策妄阿喇布坦。大将军王正式出炉。 临行前,我如同那年我和胤禩去海南一样,在枕霞阁旁摆了一桌“辋川宴”为他们送行,不同的是这次多了扬泰和策零,少了胤祥。策零的汉语底子相当厚实,一眼就认出这是王摩诘的画,惊叹不已。我笑道:“玫瑰也会做,等你们回去后,可以让她试一下。”他俩相视而笑,似乎很有默契。我暗暗为他们高兴,扬泰脸色阴沉,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吃完饭后,胤俄提议划拳。我拿出《兰花令》上的一个酒令,稍作更改,让大家来玩。这个酒令十分有趣,分为行事、地点、人物三组,分别是: 行事:打坐、喝酒、念经、唱歌、下棋、打仗 地点:酒楼、坟墓、旷野、屋顶、大街、水沟 人物:农夫、小姐、和尚、将士、文人、无赖 大家可以随意组合,说得最离谱的人自罚一杯,并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说这个酒令有意思。 我是酒令官,由于胤禛年纪最长,便请他先说。他考虑一下,笑道:“小姐在大街下棋。”胤禵连忙捂住嘴,大家已经笑得前俯后仰。我忍住笑说:“四哥自己罚一杯吧。”他看看大家的表情,只得一饮而尽,给我们讲了一个“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胤禩说:“和尚在旷野打坐。”还算合情合理。 胤禟接着说:“将士在湖上打仗。”勉强通过。 胤俄同志不负众望,一句“无赖在坟墓唱歌”让我们集体晕倒,他还振振有词,“无赖怎么不能在坟墓唱歌?”结果被我这个令官连罚三杯。他就是个无赖,剽窃我原来的故事。等他讲完后我大笑:“你如果敢去坟墓唱歌,这句话就算对。” 胤禵冒了一句:“文人在水沟喝酒,想必是个风流墨客,这么有个性。”还没臭美完,就被胤俄灌下一杯酒,他也是个无赖,剽窃我的鹦鹉。 扬泰和策零为谁先说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由扬泰先说。他说:“农夫在坟墓打仗。”不知为何,在众人大笑时,我忽然有些不安。他喝下酒,讲了聂政应严仲子请求刺杀韩相侠累,失败后自杀而死的故事,聂政自杀后,韩国将他的尸体吊在市中,他唯一的姐姐赶来伏尸痛哭,又自绝于弟弟身边。最后,他评价道:“聂政不该应严仲子的请求,更不该前去刺杀侠累。人一定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否则误人又误己。” 策零、玫瑰、弘昊均微笑着认真聆听,一脸谦虚好学的样子。 策零笑道:“我肯定是要被罚酒的,我说的是文人在湖上念经,不知对不对。” 玫瑰将一杯酒递到他手上,他微微一笑,一饮而尽,“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宅子闹鬼,人们都不敢靠近,唯有一位书生大胆将其买下,晚上书生秉烛读书时,一个女鬼拖着一根红绳前来,书生面无惧色。女鬼现出原形,书生仍是镇定如常。女鬼将绳子挂于梁上,招呼书生前来。待书生把脖子伸向绳索时,女鬼笑道,君误也。书生凛然说,你自误才有今日,我无误。女鬼连拜三拜,隐入墙中,从此不再闹鬼。” 我几乎忍不住要为策零鼓掌,玫瑰若是还对扬泰念念不忘,那真是瞎了眼睛。扬泰脸色有些难看,胤禛笑道:“这个故事真有趣,我们今日也受教了。”大家都笑起来。弘昊说:“这么讲故事怪累的,不如说错了直接罚酒,不然喝到天黑,这酒也喝不完。”他那脸皮超厚的十叔立即响应,于是在一片诸如小姐在坟墓念经、和尚在酒楼打坐、将士在屋顶下棋的奇怪话中,我们把酒窖的酒搬空了一大半,直到新月如钩,大家才尽兴散去。 十六、无寻处 康熙五十七年七月初一,抚远大将军胤禵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所用之正黄旗纛,照依王纛式样制作。胤禵统帅西征之师起程时,康熙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出征之亲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于太和殿前。不出征之亲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俱穿蟒服,齐集于午门外。胤禵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乘骑出天安门。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二品以上大臣均送他到列兵处。 策零和玫瑰随大军前行,胤禵答应我和胤禩,一定会把玫瑰照顾好,至于策零,他笑道,那可比他厉害得多,他只提防不被吃掉就好了。 在德胜门时,大军稍作停留。