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乌荷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驴车摇摇晃晃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又硬又重的木板弹弹跳跳,将小屁股颠得生疼,乌荷瑟缩在车厢一角,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空空如也的破烂蒲团,四天前,那里还坐着几个与她一般大的小丫头。 她没有她们幸运,能被卖到大城市的富人家里,那个胖胖的老嬷嬷嫌她长得不伶俐,也不会叫人,所以带走了其他的小姐妹,独独留下了她。 人牙子魏大娘随後又给她找了好几个东家,结果没有一家看上了她,不是嫌她手笨,就是嫌她嘴笨,又或者嫌弃她年纪太小,不会干活,魏大娘没有办法,只得将她往条件差的乡野里头卖。 对於要被卖到乡下去,乌荷其实并没有什麽概念,家里的小弟弟要治病,只有卖了她,娘才能筹出药钱,谁叫她爹死得早,而她又是姊姊呢。现在的她,只希望快快到达那个叫太平村的地方,那户买主赶紧要了她,这样魏大娘就能把剩下的一半救命钱送到娘的手里了。 正想着,听到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然後驴车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魏大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乌荷赶紧爬出车厢,短小的腿因为蹲的时间过长,早已经麻木,动的时候又麻又疼,可她不在乎,也不敢缓一下,生怕因这一小会儿的耽搁,人家就会反悔,像以前的那几户买主一样,不要她了! 「哎哟,小丫头,别慌别慌,来,大娘给理理衣服。」魏大娘拍拍她的背,一手的骨头,心疼的将她抱起来,拿帕子拍打衣襟、裤腿上的灰尘。 眼看着魏大娘擦乾净前边,她赶紧转过身子,小声道:「後边,後面也有灰。」 「得,跟了我个来月,就晓得爱美爱乾净了?」魏大娘拍拍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边擦灰边对赶车的老王头道:「我刚去乌家村接人的时候,这丫头抱着捆柴,脸上、腿上,浑身都是泥,跟个泥孩似的,这才几天呢,小丫头片子就知道爱美了。」 忠厚的老王头笑了笑,露出两颗被旱烟熏黄的牙齿。 乌荷见他们笑,自己也跟着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後知後觉的发现他们笑的好像是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头。 乌荷这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进了村子,正停在一户农家门前,严实的泥土墙,有她的身子那麽高,墙里边种着一棵红枣树,现在正是春天,满树新绿,零星的开着几簇淡黄色的小花,原来这里的枣树和乌家村的一样,她觉得很是亲切。 这时,听见一声清脆的木门响,乌荷看过去,只见从墙上砸出的两扇大门中走出个农妇,高高壮壮,皮肤黝黑,直愣愣的看着她,像是在打量,她本能的缩了缩肩膀,右腿很没有骨气的朝後退了半步。 「是魏大娘吧?」 她偷偷抬眼望去,说话的是那个农妇。 魏大娘答了声是,农妇便招呼他们进屋里去,还冲着墙里边喊:「他爹,人来了,赶紧倒两碗白开水来。」 那农妇的声音很响亮,一听就感觉很有力气。 「乌荷,咱们到了。」魏大娘将她抱下车,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嘱咐道:「待会儿见了人,要记得叫大娘、大伯,他们家还有两个儿子,也记得要叫哥哥,别哑巴了,知道吗?」 农妇的视线火辣辣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乌荷在与她的对视中胆怯的垂下眼睑,紧张的拽住魏大娘的手,十分忐忑,「要是叫不好,他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他们不要我,你也不会把钱给我娘?」 