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为君妇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袁熙看着水柔,绷着脸缩在角上,披风下双手瑟瑟发抖,袁熙手一伸把她捞在怀中,水柔也不挣扎,只是僵直的坐着。 袁熙捂着她手,「就气成这样吗?不过是怜她老夫少妻罢了,看她泪流满面,以为是被逼嫁给孙知府的,一时有些替她不平,可仔细想想,依她疯野泼辣的性子,如果不是自己愿意,谁又强迫得了她呢?何况孙知府与亡妻恩爱情深,多年卧病不能生养也不离不弃,也不会做出逼迫她的事来,且她一向心高气傲,贪慕富贵权势,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吧。」 水柔轻轻闭上双眼,手依然抖着,袁熙一点一点揉着她的手说:「好吧,既如此,和她那些过往都告诉你,新婚之夜想说的,柔儿不想听。」 水柔终於开口了,不过却清清冷冷的说:「别柔儿柔儿的,听着怪腻的,这个儿字还是留给你的那个兰儿吧,我有名字,叫我水柔就是。」 新婚时知道璎珞听墙角她的声音就是这般,後来因婆母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如此,袁熙知道水柔有倔强冷情的一面,一直骄傲的她,对他从未这样,总是和声细语的,可如今这说话的口气让他心里添堵也就罢了,说出的话更让他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偶遇兰漪令他措手不及,脱口叫了声兰儿,见她流泪又叫了一声,既已各自男婚女嫁再无干涉,为什麽不叫她的名字?竟忘情叫得那麽亲热。 袁熙央求说:「那也太生分。」 水柔截住他的话头,「你既跟别人都不生分,跟我生分了才显得待我与别人不同。」 袁熙一口气噎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晌没有说话,硬生生把那口气咽回去说道:「父亲和她的父亲是同年的秀才,两个人挺说得来,就作主订了亲事。俊诚和玉莲筹办亲事的时候,有一日起了玩心,想去看看她是何等样人,跟路旁的小孩儿打听哪个是尹兰漪,小孩儿说正骂人的就是,过去看时一个男子正纠缠她,她倒不怕,泼辣得骂到对方躲避着,怎奈身单力薄,我就挺身上前打抱不平。」 「那个男子嗤笑说,你凭什麽多管闲事,我拍拍胸膛说,我是她订亲的夫君袁熙袁子昭,当然管得,那人就走了。她就看着我笑,阳光下容貌身段挺动人的,我的脸不知怎麽就有些发烫。」 袁熙说着看看水柔,依然绷着脸,双手倒是好了些,不怎麽抖了,身子也软软靠着他,斜瞟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袁熙忙说下去:「他们六个中有一个叫明玉的,柔……」被横了一眼,忙改口说:「你知道的吧,这也太生分了。」 又被横了一眼,硬着头皮接着说道:「明玉跟我同年生的,我那会儿在外面乱跑,经常住在他家,突然有一日路过明玉邻居家门口时,她正笑着倚在门口,我本想低头走过去假装没见过,心想婚前和她见面,万一被父亲知道,少不了打骂,而她竟轻笑道,怎麽?不认识了?我只得站住问你怎麽在这里?她指指身後,这是我一个远亲的表姐家,上次陪母亲过来,碰巧看见你在隔壁院子里,这次专程过来看看能不能碰上你,既碰上了,就进来吧。我自然是推脱不进去,她却说表姐夫在外经商常年不归,表姐去田里忙去了,进来吧,我就进去了……」 水柔轻哼了一声,「进去怎麽样了?」 袁熙忙说:「进去没怎麽样,进去说了几句话,她很大胆,总是瞅着我笑,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後来怕她表姐回来,我就连忙走了。又过些日子,天都快黑了,又在那门口碰上她,央求我说,表姐今日回娘家有些事,夜里不回来,托她照看家里,一个人害怕,问我能不能陪着她,我自然拒绝,她说你就睡厢房,只要院子里有个人,我就没那麽怕了。夜里睡得正香时,被窝里滑进一个人来,我吓得差点叫起来,她掩上我嘴说,上次你为我解围,心里就装着你了,又在表姐家遇见,可见今生有缘,手就在我身上摩挲……」 水柔轻斥一声说:「闭嘴,不想听那些,哼,送上门的美娇娘,你自然是得意。」 袁熙委屈得说:「得意什麽?我什麽不懂什麽也没明白就完事了,她看着我咯咯直笑,你竟然未经人事啊,枉称定远七少了,没逛过烟花院吗?我一直觉得那是脏污之地,从来不去的,被她那麽一笑,倒觉得有些丢人,不服气问她,那你呢,男子可以去烟花之地,你没地儿可去,怎麽就经了人事?她倒不隐瞒,说是原来和一个同族的远房堂哥很亲密,後来那堂哥想娶她,被父亲好一顿毒打,说同姓不婚,这辈子都别想,两人无奈才分开,我就看着她,她笑笑说,原本不知道订了亲的,父母亲没说过,那日碰见你动心了,回去问才知道袁熙袁子昭真的是她未婚夫君。」 水柔一声嗤笑,「怪不得你轻车熟路,原来是经过老师指导的。」 袁熙脸一红,「其实面对柔……你的时候,我很羞愧,恨不得没有过那些事,只觉得对不住你的清白之身。」 水柔轻「嗯」了一声,「从那以後就常常在一处了?」 