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少年》 第一章 与爱无关的纯真年代 2006年,顾顔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圆滚滚的粽子,漫步在松花江畔的冰天雪地里,看那些雾凇在苍茫的天地间泛着莹莹的冷光。 11点零3分的时候收到李洛延的短信,说,我失恋了。短短的四个字,没有标点。顾顔的心却在一刹那间悬了起来,伴着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悲伤与迷茫。 2 1点45分的时候,顾颜成功地出现在一身酒气的李洛延面前 。 对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的城市,尽管已离开三年之久,顾顔还是轻车熟路。 连接十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让顾顔神色疲惫,然而她只是坚定地对面前惊讶而颓废的男子说,跟我走。 李洛延甩开她的手,冷冷说,“不要管我,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顾顔站在原地,咬住下嘴唇,倔强得如同贫瘠的荒原里那一株挺拔的红高粱,“跟我走,跟我回家,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两人对峙着,用一种坚持对抗另一种坚持。 良久,李洛延叹了口气,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向大门走去,他说,“从小到大,我对你的坚持都毫无抵抗之力。” 顾顔沉默地跟上。 出了酒吧,视野便开阔起来,他们看到了流光溢彩的街道,看到了万家灯火,却看不到渺远的星辰。 汽车从他们面前开过,车灯像记忆中的流星,将黑暗巧妙地划割成不同的形状。 街对面有穿娇艳红风衣的女郎走过。 与李洛延的故事,似乎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久到仿佛是几生几世之前。 那时的他,该是救人于苦难的神祇,而她,是日日祈祷的虔诚信徒。 当然,这只是十六岁的顾顔的猜想。 认识李洛延的时候,顾顔七岁。 她同满鬓霜华的奶奶一起住在一个破败的弄堂里,弄堂的路面肮脏且坑坑洼洼,一下雨便积满了水,好久才会干。天晴的时候则到处搭满了长竿晒衣服。然后便有七大姑八大姨们聚在一起说说闲话拉拉家常,间或杂夹着粗嗓子男人们的叫骂声,让这一小方天空聒噪无比。 李洛延一家的搬入让这里着实热闹了一番。 李妈妈是个爽朗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她的大嗓门和一阵阵的笑声。李爸爸身形高大,平日总是一脸温和,偶尔发起脾气来却很吓人。李洛延继承并发展了双亲的性格,活泼好动,略带一些痞气,然而他并非痞得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成功的在几天之内与弄堂里的孩子打成一片,并成为孩子王,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东奔西跑。李洛延的出现或许该算作顾顔的幸运。 那时的小女孩,有着让同龄人望而却步的沉默。也有大胆的,比如韩尚宁,试图与她成为朋友却告失败,便转而扮演起了欺负她的角色。 孩子总归不会太懂事的。 弄堂里没有同龄的女孩子,而男孩子们则与韩尚宁同仇敌忾,开始排斥她,捉弄她,骂她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他们把她往水坑里推,故意踩起水花溅在她漂亮的衣服上,往她脖子里丢虫子,扯她的头发。 顾顔不哭也不闹,倔强地昂着头,执拗地说,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妈妈。后来便不说了,只是紧咬着下嘴唇,眼睛里有那些男孩子们看不懂的光芒。 顾顔当然是有父母的,她还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相貌,只是她太小了,不懂得离婚是什么意思,更不用提向别人解释。 李洛延的到来让顾顔的情况有所改善。 那一日,几个男孩子在推倒顾顔后照旧一哄而散,李洛延走过来扶起她,如同小小英雄般挺立在她面前,小手一挥,将伙伴们召集起来。 八岁的小男孩站在夕阳的斜晖中,温暖的阳光在他微有些枯黄的头发上开出一圈圈的彩虹,然后又照得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 顾顔眯起了眼。 李洛延如同一名威风凌凌的将军宣言一般,用稚嫩的嗓音说着从十四寸黑白电视机里学来的老气横秋的话,他说,“身为男人,应该对女士有礼貌,你们这样欺负她,不觉得羞耻吗?” 没有人说话。 李洛延回过身看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十分豪气地拍拍她的肩,说,“别怕,我会保护你,以后谁再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看我怎么收拾他!” 男孩子们并不怎么明白李洛延的话,然而孩子王发话了,那群小战士们还是很服从的。 顾顔果真不再受欺负,偶尔与谁发生了冲突,也会很快在李洛延和他的维和部队的镇压下熄火。然而他们始终嫌顾顔是女孩子,碍手碍脚,并不愿带着她一起玩耍。于是很多的时候顾顔都形单影只,习惯用稚嫩的肩膀背着大大的书包,低着头沿着墙根匆匆走路。当李洛延带着手下拿着玩具在弄堂里冲锋陷阵的时候,她站在阴影里眯着眼细数奶奶头上的白发,听她讲那些已经听了很多遍的故事。 再大一点的时候,男孩子们迷上了篮球,他们在弄堂后那个破旧的篮球场上将篮球拍得啪啪作响。而顾顔抱着语文书趴在窗台上,眼神渴慕而落寞。 许久之后,当苏源问她为何这般沉默这般孤独的时候,顾顔抬头看向黑暗的虚空,眼里忽然升腾起些许雾气。 1990年12月29日,这并不是什么大日子,若真要论有何特别,不过是顾顔平淡的生活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奶奶生病了,十岁的顾顔很懂事的照顾她喝水吃药,做完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之后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然后毫无悬念的,迟到了。 严厉的数学老师透过玻璃镜片冷冷扫她一眼,不容商量地说,“站到下课!” 没有解释没有抗议,她沉默地转身,站到墙边,心底开始翻起大片大片让她觉得难受的感觉,于是她抬头看天,十二月的天,是难得的晴朗,一望无际的冰蓝,蓝的让人心里也寸寸冰冷起来。 靠后门的地方响起了敲窗户的声音,她转过头去,看到窗户开了一隙,一只带着些婴儿肥的小手握成拳伸了出来,然后拳头张开,就有许许多多的小纸片簌簌飞下,像下雪一样,花了女孩子的眼。 顾顔迟疑了一下,沿着墙根走过去,看到冻红了鼻头的李洛延神采飞扬地冲她笑。她蹲下小小的身子,捡起那些小纸片,一张张仔细地看。纸片上画着各式各样的表情,简单得近乎拙劣,但一看就懂。每张纸片上都写着相同的字:顾顔元旦快乐。她看着那些笑脸哭脸怒脸,终于确定自己的难受少了些。 李洛延明目张胆的行为的直接后果是,他被老师揪了出来同顾顔一起罚站。 顾顔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可李洛延却满不在乎。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女孩,如同密谋大事一般,小声说,“这样站着多没意思,走,我带你去玩!” 顾顔犹豫,“这,不好吧?” 可顾顔的犹豫没能阻止这小小的堂吉诃德。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了校门口。 路过卖红灿灿的冰糖葫芦的大伯的时候,顾顔站住不走了,她说,“李洛延,我请你吃糖葫芦吧?” 李洛延回头看她,有些意外,他不确信地问,“请我吃糖葫芦?”顿了一下,他又问,“你有钱么?” 顾顔点头。 她在广州开公司的父亲和她不知在何处的母亲总会定期给她和奶奶寄钱。 然后李洛延就有些贪心不足地嚷嚷,说自己要两根。 女孩看着他的样子打从心里笑出来。 阳光下,小小男孩女孩在人群里穿梭,如同两尾自由的热带鱼。他们的手上脸上,大片大片的都是化了的红,在这个季节渲染出灿烂的色彩。 回去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进办公室,班主任谢香明审视他们。李洛延很够义气地担起主谋的责任,说顾顔是被自己强拉去的。 而好学生顾顔的辩驳不被相信。 谢香明让李洛延先回教室,然后嘱咐顾顔应当与好学生多交流,努力学习,期末考试再创新高之类的话。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顾顔低头不语,似是默认。然而谢香明却看出了她顺从外表下的我行我素,不禁暗自感叹,才十岁的孩子怎会有这么深沉的性子! 李洛延被罚抄写,下午放学后,教室人去楼空,而他还在忙碌。 顾顔走过去,杵在他桌边,细细地说,“对不起。” 李洛延手一挥,却不抬头,仍自奋笔疾书说:“没关系没关系。” 顾顔却不走。 他抬头,似是想起了什么,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扬起笑,他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抄写吧。” 迟疑两秒钟,顾顔点头。她坐到李洛延的位子,而李洛延则跑出去打篮球。 李洛延的字俊朗大气,而顾顔的字虽工整却不好看,且在角落里有不自然的扭曲。当然,才小学五年级学生的字,尚未定型,还是有很大发展空间的。 然而后来顾顔挫败地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李洛延的字越写越漂亮,自己的字却无甚长进,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字里的扭曲变得不易察觉。 顾顔很努力地模仿李洛延的字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冬天的夜,来的格外早。 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了,街上华灯初上,一盏一盏亮到天边。 眼睛转向操场的时候,十岁的女孩脸色陡然惨白。 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李洛延抛下她离开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五岁的时候,妈妈远走,爸爸离开,她被遗弃在黑暗与冰冷,以及对未知的恐惧之中,苦苦挣扎,茫然而无助。 小小的坚强的女生忍不住哭起来,然而只是掉眼泪,很抑制地不发出声响。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你怎么了?”语气里有受到惊吓的痕迹。 同样受到惊吓的还有她。不顾脸上的泪痕,她抬头看去,看到了门外的李洛延。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李洛延在门边惊愕地站着,他呆呆看着不声不响哭泣的女孩,不明白为何她刚还好好的,此刻却突然哭起来,并且,哭得这么小心——那是一般孩子无法做到的。 顾顔犹豫着要不要说真话,良久,她开口,“我以为你走了。” 小男生似乎自尊心受挫了,他不满地看了眼顾顔,走过来拿自己的书包。“你太小看我了,我不会丢下自己朋友的。” 第一次听别人说当自己是朋友,顾顔怔住了。 1990年的冬天,顾顔交到了生平第一个朋友。 而此后漫长的十六年,李洛延果真身体力行着自己的承诺,从未曾丢下作为朋友的她。 李洛延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五年级的暑假已近尾声了。他在屋子里颇有领导风范地将妈妈特意为他煮的鸡蛋分给在场的的伙伴们吃,分到最后两个的时候突然想起似乎落了一个朋友,于是揣着鸡蛋飞奔出门。 看到顾顔的时候,她正在窗前发呆,眼神苍茫,表情落寞。 李洛延的世界总是阳光灿烂热闹非凡,他不懂,分明是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顾顔为何总是不哭也不闹。那一刻他有瞬间的恍惚,心情莫名一黯,但囿于理解力,没有深究,只是甩了甩头,展颜一笑。 “顾顔顾顔,快下来!”他得意洋洋地伸出手,仰着头叫。 女孩被明朗的笑容晃了眼,眯起眼细瞧了一会儿才点头,眼睛里有了一丝雀跃的神采。 看着专心致志剥鸡蛋的人,李洛延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头,“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我还不知道呢。” “四月四日。”顾顔漫不经心地回答,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鸡蛋。 “好,我记下了,明年等着我的大礼哦。”小男孩信誓旦旦地笑。 好心情感染了顾顔,她微笑起来,“好,我等着,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然而,结果是,明年没有礼物,明年的明年也没有。李洛延总是在收到顾顔的生日礼物后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后悔地叫,“啊,我又忘了你的生日了!” 可惜,已经过了147天。 顾顔只是笑,轻轻锤了锤他,故意恶声恶气,“你明年再敢忘了,我就烧了你家!” 有故作轻松的味道。 然而李洛延却未察觉。 升入六年级,谢香明没有随班走,新接手的班主任孙进翻翻学生的成绩表,开始排座位。 在先进带动后进理念的指导下,顾顔与李洛延成了同桌。 两人愈加熟络起来。李洛延隐隐觉得,顾顔其实没她表面那么冷,当然,也只是隐隐觉得,他无法清楚得出这个结论,也从未想过要去得出什么结论。 那时候他开始了对广阔世界的好奇,经常上课不听讲,偷偷在课本下面压一本诸如《外星人之谜》《野人之谜》之类的书,如痴如醉地看。 顾顔拿眼斜他,说他不务正业,但每当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视察民情的时候,她总不忘用手肘撞他一下。 后来顾顔便在心里纳闷起来了:什么书那么好看啊?某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夺过李洛延的书自己看了起来。不看不要紧,看过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上课看闲书的,此后愈演愈烈,上初中时候看报刊杂志作文选,高中时看各种小说和文学评论。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顾顔退步不少,孙进找她谈话,他很直接地问,“是不是李洛延影响了你?我可以给你换同桌。” 尽管心智已比同龄人成熟,但毕竟还只是十二岁不到的孩子,听到那一句话,顾顔突然惶恐起来,她绞着手指,咬着下唇,没有丝毫底气地争取,“不……老师,不关其他人的事,是我自己……我家里的事!” 好孩子顾顔开始学着说谎了,李洛延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和他分开,并且,她没有信心自己可以习惯另外一个同桌。 孙进看着她都快咬出血的唇,决定不再问。他挥挥手说:“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好好学习,不要被任何因素影响。好了,你回去吧。” 顾顔动了动脚,却没离开,她低着头说,“我保证下次考试会考到年级第一……李洛延也会有进步的。” 孙进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点点头,“回去吧,不要耽误上课。” 不知是孙进接受了顾顔的说法,还是出于其他的缘故,总之,顾顔与李洛延仍然是同桌,这让顾顔很高兴,同时又很担忧。尽管孙进没说什么,但她觉得既然已经做下保证,如果实现不了,孙进肯定不会再相信她了,然后他会将座位调开,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于是她开始拼命啃课本,补落下的课,同时也让李洛延好好学习。 她没有将这件事与李洛延讲,更不可能说出“如果你不好好学习,我们就做不成同桌”之类的话——她不确信李洛延是否乐意与她同桌——只是沉默地以自己笨拙的方式维持着希望。 而对于李洛延来讲,学习或者成绩名次都不是重要的事,但顾顔要求他学习已经到了逼迫的地步,这让他不堪忍受,于是他开始对顾顔发脾气。终于有一次,在顾顔三令五申让他背课文之后,他前所未有的爆发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她吼,“我学不学习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虚荣想拿第一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难道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虚荣才开心?拜托,你不要多管闲事行不行啊?”吼完,他抱着篮球离开了教室。 顾顔的脸色苍白的可怕,眼睛也红了,然而终只是安静地坐下,低头做习题。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没人看得见书本上大片的湿润。 第二天李洛延就开始后悔,他懊恼的想,虽然顾顔不该逼迫自己,但毕竟是把自己当朋友才会操那份心,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难听的话呢?他小心翼翼地觑向同桌,心里很不安,但又死要面子,不肯道歉。 顾顔的神色如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看到的一般,悲伤而落寞。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擅长隐藏。许久之后李洛延回想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把自己深深地隐藏呢,藏在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十二岁的李洛延看到顾顔的表情,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于是越加烦恼起来。 突然手臂被撞,他转过头,看到顾顔塞过一张纸。该不会是绝交吧?李洛延心里一紧,慌忙地打开看,却意外地发现只是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的,以后再也不会了,原谅我好吗/? 该说对比起的人不是自己吗?李洛延惊讶地看了眼顾顔,而后者此刻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黑板。 然后李洛延更加觉得愧疚了,他忙不迭的写,哈哈,其实是我不好啦,我不该气急乱说的,你一点也不虚荣,一点都不是多管闲事,不要放在心上了,哈哈。 他将纸条推过去,满怀期待地看着。 顾顔看完后冲他笑,暗地里捶他一下,说,“傻笑什么啊?” 两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小孩子是不会记仇的,至少李洛延这么认为,他们两照旧有说有笑,只是顾顔真的不再要求他学习了,尽管她仍会敲着他的脑袋说,“你呀,人是很聪明的,就是不肯用功。” 这件事很快就被他淡忘了,他更不会去追究,是否有人会记得。 只是,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许多事,并不是当作没发生过便真的可以随风而逝。顾顔,这个外表坚强的人,内心其实无比脆弱,经不起丝毫伤害。那些隐而不发的伤口,再怎么修补,也一直存在着,固执地不肯消退。 又一年春风得意的时候,与李洛延关系最铁的,也是从前欺负顾顔最厉害的韩尚宁要搬家了。顾顔第一次意识到,弄堂真的已经很旧了,恐怕,不会存在太久了吧。 她有些恍惚地走着,听到某间屋子里传来的气愤的声音,“还不是发的昧心财!”她不明白,也没有在意,只是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祸根早已埋下。 去给韩尚宁送行的时候,她看到了许多人,独独没有看到李洛延。 韩尚宁是很舍不得的,他毫不顾忌地哭着,带动了一群伙伴。顾顔没有哭,只是看着,心里觉得很不好受。 韩尚宁把一些东西送给朋友们作为留恋,给顾顔的是一个盒子,她打开看的时候,一只虫子就那么突兀地跳出来,吓了她一大跳,然后她看到了一条漂亮的头绳。 她看着车越走越远,在心里说,再见了,朋友。 只是,十年后她才发现,再见给她带来了多么深重的劫难。 顾顔在弄堂后的空地上找到李洛延。 男孩坐在篮球架下,埋着头,肩膀抖动着。 顾顔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问,“你哭了?” “才没有!”李洛延大声反驳,狠狠地抹去眼泪。 十二岁过了一大半的他已经开始意识到,离别是一件让人很难受的事情。 顾顔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李洛延突然开口,他问:“顾顔,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顾顔怔了一下,然后微笑,引用了曾经李洛延说过的话,“当然了,我永远都不会丢下自己的朋友。” 1992年9月1日,顾顔与李洛延成为初中生,一个分在一班,一个分在三班。 顾顔的新同桌夏玲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很快便被同桌愉快的笑声驱逐了,顾顔的心情好了些,甚至开始觉得,明天值得期待。 越长大,接触的人越多,环境就越复杂。这是顾顔后来明白的道理。 她渐渐发现,会有那么些许让自己觉得不舒服的眼光射在身上,尤其是和李洛延走在一起的时候。 后来有一天,在李洛延经过窗前笑着和她打过招呼之后,夏玲说,“那个男生是3班的吧,长的还不错。” 顾顔呆了呆,眼前浮过李洛延的脸,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思考这个已经认识了五年的男生的相貌问题。 李洛延开始成长,如同清晨山林里的竹笋一样拔节,眉目也越加清俊起来。加上他开朗的个性,身边经常围满了人,当然以女生居多。 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也有女生围着他叽叽喳喳。人多的时候,顾顔是不愿意说话的,更何况那些人她也不认识,于是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望向车窗外,她喜欢看那些景物呼啸后退的样子,就像所有的尘烟往事都被尽数抛在醒不来的时光里。 李洛延和那些人谈笑风生,从来不会想顾顔是不是受了冷落。 入初中后的第一场统考,顾顔考得不甚理想,心情有些郁郁。看着成绩表,夏玲指着第一名说,“这个林可清,以前和我一个学校,不仅成绩好,性格好,人也长得漂亮,值得你认识哦。” 顾顔冲她笑笑,能够让夏玲赞赏,林可清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女生吧,可是她并不打算结交,与李洛延的交游广阔不同,顾顔觉得“朋友”这个称呼是不可以随便安置的,真正的友情不仅得禁得起任何考验,还需要缘分的参与。 在年级表彰大会上,顾顔见到了林可清,那个乖巧可爱的女生,落落大方地在主席台上发言。 顾顔坐在台下,笑着对夏玲说,“你说的不错。” 林可清的确美丽,却不张扬,不似一些美女那般骄傲、自以为是,却也不会刻意隐藏,就如一朵清晨开放的纯白栀子花,自然而然地吐露馨香。 然而她的存在并不能影响顾顔的生活。只是陌生人而已。 顾顔更加努力学习,她不否认,她想拿第一。李洛延曾说她虚荣,尽管他后来道歉,但她已忘不了。虚荣么?或许吧,她不想深究这个问题。她只知道,每次告诉奶奶自己考得很好拿了第一的时候,奶奶就会很开心。她爱怜地抚自己唯一孙女的头发,夸奖她的懂事和争气,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只是,自那次生病后,这位慈祥的老人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由三个远嫁的姑妈轮流照顾。而她唯一的儿子,顾顔的父亲,却至今没有回来过,只是寄了许多钱。 三个姑妈是由怒气的,她们或多或少把对自己弟弟的怒气转到无辜的顾顔身上。而顾顔也有怒气,只是对自己的父亲。 后来姑妈们不顾奶奶的反对,将她送去医院治疗。 顾顔更加忙碌,她为奶奶煮粥熬汤,然后往医院赶,总是步履匆匆。 顾顔已经有好几天没等自己一起回家了,意识到这个问题,李洛延心里开始闹腾,他决定去问问。 已经1993年的冬天了,李洛延穿的很厚,但鼻头冻得通红。他站在巷口等顾顔。十分钟不算长,但对于一个好动的人来说,无异于煎熬,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踱步,看自己呼出的气凝成雾飘散在清冷的晨曦里。 远远看见顾顔,他忙奔了过去。 顾顔有些惊讶,然后便笑,“起这么早,真是破天荒啊。” 似是习惯了好友的挤兑,他没有反驳,等她走近,同她并肩往前走。侧脸看顾顔,李洛延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眼处在俯视的角度。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比她高出这么多呢?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同时又有隐隐的惆怅,惆怅什么呢?他却想不明白。 “你怎么了,一声不吭的,真奇怪。”顾顔看他沉思的神色忍不住问。 “哦,”李洛延回 第二章 冬日里的那一缕光 新学期开始,顾顔依旧埋头学习,对许多事不闻不问。 谣言几乎是一夜之间兴起的。 上午第一节课下课后,夏玲便趴在桌上发挥她的作用。这个活泼的女生,人缘极好,且好打听,许多消息顾顔便是从她那里得知的。 夏玲神秘兮兮得问她,“喂,你知不知道,听说李洛延在追林可清耶? “啊?”顾顔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放佛听到的是外星语言。 同桌的反应让夏玲失望,“你和他这么熟都不知道?” 顾顔的大脑这时才开始运转,她转过头继续看语文书,对夏玲的回答是“才十四岁的人知道什么”。 夏玲于是意兴阑珊。 顾顔看着《岳阳楼记》开始心不在焉。她觉得这个消息不值一哂,那些制造谣言的人很可恶,传播谣言的人很无聊。 真是的,十四岁的人知道什么呢? 下午的时候顾顔发现夏玲的神秘兮兮很多余,因为她陆续听到相关的评论。 就比如,在厕所里听到两个三班的女生讨论说,“小小年纪就搞这种事,真不要脸。” 然后中午在食堂的时候,与顾顔隔了几排的地方就有人在感慨,“你看他们一个是帅哥一个是美女,多般配。” 后来跟夏玲研究,顾顔仍不相信,她执着的认为,这要么是好事之人的无聊之举,要么是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向往俊男美女的故事从而在他们单纯的关系上加了浪漫的一笔。