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星辰的你(君若星辰)》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虚空文学旅团x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图源:月0幻1 录入:男酮杀手 每个月有一天,我的丈夫会去跟情人见面。 他在上车前看了看信箱说「有信哦」,把邮件交给我。 夏季的夕暮时分,我暂且停下浇花的手接过那叠邮件,混在帐单、dm广告之中,有个书籍尺寸的厚实信封,从东京寄来的。寄件人是个陌生的名字。 「需要买什么东西回来吗?」 我回答「不用」,丈夫便点点头,说他明天回来,然后上了车。 和他说了声「路上小心」,我继续浇花,手指按住水管前端,把水捏成一片薄膜,花洒前几天坏掉了。对了,应该请他买花洒回来才对──我思考要不要打电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在明天之前,那个人不是我丈夫。 我调整水管的角度,朝着上方喷洒水膜。 闷热的橙色空气中洒落一整片闪闪发亮的水珠,我看着这美丽的景象,等待不久后即将升上西方天空的金星。 ──是晚星。 我闭上眼睛,倾听仍残留在鼓膜的那句话。 「天气迟迟不转凉呀。」 我回过头,看见佐久间太太站在那里,头戴草帽、脚踩长筒靴,可能刚从田里忙完回来。她推着堆满蔬菜的单轮推车,黄瓜、茄子、南瓜、番茄。 「你挑些喜欢的吧。还有这也给你,是人家送的。」 她递来一块包装精美的磅蛋糕。 「放在我们家会被爷爷吃掉,都跟他说血糖太高不能吃了,他就是不听。晓海你们家都是年轻人,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说着说着,小结嫩绿色的轻型车开进了庭院。 「阿姨好。」 小结打过招呼,转向我说: 「刚才爸爸的车从我旁边开过去。」 「他说今晚要去今治那边。」 「这样啊,那晚餐只要煮两人份啰。啊,阿姨,这个我先收下了。」 她向佐久间太太点头道谢,拿着装蔬菜的篮子先进了家门。 「你还好吗?」 佐久间太太从草帽帽檐底下担心地打量我的脸色。 「夫妻久了,难免时好时坏啦,你要打起精神哦。」 「嗯,我很好。」 「……是啦,晓海你可能是这样没错。」 佐久间太太看起来有点扫兴似的,又推着单轮推车回去了。 我浇完剩下的花,拿着收到的邮件回到工作间。今晚小结负责煮晚餐,我还能再工作一下。 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拿起放在绣架上的钩针。这不同于一般的刺绣针,是法式钩针刺绣专用的工具,珠子已经事先串在线上。在漆黑夜空般的布料上刺上施华洛世奇水晶,纹样一点一滴浮现。仔细、迅速而精确地操作着钩针的过程中,自我的存在逐渐淡薄,彷佛和一点一滴出现的美丽图纹融为一体,一回神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但今天却怎么也无法专注,于是我拿起放在桌上的邮件,走出房间。 走向玄关的途中,听见小结说话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因为今天我爸不在。对啊,去今治那个人那边。」 『你们家真的很不得了耶,正妻公认的外遇也太不正常了。』 她好像把智慧型手机开着扩音在聊天,也听得见小结朋友的声音,对话中混杂着菜刀切菜的规律咚咚声,还有蒜头的香味。 「我倒是很习惯了。」 『这就是最不正常的点啊。』 把两人的对话留在身后,我穿着凉鞋走出家门。 八月的黄昏时分,天色迟迟不暗,我在震动空气的蝉声中前行。不远处有间小杂货店,太太们坐在供人休息用的长椅上聊天。经过那里的时候,我们彼此只点了点头,像不同生态的鱼一样擦肩而过。 ──没想到北原老师居然也搞外遇。 ──毕竟之前晓海也很夸张。 ──那时候还真亏北原老师有办法原谅她。 ──他一定无法原谅,所以才在外面找了女人。 流言在岛上传得甚嚣尘上。在这座娱乐稀少的小岛,我们家的内情就是岛民共同的、现在进行式的「即时娱乐」。 视野远方,能看见银色的海映照着夕照。这时间的海面平稳,也几乎听不见潮声。我沿着平缓蜿蜒的海岸线走,对向有辆双载的脚踏车骑了过来,我看见高中母校的制服。男生踩在后轮脚踏杆上,手扶着踩脚踏车的女生肩膀。发丝在风中翻飞,笑声被海风吹散,两人从我身边通过。 看着远去的制服背影,我回想起正午阳光照耀的高中走廊,就连身穿学校指定白衬衫的人群当中,不经意掠过鼻尖的酒香都如此鲜明。 第一章 潮骚 1青野棹 十七岁 春 「你喝了酒?」 我抬起视线,和帮我捡拾掉落讲义的女生四目相对。同年级的井上晓海──之所以知道她的全名,是因为这座岛上的高中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人左右,和我去年前在京都念的高中完全是两个世界。我装作没听见提问,当场离开。 她看起来那么正经,却闻得出酒味?走回教室的途中,我有点意外地想。没染过的及肩黑发、晒黑的肌肤,干燥的嘴唇也没涂唇膏,看起来完全没打扮。并不是那个女生特别土,岛上的学生全都差不多。看到一年级生戴着南瓜形安全帽上学的时候,那种纯朴感浓厚到让我大感震撼。 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传来震动。 「放学了跟我说。」 是母亲传来的讯息。 「放学了,怎么了?」 「今天鱼很便宜,你到渔港这边来。」 虽然回了她「好麻烦,我才不要」,但这一句已经不再显示已读,我咋舌一声。今天上半天课,我不太情愿地走在阳光毒辣的滨海道路上。 「棹,这边──棹──、棹──」 站在忙着卸货的大叔、岛上来买鱼的婆婆妈妈之间,穿着轻飘飘浅桃色洋装的女人朝我挥手。 「真是的,让人家等这么久,我没带防晒出门耶。」 「是你突然叫我出来的吧。」 搬到岛上已经过了一年,但母亲和我都改不掉京都腔。我是因为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聊天,但母亲单纯是为了受男人欢迎才刻意这么说话。 「家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你要买多少啊。」 交到我手中的塑胶袋里,塞了满满的冰块和鱼。 「我想说做成生鱼片给客人吃呀。」 「生鱼片这种东西,岛上的大叔早就吃腻了。」 「是吗?可是人家很喜欢耶。」 认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对方也一样会喜欢,说好听点是纯真,说难听点就是自我中心。这种典型的女人就是即使一开始觉得可爱,到最后也会被男人嫌弃。 「你好,天气很好呢。」 母亲跟经过的岛民们打招呼,大叔们色眯眯地回应,大婶们则露出徒具表面的礼貌笑容应付。母亲是这座岛上唯一一间小酒店的妈妈桑。 我家是单亲家庭,听说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得胃癌死了。母亲是个片刻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从我懂事以来总是频繁看到男人进出家中。这一次她也是追着在京都认识的男人,搬到濑户内海的这座小岛上来。据说他们约好了要结婚,但谁知道呢?身为儿子的我敢断言,这家伙不是能放心托付家庭的类型。 岛上也有居酒屋,但没有其他明目张胆把女色当作卖点的酒店。和岛上肌肤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女人相比,白白嫩嫩又说着软糯京都腔的母亲是一种异类,我身为这种女人的儿子也同样是异类。我好想快点脱离这个地方。 回到家,之前下订的酒已经送到了。我把放在店门口的瓦楞纸箱搬进屋内,比对着订购明细一瓶瓶收进酒柜。和平常一样的威士忌、啤酒、烧酒。 酒类和小菜的进货和库存管理,从国中开始就由我负责。一开始是因为当时母亲正在谈她口中「绝对是最后一场的恋爱」,把酒店事务丢着不管,我迫于无奈只好帮忙。结果她被男人抛弃,「最后的恋爱」无疾而终,只有我帮忙管理酒店这件事理所当然地继续下来。 「棹,帮我刮鱼鳞。」 「自己刮,你不是很喜欢生鱼片吗?」 「喜欢归喜欢,可是鱼鳞好恶心。」 我说着「真拿你没办法」走进厨房,要母亲让开,拿菜刀从鱼尾逆着生长方向一点一点刮到鱼头,浅灰色的鱼鳞喷得不锈钢流理台到处都是。 「谢谢你,棹。虽然嘴上这样说,你还是都会帮忙,真的好温柔哦。」 我把鱼鳞全部处理干净之后,母亲从后面抱了上来。「好啦好啦。」我甩开她,回去继续管理库存。请不要用对男朋友的态度对待儿子。 「唉,好想交到朋友哦。」 听见她喃喃这么说,我回过头。 母亲弯着腰从侧面看着鱼,一点一点切下鲷鱼肉,把形状破破烂烂的生鱼片排列到方形底盘上。她维持着这奇怪的姿势继续说: 「我跟到渔港来的人搭了话,但大家也只愿意跟我聊天气。」 那当然。要是有着正经来历的移住居民就算了,对于一个追着男人搬到陌生土地的酒店妈妈桑,岛上的女人怎么可能轻易敞开心胸。再加上母亲也拿捏不好距离感,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突然聊起情人晒恩爱,把对方给吓跑。 「我从以前就交不到女生朋友,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你活着从来不思考吗?」 「好过分哦──人家明明就想了很多。」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用撒娇的语气说话,这也让同性很不耐烦吧。我随口应着她的话,这时店门打开了。 「阿煌。」 母亲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恋人身上。这点也是啊,我心想。她总是把男人放在第一顺位,对于女性友人的约定出尔反尔,亲手毁了友情。 「阿煌,怎么了呀,今天来得特别早。」 「因为我很想见到穗乃香你呀。」 阿煌在隔壁岛的造船厂工作。他老家在东北,震灾发生之后开始到外县打工赚钱,到京都工作的时候结识了我母亲。 「今天有很好的黑鲷,做成生鱼片了,你要不要吃?」 「要,你煮什么都好吃。」 「我最喜欢阿煌了。」 这种时候,小孩子只能彻底不听不看、保持沉默。我从电锅里把饭盛进碗公,随便堆上破破烂烂的生鱼片,直接淋上酱油,挤上软管装的芥末,配上冲泡的味噌汤。无视他们两人在旁边你侬我侬,我坐在吧台把饭吃光,立刻撤退到楼上。 我家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家。过一会儿,楼下传来卡拉ok的前奏,阿煌总是唱mr.children的歌。母亲一定在吧台边撑着脸颊,陶醉地凝视着恋人吧。 ──这一次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这是我由衷的愿望,我已经厌倦了在母亲每一次被男人抛弃、抓着我哭得不成人形的时候照料她。我戴上耳机,遮蔽业余演唱的杂音,启动笔记型电脑,打开尚人邮件里的附加档案。 ──啊,好厉害。 我瞬间掉进另一个世界,原本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故事变成了绘制好分镜的漫画,在萤幕上跃动。这种震撼和感动,初次看见时总是让人热血沸腾。我兴奋难耐地跳着读完,第二次则以原作者的视角仔细卷动页面。 两年前,我和久住尚人在投稿漫画、小说的网站相识。我写小说,尚人画插画,我们一开始只是互相按赞的关系,但有一天尚人主动联络我,说想把我的小说画成漫画。我本来就喜欢他的画风,完成的漫画也比想像中更帅气,而且最让我有好感的是,尚人非常尊重原作。 常见到原作和作画组成搭档,却因为理念不合而吵架分开,这是因为故事的核心在原作者身上,而漫画的核心在作画者身上。双方以同等力道拉扯、绷紧绳索的状态是最理想的,一旦其中一方力有未逮,作品本身便会逐渐塌垮。尚人就连小细节都会一一跟我确认,所以我也才愿意把故事交托给他。我和尚人的作品在网站上获得好评,士气大振的我们顺势投稿到大型出版社的少年杂志,结果却落选了,就连鼓励奖都没拿到。在我们灰心丧志的时候,接到了同一间出版社青年杂志编辑的联络。 ──你们的漫画比较适合青年杂志。 姓植木的编辑这么说,似乎是我们投稿的少年杂志编辑告诉他「这组新人不错,但还是更适合你们那边」,因此把原稿交给了他。即使内容足够优秀,根据读者层不同也可能无法触动人心──听他这么说,才发现这是我的盲点。 从那之后,植木先生开始帮忙审阅我和尚人的作品,去年根据植木先生的建议修改完成的投稿作品获得了青年杂志的优秀奖。植木先生自此正式成为我们的责任编辑,现在我们三人正一起为了取得连载名额而努力。 ──你以后要当职业漫画家吗? ──有梦想真好。 这在当时京都的高中掀起了一些话题,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过什么梦想。母亲每次一为男人着迷就遗忘儿子的存在,为了跟男人见面,把还是小学生的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是家常便饭。 母亲从以前就在酒店工作,因此我已经很习惯一个人顾家,却无法连着寂寞感一并习惯。孤身一人的夜晚,我逃进漫画的世界里。跟朋友借、在附近的旧书店站着阅读,怎么读都读不到尽头的假想世界安慰了我,允许我得以逃离现实。对我来说,故事不是梦想,是把我带离现实的必要手段。 慢慢地,我也开始自己在笔记本上绘制简单的漫画。但我似乎没有绘画天分,为了快点让充满脑海的世界成形,写出的对白越来越多,后来的创作就越来越偏向文字。 尚人说他正好相反,单纯只想画自己喜欢的场面,无法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故事。只写得出故事的我,以及只会画图的尚人──「你们都不完整,所以能够互相弥补彼此缺少的部分,如果是你们的话一定能发挥出超越1+1的效果」,植木先生这么说。 我不太明白。欠缺对我来说只意味着痛苦和寂寞,为歪曲的事物赋予特有价值的永远都是他人。 两首歌之间的音乐中断处,微微传来阿煌唱mr.children的声音。我把耳机按得更紧以遮盖噪音,拿起放在三层柜上的威士忌倒入马克杯。酒瓶上用快没墨水的白色马克笔写着「阿和先生」,是不再来店的客人的酒瓶。我没兑水便直接喝下,酒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喝了。 ──跟那个人一样的喝法呢。 据说我的生父也喜欢纯饮。「这样对身体不好哦。」母亲只形式上责备了一下,从此以后都装作没看见。或许是自己活得任性的关系,她也不会一一干涉我的行为。虽然觉得轻松,但也让我纳闷到底何谓父母亲情。 一口、两口,酒水流过的地方开始发热,全身沉甸甸的,意识却反而轻飘飘地浮游。酒和漫画都一样是一种工具,我借此把自己抛进「不属于这里」的另一个世界。 双手使劲按住耳机,让音乐填满我的听觉,故事的世界填满所有思绪。酒精渐渐发作,意识抽离我的轮廓,逐渐往外扩散。 唯有这时候,我是自由的。忘掉该如何替母亲收拾善后、忘掉库存的酒还剩多少、忘掉下个月的帐单,到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故事世界里随意游戏。 ──你喝了酒? 井上晓海的脸不经意掠过脑海。 2井上晓海 十七岁 春 今晚爸爸也没有回来。我和妈妈都知道爸爸有了情人,不只是我们,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了。 ──听说是东京来的裁缝老师。 ──别管她,都市人在岛上住不长久啦。 ──男人出轨就像得感冒一样嘛。 在大婶们鼓励下,妈妈从容不迫地笑着。 ──真搞不懂啊,听说对方年纪比他老婆还大。 ──我有稍微看到一眼,不怎么性感啊。 ──偶尔想换换口味吧。 红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大叔们笑着说。 那是两年前的事。大家都认为女方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岛、男方马上就会玩腻,但进入第三年之后,今年春天,爸爸离开家,妈妈也不再笑了。她总是心浮气躁,开始为一点小事发怒。 因为自己是最理解丈夫的人,知道丈夫迟早会回到身边,所以才有着妻子的余裕,能让他在外逍遥。最近我开始明白,这种余裕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妈妈只是靠着这种伪装来维持自我。 从不久前开始,爸爸一周里就只有一半的时间会回家,现在则再也不回来了。妈妈深陷愤怒与忧郁中闷闷不乐,一个月两次,她会过桥到今治的心理诊所去拿精神安定剂。岛上也有医院,但她怕被人家闲言闲语,说不要在这里看。虽然明白她的心情,但闲话早就传开了,在这座岛上,再怎么微小的事情都不可能保密。 即使如此,餐桌上每天还是有妈妈准备的早餐,放学回家也会发现她一如往常地完成打扫、洗衣、准备晚餐等家事。即使劝她难受的时候多休息,妈妈也不肯听。「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爸爸最讨厌家里乱七八糟了。」她总是这么说着,完美做完家事,然后精疲力竭地瘫在厨房的椅子上,也开始喝她以前从来不碰的酒。 半夜,我因为口渴而醒来。下到一楼,发现妈妈呆坐在玄关阶梯边缘,吓了我一跳。隔着老旧的玻璃拉门,在玄关灯光下浮现的妈妈像个幽灵,她周身的空气隐约散发出酒的气味。 「你在做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喊了她一声,妈妈缓缓回过头来。明明是半夜,她却穿着体面的衣服,甚至化了妆,我不敢问她怎么了。 「哎,晓海。」 「嗯?」 「你去看看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 「……现在?」 「明天去就好。明天三方面谈,很早就放学了吧?」 在我来得及回答之前,妈妈已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听说对方在今治开刺绣教室,很厉害呢,但是女人独自赚钱糊口是很辛苦的,她个性应该很强势才对。你爸爸是岛上的男人,怎么可能甘愿被女人骑在头上,差不多想要回来了吧。」 「妈妈……」 「男人爱面子,我们要妥协一下,主动去接他回来才行。虽然让人不太高兴,但不给他个台阶下,他想回来也回不来吧?」 「我说,妈妈……」 「别看你爸爸那样,他是很爱浪漫的,平常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其实很喜欢看爱情电影。所以他一定是想尝尝那种感觉,这没有什么。」 我呆站在幽暗的玄关,一声不响地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话。对于父母亲绝对的信赖感、安心感,像写在海滩上的字一样,过于轻易地被浪卷走。我除了在原地害怕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今早我在不安中醒来,战战兢兢地探头往厨房看。妈妈转过头来跟我说「早安」,问我要荷包蛋还是煎蛋卷,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昨晚是一场梦啊。 我决定这么想。尽管知道那不是梦,仍然把昨晚的记忆连着早餐一起囫囵吞下。「我出门了。」准备走出玄关的时候,妈妈说「等一下」,把一张便条交给我,上面画着邻岛的公车路线图、下车的车站,和简单的地图。 「记得跟爸爸说,我在家煮好饭等他回来。」 我僵在原地,妈妈并未理会我的反应,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这天我几乎无心上课,在中午放学后逃进图书室。姑且还是打开了备考用的参考书,但也只是视线扫描过去,读不进脑袋里。 高中毕业之后,我原本打算离开这座岛,到松山或冈山念大学。同学们大多都决定从岛上离开,只是目的地或远或近的差别,这座岛上没有工作机会,也没有我们想共度未来的对象。在这所全校学生加起来大约只有九十人的高中,恋爱能够成立堪称奇迹了。其中当然也有人在一起,能顺利走到结婚的话自然相安无事,但一旦分手事情就有点麻烦了。无论过了几年、即使后来和别人结了婚,总会有人不断提起「他们两个以前交往过」,光是想像就令人厌烦。 更讨厌的是,只要跟谁交往过一次,大家就会用「那是某某人用过的二手货」的眼光看你。只有女生会遭受这种眼光,这在男生身上反而会被当成一种勋章,这点也让我无法接受。连老爷爷们都知道这种观念已经跟不上时代,但世界和这座岛屿之间彷佛隔着一层半透明的鸡蛋薄膜,岛上还是有岛上的作风。 ──我想去看看更宽阔的世界。 仰望天窗,耀眼的光刺得我眯细眼睛。要是爸爸就这样不再回家,最后父母离婚的话,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们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可以肯定的是到时一定谈不上升学了,这我还是明白的。那到底该怎么办? 我没有优秀到能领奖学金,听说贷款型的奖学金未来要清偿也很辛苦。离婚之后,爸爸还愿意帮女儿出学费吗?连短短一年后的未来也看不见,我阖上参考书,毕竟念了说不定也是白念。 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智慧型手机震了一下。是亲戚阿姨传来的讯息,说今天捕鱼大丰收,要我到渔港拿鱼。平常老是嫌麻烦,今天我却因为找到不必去接爸爸的理由而松了一口气。 骑着脚踏车,我沿着海岸线前进。海风不受任何遮挡直吹到这座岛上,把头发吹成逆流的浪,轻轻拍打我的脸颊。一整年都平静明亮的翡翠色海面,微暖的阳光和仍有些冷的海风,让人好想就这么一直骑下去。 我并不讨厌这座岛屿,即便在旅游时见过其他地方的海,还是觉得岛上的海最美。热爱自己出生成长的岛屿的心情,和想要离开这座岛的心情──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我心中卷成漩涡。 渔港已经有人拿着锅子和筛网在排队,渔夫大叔们将鱼大把大把地倒进去,银色的玉筋鱼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我在人群中寻找认识的人借塑胶袋时,一个陌生的女人映入眼中。 未经日晒的白色肌肤,卷成波浪的浅色头发,穿着一身很适合她的薄荷色连身及踝长裙。传闻说她追着造船厂的工人,和儿子从京都一起搬到这里来。她亲切地向大家搭话,但女人们纷纷躲着她,跟喜形于色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总觉得有点可怜,我看着她这么想,这时有人站到了我的身边。 是同年级的青野棹。非学校指定的黑色书包很有都会男孩的感觉,明明和我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不知怎地看起来却特别潇洒。棹以一种外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眼睛不像岛上的男孩那么大,眼尾往旁边细细地收起,看起来却不凶,或许是因为眼角微微下垂吧。是一种看不出是温柔还是锐利的五官。 「啊。」 海风吹来一阵酒香,我忍不住发出声音。棹转向这里,带着「搞什么」的表情。我心想糟糕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开口: 「你又喝酒了?」 先前在学校走廊问他的时候被无视了。 棹偏了偏头,像在思考要不要回答。 「你怎么闻得出来?」 这次没有被无视,光是这件小事就让我松一口气。 「岛上的男人常常喝酒。」 「是吗?」 集会所每个月会举办两次聚会,我上小学之前经常去玩耍。名目上是讨论岛上的各项事务,最后往往会变成一场酒宴。 我从小时候就闻惯了酒味,但直到最近,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不同种类的酒。比欢快的酒散发出更浓烈酒香的,是一个人独饮的酒。妈妈的酒量与日俱增,厨房流理台底下的酒瓶也越来越多了。 「棹──」 棹的妈妈拿着装有鱼的锅子跑过来。 「你看你看,今天是玉筋鱼,亮晶晶的对吧?拿来煮什么好呢?」 「随便你。话说回来,这么一点你自己就能拿了吧……」 棹正要接过锅子,阿姨却闪过他的手看向我: 「这是你女朋友?好可爱哟。」 我吓了一跳,急忙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们啦。鱼就交给我,你们去约会吧。」 「她只是我同年级的同学。」 「不用害羞啦。」 阿姨一个人兴奋地说完,哼着歌回去了。或许是穿着轻薄凉鞋的关系,她的脚步不太稳健,薄荷色的连身裙摆在风中翻飞,阿姨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吹走一样。她带有一种奇妙而不稳定的氛围,渔港的大叔都在偷瞄她。男人就喜欢那种感觉的女人吧,他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爸爸如果也一样就好了。如果喜欢上的是那样的女人,爸爸或许已经回家了── 「也不必瞪成那样。」 咦,我看向身边。 「不过,她确实不是讨女生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我一直盯着阿姨看,似乎引起了棹的误会。 「我不是在瞪她,只是觉得你妈妈好漂亮,忍不住一直看而已。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附近的阿姨们都担心,要是自己的老公跟这样的人外遇怎么办。」 听我加快语速说出借口,棹撇着嘴笑了。 「这不用担心。」 「咦?」 「这也就表示,这样的女人顶多只能搞搞外遇吧。」 我一时间没听懂,在脑海中反刍过棹所说的话,才终于察觉自己严重的失言。棹没有生气,但看我的眼神温度冰冷。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自己的无礼让我羞耻得连耳垂都开始发热。 「我知道,不用介意。再见。」 棹转过身,我反射性抓住他后背的衬衫,棹大吃一惊回过头。 「干嘛?」 我的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阖。棹的妈妈追着男人来到这座岛上,他以为我瞧不起他母亲,把她当作那一种女人,但不是这样的。不,或许确实是这样,心中某个角落我可能真的鄙视着棹的母亲,所以才下意识说出那种话。可是不只是这样,我、我── 也不顾棹一脸错愕,我拉着他的衬衫,大步走向渔港前的公车站。我在做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棹露出极度困扰的表情,却还是毫不反抗地被我拉着跟过来。不知幸还是不幸,一小时一班的公车马上就来了。 「要去哪里?」 平日白天的公车空空荡荡,我们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之后,棹这么问。 「还真的要约会?」 我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却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我要去接我爸爸。」 棹露出「为什么我也得去」的表情。 「爸爸他,现在在他喜欢的人家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棹微微垂着头,「啊……」地搔了搔侧颈。 「真麻烦。」 我缩起穿着制服的肩膀。 「对不起,你在下一站下车吧。」 「不是,我是说大人真的很任性。」 咦?我看向身旁。 「一个人闯进情妇家,很需要勇气吧。」 棹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没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感觉得出来他答应陪我去了。和一个根本不曾好好说过话的男生两人独处,我却安心得想哭。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的公车座椅上,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在驶过岛波海道的公车中摇晃着前进。 渡过连接两座岛的桥梁,进入邻岛,我们在便条上指定的公车站下车。我们岛上以栽培果树为主,气氛优闲,这座岛则是造船厂的所在地,相较之下更有活力。 「啊,便利商店。」 当我边看着地图边走的时候,发现wson超商。 「你想买什么吗?」 「没有,只是我们岛上没有便利商店,下意识就……」 「喔,确实。搬过来发现没有便利商店的时候我可绝望了。」 来都来了,进去逛逛吧──棹这么说着,走wson。我没心情买东西,只是在店内闲晃,棹则买了三明治和两支装的papico冰棒。走出便利商店,棹马上撕开三明治的塑胶膜,边走边吃了起来。 「要吃吗?」 他递来鸡蛋三明治这么问,我摇摇头。沿着海岸线走一会儿,就能看见这座岛上最大的聚落,再沿着主要道路往山上走到底,林瞳子小姐的家就位在快到山脚的位置。那是间古老的平房,通往门口的小径上种着黄色的木香花。 「不进去吗?」 「我想观望一下。」 我们绕到房子后面。宽敞的庭院里种着许多树木花草,质朴自然,感觉没什么修剪,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很有品味。我妈妈也喜欢园艺,但总觉得不太一样。在我凝视着院子的时候,旁边递来了一支papico冰棒。 「什么?」 「papico不就是要分着吃的吗?」 原来如此,我顺从地接下。我们两个人躲在开着满树白花的雪柳阴影底下,吸着冰棒发出缺乏紧张感的啾啾声,过不久,一个女人从缘廊下到庭院来了。 「情妇?」 棹轻声问,我点点头。她年纪比妈妈更大,所以应该四十五岁左右了,看上去却非常年轻。她剪着一头像男孩子一样露出后颈的短发,身穿米色棉质连身裙,化着淡妆,背脊挺得笔直。她不像棹的母亲那样散发着显而易见的女人味,替植物浇水的身影有如一棵健壮的小树。 「跟想像中不太一样啊。」 棹喃喃这么说的时候,浇花喷头的水哗地从我头上洒下来。我吓得站起身,还来不及想「完蛋了」就跟瞳子小姐对上了眼。 「那、那个,对不起,我……」 瞳子小姐并未表现出任何动摇,对着我粲然露出微笑。 「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好久不见。」 「咦?」 「去年你来今治的教室上过课吧?」 我睁大眼睛。其实不必等妈妈叫我来拜访,去年我就已经到过瞳子小姐经营的刺绣教室参加了初学者课程。 「你认识我吗?」 「因为先前听那个人提过名字,住址也相同。那时我就想,要是你来找我的话要跟你打声招呼,毕竟我也不好主动报上身分。」 「……对不起。」 「进来吧,我泡茶请你喝。」 你在缘廊等一下哦,瞳子小姐说着,进到屋子里去了。 「你道什么歉啊。」 棹露出傻眼的表情。 「凡事最重要的是开头,你之后要逆转形势就不容易了。」 「我想回家了。」 「要回去吗?」 在我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房子深处传来声音。 「晓海──你喝中国茶吗?」 「喝──」 我下意识回答之后,「啊」地捂住嘴巴,但为时已晚。棹用一种「你是笨蛋吧」的眼神看了看我,跨过低矮的树篱进入庭院。在缘廊上紧张地等了一下,瞳子小姐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三人份的茶和点心。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玻璃茶壶里,开着白色与红色的花。 「这是工艺茶哟。把花朵包裹在茶叶里面,倒入热水之后茶叶慢慢泡开,里面的花朵就会跟着绽放。这是百合和木梨花的普洱茶。」 「木梨花?」 「就是茉莉花。」 我看着在茶水中绽放的花朵看得入迷,在我身边,瞳子小姐拿金色的小刀开始切分起磅蛋糕,白色糖霜彷佛随时会滴下来,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甜点一样。蛋糕放上小碟子的时候,清爽的香味钻进鼻腔。 「好香哦。」 「是在你的岛上采收的柠檬哦。」 是爸爸带来的吗? 「现在还不是产季呀。」 「我做成了果干,可以长期保存。」 「自己在家就能做吗?」 「很简单哟,放进烤箱,用低温烤干就可以了。」 在我们家,妈妈也经常拿柠檬来做果酱、酿酒、做糖浆,但果干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玻璃制的茶壶、纯白色小碟子、金色刀叉。 ──这种东西都是在哪里买的呢? 瞳子小姐的指尖涂着接近肤色的指甲油,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的手非常漂亮,手指柔滑而细长。乍看之下明明是个像男孩子一样的人,细节却打理得无微不至,这些难以一眼看穿的亮点,就好像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跟妈妈的指甲完全不一样。 我难以呼吸,把视线转向室内。屋内与它随处可见的外观截然不同,应该是拆除了原本房间的墙壁,改装成了宽敞的整合式客厅兼餐厅。木质地板搭配纯白色灰泥墙,舒适的沙发椅上披着男用的条纹衬衫,是爸爸的衣服吗?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瞳子小姐忽然这么说。事出突然,我一下子慌了阵脚,我必须答些什么才行。无论怎么想,外遇都是不好的事,但瞳子小姐看着我的双眼又太过于直率了。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言外之意是,她感到抱歉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人,对母亲则不然。瞳子小姐只用这一句话,就揭示了我家黑暗的未来。这个人一定不会把爸爸还给我们吧。我该生气才对,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希望她至少低头说句对不起。可是即使她道了歉,也无法改变什么。我还没有跟男生交往过,但也明白恋爱不是这么一回事。 瞳子小姐并不算特别漂亮,光论脸蛋的话,妈妈说不定长得更讨人喜欢、更好看,而且她的年纪甚至比妈妈更大。但她是个凛然坚毅的人,看来这是比起美貌、性感、青春都更禁得起时间考验的珍贵宝物。 我觉得想哭,咬紧了嘴唇,却看见瞳子小姐的表情有所动摇。这时我明白了,瞳子小姐内心也并不平静。在我们都即将溃堤的时候,「啪」地响起一声合掌的声音,我和瞳子小姐同时惊得肩膀一抖,看向声音的方向。 「我开动了。」 棹双手合十,低头这么说完,直接伸手拿起磅蛋糕大口大口地吃,然后喝了一大口盛在玻璃杯里的花茶。他没说好吃也没说难吃,只是把剩下的磅蛋糕也和着茶吞下肚,又「啪」地拍了一下手。 「谢谢招待。」 他合着掌,又低头这么说。戏剧化的夸张动作把瞳子小姐逗笑了,我差点决堤的眼泪也缩了回去。冷静下来之后,磅蛋糕尝起来非常美味,吃得出满满的奶油香,柠檬的滋味十分清爽,花茶则带有我从没喝过的香气和味道。 「今天打扰了,茶和点心都非常美味。」 和来时一样,我们跨过庭院的矮树篱。 「要不要吃过晚餐再回去?」 「不用,我要回家了。」 「那个人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我妈妈在家也煮了饭。」 「这样呀,也是呢。」 瞳子小姐点点头,要我随时再过来玩。 「需要帮你跟那个人转达什么吗?」 我稍微想了一下,摇摇头。瞳子小姐直到最后都以「那个人」称呼他,没有配合我叫他「爸爸」。 我们走下聚落的斜坡,沿着夕阳眩目的海岸线走向公车站。每次海上涌起波浪,浪头便反射出堪称野蛮的亮光,刺得眼睛好痛。我低下头,长长的影子从我脚下延伸出去。 「那个人的话没有胜算,太棘手了。」 棹喃喃这么说,我也有同感。我束手无策地走着,公车从身边驶过,站牌就在不远处,跑过去还来得及,但我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关节都已经挤不出力气。 「很难受吗?」 棹打量着我问,我回答「还好」。 「下一班公车多久会来?」 「大概一小时。」 棹皱起脸。 「没办法了,只能找个地方打发时间。麦当劳──」 这里没有啊。棹说着垂下肩膀,接着把视线投向大海。「总之先坐下吧。」他跨过护栏,大步走下护岸砖铺成的陡峭斜坡。 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不知为何有颗蜜柑被浪冲上岸边。我靠在刚才走过的护岸砖上,在沙滩上随意伸展双腿坐下。稍微隔着一段距离,棹也在我旁边坐下来,开始滑智慧型手机,因此我可以放心保持沉默。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想回家,不敢跟妈妈说「爸爸不会回来了」。我试着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搁在沙滩上的白色运动鞋鞋尖,专注在规律的动作上,试图整理好乱成一团的心思。滴答、滴答、滴答,要是假装自己是一台小小的机器,这种窒息感会不会减轻一点呢。 「来到这座岛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这么平静。」 棹忽然说。 「濑户内海几乎没什么风浪呀。」 「连海浪声都听不见。」 「海面在傍晚特别平静。」 在我变成一台小小机器的期间,太阳已经落到水平线附近,大海静静改变着面貌。原本闪亮得慑人心魄的海面阴沉下来,开始涌起悠缓的浪涛,使人意识到底下潜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潮。 「感觉要被吸进去了。」 「很恐怖呢。」 「你看习惯了吧?」 「就算从小看到大也不会习惯。爷爷常说,海上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自以为熟悉海象而掉以轻心的人就会被它带走。去年在那边那座岛上,也有观光客溺死了。」 「会淹死人啊?」 「濑户内海虽然平静,但是有些地方潜藏着强烈的漩涡,一旦贸然靠近很容易被卷进去。所以越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小孩,越清楚有些地方绝对不能靠近哦。」 正因为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我很清楚大海是可怖的,总是在某些日子、某些季节卷起狂风恶浪,彷佛告诫我们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平稳,人生总是避不开暴风雨。 「如果是我妈就好了。」 「咦?」 「我妈一旦陷入恋爱,就会把对方当成她的全部,把家庭和工作都丢到一边。男人一开始虽然觉得她可爱,久而久之就感觉太沉重了,最后她总是会被抛弃。」 我不知该作何回应,棹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对象是我妈的话,就能肯定你爸再过不久就会回家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想安慰我。 「谢谢你。」 「因为这样被人说谢谢好像也有点奇怪。」 他说得没错,所以我笑了。总算笑得出来了。 棹反手撑在沙滩上,看着沉入夕暮中的海。我回想起棹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当时整所学校、不,整座岛都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他没有爸爸,妈妈开小酒店。 ──听说他妈妈喝醉酒之后,整个人抱住木元大叔。 ──我爷爷叫我不要跟青野同学讲话。 在学校见到棹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看起来却不可怜,因为棹很适合独来独往。虽然这么说很自私,但他这样的氛围确实使得我们更加畏缩,无论从好的或坏的方面来说,那都是与我们不同的、异质的存在。可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人却像个普通的男生──不,比起普通还要温柔许多的男生。 「今天谢谢你,陪我处理这么讨厌的事情。」 我再次向他道谢。 「不用谢,我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轻松?」 「我还以为这座岛上只有『正确』的家庭。」 「什么意思呀。」 「爸爸、妈妈、小孩、爷爷奶奶、很多亲戚。」 「没那回事,裕太家爸妈离婚之后,妈妈就离开岛上了。舞依的爸爸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就跟前田同学的妈妈有点暧昧。」 「在这么小一座岛上,还真敢这么搞。」 「是呀,明明在这座岛上所有的秘密都会败露,而且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不会被大家忘记,一发生什么事就会被人拿来当作话题,说那家伙以前有过哪些事迹。」 「我家的事也全部传开了,大家到底有多爱聊八卦啊。」 「因为没有其他娱乐嘛。」 岛上没有便利商店,没有麦当劳,也没有卡拉ok包厢,所以聊天是一种重要的娱乐手段,有什么事大家总会聚在一起互相讨论。 「人类果然是需要互动的生物啊。」 「说好听点是这样。」 我爸爸外遇离家、抛妻弃子的事情,无论再过几年都不会被忘记吧。想到从此以后都要承受众人若有似无的同情,就让我心情消沉。 「真不喜欢为了别人的笑容而被消费。」棹说。 我点点头,心想有个人能讨论这种事真是太好了。 「你常常喝酒吗?」 我放下所有伪装,试着这么问。 「是啊。」 「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毕竟她是个除了男友之外,基本上什么事都无所谓的女人。」 「连儿子也是?」 「儿子也是。」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生气也没用。」 棹站起身,往海浪拍击处走。 「大人并不是那么伟大的生物。」 手插在制服口袋,棹垂下视线,看着被浪拍到脚边的蜜柑。 大人也会说任性的话,会恣意妄为,就像小孩子在零食架前哭闹耍赖说「我想要那个」一样。我在十七岁时明白了这件事而不知所措,棹的语气和态度却平静得像无风无浪的海,我想,这个人说不定在更幼小的时候就懂了这些。 望着被海风吹得轻微鼓起的衬衫背影,我看见公车从描绘出悠缓弧线的滨海道路另一头开了过来。正当我想着「还想再聊久一点」的时候── 「再一起聊天吧。」 棹回过头来这么说,我答了声「嗯」,回答得有点太早。 回程的公车上我们也坐在最后一排,不同于去程,这一次我们聊个没完,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岛上。途中,公车从教化学的北原老师身边驶过,北原老师脚踏车前面的篮子里堆满食品店的袋子,白袍的下摆在风中翻动。 「连衣服都没换,到底有多赶啊,他老婆很凶吗?」 被棹说得那么悲惨,我笑了出来。 「北原老师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单亲爸爸哦。他有个名叫小结的小女儿,来到岛上之前好像在关东的高中教书,这是公所的大叔说的。」 「公所的员工到处散播别人的个资没问题吗?」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呀。」 「真想快点逃狱。」 对棹而言,这座岛似乎就像一座监狱一样。 「毕业之后你要离开岛上吗?」 「是啊,本来就只是跟着我妈搬过来的。你呢?」 「还在想。」 换作是不久之前,我会理所当然地说要到岛外念大学,可是── 说着说着,我们到了渔港前的公车站。棹家从这里大概要走二十分钟,我家则位在翻过一座山之后的聚落,不过我把脚踏车停在了这里,因此和他一起下车。 「你要从这里越过一座山?」 棹皱起脸。 「天色这么暗,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很习惯了。」 我跨上脚踏车,努了努下巴说「来」。 「什么?」 「你坐后面,反正顺路,我送你回家。」 「反了吧,你坐后座啦。」 「没关系,我们从小翻山越岭,身体都锻炼过的。」 我催他快点,棹于是不太情愿地踩上后轮的脚踏杆。 「骑累了要说,不要勉强啊。」 第一次有男生对我这么体贴。岛上的男生虽然也很和善,这却有点不一样,有种意识到被当成女孩子的感觉。 棹的手扶上我的肩膀。体温隔着制服的薄衬衫传来,左胸一阵骚动。我凭借一股气势用力踩下踏板,背后传来「唔喔」的声音。 「你骑太快了吧。」 「很正常啊。」 路上没有车也没有红绿灯,岛上的孩子不会放慢速度。 「连路灯都没有,太暗了。」 「很正常啦。」 「你的正常,和我的正常不一样。」 为了不输给耳边呼啸的风声,我们俩都扯开嗓门说话。 「大都市里那么明亮吗?」 「很明亮,但京都不算是大都市。」 「跟这里比起来已经是大都市了。」 「比较的对象错啦。」 我张大嘴巴大笑,风从正面吹来,翻涌的头发不停拍打额头和脸颊。好久没这么快乐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棹家。他们家位在商店聚集的岛屿中心,以前是间餐厅,现在则挂着「穗乃香酒馆」的招牌。 「谢谢你,害你绕远路了吧。」 「我也是,今天谢谢你陪我。」 彼此打过最后一声招呼之后,产生了短暂的沉默。「那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踩下踏板,背后传来一句「路上小心」,我却莫名害臊得不敢回头。 站到自家玄关前面的瞬间,愉快的好心情急速萎缩,现实和厨房小窗飘出的料理味道一起扑面而来。今天的事该怎么跟妈妈说?我实在说不出口,也不想说,但我只有这个家能回。 打开玄关大门,我像平常一样说了声「我回来了」,一阵脚步声从屋内赶来。 「回来啦,弄到这么晚。」 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妈妈的笑容蒙上一层阴霾。 「爸爸呢?」 我背脊发寒。 「他去上班了。」 「你可以在那边等他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对妈妈来说,我真是毫无用处。 「饭已经煮好啰。」 妈妈勉强挤出笑容这么说完,回厨房去了。我到洗手间洗手,肚子确实饿了,但和妈妈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教人心情郁闷。 晚餐煮了好多道菜,佃煮玉筋鱼、竹笋炖蜂斗菜、鸡肉野菜天妇罗,全都是爸爸爱吃的东西。一想到妈妈用什么心情煮了这些料理,在瞳子小姐家吃的甜点就让我感到罪恶,飘摇着百合与茉莉花的茶也一样,全都是罪恶。 「她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边盛饭边问。 「很普通。」 「怎么样的普通?」 「普通就普通啊。」 「长得漂亮吗?」 已经不可能蒙混过关,我把今天的记忆扫出脑海。 「长得不太起眼啊,看起来土里土气的。」 我刻意使用粗暴的口吻。 「连妈妈你都比她漂亮。」 「『连』是什么意思啊。」 妈妈皱起眉头,声音却听起来有点高兴。我要加油。我要加油。 「不用太在意,爸爸不用多久就会回来啦。」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让妈妈感觉到沉重,我调动所有神经专注于这件事上。妈妈在餐桌边坐下,我回想起棹是如何一瞬间改变了气氛,于是「啪」地合起手掌说「我开动了──」,把豌豆饭一股脑扒进嘴里,再塞进鸡肉天妇罗。 「我说你啊,吃饭要好好咀嚼。」 我像仓鼠一样,两颊被食物撑得鼓鼓的,竖起大拇指表示很好吃。妈妈先是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接着忽然垂下眼睑。 「你爸爸在那边,人家也不晓得有没有好好让他吃饭。对方自己有工作,一定顾不上家事吧,而且你爸爸对调味要求很多的。」 让他吃饭──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都是大人了,要吃饭自己去吃不就好了。撇开这种反抗心理不谈,我想爸爸的三餐应该用不着操心,瞳子小姐家的厨房里各种称手的厨具一应俱全。她可是会自己亲手制作果干的人。 「这些你明天带去给爸爸吧。」 妈妈环顾餐桌这么说,我大吃一惊。 「不要啦,好麻烦。」 「可是都是你爸爸爱吃的。」 「不会剩下来啦,我今天超饿的。」 我佯装迟钝,把盘子里的东西一口接一口塞进嘴巴,为了让妈妈安心,还说了许多瞳子小姐的坏话。每说出一句违心之论,舌头就更麻木一些,到最后再也尝不出料理的味道。 「你真的吃好多哦。」 等大多数盘子清空的时候,妈妈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因为妈妈煮的饭很好吃啊。」 说完这句话完成最后收尾,我开开心心地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关上拉门的瞬间,徒具表面的笑容便一片片剥落下来。连换衣服的力气也没有,我穿着制服倒在单人床上,胃膨胀到了极限,觉得好想吐。 ──好痛苦。 整个人体内塞满了多余的东西,必要的事物反而被排挤出去。我躺在床上伸出沉重的手臂,拉出藏在床垫底下的刺绣用圆形木框。绷紧的乌干纱上,以富有光泽的绣线绣着蝴蝶,接下来在翅膀内侧绣满亮片就完成了。 ──去年你来今治的教室上过课吧? 早知道就不去上那种课了。明明是对有妇之夫出手的坏人,瞳子小姐站在讲台上的时候背脊却挺得笔直,明亮的声音清楚传到我所坐的最后一排。 『高级订制服刺绣,听起来好像很高不可攀对不对?好像是为了少数被选中的人而存在的技术,是日常生活中不需要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裁缝什么的,学会缝钮扣、改短下摆就足够了。有段时期妈妈迷上做手工艺,家里到处都是可爱手作小物,总让我心浮气躁。 『确实不需要。然而,懂得欣赏非必要的东西,正是所谓的文化所在。高级订制服刺绣,是长久以来深受巴黎代表性服饰品牌喜爱的一种艺术。』 我听得愣住了,文化、艺术,这些在我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词汇排列在一起。 『高级订制服刺绣最具代表性的主要技法之一,就是吕内维尔刺绣。学会这种刺绣手法,就能够制作出这样的作品。』 瞳子小姐轻轻展开那件作品给大家看,涟漪般的叹息顿时在教室里扩散开来。纯白的新娘头纱,配上椿花发饰,上头不知什么质料的东西反射着照进窗户的阳光闪闪发亮,据说是椿花头饰的所有花瓣上,都缝满了珍珠色的亮片。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巧而美丽的东西,只消一瞬间,它便夺走了我的心。 我每个月去上四次初学者课程,除此之外无法更频繁地去上课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自己做出那么美丽的作品,便跑到今治买了吕内维尔钩针和针柄,还有绣线、布料、亮片、珠子,零用钱能买到的材料不多。 我原本就手拙,再加上自学,技术总是原地踏步,连基本的锁链针法都绣不好,蝴蝶翅膀也歪歪斜斜,不过铺上亮片之后看起来应该会好一点吧。完成之后,我想把它做成钥匙圈挂在书包上,但要是被妈妈看到就惨了。万一被她发现我在学刺绣,事情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我倒在床上,凝视着歪扭的翅膀。 小时候调皮恶作剧,大人总是训斥我们「不可以这样」。然而,大人也同样做着「不可以」的事情,爸爸也是,妈妈也是,瞳子小姐也是。 我这才知道,随着年纪渐长,世界上善与恶、好与坏的分界线也越加混沌不明。我好害怕,好想把这种心情说给谁听,可是倾诉也需要勇气。舆论的众矢之的永远是孤独的。 ──再一起聊天吧。 我想起傍晚苍茫的空气中,棹回过头来的身影。 3青野棹 十七岁 夏 傍晚,我和搭档尚人、责任编辑植木先生三个人一起召开线上会议,讨论接下来准备在编辑会议上提出的原稿,这都是为了抢下月刊《青年潮流 young rush》的连载资格── 『绝对能抢到的,要是这种水准的作品还抢不到名额就见鬼了。』 植木先生有点亢奋,我和尚人露出满面的笑容。 这一次我们大胆加入了许多严肃桥段,都是以前投稿少年杂志时会选择省略的内容,植木先生说,这使得我们作品的特色更加鲜明了。 『把出道作删改整理一下就拿去连载有什么意思,来一决胜负吧。』 植木先生的编辑资历三年,负责的作品还不曾真正引起举世瞩目的热潮。受到充满热情的植木先生鼓舞,就连平时爱操心的尚人也双眼发亮地聊起未来。 「作品在杂志上连载,简直像做梦一样。」 晓海睁圆了眼睛。她反手撑在沙滩上,遵守校规偏长的百褶裙底下,露出穿着朴素白色学生袜的小腿。 「哎,就不抱期待地等候结果吧。」 「明明专业编辑都说一定会成功了?」 「植木先生只有三年资历,说起来也跟我们一样还是新人。」 「不过还是比你更懂漫画呀。」 「那是当然,但也不能完全相信他。」 「棹你呀……」 晓海转向这里。 「虽然有梦想,却很冷静呢。」 「因为我从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被迫认清现实啦。」 「你以前的生活真的太艰困了。」 「简直是非生即死的生存游戏啊。」 听见我打趣地这么说,晓海皱起脸说「这不能开玩笑」。不,这就是一场玩笑,我决定把它当作一个笑话。让悲伤的故事一直悲伤下去,等于是把过去的我永远囚禁在那个故事里。我要从那里逃出来,用同样的材料建构出截然不同的故事,这就是对我自身的救赎。 从那天以来,我们时常一起聊天。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得知井上家泥沼般的内幕,我也能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家的事情。出乎意料地,我们经由自我揭露和共享秘密这条最短路径,找到了「同属一个群体的伙伴」。 我们在学校不太说话,放学后再特地到距离学校遥远、人烟稀少的海滩见面。在这座岛上,高中男女来往得密切一点,就会被人认为是在交往。 「希望你们能赢得连载资格。」 「嗯。就算这次失败了,总觉得如果是我们三个人的话,迟早一定能成功。我、尚人、植木先生,三个人性格都不一样,不过彼此配合起来很能互补。」 「尚人和植木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植木先生平常成熟稳重,一亢奋起来却变得很热血。后来听说他高中是棒球社的,我就觉得难怪。尚人该说是细腻吗?算是吹毛求疵的人吧。」 「好像说过他年纪比你大?」 「大两岁,一个人住在东京。」 「棹明年也会搬到东京对吧。」 晓海仰望橘色的天空,我没问她「那你怎么打算」。父母离异会直接影响孩子的人生,如果离婚之后父亲愿意继续支付学费的话那很好,否则── 「和棹相处起来真轻松,事情不用全部说出口,你也能理解。」 晓海反手撑在沙滩上,垂下头这么说,我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沉默了。 「肚子饿了呢。」 好像要驱散沉重的气氛一样,晓海从高中指定的书包里拿出卡乐比薯条杯,撕开纸盖,把塑胶杯埋进我们之间的沙地固定。 「你的书包里总是有点心啊。」 「这里没有便利商店嘛,要自给自足。」 「会变胖哦,你的腿已经这么壮了。」 我拿起一根薯条,戳戳晓海晒黑的脸颊。「少啰嗦。」晓海噘起嘴唇说。晓海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我觉得她意志坚强的浓眉和大眼睛很好看。 「总之升学的事,你先跟你妈商量一下吧。」 「我说不出口,最近她酒又喝得更多了。」 「可是,升学进路调查只到下周吧。」 晓海没有回答,浪涛声中只剩下咀嚼零食的滑稽声响。 「棹好好哦,我也想去东京。」 晓海抓起一把沙子,让它哗啦啦从手中落下来,叹了一口气。 「你去东京想做什么?」 「咦,做什么?也没什么……」 「你想念书?还是只是想离开这座岛?」 「怎么突然问这个……」 晓海反覆眨着眼睛,我迟疑了一下该不该说,不过── 「时间所剩不多,差不多该看清现实了。比起那些父母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家伙,我们已经相对不利了,不是吗?既然这样,我们只能从手牌里选择自己最不想放弃的东西。」 晓海皱起眉头瞪着我,接着放弃似的垂下头。 「……现在……」 她说完便沉默了,我静静等候。 「现在,我最想先离开这座岛吧,不想再被人家指指点点了。」 在双方亲戚说服之下,晓海的父亲暂时是回家了,但一周仍然有半数的时间在瞳子小姐家度过。家庭内部的问题闹得整座岛都知道,必须不断忍受外人同情的目光,一定很难受吧。那种好像随时有人用黏答答的手触摸你的不适感,我也有所体会。 「可是我也不想只念到高中毕业,导致未来在选择工作的时候受限。」 「你有什么想做的工作吗?」 「还不知道,所以不想失去选择的自由。」 「之后再去考大学检定之类的,取得入学资格就可以了吧。」 「说起来是很简单。」 晓海曲起搁在沙滩上的双腿,抱着膝盖把整个人缩在一起。 「……我想学刺绣。」 「刺绣?」 「瞳子小姐在做的高级时装刺绣。把珠子和亮片穿进钩针,刺在布上。在巴黎时装周上也用了这种刺绣,美得像梦里的东西一样。原来还有这样的世界,我真的好惊讶,总觉得只有在刺绣的时候,我有办法到那个世界去。」 那个世界──这措辞深深撼动我。透过它短暂地逃离现实,前往不属于这里的某处。刺绣之于晓海,或许就像故事之于我。 「你想把这当成工作吗?」 晓海大吃一惊似的看向我。 「怎么可能,只是很喜欢而已,不可能当成工作啦。」 「喜欢的话,就努力学呀。」 「不可能,我死也不敢跟我妈妈说,现在也是瞒着她偷偷绣的。」 不只丈夫,连女儿都被抢走──这一定很难接受吧。 「要来我家弄吗?」 「咦?」 「刺绣。可能有点麻烦,但总比被你妈发现好吧。」 「去你家?可以吗?」 「我也在忙漫画,没办法招待你就是了。」 话是我自己说的,自己却感到不可思议。写作时有人在旁边只会让我分心,但如果那个人是晓海,我却觉得没关系。要去细想个中理由的话太难为情了。 「谢谢你,那我带休息时间吃的点心过去,当作场地费。」 「又是点心啊。」 「不要吗?」 「要,我想吃瞳子小姐家那种柠檬蛋糕。」 「棹喜欢甜食呀?」 「来到这里之后,偶尔会突然想吃。」 「毕竟这里没有蛋糕店嘛。到今治那边就有了,改天要一起去吗?」 「那我们去mister donut吧,还想吃好吃的拉面。」 「那就要去广岛啰,尾道拉面很有名,还有八朔大福。」 「大福就要包草莓吧。」 明明在谈论未来,不知不觉间却热烈聊起食物的话题。 我和晓海总有说不完的话,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聊双亲、未来,聊自己的事,对话天马行空地展开,因此所有话题都只聊到一半就草草结束,我们的关系像间被小偷翻得乱七八糟、所有抽屉都被拉开的屋子。这种关系令人自在,无论聊了多久,临别时仍然意犹未尽,所以下次还想再聊。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晓海站起身来。其实我还想多聊一下子,但没办法,晓海的母亲会念。在丈夫不再回家之后,晓海的母亲变得更依赖女儿。 梅雨已过,夏季将至。身影融入初夏的薄暮里,我们双载坐着晓海的脚踏车回家,现在我已经理所当然地站上后座。水平线彼方,橙色的太阳正在下沉,从海岸边往左拐,我家就在开着几间小食品店和杂货店的商店街尾端,店面看起来却和平时不太一样。平常这个时间招牌该亮了,灯却还暗着。 「她是去约会了吗?毕竟那家伙真的活在男人就是一切的世界里。」 我从脚踏车上下来的时候,店里的窗玻璃突然从内侧被打破,晓海轻声惊叫。一支卡拉ok用的麦克风掉在柏油路上,似乎是从店里被丢出来的。出了什么事?我冲进家门,看见母亲瘫坐在只有间接照明的幽暗客席地板上。从抽搐般的呼吸声,我听出来她在哭。 ──啊,又来了。 湿答答的啜泣声从毛孔渗进来,我的身体吸饱了湿气变得沉重。我慢吞吞地靠近,对她说,妈,你没事吧? 「……棹。」 母亲抬起脸。眼线和睫毛膏被泪水晕开,整张脸惨不忍睹。被趴伏在地面上的母亲仰望,这构图我永远无法习惯。 「这次又怎么啦?」 我不想听,却必须要问。我蹲下身配合她的视线高度,母亲便爬了过来,整个人攀在我身上。啊,好重。 「阿煌有老婆和孩子了。」 母亲吸着鼻涕说。 「他说船造好了,契约期限也到了,所以他要回去宫城的家人身边。」 我强忍住叹气的冲动。那男人的钥匙圈上挂着手作的吉祥物,被摸脏了,破破烂烂地起着毛。阿煌看起来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浑身上下唯有这一处不太协调。 ──果然已经有家人了吗? 母亲一谈起恋爱总会把男人当成自己的全部,眼中一定看不见这些吧。恋爱来到最高潮的时候,就连我这个儿子都会被排除在母亲视野之外。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生气了,不要深思就好。再怎么渴望也不会被给予的东西,只要放弃就好,当作它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不要期待。 「你说,这是为什么啊?我可是抛弃了一切跟着他过来,为什么事情总是变成这样?」 「不就是因为你抛弃了一切吗?」 我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空洞里,塞满了架空的故事。堆砌寂寞筑成的城堡依然是城堡,它是只属于我、绝不让渡给别人的领地,也是我的命脉。有了它,即使孤单一人,我也能够坚强地支撑下去。 但就算跟母亲这么说,她也无法理解,我的话她听不进去。这家伙是个典型的笨女人,但即便如此,也是我唯一的母亲。我真想痛殴那个把母亲变成笨蛋的男人。母亲连攀在我身上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妻子什么的,怎么不去死啊。我明明为他这样尽心尽力,只让阿煌一个人出去工作、厚着脸皮在家享福的女人哪里好了,我绝对才是更爱他的人啊。」 事态发展至此,她责备的仍然不是男人而是正妻,好想告诉她,骗了你的是那个你喜欢的男人,而不是他老婆。我怜悯这样的母亲,又对于怜悯母亲的自己万分厌倦。所以不要思考了,再想下去只会更难受,我反覆告诉自己。 「是啊,妈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哄她。啊,我受够了,已经厌倦了。 「我们让她躺好吧。」 晓海在我身边蹲下来这么说。光是视线同高,我就不由得强烈地信任这个人。「也对。」我笑了笑,但对于是否笑得足够自然没有信心。 「妈,我们去二楼吧。」 我和晓海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母亲的肩膀站起来。走向楼梯的途中,我的脚滑了一下,晓海也连带着被拉倒。我反射性撑住地板,手却也往旁滑开,整个人向后倒,天花板映入视野。花了几秒,我才理解自己踩到母亲的呕吐物滑倒了。糟透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后脑杓和背部逐渐被沾湿的感觉恶心得我动弹不得。 「晓海,抱歉。」 「总之,我们想想快乐的事吧。」 我们完全没了力气。 「要想什么?」 「美丽的东西。珍珠色的珠子、七彩亮片、蝴蝶发亮的翅膀……」 晓海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想着只属于自己的美丽事物,让心灵稍事休息。总觉得我要是闭上眼,眼前只会出现一片深沉的黑暗,因此我固执地睁着眼睛。 「……酒。」 母亲慢吞吞地爬起来,像蛇一样攀着凳脚,把手伸向吧台。那里放着一瓶烧酒,瓶身上挂着写有「阿煌」的名牌。 一瞬间血气上涌,我顾不得身上的呕吐物直接站起来,在母亲即将碰到酒瓶前将它抢走,往刚才母亲打破的玻璃窗外丢。一阵巨响。 「你干什么!」 母亲尖声大叫,脚步不稳地冲出门外。 晓海坐起身,来回看着敞开的店门和我,见我没有动作,晓海追着母亲跑了出去,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目送她离开。我不想追,却也不能把这件事丢给她处理,那是我的母亲。拖着乏力的双腿,我走出店外。 「阿煌、阿煌、阿煌……」 摔破的酒瓶碎片和酒水洒在柏油路上,地面吸饱了白日的热气,还带着一点余温。母亲抽抽搭搭地哭着,一片片捡拾欺骗她、抛弃她的男人的碎片。我尽量不去看她过于凄惨的模样,执起母亲的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她挥开我的手。我重新执起她的手,再一次被挥开。正当我们重复着这无意义的动作时,店里的常客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穗乃香──」他们眉开眼笑地挥着手,察觉到状况不对才停下脚步。 看见破碎的酒瓶、抽抽噎噎哭泣的母亲,还有头发和制服被呕吐物弄脏的我和晓海,他们皱起眉头。那是看着异物的眼神,把来路不明的外物排挤在外的气氛。 啊,糟了。本来就是异类的我无所谓,但晓海不一样,不能让她待在这里──尽管这么想,双脚却不听使唤。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原地的时候,一辆脚踏车刚好路过,是教化学的北原老师。他一瞬间对上我的目光,脚踏车发出刺耳的煞车声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依旧穿着白袍,脚踏车前的篮子里堆着食品店的袋子,半截葱露在袋子外面。北原老师一一看了看我们和客人,以及哭泣的母亲。 「看来今天酒店休息了,各位请回吧。」 他对那些常客低头致意,不等那些人回答就转向我们。 「你们先进屋里去吧。」 北原老师这么说着,把哭倒在地的母亲扛起来。呕吐物沾污了他的白袍,但老师仍然毫不迟疑地走进屋内,不修边幅的侧脸看不出任何动摇。我和晓海也跟在他身后回到店里,那群常客的说话声搔抓着我们的后背。 「那不是井上家的女儿吗?」 「为什么她也在一起?」 对同座岛上居民的担心和好奇心。明天,这件事肯定就传遍整座岛了。 我带着暗淡的心情关上店门。即使赶跑那些大叔,这里接下来还要上演老师的讯问及烦恼咨商室。再怎么咨商也无法改变任何一丁点的现实,结果只会徒增我的心劳,真希望他别管我们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北原老师把母亲放在包厢沙发上,让她横躺下来。我很累了,只希望他赶快回去,什么也别问。见我保持沉默,北原老师从白袍口袋取出记事本和笔。 「如果需要帮忙,请联络这支电话。」 他把电话号码写在纸页上撕下,放在桌子上。 「晚上打过来也没关系,只想找人聊聊也欢迎。」 那我走了,北原老师说着,像来时一样干脆地离开店面。 店门啪哒一声关上,把我们和寂静的空气一起留在这里。我想先在凳子上坐下,才想起自己身上的惨状,晓海身上也惨不忍睹。 「晓海,你去冲个澡吧,总不能这样回去。」 我带她到浴室,把浴巾和我的t恤一起拿给她。 「……棹,你在哪里──」 母亲的声音传来。我告诉晓海慢慢洗,便回到店里,看见母亲躺在包厢沙发上,迭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一靠近,忽然就被她抓住手臂,一反虚弱的声音,她的力道惊人地强劲。 「你会待在我身边吧?」 如果能回答「开什么玩笑」,把这只手挥开,那该有多痛快啊。 「你要永远待在我身边哦,要是棹也走掉,我就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了。」 