魏大娘刮刮她的小鼻子哄道:「对啊,你若叫不好人,大娘就把你送回乌家村去。」 「不要,大娘别送我回去,我弟弟还等着你的钱治病呢,乌荷会听话的!」 魏大娘拍拍她的头,很是满意,这趟带出来的丫头中,她是最不出众、最不伶俐的一个,相反还很蠢笨痴傻,可是比起那些聪明的小丫头,她却是心思最单纯、最有孝心的。 因此,哪怕城里边儿的买主都不要她,魏大娘也舍不得将她卖到窑子、赌坊等下九流的地儿去,反而给她找了个朴实的农人家庭。 进屋落坐,按照以往的习惯,大娘先介绍了她的情况。 「这孩子姓乌,叫乌荷,玉泉山乌家村的人,今年五岁。」魏大娘笑着,握着她的肩膀朝前推了推,「乌荷,快叫人,这是顾大娘,这是顾大伯。」 顾大娘就是刚刚那个农妇,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瞄着她看,那视线既直接又火辣,身体里天生的胆怯被唤醒,乌荷紧张的攥紧衣服,一张小脸羞得红通通的。她偷偷瞄了眼顾大伯,发现他只瞄了她一眼,便拿起火摺点燃旱烟,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难道,他不喜欢她?这时再去看顾大娘,发现她好像也不大高兴了。 怎麽办?难道他们也不会要她了!乌荷求助的看向魏大娘,扁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乌荷,快叫人啊!刚刚在外边,我是怎麽和你说的?」 不叫人,人家就不要她;不要她,弟弟就没有药钱;没有药钱,娘就会整夜整夜的哭…… 「顾……大娘,顾大伯……」依旧小小的声音,於她而言,已是鼓足了非凡的勇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从小就害羞、就胆小,村里的娃娃们都不愿意和她玩,笑话她没用,她也知道自己没用,可是越逼自己,她就越害怕和陌生人说话。 「这孩子胆子小,可心眼儿实在,顾大嫂别介意。」魏大娘看见顾大嫂脸上不满意的表情,赶忙笑着解释:「小孩子离了亲娘,又到了陌生的地方,心里虚怯,处久了就好了,你看我与她处了个来月,不照样黏着我。」 顾大娘挥挥手并不介意,只是盯着乌荷又看了看,身子矮小如四岁孩童,怯生生的模样,瘦巴巴的脸颊,瞧着就不喜庆。 顾大娘心里不大满意,斟酌着话语道:「魏大嫂,这些都不重要,就一点,她太瘦了,个子也小,你也知道,我们家是打算找个童养媳的,她这副小身子、小骨头的,能生养吗?」 庄户人家说话直接,没城里头那些弯弯绕绕,乌荷的预感更加不好,巴巴的望着魏大娘。 「怎麽不能了!」魏大娘将她拉到身边,转着圈儿,拍拍这拍拍那儿,道:「这孩子家里条件不好,没吃的,所以瘦成这个样子,不过骨头结实,你听,声音多瓷实!再说,她才五岁,你能指望她长多大去。」 顾大娘有些意动,魏大娘又趁机激将,「反正就这麽一个,你若不要,我换别家去。」 能到偏僻乡村里卖丫头的人牙子一年到头也没有一个,所谓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 果然,魏大娘话音一落,顾大娘就换了个口风。 「要……要是要,就是……」顾大娘踌躇着看了丈夫一眼,顾大伯依旧专注於自己的旱烟,好像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什麽,「他爹,你说句话,这可是给你儿子找媳妇呢。」 顾大伯吧唧口烟,憨实道:「你作主就好,我看挺好的。」 「又蠢又笨,和你一样,能不好吗!」顾大娘横了他一眼,回头对魏大娘道:「其他的无须多说,就是这价钱……」 魏大娘笑了笑,让乌荷到外边台阶下等着,做牙婆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卖人不是卖牲口,所以不能当着人的面谈价钱。 乌荷听她们说到了价钱,感激的看了魏大娘一眼,心里松了好大一块石头,以前那几户人家都是话没说几句,就让魏大娘带她走了,这是第一个和她们说了这麽久的买主。 乌荷乖乖的走到堂屋外头,不敢离得太近,怕听到大人说话,魏大娘不高兴;也不敢离得太远,怕主人家不高兴。是以,她乖乖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下,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安静的等他们在里边商量买卖。 