袁熙的脸就更红了,「那以後她常常藉故来表姐家,而我又经常住明玉家,半夜就在墙外学猫叫,她就偷偷开了院门让我进去,然後就在厢房里,天亮前又偷偷离去。」 水柔感觉手不怎麽抖了,示意他接着揉,打个呵欠说:「真有些累,听听这两个偷偷,真是偷得好呀。」 袁熙的脸涨成紫色低语央求:「柔……不说了行吗?早知道会遇上你,我也不会那般荒唐……」 水柔换了个姿势打断他,「收起那些甜言蜜语,这会儿不爱听,後来怎麽就退亲了?」 袁熙忙跟着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得舒服些,「有一次她闹着要去国都逛逛,想着那儿没人认识,去就去吧,就和俊诚借了点银子偷……和她一起去了,一开始都挺高兴的,小……」收住话头看看水柔的神色。 水柔懒懒说:「小夫妻一般,接着说吧。」 袁熙接着说:「自由自在的逛了一会儿,後来就看见一支钗,要十两银子,她眼睛都亮了,让我买给她,我低声说没有银子,实在喜欢日後再买,她当时就翻脸了,在国都街头上且哭且说,竟然连十两银子的珠钗都买不起,那来国都做什麽,看看热闹就行了吗?当时有很多人围观,我恨不得挖了地缝钻进去,她哭闹了一会儿扭身就走,我在後面追着也不理,接着就不见了人影,回到她表姐家站在院门外等着,害怕她迷路了或者丢了,过一会儿她竟回来了,冷着脸说要回家去,我担惊受怕好一会儿,本来就有些气,看她冷冰冰的,就笑着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对兰……是放心的,就是到了狼群里也能活着出来,後来她生气的走了,我也自顾回家,有一个多月没有再见面。」 「有一日午後正在家里读书,她突然就进来了,笑说我看你们家人都睡着呢就进来了,怎麽读上书了,要上进了吗?我看她来了挺高兴的,就说十两银子的钗都不能买给你,我发奋求个功名,中个进士给你看,她却嗤笑说,那进士是你袁子昭能中的吗?得太阳打西边出来,真是痴人说梦。我气得够呛,她却嚷嚷着热,就开始脱衣服……可能就是那次,放了那张花笺在书里。」 水柔摇摇头,「休提那花笺,过去了,然後呢?」 「後来又好了一阵,然後定远县就迎来一件热闹的事,孙知州携夫人探望岳父母,排场隆重盛大,我们七个都跑去看热闹,远远看见她兴奋艳羡的看着,她没看见我,只是不时和母亲说着什麽,过了几日,正在明玉家读书时,明玉说你的那个尹兰漪来了,进她表姐家院门了,我就想着过去看看,如果她表姐问起,就说是帮明玉家借把锄头,这样她就知道我也在。」 「结果进了院门,就听见她说孙知州和夫人是她的表姑父、表姑母,他们膝下没有儿女,这次回来想在亲戚中认个一儿半女,日後好为他们养老送终,她说她想去,那样就能过好日子,不用像现在这般受穷,她说表姑一只镯子就够普通人家吃几年的,她表姐说,你不是定亲了吗?她就说,实不相瞒,订亲的那个人你认识,就是常来明玉家的袁熙,她表姐又说,我看袁熙挺好的,她却一声讥笑,初始也觉得他不错,可连支珠钗都买不起,有一次特意去他家看了看,一直以为他和那六个混在一处,家里应该还过得去,哪里知道还得自己下地种田,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表姑若真能认我做乾女儿的话,我跟着她,凭我的容貌,还愁找不到和知州门第相当的夫婿吗?」 第二章 「我当时就气得跑进去指着她说,好,这就找媒婆去退聘,好遂了你的心愿,就这样退亲了,後来她们家托媒婆捎话来,说是她後悔了,我说覆水难收,退了就是退了,母亲一开始要去告官,父亲听我说她是嫌弃我们家贫,就再没说什麽。」袁熙说着往事也有些黯然。 水柔瞅着他说:「怎麽?後悔了?」 袁熙勉强笑了笑,「怎麽会後悔?只是不愿意回想这些事罢了,若成亲了,定是家无宁日,鸡飞狗跳。」接着又说:「那样也就不能认识柔儿了。」 水柔这次倒是没对那个「儿」字说什麽,从袁熙手中抽出手来说:「近两年没弹过琴,这手有些不听使唤,这会儿才缓过些来。」 袁熙呆呆看着她,好一阵才说:「原来柔儿的手是弹琴累的?不是气的?」 水柔觑着他,「我几时说过是给气的?」 袁熙傻笑起来,「原来柔儿没有生气……」 话音未落,水柔突然抱起他的手臂,照着刚刚掐过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袁熙疼得想要大叫,又怕外面赶车的老韩听了去,日後还怎麽在豫章做父母官,只能紧咬着牙关忍着。 水柔咬到牙根发酸才放开他,看着深深的牙印处一点点渗出血来,气冲冲说:「袁子昭,谁说我没有生气,我非常生气,我在花厅外听着你叫她兰儿,看你因她流泪一脸怜惜,见你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我就想狠狠咬你几口。」 袁熙闭了闭眼,咬牙把手臂伸到水柔唇边,「柔儿可解气了吗?没有解气就再咬几口。」 他以为他的柔儿会细声细气说解气了,不舍得再咬子昭了,谁知水柔毫不客气抱住他的手臂又咬了下去,袁熙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大叫。 外面老韩连忙停了马车问:「袁大人有何吩咐?」 袁熙忍着疼,装着没事的样子撑着说:「老韩,没事,接着赶路。」 