「你马上又会有新男人了吧。」 「我不要什么男人了,有儿子就好。」 「是谁把那个儿子丢在家里,整整半个月都不回来啊?」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成天泡在男人那边,一直没回家。自己顾家两、三天我已经习以为常,但半个月实在太过极限,家里没有米,冰箱只有调味料。我靠着营养午餐充饥,但连供餐都没有的周末,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不要记仇嘛。」 被她拉着手臂,我无可奈何地在沙发上坐下。我一面陪伴喝得烂醉的母亲,一面回想着昨天会议的情景。兴奋地说我们一定能获得连载资格的植木先生,和喜形于色的尚人。明年我会搬到东京,成为职业漫画作家,和现在这种生活一刀两断。我一心一意想着这些,勉强把逐渐下沉的心拴在原位。 过一会儿,晓海回来了,穿着过于宽松的t恤和制服裙子。弄脏的衬衫洗净了拿在手上,濡湿的头发散发出我家洗发精的味道。 「棹,你也去冲个澡吧。」 我很想这么做,但睡着的母亲不肯放开我的手。 「我会看着她的。」 晓海轻轻分开我和母亲的手。瘦小纤薄却重得像铅块的手离开了,我顿时如释重负。晓海朝我笑着说: 「去吧。」 「……嗯。」 回答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羞耻地迅速逃进浴室。母亲说不定会给她添麻烦,我以最快速度冲完澡回到店里,发现母亲已经打着鼾睡着了,晓海正在擦拭弄脏的地板。我赶紧过去接替她的工作,她却说,已经擦完了哦。 晓海到洗手间清洗脏污的抹布,熟练的动作令人心酸。习惯替人清理呕吐物的十七岁生活并不幸福,听说晓海的母亲也越喝越多了。 「……棹,待在我身边……」 母亲喃喃说着梦话。光是顾好自己就用尽了她的全力,一旦发生什么事就会给孩子造成负担。要是能舍弃她固然轻松,但届时也会因为遗弃了她而产生罪恶感。说到底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选择挑起哪一种重负而已。 「晓海,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唷。不说这个了,我现在也想喝酒。」 晓海在凳子上坐下来。 「这里的酒多到能开店哦。」 我开着玩笑说道,走进吧台内侧。 「有威士忌、烧酒、红酒、日本酒,要沙瓦或highball也能帮你调。」 「我想喝棹平时喝的。」 「那就是威士忌了。当客人变得像今天这样,他们的酒瓶就会被我接收。」 我边说边从架上随手挑了一支酒,它在廉价酒当中比较顺口,广受大众欢迎。 「兑水、加冰、纯饮,你想怎么喝?」 「棹平常都怎么喝?」 「我嫌麻烦都纯饮,一点一点慢慢喝。」 「那就纯饮吧。」 原本我还心想没问题吗,没想到晓海面不改色地一口接一口喝下去。 「好好喝,身体变重的感觉真好。」 她一边说着,三两下把第二杯也喝光了。刚洗过未干的黑发,没特别修整保养过的眉毛和嘴唇。一反她乖学生的外表,这家伙说不定很能喝酒。 「棹,你喜欢酒吗?」 「我从来不觉得它好喝。」 「那为什么还喝呢?」 「我也不知道。」 自从国中时第一次喝酒至今,酒对我来说一向只是离开现实的一种方便手段。平常醉意总会带着意识脱离躯壳,但今晚不能如愿,视野一隅还看得见母亲睡在包厢沙发上的身影。等她醒来,又会抓着我哭哭啼啼吧,明天开始难捱的日子要持续一阵子了。 「你不联络家里没关系吗?你妈应该很担心吧。」 「刚才传讯息给她了,说我在棹家里。」 「这说了没问题吗?」 晓海总是撒谎说她和女生朋友去念书。 「我决定说实话,反正到了明天她也会从别人口中听说。」 确实如此,我想起那些常客藏不住好奇心的表情。 「她一定会很生气地骂你吧,说你怎么跟那种酒店的儿子混在一起。」 我原本想一笑置之,晓海却忽然板起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我们就该被骂?」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吗?」 没有。但正面挑战只会受伤,还是搪塞过去比较轻松。晓海与我四目相对,咬紧了嘴唇。求求你别哭,我实在拿女人的眼泪没办法。 「……棹──待在我身边……」 母亲反覆说着梦话,我抑制住想塞住耳朵的冲动。 ──就算待在你身边,一旦有了男人你还不是会离开。 当我忍受着无理要求的时候,晓海握住了我的手。她紧紧咬着下唇,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握着我,那只手不同于母亲单薄冰冷的手,能够清晰感受到体温与骨骼,将我牢牢抓住。感情的浪从海上缓缓涌来,从吧台探出身体,我们接了第一次的吻,感谢在这样的夜里不是孤身一人。 4井上晓海 十七岁 夏 我们交往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 棹私底下在女孩子之间很受欢迎,因此我在学校受到了各种负面谣言攻击。「无聊人士。」棹一语带过,没多久就放了暑假,我也松了一口气。 妈妈果不其然生气了,骂我怎么跟那种陪酒女的儿子混在一起,但心底似乎潜藏着个人的情绪,觉得棹的母亲是「对别人家老公出手的女人」。其实这么想的也不只我妈妈,这是岛上许多阿姨的心声。 「真不好意思,岛上那些大叔我都只当作客人而已。既然阿煌也离开了,等到棹高中毕业,我看我就赶快回京都去吧。」 开店前,棹的妈妈在吧台边碎念边准备小菜。我默默听着,帮忙把毛豆从豆梗上摘下。自从放暑假以后,我不顾母亲阻止,几乎天天都往棹的家里跑。 「晓海,你家也很辛苦吧?毕竟你爸爸是真的快被抢走了。」 「是呀,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吵架。」 「啊,这就是你妈妈不够高明了。男人的心都已经在情妇那边啰,偶尔回家还要被老婆骂,那岂不是更不想回来了吗?」 「可是客客气气地迎接出轨的男人回家,不是很不甘心吗?」 「只要让他松懈就可以啰,装出一副『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你』的坚强模样,等到他跟出轨对象完全断绝关系,再狠狠训他一顿。」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呀,当我默默听着的时候…… 「身为出轨对象的人在说什么啊。」 棹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别灌输晓海这些没用的知识。」 「这是实战中可以活用的知识。」 「实战中连战连败的女人这么说也没说服力。」 「我会输的只有真爱,换作其他男人都是稳赢的。啊,棹,我要去今治买个东西,傍晚你帮忙把霓虹灯打开就好。还有上个月的──」 「统计上个月的营业额,还有订酒对吧。」 对对,拜托你了──阿姨合掌膜拜着棹这么说,令人搞不清楚谁才是经营者。她急急忙忙出门去了,我和棹于是上了二楼。 「那是哪来的?」 我习以为常地在棹房间的床边坐下,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粉红色瓶子上。这是刚才帮忙的时候,棹的妈妈送给我的。 ──晓海,我们要成为那种像好姊妹一样的婆媳哦,约好啰。 像孩子一样勾过手指之后,她给了我一个写着「miss dior」的瓶子。看起来很昂贵,收下真的好吗?听我这么问,棹皱起脸说「真不吉利」。 「那是阿煌送她的礼物。」 「那还真的是……有点不吉利呢。」 我笑着打开浅粉色的瓶盖,用手掌搧了搧瓶口确认香味。像春天百花烂漫那样,甜美又华贵的香气令人陶醉。 「好香哦,虽然这么女性化的味道不适合我。」 听我这么说,棹从我手中抢过瓶子,在自己手腕上喷了一下,手臂绕到我颈子上,从我的耳后滑到侧颈,把香气转移过来。 「晓海,你比她更适合。」 棹把脸埋进我颈间,鼻息在每次嗅闻味道时吹上肌肤,使体温一点一点上升,棹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进t恤里来。 从第一次接吻到发生关系,我们没花太多时间。我是第一次,惊讶的是棹也第一次。还以为住在大都市的年轻人进展得更快,但棹说京都不算大都市,而且不同地方的人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直到事情发生那一瞬间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在男生面前、而且还是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脱下衣服。然而那个时候,在这间房间的这张床铺上,我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迟疑。炎热的夏天里,房间没有冷气,做完之后我们全身是汗,却仍然难分难舍地抱着彼此。汗湿的肌肤紧贴在一起,稍微挪动一点便会感受到微弱的阻力。 窗边风铃发出澄澈的声响,我沉浸在初次品尝到的幸福之中,同时有种不安感,像在自己碰触不到的地方,被人烙上了一辈子不会消失的印记。 睁开眼睛,风铃在我仰躺的视野中摇晃。夏季午后偏晚的时间,倦怠感混杂在空气中,我还半睡半醒。行为结束之后,我总是连棹也抛下不管,一下子昏睡过去,这一、两分钟的事情刚开始经常被他揶揄。 我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缓缓把视线转向书桌,那里坐着熟悉的背影。我睡着的期间,棹总是在笔记型电脑上写着故事。桌面上一本教科书也没有,被漫画和列印出来的原稿占据了所有空间。 ──现在,棹的心里应该没有我吧。 啪哒啪哒,棹敲键盘的声音像雨点一样变化,有时疾如骤雨,有时像零落的小雨。我喜欢听着这声音打瞌睡,或是做自己的刺绣。 我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刺绣工具,靠在床头板上,把刺绣框夹在腹部和立起的双膝之间固定。虽然想要专用的刺绣台,但我的零用钱负担不起,要不要去打工呢?我边想边以锁链针法绣出雪花结晶。想绣成漂亮的六角形,锐角却绣得不理想,该拉得多紧、放得多松,才能绣出美丽的形状?无法掌控的绣线,和自己的未来重叠。现在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暑假,我却还没有决定升学方向,也还不知道父母未来会如何。 ──你想念书?还是只是想离开这座岛? ──我们只能从手牌里选择自己最不想放弃的东西。 棹的话虽然不留情,却也是我正在面对的现实。我把一不留神随时都会泄漏出来的叹息,用细针一并刺上布面。既然是雪花,就用银色的珠子吧,加入一些透明珠子可能更漂亮。唯有想像着刺绣成品的时候,我得以逃离现实。 ──刺绣对我来说,或许就像棹的漫画一样吧。 忽然发觉打字的声音停了,于是我抬起视线,对上了棹看着这里的眼睛,也不晓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棹朝我走来。 「写完了可以叫我一声呀。」 「因为你的表情很有趣,像这样,还有这样。」 棹一下皱眉、一下噘嘴地摆弄表情,然后取走我手中的绣框放到床边,把被子掀开一个大洞钻进我身边。 「我累了,没有灵感。」 他把脸埋进我侧颈,磨蹭着鼻尖,我环抱住棹瘦削的肩膀。上床、聊天、睡觉,我们奢侈地消磨着高中最后一次暑假。 虽然想一直和棹待在一起,但只要一超过五点,智慧型手机就会传来妈妈的讯息: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回家,一封接着一封。和棹相拥之后不小心睡到超过六点那次,手机里收到三十封以上的讯息,让我毛骨悚然。 ──阿姨她反应有点激烈啊。 棹也担心起来,我们说好以后绝对要遵守门禁时间。 今天也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勉强赶在五点前到家。「我回来了──」我冲进家门,但妈妈不在,厨房桌子上摆着已经准备好的晚餐。加了甜椒和柠檬、色彩鲜艳的沙拉,金黄焦香的焗烤菜肴,擅长和食的妈妈很少煮这些。庭院里传来水声,我探头往缘廊看,下一秒僵直在原地。 「你回来啦,晓海。」 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着米色棉质连身裙,背影完全就是瞳子小姐,回过头来看我的却是妈妈的脸。 ──你剪头发了?为什么穿着那种洋装? 妈妈哼着小曲,拿洒水喷头浇着花。 我强忍住尖叫的冲动。 「妈妈。」 我喊她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事呀?」 那种悠哉的语气也不像妈妈。好恐怖,我好害怕。 「我想到东京念大学。」 这句话终于冲口而出。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待在这里。 「你之前不是说要念松山或冈山的大学吗?」 「我改变主意了,还是想去东京。」 妈妈脸上维持着笑容沉默了,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那要跟爸爸商量一下,你去打电话叫他回来。」 「为什么?妈妈你来打啦。」 妈妈的表情瞬间变了,花洒从她手中掉落,水往上喷,沾湿妈妈的洋装下摆,把布料一点一点染成暗沉的颜色。 「突然说什么想去东京,反正肯定是因为那个酒店儿子要去吧?你根本不打算用功念书,还像个傻子一样追在男人屁股后面跑,知不知道你和爸爸害我丢了多少脸?大家都这么自私任性。」 ──大家说的是谁?爸爸和我? ──为什么要把婚姻出轨、抛下家庭不顾的丈夫,和女儿的未来相提并论? ──不要把我卷进妈妈你的孤独里。 愤怒在心里卷成漩涡,出口却被堵住,痛苦得难以呼吸。我紧抿着嘴,转身离开。要忍耐,妈妈也很痛苦。 「晓海,你要去哪里?」 「散步。」 「已经要吃晚饭了。为什么爸爸和你都这样任性。」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会伤害到妈妈。 大步沿着附近的海岸线走,旁边就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大海和天空,无论再怎么走都抵达不了任何地方的事实令人绝望。 ──比起那些父母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家伙,我们已经相对不利了,不是吗? 为什么遇到这种事的总是我们,不甘心的眼泪溢出眼眶。可是哭也无济于事,快思考、快思考。我瞪着前方一个劲地走,走着走着,智慧型手机响了。 「你妈妈没生气吧?」 「如果出了什么事要跟我说哦。」 一读到讯息的瞬间,手指就擅自拨了棹的号码。棹立刻接起电话,听见我抽泣的声音吓了一跳,反覆说着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棹赶过来的时候,夏季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一片几乎沉入薄暮的群青色当中,响起脚踏车尖锐的煞车声。 「晓海。」 抬起视线,我看见汗流浃背的棹站在那里。出身都市的他,越过黑暗的山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光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就直接溃堤,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棹听我说完事情经过,想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里?」 「去找你爸。我们去拜托他,让你上东京念大学。」 我大吃一惊,反射性摇了摇头。 「既然你妈不肯谈,那就只能找你爸了呀。」 「我不想依赖爸爸。」 现在这种最糟的状况就是爸爸造成的。 「不要依赖他没关系,利用他吧。」 不明白棹的意思,我眨着眼睛。 「这不是喜不喜欢、想不想去的问题。我们能使用的手牌本来就比别人少,拥有的一切都不能浪费,全都必须好好活用才行。」 棹边说边走向公车站,强硬地把我拉上恰好到站的环岛公车。和之前一样,我们并肩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 「写故事的时候,总会遇到讨厌的场面,想到要写它就痛苦,甚至写到肚子痛。可是不写那一段就无法往前推进,所以我总是相信故事过了这段绝对会变得更有趣,说服自己继续写下去。」 隔着公车车窗,棹望着一片漆黑的海。 「撑下去,晓海。」 牵着的手传来他紧握的力道。 高中毕业之后,棹就要到东京去,他的搭档尚人,还有照顾他们的编辑都在那里。那是棹靠着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的东西,不依靠双亲的力量、自力打造的栖身之处。在赢得这些之前,棹熬过了多少「讨厌的场面」? 「……嗯,我会努力。」 我回握棹的手。 抵达瞳子小姐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来到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一看见我苦恼的表情,什么也没问,就说了声「欢迎」领我们进门。分明和爸爸一样是造成现况的元凶之一,她放在肩上温暖的手却使我松了一口气。 看见我突然出现,爸爸显然动摇了,他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又看见我身边的棹,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继续升学,学费我会出。」 听我说完事情经过,爸爸一口答应下来。明明不想依赖他,我却安心地下意识叹了口气。 「可是,」爸爸说着,替自己倒了啤酒,「东京啊……那家伙也不容易,你不能选个能从岛上通勤的地方吗?」 虽然说得暧昧,但听得出他在担心妈妈,所以想劝我考虑一下能从家里通勤的大学。 ──为什么要强迫小孩子替父母擦屁股? 我越想越莫名其妙。我的存在,只是替这个几乎全毁的「家庭」勉强维持轮廓的一个零件。我保持着正坐姿势,紧紧抓住大腿上的裙子,把布料都抓绉了。就在这片沉默越发沉重的时候…… 「我会资助你。」 瞳子小姐开了口,爸爸大吃一惊。 「事情变成这样是我们的责任,既然你反对她上东京,说一旦去了东京就不替她出钱,那只能由我来出了。」 「我没说不出钱,只是要她再好好考虑一下。」 「都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没时间考虑了吧。」 瞳子小姐转向我。 「想去东京的话就去吧,学费和生活费由我们来出。」 「我不能收瞳子小姐的钱。」 「为什么呢?」 「妈妈不会允许的。」 「跟你妈妈没有关系。晓海,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人生。」 「……可是……」 「晓海,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过活。」 「这样太任性了,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谁允许?」 瞳子小姐间不容发地反问,我一时语塞。 「过自己的人生,需要获得谁的许可吗?」 岛上的岛民、世俗的目光。可是,即使得到那些人许可,我到底── 「要是顾虑别人而放弃重要的事物,事后可能后悔莫及哦,到时或许会把责任怪罪到那个人头上也不一定。但是从我的经验来说,无论怪罪谁也无法让你释怀,也无法因此获得救赎。没有谁会为你的人生负责任。」 瞳子小姐的话笔直贯穿我的胸膛。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这是很重要的。」 这我感同身受,是切身之痛了。我的将来正在被金钱左右,而我也明白妈妈之所以对爸爸如此执着,一部分也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 「晓海的学费由我们来出,这样可以吧?」 瞳子小姐这么问爸爸。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不好。」 爸爸道歉了,我好惊讶。爸爸在家就连伸手可得的东西都要叫妈妈去拿,大家家里的爸爸都是这样,我以为这很正常。然而现在的爸爸看起来却有点难为情,我第一次看见爸爸不是「父亲」的模样。 把爸爸变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我憎恨,同时却也无比羡慕。瞳子小姐能够自立,不依靠男人,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说难听点就是任性妄为,把我和妈妈的家搞得分崩离析。可是,我却被她这份任性妄为帮了一把,甚至对她的坚强怀抱几分憧憬。现在的我还无法消化这样的矛盾。 最后一班公车已经离站,爸爸又喝了啤酒,所以瞳子小姐开车送我们回家。在不久前停放脚踏车的公车站,棹先下了车。 「谢谢。」 棹低头道谢,瞳子小姐笑着挥手说「再见哦」,爸爸坐在副驾驶座,看也不看棹一眼。棹对后座的我比了个「跟上来」的手势,那一瞬间,我便打开门锁下了车。 「晓海,已经是晚上了。」 爸爸语气强硬地说,但我不听。 「瞳子小姐,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随时再过来玩哦。」 「晓海,都这么晚了还跟男生两个人独处──」 话说到一半,瞳子小姐开动了车子。 「小瞳,这样不行啦,快开回去。」 抛下爸爸的声音,瞳子小姐的车沿着夜晚的海岸线驶远。目送着车尾灯变得越来越小,我和棹同时喷笑出来。 「他叫她小瞳耶。」 我们相视而笑──大概吧。公车站的灯已经熄灭,周遭被夜色封锁。被剥夺的视觉令人安心,我扭曲了笑容,低下头来。我切身体会到,爸爸虽然是我爸爸,却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爸爸」了。 「我要去东京。」 仅仅凭借着棹在夜色中隐约浮现的白色运动鞋尖辨认方向,我喃喃对他说。 「念东京的大学,将来做想做的工作。」 想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找到目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处在能够跨出脚步追求它的位置。我确实不放心把妈妈留在这里,但我不希望自己的立场像妈妈一样脆弱。有了钱就不必依附别人生活,不必勉强自己服从任何人──瞳子小姐说的话刺在我胸口,只要我还待在这座岛上,这根棘刺就无法拔除。 「就这样?」 棹这么问。我抬头看他,夜色太深,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跟棹在一起。」 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拥进怀里。 越过棹的肩膀,黑蓝色的夜空和比它更暗的、漆黑的大海铺展开来。今夜也风平浪静,连海涛声都听不见。无论睁开眼、闭上眼,侧耳聆听或是塞住耳朵,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岛上一向觉得理所当然的黑夜,此刻却莫名教人害怕。 从此以后,我会怎么活下去? 5青野棹 十七岁 夏 暑假也所剩无几的八月,我和晓海两个人被叫到学校。 「所以我就说不要了。」 晓海从刚才开始一直很不高兴。 「棹你是男生无所谓,我可是很丢脸的。」 「是男是女哪有什么关系,我也很丢脸啊。」 「那也是你的错,我本来还期待看烟火的。」 看见我们在化学准备室前争吵,到校进行社团活动的同学从旁经过,意味深长地偷瞄过来。我们臭着脸互看一眼,作好觉悟说,走吧。 「报告。」一打开化学准备室的门,就听见一道声音说:「我在这里。」探头往准备室里看,北原老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吃着饼干,画面看起来相当悠哉。 「要吃吗?」 老师这么问,不过饼干形状不怎么美观,颜色也偏白。 「是我女儿烤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里面没烤熟,生面粉可能会吃坏肚子。」 我把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或许是我心里「别请人吃这种东西」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了,北原老师说: 「她才五岁,名字叫结。」 老师微微扬起嘴角,和他平时那副捉摸不定的模样对比之下,这表情特别明显地表现出了他对孩子的爱。北原老师把半生不熟的饼干扔进嘴里,起了个话头:「关于之前的事……」我和晓海挺直了背脊。我家是无所谓,只希望老师不要跟晓海家里告状──在我还来不及这么请求之前,老师劈头就说: 「你们有避孕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你们有避孕吗?北原老师又问了一次,看见我们支支吾吾地说着「……外面」,老师把手伸进白袍口袋。 「我知道了,请使用这个。」 递来的是一盒保险套,这一次我们真的哑口无言了。 上周末,我和晓海一起去看今治的烟火大会,不过是隔着一片海,在岛屿的海岸边看。我不爱人挤人,在这里远观更好。像烟火大会这样充满高中青春感的约会我也是第一次,因此本来也很期待。然而,看见晓海穿上浴衣盛装打扮的模样,我一时脑热,等不及烟火开始,就把她拉进了消波块的阴影里。 最近的我不太对劲。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比漫画更能够把我从现实剥离开来,晓海是第一个反过来浸润我的现实的女人。彼此相拥的时候,我和晓海的爱情天秤不会不安定地摇晃,反而纹丝不动地静止下来,这时我内在空虚的部分会被填满。我第一次体会到内在和外在都受到满足的感觉。 释放过后我浑身脱力,彷佛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离一样。仗着海边夜色浓重、空无一人,我们把晓海的浴衣铺在沙滩上,像即将断气的动物似的躺倒下来。烟火在半途开始,回过神来已经结束了。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抱歉,明年在东京一起看吧。」 晓海下腭和肩膀的阴影在星光下浮现,原先盘好的头发也散掉了,可怜又惹人怜爱。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时,听见规律的鼻息。完事之后,晓海总是立刻陷入沉睡。喜欢的女人在怀里沉眠,光是这种小事就让我如此幸福,幸福得甚至令人感到滑稽。就在我听着晓海的呼吸声,跟着闭上眼睛的时候── 一道光线突然劈开黑暗照到身上,我猛然坐起身。一个小小的影子「呀──呀──」地发出尖叫声四处乱跑,光线随着影子的动作挥来挥去,是拿着手电筒的小孩。踩踏沙子的脚步声从远方跑来,应该是看完烟火准备回家的亲子档。 「糟了,晓海,快起来。」 我摇晃她的肩膀,晓海嫌烦似的翻了个身。这个笨蛋。我赶紧先穿上长裤,把衬衫盖在晓海身上的同时,晃动的灯光固定在我们身上。 「青野同学?」 似曾相识的声音。我被光线刺得眯起眼睛,对方把手电筒往旁挪开了一些。站在那里的是北原老师,一个小女孩面露怯色,紧紧抱住老师的腰。 「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好像不用问也知道了。」 看见我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北原老师点点头。我们去其他地方吧,他对女儿这么说,牵起她的手转身离开。原以为他会放我们一马,没想到…… 「御盆节连假过后的周一下午一点,请你们两个一起到化学准备室来。」 老师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我们作好了觉悟,原以为要被狠狠教训一顿。可是…… 「还有,这是化学准备室的钥匙,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虽然不像海滩那么浪漫,不过至少能避免之前那种意外。」 老师把钥匙和避孕用品一起交给我,但我不晓得该如何答腔。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这才是最令人不解的地方。晓海也不知所措。 「为什么没有骂我们?」我问。 「即使我骂了,你们也不可能不做吧。」 这话直白到让我哑口无言。 「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想做,那就做吧。不,或许该说除了这么做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只要那真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身旁的晓海低下头,黑发之间露出的耳朵已经全红了。我明白她的心情,这段话言下之意是「你们就是那么想做爱吧」,感觉和被当成猴子没两样。 「没事了,你们可以回去啰。」 北原老师继续啃起没烤熟的饼干,朝着桌上的讲义伸出手。我们行了一礼,离开化学准备室,书包里放着避孕用品和钥匙。 「本来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朴素又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师。」 「确实很怪,不过算是个好人吧。」 「真难得,棹你居然会说老师的好话。」 「我也不是每个老师都讨厌啊。」 之所以不喜欢某些老师,只是因为他们仅凭着几分责任感就跑来插手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让我很困扰而已,但北原老师不是那种人。我已经把那一晚拿到的手机号码登录进手机里了,但一次也没打过去,北原老师也没特别跑来关切。平稳地让事情过去,这种处理方式对我来说最为理想。 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不懂得忍耐的十七岁少年少女,那还不如把避孕用品和藏身处的钥匙交给我们,才是最佳对策。以一名教师来说,我认为北原老师不太正常,但好老师并不等同于好的大人,好的大人和正确的大人也无法以等式连结。 「比起这个,我更介意晚点的事。」 「责任编辑会联络你,对吗?」 「听说最晚到傍晚就有结果了。」 我们在停车场牵出各自的脚踏车。平常总是让晓海载我回家,两人一起懒洋洋地打发时间,但今天编辑部要召开决定新连载的会议。编辑们会带来各自看中的作品一起讨论,我和尚人的漫画也是候选之一。 「祝你们顺利拿下连载资格。」 「无论拿到了还是没拿到,我都会跟你联络的。」 晓海点点头,骑上脚踏车。 「啊,那支钥匙你记得还给老师哦。」 「我先留着吧。」 「我绝对不会用的。」 晓海斩钉截铁地说完,踩着踏板高速疾驰而去。也对,我忍不住笑了。就算老师说「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那么丢脸的话谁说得出口啊。 回家之后,我和尚人先连好线,两人一起等待植木先生的联络。尚人年纪比我大,却细腻善感,时间过了五点之后就开始说起「该不会还是落选了吧」、「所以他才不好意思跟我们联络」这种悲观的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心一语成谶。」 『不说出口我很难受。』 「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吗?」 『当作家的人不要有性别偏见,你这种想法会表现在作品里面。』 「好啦好啦,抱歉,尚人大姐。」 『你现在这是同志偏见。』 「哎呀真是的,你好啰嗦,别迁怒到我身上啦。」 尚人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第一次在线上见面时我就隐约察觉了他的性向,不过直到最近他才跟我出柜。尚人相貌端整,却留长了紫灰色的刘海盖住眼睛,说是因为害怕与人眼神交会。他胆小、脆弱,美感卓越,重视细节,画出来的作品也像他本人一样,原稿用纸的每一个角落都从不马虎。 『我也想活得像棹你那样大而化之啊。』 虽然尚人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拿威士忌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一样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只是无法坦然表现出来而已。在我做着这样负面的自我分析时,植木先生加入了视讯连线,我立刻按下允许。 『两位久等了,这次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混战啊。』 隔着萤幕,我和尚人连忙低头致意,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先把结果告诉你们。』 紧张感顿时攀升,我感觉到心脏一带彷佛在扑通扑通地震动。 『恭喜你们获选,连载从明年四月开始。』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我们在分割成三块的萤幕画面中激动得大叫。尚人眼眶含泪,我大笑不止,植木先生则带着谜样的自豪表情。 明年四月开始连载感觉还很遥远,但据说这是顾虑到我还是高中生的关系。作品还有许多需要打磨的地方,不妨从现在开始仔细修改,还得事先积存一些原稿,明年一转眼就到了──植木先生这么说。 『不过,今晚就单纯地庆祝一下吧。』 植木先生把手伸向画面外,「锵锵──」地拿出一瓶罐装啤酒。 『棹,尚人,你们努力到今天不简单。恭喜你们。』 我一反常态地听得胸口一热,把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倒进马克杯。尚人准备了气泡酒,他明明说了那么多悲观的话,私底下却连干杯用的饮料都准备好了,让我觉得好好笑。植木先生隔着萤幕皱起脸说: 『今天是值得庆贺的一晚,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在社群媒体上提到喝酒的事啊。现在什么事都会立刻烧起来,弄个不好连载的机会就飞了。』 求求你们、万事拜托啦,植木先生说着,毫无必要地压低了音量说「……干杯」,打开罐装啤酒。在那之后,我们热烈地聊起各种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尚人对作画有太多坚持而赶不上截稿期限,因此跟我吵了一架;我们无法接受植木先生的修正提案而展开激辩等等。不过最后话题果然还是兜回连载,变成一场线上会议了。 「糟糕,现在说的这些我可能记不起来。」 不同于醉到头脑不灵光的我们,植木先生看起来非常清醒。 「植木先生,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啊。」 『编辑怎么可以在和作家喝酒的时候喝醉呢。』 不愧是专业的,我才刚感到佩服…… 『哎呀,不过偶尔喝醉还是难免啦。』 「你吹了等于白吹嘛。」 吐槽为这场会议画下完美的句点,连线就此结束。一看时钟,已经过了十点,我赶紧传讯息给晓海,她一定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可是我等了五分钟,也没收到她的回覆。我下楼到店里上洗手间,酒店里没有客人,母亲正在讲电话,撒娇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在营业,说不定又交到新男朋友了。 「那就周五见,我很期待哟。」 母亲挂上电话,哼着歌拿出一瓶新酒,拿奇异笔在名牌上写上「阿达」。我于是知道了新男人的名字。 「棹,你刚才怎么叫那么大声啊?」 「啊,是连载定下来了。」 母亲愣了愣,紧接着「咦──」地用头腔共鸣发出声音。 「连载的意思是,杂志上每个月都会刊登你的漫画对吧。那你就是大名人啦,是老师了。」 「哪有那么简单。」 在网路兴盛的时代,要赢得纸本杂志的连载资格可是困难重重。取得连载资格之后,无论老手还是新人都会被放在同一个基准上比较。一旦作品人气不足,连载便会遭到腰斩,空下来的位置立刻有人递补,新人多得是。 「漫画家一定很赚钱吧,动画那么流行。唉唉,那你赚大钱之后帮我盖一栋大房子嘛,我都把你拉拔到这么大了。」 「好啦好啦,赚大钱的话。」 我迅速上完厕所,回到二楼去了。总是以男人为优先、把小孩丢着不顾,还敢说「把你拉拔到这么大」,简直惹人发笑。我也想继承到她这么幸福、这么轻松自在又任性的基因。哪怕施加的一方忘记了,承受的一方也一辈子无法忘怀,然而正是这些不堪的经验和记忆,不,应该说是对于这些记忆的逃避,驱使着我书写故事。从小我一直活得很不自在,我的日常生活无法与任何一个同学分享。 我不想知道发霉的米和面包、腐烂变色的蔬菜,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但家里只有这些东西,吃下去之后或许是有了抗性,也没有特别吃坏肚子。那种经验单纯只是垃圾,我不愿直视自己充满垃圾的日常生活,因此一头栽进故事的世界里。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我忽然察觉一件事: 我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经验。 而无论那是宝石或是污物,在撰写作品的时候都同样会成为宝山。 我把那些想扔也扔不掉、垃圾一样的经验活用在故事当中,遇见了尚人,将它整理成漫画,东京大出版社那些学历傲人的编辑看了,称赞这是「才华」、是「细腻的感性」。在高兴的同时,心里那种彷佛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上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这到底是什么炼金术?说归说,但我是不会为此向母亲道谢的,这是两码子事。我敢断言,不要知道腐烂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比较幸福。 ──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平复兴奋的心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会尝到苦头。不要松懈,不要抱持美好幻想,这才只是刚站上起跑线而已。我很清楚自己运气不怎么样,从小碰上一件好事总会发生两件坏事。越走运的时候我越得自我批评、巩固防备,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这种没出息的习惯。 看来我也没资格说尚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萤幕上显示晓海的名字,我迅速按下接听。在我来得及告知今晚的结果之前── 『怎么办!』 惨叫般的声音差点震破我的耳膜。 「怎么了?」 『我妈妈不见了,我洗完澡出来就没看到她。』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车子不见了,停车处都是煤油味。』 「煤油?」 『放在屋子后面的塑胶油桶不见了,三月在神崎家的店里买的。都说用不到那么多了,妈妈还是说她怕冷,明明煤油每年都会剩下……』 这些细节根本不重要,显见她的动摇。 晓海的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带着煤油?我不愿意去想,但多半是为了点火。她打算烧掉什么东西?想一个人自杀的话到附近的海岸就够了,既然开了车,就表示目的地不在附近。细碎的便条在脑海中乱舞,把它们按逻辑排列出来,最糟糕的故事于焉成形。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晓海,你先冷静。我马上过去,你在家里等我,在我抵达之前绝对不要乱跑。」 以免发生什么万一,害得晓海遭到波及。 『棹,不要挂电话,我好害怕。』 「嗯、嗯,但我们还是先挂断吧,不然要是你妈妈打过来你就接不到了,对不对?」 『嗯……』晓海抽噎着说。 「我马上就过去啰?你要在家等我哦?」 切断通话之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北原老师,「可靠的大人」这个条件在我脑中浮现的只有北原老师一个人。电话一接通,老师就问我「怎么了」,显然因为一次也没拨过这支电话的我打了过去,所以他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平常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反应却这么快,我一面庆幸自己打给了这个人,一面说出事情经过。 『我知道了。我开车去接你,然后一起到井上同学家。』 「谢谢,拜托老师了。」 我冲下楼梯,母亲正在门可罗雀的店里唱一人卡拉ok,是spitz的〈cherry〉,多半是新男友喜欢的歌。我说要出门一趟,便透过麦克风传来一句「路上小心──」。 北原老师马上就赶来了。准备坐上副驾驶座时,我发现后座睡着一个小女孩,身上裹着毛毯,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是那天在海边尖叫的小孩。我轻手轻脚地上车,以免吵醒她。 「对不起,知道老师家里有小孩,还在深夜找您出来。」 「没关系,结只要睡着之后,就算把她抱起来也不会醒。」 北原老师从后照镜瞥了一眼,确认小结的情况。老师不会把年幼的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光只是这样,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爸爸。 车开了十分钟,晓海家映入视野。宽敞的腹地周遭围着石墙,晓海在大门口来回踱步,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朝车子跑来。 「阿姨有联络你吗?」我问。 「没有,我也问过亲戚家了,都没看到她。」 「知道了。快上车吧,你负责带路。」 「要去哪里?」 「瞳子小姐家。」 晓海沉默了,我催促她坐进后座。虽然很想一起坐在后面陪她,但小结睡在另一侧,我于是回到副驾驶座。北原老师开动车子,越过连接岛屿的大桥时,我注意到窗外是一片漆黑。夜晚的大海比天空更黑,像随时准备吞噬世界的黑洞。晓海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胸前。拜托让我们赶上,希望不要出任何事──我们只能这么祈祷。 「请在下一个红绿灯转弯。」 进入邻岛之后,晓海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穿过聚落往山上开了一会儿,便在车头灯前方看见晓海家的车,看起来没什么异状。我们在不远处停下车,蹑手蹑脚地走近房子。通往玄关长长的小径前方,能看见一小簇橘色在黑暗中摇曳。是火。 「……妈妈。」 晓海茫然地喃喃,她的视线另一端有个人影。周遭暗得看不见表情,但那人弯驼的背影与轮廓散发出不幸的粒子,比任何证据都要明确指明了她就是晓海的母亲──一个被关在没有出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的人。 「妈妈,你在做什么?」 我连忙拉住晓海,阻止她走近。晓海的母亲脚边,有揉成团状的报纸在燃烧,塑胶油桶翻倒在不远处,流出的煤油沾湿了庭院小径上的杂草。距离火焰太近了。 「放开我,妈妈她……」 「不能过去。阿姨,你快离开那里,会被火烧到。」 绝不能让晓海靠近,要快点让晓海的母亲离开火源,得想办法灭火。当我们恐慌地僵直在原地,北原老师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把着火的报纸团踢到离煤油有段距离的地方,用脚踩踏着它灭火。 「青野同学,请你拿水来,用水桶或接水管都可以。井上同学,请你带着妈妈先回到车上。如果结醒来了,请跟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水要去哪里……」 「请按电铃问家里的人。」 但要是这么做,晓海母亲所做的事就会败露。 「反正也瞒不住了,必须优先灭火,万一之后火势变大就糟了。」 受到老师读心般的指示敦促,我终于动了起来。 我按了电铃,向出来应门的晓海父亲和瞳子小姐问到水龙头的位置,从后院拉来水管仔细洒水。过程中,晓海的母亲从车子里冲出来,一把推开丈夫,抓住瞳子小姐的短发把她推倒在地。 她喊叫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只看见她骑在瞳子小姐身上殴打她,力道大得难以想像是出自女人,晓海父亲和北原老师两个人合力才把她拉开。晓海父亲把瞳子小姐藏在自己身后,晓海母亲看见这一幕,更是甩乱了头发哭天抢地。这景象连习惯了男女纠纷的我也不忍直视,晓海发着抖,把一切看在眼里。 北原老师陪伴着晓海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她关进车里,但那之后又是一场骚动。即使心灵已经重创至此的妻子就在面前,晓海的父亲仍然说他要留在瞳子小姐家。 「爸爸,拜托你一起回家吧。」 面对女儿的请托,他也垂着头不答腔。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瞳子小姐,今天一个晚上就好,你就让叔叔他回家一下吧。」 我来到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如此拜托她,瞳子小姐正擦拭着她被殴打破皮的嘴唇。 「同样身为女人,你一定也明白阿姨她的心情。她打算做的事情虽然不该被原谅,但这也表示她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 我意在言外地指责这是她的错。 「是啊。心爱的男人每晚都睡在其他女人身边,没有女人不会为此发狂。」 「既然你这么想──」 「所以只要走错一步,说不定就换成我到晓海家放火了。」 瞳子小姐说完,唐突地把身体转了半圈和我面对面。坚定的眼神笔直仰望过来,我一时竟被她的气势压倒。 「棹,你听过介错吗?」 「咦、啊,你说切腹?」 瞳子小姐点头。 「光是切开腹部是死不了的,所以才需要有人砍头来『介错』,不让切腹者痛苦太久,这是武士的怜悯。我和他太太都已经把肚子切开了,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后一刀。要是男人在这时候害怕、逃避,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满地打滚,不是吗?」 凄绝的比喻使我不禁寒毛倒竖,起了鸡皮疙瘩。另一方面,我回想起母亲屡屡被男人用粗糙的刀法介错,无法死透而四处翻滚挣扎的模样,同时回想起自己被这些事情牵着走的孩提时代。我不想让晓海尝到那种滋味。 「因为瞳子小姐你是被选中的那方,所以才有办法这么说吧?」 瞳子小姐正面接下了我的责难。 「我也曾经有过求死不得、满地打滚的时候,痛苦得心想,拜托让我死个痛快吧。棹,如果换作是你,你希望对方怎么做?」 「如果是我?」 「明知道之后会更加痛苦,也希望对方短暂地对你温柔以对吗?」 我无言以对,却无法认同。 「瞳子小姐,你说的都是正论,但没有人永远正确、永远坚强。哪怕知道有些事做不得,还是有可能往那个方向走,人类没有那么单纯。」 「你这不是温柔,而是懦弱。」 我的反驳被一刀两断。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玄关黯淡的灯光下,我和瞳子小姐对视。我并没有那么强大,所以才故作坚强,这该算是坚强还是懦弱?瞳子小姐凝视我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如此清澈,正因如此,反而更显悲伤。 「抱歉。」 瞳子小姐忽然垂下眼。 「忘记刚才的话吧,我说的话不能算数。」 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她轻轻触碰我的头发。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今晚谢谢你。」 手心顺着我头顶的轮廓轻轻包覆般摸了一下,瞳子小姐告诉晓海父亲她要先回去了,便走进屋内。晓海的父亲也追着她进门,我和晓海筋疲力尽地回到车上。 「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挤一下了,请你们和妈妈一起坐后座。」 晓海的母亲意识茫然地瘫在后座,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激动起来,因此我们必须坐在她的两侧防范。小结被移到副驾驶座,仍然发出酣眠的呼吸声。我有点羡慕,内心五味杂陈。世上有小结这样受到保护的孩子,也有像我们这样不被保护的孩子,单纯只是运气好坏的差别。 晓海揽着母亲的肩膀,静静闭上眼睛。 北原老师先载我们到晓海家,和我两个人一起把晓海母亲扛进家门。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晓海家,室内杂乱无章,死气沉沉。 「老师,真的谢谢你。」 我说着,送北原老师上车。我会留在这里,不能让晓海一个人捱过这种夜晚。 「你们也累了吧。尽可能多休息,有事手机联络。」 一如往常,北原老师只留下必要的话便离开了。目送他的车子驶远,我重新回想起事情经过,觉得老师真是处变不惊,相较之下我被吓住了,没帮上什么忙。在我自惭形秽的时候,晓海把脸埋进我的肩膀。 「棹,真的很谢谢你,各方面都是。」 「我什么也没做,幸好有北原老师在。」 「没这回事,我很感谢你来帮忙。」 晓海的说话声中没剩下半点力气,我轻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这时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声,晓海全身一颤。我们前往查看,从隆起的棉被中漏出含糊的声音。 「……妈妈。」 晓海轻轻把手放上棉被。充盈着小灯泡微弱灯光的和室中,阿姨的手缓缓从棉被里伸出来,摸索着抓住晓海的手。 我倚在砂墙上,看着似曾相识的光景。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不过那次是我的母亲。晓海在夜色中低垂着头,我看着她无力的剪影,彷佛看着另一个自己。我们无法放开被至亲牢牢握住的手,明知道甩开它乐得一身轻,我们却无可救药地渴求着爱。 到了拂晓时分,晓海终于入睡,我沿着海岸线漫步回家。染上朝霞颜色的海每一次掀起波浪都形体不定地晃荡,没来由地煽动不安的情绪。一回家我便倒在床上熟睡,到了下午偏迟的时间,才终于起床下楼上厕所。 「咦,你回来啦?」 母亲吓了一跳。 「对啊,回来了。」 无论我跑去哪里、多晚回来,母亲都不太担心,从以前便是如此。 「你去找晓海了吧?」 「去哪都没差吧。」 「好好哦,好青春哦,人家也好想回到高中时代。」 能回去的话就回去吧,然后拜托长成一个稍微好点的家长再回来。我边想边盛了饭,打了颗蛋、淋上酱油,这时收到了晓海的讯息。 我不想看。我从今早开始就有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恐怕是准确的。我边吃着鸡蛋拌饭,一手打开讯息,试图稍微减轻一点冲击。 「对不起,我不能去东京了。」 数秒的空白之后,退潮般的脱力感袭来。没事的,我习惯了,发生好事之后总是跟随着坏事,打从以前就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 讯息紧接着传来。嗯,我想也是,我明白的。果然不出所料。我把鸡蛋拌饭扒入口中,连着脏腑深处涌上的无奈感一并咽下。 一股化学药剂味忽然冲上鼻腔,原来是母亲把脚翘在包厢沙发上涂着指甲油。我端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叹了口气。 「不要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涂啦。」 「对不起嘛──可是涂到一半也没办法中断啦,你忍耐一下。」 没露出半点反省的神色,母亲哼着歌,喀啦喀啦地摇晃指甲油瓶。 「哎,老妈。」 我把吧台的高脚凳整张转过去,和母亲面对面。 「你要和我一起去东京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反悔了,我到底在说什么?等到我高中毕业,母亲预计要回到京都,男人消失之后她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岛上,而且京都还有她的熟客在。 「突然说什么呀,你会跟晓海一起住吧?」 「不确定。」 「吵架啦?」 「没吵架。」 「反正千错万错一定是男人的错,你快去跟人家道歉。」 母亲专注于手上的工作,连头也没抬。 「而且不久之前,我就想说要跟你讲……」 「讲什么?」 「我决定还是不回京都了。」 光听这句话,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最近我有个处得不错的男友,他叫达也,住在今治。我告诉他我儿子要上东京去了,他就邀请我跟他一起住。」 我回想起母亲喜孜孜地在酒瓶上写上男人名字的模样。 「那太好了。」 我语气平板地说,母亲唰地抬起脸来。 「嗯,他人超好的,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是客人吗?」 「这座岛上怎么可能还有单身的好男人啊,他们全都有老婆啦。」 「那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交友软体。」 傻子吗?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但我自己也一样傻,居然因为一时软弱就想依赖母亲。说到底,她在这种时候也不曾接住我。 「你这一次能幸福吗?」 我问道,母亲做梦似的抬头仰望被香菸熏黄的天花板。 「阿达会不会给我幸福呢……」 看来这一次也没有办法。我问的是她能不能幸福,不是别人能不能给她幸福。她就是因为将幸福寄望于别人,才会屡次失败。你要自己变得幸福才行,唯有你自己绝对不会背叛你,我透过母亲这么告诉自己。 另一方面我却心想,要是晓海也这么傻就好了。 晓海无法为了我舍弃一切,这事实带给我的打击大得出乎意料。明明觉得为了男人舍弃一切的母亲是个傻子,我却要求晓海变成和母亲同样傻的女人。我也是折磨母亲和晓海的自私男人之一。 「见个面吧。」 我传了讯息。 「我在海边等你。」 三秒后便有了回应。 我们或许到此为止了,这不是悲观,只是谈论现实。十七岁的我们,接下来生活的世界越来越广阔,生活环境和思考方式都将日渐改变。随时磨合这些转变,维护这段感情,远距离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 明知如此,光是回想起晓海昨晚心灰意冷的模样,我就渴望接纳她的一切。尽管她并未选择我,但这不代表她不重视我。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这我从孩提时代就早已明白。 我们约在熟悉的海滩见面,交换了数不清的约定。 随时可以寄邮件、传讯息联络,如果想念对方的声音还能打电话。状况改善之后可以立刻到东京来,放长假的时候可以一起过。 我喜欢你,随时把你放在心上,不会见异思迁。这些话说得越多,越感觉到不安随之增幅,却又不得不说。当我因为这矛盾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听见「喂──」的呼声。仰头往护岸砖上方一看,一辆轻型卡车停在滨海道路上,酒店熟面孔的常客从驾驶座车窗探出身体。 「你们两个──不要在那种地方打炮喔──」 被他大声揶揄,我一瞬间火气上涌。 「啰嗦,去死啦。」 我怒吼回去,大叔便笑着开动了车子。往旁边一看,晓海低头抹着眼角,我就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护不了。我说不出自己也想哭,自暴自弃地扯着晓海的衬衫后背,硬拉着她一起仰倒在沙滩上。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听着海浪声,看着逐渐转暗的天空。 「……是晚星。」我说。 在西方偏低的天空,我看见一颗星独自闪耀。 「晚星?」 晓海转动脖子看向我。 「夜晚亮起的第一颗星星,也叫一番星、黄昏星,也就是金星。」 「我都不知道它还叫晚星。」 「早上也会出现,这时候叫启明星,又叫晨星。」 「有这么多称呼呀。」 「明明是同一颗星星,很有趣吧。」 无足轻重的对话令我安心,夸张的词汇使用得越多,越容易磨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晓海说。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我笑着回说「什么啊」,和她同时伸出手。从牵起的手中传来热度,我不知道这段关系能走到哪里,但我想和她一起,尽可能走得更远。 只要我们彼此眼中,还映着同一颗星辰── 第二章 波蚀 1井上晓海 十九岁 夏 刚开始处处新奇的东京,在来过几次之后也习以为常了。不过我能顺利移动的也只有羽田机场到棹居住的高圆寺这个范围,还是不太敢去新宿车站。 棹搬到东京满一年刚过不久,第二次的御盆节连假,我们在棹位于高圆寺的公寓一起过。这是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钟,一房一厅附厨房、房租七万圆的老旧公寓。 「午餐要吃什么?」 在单人尺寸的铁管床上和棹交缠着手脚,我这么问。昭和风的毛玻璃窗另一侧,蝉叫得震天价响。以前我总没来由地以为东京没有蝉,毫无根据──现在知道了,这里有蝉、有蝴蝶,还有蜻蜓。 「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 「有机素食鲜蔬盘。」 「嗄──」棹哀声惨叫,我笑了出来。刚开始还觉得造访充满东京感的时尚餐厅很有意思,但华而不实的餐厅一下就吃腻了,现在我也更喜欢棹带我去的那些餐点美味、价格实惠的小店。 「骗你的,我想吃天妇罗井。肚子饿了。」 好耶。棹伸直手臂,我怀着幸福的心情,把鼻尖蹭上他赤裸的胸膛。 昨天下班后,我便提起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箱飞到东京来。即使准时下班、径直出发,抵达棹的公寓也快十一点了。尽管疲惫,但在高圆寺验票口另一侧一看见棹的身影,便使我心情飞扬。上一次见面是五月连假,我们几乎整整三个月不见,一抵达公寓便双双倒在床上,直到现在。 我们冲过澡,到附近的天妇罗井餐厅吃饭。这家店最有名的是放了半熟蛋天妇罗的天井,坐吧台的客人几乎都点这个。 「我之前去了你妈妈那边一趟,她说一切都好,叫你不用担心。」 棹皱起脸来。 「我不担心。她应该是跟男朋友发展得不错吧。」 「应该是哦,那天一直听她聊起男朋友。」 棹的妈妈现在和恋人一起住在今治。她男友达也在餐饮店工作,我上门拜访的时段都不在公寓,因此我没见过他。 「发展顺利就好。」 棹撑着脸颊,把视线别向厨房。安心的语气中掺杂了细不可察的寂寞,想必不是我的错觉,我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你们的漫画要出第三集了吧,好厉害。」 「称不上厉害。漫画一直在连载,原稿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书而已。」 「出书对我来说就很厉害了呀。」 「不过没什么人气,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要腰斩。」 我听了很惊讶。关于棹的漫画,我只见过正面的感想;然而棹告诉我,只有好评代表读者人数少、只集中在特定客层。当红作品的差评之所以多,正是因为阅读的人数众多,而且吸引到的书迷也比批评的人更多,所以才称得上当红之作。 ──要是连载被腰斩会怎么样? 不必问也知道,棹会失业。我这才体会到,靠人气吃饭的行业虽然成功引发潮流就能赚取钜富,但反过来说,也是没有任何保证的残酷世界。 「植木先生说,我把故事搞得太『复杂』了。」 这是个作者不明、制作时间地点不明,也没有名字的土偶,为了追求真正的生命,而在永劫中旅行的故事。古埃及、中世纪欧洲、现代日本,透过它在各个时代遇见的人们,土偶持续探问着生命的真义。我觉得很有趣,但也同样觉得难解。 「他叫我减少独白的篇幅,但总觉得减少就表达不出我要的意思了。」 棹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一脸苦恼。该怎么办才好呢,当我也这么想着的时候,店员说了声「久等了」,把热腾腾的天井和味噌汤放上吧台。 「总之先吃吧。」棹说。 我们一起合掌说「我开动了」,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天妇罗井。还有人在排队,所以我们吃完立刻起身离开。以往在东京吃饭总是由棹请客,但今天我也拿出了钱包。「不用。」棹说着,把三千圆放上柜台。 「我不会那么快失业,你别操不必要的心。」 他迅速走出店外。在这方面,棹还是个满传统的男人。 「我还准备了很多后续剧情,怎么能让它这么早被腰斩呢。」 你不用担心,棹笑着说。真的没问题吗?我很想陪他讨论,但我不懂漫画;说到底,棹也不是会找人吐苦水的类型。 「我们难得见面,别露出那种表情嘛。」 棹说着放缓步调,牵起我的手。 「唉,晚餐在家煮好不好?」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普通的家常菜,白饭、味噌汤配鱼之类的。」 「东京的鱼不好吃哦。」 「不要跟岛上比啦。」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午后的高圆寺。这种时候,决定留在岛上时那种悲壮的决心感觉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们的关系维持得很稳定。 原因之一是棹忙得不可开交。连载漫画对于还不熟练的新人而言非常辛苦,而且尚人作画速度偏慢,负责原作的棹也得帮忙简单的背景处理。棹的每一天清一色被漫画填满,不必担心他见异思迁,是关系稳定的一大主因。 新鲜的竹荚鱼很便宜,因此晚餐我们还找了尚人来一起吃,他就住在徒步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碎切竹荚鱼、韭菜炒猪肝、番茄洋葱沙拉、味噌汤,这样一顿平凡无奇的晚餐,他们俩真的吃得很开心,还说要再添一碗。 闭关赶稿时,棹他们餐餐都吃杯面或便利商店便当,也不再和我联络,即使传来讯息也只有「肚子好饿」、「好累」、「好想睡觉」这三种内容。他们明明这么努力,漫画却有可能中止连载。 担心之余,我内心却有个角落,对于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棹在东京过得并不那么无忧无虑的事实感到安心。我并没有纯粹地祈祷自己喜欢的人获得成功,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好女友」,而是非常自我中心的人。 ──晓海你好好哦,交到职业漫画家男友太厉害了。 ──你将来会跟青野结婚,搬到东京生活吧? 办婚礼的时候一定要邀请我们哦。大家总是羡慕地这么说。在这座小小的岛上,职业漫画家就像明星一样,身为他女友的我也因此受到大家瞩目。然而,「和厉害的青野交往」这件事,却变成了现在的我唯一值得夸耀的一件事。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高中毕业后,我到今治贩卖装潢材料的公司上班。 「我认为还是念个大学,将来比较保险。」 讨论升学进路的时候,北原老师这么对我说。自从母亲闹出纵火事件之后,我开始频繁造访化学准备室。或许是因为在北原老师面前已经发生过了不可能再更丢脸的事,找他商量事情,对我来说比起导师更能说出真心话。在北原老师面前,我不必顾及体面。 爸爸虽然说愿意替我支付学费,但父母亲的离婚几乎已成定局,妈妈的身体状况陡然恶化。除了学费之外大约只有三百万圆的赡养费,可以预见我们将来在经济上一定相当拮据,所以我自己决定放弃升学,出社会工作。 「不过,既然井上同学你已经作出了决定,那么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是最好的。」 北原老师说完,又话锋一转: 「但我觉得,你可以再多依靠身边的人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依靠别人。」 我立刻回嘴,一阵沉默。 「不好意思,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北原老师道了歉,还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再找他商量。 离开化学准备室之后,我羞耻得想原地蹲下。我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从容,甚至无法坦然听进那些替我担心的人所说的话。 而这种紧迫的状态,在出社会进入第二年的现在也依然持续着。 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准备早餐和妈妈的午餐,做好自己的便当,把洗衣、打扫一类的家事做完。八点多出门,从九点工作到傍晚五点。跑外勤拓展新客源,根据报价单订购材料、安排各项事宜、配送手续,制作新材料的提案书向既有客户报告。对于工作无趣这件事,我没有任何怨言,但一想到未来还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工作就令人厌倦。一开始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井上,你过来一下。」 刚进公司不久,佐佐木小姐把我叫了过去。她的地位类似于所有女性职员的主管,所以我很紧张,该不会是我做错事了吧?但她提出的却是一件琐碎的小事。 「泡茶的时候呀,如果你自己要喝,希望你也能问一下附近的人需不需要。」 佐佐木小姐用的不是训斥,而是拜托的语气。原来是这种事呀,我松了一口气,道歉说:「对不起,我之前没有注意到。」过了一阵子,我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要去泡茶,大家有人需要吗?」 我发现会这么问的只有女性职员,男性职员泡茶的时候只泡自己的。虽然觉得很没道理,但为了这种琐事表达不满好像也不太对,于是我保持沉默,没有发现这只是庞大问题的冰山一角。 进公司之后过了半年,前辈开始带我出去跑外勤,靠着自己的力量谈到新合约的时候我高兴极了。然而,同届男性职员在酒会上喝醉时无意间说出的事实却令我愕然:那名同届职员的薪水随着业绩提升,但我的薪水却仍然没有改变。名片上的职称也不一样,男性是「业务」,女性是「业务助理」。 「因为跑业务很辛苦,对女孩子来说太严苛了。」 这是主任给我的答覆,也不晓得是体恤还是轻蔑。我们做的工作和男性职员明明一模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找了佐佐木小姐商量。 