总之,他们是同学是朋友,但不可能是恋人,或许以后会是,但那是长大之后的事,绝不可能是现在。 夏玲听了之后拿眼斜她,一副惋惜与同情的样子,“顾顔,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在很多方面聪明绝顶,但在感情方面,幼稚得可以。” 顾顔对此不置一词,许久之后,再想起这句评价,她笑得云淡风轻。 日子依然不咸不淡的过着,谣言渐渐冷却下来。 3月下旬的一天,顾顔正盘算着生日如何度过,夏玲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急急说道,“顾顔,快跟我走!”拉了她便要往外拖。 顾顔莫名其妙,一边努力站稳自己,一边奇怪地问,“怎么了,发地震了?” “不是,”夏玲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喘息未定,“是,是李洛延打架了。” “打架?”脑袋里哄了一声,顾顔呆掉了,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友身上。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被夏玲带到了事发地点。 李洛延鼻子流着血,脸上有两块淤青,此刻正靠着树,狠狠望着对面的人。 而后者眼睛黑了一圈,下巴擦出一片血红。他坐在地上,用同样敌视的眼神盯着李洛延。 那个人顾顔听夏玲提过,据说是全校最不能惹的不二人选,唐时。 两个狼狈的风云人物似乎都没了继续斗殴的力气,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用可怕的眼神紧紧盯着对方看,旁观者几乎听得见滋滋的电流声。 顾顔没想到还有第三个当事人,漂亮的栀子女孩,似乎受了惊吓,手足无措地被同学扶着。 老师们姗姗来迟,简单的问了几句后将三人带走。 三天后事情解决了,顾顔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结果,还算圆满。老师那边的说法是,李洛延见义勇为,帮助同学,值得表扬。 而学生这边私底下流传,林可清被不良少年纠缠,英俊王子英勇解救落难公主。 似乎很少有人去注意被勒令退学的唐时。 夏玲眉飞色舞地宣扬童话,顾顔坚定不移地相信老师。 当女孩子们讨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顾顔被叫了出去。 满脸憔悴的大姑妈心急火燎地说,“小顔,快跟我回去,奶奶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顾顔匆匆而去,甚至来不及对老师或同学交待任何事。 1994年末,顾顔对着黑乎乎的玩具狗回顾一年的经历,在空旷的屋子里痛哭出声。 奶奶走得很急,甚至等不及看自己唯一的孙子长到十四岁。 顾顔直直盯着九年来唯一在身边的至亲,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姑妈和姑父们终于忍不住,当着顾顔的面,大骂着弟弟的不孝、冷血以及其他。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将嘴唇咬得没有一丝血色,一直退,一直退,退到角落里,退到黑暗中,退到冰冷与无助围成的深渊,悲哀成河,将她没顶,呼吸几乎都要丧失。 李洛延匆匆赶到,看到几近呆滞的顾顔,心里害怕起来,“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有回答,女孩空洞的眼不兴一丝波澜。 男孩忍不住摇她的肩,似乎想要唤回离开的灵魂,“顾顔,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不要吓我。” 有液体滴落的声音,在嘈杂的房间里并不引人注意。然而李洛延却排除所有其他的声音听到了,那液滴仿佛滴在他心头,发出一声声让人觉得苍凉与寂寞的声响。 他低头看去,有血滴顺着顾顔的手指滑落。 “你干什么,快松手!”他急促地说,努力想掰开顾顔握紧的拳头。 “带我走。”顾顔终于有了反应,眼神慢慢会聚,她低声恳求着,声音颤抖得好像随时会被风吹得无踪无迹。 “好!”李洛延毫不犹豫的点头,握住她被自己指甲划伤的右手,“跟我走。” 男孩带着女孩不顾一切地奔跑,如同两尾渴望光明的热带鱼,奋不顾身地往海面冲去,将深海的黑暗与冰冷抛在身后。 顾顔任男孩带着自己逃离,她不知道他将把自己带到何处,但这不重要,她只是紧紧抓住手中真实的温暖,随着他的指引,向前,进入阳光地带。 李洛延将她带到江边。奔跑让她身心疲惫,心情却舒畅了许多,她坐下。 望着广阔的江面,听着绵延的潮水声和汽笛声,女孩安静下来。 “想哭就哭吧。”李洛延劝道。 顾顔摇头,“哭不出来了。”她已哭了好久,眼泪几近干涸。 “那……要是心里郁闷,就喊出来吧,像我这样。”男孩将手做成喇叭状围在嘴边,对着江面大喊“啊”。 女孩依旧摇头,“没力气,喊不出来。” 李洛延于是手足无措,“那那”了一半天却说不出话来。李洛延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第一次直面别人的死亡与深沉的悲哀,他束手无策。 顾顔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嘴里骂着“笨蛋”。 “我是很笨哪!”劝人没成功反而把人给惹哭了,李洛延很挫败的坐下来。这个时候的他不知道有一种哭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感动。 沉默了一会,李洛延跳了起来,“这样吧,我唱歌给你听。” 1994年4月4日,李洛延不理会路人诧异的目光,在猎猎的江风中唱起了《水手》,这首歌,只为她一人而唱。唱完之后,他对女孩说,“顾顔,你要像不惧风浪的水手一样勇敢坚强。” 而这一天顾顔关于“十四岁的人知道什么”的论断不攻自破,她看着身旁的男孩,觉得这个少年是自绝望境地救出自己的英雄。自此山重水复的爱恋,等待着它的柳暗花明。 2003年的时候,顾顔终于醒悟,便也是在那一天,她陷入了更为长久的绝望之中。 回到家的时候,顾顔意外地看到顾振清,隔着三米的距离,她怔怔看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动了动嘴,想唤一声爸,却发不出声响,于是她放弃,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到床边,对着几上的相片发呆。 脚步声唤醒了她。 顾振清倚在门边,这个四十岁不到的中年男人面色憔悴,眼神悲痛,还有深藏的歉疚,他试图解释,“工作很忙……我想尽早赶回来……航班延期了,你还好吧?” 顾顔想冷笑,工作?难道会比自己的母亲女儿重要?过去九年不曾管过我,现在送上迟到的关心,这算什么? 然而她还是点了一下头。 顾振清却不明白, 这是表示她听到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抑或是说,她还好?他挫败地发现,自己不懂女儿的想法,长久的疏忽造就了深重的隔阂,待事情告一段落,回过头来才明白,原来他和自己的女儿已隔了千山万水,这是为人父者的悲哀。并且,顾顔枯寂如死的眼神让他心惊胆寒。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面主持母亲的丧事,一面尽心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顾顔能感受到父亲近乎讨好的关怀,可是她不能原谅,九年的疏忽已在她心头积起千尺冰冻,更何况,奶奶生病去世,他却一天的孝道也未尽到,女孩固执地将奶奶的那一份怨愤也背负起来。 几天之后,顾振清同姐姐们一起将事情处理完毕,姑妈们各自归家,他理所当然的向顾顔提出同赴广州。 李洛延坐在操场上闷闷不乐,她旁边坐的是纯白的漂亮女生。 十四岁之前的顾顔不懂得爱情,她坚决不相信那些传言,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若没有唐时,李洛延与林可清的交往绝对是一帆风顺,顾顔连配角都不是,传言里没有她,便是很好的证明。 李洛延愁容不展,他低低叹息,“不知道顾顔怎么样了。”这个年纪的他不知道在女友面前不断提到另一个女生是一种禁忌。 纵然林可清好脾气,此刻也有明显的不悦,她皱眉说,“从清明节到现在,你已经说了不下十遍,要是担心她就去看看啊。” 少年沉默,他没有注意到林可清的口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惆怅中。他知道顾顔的父亲回了,且极有可能带走顾顔,离别在即,他无法向旁人说请那一份惆怅,连林可清也不能。 而眼下,林可清比较担心的是唐时会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男孩的回答是,随他怎样,我还会怕他不成?漫不经心的口气透出的是年少轻狂。 走向教室,经过二年一班的时候,李洛延下意识地往里看去,几乎喜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但随即他又眼神一暗。 孤雁看到窗前的人,冲他笑笑,走了出来。 “对着那位美女发呆?” “放心,不是你。”李洛延舒了口气,这样的顾顔还比较正常。然后他不笑也不说话了,望着对方犹豫要如何开口询问。 顾顔看他的神色,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笨蛋!然后她催促,“有话快说。”语气轻松。 李洛延却轻松不起来,他眼里那丝悲伤泄露了他的心情,“你什么时候动身?”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顾顔怔了一下,随即她反应过来:这个少年已认定自己会离去,所以才会悲伤。这个意识让她心里涌起隐蔽的喜悦。 然而她还是不确定地问,“你是说去广州?” 李洛延点点头。 女孩却转身,将视线拉远。阳光明媚,清脆的鸟鸣声如同谁人梦中呓语一般,风吹来,拂起她的发,又悄悄走远。 “这里是我的家,我怎舍得离开?” “你,你不走了?”男孩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喜。 顾顔回头冲他一笑,笑容如初冬飘落的第一场雪一样明净,“不走了。” 李洛延离开的时候,顾顔看着他日渐挺拔的背影,在心里问,这里还有我牵挂的人,这个理由算不算? 第三章 一个人的黑白电影 顾顔的家更加冷清下来,好心的邻居们念她年幼孤苦,一个人生活困难,隔三岔五地叫上她去家里一起吃饭。 李叔叔和李阿姨是叫得最勤快的人。 顾顔与他们相处融洽,亲如一家。 李洛延有时会哇哇怪叫,嚷着“顾顔,快叫我哥哥”或是“爸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之类的话,嚷过后,便会讨好似的凑到女孩面前说,“吃饱了喝足了,帮我补课吧,离中考不远了。” 难得他想起该要努力,顾顔很乐意地当起临时老师。 李洛延果真聪明,补习时总能一点就通,数理化成绩很快得到提高,尽管语文和英语还差了那么一些,但轻微偏科没能妨碍他总评的进步。 少年真的很刻苦,刻苦到让顾顔惊讶和自愧不如。 看着李洛延由名落孙山到金榜题名,再看着这个名字一点点提高,顾顔感到由衷的欣慰和……幸福。 是的,幸福,和喜欢的人一起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无疑是一种幸福。 只是几天之后,顾顔发现,她的这种幸福多么单薄,多么苍白无力。 那是秋天已姗姗来到,阳光终于退去了使人望而却步的温度,风也开始萧瑟起来,一点一点吹去这个城市的浮躁,香樟和法国梧桐落叶纷飞。顾顔提着大袋的东西转过街角,一眼便看到临风而立的李洛延,少年低着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在等人。 她笑起来,想扬声喊一句,可一个脚步轻快的身影将她的声音堵住。 漂亮女生跑过去亲昵地挽起李洛延的手臂,李洛延对着她展颜一笑。 隔着滚滚车流,顾顔觉得,那带着三分爱恋三分温柔三分甜蜜的笑容被放大被定格被过滤了所有的色彩,只余下老旧的黑白,真实地清晰地深刻地映在她心头。 李洛延对她笑得不少,却从不成给过这样的。 顾顔,其实你才是笨蛋!她暗骂自己。原来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自己先前近乎执拗的不相信此刻看来却成了近乎可笑的无知。 她有些明白夏玲那天对她的评价了,以及,为什么李洛延要那般用功读书。 对面的那对璧人没有看见她,径自走远。 顾顔转身继续自己的行程,脚步匆忙得近乎某种逃亡。 回到家她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停下来,她掏出一大串钥匙,对着其中的某一把发怔。 五岁之前她并不住这里。那时的她,在市中心有一个宽敞却寂寞的家。从她记事起,父母便在不停地争吵,有时还会大打出手。小小女孩的世界里,充斥的是母亲尖利的叫骂声,东西摔在地上清晰的碎裂声,以及父亲满是怒气阴沉的脸。 大人们沉浸在自己的喜怒爱恨里,很少顾及这个幼童。 顾顔开始会被吓哭,后来知道哭也没用,于是便不哭了,只是将小小身子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惊恐而无助的眼看着。 直到某一天,冤家似的的两人终于不吵了,他们和和气气,相敬如宾。 母亲开始收拾行李,临走的时候,在顾顔面前蹲下来,细细看自己的女儿,为她理顺头发,说,“小顔,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走的毅然,如同被束缚已久的凤尾蝶热烈地奔向向往已久的自由天地。 再然后,顾振清将顾顔送到祖母那里,他去广州开辟前程。 那个家于是人去楼空。 幸而有顾振清偶尔回来时的操持和奶奶的看顾,它才不至于荒废。 如果顾顔再不能在弄堂停留,那里无疑是个去处。 现在,冷静下来的女孩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离开呢?离开,真的舍得么? 她想起六年级时的那次对话。 李洛延问:“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顾顔微笑回答:“当然啊,我永远都不会丢下自己的朋友。” 那时他们都太年幼,彼此两小无猜,轻易说下不离不弃的约定。 现在她才明白,这该是多么深重的承诺。 她叹一口气,放下钥匙,将收起的东西放回原处。 而十分巧合的,九年后的这一天,顾顔喝一口浅碧的茶,望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清浅地笑,“明天我就要去武汉了,到机场送送我吧。” 对面的男子怔住,突如其来的离别让他猝不及防。 然而,他再不是当初冲动懵懂的少年,二十四岁的李洛延高大沉稳,他稳稳放下杯子,只是皱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不满,他不急不缓地问,“之前没听你说过,怎么突然就要走?” 顾顔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抿了一口茶。 李洛延没有追问,他知道她的执拗,不想回答的事,再怎么追问也于事无补。 但是,也只是知道她的执拗而已,越长大,这个朋友越让他迷惑,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许多行为让他觉得突然且不可理解,就比如,她毫无预兆地说要离开。所以,他说了句,“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顾顔依旧微笑,在心里答了句,那是因为,你不爱我。 而男子的表情却黯淡下来,“那么多的朋友都散了,尚宁走了,你也要离开。” 尚宁…… 好像触到了什么敏感的因子,两人一起沉默下去,有淡淡悲伤弥漫。 良久,顾顔抬头,看向李洛延。 他那落寞的表情刺疼了顾顔的眼,她别过脸,看向喧嚣繁华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们来来往往,谁又是谁的过客呢?她仿佛梦呓般地吐出一句话,“世事沧桑,唯有流变才是真实。” 李洛延抬眼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说,“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顾顔笑得云淡风轻,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朋友陪得了你一时,却无法陪你一世,能一辈子对你不离不弃的,唯有爱人而已。” 而我,不是你的爱人。 1994年的秋天,顾顔留下来,同李洛延笑闹如常。 冬天的时候,李洛延终于决定向好友坦言自己与林可清的关系。 短暂的不易察觉的悲戚之后,顾顔拿课本敲敲李洛延的头,笑着说,“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该不是没把我当朋友吧?” 而李洛延竟红了脸,好半天才说,“我怕你笑我。” 顾顔横他一眼,“我有这么恶劣么?对了,你女朋友功课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让她帮你补课?” “我才不要她给我补!”李洛延立马叫起来,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 这个时候的少年,不愿在喜欢的人面前示弱,一直默默地弥补着自己的短处。顾顔悲哀地想到,一个人肯为喜欢的人改变自己,这份喜欢该有多深? 李阿姨走到门边,喊他们出去吃饭。 饭桌上,李叔叔为顾顔夹了菜,然后说,“这里陆续地都搬空了,我们也该搬家了。” “搬家?”李洛延惊讶地叫出来,而顾顔只是身子震了下,望向李叔叔。 李叔叔点点头,“我们在城南找到房子,这里,明年就要拆毁新建了。” 李阿姨接过话,“顾顔,你打算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女孩。 顾顔笑了笑,“没关系,我有去处,你们不用担心。” 草草吃过饭,顾顔就提出告辞。 她把自己埋在床上,心里荒荒凉,无处着落。 她答应过不离开他,现在李洛延却将要离开自己而去,这算不算一种命运的讽刺? 他们即将搬走,从今以后,自己就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李洛延在门前徘徊良久,他确信顾顔心情不佳,就如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样,充满了离愁别绪,可是,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似乎在顾顔面前,他就只能做一个笨拙的少年,变得毫无办法。暮色渐起,少年终于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去。 走的那天,李洛延一直没有笑过。顾顔拍了拍他,一如既往地笑,“只不过是搬家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在学校还可以加见面的,不要摆一张臭脸吓人。” 李洛延闷不做声,临走的时候突然从车里伸出手来塞给她一张纸条。等到车扬起的尘埃落定,顾顔展开纸,才知道写的是他新家的地址。 几天后,顾顔也搬回了从前那个寂寞的家。搬家前前后后持续了几天,因为太多的东西她都舍不得丢。 虽然在学校还可以见面,但毕竟,已经有很大不同。出了校门,不再是一同去往同一个目标,而是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因为李洛延的缘故,顾顔和林可清正式认识了,再加上夏玲热情地穿针引线,两人就熟了起来,关系一日好似一日。只是顾顔觉得别扭,两个本就毫无情谊可言又几乎没有共同点的人,硬生生凑在一起,算什么呢?何况林可清看她的眼神总带了那么一些不可说的微妙。或许她是把顾顔当竞争对手了,无论在学习上还是感情上。这样的目光让顾顔反感。然而她不说,她不愿拂了两位朋友的好意。林可清当然也不会自毁形象,依旧大大方方地和顾顔做着朋友,两人和和气气亲亲密密。 顾顔不知道,她们两人,究竟谁更虚伪一些。 中考的结果是谁也不曾料到的。李洛延原想提升自己同林可请考同一所高中,结果一鸣惊人地考进了顾顔保送的那所重点高中,而林可清先是成绩下降,中考更是失利,跌进了一所普通高中。 于是顾顔忍不住感叹天意弄人,人生如戏。 担心李洛延心情不好,她乘车兜兜转转去看望他。 远远看见李洛延坐在花坛边,旁边坐着他的漂亮女孩,顾顔的脚步便停住了。看了半天,她终于确信那里没有自己的位子,于是转身又上了公交。 第四章 重逢的悲喜 顾顔是在家附近看见韩尚宁的。 当时他穿着黑风衣,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娴熟地夹着香烟,眼神迷离中透着阴郁,漫无目的的看着人来车往。 起先她还以为认错了人,然而对方看到了她,怔了一下,迟疑地叫了声“顾顔”,于是就确定了。 他们走到公园,韩尚宁坐到长凳上,他在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尽,于是又点了一根,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却不怎么吸。 顾顔坐到一旁的秋千上,也没有荡。 那时已经是1996年的春天了,天空有乳白色的和平鸽飞来飞去,色彩斑斓的风筝在风中飘扬。粉嫩的樱花被风一吹便纷纷飘落,如同飞舞的精灵,美妙不可方物。 顾顔看着高而瘦削的男生,而后者迷离的眼似乎在看地上的青草,又像是透过草地看到了未知的时空。 拥有迷离眼神的人,眼睛经常不会认真的看什么,应该是很少会有在乎的人或事的吧。顾顔想着,再一次在心里确定,如今的韩尚宁,冷漠程度绝对非常人所比。 四年的时间,经让曾经顽劣的男孩变成如今模样。顾顔有了些微伤感,她静静地问,“这些年还好么?” 韩尚宁并不抬头,只是淡淡回了句,“没什么好与不好。”然后才看向童年伙伴,“你呢?” 顾顔笑笑,“奶奶在前年过世了,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到也过得去。” “你爸妈没来找你么?”韩尚宁吸了一口烟,悠悠地向空中呼出。 “我不是没有爸妈么?”顾顔却突然偏着头问,笑容里有一丝促狭。 韩尚宁一怔,继而浮出微弱的笑意,“你真记仇。”顿了顿,他抬头看天,仿佛在追忆,“不过那时我也真恶劣,欺负你太多了。” “小时候不懂事,闹着玩而已,没事的。”顾顔淡淡一笑,脑海里突然浮出了八岁时的李洛延的模样。 韩尚宁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想起了儿时最好的玩伴,“洛延怎么样了?” “他挺好的,现在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顾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我们都各自搬了家,弄堂估计已经拆了。” “哦。”韩尚宁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飘忽,仿佛没有任何话语能惊起他心底的波澜,“李叔叔和李阿姨还好吧?” “都很好,他们一家还和以前一样幸福。”顾顔笑,这次却有些落寞。 没有人说话,气氛一时寂静下去。 顾顔抬头看天,眼神苍凉下来。“你,试过一个人的感觉么?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终归不是一家人,总会感觉有无法排除的隔阂。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总以为自己会习惯,但总是觉得孤单。” 顿了顿,顾顔转头看向阴郁男生,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竟向你说了这样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韩尚宁迷离的眼看着地面,眼神慢慢幽深,“我,其实试过一个人的感觉。”他偏过脸,迷离的眼光汇聚到一起,悲伤地看着顾顔,“我现在就是一个人,我知道,一个人的感觉是多么凄凉。” “啊?”顾顔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时间,顾顔一直在倾听,听十六岁的男孩讲述他的父亲怎样用非法手段牟取暴利,怎样愈演愈烈,背上人命,最后东窗事发,判处死刑。他家的财产怎样因巨额的罚金和赔偿而消失大半,他的母亲怎样不堪打击,精神失常,最后从高楼失足坠下…… 仿佛被阻拦了许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缺口,韩尚宁不停地述说着,述说他的恐慌,他的无助,他的绝望,他的迷茫,直到看到顾顔眼里滚落的大颗泪珠才停下,问:“吓着你了?” 顾顔摇头,“我……是看见你……”她抬手擦去眼泪。 韩尚宁下意识地拭了拭脸,手指触到一片冰凉。 顾顔走到韩尚宁面前,轻轻抱住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她想用朋友式的拥抱给他温暖,哪怕微乎其微。然后她直起身说,“现实如此残酷,我们更要照顾好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光明永远存在。” 一直到2006年,顾顔都在怀疑,这句话是否起过作用,无论是对韩尚宁,还是对自己。 而当时的韩尚宁展开一个真诚的干净笑容,说,“谢谢你。” 和李洛延说到韩尚宁的事,好看少年的表情由惊喜转为震惊,再到同情,最后落定为深深的担忧。 李洛延的生长环境一直都那么安定和谐,不曾遇过大风大浪,这一点与韩尚宁不同,与顾顔亦不同,然而这一点却毫不影响他与他们的友情。韩尚宁与顾顔那深重的悲哀,他无法切身体会,却可以理解。李洛延一直认为,便应该互相帮助,所以,他曾经那样不遗余力地去帮顾顔,而现在,轮到韩尚宁。 林可清安慰似的拍拍男友的手,露出她一贯的甜美笑容,说,“不要太担心。”尽管她心里打了结一样的不舒服。刚才顾顔与李洛延一直在谈论韩尚宁的事,她一句话都插不上,便觉得有些委屈。大老远跑到这个学校来看李洛延,却不曾想受到这般冷落。她看着对面的女孩,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妒忌是假的,毕竟顾顔参与了李洛延的童年,他们有太多共同记忆,并且,又上了同一所高中,这是自己无法做到的。而上了高中的顾顔,开始美丽起来,也愈加沉静。林可清自负聪明,却无法了解她,一直都无法了解。初中时,她一度将顾顔引为竞争对手,然而可笑的是,对方根本没有要争的意思,只是一直安静地留在李洛延身边,但那种安静的不争,恰恰成了林可清不安定的因素,她不知道顾顔在想什么,将做什么,心里愈加没底,于是更加勤奋地争取,却发现根本不能撼动顾顔的平静,到最后,她疲惫不堪,还有唱独角戏的感觉。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现在的顾顔,你说她是素淡洁净的茉莉吧,她却又有不可凌的气势,说她是清冷傲寒的白眉吧,她却偏偏可以笑得那么安宁淡雅。 李洛延笑着反握住林可请的手,温柔而宠溺的笑容让她安下心来。毕竟,无论如何,李洛延是她的男朋友,而不是顾顔的。 尽管两个女孩有微妙的矛盾——至少在林可清这方面是,然而她们终是成了朋友。许久的交往,当一切成了习惯之后,有些感情,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三人约好第二天一起去看韩尚宁。 