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丈夫》 第一章 【第一章】 一宿无事。 次日卯时,天还黑着,子青便依从将令,等候在将军帐前,将军的大帐内透着烛光,却不知将军是已起身,还是尚未睡觉。 子青微颦着眉头,伸手直揉额头,昨夜後来只觉得困顿,回帐後倒头便睡,想不到早起时便觉得头痛,彷佛被几块巨石压住一般,着实不好受。 「将军传中郎将进去。」军士朝她道。 她依命掀帘进去,瞧见将军端坐榻上,小风炉上升腾着水气,他正用红木夹子挟了团茶饼放入进去。 帐内安安静静的,唯有茶炉上的水发出轻微沸声,淡淡茶香弥漫於帐内。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低声道。 霍去病抬眼瞧她,问道:「头疼?」 「嗯。」子青老老实实道:「昨日着实不该饮酒。」 「案上有碗醒酒汤,你先喝了。」霍去病仍垂目去看茶。 子青见旁边案上果然有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也不知是何时做来的,心下正思量,便听见将军淡淡道:「庖厨一早给我送来的,我估摸着你多半会头疼,便给你留了一碗。」 「多谢将军。」子青端了起来,小口小口饮着。 霍去病未再理她,专注於煮茶,待水沸了三沸,便取了长竹勺将茶汤舀出,盛在玉色茶碗之中。 水气嫋嫋,他并不饮,眉间紧锁,只凝视着茶汤,似在思量着什麽。 不知道将军有何心事?子青暗忖,自不便开口相问,将饮罢的空碗放回案上,静静垂手立於一旁,并不惊扰於他。 直过了良久,霍去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眼见子青乾站着,便招手唤她:「过来替我嚐嚐这茶。」 子青依命过去,端起茶碗,浅饮一口。 「如何?」他问。 「能喝。」子青道。 霍去病忍不住摇头微笑,问道:「在你眼中,只有能喝和不能喝吗?我是问你这茶味道如何?」 「有点苦涩。」子青如实道。 霍去病看着茶碗,淡淡道:「饮茶其实是在品煮茶之人的心境,若煮茶之人满心欢喜,茶汤自然甘甜;煮茶的人不快活,茶汤也会苦涩。」 子青怔了片刻,问道:「将军可是有什麽心事?」 霍去病不答,只一扬手,便把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都泼掉,起身问她道:「你可愿随我去一处地方?」 按理说,他身为骠骑将军,要属下随行只需下命令即可,何须开口相询,此时这般问来,却是不合常理。 子青点头,「卑职愿往。」 「你就不问问,要往何处去?」 「但凭将军吩咐。」 「好,你速去换套寻常百姓衣袍,牵上雪点雕到东营口等着。」 「诺。」 子青领命,速速回帐换过衣袍,去马厩牵了雪点雕出来,到东营口时发现霍去病也已换过一袭普通衣袍,正牵着玄马已在不耐烦地等候。 一名军士抱着水囊、乾粮快步跑过来,分别替他们装入马鞍袋中。 此时天已蒙蒙亮,两人两骑疾驰出军营,玄马与雪点雕皆是日行八百的神驹,称得上是千里挑一,只听得风声自耳边呼呼刮过,周遭树木似都连成线般。 一路上将军一言不发,只是赶路,子青紧紧跟着他,像这般马不停蹄地行了半日,方才见将军缓下马来,继而勒缰下马。 将马儿牵到旁边林中歇息饮水,他们也随意用些乾粮,子青靠树坐着,安静地嚼着面饼,抬头眯眼瞧了瞧日头方向,粗略判断出他们这是向东而行,只是仍旧不知是往何处而去。 吃罢一个面饼,霍去病抬眼瞥她,顺手又丢了块石子过去,笑道:「你怎这等沉得住气,到现在都不问问我们去何处,若换做赵破奴,此时我耳朵早已长出重茧来。」 「到了自然便知道,卑职不必多此一举。」子青答道。 「我几日前听说这里附近有个贩人的黑市,像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少年甚是吃香,也不知能卖几个钱,今日我便是想带你去问问。」霍去病慢悠悠道。 子青低头一笑,「将军怎会是那种人呢?莫耍弄我。」 霍去病也是一笑,「你就这般信我?」 「因为将军是将军呀。」子青也不管这是句缠头缠脑的话,一副原该如此的模样。 霍去病听罢,沉默片刻,忽淡淡道:「当年,你爹爹也是这般信李广吗?」 过了半晌,她才黯然道:「想来,应也是吧。」 「你就不怕,我也做出像李广那般事情吗?」 只这一句,将子青定在当地,霍去病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何苦要如此逼问,只是又禁不住地想知道子青的答案。 