私心里,她希望自己能卖个好价钱,这样魏大娘给娘的钱也会多一点,也许只是多一分,可是她依旧会很高兴。 第二章 里面的说话声窸窸窣窣,乌荷转动着漆黑的眸子,好奇的打量这户农家,五间瓦房,一座院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有个鸡笼,鸡笼旁边就是她刚刚在外边看见过的枣树;右边的墙角那儿,有个牲口棚子,棚子里有头吃草的牛,时不时会「哞哞」叫两声。 争论还在继续,有时候是魏大娘亲切的声音,有时候是顾大娘洪亮的嗓音,隔得远,听得不真切。 只是她的腿因为站久了,又开始发麻了,她想坐到石头台阶上去,又担心弄脏身上这件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正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 「哥,我今天把大牛给揍了,揍得他满地找牙,看那小子还敢偷吃你的鸡蛋不!」 「嘶!别碰,被那小子阴了一拳头,到现在还疼呢!」 「吃一堑,长一智,看你以後还敢胡乱与人打架。」声音清越,暖暖的,带着一股哥哥对弟弟浓浓的宠溺。 「我省得,待会儿别告诉娘,否则她又要闹到人家里去,丢脸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乌荷好奇的张望,见是两个大男孩,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高的那个,长得斯文秀气;矮的那个,长得虎头虎脑。 她小心的打量着这两个人,他们似乎也看见了她,那个矮个子朝她看了一眼,然後闭紧嘴巴,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而那个高个子则像是看见了什麽非常厌恶的东西,他本来晴好的表情突然就布满了乌云。 乌荷胆怯得垂下了头,像在乌家村一样,她是不大敢看男孩子们的,他们一般都很凶,而且不喜欢她。这两个人,似乎同乌家村的男孩子一样,也不大喜欢她,她从他们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感情,因此,她害怕了。 那个高个子男孩身上散发的敌意,随着他们两个的靠近越来越强烈,乌荷本能的朝後退,直到脚跟抵在台阶下,退无可退。 「喂!」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出声,他的嗓门很大,吓得乌荷将头往肩窝里缩了缩。 顾恒生第一次看见乌荷的时候,她站在老家堂屋前的石阶下,破旧的衣衫窘迫的贴在矮矮的身体上,左边鞋子露出一只白白的小趾头,一翘一翘的,不停往鞋子里瑟缩。她垂着头,毛茸茸的脑袋下露出一截尖尖的小下巴,局促而胆怯的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她显然是怕他的,七岁的顾恒生挺挺胸脯,感到十分神气。 他笑着去看身边的顾浮生,却发现他那亲哥哥好看的唇角绷成一条线,眼中射出从未有过的凶悍目光。 顾浮生是酸秀才梅先生最为骄傲的学生,他聪慧好学,性子温和,且与人为善,与村子里那群毛孩子比起来,他显得格外斯文秀气,与众不同。 而现在,全村男孩子中最优秀的顾浮生,竟然对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表现出强烈的敌意,恒生不由得诧异。 「哥,你认识她?」 顾浮生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可是两侧攥紧的拳头,已经传达出了一个九岁孩子的怒火。 就在这时,顾大娘与魏大娘携手从堂屋里走出来,两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显然对最後商谈的结果很满意。 乌荷一听到声音,便去寻魏大娘的身影,然後急速的躲到她身後,抱着她一只腿,露出半张小脸往顾家兄弟那里瞅了瞅,恒生做了个吓唬人的鬼脸,而浮生依旧怒气腾腾的瞪着她。 他们都不是好相与的,乌荷迅速作出个判断,然後飞快的藏起了自己。 「哟,这就是你们家的两个小子吧,一文一武的,长得可真精神!」魏大娘谈妥了生意,心情好极了,她指着两兄弟问道:「哪个是浮生?」 「高的那个,喏。」