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伴》 第一章 【第一章】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下琴套,将七弦琴放在双膝之上,随意拨弄几个音试了试,音色明净浑厚,池水被风吹起了几圈涟漪,彷佛也是被琴音所动。 似乎对音色还算满意,霍去病抬眼挑眉,问道:「想听什麽曲子?」 「曲子?这个……我不太懂。」子青惭愧道,关於七弦琴,她还在易家时倒也偶尔曾听先生弹过,但至於有哪些琴曲,她确实一窍不通。 霍去病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眼,左手按吟,右手拨挑,琴音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又如松根之细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不懂音律,子青也能感觉到此曲犹如流水一般,沁人心脾,待得一曲终了,她刚想问琴曲为何名,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人声。 「斥夷表兄,你还说此处定无人会来,怎的还有人在此弹琴?」女子口音,清脆悦耳。 只听到「斥夷表兄」四字,霍去病便已知道来者是谁,微不可及地颦了下眉头。 紧接着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此地颇为偏僻,怎的还会有人来,公主不喜,将他们尽数驱了走便是。」 「那倒不必,我瞧这曲弹得倒好。」说话间,人已从林中走了出来。 子青瞧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两人皆是锦缎华服,身後还跟着七、八名侍从。 「表兄!」少女乍然在此地看见霍去病,掩饰不住惊喜之情,「原来是去病表兄在此地弹琴。」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朝两人施礼:「公主、君侯,山间偶遇,幸甚。」 来者正是卫长公主与平阳侯曹襄,卫长公主是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曹襄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曹寿所生,曹寿死後,曹襄袭平阳侯,因平阳公主在曹寿死後又嫁给了卫青,说起来,曹襄也算是霍去病的亲戚。 卫长公主美目一瞥,已然看见旁边的子青,见此间独独表兄与此女子二人,思量着莫非表兄是抚琴给她听,心中隐隐存了疑惑。 「丫头,过来见过卫长公主与平阳侯。」霍去病朝子青道:「你腿脚不好,就不必跪了,他二人素有雅量,不会因此怪罪於你。」 将军既如此说,子青便依言见礼道:「草民秦原,见过公主、君侯。」 听出表兄话语间对她颇为照顾,卫长公主凝目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并不说话。 曹襄见状,笑道:「免礼。」 子青便退至一旁,静静垂目而立。 「她是?」从不曾见过霍去病对女子假以辞色,曹襄也有几分好奇,遂问霍去病,更何况他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公主想问又不便放下身分去问的问题。 「我府里的人。」霍去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便岔开话题问卫长公主:「姨母可知晓你跑出来?偌大个上林苑不够你戏耍吗,非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卫长公主娇嗔答道:「就许你们出来戏耍,难道就不许我出来吗?今日当真是可巧,斥夷表兄说此地景致好,知晓之人甚少,方带我来此,想不到就遇上了表兄你。」说着,转头吩咐跟随的侍从们将所带的厚毯、食盒并各色物件都在地上铺陈开来。 「是我扰了你们的雅兴。」霍去病含笑道:「两位在此尽兴赏玩,去病先行告辞。」 「表兄……」卫长公主急道。 知卫长公主的心思,曹襄忙替她挽留道:「冠军侯留步,自君侯河西受降之後,一直未有机会向君侯当面道贺,今日巧遇,不妨坐下来共叙,说起来,咱们都算是自家人,君侯不会不赏脸吧。」 听曹襄开口,霍去病身形微滞,卫长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怠慢了她,不外乎是让圣上薄责几句,他并不在意;但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失礼於他,只怕平阳公主有所不满,到头来反倒让舅父夹在中间难做。 「既是如此,那我就打扰了。」 「今日正好还带了酒,你们两位可同饮几杯呢。」卫长公主并不知他心中的计较,笑道:「是母后亲手酿的菊花酒,父皇最爱喝这个,我便拿了一壶来嚐嚐。」 他笑着应了,转身却走向子青,「你腿脚不好,莫要久站,还是在石上坐着吧……我与他们略坐片刻,你且等等我。」後半截话他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的。 子青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复坐回石头上,双目微垂,静静看着池边野草摇曳。 