因为距约定的地点近,林可清与顾顔一早便会了面,两人站在温暖的晨风里。 顾顔看着对面的梧桐,再看向高楼,看向蓝天,目光一寸寸悠远起来。 林可清注意到了,顾顔经常会有这种表情,宁静中透着迷茫,迷茫中透着哀伤,哀伤中却又透出执着,这个时候的她,仿佛身处另一方天地,遗世而独立,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这样,孤独而苍凉地存在着。 “在想什么?”林可清下意识地问,声音很轻,轻到,她以为出神的人应该听不到。 然而顾顔却回答了,“在想世事无常,世事沧桑。” 林可清无所谓地笑笑,沧桑么?或许吧,但她不想深究这个问题。她倒是更宁愿想怎样当好学生干部、怎样考上好大学之类的事。 是的,很现实,但我们毕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活着。 然而笑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表情陡然凝固下来,变作惶急与恐惧,她喊了声“快跑”便拉起怔忡中的顾顔狂奔。 林可措手不及,慌不择路。 顾顔不明所以,她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她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隐约起了危险的意识,便顺着林可清的指引奔跑,越跑越偏僻。 但他们不得不停下,因为已经无路可逃。 女孩们转过身,看到追上来的人:唐时,以及另外两个顾顔不认识的人。 唐时阴测测地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顔琢磨着这句话怎么那么像武侠剧里的台词啊,于是觉得非常那个好笑。可现场的气氛不允许她笑。那念头一闪即逝,她开始紧张,手心冒汗。 林可清银牙一咬,迈出一步,“唐时,你想怎样?” “怎样?李洛延那小子的账总得算回来吧。”唐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们,只是埋首把玩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两个女孩子觉得,现在的唐时比两年前的更加危险了。 “他抢我喜欢的人,我是不是也该对他喜欢的人做些什么?”唐时举着刀走近林可清,后面的人很配合地制住欲图挣扎的两人。 于唐时而言,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抢回林可清的问题,而是男生的面子问题。他曾经在李洛延手上输了,便一定要赢回来。他打定主意要让李洛延更屈辱更痛苦。 “不要叫哦,否则会死的更快。”此时唐时诡异的语气听起来不异于地狱之音。他将刀贴在林可清的脸上,“你说,这么漂亮的脸,要是划上一两刀,会变成怎样呢?” 顾顔努力镇定自己,空白的大脑活动起来,尽可能地搜寻办法。“唐时,你这样是犯法的!”她的声音因为惶急而显得有些尖利,然而,毕竟是镇定多了。 “犯法?”唐时大笑起来,他看向顾顔,“我刚从劳教所里出来,你觉得我会怕犯法?”然后他打量顾顔,“你就是顾顔?”和李洛延杠上后,他特意打听过她。 顾顔冷冷回答,“是又怎样?”她清楚惶急也没有用,于问题丝毫无益。她习惯这种恐惧与无助的境地,况且,她孑然一身,没有后顾之忧,然而林可清不。现在林可清慌的不成形状,她更不能慌了。 更何况,刚才林可清拉着她奔跑的动作让她有风雨同舟的感动。 “给李洛延打电话,让他过来。”唐时撤回手,扔过大哥大,有些嘲讽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林可清,“指望她看来是不行来了。” 李洛延!三个字像是惊雷一样在顾顔头顶炸开,她咬紧了下唇,仿佛这样子可以让她保持理智和力气,“他新近搬家了,我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 “不要说谎。”唐时不耐烦地举起水果刀,贴近林可清。 “顾顔……”林可清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她求助地看着顾顔,声音微弱。她不知道李洛延来了自己的情况是否会改变,也没有力气想,但眼下,无疑顺从可以暂时解救自己。 看着林可清,顾顔狠咬了一下嘴唇,“不必了,李洛延就要过来,你们到我们刚才等的地方等他便是。 “刚好,我们有两个人在那里放哨。”唐时点了点头,点了个电话,然后重新把精力放在林可清这里,“可惜呀,你为什么要做她女朋友呢,要不然我也不会记着你,美女嘛,世上多的是。” 顾顔心里一紧,几乎就想勇敢一点代替林可清,好让她出了这危险的境地。 然而话还没出口,却听到林可清颤抖的声音:“不,我不是李洛延的女朋友。”于是她诧异地抬起了头。 林可清仿佛找回了力气,她看着顾顔,心里说,顾顔对不起,但是我别无它法。 顾顔也看着对方,后者的目光满是哀戚满是绝望,也满是歉疚,然而话还是毫不犹豫地清晰地说了出来,“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当初她只是因为我是顾顔的朋友才出手帮我,和你……打了架。他的女朋友是她,和他青梅竹马的顾顔!” 漂亮的女生颤抖地扬起了手,指向了顾顔,却偏过头不去看她。 顾顔咬紧的嘴唇松开了,她想说什么,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反应,她只是震惊而空茫地看着林可清。但很快,她不震惊了,她不悲愤了,只是眼神寂静的有些骇人。 这世上,至亲之人尚能抛弃你,一个普通朋友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 唐时似乎也吃了一惊,他看着林可清犹疑。 林可清埋着头,咬了咬牙,继续顺畅地编了下去,“要不然,李洛延那么差的成绩,为什么要拼命考那么好的高中?还不是因为顾顔在那里。” 人在生存面前,取舍向来是那么分明。 顾顔漠然地看着她,然后看到了他背后的人——来者居然是韩尚宁。 唐时也看到了。 韩尚宁皱着眉头扫了一眼林可清和顾顔,然后往墙上一靠,点了一支烟,姿势懒散,却透着冷冽。他吐出一口烟,说,“唐时,李洛延是我兄弟,买我个面子吧。” 林可清呆掉了,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上下透着阴冷的人——其实他是被唐时手下人带过来的——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顾很顔惊讶,她未想到韩尚宁居然认识唐时。而唐时也怔住了,他未料到韩尚宁居然认识李洛延,而且还这么熟。 然而唐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恢复过来,看着韩尚宁笑,“你这么坦率,我也不绕弯子了。你的兄弟重要,我的面子也不能白丢是不是,否则兄弟们不服,我也混不下去。这样吧,”他四下看了看,看到林可清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扯下她扎头发的方巾,连同手上的水果刀一起递给韩尚宁,“用你的血把方巾染透,我与李洛延的恩怨便一笔勾消。” 顾顔算是见识了这个与她平常所处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啊。 看着韩尚宁接过水果刀,顾顔急了,“韩尚宁你别,唐时,我们再商量一下可不可以?” 然而两个人都没理她,韩尚宁径自动手。 于是顾顔的喊声变成,“韩尚宁,你这个笨蛋,不要伤到手腕的动脉!” 韩尚宁神色不变,在右手腕背面毫不犹豫地割了一刀,再割一刀。血如同涓涓细流一样落在方巾上,方巾瞬间染红,先是浅红,然后是鲜红,最后变成了暗红,然后再也吸收不了,血沿着方巾边缘一线一线地落下。 林可清彻底呆了,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顾顔也呆了,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血。 唐时的眼里露出赞赏的光,他笑,“有胆气!够义气!与李洛延的事到此为止了。” 顾顔如梦方醒,推开了拦在她身前的人,奔到韩尚宁面前,“你真傻啊,疼不疼?头晕不晕?”她抓住男生的手查看伤势。 韩尚宁平静地抽回手,说,“没事。”他还不习惯别人的关心。 顾顔觉得眼眶一热,她突然就明白了韩尚宁在家变后过的是怎样凶险的生活。 唐时带着兄弟离开了。 顾顔重新拉过韩尚宁的右手,压住他手臂内侧的动脉止血。 韩尚宁想要抽回,然而她却固执着不肯放手。 许久之后,当韩尚宁终于放任自己依恋这只手的时候,她却吝啬地不肯再伸出。 林可清终于理清了神智,刚才的一幕入噩梦一般,刀的寒气犹在耳侧,但毕竟,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连同与顾顔的友情,与李洛延的爱恋,在她的懦弱与自私下,统统结束了。她不禁痛哭出声,既是放松的发泄,也是深深地悲哀。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顾顔,低低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顾顔的神色恢复了漠然,她不看颓然的人,只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你只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于是林可清哭得更痛。 唐时走了没多远的时候,遇到被自己兄弟带过来的李洛延,后者一脸怒气与焦虑。他孤狠地看着唐时,“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唐时无所谓地笑笑,“没怎么样,没想到你与韩尚宁关系这么好。” “尚宁?”李洛延怔了怔,他不明白怎么涉及到韩尚宁了。然而唐时显然没有替他解决困惑的兴致,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于是问了,“你女朋友究竟是顾顔还是林可清?” 李洛延又是一怔,无论这个问题还是问这个问题的人,于他而言都太过突兀。继而他想到,这个问题值得疑问吗?顾顔有是他女朋友的可能行吗?在这个少年的眼里,顾顔从来都不会与“他的女朋友”这个身份相联系,以至于当别人将其联系起来的时候,他会觉得意外和奇怪。但唐时还在面前,现在万不是他深思的时候,所以他冷着脸问,“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唐时不咸不淡,“只是当我说要在你女朋友脸上划两刀的时候,林可清说顾顔是你女朋友。”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有幸灾乐祸的冷酷。那样的一句话说出来,无论林可清有没有撒谎,她那一贯良好的形象恐怕都不光彩了。哼,这个没用的女人,不让她吃点苦头还真不甘心! 李洛延英俊的脸瞬间扭曲的不成形状,他怒不可遏,或者说震惊无比,“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每一个字都是怒气,只是他没来得及想,这怒气,是对唐时还是对林可清。 唐时毕竟是社会上混过的人,他从李洛延的表情得出答案,于是冷冷一笑,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毕竟,他与李洛延已经互不相干了。他抬了抬手,说了“他们在那边”之后举步离开。 少年犹豫,他不确信要不要拦下唐时问清楚,然而很快他拿定主意,向唐时所指的方向跑去:无论如何,先确定人没事才是要紧。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李洛延看到了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的林可清,神色漠然的顾顔,以及伤口犹在滴血的韩尚宁。 “尚宁,你怎么……”他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问,然而他没有等答案,此时的林可清那么脆弱,那么让他心痛。他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抱住自己的女友,柔声安慰,“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都怪我没用,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以后不会了……” 林可清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反复说的三个字让李洛延如坠冰窖,她说 ,“对不起对不起……”李洛延想起了唐时的话,心中五味陈杂,那么心痛,那么悲哀,那么苦涩,那么茫然,又那么恨…… 然而他没能多想,因为韩尚宁突然推开顾顔,大踏步迈到自己面前,抬起右手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拳。刚刚有些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殷红的血又汇成了细流。 紧接着是顾顔的怒喊,“韩尚宁,你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她赶紧奔过去拉住他,却不去看狼狈的李洛延。 李洛延站起,脸色深沉,心中无法说出的愤恨膨胀开来。少年对动手的人怒目相视,他突然扬手还了韩尚宁一拳,“是你惹我的!”两个人剑拔弩张,一发不可收拾,都由着自己的情绪发泄。 而林可清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与脆弱里,看着两人,却没有劝架的精力。 四年不见的兄弟一见面就打架,真算什么,况且韩尚宁手上还有伤,为李洛延受得伤。顾顔喊着“不要打了”,然而没有人听。 她怒气一盛,冲到两人中间。 李洛延一惊,继而皱眉,收不回冲出的拳,他只得改变方向,险险错开。韩尚宁则及时住了手,他擦了擦脸上的伤,冷冷看着李洛延。 两人横眉怒对,始顾顔如空气。 “你想怎么样?”李洛延阴沉着脸问。 “我想怎么样?”韩尚宁冷冷一笑,“你倒不妨问问你那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的女朋友做过什么!” “不要说!”三个人同时出声打断了他。 顾顔想的是,这样的话若要当面说出来,对谁都很残忍。 李洛延对这样的话感到烦躁,不想再听一遍。 林可清捂住了耳朵,表情楚楚可怜,她近乎哀求,“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说。”然后她擦了擦眼泪,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李洛延和顾顔一眼。 至此,李洛延和林可清长达两年半的恋情,终于寿终正寝,他们的分开,是如此的沉默。 2006年,顾顔回想起的时候,觉得林可清的谎言并非不可原谅,只是在那个单纯的年纪,爱情经不起丝毫的杂质。那些年轻的尊严年轻的心,也经不起丝毫的伤害。 而2006年末,李洛延发疯般奔跑在大街上的时候,开始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曾那样忽视和伤害过顾顔。 第五章 三人行与苏源的出现 之后的一段时间,李洛延很是消沉,话少了一些,有时笑容都很勉强。 想起那天的事,顾顔忍不住又冷又气,然而看到李洛延落寞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疼。 她对着课桌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摆弄一张折成相思叶形的信纸。 教室里空空的,只有清爽的风在四处流动。她习惯在安静的地方思考问题。 窗户透进来的明亮光芒突然在她摊开的历史书上扯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未等反应过来,信纸已经被人夺走。 “情书啊,写给谁的啊?”一个熟悉的带点痞的声音响起。 顾顔当然清楚是谁,站起转身便要抢,“真是的,还给我!” 而后者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将信纸高高举起,任凭顾顔又蹦又跳就是不让她得逞。 女孩抢了一会儿,见不能成功,干脆坐下不抢了,她瞪着来人,“李洛延,你到底给是不给?” 李洛延把玩着信纸,笑着看她,“我们顾顔长大了哦,说吧,要不要我帮忙,哥哥我一定在所不辞。” 自以为是的家伙!顾顔对天翻了个白眼,“才不是,别人写的。”她不想对李洛延隐瞒。 “哦,真的?”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发现童年的伙伴已是亭亭玉立,如一朵湛湛白莲。他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春节,他母亲的论断,以及艳丽的红衣,于是微微一笑,“你穿白色衣服比穿红色的好看多了。”话一出口,他却神情一黯:“白色”这个词让他想起了林可清。 顾顔看见那表情,心情也跟着黯淡下来,她知道他是想起那朵清新的栀子花了。笨蛋,摔倒了就赶紧爬起来啊!她想骂,可是又怕说出来他会更难过,于是生生压在心里。 “走,我请你吃饭去。”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移开他的注意力。 “怎么这么好?”李洛延很配合地一笑,他不知道那勉强的一笑让顾顔更难过。 “把你养的肥肥的,然后拖出去卖!”女孩恶声恶气。 “拐卖人口是犯法的。”少年好心提醒,心情无形中好了很多。 “我国只有拐卖妇女儿童罪,不知大哥你是妇女还是儿童?”顾顔斜了她一眼,十分客气地问。 李洛延于是语结,怔了半晌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你这脾气,也只有我受得了,要是不改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脾气好的很,也只有你李洛延把我当草。”顾顔回击他。 “怎么会呢,我一向把你当宝呢。”李洛延笑。 顾顔刚想反驳,突然看见懒懒站在阳光里的黑色少年,眼睛一亮,叫了声“尚宁”便加快脚奔到他面前,劈手夺过韩尚宁手里的烟,转身扔到垃圾桶里,“吸烟有害健康,以后不要再吸了,再说,被我们教导主任看见了也麻烦。” 韩尚宁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微的错愕,李洛延从后面赶上来,对他笑,“你不知道,顾顔有时候比我妈还烦。”顿了顿,他笑容浅下来,“你伤怎么样了?” 韩尚宁抬起右手,转了转手腕,“好多了。” 尽管打了一架,然而风波之后,两人还是好朋友。 三人一起向校门口走去。顾顔看看李洛延,再看看韩尚宁,觉得时间好像流转,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奶奶还在温暖的黄昏里慈祥地笑,而大家也没有分开,他们一起走向李洛延的家,听到李妈妈爽朗的笑声,笑声唤醒了枝头憩息的鸟儿,它们唱起了渺远的歌。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不觉走到马路中,等听到汽车的呼啸声才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被一股力道往回拉,然后撞到一个清冷的怀抱里,未及站定,一辆汽车擦着她开过,副驾驶室的人正偏着头惊讶地看着这个迷糊的人。 一切发生于瞬间。 韩尚宁将她护在身侧,皱着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而在她右边的李洛延也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人这么聪明,怎么十几年来都没学会过马路呢,想吓死我们啊?” 顾顔看着他们关切的表情,突然有些想哭,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 或许,即便李洛延永不会喜欢她,但能一直这样呆在他身边,被他关心,感觉也不错。她相信,她的少年正在恢复中,很快就会好起来。 而韩尚宁,这个遭遇不幸的男孩,世事与时间给我们伤口,但亦会给予我们关爱,伤口终会愈合的。 她这么想着,觉得很幸福。 爱情在右而友情在左,感动那么触手可及,还有什么理由觉得不幸福呢? 她没有想过,为何总于危难境地救出她的是她以为的朋友韩尚宁,而不是李洛延。她不知道,另一个于她很重要的人正慢慢向她的生命靠近,她更不知道,那个人是会让她的幸福锦上添花,还是支离破碎。 李洛延生日过后不久便是韩尚宁的生日了,那时学校的桂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小碎花,一簇一簇的,煞是可爱。 顾顔穿过桂树林去和李洛延会和,浓郁的花香熏得她有些头晕,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埋着头匆匆行走。 拐过花丛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她连忙道歉,说了“对”字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对不起”也正响起,于是抬头,触到对方清亮的目光。 两人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 于微笑的罅隙,顾顔觑见了春风般的和煦。 那个笑容温和的男生说,“我是s大的学生,第一次来这个学校,请问一下,食堂要怎么走?” 顾顔看了看李洛延的方向,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是要去食堂吃饭么?那里只能用校园卡,不能用现金的。”顿了顿,又加了句,“不如我带你去食堂,用我的卡吧?” 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微笑着点点头,“谢谢。”姿态礼貌而优雅,隐隐显示了这个人良好的家世与修养。 顾顔掉转方向走在前面,突然不知道该和这个陌生人说些什么,于是沉默,然而这种气氛没能让她觉得尴尬,反而有一种坦然与安宁。 男生赶上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笑着打破静默,“我叫苏源,苏东坡的苏,资源的源,今年考到这座城市,你呢?” 顾顔犹豫了,她不确信是否应该与这位萍水相逢的过客互通姓名,俄顷之后作出决定,笑了笑,“顾顔,眷顾的顾,容颜的顔,现在读高二。” 为苏源刷过卡,,没有收他付的现金,顾顔便要离去。重新走过那片桂花林时,顾顔想到,这个叫做苏源的男生,给她的感觉如此亲切,莫名奇妙的亲切,莫不是某种“命中注定”?然而这个念头还未成形便被扼杀,她有些自嘲地抚抚额头,暗地里笑骂,顾顔,发什么神经!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便看到一向比自己迟到的李洛延在不耐烦的踱着步。她想起曾经他等待林可清的样子,于是心里泛起一阵阵的苦涩,或许,这便是友情与爱情的差别。 十几天后,被认定是过客的苏源却再一次出现。 那时已近黄昏,金色夕阳暖暖照着,苏源静静站在香樟树下。风吹过,那些杂夹在常青叶中的枯叶便簌簌落下,翩飞若蝶。 一切,静好如画。 画中人回首,冲顾顔微微一笑,目光比阳光更温暖。 顾顔刹那间想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苏源是为那一饭之恩来的,亦或许,是为某种命定的缘分而来。 走在十月渐凉的风里,踩着泛黄的落叶,顾顔觉得那些落叶仍柔软如初春的花瓣,于是避过了它们,像怕踩疼了似的。她由衷的微笑,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然后,她听见苏源问,“你为什么可以那样帮一个陌生人呢?” 顾顔看了看九天之上高远的云,淡淡微笑,“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希望,当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遇到困难时,也会有人这般帮我。”她察觉到自己丧失了对一个陌生人本该有的戒备,却并不惶恐,反而坦然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出来。 或许因了这份坦然,苏源对她也坦然相待。 于是两人成了朋友。 是的,只是朋友,与苏源交往愈深,顾顔便愈加坚定地这样定位。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将自己消沉孤寂脆弱乃至任性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且觉得安全。这绝对不是爱情,爱情里往往患得患失,坦诚反而不易。她有时甚至丧气地想,李洛延对她的理解大概都没有苏源对自己的了解多吧,当然,也或许,李洛延根本就没有要去深入了解她的意识。 冬天的时候,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在这座繁华的城市轰轰烈烈地展开。这件事是苏源告诉顾顔的,原本她还不知道,她对许多的事都不太上心。 那时苏源鼓励他参加。男生真诚的笑容透过密密的风雪落到她眼里。 顾顔伸出手,接住一片洁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化作冰凉的水迹,淡淡一笑,说:“再看吧。”她不确信自己是否会参加,亦不愿对苏源撒谎,只好如是说。 苏源站住了,他看着眼前的人,敛去了笑意,“你要与世无争到什么时候?还是,你根本就输不起?”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见严厉,顾顔却一惊,然后她举步,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征文比赛截止的前一天,顾顔终于寄出了一个大大的信封。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大雪都下了好几场。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三人约好一起游玩。 李洛延邀请顾顔和韩尚宁去他家过除夕。顾顔本是很乐意的,只是几天前苏源提出要去顾顔家过年。虽然她不是很明白苏源为何不回家,但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想到苏源独在异乡,若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学校过年,确实很凄凉,于是便答应了。李洛延这个邀请,自然无法前去。 韩尚宁却皱着眉头沉默。顾顔突然想到,这个孤寂阴郁的男生,大概很难适应那种举家团聚热闹温馨的场面吧,于是便笑笑说,“要是尚宁也去你家了,那我岂不是冷清死?”她转过头看向韩尚宁,表情诚恳,“尚宁去我家过年吧,为我家添些人气也好。” 三人一起想起了什么,空气中升腾起丝丝缕缕的伤感。 犹豫了那么两秒钟,韩尚宁点了点头。 而顾顔低下头,眼里有难掩的难过。 “顾顔,看招!”李洛延的声音蓦地传来。顾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白色的雪团便在她衣服上开出玉一般的的花朵。转过头去,便看见穿着米色风衣的好看少年在雪地里得意的笑。 “李洛延,你别嚣张。”