顾大娘呶呶嘴。 魏大娘赞道:「可真是一表人才,我看长得比城里头的公子哥还贵气。」 与恒生比起来,浮生显得很高挑,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俊秀的眉目下,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幽黑如夏夜的星空,哪怕他此刻正在生气,也挡不住眸子中散发出来的迷人光彩。 可这副秀气样子,却不是顾大娘所喜欢的,她不无遗憾道:「长得好有什麽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稍微重点的活计就干不了,成天只知道跟着酸秀才啃书本,那书本有啥用?能长成谷子,能养出牛羊?」 偏僻的乡野人与城里人不同,他们观念中对於功名利禄没有多大的追求,在他们看来,能背两首诗的人一定比不上会捉两只野鸡的人厉害,乡野人所求,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 魏大娘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浮生听他娘当着外人的面奚落他,俊脸涨得通红,「梅先生说了,种地是最没本事的,只有读书才是正途!」 浮生挺着脊背,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活脱脱是第二个酸秀才。 顾大娘一看就来气,酸秀才是最没本事的人,而自己的儿子却被全村最没本事的酸秀下了蛊,一心一意考秀才。 秀才顶个屁用,饱一顿饥一顿,教个学生还要看主人的脸色,被学生打了还不敢吭声,就这样的秀才,呸!没得被全村的人笑话。 顾大娘恨铁不成钢,风风火火扑到浮生面前,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不住数落:「梅先生,梅先生,他要是有本事,会连饭都吃不起?浮生啊,你都九岁了,却连地都不会种,娘走出去要被大家伙笑话的!听娘的话,好好娶个媳妇,安安心心跟你爹学种地,要不然,咱十里八乡的人都要笑话你。」 「我不要!」九岁男孩子嘹亮的吼声震落了树上的枣花,隔壁的土黄狗汪汪乱叫。 顾大娘怒道:「娘说了算,你不要也得要!明天我就去村长家,告诉他,你不去学了。」 哼!浮生将头扭向一边,无声抗议,他年龄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只要是认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改变。 「娘和你说话,你摆什麽臭架子?」 浮生依旧不理他娘,反而盯着魏大娘身後的乌荷。 都是你害的! 恒生皱着眉头,看看他娘,又看看他哥,然後冲他娘道:「哥说了不要,娘你瞎起劲干嘛!」 啪!顾大娘一掌拍在小儿子屁股上,「就知道帮着你哥欺负老娘,小兔崽子!」 「嗷!嗷!嗷!」顾恒生边叫边跑,顾大娘举着大巴掌在後面追,而顾大伯蹲在台阶上,吧唧吧唧抽旱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魏大娘看了眼院子中混乱的场面,嘴角抽了抽,向顾大伯告辞:「天色不早,我还要赶路,这就告辞了……你站着就好,别送别送。」 魏大娘转身朝外走,却不想裤脚被人扯住。 乌荷拚死抓着魏大娘的裤腿,眼角余光瞥见顾浮生目不转睛怒瞪她,彷佛她是一个非法入侵的敌人,顿时憋起小嘴巴,水汪汪的眼睛巴巴望着魏大娘。 魏大娘叹口气,「要不,乌荷送送大娘。」 乌荷点头如捣蒜,她要是继续站在这里,他非吃了她不可! 乌荷舍不得魏大娘离开,可是她还是离开了,临走时告诉她,从此顾家就是她的家了,要好好做童养媳,好好孝顺顾氏夫妇,好好照顾顾家兄弟。 乌荷站在顾家大门外,挥着小手送别魏大娘的驴车,直到它变成一块黑点,消失在道路尽头,仍然没挪动半步。 院子里的叫嚷声,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乌荷坐在顾家大门口前,支着脑袋看头顶陌生的天空。 「乌荷,乌荷……」顾大娘的声音在背後响起,她不甘不愿的起身。 院子里,顾大伯抽完烟,正在磨柴刀;顾大娘板着脸,从厨房中抬出一张乡下人吃饭的矮方桌摆在院子正中。乌荷朝院中望了望,并不见顾家兄弟的身影,这才放心大胆的走过去,站到顾大娘屁股後面,等她吩咐事情。 