卫长公主原猜度着子青大概是府里的婢女,瞧她姿色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想来表兄也不至於看上这等平庸女子,但此刻见表兄对她如此关切,忍不住问道:「她的腿脚怎麽了?是瘸子吗?」 「前些日子刚摔断了腿,这几日才勉强能走几步。」 随口答罢,霍去病在厚毯上坐下,见杯盏都已摆好,不等侍从斟酒,自取过白虎雀鸟铜壶,斟满一耳杯,朝曹襄敬去。 曹襄不敢怠慢,端杯满饮而尽,笑道:「常听闻听圣上夸赞冠军侯琴艺甚佳,比起宫中琴师更胜一筹,只可惜一直未曾有幸赏闻,直至方才,听君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果然有伯牙遗风。」 「平阳侯过赞,愧不敢当。」霍去病含笑客套道。 卫长公主也在厚毯上坐下,笑道:「伯牙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表兄你抚这曲子,可巧便遇上我……和斥夷表兄,我们算不算是你的知音?」 霍去病笑而不语,彷佛不经意望了眼池水旁的子青,随即便又低头斟了一杯敬曹襄,曹襄自然忙不迭地满饮一盏。 卫长公主瞧他们两个男人只顾饮酒,无趣得很,便道:「表兄,难得有此间的山水之色,你不妨再抚一曲,以尽雅兴。」 曹襄也道:「方才高山流水只听得半曲,甚是遗憾,现下洗耳恭听,君侯切莫推脱才是。」 一时不好抽身就走,若与他们清谈,又似无事可谈,霍去病便取过七弦琴,也不多说献丑之类的客套话,只问曹襄道:「不知平阳侯想听什麽曲子?」 见表兄不问自己,卫长公主有些失落,却又不好开口。 幸而曹襄识趣,转而问她道:「不知公主想听什麽曲子?」 卫长公主思量片刻,抿嘴笑道:「既然是在宫外,就该听一些宫里头听不见的曲子,司马相如那曲『凤求凰』,母后总说是不正经的曲子,我却未曾听过,表兄你可会?」 霍去病大笑摇头道:「我便是会也不能,若让姨母知道,又得生出多少事来。」 「我不说不就行了,斥夷表兄你也不许说。」卫长公主娇憨道。 霍去病仍是摇头,「既然姨母说不正经,此曲断然抚不得,你想听宫外的曲子,并非只有这一曲,我另择一曲便是。」说罢,手指轻拢,琴音流水般泄下。 卫长刚想开口问是什麽曲子,生怕打断他,急急忙忙掩了口,端正坐好聆听琴音。 见霍去病抚琴,宽袍长袖,气度优雅,曹襄一时甚难想像出眼前的人竟能够领兵上万击溃匈奴。 琴曲舒缓辽阔,似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又似长空中飞翔的苍鹰。 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表兄,恐怕连卫长公主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专注於琴声,还是更专注於抚琴的人。 林间风起,几分凉意夹着落叶拂过,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落到子青衣衿上…… 琴音戛然而止!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似乎想起件要紧事,起身快步朝马车停靠所在行去。 「他怎麽了?」卫长公主疑惑不解,很明显琴曲尚未结束,怎的表兄骤然离开? 曹襄也不解。 很快,霍去病复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他径直走向子青,用披风将她密密裹起。 「起风了,莫要受凉才是。」半是关心半是命令的口气。 他替她拢了又拢,身後,是卫长公主震惊且不可置信的双眸。 子青双目微垂,默默承受着将军的照顾,她完全想得到卫长公主与曹襄此刻的目光,在他们眼中,她与将军身分地位犹如云泥之别,怎生配得上将军如此相待。 第二章 替她拢好斗篷,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复返回厚毯上坐下,笑道:「方才那曲抚得不好,我自罚酒一杯,还请两位多包涵。」说罢,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卫长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要说话,又不知该怎麽说,停了半晌才镇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她竟是表兄的意中人,既是如此,当请过来才是。」边说着,不待霍去病开口,她便用目光示意侍从将子青请过来。 「多谢公主美意,只是秦原一介庶民,不敢与公主同席。」子青起身,平静且有礼地回绝。 「倒还知道些礼数,想是表兄调教得好。」卫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向曹襄叹道:「前日我往弄梅阁去,那阁主便莽撞得很,我让他坐,他竟当真坐下,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也配与我们同室而坐。」 曹襄笑叹道:「这些人不经教化,自然是不知礼的。」 霍去病望着子青,後者脸色淡淡,毫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麽。 卫长公主又转向子青,道:「如此也好,你就在旁抚琴,为我两位表兄饮酒助些雅兴。」 「公主见谅,秦原不通音律,并不曾修习琴艺。」子青答道。 「去病表兄琴艺精湛,你怎麽可能不通音律?」卫长公主眉毛微挑,「莫非你是看不起本公主,故意推脱?」 「秦原不敢。」 霍去病淡淡插口道:「她确实不会,你莫为难她了。」 「原来真是不通音律。」