顾顔毫不留情地回击,二人在纷飞的碎雪中笑闹开去。韩尚宁静静站在一旁,依旧是懒散的神情,阴郁的气质。他掏出烟夹在修长的指间,正准备点,想起顾顔曾经说过的话,无声笑了笑,放了回去,然后抬眼看向苍茫的虚空,眼神愈加迷离起来。 回头的时候,顾顔看到沉默地站着的韩尚宁,心里一紧。纯白的雪,黑色的衣,对比如此强烈,空阔寂寥的雪地上,那不知遥望何处的男孩,如同忧伤的王子,孤单地站在了另一个暗淡荒凉的时空里,背后是古老沧桑悄无声息的城堡。然后她看到他的手,禁不住皱眉。 2001年的冬天,韩尚宁孤零零地坐在冰冷房间的地板上,恍然记起,四年前的那个除夕,他们似是做了许多事情。 那一天,她送了他一双深黑色手套,要他好好照顾自己。 那一天,她灵巧的手指不停翻飞,做出一个个玲珑的水饺,和旁边同样熟练包着饺子的苏源微笑着轻轻讲话,讲他们幼时包饺子的记忆。 而韩尚宁对着饺子皮一筹莫展,他想起他死去的父母。他们或许教过他包饺子,或许没有。那些古旧的过往,与他而言,已是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得仿佛不曾发生。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与面前的人遥不可及。 顾顔细心地发现了他的沉默与悲哀,于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纳入到自己与苏源的世界。她教他包饺子,引他说话,开温和的玩笑逗他开心。 那一天,她兴奋的如一个孩童。新年的钟声悠远地飘荡在城市上空,顾顔抢着去点爆竹,直起腰的时候,漫天绚烂的烟花渐次开放,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中,女孩高兴得又蹦又跳。 苏源在一旁笑着摇头,还是孩子呵…… 然而这个孩子笑着笑着便安静下来。 韩尚宁不知道,那个时候,顾顔看着烟花,心里想的是,李洛延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也笑得这般灿烂?他有没有想起谁呢? 韩尚宁只是静静看着,看着眼前唯一触手可及的温暖,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弧。 蓦地,顾顔看到了什么,轻笑出声,然后抬起手臂,举到韩尚宁面前,略带孩子气地说,“你看哦,衣服被炸了一个洞。”那是被飞溅的爆竹烫的。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那一个眼角漾着笑的表情,自此定格。 顾顔没想到,自己的成功会来的这么快。 1997年的春天,香樟的清香在朦胧的烟雨中弥漫。顾顔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复赛通知书。小小的肯定激起了她冰冻已久的斗志,她毫不声张地前去,心想一定要给朋友们一个惊喜。 惊喜于漫长的三个月后姗姗而来。当时顾顔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往外奔跑,不理会旁人诧异的表情。她跑到李洛延的教室,喊出他,临开口时却冷静下来,于是决定卖个关子,她对好看少年说,“这个星期天去t中吧。” 李洛延迷惑,“去t中干什么?” 顾顔只是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洛延乐了,“这么神秘,该不会让我去帮你追帅哥吧?” 出乎意料的,顾顔没有反击,她淡淡一笑,“是啊是啊,下午两点钟,只许早到不许迟到啊。” 那时苏源正忙着期末考试,顾顔便只打电话告诉了他,没有要求作陪。 坐在书桌前复习政治,转头看见窗外依旧灿烂的阳光,顾顔心里一动,换了鞋出门。 她在一个破败的地方下了车,沿着一条小巷往里走,七弯八拐地,越走越偏僻。经过一个废弃院子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他放肆地看着顾顔,吹了一声口哨,吓得她赶紧加快了步伐。转过院子一角,韩尚宁的家便近在眼前了。 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前行,却隐隐听到废弃院落里传出人声,犹豫了几秒种,轻轻推开院门,寻声而去。 “既然这样,那么这根手指就没必要留了。”低沉的嗓音让顾顔脚步一滞,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无法反应这句简单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她醒悟,心里的怒气开始蒸腾,这使得她的脚步沉沉作响。 屋里的人被响声惊动,他转头看见顾顔,有些微错愕,然后他丢了烟,快步走过去,一手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顾顔大惊,“你干什么,放开,韩尚宁!”她挣扎着往后退。 然而韩尚宁按得紧紧的,不让她的脸有离开自己的机会,“听话,别动。” 她听出了话里的严肃与郑重,虽仍不理解他的行为,却配合地不再做什么。“今天的事就算了,你们都走吧。”她听见韩尚宁用一贯的懒散语气说,仿佛什么都不上心似的。然后就有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耳畔响过。。 待安静了一段时间,韩尚宁放开她,退后两步,简短地解释,“我不想危及你。”他刚才只是不想让那些危险的人看清顾顔的脸而已。 顾顔却不管这些,她隐而不发的怒气现在爆发出来,逼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她冲他喊,“什么叫手指不用留了,韩尚宁,你在干什么,你确信你是清醒的么?” 韩尚宁偏过头,不去看这个丧失冷静的人,淡漠地开口,“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必多问。” “我怎么可以不问,你难道要我看着你做这些错事却不管不顾么?砍别人手指,韩尚宁,你居然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你是不是还会砍别人整只手,或者向唐时那样划别人的脸、破别人的相?你是不是还会……”顾顔激动地质问着,分不清是愤怒,是失望,还是担忧。然而话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面前的韩尚宁突然扯开他衬衫的领口,第四颗纽扣随着细微的断裂声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顾顔脚边停住。 女孩倒抽了一口凉气,正正看着眼前,再说不出一个字。 一道深深的伤痕自韩尚宁右肩斜斜扯出,一直延伸到胸前。长长的伤疤已经结痂,却仍自狰狞,可以想象当初是怎样一番血肉模糊的景象,甚至如果再左偏一点,韩尚宁已经不可能站在这里。 “这么混乱的地方,你不对别人狠,死的便是自己。”韩尚宁说,神情依旧淡漠。 顾顔看着那道伤痕,颤声问,“你……疼不疼?”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伸向他的肩头,似要抚慰那道伤口,感受曾经那摧心裂骨的疼痛,却被韩尚宁避开。 手落了空,顾顔却不以为意,她轻声呼唤,“尚宁……”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那人的眼睛,“你到底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啊?” 那一刻,女孩眼里泛起清亮的水光。 本来因她呼唤而回头的韩尚宁再次别开脸,避过她深深地目光,心里波涛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 “尚宁,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了好不好?”顾顔诚恳地说。 韩尚宁沉默,他无法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这个世界,哪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顾顔却不放弃,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臂,“你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些危险的人来往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架了可不可以?” 韩尚宁依旧沉默,顾顔亦不再开口,两个同样执拗的人在暮色弥漫的荒凉角落里无声对峙着。 良久,韩尚宁低沉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好,我答应你。” 李洛延进了会场之后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一个颁奖典礼。 “你知道这个丫头是什么时候参加这个比赛的么?”趁顾顔去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他问身边的韩尚宁。 韩尚宁看了一眼顾顔的方向,摇了摇头。 “这丫头,瞒的滴水不漏,居然连我们也不告诉。”李洛延抱怨,脸色竟有些阴沉。 “在说什么?”顾顔坐过来,笑着问。 李洛延把身子倾过去,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她肩上,如同搭一个深交多年的兄弟,“原来我们身边有这样一位才女,我都不知道呢,得的几等奖?”如果此刻顾顔偏过头的话,一定会看见身边的人正笑得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但她没有,相隔这么近,李洛延的鼻息吹在她脸上,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躲开却又不能,因为那样反显得她大惊小怪做贼心虚了,所以她一动不动,只勉强扯了个笑出来,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李洛延却没有如她所愿地撤回手,只是改变姿势,勒住她的脖子,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手上根本没用力,他说,“你行啊,居然从头到尾都不告诉我,怎么,翅膀长硬了,不需要我了,所以开始欺上瞒下了?” 如是平常,顾顔一定毫不犹豫地顶回去,但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还真不敢,于是有些着急,压低了声音对他喊,“笨蛋,放手啦,别人都看着哦们呢。” “嘿嘿,”李洛延极没有形象地怪笑两声,“除非你先告诉我获了几等奖。” “一等奖行了吧,笨蛋,快放手。”顾顔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李洛延装模作样地坐直了身子,上一秒的耍赖少年摇身一变成了温文有礼的大家公子,他若无其事地扫了旁人一眼。 “这家伙,演技好的可以拍电影了!”顾顔气愤难当。 然而那家伙却敛了笑,“顾顔,”他轻声说,“以后有事不要再瞒着我了。”他直接用了祈使句而不是疑问句。顾顔的隐瞒让他气愤且难过,所以他霸道地要求她将自己的事与他分担,但是他没有去想为什么,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顾顔本想讽刺他的神经失常,然而却有一种情绪制止她说出这些话,看了他几秒钟之后,顾顔点了点头。 韩尚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寂寞又荒凉。 顾顔用奖金买了一部手机,然后请他们吃饭。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但当看到他们像喝白开水一样喝酒的时候,顾顔还是惊讶了一番。 李洛延见缝插针地诱惑顾顔喝酒,理由是人这一辈子要是连酒的滋味都不知道的话实在太遗憾。 顾顔则总是微笑着拒绝。 她怎会不知道酒的滋味呢?李洛延与林可清分手的那天,送走韩尚宁之后,她买了一大袋啤酒,坐在咖啡色的地板上独饮,喝了第一口,觉得苦涩无比,喝了第五口,觉得毫无意义:喝醉了又如何?喝醉了就能代表事情没有发生么,喝醉了就能让我们回到从前么?不能,所以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于是她跑出家门,将啤酒尽数扔掉。那时她便下定决心,今后无论自己是痛苦还是幸福,都要清醒地活着。 当然,这些事,她永远都不会告诉李洛延。 韩尚宁似是喝多了,他难得地开玩笑,说,“洛延,不要带坏小孩子。”然后又嚷着喝啤酒不尽兴,要和李洛延拼白酒,李洛延便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和他喝上了。 顾顔看着这两个兀自喝得高兴的人,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都喝醉了,我可没办法把你们弄回去。” 韩尚宁淡淡一笑,“没关系,我不会喝醉的。” 结果当天醉的就是他。喝醉的韩尚宁依旧寡言少语,一句醉话都不会说。 许久之后,他告诉顾顔,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在人前喝醉。 第六章 黯然神伤的表白 升入高三,学习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莘莘学子们开始制定冲刺目标。 因了获奖的缘故,顾顔收到北方某所知名学府中文系破格录取的通知书,然而她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去。 在校园的池塘边临风而立,女孩眼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迷茫与忧愁,“你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身边的人点点头,踌躇满志的回答,“我想考a大读经济一类的专业。” 李洛延曾为了某个人好好学习,而如今则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浩瀚的知识海洋,并开始认真地为未来筹划。 a大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学,也是省级最好的大学。 “你呢?” 顾顔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声音有如西风一般萧瑟,“我不知道,我看身边的每个人都很有目标的样子,就我没有。长久以来,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我做得对不对。” 李洛延看着好友悲伤的脸,心情也跟着沉下去。他开始责怪自己的疏忽,然后想了想,拍拍顾顔的肩,“那就,留在本地吧,和我一样,考a大。不是说好了不会离开的么?” 顾顔怔住,原来,他还记得? “不要把自己说得如此凄凉,至少,我还在这里,陪着你直挂云帆济沧海。”李洛延笑道。 刚十八岁的少年忘了强调以“朋友”的身份,以至给了顾顔幻想的机会,而后又以自己的行为将她的幻想生生粉碎。 那个时候顾顔已蜕变得美丽窈窕,因了表面的恬静温婉,以及隐含的淡漠,被人评价为空谷幽兰,然而,也有部分人评价她“如清晨盛开的第一朵栀子花”。 她觉得后一个评价很讽刺。然而,更讽刺的是,李洛延已经不喜欢清新的栀子了,他开始喜欢美艳的玫瑰。 玫瑰是姚薇,很张扬的一个人。顾顔曾见她在校门口于众目睽睽之下甩了一个纠缠者响亮的耳光。不过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张扬的资本。 李洛延追求的是恋爱事业两丰收,于是他开始采取行动,在失去第一个女朋友一年零两个月后。 那之后的时间,顾顔很少见到他了,即便见到,在讽刺他重色轻友之后,就要么是帮他出谋划策,要么是听他抱怨久攻不下了。但抱怨之后,李洛延又精神抖擞地屡败屡战了。 连李洛延这样迷倒一大片女生的校草级人物都要碰钉子,这个姚薇,真的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呢。 顾顔没想到,事情后来会演变到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天天高云淡,橙色的太阳温和地照着,在微微发黄的草地上涂出大片大片温馨的色彩。 顾顔和韩尚宁便坐在这片浅橙色的温馨之中。 李洛延如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去围着他的玫瑰打转了,于是这里便有难得的静谧。韩尚宁本就不爱说话,顾顔便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吹着细细金风。回头的时候,看见夕阳的斜晖中走过来的两人。逆光看去,这两个人便如同从光明的天堂里缓缓走出一般。 是李洛延带着姚薇过来了。 顾顔站起,她看着迎面而来的人,发现他们并没有恋人间的亲密,于是心里叫了一声苦,一半是替李洛延,一半是为自己——看来很快又要听那个家伙抱怨了。 韩尚宁也看见了,但他没有动,只是懒散地坐着,眼睛像没有焦距似的看着姚薇——也或许他并没有看她。 而姚薇则抬着精致的下巴看着草地上的两人,确切地说,是看着韩尚宁。 李洛延向朋友们介绍姚薇,却被她打断,“不用了,我自己来。”这朵玫瑰微扬着小巧的鼻,目光锁在韩尚宁身上,“我叫姚薇,蔷薇的薇,你是叫韩尚宁吧,我见过你几次的,交个朋友怎么样?”她自信满满,志在必得。 “为什么?”好半天韩尚宁才慢悠悠地说了三个字。 “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姚薇微笑着反问,眼神大胆而热情。 顾顔听着这话,觉得很惊讶,但而后,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与高大英俊的李洛延不同,韩尚宁瘦削颀长,却又给人坚韧有力的感觉,五官十分好看,且有学生们没有的沧桑感和江湖气,再加上自然流露的阴郁,看起来危险且迷人。 韩尚宁没有回答,只是用迷离的眼看着发问人,这个时候的他,叫人格外地看不懂。 有反应的是李洛延,他的脸瞬间难看起来,“这就是你说要先和我做朋友试试看的原因?”他怒气冲冲地问。 “我很抱歉,但我只能和你做朋友。”姚薇道着歉,但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歉意,她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李洛延,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韩尚宁,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但韩尚宁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那张阴郁迷人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好!你好!”李洛延甩下这三个字便气势汹汹地离开。 “李洛延!”顾顔往前跨了一步,想追上去,但又想到不能丢下韩尚宁,于是站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姚薇追问了一句。 韩尚宁这才缓缓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向顾顔,忽地对正莫名其妙的顾顔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顾顔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突然洞悉了韩尚宁的想法,于是生生按捺住。 “你还不明白么?”韩尚宁回过头来,看着姚薇,淡漠地问。 顾顔配合地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歉意,“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你说谎!”姚薇不甘心地喊起来,“我问过李洛延,你们并不是男女朋友……” 韩尚宁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个不耐烦的表情,他冷冷打断她的话,“那又如何,无论怎样,我喜欢的,只有身边的这一个人而已,至于你,与我无关。” 听了这句话,顾顔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于是脸上保持的礼貌笑容也不自然起来。 “韩尚宁!”姚薇平日被男生众星捧月惯了,何曾受过这等漠视,于是开始口不择言,她半是愤怒半是不甘地问,“我有哪点不如这个故作清高的女人?”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韩尚宁危险的眯起眼,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冽得迫人的气势。 姚薇余下的话便被冻结在唇边,怔了半晌,她才恨恨说了句“算你狠”,然后转身离去,转身的刹那,还狠狠抛了一个眼神给顾顔。 顾顔清楚地看到,那眼神分明是在宣示: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心里忍不住感叹,我们学校怎会有这般人物?然而转念一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与韩尚宁保持着暧昧的姿势,于是她猛地后退,跨出了他的臂弯,故作轻松地说,“以后再要我帮你演戏,就提前说一声,要是无法明说,打个暗号也好,别像今天这样,吓我一大跳。走,我们去看看李洛延,也不知道这死要面子的家伙怎么样了……”她突然变得很多话,不停说着,自顾自地转身便走。然而手腕被人握住,力度不大,却坚决。她停止了自己的喋喋不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认真看着韩尚宁。 夕阳的余晖在他栗色的头发上开出一圈圈的彩虹,然后又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金色,温暖而模糊,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斜斜扯出一条宽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 这一切,使顾顔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韩尚宁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看顾顔,也不放手,只是低而缓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真的喜欢你?” 阳光突然凉了下来,再不复当初的温度,顾顔沉默了一会,艰难地开口,“尚宁,你不要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是你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对不对?”韩尚宁抬头看着她,眼神幽深。 “尚宁……”顾顔还想辩解些什么,却被韩尚宁温柔而坚决地打断。“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你开始为我落泪开始。”韩尚宁深深看着眼前的人。他认真看人时的眼睛很漂亮,就像洒满了星光的深邃夜空。 只是,顾顔却觉得,忽然的一瞬,所有繁华的色彩都一起哗啦啦地剥落,只余下老旧的黑白,有灰暗的风呼啸而过。怕得就是这一句啊,尚宁,你怎么可以说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么,那样的话一说出口,便若碎裂的圆镜,再怎么努力修补,也无法回复曾经的完美无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顾顔的神情一寸寸悲凉起来,不敢再看那夜空般的眼,低下头长久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韩尚宁等了许久,没等到答案,忍不住追问。 面对他的执着,顾顔无言以对。她不愿欺骗,亦不愿暧昧不清地拖下去。可是,要怎样勇敢,才能说出拒绝的话,才能狠心伤害这个曾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朋友呢?那样的话一经出口,他们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回答我!“韩尚宁忽然拔高了声音,那声音震得风都颤了一颤,带着孤狠决绝,以及不容抗拒的气势。 顾顔觉得手腕被握得生疼,抬起头,看见韩尚宁的眼里仿佛有火在烧,连那璀璨星光都在沸腾。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执着坚韧的人,是无论如何也要追寻到自己在乎的结果的吧,哪怕会被结果深深伤害。 她终于准备回答,神色寂然却坚定,“尚宁,我们不可能的,我无法喜欢上你。”她静静说出这些话,静静看着对面的人眼神慢慢冷下去,冷下去,最后枯寂如死,却无法说出安慰的话。 韩尚宁颓然放开手,嘴角扯出一抹苍凉的笑意,“是啊,我这样没有未来的人,哪有什么资格拥有爱情?”然后他静静转身,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顾顔动了动嘴,最终也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世上,她最不愿伤害的人,终还是被自己无情地伤害了。 她看着韩尚宁走远,觉得那忧伤的王子回过身,走进了毫无声息的城堡,古老的木门沉重而缓慢地关上,再无法开启。带刺的蔷薇忽地茂盛,它们迅速爬上斑驳的墙壁陈旧的窗台,一层层,密密麻麻,将城堡团团围住,直到再不会有一丝光明渗入,再不会有一人涉足。 而她,站在寂静荒凉的彼岸,中间隔了一番浩浩乾坤,那么远,那么远 第七章 只是此刻已惘然 顾顔是在一间酒吧找到李洛延的,酒吧不大,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跟着一群大学生混进去,一眼便看见坐在吧台边的好看少年,不,或许已经不能这样称呼他了,她的少年已经足够大,大到让她觉得,他们正越来越远,再不复曾经的亲密与了解。那些美好的时光,就这样叫嚣着,从她的指缝间呼啸而过,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握住分毫。 女孩在心里叹息一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轻声说,“回去吧。” 李洛延没有动,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良久才回答,“你先走吧,别管我。” 顾顔当然不会丢下他不管,她固执地站在那里,如同贫瘠荒原里,那一株任凭风吹沙打也不肯低头的红高粱。站了一会,她却突然坐下来,叫了一杯很烈的酒。端近唇边的时候,李洛延伸手拦住她,沉着脸说,“不会喝酒就别勉强。” “你是不是在怪尚宁?”