良久之後,子青低低道:「怕的。」 「那你为何还要信我?」他紧紧地盯住她。 「就是想去相信。」子青沉默片刻,道:「就像摔倒许多次,还是想要站起来接着走下去,总不能一辈子都爬着吧。」 他望向她,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少年身上,化成一个个圆圆的光斑,风过时,光斑在身上跳跃,少年低垂着头,静静不语,发间眉梢,无不晶莹闪耀。 是女人我也喜欢,是男人我也喜欢,总之是他就行……无端地,霍去病的脑中响起大漠之中,阿曼对着子青所说的那句话,当时的他只觉荒唐可笑,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因为阿曼几乎是在第一眼就看出子青的稀世可贵。 这个少年,善良得让人心疼,执着得让人怜惜,幸而此时他在自己身旁。 霍去病出了一会儿神,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麽,心绪顿时有些混乱,忙收敛心神,将杂念抛诸脑後,起身故意粗着嗓子道:「吃饱还不快起来,赶路要紧。」 子青闻言,忙起身收拾好乾粮,便要去牵马。 「再喝口水。」毕竟夏日炎炎,霍去病提醒她道。 子青便停步,又饮了一大口水,方才去牵马,便听见将军在身後道:「我们要去平阳县。」 「平阳县?」 「我爹爹住在那里。」 足足赶了一日的路,饶是马匹神骏,在日暮之前他们便到了平阳县。 正逢学堂放学,一群半大的孩童斜背着书袋,嬉闹着自他们跟前经过,见他们是面生的外乡人,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请问小哥,霍家住在何处?」霍去病逮了个梳总角的孩童,蹲下身问道。 孩童稚声稚气,一本正经问道:「你问的是哪个霍家?」 「在县主记室管文书的那位。」 孩童听罢,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便朝不远处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大孩童嚷道:「霍光,你爹爹是不是在主记室里管文书?」 霍光! 霍去病定睛望去,见那孩童也往这边望过来,眉目间竟有几分熟悉。 霍光抛下夥伴,朝他们跑过来,问道:「你们找我爹爹?」 「不,不是……」霍去病看着自己的弟弟,瞧他衣袍上还沾着玩耍时沾上的泥点草屑,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掸了掸。 「那你们找谁?」霍光问道。 霍去病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在下也想在此处开一处书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学堂里都学些什麽?」 霍光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道:「先生想教什麽?若还是闷死人的圣贤书,那可无趣得很。」 「圣贤书就一定闷死人吗?」霍去病大笑。 牵着两匹马,子青立在一旁看着这兄弟两人,眉目间确是有相似之处,但将军大概是更像他娘亲,五官清隽,霍光则浓眉大眼,相较之下,稍嫌粗粝。 霍光的目光落在霍去病腰间佩剑上,剑鞘上瑞云伏虎,铸工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市集所卖的寻常刀剑。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霍去病微微笑问道:「怎麽,喜欢这剑?」 霍光连忙摇头,硬是收回目光,不肯流露出羡慕之意。 倒是有几分骨气,霍去病对他又多了几分喜爱,便故意笑道:「本来我与小哥投缘,便是送给你也无妨,可你年纪太小,又岂会用刀剑。」 「我怎的不会用,便是弓箭我也会用!」正是年少轻狂时,霍光岂容被人小觑。 霍去病故作不信,挑眉道:「你才多大,怎麽可能还会弓箭?小哥莫说诳语。」 「不骗你们!」霍光被激,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弓箭,射与你看。」说罢返身便跑,一溜烟转过街角便不见了。 「他必是回家去取,将军,我们不过去吗?」 本以为霍去病此番前来平阳县是来拜见爹爹的,此时瞧他并未跟上霍光,子青不由诧异。 