卫长公主转过头来,掩口笑道:「那表兄你抚琴给她听,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对牛弹琴』!我说笑的,你可不许当真恼我。」 子青不惯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施礼道:「为免扰公主、君侯雅兴,秦原先行告退。」说罢,她返身欲走。 霍去病猛地起身,拉住她的手,「丫头。」 「我可自行折返,不敢劳烦将军。」子青轻轻将手抽起来,「将军莫要为了我,扫了公主、君侯的雅兴。」 双瞳变暗,霍去病双目中汇聚着风暴,问道:「你自己怎麽回去?走回去?那条腿不预备要了吗?」 子青抬眼,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眼睛,平静道:「多谢将军关心,我自有分寸。」 霍去病紧紧盯住她,似乎要从她眼中看出点什麽来,片刻之後,他转身朝卫长与曹襄施礼道:「府中尚有事须解决,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也不待卫长与曹襄说话,他双臂一舒,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穿过林子,往马车方向所在行去。 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卫长公主狠狠地咬着嘴唇,将头一低,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曹襄看在眼中,暗叹口气,不由自责今日不该将卫长公主带到此间,转头间看见霍去病遗落的七弦琴,忙命侍从明日须给冠军侯送去。 霍去病怒气虽盛,然而将子青抱入马车之中的动作却仍旧轻柔,生怕触痛她的伤处。 待命车夫折返回府之後,他才跃上马车,子青想开口说话,刚刚启唇便被他制止住。 「别说,一句都别说,我不想听。」他别开脸,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子青只得默然不语,如此一路,两人皆静默着。 到了霍府之後,霍去病将她送回琴苑,仍是一言不发,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往日大相径庭,直至日暮,子青也未见他身影。 入夜之後,便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打在屋旁几株梧桐树上,滴滴答答,甚是清冷。 家人循例送来汤药,除此以外,还多送来一个铜质兽图汤婆子,里头已灌了热水,替子青放在被衾里头先暖着。 子青谢过他们之後,又向他们讨要笔墨。 说来也怪,这屋中各项物件都甚是齐全,唯独笔墨不见踪影,子青分明记得与阿曼住在此间时,笔墨还是有的,现下不知怎的,像是被人特地收走了一样。 听她讨要,家人面露难色,「姑娘见谅,将军吩咐过,不许给姑娘笔墨,违者重责。」 子青一怔:「这是为何?」 家人摇头,神情困惑,显然也不明白霍去病究竟何意。 子青暗叹口气,遂问道:「将军现下在何处?可在府中?」 「将军在剑阁。」 自来霍府,子青几乎就一直待在琴苑之内,其他几处地方并未去过,当下听家人如此说,也不知剑阁在何处,只得恳求道:「能劳烦带我去吗?」 「这个……」家人犹豫片刻,「此事将军没有吩咐,卑职不敢私自作主。」 子青也不欲为难他,问道:「剑阁距离此处远吗?」 「不远,就在琴苑旁边。」家人答道:「其实姑娘若站在廊下,便能瞧见剑阁的楼宇,将军……将军就在上面。」 「多谢。」子青谢过他们,家人便皆退了出去。 因下着雨,又夹着风,子青知道自己大病初癒比不得以前,便拿了件挡风的斗篷裹起来,行到廊下,隔着雨丝辨明了剑阁的位置,然後,她这才扶着壁,慢慢地往剑阁行去。 石灯柱里头的烛火光芒也显得湿漉漉的,雨点虽打不着,却是朦朦胧胧的,沿着琴苑一路往外延伸。 顺着石灯柱,刚至剑阁门口,子青便遇见从里头出来的管事,遂请他代为通传。 管事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将军吩咐下来,若有客访,尽皆推了,他谁也不想见。」 子青默然,轻叹口气。 见她虽受将军眷顾,但毕竟只是个庶民,管事大着胆子问道:「今日回来之後,我瞧将军便心绪不佳,可是你们在外头遇上了什麽不顺心的事情?」 子青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片刻,问道:「将军在楼上?」 「正在楼上饮酒,我瞧着已有些醉意。」管事摇头叹气,「送上去的酒食也不吃,光这麽喝酒,伤身子啊。」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子青问。 「你……」管事总觉得自家将军这般满腹愁绪多半便是为了这位姑娘,思量半晌,下决定道:「我这会儿要去庖厨,你自己上去,可千万记着,你没见着我。」 子青微笑着点点头,「明白了,多谢。」 管事匆匆走了,临走前把几个在楼下伺候的家人也一并唤了走。 子青慢慢沿着雕花木梯往楼上行去,楼上似乎并未掌灯,越往上行,光线越发黯淡,外间的雨声,却是下得越发的密。 行到阶梯尽头,再经过一道玉石屏风,昏暗之中,可看见几坛子开了封的酒坛零落地散在地上,通往护栏处的门就这样大敞着,风将珠帘打得劈啪作响,扑进来的雨点渗湿了大片地面。 将军背对着她,斜倚在榻上。 只是一个背影,透着寂寥与落寞,子青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地刹住脚步,静静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将军的背影。 