顾顔放下酒杯,很认真地问。 李洛延叹了口气,“怎么会?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若真要怪,我只怪姚薇,居然一直都在利用我,想想都觉得窝囊。” 能够说出来就表示没事了,顾顔松了口气,然后对着酒杯沉默。李洛延曾要求自己将事情与他分担,可是她与韩尚宁之间的事,该怎么向他开口呢?尚宁,尚宁,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情沉重,眼前浮现出那孤单的背影,悲伤的脸,那张脸是如此清晰,清晰到……顾顔可以看见他下巴上一根根泛青的绒毛,以及那微微泛黄的眼瞳里映出的错愕的自己。 “李洛延,你想死啊你?”顾顔腾地一下跳起来,无意识挥动的手打到他挺拔的鼻子,于是他捂着鼻子惨叫起来,“啊,你干什么,痛死我了!” “谁让你把脸放在我打的到的位置。”顾顔送给他一个活该的表情,站起身往外走。 “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嘛?”李洛延大惊小怪地跟上来,边走还边不忘安慰他受伤的鼻子,“哎,说真的,你刚才在想什么想那么出神?” 面前的人毫无预兆地站住,低眉沉默,半晌才轻轻回答,“没什么。” 后赶上的人对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措手不及,差点撞上,正准备抱怨,却感觉有一种萧瑟从那三个字里悄悄沁出来,于是他轻声问,问得小心翼翼,“你,有心事啊?” 难道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连李洛延都看出来了么?顾顔叹了口气,说,“是啊,”回过头的时候却在笑,“我在想你这家伙装什么深沉,明明很难过却要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你以为你骗得过聪明的我么?”原来是为自己担心啊。李洛延笑了笑,那笑容没了平日的张扬洒脱,轻柔似午夜梦回时,开在窗台的那一束月光,“不用为我担心,其实,我也没有多么喜欢姚薇。” “那你还一个人跑来喝闷酒?”顾顔毫不留情地甩给他两道白眼。 李洛延却没有还击,依旧微微笑着,笑容中有安宁的味道,“原先是心情不好,可是你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了几句话心情就好多了。” 顾顔没有答话,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于是李洛延接着说下去,“看来你这个朋友真没有白交啊。”有些讨好的味道。 这个时候的少年,可以对许多女生摆出高高在上的帅哥脾气,在顾顔面前却总高傲不起来。 李洛延说这句话的时候,顾顔正踏上站台,耀眼的车灯射过来,她下意识地抬手去当挡。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公车报站的声音,人声,歌声,一切都那么刺耳。她回过头来,“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寂静,隐没在弥漫的夜色里,模糊得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然后她挥了挥手,登上公车,再不曾回头。 李洛延怔在当场,对顾顔最后的冷淡感到错愕,然后开始反思: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孤零零地走在凉如秋水的夜里,走在昏黄的路灯下,顾顔忽然觉得有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从她的骨髓里,从她的血液中,慢慢扩散,进而蚕食她的心。她有些疲倦地抬起头,看见了璀璨的万家灯火,可是,没有一盏灯火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是一所黑暗冰冷的房子。她突然有些苍茫地想,如果,那里有一盏灯,有一个人,在为自己守候,那该多好! 可是,又怎么可能!自奶奶去世,她就只是一个人了,一个人。 走近了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在等她。 “怎么这么晚回来?”那个人的脸隐在黑暗里,使顾顔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听得出话里的担忧。 “和同学去玩了一会,”她淡淡笑了笑,朝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没接?” 顾顔这才看清他皱起的眉头,拿出手机,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她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的手机一般都调在震动状态,又放在书包里,感觉不到。” “以后早点回家,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你应该学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身边的人担心。”来人不放心地嘱咐着。 顾顔觉得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 “吃饭了么?”他眉头舒展开来,换上了一贯的温和表情。 顾顔本来想说吃过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该骗他,于是说,“还没。” 苏源微笑,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我也没吃,不过我买了菜。” 虽然被苏源推出了厨房,可顾顔并没有离开。静静靠在门边,看着里面忙碌的人,顾顔嘴角泛起一抹奇特的笑容,有些落寞,有些苦涩,却又有淡淡的开心和深远的想往。“苏源,你身边的人一定都很幸福吧?” 有这么优秀的人在身边,他的家人,他的女朋友,一定都是幸福的吧。而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的苏源,无疑也是幸福的。 只是幸福似乎从不肯眷顾她和尚宁这样的人。 “那么你呢,你幸福吗?”苏源回头,认真地看她。 顾顔怔住,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她并不是他身边的人啊。他有自己的路要走,终有一天会离她而去。她从没想过要长留他,她从没想过要长留任何人,除了,奶奶,和那个少年,可是,那却是从一开始便注定留不住的。 是的,她并不幸福。 可是,她想起那些关心过她的人,想起了他们对自己的好。那些幸福的小片段一一展开,她突然想到,自己,是否太过贪心?是不是因为自己要的太多,才使幸福的概念深不可测? 她缓缓抬起头,再缓缓微笑,说,“我也很幸福。” 苏源看着她的眼神由悲伤到迟疑,再到清澈,心里五味陈杂,“小顔,你一定会幸福的。”他说得如此坚定如此自然,以至于顾顔有一刹那的恍惚,然后,她点了点头。 “后天是我生日,我想在晚上庆祝一下,你有时间吗?”走的时候,苏源问她。她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要送什么礼物好。 “请记得一定要祝福我。”苏源看着她,眼睛里饶有深意。 顾顔心里一悸,然而很快她强迫自己忘掉这瞬间升起的莫名的担忧,淡淡一笑,说,“我当然会祝福你。” 礼品店里,顾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不时晃过那双忧伤的眼。那样性格的人啊,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其实不用挑这么仔细,我知道有一件礼物最好。”身边的人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顾顔疑惑。倒不是她需要什么参谋,只是某个失恋的家伙百无聊赖到非要凑她的热闹。 “嘿嘿,写一封情书给他。”李洛延为自己的创新型建议得意洋洋。 顾顔的反应是鄙视和漠视,她转过头来继续挑礼物。 “喂,配合一下嘛。”李洛延兀自笑了一阵,脸僵下来。“真是个好主意。”顾顔很听话地冲他一笑,然后迅速回头,脸上明显摆着无聊两个字。 “我是说真的,苏源其实很优秀,哥哥我可是为你的幸福着想,考虑一下吧。”李洛延敛了笑的表情让顾顔知道他是认真的。 女孩无声叹息,走到另一排货架前,一边搜寻合适的礼物一边淡然问,“为什么不主张尚宁呢?” 似是不曾想她会如此问,李洛延怔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说,“尚宁是不错,可是你和他交往,会受苦的,而且,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连他都看出了他们的不合适么,所以才撮合自己和苏源? 那么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的可能性? 顾顔几乎要问出来,然而只是几乎。她低眉沉默,看不出悲喜。 “你,喜欢尚宁?”听不到应答,李洛延低头看她,却无法从她的表情得出什么,于是试探着问。 然而顾顔只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走吧,这里没有我想要的。” 一下午的阴沉,却未曾降下雨来。 顾顔看了看天,暗想,这场雨一下,天气便不会再暖了吧。 掏出手机,却犹豫着要不要打过去。明知自己不该再对他示好,那样只会带给他更大的伤害,明知骄傲的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便是自己,明知打过去也不知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将手指放在拨号键上,好像只要听见了他的声音便可以安心似的。 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按下去。 到底,要不要打这个电话呢? 打吧打吧,孤独的他大概没人安慰吧。 打吧打吧,哪怕就只说个对不起也好。 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终于一闭眼,按了下去。 然而,等了许久,无人接听。 顾顔心一沉,将手机装进书包,向苏源定好的地点走去。 1997年临近深秋的一天,太阳直射点已离开赤道,一路向南而去,带走了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温暖,也让黑夜更早来临。而顾顔坐上拥挤的公车,一路向北,走向未知的命运。 第八章 美丽蔷薇的威胁 走近包间的时候,才发现苏源只邀请了她一个人。 他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蛋糕摆在他面前,二十支蜡烛摇曳生姿。 顾顔忽然有隐蔽的紧张,但仍淡淡一笑,对他说生日快乐。 苏源微笑道谢,随即却沉默,似在斟酌,良久才抬头,郑重望着她,“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讲,你说过会祝福我,为了我生日可以快乐,请你冷静听完,并且尽量不要生气,可以吗?” 顾顔没有回答,但她的姿势告诉苏源她在听。 于是苏源有些艰难地继续,“我本不姓苏的,苏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的父亲他姓顾。” 顾顔的背忽地僵直,她的气息一下子冰冷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父亲,顾振清,很担心你,让我过来照顾你,所以……” “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所有的偶遇都是刻意的安排,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顾顔冷冷打断他,眼神冰冷而陌生。 她并不怀疑苏源的话,却无法接受这精心的骗局。她忽然明白前天自己为什么会有瞬间的恍惚:苏源叫自己“小顔”,那是只有至亲才会叫的名字。 最糟糕的情形还是发生了,苏源看着眼前有些敌视自己的人,试图辩解,“我承认我是骗了你,可是,我是怕我一早说更不会被你接受。” “不,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顾顔冷漠而坚定地说,她不想再听到任何相关的话,只想快点离开,离开这几近残酷的真相。 “小顔,你要去哪里?”苏源拉住她。 她冷冷甩开,“不要管我。” “小顔……”苏源无奈而担忧地看着她。 “也不要跟着我。”顾顔留给他一个冰冷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阵寒风从窗台吹进来,烛火挣扎了几下,终还是无奈地熄灭。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顾顔思绪纷杂。 原来他在外面还有女人和孩子么?即然这样,为什么又要离开他们和妈妈结婚?既然选择了结婚,为什么又不好好走下去,非得天天吵架,最后闹到离婚的地步呢?如果没有感情,为什么又要生下她?既然生下她,为什么又不要她?她不知道当初父母的离婚是谁提出来的,她甚至分不清,她母亲和他的母亲,谁是第三者! 恍惚间,她记起,苏源曾说过他是广州人。 苏源和苏妈妈,这些年是和爸爸一起生活的吧。那么,五岁那年,毫不犹豫离去的父亲,是不是就为了寻找他们呢?而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完全被抛弃了呢? 被抛弃…… 夜风越来越冷了,她忍不住全身发抖,抖得好像随时都会支离破碎,她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破了皮肤,却感觉不到疼,双脚机械地往前迈。 顾振清,你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要抛弃? 而顾顔,你为什么要去指望那一份浅薄似纸的亲情呢?为什么要为他的背叛与抛弃伤心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可是,除了他留下的那套冰冷的房子,她还能去哪? 身后有模糊的黑影和轻微的脚步声,她没有在意,因为,这和她无关。 她是浮云野鹤,涧水飘萍,自始至终都这样流离着,又有什么和她相关! 夜幕越来越厚重,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黑影越走越快。 突然一双手拽住顾顔的手臂,将失神的她拉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干什么?”顾顔转头发现是陌生人,连忙挣扎,拽她的力道突然撤去,她站不稳,往一旁倒去,书包滑下肩头。然后她摔倒在地,右手按在了书包上。隔着一层布料,她能感觉手指正按着手机,至于按到的是什么键,那便无从深究了。 抬头看去,夜幕的掩盖下,那美艳玫瑰骄傲地伫立着,身旁站着一女两男。 “离开韩尚宁,否则你将后悔。”姚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顾顔缓缓站起,冷漠地看着她,“你很无聊。” “你!”一句话让姚薇堵得慌。她看着微弱灯光下的顾顔,发现她竟然有着韩尚宁一样的表情,这让她郁闷不已。 “哟,好嘴硬的丫头!”不知名的女生走上前,阴冷的笑,突然就扬手。“啪”的一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这样就不会嘴硬了吧。” 毫不犹豫地,顾顔也扬起手。 没有人可以这样欺辱她!没有人! 但是手却被人制住,低沉的男音响起,“听话一点,我不想打女人。” “放开。”顾顔冷冷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畏惧,反而有一种因为绝望而生的不顾一切的勇敢与执拗。 男生怔住了。 “洛延,吃饭了。” “哦,来了。”李洛延关掉电视机,满意地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 电话突然尖锐地叫嚣。 “喂?”李洛延一如平常地接起。 “洛延,你知道顾顔今天去哪里了吗?”电话那头,韩尚宁急切地问。 李洛延略微疑惑,“她去给苏源庆祝生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你有苏源电话号码吗?”韩尚宁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哦,有……” “发生……”报完号码之后,李洛延忍不住追问,然而电话匆匆挂断了。 “谁打来的?”李爸爸看着握着话筒一脸错愕的儿子问。 “尚宁打来的。”李洛延呆呆放下话筒,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焦躁的韩尚宁。 “没什么事吧?”李父关切地问。 李洛延摇了摇头,走向餐桌,站了几秒钟,又折了回来,拨下一串数字。 手机在书包里微弱地震动着,无人发觉。 一个人影突然冲过来,打掉制着顾顔的那只手,然后将顾顔护在身后,“离她远点。”他冷冷警告。 “来了个多管闲事的,想英雄救美么?我劝你,乖乖离开的好。”男生活动了一下双手,骨节劈啪作响。 “你快走吧,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掺和进来。”顾顔推着他。 然而他不动,“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找她麻烦,但我必须带她安全离开。” “那得看我们同不同意。”男生危险地眯起眼。 “没人接。”李洛延失神地放下话筒,继而又自我安慰:这丫头一向对电话很迟钝,也许是没听到。 “算了,李风,不要再打了,我们走吧。”姚薇似是有些不忍,出声阻止。 男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骂了一声,终于住了手,对另一个同伴说,“走吧,打死人就麻烦了。” 摆脱了姚薇和女生控制的顾顔慌忙奔过去,扶住倒在地上的人,“苏源……”声音已经哽咽,“说了不要管我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为什么还要替我受这些伤,你这个傻瓜……”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世界如此广阔,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苏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你会不会怪我,抢了许多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顾顔摇头,“怎么会呢……” “我不怪你,真的。” 她真的不怪他,因为他也无法选择。她也不怪他的母亲,甚至觉得,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苏妈妈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一切都是顾振清的错,不是吗? 韩尚宁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看着伤痕累累的苏源和抱着他泪流不止的顾顔,突然就觉得没了力气,双手撑着膝盖艰难地呼吸着,很难受,难受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他一边喘气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觉得他们的世界烟云流转,而自己,站在遥远寂寥的天涯海角,那距离啊,多么的遥不可及。 心口狠狠地一窒,窒得他只能唤一声“顔”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顾顔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目光悲戚的人,突然醒悟,刚才自己按到的是拨号键吧。 他肯接自己的电话了么,他终是安全的么? 可是,为什么一想起苏源所受的伤,她便无法面对他了呢? “尚宁,我们没事,你不用担心。”苏源艰难地对他笑笑。 “苏源,我送你去医院吧。”顾顔扶起他,面无表情地从脊背僵直的韩尚宁面前走过。 她不理我了,她好像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绝望一点点吞噬了他,韩尚宁的目光突然变得雪亮,透着无比危险的光芒。 “姚薇!”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酝酿了许久的秋雨终于下了起来。 “你醒了,伤口还疼不疼?”张开眼的时候,才发现病床上的苏源已经醒了。 “医生都说不要紧了,你别担心。”苏源宽慰地笑,指了指她的书包,“你的电话。” 是李洛延打来的,顾顔迟疑了一下才按下接听键。 “昨晚尚宁打电话问你的去向,好像很急的样子,你们没事吧?” “哦,没事。”顾顔尽量不泄露自己的任何情绪,然后她粗声恶气,“这么早就来吵我,你很欠扁啊。” “喂,姓顾的,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洛延隔着电话吼。 顾顔笑,“很抱歉,我从不咬自己的同类。”然后趁他反击前挂断电话。 那一头,李洛延狠狠地放下话筒,心里升起一股烦躁:为什么她一个没事就把自己打发了,连解释都不愿意给?为什么知道的是韩尚宁,而不是自己? 这一头,顾顔对着手机有刹那的黯然,这黯然尽数落在了苏源眼里,“小顔……”他轻声唤,眼里有心疼。 “幸亏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上学,要不然你这个样子出现在学校里,一定很轰动吧?”顾顔若无其事地取笑苏源。 “有你这样的妹妹么?”于是苏源尽量配合地苦笑。 “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给你做点吃的。”顾顔站起身,帮他盖好被子,转身往外走,转身的刹那,表情迅速黯淡下来。 “小顔,你也不要怪爸爸,可以吗?” 背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顾顔的脸僵了僵,“苏源,你很了解我,就别说我不可能答应的话。”她没有回头,语毕便笔直走了出去。 第九章 王子的放逐 夜雨初歇,整座城市都浸在秋的萧瑟里,街道上铺满了枯黄的梧桐叶,环卫工人正忙碌着。 一阵寒风吹过,顾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秋天,真的来了。 那个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墙,衣服湿漉漉的。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看得见颊上的伤痕和隐蔽的脆弱。 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坐了很久,且好像会一直坐下去,直到,等到要等的人。 顾顔走过去,不知道是该责备还是该心疼。 “你,打架了?”她轻声问。 韩尚宁抬起头,虚弱地一笑,“你回来了?”他想要站起来,然而腿似乎已经乏力,于是又跌坐回去。 顾顔伸出手扶住他,触手处一片冰冷。 看着她伸过来的手,韩尚宁有些怔忡,而后狼狈地冲她笑笑,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 “伤口淋了雨会发炎的,去医院吧。”顾顔淡淡地劝。 “我不要去医院!”韩尚宁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苦痛。他低声重复,“不要去医院,那里……有死亡的气息。” 顾顔心里一悸,却没有问,她微微一笑,“好,不去医院,我们上楼吧。” 一进门,顾顔便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 而韩尚宁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板上的某一处,像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像,或一个事不关己的陌路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递给他一条毛巾,一套睡衣,再将他推进浴室。 顾顔忽然觉得很疲倦,她坐在沙发上继续韩尚宁的姿势。然而很快她站起来,找出自备的医药箱,放在茶几上,又走进厨房。 她沉默地为韩尚宁上药,而他也沉默地望着未知的角落。那些刺激性的药水涂在他破损的皮肤上,如同涂在坚硬的石板上一样,引不起丝毫反应。 如果是李洛延,一定早就和自己嚷嚷开了。 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会讲疼痛说出来的吧。 于是她下手更轻,手指触到肌肤的温度,竟然烫得骇人。 “你发烧了?”她惊觉,连忙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韩尚宁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有躲过,于是僵在那里。手心的冰凉一丝丝沁入昏沉的大脑,他竟生出隐蔽的留恋。 “我去拿药。”顾顔撤回手,却被韩尚宁握住。 “顔……”他抬眼望她,深深地望着她,眼里的悲伤那么明显。然后他轻轻抱住她,抱得小心翼翼,就像怕弄坏了自己最珍惜的宝物般的小心翼翼。 他的脸埋在她的发间。 而她僵直了身子站在那里,不忍推开,亦无法迎合。 “顔,”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里有卑微的乞求,“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不要不理我,也不要让我看不见你。就算……你永远无法爱上我,也不要丢下我,直到,直到你有了男朋友,好吗?” 抱着她的人无法抑止地发抖,虚弱得好像只要再受一点打击便会崩溃,便会像玻璃一样碎在她面前,再无法复原。 “尚宁,”顾顔眼里蒸腾了些许水雾,“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怎么会不理你呢?我又怎么会丢下你?” “可你,终会离我而去的,不是吗?” 没有回答,无法回答,人总是会离别的,就像天总会黑一样,没有谁能永远陪谁。更何况,她,不爱他,狠不下心勉强自己许下陪他一生的承诺。 韩尚宁慢慢放开她,忽地轻轻一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最后一个问题,我收回。” 然而她却被那个笑容刺痛,连忙别开脸,“你去休息吧,我给你拿药。” 沉默地看着韩尚宁将粥喝完,顾顔接过碗,“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睡一觉吧。” 韩尚宁也不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然后闭上眼。 这个听话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人,真的是他吗?顾顔无声叹息,站了一会,才轻轻离去。