马车又辚辚前行,袁熙不记得被咬了多少下,总是以为不会再咬了,手臂就又被突然咬住,然後就拚命忍着疼生怕叫出声来,只是咬得渐渐轻了,最後水柔看见他嘴唇都咬破渗出血来,才娇笑着说:「子昭,我累了。」 袁熙抱她靠在胸前说:「累了就睡会儿吧,可消气了吗?我叫她兰儿只是突然遇见脱口而出,我一时怜惜是以为她受人强迫,不提她了。柔儿可知道,我看见你顺着小径走到湖心亭时,我的心都拧在一处,我知道你在意了,你生气了,我听见你弹十面埋伏,我的心就一下一下揪着疼,我怕你伤心之下损了精神,我看你双手不停发抖,我以为你是被我气的,我恨不得伤心生气的人是我。」 袁熙只顾动情得说着,怀中的人儿却已甜甜的睡着了,袁熙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温柔的将她圈在臂弯中,一点一点为她揉捏着手指。 回到豫章时圆月已上柳梢,袁熙抱着水柔下了马车,略有些尴尬看着老韩,老韩挠挠头嘿嘿笑了笑说:「这样,挺好,挺好,老爷不用把我们当外人,我们知道老爷把夫人疼到了心坎里,呀,大人的嘴唇好像破了?」 袁熙也嘿嘿笑着说:「有些饿了,咬的……老韩没听说过那句话吗?馋咬舌头,饿咬腮帮。」 老韩连忙说:「这就去让家里的将饭菜端到老爷夫人屋里。」 袁熙让韩大娘端来热水,拧了帕子为水柔洗了手,擦乾净脸,才喊醒她吃饭。 水柔老大不情愿的睁开睡眼,噘嘴说:「不想吃饭,只想睡觉,困死了。」 袁熙连忙揉揉她脸,「午饭就没吃好,又来回奔波,吃点东西再睡,都是你爱吃的。」 水柔靠坐在椅子里懒懒张开嘴,袁熙忙端起碗喂她。 吃过饭歇息了一会儿,韩大娘过来说可以沐浴了,袁熙关了门为水柔解了衣衫,抱到浴桶里,轻柔的给她洗着,水柔看他手臂不小心浸在水里疼得直咧嘴,笑笑说:「子昭小心些,手臂的伤口别沾了水。」 袁熙看她关心自己,大孩子一般笑起来,「柔儿还生气吗?我想过了,是我不对,我不该……」 水柔倦怠得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是自然反应,今日的事就算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如此,没什麽对不对的。」 袁熙点点头,「不提她了,都过去了。明日就是中秋,月圆人不圆,人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离家千里,也不知道父母亲和璎珞怎麽样了?」 水柔微微笑道:「璎珞的肚子估计显怀了,上次去的家书还没有回信吗?」袁熙摇摇头。 水柔问:「那有乐笙的消息吗?」 袁熙无奈说:「杨县令昨日有信来,托鸿胪寺求得贵妃,贵妃是矜鹏大王的亲妹子,大王亲自下令查了,都没有任何消息,看来是凶多吉少,他带的那几个弟兄倒是都找着了屍骨,说是矜鹏骑兵那个带队的少年有一次身边只有几名卫士,他们偷袭人家,被杀了个人仰马翻,活着的人招认他们已偷偷杀了人家好几个掉队的骑兵,那个少年手一挥,他们就都被砍了头。」 水柔忙说:「那不是没有发现乐笙的屍首吗?看来还有一线希望。」 袁熙长叹一声,「但愿吧,水有些凉了,加点水还是到床上窝着去?」 水柔歪头说:「床上窝着去。」 袁熙抱起她给她擦乾身上的水,拿被子裹上她,笑说:「歇着吧,我去洗洗。」 水柔喊住他说:「小心手臂别浸了水。」 袁熙双眸中绽出欣喜的光来,俯下身凑过去亲了亲脸,「身子裹在被子里,只露出粉嫩嫩的脸,就如集市上看见的瓷娃娃一般,谁见了都要喜欢的笑,不过这样的柔儿不许别人看见,只有我看见就行了。」 水柔嗤嗤的笑着赶他,「又来这套,快沐浴去。」袁熙答应着去了。 袁熙回来时水柔还没睡,掳起他袖子,在手臂上几个深深的牙印处抹着金疮药,抹好了吹着气说:「有几处估计要落下疤痕了。」 袁熙看着她鼓鼓的腮帮,觉得分外可爱,凑过去亲了一口说:「落下就落下吧,日後也可长了记性,别再惹柔儿伤心生气。」 水柔一笑为他解了衣衫,两人相拥着睡下,一日奔波劳累身心俱疲,只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水柔一觉醒来太阳已爬了老高,再一看身边空空的,起来洗漱吃饭也没见回来,问了老韩,说是天不亮就骑马走了,也没敢问要去哪儿,心里疑惑着吩咐老韩去买一应瓜果後,忙碌着和韩大娘做了月饼,让韩若望给尤青一家送过去一半。 午间饭菜端在桌上坐等着,又站起来转着圈,心里不住嘀咕:「到底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 直到饭菜都凉透了,总算听见他进院子的脚步声,迎出来问道:「不会又去州府了吧?」 袁熙笑嘻嘻的从身後拎出一个鸟笼,水柔就「呀」的一声叫,欣喜得跑过去,看着鸟笼里两只蹦蹦跳跳的八哥,四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其中一只开口叫了声:「美人儿。」 水柔笑得前俯後仰,指着牠说:「可有名字了吗?是雄的还是雌的?」 袁熙看她高兴也笑,「开口就叫美人儿的,肯定是雄的了,等着柔儿取名字呢,雌的还不会说话,胆怯些,柔儿好好教教牠。」 水柔点点头,「雄的叫西西吧。」 袁熙一挠头,「那雌的叫柔柔?」 水柔指指雌的笑道:「牠叫圆圆吧。」 