她不知道该怎麽办…… 安慰他吗?又该如何安慰?除非自己能告诉他,自己不会走了,会永远留在他身旁,但这话说出口,除了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她何尝不想日日都能够见到他,但无论侍妾也好、将军夫人也好,便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一般,美则美矣,却是毫无生气可言,这样活着对她而言,便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她明白,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深知此事无计可施,他才会借酒消愁,才会在马车上不愿听她说,才会让人收走所有笔墨。 尽管无能为力,却希望那刻能来得再迟一些。 又一阵风卷进来,霍去病咳了几声,仰头又喝下一杯。 子青慢慢走过去,将门掩好,然後返身回去跪坐在他面前,轻声道:「将军,已是快入冬了,你须得保重身子,莫再犯嗽疾。」 原本还以为关门的是家人,霍去病刚想斥责,不料听见的却是子青的声音,定神於昏暗之中辨去,看见眼前的人就是她,围着斗篷,似乎很冷的模样。 手伸过去,抚上她的脸,冰凉一片。 酒意顿时散去一半,霍去病微惊,连忙将她抱上榻来,自旁边胡乱扯了条羊毛薄毯就给她围住,又握了她的手在掌中呵气。 「外头下着雨,你怎的过来?摔着了怎麽办?那条腿还想不想要了?」他一叠声地责备她。 子青乖乖地听着,被羊毛薄毯捂得一暖,冷暖交替间,禁不住低头打了两个喷嚏。 第三章 见状,霍去病叹口气,「你瞧瞧,汤药可喝过了?」 「喝过了。」子青顿了下,「只是现下不知怎麽又有些饿。」她之前听管事说将军一点酒食都不吃,担心他伤身,故而特地这麽说。 「晚食没吃饱?」 「可能是的。」 平日里除了宫中刘彻留膳,其他日子霍去病都会与子青一块儿用饭,今日霍去病特地避开子青,便是连晚食也没有胃口用。 案上倒是还有些酒食,他拿手碰触了下盛放食物的铜盘,早已冰冷。 「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他道。 「将军也和我一块吃点儿吗?」 子青摸索到案边的火石,喀嚓地打着火,将距离最近的九枝鹿形烛台燃起其中的一枝。 只是一撮小小的烛火,室内顿时变得温暖而明亮。 看着地上的酒坛子,子青轻轻叹了口气,「下回唤上我,我帮着你喝一点吧,两个人喝酒也不至於太闷。」 「你不是不饮酒吗?」霍去病看着她。 子青想了想道:「只陪你喝,别的时候就不喝。」 「能陪我多久?」他接着问。 雨点被风卷起,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子青默然听着,忽轻声道:「小时候我总盼着下雨,娘别的事情都依着爹爹,可到了下雨时便不许我去练箭,说对姑娘家身子不好,爹爹也拿娘亲没办法,只得依着她。」 霍去病极少听她说起父母之事,此时听她说起,也甚为感兴趣,插口笑道:「我只道你从不认得偷懒二字呢。」 「下雨的时候,娘会唱歌给我听,还教我缝布老虎,捉了蜗牛看牠怎麽过桥;玩猜指头,我若赢了,她便亲亲我,输了,就刮刮鼻子,她总是会很多很好玩的玩意儿。」想起旧事,子青唇边泛着一层无限思念的笑意。 「可是雨总有停的时候……」她接着道:「我总是很担心,时不时便趴在窗户张望天气,生怕下一刻雨便停了……」 此时,霍去病已然明白她要说什麽。 「丫头,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他将她的手放在掌中轻轻摩挲着,「我今日反覆思量了许久……我问你,若我去驻守边塞,你可愿随我同往?」 「圣上断不会允。」 子青心中清楚,刘彻好战,以霍去病杰出的作战能力,绝不可能派他去驻守边关,此举无异於宝刀蒙尘,良弓高悬。 「我自会有法子。」霍去病只看着她,「你只要回答我,那时候,你可愿跟随我?」 子青垂目半晌,抬头道:「寸步不离……」 下一刻,她被霍去病牢牢锁入怀中,两人静静地相拥着,一块儿听着夜雨敲窗,彼此间呼吸浅浅,细细密密。 半晌,霍去病忍不住将脸深埋在子青脖颈之间,像是在汲取着她身上的味道。 被他弄得有些痒痒,子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他却越发探过去,在她脖颈上细细啃咬着,时重时浅,一路往下,直咬到锁骨凹处。 室内氛围似变得有些暧昧,子青气息渐渐不稳,衣袍的领口也被将军弄得有些凌乱。 「丫头,我想要你,怎麽办?」他的声音沾染着情慾,在她耳边低哑道。 子青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好……」 听到她的应承,反倒让霍去病清醒些许,深吸几口气,镇定心神後才笑道:「不害怕吗?若我始乱终弃怎麽办?」 也许是知自己太不矜持,子青退开少许,先将衣领理好,轻轻咬着嘴唇,红着脸不知该说什麽。 忽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霍去病亲了亲她的手,解释道:「丫头,别多心,因我娘没有嫁给我爹便生了我,我这辈子都得让人在背後说私生子,咱们的孩子可不能也这样,是不是?」 子青这才知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霍去病伸手替她理好发丝,问回正题:「你来找我,可是想要走?想去何处?」 