「这家公司从以前就是这样。」 她却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带过了。并不认为理当如此,但说了也没用──察觉到她语气中放弃的态度,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没来由地想起岛上的聚会,做料理、端酒送水的是女人,男人只坐着吃。 尽管已经习以为常,但原来出了社会也是这样,我大失所望。在大都市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每当我这么想,思绪便不禁飞向已成泡影的、和棹在东京的生活。 就这样,我每天都在自己想喝茶的时候,询问办公室里的大家有没有需要。泡茶、泡咖啡,配合每个人的喜好加入砂糖或牛奶,边泡边想,希望公司至少也买一台办公室用的饮料机吧。 「不过是泡个茶而已,你就帮他们泡啊,又不会怎样。这也是算在你薪水里面的吧。」 妈妈吃着晚餐,满不在乎地说。 「反正你跟青野结婚之后也要辞职,工作上那么讲究做什么。比起那个,你还不如好好化妆,再这样下去男朋友都要被东京的女孩子抢走了。」 不同于以往,妈妈对于我和棹交往的态度十分积极,或许是因为棹从陪酒女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为职业漫画家的关系。和岛上的很多人一样,漫画家在她心目中也是个能赚大钱又显赫的工作。 靠人气吃饭的行业没那么容易,我想在身边支持努力打拼的棹。我是因为担心妈妈你才留在岛上,如果还有心思担心我的妆容,不如赶快好起来吧──这些话哽在喉头。 从前那个絮絮叨叨但个性开朗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一个月两次,她定期到今治的医院拿抗忧郁药,除此之外都足不出户,凡事爱抱怨,总是郁郁寡欢。不能鼓励她、也不能骂她,因此我只能听她发牢骚,顺着她的话答腔。 「要结婚的话,还是多练习把茶泡好比较实在,烹饪也是。」 妈妈吃了一口酱煮鱼,叹了口气说,这根本没入味嘛。被筷子反覆拨弄却乏人问津的鱼,在盘子上被拨得烂糊糊的。 妈妈虽然一度答应离婚,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像预付赡养费一样,爸爸每个月会汇点钱过来。爸爸的薪资没有优渥到足以支撑两个家庭,不过瞳子小姐自己也有收入。瞳子小姐不必依靠男人、自己拥有经济能力这点,使得妈妈相形之下更加悲惨。在我们岛上,瞳子小姐被叫做「没良心的禽兽」,妈妈和我则成了「凄惨可怜」的同情对象。但是,比起承受外人自以为通晓内情的怜悯,我宁可被称作「没良心的禽兽」。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 ──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到了出社会之后的现在,我对瞳子小姐这番话更有体会。钱很重要,用来赚钱的工作也很重要,出社会的第一年,我怀着这种想法努力工作。到了体认到现实的第二年,尽管和同届的男性职员做着同等的工作,我的薪资果然还是没有提高,天天替人泡茶。 前阵子,我听人说起担任女性职员主管的佐佐木小姐从前的故事。佐佐木小姐年轻时,业绩比起和她同届的现任课长更优秀,却无从升迁,名片上的职称也一直是业务助理。直到今天,佐佐木小姐仍然默默地替课长泡茶。 从那时起,我不再认真看待工作。我不会偷懒,但也不会特别努力。取而代之地,我开始比从前更投入于刺绣,在那些像开了洞一样空虚的部分刺上闪耀的珠子和亮片,把它们一点一滴填满。 下班后,我开始向母亲谎称加班,频繁拜访瞳子小姐。起初我打算到刺绣教室上课,但瞳子小姐说,我不收你的学费。断然说「不收」而不是「不能收」,很符合瞳子小姐一贯的作风,无论什么时候,瞳子小姐的中心都是瞳子小姐自己。 「刺绣真的能展现一个人的性格呢。」 瞳子小姐凝神打量着我刚做好的胸针。锁链针法勾勒出鸡冠花的轮廓,花序的部分用金色与暗红色的细小珠子填满。原本希望它呈现更柔软的起伏,但以我的技术实在办不到,到处都是缝隙,太丢人了。 「很有晓海你的风格哦。明明能用自己的方式大幅简化工法,不明白的部分你却还是努力绣好,不会敷衍了事。这种认真的态度很适合当专业的刺绣家哦。」 「我只是喜欢刺绣而已。」 「对于喜欢的事物,人才会精益求精。棹也是这样成为职业漫画家的吧?」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不过原来如此,最初大家都是从单纯「喜欢」一件事开始的。就这样,棹成为了专业的漫画家,瞳子小姐则成为了专业的刺绣家。可是我──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投入,还要到公司上班。」 「你的工作怎么样?」 「嗯,还可以吧。」 「你一点都不乐在其中呢。」 凡事都瞒不过瞳子小姐。 「我说啊,晓海。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切记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哦。让人害怕的,只有『嘿』地跳过阻碍的那一瞬间而已,跳过去之后你就自由了。」 瞳子小姐的语气轻快,完全没有强加于人的感觉。 「说得也是,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我都明白,可是……」 我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之后的话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总是在胸口卷成漩涡,然而一旦把它说出口──瞳子小姐摸了摸我低垂的头。 「你们都是好孩子。」 「你们?」 「我之前也跟棹说过类似的话。」 她缓缓抚摸我的头发,像触碰一个小小孩。 「你们真的都是很好的孩子,但这不是赞美哦。」 瞳子小姐摸着我的头,从她手腕隐约传来香水味,和我赶在上班之前随便收拾的干净衣物是截然不同的味道。我总是被时间追着跑。 妈妈的病况没有好转迹象,无论我多么努力,甚至都听不到一句谢谢。即使努力工作,未来也没有机会翻身。我仍然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将持续多久,十八岁以后的时间便已经像沙漏里的细沙一样不断流逝。 「对不起。我只对你道歉。」 瞳子小姐总是轻快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一片纤薄易碎的玻璃。听得出瞳子小姐在担心我,也听得出她感到抱歉。 我摇摇头。瞳子小姐确实是一切的开端,然而从众多选项之中选择了「现在」的人是我。如果说这是错误的选择,那么错的人便是我,无法怪罪于任何人。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会这样活到什么时候呢? 御盆节连假在转眼间结束,连假最后一天,棹像往常一样送我到高圆寺站。刚开始他会一路送我到羽田机场,但我不喜欢太浓厚的离别氛围,所以之前便告诉过他送到高圆寺站就好。 「我还是送你到羽田吧。」 「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是东西这么多。」 我双手提满了准备送给大家的伴手礼,每次回去时都是这样;棹这一次之所以特别体贴,想必是因为我们昨晚起了点小口角。 昨天,棹带我去和他的漫画家伙伴们一起聚会,其中有一位是先前就常听棹提及的佐都留。令我惊讶的是,佐都留居然是女生,听他们说,原来在青年杂志上连载的女性漫画家常常取中性的笔名。 ──之前你不是说过你去佐都留家过夜吗? ──快截稿前去过,那时候她说要开天窗了,找我去帮忙。 ──那可是女孩子家耶,一般会在那里过夜吗? 棹蹙起眉头,说他没把佐都留当成女人,而是工作伙伴。我理智上明白,心里却还是无法接受,棹见状叹了一口大气。 ──这里是东京,和男女走在一起就会被投以奇怪目光的岛上不一样。 我受到轻微的冲击。岛上特有的传统偏见、公司理所当然的男女差别待遇让我忍无可忍,此刻却体认到岛上的想法其实也耳濡目染地沾染到我自己身上。耳朵一点一点热了起来,我逃进浴室,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昨天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 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时候,棹这么说。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不会再去佐都留家了。」 「不是这样的。」 我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对不起,但不是这样的,昨天是我不对。」 棹还想再说什么,但我伸出双手,截断了他的话。 「工作上的伙伴很重要,我不想妨碍棹的工作,想支持你,也想要好好对待你所重视的人。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请不要怀疑。拜托你。」 真的很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棹则回说「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电车到站前短短的时间,我们一直牵着手。电车停靠时,我一个人上了车,车门关上,车体大幅晃了一下。我们隔着车窗向彼此挥手,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才终于解开笑容。 ──我做得够好吗? 在与恋人分别的落寞感涌上心头之前,我对着向后流逝的景色这么问。我没有造成棹的负担吧?有没有成功扮演好让棹放松的角色?回家路上,我总是为自己打分数。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棹一定没注意到。 我决定留在岛上的时候,棹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他把所有怨言留给自己,取而代之地和我交换了许多约定,让我安心。即便如此,远距离恋爱还是困难重重,双方的心意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就可能渐行渐远。所以我竭尽全力地努力,实际收入的十三万圆当中,我把八万圆留给家里,剩下的扣掉和朋友交际,全部拿来支付上东京的交通费、衣服、化妆品费用。平常穿的是便宜的快时尚品牌,却为了上东京买了两万圆一件的洋装和新的内衣裤。我不希望棹觉得我和东京的女生比起来土里土气,但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俗气了。 钱很重要,工作很重要,棹也很重要。 但我却什么也构不着。 对于在东京逐步实现梦想的棹,我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夸耀。 所以,至少要扮演一个体贴的女朋友。我感到不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自己处理好,在东京打拼的棹不应该背负这些。那我该怎么办?必须找到与棹不相关的、只属于我自己的重心才行。 我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杂志,是陪棹去找资料时,在旧书店找到的巴黎服饰品牌作品集。黑色乌干纱上绣着淡水真珠、金属珠子、粉色珠子、施华洛世奇水晶和黑钻石,名为「ciel de nuit」的黑色礼服由三千颗珠子刺绣而成。多美呀,还存在着这样如梦似幻的世界。 ──这种认真的态度很适合当专业的刺绣家哦。 ──对于喜欢的事物,人才会精益求精。 我内心一瞬间雀跃地展开了翅膀,又立刻把那对翅膀摺起来收好。透过棹的工作,我明白创作类的行业有多么残酷:即使投入大量时间,也不晓得能不能实现梦想。情况不允许我做那种梦,此刻摆在我眼前的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我收起杂志,在智慧型手机上打开转职网站,一则一则浏览应征条件,希望至少能换到一间努力有所回报的公司。从力所能及的地方着手,即使只迈开一小步也好,我要从这里脱身。 2青野棹 二十二岁 夏 我睁开眼,发现身边睡着陌生的女子。 凝视着那张睫毛纤长的白皙睡脸,紧张感一点一点开始酝酿。 我驱动酒后混浊的头脑,开始按顺序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昨天我和尚人、植木先生一起,生平第一次到星级法式餐厅吃晚餐,总编辑也和我们同桌。上个月发行的最新一集大卖,接连决定再版,这场聚餐就是为了庆祝这件事。我们声势正旺,之前那段害怕被腰斩的时期就像骗人一样。 在那之后,我们前往俱乐部,因为佐都留说她朋友在那里办活动,拜托我出席。我以当红漫画家的身分被介绍给大家,女孩子们纷纷找我合照。我喝醉了酒,回家路上有个女人说她和我同方向,一起上了计程车,到这里我都还记得。 「早呀。」 女人睁开眼睛。我无可奈何,只好回了「早安」。当我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吻了我,缠住我的双腿,气氛明显往那方面发展。我岂止酒意早就清醒,而且还急得焦头烂额,晓海的脸闪过脑海。我佯装自然地撑起上半身,从被窝里抽身,总之得先把这女人送走才行。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我家冰箱是空的。」 「转角有间便利商店,我去买点鸡蛋和面包之类的吧。」 明明是第一次来,她为什么正确掌握了便利商店的位置?我察觉她并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内心的危机感更是节节高升。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中午,于是我扯谎说自己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我们还能见面吗?」 女人躺在床上这么问我。「这个嘛,有空的话。」我含糊回应,迅速换好衣服,只拿了智慧型手机和钱包便走向玄关。 「时间紧迫,我先出门了,钥匙你放在信箱里吧。」 我逃也似的,不,确实是逃出了家门。最后我瞥了一眼她的脸,表情写着不满,自己是个渣男的事实被摆在眼前。我满怀罪恶感地在牛井屋吃中餐的时候,晓海传了讯息来,我战战兢兢地打开。 「今天也很热呢。御盆节连假你有什么计画?」 我松了一口气。没事的,反正是远距离,不可能被发现。昨天醉得太离谱了,喝酒还是节制一点吧。我一面自我警惕,另一方面也明白问题不在于此。 来到东京四年,我顺利染上了这个城市的风气,早就难以遏止。 从前不是这样的。销售数字迟迟没有起色,连载还面临中止危机,为了多少提升一点原稿品质,我连日熬夜。交稿后身心俱疲的时刻,我忽然好想见见晓海,好想要有人陪在身边,无论是谁都好,却还是勉力坚持了下来。 然而,到了漫画开始畅销、大笔金钱入袋,周围争相奉承追捧的时候,我便开始随波逐流了。像个初尝砂糖的孩子一样又跳又闹,被它甜美的滋味牢牢捆缚。获得满足的从容,使得我开始见异思迁。 「今年换我回去吧。」 我这么回覆晓海。我工作繁忙,老实说她要是愿意来东京我会很感激,但出轨的罪恶感促使我吐出体贴的话语,我因此更加无地自容。 离开牛井屋之后,我担心那女人还在家里,于是前往新宿的书店。拿了几本感觉派得上用场的资料书到柜台结帐,看见总价超过了一万圆,我才发现自己没确认价格。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从日常琐事都能看出自己有多松懈。 我在咖啡厅阅读新买的书时,母亲传了讯息来。 「过得好吗?偶尔也打个电话回家吧。」 在我回覆之前,她传了第二则: 「家里冰箱坏掉了,怎么办?」 又来了。明明和男友过得甜甜蜜蜜,把儿子的事情抛在一边,自从漫画大卖之后却开始频繁联络。现在我定期给她的孝亲费也不少,即使如此还不够,她还是会来跟我要。 ──接下来,你们要自己管理财产会很困难哦。 前阵子,植木先生介绍了税理士给我们。我和尚人的漫画搭上了潮流,编辑部也精心行销,听说下一集的初版印量将会三级跳,连带着前面已出版的集数也将大量再版。我们会拿到惊人的版税,因此编辑才建议我们雇用专业的税理士节税。 最近,围绕在我和尚人身边的人变多了。那些点头之交反覆强调我们之间的友谊,一起吃饭时总是摆出一副我们理所当然该请客的表情。这倒无所谓,我们还左支右绌的时候也都让前辈和伙伴们请客,现在不过是换我们回馈而已。 在这当中,唯有晓海始终如一。把微薄的实收薪资一半以上都拨给家里,剩下的金额省吃俭用,放长假的时候到东京来见我。餐费基本上都是我出,但她偶尔也会拿出钱包说「这次我来付」。这样的晓海,在我心目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冰箱买新的吧,钱我出。」 我一回覆,母亲便一秒回了「谢谢你耶」和飞吻的贴图,然后继续传来讯息:「前阵子晓海过来看我」、「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无论如何,只有晓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哦」。唯有在提及晓海的时候,母亲才会说点正经话。 到了傍晚,我回到家,女人已经不在了,让我松了口气。我往床上一倒,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想起的却不是昨晚的女人,而是晓海。闭上眼睛,我不知不觉沉入梦乡,醒来时已经入夜。 高圆寺站前,我们平时相约的居酒屋里,尚人和植木先生已经先到了。 「这段果然还是太赶了吧,得再加入一两个小故事才行。」 植木先生拿着平板沉思。 「篇幅再拖长的话,结构不会太松散吗?我还是希望故事节奏流畅一点。」我说。 「不要说那种像新手一样的话,追加故事不代表节奏感就会变差啊。把故事说得完整,同时维持明快的步调。」 「说得倒是简单。」 「棹,你只是单纯不想写这个桥段而已吧?」 我一时语塞。为了自然衔接后续的故事,加入角色回忆自己不幸童年的场面才更有说服力。我内心明白,但不想写。不愧是从出道前开始照看我们的责任编辑,实在敏锐。 「我说过很多次了,人格成形是分成好几个阶段的,这点无论活生生的人还是漫画角色都一样。跳过一个阶段,角色就变得单薄了。就算写起来很痛苦,也请你不要逃避啊。」 「我知道。」 「那后天之前给我新版哦。然后是尚人这边……」 还来不及抗议时间太赶,植木先生已经打开了昨天刚完成的库存用分镜档案,精准指出缺点,这下换尚人的表情开始焦急了。 「分镜太细碎了。虽然描绘细腻是尚人你的特色,但为了充分衬托出细腻的部分,有时候也要记得大胆一点。这一回最精采的一幕在这边吧,给它一个跨页也不为过哦。」 「可是这样的话,其他部分就更没有空间了……」 「那部分是棹的工作,让他再删减一点独白吧。」 「啊?刚刚不是才叫我多写一点吗?」 「这一段应该可以再删吧?」 植木先生手指的,确实是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拖沓的桥段。 从我们的作品展现出大红迹象开始,植木先生就变严格了。在我差点因为审稿太啰嗦而气馁的时候,他生气地说:「这部作品还能变得更有趣,我打算赌上我的编辑生涯让它爆红,你们不要在这种刚起步的时候就得意忘形了。」 老实说,我听了很火大。但我信任植木先生,知道他和我们同样爱着这部漫画,也对它瞭若指掌。作品每经过一次修正都越来越好,最后我心服口服。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对我这个作家来说,也是值得信任的编辑。 不过,被他指出「你不想写这个桥段」真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而言,故事原本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但这种心态渐渐不再适用了。必须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事物,用读者容易明白的方式将之重组,融入故事当中才行。这与逃避正好相反,是直视自我的行为。透过把内心涌出的东西解体、再重构,我被迫了解自己,就连那些狡诈、软弱、自卑,以及它们形成的原委,都一览无遗。 「我知道了,分镜我会从头再画一次。」 在我身边,尚人使劲点头说道。以前每当被指出缺点,他总是立刻感到失落,但最近的尚人特别积极。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交到了第一个男朋友。 听说对方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很惊讶,还揶揄他说「你这样会犯法哦」,结果尚人回说,他很珍惜这个人,所以在对方毕业之前不打算发生关系。约会的时候,他也很小心让双方看起来只是朋友。即使在多样性受人称颂的现在,同志谈恋爱仍然困难重重。 尚人说,将来他们想要两个人一起出国生活。这不是很好吗,漫画到哪里都能画,无法理直气壮和喜欢的人结为连理的国家,离开也不足为惜。国家该是为了我们而存在,而不是我们为了国家而活。 「对了,刚才忘了说,已出版的所有集数都决定再版了。」 讨论告一段落之后,植木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 「植木先生,这你一开始要先讲啊。」 「抱歉,我也越来越搞不清楚跟你们讲到第几刷了。这部漫画口碑很好,在口耳相传之下越来越受欢迎,总编辑也很期待它将来成为我们杂志的招牌大作。」 「招牌?」 「听说现在的招牌作差不多想结束连载啰。」 植木先生压低声音说。漫画杂志必须有一部招牌作品,后面接棒的则尽可能找令人耳目一新的新人最好。决定作品之后,出版社会砸下大量的宣传费加以行销。 「花钱强行推销也不太好吧。」 洁癖又理想主义的尚人露出排斥的表情。 「不要误会了,作家本身具备才华和实力才是大前提。在现在这个杂志销量低迷的时代,读者会为了看招牌作品的最新话而购买杂志,同时也会阅读杂志里的其他漫画。招牌作家同时背负着其他作家的曝光度,作品要是没有这种实力,出版社哪里愿意为它花钱。」 「可是,金钱也会施加作品超越实力的魔法,这种做法太卑鄙了。」 「不是啦,所以说尚人和棹你们的漫画拥有承受这种高压的潜力,出版社认可它的价值,也非常期待未来发展……我希望你可以这样理解,提起钱的话题是我不对。」 植木先生努力解开误会,但尚人脸色还是不太高兴。 「棹,你怎么想?」 尚人把话题抛了过来,我说「不错啊」,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没见识过真正的底层,才会觉得谈钱太势利。我从小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也亲眼见到晓海为了经济问题而放弃升学。金钱足以左右人生。假如出版社说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大量投注于我们的漫画,那我当然只能拼命把作品做好来报答了。另一方面,回想起受到金钱左右、被迫在泥地里爬行的过去,我也很想告诉自己不用仰赖那种东西,也能从底层爬上来。不,或许我只是想这么相信而已。我是不是比尚人更理想主义呢?金钱的话题太难了。 「只能顺其自然啰。」 「你认真思考啦。」 尚人白了我一眼,我装作不在乎地点了下一杯酒。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随便敷衍过去又招致误会,我把这样累积下来的所有郁闷全都投注到作品当中。在社群媒体上看见洋洋洒洒写下自己所见所感的同行,我总是羡慕他们有多写字的余裕。我嫌浪费,连一个无偿的句子也不愿意写。 喝醉酒后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晓海传了讯息来。 「很久没在这边见面了呢,工作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偶尔也想回去看看──我想这么回覆,却醉得手指不听使唤。时间已接近十二点,但当我拨了电话,晓海还是立刻接了起来。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醉意又更深了一层。 『怎么这么晚打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没来由地想听听喜欢的女人说话。 「哎,晓海。」 我们结婚吧──我差点脱口而出,在最后一刻踩下煞车。 今晚的我太洋洋得意了,因为植木先生说我们将成为下一个招牌的关系吗?太愚蠢了。我把手放在额头上,要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一件好事之后,总是有两件坏事紧随其后,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越要绷紧神经,人生没那么简单。 『棹?』 「没什么,你最近如何?」 『很普通呀,每天去公司,还有忙家里的事。』 晓海平平淡淡地说。以前她还会逛转职网站,说想换个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但最近她不再这么说了,想必是在现在的职场找到努力目标了吧。 「偶尔也和朋友出去喝个酒吧。」 『嗯,不过晚上出门,我妈妈会担心。』 「你妈妈状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最近我教了小结刺绣哦。』 晓海换了个明朗的语调,她不太想谈到母亲。 『因为北原老师的生日快到了,她说想在手帕上绣点什么送给他。』 「男人的手帕不需要刺绣吧。」 『这是小结的心意,所以没关系,北原老师会很高兴的。』 「毕竟他连半生不熟的饼干都愿意吃了。」 聊起高中时代共同的记忆,我们都笑了。 「你常跟北原老师见面吗?」 『偶尔吧,决定要不要升学的时候他也帮了我很多忙。不过现在倒是比较常见到小结。』 「她跟你很亲呢。」 『我们也会聊到你哦,她说一直有在看你的漫画──啊。』 「怎么了?」 『刺歪了。』 骇人听闻的措辞让我瞬间吓了一跳,看来她边讲电话一边在刺绣。 我酒醉的脑海中,回想起高中时的晓海。在我书写漫画原作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床上动着钩针。晓海稍微挪动指头,红色、蓝色、五彩缤纷的珠子便反射出光彩,像施着小小的魔法似的,我常悄悄看得入神。 「晓海,你一直都没变啊。」 在深夜仍然灯火通明、热闹扰攘的东京,我在一点一滴被这个城市驯养的同时,感受着与此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座岛上一盏路灯也没有,一旦太阳下山,便被安静得令人害怕的海包围。晓海就在那里,现在一面和我说着话,一面刺绣。这种想像逐渐解开了我内心纠缠成团的东西,在晓海面前,我不必奋战。 「我好像想睡觉了。」 『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有好好睡觉吗?』 「确实勉强,现在不勉强更待何时啊。」 『那至少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哦。』 「知道了。那先这样啰。」 我像个得到关爱、心满意足的傲慢孩子般挂了电话。带着好心情走在往公寓短短的路程上,这时智慧型手机震了一下,萤幕上出现「真帆」这个名字。谁啊? 「今天太匆忙了,有空再一起玩吧。」 我回想起睡在我床上的女人。皮肤白皙的睡脸,长长的睫毛,挑染的雾灰色卷发披在纤瘦的肩膀上,是与晓海完全相反的类型。 「你现在在做什么?」 「闲着没事。」 明明应该无视她才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打出回应。 「要来我家吗?」 「好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明明还有一直等着我的晓海。 另一方面,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关系。那座宁静的岛是我的归处,而这个女人是幻影,无论拥抱几次,幻影依旧只是幻影。 御盆节连假,我依约回到岛上。 那里分明不是我的故乡,「回去」这个词却显得很贴切。 我在今治订了饭店。岛上也有民宿,但岛民几乎都是熟面孔,我不想在所有人好奇的注目下和恋人一起度假。晓海的母亲似乎说可以直接住她们家,但那样也静不下心好好休息。 晓海开车到松山机场接我,我们到饭店放好行李之后,先去了我母亲家,她和阿达一起住在今治车站附近的公寓。他们从我上东京之后开始同居,关系已经持续了四年左右。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分手。 「阿达真的是很好的人唷,他还是现在这间餐厅的主任呢。」 母亲说着看向他,阿达在她身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只见过他几次,不过确实比先前的男友看起来都要正经。虽然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交往四年还不结婚令人有点介意,但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插嘴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我只希望他们长长久久,多一天是一天,我已经厌倦了母亲的眼泪。 「我们餐厅的工读生都在看你的漫画哦,我也买了,你看。」 阿达说着,向我展示他的最新一集。 「唉唉棹,这个什么时候会改编成连续剧或是动画啊?」 「不知道,希望有机会吧。」 「不是很受欢迎吗?」 「这个业界没那么简单。」 有几个影视化的企划正在洽谈,但确定之前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尤其是对于容易半场开香槟的母亲。 「一说到我儿子是职业漫画家,大家都夸说好厉害,要是改编成动画或连续剧一定能赚很多钱。棹,你真的赚大钱的话要帮我盖豪宅哦。」 母亲拿起桌上我创作的漫画,随手翻了翻,又啪哒一声阖上,像小孩子玩腻了似的动作。接着伸手去拿一旁的名牌纸袋,是我带给她的伴手礼。 「我拜托你的东西,你都帮我买啦。」 她喜形于色地拿出里面的化妆品。眼影、口红、睫毛膏,我不太懂这些,所以找了真帆陪我去采购。之前那次以后,我和真帆又见过几次面。 「bobbi的眼影果然很显色。」 她打开眼影盘,马上试起色来,亮晶晶的细粉洒落在漫画封面上。母亲虽然希望我功成名就,但从来不会买我正在连载的漫画杂志,至今也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字太多了,我看不懂。」以前她这么跟我说过。 「每次都让你忍受那种人,实在很抱歉。」 离开母亲的公寓之后一上车,我立刻跟晓海道歉。 「我不这么想哦。」 毕竟我父母也有很多状况,晓海补充道,发动车子。 「就算以一个父母来说有各种不足之处,但只要棹你自己愿意原谅她就可以了。擅自说人家是恶质的父母、可怜的小孩什么的,外人没有资格先入为主地贴上这些标签,还说三道四。」 晓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烦躁。那座小岛上没有任何隐私,人际关系非常紧密,反过来说,一旦发生什么事,马上就会有人赶来帮忙。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很自然地形成守望相助的关系,习以为常之后住起来应该很舒适吧,只是── 「幸好放晴了。前几天刮台风我还很担心呢,还好它走了。」 晓海换了个话题。我们从今治开上来岛海峡大桥,往岛上前进。巨大的桥梁两侧被海蓝色占领,前方则是一片天空蓝。濑户内海是我所见过最明朗的海,平稳而炫目的海面勾起睡意,当我被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晓海家。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太累了吧,昨天很晚睡?」 「嗯,在开会。」 我撒了谎。昨天和真帆一起去采购要当伴手礼带给母亲的化妆品,之后真帆说想看看衣服,我便陪她逛了一下,买了几件给她。晚上到最近首度在日本开店的知名餐厅吃饭,吃完直接回到我的公寓,直到早上都在一起。 我跟真帆说过我还有真心交往的女朋友,她也说无所谓。我对她还是感到歉疚,因此她想要什么我都尽可能买给她。你这样只是她的提款机吧,尚人受不了地说,但这样我自己心理上也比较轻松。 「青野,好久不见呀。跑这么远过来,一定累了吧?」 晓海的母亲出来迎接,我欠了欠身说「好久不见」。她兴高采烈地带我进到起居室,桌上的菜肴多到快摆不下了。 「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不用客气啦,我们迟早都要成为一家人的。」 妈妈,晓海小声制止。 「你们也是在这个前提下交往的吧?」 晓海的母亲刻意确认道,我点头称是。以前她对我百般嫌弃,觉得我妈是个不检点的女人,现在真是大不相同了。晓海的母亲说了许多话,频频大笑,甚至还喝了酒,看她亢奋到不自然的举止,事后多半会陷入忧郁吧。一起画漫画的伙伴当中也有几个人患有忧郁症,所以我很清楚。晓海担忧地窥探着母亲的状况,对我一脸抱歉。 饭后,我们马上借口散步逃了出来,听着微弱的蝉声,走向高中时经常与晓海见面的沙滩。西斜的日光照射下,平稳的海面反射着银色波光。 「这里一点也没变啊。」 我眯细双眼,缓缓转动视野。岛影在远处隐约浮现,公车从曲线悠缓的海岸线另一头驶来,一回过头便是山林间的绿意,繁茂得充满野性。拍在岸上的浪涛声像摇篮曲,时间彷佛静止了。 「高中的时候,我们每天都约在这里见面呢。」 我们下到海岸边,两人一起倚着护岸砖铺成的斜坡,在沙滩上伸直双腿坐下。 「零食和饮料全都要自己带过来。」 「岛上有便利商店了吗?」 没有,晓海笑着说,从背包里拿出薯条杯。「觉得很怀念,就带来了。」她说着撕开纸盖,把杯子递过来,我拿了一根。 「以前还为了不被大家发现,偷偷摸摸地各自过来。」 「是啊。」 「对了,那次真的吓死人了,烟火大会的时候,我们没穿衣服躺在海边被发现……」 「是啊。」 「被北原老师发现,被叫到准备室,还以为老师会骂我们,结果……」 晓海开心地说了起来,我一边附和着她,却觉得昏昏欲睡。晓海喜欢聊在岛上的回忆,我也很怀念;然而要欣赏一张反覆听到磨损的唱片,连它上头留下的磨痕都如数家珍,我想我们还太年轻了。 「难得去了烟火大会,也没看到烟火,结果在那之后一次也──」 「工作呢?」 咦,晓海看向我。 「你现在的工作在做什么?」 「很普通,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比旧事重提有意思──但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没关系,说说看呀,我也想知道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是业务助理。到外面跑外勤,根据客户订单制作报价表,然后订购材料。」 「这之前也听你说过了。」 「工作内容都差不多,毕竟我只是业务助理。」 「什么时候升职啊?」 「升职?」 「既然是助理,就表示迟早会正式升上业务吧?」 晓海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默默把视线投向大海。 「业务都是男生哦。」 「为什么?」 「因为这里和东京不一样。」 是敷衍了事的语气。 「东京也有很多辛苦的地方,我想应该没差那么多吧。」 「东京和岛上不一样,这是棹你自己说的。」 她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怒意。 「咦,什么时候?」 「佐都留那件事的时候,你说东京和男女走在一起就会招致奇异目光的岛上不一样。」 听她这么说,我才隐约想起这回事。得知同为漫画家的工作伙伴佐都留是女生的时候,晓海曾和我发生争执。我不仅从来没把佐都留当作异性看待,当时因为佐都留的作品比我们卖得更好,我甚至嫉妒她的才华。佐都留现在仍然是和我们在同一本杂志一起连载的伙伴,那场无足轻重的争吵早已被我抛在脑后,反倒是晓海一直惦记着这种小事、还在此时此刻提起它,令我大感困惑。 ──这跟现在的话题没关系吧? 这么说感觉会引起争执,我懒得在难得的休假期间吵架。 「是吗?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这里的情况。」 晓海回过神来似的别开视线。 「不会,我也要跟你说抱歉,不该翻旧帐的。这个嘛,工作上……职位的问题无法改善,不过我有在努力请公司改善工作待遇哦。原本我们公司有个负责管理女性职员的主管,她今年辞职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请男性职员也自己泡茶,还有生理假也是。在我们公司每个月生理期都要事前申报,不按照申报期间就不能休带薪假,简直是不敢置信的规定,这样月经不规律的女生就──」 我还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原以为聊起来会比往事有意思,但晓海职场上的话题全都教我摸不着头绪。泡茶、生理期申报,全都是切身相关的议题,但严重落后时代的情况听得我强忍呵欠。 ──晓海原本是这样的女人吗? 高中那段话题怎么聊也聊不完、每天放学后相约见面还不满足的时光,感觉好遥远。这一带海域独有的平稳浪潮声、浓郁得令人难以呼吸的海潮香气、深邃的夜色,在那其中触碰到晓海肌肤的触感、侧颈的气味,全都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却只有在我身边的晓海和那段时期无法重合。 「除了上班之外,我一直在持续刺绣哦。前阵子瞳子小姐说要介绍工作给我,说以我的实力,已经可以接案工作了。」 刺绣的话题也没什么改变。晓海编织着晶莹的珠子和亮片的身影,在东京疲倦的时候想像一下就能疗愈我,但为什么来到零距离的时候就令我想睡呢?如果要结婚,我一直认为晓海是唯一人选,而结婚是现实,是零距离的、绵延不断的日常。既然如此,这种无聊感某种意义上才是正确的吗? 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发出震动,是尚人传来的讯息,说台词放进画格里不太平衡,希望我做点调整。植木先生也传了几则讯息来,这个回饭店再确认吧,幸好我带了笔记型电脑来。 「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对话完全被我搁置了。 「抱歉,我刚才发了一下呆。」 「跟我待在一起,很无聊吗?」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晓海没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感受到某些事物即将难以挽回的气息。 「我们……结婚吧?」 晓海睁大眼睛。我在说什么?但总觉得这句话我不得不说。在这座岛上,女性能独自维生的工作太少了,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晓海跟我交往了五年之久,事到如今她也很难再与岛上的其他男人交往。我必须为晓海的人生负起责任。 「你在说什么呀。」 晓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这个话题不了了之。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明明爱着晓海,此刻我却觉得彷佛获得了缓刑,而这又使得我对晓海更加内疚。 我牵着晓海的手,爬上护岸砖铺成的斜坡,一面回过头看。 想起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是如何耐不住冲动,在消波块的阴影中相拥。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再放纵激情;但同时我们也还年轻,还是勉强能顺从情欲的年纪。我们是成长了,抑或是失去了热情?走在午后反射日光的海岸边,我们依然不知道答案。 3井上晓海 二十五岁 夏 「御盆节连假可能无法见面了。」 午休和大家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棹传来了讯息。 棹和尚人的漫画从去年动画化开始爆红,各家杂志和电视台争相报导,连旁观者也看得出来他一定很忙。 「我不会打扰你工作,只是见个面也没办法吗?」 我打出这段讯息,又因为字面看起来过于沉重而删除了。我和棹之间心意的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往一侧倾斜,似乎再也没有恢复水平的一天。 我吃着小便当盒里满满昨天剩下的炖煮料理,这时社长突然走进休息室来,大家急忙作势起身。「没关系,你们坐。」社长从容地抬手制止。他走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递来一张签名板。 「我儿子是青野老师的书迷,能不能请你跟他要个签名?时间看你们方便都可以。」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和棹在交往,最近连客户也会跟我说「你男朋友真厉害」。我总是回以不置可否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能当「棹的女友」当到什么时候,虽然这种事我不会说出口。 「还有,趁着这个机会,你之前一直建议取消的生理期申报也决定废除了。」 我收下签名板,「咦」地抬起脸。 「那原本是职员的健康管理、算是福利的一环吧,但假如被画在漫画里就糟糕了,现在可是凡事动不动就会在网路炎上的时代啊,要小心点才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棹是我男朋友,就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公司会在漫画中登场这点令人惊叹。我苦恼着该如何应对一定年纪以上男人的自尊心,同时回想起棹也提起过类似的事。 ──你可以把我的人生经历画进漫画里喔。 ──我是个怪人,你来访问我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以为自己并不平凡的普通人之多,令棹感到厌烦;同时,他也说很羡慕那些人居高不下的自我肯定感。我现在也有同感。 「不过事关女孩子的身体,我们这些男人也认为应该要好好爱惜。」 社长没有恶意,所以听了特别让人不舒服。女人的身体是属于那个女人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我们这些男人」去爱惜。女人的身体不是公共财产。 ──比起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体恤,您不如赶紧修正职位和薪资上的男女差别待遇吧。 如果能这么说出口,该有多痛快啊。生理假的修正,只是公司终于通过了理所当然的要求而已,所以没有必要道谢,当我拿着签名板保持沉默时,社长露出差强人意的表情。 「女孩子也越来越了不起啦,嗯,这是好事。」 社长笑着离开,这一次我以职员的身分低下头,目送他出去。 在社长走出门外之后,女性职员纷纷为我鼓掌喝采。现状获得改善虽然值得高兴,但在我个人心里,觉得自己没出息的心情更胜一筹。 我们几年来不断申诉、希望公司改善的制度,因为棹的影响力而在一夕之间实现,结果不过是男人促使了男人行动而已。然而,我有资格对此感到空虚吗?原本想转职到更值得努力的公司,从力所能及之处先跨出一小步,但从那之后过了六年,我周遭的状况没有任何转变。我想追上棹,即使只是一点也好,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巨大到我不可能赶上。这不是属于我,而是属于棹的掌声。 「能用的资源无论是什么,当然都要好好利用呀。」 瞳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做出了成果,你也该稍微赞美自己一下吧。」 「我完全没帮上忙。」 「拉拢了有力人士站在你这一边,也是一种实力呀。凡事总是跨出第一步最困难,至于手段干净与否就交给下个世代去努力吧?」 瞳子小姐穿着一身休闲的棉质连身裙刺着珠子,轻快地说道。对自己有自信的女人,是不是更能够坦然依靠男人呢?又或者,因为她们自己就有力量,所以不是依不依靠的问题,而是彼此互助的关系? 「瞳子小姐好好哦。」 「嗯?」 「能一个人活下去太厉害了,真羡慕你。」 「不过经济上能够自立,和能不能一个人活下去又是两回事了。」 瞳子小姐这么说着,越过她肩膀,能看见我爸爸在厨房处理鱼肉的身影。在家从来什么也不做的爸爸居然──现在,我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因为看见他不再身为父亲,而是一名男性的模样感到受伤;但现在的我认为人是会改变的生物,这令人落寞,同时也带来希望。如今我也明白,不改变、或说不能改变,才是一种不幸。妈妈仍然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 「之前那些『海岛猫屋』的耳环很受欢迎哦。」 「真的吗?」 「周末两天的时间,十件全部都卖完了。」 咦──骗人──我不禁发出年轻学生般的声音。「海岛猫屋」是今年新开的杂货咖啡厅,几年前开始,从都市圈搬来岛上发展的外地居民逐渐增加,岛上接连开起了咖啡厅、餐厅、杂货铺等等有气氛的小店。这些店家经由杂志或网路介绍,逐渐成为濑户内海观光旅游的热门景点。瞳子小姐扮演了我们和外地居民之间的桥梁,会从他们经营的店铺那里,为我介绍我也做得来的刺绣工作。 「他们说还想再委托你。」 「我想接,请一定要让我试试看。这次也是耳环吗?」 「是披肩和小提包。」 我紧紧握住放在大腿上的手,是大案子。 「设计交给你决定,希望是针对二十几岁客群的风格。先前你替他们做的那些耳环,听说购买的客人全都是从都市圈过来旅游的年轻女生。他们要我问问你,如果先委托各两件的话,下个月月底能不能交件。」 「可以。」我使劲点头,兴奋得心跳加速。 先前交件的是黑白耳环,使用类似马赛克瓷砖的提拉珠制作。卖给观光客的商品大多以岛波一带特产的柠檬和蜜柑为主题,不过我刻意避开了这些图案。报酬一件八百圆,十件八千圆,扣掉材料费和工钱就亏了,实在称不上是工作。这次我大胆放手去做的策略似乎奏效了。 「加油哦,说不定刺绣没多久就会变成你的正职呢。」 「不,这还是不太可能。」 澎湃的心潮迅速冷却下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想挑战看看;然而为了支持我和妈妈的生活,我不能辞职。 「以晓海你的实力,我认为可以当上刺绣家,赚到足够的收入呢。」 瞳子小姐露出惋惜的表情,不过没再追问。 我本来把刺绣当作兴趣,之所以不知不觉间练到可以接案的水准,一大原因是为了逃避无论做了几年永远只是助理的工作,以及前途渺茫的恋爱。我操纵著名为焦躁的线,以细针填满不安,耀眼的花草、雪花、夜空里的星星于是在布面上浮现,这是我的生活中唯一「美丽」的事物。 「认真工作是很好,但你什么时候要结婚?青野不打算负起责任吗?」 爸爸一边把晚餐的菜肴端上餐桌,一边问我。 「我们没有资格说这些,对吧?」 在我说话之前,瞳子小姐便抢先挡了下来。表面上劝诫爸爸,但她口中的「我们」却带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无论幸与不幸都与这个人一同肩负的觉悟,这是我和棹所没有的东西。 今年,棹在东京买了房子。五月连假上东京的时候,他带我去看了那间位于新建公寓大厦、空间宽敞的三房两厅住宅,和先前在高圆寺那间一房一厅的旧屋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样房贷没问题吗?」当我担心地问,棹回答得轻描淡写。 ──买了还能节税,反而比较省钱。 我没问棹的年收入究竟多少。问了他多半愿意回答,但最近我尽可能不涉入棹的私生活。这是为什么?我仍然没有直视背后的原因,却开始一点一点远离棹。 新房子每个角落都美观明亮,住起来应该很舒适才对,我却怀念起高圆寺那间老公寓,怀念那张过于狭小、我们只能紧紧相依的单人床。 连假期间,在棹和尚人主办的酒会上,他们介绍漫画助手给我认识。现在几乎都是数位作业,平常大家见面的机会不多,因此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紧张,但还是高兴地说「能亲眼看到崇拜的老师们平常的工作空间,真是获益良多」。棹刚到东京的时候,也像他们一样吗? 棹被大家称为老师,我则是「老师的女朋友」。助手当中有个神情特别阴郁的女生,我一看就知道她多半跟棹上过床。和年收入一样,我什么也没过问,毕竟这样的女孩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忘了什么时候,我在打扫卧室时发现了一个掉在床铺和墙壁之间的布质发圈。我试着用它绑了头发,然而棹一无所察,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心情好像很好哦。 棹没发现我已经发现了。 棹开始无论什么东西都买给我。衣服、包包、戒指,全都像走进便利商店买罐果汁一样随意。我跟不上他的花钱不眨眼,一个人在高级精品店里紧张兮兮。人生第一次,棹还带我去了名为俱乐部的地方,大家都盛装打扮,我为了今天才咬牙买下的短裙显得俗不可耐。 无论在居高临下俯瞰舞池的vip包厢,还是第二间续摊的会员制酒吧,棹都结清了所有人的费用。我侧眼看着价格不菲的酒一瓶接着一瓶倒空,想起的却是我们两人一起喝过的那瓶不到千圆的威士忌的滋味,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悲惨。 ──当时的威士忌还比较好喝。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那是回忆的滋味,而回忆的价值因人而异。我和棹还坐在对等的天秤两端时或许还敢说,但天秤在不知不觉间倾斜失衡,再施加一点重量彷佛就要整座翻倒。明知如此,我心里一个角落却也希望它快点倾倒,好让我解脱。 结帐后,店员把收据拿来给棹,我瞥见上头十五万圆的金额,一时间头晕目眩。出来喝一次酒的消费,就比我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棹在回程的计程车上这么问。 ──不要这样好不好,大家都在看你的脸色。 一阵沉默之后,我下定决心开了口。 ──我觉得,你还是再思考一下花钱的方式比较好。 棹偏了偏头。即使加薪之后,我的实收也只有十四万圆,这种天天绞尽脑汁节省几十、几百圆的心情,现在的棹一定无法理解吧。想到这里,原先压抑的想法便满溢而出。 棹现在花钱的方式太异常了,为什么连同辈朋友的酒钱他都得一起支付?棹替自己的母亲也买了房子,阿姨和她的男朋友达也先生一起住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棹真是孝顺,我的育儿方针果然没错」。 ──无论她想要什么都直接买给她,这样不太好哦。 ──我也有买给你啊。 我瞬间火气上涌。 ──那不是我的重点。 ──不然是什么? ──现在的棹太得意忘形了,看不见周遭,一点也不稳重。 话说到这里,棹开口跟计程车司机说,「请停车。」 他立刻下车,改搭了其他的计程车,车尾灯在我眼前远去。三更半夜的,他想去哪里?掉在地上的布质发圈掠过脑海,我请司机发车,靠上椅背。 ──讲到母亲的事不太好哦,男人会生气的。 司机喃喃说,我脱力地回答,是啊。 想说的话明明说出口了,我却一点也不痛快,反而深陷于自我厌恶之中。我真的是为了棹好才这么说的吗?只是想阻止棹逐渐成为我不认识、也追赶不上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吧?真傻,这明明已经不可能遏止了,现在的棹已经彻底成了在东京大有斩获、事业成功的人。 在我们交往八年的现在,棹身上随时都感觉得到其他女人的气息。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出轨,是在三年前御盆节连假,棹难得回到岛上的时候。当时棹带了化妆品给他母亲当伴手礼,我问他是找谁帮忙挑的。「佐都留。」棹回答得无比自然,太过自然了,以至于我一听就知道是谎话。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流利地编造谎言的男人了?从那时开始,我便再也无法相信棹所说的话。 更让我受伤的是,棹听我说话的时候强忍着呵欠。我这才发现自己成了类似乡下老家一样的存在──随时都等在那里,偶尔回去放松一下,长久待在那里就嫌无趣了。 那时候,棹为什么要求婚?棹说完之后自己也感到困惑,而且被我拒绝后还松了一口气,这些我都看得出来。那时候我应该斥责他出轨的,却佯装没发现,含糊敷衍过去。我不敢责备棹,害怕我们会因此分手。 吵架是远距离恋爱的致命伤,尤其我面对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筹码,无法表现出任何强硬的态度或立场。结果,我的沉默助长了现在这种容忍其他女人存在的最糟状况,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共犯。 计程车开到公寓大厦楼下,我拿备用钥匙打开玄关大门的自动锁。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大沙发,我怯生生地坐在边缘一角,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转动钥匙的声音把我唤醒。 ──我回来了。到床上睡吧。 棹抚摸我的头发。欢迎回来,我把手臂环上棹的颈子。他牵着我的手进到寝室,我们两人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随手丢在地上,然后钻进被窝。我们没有做爱,只是手牵着手。说不定我还是被爱着的──裹在棹的体温里,一缕细小的希望冒出新芽,然而在将它牢牢握进掌心之前,我便坠入了梦乡。 从今天开始,进入了我们交往后第八次的御盆节连假。自从那次「可能无法见面」的联络之后,棹什么也没说,我也搁置不管。最近传讯息的频率也是每周一次,有时候两周一次,这段关系如果就这样自然消灭,我也乐得轻松。比起与棹分手,在没有出口的情况下自欺欺人地驯养着逐渐膨胀的不安更让我疲惫。 「你不去东京吗?」 我在庭院里除草时,妈妈这么问。 「他那边好像也很忙。」 「他从去年开始就非常活跃嘛。」 迟缓的语调,像夏天窒热的空气一样压上我的后背和肩膀。 「你们好好讨论过婚事吗?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 我装作没听见,默默拔着杂草。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吧?要是事到如今还跟青野分手──」 玄关的方向传来门铃声,我借机逃走。从庭院绕了半圈来到门口,我向站在玄关前的北原老师和小结说:「欢迎。」 「晓海。」 小结柔顺有光泽的黑发扎成一束马尾,站在她身边的北原老师向我点头致意。 「小结,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长了一公分,可是还是排在前面数来第三个。」 小结今年升上了国中二年级。她今晚要跟朋友去参加今治的烟火大会,所以和我约好要来借浴衣。她说她一个人不会穿,因此我也会一起帮她着装。 「晓海小时候,我们家也常去。父女一起去烟火大会,真不错。」 妈妈说着,端出冰麦茶请北原老师喝。 「没有,我负责看家。上了国中之后,孩子总是以朋友优先。」 「好不容易独力把女儿抚养长大,很寂寞哦。」 「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你不打算娶老婆吗?」 「我一个人生活起来比较自在。」 隔着拉门传来他们的对话。自从患上忧郁症,妈妈开始和亲戚、熟识的邻居都保持距离,和北原老师却相对比较有话聊。虽然以前都被老师看到过最丢脸的惨况了,事到如今好像没必要在乎这些,不过多半是因为北原老师是个态度淡然的人。妈妈和我都已经受够了饱含湿气的同情。 「爸爸,你看你看,锵锵──」 小结替自己配上音效,打开拉门,秀出一身浴衣打扮。原本担心白底淡红芙蓉的浴衣穿在她身上太成熟,不过五官秀丽的小结穿上去非常适合。 「怎么样?」 看见她提着袖兜转一圈的模样,北原老师眯细眼睛笑了。 「对了,晓海的发饰好像还留着。小结,跟我来吧。」 妈妈带着小结到隔壁房间,我替北原老师再添了一杯麦茶。桌上摆着小结烤的饼干,现在不再是半生不熟的了。 「不好意思,难得放假还来打扰你们。」 「不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结穿起浴衣真的好合适哦。」 北原老师听了高兴地微笑,眼角挤出皱纹,表情显得特别温柔。 「她的母亲一定很漂亮吧。」 听我这么说,北原老师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半空。 「是啊。不只是五官长相,连举手投足都很美。」 那是真正的美人了,我还没见过成年人这样毫不害臊地赞美自己的爱人。 「青野同学最近还好吗?」 「应该还好,虽然他好像非常忙碌。」 「我们高中的学生们也都很崇拜青野这位学长,你也很为这个男友自豪吧。」 「很难说,我和棹可能已经走不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北原老师一路看着我们到现在,话语很轻易地脱口而出。不可思议的是,话一说出口,我便确信那已经是既定的不远未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稍微想了想,摇头说「没有」。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核心总是位在言辞无法抵达的深处。远距离恋爱七年大幅磨耗了我的心思,哪怕是棹开始常态性出轨,我们也没为此吵过半次架,这段关系像挂在枝头无人采摘的果实,正缓慢地走向腐败。 ──直接把我甩掉不就好了。 不过我想,棹做不出这种事吧。棹过剩的温柔在那样的母子关系中滋长,在他必须忍耐、放弃太多事情的孩提时代扎根,像一种深情,同时也近似于必须割舍某些事物时于心不忍的软弱。 「我是这么可怜的女人吗?」 我是一直在乡下等着他的可怜女友,所以棹才不忍心跟我分手吗?听见我自暴自弃的问题,北原老师微微挑了挑眉。 「只要自己不觉得可怜,那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一如往常的平淡回应。北原老师多坚强啊,这么坚强的人一定不需要别人吧,和我正好相反。正因如此,北原老师的话听起来无比正确。 因为在棹身上寻求答案,我才会感到痛苦。 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权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应该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而不是向棹寻求。 这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所以我一直装作视而不见。 小结和朋友一起去看烟火了,我们于是邀请北原老师一起吃晚餐。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总是清淡的菜色比较多,今天却久违地做了唐扬鸡块。 「每一道都好好吃。井上同学,你的烹饪手艺真不错。」 一反他瘦削体型给人的印象,北原老师吃了很多。大块鸡肉裹上满满片栗粉的盐渍柠檬口味炸鸡块、夏季蔬菜筑前煮、醋渍洋葱火腿,一盘接着一盘被清空。 「吃得真豪爽,不错不错。」 好久没有看见妈妈这么自然地谈天了,我也高兴起来。在我享受着和睦的用餐时光的时候,智慧型手机跳出一则讯息。是棹传来的。 「我回来了,人在今治。现在过去你家可以吗?」 咦,我下意识发出声音。 「怎么了?」 「棹传来的,说他人在今治,问现在能不能过来。」 「你们约好啦?」 「没有呀。」 「难得回来,就让他过来啊。」 「可是这么突然……」 「青野他不是忙得很吗,人家百忙之中都特地跑来了。」 「再怎么忙碌,也不代表他可以不尊重别人。」 在我和妈妈说话的同时,讯息又接着传来: 「还是你要过来?我在国际饭店。」 一股强烈的怒火涌上心头。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事前根本没联络,却预设能见到我?工作忙碌无法见面的话确实没办法,但如果要来,至少该事先联络一下吧,这样不仅造成别人的困扰,也很任性。妈妈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这时候顺从地说谢谢,男人明明会很开心的。」 火气冲上脑门。 「这样只会被瞧不起而已,所以爸爸才会──」 「我送你过去吧。」 北原老师介入对话。 「我本来就想着差不多该去今治采买了,所以只是顺便哦。」 「老师,我……」 「去准备吧。」 在略显强硬的敦促之下,我无可奈何地起身。换好衣服、走出玄关的时候,北原老师已经上了车。「不好意思了。」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老师,刚才谢谢你。」 车子一开动,我立刻道谢。 「要是北原老师没有阻止我,刚才我一定会对妈妈说出很难听的话。平常明明都能够忍耐,这一次可能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吧。觉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北原老师轻声笑了。 「你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反省,一个人给出了答案呢。」 「觉得我这样很傻吗?」 「正好相反,青野同学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 「是吗?」 「以这个年纪来说,你们都太理性了,可以活得再任性一点哦。」 「这倒是没有。」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 「棹有时候太过得意忘形,我有时候也不断自我折磨,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为彼此着想,只以自己的快乐和痛苦为优先。」 「对这些有所自觉,正是你们的理性之处啊。」 「即使有所自觉也无从改善,所以才是傻子。」 「你会和青野同学吵架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害怕分手──这话太丢脸了,我说不出口。 来到饭店房间,棹姑且还是跟我道了歉。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出门前接到了一些麻烦的联络,一路上都手忙脚乱的。」 「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 「算是吧。不说这个,我肚子饿了,来吃点东西吧。」 棹简单带过,打开客房服务的菜单。自从第一次出轨和求婚之后,棹不再向我细说他工作上的事。我曾经不着痕迹地表示我想听,试图把话题带往那个方向,但他只嫌麻烦似的说,他很累了。 ──至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让我休息一下吧。 当时我听了很高兴,但随着时间经过,却感到彷佛被下了「你要当个好女人」的诅咒。我一直没能解开这道诅咒,今天听见妈妈那番话便过度反应了。顺从地说谢谢,男人会很开心──一定是这样没错。那么我说不出口而咽下的那些不满又会跑到哪里去呢?一次、两次往肚里吞,之后每一次都不断往肚里吞,总有一天── 「水。」 棹说道,我从饭店的冰箱拿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放在桌上。棹吃着客房服务贵到吓死人的咖喱饭,一边用平板看着电影。我不知所措地坐到他对面。 「看你想吃什么,也点些东西来吃吧。」 「不用,我吃过了。」 要是你事先联络一声,我就不会先吃了──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 「电影之后再看吧?」 难得人都跑这么远过来了,这句话也倒吞回去。 至今吞下的所有词句快要把我溺死。 「抱歉,连假结束后我要跟这位剧作家对谈,作品一部也没看过的话就谈不来了。」 「你很忙呢。」 「是啊。」 「好看吗?」 「不知道,才看到一半。」 他双眼直盯着萤幕,只给我最低限度的回应。 你跑来爱媛就是为了看电影?这问句哽在喉头,呼之欲出。我能理解他工作很忙,也明白看电影是工作的一部分。但那又如何?棹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吧,为什么认为对我这么做就能被原谅? 「最近除了工作以外,你还看了什么电影?」 「很多吧。」 「告诉我片名。」 「一下子想不起来。」 「那就好好想。」 我加重了语气,棹终于从平板上抬起脸。 「为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问,我感到焦躁不耐。 「难得见了面,我想跟你说话。」 棹露出困扰的表情。 「嗯,但我本来是没办法跟你见面的。」 这不是夸大其词,工作真的很忙,原本以为今年的御盆节连假无法见面了。可是我想把握短暂的时间见你一面,因此才排开行程跑了过来,这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允许我稍微工作一下──棹说了一些大意如此的话。 「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就不能见面了。」 这句话带有威胁意味,我感受到内心某种东西在沸腾。苦药为了易于吞咽而裹上糖衣,剥开那层单薄的伪装,便能看见棹这番话的本质。 他对我说的是:要是你喜欢我,那就好好忍耐,否则我们就结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被看轻到这种地步了?我知道棹十分忙碌,但「知道」和「接受一切」是两回事。 我不是只为了疗愈你而存在的绵软布偶。我会生活、会思考、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改变,会受伤、会喜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恋人。我该怎么表达这些?「我爱你」曾几何时成了空洞的词句,即使身体交合,我也不认为能够传达。 「最近看了什么电影?音乐也可以哦。」 那是现在非讨论不可的事吗?棹偏着头,似乎想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只想得到「回归起点」这个办法,回到我们凝视着彼此,对彼此说了许多话的那段时光。 