袁熙一脸不自在地在耳边央求:「姑奶奶,这要让人听见,我还怎麽坐在堂上做父母官?」 水柔抿嘴一笑,「我不管,就叫西西和圆圆。」 袁熙就拉了她手不住央求:「好柔儿,乖柔儿,你就饶了我吧,给牠们换个名儿吧。」 水柔刚要说话,那雄的已冲着雌的叫了两声:「圆圆。」 水柔噗哧一笑,「没办法了,改不了了。」 袁熙手指去戳那鸟头,「叫你多嘴,本来只想要牠一只的,怕你没了伴儿孤寂,才要了两只,掌柜的看出我喜欢就漫天要价,要了我多少银子知道吗?差不多两月的俸禄,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不,没良心的鸟。」水柔不住的笑。 那只鸟两只小眼睛瞅着袁熙,突然朝他的手指啄了一下,眼睛眨巴两下叫道:「混蛋!」 袁熙惊得一口气噎在那儿,水柔哈哈笑个不停。 袁熙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柔儿,牠竟然会骂人。」 水柔过去轻轻点点那鸟的脑袋,「团团,你以後叫团团吧,今日是中秋节,团团圆圆的,以後不能骂人啊。」 团团不说话了,袁熙这才松了口气,「团团圆圆,这两个名字好。」 第三章 两人逗了会儿鸟,喂了会儿食,准备回身进屋时,老韩和儿子韩若望抬了一把琴进来。 老韩跟袁熙说:「大人,我怕坏了这贵重物事,等若望从县丞大人府上回来才一起抬进来的,没有耽误夫人的事吧?」 袁熙摇摇头接过来放在书案上,水柔过来一看双眸晶亮晶亮的,「子昭,这琴仿的是海月清辉呢,你从哪里买来的?」 袁熙笑说:「慕容山庄所在的崇仁县,我一早去问姚县丞的,他说因慕容山庄少主慕容非离精通音律,江州府以崇仁县的琴为最好,所以我就快马去了。」 水柔试着音符的手滞了一下,心头就一紧,崇仁县来回近百里,这个傻子竟然…… 回头吩咐韩大娘去热饭菜,为他沏了茶水端到唇边软语问道:「累吗?」 袁熙就着她手喝了几口,笑着摇头,「只要柔儿高兴就好。」 水柔坐到他腿上想抱抱他,刚坐下就听他皱眉「嘶」了一声,便拉了他手转到屏风後一看,他两腿内侧都被磨得渗出血来,水柔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埋怨:「你这个傻子,要八哥和琴也不急在今日,何苦呢?」 袁熙一边喊疼,一边说:「今日是中秋,得送柔儿件可心的东西才是,这琴都说了多少次了,今日才买了来,能看见柔儿的笑容,累点也值得的,还有就是我去驿站要了匹三百里加急的快马,我的骑术可精进不少呢。」 水柔不让他动,出去看饭菜热好了放在桌上,拿小几端了来一口口喂他吃,一边喂,一边说:「我也伺候子昭一回,昨日是我反应过激了,其实你既和她有过情意,突然遇见她,那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可我就是忍不住的嫉妒,我不想看见子昭对任何一个女子有那样怜惜的目光。」 袁熙放下她手中的碗筷,伸手把她紧抱在怀中,低低说道:「我也想过的,如果柔儿对别的男子那样,我也会嫉妒得发疯,我到现在都嫉妒着你的岐哥哥。」 两人这才放下昨日的满腔心思相视而笑。 吃过饭稍事歇息,袁熙就拉起她手出了县衙上了马车。 下了马车,眼前一片碧绿接天,水道中驶出一艘小船来,袁熙扶水柔上船坐下笑说:「这满湖的莲蓬,柔儿随便采。」 水柔也不急,只静静看着两边茂密的荷叶,待小船走得深了,才伸手摘了几根,袁熙动手给她剥莲子,剥好了抽出莲芯喂到嘴里,水柔只觉齿颊生香,一边嚼着,一边说:「子昭,莲芯别扔了。」 袁熙就把一大把莲芯塞到嘴里,苦得龇牙咧嘴的说:「这也太苦了。」 水柔就笑,「我只说别扔了,又没说让你吃,这莲芯拿回去晒乾了泡水喝,可敛液止汗,清热养神,止血固精,是一味良药呢。」 袁熙傻笑着说:「既能清热养神,苦就苦点吧,後一句没听懂,止血固什麽?」 水柔啐了一口瞅瞅摇桨的船家,「胡说什麽?」 袁熙咽下嘴里的莲芯吐着舌头说:「太苦了,止血固什麽呀?我真没听清。」 船公呵呵一笑,水柔红着脸不理他。 袁熙又追问,船公笑着说:「袁大人,就是可以固元阳那。」 袁熙一愣就是一笑,偷偷捏捏水柔的脸,水柔低头剥了莲子喂到他嘴里,「嚐嚐看,满口清香呢。」 两人一起剥了莲子互相喂着、笑着,袁熙趁船公不注意不时偷香,水柔噘着嘴嗔他。 回到後衙後,老韩搬了满满一筐莲蓬进去,这时韩若望递过来一封书信,袁熙接过来一看,高兴得笑道:「柔儿,是家书。」 两人一起看着,边看边笑,说是袁守用身子越发强健了,苗春花也都安好,璎珞上月害喜总是呕吐,这个月也好了,嘴馋得不停找东西吃,已经显怀了。玉莲上门和刘金凤闹腾了几次,刘金凤颇为头疼,答应璎珞可以常去娘家小住,只是乐笙一直没有消息,璎珞盼了一阵,如今索性放宽心,一心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整天倒是乐呵呵的。 圆月东升时,两人和老韩一家一块摆上香案焚香拜月後,在院中石桌上赏着明月吃了团圆饭,高高兴兴出门去看热闹,街头上放天灯、走月亮、舞火龙好热闹。 袁熙在人群中问水柔:「柔儿拜月时那麽虔诚,向月神许了什麽愿?」 水柔白他一眼,「才不告诉你。」 袁熙得意得笑,「柔儿的心思我能不知道吗?