明明知道父亲就在不远处,霍去病却有些踌躇起来,思量着此时便是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麽,难不成就进去叩个头,如此突兀,又会不会惊着霍家? 「将军……」子青探询地唤了一声。 第二章 霍去病回过神来,喟然叹道:「我怕这般贸然前往会惊着他们。」 「也是,该提前下个帖子才是。」子青同叹道,虽说是儿子来拜见父亲,但两人在官阶上天差地别,将军如此贸然进去,定会让霍府上下手忙脚乱。 「罢了,还是下次再说吧,回去让赵破奴先送些礼品过来稳妥。」霍去病道。 总觉得霍去病语气中带着些许如释重负,子青偷瞥了眼霍去病表情,虽然很快便收回目光,但仍是被他发觉了。 「看我做甚?」他挑眉。 子青微笑道:「常言说近乡情怯,原来将军也会如此。」 霍去病「哼」了一声,「笑话!本将军面对数万敌军都未曾胆怯过,此时又怎麽会有怯意。」 子青也不与他争辩,只垂目含笑不语,冷不丁被将军揪住了耳朵。 「怎的不说话了?」霍去病倒反过来逗弄她,揪着便不松手。 「将军说不是便不是,卑职无话可说。」子青忙道,急着躲开,先将自己耳朵救下来是要紧事。 「当真无话可说?」 「当真,自然当真。」 好不容易待霍去病松了手,子青揉着耳根子,又烧又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红了一大片。 「怎的又红了?」霍去病似觉得好玩,笑道:「此番我可轻得很。」 子青也不知该做何解释。 「过来让我瞧瞧……」霍去病还未说罢,便将她的头扳了过来,瞧耳根子处,自然而然地低头替她吹了吹。 只这一吹,气息萦绕在耳畔脖颈处,子青只觉得身上一阵酥软,前所未有怪异之极,慌忙躲开来。 幸而此时不远处,霍光举着把小木弓快步跑过来,霍去病方才转了身去看霍光。 「瞧!这是我的弓,我能用它射中十步远的树。」霍光朝霍去病得意道:「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射给你看。」 霍去病兴致勃勃地择了一株树,朝霍光打了个手势。 霍光摆了个有模有样的姿势,双腿站定,看得出是经人指导过,非是自己乱来的野路子,他搭上箭,又憋足了气力拉开弓,「嗖」的一声,小羽箭飞出去,果然射在霍去病所指定的那株树的树干上。 击了下掌算是赞叹,霍去病转头去问子青:「你在他这年纪时,比他如何?」 子青笑了笑道:「不及。」 霍去病倒知子青谦逊,定不是实话,多睇了她一眼,便朝霍光走过去,道:「你的背挺得再直些,便是二十步也不在话下。」 说着,已行至霍光身畔,取了箭替他搭在弓上,一手顶在他腰处,一手把住握弓的手,待弓似满月,轻声道:「放!」 箭离弦激射而出,射中稍远处一株老树树干,约二十步远。 霍光提着弓箭跑到树干前端详,整个箭尖都没入,费了好大劲都没拔出来,转身朝霍去病兴奋地嚷嚷道:「拔不出,怎麽办?」 霍去病双手抱胸而笑,只朝子青努了努下巴,子青便快步过去替霍光将羽箭拔出。 「怎的你一扶着我後腰,射出的箭差别这麽大?」霍光朝霍去病连蹦带跳奔过去。 「那当然,姿势摆得正,才能将气力用到一处。」 霍去病拎提着他的小弓,端详片刻,温颜笑道:「这弓还是小了些,像你这般大,可以用大些的弓,才能练出臂力来。」 说到此事,霍光不免有些懊恼,「我跟爹爹说过几次,可爹爹总说我还小,连骑马也不让我学,他就知道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头……」 听着弟弟的抱怨,霍去病感觉得出父亲霍仲襦应是个本分老实,且不愿惹事的人,想来当年他与母亲之间的事情,也许就是他这辈子最出格的事情了,若当年他当真娶了母亲,将自己养在膝下,以他的教导,大概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骠骑将军了吧。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应该就是如此这般,究竟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呢? 想到此处,霍去病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风轻云淡,此事在他心中便已再无芥蒂。 「长大後想做什麽?」霍去病弯下腰,将小弓还给霍光,「文官还是武官?」 「自然是武官!」霍光眼睛亮道:「就像咱们汉朝骠骑将军那样,将那些个匈奴人打得大败!你知道吗,他也是霍姓!