「我想去义兄的医馆中,若那里帮不上忙,我便回乡服侍先生和夫人。」子青道。 霍去病沉吟片刻,道:「就留在医馆中吧,有人照应着,我要去寻你也知道个去处;至於回乡去,我看就不必了,你若担心那两位老人,我这边派两个婢女去,或是送些钱两去,让他们自行挑人也可。」 子青因不知易烨医馆的境况,一时不敢答应他。 「听见了吗?你不许乱跑。」霍去病眉毛微挑,「还有,腿还没好利索,再养十日,十日之後我亲自送你去。」 「这个……」子青想说她自己就可以去。 霍去病瞪她,「怎麽,连十日都待不下去了?」 「不是。」想他肯让自己走,已是极大让步,子青也不愿再拂逆他,便点头应了。 一夜雨声阑珊,直至天明时,才渐渐停了。 琴苑之中,子青洗漱完毕,自己在廊下慢慢行走,想让伤腿尽快地恢复如常。 霍去病远远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估摸着她该累了,便命家人将饭食送过去。 一时用过饭食,子青复起身,又预备到廊下练习行走,被霍去病拦住,他没奈何地望着她:「还没全好利索呢,你也不能这样胡来,适可而止才行。」 子青笑道:「不妨事的,昨日我连阶梯都能上去,可见已差不多全好了。」 「只许行到亭中,不可再多行一步,这是命令。」 「诺。」子青应着,便举步沿着曲栏往池边的八角亭行去,霍去病跟在她身後,慢慢踱着步,不甚在意地看着池中景致。 还未到亭中,管事匆匆前来禀报,说是平阳侯派了人将七弦琴送回。 霍去病这才想起昨日走得急,竟然连琴也忘在池边,遂命打赏了送琴来的人一吊钱,命家人将七弦琴送过来。 很快,七弦琴被送至亭中,平整地放在案上,家人退了出去。 霍去病瞥了眼琴,转头问正抹汗的子青,问道:「昨日受了卫长公主的气,心里可还难受?」 子青微微一笑,「这不算什麽,以前在乡里,里长夫人可比她刻薄多了。」 「怎麽刻薄?」霍去病双手抱胸,往石栏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想听听。 「她来买柴火,可我那捆已卖给了早她一步来的人,虽说还未付钱两,可价钱已经谈好,她非要,我又不能卖,她就说了许多刻薄话。」那些乡野粗俚,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笑道:「大概就是拿猪啊、狗啊,和我摆在一块的意思。」 「她骂你,你怎麽办?」霍去病好笑问道。 「那还能怎麽办?」子青奇道:「柴火卖完,我就走了,我想她骂累了自然也就停口了。」 听到她被人欺负,尽管是过往之事,霍去病还是不禁有些恼怒,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笨,不生气吗?怎麽不懂得骂回去?便是揍她一顿,以你的身手也不在话下。」 「也生气的,可爹爹说过,不可以武欺人,我也骂不过她,只好作罢。」 「你倒还真是想得开。」霍去病看着她笑,「如此说来,昨日卫长公主说的那些话,跟那位里长夫人比起来,还相距甚远了?」 子青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轻轻道:「只是有一句,她说你是在对牛弹琴,我心里便真的有些不太好受,担心你会对我失望。」 「傻丫头!」霍去病勾着子青的头看她的脸。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担心什麽?」他问她。 子青摇摇头。 「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你会不会因为我有这些亲戚而对我失望。」他慢吞吞道:「真的,这是真话。」 子青噗哧一笑,「怎麽会?他们又不是什麽坏人,只是行事观点不一样罢了。」 远处家人见两人在亭中清谈,便端了茶果并茶炉等物过来,又将亭中背面的两挂清漆竹帘放下来挡风。本来留下一名家人在旁煮茶,霍去病不耐有多余的人在此间,便赶了他去,自己亲自煮茶。 「你现在可还认得别的墨家人?」水还未沸,他抬头与她闲谈道。 子青摇摇头,见四下无人,并不妨事,便答道:「圣上独尊儒术之後,因墨者以武犯忌,行事又另有一套准则,不以国家法度为先,故而对墨者最为忌惮。听爹爹说,许多人被逼得走得走、死得死,又或者隐姓埋名,相互间也再无联系。」 第四章 玩弄着手中的竹木长夹,霍去病沉吟片刻,道:「独尊儒术,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其实也并非一件坏事。」 子青淡淡道:「以孝治天下,虽无过错,但归根究底,不过是帝王心术。」 「哦?你不妨道来听听。」霍去病笑道。 「只看圣上对太皇太后,便可知了。太皇太后推崇黄老之学,圣上若当真孝顺,又怎麽会独尊儒术,这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是不盼着自己子女平平安安的,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孝顺,只想着老老实实过活,也就不会有人去造反起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西楚霸王捉了他爹爹去煮,高祖尚且能说出分一杯羹,如今得了天下,他的子孙倒叫人要以孝为先,着实可笑。」子青摇头,「圣上不过就是想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莫像高祖那般造反起义罢了。」 此时水已沸,霍去病一时竟忘了放茶饼,听罢方叹道:「我娘还说你口拙舌笨,若让她听到你这席话,真是不得了。」 