我拉住玫瑰的手,嘱咐她千万不要象在京城一样随意耍脾气,有什么事多和策零商量,尊重他、爱护他,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又叮嘱了春香和玉纹几句,她们俩眼泪汪汪地点头。策零神色凝重地不知和胤禩说些什么,还跪下磕了三个头。 胤禵下令大军前进,玫瑰忽然扑到我怀里痛哭起来。我拍着她的背低声劝她:“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策零,你的荣辱和他紧密相连,你好好待他,自己才能幸福。而且这世间的男子,也只有他才配的上你。”她伏在我的肩上轻轻地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额娘帮我好好照顾莫洛克。”弘昊过来与她紧紧拥抱,两人都知道这一别后不知何日才能见面,不由黯然神伤。 策零待她与弘昊分开后,将她抱上马,向我们鞠了一躬,追随大军而去。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胤禩安慰我:“策零是个难得的奇男子,胸襟开阔,玫瑰一定会幸福的。”我苦笑,她被自己囚禁,只有从心牢里释放出来才会幸福。我由衷希望策零是那把钥匙,而且我也相信,如果连策零都无法解救她,那她也只有永世沉沦了。 朝云和素心带着弘旺和玲珑在正殿等候我们,我意兴阑珊,不愿见任何人,独自回了黻霖轩,由胤禩和弘昊去告诉他们玫瑰的情况。 晚上我到兰露阁去,屋内还盘旋着龙涎香寂寞而高贵的香气,混着玫瑰的体香,让人昏昏欲醉。策零写的那幅字已经取下,而当年扬泰送她的玉钗仍然放于首饰盒内。我黯然,叹息离去。 胤禩正在练字,听见我的脚步声,微笑道:“过来看我写的字。”他写的是那年在青娥江下游的那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断肠人到处都是。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你有没有留意扬泰的表情?” “玫瑰都没有留意,其他人就更不会留意了。”他拔下我绾头发的钗子,“女儿出嫁了,额娘应该高兴才是。从今以后,有策零保护她,你再无须为她担心了。“ 是,我相信策零的能力。 半年后,大将军王传来捷报:准噶尔内乱彻底平息,策零继承汗位,册封玫瑰为敦裕王后。策零顿多布率领小部分叛军逃入青海和硕特汗国,杀死拉藏汗,占据了汗位,与准噶尔对峙,但是对强大的准噶尔帝国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康熙五十八年底,胤禵班师回朝,诸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均在德胜门迎接大将军王。康熙谕令立碑纪念,命宗室、辅国公阿兰布起草御制碑文。此时,胤禵是最有声望的皇子。但我始终记得康熙在毓秀宫的那句话:你的小儿子给大儿子当侍卫也不配!所以当我看见胤禟和胤俄鞍前马后地为他奔走时,只有愁上加愁。 胤禵带回策零和玫瑰为我们准备的礼物,玫瑰还特地为她四伯父家准备了一份厚礼,人人都有,做得十分漂亮。最让我高兴的是她的来信,信上说她和策零感情非常好,准噶尔风景更胜京城,且天山雪莲味道奇佳,她衷心庆幸自己的选择。我总算放心了。 由于策零顿多布在青海的势力逐步扩大,影响了大清对西部的控制,康熙六十年五月,胤禵移师甘州,进入陕西张掖,准备进攻和硕特汗国。但由于路途遥远,运输困难,没有取得进展。十月,胤禵以军务重大为由,密奏暂停进剿,得到康熙的赞同。十一月,年羹尧仍然驻守前线,胤禵奉命回京述职。经反复研究磋商,翌年二月,胤禵离京再赴军前,征讨策零顿多布。 我知道这一去一切都无可挽回,待胤禵再回来时,江山已经易主,大将军王即刻会成为阶下囚。所以出征那天,我们一直将他送到三十里外才返回。他还叮嘱胤禟:“皇阿玛年事已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 我一阵心酸,紧紧握住胤禩的手。他这么看不开,到时只会吃苦。 我们的灾难马上就要开始了。 十七、空逝水 我已经预感到康熙六十一年会无比难熬。当身处飓风中心时,反而有种听天由命的解脱,偏偏是暴风雨的前夕最最让人喘不过气来。 生日这天早上,朝云、素心带着三个孩子来给我拜寿后,我对胤禩说我想去碧云寺上香,他没有在意,只让加新多带几个人跟着。一路上我忐忑不安,一颗心比马车颠簸得还要厉害。那僧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我要来,连上香的东西都预备好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既荒唐又可笑,丝毫也没有犹豫,立即转身出寺下山。 胤禩还是窗前在练字,却心绪重重,连我进屋都不知道。