她转身的那一刻,韩尚宁睁开眼,一直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韩尚宁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静静坐在沙发上,恢复了原本的阴冷气质。 “怎么起来了,烧退了么?”顾顔坐过去。 “退了。”韩尚宁淡漠地回答。 “我看看。”她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查探他的温度,然而被韩尚宁格开了。“已经退了。”他重复,声音平静,但执拗。 顾顔怔在当地,然后看到他一贯阴郁迷离的眼神。 “衣服我已经洗了,放在洗衣机旁边,你自己收拾吧,我走了。”韩尚宁利落地站起,往门边走去。 “吃了午饭再走吧。”顾顔跟着站起。 “不必了。”韩尚宁淡漠回答,换好鞋,推门而去。 “顾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背后传来让她有些意外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姚薇追了过来。 李洛延的表情有些尴尬,然而很快恢复正常。 “顾顔,”姚薇跑到她面前,神色有些慌张,全然没了平日的风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来找你了。李风他们说要好好对付韩尚宁,这些天正在四处找他。我的影响力太小了,根本劝不住他们,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李风他们?”顾顔已是反应不过来,而李洛延则是一头雾水。 “就是那天和我一起的人。我没想到韩尚宁会那么拼命地打架,他像疯了一样,把他们伤得很重,还有阿珊,也被他逼着扇了自己两耳光。他们联络了许多人,正四处找他报复,我根本就劝不住。现在只有你可以帮他了,你劝劝他,让他离开一阵子,避避风头,你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原来他打架是为了自己么?顾顔突然一阵后悔,那天,她几乎要责怪他不守信用了,可原来,都是为了自己么?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李洛延压着声音问,一脸阴沉。 “没什么大事,我自己会处理的。”顾顔平淡地说。 “这么大的事还说没有大事!你只会这么说,你都知道是不是,却什么都瞒着我!”李洛延终于压不住火气,愤怒地大喊,惹来一片又一片诧异的目光。 顾顔在他尖锐的目光下别过脸去,却仍平淡地说,“你,帮不了什么忙的。” “顾顔!”李洛延觉得很受伤,他低着头,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发现她并没有道歉的意思,于是狠狠丢下一句“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独你顾顔不可以”然后负气而去。 “他没事吧?”姚薇诧异地问。 顾顔摇了摇头,“我会去找韩尚宁的。” 沿着黑暗的楼梯一步步向上,足音寂寞地回荡着。 推了推门,没有上锁,“尚宁,你在吗?”她走进去,没听到回答。 暖气没有开,整间屋子被冰冷的空气充斥着,仿佛许久都没人住过。 窗帘沉重地垂着,将光线阻隔得一丝不透。 唯一宣示着人气的,是随意丢在陈旧沙发上的外套。 她缓缓向卧室走去,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与此同时,也看到了一地的杯盘狼藉,以及,坐在地板上喝着啤酒的人。 寒冷侵肤蚀骨,而他竟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上面的两颗纽扣未扣,露出清弱得可以盛雪的锁骨,和那一道长长的疤。 “你怎么来了?”看到来人,韩尚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而转瞬又回复到漠然。他偏过头继续喝酒,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啤酒冰得刺人心脾,竟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一阵比一阵苍白。 “尚宁……”她站在咫尺天涯的地方,心疼地看着他,低声喃喃。悲凉自心头一寸一寸升起,渗入她的血液,侵入她的骨髓,那悲凉紧紧逼迫着她,几乎让她窒息。她想起1996年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那份自以为是的幸福。一年半的时间,是什么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而她在1997年的尾巴上,在虚弱的男孩面前,兵荒马乱,束手无策,只能僵硬而悲凉地说:“那天你打伤的人,正四处找你报复。” “我会处理的。”韩尚宁冷淡地说,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沉默了一会,顾顔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你不必管。” “尚宁……”她呆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是骄傲且执拗的人,之间的平衡一经打破,便再无回旋余地。她无法再要求他什么,他亦不必再答应她什么。 “你回去吧,我没时间招待你。”韩尚宁终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该说什么呢,又该如何说呢?况且,即便说出来,韩尚宁又怎么会听自己的?她站在那里沉默,良久才低眉,眼神荒凉得仿佛被大雪覆盖,“那,我走了。” 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件事,就让我这样自私着,逃避着…… 韩尚宁没有答话,迷离的眼看着低垂窗帘之下的黑暗。 冰冷的房间一时陷入沉默,连那沉默都显得这么苍凉。 “以后除非我去见你,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就在顾顔以为他不会回答而准备静静离开的时候,韩尚宁回过头,淡漠地开口。 她怔住,失神地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想从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出他的想法,然而,除了沉寂与冷漠外,她一无所获。 良久,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转身,走向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地让人措手不及的世界。 韩尚宁站起身,披上外套,沉默地走在她身后,见她回头,才冷淡地说,“我出去买些东西。” 他们静静走在寒潮侵袭的冬日,走过废弃的院墙,走过没落的小巷。 顾顔又看见了曾流里流气对自己吹口哨的年轻人,然而这一次他没敢再放肆,只是畏惧地看了他们一眼,低下头沿着墙根匆匆走过。 他们沉默地走着,她没有问他为何要绕这条远路去买东西,而他也不作解释。两人只是那样不远不近地走着,彼此想着沉沉心事,一言不发。 北风呼啸而来,将一切都打上冰冷与迷茫的印记,然后又毫无留恋地远去。 顾顔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们明明走在一起,却仿佛在另一条寂寞的路上背道而行,越走越远,最终,山高水长,彼此间如参商般遥不可见。 她抬头看向苍茫的天,那天被寒潮逼迫着一点点沉下来。忽地,她站住,脸上有微湿的凉意。 下雪了么? 有一片一片稀稀的花朵飘下来,轻轻地,静静地飘下来,如一首永世不灭的,寂寞而渺远的歌谣。 韩尚宁也站住,抬起迷离的眼看向虚空。 谁都没有动作,他们静静站着,保持着仰望的姿势。 天地如此寂寥,如此苍凉。 那纯白飘摇的雪,渐渐大起来,纷纷扬扬的,仿似要盖住一切人世的纷扰喧嚣,也盖住他们所有的过往,和未知的将来。 苍茫的世界里,他们看不到来路,也寻不到归途。 然而,却有人冒雪而来。那英挺的身影,像一束光一样,让顾顔迷茫的思绪清晰起来,也让韩尚宁迷离的眼神慢慢会聚。 来人看到她,有些微的惊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眼神一冷,扫过她,看向韩尚宁,“尚宁,这些天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于是二人都知道了他的来意。 韩尚宁摇了摇头,“没有。” “我有事要和尚宁商量,你先回去吧。”李洛延转过头,冷冷地对顾顔说。 那句话,真的伤了他吧。顾顔心里有些发苦,想道歉,却最终沉默离开。 他们坐在狭窄却温暖的地方,看着外面的雪景。 李洛延严肃问道,“你和姚薇那伙人打架是怎么回事?” 韩尚宁垂下眼帘,平淡地说:“都过去了。” 显然他也不愿回答,李洛延却已愤怒不起来了,只是苦涩而无奈地说,“你不愿说,顾顔也什么都瞒着我,有时我真怀疑,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他挫败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了解他们。 “洛延,”韩尚宁脸上浮出一抹苍凉的笑意,“我自然把你当朋友,只是,这改变不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事实,所以,我的许多事情,你不必了解,也无法了解。” 李洛延怔住,他知道韩尚宁说的是事实,自己无法反驳,沉默半晌才问,“他们要找你报复,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以联络到一批人。” 韩尚宁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可以自己处理,又何必让你们卷进来?” “那你是让我什么也不做吗?”李洛延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真的想帮忙,那就好好读书吧,也……好好照顾顾顔,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第十章 爱不爱都无法收拾 1998年到来的时候,顾顔的生活慢慢平静下来,她同李洛延和好如初,然后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一直到高考结束,她都没有见到韩尚宁,也没有同他联系:她是个重承诺的人,一直都记得,自己答应过不主动找他。只是许久之后,她才愿意承认,这不过是个冷漠的借口。 1月末的时候,她从李洛延那里辗转得知,韩尚宁成功度过那场风波,平安无事。然而,有时顾顔会难过地想,他暂时平安了,只是,恐怕已在那个泥淖里越陷越深了。 高考之后是紧张的估分,李洛延估出的分数比顾顔还要高出二十几分。对此顾顔毫不在意,李洛延一直都是积极向上的,如一颗生意盎然的向光植物,永远向着温暖与光明进发。而她却不是,她只是那一颗倔强的红高粱,根里浸满苦涩。 李洛延如愿进了自己向往的学校,专攻市场营销。而顾顔被s大的中文系录取。 1994年初,顾顔曾问李洛延,如果只剩自己孤单一个,那该怎么办,然而他没有听到。后来,她始终不曾再问起。如今,她终于懂得如何生活,一个人生活。 1998年的盛夏,顾顔坐在凉爽的空调房里,低着头同苏源发短信,而李洛延坐在自己只认识了两个月的女朋友身边,意兴风发。 风铃声细细碎碎地想起,顾顔知道包间门开了,于是抬头,看到了韩尚宁苍白而清冷的脸,他对着三人微微一笑,走过来,修长的手牵着美丽的姚薇。 李洛延和顾顔都有或明显或隐蔽的惊讶,却都很默契地避而不问。 半年的时间不见,韩尚宁似乎又改变了一些。是因为姚薇么?顾顔有些恍惚地想,然后听到李洛延的声音“我说顾顔,你快些找个男朋友,以后我不能常在你身边,没法照顾你。” 以前也没见你有多么照顾我啊,顾顔习惯性地想要抢白他,却看到他女朋友不太自然的表情,于是岔开话题,“你还没向尚宁和姚薇介绍你的女朋友呢。” 夜晚,捧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幽深的天幕出神。 蓦地,手机铃声响起,在寂寥的房子里空空回荡。拿起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其实,我只不过配合韩尚宁演一出戏而已,他那么爱你,甚至都不舍得让你背负一丁点的歉疚,你真的,该好好珍惜。 她对着短信长久沉默,最终只是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放下手机,她继续对着清冷的星空发呆。 时间指向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她听到门铃声,沉默地打开门,看到韩尚宁目光涣散的眼。她扶住他,微微皱眉,“你喝了多少酒?” “没多少。”韩尚宁努力站直,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就看着地板的某一处沉默。 而顾顔也沉默地去给他泡茶醒酒,回来的时候看到韩尚宁眼里藏不住的悲戚,“姚薇她,替我受了很多伤。”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顾顔的耳膜,于是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却到不了底。 可是,该说什么呢?劝解么?支持么?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如同姚薇的短信除了让她更内疚外,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而她,也改变不了韩尚宁的心意。况且,她的身份,这么尴尬。 “我累了。”沉默了良久之后,韩尚宁终于说。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的顾顔惊讶地发现,韩尚宁已经离开了,这个风一样漂泊无根的男子,走得悄无声息。 日子翻书一样哗啦啦地流逝。顾顔来去在s大美丽的校园里,越来越宁静。没有李洛延在身边,她终于可以不那么轻易地卷入他的爱情纠纷里。日复一日,她安静地上课,进图书馆,和苏源一起吃饭,听李洛延不定期的牢骚,接受韩尚宁偶尔的造访。 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并不是没有人喜欢的,只是,她冷清的个性给了爱慕者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感,也有大胆表白的,然而无论多么优秀,都会被她礼貌的拒绝。 苏源有了一个女朋友,美丽温婉的女子,在他身边,笑得淡雅温柔。尽管顾顔也为他们高兴,然而不可避免地,她更加孤单起来。 顾顔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创作,因为获奖而来的名气,以及日渐积累的文学功底,她的小说成功上刊。自此她马不停蹄,以至到2001年的盛夏,已发表近四十万字。 而这个时候,李洛延正遭遇他大学之后的第三次失恋。 顾顔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李洛延要不停地牵手又分手。她取笑他是花心大萝卜,然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还是在顾顔第一次进的那个酒吧,李洛延有些自嘲地笑,“你问我啊,老实说,这些天我也在问自己,也许,是可清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吧。” 时隔五年,再听到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顾顔一阵恍惚,还伴着漫无边际的飘忽的难过。 正想着,李洛延的声音又传来,带着些许落寞,“你知道,经过可清和姚薇,我已经不敢太相信女人和爱情了。女人都会骗人,都会耍心机,无论是漂亮的还是平凡的。” 顾顔于是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低下头沉默。 “当然,不包括你。”李洛延有些尴尬地说,随即又觉得没必要。顾顔不比别人少骗人,即便她“骗”的方式是“瞒”。 顾顔依旧低眉沉默,脸上看不出悲喜。 爱情总是不长久的,经不起考验。那时的李洛延暗自认为,只是到2006年末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之前的他一直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找出自己真爱的人。 “那么你呢,你怎么还不交男朋友?不要对我说没人追这类的谎话。”李洛延看着他,挑起了眉。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喜欢的那个人,还没出现。”顾顔笑得渺远。 “顾顔,眼光不要太高,而且,也不要总是被动地等待,你可以自己去找啊。”李洛延郑重地说。 “要是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呢?”顾顔压低了声音,有些悲凉地问。 “嗯?”周围太吵,李洛延没有听清。 “我说,你说的对。”顾顔大声回答。 2001年的秋天,顾顔站在自己窗前,一口一口喝着咖啡。暗夜里零落着清冷的雨,惆怅似她此刻的心情。 长期的写作让她养成了晚睡的习惯。 十二点多的时候,听到门铃声。她安然地开门,浓重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混着秋雨的气息,一起乘虚而入。 就像习惯晚睡一样,她也习惯了韩尚宁一身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今天的韩尚宁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伤的重。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她惊讶地脱口而出。 韩尚宁没有回答。 于是她不再问,心急火燎地扔给他毛巾和睡衣,“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给你上药。” 然而韩尚宁一动不动,只是有些疲倦地说,“我很累。” “你这个混蛋,伤成这样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当自己的命不值钱么?都快二十三岁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她突然一反平日的淡漠,愤怒地骂了起来。骂着骂着,眼睛却红了。 混蛋,以为我看不到你流的血、受的伤么?那么隐忍,那么习惯假装坚强,和高粱一样的自己,多么的像啊。 韩尚宁看着失态的她,平静深处掠过几许复杂的情愫。 “快去啊!”她催促,看着他走近浴室 ,然后弯腰去取医药箱,直起身子的时候,眼前狠狠地黑了一下,好半天才清晰起来,她若无其事地去找其他可以用的材料。 “不要穿上衣。”她想起了什么,隔着门嘱咐一句。 韩尚宁在里面好半天都没出来,似在犹豫什么。等到他出来的时候,顾顔以为自己会脸红,但当看到他满身错乱伤痕的时候,只觉得呼吸一窒,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已经淡化,有的仍自狰狞,有的正往外渗着血。这一切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饱经摧残的布偶。 这,真的是一个人能承受的吗? 她强迫自己别开脸,不去细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却像被定住一般,根本挪不开眼。这一刻,她忘了要上药,忘了自己不该对这个人太好,忘记了一切,只沉浸在无比的震惊和疼惜中,眼里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伸出手,带着无法抑止的颤抖,她抚向他右肩那道狭长的疤。 这一次,韩尚宁终于不再躲避,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 她抚着疤痕,觉得那伤口好像是长在自己心上,一阵一阵的疼。 “尚宁……”她哽咽着,轻轻抱住他,“不要这样了,好好活着可不可以?” 有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韩尚宁的肩头。“好好活着……”他有些苍茫地喃喃,“然后呢?” “然后?”顾顔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看不到光明,得不到温暖,也永远……得不到你的爱。” 韩尚宁上身僵着,眼里闪动着深沉的悲伤,以及绝望。 “不,尚宁……我很爱你,就像爱我自己一样,可……”她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要怎样告诉他,他们骨子里是如此相像,她像爱自己一样爱他,可是,这不是爱情,自己跟自己要怎么谈恋爱呢?那样不过是更寂寞而已。 “可这并不是爱情对不对?”韩尚宁低声替她说完。 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她点头。 “我不需要这样的爱。”韩尚宁推开她,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疲倦地靠在沙发上。 失却光明,没有温暖,永恒寂寞,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我很累,你快些上药吧。”他疲倦地说。 顾顔沉默,话已经完全说开,她再无法挽回些什么。 第十一章 玫瑰花的葬礼 2001年的寒假,顾顔在苏源的安排下去了广州。她对苏源的母亲微笑,同自己的父亲却形同陌路——她终是个太固执的人。 几天后,苏源也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回来。 大年三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顾振清很高兴,不停地给两个孩子夹菜。 只是顾顔却在想,尚宁一个人怎么办? 正月初三的时候,顾顔便急着要回家,她很想念那空荡荡的房子,想念那里的他们。顾振清本想留她多住几天,奈何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一直到寒假结束,韩尚宁都没来找过她,只有李洛延一家请她去吃了一顿饭。 2002年4月4日,因为通宵的写作,她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过期牛奶将就的时候接到李洛延的电话,说要在晚上见面,有事请她帮忙。 提前一刻赶到约定地点,顾顔惊讶地发现,原来李洛延为她办了一个生日派对。所谓的帮忙,不过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难得,李洛延终于记得自己的生日。 顾顔心里,五味陈杂。到场的人,都是李洛延自己请的,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她看过一张张笑脸,低声问李洛延,“你请了尚宁了吗,他怎么没来?” 李洛延怔了怔,“他说有事走不开。” 顾顔的神色,迅速地黯淡下去。 李洛延突然就烦躁起来,莫名的烦躁。 那晚所有人都玩的很开心,除了,本应是主角的顾顔。她安静地站在一片喧哗之间,眼看过一张张喜笑怒骂的脸,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独自站在西天之巅,迷茫地俯视人世。而他们的世界,烟云流转。 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一动不动靠墙而坐的人,她沉默地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 韩尚宁抬起头,嘴角扯出微弱的笑容,“玩的开心么?” 浓重的烟草和酒精味让顾顔忍不住皱了眉,然而她只是静静地伸出手,扶住他,“上去吧。” 让韩尚宁在沙发上坐好,她转过身去给他泡茶。慢慢舒展的茶叶在水杯里沉浮旋转,纠缠得如同她密密麻麻的心事。 等她回过神来将茶端给韩尚宁的时候,才发现他竟靠着沙发睡着了。他睡得如此安宁,如同一个在阳光下,青草上,沉沉睡去的恬静少年。 顾顔俯下身,轻轻搬动他的头,为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脱去他的鞋,将他的脚也搬上沙发。为他盖上温暖柔软的毛毯,她拂开他额前的碎发,看着他,长久失神。早上的时候,顾顔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抓了抓头发,听到熟悉的声音:“日上三竿,该起床了。”如果再加上“懒猪”两个字,就完全是李洛延的口气了。可是,李洛延现在怎么会在她家里?这想法让顾顔彻底清醒过来,她猛地翻身坐起。 那个风一样寂寞漂泊的男子,这次没有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悄然离开么?他甚至用这种罕见的轻松语气同她说话。 打开门,看到韩尚宁平静的脸,略带无辜的表情,“我饿了。” 找遍了厨房和冰箱,顾顔有些尴尬地说,“我去买菜。” “我去。”韩尚宁简短地说,然后像风一样出了门。 顾顔神情恍惚地熬着粥,思考韩尚宁为何这般反常。 等到菜买回来,顾顔在厨房里忙碌,韩尚宁则安静地在客厅看电视。 这样的画面平淡却温馨,以至于他们看起来如同这座城市无数安宁幸福的小夫妻一样。 餐桌边,韩尚宁吃得专注而安静,顾顔握着筷子看着他,胃口全无。等他疑惑地问自己为何不吃的时候,才象征性地吃两口。 她机械地洗着碗,怔忡间打翻了一个盘子,盘子掉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成了几片。 碎了。顾顔心里一沉,失神地弯腰去捡,手划到碎裂的边缘,划出一道伤口,流出了殷红的血。 “怎么了?”韩尚宁寻声而来,看到对着流血手指发呆的她,“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连忙转过身,找来纸巾和创口贴,握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 “我自己来。”顾顔抽了抽手,然而韩尚宁没有松开。 “听话,别动。”简单而温柔的句子,仿佛许久之前便已听过。 他小心翼翼地贴好创口贴,然后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 “顔,”他轻轻拥住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我不得不离开你了。” 原来他的反常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的离别么?顾顔僵在他的怀抱里,忽然有些心慌,“你,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以后没有时间来看你了。”他松开她,微微一笑,“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2002年的清明节,韩尚宁留下送给顾顔的生日礼物之后静静离去。 