顾大娘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会主动开口帮自己准备晚饭,却见她一声不吭的站在自己身後,垂着颗小脑袋,扭扭捏捏地扯衣角,扯着扯着,还悄悄偷看她一眼,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的把头埋下去,几乎都要埋到胸口了。 第三章 顾大娘原本是没得挑才买她,可见她这番不会做事的蠢笨模样,刚刚与儿子生的闲气便又涌了上来,「愣着干嘛?还不去做饭!」 乌荷惊得朝後退了一步,捂着小胸口弱弱地应了声,迈着小胳膊、小腿颠颠的跑去厨房。 顾大伯道:「孩子还小,你凶她做什麽?」 顾大娘将擦桌子的抹布往桌面上一砸,气闷道:「你养的好儿子!对外人比对他娘还亲。」 顾大伯撞了一鼻子灰,啥话都不敢再说,埋着头继续磨刀。 厨房的灶台比她的头顶还高出半截,幸得乌荷曾帮有钱的邻居干过厨房活计,熟门熟路摸到灶下,拿来烧火凳放好,双脚踩上去试了试,还算稳当。 厨房里有白米、白面、青菜、鸡蛋……她不由得想,这家人过得比常年吃红薯的他们家好多了,要是娘、弟弟都和她一起来到顾家,就可以一起吃白面馒头了,多好啊! 可乌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娘可以卖她,却绝不会卖了小弟弟,乌荷难过了一小会儿,便打起精神来做饭,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出让顾大娘满意的饭菜来。 厨房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锅瓢声,不多时,乌荷便炒好了鸡蛋、青菜,烧好了汤,还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她将这些东西端出去,只见顾家人已经围着桌子坐好了。 顾大伯坐在上首,顾大娘坐在他左边,盯着对面,顾家兄弟挤在一起,一个头向左,一个头向右,就是不看他们娘。 乌荷想起顾浮生凶悍的目光,小心肝儿紧紧攥成一团,小心翼翼将饭菜碗筷摆上桌,然後乖乖站到顾大娘旁边。 鸡蛋又软又香,青菜油光水亮,馒头白白胖胖……顾大娘挨个嚐了一遍,不难吃,但也算不上好吃,算了,她现在也没力气和这小丫头置气了,敲敲空着的那方位子,「嗯,别傻站着了,坐凳子上去,一起吃。」 乌荷下意识的去看顾浮生,他横了她一眼,顺势起身,大剌剌坐在了那方空着的位子上,现在,顾家人一人一边刚好占满,他是摆明了不让她上桌。 「到浮生边上去,反正以後都是一家人。」 闻言,浮生将筷子重重一搁,沉下脸,无声发脾气。 「嘿,你这小子,还在闹别扭啊!」顾大娘抹抹嘴道:「娘都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这是什麽表情。」 「哼!」浮生小鼻子哼了哼,「娘若是为我好,就不应该把她弄来咱们家,就该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那想做的事情不是正途!顶聪明一儿子,成天被梅丫头挑唆,看你以後怎麽出息!」 「娘,这关梅姐姐什麽事儿?」恒生啃了口馒头,说话瓮声瓮气:「梅姐姐挺好的,长得漂亮,人也好。」 「漂亮顶什麽用,连顿饭都不会做!」顾大娘嫌弃的撇撇嘴,「就乌荷做的这几个菜,她就不会做。」 「反正,不管娘怎麽说,我都不会答应!」浮生站起来,怒道:「要娶,娘自个儿娶!」 说完,饭也不吃了,扭身就回了屋,远远听到一声「砰」的闷响。 顾大娘不高兴道:「念的什麽破书,把那姓梅的破脾气全都学回来了!」看看碗里的馒头,一下子胃口全跑了,「不吃了,不吃了!」丢下筷子,嘱咐乌荷烧洗脚水,便捂着心口回屋了。 顾大伯打了饱嗝,刚刚母子俩吵架的时候,他一直闷头吃东西,这时候估计也吃饱了,扔下筷子,跟着回屋了。 恒生瞅瞅他娘不见了,赶紧将桌上的馒头和青菜装了满满一大碗,打算给他哥拿去。 乌荷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恒生风卷残云般洗劫了餐桌,吞吞口水,「咕咚」一声,惊得恒生驻足。 他立在原地,打量了眼怯生生捂着肚子的小乌荷,再看看碗中叠成小山的吃食,恒生一向挺大男子汉的,觉得这样欺负一个毛没长齐的丫头有损颜面,挠挠头,抓起一个白面馒头,扔给乌荷,「喏,这个给你。」 