我轻轻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他一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求人不如求己。”我在他背上蹭着鼻子,“倘若求菩萨有用的话,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悲惨的事情。”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真傻。” “不,所以我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爱你。” “恐怕不能更多了。” 那天下午我们全家人一起做了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朝云和素心负责和面,玲珑和弘旺一起打奶油,弘昊打鸡蛋,我负责烘烤,做好后胤禩把我们所有人包括玫瑰和策零的名字都用奶油写在蛋糕上,看起来如一幅地图。玲珑笑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地图。” 是,这是我们的家。没有人可以拆散它。 五月,康熙下令释放胤祥。我们和胤禛一起去接他,兆佳氏紧紧握住我的手,泣不成声。胤祥却十分淡然,他的爽朗已经不再,这么多年的圈禁已经使他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所幸他的几个孩子都十分懂事,我们刚刚进门,一个女孩子就率着一众下人就迎了上来,异常有礼数。 “这是你们的大格格?”待她退下后,我问兆佳氏。 “是,不过不是我和十三爷亲生的。十三爷那一年去蒙古时,她的阿玛察罕丹京郡王去世,无人照顾,便将她带了回来。我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和惠。” 我心中一动。胤禛登基后,怡王府里只封了一位公主,就是和惠。 我笑道:“这孩子这么美丽,我都动心了。妹妹如果不嫌弃,不如我们结个亲家。” 兆佳氏有些吃惊,我摊摊手:“弘昊和弘旺,你随便挑。” 那三个男人同样吃惊地看着我,胤祥勉强笑道:“八嫂这么看得起我们……”我在心底苦笑,明年今日就换我们这么说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我看了这么多家的格格,就是数和惠最合心意。弘旺虽然不是我生的,可我待他与弘昊一样,而且年纪与和惠也相仿,如果妹妹不嫌他现在还没头衔,我就为他定下这门亲事了。”说着,拿出一块玉佩递与兆佳氏,“这么好的媳妇我先定下,免得被人抢了先。” 曾经的历史上没有弘昊,但是弘旺的结局却很悲惨,和惠是雍正亲封的和硕公主,她以后会成为弘旺的保护伞。 康熙听闻后也表示赞同,特意封弘旺为世子,赐了一座府邸给他,钦命弘旺和和惠十月成亲。同时,弘昊被加封为贝子。 素心听说我为弘旺定下了胤祥的大格格,也没有多说,但是明显有些不愉。胤禩对我说:“她以后会明白的。”是,希望到时不会说是我歪打误着为弘旺定了一门好亲事。但是即使她误会我,我也要为弘旺多多考虑。 一个月后,胤禩奏请康熙,将玲珑许配给庄亲王博果铎的侄子延庆。庄亲王没有子嗣,只有这一个侄子。后来雍正命十六阿哥胤禄继承了他的爵位,而他的儿子弘明与弘旺关系很好。我听弘旺说延庆人品很好,有这几层关系,再加上玲珑的相貌性情和弘明与弘旺的交情,他一定会善待她的。 我问弘昊看上哪家小姐时,他只是淡淡地微笑,丝毫不予配合。我问急了,便说自己心里有数,让我不要操心。我瞪着他,我也不想操心,可是京城里象他这么大,还没有福晋的阿哥实在已经没有了。我几乎要怀疑他的性取向,最后只好听之任之。 康熙对胤禛越来越器重,六月游幸圆明园时对他说:“你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情恳切,可谓诚孝。” 九月,住于畅春园的康熙忽然患病,连续三次祭天活动都由胤禛代替他去。十月下旬,胤禟隐隐觉得不妙,连忙赶去畅春园守候,谁知在康熙已经宣布“自即日起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将他拦在门外。但是胤禛却可自由出入。胤禟愤愤地回来,立即派人送信给胤禵,但是等胤禵十一月中旬接到他的信时,已经回天乏力。