「像是《王牌冤家》吧,虽然这部片很老了。」 棹勉为其难地回答。 「是什么样的故事?」 「一对恋人消除记忆的故事。」 「原来棹也会看爱情片呀。」 「主题虽然是爱情,但感觉又不只是这样。该说是科幻吗?整部片到处都是解谜要素,结构非常紧凑。它还得过奥斯卡剧本奖,你没听过吗?」 「没听过。」 「出演的也都是知名演员。」 棹一一列举演员的名字。 「完全没听过?」 「名字听过,但搭不上脸。」 是吗,棹喃喃说。「哎,大概就这样吧。」说完视线又落回平板上。 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知的笨蛋,羞耻感涌上耳根。然而我一面到公司上班、一面做家事照顾母亲,假日忙着做刺绣工作,为了活过每一天拼尽全力,不再像学生时代那样有多余的时间分给电影、书籍、音乐。 「最近我接到一个刺绣的大案子。」 是哦,棹边看电影边回答。 「因为先前交件的耳环很受欢迎,听说周末就把十件都卖完了。」 「这很厉害吗?」 我迟疑了。对我来说是很厉害,但对棹而言── 「这样赚到多少?」 「八千圆。」 「十件就八万了,不错的副业啊。」 「不是,是十件一共八千圆。」 咦,棹看向我。 「考虑到材料费和你的手工,这样没有利润吧。」 「毕竟我不是专业的,而且有些事比利润更重要。」 「收了钱就是专业的了。」 棹皱起眉头,又立刻松开。 「嗯,不过说得也对。当作兴趣的延伸,做得开心就好吧。」 在把自己的兴趣变成专业、事业大获成功的棹面前,彷佛突显出我有多么天真。不同于刚才的另一种羞耻感袭来,脚下的阵地一块接着一块被削减。 「瞳子小姐说,我说不定能当上刺绣家。」 我说出这种话,究竟想证明什么? 「既然瞳子小姐这么说,那很厉害啊。」 厉害的不是我而是瞳子小姐,我感到更羞耻了。 「虽然十件耳环只赚到八千圆,不过披肩和小提包都是大案子,这次评价不错的话,后续其他店家也有可能找我订购,我希望之后可以做出利润。」 我到底在认真什么?为了维持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计不可能辞职,这话是我自己说的,却被虚张声势的自尊心煽动。 「不用那么拼命啦。」 棹的视线再度落到平板上。 「可是如果真的想成为专业的刺绣家,行动时就得考虑到未来发展才行。」 我试图延续话题。 「是不是该去宣传一下比较好?棹,你觉得呢?」 「这个嘛,嗯,量力而为吧。」 棹似乎漏看了剧情,轻点萤幕往前倒回三十秒。 「听我说话。」 「我有在听。」 「认真听。」 「我有在听啊。哎,晓海,我真的再不看这部──」 「你不要太过分了!」 棹吓了一大跳似的看着我。 「……我真的受够了。」 装满到杯缘的东西终于漫溢出来,我已经无法阻止。 「怎么突然……」 「一点都不突然,我们从之前开始一直都是这样子。拜托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就说出来,不要嫌麻烦似的敷衍了事,好好跟我吵架。」 「没事何必特地吵架……」 「如果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就跟我说。」 终于说出口了。鼻腔深处伴随着刺痛感湿润起来,不许哭,在这时掉眼泪就输了。 棹一脸茫然。 「不是,等一下。对不起。」 「我不是想要听你道歉。」 「我知道,真的对不起。该怎么说,那个……」 他顿了顿,像在寻找措辞,然后── 「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让我整片脑海瞬间刷白。 从化为空白的地方,燃起一簇火苗。 棹多么残忍。在这个时间点迫于无奈地求婚,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欣然点头?我们的关系早已腐败,只剩下从枝头落下摔个稀烂的未来。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棹仍然优柔寡断地拿结婚当挡箭牌,把问题推给我回答。yes或no二选一,既然如此,最后这把刀只能由我挥下。 「我们分手吧。」 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句子脱口而出,听起来如此轻盈,连自己都惊讶。太好了,我死也不想把它说得太沉重。棹眨着眼睛。 「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吧。」 在我们四目相对时,突然响起空气爆裂的声音,烟火大会开始了。我看向窗口,眼前却只有街上零星的灯火,与一片黑暗的濑户内海,唯有撼动内脏的沉重声响接连在室内响起。 「那我回去了。」 一站起身,手臂便被抓住。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去了。」 「明天再一起回去吧。」 「明明已经分手了?」 棹的表情转为愤怒,拉着我走向床铺,我们彼此纠缠着往床上倒。棹的手指伸向钮扣,我抓住他的手挥开,扭转整个身体抗拒他伸进裙子底下的手。我们像野兽一样揪着对方,你上我下地扭打成一团,彼此威吓撕抓,在死命攻防之后双双力竭,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棹喘着气,声音里混杂着愠怒。 「莫名其妙。」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放开我的手。 唯有烟火升空的声音不断响起,我束手无策地闭上眼。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在岛上看过烟火。」 棹喃喃说。 「那次没看到。」我说。当时我们醉心于彼此,等不及烟火开始,便在消波块的阴影里相拥,我只记得越过棹的肩膀,瞥见了在夜空绽放的零星花火。 「不如现在去看吧?」 「我不去。」 我固执地闭着眼睛。下一次睁开眼睛,能不能回到高中时代?如果时光真能倒流,这一次我希望能看到烟火。又或者无论重来几次,结果仍然相同呢? 在我沉默的时候,身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 时间果然没有倒流,在我身边的是二十五岁的棹,紧紧牵着我的手睡着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眼下微泛青色,看来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一想到他牺牲睡眠时间来见我,为时已晚的愧疚感和「或许还能再重来」的不舍之情便涌上心头。 在熟睡的棹身边,我尝试重新思考我们的关系。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再也无法对等地对话;在他心目中,我变成了只需要适当摸头安抚就能够满足的人。但真正令我痛苦的,是「我确实只有被人看轻的分量」这个事实,我在「现在的我」身上看不到价值。所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把对自身的不满往肚里吞,吞到最后引发自体中毒。 这么一想便明白,问题的根本在于我自己。 我喜欢棹,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但曾几何时,这份感情的根柢或许开始混杂了不同于爱情的东西。我是不是为了从这座岛屿和妈妈身边解脱,所以才渴望和棹结婚,把这视为通往自由的护照? 现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另一个我悄声耳语。只要坦然接受一切,接受我对棹的爱包含了背后打的那些算盘,然后乞求他带我离开这里。 我再也不想孤身一人和社会奋战。 不想上班。 不想在月底烦恼钱的问题。 不想再为了对未来感到不安而彻夜难眠。 想跟有收入的男人结婚。 想成为家庭主妇。 想生下小孩,在丈夫的庇护下安心度过一辈子。 列出所有真心话和欲望之后,我恍然惊觉。 「……和妈妈一模一样。」 无力养活自己有多么不自由,自己的生活基础掌握在「丈夫」这个他人手中有多么不安定,赖以为生的他人某天突然离开有多么危险,我已经透过母亲体验了许多年。妈妈是我的至亲,我虽然重视她,同时却也不想变得像她一样,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一路努力过来。然而现在的我却── 我再一次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视野中抹去棹的身影。 即使依靠棹脱离目前的处境,也无法消除这些不安与焦躁。 我必须守住自己的尊严。 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睡,再睁开眼睛时,整个房间染上淡淡的青色。棹睡得很熟,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我下了床,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离开房间之前,我走近能够眺望大海的窗边。和棹分手之后,我也不可能再到这间饭店住宿了,想趁这个机会,最后再看一眼难得的海景。 昨晚被夜色涂黑的世界,此刻在微明中展现它的模样。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将水平线染上橙色,平稳的海面彼端能看见岛屿的影子。如果像现在这样只从远处眺望的话,这是一片美得像梦一样的风景。 现在开始,我要回到那里去。 那座岛不是梦,是我的现实。 我会渡过大桥,在熟悉的公车站下车,沿着看腻了的海岸线走回家。早上我会先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清洗,接着准备早餐,等妈妈起床后让她吃药,然后两人一起吃饭。今天是休假日,得把堆积的杂事做完才行。 晒衣服、打扫,把社区传阅的板报传给下一家。对了,佐久间太太送了蔬菜来还没回礼,把亲戚那边收到的西瓜送她可以吗?昨天刚除过杂草,但再过一周它们又会长满整片庭院吧。太麻烦了,干脆洒除草剂吧,准备午餐前可以出去买。厨房清洁剂用完了,也要一并记得采购。 我会回到那个反覆重演到令人厌倦的现实里。 我一路这么活过来,接下来也将这么活下去的情景在脑海中播放,像一场了无生趣的电影。有什么东西搔过脸颊,从昨天忍到现在的泪水溢出眼眶,在我扶着窗框的手背上摔碎。凭借意志力止不住它,鼻水滴滴答答流下来,我用手背往旁一直线将它抹掉,滑溜溜的触感让我哭着笑了出来。 棹,快醒来。 现在立刻醒来。 叫我不要回去。 这样我就愿意当个傻瓜,接下来无论发生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我都能舍弃自我,笑脸以对。然而棹没有醒来,我只能回到那座岛上。像清晨的海一样宁静悠缓的觉悟,与棹深沉规律的呼吸一并涌向我。 二十五岁的夏日迈向终点,而我依然什么也构不着。 4青野棹 二十五岁 秋 「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吓了一跳,从平板萤幕上抬起脸,对上晓海愤怒的目光。 直到刚才我们还很寻常地聊着天,因此我一时傻住了。晓海说她不久前透过瞳子小姐接到刺绣工作,这次的委托是大案子,她显得干劲十足。报酬扣掉材料费和手工费几乎没赚多少钱,这让我不太赞同,不过晓海家的家计都靠她一个人支撑,她无法贸然辞去工作。既然如此,不如把刺绣当作兴趣就好,晓海却说她想成为专业的刺绣家。 ──太天真了。 这和小孩子说「我想开花店」相差无几。我靠着自己的兴趣赚钱营生,实际体会到背后有多辛苦,因此听她这么说多少也有点不耐。要是认真想往这个目标前进,有些东西她必须要舍弃,但身为恋人的我又想支持晓海的梦想。 为了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难听话倒吞回去,我看着电影,让晓海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必要和恋人聊工作,这种话题和工作伙伴聊就行了。话虽如此,最近晓海对工作以外的书籍、音乐、电影的话题也变迟钝了。她原本是个更有意思的女人才对,我这么想着,连同这份无趣一并爱着她。 『与其说她是你女友,总觉得更像你的老家啊。』 以前尚人曾经这么说,当时我回他:这有什么不好?「像故乡一样的女人」无论好坏都是特别的,我不需要荒诞的刺激,比起那些我更渴望工作伙伴无法给我的安心感,希望她疗愈我忙碌的日子中累积的疲乏。 『那你去按摩不就好了?』 我说,正好相反。我像预约按摩那样和外遇对象联络,补充与晓海之间已经淡化的心动感,发泄性欲。偶尔有女人要求我跟女友分手,这种时候我会跟对方保持距离。我认为妻子和外遇对象的差别,在于有没有「我会守护你到最后一刻」的责任感。 『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犹豫要不要结婚?让晓海等你这么多年,到处花心,棹你活得还真奢侈啊。这样下去绝对会吃到苦头,等到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啰?』 『我也有很多考量。』 『有什么好考量的,一男一女之间又没有任何法律阻碍。』 尚人的恋人小圭,在今年升上了大学。两人交往至今一直对彼此忠心耿耿,专情到夸张的地步,但现今的日本并不承认同性婚姻。尚人每当喝醉总是陷入悲观,严重的时候还会说他想死,这时我会说「你白痴吗」,往他头上赏一巴掌。 单纯而细腻是尚人的优点,但反之他的抗压能力也比较差。他看见网路上不留情面的负评总是立刻大受打击,重新振作的速度也慢。心理状态垮了,也连带拖垮原稿品质。 『哎呀,也不必这么说,虽然我也觉得棹你差不多可以结婚了。』 当时也在场的植木先生劝道,我含糊其辞。 如果结婚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问题,那我没有理由拖延。但晓海还带着她的母亲,而有过我母亲的经验后就知道,我不擅长应付「母亲」这个存在本身。虽说不擅长应付,但如果问我是否讨厌母亲,却也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愿再被卷入这道爱的双重螺旋。 ──那么,难道就这样一直让晓海等下去吗? 在濑户内海和东京分隔两地过了七年,这段时间晓海母亲的病况时好时坏,拖了这么久,对她未来痊愈的期待也淡薄了。在这种情况下结婚,我们势必得与晓海的母亲同居,在这个数位化兴盛的年代,人在哪里都能画漫画,尤其我负责的是原作,人不在东京也无所谓,但住在那座岛上让我难以呼吸。 至于我的母亲,她现在和阿达一起过得很好,但未来难以预料,男女之间的感情总在意想不到的时机毁坏,到了那时候,她会再来依附我吧。 我有办法支持我和晓海双方的母亲吗?有人说,只会扯后腿的父母大可弃之不顾,他们说得没错。可即使理智上明白,也仍然无法一刀两断,所以血缘这种东西才麻烦。如果可以只靠着对与错来决定一切,那该有多轻松啊。 和晓海分隔两地之后的第八个夏天来了。御盆节我原本打算像往年一样和晓海一起度过,但随着动画大受欢迎,团队敲定了第二期动画和电影的制作。其中一个卖点是由我这个原作者撰写电影剧本,我因此更加忙碌。 「御盆节连假可能无法见面了。」 我传了讯息给晓海。即使能见到面,我恐怕也得一边工作。晓海总说这样也没关系,但实际见了面我还忙工作,她还是会不开心。不只晓海,我外遇的那些女人也都是如此。见面的时候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她们不用言语,却使尽浑身解数这么诉说,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喜欢你、重视你」的这份感情,和「我还有工作要忙,得请你稍等一下」的现实为什么无法同时成立呢? 在忙碌中,与晓海联络这件事在不知不觉间往后拖延,当我回过神来,御盆节连假已经近在后天了。原本的漫画工作、电影剧本的相关会议、各大媒体报导的确认与修正,全都只能由我亲自回应,邮件回了一封又多出三封。 ──好想回去。 在我忙到焦头烂额、即将爆发的时候,漂浮在宁静海面上的岛影忽然掠过脑海。那是引人睡意的优美风景,无趣等同于安定,安定带来安宁;我强烈意识到,那座岛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有晓海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 我终于放弃抵抗。穿着连续两天没洗的t恤,我直接出门到百货公司,找了间知名品牌跑进专柜。听说我要买订婚戒指,对方推荐钻戒,但我最后选了祖母绿,这是晓海成长的岛上那片海的颜色。虽然仍有许多不安,但问题这种东西,解决了一个本来就会再蹦出另一个,最后的重点只在于我何时下定决心,而时机就是现在。 我把笔电、戒指和换洗衣物塞进背包,正要打电话告诉晓海我要回去,植木先生却打了电话来,说接下来准备推出的漫画当中,有个桥段使用的关键物品在国外可能发生问题。这是纸本和电子书都会贩售到海外的时代,没有顾虑到这方面有失妥当。 我和植木先生针对变更物品商量了一番,尚人重新绘制,直到御盆节连假第一天的午后,整体修正完毕的时间才大致有了头绪。这段期间也不停接到其他工作的联络,在前往羽田机场的计程车、飞往松山机场的飞机上我都在工作。尚人也像厉鬼一样不断传讯息轰炸,他对于这次的修正无法苟同,是个很有自己创作坚持的家伙。 结果我来不及联络晓海,就进到了今治的饭店。尚人还在生气,植木先生还寄了连假后对谈对象的资料过来,里面列出了一整排我最好预先看过的电影标题。明明告诉过他我从今天开始休假的,我忍不住咋舌。 「我回来了,人在今治。现在过去你家可以吗?」 总之我先联络了晓海。 「还是你要过来?我在国际饭店。」 打字的时候心浮气躁,因此完全忘了为突然来访向她道歉。正要再补一则讯息致歉,这次换成电影版纪念书籍的确认邮件跳了出来,标题写着「紧急」,时间在我处理的期间不断流逝。 「我到饭店啰。」 接到晓海这则讯息,我才回过神来。从结果上来说,我当了一回任性无礼的人,但心里觉得晓海一定会原谅我吧。安心感与轻侮十分相似。 ──你不要太过分了! 睁开眼,我一时不晓得这是哪里。视线转动一圈,才发觉这里是今治的饭店,昨天发生的事逐渐浮现脑海。身边不见晓海的身影。 ──搞砸了。 昨天我硬把晓海拉到床上,却遭到全力反抗,这是我第一次被晓海拒绝。我坐起身,觉得身体重得像铅块,明明睡过觉,疲劳却没有消除。我慢吞吞走到桌边拿起智慧型手机,又再度倒回床上。时间已是下午,晓海应该回去了吧。我确认了一下,她果然没传讯息来。 ──真的搞砸了呢。 心里只有这个感想。我只需要见到晓海就感到疗愈,但从晓海的角度而言,男友见了面还只顾着忙工作一定让她很火大,觉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吧。这次一方面也是时机不凑巧,不过我的态度确实像疏于经营感情的老夫老妻一样怠慢,我深自反省。 ──但是,也用不着说要分手吧。 交往八年的时间,不可能以那么轻巧的一句话画下句点。反而因为太轻描淡写,所以我知道她只是一时冲动才说出那种话。这时候应该由我主动道歉,这一次要真心诚意地说。 「昨天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我想当面跟你道歉,今天可以去找你吗?」 「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我传了讯息,没有回应,但我知道晓海这个人直性子,要原谅我也需要时间。这时候就放宽心等她吧,于是我边泡澡边用平板继续看昨天的电影。直到傍晚仍然没有回音,我肚子饿了,但今天想跟晓海一起吃饭,所以只喝了咖啡果腹。就这样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原本预计在此停留的三天过去了。 ──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御盆节连假最后一天,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三天我反覆传了道歉的讯息给她,她却不读不回,电话也不接。我那天的态度确实太怠慢了,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很忙吧。晓海已经跟嫁给我了没有两样,工作方面希望她能谅解。婚后的生活是日常的延续,总不能因为得不到关注,就动不动说「我们分手吧」。 ──意思是,我们双方都该冷静一下比较好吗? 我从饭店退房,傍晚便回到东京。连假刚结束,各方联络一口气涌来。我在饭店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处理了一些工作,不过进到自家的工作室、面对电脑,开关立刻切换回来,晓海的事很快从脑海淡去。这才是我的日常。 待在出版业界容易时间感错乱。现在明明才十月,但所有会议信件讨论的几乎都是明年、甚至后年的计画,眼光放在太遥远的未来,疏于观照现在。 时序差不多要正式迈入秋季了,我仍然联络不上晓海。这段期间顾着忙碌,不过从御盆节以来也过了快两个月,晓海还真是顽固。看样子,这一次我非得主动道歉不可,否则就不太妙了。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了。 『棹,你跟晓海吵架了?』 母亲难得打电话来。 「你听说了什么风声?」 原以为是晓海拉不下脸道歉,所以拐弯抹角地去找我母亲协调,没想到…… 『我偶然在车站前碰到她,问她棹最近过得好不好,结果她居然说你们分手了,吓我一大跳。我问她原因,结果她只说发生了很多事,我根本没听懂啊,你们是怎么啦?』 「发生了很多事。」 『完全不懂。反正一定是你不对,快去跟人家道歉。』 「好啦好啦。」我随口敷衍着母亲,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也认为这只是寻常吵架。中间相隔这么长一段时间,双方想联络都有点难开口,不过就由我先让步吧,现在我已经能坦率地这么想。 「我知道了。你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还想拜托你一些事情啦。』 我就知道,母亲只有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联络。 『我和阿达想在这边开便当店。』 居然是便当店,以我母亲的作风来说还真脚踏实地。 『阿达他年轻的时候在京都的高级割烹料理店工作,有厨师证照,也找到顶让之后可以直接开业的店面了,可是资金不太够。』 中途传来嘟嘟声,是来自植木先生的插拨电话。 「需要多少?」 『林林总总加起来,如果能借个三百万就帮大忙了。』 「知道了,我转给你。」 母亲「呀──」地发出兴奋的尖叫。谢谢你呀,不愧是棹,我们一定把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回报你。听完她轻率的约定,我回了句「那就先这样」,转而接起插拨的电话。 『棹,大事不好了。』 来不及打招呼,植木先生劈头就这么说。 「海外版又出问题?」 『有律师闯进我们出版社,说尚人猥亵未成年少年。』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 「开什么玩笑。」 『对方是小圭的父母。』 「啊?」 尚人邂逅小圭之后将近三年,一直很珍惜他,从来没有过肉体关系。不过今年三月,为了庆祝小圭高中毕业,他们到冲绳旅游了四天三夜。当然,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当时尚人还跟我狂晒恩爱,说他们终于如偿所愿地发生关系了── 「这也叫猥亵未成年,少鬼扯了。直到小圭高中毕业之前,他们整整三年约会都只牵牵手,晚上八点前就送他回家,尚人这方面可是个正经八百的老实人。」 『这和对方是不是高中生无关。小圭的生日在三月底,所以他们去旅游的时候其实还差一点才满十八岁。』 「咦,尚人会被抓去关吗?」 『刑法来看几乎没问题,从保护青少年的淫行条例来看应该也属于「真挚交往」的范畴。』 「这就没问题了吧?」 细腻的尚人肯定大受打击,但我还是姑且放下心来。 『这些对方的父母也非常清楚。但这种事属于灰色地带,我方无法断然肯定自己完全清白,事情就复杂了。』 「什么意思?」 『对方质问我们出版社,当一名作者对未成年做出不良行为,出版社还把他的作品公然刊登在杂志上、广为宣传,甚至在电视上放映真的恰当吗?认为我们应该负起这些道德上的责任。由于无法处以刑事责任,所以对方想给予社会性的制裁吧。』 开什么玩笑。我想这么咆哮,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植木先生并不是那个该承受怒火的人。 「所以说,结果到底会怎么样?」 『在公司决定处理方针之前,连载要先暂停一阵子。』 这一次,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尚人没有做错任何事,那大可以坦荡荡地──」 『我说过了,这种问题属于灰色地带,无法清楚区分黑白,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尽相同。因此我方也无法断言自己的清白,对方刻意利用了这个弱点。』 「可是一旦暂停连载,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理亏吗?」 『这件事我一直听尚人聊到现在,我相信他的为人。总编辑也说「开什么玩笑」,从公司的立场来说,也不想放弃这么受欢迎的连载作品。我们出版社有法务部门,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守护作家和作品的。身为责任编辑,我也会帮忙处理这件事情,希望你们稍安勿躁,事情一有进展我会立刻联络。』 「最近的对谈和评论工作该怎么办?」 『会由我这边取消,你不用担心。』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感到愤怒。这种情绪不该对着植木先生发泄,那该往哪去?无处宣泄。身为当事人的尚人和小圭比我更难受,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我只想到一件事。挂断电话,我转而联络尚人,对面立刻接了起来。 「喂──我从植木先生那里听说啰,怎么回事啊?」 尚人沉默不语。在我喊了他几次之后,听筒传来了吸鼻子的声音,其间混杂着被泪水哽住的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对吧。」 『……对不起。』 「就叫你别道歉啦,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对不起。』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我过去找你。吃过东西了吗?要不要帮你带饭?」 尚人除了谢罪之外什么都不说,于是我挂断电话,前往两个车站外的尚人家。在我买房的同一时期,尚人也为了节税买了位于高级公寓的住宅。按对讲机他没接,因此我拿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到屋内。幸好为了赶稿需要或以防万一,我们彼此都有对方家的钥匙。 「打扰啦。」 我站在玄关打了声招呼,果然没有回音。我不以为意地打开客厅门,室内一片黑暗,窗帘紧闭,尚人窝在沙发上,把自己裹在毯子里。 「你还活着吗?」 我喊了他一声,不期待回应,只迳自把桌上凌乱的空啤酒罐收拾干净。 「……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毛毯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可是连载中止了。」 「还没确定,植木先生和编辑部会想办法的。」 「……早知道就等到小圭成年再说了。」 「你强奸他了吗?」 「谁会干那种事啊!」 尚人唰地露出脸来。 「既然是双方合意,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吧?」 「可是……」尚人垂下头。 「你联络上小圭了吗?」 尚人低垂着颈子,点了下头。 「他说什么?」 「他说会跟父母谈谈,希望我先等一下。」 「有什么好谈,他都是大学生了,要谈恋爱是他的自由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因为是同性恋。」 「啊?」 「出去旅行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小圭跟他父母出柜了。他家境好,又是独生子,所以父母也很受打击……他爸妈说小圭是个正经的孩子,一定是被我诓骗了。」 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我紧紧皱起眉头。 「正经不正经是用什么标准判断的啊,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吧。说到底,一个直男就算被男人告白也不可能跟对方在一起。」 「因为他们不想承认啊,不想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 「这只是在偷换问题而已吧。」 要是尚人是个女人,事情肯定不会演变至此。对方的家长无法接受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因此把这件事的责任转嫁给尚人,换言之就是逃避,让别人背负自己的软弱。我和晓海的双亲也是这种类型,一种熟悉的愤怒在脏腑内焚烧。 「反正你也不是要跟他父母结婚,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国外去,光明正大地结为连理吧。」 「我是很想这么做。」 「那很好啊,婚礼记得邀我参加。」 尚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棹你真是温柔。」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第一次出柜,就是跟你表明性向那次。那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 「哦,好像有这回事。」 我装傻,其实记得一清二楚。当时我们连线讨论投稿作品,编排好了双方满意的架构,发下豪语说之后也要搭档一起创作,尚人忽然在这时候板起严肃的脸孔。尽管早已隐约察觉他的性向,但当时我仍是个高中生,为了佯装平静可下了一番苦功。 「那时候,你的回应也是『那很好啊』,没有什么夸大其词的赞同。当时我意识到,如果赞同得太夸张不仅显得太过虚伪,我听了也会受伤,所以你才只说了一句『那很好啊』。于是我就想,啊,我跟这家伙说不定可以长远合作下去。」 尚人真的是细腻又敏锐的人。当时我如果有心,确实还能说上许多话,只是总觉得说这些没有意义,无法传达我任何的想法。 「像你和植木先生,还有一起画漫画的伙伴,大家听说我是男同志,都还是正常地跟我来往。一方面也是在这个业界,对这种事做出什么反应显得很落伍的关系,我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把这误认为理所当然了。」 「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这是理所当然。 「如果有一天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尚人笑了。脸上明明笑着,看起来却好像放弃了抵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尚人喃喃说。 「我肚子好像饿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冰箱是空的。」 「去吃牛井吧。」 「好啊。」尚人点头,我说着「好耶」站起身。离开公寓大厦,我们走进附近的牛井屋,两个人大口扒饭。销量还不见起色的时候,我们常吃这个。 「好久没吃了,真好吃。」 「不能小看牛井啊。虽然我小时候本来就过惯了穷日子,吃什么都好吃。」 「棹也是因为双亲而受了很多苦啊。」 「无所谓,那已经是我的行李了,事到如今也抛不下。」 「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尚人忽然停下筷子。 「和小圭一起活下去,等于我要一辈子和他一起背负这个行李。」 「确实得作好这个觉悟。」 有些孩子出生时双手空空,有些孩子却一出生就提着两袋行李,端看碰上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父母,还是扯自己后腿的父母。即使自身得以幸免,也可能像尚人这样,遇上背负行李的搭档。如果可以,人人都想一身轻便地活着。 「不过不一定要全部背负,也存在舍弃一部分的选项。」我说。 和小圭交往,但和小圭的双亲断绝往来,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棹,如果是你,能做得到吗?」 和晓海交往,但和晓海的双亲断绝往来。 「做不到。」 「我也是。」 「那就没办法啦,全部扛到肩上去吧。」 打从主动选择开始,人便肩负了某些责任,这与他人强加的「自我责任」不同,激起我们完成它的决心。该视之为枷锁,还是视之为驱策自己的原动力?无论如何,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背负些什么。 「看开一点会不会更轻松呢。」 「不会吧。」 一公斤仍然是一公斤,背得越久,走得越累。 ──如果能借个三百万就帮大忙了。 我想起母亲的话。借个三百万?包含母亲和男人同居的公寓在内,这都是我呕心沥血、牺牲睡眠催生故事换来的报酬。我想早日获得自由,想放下重担,但这个愿望与「母亲的死亡」直接相关。母亲临死的一天迟早要来,届时我必然会感到后悔,而后悔又将成为新的重负,再一次压在我身上。我所祈求的明明只是自由而已── 「棹,你和晓海和好了吗?」 「还没。」 「你们从御盆节冷战到现在,这样下去不太妙吧?」 「我原本打算今天跟她联络,不过还是等到纠纷处理完吧。」 「对不起。」 尚人再一次垂下头。「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我说着,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在这种时候,总是想见见喜欢的人呢。」 「我不想。要是现在跟她说话,一定掩饰不了我的疲惫。」 「如果是晓海的话,她应该愿意理解你吧。」 「是我不愿意,不想让她操多余的心。她还要照顾母亲,已经够辛苦了。」 「棹,你在这方面真的是很传统的男人耶。」 「因为我已经看老妈遇上靠不住的男人,哭过太多次了。」 我猛灌了一口水,把沾上油脂黏答答的口腔冲干净。 离开餐厅,我们各回各的家。尚人吃下了一人份的牛井,人还吃得下饭就没问题。母亲被男人抛弃、哭天抢地的时候也是这样。 回到家,屋里显得特别安静。原来我平时总在忙碌,连察觉寂静的余暇都没有。我打开电脑,但没收到任何工作上的邮件。 ──晓海。 忙碌时淡忘的心情,一旦有了空闲便立刻膨胀。看来我也是个任性的男人啊,我把手机设定成静音,往沙发上一躺。 这一个月,朋友和外遇对象都联络过我,但我没心情跟他们见面。在最难受的时候我只想见晓海,却陷入了不愿在低潮时跟她见面的两难局面。 「植木先生,过完年该可以重启连载了吧?」 曾经那么渴望的休假,如今却只剩痛苦。我希望这场无聊的闹剧快点尘埃落定,让我联络晓海。起初刚听说这件事时我很紧张,但冷静想想,对方的双亲只是迁怒似的想把责任转嫁给尚人而已,闹够了这件事迟早会落幕,然而── 「出版社真的有好好处理吗?拜托不要再磨耗我们的精神了。」 我实在忍不住,对植木先生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客气。 「真的很抱歉,这阵子出了一些事……」 「什么事?」 短暂的空档。 「我们原本希望出版社这边自行把这件事处理好,所以没跟你们说,其实有周刊杂志跑来要求采访。」 「要采访什么?」 「他们想针对这次的骚动访问尚人。」 作品爆红、万众瞩目的人气漫画家被指控猥亵男高中生──周刊似乎想撰写这样的报导,当然,我方要求将这篇报导撤除。 「少开玩笑了,我们才要告他妨害名誉。」 我忍不住大吼,植木先生却说,周刊早就习惯对簿公堂了。他还说一旦报导刊出,无论事实真伪,这个话题都会不胫而走。 「与未成年相关的性丑闻在这个时代是不被容许的。不,在哪个年代都不被容许,但现在因为社群媒体发达的关系,火烧得特别旺。目前这个事件还只是内部纠纷,一旦写成了报导公开刊登,我想会掀起不小的骚动。」 「等一下。我和尚人在访谈之类的工作都露过脸,用的还是本名。那种报导要是被刊出来,尚人会被重挫到一蹶不振的,你也知道那家伙有多细腻吧?」 「所以我们也拼了命在跟周刊交涉。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受伤的不只是你和尚人,跟尚人交往的男生也一样。他父母现在也和出版社组成共同阵线一起奋战了。」 我一阵愕然,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场骚动竟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扩大。万一那种报导被刊登出来,连载会怎么样?愚蠢的问题,至今我早就见过几次类似事件。 ──终止连载。 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之后,植木先生说,先不要告诉尚人。我回答「我哪可能说得出口」。从此,我跟挚友和恋人都说不上话了。 我的饮酒量与日俱增。连载仍然暂停,原本堆积如山的合作企划也全部喊卡。总想着得了空闲要看的漫画、小说、电影也没心情看,内心窘迫得什么作品都无心鉴赏,唯有不安在体内不断滋长。 一旦周刊杂志登出报导,我们将在社群媒体上遭受一面倒的挞伐。连载要是真的被腰斩,还找得到下一个地方容纳我们继续创作吗?一个不安连结到下一个不安,负面想像宛如推骨牌那样向外扩散,向晓海求婚的计画也只能先归为白纸。 打给尚人的电话拨不通,我主动传讯息给他也没有回音。我只收到对此一无所知的玩伴们的邀约,全部被我删得一干二净。 在这个当口,我收到一封邮件,寄件人是二阶堂绘理。名字虽然陌生,我还是姑且打开看看,发现是一家老牌出版社的文艺编辑,信中以特别恭敬有礼的措辞写道,希望能请我执笔撰写小说。我一秒便觉得不可能,但反正无事可做,于是答应和对方相约见面。 当我来到约定的咖啡厅,对方已经先一步到了。她在我踏进店内的同时站起身,向我鞠躬致意。从信上恭谨礼貌、堪称古雅的词句,本来我擅自想像对方是位年长女性,实际上却是位二十岁后半的年轻女子。 「今天谢谢您特地拨空前来。」 她鞠躬的时候,剪齐到下腭长度的鲍伯短发随动作轻柔垂下。她身材娇小,却是个目光凛凛的美人,浑身散发着女强人的气场,完美到有一点高傲的地步。原以为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但她一开口说话却意外地直率,甚至有几分纯真。 「虽然我做的是文艺编辑,但从小也很喜欢漫画。青野先生,您的作品细腻地描写出人们普世的感触,赋予了作品更加丰富的深度,让我非常欣赏。」 「呃,谢谢。」 我生硬地低头致意。我被人赞美的时候总是不太自在,从以前就是如此。 「既然写出了如此富有深度的故事,虽然有点失礼,我原本以为您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在杂志的特辑报导看见您的照片时,我真是太惊讶了。」 「呃、嗯,这样啊。」 「我当时就确信,这个人透过未来在业界持续累积经验,一定会不断深入到未知的领域吧。我当然非常期待您的漫画作品,但同时也觉得青野先生您的才华,或许在艺文领域才能够真正地开花结果。我想邀请您撰写小说。」 她说得好激动,不只是言词上,身体也越说越往前倾。这份热情与她冷淡的外表截然相反,令我困惑,却并不反感。 ──总觉得她跟植木先生很像。 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植木先生也像这样充满了热情。我感到怀念,尽管媒材不同,仍然深切体会到有编辑愿意信任自己的作品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但是现在太忙碌了,无法给她明确的答覆──听我这么说,二阶堂小姐毫不迟疑地点头。 「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哦。」 「在艺文界,等个两、三年都是理所当然,也常听说编辑跟作家洽谈之后,一等就是十年以上。我也会等的。」 「你们业界都是这样的吗?」 「跟漫画业界的作风或许很不一样吧。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我想要耐心等待,长远支持作家们走下去。」 这时候我想,这个人说不定对这次的骚动有所耳闻。同样身在出版业界,消息泄漏出去也不奇怪。可是,假如传闻已经遍传开来,那就表示它成为既定事实的日子不远了。一滴冷汗流下我的背脊。 几天后,植木先生捎来联络,说他们无法拦截报导,报导将在下周的周刊刊出。开什么玩笑──愤怒的抗议涌上喉头,但一想到植木先生接下来必须跟尚人说明这件事的心情,我就说不出口。 我等到晚上,拨了电话给尚人,却无人接听,传给他的讯息也一直未读。到他的公寓按门铃也无人回应,我拿备用钥匙开门进屋,却不见尚人的人影。时间来到下周,尚人依然杳无音信,我一大清早便跑到便利商店,站在货架前翻阅周刊杂志。 「当红漫画家疑涉猥亵?男高中生惨遭狼爪」 这是篇夸大不实又耸动的报导,写得像尚人数年来强逼对方接受不当关系一样引人误会,还大大刊出了尚人的姓名、脸部照片、漫画封面。同时也写到对方家长已经委任律师,一旦他们正式对出版社提告,尚人也可能遭到逮捕。 ──哪有可能逮捕,该死的白痴。 我粗暴地把杂志放回架上,走出便利商店,打了通电话给尚人,但还是没人接。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不接电话?我们不是搭档吗?我甚至对尚人生起气来。 事态不断恶化,到了中午,尚人的事件登上推特热门趋势榜。搜寻我和尚人的名字或漫画标题,开始出现「猥亵」、「逮捕」、「未成年」、「同性恋」这些关联词。热爱漫画的客层和社群媒体亲和性相当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在网路上被处以火刑。 受到莫名的恐惧驱使,我拉上所有窗帘,开始猛灌威士忌。起初还兑着水喝,中途就改为纯饮了,我想快点把自己灌醉。好久没像这样喝酒了。很想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却怕得不敢看智慧型手机,只能像那天的尚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当我在沙发上喝得烂醉的时候,收到一则讯息。 ──晓海? 拿起来一看,是二阶堂小姐。 「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决定跟您联络了。」 「如果您愿意,要不要一起去喝个酒?这边随时欢迎。」 简短的讯息,没有任何铺张的词句,我看了放下心来。 「谢谢,已经在喝了。」 「等您有心情的时候一起喝吧,我可以送点好酒过去。」 「你平常都喝什么酒?」 「什么都喝,不过最喜欢日本酒。」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拜此所赐,这天我得以维持住自我。 炎上不仅没有平息,隔天火还烧得更旺。有人把冠冕堂皇的论调当作武器,抨击别人而乐此不疲;有人攻击的目标不仅仅是尚人,而是整个男性群体;有人对lgbtq有意见;有人一看到流行话题就想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把柴薪投入火堆。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直到看见在俱乐部vip包厢拍的照片遭人流出,才令我愕然。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发售前敲定再版的庆功宴,在喝醉酒眼眶泛泪的植木先生两侧,我和尚人扮着鬼脸高举香槟杯。照片里拍不出在那之前我、尚人、植木先生三个人奋力拼搏、苦苦累积的成果,只拍出了几个年轻人疯癫大闹的蠢样。对我打击最大的是,卖出这张照片的,必定是当时在场的伙伴之一。 年底,我们连载的杂志网站上登出了致歉文。无论多写什么都只是火上加油,因此上面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针对让读者感到不快表示歉意,并宣布我们的漫画将终止连载。活泼热闹的首页上,只有那篇文章的位置一片空白,彷佛宣告一切都已经落空。 社群媒体沸腾到最高潮,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评论:「考量到受害者的心情,结束连载是正确的决定」、「性犯罪零容忍」。 我和植木先生一起来到尚人位在公寓大厦的住家。按铃一样无人回应,我们拿备用钥匙开门,在屋里看见了尚人。他憔悴得判若两人,屋内也惨不忍睹。 「你有好好吃饭吗?」植木先生说。 「尚人,我帮你煮个粥吧。」 跟他搭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尚人,振作起来啊。没事的,你没有做任何坏事,编辑部都非常清楚。过段时间,我们再一起想想新连载的点子吧。」 「是啊,我也还有想写的故事,没有你在就画不成漫画了。」 尚人一言不发。植木先生还得跟他负责的其他作家开会,必须先回公司了。我虽然没有任何安排,还是和植木先生一起离开了尚人家。在尚人面前我勉强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其实自己也已经濒临极限。 「本来预计下个月底出版的第十五集会怎么样?」 走回车站的路上我这么问。 「……对不起,不会出版了。」 植木先生艰难地回答。 「前面的集数呢?」 「已经流通到市面上的书还会继续卖。」 虽然不至于全数回收,但卖完之后不会再版,也就是绝版了。电子书籍也会接着停止公开,我和尚人的漫画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关于这次事件,也有很多人同情棹你的处境。」 ──那又怎样? 「如果你有意愿,我会再帮你找搭档。」 ──哪有这种事。 「我会等尚人回来。」 植木先生沉默了,神情苦涩地走在我身边。 「这比想像中更困难哦。尚人暂时无法公开活动了,在这期间,棹你可以继续累积工作资历,等到尚人回归之后再搭档创作──」 「我不是这么精明的人。」 「虽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 「你不理解。」 从高中时开始,我们便两人三脚地创作至今。期间有过我想不出好点子的时候,也有过想出来的故事垃圾透顶的时候,反之亦然。我们并肩创作了近十年之久,因为身边的搭档是尚人,我才有办法走到这里,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人替代。 「那么,棹,你甘愿让你的职业生涯结束在这里吗?」 我停下脚步,瞪着植木先生。 「你是个温柔的人,这很好,但不能感情用事。」植木先生说。 ──你这不是温柔,而是懦弱。 几乎淡忘的话语在脑海中重播。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 ──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从那时到现在,我是不是丝毫没有长进? 「现在这个时代,能画漫画的地方随处都找得到。」 彷佛有一阵无以名状的焦躁向我袭来,我啐道。 「业余作家也能发表作品的平台多得是,也能赚得到钱,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坚持非得透过出版社卖书不可。如果是我跟尚人,无论到哪里──」 说到一半我抬起脸,吃了一惊。 「难道你要说,我不理解你们有多不甘心吗?」 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我第一次见到植木先生露出这种表情。 「不,严格来说,我确实不理解。从零开始创造作品的是作家,我们这些编辑只能等待作家产出的成果。可是我──」 话说到一半,植木先生硬是闭上嘴。 「……抱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不懂作家真正的痛苦。」 「植木先生……」 「我会再跟你联络。辛苦了。」 植木先生低头行礼,转身离开。看见他低垂的肩膀,我无力得想当场跪下。我到底都说了什么话?假如只有我和尚人两个人单打独斗,这部作品早就半途腰斩了。不是多亏了植木先生每一回的建议,我们才能连载到今天吗?初出茅庐的时候,不是受过他许多照顾吗?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努力到今天的吗? 在我呆立原地的时候,从后面被路人撞了一下,脚下踉跄几步,斜靠在电线杆上。当我就这样看着来往的行人时,有什么东西在视野边缘闪烁了一下。在太阳刚下沉的西方,被电线层层封锁的天空中,有一颗星星孤零零地发亮。是晚星。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不想让晓海操多余的心,可是现在好想听听她的声音,希望她碰触那些只有她能触及的地方。正要拨出电话的时候,手中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我吓一跳,手一抖便按到了接听。 『啊,青野先生,电话打通真是太好了。您还好吗?』 细得像钢琴线一样的声音,是二阶堂小姐。 『我知道打过去可能打扰到您,不过实在很担心。』 「啊……」毫无意义的声音溢出喉咙,我说不出下一句话。一阵沉默之后,她问我要不要去喝酒,我再次回以不具意义的声音。 『我现在过去。您人在哪里?』 我茫然环顾周遭。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 与那天同一颗晚星照耀的天空之下,我迷失了方向。 第三章 海渊 1井上晓海 二十六岁 冬 我以为和棹分手之后,多少能过得轻松一点。 然而事与愿违,痛苦只是换了个形式,依旧纹丝不动地盘踞在原处。 有那么几天,悲伤、寂寞、不安这些负面情绪像暴风雨一样动摇我,也有那么几天,我像身陷于万籁俱寂的静海般动弹不得。我的内在有一片不受控制的海,风浪没有一时半刻平息,却撼动不了外在的一切。 我还要照顾家里和工作,总不能说句「我受够了」就弃之不顾,但最动摇我的,是棹从分手隔天开始传来的讯息。棹只把这次事件当作一时的争吵,证明我的感受根本没有传达给他。 棹的联络只持续了最初三天,之后便音讯全无。我清楚认知到,御盆节休假结束、回到东京之后的日子才是属于棹的现实,而其中没有我的存在。我提出分手是正确的决定。但「正确」无助于改善现况,在无意间空下来、像裂隙一样的时间里,想跟棹联络的冲动总是涌上心头。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 我不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删掉了。 「我也有许多事要考虑,要照顾妈妈,还有工作上的事情……」 变成单纯的抱怨,删掉了。 「在做什么呀?」 分手明明是我自己提的,这语气未免也太轻佻,删掉了。 「最近好吗?」 传达不了任何讯息,删掉了。 打了又删、删了又打,重复几次之后,我便累得放弃了。一个人弄得手忙脚乱,像傻子一样。承认自己后悔太可耻,按捺着想跟棹联络的冲动太痛苦,我尽可能让自己忙碌,忙得无暇思考多余的事。 先前交货的披肩和小提包大受好评,店家紧接着又下了订单,还有一家东京的精品店也向我试订了一件作品。瞳子小姐为工作上东京的时候,把我的作品拿给了店主看,对方的反应不错。 「只当作兴趣太可惜啰,要不要认真做做看?」 听见瞳子小姐这么说,我回答「我会考虑看看」。无论妈妈的病情,还是为了家里无法辞去工作的现况,我都比以前更强烈地感受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一面完成追加订购的披肩,回想起留在岛上的女生们相聚时的对话。不久前,到大阪发展的朋友捎来结婚的消息。她说明年春天要跟同一间公司相遇的男友举办婚礼,在讯息上写着,大家要来参加哦。好羡慕哦、我本来也好想到大都市认真工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另一方面,留在岛上的女生却全都不约而同地说想早点结婚生子,这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每个人都有长年交往的男友,一步步准备实现自己的目标。 「好羡慕晓海哦,居然可以当那种当红漫画家的太太。」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婚礼应该办在东京吧?」 额角不由得冒汗,我绷紧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分手了。」 全场鸦雀无声。 「骗人的吧?」 「真的,他也没再跟我联络了。」 众人再一次沉默。过了几秒,「不过……」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口: 「没关系啦,你还这么年轻。」 「对啊,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就结婚太可惜了。」 她们拼命安慰我,大家都是善良的好人。谢谢,说得也是呢,我面带笑容回答。即便如此,大家说不出口的话尽管没有震动耳膜,仍然撼动我的内心。 ──在这个年纪跟恋人分手,你要怎么办? ──就算从现在开始找,岛上的男人也都有对象了哦? 我才二十五岁。虽然过完年不久就要二十六了,但一般来说还算是年轻女性,住在都市的话也可以晚点再考虑结婚吧。可是在偏远地区,女人的身价比都市更早开始下跌,所以大家很早就着手确保自己交到了值得托付未来的男友。 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我从高中时代一直跟棹交往到现在。除非特例,岛上没有男人会跟成了「二手货」的女人结婚;那就往岛外找吧,但我现在的生活中也没有机会邂逅岛外的男性。电视和网路上都说,现在靠着交友软体找到对象已是理所当然,但我身边没有一对情侣是透过交友软体相识交往的。就算顺利找到对象,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大家介绍。会担心这种事,可见我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岛上居民。 我考虑着各方面的事情,考虑得太多,反而动弹不得。我离不开这座岛,却又找不到在这座岛上求生的方法。我感到不安、感到害怕,所以把心压得很平很平,碾得很薄很薄,让自己麻木地活下去。我假装无所谓地活着,淡漠到让人受不了地唾弃「那个人根本没在思考吧」的地步──实际上心情却像走在无止尽的长夜。 唯一的救赎,是妈妈不再啰嗦了。被棹叫到饭店隔天,当我回到家,她缠着我一直问:青野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但我什么也不说,她后来也不再多问,多半是猜到了怎么回事。太好了,现在的我就连一公克多余的负担也承受不起。 「哦,你们分手啦。这样也很好呀。」 由衷把这件事说得像羽毛一样轻巧的,只有瞳子小姐一个人。 「我觉得我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了。」 只有瞳子小姐,能让我毫不避讳地说出真心话。 「也不见得哦,我都过了四十岁才遇见那个人。」 瞳子小姐检查着我缴交的披肩,语带笑意地说。 「毕竟我不像瞳子小姐你那么坚强嘛。」 听见我自嘲地这么说,瞳子小姐从手边的工作抬起脸。 「我并不坚强哦?」 「很坚强呀,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女人了。」 「是吗?我年轻的时候,一碰到什么事就哭哭啼啼呢。」 「好难想像。」 瞳子小姐偏了偏头,抬眼看向空无一物的半空。 「我想我不是坚强,只是懂得糊涂了。」 「糊涂?」 「够糊涂,才能『嘿』地跳上不晓得开往哪里,说不定通往地狱的列车。」 嘿……我喃喃重复。 「你需要的,只有把脑袋放空的那一瞬间而已。」 接下来,列车会自己开下去,再也没办法回头了──瞳子小姐仍旧轻快地笑着这么说道。 回程,我开车行驶在滨海道路上,突然有个影子冲到路中央,我紧急煞车,那只黑色的小动物迅速消失在暮色中。太好了,没撞到它。 我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透过车窗远眺暮色渐深的海。西边的天空里,有颗单独闪耀的星星。是晚星,高中的时候棹告诉我的。 ──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 ──一定看得到吧,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 ──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 听着平稳的海涛声,我的思绪飞向虚幻的列车。 我是没搭上和棹结婚的列车,还是搭上了与棹分手的列车?连这都不懂的我,不可能再变得更糊涂了。 与那天同一颗晚星照耀的天空之下,我迷失了方向。 假日早上,我注意到家里放着陌生的玻璃摆饰。我成日忙碌一直没注意到,但仔细一看,类似的摆饰到处都是,鞋柜上、母亲房间的衣橱上都有,玻璃内含金箔,形状像椭圆形的纸镇── 「妈妈,那些摆饰是怎么回事?」 我在午餐的饭桌上问。 「哦,你说那个,它很灵验的哦。」 「灵验?」 「我之前从濑尾婆婆那里拿到一本小册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和我们住在同一个聚落的濑尾婆婆,五年前就过世了。小时候她也很疼我,但濑尾婆婆在过世前不久迷上奇怪的宗教,甚至连累亲戚,闹得鸡飞狗跳。我听了寒毛倒竖。 「那些摆饰是那个宗教的东西?」 「是好东西哦。」 母亲答非所问,毫无意义地抹了抹茶杯边缘。 「回答我,那是你买的?花了多少钱?」 她装作没听见,我放下筷子站起身。 来到母亲房间,我打开灯,环顾周遭。仔细一看不只放着摆饰,她的门楣上贴着符咒,定期回诊使用的包包手把上也挂着钥匙圈吊饰,上头刻了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些东西多少钱?」 「这不是价钱的问题,它可以消灾解厄。」 没听她说完,我已经跑到客厅,打开保管重要物品的橱柜抽屉,拿出存摺。一页页翻过去,几乎没剩多少余额的数字映入眼帘,定存也全部被解约了。我回过头,对上母亲怯懦的眼神。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话时几乎快哭了。去年,也就是我父母分居的第九年,他们终于透过调解正式离婚。除了至今汇给我们的生活费,父亲还另外支付了赔偿金,这笔钱和我夏冬两季微薄的奖金都一起存在户头里。 「你不是和青野分手了吗?」 「我现在没有在跟你讨论这件事。」 「你听我说。都这个年纪了还跟青野分手,你要怎么办?所以妈妈才拼了命帮你祈祷,希望你可以跟青野复合──」 「说够了没!」 母亲全身一颤。不能发怒,生气会导致母亲的情绪不安定。我一向是这么忍过来的,却再也隐忍不住了。 「你要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照顾你牺牲了多少机会?和棹的关系也是,要不是你生病,我早就去了东京,现在都跟棹结婚了。」 住口,不要再说了,但覆水难收,母亲已经跑出客厅。我无力去追,再确认了一次存摺,无论多看几次,几乎接近零的数字也没有改变。我强忍着想当场瘫坐下来的冲动,这时听见门口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我从窗户探出头,看见母亲正要开车出去。她长期服用安眠药,医生交代过她不能开车,我急急忙忙骑着脚踏车追出去。 骑到大马路上,我看见我家的车停在那里,极近处还停着一辆宅配货车。货车司机下了车,大步跑向我家的车。出车祸了。我扔下脚踏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 「妈妈!」 母亲双手仍然握着方向盘,浑身无力地趴伏在驾驶座上。 母亲被送上救护车,途中救护人员原本想把她送到岛上的医院,却遭到母亲激烈反抗。我不要去岛上的医院,她说,载我到今治,否则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前往今治的医院途中,我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反覆说着对不起。为什么我要道歉呢,明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如此── 「拜托了,请借我四百万。」 我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瞳子小姐和父亲哑口无言。 母亲无视暂停号志冲出干道,双方车辆冲撞时撞坏了宅配运送中的部分包裹,光靠强制险的金额不足以支付对方车辆的修理费和货品赔偿金。母亲自己也因为未系安全带,胸骨严重撞伤而必须住院治疗。最糟的是,母亲不仅用掉了存款,还连信用卡额度也全都花在那些可疑的玻璃摆饰和符咒上了。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力回天。 「我很想帮你,但其实我们也才刚跟银行融资借了钱。」瞳子小姐说。 「融资?」 「我今年想在岛上开一间咖啡厅兼特产品店。最近很多人从外地搬来这里发展,观光客也变多了对吧?所以我一直想着,如果有个据点能串联各地的这些店家就好了。之前没跟你说,但最近,近距离工作对我来说也越来越辛苦了。」 「怎么了吗?」 「视力出了点状况,不太能过度用眼。」 「咦?」 瞳子小姐露出苦笑,起身说,我再去帮你泡一壶茶。父亲小声告诉我,她的视网膜出了问题,刺绣这种精细工作对眼睛来说负担太大了。 「真对不起,总是让你这么辛苦。」 父亲说着,向我低头致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两天,他们两人想办法凑了一百万圆借给我,还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 我也去拜托了亲戚,但他们一听说牵扯到宗教,便立刻回绝。大家都没有忘记濑尾婆婆当时闹出的骚动,我家的事情也会立刻传得人尽皆知吧。 周末,我搭公车到今治,前往母亲住院治疗中的医院。我家的车子还在送修,也得支付修理费用,家计捉襟见肘,我真心后悔没有加保汽车任意险。 「好想死一死算了。」 当我去探病,妈妈躺在病床上哭着这么说。 ──想死的是我啊。 我勉强把这句呼之欲出的话反吞回去,难受得像要窒息。 探病回家路上,我作了个决定,到今治车站搭上往东京的深夜客运。撑着筋疲力竭的身体搭十二个小时的客运虽然辛苦,但钱能省下一点是一点。还是快点睡吧,我靠上椅背,睡意却迟迟不来。 隔天一早,我抵达涩谷。时间还太早,于是我走进附近的网咖,一躺下便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我转乘电车,前往棹的住处,站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造访第二次的大厦入口。 分手时我把钥匙留在饭店给他了,所以按了门牌号码呼叫棹。没有人接,棹是夜猫族,可能还在睡也不一定。我的心情像等待死刑的罪人,不知该说是延长了性命,还是拖长了恐惧,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行刑。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棹站在那里。 「……啊。」 我张口结舌。棹身边依偎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而棹看见我眨着眼睛。行刑时间终于到了,我握紧拳头。 「我需要跟你借钱,拜托你。」 我毫不解释便低头鞠躬,感受到棹的惊讶。 「这……总之你先进来吧?」 「在这里就可以了。求求你,请借我钱。」 我把头垂得更低,一阵沉默。视野中只看得见我们三人的脚,这时棹旁边的女鞋动了。叩、叩,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你需要多少?」 「三百万。」 「好。」 咦,我抬起脸。 「再把你的银行帐号和户名传给我吧。」 他答应得太快,开口拜托的我反而不知所措。 「你急着用钱吧?不用担心,我马上转过去。」 眼睛和鼻子一带泛起麻痹般的痛楚。 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泣的脸,我再一次低头鞠躬。 「我可以问你原因吗?」 我仍然弯着腰,摇了摇头。母亲沉迷宗教这种事,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听见棹温柔的声音,眼泪快夺眶而出,我死命咬紧嘴唇。棹创作的漫画爆红之后,我训诫过他生活过得太挥霍、太不踏实,如今说过那种话的我,却仰仗着他的钱救急。没有比这更悲惨、更丢脸、更没面子的事了。 谢谢、对不起,我只能不断重复这两句话。当我逃也似的离开现场时,刚才和棹站在一起的女人映入视野。她倚在入口大厅的墙边操作手机,看也没看我一眼。感觉她和我截然相反,是独立自主的都会女性,一定能跟棹平起平坐,无话不谈吧。既然到家里来了,是他的恋人吗?明明是我自己主动提出分手,这样的想像却几乎将我击垮。 我在回程的深夜客运上把转帐资讯传给棹,在那之后便四处翻看无关紧要的网路新闻。我得用其他事物填满大脑,否则就连这一瞬间都活不下去。政治斗争、国际局势、名人丑闻,我卷动着这些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新闻,指尖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当红漫画家疑涉猥亵?男高中生惨遭狼爪。 漫画相关的报导我不想看。跳到下一页之前,「久住尚人」这个名字跃入眼帘。尚人?我战战兢兢地卷动内文,夸张的内容使我倒抽一口气。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骗人的。尚人一向正正经经地和他的恋人交往,简直认真过头了,真的不是什么误会吗?我用标题下去搜寻,搜寻结果最前面便是出版社的网站,上面记载着对读者的致歉,以及连载终止的消息。发布日期是几周前。 ──为什么?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倒流。最近母亲出事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而即使没发生这件事,我也因为不想思及棹的一切,把相关讯息都拒于门外。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刻才得知这个噩耗?