子青在旁坐下来,拿过他手中的竹木茶夹,将茶饼放入沸水中,然後才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从来不说的,其实也不该说的。」 霍去病笑道:「你成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原来都想着这些呢,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心思。」 「没有,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想也无用。」子青低头去拨弄茶饼,也不想再谈,岔开话题问道:「煮茶是这样吗?」 「都让你捣碎了,该这样才对。」霍去病执了她的手教她。 「我以前煮的都是碎茶沫子,并未煮过成块的茶饼。」子青道,乡里的人哪里买得起成块的茶饼,自然都只能买些制作茶饼时剩下的茶渣子。 「难怪。」霍去病推她,「煮茶是需要功夫的,你去坐好了,待我煮好了再给你喝,你再嚐嚐,和你的茶叶沫子有什麽不一样。」 子青依言坐好,侧头等着。 管事进了琴苑,快步往这边行来。 「怎麽了,急匆匆的?」霍去病连眼皮都不抬,专注煮茶。 「启禀将军,方才宫中传来口谕,圣上明日在上林苑设家宴,请将军列席……」 「知道了。」 管事顿了下,「还有,子青姑娘也在其中。」 闻言,子青惊诧地抬起头,紧紧盯住管事。 「你再说一遍!」霍去病不可置信地问道。 「子青姑娘也得去,来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管事低眉垂目复说了一遍。 挥手让管事退下,霍去病与子青四目相视,子青目中满是不解。 「肯定是卫长公主的主意,这丫头,竟是个长舌妇!你不用去,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解释清楚。」 他强捺住怒气,心头已转过千百个主意替子青推辞此事,却没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只是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 子青凝眉片刻,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昨夜,你说有法子让圣上派你驻守边关,究竟是什麽法子?」 茶汤已沸,霍去病将茶汤舀出,盛放到茶碗之中,然後推过来给她。 「汉匈之战,交战至今,你如何看?」他反问她。 子青想了想道:「夏初一战,匈奴已逃往漠北,虽说匈奴主力尚在,但已无反攻之力。」 「与匈奴主力决战是迟早之事,圣上目前一面派桑弘羊筹措军需粮草,一面派人在大漠中寻找匈奴主力,一旦找到,就要与他们决战。」霍去病轻轻呼出口气,给自己也舀了一碗茶汤,「我希望,这是最後一战了。」 子青摇头,「我看不易,匈奴一灭,只怕圣上就要开始对西域用兵,你身为大将军,他岂会弃你不用。」 饮了口茶汤,霍去病不在意地轻松道:「我难道不可以有伤病在身,难报圣恩吗?」 子青怔了片刻,骤然瞪大眼睛,急道:「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自残身体的事情来。」 「傻丫头,又胡说了,我何时说过要自残身体。」霍去病嘲笑她道:「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子青低首缓缓端起茶碗举到唇边,心中波澜难平,终还是放下来。 「将军,我不傻,我知道,以你的身分,若不是真的伤病,根本瞒不过太医令,更不可能让圣上相信,你千万莫要为了我,去做这等事情,否则子青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她盯着他,眼中已有泪光。 霍去病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抚去垂落的泪珠。 「不是因为你,丫头!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再出征了,对匈奴作战是因为匈奴进犯我中土多年,保卫疆土无可厚非,但若当真对西域用兵,那就真是恃强凌弱了。」 他叹息道:「圣上将我当作佳兵利器,只是佳兵不祥,我自己并不愿做此利器。河西受降之时,你不在我身边,未看见那些匈奴人的脸,听见他们唱的歌……我想,一场战争,其实哪里有什麽赢家,双方都是输家,从开战的那一刻起就输了。」 子青静静听着,皋兰山那一夜的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汉人、匈奴人,鲜活、灰败,温热、冰冷,潮水般地漫上来,不由得使人呼吸困难。 「你这想法,可曾在圣上面前流露过?」她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眼下时机未到,接连打了胜仗,又有匈奴两大部落来降,圣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说,我也不能不为舅父、姨母着想。」 是的,还有卫青和卫子夫,子青心中明白,眼下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若霍去病再拂逆圣意,那麽卫家在朝中权势便会一落千丈,霍去病自己并不在意权势地位,却不能不为舅父、姨母考虑。 自己孤身一人,转身便可离去,只是将军眼前有着诸多难处,确是不易,子青低头,怔怔看着针般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 管事匆匆又折返回来。 