白面馒头尚冒着热气,乌荷吞口唾沫,犹豫着伸手接过,与羞怯比起来,肚子才是顶顶重要的。香香的馒头泛着麦子的香味儿,乌荷腼腆的冲恒生一笑,微微弯起的眼角,月牙儿般闪亮。 恒生脸一红,大剌剌摆摆手,「小意思,小意思。」 小小的乌荷样样不如人,浮生因此不喜欢,顾大娘哪儿会不明白,然,事关儿子将来能否做个合格庄稼人的大事情,她哪里还能考虑许多,当务之急是尽快做实了乌荷的名分,免得儿子想东想西。 顾大娘是个麻溜儿的农村妇女,想到什麽便做什麽,她有了这个打算,第二天便去请了本家的、邻居的、熟识的、陌生的……拉拉杂杂一堆人将顾家小院子堵得满满当当。 农村人但凡谁家有喜事,都要把全村的人请来乐呵。 乌荷知道今天要认亲戚,所以早早做了准备,把常见的喜庆话在肚子里边儿顺来顺去,但愿不出差错。 可是,当她走进堂屋,突然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顿时紧张到不行,端着瓜果小盘子的手不住哆嗦。 顾家的亲戚熟人,早就知道他们家给俊秀斯文贵公子般的浮生找了个童养媳,纷纷好奇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竟比得过「城里姑娘」梅朵儿去。 乌荷一进门,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不住打量,小胳膊小腿,小身板小脑袋,怯生生的小模样,看着就惹人怜爱,朴实的乡野人总是对本分无华的人存着天生的好感。 爽利的顾大娘却是瞧不上她这老实巴交的性子,嘴角一抿,厉声道:「乌荷,愣着做什麽?还不过来,见过你大姑奶奶,」 顾大娘勾勾手,乌荷脚底生了根,被那麽多人看着,她紧张得脚底发软,连路都不会走。 「老大家媳妇。」坐在椅子上的大姑奶奶慈眉善目,温和一笑,「你这小媳妇比我们家二丫的个头还小。」冲乌荷招招手,「乌荷,来,让大姑奶奶看看你长啥样。」 比起严厉的顾大娘,慈祥的大姑奶奶显然更容易让人亲近,乌荷看着她脑袋上花白的头发,莫名就想起了常常给他们家送土豆的白家老奶奶,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乌荷挪着小步子迈到她面前,举着盘子小声道:「姑奶奶,吃瓜子不?」乌溜溜的眼睛中闪着期许的光芒。 六十好几的大姑奶奶看着她,便想起了浮生小时候去河里捉鱼,送给自己时候的小模样,那时候的浮生多好啊,聪明活泼,容易亲近,哪像现在高鼻子高眼睛,处处讲礼数,时时讲规矩。 想到浮生,大姑奶奶下意识在屋中搜寻。 顾大娘刚嫁到顾家的时候,没少受死去婆婆的气,而那时候的大姑奶奶常常帮她,让她感念在心,对这个长辈也格外尊敬,见她不住左右探看,忙问:「姑奶奶看什麽呢?」 大姑奶奶将乌荷搂进怀里,问道:「浮生呢?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怎麽不见他人?」 大姑奶奶话音刚落,女眷中便有人掩嘴嗤嗤发笑,太平村谁人不知趾高气扬的顾浮生瞧不上自己的童养媳,连凳子都不给坐。 有那好事的八婆乘机附和道:「是啊,顾大嫂,怎不见你家大儿子,莫不是跟着酸秀才念书忘了回家?」 「酸秀才」三字在太平村等同於笑话,女眷们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纷纷瞅着顾大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乌荷抿抿小嘴巴,这几天浮生都在和顾大娘赌气,他不喜欢她,也不愿意让她做童养媳,乌荷不明白,她这个童养媳明明只吃一点点饭,做许许多多的活,为什麽浮生偏偏不喜欢她? 今天为了反对她认顾家的亲戚,他甚至和顾大娘吵了一架,连早饭都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示抗议。 亲戚们来之前,顾大娘生了好大的气,现在大人们又提起浮生…… 乌荷去看顾大娘,只见她黑着脸,一声不吭,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顾大娘不出声,屋中一时有些尴尬。 第四章 大姑奶奶瞅了瞅日头,道:「晌午饭也吃了,咱们也该回家去了,下午的时候好到地里给麦田除除草。」 