浑然不知棹困难的处境,还跟他借了一大笔钱,自己的行为像一拳打在我的脸颊上。要是知道他的遭遇,我说什么都不会找他借钱,绝对、绝对不会倚靠他。 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毛毯里痛哭。原本下定决心不依靠别人、决定守住自己的自尊,如今这些全都被我亲手摧折殆尽,而且还是在最糟糕的时间点。 我这辈子再也无颜面对棹了,从紧咬的牙关漏出吱嘎声。 ──即使只能积沙成塔,我也会还清借款。 ──无论发生什么事、再怎么咬牙苦撑,也要把它还清。 隔天清早,我抵达今治,在速食店等到医院开放探病的时间。 我到病房跟母亲说了声「早」,母亲立刻胆怯地躲进被子。 「对不起、晓海,对不起,要是妈妈死掉就好了。」 听见她闷声反覆说着丧气话,我的情绪毫无动摇。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已经有办法了。」 隔着棉被,我拍抚她的背。母亲不停重复说着对不起,每一次我都回答她,你不用担心哦。过不久,母亲哭累便睡着了。「我妈妈就麻烦你们了。」我跟前来巡房的护理师说了一声,离开医院。 等着搭公车回岛上的期间,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撑,无论是妈妈还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准说丧气话,有时间哭诉不如去赚钱,有时间擦眼泪,不如抬起脚再前进一步。你要坚强。 我搭上驶来的公车,没有回家,直接去拜访瞳子小姐。 「拜托了,请帮我介绍工作。」 我对着来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弯腰鞠躬。无论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给我工作,要我下跪也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受伤的自尊只会碍事,钱赚多少都不够,我会继续到公司上班,同时接刺绣工作,不需要假日这种东西。 「你的神情不一样了哦。」 我仰望她,瞳子小姐粲然一笑。 「进来吧,我从适合的工作开始帮你介绍。」 鼻腔深处一阵酸楚,我往下腹使劲,憋住眼泪。 既然离不开这座岛,我只能在这里自立自强。这不是甜美天真的梦想,我只能不顾死活地抓紧所有机会,旁人的目光再无所谓。 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2青野棹 二十八岁 夏 我醒来时,已是午后不早的时间。 和仍在连载时一样,我早上总起不来,现在明明过着跟漫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生活,却只有恶习留了下来。我撑起困倦的身体爬起来刷牙,好消除胃部不适带来的口臭。然后来到起居室兼餐厅,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打开,靠着碳酸气泡强迫自己清醒,同时用酒精模糊意识。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炎上事件本身大概在一个月后便熄了火。大吵大闹的那些家伙忙着参加下一次火祭,过了半年已经把我们彻头彻尾抛在脑后。为了让世人享受赏味期只有半年的祭典,我们的漫画、不,我们的人生,被消费了。 他们乐得手舞足蹈,只有我们遍体鳞伤。连载被终止,过去的十四册漫画全数绝版。周刊杂志登出报导之后,尚人的恋人小圭在社群媒体上遭人公开毕业高中、真实姓名和脸部照片,从此没办法再到大学上课。尚人拼了命想跟他联络,却被小圭双亲滴水不漏的守势拒于门外,过两个月,小圭传了讯息给他。 「一直以来谢谢你,请忘了我吧。对不起。」 尚人憔悴得怵目惊心,植木先生看不下去,透过对方的律师探问了小圭的近况,听说双亲让他大学休学,到国外生活去了。既然没做任何坏事,坦坦荡荡活着不就好了──说这种话的人大可自己成为当事人看看。尽管现在是崇尚多样性的时代,性向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公诸于世仍然是精神上的拷问,干出这种事的人没被兴师问罪才不合理。 后来,尚人自杀未遂。平常放着不管的话他连饭也不吃,所以我每三天会去探视他一次,有一天我到他家,发现他在浴室烧炭。由于及早发现,尚人被救回来了。他一清醒,我便突然冲过去要殴打他,被植木先生从身后架着双臂带出病房。「幸好尚人性命得救了」的安心,和「你以为事情变成这样是谁害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可是,这也不是尚人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都没做错事,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到家,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和胸中涌动的不平、愤怒,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同室而居。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小时候等待迟迟不回家的母亲是同一种心情。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年,和这种感觉再也无缘。 尚人的命是救回来了,但心已经千疮百孔。我每天都去探病,但眼睁睁看着尚人的情况日渐恶化,我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力气,甚至没办法自己洗头发,家人于是把他送到身心科住院治疗。从那之后不开放探病,就连我也见不到他,当然更不用说画漫画了。 「也已经没有杂志愿意让我写原作了。」 「那就来写小说吧?」 在我们相约见面的居酒屋,绘理充满期待地探出身子。 「就说我不会写小说了,我是漫画原作家,要我说几次啊。」 「无论几年我都会等,要我说几次啊。」 绘理笨拙地模仿我的京都腔这么说,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笑了出来。 ──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我想要耐心等待,长远支持作家们走下去。 我很清楚这些编辑有多会说话。不,应该说他们熟知该如何鼓动作家的干劲吧。然而,如今的我每天从早到晚光是喝酒,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已经不算是作家了,不值得日理万机的编辑腾出时间。 「即使写得出来,也不会像漫画那么卖座哦。」 听我这么说,绘理喝光剩下的酒,把玻璃杯用力往桌上一搁。 「我说啊青野,你也太小看我们编辑了。」 我们相识两年,现在绘理不再以敬称叫我。 「你以为我们的价值标准,就只有卖不卖座而已吗?」 脸颊隐隐被醉意染红,她由下往上瞪我的眼神也显得妩媚。 「销量当然很重要。多亏了那些首刷印量惊人、不断再版的当红大作,我们才领得到薪水,新人作家也才能出书,我们非常感激,必须把这些书捧在掌心珍惜。可是在这之外,和金钱无关的地方,也存在着『我喜欢这个故事,好想让它问世』的价值标准,或者说欲望。」 「就是身为编辑爱上了一本书吧。」 「没错,因为大家根柢都只是单纯的书痴。」 绘理双手环胸点头。 「所以呀,」她再一次探出身体,「你差不多该来写小说了吧?」 「兜一圈又回到这里呀。」 「你要我兜再多圈都没问题呀。」她又模仿了我的腔调。 「你的京都腔好别脚。」 「可以写你女朋友的故事啊。」 我准备拿玻璃杯的手悬在半空。绘理一脸认真,神情与刚才截然不同。先让人掉以轻心,再趁其不备切入要害,所以说这些编辑真是── 我把手伸向菜单,逃避地说,我点日本酒好了。 绘理和晓海打过照面。不,应该说只是在一旁看过她。 两年前,晓海曾经来找我借过钱。晓海常训我不要胡乱挥霍,以她的个性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因此我没问理由便借了她三百万。我想帮助晓海,甚至还想过借此机会和她复合。这完全是我想多了,自从把钱汇给她之后,我传了好几次「想跟你谈谈」的讯息,只收到「跟你借的钱我一定会还清」这样的回覆。 「那可是甩了我的女人,我哪有那个脸去写呀。」 「写下这些东西散布到全世界,就是作家这种人的习性啊。」 「我写不出来,也不想散布这种东西,表示我不是作家吧。」 我不客气地说。 「这确实需要时间。不过你们从高中开始交往,值得书写的回忆一定不少,我相信一旦你愿意提笔,应该会文思泉涌,写到停不下来吧。」 不过我就耐着性子慢慢等吧,绘理说着,从我手中抽走菜单,点了日本酒,「请给我一壶久保田。」 离开居酒屋,两人一起走向我位于车站反方向的住处。我们很自然地牵着手,聊着早餐的面包不晓得还够不够。这两年,尽管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绘理还是一直担任我的责任编辑。她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守望着成日饮酒、醉生梦死的我,也和我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其间我们在某次契机下一起睡了,于是演变成现在的关系。 和绘理睡觉很舒服。人的体温原本就令我眷恋,更不用说对方还是符合我偏好的女人。话虽如此,今晚喝了太多酒,真的只是一起睡觉而已。 半夜我醒来,发现绘理不在身边。又是那件事吧,我这么想着,再度沉睡过去。下一次醒来时,身旁仍是空的,我实在担心,便走到客厅,从开着一条缝的阳台落地窗,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您不是承诺过会跟太太离婚吗?」 我听见绘理的声音。啊,不出所料。 「我不会让步的。只有我一个人遍体鳞伤,老师您却全身而退,什么也没失去之类的,别开玩笑了。我会把事情全部抖出来,至少也要闹得两败俱伤,否则我不能接受。」 控诉中混杂着啜泣,与平时理性的绘理相去甚远。绘理自几年前开始跟某畅销作家交往,对方年过四十,已有妻小。 「……我真想死了算了。」 她的嗓音支离破碎,和我记忆中母亲的身影重叠。 我很久以前便知道这位漂亮又能干、独立自主的好女人背后有这些内情,当时是绘理借着酒意向我倾诉了所有心事。她当时也哭着说好想死,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于是把她带回家里,在安慰她的时候上了床。气氛这种东西真是恐怖。 与晓海分手之后,我一直对绘理抱有好感。所以听她说了这些我应该感到失望的,却没来由地有种阅读推理小说谜底的心情。 ──也对,世上确实不存在这么完美的人。 如果真能喜欢上绘理,那就轻松多了。但我在这段关系中感觉不到与晓海交往时那种踏实感,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那种踏实感就是正确答案。如果说热恋是朝着永远无法抵达的目标急速奔驰,那么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漂流到既定的归处,或许就是爱吧。 ──晓海,你睡得好吗? 我的思绪蜿蜒蛇行,最后总是流入同一个地方。河道不再向外拓展,一并流入这里的心只会像沼泽般静静沉淀,差不多成了水底郁积的淤泥。这也是一种爱吗?我这么想着,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以免被绘理发现。 「青野,我还得开会,要先走了哦。」 隔天,我被绘理摇醒。 「桌上有火腿蛋,沙拉放在冰箱了。」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绘理在镜子前佩戴耳环的背影。「直接穿耳洞不好吗?」以前我这么问过,绘理回答我说,她不喜欢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但心上却已经满是伤疤了。 我在床上打着瞌睡,回想起她夜半满身疮痍的身影。 「那我出门啰。」 服装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绘理将手撑在床上,凑近我的脸。 「喝酒没关系,但也要好好吃饭哦。」 保养得无微不至的头发柔顺地滑落,侧颈传来清新的香气,纤细手腕上戴着精品手表。她的一切都是臻至完美的「好女人」,和昨晚死命留住不伦恋对象、哭得不成人形的绘理实在判若两人。 ──说起来,这人一定也很辛苦吧。 和她交换了一个发出轻响的吻,我感慨地想。 为了维持、或者说激发那个完美的自我,绘理需要我,像需要一个让自己正常运作的装置。在我身边的她是优秀又宽容的编辑,支持着面临人生低谷的年轻男作家,她挣扎着试图用这种演出,抵销那个相信了外遇劈腿男口中「有一天会跟太太离婚」的陈腔滥调、像个傻女人一样苦苦纠缠的自己。她不冷静也不理性,反而相当感性。 如果绘理这么希望,我愿意为她扮演一个最没用的年轻小男生。人人都有自己的隐情,后台的布幕之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把脆弱又想哭的自己藏在薄薄一层皮相底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绘理──不要走──」 我伸手,作势把绘理拉上床。我克制地撒娇,小心不弄乱她上班前整理好的发型、衣服和妆容。绘理咯咯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你要乖,我马上就会再来啰。」 绘理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像对待一只不听话的小狗,然后带着女强人的神情离开寝室。我目送她直挺的背脊离去,喃喃说,加油啊。 每天为个性乖僻的作家们殚精竭虑,想尽办法让他们提起干劲,提升业绩数字;想在恋爱中喘口气,却在感情上遇人不淑。明明是个聪明人,却以一种非常耗能的方式活着。 ──那难怪油箱会见底啊。 ──中途不找个地方补给,会停在路上吧。 我冷不防想起母亲。漫画连载宣告终止的时候,母亲在电话中哭着说,我还以为有棹在一定没问题的。不会有事的,我还在啊,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意识到让母亲安心的不是「我」,而是「我赚的钱」。 当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那种放弃与怜爱一比一混合般的感情,不知为何在绘理身上也感受得到。我很清楚该如何应对,反抗它才会激起波澜,只要默认它、接受它就好。虽然一旦接受了,内在一部分的自己也会被挤压扭曲,但一个人要毫不扭曲地活下去反而更难。我好想找人聊聊这些。 ──哎,晓海。 在沙滩上与她并肩坐下,聊得关不上话匣子的情景如在眼前。朦胧的睡意再一次找上我,即将坠入梦乡之前,我又和平时漂流到同一个地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不早的时间。 昨天是这样,前天也是,明天肯定也一样吧。 我只有在彻夜喝酒的时候才见得到早晨的太阳,即使清醒也无事可做,只是倚在沙发上喝啤酒,喝着喝着又打起瞌睡,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就要下山了。今天我也开了一罐新的啤酒,拿起手机一看,绘理传来「你吃饭了吗?」的讯息,除此之外都是广告信。 「吃了火腿蛋,很好吃。」 我撒了谎,把手机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从窗帘缝隙间茫然望着傍晚的天空,我思考着每天只会产生空啤酒罐的我,活着到底还有没有价值。可是勒死自己也并不简单,无论有没有价值,既然死不了,就必须活下去。 ──啊,今天是二十六号。 注意到这件事的同时,我已经站起身来,从抽屉取出银行存摺,穿着从昨天穿到现在的衬衫走出家门,到步行三分钟距离的atm刷摺。机器吐出存摺,存入栏上有着熟悉的记载。 「井上晓海 *35,000」 在atm区的角落,我凝视着那行打印字样。确认时胸口的激昂来到最高点,紧接着一口气滑落。现在起,等待下个月二十六号的漫长时间又要开始了。 我把存摺塞入牛仔裤后侧口袋,离开银行。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买饭回去吃吗,还是找个地方吃完再回家?绘理做的火腿蛋掠过脑海,但我现在没心情吃它。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街每一秒都往淡青色中越沉越深。正值逢魔时刻,来往的行人都显得面目模糊,其中最模糊的当属我了吧。 每个月发薪日隔天,会有三万五千圆汇入我的户头。晓海在偏远地区的小公司上班,实收入十四万圆,现在不知道稍微加薪了没有。无论如何,三万五千圆对晓海而言都是笔大数目。我传过好几次讯息告诉她不必还了,但她没有回覆,每个月依然按时转帐。 我借给她三百万,每月返还三万五千圆,要七年多才能还清。现在已过了两年半,所以还剩五年。在那之前我和晓海仍然存在着联系,在安心的同时,也有着这段期间我不可能忘记她的无奈。 如果真能喜欢上绘理,那就轻松多了。但凡事总不能尽如人愿,这个月我依旧一到了二十六日便跑去刷摺,在那之后无处可去,一面在街上闲晃一面想着晓海。我宁可捏造出经过修饰渲染的美好记忆,偏偏我的头脑只有在这时愿意好好运作。三年前早已结束的那些往事,比起当时更清晰、准确地浮现脑海,令我束手无策。 那时候,与尚人搭档创作的漫画爆红,版税开始一笔接一笔汇进户头,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一次再版的收入。我带着每逢连假总会来到东京的晓海,走进定价贵得吓人的名牌精品店。看见晓海省下微薄的薪水全力打扮,却依然穿着廉价到无可救药的洋装,我觉得她好惹人怜爱。 衣服也好、皮包也好、鞋子也好,我想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部买给她,想看晓海露出开心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怜爱近似于上对下的慈悲,晓海应该如实感受到了来自恋人的轻侮,尽管我们理应是对等的。 晓海完全没有被这些东西冲昏头,也不感到高兴。当我在高档餐厅和俱乐部把那张闪亮的金色卡片挥舞得像一只蝴蝶,她一脸嫌恶地看着我。个性一本正经的晓海逐渐长成更稳重的大人,开始把支撑生活的工作放在第一优先,变成一个不听音乐、不看电影的人,当时美梦正酣的我却觉得她太过无趣。 ──为什么当时我不能体谅她呢? 晓海来借钱的时候也一样。那个认真的晓海,对着理应平起平坐的我弯下腰,请求我借钱给她,而且还是在自己主动提出分手的情况下。 当时,晓海舍弃了自己的自尊。 而我连这种事也没注意到,还想着说不定能靠着这笔借款和她复合,真是无可救药又卑鄙的蠢货。如果还想跟她从头来过,我不该借钱给她,但我又无法拒绝她当时紧迫的请求。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我慢吞吞地抬起脸。街景已经沉入比刚才更浓的青色当中,但天上仍无月无星,在不明不暗的朦胧景色中,我彷佛迷失了一切。 实际上,现在的我确实一无所有。 去年,植木先生替我介绍了网路漫画的编辑,让我和新人漫画家搭档,在网路上发表了单篇作品,但读者评价惨不忍睹。没办法,我从故事的品质也猜得到结果如此。「你怎么会搞成那样?」我被植木先生训了一顿。 ──你之前拿给我看的那篇大纲去哪里了? ──那个不行。 ──为什么?那篇写得非常好,画的要是那个故事绝对能掀起热潮。 ──那篇我要和尚人一起做。 植木先生愣了愣。 ──以尚人目前的状况,他还没办法回归哦。 ──我知道,但那家伙迟早会回来的。 ──所以你才把那篇大纲束之高阁? ──我新写的故事也不错,不比之前那篇差啊。 这一次,植木先生真的哑口无言了。你认真这么想?──他无言的问句无比清晰地传达过来。没错,新的故事并不理想,我心知肚明。 漫画业界竞争激烈,想求个机会的人到处都是,植木先生却特地给了我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认真地、讲究地,写了一个新的故事,结果却七零八落。故事和语句如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写出好故事时那种,把整个世界抛在身后般疾走如飞、高亢激昂的感觉。 ──棹,你听我说。青野棹是有才华的人,我相信青野棹一定能振作起来。我很想再读一次青野棹创作的故事,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兴奋又期待的感觉。 所以,植木先生说着,无比痛苦地神情扭曲。 ──对于写作这件事,你不要有任何揣度。 植木先生从尚人还跟我一样是新人的时候培育他至今,想必是怀着悲痛断肠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啊,是了,这是活着迟早要面临的歧路,我该作出选择。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 ──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从记忆深处涌现的这番话,或许是预言也说不定。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把自己弄得更复杂了。我不是圣人君子,发生那场骚动的时候,我也曾后悔过应该早点跟尚人切割。但至今我仍无法下定决心,迟疑不决,而这份软弱现在正拉扯着我的后腿。 准备为网路漫画撰写新故事的时候,我终于察觉一件事。 连结着我和故事的丝线早已断了。 从小,故事就是我逃避残酷现实的手段。然而开始拿它赚钱以后,「逃避」便不再管用了。我挖掘内心宁可忘却的记忆,把它化做言语,以故事的形式将之强化。每当我回避痛苦而别开视线,总能收到植木先生的红字,精准得引人发笑。这段再写得深入一些吧──明明不清楚我孩提时代的经历,植木先生却不会放过故事中任何松散的漏洞。 也有些作家创作归创作,能把作品和自我切分开来书写,但我并不属于这一类。我唯有透过把自己切片销售才写得出故事,就这么简单。 连载因为尚人那一连串骚动被迫终止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剜开自我、用血肉编织的故事,也不过是能被取代的工作之一。我明白工作大多都是如此,无论少了哪一个人,立刻会有接替者补上岗位,世上无可取代的才华屈指可数。 然而,那时的我再也找不到继续忍受疼痛、刨挖自我的理由。当初听晓海说想成为刺绣家,我断定她的梦想太过天真,但我自己其实才是那个最天真的人。无法直视这样的自己,我浑浑噩噩地喝着酒逃避现实。我不必工作,存款也足供吃穿用度,怠惰因此更肆无忌惮地滋长。 偶尔我会想,那时候假如尚人没有崩溃的话。 无论在网路还是哪里都好,如果我们俩一起坚持下去,继续画漫画的话。 要是母亲拿出这辈子绝无仅有的坚强,在真正的意义上鼓励我的话。 最重要的,如果没跟晓海分手的话。 如果晓海在我身边的话。 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假设、要是、的话,惦记着这些也过了三年。 我逃离故事,却躲进另一个架空的故事里,何其矛盾。 实不相瞒,我曾经听从绘理的建议,悄悄把我和晓海的故事写成小说,结果惨不忍睹。里面满是絮絮叨叨的遗憾,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碍眼得我立刻把它删除了。我究竟想做什么?好想跟尚人和植木先生聊聊,但尚人从身心科出院之后,现在还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公寓家中,而植木先生似乎还有他特别看好的新人要顾。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擦身而过的两个年轻女生讨论着周末的行程。「那就先这样啰。」走在我身后的大叔爽朗地挂断电话,然后叹了一口大气。 我抬起脸,缓缓地左右摇了摇头。即将入夜的街道上,我朝着不远处正值happy hour的酒吧走去。醉意渐消,周遭的杂音清晰地流入耳中,令我忧郁。我只想快点喝醉,一进门便点了威士忌加冰。 「怎么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熟面孔的酒保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 「没什么事,每天都差不多。」 「平凡、平稳,这才是最可贵的啊。」 说话期间,我喝干了第一杯,把玻璃杯推向吧台内侧。我每次都这么喝,因此酒保也没多问需不需要,便替我再倒了一杯。 「话说,十几岁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很特别啊?」 听我说──酒保双手托着腮,探出身子娓娓道来。 不久前,他无意间发现了自己高中女朋友的facebook。原本不打算再跟对方搭上线,却在下班回家途中借着几分醉意,一时冲动便回应了她的贴文。 「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点头。借着酒意,我传过无数的讯息给晓海。现在在做什么?过得都好吗?没什么困难吧?能不能跟你见个面?我想见你。一次就好。 「也不晓得是不是男人特有的诅咒。听说啊,女人碰到这种事都觉得烦得要死。」 太让人落寞了对吧,酒保感叹道。我随口应声,思考著名为第一任女友的诅咒,想着那种在潜意识中长久留下浅淡的印痕,像道旧伤一般的心情该如何自处。 我总在二十六日想得太多、喝得太多,离开酒吧的时候脚下摇摇欲坠。好几次撞到人,我在护栏上坐下来休息。口袋里凹凸不平的不太好坐,我于是从臀部口袋把手机和存摺抽出来。有封来自税理士的邮件,我草草看过便关掉了。税金和资产分配,这些数字的罗列对于酩酊的脑袋而言只是麻烦。存款超过一定金额之后,我再也不在乎帐户还有多少余额,我想看的数字只有一个。 「井上晓海 *35,000」 我坐在护栏上,往前屈着身体翻开存摺。 没事的,还差一百九十五万圆,还有五十六个月,还有四年又八个月。在那之前,我们还存在着连结。那么,在那之后呢?我该怎么做?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越想越滑稽。把这一排数字视作支柱,是傻子吗?是傻子,确实很傻吧。我切实地感到寂寞,想被人需要,即使那不是爱也无所谓。我这么想着,脑中却无可救药地只浮现出晓海一个人的脸庞。这到底要重复到什么时候? 我开始打讯息。不要这样,另一个冷静的我这么说。明知酒醒之后心情会跌落谷底,我仍然停不下来,这就是诅咒的力量吗? 「你能一次还四万吗?」 按下传送的瞬间,我静止下来,紧接著名为后悔的大浪迅速把我吞没。啊,不该说这种话,太恶劣了。酒意瞬间清醒,得快点、快点收回讯息才行。但在我焦急的时候,讯息很快地显示已读。 「对不起。下个月开始我会一次还四万圆的。」 睽违数年的这句回覆,使我从头到脚瞬间冻结。无论我多么低声下气地乞求复合,她一向视若无睹,关于借款的讯息却立刻就回覆了。她仍然是我认识的,那个一本正经的晓海。我因为她依然如故而感到安心,利用了这点的自己卑劣得令我发笑。我笑着,感觉自己彷佛要被夜里漆黑的大海吞噬。明明想朝着海面奋力前进,却不晓得该游向哪个方向才能浮出水面。我挣扎着,胡乱动起指尖。 「开玩笑的。最近还好吗?」 我勉强送出这句话,试图把刚才那句话变成玩笑,但讯息已经不再显示已读。 数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鼻腔深处开始发疼。为了忍住眼泪,我反射性地吐了口唾沫,朝这里走来的女人「呀」地缩起了脚。那是一对情侣,她身边的男伴看了看我,咋舌一声,脸上轻蔑的神色显露无遗。我垂下头,毫无意义地扬起唇角,摆出徒具形式的笑,然后悠悠摇晃起身体。 ──哎,晓海。 看来如今的我,真的成了最下贱的人渣了。我缓缓抬起低垂的头,仰望夜空,但那里没有任何星光闪耀。 3井上晓海 二十八岁 夏 收到棹的讯息时,我正在清洗晚餐后的餐具。我按捺着动摇迅速回覆,然后把碗洗好,摺好衣服,清洗浴缸,加热洗澡水。把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之后,我跟母亲说,我出去一下哦。 「你要去哪里?」 「去找小结,她说想找我讨论升学方向。」 「这样啊,路上小心。」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仍然咽下嘴边的话,洗澡去了。 那场骚动以后,我在母亲眼前剪掉了所有的信用卡,坦然把我在瞳子小姐那边接刺绣工作的事告诉了她。她原本就已经隐约有所察觉,事到如今没有必要特地表明,这只是我「从此以后不会再躲躲藏藏」的宣言。另外,也重新强调我跟棹已经分手了。 母亲先是发怒,但看我毫无反应,她便趴伏在榻榻米上,哭着说对不起。我强忍住伸手安慰她的冲动,往下腹用力,好承受住母亲向自己道歉的苦楚,面向着她平静地说:我会努力的,所以妈妈你也一起努力吧。这是母亲生病之后,我第一次要她「努力」。 或许我做错了。不过凡事一旦过了顶峰,接下来便只有下坡,那场骚动对我和母亲而言是一道关卡,所以最辛苦的时候已经过了──我靠着这种想法一路撑了过来,但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今晚棹的讯息让我意识到这点。 我离开家,在远离聚落的滨海道路旁停下车。今夜的海也平静无波,我依靠月光的照明走下沙滩,在海边坐下,打开从家里带出来的威士忌酒瓶。我发现自己忘了带酒杯,但还是不管不顾地就着瓶口灌下酒。 「你能一次还四万吗?」 看见棹这通讯息的时候,我真想立刻夺门而出,全速冲到海边投海自尽。羞耻和自我厌恶让我痛不欲生,但现实中我还是一脸平静地做完该做的事才出门,看来我的脸皮也厚了不少。 我一直觉得每个月归还三万五千圆太少了。棹传过好几次讯息说,钱不用还没关系,比起这个他更想问有没有可能跟我复合。但我觉得只要还欠着他这笔钱就没有交往的可能,因此我没有回应。尽管如此,在归还金额上,我却仗着自己从前跟棹交往过,彷佛他念着旧情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被棹本人指出了这点。我明明发誓过不再依赖任何人了── 「对不起。下个月开始我会一次还四万圆的。」 我立刻打字回覆之后,便把手机收了起来,因此并未阅读下面的讯息,直到现在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打开它。 「开玩笑的。最近还好吗?」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他多半喝醉了吧。棹是个温柔的人,借着酒意才好意思提起钱的话题。竟然让他迫于无奈说出这种话,我真是太丢人了。从鼻腔和眼窝深处,大量的水汹涌而至。不许哭。我下定决心使力忍住,强推回来的那些水几乎把我溺死。 棹过得好吗?去年他在网路上发表了漫画,但作画的不是尚人,在那之后,似乎没再看到他以漫画原作家的身分活动。毕竟先前发生过那次骚动,他也可能换了个笔名。若是这样,我便无从得知棹的近况了。 尽管分了手,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对棹死心。明明决定要坚强,然而掀开薄薄一层皮相,底下还是藏着弱小的自己。我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我想要解脱吗?如果说解脱就意味着忘记棹,那我── 「晓海──?」 喝到接近酩酊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仰头往上一看,智慧型手机的背灯照向我,强光刺得我皱起脸。「果然是晓海。」只看得见剪影的某人走下护岸砖,那道影子站到了我身旁。 「我就觉得这台车跟你的好像。怎么啦,待在这么昏暗的地方。」 这是谁?我好像有印象。 「啊,我是『月台小筑』的幸多。之前我朋友也戴着晓海你做的项炼哦,听说你设计的饰品非常受欢迎。」 「啊……谢谢。」 我醉意朦胧的脑袋隐约回想起这么一个人。「月台小筑」是外地居民去年新开的咖啡厅兼杂货铺,印象中这个人是老板夫妇的弟弟。 「怎么啦?女孩子一个人在这么乌漆抹黑的地方,就着瓶口喝威士忌。」 像巨鱼旁若无人地闯进阒静无音的深海,幸多没征求同意就在我身边坐下。 「喝闷酒?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常有的事。」 「是哦。哎,世上总是充满不如意嘛。」 忽然听到熟悉的腔调,我心跳漏了一拍。 「幸多,你是关西人?」 「不是啊,我东京人。」 我立刻大失所望。 「看你那反应,你男友是关西人喔?」 「前男友。」 喔……幸多双手向后撑着沙滩,仰望天空。 「我搬到这里之前也刚分手,对方是京都的女孩子。」 「京都?」 「你前男友也是?」 我坦然点头。他不是岛上的人,我反而不必多所顾虑。 「京都人无论男女都很难讨好对吧,讲话拐弯抹角的,自尊心又很高。」 「我的前男友倒是不会这样。」 「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很薄,皮肤又白又光滑。乍看不太起眼,仔细看五官好像还算工整,又好像不怎么端正,总之我朋友说她是丑女。但我回嘴说,反正我觉得她可爱就好了。」 他说到后面,京都腔越来越浓。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生吧,喜欢到即使分手了,属于那女孩土地上的语言仍然残留在他身上。一方面是酒意使然,我感到想哭。 「好久没想起这些事,搞得我也想喝酒了。」 请便,我递出威士忌酒瓶,幸多摆摆手拒绝。 「不行不行,开车不喝酒啊。」 啊,我睁大眼睛。我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考虑,我皱起脸来。「你还真有趣。」幸多笑着说。 「要到我家喝吗?」 「你家?」 「车子停在这边先到我家,明天我再载你过来。」 幸多站起身,朝我伸出手说,来吧。我知道最好别去,但和棹如出一辙的腔调促使我站起身来。 我把车留在滨海道路,搭上幸多的车。开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住着许多外地居民的聚落,这里的其中一间独户住宅便是幸多的家。老旧的独户住宅是岛民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烫手山芋,但对于外地搬来的居民来说,却是可以自由翻修的好物件。市政府得知之后也开始发放补助金,幸多的房子也装修得非常美观。 我们聊着回忆,喝了一整晚的酒,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幸多说他想睡了,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气氛果不其然往那方面发展。我懒得拒绝,最重要的是,我在分手后仍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幸多身上,看见现在的自己。 过程中,我想起的全都是棹。触摸头发和肌肤的手,他的温度与气味。我除了棹以外没碰过别人,在数算着这里不同、那里也不同的同时,又深化了我心中棹的轮廓。 听着幸多规律的鼻息,我事到如今才感觉到自己背叛了棹,但现实中的我们早已分手。晚了三年才实际体会到这种感觉,像个傻子。 拜托,我说真的,忘掉吧。 周末午后,我和瞳子小姐一起到「海岛猫屋」缴交客户订制的作品。我采用深绿色细管珠,搭配金色圆珠制成了充满异国风情的耳环,店老板看了非常高兴。当我们讨论下一次订单的时候,在店里打工的友梨走进店门。我跟她说了声「辛苦了」,她却默默别开视线。 「友梨她正在跟幸多交往。」 回程,坐在副驾驶座的瞳子小姐这么告诉我。啊,难怪。瞳子小姐似乎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座岛。 「我完全没在接收这方面的情报。」 反而还觉得幸多不是岛上的男生,应该很安全,实在太大意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随它去吧。说到底,恋爱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单纯以正确与否去衡量,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人,那也没办法。只能尽全力拼搏,不让自己后悔。」 语气干脆俐落,瞳子小姐和以前一点也没变。哪怕被世人暗中议论,她也依然坚持自我。任性、温柔、坚强,她三者兼备,我憧憬着这样的瞳子小姐,却从来没办法活得更接近她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晓海,你脸色很差哦。左边下眼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跳动。」 「公司那边现在有点辛苦,有两个业务突然离职了。」 我轻轻按住下眼睑。唯有空洞而毫无价值的疲劳不断累积。 「毕竟刺绣工作这边的订单也越来越多了呢。」 「这都要多亏瞳子小姐你替我转介了很多工作。」 不只是外地居民开的商店,来自东京商家的订单也变多了。我开始认真接刺绣案子也才两年半,现在接到的案量已超越我的资历。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考虑独立接案?」 「咦?」 「我的眼睛好像真的不行了。」 我不禁看向瞳子小姐。「安全驾驶。」她指了指前方,说: 「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失明什么的,不过刺绣这种精细工作最多做一小时就是极限,不可能再当作正职了。」 「……瞳子小姐。」 「别露出那种表情。人活着总是免不了意外,即使有了一技之长,也无法保证拿到手上的东西永远不会发生变故。幸好咖啡厅经营得很顺利,当初及早发展副业是正确的决定。那个人的手艺也越来越好,现在连甜点都会做了。」 在我们家饭来张口的父亲,现在成了手艺精湛的大厨,咖啡厅菜单上的东西他全都能一手包办。无论到了几岁,人都还会成长、会改变。 「不用在意我,更重要的是晓海你接下来的发展。我的技术全都教给你了,可以的话,我也想把客户全部转移给你。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办得到。」 聊着聊着,抵达了瞳子小姐家。她说她烤了柠檬蛋糕,邀请我进去坐坐,但我说我还得准备晚饭,婉言拒绝了。瞳子小姐欲言又止地张开嘴,最后还是默默进了家门。我知道瞳子小姐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要过自己的人生? 驶过连结两座岛屿的大桥,我努力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内心一旦稍有动摇,堆积在胸口、名为不安的粉尘便会四散飞舞。 把技术和客户全部转移给我,这是优渥到不合常理的提议。我知道,这是瞳子小姐以自己的方式,在补偿我被她扭曲的人生。尽管没有明说,但她希望趁着自己还在业界的时候,替我铺好一条成为刺绣家、独立接案的道路。这实在太难得,我感激不已,因而对于无法回应这份心意的自己更加懊恼不耐。 回家之后,我做好晚餐,去叫母亲吃饭。但我怎么叫她都不回应,裹在棉被里不愿出来。忧郁症有周期起伏,状况时好时坏。你想吃了再跟我说哦,我留下这句话,正要离开房间。 「……我想搬家。」 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慢吞吞地从棉被里冒出头来。 「妈妈,怎么了?」 我往回走,在床前跪下,探头看着低垂着头的母亲。 「今天我状况不错,就到院子里去浇花。」 「嗯。」 「这时候佐久间太太刚好经过,跟我说好久不见,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然后她问我,有没有听说晓海闹出大事了。」 她听说了我和幸多的事吗,谣言传得真快。 「你在这里已经不可能结婚了。」 我低着头,忍受她散发出来的、无比清晰的绝望感。 「嗯,或许吧。」 岛上年轻的单身男女原本就不多,我还从高中开始就跟岛上有名的男人交往,然后分手了。是因为那场骚动才分手的吗?毕竟男方的漫画事业中断,再也不是金龟婿了嘛──谣言传得甚嚣尘上,终于等到这件事被众人淡忘,这一次我又对岛上女孩子的男友出手。岛上没有男人愿意跟这么不检点的女人结婚。 但是,到底哪里「不检点」了?男人无论「不检点」几次,仍然拥有选择权,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价值因此下跌?随着年龄渐长,我的路就这么越走越窄,迟早会走到尽头。到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哎,晓海,我们搬出岛上,到遥远的地方去吧,妈妈也会去工作的。」 那真是求之不得。然而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不能指望她,我也不能辞去公司的工作。再这样磨蹭下去,我甚至预见了自己抓不住瞳子小姐替我垂下的蜘蛛丝的未来。 「抱歉,让妈妈你过得这么难受。」 「不是这样,妈妈不是要你道歉。」 母亲潸然泪下。看见母亲哭泣让我发自内心地难受,自己的渺小令我绝望,我逃也似的离开房间。为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呢? 我想变成更可靠的人,想赚更多钱,像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小孩,让母亲安心。我咬紧牙关,再次意识到棹有多么不简单。 棹从小被母亲忽视,却从国中开始就帮忙她经营酒店。他在这种环境下仍然实现了漫画原作家的梦想,十几岁便上了东京,赚钱替母亲买了房子。我曾告诉棹什么东西都毫无原则地买给她不太好,但我还真敢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棹成就的那些事,我明明一项也没有做到。 我把餐桌上每一碟菜都包上保鲜膜,把威士忌放进包包,走出家门。我不想重蹈上一次的覆辙,所以不打算开车,徒步踏上没有街灯的昏暗道路,前往附近的海滩。 「井上同学?」 正要走下护岸砖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住我。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从声音和浮现在夜色里的白袍、骑着单车的身影,我知道是北原老师。 「已经入夜了,下到海边很危险哦。」 你对着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说什么啊? 「低气压要来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的只有海浪吗? 「我还听说了不必要的传闻,这方面也让我很担心。」 我感受到被整座岛监视般的不适感。 「不是在监视你哦,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老师,你会读心术吗?」 「很可惜,不会。」 不过确实曾经希望自己要是能读心就好了,北原老师说着,朝我走近。我迳自走下护岸砖,他也跟了过来。我在海滩上坐下,老师朝我递出一个塑胶袋,说,这个给你。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袋子里似乎是蛤蜊,说是学生家长给他的。 「蛤蜊治宿醉很有效哦。」 你是存心找碴吗──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 「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但我不会跟老师睡的哦。」 我自暴自弃地啐道,立刻后悔了。 「对不起,请忘了刚才的话吧。」 我抱膝坐着,把脸埋进膝盖里。我太卑劣了,真的真的太卑劣了。 「井上同学,我想跟你说些话。」 他没问我要不要聊聊,只单方面地说要说话。我不必回应,反而觉得轻松。 「再这样下去,你和母亲都会倒下的。」 这种事不用别人告诉我,当事人最清楚了。 「我有责任扶持家人。」 「没有那种事。」 老师间不容发地回道: 「小孩没有义务这样供养父母。」 这陈腔滥调的说法令我生气。 「这不是光凭这种正论就能一刀两断的事情。」 「是的,不能一刀两断。但正因为我们是如此充满烦恼的生物,所以正论才有其必要,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只能抬起脸看着北原老师。 「越是像你这样个性认真、有责任感的小孩,越容易成为未成年照顾者。」 「……未成年?」 「意思是未成年的儿童或青少年,被迫承担原本大人应该扛起的责任。」 我口中漏出干笑。 「我已经快三十岁,是成年人了。」 「是啊。从十几岁高中毕业的时候开始,你便舍弃了自己的人生,拼命支撑着母亲,一直到现在这个年纪。未成年照顾者当中,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这样年复一年长大。他们在某一天忽然清醒,却发现事到如今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取回自己的人生。尤其在这座岛上,女性能够独自营生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不要说了──这句话涌上喉头。这些事不用说我也明白,不要再逼迫我了。再往后退,我就要掉下去了。哪怕迟早要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至少在那个「不行了」的瞬间到来之前,我不想去看身后近在咫尺的威胁。反正横竖都要坠落,我一点也不想要担惊受怕,希望有一天能在不知不觉间掉下去,连发出「啊」的空档都别留给我。 「该怎么做比较好,让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北原老师鼓励地朝我伸出手。我反射性地挥开他的手,然后蓦然清醒。我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再哭泣、要变成更坚强的人,曾几何时这却变成了一副铠甲,把所有人的善意都挡在外面。现在的我早已自顾不暇。 「抱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应该贸然触碰女性。我只是没来由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实在无法放着你不管,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北原老师没再说话,唯有细小的潮声抚过鼓膜。我出生成长的大海是如此骇人却温柔,它抚摸我、安慰我,让我渐渐冷静下来。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问道,北原老师在夜色中看向我。 「是啊。状况虽然不同,但她也和你一样被逼上了绝境。」 「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就是结的母亲。」 咦,我下意识回问。 「啊,不好意思,我想我可能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结的母亲是我先前任教那所高中的学生。」 这一次,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个,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座岛上,恐怕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足以令群情沸腾的「八卦素材」。北原老师把手臂搁在曲起的膝盖上,面朝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为什么呢……」他偏着头说: 「因为觉得你听了也不会说出去吧。」 原来如此。我家从父母那一代开始就一直是岛上的「八卦素材」,老实说对此早已厌倦。 「你那么喜欢她吗?」 一种奇妙的同伴意识在内心萌芽,我不自觉放松了语气这么问。 「很难说。我觉得放着她不管,就像是杀死我自己一样。」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态度一向淡然的北原老师会使用这么激烈的词汇。 我认知中的善恶与常识开始变形歪斜。和自己未成年的学生恋爱、还让她怀上身孕,这一定是不见容于世俗的坏人。然而,我人生中被北原老师拯救了好几次,一直心存感恩,这比「听来的故事」更真实,也更有分量。 我想起尚人。他对未成年的男友出手,牵连到棹,毁了他的未来。当时我为此对尚人怀恨在心,但尚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主张和缘由。可是,人只能透过名为「自我」的滤镜观看万事万物,所以说到最后,这是「自己想相信什么」的问题。 「你后悔和她交往吗?」 「不后悔。」 老师答得淡然,却无比笃定。 「我过去曾经犯过错误,但并不是『一不小心』犯了错,当初我是有意识地犯下这个错误的。我不后悔,但同时也觉得,这样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我真羡慕她。」 「羡慕?这意见还真新奇。」 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意外。 「我想当然有人会谴责吧。可是如果只谈论我个人的感受,我很羡慕她能被人这样深深爱着。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只是我这么觉得。」 我也曾经希望棹这样爱我──这话太难为情,我没说出口。 我的发言很不负责任,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痛苦、悲伤和幸福,一个只存在于自己手中,仅此唯一的小小世界。每个人都想保护好这个世界,不想被任何人侵门踏户,因此难以理解他者;所以越发寂寞,所以羡慕他人,所以追求他人,永无止境地兜着圈子。我们一面期望着每兜一圈都能更靠近彼此,同时又因为接触彼此而受伤、疲乏,而渴望和同类物以类聚。 「人类就像矛盾的聚合体呢。」 「是啊,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逃往化学的世界。」 循着正确路径便能抵达正确答案,这种一目了然是我们的世界所没有的。 「永远只有一个答案真好,这样多轻松。」 「不过为了抵达那唯一的答案,还是得绕上许多远路。」 「也就是说,没有轻松的道路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现在我如此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有朝一日还是有可能抵达属于我自己的正确解答。原来如此,那加油吧,得再加把劲才行。可是神啊,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我还能努力到找出正确答案的那一天吗? 「井上同学。」 「是。」 「要不要和我结婚?」 三秒的空白。 「太突然了吧?」 今晚我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事到如今不会再被吓着了。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就像一起办个互助会那样吧。」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我好久没听到玩笑话了。这时我才察觉,我身边的环境太严肃了,对心理健康不太好。 「彼此帮忙的话,多少会轻松一些。」 「如果可以变得轻松一点,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不约而同仰望夜空。 北原老师是个怪人。但相处起来,他的奇怪之处对我来说反而自在。我感受到平时一向紧绷自律的心缓缓松开,所以有点不知所措。整张脸泛起热度,从眼眶溢出的泪水滑过脸颊、落下地面。我微张着嘴呼出气息,以免发出抽泣声。我的真心话化为咸咸的眼泪,流过张开的嘴唇,苦涩地沾湿舌尖。 谁来帮帮我。 但是谁也别碰我。 不要让我知道我是个弱小的人。 我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岛上背负着妈妈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这份责任。假如到了现在还逃跑,我会后悔的,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舍弃一切跟棹一起远走高飞,我会怨恨妈妈、怨恨这座海岛。 我不希望这样。尽管不希望,但我是否迟早会走到那一步?我已在溺毙的边缘死命挣扎,却甚至不知道该游向哪个方向才能浮上水面。 苦思无果的暗夜里,北原老师不发一语地陪伴在我身边。 4青野棹 三十岁 冬 来到书店,我看见植木先生亲手发掘、栽培的新人漫画家的作品,像座小山一样堆在展售区。这部漫画去年改编为动画,如今已成为社会现象级的知名大作。 ──压力一定很大吧。 我以前也……想到一半,我截断了思绪。那次事件之后已过了五年,直到现在,我除了在网路上发表过那部失败的单篇漫画以外,仍然没有任何新作。不久前,植木先生邀我去喝酒,当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写些什么,我也只能回答「没有」。 ──棹,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瘦了很多? ──有好好吃饭吗?只喝酒是不行的哦。 最后比起漫画,他反而担心起了我的生活起居。我看上去一定比自己想像中更憔悴吧,我的饮酒量日渐增加,现在每天要喝光一瓶威士忌。头脑总是不太清晰,眼白也变得泛黄混浊。 我把日子过得像个破了洞的口袋,心从里头扑簌簌地掉出来。这段期间,是绘理勉强把我拴在现实当中。我和绘理顺其自然地上了床、又顺其自然地不再有肉体上的关系,现在仍持续以编辑与落魄作家的身分来往。 我对创作早已没了热情也没了畏惧,在绘理她们出版社的文艺杂志上随便写些散文,但就连这些也写得磕磕绊绊。有一次我实在没有写散文的点子,还在情急之下写了那场骚动的事拿来应付交差,烂透了。 只要写出这份绝望,下个月你就能再撑下去──绘理这样鼓励我,让我见识到了编辑这种人有多么扭曲。另一方面,为了小说可以毫不留情提刀杀人的绘理却也拯救了我,是她告诉我,世上还有地方能收留我这种人渣活下去。我再也没了该守护的自尊,现在趁着这个势头写些类似小说的东西,重复着拿给绘理看,再被退稿的过程。 「比之前那次更好啰,再修正几次,感觉就很有看头了。」 我们相约在车站前的居酒屋,绘理给了我一份列印出来的原稿,上头以红字写着修正指示。交稿、修正,再交稿、再修正,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能完成它,这件事早已变得像我找绘理喝酒的借口。 「还真亏你没有放弃我这种人渣啊。」 「别担心、别担心,这个业界还有很多比你更渣的人。」 绘理看了看菜单,「请给我一杯鱼鳍酒──」她对着厨房说完,又说: 「而且,棹你也帮了我很多呀。」 绘理呼、呼地把鱼鳍酒吹凉,左手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耀。她和那个搞不伦恋的作家分了手,去年和一个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男人结婚了。只利用了我、没有选我当丈夫的绘理确实很聪明,或许包含这份罪恶感在内,才形成了我们现在的关系。虽然在工作上不留情面,但我想她私底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那月底再拿给我看一次哦,还有,下个月的散文也拜托你了。」 「还要让我写啊。」 「那当然。棹你写的废柴日记,在郁闷的中年读者之间颇受欢迎哦,可能是看到废的不只我一个、我至少还比这家伙好一点,给了大家一种安心感吧?」 「我听了根本开心不起来好吗。」 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人,说起话来无所顾忌,特别轻松。 八点前我们离开居酒屋,绘理回编辑部,我则径直走向位于车站反方向的另一间居酒屋。这一次我不当客人,而是去打工的店员。 原以为怎么花也花不完的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原因出在我母亲身上。她说想和阿达一起开便当店,因此我替他们出了创业资金,结果事后一看才发现开的是割烹料理店。母亲虽然说阿达年轻时在京都老字号的料亭工作过,但仔细一问,他其实只有短短一年的打杂、见习经验。每次经营陷入危机都得投入资金周转,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存款已经空空如也。看我目瞪口呆的反应,税理士叹了口气。 ──所以我不是警告过你好几次了吗? 我自以为透过无能的母亲看遍了社会百态,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漫画爆红、赚了大钱就得意忘形,在晓海替我担心的时候还嫌她啰嗦。读了我的散文,觉得「我至少比这家伙好一点」的读者是对的。 结束闭店工作,深夜两点,我沿着满地垃圾的后巷走回家。时间很晚了,我轻声打开公寓的玄关大门,一个女人从屋里迎出来,说,你回来啦,外面很冷吧? 「你还没睡?」 「嗯,我换班了,明天休假。」 「这样啊。啊,这个给你。」 我在狭窄的玄关边脱下鞋子,边把装着店里剩余小菜的袋子交给她。 「哇,是马铃薯炖肉和通心面沙拉。来喝酒吧。」 女人提着袋子,兴高采烈地走向厨房。我冲完澡出来,便看到起居室的暖被桌上已经摆好了罐装啤酒和各式小菜。我们对彼此说声辛苦啦,碰了碰玻璃杯,看着深夜的综艺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由于存款见底,我把房子连着还没缴完的贷款一起卖掉了。只靠着绘理那边的散文工作无法维持生计,因此我开始到居酒屋打工,在那里结识的女人说「你可以来我家住呀」,承蒙她的好意,我来这里借住已有半年。 「你们店里价格不贵,东西却很好吃耶。」 女人把通心面沙拉舀进小盘子,「来」地拿给我吃。 「我不用了。你很喜欢吧,都给你吃吧。」 「棹,你真的只喝酒,都不吃东西耶。这样对身体不好哦。」 女人年约三十五上下,在大型购物中心的寝具店工作。虽然都这个年纪了,但她个性软绵绵的,会像年轻女孩一样问「你喜欢我吗?」这让我有些困扰。 「今天啊,我们主任说你好厉害耶。」 女人兴高采烈地起了话头。 「我在休息室看你连载散文的那本杂志。主任一脸意外地说,原来你还看小说啊?我就跟他说,我男朋友在这上面连载文章,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别在外面说啦。」 「为什么?很厉害耶,这还是我第一次遇上作家。」 女人拿起桌上的杂志,啪啦啪啦地翻看。 「我不是作家。」 我把一口啤酒灌下喉咙,胃部一带隐隐作痛。 「为什么?以前发生的事无所谓啦,大家早就忘记了。而且你在知名出版社的杂志上连载,编辑还一直等着你把小说完成,对吧?可见这个业界已经认可你的才华,漫画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 或许吧。我随口答道,往杯子里斟满啤酒。 我不曾主动说出我的过去。但只要拿我的名字去搜寻,从前的新闻报导便一篇接着一篇在网路上浮现,就连这些,也被女人理解为名气的证明。每一次她天真无邪地抓伤我都使我胃痛,我因此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梦想的尾巴难以忘怀。 「我这个人比较无趣,没有任何特长,所以特别羡慕那些才华洋溢、追逐梦想的人。生活上我会好好支持你的,你只要专心写小说就好。」 女人倒着啤酒,边说着很有担当的话。 「话不能这么说吧。」 「咦?」 「你的重心是你自己。无论多喜欢对方,都不能把自己的城池交出去。也不要说自己无趣,你的价值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女人愣了愣,不知为何却高兴地笑了。 「棹你果然跟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讲话好深奥哦。」 「不是那个问题。」 「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所以我想支持你、为你加油,这就是女人的幸福。」 她撒娇般地把身体挨了过来。 「问你唷,你喜欢我吗?」 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但我也懒得这么说了,于是点头说「嗯」。 晓海搁置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扶养母亲;尚人想以自己最真实的样貌活着都被断定为一种罪恶,因而试图寻死。坚持自我说来容易,但实际上有多么困难,我心知肚明,又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地指导别人呢。和一个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开始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平日白天,我在起居室无所事事地喝着啤酒时,母亲打了电话来。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住在哪里?』 「荻洼一带。」 『那是哪里?』 「说到这样还听不懂的话就永远不会懂了。你打来就想问这个?」 『嗯,人家是想说……』 母亲发出年轻小女生般撒娇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把店收起来了。餐厅只卖晚上做不起来,所以我们中午也推出定食努力经营,但那样又没有利润。这样根本越做越亏,阿达都心灰意冷了。』 「餐饮业大抵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阿达很沮丧,人家不想看到他那样嘛。』 无论到了几岁,她对男人还是一样宠溺。 『我说棹啊,你还不画漫画吗?』 听见她试探般的语调,我的胃又开始痛了。 「没有那方面的计画,所以抱歉,钱我帮不上忙。」 这样啊……母亲发出发自内心感到失望的声音,我的胃痛逐渐加剧。现在的我到底哪里还剩下这么纤细的心灵啊,我喝了一口已经不冰的啤酒。 『啊,对了,我之前就想跟你说。』 「说什么?」 『听说晓海要结婚了。』 从我毫无准备的方向狠狠飞来一拳。 「和谁?」 『我跟你说,是北原老师。』 第二拳也精准命中,我扶着晕眩的额头。 『果然很受打击吧。』 听她这么说,我说了句「还好」,勉强佯装平静。 「可喜可贺。」 『哪里可喜可贺啦,我本来还希望晓海嫁到我们家当媳妇呢。』 「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样你真的无所谓吗?』 「无所谓啊。差不多要工作了,我先挂啰。」 『你在做什么工作?』 「打工。」我说完便切断通话,实在撑不了更久了。 我走到厨房,咕嘟咕嘟地把威士忌倒进杯里,直接喝下。喉咙和胃部开始发热,我感觉到它彷佛在替我烧尽内侧的脓。一旦大意,头脑便立刻开始胡思乱想,于是我为了阻止它思考不断灌酒,意识终于逐渐朦胧。 我脚步不稳地走进寝室,从背包底部取出存摺。 「井上晓海 *40,000」 每月二十六日,她总是分毫不差地转帐给我。每一次看见这个数字,我都因为我们之间仍存有联系而安心,又因为与晓海的联系只剩这个数字而焦虑;还款的打印字每增加一行,又为了这仅存的联系再过不久即将断绝而恐惧。 ──早就断绝了。 我靠着墙壁,身体慢慢滑落地面。北原老师乍看不太起眼,却是我十几岁那段期间见过最好的大人。撇开使我焦灼的感情不论,对晓海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对象。不过,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演变成那种关系?他们是如何度过我无从得知的时间,如何交心,又如何决定共度此生? 别想了,思考没有意义。只要晓海幸福不就好了吗?只要祈求晓海的幸福,我自己也能获得救赎,又何苦特地折磨自己。 ──太好了。哎,晓海,恭喜你。 我蹒跚站起身,离开家走进附近的便利商店,把为了紧急情况预留的十万圆提领出来。包这么多钱,也够体面了吧。我随便买了个信封,把十万圆塞进里头,写上岛上高中的地址,收件人是北原老师,然后投入邮筒。一般邮件不能寄送现金,途中万一遗失也拿不到赔偿,但我不在乎。 ──这样,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带着空空如也的心情,我仰望蓝天。轻飘飘的浮游感,彷佛一点微风也能吹起我的双脚。即使从大楼屋顶跳下来,现在说不定也能在天空飞翔,不会坠落──莫名产生这种少根筋的想像,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坠落下来狠狠摔上地面也无所谓。 以花钱的方式来说,这是我至今花得最值得的一次。在像个傻子似的散尽家财之后,也有种在最后完成清算的感觉。我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取出智慧型手机,把一直没发出去的讯息传给植木先生。 「我决定引退了,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 我早就是个没戏唱的作家了,却还要这样特地发出宣告。 唯有自我表现欲高人一等的自己令我惭愧。 今天从早上开始便下着雪。散文的原稿已经寄出,今天也不用到居酒屋打工。女人去上班了,我窝在暖被桌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北原老师打了电话来。 『我一打开信封就看见里面装着现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没多说什么好久不见、过得好吗之类的寒暄,老师还是老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 「是礼金,老师不是要跟晓海结婚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不久前听我老妈说的。」 『不久前?但我们夏天就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你母亲了,在今治的烟火大会上。』 「她只是来跟我要钱的时候顺便提到。」 『但晓海的婚事,不应该是「顺便」提起的事情吧。』 