「启禀将军,夫人来了,现正在内堂等候……」他顿了下,「夫人方才问卑职,子青姑娘腿脚可好些了?卑职说已好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夫人便命卑职将子青姑娘请至内堂。」 子青忙起身,「我这就随你去。」 「被卫长公主这麽一闹,你倒成了个香馍馍。」霍去病猜度着母亲此番前来,大概也与卫长脱不了干系,叹着气起身,与子青一同前往内堂。 内堂之中,卫少儿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身上所穿衣袍甚是华丽端庄,并不若日里的家常衣袍。 「孩儿拜见母亲。」霍去病上前行礼,一望便知卫少儿刚从宫中出来。 子青也上前见礼,因不知卫少儿所谓何事,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起来吧。」 卫少儿先瞪了眼儿子,然後转头打量子青,大概是她换了女子装束,这些日子又调养得当的缘故,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般黑黑瘦瘦的,双颊白皙丰腴了些,看得出自家儿子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昨日是不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城郊,遇见卫长了?」她问霍去病,「今日你姨母特地召我进宫去,问这件事呢。」 霍去病笑了笑,「姨母也奇了,她既要问,问我便是,何苦还去问您。」 「你过来坐下。」瞧儿子又嬉皮笑脸的,卫少儿扯着他坐到榻上,望了眼仍垂立在旁的子青,淡淡道:「你也坐吧,不是腿脚不好嘛。」 「谢夫人。」子青在下首坐下。 卫少儿刚想开口问,家人又上来奉茶点等物,被她不耐地甩袖道:「都下去吧,不唤你们的时候都莫再进来。」 「诺。」家人们依言尽数退了出去。 霍去病顺手捻了块杏花糕,还未吃入嘴里,被转回头的卫少儿看见,她伸手便取了过来:「怎的还惦记着吃,你就不想知道今日我入宫,你姨母问了我什麽?」 「肯定是问子青的事呀,这还用说。娘,我早起吃得少。」 自然是不忍儿子饿着,卫少儿只得把杏花糕复递给他,「卫长说,你们……你们还当着她的面抱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目。」 「这都什麽跟什麽呀,她腿脚不便,又是在山里头,我就抱她走了一小截,要不然这丫头再跌一跟头,这两月的汤药不就白喝了嘛。」霍去病嗤之以鼻,「娘,您别老听卫长胡说八道。」 第五章 「腿脚不好,还去山里头。」卫少儿没好气地看向子青,自然认为是她惹的祸端。 後者低眉垂目,只管听着,倒也不十分往心里去。 「是我想去,硬拖着她。」霍去病笑着解释道。 「明日要进宫去,这宫里的规矩,她可都懂了?」卫少儿问道。 霍去病怔了下,「她腿脚还不利索,不便进宫,我会替她向圣上解释的。」 「那怎麽行!山里头都能去,宫里头倒去不了,你如何向圣上解释的了?」卫少儿未想到自家儿子竟然为了维护这女子,不惜抗旨。 「圣上定是听了卫长的话,一时好奇而已。」霍去病摇头,「我不想让她去,眼下她并无名分,只是庶民一个,难道到了宫中让他们当猴耍吗?」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卫少儿觉得儿子小题大作,「不过是一席家宴,你就在旁边看着,又不会有人吃了她,你担心什麽?」 霍去病把手中最後一点杏花糕吃下去,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不想让她去受这罪,昨日卫长那样子,我看着心里就不舒服……」 话还未说完,他的额间就被母亲戳了一手指头,「卫长虽是你表妹,可毕竟是当朝公主,你可是冲撞了她?」 「没有,就是因为怕您生气。」他朝母亲笑道。 子青在旁,听在耳中,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油嘴滑舌。」卫少儿推着让他坐端正了,「既是怕我生气,就绝不可违抗圣旨,明日带她进宫。」 「不行!」霍去病忙道。 卫少儿面色微沉,「还有我在,我也替你看着,不让她受委屈还不行吗?」 「娘……」 霍去病还欲拒绝,却听见子青在旁轻声道:「夫人、将军,子青愿意赴宴。」 「青儿……」他转头颦眉望向她,她神色如常,朝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无碍。 总算还识些大体,卫少儿看着她,目光稍缓,「既是如此,你就得赶紧跟我学宫里的规矩,明日稍有行差踏错,失了颜面的可不光是你自己。」 「子青明白。」 霍去病暗叹口气,开口道:「娘,规矩还是我来教她吧。」 「你自己就是个最没规矩的,你来教她?」卫少儿直摇头,「行了,莫光惦记着心疼她,规矩没学好,明日出了岔子才是害了她呢。」 「可是……」 卫少儿站起身,不再理会儿子,朝子青道:「走,去你房中教规矩,图个清静。」 「诺。」子青起身,在前头缓步引路。 卫少儿转头瞥了眼儿子,警告他:「不许再跟来。」 霍去病只得苦笑着应了。 从日中之後,卫少儿便一直待在子青房中,其间霍去病命人送过几次点心,待家人退出来後,他便上前询问里面的状况。 家人总说子青看上去并无疲惫,夫人也未训斥她,霍去病听了,方才放心不少。 直至日暮将至,子青这才将卫少儿送出房中,等候已久的霍去病忙迎上前。 「你虽然都已背熟,但仍须在脑中反覆演练,方可保明日不出岔子。」卫少儿叮嘱她。 「子青明白,多谢夫人教导。」 