2002年的夏天,顾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后悔之中。她想,如果那时她知道韩尚宁的离开,是因为他的处境越来越危险而不愿将自己牵连,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住他。 2002年5月的一天,风轻云淡,抬头可看见满天星辰。 凌晨两点刚过,顾顔被尖锐的手机铃声吵醒,拿起一看,是韩尚宁打来的,她的心突然就悬起来,伴着莫名的不详的预感。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喂,是顾顔吧,我是唐时,韩尚宁出事了,不肯去医院,你快过来……”顾顔的大脑瞬间空白,反反复复只有那“出事了”三个字在叫嚣。她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在午夜寂静的大街上,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心口沉闷的痛,她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这么久过,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但她不敢停下来,那个残酷的未知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宁死也要跑下去。 她跑到那条偏僻的小巷,看到一脸沉痛的唐时,以及,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 她突然就失去了继续移动脚步的力气,呆掉般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苍白得如同站在彼岸花丛中的一缕悲苦孤魂,可是他的眼神那么沉静那么固执,固执得好像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守望千年一般。 “顔……”虚弱的声音唤醒了她。 “尚宁,”她奔过去,跪在他身边,手徒劳地按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眼泪落在他脸上,有灼人的温度,“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就会好的……” 只是她一动韩尚宁,就会有更多的血流出来。 “唐时,你还不快过来帮忙!”她对着唐时大吼大叫,激动得像个疯子。“尚宁,我们去医院……” “顔,”韩尚宁虚弱地制止着她,“没用的……你……安静下来好么?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几句就好。” “你说你说,”她拼命点着头,“你要你想说,我听一辈子都可以。” “顔,”他虚弱地微笑,脸色苍白到泛青,“谢谢你……这么说。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只想死在……死在你身边,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觉得温暖和安宁,才会……有家的感觉……” “不,你不会死,”她徒劳地自欺欺人,“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好起来,我们……我们就去登记结婚好不好?” 韩尚宁微笑地看着他,那笑容却一点点淡下去,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愈加虚弱下去,以致顾顔俯下头去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任性又自私,仗着你……不会拒绝,所以……总在不停地要求你,可是,原谅我……好吗?对不起,我……我爱你……” 他的手垂了下去。 月光刹那凋零。 星辰纷纷坠落,轰轰烈烈地奔向盛大的死亡。 世界开始大片大片的荒芜,然后,冰冻成雪。 王子的城堡尽数塌陷。蔷薇迅速枯萎,同尘埃一起落定成一地绝望。 顾顔茫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见一旁站着地眼里泛起泪光的男子,奇怪,他是谁啊,为什么要哭泣? 我不是在家设计毕业论文吗,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还有,怀里这个人,为什么要睡在冰凉的大街上,他不会觉得冷么? 那蜿蜒的红色液体是什么呢? 她茫然地伸出手,触到一点温热的猩红。 大脑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 血! 韩尚宁的血! 天旋地转。 入眼是一片惨白,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惨白的病服……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无声见证一场浩大的悲伤。 那里……有死亡的气息。 谁在说话?谁在说话! 顾顔猛地翻身坐起,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醒了?你要干什么?”床边的人措手不及。 “我要去找尚宁,”她细细地说,声音急促,“他总不按时吃饭,会胃疼的。” “顾顔,你清醒一点!尚宁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肩膀被人用力按住,顾顔挣扎着,“你说谎,他明明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咒他死?我要去找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她推着那双手,推不动,改用了抓的方式,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肤,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然而无论她怎样歇斯底里,都无法离开病床半步。 “顾顔,冷静些好不好,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对面的人忍受着她的疯狂,疼惜地看着她,似要空出自己的怀抱让她依靠。 然而她却陡然清醒,在即将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伸出手挣扎出来。她不哭也不闹了,呆呆坐回病床,眼神空洞到令人触目惊心。 再也,不要你的关怀与温暖,那样只会让我更恨你,也更恨,我自己。 “顾顔……”李洛延看着她,对她的一系列反应感到心惊胆寒,“你说话啊,不要吓我!” 然而,她没有任何回应,像瓷化了一般。 李洛延突然醒悟到什么,拉出她的右手,看到有血从紧握成拳的指缝里沁出来。“顾顔,你干什么,快松手啊。”他用力地掰开她的拳,却冷不防被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顾顔狠狠地说,如同面对的是自己的仇人。 “顾顔?”李洛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滚!”顾顔重复说。 这个字狠狠地伤了李洛延那高傲的自尊,他的目光几经变换,最后落定在狠厉上,“顾顔,你不要太过分!” “我就是过分怎么样!你滚,滚得越远越好!”她狠狠地抽出枕头砸向李洛延。 因了她那可笑的爱情,韩尚宁已经成为祭品,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好,我走,你不要后悔!”李洛延狠狠丢下这句话,气势汹汹地推开门,却又忍了忍,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低眉沉思,片刻后,决定找苏源过来。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苏源是顾顔的哥哥。顾顔一直都没有向他解释过,因为她觉得反正他不会爱他,解不解释又有什么区别。 顾顔在病床上掩面痛哭。 尚宁,如果我不那么坚持维护自己对李洛延的感觉,如果我肯喜欢你,你就一定不会那样自暴自弃了,是不是?自私而任性的人,其实一直是我啊。是我一直不肯委屈自己的爱情,用最淡漠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拒绝着你,明知自己对你的意义,明知你心里的痛苦和挣扎,却还自私地不肯回头,留你在黑暗寂寞的境地越陷越深。 自己明明可以说一些话、做一些事来避免这种结局,却冷漠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是我害了你…… 她纵情地哭着,眼泪滴在惨白的被子上,晕出一朵朵的水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 李洛延站在门边,却放不下面子进去,想起她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吃,就买了一些东西托护士送进去。直到苏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才跟着他进门。 李洛延送进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桌边 苏源坐到顾顔身边,看着哭得几乎要虚脱的妹妹,心情沉痛。她轻轻抱住她,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别哭,会好起来的。” 顾顔在苏源面前有令李洛延意外和疑惑的温顺。她靠在苏源肩膀上流泪,喃喃重复,“是我害了尚宁,是我害了他……” “傻瓜”苏源哄着她,“怎么会是你的错,你不要这么想。你应该赶快好起来,这样尚宁才能安心。” 李洛延看着亲密的他们,终于明白,原来,于她而言,韩尚宁和苏源都比自己重要,自己不过是个帮不上忙的多余的人,于是心慢慢冷了下去。 顾顔摇头,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虚弱地请求,“哥,带我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这里,有死亡的气息。” 她永远不会忘记,1994年4月3日,那个惨白的病房里,她最爱的亲人,永远地闭上了眼,再无法慈爱地唤她一声小顔。 哥?李洛延一怔,心情格外地复杂起来。 “好,我们回家。” 苏源出去办相关的手续,李洛延在沉默中局促起来。这个一度被驱赶的人,回到这里,开口都那么困难。 “你走吧。”顾顔淡漠地说。 再度被她的态度激怒,李洛延冷冷问,“就算用不着我了,也不用这么快翻脸吧?” “你知道就好。”顾顔冷冷回答。 李洛延冷笑:“我真是看错了你!”言罢愤然而去。 顾顔冷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再出尔反尔地回来。” 李洛延脚步顿了一下,更加坚决地离去。 2002年的五月,李洛延终于知道顾顔有一个哥哥,与此同时,他与顾顔的关系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裂痕。 韩尚宁的葬礼上,李洛延一直在搜寻顾顔的影子,可是却没有看到。 一直到悼文念完的时候,一身黑衣的顾顔才在苏源的陪同下姗姗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每个人都抱着大捧的红玫瑰。 黑色的衣,清瘦苍白的脸,被眼泪一遍遍洗过而格外清澈的眼,配着大抱美艳绝伦的玫瑰,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顔没有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默默走上前,将怒然绽放的红玫瑰摆在墓前,然后接过其他人手里的玫瑰,一束束重复地摆,掩住了大片的白菊。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她。 顾顔一心一意地摆着花,直到火热的红将寂寞的白掩盖得严严实实。 尚宁…… 顾顔静静地站着,好像就要这样站成永远。 “小顔,让尚宁入土为安吧。”苏源走上前温柔地劝慰,扶着她退后。 “顾顔,请节哀,好好保重身体才行。”李氏夫妇悲悯地劝慰。 顾顔轻轻点头。 陆续有人离开了,到黄昏的时候,墓地只剩顾顔、苏源、李洛延三个人。 顾顔神色空茫地说,“哥,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沉默地往外走。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看李洛延一眼。 “顾顔。”李洛延喊了一声。 顾顔仿似没有听见。 “顾顔!”李洛延加大了声音,追上去,按住她的左肩。 顾顔停住,却没有回头,只是握住肩上的手——平静而坚定地推了开去。 “别接近我。”冷漠地抛下一句话,顾顔继续走。 李洛延握着满手的冰凉,站住。 “别担心,我会照顾她的。”苏源宽慰地笑笑,然后追了上去。 “我一点也不担心!谁担心谁是傻子!”李洛延狠狠地喊了一句。 第十二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 之后的一段时间,“傻子”在愤怒和担忧中度过,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在下班之后开着父亲的车,去了顾顔家。 按了许久门铃,都没有人应。然而这种情形让他更担心,“顾顔,我知道你在,开一下门。”没有回答。 “我看一下就走,不会打扰你的。”李洛延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前所未有的卑微语气说话。 门终于开了。 李洛延的惊讶无以复加。 顾顔整个人几乎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衣服显得空荡荡,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圈又黑又肿,头发乱糟糟的,干枯发黄,脸上还有不知缘由的细密的汗珠。 只有那眼睛里透出光亮。 可是,那光亮是冷的。 “我没事,你回去吧。”顾顔冷淡地说,然后就要关门。 李洛延的愤怒被轻易地挑了起来。他真的很不明白顾顔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如果说是因为心情不好而乱发脾气,可是为什么对苏源又很正常?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就这么轻贱?他伸出手推开即将关上的门,霸道地挤了进去。 “苏源呢?”他沉着脸问。 顾顔没有理他,冷漠地转身,向卧室走去,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胃部。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连骗带逼地把苏源支走了,然后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子里除了哀悼和自责什么也不做。 李洛延对她的漠视感到无比震怒。 只是顾顔突然就蹲在地上,头低下去,好像在极力忍受着什么,肩膀轻轻颤抖。 “你怎么了?”李洛延忍着怒气,疑惑地走过去,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滚落的汗珠。 顾顔一手紧紧地按住自己胃,一手拉住他的袖子,虚弱地说,“送我去医院。” 李洛延沉着脸,抱起她,飞快地向门外走去。 顾顔因为长期的饮食不规律而患上严重的胃病和贫血。 李洛延翻着诊断结果脸色越来越难看,而顾顔寂静地坐着,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陌路人。 一旁的护士边收拾着边觑向李洛延,忍不住同仇敌忾地责怪,“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照顾自己女朋友的!” 李洛延没有辩解,只是愠怒地盯着顾顔,眼带责备,以及失望。 顾顔视若无睹,“我要回家。” 一路的沉默。顾顔知道,李洛延怒到极点的表现便是一言不发,可是她已经顾不得,只是静静地看着街道上一闪而逝的昏黄路灯,脑海不断回放与韩尚宁相处的片段。到家的时候,她淡漠地说,“谢谢你送我,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你闭嘴!”李洛延狠狠地关上车门。 于是顾顔便不说话了,她冷冷地摆出一个“随你便”的表情,转身上楼。 李洛延沉默地跟上。 打开门,顾顔也不开灯,像猫一样在黑暗中顺利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李洛延按了开关,灯却没亮,又按了几下,还是没反应。 保险丝坏了? 李洛延怔了好半天,看着四周的黑暗,想到顾顔的状态,终于感到强烈的挫败和苦闷,他摸到沙发边坐下,突然就好想拼命地抽烟,可是,又哪有什么烟让他抽。 少了顾顔小心翼翼地维护和伪装,如今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问题。 坐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开始解决停电问题。忙活了好半天他才醒悟到原因,于是跑到物业去把水电费一交,又折回来想给顾顔做饭。可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可以做的材料,冰箱里除了几盒牛奶就空空如也,他拿起牛奶一看,才发现是早就过期了的。 他失神地站了好半天,然后恨恨地将牛奶尽数扔了出去,又马不停蹄地跑到超市买回大袋大袋的东西,将冰箱和厨房塞得满满的。 等到将西红柿鸡蛋面煮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端着碗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别开灯。”黑暗里传来顾顔微弱而急促的声音。 然而已经迟了。 李洛延看着灯光下,那抱膝坐在墙角低头躲避刺眼光线的人,竭力抑制自己摔东西的冲动,走过去,重重地放下碗。 “起来。”他冷冷地命令。 顾顔没动,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布偶。 于是他俯下身去拉她,却被狠狠推开,“别管我!” 他怒而不发地看着她,固执地向前,连拉带抱地想要她离开冰冷的地板。 而顾顔则执拗地挣扎着,拒绝站起,“别管我,说了别管我!”她竭尽全力地推着他。 两个人似乎在比着谁更能坚持到最后,一场关心演变成战役。 “我还不信我拿你没办法了!”李洛延突然发狠,加大了力道,狠狠地拉扯着她。 “别管我,你走开,”顾顔的情绪也临近崩溃,她不顾一切地推着他,歇斯底里,“放开我,说了不要管我了,你到底听懂没有?放开我啊,你这个混蛋!”伴随着一声骂,被逼到失控的顾顔突然扬手,狠狠地甩了李洛延一个耳光,然后,愣住了。 李洛延英俊的脸上清晰地浮出五根手指印,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打一巴掌能让你好受的话,我认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看你不死不活的样子,对得起谁?” 顾顔突然就哭了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缺口,顾顔哭得昏天暗地。 李洛延默默地俯下身,将她抱到床上,柔声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你的。”顾顔靠在他的肩膀上,用模糊的哭音道歉。 “没什么,”李洛延如释重负地微笑,抚着她的长发,“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李洛延带上自己母亲炖的鸡汤去看顾顔。 时间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东西,七个月的光阴,顾顔已经从最初的沉痛中恢复过来,尽管她的眼里,还是有渺远的悲伤,但毕竟已经好了很多。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打算怎么感谢我?”李洛延得意洋洋地邀功。 “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顾顔微微一笑,可是眼睛里却没有类似喜悦的东西,“你想要什么?”一段时间以来,李洛延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她甚至知道,因为对她的照顾,李洛延顾此失彼,他的女朋友和他分了手。 “咦,张牙舞爪的顾顔什么时候这么知书达理起来?”李洛延装模作样大惊小怪。 顾顔但笑不语。可是那笑容根本不能算作笑容,只是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微弱的弧。 李洛延于是挫败地发现,曾经的顾顔,再也回不来了,至少,不会轻易回来。“喂,你不要这么和我说话,我还真不习惯。” “对不起,我说不出那些话了。”顾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无能为力,只好如是说。 “顾顔,你真的,那么耿耿于怀吗?”李洛延落寞地问。 沉默了一会,顾顔点了点头。 于是李洛延也沉默下来,半晌才说,“我一直都没敢问你,你和尚宁,究竟是不是……” “都过去了,追究已经没了意义。”顾顔轻轻打断他的话。 “你还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李洛延半是责备半是失望,带着认命的成分,忽然又落寞下来,“尚宁出事,我也很难过,可是,人不能老沉湎于过去,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顾顔没有接话。 “不管怎样,你身体不好,还是快点找个体贴的男朋友照顾自己吧。”李洛延忽略先前的不快,笑着建议。 已经是2002年的深冬了,过几天就是春节。顾顔看向窗外阴霾的天,自言自语:“怎么还不下雪?” “什么?”李洛延问。 顾顔回过头,“我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喂,我既不是病毒也不是色狼,你用不着每次都这么赶我走吧?房子这么大,又不是住不下。苏源和尚宁还在你这里住过呢。”李洛延郁闷地说。 “那,你和家里打声招呼吧。”顾顔平淡回答。 “算了算了,”李洛延皱着眉头往外走,“我还是回去吧。” 顾顔没有说话,随李洛延走到门边,在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轻轻关上门。 “喂——”李洛延脸色阴沉地回过头,一声唤在扩散之前无奈地消失于无形。关门居然这么干脆,好歹说声“再见”吧?看了会儿紧闭的门,他恨恨地下楼。 顾顔不愿意去广州过年,顾振清居然带着妻子回了家。他们一家四口去扫墓,苏源陪着顾顔来到韩尚宁墓前。 顾顔将一个十字架项链挂在他冰冷的墓碑上,补做二十三岁的生日礼物,然后就面对着他的遗像长久沉默。 良久,苏源拍拍她的肩,说,“都过去了,回家吧。” 顾顔终于肯开口叫顾振清“爸爸”,这让他略显老态的脸上绽开了受宠若惊的笑容。而顾顔也终于知道,释怀比仇恨要容易得多,快乐得多。 然而,并不是每件事都能释怀的。顾顔想,她用了18年的时间来释怀顾振清,那么,对韩尚宁释怀需要多久呢?对李洛延释怀又要多久? 2003年蔷薇花开得灿烂的时候,李洛延拉顾顔去参加自己的高中同学聚会。她知道他无非是想多介绍男生给自己认识,虽然并不乐意,但也没有拒绝。 顾顔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姚薇。她把顾顔拉到角落里,看着她,眼睛里有隐蔽的惊恐,“韩尚宁……是不是出事了?” 顾顔沉默了半晌,艰难地点头。 姚薇明亮的眸子刹那间悲凉下去。美艳的玫瑰遭遇了狂风暴雨一样,一点点地凋零。然而她很快抬起头,冷冷看着顾顔,“如果是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他出那样的事。顾顔,你配不上尚宁。我真后悔把他交给你,交给一个根本就不爱他、根本就不懂得珍惜他的你!” 顾顔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像是要低到尘埃里面去。 “姚薇,我想你该去你朋友那边了。”李洛延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冷冷地对姚薇说。 姚薇“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顾顔,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同学。”李洛延故作轻松地笑。 “我累了,想回家。”顾顔安静地说。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好不容易和同学见面,你应该多留一会的,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顾顔强笑。 “我送你。”李洛延皱眉重复。 于是顾顔不再坚持,沉默地往外走。到家的时候却开口,“你不用担心我,其实都快一年了,总归是看淡了一些的。” “但愿你没有骗我。”李洛延低沉地说。现在的他终于明白,那一年的下雪天,韩尚宁说的那句话,顾顔真的,没有表面那般坚强。 而顾顔坐在书桌前定定看着韩尚宁的照片开始想:如果离开,是不是就可以忘记 第十三章 那些流年碎影 2003年连翘枝繁叶茂的夏季,李洛延牵着新交女朋友的手对顾顔微笑。 顾顔也冲他们清浅地笑。 回到家,她想她终于有足够多的理由离去,于是开始向外地的杂志社寻求工作。 2003年8月,顾顔来到墓园,在看望了奶奶之后,来到韩尚宁墓前。 冰冷的墓碑上年轻的容顔永远定格,微微含笑的眼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悲伤。她俯下身,轻轻放下花束,然后靠着墓碑坐下,像靠着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 缓缓抬起头,看向湛蓝得忧伤的天空,顾顔眼神苍茫。 十字架项链无声地垂着,似乎在为一场悲伤与离别哀悼。 尚宁,对不起啊,留下你独自沉睡。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你会不会觉得寂寞觉得寒冷呢?那边的黑暗可不可怕?幸好,奶奶也在这里,她会像关爱我一样关爱你的,对不对?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好好照顾自己,也帮我好好照顾奶奶,可以吗? 2003年9月,顾顔去监狱看望唐时。这个一度危险的人在韩尚宁离开后向公安机关自了首。许久的时光流逝过去,她看到唐时眼里有被岁月洗涤过后的平和与满足。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谈着心。 唐时慢慢讲述着他与韩尚宁怎样因一次偶然的并肩作战相识,在1996年的互不相干后,又怎样再度相逢并相互欣赏。 