「我妈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原因我明白了,但礼金包这个金额未免太多了。』 「以前受过老师许多关照,这是我的心意。」 话是这么说,但晓海仍在持续返还借款,所以这些礼金大约三个月后便会再回到我手边,我忽然发现这实在有点蠢。 「哎,老师,能不能帮我跟晓海说,不用再还我钱了?就说那也算在礼金里面。」 『那是你们两人之间的问题,请你直接跟晓海说吧。』 「那很尴尬吧。」 『为什么?』 「老师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和前男友继续保持联系吧?」 『不会的,因为我和晓海是互助会会员。』 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事到如今也不打算问。 「怎样都好,不过请你让晓海幸福吧。」 『这样你真的无所谓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别跟我老妈说一样的话啊。」 我开了玩笑,但北原老师没有笑。 「恭喜你们结婚,这件事不跟晓海说也没关系。」 再见。我挂了电话,保持原本的姿势僵在原位一会儿,然后像电池耗尽似的,脸朝下趴在暖被桌上。都结束了,我感慨地想。暖意透过桌板,一点一滴渗到脸颊上,但我的内在早已空洞太久,没有任何能够温暖的东西。我闭着眼睛,感受空洞的热气,起居室的拉门忽然打开了。 「原来『晓海』是你以前的恋人啊。」 我连反应的力气也没有。 「回来啦,上班辛苦了。」 还没说完,通勤用的包包便飞了过来,掠过我身边砸在墙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我的存摺也在其中,她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每个月二十六日,『晓海』都汇给你四万圆。」 事情往麻烦的方向发展,我皱起脸。 「我借了她钱。」 「原来你还有那么多钱能借给人家?」 「以前有。」 「你什么也没买给我,结果为了那个晓海,就愿意把整个户头的钱都捧给她。」 女人走进寝室。传来打开壁橱的声音,过一会儿,她拿着纸袋和我的衣服回来,把那些东西往地上一扔。 「滚出去。」 我不知所措。离开这里我没意见,但女人正泪如雨下。我极不擅长应付女人的眼泪,母亲被男人抛弃、趴伏在地上哭得悲痛欲绝的模样,早已牢牢烙印在我内心深处,被女人哭着纠缠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也一样。 「上个月是我生日。」 我对上女人不甘心的眼神。 「你可以跟我说呀,那我也会──」 「要是真的喜欢对方,一般都会主动问吧。」 是这样吗?我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女生的生日,就连晓海也一样,感觉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单纯只是我个性不够细心而已。我对她感到抱歉,同时却也觉得,要是为了生日这种小事嘀嘀咕咕,那从一开始就不要说什么为你加油、支持你这种话了。这也是男人自私的一面之词吗? 「都这个年纪还吵着要过生日,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吧?」 「我没有这么想。对不起,是我太粗线条了。」 然而,相处得越久越突显我们无法相互理解的问题,此时我却发现自己没有意愿努力弥补这道鸿沟。我开始把她扔在地上的衣服塞进纸袋,她却抓住我的手臂。 「对不起,我乱讲的,刚刚是乱讲的,你留在这里。」 她泪眼婆娑地乞求,我内心的歉意和沉重感呈倍数膨胀。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为什么?我喜欢棹,所以完全没关系的。」 女人使劲抓住我。我轻轻拉开她的手,把衣服装进纸袋。寝室里还留着一些衣服,但无所谓了。女人跌坐在地,一脸筋疲力尽,脸颊上布满潮湿的泪痕,我用衬衫袖子替她擦了擦。 「你不要为男人奉献太多心力哦。」 女人茫然仰头望着我。 「给你添麻烦了吗?」 「不会哦,我很感谢你。可是,千万别认为牺牲奉献就能交换到爱。男人这种东西,把他们耍得团团转、让他们为你奉献还差不多。下一次记得这么做哦。」 我替她拨开沾了泪水紧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棹,你真的好温柔。」 「谢谢。但这不是赞美,对吧?」 ──你这不是温柔,而是懦弱。 「我是说真的,之前从来没有男人会对我这么说。」 女人自己擦去了眼泪。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喜欢过我吗?」 这个问题真的让我难受。 「嗯,喜欢过。」 女人脸上唰地没了血色。 「棹,你喜欢的是我的名字吧?」 猛烈的一拳。我试图露出笑容,却只有脸颊难堪地抽搐了一下。 「那我走了,筱海。」 拿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我离开了女人的公寓。 我坐在深冬的公园长椅上心想,原来人这么轻易地就会变得无家可归。 外头实在太冷,我只好打电话给母亲。尽管不太情愿,但在存到足够租屋的钱之前,还是先寄住在她那边吧,但她却没接电话。在你孝顺的儿子走投无路的时候,拜托也帮个忙吧。不过,母亲确实也不曾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 我到便利商店买了好几瓶威士忌,姑且先到网咖避难。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微微沾染着经久不散的油垢味,不过光是这里足够温暖、能遮风避雨,就让我松了一口气。好了,明天之后该怎么办呢?帐户已经空空如也,现金也所剩不多了。 ──光是活着,怎么就这么麻烦。 起初我还把威士忌倒进网咖提供的纸杯里喝,到了醉意渐深的时候便嫌麻烦,干脆就着瓶口喝了。我什么也没吃,胃正在拧绞着表示抗议。我想着要不要去买个饭,这时手机发出震动,萤幕上显示植木先生的名字。 『棹,抱歉这么晚才跟你联络。』 「联络?」 『昨天的讯息,你说你要引退。』 「啊……」我发出呆滞的声音。那封愚蠢的讯息充满了执念和自我表现欲,我没想到植木先生居然还愿意回应。我早已不是作家,植木先生也不是我的责任编辑了,他竟然还特地说「抱歉这么晚才联络」──遇到这位责编,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吧。 「植木先生,先前一直受你关照,却什么也没能回报,对不起。」 『请你不要擅自结束你的作家生涯。』 他加重语气打断我的话。 『你连一部作品都还没有写完啊。』 「要创作的话,我果然还是想跟尚人搭档。」 我边说边仰望天花板,却只看得到勉强容得下我一个人的包厢。 『……这……』 「你知道尚人最近过得怎么样吗?」 即使我传讯息过去,尚人现在也完全不读不回。 『心理上的疾病很难痊愈啊。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今年夏天我跟他父母打听过近况,听说他还是一样把自己关在那间公寓里。』 尚人不像我这样挥金如土,先不提这对尚人而言是不是好事,但只要还有钱,他想茧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们姑且不论要不要跟尚人搭档,你是能写作的人,我认为不一定要局限于漫画原作。我每个月都会读你的散文,虽然我的专业在漫画这块,说不出什么细节,但我觉得你文章写得很好,很有韵味。我记得那本杂志还委托你写小说吧?』 「都过五年了,结果小说也没写出来。」 我把威士忌灌入喉咙,整个胃拧绞似的发疼。 『人人都有写不出东西的时期,不必急于一时。我会等的。』 刺痛的胃太不舒服,一股烦躁感反射性地涌上心头。 「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怎么看我都是个失败者吧。」 『因为我喜欢棹写出来的故事。』 「就这样?」 『是啊,没错。说到底,推动咱们编辑的就是这样而已。』 植木先生用「咱」的时候,就是他说真心话的时候。我想回应他的心意,内心勉强还有点这种想法,手边却没有能为此动用的任何一块筹码。胃部的痛楚又加剧了。 「植木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下意识把手按上腹部,下一秒,一个炙热的团块在我体内成形,紧接着一阵剧痛,醉意朦胧的意识瞬间清醒。那团灼热的东西冲上喉头,我伸手按住嘴巴,却为时已晚,发出微妙的作呕声把它吐了出来。 『棹?』 糟糕,把包厢弄脏了。我看向指缝间流下的呕吐物,发现手掌染成了红色。痛楚还在胃里肆虐,好痛、好痛。怎么回事?思维还来不及理解一切,我又呕了一口,开始猛咳不止,把吐出来的血喷得到处都是。 『棹,你还好吗?怎么了?』 我无力回应,奋力爬出包厢。一个年轻女生正好从隔壁走出来,看见浑身是血的我便发出惨叫,人们一个个从附近的包厢里冒出来。 「你没事吧?」 店员赶过来问我。人都吐血了,怎么可能没事──我没有怒吼,只是将智慧型手机交给店员,由店员向植木先生说明了情况。 「这位客人,电话里的人说他马上赶到。」 我却并未因此感到心安。尚人也好、我也好,真是专给责任编辑找麻烦的二人组。「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的怒火,「要是真死了晓海和母亲会不会为我难过」的自虐,「我真的要死了吗」的恐惧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 最后只汇聚为一点。 ──太难堪了。 5井上晓海 三十岁 夏 每一次来到书店,总是情不自禁寻找棹是否推出了新的漫画。 最近堪称社会现象级的当红作品,在漫画区最醒目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山。好几年前,这里堆着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 炙手可热的话题作品不断推陈出新,世人早已把棹他们创作的漫画抛在脑后,而当年那个事件也一样。当时那么义愤填膺的群众,究竟都去了哪里?我忍不住觉得,棹他们就像被当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 「北原老师,久等了。」 我买好了母亲需要的书,喊了在参考书卖场看书的北原老师一声。我们两人一起回到车上,由北原老师负责开车,准备前往松山。 「这样伴手礼都买齐了吗,要不要买些点心?」老师问。 「没关系,妈妈主要是想请大家吃岛上的鱼。」 放在后座的保冷箱里,装满了新鲜捕捞的渔获。 「量确实不少。」 「毕竟准备了八人份。不晓得妈妈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母亲。不知道这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模样,我怀着满满的不安,前往距离松山市中心约三十分钟车程的「向阳之家」。 「这淡红色还真漂亮。」 母亲打开保冷箱,双眼闪闪发亮。 「鲷鱼果然还是岛上的最好吃,弹性完全不一样。这个做成生鱼片,晚餐请大家吃吧。黄鸡鱼可以酱煮或盐烤,或是做成剁鱼生也不错。」 母亲手脚俐落地检视着埋在冰块里的鲜鱼,这时传来一声「我们回来了──」,两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走进「向阳之家」的客厅。是去健走了吗,她们一身运动外套搭配鸭舌帽的打扮,显得健康又年轻。 「啊,你好,这位是志穗的女儿?」 「哇,这鱼看起来好新鲜。」 两人凑近往保冷箱里看,笑了开来。 「我妈妈平常受各位关照了。」 我低头打了招呼,两人满面笑容地说「没有没有」。 「里江、和美,这些鱼今天我煮来给大家当晚餐哦。」 「我们也可以吃吗?」 「就是想请大家尝尝看,我才叫女儿带过来的。」 我不知多少年没见过母亲和同年龄的女性开开心心地谈天了。 从七月初开始,母亲搬到位于松山的共居住宅体验入住。母亲精神状况不稳定,我本来很担心她到了陌生的土地能否与人和谐相处,不过在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母亲日渐恢复了原本开朗的性格。我终于明白,原来在想要隐藏的事物也无所遁形的地方,一个人很难挥别过去重新出发。 由独户建筑改装而成的「向阳之家」住着八位居民,全都是五、六十岁的女性。这是一栋私人共居住宅,专门为了还不需要生活照护,但一个人独居又太寂寞,希望与室友互相帮助、充实度日的中高龄房客打造,住户也可以到附近的农园打工赚取收入。母亲来找我商量,说她想搬到这里住住看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共居住宅?你认真的吗? 她从几年前开始就说想搬家、想离开这座岛,一直在这狭小的生活圈内被视为「遭到丈夫抛弃的可怜人」,早已使得母亲疲惫不堪。但是考量到经济问题和身体状况,我一直觉得难以实现。 ──是北原老师去找了很多资料告诉我的。 自从那个夜晚在海岸边聊过之后,北原老师开始不时到我家露面。母亲患病之后一直相当孤僻,却不排斥北原老师的来访。 一方面也是小结跟我熟识的关系,周末他们父女俩有时也会一起来我们家吃饭。作为回礼,北原老师会替我们修理檐沟和防雨门的滑轨等等,帮忙一些需要男性人手的工作。回过神来,北原老师已经自然而然融入了我的生活。 ──老师,晚餐想吃什么? ──好吃的都可以。 ──这是最困难的要求耶。 北原老师修剪着院子里长得像丛林一样茂密的花木,我把掉下来的枝叶塞进袋子里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缘廊,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们。 ──你最近表情都不一样了。 当晚,母亲在我摺衣服的时候这么说。 ──有个人保护自己,心里果然比较踏实哦。 我没有让他保护──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因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想到北原老师而感到困惑。自从北原老师开始到我们家拜访,晚上我不再到海边喝酒了。「要去的时候请叫上我。」老师对我这么说,虽然不曾真的找他来喝酒,但我想能改掉这个习惯,都要归功于「需要的时候有人愿意过来陪伴」的安心感。 ──你跟北原老师在交往吧? ──没有。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对棹念念不忘,最重要的是工作和经济上的问题堆积如山,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和心力谈恋爱。 ──晓海,你不用在意妈妈哦。 ──就说没有了,我和北原老师是── ──妈妈觉得很高兴。 我停下手边摺衣服的动作。 ──上一次感觉到高兴,也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了。 母亲脸上不知怎地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明明全都是自己的错,妈妈之前却很怕你。让你背负债务也好、跟青野分手也好,林林总总的事情,全部都让我很害怕、又觉得很抱歉,也顾不上其他事情。 母亲慢慢说下去,一句一句,像解开纠缠的丝线。处理自己的情绪费尽了她的全力,她顾不得周遭,一回过神来,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神经紧绷、面色凝重的女人。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毁了女儿的一生,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不过,最近你的表情越来越柔和了,我看了觉得好开心,才想起来,啊,我是这孩子的母亲啊。 我呆愣地听着母亲娓娓道来。 ──然后我终于发现,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母亲站起身走了过来,和我面对面。 ──晓海,对不起,一直让你独自奋斗。 她把手放在榻榻米上,朝我低下头,我急忙抓住母亲的肩膀扶她起身。「突然说这什么话呢。」我嘴上这么说,眼泪却不知为何扑簌簌地溢出眼眶。明明发誓过再也不哭,却忍不住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对彼此道着歉,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前方,看见孤零零的一点亮光。距离仍然遥远,但当下我只感受到终于看见一线希望的喜悦。 ──那太好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北原老师,他像平常一样淡然地替我感到高兴。在那之后不久,母亲便告诉我,说她想考虑搬进「向阳之家」了。 到了下午,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共同住宅的厨房做料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看惯了母亲像尊石头一样动也不动,所以光是看见她手脚俐落地处理鱼肉,就让我泫然欲泣。 「那妈妈,你还是想住在这里吗?」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没有人会随便探问隐私。」 过得自在最重要,妈妈直爽地说。 「那你呢?看这样子,总该是在交往了吧?」 母亲看向吧台另一侧,正在和其他居民聊天的北原老师。他虽然是个怪人,却不知怎地很受年长女性欢迎。 「嗯、这个嘛,可能……算是吧?」 我回得含糊,却算是承认了。 「打算结婚吗?」 「这个嘛,要考虑的很多,之后再说。」 我含糊其辞,妈妈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 「是啊,确实很多事得考虑。」 很多原因、很多顾虑,活着总有很多事一言难尽。 我们俩默默并肩切着食材。 「虽然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说这个已经太迟了,但妈妈还是希望晓海你幸福。」 「……嗯,谢谢。」 幸福。我已经装作视而不见太久,忘了它原有的形貌。我必须回想起它在我心目中的形状,只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定义。 踏上归途的时候,已是傍晚偏迟的时间。在黄昏朱红与深蓝彼此杂揉的天色下,母亲和「向阳之家」的居民们站在一起朝我们挥手,大家的身影在后照镜中越来越小。 「不知不觉待到这么晚了。」 我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 「妈妈说,她搬进这里的想法没有改变。她好像过得轻松多了,整个人非常自在,我也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精神。北原老师,这都是多亏有你帮忙。」 谢谢你,我再一次向他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她以后也是我的岳母了。」 正当我思考该怎么回答,北原老师不着痕迹地补充: 「当然,前提是晓海你的决定也没有改变。」 不久前,老师对我的称呼从「井上同学」换成了「晓海」。这件事对母亲说不出口,其实我们已经跨过交往阶段,开始讨论结婚了;但老实说,我却不太明白北原老师究竟是不是我的恋人。 「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只是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的是?」 车子在斑马线前方暂停,一个老婆婆缓缓穿越马路,途中她停下脚步,向我们点头致意,北原老师也有礼地点头回应。 「要是和我结婚,未来也会被指指点点哦。」 「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确认老婆婆平安穿过马路,北原老师才缓缓开动车子。北原老师彬彬有礼、温柔善良,同时却在与这种沉着稳重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次元,认为被别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 自从和自己的学生谈了恋爱、决定独自抚养她生下的小结那天起,他便抛开了除此之外的一切,认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所谓」,某种意义上是个冰冷肃杀的人。我们两人开始聊起各种话题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这点。 ──要不要和我结婚? 所以,当我得知他那一晚这么说是认真的,我非常惊讶。 面对我的困惑,北原老师果然还是说了和那一晚同样的话。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要不要和我一起互助合作? ──采取结婚的形式,我就能在经济上帮助你。 确实,我多数的不安和不满来自于金钱上的因素。可是,那我可以帮助北原老师什么呢?他和我结婚又能获得什么好处? ──我很害怕未来要一直孤单一个人活下去。 ──老师你不是还有小结在吗? ──小孩归小孩,父母归父母。要是把小孩当作附属品,会酿成悲剧的。 他说得没错,我也是被卷入悲剧的其中一人。 ──你不害怕独自活下去吗? ──我害怕。 这题我倒是答得干脆。公司和刺绣蜡烛两头烧,我才好不容易支撑起我和母亲两人的生活,但母亲无论如何都会先我一步离世。到了那时候,我会是几岁?做为女人已经年老色衰,做为一个人,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储蓄。等着我的,说不定是独自度过中年到老年漫长的时间,没有任何保证的人生。身强体壮的时候还无所谓,一旦患上严重的疾病又该怎么办?届时我能忍受那种孤独吗? 老师会说我想太多吗?但那毫无疑问是我的现实。活着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潜伏着各种怪物──工作、结婚、生育、衰老、金钱。无力搏斗的我只能遮住双眼,蹲在原地。 ──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这句话与爱情或热恋截然不同,却比什么都更能够拯救我。 同时我也心想,如果无论和谁、和什么东西都能结婚就好了。和男人、和女人、和宠物、和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即使理由不是出于恋爱,只要当事人同意,如果三个人、四个人也能一起结婚就好了。不能结婚也没关系,只要和结婚有着同等的保障就好。即使在户籍资料上不是配偶,也请让他们帮我签手术同意书,在我病危的时候放他们进病房。我希望能把遗产顺利转让给我想转让的人,希望婚后姓氏能自由选择,想变更姓氏的人就变更,不想变更的人也可以保持原状,希望除此之外数不清的麻烦、不讲理的规定统统消失。 ──总之,我们就先当作是一起加入了互助会吧。 这个说法,像那一晚一样让我放松了肩膀。虽然一点也不浪漫,但目的明确,听起来莫名有点温暖,我很喜欢。我和北原老师加入了会员两名的互助会,约好在人生的路上彼此帮忙。 北原老师和棹完全不一样。我和棹之间是恋爱,我们年轻气盛,凡事不愿相让,无法彼此扶持。如果换成是现年三十岁的我又怎么样呢,有办法和他互相谦让、彼此照顾吗?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北原老师和棹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为永不重叠,所以互不冲突。棹仍像伸手不可及的星星,时时高挂在那里。 和北原老师结婚的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北原老师最近常在下班后顺便来我家,我们两人边吃晚餐,边讨论各种安排。 「我知道了,那我工作这边就先以原本的姓氏继续,户籍在今年内登记。」 「婚礼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不用办也没关系。」 「真的吗,你是不是太客气了?我听说很多女生不见得在乎结不结婚,但一辈子总想穿一次婚纱看看,婚纱和结婚是两回事。」 「我好像不太有那方面的愿望。」 北原老师从餐桌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确认过我一身t恤搭牛仔裤的随意打扮,理解似的点点头。和棹交往的时候,我为了和东京的女孩子竞争而努力打扮自己,但现在觉得衣着只要整洁、方便活动就好。我本来就不是爱漂亮的类型,北原老师也不修边幅得恰到好处,正好乐得轻松。 「那接下来就是住家了。要在我家生活的话,必须为你准备一间工作室才行。」 「咦,没关系的,特地腾出空间太不好意思了……」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你结婚之后打算专注于刺绣工作,要把它当成正职的话,必须有个可以专心工作的地方。这不只是为了你好,假如你在起居室忙工作,我和结也没办法好好放松。所以,我想还是有间工作室比较好。」 原来如此,这不是该客气的时候。北原老师是个在体贴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人,这在共同生活上是很大的优点。 「看要使用空房间,还是在院子里盖一间别屋,你比较偏好哪一种?」 「这要不要和小结一起讨论过再决定?」 「好呀,敲定之后就请装潢公司来吧。」 一切都顺利得惊人。进展太顺利了,反而令我不安,不明白至今为止的停滞都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任何不满而感到不安,太愚蠢了。 八月,我、北原老师、小结三个人一起到今治参加烟火大会。小结念了松山的大学,说她将来想当公务员,理由是遇到突发事件还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小结,你想一个人生活吗?」 「没有耶。我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但不想孤单一个人。」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想也是,我露出苦笑。 「所以晓海姊和我爸也才会想结婚,对吧?」 在我们正式告知之前,小结就跟我们说了恭喜。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要是晓海姊是我的姊姊就好了,倒是没想到你会变成我妈妈。晓海姊,虽然我爸这副样子,还是请你多多关照了。」 小结向我弯腰行了个礼,我也回以一礼说,我才要请你们多多关照。 「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哪副样子啊。」 北原老师小声咕哝,我和小结一块笑了出来。这时,头顶上传来响亮的烟火声,所有人一同仰望夜空,欢呼声此起彼落。 「……好漂亮。」 望着在浓绀色夜空里炸开的大朵烟火,我喃喃这么说。仰头望向身旁,我对上北原老师的视线,他面带沉稳微笑,彷佛在说「是啊」。从烟火秀的中盘开始出现造型烟火,刚才那是鱼吗?应该是蝴蝶结吧?我们把脸凑在彼此耳边这么讨论着,小结偶尔回过头来,发出作势起哄的口哨声搧着团扇。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我和棹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分道扬镳,明明交往了那么久,却连烟火都不曾好好看过一次。不过是区区的烟火,这小事在我心中却难以抹灭。无论再怎么喜欢对方,有些人就是无法走在一起。内心浮现「命运」这个词,像个小女生一样的自己令我想笑。 「啊,是八朔大福。爸爸,买给我吃。」 看完烟火,我们逛着摊位时,小结停下脚步这么说。 「你是准备独立的大学生了,自己买。」 「小气鬼──」小结鼓起脸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摊位,回想起高中时曾经和棹一起去尾道约会的情景。 名产八朔大福不如传闻中好吃让我们笑了出来,不过来这里必喝的柠檬水确实很好喝,里头加了整颗柠檬果实,喝完嘴里留着好多种子。尾道拉面也很好吃,我们约好还要再来,结果之后再也没来过。 「你还好吗?」 「咦?」 「如果累了,我们先回车上吧。」 「没关系,我没事。」 和即将成为我丈夫和女儿的人并肩走在一起,回想起的却都是旧情人,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垂下视线,北原老师轻拍了拍我的背。 「有些事忘不掉,也不用勉强自己忘记哦。」 原来他都发现了,我焦急起来。我该找些借口比较好吗?可是我编的借口,一定马上就被北原老师识破了,既然这样── 「北原老师,你不会想起小结的生母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只有我被看透不太公平。」 「这理由还真有意思。」北原老师笑着说: 「不久前,我在今治的超市看见她了。」 咦?我看向身旁,北原老师补充说,我觉得我看见了。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直在找她。」 意思是,北原老师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不存在足够「想起」的间隔。 苹果糖、刨冰、章鱼烧,在热闹的摊位和人群当中,我怀着孤单一人的心情往前走。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感到寂寞,我身边有个同样孤单的人。 「包含这方面在内,让我们彼此扶持吧。」 这话措手不及地说进我心里,我抬头看向北原老师。 「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到,我真的要跟北原老师结婚了。」 我唐突地有了实感。我心里还有棹,北原老师想着小结的母亲,我们各有思念的对象。在这个崇尚爱的宝贵、爱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们的爱却拯救不了任何东西,真要说起来,它更接近一种诅咒。我们都懂得这种痛苦,所以对彼此感到亲近,像看见同一条根系开出的另一朵花。这样的我们互相依靠、彼此扶持着活下去,感觉是如此理所当然。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棹的母亲穿着淡紫色浴衣,从人群中跑来。「好久不见了──」我还在惊讶,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 「你过得好吗?这是几年没见了呀?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摇晃,我只能点头回应。 「你和棹分手几年了?我们家那个真是傻孩子,真抱歉啊,那孩子后来──」 我不想听。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要结婚了。」 我揽住站在斜后方的北原老师的手臂,把他推向前方说,就是这个人。 「咦?这不是棹高中时候的,呃……北原老师?要和晓海结婚呀?」 「好久不见。是的,没有错。」 听见北原老师的回答,棹的母亲「咦──」地发出惊诧的声音。 「是这样啊?哎呀──哎呀,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吵闹一阵之后,棹的母亲欠了欠身说,恭喜你们。 「我本来希望晓海嫁到我们家当棹的新娘子呢,不过这也是缘分吧。那孩子之前境遇也还算不错,只是……还是晓海你聪明。要幸福哦。」 我感觉像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棹的母亲没有恶意,但我明白,「聪明」这个词是「冷酷」下意识的代换。只从客观情况判断,外人难免觉得是我舍弃了前途不再光明的棹。 「果然还是公务员安定,很不错呀,女人就是得精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回以模棱两可的笑容。 「好了,别说那么多多余的话,跟人家说恭喜就好啦。」 在她身边的达也先生介入谈话。我说了声「好久不见」,低头致意,达也先生合掌回了我一个「抱歉」手势,棹的母亲一脸不解。 「哎呀,总之可喜可贺。我也会告诉棹的。」 我挂着笑容的嘴角抽了抽。明明是我主动告知了结婚的消息,却不禁希望她不要转达。棹原本还会不时传讯息来说希望跟我复合,但不知何时开始,类似的讯息也断绝了。现在,每个月返还的欠款已经是我和棹之间仅存的联系。但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我到底要跟棹说几次再见呢,我边想边感到好笑。原来我此时此刻也仍然喜欢着棹,喜欢得必须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把再见说给自己听。在告知了和北原老师结婚的消息之后,我才认知到这点。 对我而言,爱并不呈现温柔的形状。请你一定要过得好、请你幸福、除了我以外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忘记我。爱和诅咒和祈祷是如此相似。 6青野棹 三十一岁 夏 我被送进医院,接受精密检查,结果诊断为胃癌。 我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不过医生说目前是第三期,先做胃部切除手术和化疗观察看看。看来不会立刻死亡,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这种状况哪里还能安心,乱七八糟的思绪随即一涌而上。 「听说人的幸与不幸都有定量,到了死亡那一刻每个人帐面上的损益都会持平,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我说。 「骗人的,只是给不幸的家伙带来一点希望的便宜之词。」 尚人盘腿坐在沙发茶几前,吸着杯面答道。 「世界上充满了正向的格言嘛。信者得救、祸福相依,棹你只要撑过胃癌,说不定前方又有莫大的幸福在等着你哦。」 「那种幸福的未来我完全无法想像。漫画原作家的经历根本无法适用到其他行业,像我这种年过三十岁、没学历也没履历的大叔还能幸福,日本才不是那么好混的国家好吗?」 「失败过一次的人,在这个国家确实很难挽回。」 「怎么说得事不关己啊,你也一样。」 「因为我已经放弃人生了。」 尚人把杯面连着汤汁喝光,把塑胶汤匙插进微波加热过的调理包咖喱,零食在可乐旁边待命。 那场骚动之后过了六年,原本瘦削颀长、打扮时髦的尚人早已不在。他服用大量抗忧郁剂,多到令人怀疑吃这么多药是否真有必要,因为药物副作用和暴饮暴食而胖了二十公斤。臃肿迟缓的躯体穿着的是老旧磨损的休闲上衣和棉裤,袖口起着无数的毛球。 ──原来疾病会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如此感叹的我自己也是病人,彷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似的,令人意志消沉。 「棹,你也吃点什么吧,你不是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 「不用,反正我没胃了。」 「不是还剩下三分之一吗?」 半年前的手术,切除了我三分之二的胃。这确实难受,但在那之后的化学药物治疗更是让我差点往生,感觉在罹癌死掉之前我会先死于副作用。 「粥呢?我有哦,虽然是调理包。」 「不用,太麻烦了。」 胃部切除之后造成的倾食症候群也非常不舒服。吃过东西之后会恶心想吐、出现倦怠感,严重时会晕眩到无法站立,我因此更不想吃东西了。 「连吃东西都嫌麻烦,你简直是死人了。」 死了也好──我正想这么说,又住了口。我跟尚人借了手术费和住院费用,现在甚至还住在他家当食客,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我很感谢尚人。 那场骚动之后尚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无论周遭再怎么鼓励他复出都没用,但一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得知我快死了,尚人立刻告诉无家可归的我说,「来我家吧。」 ──因为当时是我发生那些事情,你才被卷进来的。 尚人似乎将这视为那些往事的赔礼。但事情不是这样,我明明有好几次复出的机会,是我自己没有好好把握。听我这么说,尚人露出苦笑。 ──我听植木先生说了。你为了跟我搭档,把最好的故事束之高阁。 我忍不住咋舌。那是我的问题,没有必要告诉尚人。 ──不是那样,只是我当时不想写那个故事而已。 ──棹,你还真是温柔。 尚人好笑地撇了撇嘴。 ──但那种温柔拯救不了任何人哦。 我想也是,我耸耸肩膀。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我沦落得落魄潦倒完全是我自己的错,尚人不必感到任何一丝抱歉。 罹癌的事情,我姑且告知了住在今治的母亲。 ──骗人的吧?为什么?不要这样。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好可怕。 ──那我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这么说着,哭得声泪俱下,反而变成我在安慰她:你还有阿达在啊,你要跟他白头偕老地走下去。我实在拿女人,特别是母亲的眼泪没有办法。 从那之后,我没再跟母亲联络,她也不曾主动联络我。她的处事原则还是老样子,碰到讨厌的事情就不想面对。与其说是母亲,她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我仍然把这样的人视作血亲,只说句「真拿她没办法」就加以原谅,也同样是积习难改了。 每个人出生时,各有各自被赋予的东西。或许是闪耀的宝石,又或许是扣在脚踝上的铅球。那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抛下,恐怕是牢牢镶嵌在我们灵魂里的东西吧。从出生直至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喘息,一边拖着自己的灵魂前行。 难以成眠的夜里,我把这些写成散文,当我跟绘理说这文章太自我陶醉、我想修改的时候,却被她拒绝了,说没必要修正。我抗辩说写出这种东西让我羞耻,她反而生气地训我说,作家不是就该把自己最羞耻的部分公诸于世才有价值吗?这些编辑实在是── 当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了一声,通知有新讯息。一打开,是来催稿的,说截稿期限是今天上午。 「糟糕,我忘了工作。」 我撑起困乏的身体,打算回房间去。 「棹,我要采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 「嗯,知道了。」 吃完的空杯面容器也不收,尚人走向起居室一角的桌上型电脑,坐上包裹住整个身体的电竞椅,戴上耳机。在这之后,尚人便不会再从假想空间里出来。 明明是大白天,这个家却总是窗帘紧闭,各处堆放着网购的瓦楞纸箱。在布满灰尘的阴暗房间中,尚人只面对电脑,我凝视着那道背朝着我玩游戏、像座小山一样的背影。 尚人不像我那样挥金如土,现在他还有钱,而那些钱持续把尚人关在这屋里。刚开始是因为那场骚动受了打击才足不出户,但忧郁症使其恶化,此刻或许就连尚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出门了。 需要的日用品在网路上订购,每天静静打游戏,静静吃饭,静静入睡,结束这一天。我明白尚人的心情。一旦情绪有所摇摆总忍不住想大吼大叫,所以轻手轻脚地活着,以免满到玻璃杯缘的水溢流出去。尚人和我果然是气味相投的搭档,两人都没有半点希望。 我回到自己房间,「嘿咻」地打开笔记型电脑。没吃什么东西,身体摄取不到营养,做什么事都觉得费劲。打开写到一半的原稿档案,标题是〈这十招让你百发百中攻陷女人心〉。专情地追求她让她回头,出外旅行用餐付帐不小气……我一项接着一项写下去。光是跑来阅读这种文章就不可能攻陷什么女人了好吗,我边想边堆砌字数,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写完,把档案寄了出去。内容姑且不论,从赚钱的意义上来说,我比罹癌之前更认真工作。 虽然拜尚人所赐,我不必餐风露宿,但我已经决定要还清借款,也必须赚取治疗费用。尽管保险能理赔,不过化疗费用并不便宜,需要体力的打工我也做不来,所以随便挂了个笔名,担任网路文章的写手。这是绘理介绍的工作,因此报酬不错,真是帮大忙了。那个装腔作势又自卑地说着我不会写文章、我不是作家的我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为了活下去、为了赚钱而写。 但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因为死不了才活着」或许更贴近我的真心话。倾食症候群发作,要死不活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会想,假如可以就这样慢慢衰弱、慢慢死去该有多轻松。 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翻看存摺。晓海仍然每个月固定汇给我四万圆,我一方面觉得她不必归还,却也把这当成连结我们两人的丝线,现在则成了能在现实层面上援助我的金钱,回到我手边。借给晓海的这笔钱在不同时期变换成不同样貌,一直都是我的支柱,简直像晓海本人一样。 ──虽然这也快结束了。 欠款剩下五十万左右,再过一年,我们的缘分也要断了。 或许是想着这件事的关系,我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搜寻了「井上晓海」,结果没想到出现了好几笔搜寻结果,躺在床上的我惊讶地坐起身来。原以为是同名同姓,但连照片都搜到了,就是晓海本人。 那是知名时尚杂志的文章,照片上的人没有露出这类报导上常见的满面笑容,而是一本正经地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凝视着镜头,很有晓海的风格。报导附上了作品照片,珍珠和施华洛世奇水晶覆盖了新娘头纱的整片下摆,致密而细腻,当真让我看得出神。照片旁边的介绍文字写着,她是「备受瞩目的刺绣家」。 「……好厉害。」 我不禁出声叹道。二十几岁时年轻的我,曾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断定这个梦想无望,晓海却把它实现了。她一面在公司上班,一面照顾母亲,一面偿还借款,背负着不必要的重担,是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尽管讽刺,但梦想破灭的我知道那有多辛苦。 「……她真的好厉害。」 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视野逐渐模糊。 晓海是如此认真而不懂变通,自己的未来被扭曲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有段时期,她也曾经把我们之间的恋爱当成唯一的寄托。为了和东京女孩竞争而穿上不合适的衣服,尽管注意到我出轨却不敢指责,对我来说她比谁都更惹人怜爱,但从客观角度来说,或许称不上是个富有魅力的「好女人」。 可是,照片上的晓海却变得如此帅气。不同于一直让晓海受苦的我,她和北原老师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我所知的晓海,一定已经不在了吧,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角落──我发自内心喜不自胜,又悲从中来,在这个瞬间产生了想死的念头。要是生命能在最高昂又最低落的心情中结束,那是最幸福的。可是,即使如此,死亡也并不简单,无论明天、还是后天,想必我还是会忍受着身体各处的疼痛,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吧。 「无论过了多久,人生总是很难如愿啊。」 我呼出一口大气,走出房间。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散乱的空间和拒绝着整个世界的肥厚背影映入眼中。 「尚人。」 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反应。我大步走近,强硬地摘下他的耳机,尚人浑身一抖,回过头来,埋在肉里变得细窄的眼睛怯懦地看着我。 「来喝酒吧。」 见我咧嘴一笑,尚人眨着眼睛。 「哎,你看这个,很厉害吧?是晓海。」 我把智慧型手机塞到尚人眼前。 「晓海?」 「我的前女友,我们还常常一起玩不是吗?」 「我记得。你拿太近了,我看不到啦。」 尚人从我手中夺走手机,重新阅读萤幕上的报导。 「真的耶,是晓海。」 「对吧、对吧,很厉害吧。她当上专业的刺绣家了。」 「哇,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女生,真想不到。」 尚人佩服地点着头。 「你说谁土啊。」 我啪地往尚人头上搧了一巴掌。 「哎,我们来替她举杯祝贺吧。」 「你联络得上晓海?」 「哪有可能。我是说现在,我们两个人喝。」 「棹,你能喝酒?」 「不能,但我想喝。」 「明明你连吃个粥都会吐?」 「喝了之后死掉也没关系,我的心情现在来到了最高点。」 尚人微微睁大那双变得细窄的眼睛。 「……最高点吗?嗯,原来如此。」 尚人站起身,打开厨房旁边的食品柜。里头塞满了即食食品和饮料,也贮存了大量酒类。抗忧郁药和酒精水火不容,但尚人早已不在乎这种事,我也一样。 我们把残留汤汁的杯面容器、暴露在空气里受潮发软的零食、饮料空罐推到一边,打开香槟,瓶口发出爽快的「啵」一声。 「干杯──」 我喧闹着举起酒杯,尚人点点头回应,算是给了我一点面子。 在单纯的喜悦被复杂的悲伤赶上之前,我想快点喝醉。许久没碰的酒精转瞬间流遍全身,我的意识开始浮游。 「尚人,喝啊。」 「我有在喝。」 「再喝多点。」 我咕嘟咕嘟地把香槟往尚人的杯子里倒。香槟倒了个精光,我随便拿了红酒和白酒来,直接用原本的玻璃杯继续喝,这时肚子开始痛了。不出所料,是倾食症候群。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喝着酒,今晚即使死了也要喝。 「哎,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尚人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在沙发茶几上撑着脸颊说: 「能不能帮我搜寻那个人的名字?」 不必问,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实在不敢搜,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自己去查。」 尚人垂下眼。我用自己的手机输入「安藤圭」,莫名地连我也紧张了起来,肚子痛得更厉害了。画面立刻切换,搜寻结果顶端是一个instagram连结,一打开,便看见小圭笑着站在花店门口,怀里抱着一束玫瑰。简介上写着,他在英国的花店工作。 「他也还好好活着啊。」我说。 小圭二十四岁了,但腼腆的笑容仍然一如往昔。 「原来,小圭在往梦想前进了啊。」 「梦想?」 「他很喜欢花,说想成为花艺设计师。」 尚人的脸泛起一点红潮,不是酒精的影响。 「好美啊。」 不晓得他说的是花,还是过去的恋人,或许两者皆是吧。尚人浅浅笑着,让我颇为惊讶,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尚人笑了? 「棹,愿意跟我干杯吗?」 「当然,要干几杯都行。」 我们往彼此的杯中斟了满满的酒,毫不客气地碰杯,水面晃荡,酒都从杯缘溢了出来。我说「都满出来了」,他回「很好啊」。也是,我说着,两人一起将酒一饮而尽,再倒酒,再喝。尚人一直笑着,我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哎尚人,我们再一起画一次漫画吧。」 酒精随着腹部的痛楚急速渗入大脑,我仗着酒意这么说。 「漫画啊。」 尚人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半空。 「要创作漫画的话,我只想跟你搭档。」 「我画不出来啦,已经六年没握笔了。」 「跟那没关系。」 「有关系。要把自己想表达的事物准确表达出来是需要技术的。」 还在业界大显身手的时候,尚人的画功堪称出神入化。还曾经有网路上的读者留下「这部炫技的画风让人不爽,漫画重要的是萌点」这种感想,尚人看了嗤之以鼻,说:「他以为他在看同人志?」 「技术确实重要,但我还是觉得那不是重点。」 「不懂你的意思。」 「重点不在于技术好或不好,创作漫画、创作故事重要的是──」 我停下来想了想,往疼痛的腹部深处、再更深处,用「我」这个生物的核心思考。 「是灵魂。」 我们面面相觑,过几秒,尚人喷笑出来。 「抱歉,太难为情啦。」 尚人说道,晃动胖得把休闲服撑绷的肩膀笑个不停。我仍旧一脸正经地说: 「不然是什么?没有灵魂什么也写不了,就算写得出东西,那也像轻飘飘的一反木棉妖怪一样没有分量。这种故事一样能赚钱,但我们想做的不是那种东西吧?」 尚人很快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我已经忘记我想画什么了。」 「那就把它想起来。」 「怎么想?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了。」 「我们一起继续找,直到找到它为止。两个人一起就不可怕了吧?」 「差点吐血而死的流浪汉还真敢说大话。」 说得没错,不久前我也还在悲观失落。可是,即便如此── 「跟茧居在家的你不是很配吗?」 「那倒是。」 「让所有人看看,就算是我们这两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也还能闯出一片天。」 「不可能,我做不到。」 「和我一起就做得到。」 「就算真的画了,也没地方发表哦。」 「找植木先生想点办法吧。他现在是总编辑啰,请他用总编辑的权力替我们抢下连载位置。要是作品大卖、不断再版,小圭和晓海都会读到,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开场同学会吧。告诉大家,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大家都很努力,太好了。」 我借着醉意,把这些蠢话说得口沫横飞。 「像梦一样。」 尚人看向天花板。照明是毫无气氛可言的白色萤光灯,上头堆积着尘埃,散发出来的光也显得黯淡,拿来照耀现在的我们恰到好处。 「哎,要画什么样的故事?人生失败组的大叔从谷底往上爬的故事?」 「我才不想画脏兮兮的大叔。」 尚人噘起嘴说。这家伙从以前就爱画漂亮的东西,植木先生曾经告诫他,一个人要是不懂得世间混浊,就描绘不出真正纯净的事物。我随声附和着说「没错没错」,却反而被他叮咛了一句,棹的情况正好相反,你混浊的东西写得不错,但还是多练习写点纯净的比较好。 「那就换成漂亮的大叔吧。」 「很恶心耶。」 「不然我们来画脏兮兮大叔转生成美女或猫咪的故事。」 「把流行要素硬凑起来的感觉太明显啦。」 尚人开始思考。你终于愿意思考了吗,我激动得想哭。我还想再跟你联手创作,除了你以外不想跟任何人搭档。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尚人,我们再做一次给所有人看吧。」 「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是我们的话一定可以。」 尚人把细窄的眼睛眯得更细,往我的杯子里倒酒,我三两下便把它整杯干了。肚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发疼,腹痛越来越严重。但现在这无所谓,回敬一杯再一杯,我们俩连说话都开始口齿不清。 「真厉害,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棹,谢谢你。」 尚人的笑容和话语像摇篮曲,我久违地沉入充满希望的梦乡。 醒来的时候,我还躺在起居室地板上,天花板正在旋转。啊,是晕眩症状。恶心和腹痛太过严重,从我嘴里漏出喘息般的声音。 「……尚人。」 我环顾四周,没看见他,是回寝室了吗? 我匍匐着爬到厨房,吃下放在吧台上的止痛药。接下来只能等它发挥药效,我像胎儿般把自己蜷缩起来。昨天在兴头上喝得太多了,香槟、红白葡萄酒、威士忌,这在胃癌治疗中是自杀行为。 出奇漫长的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痛觉一点一点减缓,这时我察觉有细微的水声传入耳中,像淋浴的声音。尚人在洗澡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总觉得这声音持续了很久。 我寒毛倒竖,彷佛有股寒意抚过脖颈。 手臂一用力,我站起身。头晕得很严重,我扶着墙壁往前走,一打开起居室的门,便看见走廊淹着水。水是从浴室流出来的。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看。莲蓬头一直开着,热水淋出满室的蒸气,烟雾弥漫的视野另一端,尚人整个人沉在浴缸里。尚人,我喊了他的名字,不,或许没喊,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脑袋里响起某种东西断裂的噗滋声,噗滋、噗滋,一条接着一条,维系着我的一切逐渐被切断。 我沿着门板一点一点滑落地面,瘫坐在那里,像具不会动、不会思考、没有用处的土偶,却只有五官还活着,咚咚咚敲响玄关大门的声音震动耳膜。 「不好意思──我是住楼下的,请问你们家是不是漏水了啊──」 是啊,漏得可多了,吵死了。 我好像听见自己这么大喊,又好像没喊。我不知道。 尚人被研判为自杀,丧礼办得低调,只有家属、我和植木先生,还有几个漫画家伙伴参加。世界正迎来最美的初夏季节,殡仪馆四周环绕着生机盎然的绿意,生与死的拮抗令人窒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原来你和尚人还有联络。」 佐都留跟我搭话,但我只能做出徒具表面的回应。当我呆立在大厅的时候,有人触碰我的肩膀,原以为是植木先生,结果居然是绘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 绘理身后,站着像个亡灵一样的植木先生。 「我们回去吧,下一场丧礼要开始了。」 我不知所措。回去?回到哪里? 在他们两人陪伴下,我回到尚人位于公寓大厦的住家。我走进电梯,像登上通往死刑台的十三级阶梯,上升的浮游感引发晕眩,我被植木先生扛着走进屋内。那天我们吃剩的食物残骸正散发着腐臭。 「总之,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植木先生,棹就拜托你了。」 「还是反过来比较好吧。」 「嗯,说得也是。那就麻烦你了。」 绘理把她包包里的围裙抛了过去,植木先生一把接住,然后绘理代替了他在我身边坐下。保养得无微不至的优美指尖将我搂近,梳着我的头发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细纱布般的嗓音裹住我的伤口。 我很感激。但是,即使如此…… 往尚人背后推了一把的确实是我。 「……有一张便条。」 我勉力挤出声音喃喃说道,绘理和植木先生顿时看向我。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藏在里头的便条纸,上头挤满了神经质的字迹。 「是尚人留下来的?」 被这么一问,我无力地点头。 当时我跌坐在更衣间的地板上,没有回应楼下邻居的抱怨,不久后门口便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开门进来了。他们问我,是住在这里的人吗?在我答不出一句话的时候,对方发现了沉在浴缸里的尚人,救护队员和警察立刻赶到,那之后我的记忆便不太鲜明。 在一大伙人忙进忙出的期间,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由一名年轻警察看着。这时,我发现一张便条纸压在洋芋片袋子底下,昨天还没有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不想看。但不存在不看的选项,我尽可能慢吞吞地抽出那张便条。 棹,谢谢你说还想跟我一起创作,我很开心。 聊得很快乐,我满足了。已经够了。 帐户里剩下的钱一半给你,其余留给我的家人。 好想再读一次棹创作的故事。 我的视线浅浅扫过简短的文章,因为不想遭到痛击,我明白吃了这一击我必死无疑。另一方面,我却渴望着现在就被杀死,死了该有多轻松。但人生总不会往轻松的方向发展,这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痉挛般的笑声忍不住漏出喉间,我笑得停不下来,年轻警察嫌弃地看着我。 ──人该不会是这家伙杀的吧? 我彷佛听得见警察的心声。没错,是我。是我注入了多余的东西,害得勉强维持在玻璃杯缘的水位溢流出来。对于即将毁坏的心而言,就连梦想和希望这些美好的事物也沉重得无法负荷。 ──真厉害,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棹,谢谢你。 尚人,我说的话太沉重了吗? 所以你才殒落了吗? 「不是的。」 忽然有人用力抱住我。 「不是的,棹,不是这样的。」 像钢琴线般优美细腻的嗓音,现在却显得刺耳。 「能再一次和你聊起漫画,尚人一定觉得很幸福。」 植木先生的声音掺杂进来,他太过冷静,反而一听就知道在逞强,所以一样刺耳。谢谢你们,但好吵,现在请不要碰我。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喊叫,吵得我受不了。 奇怪了,这里明明只有我、绘理和植木先生在。 吼叫着吵死了、吵死了的人是我吗?传来绘理和植木先生的声音,说,这不是你的错。声音彷佛浸在水中一样扭曲,我确实听见了他们俩所说的话,却在传递到我的核心之前雾散消失。肚子好痛,痛得我几乎死亡,切除了一大部分、已不存在的东西,正使出全力痛殴我。 ──啊,晓海。 恢复意识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护理师告诉我,那之后我又吐了血,必须再住院一阵子。 「我没钱哦。」 这是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不用担心,您的朋友已经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 「我没有朋友。」 看着护理师为难的表情,我茫然地想,好像应该先道谢才对。但我实在没力气,只能转动视线环视周遭。充满药味的四人房里,有新闻节目时事评论员的说话声,正在谈论艺人出轨的消息。 真和平。该怎么说,真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我像条干瘪的抹布一样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植木先生和绘理走进病房。 「那么青野先生,我晚点再来量体温哦。」 护理师离开,正好换他们两人进来。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谢谢你们。」 我保持躺在床上的姿势,向两人低了低头致意,终于把谢谢说出口了。 「我买了一些东西过来,要是还缺什么再跟我说。」 绘理把住院需要的换洗衣物、日用品一一摆在床头柜上。 「谢谢,麻烦你了。」 「虽然擅自决定对你不太好意思,但我先告诉尚人的家人说你会放弃遗产了。剩下的金额不多,考虑到过程中跟他家人争执造成的负担,还是领生活保护津贴更省事,金额也更丰厚。找市公所的社工咨询过后,立刻就能办完手续,你不用担心。」植木先生说。 我原本就不打算拿尚人的钱,植木先生替我省下了那些徒然消磨心力的沟通过程。他们做了太多,我已经来不及道谢,只能躺在床上低了低头致意。 「……真的太丢人了。」 「哪里丢人?」 绘理倏地看向我说: 「你一直都有缴纳税金呀。棹和我、和所有人一样,每天忍受着各种压力,冒着心理出问题的风险努力工作,把辛苦赚到的薪水上缴了一大部分给国家。哪里丢人了?生病的时候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让国家照顾啊。」 绘理一口气说完,植木先生劝解似的把手放上她细窄的肩膀。谢谢你,我回答。绘理说的都对,但有些事光凭「正确」不足以挽回。 「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何必这样苟延残喘──」 「是为了写作。」 植木先生坚定地打断我,我对上他严肃的眼神。 「请你动笔吧,这一次,抱着必死的决心。然后,再跟咱合作一次。」 这是该对着半死不活的病人说的话吗?但我知道,平时总以「我」自称的植木先生改用「咱」的时候,就是他认真的时候。这些编辑真是── 我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谢谢你们。 7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春 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姻生活非常顺利。 最重要的主因,是经济上的负担分散了。我和北原老师各自拥有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现在我可以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经营刺绣,家事也能由包括小结在内的三个人一起负担。 精神层面的负担也减轻了。我和北原老师身为这个「结婚」互助会的会员自不待言,小结后来也坦白说,她其实很担心自己结婚、离开家之后,父亲得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互助会对小结而言也有必要。 北原老师在那个当下虽然表现得十分平静,但等到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说「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意料之外的细腻心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岛上的人际关系也顺利得令我惊讶。从活动聚会,到女性之间的日常闲聊,我再也不被当成错过婚期的可怜女生而处处受到顾虑,人们开始轻松随意地和我攀谈。仅仅是被放入「夫妻」这个简单明瞭的包装里,我便被「已婚太太」这个群体认定为伙伴。 ──果然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呢。 ──接下来就差生小孩了。你都三十二岁了,没有空发呆啰。 ──不过晓海你还有工作要忙吧。 ──不行不行,生育和工作不一样,可是有时限的啊。 在大家讨论得正热络的时候,小野太太说: ──可是,如果有个足够养活我自己的工作,我可能会带着小孩离开这座岛吧。 小野太太正哄着刚出生的小婴儿,所有人一瞬间沉默。 ──晓海,真羡慕你,有份受大家肯定的工作。 被这么一说,我五味杂陈。 独自支撑着自己和母亲的生活,接着两份工作,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追逐梦想,把替自己买化妆水的钱优先拿去还债和采买今天的食物,还和发誓携手走过一辈子的恋人分了手。想获得什么,就得作好失去的觉悟。 不过,途中也可能有其他收获。起初我的顾客都是从瞳子小姐那里继承而来,但瞳子小姐擅长民族风刺绣,而我的作品以精致细腻见长,风格正好相反,因此顾客也逐渐替换过来。在这当中,接到新娘头纱的订单成了日后莫大的转机。 一想到新娘头纱点缀的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刻,我便做得特别起劲,成品在我心目中也是得意之作。后来这顶头纱比预期更广受好评,透过新娘的朋友介绍,东京的杂志社向我提出了采访邀约。附有脸部照片的访谈在杂志上刊出之后,我的订单一口气增加了不少。 目前手上的老顾客也必须维持,所以新娘头纱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几年后。我登上知名杂志这件事,在岛上还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我不再需要背负「被父亲抛弃的小孩」、「错过婚期的女生」这样的同情,齿轮开始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动。年轻人开始用憧憬的目光看我,同龄人开始委婉地牵制我,年长者开始困惑,不晓得该如何看待我。可是,我真的改变过吗? 「如果你想要小孩,我可以帮忙哦。」 那一晚,在隔壁床上看书的北原老师这么说。 「我不太想要。」 「既然如此,别人说什么随便听听就好了。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发表意见而已。所以,你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现在想努力经营工作。」 我喜欢刺绣工作。但撇除个人好恶不谈,我也希望拥有一定程度的经济能力,万一有一天另一半突然提出离婚,我也不会慌了手脚;反过来说,假如我自己想离开这个家,也有能力付诸实行。我想把人生的缰绳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觉得这样很好。」 北原老师垂眼看着手中的书本说下去: 「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面对结婚、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能够飞向任何地方。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以前瞳子小姐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北原老师这番话,和我所想要的、一路挣扎着追求的事物一致。他说得完全没错,但意外的是,我听了竟感到落寞。 