要是能让我看见他一次,那就好了。」 再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弟弟心向往之的人,霍去病愕然片刻,转而低低笑开。 子青闻言,也垂了头抿嘴而笑。 「天色不早,小哥你快些回去吧。」霍去病伸手拍拍弟弟肩膀,含笑道:「我想……将来有一日,你会见着他的。」 「那是自然,等我去长安,就能见着他了。」霍光想得极简单,骠骑将军就住在长安,自己去了长安自然就能见着他。 「对。」 霍去病笑了笑,看着弟弟跑开,便跟上前几步,直到街拐角处,瞧见霍光跑向的人家门口正立一位中年人,白面长须,石青长袍。 那中年人似薄责了霍光几句,这才放孩子进了门,自己也随後进去,将半旧斑驳的红漆大门掩上。 夕阳西下,重门深闭。 霍去病静静立了一会儿方才转身,这才看见那少年也静静立在夕阳之下,橘色余辉落在其身上,暖意浓浓。 夜色将至,霍去病原想再往回赶一段路,待困倦时在野地里随便对付两个时辰,只是看见子青後,转念一想,若野地过夜子青必要守夜,这孩子早起还头疼,熬夜定然不适,还是该好生歇息。 「寻个客栈住一夜,明日一早再赶回去。」霍去病朝子青道。 子青点头,思量着此番出行未带换骑的马匹,确是该让马匹好好歇息。 於是两人寻了家客栈,用了饭食,歇过一晚,次日天还未亮便又起身赶路,黄昏前赶回了北地郡。 霍去病刚入军营,赵破奴便急急赶上前来,行礼禀道:「陛下有旨,请将军即刻回长安。」 「可有说何事?」 「未说。」 霍去病摸了摸玄马,将缰绳丢给子青,「替牠洗个澡,再多喂牠些粟米。」 「诺。」子青自牵着两匹马离去。 「等一下……」霍去病唤住她,挑眉问道:「你可想去长安?」 子青老实摇头,「卑职不想去。」 霍去病轻笑一声,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去,转头仍与赵破奴说话:「镇宁他家也是在长安吧,他娘亲可是还病着?」 「是,其实他心里记挂得很,可又怕耽误操练,没敢向将军您说。」 「你让他速速准备,随我去趟长安。」 「诺。」 军营附近没有溪河,子青便自己去井边担了两桶水,撩袍挽袖,拿了马刷蘸着井水,一下一下给马儿细细洗刷。 「司律中郎将,你怎的在这里洗马?」有一人牵了马,自马厩後头绕过来,「教我好找。」 子青抬眼,见是方期,遂笑道:「可是有事?」 「你忘了?」方期似有些失望,「咱们不是说好,你要教我两下子的吗?」 「哦。」子青歉然一笑,并非存心忘记,只是前夜方期说了许多,她着实也记不住。 「好,麻烦稍候片刻,待我刷好这两匹马,便与你拆招,如何?」 「好,好。」 方期先去将自己的马拴好,随後也挽了袖过来,想帮着她一块刷。 不料,玄马认生,见他靠过来便要躲闪,马蹄挪动,摇头甩尾将二人溅了一身水点子。 「这马真是……」方期定睛,这才认出,奇道:「这是将军的那匹马呀!」 「嗯。」 「真是匹好马。」 既然是将军的马,方期便不好与牠一般见识,转到雪点雕旁边,抚着牠背脊上的雪点问道:「这可是将军给你的那匹马?」 「嗯。」 「我光听他们说将军将雪点雕给了你,还没亲眼见过牠呢。」方期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毫不掩饰,又转过来掰马嘴,啧啧赞叹:「瞧瞧这牙口!还是将军自己亲自去马场挑出来的。」 竟还是将军亲自挑选的,子青怔了怔,略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埋首刷马。 待子青将马刷好,牵回马厩之中,又倒了粟米在马槽中,瞧着两匹马儿嚼得欢快。 而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暗了下来,闷闷地滚过几道雷,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怎的又下起雨来了!」方期无不懊恼道:「这该如何是好?」 子青立在马厩下,仰头看夜空闪过的电光,禁不住要去想,将军奉旨连夜赶回长安,不知是否也淋着雨在赶路? 「青儿。」 藉着马厩下挂的风灯,子青看见阿曼撑着一把伞,信步而来。 「阿曼,你怎知我在此处?」她奇道。 阿曼目中笑意盎然,却只是不答,道:「走吧,我给你留了些饭菜,还在邢医长的小灶上热着。」 第三章 「可是……」子青转头望向方期,自是不好将他一人抛在此处。 方期忙摆着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快去吃,不用管我。」 