顾大娘点点头,并不挽留,那群看好戏的女眷省得她是生了闷气,忙站起身陆续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不忘摸摸乌荷,揪揪脸蛋,以示亲昵。 可怜的乌荷,本就没多少肉的脸蛋儿被揪得生疼。 大姑奶奶是最後一个走的,临走时,拉着顾大娘的手,语重心长道:「老大媳妇,日久生情,这人处久了,感情自然就出来了。浮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面上倔强,心里软和着呢,只是……以後别和梅家父女走得太近了,咱好好一个孩子,都给他们教坏了……」 「姑奶奶,我省得,等过两天村长回来,我就去和他说,咱浮生不去上学了。」 「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浮生无声抗议他娘,没料到什麽效果都没有不说,还让她得寸进尺,把亲戚朋友都找来,给乌荷正名,简直是欺人太甚! 浮生气得和老娘吵了一架,记忆中这是继读书事件之後,他与娘吵得最凶的一次,可是浮生不後悔,因为他若不争取,娘就会让他娶乌荷,接着就要他担起丈夫的责任,放弃学业,放弃梅先生,放弃朵儿,放弃梦想,放弃他向往的一切,然後像他那从没有过理想的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搭在黄土地上,听媳妇唠叨。 若是以前,他会视这样的人生为理所当然,但是他认识了梅朵儿,她告诉他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还可以跳出老子种地养儿子,儿子种地养孙子,孙子种地养玄孙子的宿命。 他一定要过梅朵儿向他描绘的那种生活,而为了过上那种生活,就必须彻底的拒绝乌荷。 陪他待在屋子里的恒生,见哥哥坐在桌边半天不吭声,停住嘎嘣嘎嘣地嗑瓜子的嘴巴,问道:「哥,什麽是天作之合?我听他们说的话,好像你和那毛没长齐的丫头是一对儿来着。」 浮生皱着眉头,「胡说!谁和她是一对儿!」 恒生熟练吐出瓜子壳,指了指窗户外,「她们不正在说吗?」倾了倾身子,「这声音是大牛他娘,上次我拿了他们家几根玉米,她嚎着破锣嗓子追了我整整五里路!」 浮生凝神细听,可不是大牛他娘吗?除了她,还有别人,那些他从小熟悉的嗓音正在议论他和那个笨拙的童养媳,说什麽命中注定啊,说什麽天作之合啊,说什麽日久生情啊,听得浮生一个头两个大。 她们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他若是不自己站出来澄清真相,以正视听,说不得整个太平村的人都要笑话他娶了个傻丫头做媳妇。 浮生胸中鲠住了口恶气,气势汹汹推开屋门。 砰!声音又响又大,霹得那群从堂屋中出来的女人们呆立原地。 浮生瞪着迷人的眼睛,目光中泛着星星般的绚烂光彩,「她、不、是、我、媳、妇!永、远、都、不、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浮生说完,潇洒转身。 砰!关门声音又大又响,霹得呆立原地的女人们回了神。 这小子,刚刚是不是说了什麽很严重的话?女人们下意识回头,看向乌荷的目光怜悯不已,太平村有不讨丈夫喜欢的妻子,可是没有一个进门第一天就被丈夫无情拒绝掉的媳妇。 乌荷不懂大人们的目光,她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本能的往顾大娘身後躲。 顾大娘叹气,头疼不已,儿子是个不听话的倔强人,媳妇是个听话的蠢笨人,这以後的日子,可有得愁。 庄户人家平日里除了种地,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因此顾家浮生不喜欢自己的童养媳,这种私密且八卦的事情,火速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後议论的焦点,更何况,浮生自从跟着酸秀才开始学习之後,无论行事还是言行,越来越不像个农村人。 大人们忙完农活,往大槐树底下一坐,三言两语便将话头转到顾家浮生身上。 「哎,猜我前天晚上看到了什麽?顾家那小媳妇坐在门口哭呢,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是浮生打的吧?」 