「现在我的收入,已经足以支撑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我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可是,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我却感到寂寞。」 「那是当然的呀。」 「咦?」 「人是群居的动物,没有归属便活不下去。我所说的,是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这不是很矛盾吗?选择不自由的自由。」 「实际上,我们不就是充满矛盾的生物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矛盾还是尽可能越少越好。该怎么办才好呢?」 北原老师稍微想了想,面向我说: 「晓海。」 「是。」 「请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懂哦。」 他把眉毛垂成了八字形,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北原老师。 「北原老师也有不明白的事吗?」 听我这么说,老师脸上的表情更为难了,难得见到他这么丰富的情绪,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从高中开始便受了北原老师许多帮助,对学生而言,老师总是无所不知的。 「也差不多该让我卸下『老师』这个头衔了吧,你已经是大人了。」 「必须自己思考才行呢。」 「能力所及的问题我会回答,不过你能这么做的话就帮大忙了。」 北原老师阖上书本,关掉枕边的灯。 「晚安,晓海。」 「晚安,老师。」 互相分享当天发生的事,在一天的最后互道晚安,沉沉睡去,迎接早晨。这就是我们寝室里发生的全部。 我们夫妻之间省略了性爱。结婚当晚我们姑且尝试了一下,气氛却像跟朋友铸下大错一样尴尬,于是经过讨论,我们把床笫之事从互助事项中删除了,虽然之后如果要生小孩,这件事还得重新考虑。 这件事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一般的夫妻不会这么做,这偏离了众人认可的形式,然而唯有在这种形式当中,我们才终于能自在地呼吸。 万一被其他人知道,我们又会被放逐到群体之外吗?以前我为此提心吊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被群体放逐,这里也不是世界的全部。 ──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无论结婚或不结婚,工作或不工作,有小孩或没有小孩,都必须保有选择的自由。即使获得了自由,人也总有自己归属的群体。 我、北原老师、小结组成的家庭。 这是我自愿加入的群体。 我过得自由自在、心满意足,但心中这份欠缺感又是什么?我要怀抱这种感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问问题就能得到答案的小孩,成为大人的我必须自行思考。我究竟想怎么做? ──啊,明天是二十六日。 毫无脉络可循,这件事在脑海中蓦然浮现,把我的心绪搅动得更加紊乱。 隔天,我开车到今治,用宅配寄了五件披肩到东京的精品店。听说上个月交货的作品还来不及摆到店面展示,便已被预约一空,店家希望我再多做一些,但现在这个量已经有些勉强,我不得不婉拒。 寄完宅配之后,我顺路到银行,把四万圆汇进棹的户头。辞去公司的工作之后,已经无所谓发薪日了,却只有每月二十六日还钱的习惯留存了下来。 分手之后七年,我对棹的近况一无所知,我害怕知道,不敢在网路上搜寻他的消息。他还在画漫画吗?有恋人了吗?结婚了吗?是不是也有孩子了?我希望他幸福,却又希望他不幸。心情在二十六日总是摇摇荡荡。 「啊,对不起。」 我心不在焉地走向停车场,不小心撞到一位年轻女性。我们彼此低头说着「不好意思」的时候,隐隐传来甜美的香气。 ──「miss dior」。 是高中时,棹的母亲送我的香水。 华贵的香气令我略感畏缩,棹却把它擦在我后颈。 ──晓海,你比她更适合。 十七岁的棹的声音在脑海中完美重播,我吃了一惊。那时是夏天,天气燠热,我们浑身是汗,却仍然紧紧黏着彼此不愿分开。直到前一刻我明明早已忘记了这些往事,现在却连头顶上风铃的声音都如此鲜明地想起,我不由自主地呆站在停车场。 不会再有男人那样抱我了。我一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但我才三十二岁,自己失去的东西是如此炫目而鲜美,令我愕然。想到往后干枯的漫长岁月,我忽然感到恐惧。 「你没事吧?」 我抬起脸,擦了「miss dior」的女生正看着我。 「你脸色不太好,可能是贫血哦。」 「我没事,谢谢你。」 女生担心地偏了偏头,那股香味再一次飘来。甜美而华贵的香勾住我后领,几乎要把我拉回那段岁月,我道了谢,逃也似的回到车上。快回去吧,回到我自己选择的、属于我的归处。 行车途中,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萤幕上显示「棹的妈妈」,我心中一震。我在开车,没办法接电话,回家再回电就好。不,假如真的有要紧事,她会再主动打来的。我这么想着,却莫名把车停在了路肩。别打过去、别打过去。我背叛了我自己,回拨了电话。 「我是晓海,刚才接到您的电话……」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了喊我名字的声音。 『晓海──抱歉,我突然有点怀念,就打给你了。你现在在哪里呀?』 「我在今治。」 『好近哪,过来我家一趟吧。』 「咦,可是……」 『没关系,就一下下而已。好嘛,来喝个茶呀。』 那我等你哦,她挂断了电话。事发突然,她又太过强硬,我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先把车回转到对向,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这么久没见,我总不能空手过去,买点东西带去吧。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被后车按了喇叭。 「哎呀──晓海呀,好久不见。」 一见面她就在玄关一把抱住我,险些压扁蛋糕的盒子。 「好久不见。阿姨,看你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嗯、嗯,真的太巧了,进来吧进来吧。」 她招手邀我进屋,脚步轻飘飘的,看起来不太对劲。我说声打扰了,走进客厅,桌上摆着威士忌的瓶子和酒杯,于是我知道她喝醉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这个给你,我买了蛋糕。」 早知道好像应该买下酒菜比较好哦,我玩笑似的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呀,坐吧。要喝什么?」 还不等我回答,阿姨就从冰箱拿了罐装啤酒来。 「不好意思,我开车过来,不能喝酒。」 「没关系啦,晚点我叫阿达送你回去呀。」 「达也先生去上班了吗?」 「他去打柏青哥。」 她把罐装啤酒「咚」地用力搁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总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她从前就不太理会别人的感受,但并不是这么强硬的人。也不管我把啤酒放在那里碰也没碰,棹的母亲打开盒子,直接用手抓起蛋糕,粗野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那个、阿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们把餐厅收起来了。阿达他虽然很努力,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没有客人愿意花大钱吃高级割烹料理。那倒无所谓,我现在就把装潢留着,用那个店面开小酒店。」 她边说,边用手抓着奶油蛋糕吃,把沾在唇上的鲜奶油用手背一把抹掉,端起玻璃杯里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真是,运气从以前就差劲透顶。」 棹的母亲一边替自己调制下一杯兑水威士忌,一边发着牢骚。 「想说好不容易遇到了阿达,结果变成这样。棹也是……」 冷不防出现的名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千辛万苦抚养他长大,还以为我终于能享点清福了。」 「我觉得……棹他也很努力了吧。」 「都怪他的搭档不好,我看那孩子也遗传到我,运气不好吧。」 「我想那件事谁也没有错,只是各方面产生了许多误会。」 「谁也没有错?」 「是的。」 「看吧,那果然是棹运气不好,不就是这么回事?」 她边问边探头凝视着我,嘴角明明带笑,眼神却好像拼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好沉重。被她用这种眼神纠缠,男人确实会想要逃跑吧。我不发一语地回望,棹的母亲便将手伸向放在桌边的一个信封。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 她把信封推向我,那上头印着连我也听过的出版社名字。最好别看,肯定不是好事──我这么想着,战战兢兢地抽出里面的文件,上面写着「住院申请书」,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信上说住院需要保证人。」 「是棹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表示肯定。 「说是得了胃癌。」 我脑中顿时刷白一片。 「一年前动过手术,现在好像又要住院了。」 「……能治得好吧?」 棹的母亲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她的手在颤抖。 「阿姨,他的病能治好吧?」 我加重语气再问了一次,棹的母亲忽然探出身子。 「哎,晓海,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 「啊?」 「去看看棹的情况,我会帮你出交通费的,拜托你。」 我脑中一片混乱。这怎么想都没道理,但棹的母亲一脸认真,从桌子对面紧紧抓住我的手。 「北原老师那边我会去拜托他的。好嘛、好嘛,拜托你了。」 「我去了反而会打扰到他。」 「没那种事,那孩子现在单身。寄文件过来的是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假如他有女朋友或是老婆,应该会帮他寄信吧?所以那孩子现在身边一定没有其他人。」 「那样的话,更应该由母亲过去才行呀。」 「不要,好可怕。」 我哑口无言。 「一年前明明动过手术了,现在又要住院,这表示又复发了吧?棹可是我的独生子,捧在掌心养大的耶?我怎么可能有勇气看着他死掉?」 紧迫的神色,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的语调。我明白眼前这个人爱着棹,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不想理解。 「……阿姨,你该不会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吧?」 听我这么问,棹的母亲立刻放开了我的手,没往杯中加水,便端起威士忌直接一饮而尽,喃喃说,我害怕啊。 「……为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起身,抓着她瘦削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说的太多,话语在盛怒中纠缠成一团,眼窝深处彷佛迸出火花。 「棹只有阿姨你一个亲人了,棹明明尽心尽力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只顾着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为什么?」 棹的母亲吓得僵在原地,与棹如出一辙的修长眼睛里溢出泪水。 「有什么办法,他又没有父亲在,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不要拿早已失去的东西当借口,现实中棹的父母就只有阿姨你一个人。」 「父母也是人,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那么坚强。有些事情是因为爱、因为珍惜才能撑得下去,晓海你没有孩子是不会懂的。」 不对、不对、不对,否定的词句在脑海中卷成漩涡。 我确实没有小孩。 但这不是有没有小孩的问题。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这是很重要的。 瞳子小姐对十七岁的我这么说。 ──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面对结婚、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能够飞向任何地方。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北原老师对三十二岁的我这么说。 无论有或没有伴侣、有或没有小孩,都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脚步。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不让其他人代为肩负自己的软弱。人是群体生活的动物,但互助和依存并不相同── 「阿姨,我的确没有小孩,但我还是有父母的,所以我以一个孩子的身分拜托你。你不必特别坚强,但至少不要让孩子背负额外的负担。请你当个多少能帮小孩分担一点重负的大人吧,只有一点也好。」 棹的母亲睁大双眼,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开一阖,说不出任何话来。眼泪逐渐溢满眼眶,她忽然瘫坐在地,大声哭了起来。 以前我也见过同样的光景。这个人被恋人抛弃,泣不成声,对方对她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棹气得把那男人的酒瓶往外丢,这个人半狂乱地冲出店外,在柏油路上屈身捡拾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的酒瓶碎片。棹以彻底放弃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尽管如此,还是为母亲着想,向她伸出了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我记得他疲惫不堪的侧脸,和即便如此依然温柔的声音。当时,棹才十七岁。 左胸一带剧烈地发疼,但棹经历过的痛肯定比这更强烈。思及年幼的棹因为和这个人一起生活而放弃、而反覆切削的心,我便难以忍受。 「阿姨,对不起,我也说得太过火了。」 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住院申请书就交给我吧,印章放在哪里?」 棹的母亲抽泣着指向电视柜的抽屉。我在申请书上盖了印章,把文件收进包包,准备离开。 「……晓海,对不起。棹就拜托你了。」 她仍然跌坐在地板上,缓缓抬起脸。双眼哭得红肿,一副靠自己站不起来,得让别人替自己背负行李的模样。好沉重,好不堪,好想别开视线,因为那和不久前我母亲的模样如出一辙,也和年轻时的我自己如出一辙。 「好的。」我简短答道,离开公寓。 我一回家,便把北原老师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哦。」 「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 「等一下,我先准备晚餐。」 今晚轮到我煮饭。 「我来煮吧,晓海你先去休息。」 北原老师从放在厨房地板上的蔬菜篮里拿出马铃薯和胡萝卜,要煮咖喱吗?我边想边呆站在原地,这时北原老师回过头来。 「煮好了我再叫你,可以回房间休息没关系哦。」 我答了句「谢谢你」,却动也不动。北原老师见状放下蔬菜,牵起我的手。「到这里来。」他轻轻拉着我,让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看来在煮晚餐之前,应该先跟你谈谈。」 北原老师也在我对面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我想立刻去到棹的身边。但我说不出口,这意味着我将失去此刻得来不易的、安稳而自由的生活,被放逐出岛民这个群体。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还无所谓,但连北原老师都会被牵扯进来。难以言喻的心情堵在喉头。 「棹出了什么事吗?」 我反射性地抬起脸。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松开紧咬的嘴唇,从喉间挤出声音说: 「棹生病了。」 北原老师微微睁大眼睛。 「是危及性命的病吗?」 「是。」 隔着餐桌,我们四目相对。 「我知道了,我们动作快点。」 北原老师站起身,绕到我这一边,沉默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寝室。一进房间,他立刻打开壁橱,从里头拉出行李箱。 「棹在东京吗?」 「对。」 「那赶快准备,现在还赶得及最后一班飞机。总之先带上日常用品和几天份的换洗衣物应该就够了,剩下还需要什么我再帮你寄过去。」 「咦、那个,但是,我还没跟你说……」 「话可以一边收拾一边说。」 北原老师取出手机,开始订机票。我愣怔地看着,老师再一次语气强烈地说「快一点」,我才终于动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打包着行李时,北原老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拿起自己上班用的包包,往里面掏了一阵,从底部翻出一个茶色信封。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能有机会当面还给他。」 老师把信封递给我,我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那是个久经磨损、相当老旧的茶色信封,高中地址的旁边,写着「北原老师收」。我心跳加速,这笔划往右上倾斜的凌乱字迹我有印象。我战战兢兢地往里面一看,信封里装着十张一万圆纸钞。 「这是棹的钱,请帮我跟他说,这些钱我还是决定还给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回看着手中的茶色信封和北原老师。 「你这么告诉棹,他就会明白了。话虽如此,他也可能不愿意收下,那样的话就当作你在那边的生活费吧。」 我愣在原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去探病的。一旦见到棹,我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一定。明知如此,北原老师还是想送我启程。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在人生中彼此帮助。」老师说。 「只有我在单方面地依赖你而已。」 北原老师说,他害怕一个人走过未来漫长的人生,如今我却又要丢下他一个人生活,完全违背了我们互助的约定。 「你确实帮助了我哦。」 「我做过什么吗?」 「你接受了我的过去。」 北原老师扬起嘴角,那是发自真心喜悦的笑容。 「对世人来说,我过去做的是该被丢石头谴责的坏事。但我不后悔,那时候无论要我抛弃什么,我都想实现她的愿望。你接受了这样的我,说愿意跟我一起生活。」 所以──北原老师将手放上我的行李箱。 「当时我就决定,当你真正想要追求什么的时候,我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老师──」 「无论要我再说几次都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都有权利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我说的话很奇怪吗?很任性吗?但这是跟谁比较才显得『奇怪』呢?谁能证明那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 「没错,我也不知道。」 北原老师直直面向我。 「谁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正确』。所以,你也舍弃它吧。」 「……舍弃……」 从前北原老师说过,正因为我们是充满烦恼的生物,所以才需要正论,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可是,现在老师要我做的正好相反,要我连最后一座堡垒都断然舍弃。我感到害怕,要是我也从「正确」之中获得解放,那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或者,作出选择吧。」 舍弃、选择。 这两个词汇意义不同,却无限近似。 我该舍弃什么,又该选择什么? 父母、孩子、配偶、恋人、友人、宠物、工作,或是无形的尊严、价值观、某人的正义。我可以全数舍弃,也可以全部承担。自由。 摊在眼前的自由,比想像中更深更广,无穷无尽,像一片海。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渡过它。我怕得心惊胆颤,跨出去的脚都在颤抖。但问我这个问题的北原老师自己,也舍弃了某些事物、又选择了某些事物,是比我更早、更早以前就作好觉悟的人。 北原老师过去所做的事和「正确」天差地远,在那个女学生的父母看来,他一定是十恶不赦、低劣透顶的男人。可是对她来说,却是挚爱的恋人。而看在我眼中则是一种赦免,一路上我受到北原老师这种我行我素的特质拯救了太多。 「我要去。」 北原老师听了点点头。他和棹之间没有一处相同,我不曾和北原老师谈过恋爱,却和这个人彼此相系。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遥遥望见和自己一样独自飞行的一只孤鸟,如此令人心安。彷佛告诉我,即使只身一人,我也绝不孤独。 我们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的时候,小结回来了。 「晓海姊,你要出去呀?」 当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北原老师答道。 「晓海要离开岛上了。」 小结眨了眨眼睛。 「她要去见重要的人。」 小结愣了愣,然后「啊」了一声。 「是棹?」 「对不起。」 「我觉得很好呀。」 这一次换我错愕地眨眼睛了。 「虽然爸爸结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晓海姊和我爸一点也不像夫妻嘛。我觉得你们是很好的搭档,但晓海姊还在跟棹交往的时候比现在更漂亮。要交往的话,当然要挑让自己变漂亮的男生啰。」 听见小结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瞬间放松了下来。北原老师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我和小结对看一眼,轻声笑了出来。我们没说再见。 「好了,我们出发吧。」 北原老师开动车子。为了赶上末班飞机,平时奉安全驾驶为信条的他,今天频频变换车道超车。粗暴的驾驶方式一点也不令我害怕,我的内在反而野蛮地跃动起来,门扉一扇扇打开,被封闭已久的一切从中飞跃而出。 ──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我却感到寂寞。 明明我昨天晚上才刚说过这种话。 车子开上来岛海峡大桥,我打开车窗,探出身体感受着风。或许无法再回来的我,把黄昏时分染成橘红色的濑户内海深深烙印在眼底。 啊,多美的风景。 被困在岛上的时候,我从来不曾留心。 直到将要离开的时候,孕育我的故乡真正的壮丽才初次撼动我心扉。 十八岁的时候,我原本该和棹一同离开,把这片景色抛在身后。 当时的我,或许无法察觉它的美丽之处。 明明司空见惯,却恍如初见的风景使我看得出神,我甚至想,或许从一开始,我离开这座岛的时刻就注定该是「现在」。假如十八岁时和心爱的男人一起离开,我眼中将只有多彩炫目的未来,不会理解自己抛下的东西有多么沉重,由于这种一往无前的坚强,和棹之间或许也会昙花一现、蜻蜓点水般地结束。 从那之后过了十四年。我一路活到三十二岁,遇见了许多人,伤害过别人也受过伤,帮助过别人也曾受人关照,现在终于作好了准备。我理解自己舍弃的事物有多少价值,即使如此,仍然自由地、凭借自己的意志,随心所向地去到棹的身边。 岛上的大家一定无法理解吧。 母亲或许又会哭泣也不一定。 即使如此,我也想去见见那个明天说不定就要撒手人寰的男人。 无法过得幸福也无所谓。 啊,不对,这就是我所选择的幸福。 我想为了所爱的男人踏上人生的歧途。 我一定很愚蠢吧。 但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该走到这一步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 第四章 夕凪 1青野棹 三十二岁 春 我把几乎没动过的餐盘送去回收的时候,被负责我这一床的护理师抓到了。 「不好好吃饭,体力会下降哦。」 「我成天光是躺在床上,不需要什么体力啦。」 「身体不好的人连觉也没办法好好睡哦。来,再多吃一点吧。」 我拿着被退回的午餐托盘,垂头丧气地回到病房,坐在四人房最深处的病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调味清淡的酱煮鱼往嘴里送。好腥,好难吃。倒也不是因为医院餐的关系,只是我吃鱼特别挑剔。 ──岛上的鱼多好吃啊。 我回想着淡红色鳞片闪闪发亮的鲷鱼,一面思考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吃饭。现在的我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价值。不过,这种郁闷只在死前这短暂的片刻持续,也算是浮生的一番滋味吧。当我把这些写在笔记本上的时候,绘理说了声「早安」,拉开帘子探出脸来。 「啊,你又不吃饭了。」 「这对话我都听腻啦。」 「我也腻了。你边吃饭,我们边讨论吧,本子给我。」 她伸出手,我把写到一半的笔记本交了过去。今年春天,绘理当上了总编辑,负责老牌出版社历史悠久的文艺杂志。可想而知她一定相当忙碌,却还是时不时来探望我,除了每个月的散文之外,也催促我快点写小说。 绘理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始阅读我毫无价值的冗文。这里要改、这句可以删除,她俐落地用红笔在上头改稿。 「细节再怎么改,这些东西也还是不能用啊。」 「假如真的是这样,我怎么可能特别为它拨出时间。」 「你是念在旧情,对我太宽容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早就过期作废了。工作是另一回事。」 绘理吹了吹翻页的指尖,嘴唇上擦了红色唇釉,闪耀着湿润的光泽。她还是一样是个充满魅力的好女人啊,我这么想着,却一点也不感到心猿意马,只有一种怀念久远过去的心情。 「对了。」 绘理的视线仍然落在笔记本上,起了个话头。她说得太若无其事,我反而一眼便看出她算准了时机开口。我很清楚,她在工作之外是个笨拙的人。 「我听植木先生说你拒绝做化疗。」 是这件事啊。即使胃部切除了大半,我的体内仍然残留着许多微小的癌症病灶,化疗便是以药物抑制这些病灶,以免它们继续增生。但化疗副作用实在太严重,我当时难受到生不如死。 「你还年轻,万一癌细胞转移,一下子就会扩散开来了。」 「是啊。」 「明知如此,你还是不想化疗?」 「我没有努力的理由。」 绘理正要翻页的手一瞬间凝在原处。在对我百般关照的人面前,我不该这么说。我对自己的任性感到抱歉,但我没有想守护的家人,也没什么东西想流传后世,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没事啦,我不会马上就死掉的。」 这话没有任何保证,不过是一时的宽慰。绘理凝视着笔记本,专心致志地写下修改指示,努力为我营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我心中对故事的热情早已不可能再次点燃,这么简单的事她应该早就看透了才对。 「谢谢你呀。」 绘理装作没听见,神情认真地在纸页上批改红字。 夜晚漫长得令人难耐。隔壁床的老爷爷磨牙太吵,我睡不着,但四下太安静时也一样无法入睡。几小时后必然造访的早晨显得过于遥远。 从刚才开始,胃部一带便隐隐作痛。最近病况一直很糟,当我想像疾病的黑点逐渐布满我的全身,夜晚便显得更加深沉。主动拒绝治疗的是我自己,害怕死亡未免也太矛盾了。为什么死亡总是与痛苦捆绑在一起?一路这么辛苦地活过来,至少在死前也该让人轻松一下吧。 在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时候,传来病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以为是来巡房的,但帘子一拉开,看见在阅读灯微弱光源下浮现的女人,我忘记了呼吸。我在做梦吗?晓海朝我迈出一步,朝我伸出手。我做不出任何反应。 ──棹。 她的手缓缓伸过来,拨开我的刘海。我能感受到她指尖湿润的潮气,那只手轻柔地覆盖我的额头,彷佛舍不得分开。我不禁闭上眼睛。 我失意潦倒了太多年,已经疲惫不堪,全身到处发疼,厌倦了心情大起大落。我只想静静停在原地,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海。 晓海默默触摸着我的额头。这时,响起一道微小的声音,我反射性睁开眼睛,看见拿着手电筒来巡房的护理师站在那里。她盘问道,这是谁? 「抱歉,是我朋友。」 「这种时间来探病也太没常识了,房里还有其他病患在。」 「抱歉。」 「总之,请你先出来吧。」 晓海被护理师带走,独自被留在房里的我整晚无法阖眼。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终于打起盹来,早餐就不吃了。 到了中午,我才真正醒过来,配餐的职员替我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粥、味噌汤、鸡肉烩菜,我丝毫没有食欲,但还是拿起汤匙,把饭菜舀进嘴里。空气里混杂着食物、药品气味和细微的尿骚味,隔壁床传来新闻节目的声音。 在与活力无缘的情景包围之下,我开始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是一场梦。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晓海已过了六年以上,在我对事到如今还放不下的自己感到无奈的时候,病房的门板滑开,昨晚的梦走了进来。我捧着盛粥的碗傻在床上。 「啊,棹。」 晓海轻轻朝我挥了挥手。她肩上背着大尺寸的包包,还拿着写有公司名称的文件袋和便利商店的袋子,用充满真实感的稳健步伐朝这里走来。 「抱歉,打扰你吃饭了。」 该抱歉的不是这个吧?我呆愣地仰望她,晓海迳自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本来打算趁早上过来的,但刚刚先到房屋仲介那里去了一趟。」 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出租房屋的平面图给我看。 「高圆寺的三房一厅附厨房,在纯情商店街附近。怎么样?」 「那一带满方便的,还不错吧?」 「太好了,那就决定租这里啰。」 「是谁要住啊?」 「我呀。」 「咦?」 「还有你。」 晓海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原本想租两房一厅的,但我想你需要一个房间好好休息,我也需要一个工作间,所以还是决定租三房一厅了。啊,出院日期确定了再跟我说哦。」 晓海淡淡地说下去,简直像妻子还是长年交往的恋人一样。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大脑却无法理解。我发现自己还像个呆子一样端着粥,总而言之先把碗放回了托盘,然后挺直了背脊面对晓海。 「你在说什么啊。」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是,你到底──」 「我要跟你一起生活。」 她柔和却坚定地如此断言。 「我已经决定了。」 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听谁说的?是什么意思?北原老师呢?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办?晓海笑着,好像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又或者,只有这一件事至关重要一样。 这是我所知的晓海,在眼前的却又是我所不认识的晓海,可是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刻的她。平静、沉稳、明朗,能感受得到深藏在底下的坚强如暗潮涌动,令人难以抗拒地将自身交托出去。 「……是在哪里看过呢?」 我看向半空,晓海偏了偏头。 「话好像到这里了,却想不起来。」 说「这里」的时候,我平放手掌,往喉头比了比。 「也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吧。」 「这样很不痛快。」 「哪天就会想起来了。」 ──哪天,是哪一天? ──到了那天,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想问的问题像泡沫般浮上水面,但我还是说: 「也是。」 我点点头,再一次凝视晓海的脸庞。自从我们相遇到现在,把晓海束缚在那座岛上的种种,以及晓海在那座岛上编织的生命历程──晓海完整背负着这一切,坐在我面前。既然如此,我只能放弃抵抗了。 无论经过多少波折,我还是非晓海不可,而晓海非我不可。 花费漫长的时间,历经无数次失败,获悉的仅此而已。 这是多么单纯的道理。 单纯得近乎愚昧。 「啊,还有,北原老师要我把这个还给你。」 晓海从包包里取出发绉的茶色信封,我对它有印象。 「这些钱是做什么用的?」 「礼金。」 「什么礼金?」 「你和北原老师结婚的礼金。」 晓海突然嘟了嘟嘴唇,意想不到的表情十分可爱。 「什么,我都不知道。」 「是男人之间的事。」 晓海蹙起眉头。 「两个怪人。」 听她这么说,我回嘴: 「你们夫妻才是怪人。」 我们瞪着彼此一会儿,然后表情像跌落热水的方糖一样融化,相视而笑。压缩成硬块的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散开,逐渐溶解。 「大家都是怪人。」 是啊,没错。完美体面的人只存在于幻想当中,比起那种不晓得是谁捏造出来的东西,我们只能活出自己的模样,哪怕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晓海把自己的手,覆盖在我瘦得血管浮凸的手上。 我们微微使力,双手交握。 「我想起来了。」 「嗯?」 「你就像那片濑户内海一样。」 「什么呀。」 背朝着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晓海笑了。 3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夏 逃离岛上之后,我在高圆寺三房一厅的公寓展开新生活。这是棹刚来到东京时居住的街区,也是我在东京唯一熟悉的区域。 第二次的化疗结束,今天我到医院接棹出院。不久前棹似乎还不愿意积极治疗,但现在他说愿意努力看看。 一期四周的疗程当中,副作用使得棹从早到晚呕吐不止,只能陪在一旁的我连指尖都冷得像冰。这种情况未来还要持续下去,担忧和不安仍然如影随形,尽管与平稳无缘,但我无法不爱我们所选择的生活。 「这房子好让人怀念啊。」 今天是棹第一次踏进新居。他把公寓内部看过一圈,愉快地从阳台望着高圆寺杂乱拥挤的街景。 「我第一次见到的东京风景就是这里。」 「感觉像回到十几岁那时候?」 棹稍微想了想。 「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不过,确实像是闲晃到那附近的感觉。」 棹把手肘搁在栏杆上,释然地仰望着天空,说:「真傻啊。」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啊,对了。」 棹想起什么似的说着,把手伸进卡其裤口袋。 「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像戒指盒,但已经十分陈旧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棹害臊地别开视线。 该不会是……我按捺着加速的心跳打开,里头果然是一枚戒指。大颗的绿色宝石,是祖母绿吗?明明才刚收下,为什么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总算是把它交给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 棹看着窗外多云的天空。在我觉得最糟糕透顶的那时候,他的求婚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尽管好奇,但问了也没有意义。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说得没错,无论多么渴望回去,也无法再回头。 「谢谢你,我会珍惜的。」 听我这么说,棹的手往盒子伸了过来。原以为他要替我戴上戒指,他却拿走了整个戒指盒,塞进我的裙子口袋。 「怎么了?」 「都这么旧了,我很难为情。」 「可是我很高兴。」 我们微微低着头,脸凑着脸笑了开来。一阵凉风吹来,从耳垂底下拂过。上一周蝉还叫得那么聒噪,东京一转眼便换了个季节。这阵风并非当时的风,这个季节也不是那一年的季节。所以,我们只能珍惜现在。 这阵风、这个季节,都错过不再。 午后近傍晚的时间,棹吃了三分之一包煮得偏软的蛋花乌龙面,和半杯优格。他切除了大部分的胃,因此必须少量多餐地慢慢吃饭,仔细咀嚼。我一天为棹准备六餐。 「五点那一餐就吃义大利杂菜汤乌龙面吧。」 「感觉是义大利人看了会暴怒的菜色。」 为了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们相视而笑。我们每天在小小的餐厅面对面吃饭,在小小的浴室洗澡,在同一个房间睡觉。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所需的一切一应俱全。生活由我的刺绣工作支撑,由于同居的我具有经济能力,棹的生活保护津贴被中止了。真不可思议,我和北原老师还维持着婚姻关系,法律上我的自由受到限制,却只有收入被要求跨越婚姻的藩篱彼此分配。既然法律也能随着国家的需要解释、运用,那么每个人也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可以了吧。 自由固然甜美,但维持自由需要力量。为了不给棹的身体带来负担,我替他烹调食物、整顿环境,化疗期间在一旁照顾他。时间不够用,因此工作期间的专注力自然也提升了。动作加快,同时维持品质,我虽然疲倦想睡,但做得比预期更好。 和公司、刺绣蜡烛两头烧,还得照顾母亲的那阵子相比,现在的生活反而比较轻松。既然如此,当时令我绝望的一切也并没有白费。虽然都说过去的事无法改变,但这么看来,未来确实能够覆写已成定局的往事。不过,说到最后,鞭策我努力最主要的理由,还是「这里是我所选择的归处」这个单纯的事实。 「要是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呀?」 不知第几次的化疗告一段落之后,棹这么问我。每次疗程一开始,他便食不下咽,连喝水都会吐出来,瘦得判若两人。那张颧骨突出的脸笑着说,我以为这次真的要死掉了。尽管语气像开玩笑,却是肺腑之言吧。 「找个地方随便生活啰。」 我坐在床边,边刺绣边这么答道。 「没问题吗?」 「以我现在的收入,已经衣食无虞了。」 棹说了句「这样啊」,一瞬间把眼神抛向远方。 「是啊,我都忘记了,你和以前的晓海已经不一样了。」 棹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像由衷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我不用替你操心了,还真轻松啊。」 「多谢夸奖。」 我低了低头这么说,觉得有趣的棹便笑了出来,说: 「这种心情,总觉得就像风筝断了线一样。」 我心下一紧。 ──请你不要飞远。 ──一直活在我身边。 我将涌上喉头的话语全数咽下。 「你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吧。」 「真的?」 「我会追着你跑,而且也会追上你的。」 棹露出柔和的微笑,说,我想睡了,然后像个安心的孩子一样闭上眼睛。 最近,棹的神情不一样了。刚开始他频繁地道歉,总说不好意思造成我这么多负担。但到了最近,他开始看着我刺绣,优闲地打起盹来。 看着他坦率地说想睡了、累了,我不禁心想,这种懂得依赖的模样,或许才是棹原本的样子。和那位以照顾者来说有些问题的母亲住在一起、奋力振作的时候,以及被工作上的销售数字磨耗得身心俱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想一直看着棹这么安详的样子。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表露不安。一旦我脚步不稳,棹就不会把自己的不适说出口,他就是这样的男人。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让棹背负任何负担了。 老实说,也有辛苦的时候,我毕竟不是拯救世界的超人。但此刻的辛苦是我所选择的,我自己决定要守护属于我和棹的小小世界。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即使分隔两地,北原老师说过的话依然像照亮脚下的灯火,引导我前进。 今天有五件女用衬衫要交货,我熬了一整晚,一直做到天亮,在两只袖子绣上雨点般晶亮的细长珠子。幸好还勉强赶得及。 棹起床之后,我和他一起吃了早午餐,把碗盘洗好之后又回去工作。棹坐在餐桌旁,正往笔记本上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 我泡茶的时候顺便探头看了看,他不着痕迹地用手臂挡住了页面,所以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多问。是漫画的原作吗?细小的字迹写满了一整页。 我在客厅专注地动着钩针,棹在厨房振笔疾书。两个空间就在隔壁,我们能看见彼此,偶尔呼出一口气、一抬起眼,对方就在那里。 ──啊,这种感觉。 怀念的感受攫住我。高中时,当我不小心在棹的房间睡着,一醒来总是看见棹面向着电脑,撰写漫画原作。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年? 「怎么了?」 棹忽然抬起脸,对上我的视线。 「没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又专心回到各自的工作。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觉得我们彷佛在重新描摹青春。 偶尔,棹会到站前的咖啡厅跟一个女人见面,是当初我去跟棹借钱时,站在棹身边的那个漂亮女生。原来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呀,我直接从咖啡厅前面走过。 「白天跟你见面的那个人是谁呀?」 我问棹,他只说是朋友。见我不再多问,棹便主动澄清: 「我没有花心哦?」 「我没有怀疑你哦。」我回道,动手准备晚餐。他们看起来不像在约会,最重要的是,棹看起来聊得很开心,那就好了。棹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见自己想见的人。毕竟,我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像这样来见了我想见的人。 拥有日常所需便已经知足的生活单纯、安稳,但还是让母亲操心了。当我告诉她我从岛上离开,和棹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终归是你的人生,你决定了就好。」 最后她这么对我说。我想她肯定有许多意见和担忧,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把那些都留在心里。我想,亲子之间果然还是需要一点距离、不,或许正因为是亲子,才特别需要保有彼此的空间吧。我和母亲只是两辆轨道相邻的列车,各自驶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也跟瞳子小姐和父亲说了。我还有工作事项要向瞳子小姐报告,于是顺便把我从岛上搬出来的事也告诉了她。「那还真不得了。」她笑着说,我也开玩笑说,「很不得了吧。」能以不沉重也不夸大的方式告诉她,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当我仍是个十七岁少女的时候,曾经对瞳子小姐满怀憧憬,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如今,我似乎稍微接近她一点了。 但我没有料到父亲听了会生气。他不顾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我说教了一番。我静静听完之后,说,我还要跟瞳子小姐说些工作上的事,能把电话转给她吗?父亲听了沉默,接着放弃似的把话筒交给了瞳子小姐。从被双亲百般折腾的高中时代到现在,我面对父亲第一次感受到得偿所愿的痛快,但同时发现自己没有幼稚到回他一句「你活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新年连假期间,我们两个人一起优闲度过,但也发生了一点意外插曲。北原老师寄了岛上的鱼过来,因此我做了久违的生鱼片和火锅,棹看了很开心,吃得比平时还多。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吃得太多,把身体弄坏了。 「贪吃鬼。」 我在医院候诊室受不了地说。 「我太怀念了嘛。」 棹垂头丧气地这么说,语气却含着笑意。 我和北原老师没有离婚,也依然保持联络。 新婚不到两年便离家出走的我,在岛上成了名声传遍全岛的负心恶女,岛民们对于和这种女人结了婚的北原老师相当同情。「拜此所赐,我们收到了很多蔬菜和鱼。」北原老师苦笑道,小结在他身后说:「收到太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多的都寄过去给你们哦──」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愁没有鱼和蔬菜可吃。 这一周寄来的老师宅急便除了鱼以外,还有白花椰菜、孢子甘蓝、芝麻叶,看起来似乎和岛上那些质朴健壮的蔬果不太一样,里面还附上了一张便条。 「这是岳母在『向阳之家』种的蔬菜,她说希望明年能种得更漂亮。她一切都好。」 我一株一株细心清洗着那些看得出是业余栽种的迷你蔬菜,不知为何热泪盈眶,母亲愉快地享受生活让我好高兴。我打了电话,向北原老师道谢。 ──那太好了。 老师还是一如往常,淡淡地这么回答。 快到春天的时候,棹的母亲终于来探望他了。她表现得十分开朗,就像今治那场闹剧不曾发生一样,还送了我们一大堆蜜柑当作伴手礼。 「棹和晓海果然是命中注定要走在一起呢。」 各种意义上来说,她真是很不得了的人,我暗自佩服地这么想。 「但是把晓海抢走了,总觉得这样北原老师很可怜。」 唯有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想回嘴。我没有被任何人抢走,北原老师也不是可怜人。但最后还是算了,坐在我身旁的棹一直很尴尬的样子。 晚餐后,棹发了低烧,因此由我送他的母亲到车站。 「这样我再也没什么后顾之忧,总算可以让小孩子独立啦。」 她一路上反覆这么说,我随便点头应着。经过银行的时候,棹的母亲忽然停下脚步。「那个呀,晓海。」听这个开头,我便察觉了她想说什么。 「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帮个忙呀?一点点就好。拜托。」 她双手合十这么说。我请她稍等一下,到银行领了钱交给她。「谢谢你。」看见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我顿时不晓得该如何计较了。 ──幸好我有工作。 送走棹的母亲之后,回家路上我不知第几次深深感到安心。我并不想赚得特别多,只要能支撑我和棹的小日子便已足够。我想守护自己和重要的人,棹的母亲对我个人而言虽然不算在其中,但她是棹重要的亲人,所以我也想好好对待她。当这件事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将会是问题所在。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怎么做? 为了支撑一切而更加努力?还是不勉强自己,果断地抛下她不顾?人生像跑障碍赛,过了一关立刻又出现下一道阻碍,可能到死都无法完成所有关卡吧。我仰望天空,在太阳已经落下的西方,有一颗星独自悬在那里。 ──啊,是晚星。 看见一颗在昼夜交界中闪烁的星辰,该思及一天的结束而感到惋惜,还是为即将来临的夜晚感到期待?即便只是一颗星星,从不同角度也有不同的看法。未来,我还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向星星祈祷,希望我能好好完成所有决定。 回到公寓,棹睡得很熟。我走到厨房,轻手轻脚地把刚才收到的蜜柑一一剥皮,小心不吵醒他。我想把它们加热,做成低糖的果酱。柑橘类直接食用的话太过刺激,棹的肠胃受不了。当我顾着咕嘟咕嘟熬煮的锅子时,棹醒来了。 「是我妈送的蜜柑?」 他从后面把下巴搁在我肩上,朝锅子里看。 「嗯,虽然有点糟蹋,我还是把它做成果酱哦。」 「抱歉,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道歉才好了。」 棹并不迟钝,许多事他一定都有所察觉了。我想为他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转而拈起明亮的橙色蜜柑皮,凑近他的鼻尖。 「是岛上的香味。」 「你想回去吗?」 棹偶尔会问些蠢问题。 「我不回去。」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才刚抵达我寻寻觅觅的栖身之处。 当我说樱花很不解风情,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樱花一旦凋谢,便立刻萌发出绿叶,覆盖了整棵树,给人一种「好啦结束了,下一位」的感觉。棹说他可以理解,那是我们搭着电车,到千鸟渊赏花时的对话。 「总是希望它谢得慢一点,对吧。」棹说。 「嗯,是呀。」 「不过要是拖拖拉拉的,它就不会开得这么漂亮了吧。」 「嗯,这也没错。」 那之后几天刮起强风,淡粉色的花瓣全部凋落一地。那段期间,棹几乎食不下咽,连闻到优格的气味都反胃,所以我把蜜柑果酱拌在温水里,让他一点一点喝下。即使只摄取这么一点东西,他也腹胀得难受。 到医院检查过后,我们两人被叫到诊间,医生说癌症转移了,癌细胞遍布了整片腹膜。由于年纪轻,病情将恶化得很快,最多再撑几个月。听见这番话,温度像退潮般从我的身体里散逸,连交叠的指尖都冷得像冰。 我们离开诊间,在大厅等候批价。 「抱歉。」 在批价叫号的广播声中,棹喃喃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还能跟你在一起久一点。」 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拼命寻找着言辞,但现在我心中空无一物,找到最后,只说出了原本就存在的唯一一个愿望。 「继续跟我在一起吧。」 直到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刻,请让我们一起生活,请让我待在你身边。 从梅雨季大约过了一半的时候,棹开始肉眼可见地变瘦。 无论再怎么用药物延缓病情,年轻的身体仍然赶过治疗的速度。 到了七月,我们决定暂停疗程,改采安宁医疗,棹的体力已经无法负荷更密集的治疗了。虽说是暂停,但我们都明白一旦停止治疗,病情将会迅速恶化。我们也讨论过是否要转院到安宁疗养中心,但棹说他想回家,而我也赞成。我想跟他两个人一起度过平稳的生活,现在只剩下这一个触手可及的愿望。 征求房东同意在宅疗养,把照护用病床搬进屋内,办理居家照护等等手续──替我们处理这些的是植木先生。我跟棹还在交往的时候,棹曾经介绍我们认识,那次之后不晓得几年没见了。听说在棹和尚人不画漫画之后,植木先生还是一直很照顾他们。我只听棹说尚人已经过世了,所以从植木先生口中听说详细的来龙去脉时非常难受。一想到分开的期间棹所受过的伤,我便觉得胸口拧绞般地痛。 「这里跟棹以前住的房子好像哦。」植木先生怀念地环顾屋内这么说着,把瘦成皮包骨的棹抱了起来,放上安置在明亮窗边的病床。 「对了,二阶堂小姐拿给我看啰。」 植木先生坐在床边,对棹这么说。 「真的假的,那个人也不先问我一声。」 「非常好看。」 「别说了,有够丢脸。」 「下次跟我合作吧,我这里有个图画得很好的新人。」 棹接过植木先生拿来的平板,一脸认真地盯着萤幕瞧了一会儿,喃喃说「真不错」。看见棹顾着聊我听不懂的漫画话题,以前我还会闹别扭,现在不会了──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他实在聊得太开心,我还是闹了点脾气。 「你心情好像很好哦。」 植木先生回去之后,棹这么说。 「相反,一点都不好。」 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但孩提时代愚蠢又不讲道理的小孩仍然存在我心中。这让我有点难为情,又觉得有点有趣,难以形容的感觉。 「你好可爱。」 「男人口中的『可爱』是『你好笨』的意思,我不爱听。」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晓海──他开玩笑似的朝我伸出手。那只手臂实在太过瘦削,我笑着说「你干嘛啦」,故意被他抓住。多希望可以一直当一对随处可见的笨蛋情侣。 「好想看烟火。」 八月的一个下午,棹喝完午餐的碎蔬菜汤后这么说。 「不错呀,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去看吧。」 我拿起手机搜寻附近的烟火大会。 「我想看今治的烟火。」 咦,我从萤幕上抬起脸。 「我们没有好好看过吧?」 念高中时、出社会后,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没有看成。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我摇摇头。 「我也想看。我去找老师商量一下。」 虽然这么说,但准备是个大工程。 我们征询了主治医师、负责护理师、个案管理师、营养师、社工的意见,为了防范紧急情况也联系今治的医院共同合作,花了不少时间。不仅如此,住宿问题也让我们伤透脑筋,由于担忧紧急状况发生时无法负担责任,饭店那边拒绝让我们入住。当我找北原老师商量时,他说,来住我们家不就好了? 「让离家出走的老婆和外遇对象进家门,老师不是认真的吧?」 在我讲电话的时候,棹在我后面慌了手脚。 「棹说他不好意思。」 『先不说这个了,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事先准备再告诉我。』 北原老师干脆地装作没听见,把该决定的事项一件件定下。我也联络了棹的母亲,但她只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实在说不上话。 久违地回到爱媛,北原老师开车到松山机场迎接我们。看到棹瘦得只剩皮包骨,小结顿时神情一僵,不过立刻开了个玩笑掩饰过去: 「棹,你变成大叔了耶。」 「是小结啊,我刚才还纳闷这是谁呢。你长大了。」 「我已经是大学生啦。」 「那也难怪我会被叫作大叔了。」 棹呼出一口气,对北原老师低头致意。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 听见棹如坐针毡地打了招呼,北原老师只说: 「看你的气色比想像中好,我就放心了。」 上车吧,老师说着,打开后座车门。 由于舟车劳顿,晚餐棹只喝了一点汤,便斜靠在躺椅上,看我们围在餐桌边吃饭。 「预报说周末会放晴哦,棹,能看到很漂亮的烟火。」 小结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向棹搭话。 「你想穿浴衣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爸的浴衣可以借你哦。」 明明还聊着这种话题,但从隔天开始,棹的身体状况却开始迅速恶化。他的腹腔里积了水,就连坐起身都感到痛苦。还是带他到今治的医院做诊疗比较好,但要是在这个状态带他去就医,烟火说不定就看不成了。不仅如此,就连能不能回到东京也── 「留在我们家就好,我们请医生过来。」 「不能这样麻烦老师,要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我宁可去今治的医院。」 「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们家的方针。」 北原老师像平常一样淡淡地说: 「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结、晓海都是。你也很清楚吧?」 确实如此,棹皱起脸来。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想怎么做?」 棹静静闭上眼睛。 「我,想和晓海,一起,看烟火。」 「那就这么办吧。」 棹决定留在这里,我们从今治的医院请了医师和护理师过来进行处置。止痛药非常有效,棹安稳地睡去,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从东京出发之前,医生交代过我作好发生万一的心理准备。 烟火大会办在周末的星期日,我面对着时间祈祷。 周日傍晚,我们开车载着无法步行的棹来到会场附近,由北原老师背着他,走到对岸看得见烟火的沙滩。棹笑着说「我这样好丢脸」,嗓音细如蚊蚋。北原老师、我、小结、小结的男友,在我们后方不远处,还有个陌生的女人跟着走来。 「这是我之前那所高中的学生。」 抵达沙滩之后,老师这么介绍道。学生,该不会是……我看向北原老师,他微微点头回应。这是怎么回事? 「幸会,我是明日见菜菜。」 她向我点头打了招呼之后,走近坐在沙滩上的棹,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才低头说「幸会」,态度十分自然。她和小结似乎已经打过照面,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像在今治的超市见过她吗?」 看来那次不是幻觉,今年北原老师在今治的同一间超市又见到了她,这一次两人顺利重逢。 「你打算跟她复合吗?」 「也不是。」北原老师说着,把视线投向即将入夜的海。他似乎不打算多谈,我也没再多问。他们两人的故事旁人无从得知,只属于他们两人。大家各自随意坐下,我也在棹身旁坐了下来。 「这阵容真是乱七八糟啊。」 「是呀。」我轻笑。人影散落在黄昏的沙滩上,北原老师和菜菜、小结和小结的男友、我和棹。夫妻、父女、养母女、从前的恋人、现在的恋人,尽管只有六个人,标示关系的箭头却错综复杂。 我们的关系各自零散,我们因此拥有彼此连结的自由,以及脱离了这样的关系就无法连结的不自由,像缓冲气囊一样,活在两者之间的夹缝。 我们各自保留了一点距离,因此只能微微听到其他人的说话声,不过大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是一旦发生什么事,立刻能向彼此伸出援手的距离。 「啊,是金星。」 传来小结的声音。在西方偏低的天空,有颗微微发亮的星星。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在海滩上一起看过金星呢。」我说。 「我在东京也见过,虽然看不见的时候更多。」 「我也是。」 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期间,天空中清澄的蓝也逐渐拓展,把太阳的朱色推向一旁。描摹出海平面的几座岛影,也和天空与海洋一起,逐渐沉入深沉的群青之中。 「变冷了。」 棹这么说,我从背包拿出厚毛毯,把我们裹在一起。八月的夜晚暑气蒸腾,汗水从我的额角滑落,然而棹牵着我的手却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慢点,我在心中呢喃。 慢点、慢点,烟火还没升空。 已经听不见任何说话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左侧棹的呼吸声逐渐微弱,彷佛要被海潮声卷走,我急得想大喊。 快点、快点,快点升空。 慢点、慢点,还不要走。 当我祈祷得太过强烈,眼窝深处开始发疼的时候,远处传来细小的爆裂声。 我反射性地抬头仰望,火光在对岸的夜空中闪耀。 我不禁用力握住棹的手。 回应似的,棹也轻轻回握。 烟火摇摇晃晃地从地面升空,忽然消失不见,紧接着在遥远的上空如花绽放。一发接着一发升空,光与光毫不间断地彼此交叠,在一眨眼那么短暂的时间,它们以惊人的光热驱走黑暗,最后用尽了全力,拖曳着尾光坠落海面,化为数以千计的碎星。 多美。 我紧紧握住棹的手。 棹已经不再回握。 他一定就在那些,散发着耀眼光芒消散的星星当中。 终章 每个月有一天,北原老师会去跟菜菜见面。 他在上车前看了看信箱说「有信哦」,把邮件交给了我。 夏季的夕暮时分,我暂且停下浇花的手接过那叠邮件,混在帐单、dm广告之中,有个书籍尺寸的厚实信封,从东京寄来的。寄件人是个陌生的名字。 「需要买什么东西回来吗?」 我稍微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 北原老师点点头,说他明天回来,然后上了车。 和他说了声「路上小心」,我继续浇花,手指按住水管前端,把水捏成一片水膜,花洒前几天坏掉了。对了,应该请他买回来才对──我把手伸进口袋,思考要不要打电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在明天之前,那个人不是我丈夫。 我不清楚北原老师和菜菜的关系如何。不过我已经跟北原老师说好,我随时都可以离婚,也决定无论北原老师给出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欣然接受──就像北原老师接纳了我,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一样。 我调整水管的角度,朝着上方喷洒水膜。看着它在闷热的橙色空气中洒落一整片闪闪发亮的水珠,我等待着不久后即将升上西方天空的金星。 ──是晚星。 我闭上眼睛,倾听仍残留在鼓膜的那个声音。 我身处目送棹离开之后的第一个夏季。 我搬离了我们两人一起生活的东京公寓,像以前一样,和北原老师、小结三个人一起分担家事,各做各的工作,在岛上过着平稳宁静的日子。 浇完花,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继续回去工作,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拿起放在绣架上的钩针。在深蓝色透明的乌干纱上,刺上耀眼的珠子,描摹出夜空中绽放的烟火,淡水真珠、金属珠子、粉色珠子、施华洛世奇水晶、黑钻石。明年我预计举办首次个展,这件是个展的主要作品,题名为「homme fatal」── 年轻时和棹一起到旧书店买的巴黎服饰品牌作品集,就放在工作室的书架上。那时我还年轻、还什么也构不着,当时向往的美丽世界,如今三十四岁的我已经握在手中。一路上持续追求的事物当中,我取得了一些,也永远失去了一些。我不后悔,途中绕过的所有远路都有其必要。 仔细、迅速而精确地操作着钩针的过程中,自我的存在逐渐淡薄,彷佛和一点一滴出现的美丽图纹融为一体,一回神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但今天却怎么也无法专注,于是我拿起放在桌上的邮件,走出房间。 小结正在准备晚饭,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因为今天我爸不在。对啊,去今治那个人那边。」 『你们家真的很不得了耶,正妻公认的外遇也太不正常了。』 她好像把智慧型手机开着扩音,也听得见小结朋友的声音。 「我倒是很习惯了。」 『这就是最不正常的点啊。』 「所谓不正常,是用什么标准判断的呀?」 听到小结轻快的笑声,我也跟着笑了出来,穿上凉鞋走出家门。 夏季的黄昏时分,天色迟迟不暗,我听着震动空气的蝉声前行。不远处有间小杂货店,太太们坐在供人休息用的长椅上聊天。经过那里的时候,我们彼此只点了点头,像不同生态的鱼一样擦肩而过。 ──没想到北原老师居然也搞外遇。 ──毕竟之前晓海也很夸张。 ──那时候还真亏北原老师有办法原谅她。 ──他一定无法原谅,所以才在外面找了女人。 流言在岛上传得甚嚣尘上。在这座娱乐稀少的小岛,我们家的内情就是岛民共同的、现在进行式的「即时娱乐」。年轻时我对此难以忍受,现在已经能事不关己地置若罔闻,这些流言再也无法撼动我。 我和棹的故事,只要我和棹自己知道就好──啊,不对,北原老师知道,小结也知道,我重视的人们都知道。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视野远方,能看见银色的海映照着夕照。 走在海岸边时,对向有辆双载的脚踏车骑了过来,我看见我和棹高中母校的制服。发丝在风中翻飞,笑声被海风吹散,两人从我身边通过。这座岛上的每个角落,都有当年我和棹的影子。 我走下沙滩,靠在护岸砖上,重新打量那个信封。 上头印刷着东京一家出版社的名字。翻到背面一看,手写字迹标示着寄件人姓名。二阶堂绘理,是陌生的名字。我拆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那是一本小说。 