你是看璎珞要做娘了,你心里……」 水柔一把捂住他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袁熙握住她手瞅着她笑,「我有一联,柔儿对一对,月如水,情如丝,你思我思,一样相思。」 水柔红着脸低低说:「秋正中,夜正浓,举头低头,喜上心头。」 袁熙在她耳边说:「我们回去吧,我许的愿和柔儿一样,我想在月下和柔儿……」 水柔的脸就更红了。 十六这日,袁熙就懒懒待在屋中,一会儿说被咬过的手臂疼,一会儿说骑马磨破的腿疼,一会儿说腰疼,昨夜劳累过度,水柔抿嘴笑着他、纵着他,一会儿摘来葡萄,一会儿切了西瓜,一会儿端来梨果,袁熙笑咪咪吃着,手指着琴,水柔就在琴前坐下。他拣简短的让她弹了几曲,又忙捧着她的手指看,看着没事才让水柔给他换药,换了药又得推拿,两人耳鬓厮磨好不快活。 十七这日上午,袁熙在前衙忙碌,水柔在後衙和尤青绣花说笑,间或逗逗那两只八哥,尤青让水柔弹琴来听,水柔笑道:「这会儿都在前衙忙着,免得琴声扰耳,下午都散了再说。」 尤青笑着说是,水柔看她笑语晏晏,早忘了西林寺抽的卦签,可想想十四那日碰上尹兰漪的烦心,那卦签竟是很灵的,就笑问尤青:「这三日是不是和姚县丞快乐似神仙?」 尤青红了红脸笑说:「西林寺的卦签是极准的,只是有些事忧愁也没有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快乐时且快乐吧。」 午後正小憩时,韩若望敲着门喊:「大人,州府有人来,说是有朝廷机密要事相告。」 袁熙忙起身摸摸水柔的脸,穿衣戴帽往外走去,水柔喃喃嘱咐他别急,就接着睡了,迷糊中听见又有人敲门,坐起来问了声:「谁呀?」 门外韩大娘说:「夫人,老韩刚刚回来说衙门口等着升堂呢,可到处找不到大人,姚县丞急得够呛。」 水柔唬了一跳,让她进来说话,问道:「午饭後不是和若望出门吗?若望呢?老韩呢?」 韩大娘摇头说:「若望也不见人影,老韩找去了。」 水柔心中有些惶急,想起若望说是有朝廷机密要事相告,难道出什麽事了?可他也该回来说一声才是,本想打发韩大娘去和姚县丞说一声,又怕说不清楚,急忙从後门出去想绕到前衙和姚县丞说一声,升堂就延後吧,子昭也许是有事脱不开身。 刚出门就看见墙角处有个人影一闪,莫非是若望?忙过去看时,是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那丫鬟一看见她连忙转过身去,水柔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那儿见过,不过前衙的事要紧,转身要走时,那丫鬟又转过身来朝她笑,水柔仔细一看,正是在孙知州家别院中带路的那个丫鬟,心下顿时生疑,问道:「你怎麽会来这儿的?」 那丫鬟却没理她,抬脚就跑,几步转过後墙,她停在县衙後的林子边上,回头冲水柔一福,怪怪一笑说:「袁夫人追得好紧,这是何苦呢?」 水柔冷冷问道:「你在这里做什麽?」 小丫鬟抬手一指林子里,「等我家夫人呀。」 水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林子里一个男子背对她站着,肩头挨着一抹亲昵的桃红,妖艳得直扎入人心,那个男子的背影无比熟悉,她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可不正是自家夫君,袁熙袁子昭吗?心里登时就变得空落落的,手脚不受控制得发抖, 她想冲过去质问,那个小丫鬟挡在她身前说:「袁夫人还是回去吧,省得尴尬,看也不该看,省得烦恼,我看见你就拚命躲着,可你非要追了来,唉……」 水柔紧咬着唇,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小丫鬟过来扶了她一下,她用力甩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去,踉跄到墙边,扶着墙回到院内。 韩大娘看她脚步虚浮,忙过来扶住她说:「夫人怎麽满头是汗?别着急,大人不会有事的。」 水柔梦呓一般说:「他自不会有事,他能有什麽事呢?为了她竟耽搁了公事,竟和她……这同情怜惜要到什麽时候……」 第四章 韩大娘听不懂她说些什麽,扶她进了屋中,水柔呆呆坐下,好一会儿才说:「韩大娘帮我沏一壶餍餍的茶来,另外刚从井里汲上的水舀一盆,浸了帕子在里面。」 韩大娘忙摆手说:「不行呀,夫人,大人嘱咐过的,夫人午後不能喝茶,要不夜里睡不好,还有你满头大汗的,井里刚汲上的水冰凉冰凉,可不能拿它洗脸呀。」 不提袁熙还罢,提起袁熙水柔就在心中冷笑,谁又稀罕他那些虚假的关心,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道:「快去。」 韩大娘连忙去了,不过茶沏得没那麽浓,水也是微温的,就是挨骂也不能害了夫人。 水柔顾不上和她计较,仰脖喝了几杯茶水,心里才清明了些,起身站稳了,拿帕子擦了脸,头脑也清醒了些,摆手让韩大娘出去,咬牙去衣橱里翻找,没有找到玉佩,转眼看见那琴,要不去崇仁县慕容山庄也好,只是不知道月郡主从国都回来没有,月郡主曾送过一对耳坠子,说是慕容山庄的东西,拿着做个信物试试吧。 