「你也还未用过饭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来一块吃。」三人仅有一把伞,子青左右张望着找雨具。 「那也好。」方期倒是一点也不与她客气,答应得甚是爽快,朝阿曼招呼道:「前日你我有些误会,莫往心里去啊。」 阿曼淡淡笑道:「青儿都不与你计较,我还计较什麽。」 两人说话间,子青已然在马厩後墙上找到一件有些破损的蓑衣,往身披去,被阿曼一把又抓了下来,将蓑衣递给了方期。 「你生得瘦,与我同撑一把伞方便些。」阿曼道。 子青听他说得有理,遂便与阿曼同伞。 方期自披了蓑衣,跟着他们,往医帐那边过去。 因下着雨,为免将饭食搬来搬去麻烦,三人便就在小灶间用饭。 这里挨着邢医长的医帐,原是为了他煎药方便,老头脾气古怪,非要有六个灶眼才肯,加上还得堆放柴火,故而虽唤作小灶间,其实里头颇大。 饭菜便摆在炉灶上,阿曼留得甚多,两人吃绰绰有余,三人吃倒也不嫌少。 子青拨了小碗麦饭,浇了些许羊肉羹,立在一旁吃起来。 羊肉羹是和着萝卜一块烧的,阿曼不喜萝卜,边吃边挑挑拣拣,把零零碎碎、大小萝卜块全拨拉到子青碗中。 子青也不计较,来者不拒,一点不落地全都替他吃净。 「你二人好像识得很久了。」瞧得出他二人关系匪浅,方期朝阿曼奇道:「你是西域人,为何会来到我汉军?」 「高校尉还是匈奴人呢,这有何奇怪的。」阿曼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 「倒也是。」方期点了点头,又去问子青:「你这身功夫是怎麽学的?教习之人是谁?」 子青把口中饭食咽下去,答道:「家传的,我爹爹所教。」 「令尊在何处?不知收不收弟子?」方期忙问道。 子青还未答话,阿曼便已抢在头里替她答了:「人家那是家传的,一代传一代,且只能传给长子,哪里还能传给外人,你瞧我识得她这麽久,也从来没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 方期狐疑地望向子青,「那是我太冒昧了,原还想着你能教我两下子呢。」 子青忙笑道:「没那麽玄乎,大家相互切磋指点也是应该的。」 阿曼没奈何地望了子青一眼,紧吃了几口,把剩下的饭往子青碗里一扣,朝方期道:「不如咱俩来切磋一下如何?」 「你?」 「嗯。」 「他与你比,如何?」方期问子青。 子青笑道:「初见时,我就差点死在他刀下,幸而他手下留情。」 忆起那时情形,阿曼眼中满是笑意。 光听着,方期自是不能信服,丢下碗,抹抹嘴,朝阿曼道:「那我就与你比划比划。」 阿曼拱手笑道:「仅是切磋而已,点到即止,不必分胜负,如何?」 「成。」方期退开几步,便在灶间内拉开架势。 子青捧着碗,退到墙边站着,又谨慎地将几个摆在灶头上的煎药瓦罐拉到身畔来,一并连油灯也拉了过来。 外间,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伴随着电光雷声,玉珠串成线一般飞快地落着。 「阿曼,千万当心,若打破了东西,邢医长可会着恼的。」子青提醒道:「你脚边那个篓子往旁边再踢踢。」 阿曼轻踢几脚,把竹篓子踢到柴火堆旁边,看着方期,微挑下眉,连个起势都没有,便朝方期欺过来,双指如钩。 手指堪堪从方期眼前划过,他仰面让开,同时腿疾踢向阿曼要害。 阿曼不急不慌,双手正抱在方期腰上,顺势低俯下身子,腿飞起一勾,整个身体便似弯弓那般,恰避开方期那一踢,脚後跟则重重扣在方期肩头上。 看在眼中,子青心知阿曼已经手下留情,否则所扣的便是方期的後脑,而非他的肩头。 肩头吃了一记痛,方期退开两步,笑道:「好小子,看不出你也是深藏不露。」 阿曼微微笑了笑,打了请的手势,自是这次请方期先出手。 「我寻常都用兵刃,这赤手空拳着实不惯。」方期低头拣了根细细柴枝,「权当是剑吧,你也捡一根,免得让我占了便宜。」 随意捡了根柴枝,阿曼掂了掂,轻飘飘的,不甚称手,但也只能勉强。 阿曼的刀法比起拳脚又是更上一筹,加上手底下有分寸,比自己强,子青自是不担心,只打量着周遭,看看可还有什麽该收未收的物什。 旧日在期门军中,方期也算是佼佼者,加上父亲和兄长都曾跟随卫大将军出征,他也算是将门之後,弓箭骑射、剑法戟法都操练得颇为熟练。 却不想直至来到军营之中,才知道此间卧虎藏龙,高不识他不是对手,子青他也不是对手,此二人倒也罢了,一个是校尉,一个是中郎将,输给他们还算勉强认命。 现下,阿曼仅仅是个无名小卒,且还不是汉人,自己若败在他手下,便着实有些失了面子,有了这般想法,方期便想着在兵刃上绝不能再逊色於他,攥紧柴枝,摆出架势。 