霍去病扶着母亲道:「娘亲辛苦,我已命庖厨温了娘亲最喜欢的菊花酒,娘亲就留下来用饭如何?」 卫少儿也有多日未同儿子一块儿用饭,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转头朝子青道:「你也过来一块儿用饭,就当成是在宫里,先练习一遍。」 「诺。」子青颔首。 「还练规矩啊。」霍去病叹口气,「咱们家里人一块儿吃饭,规矩多了,吃着可不香。」 「就你话多,我这是为了她好。」卫少儿道。 一时家人将饭食端上来,各人入席坐定,子青身分最为卑微,自然是坐下首。 卫少儿朝她道:「现下是在家中,你可与我们同出一室,明日家宴,因你只是庶民,说不定会在廊下另行设案,到时候你须得等内侍指引,或是瞧我的眼色,切不可莽撞入席。」 「诺。」 霍去病看着子青,烛火映着她的面容,神情平静淡然,并无丝毫异样。 「若有人向你施礼,该如何?」卫少儿又问她。 「起身避席。」子青答道。 「对,因为席间你的身分最低,无论谁向你施礼,你都受不得,皆须起身避席。」卫少儿点头。 「娘,我替您斟酒。」霍去病起身替卫少儿斟过酒後,方才回到自己案前落坐,举箸时朝子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吃,莫饿着。 这个眼色落到卫少儿眼中,叹口气朝儿子道:「明日席间,圣上、姨母、舅父,还有平阳公主都在,去病你可千万莫在席上与她抛眼色,落人话柄。」 「娘……」霍去病已有些不耐。 「还有件事忘了嘱咐你。」卫少儿转向子青,「头一遭进宫,宫里比不得外头,有很多物件都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切切记住,再新奇也好,管好自己的眼珠子,莫到处乱转,做出小家子气的模样来,更不要总是看着去病。」 「子青记下了。」 「娘,您再不吃,菜可就冷了。」霍去病在旁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啊,就会给我添麻烦。」 一整日下来絮絮叨叨交代了子青许多,卫少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还有其他事情,遂低头举箸用了几口饭菜,猛又想起一事,急道:「明日保不齐会上奇珍美食,若是她不懂该怎麽吃,又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看旁人怎麽吃不就知道了。」霍去病倒不在意,「实在不会,装装样子总是可以的。」 「唉,总之明日你要机灵点,虽说是庶民,但既然是去病带了你去,你就莫让人看笑话。」卫少儿朝子青道。 「子青明白。」子青顺从地点点头。 好不容易将一顿饭吃完,家人上前将食案撤下,子青轻声道谢,被卫少儿听见,她随即颦起眉头,训导子青道:「你怎麽还向他们道谢?你可知他们只是家仆,身分卑微,你向他们道谢无异於是自贬身价,明日千万不可犯这种错误。」 子青微怔片刻,点头应了。 霍去病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烦躁,只是出於对母亲的敬重,强制按捺住,一言不发。 直至将卫少儿送上回陈府的马车,大门掩上,霍去病转身便将子青搂入怀中。 「将军……」子青轻推他,想示意他旁边还有管事及家人。 殊不料转头看去时,周遭已然空空如也,管事及家人们早已四下散去。 「丫头,我不要你为了我,勉强自己受委屈。」他在她耳边低喃道:「知道吗?看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子青静默一瞬,抬眼看他,笑道:「夫人教了好些规矩,一夜之间便要融会贯通,确是有些勉强,不过并不觉得委屈。」 「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他问。 她把手指放在他胸前,轻轻画着圈,低道:「你事事都要来护着我,还要为了我违抗圣意,我觉得,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太少了,何况只是进宫赴宴,学些规矩而已,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那些规矩我听着都烦,更何况你。」霍去病皱眉道:「明日席间,你身分最低,跪啊、拜啊这些事少不了,仔细又伤了腿。娘也真是的,教了你那麽多规矩,索性都不懂也就罢了。」 「夫人是严格,但还及不上将军你。」子青笑道。 「怎麽说?」 「将军还记不记得在军中时,是如何让我们背熟旗帜号令的?蒙校尉被你整了之後,就把我们往死里头逼,各曲长每日须得交互抽查曲中士兵旗帜金鼓号令,凡在操练之时出错者,四十军棍,重犯者,斩。」 霍去病回想起当初练兵的时候,忍不住也笑了笑,「要不怎麽说响鼓须用重锤,蒙唐这小子还算不错。你说老实话,那时候,你可曾背地里骂过我?」 子青笑道:「那会儿军中人人自危,作梦的时候都在背旗帜金鼓号令,那里还有其他空闲。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学这点规矩,实在算不上什麽委屈,纵然错了,也不过就是被人笑话,在军中一旦出错,性命便岌岌可危。」 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霍去病歪头瞧她片刻,按捺下丝丝心疼,长呼出口气,朗声道:「说的是,横竖也不会少块肉,何必在意。」 一轮皓月当空,繁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