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病重,召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七子淳郡王胤佑、皇八子廉亲王胤禩、皇九子贝子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俄、皇十二子贝子胤祹、皇十三子胤祥、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至御榻前,宣布:“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随后,隆科多向刚刚由天坛赶回的胤禛宣告了遗诏,他正式成为大清第四位君主。胤禟和胤俄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胤禛已经下令京城九门关闭六天,诸王非传令旨不得进入大内。 胤禩亥时才回到府中,我默默地伺候他沐浴更衣。那一晚我噩梦连连,几次从梦中吓醒。胤禩一直没有睡,紧紧握着我的手。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来圣旨,今晚亥时举行大殓,诸王、贝勒、贝子及嫡福晋即刻进宫,不得延误。我们相对苦笑,嘱咐弘昊好好守住两位姨娘,立即更衣入宫。胤禟和胤俄脸色比我还要差,只有胤禩神色自如。胤祥走来与我们打招呼,胤禟和胤俄对他视而不见。胤禩淡淡地说:“他俩伤心过度,十三弟不要见怪。”胤祥微微一笑,对胤禟从鼻子里发出的哼声毫不介意。 宣我们觐见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大家又累又冷,双腿在寒风中刺骨般地疼痛。我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新皇任何治罪的借口。他在朝中势力不大,除了隆科多和年庚尧外,没有多少京官诚心帮他,所以他急需证明他的权威。胤禩、胤禟和胤俄是最好的开刀对象。 跪在最前面的是亲王和贝勒,随后是他府中的女眷,最后是我们这些皇子福晋。年妃看见我时阴恻恻一笑,我只当作没有看见。她起身时故意往后退一步,花盆底狠狠踩在我的脚背上,我闷哼一声,指甲几乎刺入肉里才没有叫出来。那拉氏瞪她一眼,她低声向我致歉,我微笑着摇摇手,同时谢过皇后娘娘和年贵妃的关心。 拜见新皇以后大家有一个时辰的吃饭时间,我忍住痛走到胤禩跟前,让他陪我去御花园。当我脱下鞋袜时自己都快昏过去,整个脚背一片青紫,甚是可怕。我苦笑,那年妃个子不大,劲却不小,看来把玫瑰的帐也一并算在了我的头上。胤禩将我的脚放进怀里,脸色难看到极点。我揉着他的眉心,强笑道:“天气太冷了,所以看起来有些吓人,其实也不是很痛。”他担心地说:“你这个样子待会怎么好一会跪一会起的,不如……”我捂住他的嘴:“那样只会更糟,放心吧,我撑得住。”他沉默不语,只是帮我按摩脚背。 我还是撑过去了。那拉氏对我十分照顾,专门派了两个宫女扶住我,又在间歇时带我去她宫里泡脚敷药。当我脱下袜子时她倒抽一口凉气,我把对胤禩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只让我暂且忍耐着。我连忙道谢。 好容易熬到了亥时,我记不清自己到底下跪了多少遍,大约就是眨一下眼睛,站起来;再眨一下眼睛,又跪下去。经过无数遍的睁眼闭眼后,终于解脱了。 然而厄运还没有结束。一个小太监来向胤禛说了几句话,胤禛脸色一变,走到胤禩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只见他身子晃了一晃,嘴角忽然流下几滴红艳艳的液体。我犹豫了一下,仪式已经结束了,应该可以随意走动。我向那拉氏请示,她也看见了胤禩的情况,示意我可以过去。胤禟和胤俄已经扶住了他,我向胤禛请安时,只听他说了一句:“良妃去了。”我眼前一黑,连忙抓住胤禟的袖子。胤禩的脸上有一种死灰般的沉寂,那鲜红的血迹映在石青色的礼服上,就象几块铁锈,刮得人眼睛生疼。我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对胤禛说:“皇上,不知我们可否去沉香殿?”胤禛点点头,我和胤禩跪下谢恩,然后扶着他离开这乱哄哄的地方。 锦心姑姑双眼红肿,我让她先去打热水给胤禩洗脸,自己走进寝宫。额娘穿得整整齐齐,装容浓淡合宜,眉目如画,宛如睡着了一样。她的旁边有一张纸,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用康熙送她的玉指环压着。 胤禩拿起纸看了好半天,沉默地坐在她生前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直到胤禛传旨召见我们。他拿出另一张康熙的遗诏,宣谕良妃死后封为端福皇贵妃,葬于景陵。我这时才知道,额娘的闺名是云端。 第二天一早,良妃按皇贵妃礼仪入殓,和康熙一起葬在景陵,那里还有他的四位皇后。他们会很快乐的,他最爱的女子全都陪着他,而且再也不用为权力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