阿曼轻轻巧巧地将柴枝在手中转了几圈,面上似笑非笑,脚步微微一错,便攻上前去,他所捡的柴枝比起方期略短,与弯刀相似,适合於近身攻击。 方期剑法颇为纯熟,因所用的兵刃为柴枝,易折易断,两人皆未用上力道,纯粹是比试招式而已。 雨声渐急,叮叮咚咚声不绝於耳。 两人打得也越发激烈,方期身上衣袍倒有几处被柴枝划过,不免有所破损,倒是阿曼一袭半旧绦袍,不见半点痕迹。 但见方期所持柴枝横扫过来,阿曼身有灶台抵住,退无可退,一脚踏上灶沿,身子借力腾空跃起。 这灶间甚是低矮,他居然还能擦着房梁自方期头顶翻滚而过,轻巧落地。 房梁上经年累月的灰被他蹭了一下,噗噗而落。 阿曼丢了柴枝,扑打着身上灰尘,笑道:「不能再比划下去了,再比下去,灰落到药罐里头,邢老头又该骂人了。」 若是临阵对敌,方才他在自己身後,要置自己於死地实在是轻而易举,方期轻呼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心中不禁有些许失落。 「没想到……」他笑容涩然,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麽说,将子青与阿曼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这些年来就是个井底之蛙,哪里有脸来当校尉,真该回去再老老实实练上几年。」 见他妄自菲薄,子青口拙,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便望着阿曼。 阿曼笑道:「你当这些功夫蹲在家中能练得出来,都是生生死死间练出来的,就拿青儿来说,鬼门关前都转悠过几次……」 他的话着实不像在劝慰,子青暗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方期默然片刻,抬眼问道:「皋兰山那仗,听说惨烈之极,能说说吗?」 子青呆愣了半晌,才缓缓道:「那仗死了很多人,满地都是血,断肢……汉人、匈奴人……」 雷声轰隆隆压着屋顶滚过,她彷佛间又听见那夜轰鸣的战鼓声。 「铁子,我的同伍兄弟,他敲出来的鼓声便像这雷声一般。」 「他也……死了?」方期问道。 「嗯,死了。」子青靠着墙慢慢坐下,回忆渗入思绪之中,「铁子在小时候为了救他落入井中的妹妹,在水中泡得太久,脑子便不如常人好使,所以箭他总是射不准,操练时常被人笑话。」 方期皱了皱眉,「这种人怎会被留在军中?」 「你不知民间兵役之苦,铁子是为了给娘亲治病,让人买来顶替的。」 「还有这等事!」方期显然不知。 阿曼挨着子青也坐下来,冷冷一笑,「汉廷长年用兵,民间都已经快被榨乾了,这等事也不算稀奇。」 方期长叹口气,「这样的人,要他去打仗不是去送死吗?」 「他是鼓手,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是力竭而死。」 鼓声在她记忆深处密集地敲打着,固执而坚持,那个几近力竭的高大身影一点一点地在脑中显现出来…… 子青颦着眉头,「我一直在想,若我是鼓手,只怕也做不到像他这般尽忠职守,这与身手好不好实在没有什麽关系。」 方期听罢,静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阿曼捅了捅子青,一脸的担忧与不满,道:「想一想也就罢了,你可别给我做出什麽傻事来。」 子青没回答,低首微微笑了笑。 「记住了?」阿曼不依不饶,接着捅她。 「嗯,记住了。」子青无奈应道。 第四章 又过了几日,霍去病自长安回来,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合骑侯公孙敖,他是在长安安逸惯了的,乍然与霍去病赶了两日的路回北地郡,公孙敖面色便已有些青黄不接,连霍去病夜里要为他摆接风宴的好意都推却了,只想着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缓缓气。 霍去病即命赵破奴去为公孙敖安置妥当,瞧着公孙熬拖着脚步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自回了大帐中。 帐中案上摆了个旧木盒,上面墨蹟清秀,写明是转呈骠骑将军霍去病,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霍去病边脱去披风,边随手将木盒打开,瞥了一眼,随即愣了下,内中是三根鵰翎箭,还有一枝毛笔。 