拿出装凤冠的盒子,看着上面亮闪闪的双凤朝阳,还有底下叠得方方正正的盖头,更觉遍体生寒,待拿出凤冠却一眼看见那玉佩,没想到他会将玉佩和凤冠藏在一处。 水柔拿起玉佩,心里说,天意如此,岐哥哥,我只能找你去了,只有你还可以相信,本想回到和爹娘待过的小院子,可还是躲开他吧。 她揣了玉佩,抬头一眼看见那盏花灯,出去找一根竹竿挑下来撕得粉碎,灯架子踏得稀烂,喊来韩大娘将这些东西扔了出去。 到小院子里看着笼子里的团团、圆圆,不由心如刀割,喂牠们吃饱食,回屋又喝了杯茶稳住心神,出门一路往驿站而去。 到了驿站一亮玉佩,驿丞满脸堆笑说:「夫人请稍等,下官这就去准备最好的车马,後日夜里就可到凤阳王府。」 水柔在驿站等着不说,她不知道自己出门那会儿,袁熙已在前衙升堂问案,韩大娘看水柔匆匆走了,看着脚下那破碎的花灯,总觉得有些不对,又不敢去打扰袁熙,只对若望说老爷一退堂就让他回来,夫人这边有事。 袁熙退堂後本想找姚县丞询问今年秋收之事,听见若望说水柔有事,就忙往後衙而来,路上想着今日的案子。 两家农户的牛顶斗在一起,一牛死去,一牛受伤,两家主人大吵大闹不可开交,来到县衙递了状子,袁熙深知耕牛对庄户人家的重要,细细沉吟後才道:「两牛相斗,一死一伤。死者共食,生者共耕。」双方都磕头说合情合理,围观的人群也都叫好,袁熙心里有些得意,午後因一些小麻烦耽误了些功夫,不过断得双方服气就好。 他想着回去说给水柔听,她定会歪头看着他说:「我的子昭是个好官呢。」 他笑着进了院子,顺着韩大娘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破碎的花纸看上去很熟悉,被踩扁的竹架子看着像花灯架子,近前一看脸色就变了,可不就是两人夜里经常点的花灯,就问韩大娘:「这是怎麽回事?夫人呢?」 韩大娘说:「夫人午後听说前衙找不到你,想去跟姚县丞说一声,过一会儿回来後满头大汗,路也走不稳,後来喝了几杯茶又浸了帕子洗了脸才好了些,过一会儿就到院子里找了竹竿挑下花灯,纸撕碎了,灯架子踩坏了,又到廊下喂了团团、圆圆出门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袁熙跑进屋中打开衣橱,什麽也没少,到底部抽屉中拿出装凤冠的匣子,当初想来想去将那玉佩放在此处,一是柔儿不会轻易找到,二是万一她恼了要走,看见凤冠盖头也会想起两人的恩爱,或许就会心软,就会有回旋的余地。 打开一看,袁熙心中就有些抖颤,那玉佩果真不见了,起身喊了若望就上马往驿站而去,在路上问若望:「刚刚在林子里可有别人看见?」 若望摇头,「林子边上好像有一个小丫鬟探头探脑的,并没有看到别人啊,大人吩咐我仔细记下你和那夫人做了什麽说了什麽,我又得躲着怕被那位夫人发现,我也没顾上往旁边看呀。」 袁熙一听就咬牙,「她找个随行的人跟你说是州府来的,要相告朝廷机密事务,你也不盘查她的身分就巴巴喊了我去,若望,日後遇事要考虑周全才是,不要如此冒失。」 若望忙点头答应着,又小心问道:「大人,我是不是闯祸了?」 袁熙跟他说:「不是你的错,该来的早晚都会来的,等我们追上夫人,你把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就是。」 两人到了驿站,驿丞一看是县太爷来了,忙笑着迎了出来。 袁熙劈头就问:「刚刚可有一位夫人持凤阳小王爷玉佩来过?」 驿丞忙回说:「是,备了最好的马车,遵照那位夫人的吩咐,送她往凤阳王府去了。」 袁熙皱眉问:「这会儿出发,可能追回吗?」 驿丞心下万般狐疑,也不敢问,恭敬回道:「估计到了彭泽驿站也得黄昏时分,按例会换马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大人应该能追上。」 袁熙沉吟了一下问:「如果在彭泽稍事歇息接着上路呢?」 驿丞说:「那就得骑六百里加急快马,到彭泽再换马,子时许能追上。」 袁熙就怒道:「子时?她如果子时也在赶路,你怎麽保证她的安全?可安排人手保护了吗?」 驿丞也不知他怎麽就怒了,依然笑着说:「依下官安排,到了彭泽驿站要歇息一夜的,并没有夜里赶路这一说。」 袁熙也不理他,自言自语说:「依她的性子定会连夜赶路的。」说着就让驿丞牵两匹快马过来,和若望翻身上马就走。 驿丞在身後追着说:「袁大人,此马难以驾驭,千万小心呀……」话未说完两匹马已不见了踪影,驿丞呆呆看着马蹄扬起的尘烟摇着头说:「这袁大人看着斯文,竟能骑得了快马,那女子如花似玉的,也不知何许人物,竟有凤阳小王爷的贴身玉佩,她又和袁大人是何关系,竟让袁大人骑了快马去追,唉……」 袁熙骑在马上大声问若望:「若望可能行吗?」 若望紧紧抱着马脖子带着哭腔说:「大人放心,我能行的。」 袁熙喊道:「两腿夹紧马腹,双手抱住马脖子别摔下来就行,过会儿要落後了,你顺着方向追赶就是。」 若望颤声答应着,咬紧牙关催马追在袁熙後面。 袁熙在前面策马快行,远远望见彭泽驿站的两盏大灯笼时,心下一松,就觉得两腿间刚刚结痂的伤口处生生的疼,回头时若望一直紧跟着,忍着疼笑说:「若望真是不错,以前骑过快马吗?」 若望不说话,待到了驿站下马抖着腿说:「从未骑过,不过真过瘾。」 袁熙点点头找来驿丞,驿丞看见他的官服忙恭敬招待,袁熙和若望喝了杯茶问:「黄昏时可曾来过一位女子?」 