「哪能啊,浮生跟着酸秀才念了两年书,现在是鸡不偷,架不打,不会动手的。」 「得了,他以前可是村里的孩子王,什麽混帐事没做过,听说上学的路上把他家小媳妇甩在路边了,那小丫头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掉金豆子,看着就可怜……」 大人们在槐树底下聊得正欢,而他们口中的正主浮生此刻握着门把手,上下牙齿咬得死紧,清越的眼睛冷冷瞪着门前的小丫头。 「呜……呜呜……呜呜……」乌荷站在台阶下,憋着嘴,抽抽噎噎不敢哭出声。 可是乌溜溜的眼睛中,豆子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滚,打湿了顾大娘给她新改的湖绿衣服。 她到底要哭多久?浮生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小丫头怎麽这麽麻烦,他原本打定主意要让乌荷和老娘知难而退,因此处处找乌荷的麻烦,吃饭的时候不给坐,睡觉的时候扯棉被,大晚上把光着脚丫的她锁在门外,上学的路上把跟在身後的她远远甩掉…… 就这麽点无伤大雅的事情,她居然就受不了了,成天睁着个泪眼,委委屈屈,好像他是个多大的恶人。 好吧,他降低标准,不整她了,就骂两句吧,可是,他趁着娘不在,才凶了她两句,就两句,她便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逃到大门外,哭成眼前这个样子。 外头有好奇的孩童,站在不远处的地方,拍着手笑嘻嘻唱:「顾家有儿叫浮生,眼睛朝上脚朝地,尾巴高高往上翘,昂首挺胸多神气……浮生浮生别得意,娶个媳妇流鼻涕……哈哈哈,看你神气到几时!」 这是村里近两年流行的儿歌,浮生早先只当他们嫉妒自己,可是现在,那儿歌里多了个大大的污点,一个让他脸面丢尽、毁尽形象的污点。 「不准哭!」浮生气极,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麻烦的东西! 乌荷呜咽着,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泪水已然止不住,浮生比乌家村的男孩子凶多了,他不让她吃饭,不让她睡觉,不准她踏进顾家大门,一心要将她赶出去。 可是,离了顾家,她能够上哪里去?乌家村是再也回不去了,娘连弟弟都快养不活了,若多一个她,娘一定会整夜整夜的流眼泪…… 「浮生哥……」 「谁是你哥!」 乌荷嘴角下弯,眼泪越加澎湃。 围观的孩子们笑嘻嘻学舌。 「亲亲浮生哥啊……」 「爱爱小媳妇啦……」 浮生嘴角抽抽,沉下脸怒道:「丢人现眼,给我进来!」 乌荷「嗯」一声,看见浮生挡在大门口,怀疑他是骗自己的,是要哄她进门,又趁她靠近一把将她推下台阶,就像乌家村那群喜欢捉弄她的男孩子们。 乌荷犹豫着,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思虑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浮生觉得乌荷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笨的毛丫头,连话都听不懂,看她那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胆小样子,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不想进来,就永远别进来,有多远走多远!」浮生作势关上半扇门。 乌荷瞪大眼睛,她能走到哪里去,赶紧奔向大门,结果跑得太急,脚丫子在台阶上一磕,小小的身子,「扑通」一声,扑倒在大门口。 嘶,好疼啊! 「真笨!」 头上传来不屑的嘲笑,乌荷抬起眼,果不其然,浮生扬着细长的眉梢,冷冷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 浮生懒得与她多说,伸手去拧她的衣衫後颈,打算将她提进家门,却不想,他的手刚触及乌荷,顾大娘咋咋呼呼的声音便响起了:「浮生,死小子,你又欺负你媳妇!」 媳妇?浮生额上三根黑线,果断缩回手,直起身,看向老娘的方向。 昂首阔步,和老娘走在一起的人,居然是……吴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