紫霜毫,他忍不住笑了笑。 几月前便命人回陇西营中医室去取这笔,不料陇西军营进驻了另外的汉军,原来医室之物早已不知被归置到何处去,他便命人再去细细寻找,直到现下,他才算是看到这枝在去年秋天,子青就应承做给自己的笔。 正端详着笔,赵破奴掀帘进来,压低了声音朝他道:「合骑侯怎麽来了?」 霍去病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说呢?」 「他又要掺和一脚?」赵破奴唉声叹气,「将军您说他怎麽就不能消停消停呢,莫不是卫大将军又为他说了情?」 「圣上的旨意,认了吧……」霍去病耸肩,「我都认了。对了,让人把子青叫来。」 「他不在营中,过午时我才见他和方期等人一块出营去了。」 霍去病眉毛一挑,「谁许他们擅自出营的?」 「今日是本月十五,将军您忘了,可以出营的。」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没做声。 赵破奴似乎想起什麽事,站着嘿嘿直乐。 「傻乐什麽,说!」将军发话。 「将军,您猜方期他们带着子青那傻小子去做什麽?」 「骑马打猎,要不还能干什麽?」此地不是长安,要玩的话,花样实在有限得很,霍去病忽又觉得好笑,「怎的现下他们对子青没什麽妒恨了?」 「没有,服气得很,那交情……」赵破奴接着嘿嘿笑,凑过来朝霍去病道:「我听说他们找了个姑娘,还是个老手,要给那小子开开荤。」 「什麽!」将军拍案而起。 原摆在案上的木盒被袍袖一拂之下摔落到地上,鵰翎箭散在地上,赵破奴留意着将军的脸色,颇识时务地敛起面上笑意,连喘气声也略略控制了下。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霍去病深吸口气,试着平复心情,终归还是恼怒,斥道:「子青才多大,根本还是个孩子,简直是瞎胡闹!」 赵破奴小心翼翼道:「他就是生得嫩些,其实也不小了,将军您在他这麽大的时候,早就……」 话未说完,霍去病瞪过来一记恶狠狠的眼神,赵破奴赶忙收声。 「他们去了何处?」他咬着牙问。 「这个……详细的我不知道,我也就是昨夜里听他们顺口那麽一说,说不定只是说着玩的,未必就来真的。」赵破奴试着安慰他。 霍去病扫了眼铜壶沙漏,此时才未时三刻,距离规定的归营时辰还有两个多时辰,心中越发烦躁难耐,皱紧眉头,在帐内踱了两个来回,猛地抬头吩咐道:「派人到各个营口守着,人一回来就来见我!」 「诺。」赵破奴迟疑了一下,「是子青?还是方期?」 「全部,一块儿出去的人全都给我叫过来,一个不许落下。」 「诺。」赵破奴快步退下,一出帐便暗自长吐口气,心下满腹疑惑,这种事在军中也不算稀罕,将军怎的这般大的怒气? 独自一人在帐内,霍去病只觉得胸中憋闷难当,低头时一眼瞥见地上散落的鵰翎箭,微怔了怔,忽地意识到自己这股子怒气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子青幼树般的身影在脑中越发清晰,他焦躁地转了个身,却仍是挥之不去。 再往深处,去想子青与女子的缠绵姿态,却怎麽也想不出来,倒弄得心情越发不适。 那麽个乾净的孩子,怎能带去沾惹风月,他思量自己的怒气该是由此而来,遂在心中又将方期斥骂了好几回。 铜壶沙漏,细细小小的沙线往下流动,似比平常还要慢上好几倍。 拿了册书简强逼着自己坐下来,霍去病仍是忍不住时而便抬头看一眼,无奈沙漏慢得让人着恼,让人很是疑心它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在最後一次看沙漏,发觉居然还未到申时,他终於忍无可忍地丢开书简,跃起身来,掀帘走到帐外,日光刺目,天色尚早,而并非是沙漏坏掉了。 不远处士卒们三三两两走过,他眯起眼辨认了一刻,并未看见子青的身影。 「将军,公孙将军抱怨天气太热,问军中可有冰块。」一名军士小跑着过来,向他禀道。 霍去病面沉如水道:「你去找柄扇子给他,一柄不够就多拿几柄。」 「这……」军士僵在原地,显然这不会是公孙敖想听的话。 利眼一扫,霍去病不耐烦道:「他若还嫌热,就让他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诺。」此时此刻,军士看得出将军心绪不佳,没敢再问下去,抬脚欲走。 「等等。」将军唤住他,稍稍收敛了些许怒气,淡淡道:「你去问赵破奴吧。」 「诺。」 稍远处围了一座鞠城,是几名未出营的校尉叫上三、五士卒,正一块儿蹴鞠,玩得正在兴头上。 