驿丞点头说:「来过,那位夫人清雅无尘,可能嫌我们驿站不够洁净,喝了盏茶,换了马就接着赶路了,那两个差人本有些不愿,夫人就把珠钗和耳坠子全给了他们,这才走的。」 袁熙的心中一拧,那珠钗和耳坠子都是自己买给她的,她一直都宝贝着,如今竟毫不犹豫给了旁人,想到此处站起身,和若望上了换过的马,飞快往淮扬方向追去。 尹兰漪这几年日子过得优裕舒心,不想这一个多月却不太平,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在西林寺瞧见水柔妆容淡淡风姿绰约,一向以美貌自居的尹兰漪,面对着她心里有说不清的不自在,方丈明知道自己是知府夫人,竟还是只顾跟她说话。 八月十四那天陪老爷宴请下属官员,别出心裁梳了她那日的发髻,始料未及与子昭重逢,让子昭知道她少妻老夫,本就心里不痛快,更不痛快的是水柔竟是子昭的夫人。 想到子昭,她不由柳眉倒竖,今日老爷忙碌,她趁机精心打扮一大早离开州府,一路奔波劳苦来到豫章,午饭也没顾得吃,就在县衙附近等着,看午後衙前空寂无人,这才打发随行的家仆进衙内通告,心里拿不准他愿不愿意见自己,便编了谎话说是朝廷有机密要事,他果真出来了,一身官服更显气度卓然。 她笑着迎上前去,袁熙却绷着脸说:「你也过分大胆了些,竟谎称朝廷有机密要事匡我出来,你知不知道凭这个就能打你五十大板。」 尹兰漪娇笑道:「那你倒是打呀,只说嘴吓唬谁呢?」 袁熙冷眼看着她,「你以为知府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尹兰漪看看他神情打趣道:「少假装正经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袁熙淡淡问道:「孙夫人来可是有事吗?有事就快说。」 第五章 一声孙夫人,尹兰漪敛了笑容,眼泪就簌簌往下落,「子昭和我竟如此见外,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人家满腔委屈,几年前受的逼迫想跟你说说,而且这几年来,心里梦里都是子昭。」 袁熙说:「这样吧,此处人多眼杂,到县衙後的林子里等我。」 尹兰漪笑嘻嘻喊来小丫鬟,这个小丫鬟本不是贴身伺候她的,只是做一些杂事,今日特意将她带了来,因为水柔认识她。她嘱咐小丫鬟在後衙门口等着,看水柔出来了,设法把她引到林子边去,她不是孤傲清高,才色双绝吗?那就让她看看子昭和自己是如何的旧情难了。 小丫鬟疑惑说:「万一她不出门呢?」 尹兰漪笑笑,「那就下次。」子昭一向难挡自己的魅力,对这一点,她信心满满。 她脱了披风,里面一袭桃红色衣裙,往昔她穿这颜色,子昭总会笑着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又说这种颜色别的女子穿了难免俗艳,兰儿穿了却夺人眼眸。 过一会儿袁熙脱了官衣、官帽过来,蓝色的常服更显挺拔,尹兰漪娇笑着喊了声:「子昭。」 袁熙神情依旧淡漠,彷佛没有看见她一身的艳丽,离她几步站着说:「兰漪有事就说吧,你我已各自婚嫁,如此见面於理不合,不过兰漪既远道而来,还是和你说清楚,日後请叫我袁熙或者袁大人,我会尊称你一声孙夫人。」 尹兰漪的笑容僵在脸上,颤声说:「子昭竟如此绝情,你难道不怜我远嫁千里,做了一个老头子的续弦吗?我都是被逼,无奈才从了他的,如今能与子昭重逢,难道不是天定的缘分吗?」 袁熙微微笑了笑说:「以我对孙知府的了解,除了喜欢名砚并无其他嗜好,他能对亡妻不离不弃,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又怎麽会逼迫你呢?还有就是依我对你的了解,岂会被逼迫到无奈的境地,如今你一身富贵荣华遂了心愿,就不要因不足而生了是非。」 尹兰漪留下泪来,「我只身跟着他们到了芦州,表姑一直也不给我说亲,我也不敢提起,她病入膏肓前,硬是把老头子推进了我的房中。」 袁熙愣了愣,「那你可曾反抗?」 尹兰漪顿了顿,想起那夜孙守仁本转身要离去,自己却一时糊涂扑在他怀里。 袁熙看着她的神情一笑说:「孙知府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能说三道四,如果你真的受了逼迫,孙知府从四品官强逼民女,我可以上书吏部,自会有巡按来查实。」 尹兰漪盯着袁熙,她此生的三个男人,她最锺情袁熙,不过要她离开孙府抛却知府夫人的身分,却也万不可能,孙守仁虽有权位富贵,却快到知天命之年,如果能有袁熙疼着她、照料她,她的人生才算圆满。开头以为袁熙是假装正经,要不也不会和她到林子里来,此时听袁熙这麽一说,竟是对她半分情分也无,心头陡然生出怒火,脸上却依然笑着,「人常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子昭竟如此对我吗?」 袁熙笑笑,「往昔纵有千般情意都已过去,从退亲那时起,你我就各自男婚女嫁,再无干涉,从此以後我只当兰漪是路人。」 尹兰漪心中一凉,「路人?子昭如此狠心,我却无法当你是路人,我此生真心爱恋的只有子昭,如果有朝一日我果真面临困境,子昭也置我於不顾吗?」 