唐时说,见过了尚宁和你的事,我才明白,打打杀杀原来是那样没有意义的事。 唐时说,出去之后,我会好好做人。 唐时说,虽然知道,你是因为尚宁才对我这么好,但依然很谢谢你。 顾顔说,珍重。 2003年10月,顾顔坐在安静的角落里,喝着浅碧的茶,对李洛延说要离开。 机场里,李洛延沉默地深深看她,如同九年前的那场离别一样一言不发。待顾顔要转身的时候,突然抽出被女朋友挽着地手,走向前几步,抓住最后的机会挽留:“你身体不好,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没人照顾你怎么办?” 顾顔笑,“是你自己说的啊,不能被动等待,而应该主动追寻。没人照顾我,当然是去找一个啊。” 李洛延于是莫名地懊恼起来。 顾顔没有再说话,转身向里走去。 “顾顔,记得要常回来看看。”李洛延在沉默之后突然扬手,用力挥着。 离去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李洛延黯然地放下手,忽然有一种错觉,就好像做了一件会让自己抱憾终身的事。 2003年11月,顾顔形单影只地走在中南路人来车往的街头,听到渺远的歌声,毫无预兆地,眼泪便落了下来。 音响店里,那个孤傲的男子正沧桑而倔强地唱:“永远在内心的最深处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顾顔,你要像不惧风浪的水手一样勇敢坚强。 不远处的洪山广场,有和平鸽高高掠起,在苍茫的虚空转过一圈,又轻巧地落下去。 顾顔很快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与周围的人相安无事。她很少与李洛延联系,除了清明节,几乎不回那座浮华的城市,春节的时候便直接去广州。 2005年的清明节,二十五岁的顾顔站在李洛延家附近的那片树影下,看见李洛延与一个衣着乖巧的女子长久拥抱——似乎并不是自己离开时的那位。如同十年前,她深吸一口气,攥紧手里的机票,转身离开,直接去了飞机场。 顾顔不知道,那个拥抱代表着分手。 李洛延有些无奈,那个衣着乖巧的女子,真的很迷糊,连自己真心喜欢的是别人都不知道,他很有风度地点醒了她,劝她去自己真爱的人身边。 女子走后,李洛延看了眼湛蓝的天,嘴角扯出自嘲的笑:当好人的感觉,原来还有些难受呢。继而他有些落寞地想,自己又分手了,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远方那个无情的人呢?一想到那个人,他就莫名烦躁起来,带着几许失落。自她走后,这种感觉就没有停止过,还越来越强烈。 他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到花店买了两束花,去向墓园。 看到韩尚宁墓前的花束,李洛延突然有强烈的感觉:顾顔一定来过。可是,她为什么不去找他呢?甚至都不告诉他自己要回来的消息。他气急败坏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听到的却是机械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2005年秋天某个地方的一场地震,让许多城市跟着抖了一下。 晚上接到李洛延的电话,彼此问安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顾顔打算挂电话的时候,听到李洛延低沉的声音,他说,“我很想你。” 顾顔突然就觉得有些悲凉,她看向外面的灯红酒绿,平淡地说,“哦。” “顾顔!”李洛延却拔高了声音,有些责备的味道。 “嗯?怎么了?”顾顔又平淡地问。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那头李洛延理直气壮地质问着。 顾顔就笑了,明知隔着电话,那一边的人看不到,仍安宁地微笑着,“我当然把你当朋友了,一辈子的朋友。” “那你还这么对我!” “有什么不对吗?怎么了,好好地就发起脾气来了?”顾顔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 “啪”地一下,李洛延挂断了电话。 顾顔若无其事地继续写小说,只是关机了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保存文档时似乎按的是“否”。 2005年12月的最后一天,顾顔正在思索元旦如何度过,突然门铃声响起,然后听到那边兴高采烈的熟悉声音,“快开门!” 打开门便看到李洛延神采飞扬地冲自己笑,“我来了!”他说。 顾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伸手抱住,抱得很紧,紧得她有些呼吸困难。就在顾顔恍惚觉得这个拥抱有些超过朋友范围的时候,李洛延松开了她。 一直都处在怔忡和惊愕状态中的顾顔这时才从梦中醒过来,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李洛延半是戏谑半是得意地笑,“我爸妈想让你来我家过节。怎么样,我都亲自来请了,就算你的面子比老佛爷都大,也屈尊就驾一下吧?” 只是饭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因为某个“笨蛋”脑袋不清不楚地把自己的女朋友刘菲也带了过来,对顾顔的介绍是“我爸妈的干女儿,我最好的朋友”。 两位长辈真的很不明白,为何自家孩子突发奇想地提出要请千里之外忙碌的顾顔回来过节,又带女朋友来制造潜在麻烦,于是小心翼翼地做事,唯恐顾此失彼,让谁受了委屈。 在为李洛延的女朋友夹了菜之后,李阿姨疼惜地看着顾顔说,“看你瘦的,怎么就长不好呢?来来,多吃些菜。”说着就要给顾顔夹菜。 李洛延拦住她,“妈,你忘了,顾顔从不吃芹菜的。” 吃完饭,刘菲和李阿姨抢着洗碗,两个人你推我让。虽然想到自己可能显得没礼貌,但顾顔懒得去掺和,于是留在客厅和李家父子聊天。 聊了一会,顾顔就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洛延站了起来,对刚从厨房出来的女友说,“是啊,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顾顔,难得见一面,你再坐会儿,我妈老是念叨你。” 刘菲一愣,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李洛延送走刘菲回到家才知道顾顔走了,他皱着眉头说,“怎么也不等我回来?”说完就又转身出了门,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打电话给顾顔。 “你现在在哪里?”他沉声问。 “我在公交上。”顾顔有些诧异。 “现在下车,去我们常去的酒吧。”李洛延直接用了命令句。 “今天很累,我想早点回去休息。” “那我直接去你家。” “我说了我想休息。”顾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平静,不明白李洛延为什么突然这么蛮不讲理。 “又找借口是吧。”李洛延冷哼了一声。 顾顔做一个深呼吸,“你又在莫名其妙乱发什么脾气?” “我莫名奇妙?我大老远跑去武汉接你回来,不是接你来不辞而别的。我知道你在躲我,自从尚宁出事后你就开始躲我,怎么,没了爱情就连朋友也不要了么?你是想和与尚宁有关的一切一刀两断么,也包括我?”李洛延气愤地说。 那头突然就寂静了。 沉默了好半天,李洛延终于软了下来:“对不起。” “李洛延,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顾顔轻轻问。 “当然,而且不是只说说的。”李洛延毫不犹豫的回答。 只是,到这一年的年末,李洛延才知道,自己之所以一直把顾顔定位成朋友,是因为他觉得爱情总不长久,友情却是一辈子的事,他想把顾顔一辈子留在身边。然而,这个想法如此自然如此隐蔽,以至于他终于发觉的时候,已经兵荒马乱。他对她深沉的爱,她永不能听到。 “那,陪我去看新年的烟火吧。”当时的顾顔说。 他们在热闹的广场上碰头。顾顔出人意料地买了许多啤酒。 “为友情干杯!”顾顔说。 “怎么突然又要喝酒了?”李洛延笑问。 “是你说的,人这一辈子要是连酒的滋味都不知道是很遗憾的。我不想有遗憾。”顾顔也笑。 “女朋友都领回家了,这次是不是会定下来?”喝了许久之后,顾顔问。她很奇怪,怎么滴酒不沾的自己这次喝这么多都不醉,还这么清醒? “你是说结婚吗?”李洛延抬头看远处天空盛开的烟花,“不是有这种说法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还没急着钻呢。再说,就算要钻也得找一个值得的人一起吧,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让我有这种想法。至于带刘菲回家,一来是她自己要求的,二来嘛,是想让你看看她,要是你觉得不满意,我就分好了。” 很奇怪的话,随便到让人反感。然而顾顔已经没有力气多想了。 “如果我不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一定会觉得你是花花公子爱情骗子的。”顾顔笑。 “我也不想这样啊,”李洛延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为什么,交了这么多女朋友,就是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轻松安宁的感觉。”夜已经很冷了,李洛延脱下外套披在顾顔身上,“小心点,别着凉。” “有男朋友了吗?” “工作累了,是想找一个。”顾顔说,然后她站起来,望向幽深的天幕,有些悠远地说,“等春节一过,就又是狗年了吧?” “嗯,对呀。”李洛延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 “对了,说到春节,你今年回来吗?” “不回了,”顾顔摇头,“我去广州。” “哦。”李洛延低落地应了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顔没有在意。 “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李洛延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顾顔轻声回答。幽暗的光线下,她的表情是一片模糊。然后她转过身来,走向前,轻轻给了他一个朋友式的拥抱。 温馨安宁的气息铺了满怀,李洛延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顾顔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动作僵住。 “真的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这个朋友,很难想象,我这一生,该是何等荒凉。” 李洛延的心猛地缩紧,这样……悲伤的话,真的是,第一次听她说。 顾顔在李洛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轻松地退回来,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是无比安宁、无比真心的微笑,“我走了,再见。”然后她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就好像要把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抛在身后一样。 是啊,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不过是沉寂的荒原冷雪,可是,我不得不远离,这一生,最浩大的,镜花水月。 “嘀嘀!”尖锐的笛声唤醒了顾顔沉沉的思绪,一片亮光刺得顾顔睁不开眼,她惊得移不开脚步。 然而瞬间她便被李洛延拉了回来,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无奈而温柔,“你看你啊,怎么二十几年来还没学会过马路呢?” “是啊,我也很奇怪,大概是被某个笨蛋荼毒久了的缘故吧。”顾顔退后一步,揶揄地笑。 李洛延怔住,他真的疑惑,这,真的是刚才那个说着人生荒凉的人吗? “大哥,送大妹子我回家吧,反正是你家的车,坐了白坐是不是?”顾顔继续发挥。 “好。”李洛延笑,“脑袋终于进步了。” 送走李洛延之后,顾顔静静地坐在床上,在漆黑的夜里出神。 一夜无眠。 第二天,顾顔揣着当天的长途汽车票去了趟墓园。她俯下身轻轻抚着韩尚宁的遗像。 尚宁,我想我会和你越走越远的,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了你。前路漫漫,我还得走下去,请记得要祝福我,这样,我会勇敢许多。 惊险重逢 2006年1月,顾顔离来开李洛延回到武汉,接下来的是一整年的不见。 2006年的金秋,苏源将幸福地走向婚姻殿堂。顾顔辞了自己的工作,回到广州,尽心帮苏源筹办婚礼。 看着喜上眉梢的新娘,顾顔也觉得有淡淡的幸福。她微笑道,“大嫂,你真美。” 新娘脸上飞上了红霞,“你做新娘的时候一定更漂亮。” 要是,新郎不是自己最爱的人呢?顾顔落寞地想,但随即她摇了摇头,努力甩掉这个想法。 坐在开往教堂的车上,顾顔一直看着窗外——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脸上有恬淡的微笑。毕竟,自己在乎的人,还是有幸福的。 而道路的另一边,西装革履的李洛延有条不紊地整理着稍后要用的文件,偶尔抬头,看到对面装扮漂亮的婚车,微微一笑,然后神情慢慢萧索起来,他缓缓地拿出自己的钱包,打开,看着里面的相片。 那是高三那年吵架和好之后,他硬拉着顾顔和自己一起照的。因为顾顔不喜欢照相,所以她的表情极为别扭。不是什么漂亮的照片,但因为和她一起照的只有这一张,李洛延就格外珍惜。 看了半晌,李洛延又放了回去,呼出一口气,换上轻松的表情,他低头继续工作。 婚礼不久之后,顾顔就启程去了哈尔滨。早就想看看这个印象中晶莹剔透的纯白城市,如今终于有了决心与机会。 这座中国最北端的省会城市,全年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气温低下,冬天更是寒冷。顾顔很喜欢这种感觉,在那无处可逃的严寒中,心也跟着冷冻起来,可以不去想许多事情。 2006年11月9日,哈尔滨下了许久的大雪终于停了。顾顔在赏雪的时候,收到了李洛延失恋的消息。 她没有回,只是对着手机长久沉默。 耳塞里是朴树低沉渺远的声音:“都去了哪儿,所有爱和誓言,我留着泪的恋人啊,时光已将一切更改,当我慢慢忘记你的脸………我爱你啊,我寂寞的爱人,我毫无保留爱过你………我爱你,再见。我爱你,再见………” 好半天之后,她终于确定自己有了很强的挫败感:似乎无论下怎样的决心,依然有许多的事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实现。比如,她依然没能爱上李洛延以外的人,比如,李洛延的失意总能在瞬间深深影响自己。 她马不停蹄地赶回,认命地在那个熟悉的酒吧找到他。 李洛延虽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说自己失恋,顾顔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自己身边,但当看到风尘仆仆的人时,还是很吃惊。 顾顔伸出手,如同十二年前,他对她伸出手一样,坚定地说,跟我走,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李洛延却没有配合,他冷冷甩开,让她不要管自己。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失恋,她仍是不肯回来的吧,说什么一辈子都不会丢下自己,可为什么狠心这么久对自己不闻不问? 可是,面对她的执拗,他却忍不住心软起来,于是走出了酒吧。 似乎认识十九年来,比起执着,李洛延从来就没赢过顾顔。 深吸一口气,大脑仍昏昏沉沉。李洛延抚着额头一侧摇了摇,却发现除了眩晕,什么作用也没有。 酒劲上来了。 他迷蒙地睁开眼,看到街对面有穿娇艳红风衣的女郎走过,似乎是刚和他分手的女朋友,于是喊了一声。 对面的人没有听到,在人群和车流的罅隙里若隐若现,渐行渐远,远到好像再也不能见到。 李洛延急了,他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这次得到某个十分困扰的问题答案的机会,于是急忙奔跑。 李洛延在酒精的作用下不顾一切地奔跑,井然有序的交通突然就因为这个横冲直撞的人混乱起来,刹车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他一心奔跑,忘了一切。他忘了身后有一个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学会过马路的人,忘了汹涌的车流,只顾往前跑,眼里满满都是穿红衣的人。他想跑到她面前,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说他心里爱着别人。 身后顾顔在焦急地喊,“李洛延,你这个笨蛋,你疯了么?快停下!” 一切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李洛延突然被人用力往前推了一把,他跄踉地倒在安全地带,终于记得回头,瞳孔倏地扩大。将李洛延推开的顾颜没有离开的机会,即便努力刹车,一辆卡车仍笔直向她冲来,不到两米的距离。 偷来一夜 酒劲完全被吓走,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李洛延哪里来的力气和速度,猛地站起身,两下扑了过去,将失去动作能力的顾颜抱住,闭上了眼,同她一起等待避无可避的死亡的到来。 然而没有意料的疼痛撞击,卡车司机及时刹不住了车,伸出头来看着这一对莫名其妙的男女,想着刚才的惊险,忍不住骂,“搞什么嘛,小两口要是闹别扭就回家去闹,别在大街上发疯!” 顾颜终于回神,猛地推开李洛延,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怒骂,“李洛延,你发什么疯?” 自小到大,他都没受过什么委屈,更别说挨打,然而眼前这名女子已经是第二次打他,还是众目睽睽之下,骄傲如他,竟然再次忍受。 脸上的疼痛抵不过心里的震动,李洛延看着已是满面泪痕的顾颜,抿紧了唇,没有说话,顿了半晌,握住她的手,对司机郑重地道歉之后,拉着她走回酒吧门前。 顾颜挣了挣,没挣开,被迫跟着他走着。 “会开车么?”李洛延打开车门,英俊逼人的眼眸看着她。 顾颜已经平静下来,至少,表面平静了,她默默点了点头。 李洛延推她坐在驾驶座,自己转到另一边,打开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简单地交代了一句“去你家”,便有些疲倦地闭上眼。 关于前女友说他心里爱着别人的问题,他也不想追究了,因为经过刚才的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已慢慢在他心里成形,他需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顾颜看着他,后者闭眼靠着车背,似是因为饮酒之后的头痛而憔悴疲倦,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刘海无章地搭在俊朗的额头,他的眉很英气,睫毛长而密,鼻子挺拔,薄唇紧抿,下巴上有憔悴的青色胡渣。 此刻的他,即便没有言语和眼神的表露,浑身上下也透出几丝冷硬,显示了这一段时间来心情不佳。 顾颜心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微笑的时候,仿若夏初最灿烂最明朗的阳光,生气的时候,又如寒冷冬日最深一季的冰川。 “我……没带钥匙。”顾颜轻轻解释。 有些好笑,一听到他的失意,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忙乱中连家门钥匙都忘了。 李洛延睁了睁眼,默默看了她一眼,又闭上,“那去你家附近的四季新城吧。” 顾颜愣了愣,“你在那里买了房子?” “嗯,”李洛延依旧闭着眼,声音透着酒后的嘶哑,“爸妈帮着买的。” 顾颜没答话,默默发动车子,一路无语,安静到她以为李洛延已睡着。开到新城门口,却被保安拦下,年轻的保安敲了敲车窗,顾颜摇下,便听他说,“小姐,抱歉,能看一下你的出入证吗?” “这是我家的人。”被以为睡着的人却突然睁开眼,默默说了一句。 “哦,抱歉李先生,刚才没看清你。”保安认出了那张熟面孔,带着歉意地笑了笑,退后,准备放行。 顾颜发动车子,眼角觑到灯光下保安暧昧的眼神,越加觉得李洛延的话不妥。 也许,他说的只是她算是李家的干女儿,可是却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误会……啊,误会也算了吧,无所谓了。 “在那边的晓春楼。”李洛延没有再睡,指挥着顾颜的方向。 顾颜停稳车子,下车,准备去扶李洛延,他却已经下车了。 “能走么?”她默默问。 “不能。”李洛延干巴巴道,原先的冷硬又重了几分。 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呢?他似乎越来越多地对自己生气了。顾颜有些疲倦,走过去扶他,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拉了便走。 “李洛延,我自己能走。”顾颜挣了挣,这个样子太暧昧,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兄弟,暧昧并不适合。 “我不能走。”他又变成了那个霸道得几近蛮不讲理的人。 “李洛延。”顾颜深吸一口气,微微加重语气,秀美蹙起。 李洛延于是放手,不是自然地松开,而是狠狠地甩开,负了气,脸色紧绷。 顾颜低了低眉,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看他按了倒数第二层。 “怎么住这一层,我记得你不喜欢住太高的。”有些怕这样的气氛,顾颜轻轻说了一句想要缓解。 李洛延看着别处,僵硬地说了一句,“高的地方视野开阔一些。”他记得,初中时和顾颜说到对未来房子设想的时候,顾颜说的是她喜欢住在高处,透过玻璃窗俯视外面的世界,他的设想原本相反,只是真正要买,却几乎是无意识地就选了顾颜的标准。 “哦。”顾颜淡淡应了一声。 电梯门开了,李洛延兀自走出去,拿出钥匙,开门走进去,顾颜随后走进,他关上门,却没有开灯,只是默默站着,看着黑暗里顾颜的轮廓。 窗帘开着,微微的光线透进来,气氛有些混沌不明,顾颜僵硬地站了一下,心底不自在,“怎么不开灯?”说着就要去摸门边的灯。 “别开。”李洛延却抬手按住她。 黑暗掩住彼此的表情,提供给他们安全的屏障,或许这样,某些实话才能说出口。 喝过酒的男人,暧昧的黑暗,虽然知道李洛延的为人,虽然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可顾颜还是觉得自己心理微妙,所以她触电般地缩回手。 “顾颜,你为什么要那样救我,你不知道那样你很危险么?”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慌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那一刻,他竟那样害怕失去她,甚至愤怒于她对宝贵性命的不加珍惜,即便那是为了他。 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顾颜垂下眼,沉默了一下,淡淡答,“我们是朋友。”顿了顿,默默强调,“好朋友。” 他恨的就是她这副波澜不惊乃至生气全无的表情和强调,冷哼了一声,“为朋友做到连性命也不顾,顾颜你真伟大。” 他气什么?朋友,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和定位么? 顾颜没答话,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家具,估计没有能收留自己的床,便故作平淡地说,“你喝了酒,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顾颜!”李洛延突然吼了一声,气势汹汹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抵在墙和胸膛之间,不给她闪避的机会,质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忘掉尚宁?” 这样的逼迫几乎让顾颜丧失自我保护的伪装,她咬了咬唇,语调微微的激动,“尚宁是你的朋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是,他是我的朋友,可是只要他在你心上一天,你就该死地要折磨我一天,我连表示愤怒的权利都没有吗?”李洛延咄咄逼人地问着。 顾颜咬了咬唇,没有反驳,事实上,也无法反驳,一直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心灰意冷漠不关心也好,自暴自弃无理迁怒也好,的确都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他。 无法反驳,于是就选择离开,顾颜推他,“你喝多了,还是去休息吧。” “我很清醒!”李洛延纹丝不动,冷冷盯着她,将一路回来酝酿好的话说出口,“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超过了朋友么?” “一起长大,相比朋友,我们更像兄妹。”顾颜敏感地察觉事情像无法掌控的那一面发展,一边努力让声音平静,一边动作激动地推着他。 明明一直都坚持的是他,为什么突然要说出这样动摇的话? “兄妹,哼,兄妹!”李洛延忽然有些咬牙切齿,“你难道对我一点都不动心?” 证明自己对他动心很有意义么?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承认,此刻更不会承认。暗恋已经让她受伤,她不想加一分难堪。 “我们是朋友,李洛延,你放开我!”顾颜完全激动起来,一直以来的情绪被逼出,她忽然软弱得想要流泪。 “不放开又怎么样!”李洛延用更加激动的语调吼,伸出手狠狠地拥住她,“我最痛恨做的事,就是一次次地送你离开,我发誓,这次我绝对不会放开!” “李洛延,你这样算什么?”顾颜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不想多想,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算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放开你。”察觉到她的哽咽,李洛延放柔了声音,低下脸轻轻吻去她的眼泪。 原本安慰的吻在触到她的时候忽然变得不可收拾,一直无法安定的心似乎找到了归属,他屈从自己凌乱的感觉,吻上她的唇。 “李洛延……”顾颜推拒着他,却只换来更深的唇齿相依。 “李洛延……”唇间的温度炽烫着她,推拒变得无力,到最后,顾颜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推他还是想要抱住他。 “顾颜……颜……”李洛延深深唤着她,唇齿缠绵,直到两人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将她抱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