霍去病信步踱过去,围观的士卒们见是将军,自发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又连忙躬身行礼,他仅仅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只立在场边观战。 「将军,一块儿下来耍。」场上的屯骑校尉,并其他几名校尉都停下来,笑着招呼他。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让他们继续。 校尉们自是不好也不敢勉强他,呼啦一下各自散开,继续蹴鞠,也因有将军观战而兴头更浓,蹴鞠时分外卖力。 瞧着一个个绦红身影在场中奔跑跳跃,他脑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那个少年在鞠城之中的飞扬之姿,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灵气逼人…… 只是这麽想着,他的唇边便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而眼前的蹴鞠究竟踢得如何,他却是半分也未看入眼中。 酉时初刻,子青与方期等人刚进南营门,便立即被人上前告知将军召见,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忙急急往将军大帐,却又被告知将军不在帐内,经人示意,才知将军在鞠城边,忙又寻过来。 「卑职参见将军。」方期立在霍去病身後,朗声道。 子青稍後於方期,也垂目施礼。 霍去病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一言不发,弄得众人惴惴不安,脑筋急转,思量着自己近来有没有做什麽触犯军规的事情。 半晌未听见将军开口,子青不免诧异,抬眼望去,正碰上将军恶狠狠盯住自己的目光,骤然一惊,忙垂下双目,心中越发疑惑不解。 霍去病重重「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们,自行往大帐走去,经过子青身边时,脚步一滞,俯身过来在她脖颈旁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问道:「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子青只能如实低道。 「还喝了几杯!」霍去病怒气渐盛,转头看向方期等人,厉目一个个扫过来,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吐一口,「谁带他去喝酒?说!谁的主意!」 一时无人敢说话,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估摸着将军是恼怒他们不该带子青去喝酒,可说到底,这也不算是个事,为何着恼至此。 「是我自己喝的酒,与他们没关系。」子青低低解释道。 「哼!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霍去病重重道。 子青自觉理亏,深垂着头,没敢再说话。 因为低头的缘故,露出脖颈後一小块肌肤,白皙粉嫩,倒像是刚刚出浴一般,霍去病看在眼中,忍不住要去想他方才做下的事,怒气更盛,喝道:「你随我进帐来,我有话要问你!」 转而又朝其他人道:「你们候在此处,若无我吩咐,不许挪一步!」 「诺。」方期等人忙应了,眼睁睁看着子青随着霍去病离去。 直到此时,避在一旁观望的赵破奴才自旗礅後转出身来,慢慢踱到方期等人跟前摇头叹气。 「鹰击司马,您别光叹气啊,倒是说说,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方期焦急问道。 「你们带子青去找姑娘了?」赵破奴问。 「是啊。」 「他……那个……开荤了?」 「那当然!」方期压低声音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姑娘对他恋恋不舍,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又温柔又体贴,直要他下回再去呢。」 赵破奴愣了愣,转瞬叹了口气,未再理他们,迳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