袁熙声音轻柔了些:「兰漪真有难处,自有孙知府庇护,我的心里早已被柔儿填得满满的,再难装下别人。」 他说到柔儿,双眸里满是温和的笑意,尹兰漪的妒忌升腾起来,想起他那日当着那麽多官员的面,笑嘻嘻说本人惧内,惧内得紧,如果不是爱,不是在乎,又何来的惧呢? 她一咬牙问道:「如果我有性命之忧,子昭也不帮我吗?」 袁熙看看她叹道:「兰漪也太过执着,假设怎麽做准呢?不过我还是坦言告诉你,就算有那麽一天,我也会和柔儿商量,她若愿意,我定会伸出援手。」 尹兰漪的心彻底冰凉下来,一双美丽的凤目透过泪光越过袁熙的肩,看见水柔往林子边上走来,心中无比的怨恨,她拥有的幸福本该是自己的,想起袁熙刚刚说的心里被她填的满满的,心中就无限委屈。当日自己那麽和表姐一说,他竟断然要退亲,他如果能哄劝一下或者软语央求,说不定她就心软了,後来母亲见自己哭泣,曾托媒婆捎话给他,他冷冷的一句覆水难收,就再无回转余地。 她看着水柔婀娜的身影,心中愤怒、委屈、怨恨夹杂在一起,再不顾及脸面,扑到袁熙怀中紧紧搂住他的双肩,看着水柔踉跄着转身,心中才舒坦了些,下一刻她被袁熙略有些粗鲁的推开,冷冷的说:「兰漪还是喜欢这种浓艳的香粉吗?我如今只喜欢柔儿身上淡淡的馨香,这香粉闻了就心烦。」 尹兰漪呆立在林子中,声音抖着有些尖利:「袁子昭,以前你都怎麽说的?如今竟嫌浓艳心烦了吗?」 袁熙朝她一揖,「孙夫人,正所谓今非昔比,本官还要升堂问案,告辞了,日後还请自重,不要再来豫章生事。」说完转身就大步离去。 只留尹兰漪抓住身旁的树干气得全身发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招手让小丫鬟过来扶住她手,坐到街角马车中,冷眼看着县衙後门,过了一阵子见水柔绷着脸出门离去,这才笑笑吩咐回州府去。 一路阴沉着脸想着袁熙的话,从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自己这般冷酷,就是孙守仁当日一脸正经,自己扑到他怀中时,立马就酥了,表姑尚未闭眼,就常常夜半钻到自己房里来,每次宴请下属官僚,人人的眼睛都往自己身上瞄,只有今年中秋除外…… 回到府中,两岁多的儿子紮着小手喊着:「娘亲。」扑到她怀中,抱着儿子胖嘟嘟的小身子,心里的阴霾才一扫而光。 夜里沐浴後,斜歪在床上,小丫头给捶背捏腿,不知怎麽又想起林子中袁熙身上惑人的气息,那是青年男子身上才有的乾净清爽,想着想着全身燥热起来,打发人去请老爷过来,回话说是在摆弄那几方名砚,其中一个就是袁熙送的。 袁熙总是那麽机灵通透,早早就打发人送了来,否则十四那日老头子也不会对他满脸笑容和蔼可亲,丝毫不计较他的无理,他自然也是有恃无恐,迟来早走不说,甚至因老头子拿水柔和倌人相比而直言不满,袁熙啊袁熙,四年前我没有见识,竟不知道你的可贵之处,如今见得多了,才知你前途无量啊。 孙守仁恋恋不舍的离开书房里袁熙送来的龙尾砚,其石坚润,抚之如肌,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滑不拒墨,墨小易乾,涤之立净,这小子,上任月余官声不错,自己这嗜好极少对人言,他也不知从何得知,这龙尾砚就产於豫章县,可心中再向往,总不好开口找人去要。 其实袁熙在赴宴之前,就询问姚县丞孙知府的喜好,姚县丞摇头,孙知府似乎并不重金银财宝也无特别嗜好,江州上任三年了也摸不清有何爱好。 於是袁熙就打发老韩设法找到孙府里负责洒扫的仆人,询问孙知府在後衙常待在哪儿,回来说是书房,又去问书房里可有名字画,说是没有,那书房里哪儿最乾净,说是书桌上那几方砚台,谁也不能动,袁熙就心下了然。 姚县丞佩服不已,自己打听三年未果,从未想过去问府里的仆人,不就是龙尾砚吗?家中有好几方,便拿出一方来给了袁熙,袁熙不费分文就获得孙知府青眼。 孙守仁回到卧房,夫人酥胸半露,媚眼如丝的看着他,笑呵呵过去一把搂住倒在床榻上……喘吁吁停下来时,夫人却紧搂着他不放,娇声唤着老爷,手也不安分得滑向他身下。 他无奈说:「兰漪自生了孩子後,床笫之间越来越喂不饱了,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等你三十那会儿,为夫更老喽,更力不从心了。」 尹兰漪听见这个,想起英挺俊朗的袁熙,手下的动作加快了些,孙守仁好不容易又起了兴头,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看她满脸酡红身上着火一般,忙不迭披衣下床说:「老夫今夜去书房睡,夫人冷静冷静。」 尹兰漪看他走了,委屈得不住咬牙,起身喝了杯凉茶才清醒了些,想着靠在袁熙怀里时他那有力的心跳,咬牙站起身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在地上。 几个嬷嬷丫鬟听见夫人房中哗啦啦的响动,忙进来问:「夫人何事?」 尹兰漪冷着脸喝道:「全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忙掩门退出,尹兰漪把能砸的东西都摔在地上,直到力竭才怔怔坐下,盯着窗外透进的孤冷月光,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