最初跃入眼帘的,是与眼前景色十分相似的装帧。迫近的深青色,与黄昏时分的蔷薇色在天空与海洋中杂揉,两种色彩的交界处,有一颗发出微光的星。 春日翱翔1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和泉纱雾厨 校对:和泉纱雾厨 图源:变成星星dbq 我来到父亲的病房里,却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同一间病房里的市川大叔告诉我父亲去小卖部了。等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父亲回来,我只好忧心忡忡地下到一楼,可是父亲也不在小卖部里,他究竟去哪里了呢。四处寻找了一圈,我发现父亲坐在通往检查楼的走廊座椅上,有些痛苦地前倾着身子。 「爸」 我喊了一声,坐在父亲身旁的女生抬头望向了我,她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老人家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我就扶着他在这里坐一下」 女生身穿着一件小菊花花纹的黑色和服,她从袖子中伸出手,有些拘谨地轻抚父亲的背部。 「感谢你的照料」 「没事,我去喊护士过来,你来陪着老人家吧」 女生话音刚落,父亲便抬起了手,表示自己没事。 「谢了,我舒服不少了」 父亲因为疾病的缘故,偶尔会有些头晕,但是只要歇息一阵子,症状就会有所缓解。父亲喊了我一声,我便伸出手,将父亲缓缓地搀扶起来。 「小姑娘,谢谢你,真的帮大忙了」 「那您保重」 女生站起身来,那沉重的丝绸袖子便陡然下坠。极其细致的染印之上是金丝制成的刺绣。奢华而又惹人怜爱的小菊花也更加衬托出了年轻女子的清丽典雅。 父亲向着电梯走去,说道。 「现在很少有匠人能把“友禅”给染得这么漂亮了」(注:“友禅”是日本传统的一种衣物染印技法) 「我不是很懂怎么鉴赏和服」 「我倒是希望你能多去欣赏一下这些漂亮的东西」 「没啥兴趣,免了」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也只好苦笑道:“你还是有点兴趣更好”。 父亲出生的时候,便已肩负着继承当地一家老牌旅馆的责任了。可是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头脑,还没等我上小学,旅馆就已经倒闭了。甚至由于父亲作为连带担保人向银行借了钱,我们家一度陷入了个人资产都要被扣押的窘境。 既然破产已经不可避免,那么有计划地去关闭旅馆其实是更好的选择,可是父亲为了那些已经在旅馆里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员工,还是把旅馆坚持经营到了最后一刻。我的父亲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而母亲则是一位典雅端庄的女性。两人并没有申请个人破产,而是一直脚踏实地地去偿还债务。 ——吃点亏也没啥。 ——希望草介你以后也能成为一个能为了别人无私奉献的人。 我在小学的作文里写道“我很尊敬如此伟大的父亲和母亲”。我就像一株向日葵,没有任何怀疑地仰望着自己那诚实的双亲。 第一次不敢直视阳光,是我考高中的时候。老师们根据我的成绩,推荐我去考比较有难度的私立高中,可是我出于经济条件上的考虑放弃了。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深知自己家境的艰难。私立高中除了学费以外,制服以及学习用品方面的负担也比较大。尽管暗地里有些失落,可我还是告诉自己,学习在哪里都可以学,因此去上了市内的公立高中。 三年之后我再一次遇到了相同的问题,于是便选择了助学贷款。助学贷款有很大一部分是需要偿还的,尽管对于年轻人为了学习而不得不去借钱的这一国情制度而感到有些疑惑,但我身边也有很多和我同样境遇的学生。与此同时,也有很多家境优渥、根本就不需要吃苦的学生。两种学生的大学生活从源头上就有着天壤之别。 ——走上社会之前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和朋友一起去喝酒聚会的时候,有人念叨了这么一句。东大学生的父母之所以很多都是有钱人,据说是因为他们从小家境宽裕,父母可以支持他们一直去上一流的补习班。在知道了一个月的补习费用最少也要去到五万日元的时候,全场都鸦雀无声。面对这有着天壤之别的家境差异,个人的才能和努力根本就无法与之匹敌,这一现实未免太过残酷。 ——走上社会的第一年开始,就已经要开始还助学贷款了。 ——听说平均要还个十四年来着。 ——就算从刚毕业就开始还,也要还到三十六岁了。 ——背着债好像也没办法结婚吧。 ——那这样的话也没办法生孩子了。 ——要是因为病了没法工作还钱该办? ——我听说免除偿还的认定条件还挺苛刻的。 最后我们都沉默了,感觉有一股冰冷的风呼啸地吹进了热热闹闹的居酒屋里。也许,从放弃了私立高中的那一刻起、从借了助学贷款的那一刻起、甚至追溯到降生在何种家庭里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就已经被分出了高低贵贱。 有人提了一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伙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可是我们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我们心中那既非奢望亦非辉煌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而又泯然众人的未来,只要遭受一次小小的挫折,便再也难以找寻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虽说有句古话叫“少年应有鸿鹄志”,可是如今,能让人胸怀大志的环境本身就已经是一样特权了。 「爸,我准备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 探望完父亲准备回去的时候,我都会一如既往地这样问道。 「啥都不缺,你现在工作这么忙,周末不用老是来看我的,自己好好休息」 父亲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 「北原老哥你们家真是让人羡慕啊,和我们家完全不同」 躺在对面病床上的市川大叔一边看着赛马报纸,一边嘟囔道。市川大叔因为肝脏疾病已经住院很长时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探望他。 我拎着一个装满了脏衣服的纸袋,在医院前的公交车站等车。这时手机响了起来,给我打电话的人是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触媒化学研究室里的同学长谷川。 “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 耳边响起了他那一如既往的快活声音。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就是普普通通地吃饭睡觉上班」 “你还真是老样子,对了,周日有空吗?” 「有什么事情吗?」 “给才谷前辈开庆功宴” 才谷是和我们同一个研究室里的前辈,他在纤维强化塑料的复合化上面取得了重大的成果,由于我和他研究的是同一个领域,因此他也邀请我去出席庆功宴。 「虽然我是挺想去的,但是那天我们学校的网球部要出去打比赛,我是副顾问,实在抽不开身」 我撒了个谎。虽然当副顾问是真的,但那天并没有什么比赛。 “你还会打网球?” 「我倒是不擅长什么运动,但是我们学校规定教师必须要带社团」 长谷川有些敬佩地感叹道“你居然真的当了老师”。 “老实说,我到现在也还是难以想象北原你居然真的当了老师。高中生不正是最难管教的年纪吗?对你来说应该是最头疼的一群人了吧” 长谷川笑了笑,声调却低沉了不少。 “其实吧,我一直觉得,比起才谷前辈,你才是更加适合去做学术研究的那个人。教授不也对你青睐有加吗,可是你突然间退学真的把我给吓到了” 「我妈身体不好住院了,情况也比较复杂」 当时我家只差一点就可以把旅馆时代遗留下来的债务给全部还清了,可是由于母亲的身体问题,我家原本的两份收入锐减成了一份。虽然治疗费用有保险撑着,可是住院涉及到的开销实在太大,我只能选择从研究生院退学。其实我本来就应该在大学毕业之后去工作,帮着家里减轻经济压力。现状已经不支持我继续去做没办法赚钱的学术研究,别说赚钱了,越是往这个方向深入,背上的债务只会越来越严重。包含研究生在内,我的助学贷款已经来到了三百五十万日元上下。 “如果你能坚持下去的话,没准就能做出点成果,申请助学贷款的免除偿还了” 「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我很喜欢搞研究。但是我的面前已经没有了选择,我不能自私地去做着喜欢的事情,而将父母置于困境之中。父母吃了点亏也从来不会忘记体谅,比起自己他们总是优先于他人。我是看着父母如此伟岸的身姿长大的。 离开研究生院之后,我一边当补习班老师,一边去考当地的教师聘用考试。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考到了教资,这事儿算是帮了我大忙。虽然当老师就能免除偿还助学贷款这个制度遭到了废止多少有些遗憾,但是父母都很高兴,他们说教师这份公务员职业非常稳定。 “北原,你真的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吗?” 有所谓——可是我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心中反射性般翻涌而起的情绪给抑制下去。 「能够按照自己意愿去生活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 虽然都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可是在现实中,我们只能各自选择“遭到限制的前途”。有人家境富裕,有人家境贫困,有人才华横溢,有人目不识丁。我手中的牌总是那么的欠缺,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安慰自己说“我已经抽到最好的那一张了”。 “不过我也差不多该转行了。我爸妈让我回去继承家里的工厂” 「你老家好像是打铁的来着?」 “就是乡下的一间小工厂。不过厂里有很多技艺精湛的工人” 长谷川笑着打趣道“我去搞学术研究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你不方便出席的话也没办法。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转告才谷前辈的?” 我本想说“恭喜你”,可是却又作罢,才谷前辈就算得到了我的祝贺,想必也不会高兴。 「你就告诉他,我最近挺好的」 面对这句不太适合出现在庆功宴上的传话,长谷川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最后说了句“下次等你有空我们出去喝两杯”,便挂断了电话。 我做课件做到了大半夜,感觉肚子有点饿就去了便利店。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的时候,厨房里面总是有吃的,可是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住院了,我一个人去买菜做饭也实在是有些麻烦。 来到室外,十一月冰冷的夜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因为工作而一直发热的脑袋冷却了下来,倒也算是舒服。穿过公园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了某些硬物在路上摩擦的声音,它将那静谧的夜晚给完全扰乱。一个看起来大学生年纪的男生在玩滑板。他摇晃着上半身保持平衡,刚一跳上栏杆,就又沿着细细的钢管下到了柏油马路上。滑板就像是涂了胶水似的,和他的脚牢牢地粘在一起。 ——如果我也能像这样跳起来的话,一定很惬意吧。 我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没想到却有一名警察骑着自行车从马路对面过来了。他在不远处停下车,走向了正在玩滑板的年轻男生。 「那个,不好意思。附近有居民投诉说深夜噪音扰民」 年轻的男人非常老实地把滑板给夹在了腋下,朝着警察低头道歉。 男生留着一头大波浪金发,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虽然看起来比较吊儿郎当,但是却很有礼貌。 「阿敦」 有个女生从附近的长椅上走了过来,两人应该是情侣,但是女生不管怎么看都感觉像是个高中生。警察望向了她。 「请问你几岁了。应该还是高中生吧?」 现在已经接近深夜零点。女生低下了头,年轻的男生也露出了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您好,他们是我的学生」 我走上前去这样说道,警察朝着我转过了身来。 「我是他俩的高中老师。因为最近有比赛,所以就在这里练习」 「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件」 我从钱包里取出自己的驾照,警察登记了我的姓名和住处。看到我这个老实得不得了的人,警察也没有起疑心地点了点头。 「情况我了解了,但是现在也已经很晚了」 「我们现在就结束回家去」 警察离开之后,我朝两人说道。 「那么,明日见菜菜同学,今晚就先回家去吧」 女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也只能苦笑。 「我真的是你高中的老师,我是教高一化学的」 虽然我没有教明日见那个班,但是她身为市内鼎鼎有名的明日见综合医院的院长独生女,在校内的知名度也是非同寻常。因此我对她略有耳闻。明日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朝着我低头打了声招呼。 「我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你家长的,但是时间也的确不早了」 我朝旁边那位年轻男生投去视线,表示“麻烦你送她回家”,男生也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 「老师,真的非常感谢」 明日见又一次向我道谢。 「我也得感谢你,家父在明日见医院里受你关照了」 明日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医院是我爸经营的,所以老师您不用向我道谢的」 还真是个有礼貌的女孩。但我说的受关照,其实指的是她当时帮忙照看了一会儿身体不适的父亲。不过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她忘记了也无妨。 「你俩都回去吧,注意安全」 我朝两人道别,走向了便利店。 我在化学室里准备弄午饭来吃,却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说了一声请进,走进来的人正是明日见。她规规矩矩地朝我行礼。既不是那种一蹦一跳的,也不是那种粗鲁上下晃动脖子的,而是形态固定的优美礼节。 「北原老师,昨晚真的非常感谢您」 看来明日见已经去查过我的名字了。这时热水刚好烧开,我一边往杯面里倒热水,一边告诉她不用客气。明日见饶有兴致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这个是便利店里的新款吧?好吃吗?」 「我也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吃。你很爱吃泡面吗?」 「嗯,但是在家里没啥机会吃。我父母都很讨厌这样的速食食品」 「毕竟你父亲是当医生的,在家里应该也很注重健康」 明日见露出了一个搪塞般的笑容。 「但我经常跟阿敦吃这个」 「阿敦就是昨晚那位吗?」 「是的,他是半管滑雪运动员」 「不是滑板吗?」 「昨晚是在练习,因为没有雪只好用滑板来代替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 「阿敦他今天去东北了」 滑板练习对于专业的滑雪运动员来说貌似还是不够,因此一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需要去北方或者是外国“追雪”。明日见说她是在家庭旅行去加拿大的时候认识他的。 「阿敦他有好一阵子都不会回来,所以这阵子都吃不到泡面了」 明日见那副有些难过的样子还挺好笑的,在闲聊中三分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不好意思打扰到老师你吃饭了,我只是来道个谢而已」 明日见正准备转身离开。 「我昨晚也只是还你一个人情而已,所以不用道谢的」 明日见停下了脚步。 「……那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是不是在医院里见过?昨天回去之后我就一直觉着好像跟老师你在哪见过,当然肯定不是学校」 我有些惊讶于她居然还记得。 「嗯,当时你在走廊里照看了一下我父亲」 「果然是那个时候。没事的,我当时其实也算是被老师您的父亲帮了」 「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明日见便伸出手指了指泡面,告诉我不必介意,等面坨了就不好吃了。我也只好一边吃一边跟她聊天。 「味道怎么样?」 明日见很是好奇地这样问道,我回答说“味道还挺不错的”。这款泡面是加了野山椒的担担面,最近的速食食品工艺也是愈发精湛了。想到这儿,我拉开了抽屉。 「你要不要尝尝?」 看到我拿出同款的泡面,明日见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道过谢之后她便自己用电热水壶接水去了。这种磊落大方的性格倒是很有大小姐的样子。 「那天刚好是我参加完品评会回来」 明日见一边揭开泡面的盖子,一边这样说道。 「品评会指的是?」 「看看哪个男人适合继承我们家的医院,守护我们的财产,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挑女婿」 明日见那有些不悦的口吻和话语中的内容让我很是惊讶。 「就是……相亲吗?」 这才上高中—— 「就类似于正式比赛前的季前赛吧。那天我跟着父亲去参加医师会举行的派对,虽然我真的很不想去,但是外婆开口让我跟着去,还把她年轻时候穿过的和服给了我」 「我父亲当时也感叹说那件和服的“友禅”非常精致」 「谢谢,我外婆一直都对穿着很讲究」 电热水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明日见小心翼翼地拎起了水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往泡面里面倒水的手势优雅得像是在倒茶。 「在派对上面,我爸给我介绍了很多优秀的男医生」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看到我有些不知做何反应,明日见露出了一个狡黠而又完美的笑容。 「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年龄比我大太多了,完全聊不下去」 「这也是呢」 「我感觉自己像个妓女」 我愣住了。身穿制服的明日见沐浴在午间明亮的阳光里,可是这句话却和她的身姿之间有着极为强烈的违和感。 「因为干的事情和妓女没什么两样」 明日见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泡面的盖子。她眼神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侧脸中也没有透露出一丝的动摇。但是,我也因此看出了她在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和阿敦是男女朋友吧」 「嗯,是的」 「那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说不出口。要是被我爸知道了就完蛋了。但是我妈应该是隐隐约约有察觉的,我晚上偷偷溜出家里的时候,她都假装没看见」 明日见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满热水的泡面,坐到了我的对面。 「那天刚好参加完派对回来,那群医生也刚好来参观我家的医院。我爸就让我也陪着一起」 而当时父亲正好身体不舒服,为了逃跑,明日见就以照顾病人为借口溜了出去,直接回家去了。 「所以我也被老师您的父亲给帮到了。虽然过后还是被我爸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觉得你是不是和你父母聊一下比较好呢?」 「嗯,为了有聊的资本,我其实一直在家庭餐厅里打工」 「打工?」 「等到上大学了我想自己一个人住嘛,所以就想着找个机会跟父母好好聊聊。但我爸是肯定会反对的,所以我就想着通过打工存够一笔能在外面自己租房的钱,阿敦可以帮我做担保人」 明日见把一次性筷子给掰开,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不想大学一毕业就回去帮着做家务,然后在一个良辰吉日与父母为我选择的男人结婚。我要自己出去工作,自己挣钱,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只要我还活在我爸的庇护之下,这些事情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必须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才行」 说完,明日见就尝了一口泡面,随后赞不绝口地笑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和刚才那种压抑的笑不同,充满了天真和坚强。 自从那天之后,明日见就会不时造访化学室。我印象中她的人际关系好像没多大问题,可是为什么午休的时候非要跑到老师这里来呢。 「因为我想吃泡面」 明日见这么说着,便把自己的便当向我递了过来,还附上了一句“请”。我道过谢后接过她的便当,然后把新上市的泡面交给她。明日见很是高兴地往泡面里倒热水,而我则打开那个漂漂亮亮的漆器便当盒,享用里面营养丰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吃掉了你母亲做的充满爱情的便当,感觉有些心痛」 「我倒是因为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感觉非常高兴」 明日见吃着鲜红色的番茄口味泡面,而我则把玉子烧给送进了嘴里。一口咬下,里面的高汤便满溢而出,这让我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母亲,心中一阵怀念。 「我其实也不是说讨厌我妈做的饭菜,但最近就是突然间感觉泡面很好吃……明明我妈做的饭菜更加健康美味,还真是不可思议」 明日见直勾勾地盯着那碗泡面。 「也许是因为年轻,才会觉得垃圾食品好吃吧」 「那等年纪大了,就会觉得垃圾食品不好吃了吗?」 「虽说人的口味会随着年龄而变化,但我还是很喜欢大半夜里吃的那些泡面、炸鸡便当以及甜甜圈」 我感受到了明日见那意外的眼神,心想应该要补充两句。 「我还没有你想的那么老,至少还算不上是个大叔」 看到明日见有些惊讶地睁开双眼,我却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我今年就是二十六了。虽然的确还很年轻,但是在学生眼里看来,“老师”是与年龄无关的成年人,那么下意识地就会视作是大叔。明日见让我知道了实际年龄和职业年龄之间的差异。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依旧年轻的北原老师」 「这话总觉得怪怪的,但是你问吧」 「长大成人之后,是不是就会有很多事情发生改变呢?」 「很多事情指的是?」 明日见望向了手中的泡面。 「比方说,长大成人之后,我是不是就不会觉得这碗泡面好吃了呢?现在让我感觉很出色的阿敦是不是以后就会让我觉得平平无奇了呢?那么反过来说,我现在不喜欢的那些人,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是不是就能喜欢上了呢?」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明日见露出了有些不满的表情,但还是认同地伏下了双眼。 「我知道的,毕竟未来只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开拓」 明日见叹了口气,靠在了椅子上。 「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我的每天全都是烦恼」 看起来确实如此。 「最近身体也不太好」 明日见刚一说完,便迅速地端正了坐姿,表示自己没事。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连心情都会变得消极悲观。我会注意的」 「没必要去注意这个的。人是通过心灵和身体这两个轮子驱动的。虽然我知道这是你自立心理的体现,但我还是觉得你有些太过自律了」 明日见露出了深思熟悉的表情,因此我也没有再说话,而是将莴笋牛肉卷送进了嘴里。安静的化学室里只剩下了午休时分的喧嚣。 「老师,你现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生活吗?」 「不是」 我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那你实际上是想做什么的?」 「有关触媒的研究,我在当老师之前是在研究生院里面读研」 「……触媒。我初中的时候好像学过一点」 「触媒是自己不发生反应,但是能够促成其他物质发生化学反应、或者是加快反应速度的催化剂。我研究的领域是纤维强化塑料的复合化。」 「那老师你为什么会放弃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去当了老师呢?」 「因为我已经没钱继续留在研究生院里搞研究了」 明日见顿时伏下了眼睛。这也让我知道了她在为自己那富裕的家境而感到羞愧。看到她这副模样,我自己也感觉丢人。卖惨会让人沉默,我虽然贫穷,但并不愚钝。 「你没有必要为自己家境富裕而感到羞愧。有钱总是比没钱好的。但是不因为富裕而趾高气扬,我觉得这是明日见你不可多得的优点」 明日见眨巴着眼睛,凝望了我一会儿,随后又将视线投向了明亮的窗外。 「……老师」 明日见念叨着,又停顿了下来。我默默地等着她说下去。 「我从初中开始,偶尔会梦见自己翱翔在空中」 「空中?」 「有时候是我自己的模样,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宇宙飞船。我上下翻飞、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中翱翔。因为实在是太过畅快,甚至每每梦醒的时候,都会难过得不得了」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开心的回忆。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事情是指?」 「身体上的变化或者是给你造成过度压力的原因」 明日见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没有,压力也没有,但是……这么说来,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大家都买了一件同款的t恤。那件t恤的设计非常可爱,可是洗了几次之后衣领那个位置就起皱了。我跟朋友抱怨了一句“这是不是劣质产品啊”,结果她们反而道歉说“让你穿这么便宜的衣服真的很抱歉”,最后我在小团体里被冷落了一段时间。我的衣服都是和我妈在百货商店里买的。那些衣服布料优良,缝制得也非常优美,是穿起来十分舒服的高档名牌。我一直以为,那些衣服就是“普通的衣服”。」 在朋友们的欢笑声中,明日见独自吃着便当,心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明日见是一个在金钱和物质上从未有过任何忧虑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可耻的人。明日见说她会做那些在空中翱翔的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射进了屋内,明日见低垂着的满头长发反射着阳光,看起来如同王冠一般闪闪发亮。 「老师,每天都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很痛苦吗?」 「只能努力地让自己不觉得痛苦」 「那你开心吗?」 「也不觉得开心」 「所以到底如何呢?」 「没有什么如何」 既无风雨,亦非天晴。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生活就是会变成如此枯燥且乏味的事情。在看不清的灰暗穹顶之下,一边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一边思考着往哪边走才不会被雨淋湿,在心中祈愿着“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在漫漫人生路上不断前进。 「我问过学弟学妹们了,他们说北原老师你上课的时候虽然人比较冷淡,但是面对学生的问题会非常认真地予以解答。那些跟不上进度的学生你过后也会单独给他们讲义。他们对你的评价是“虽然感觉不到有什么干劲,但总体上算是个好老师”」 我不由得有些惊讶,原来学生真能看出其实我没有什么干劲。 「为什么老师你能做到这份上呢?」 「做到这份上是指?」 「因为各种复杂的情况,老师你每天都做着自己不想做的、并不喜欢的工作。我觉得这很了不起。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我生在如此优渥的家境之中,生活没有任何忧虑,可我还是很厌恶自己的原生家庭,厌恶到了想要逃离的程度。会不会只是我太过任性了呢」 「不是的」 我当场予以了否定。垂头丧气的明日见抬起了脸来望着我。 「被赋予的“恩惠”并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恩惠”」 就好像这世上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一样,明日见的痛苦和喜悦是仅仅属于她自己的,这种感情不会因为和他人的比较而被分出一个高下,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感受自己各自的痛苦和喜悦。一般所说的“痛苦”和“喜悦”不过是粗略的标准,完全没必要去比较。 「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才会自己打工存钱,就算会跟父母起争执也还是做好了离开家的准备,然后朝着自己所期望的那条道路前进,这样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嗯,但可能已经做不到了」 「怎么了?」 明日见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闭上嘴低下了头。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尽管她所处的环境有些问题,但是她已经直视前方,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努力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听你倾诉一下」 但明日见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们沉默地相互对视,窗外的阳光迅速地笼上了一片阴霾。我望向窗外,乌云正从西边的天上逐渐逼近。 新年伊始,由于高三的学生大多没有来上学,校园里莫名的静谧。 明日见依旧在午休的时候来到化学室,她把勺子插进柑橘果冻里,高高兴兴地嚷嚷着下周日要去藏王。(注:藏王位于日本东北的山形县,是著名的滑雪圣地) 「藏王那里有一场滑雪比赛,我是去给阿敦加油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线下看滑雪比赛呢,超级期待的。对了,阿敦还说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去年年底,明日见的身体出了点状况,她的情绪也跟着变得很不稳定,我当时还挺担心的,但是今天看见她这么精神,我也稍微安心了一些。 「那确实值得期待呢,你有跟你父母说这件事吗?」 「我是打算当天来回的,所以啥都没说。虽然能过夜的话会悠闲很多,但是过夜也找不到借口,而且阿敦也只能跟他队友住一间房」 「如果能一起吃个午饭的话就好了」 「还真不好说。比赛结束之后好像还有采访什么的,估计他会忙得抽不开身吧」 明日见说完,便把空了的果冻包装给丢进了垃圾桶里。 「你就吃一个果冻不会饿吗?」 开年之后,明日见不知为何不再吃泡面了。 「没啥胃口」 明日见的脸色的确也不太好。甚至看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是不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我不想去我们家的医院」 也是,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让熟人检查自己的身体确实是一种痛苦。 「可是去其他医院看病也很困难」 只要一看证件,医生大概就会知道她是明日见综合医院的大小姐。 「确实很不自由呢」 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明日见打了声招呼,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可是她却动作诡异地险些瘫倒在地上,我只好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 「……抱歉,谢谢老师」 明日见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好像是有些头晕。我小心翼翼地让她重新坐下,避免晃动身子。过了一会儿,明日见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确实吓到了。你体重也太轻了吧,有吃早餐吗?」 「喝了点橙汁」 而当我问到昨天的晚饭时,明日见沉默了。 「你还是早退去检查一下身体比较好,让你家里人过来接你吧」 「不要」 明日见的声音有些倔强。 「抱歉,但是我真的不想去我们家的医院」 迫于无奈,我只好把她带到了医务室里。明日见一躺到床上,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的眼睛下方还有着隐隐约约的黑眼圈,看起来十分疲惫。 由于第五节没课,我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些能马上进食的香蕉和酸奶。可是回到医务室里,明日见已经不见了踪影。 「明日见同学回教室里去了」 两名医务室的常客女生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她俩坐在床上聊着天,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但是现在有很多学生患有心病,而心病是不会体现在外表上的,因此“看你挺精神的赶快给我去上课”这句话已经被列为了禁语。我朝她俩道了个谢,便离开了医务室。在我离开之前,我好像听见了两人议论的声音。 「你刚才看见了吗?北原老师还带了慰问品诶」 「好像是拿给明日见的吧。这也太偏心了吧?」 「谁让明日见跟咱们不一样呢。她爸妈好像给学校捐了不少钱呢,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学生哪能跟人家比啊」 「虽然我对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不觉得很不爽吗?」 「确实不爽呢,所以我都装作看不见她」 「是啊,要是真去跟人家比,只会让自己觉得悲惨而已」 没过多久,两人的话题便转为了喜欢的明星。她们并没有错。虽说我们都应该在理解和尊重的基础上构筑没有隔阂的人际关系,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正因如此,世上才纷争不断。既然难以相互理解的痛苦很容易转化为憎恶,那么装作视而不见地保持距离,相互之间不是更加轻松和安宁吗。这样一来,世界便会被分割为美丽而冰冷的马赛克图案。 第五节课开始之后,我走在一片寂静的走廊上,透过小窗悄悄地望向了明日见所在的那个班。她坐在教室中央的位置,老师和同学们的视线都会在她那里交汇。明日见的腰背挺直到令人有些心疼,我也无法从中看出她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太好。 那是充满了自律之坚强的、无比孤独的身姿。 每周日我都会带上换洗的衣服和慰问品去探望父亲。 「尺寸变得可爱了不少呢」 父亲摊开了那件缩水成童装尺寸的棉质睡衣,无奈地笑了笑。 「我大意了,而且这件睡衣你还这么喜欢」 「没事的,你这么忙还让你洗衣服确实也挺不好的」 教书育人确实很忙。昨天为了出期末考试的题目,我把习题集给翻了个遍。可是由于很在意明日见身体不舒服的事情,我有些难以集中精力。等到夜深我才想起来衣服还没有洗,于是便慌慌张张地跑到带烘干机的自助洗衣店里去,结果一不留神就把父亲的睡衣给弄缩水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就是学生的事情而已」 「问题儿童吗?」 「是个非常乖的女生」 「那就是家庭问题?」 「她的家境也很富裕。只是父母的期望和她本人的期望并不一致而已」 明日见并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家庭不幸的孩子”,因此这也让她心中的孤独更加难以被人察觉。别说父母了,她连一个能敞开心扉聊天的朋友都没有。如果真有朋友的话,谁会在午休的时候跑到老师这里来呢。我只能期望阿敦能够坚实地支撑起她。 「你忙的时候不用勉强自己过来的」 父亲思索了一阵之后,这样说道。 「家里的事情没什么好操心的。你还是先去解决一下那位学生的问题吧」 面对露出了安稳微笑的父亲,我的心中却翻涌起了疑问。为了其他人而把家里人放到第二位,真的能称得上是一种美德吗。 「我没事,你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 「没有,啥都不缺」 我和父亲进行着一如既往的对话,一如既往地拎着装有脏衣服的纸袋离开了病房。在我等电梯的时候,和父亲同一间病房的市川大叔向我说道。 「草介,有件事情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 市川大叔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我有些疑惑地问道“您说”。 「最近一直有人时不时来找你爸借钱」 「唉?」 不久前开始,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性偶尔会来探望父亲。尽管两人之间表现得还挺亲昵,可是他每次都会向父亲借个几万日元。 「那人看起来好像从来没还过钱,是一个叫做内海的人,你有头绪吗?」 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倒闭了的旅馆的专务。小时候他还挺疼我的。但是内海先生是比父亲年长的,因此年龄对不太上。 「那人跟你爸应该是亲戚,他喊你爸叫“北原叔”」 这么说来,内海先生好像是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儿子,名字叫浩志。 「如果是我多管闲事了不好意思哈。但是我看着总觉得你爸是被敲诈了」 「谢谢您告诉我这件事情」 「没啥」 市川大叔回到病房里之后,我朝着医院的停车场走去,心中尽是难以释然的感觉。我平时来医院都是坐公交车来的,但是因为昨天想的事情太多睡过了头,只好开车过来。刚一坐进车里,视野的末端便有一道华丽的身姿闯了进来,那是一位身穿明亮淡蓝色外套的年轻女性。 「明日见?」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明日见也朝着我转过了身。她一发现喊她的人是我,便像只兔子似地跑了过来。我连忙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老师,麻烦快点开车」 明日见刚一上车,便朝着我这样恳求道。我在一头雾水中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一对中年男女跟在明日见身后走了出来,看起来应该是她的父母。 「谢谢」 车子开上大路之后,明日见长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不是要去藏王吗?」 「是的」 然而今天早上,明日见的父亲却让她从中午开始,在医院的慰问会上演奏钢琴。明日见推脱说自己有事,可是父亲的态度却很强硬。 「我没办法只能来了医院,结果我爸告诉我说,佐藤先生也来了」 「佐藤先生?」 「就是上次陪着我爸去参加医师会派对时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男人。说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他爸还是某某大学的外科教授……简而言之就是医疗部门的顶尖人物」 明日见的父亲故意创造了她和这个人多次见面的机会,也就意味着—— 「我不觉得他是个坏人,可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话,真挺那啥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 「自我介绍完之后,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是家里的次子,所以入赘你们家也可以”」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种东西确实会让人很无语。即便双方对于将来会发生的事情都有着心照不宣的理解,可是如此唐突地提出这种将感情排除在外的条件,很明显是没有顾虑过身为女性的明日见。对于那位佐藤先生来说,他和明日见的婚姻,利益关系显然是大于爱情的。 虽说不能光凭这一件小事就给他的人格盖棺定论,可是缺乏关心和没有边界感往往是以小见大的。这也让我看出了明日见所处的环境正在一天天地朝着难以挽回的方向坠落。 「给老师你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待会你能在车站把我放下来吗?我要去藏王看比赛。现在就出发的话应该勉勉强强能赶上阿敦出场」 我本想说“你还是应该跟父母好好聊聊”,可最后还是作罢。手无寸铁地去和父母谈判也只会被打压。所以为了有能力应对交涉破裂的情况,明日见才会一直打工赚钱,攒够一笔能够独自离开家生活的钱。明日见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一切了。 「明日见,我能跟你说件事情吗?」 「就算老师你阻止我,我也是要去的」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只是想提醒你应该换双鞋子比较好」 明日见这才恍然大悟地望向了自己的脚边。连衣裙暂且不说,穿着公主鞋去雪山确实不太行。明日见有些羞耻地低下了头。平日里那个如此成熟稳重的她如今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实在有趣。 我把明日见送到车站前,她刚道过谢准备下车,便突然间瘫倒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头晕,她把脑袋抵在门上,伏下了脸。 「……抱歉,应该过阵子就没事了,你等我一会儿」 「明日见,你有好好吃饭吗?」 明日见沉默不语。 「你身体这么差,还要出远门太令人担心了」 「没事的,我能行」 这已经不是什么有没有力气的问题了。明日见的脸色如同纸张一般苍白。 「不行,我送你」 「不要,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藏王」 「嗯,所以我说的是,我开车送你去藏王」 明日见惊讶地望向了我,她脸上那僵硬的表情顿时土崩瓦解。她紧皱着眉头,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可还是颤抖着声音向我道谢。 我开着车,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有些太过偏袒明日见了。在当今时代,老师与学生,尤其还是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太过亲密的话有着巨大的潜在危险性。就算相互之间都没有那种意思,也会遭到旁人的恶意揣测。可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放着她不管。在担心她的同时,我也觉得明日见和自己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走高速公路去藏王只要不到三个小时,阿敦貌似是在最后才上场,如果能赶上他的第二次滑行就太好了。虽然我很着急,但是因为要去雪山,中途我还是在服务区里给轮胎绑上了防滑链。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快弄好了,你好好休息就行」 明日见也许是觉得自己帮不上忙,便说要去买点喝的,向着小卖部走去。我动作麻利地装好防滑链之后过去接她,才发现明日见正在一个卖薯条的小摊上买东西,四周弥漫着油炸食物的味道,明日见也拿着刚炸好的薯条回到了车里。 「如果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马上告诉我」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吃油炸食品真的没问题吗。 「老师你尝尝这个,非常好吃的,那家店好像也挺有名的」 明日见向我递来了食物,但是我拒绝了。 「我就不用了,明日见你自己吃吧。多少也得摄取一点营养才行」 在我点头道谢的时候,明日见一根接一根地把薯条往自己嘴里送。简单的进食在我眼里看起来却莫名地有些惊悚。三下五除二地把薯条吃完之后,明日见突然说自己很困,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一下子就睡着了。 明日见苍白的脸色中是掩盖不住的疲劳。她的脸颊甚至有些凹陷,这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吗,还是说某种疾病的影响呢?虽说古语有云“医不自医”,但如果时间还充裕的话,还是让她在藏王那边的医院看一下比较好。 下午三点之前我们就抵达了藏王,勉勉强强地赶上了阿敦的第二次滑行。我从小到大都跟运动无缘,因此今天也是我第一次线下观看这样的竞技比赛。 在观众们抬头仰望着的目光之中,选手远远地从半圆形的管道上滑了下来,然后顺势从管道上跳起,在空中旋转着。每当有选手在空中闪转腾挪,观众席上都会发出阵阵欢呼,但我看到其中一名选手飞到了边缘,沿着管道的内侧摔落翻滚了下来,不禁吓了一跳。 「这不会骨折吧?」 「没事的,专业的运动员都知道怎么样安全地摔跤」 「就算是这样,走错一步也都会变成重大事故」 我忐忑不安地观看着比赛,在广播里听到了片山敦这个名字。我抬头望去,一名身穿黄色运动服、身上贴着号码布的选手正伫立在黑色的大门前。想必那就是阿敦。明日见祈祷似地在胸前双手合十,就连我都有些紧张。 阿敦缓缓地从管道上滑下,他的第一个动作便让我不由得喊了出来。阿敦和刚才的所有选手都完全不同,他跳到了一个相当惊人的高度,在空中做着令人难以辨认方向、眼花缭乱的旋转,随后以优美的姿势从管道的内侧滑了下来,紧接着再一次飞向空中。 ——就像是一只小鸟。 在蓝天之下自由翱翔的小鸟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优雅地降落在地面上,像是一把扇子,令积雪如同飞沫般飘散,随后停在了观众们的面前。看到他向着天空高高举起的并非翅膀而是拳头之时,我才终于回过了神来。场内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真的很厉害」 我望向身旁,明日见依旧双手合十,脸上是一副恍惚的神情。原本毫无神采的脸色顿时红润了起来,就连眼神也变得无比闪耀。不由得令人感叹爱情真是非同一般。 「就像是一只小鸟」 「唉?」 「阿敦就像是一只小鸟,老师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 如果能有那般自由地在澄澈的蓝天之下翱翔,究竟会有多么惬意呢。就算只能翱翔片刻,几秒钟之后就会被重力所囚禁落回地面也好,他也还是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憧憬。 「老师你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吗?」 「你两眼发亮,脸都红了」 「明日见你也是哦」 「唉?真的吗?」 明日见用手捂住了自己那淡淡红晕的脸颊。我的脸难道也跟她一样红吗。这让我多少有些羞耻。但是我的确很久都没有这么心情舒畅过了。我放弃了很多东西,把它们给深藏在心里,我本以为它们再也不会从我的心间翻涌而起。可令我惊讶的是,这些清朗真挚的感情依旧留存于我心中。 「看到阿敦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真的会让人心潮澎湃呢。我想起来自己曾经也做过那样的梦,梦中的我也像他那样在春日蓝天下翱翔。我开始具体地思考离开家的事情也是在遇见了阿敦之后。他真的给我看到了太多我所未曾知晓的世界」 「明日见,你也能在蓝天下翱翔的」 「真的吗?」 「你这才十七岁呢。只要你想,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这么会鼓励人的北原老师你现在是……几岁来着?」 「二十六岁」 「老师你也才二十六岁呢。只要你想,那么一切永远不迟」 “真的吗?”——心中的疑问反射性地翻涌而起,导致我的回答慢了一拍。 「但愿如此」 尽管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是我已经在心中得出了答案。我已经无法翱翔了。我的翅膀早已沾上了类似于煤焦油似的污物,年幼时一片纯白的翅膀如今已经渐渐地变为了暗灰色。而最后也是我亲手给自己的翅膀涂上了油漆。每当我想要振翅,漆黑而又沉重的油漆都会把我给牵绊在地面上。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吧? ——你已经用不上这个了吧? 嗯,是啊。那个时候,我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翱翔了。 颁奖台设在了茫茫冰雪之上,阿敦站在最高的那一级。相机的闪光灯照亮了高举着奖杯和滑板的阿敦。明日见告诉我,阿敦已经是一名备受瞩目的选手,在外国比赛上面也有机会拿奖。观众们都高呼恭喜着这位新科冠军。 表彰仪式结束之后,我和明日见一起去了选手后台。阿敦露出了十分亲切的笑容,感谢我之前在警察面前帮了他们,然后还很有男朋友风范地说了一句“菜菜一直承蒙您照顾了”。在我们谈笑的时候,有人喊了阿敦一声。 「片山,吉永先生过来了,你去打声招呼」 阿敦应了一声,便不好意思地朝着我们双手合十道“抱歉,是赞助商那边的人”。 「你去吧,待会你应该也很忙吧?」 「嗯,如果能一起吃个晚饭就好了」 「不用在意的,我们本来是约好能吃晚饭的,但是我迟到了」 「抱歉,我下个月就回去了」 阿敦一边道歉,一边朝着赞助商那边走去。 「连赞助商都有,真厉害」 「好像是从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滑雪板、鞋子和衣服之类的都是由赞助商提供的。等阿敦水平再高一些,就连远征国外的花费貌似也会由赞助商来承担」 「挺好的,毕竟金钱上的烦恼会限制人的能力与发挥」 明日见顿时露出了一副有些微妙的神情,看起来是在愧疚。这是对于自己衣食无忧的罪恶感吧。她还真是一个善解人意、心思细腻的好孩子。看来我自己也得注意一下言论才行。在与他人的交往之中,我总是会领悟到自己的不成熟。 「阿敦他有着自力更生开拓才能的本领呢」 我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明日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阿敦的弟弟妹妹也同样在竞技体育上有着才能,将来的金钱开销想必会越来越大。如果阿敦成功了,那么他的成功就会反哺到弟弟妹妹身上。阿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努力,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在努力。 这的确是非常理想的状态。如果仅仅为了自己,那么只会令人窒息,可如果仅仅为了他人,这也会令人无法满足。两相均衡才能让人飞得更高。这也让我更加憧憬阿敦那简洁的生活方式了。憧憬与年龄无关,皆因他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希望阿敦能够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也想像他一样”——明日见的憧憬在这喃喃自语之中显而易见。就在我倍感欣慰,感叹两人感情之深的时候,附近记者们的对话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片山选手明年开春是不是就会正式把据点转移到加拿大了?」 「嗯,他成绩这么好,倒不如说现在才转到国外已经有点晚了」 我望向身旁的明日见,只见她露出了一个克制的微笑,说自己知道这件事情。 「你有跟阿敦聊过未来的事情吗?」 我在回去的车上这样问道。明日见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嗯,虽然他会转移据点,但貌似还是会频繁地回国。国内有关系到奥运会出场资格的比赛,而且赞助商那边也会有相应的品牌宣传活动,再加上应对媒体之类的事情」 「那就好,不好意思啊,问了你这么多不该问的东西」 「没事的,其实我也打算跟阿敦分手来着」 我惊讶地反问了回去,明日见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我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不应该继续追问,可是副驾驶上的明日见却突然间向前倾倒着身体,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本以为她是哭了,还有些心急,可看上去却不是这样。我只好打转向灯把车停在了路边。 「明日见,你怎么了?」 她极其痛苦地紧咬着牙关,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要去医院」 明日见的侧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扭曲了。我开下高速,用手机查了附近一家医院的位置,驶向了那里。在昏暗的大厅等了一阵子之后,护士朝着我走了过来。 「医生有事情要向您告知一下,请问您是病人家属吗?」 我迫不得已,只能撒谎说自己是明日见的哥哥。 明日见正在休息室里躺着,我一个人走进了诊疗室里。 「她怀孕了」 我顿时两眼一黑。其实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这样的预感。考虑到明日见最近身体不舒服以及其他状况,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妊娠反应。但是在医生告诉我胎儿已经发育到没办法打掉的时候,我还是惊讶得不得了。孕中期的明日见实在是太瘦了,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孕妇应有的身体。 「她的营养状况也很差,我建议是找熟悉的医生好好聊聊,在进食补充营养这方面多上点心。今晚她需要静养,所以还是在咱们这里住一夜比较好」 这下要怎么办才好呢。可是这事儿我一个人想也没用,必须要跟明日见沟通才行。我来到休息室里,明日见已经醒了。 「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明日见的脸色很糟糕,但心情貌似还算平静。 「医生说你怀孕了。你自己知道吗?」 明日见咬住了嘴唇,无力地点了点头。明日见说她自己原本就月经不调,在发现之后已经束手无策了,因此才一直这么抗拒去医院。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 「你父母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吧?」 「不知道」 「那阿敦呢?」 「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他应该是第一个需要知道的人吧」 「现在对阿敦来说是最重要的时候。他的世界排名在稳步上升,来年开春就要把据点移到国外,专注在比赛上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制造麻烦」 「所以你才打算要跟他分手?」 阿敦是备受媒体关注的选手,如果闹出了一桩“让女高中生怀孕”的丑闻,那么很有可能会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这对他的运动员生涯也会产生影响。我能理解明日见的想法,可是胎儿的发育不会等人。必须要尽快接受正规的检查,开始做分娩的准备了。这件事情仅凭明日见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 「你有必要把真实的情况告知阿敦。这个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阿敦不仅仅有着承担起父亲身份的义务,也有着成为父亲的权力,你不能凭着一己之见就剥夺了他的权利和义务」 明日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仿佛是头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不想给阿敦添麻烦」 「是不是麻烦需要由你和阿敦共同决定」 明日见苍白的小手不住地颤抖着。她不想给自己喜欢的人拖后腿,想要守护他的梦想,可另一方面,她也对于那无法掌控的未来而感到不安和恐惧。我很清楚,只要稍稍放松警惕,她便会在顷刻间被旋涡中心的正与负所吞噬。 「你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 「没事的,无论你想要给出怎样的回答,那都是你的权利」 我弯下腰来,和显得很是无助的明日见保持了一致的视线高度。 「阿敦有着身为父亲的义务和权利,而你也有着身为母亲的权利,怀孕实际上也对你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所以总的来说,你的感受才是最应该放到第一位去考虑的。我们一起来想想究竟什么样的选择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吧」 「一起?老师你跟我一起?」 「嗯」 「为什么?」 明日见脸上的表情顿时痛苦地扭曲了。 「你为什么不骂我呢?说我不负责任和瞎胡闹之类的」 「那你是抱着瞎胡闹的想法,和阿敦做那种事情的吗?」 明日见用力地摇头予以了否认。 「我们是认真考虑清楚的了,而且也做好了避孕措施。可是——」 「就算做了避孕措施,也还是会发生意外的。既然这件事情谁都没有责任,那么就不应该去责备你。而且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最受伤的人就是你,再去责备你也没有意义。最关键的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瞎胡闹的人,而是一个非常温柔和善良的好孩子」 明日见的鼻尖顿时变红了,泪珠也在她的眼角打转。 「……老师」 「嗯」 「……我」 明日见努力地想要抓住自己那低沉到已经快要消失的声音。我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她的嘴一张一闭,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明日见的声音冲破了束缚,真切的回响满溢而出。 「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和阿敦共同抚养长大」 明日见每说一句话,她的感情都会不住地往外溢出。 「嗯。那我们一起想想怎么样才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吧」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 「但还是对不起」 「你已经很努力了。一个人守着这样的秘密一定很不安吧」 我摸了摸明日见的脑袋,她的眼泪在毯子上留下了小小的泪痕。明日见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直到她的眼泪止住为止,我都温柔地安慰着她。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今天晚上在这里过一夜比较好」 但是考虑到明日见的家庭环境,在外面过夜应该是非常困难的。 「我马上就回来,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我去了附近的购物中心,买了几张厚厚的毛毯,然后把它们给铺在车子后面,让明日见躺在后排座位上。 「还有这个,有胃口的话就吃点吧」 我在买毛毯的时候,还买了一份炸薯条,这是明日见唯一一样想吃的东西。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为了不引发太大的晃动,我开车开得非常小心,后视镜里的明日见正贪婪地把薯条给送进嘴里。也许是因为妊娠反应吃不下东西,明日见总是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 「你爱吃就好。我以前听说孕妇闻到刚刚煮好的米饭的味道就会犯恶心,所以还以为你是想吃那些没有什么味道的、比较清爽一些的食物」 「不是的。我一开始也有点吃不下饭,然后过了一阵子突然间就觉得泡面非常好吃。其实我以前没那么喜欢吃泡面的。但是在家里我也没办法不吃我妈做的饭跑去吃泡面」 原来如此。明日见之所以会频繁地造访化学室,居然还有着需要维持生命这么一个迫在眉睫的理由。可是她前阵子连泡面都吃不下去了,现在则是到了只能吃薯条的地步。我想她的身体应该还有着很多其他的变化。这也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孕育新生命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恐惧与神秘。 「不过,和老师你聊天真的很开心」 明日见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开心就好,能成为你的避难所我也挺高兴的」 后视镜里的明日见顿时露出了十分没有防备的表情。她沉默地凝望着自己手中的薯条袋子。我是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话吗? 「……老师你还真是温柔呢」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夸了,反而在话里听出了几分自嘲的味道。 「明日见,如果你有什么不安和烦恼的话,在能说出口的范围内可以跟我说说的」 说完,我给予了明日见一阵犹豫的空闲。 「老师,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会梦到自己在春日里翱翔吗?」 我记得。因为那件和朋友一起买的t恤,明日见遭到了同学们的冷落,而她也开始思考起了自己。 「那个时候,我以为像自己这种衣食无忧的人,是没有权利表达不满的。所以我一直都对父亲言听计从,并且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但是,我越是这样去想,我在梦中翱翔的频率就越高。但是从某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做那样的梦了」 明日见的视线离开了薯条的包装袋。 「因为我遇见了阿敦」 夜幕降临的高速公路,日出拂晓般黯淡的橙色路灯照亮了明日见的侧脸。 「阿敦他有着自己的梦想,而且他为了实现梦想从小到大一直都非常努力。他的期望和现实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与其说是喜欢他,倒不如说是想要成为他。阿敦……是我心中的憧憬」 我实在是太理解明日见的这种感受了。人是不可能在天空中翱翔的。可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了那几秒钟的自由,也还是会有人赌上自己的人生,我也同样憧憬这样的人。 「在我了解到阿敦的故事之后,我也开始想要活出自己的模样了,所以才开始去打工赚钱,现在,我已经不再做那些翱翔于空中的梦了」 明日见望向了车窗外那不断流转的橙色光芒,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会亲手把自己重要的东西给摧毁呢。我伤害了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好朋友,惹她们生气,现在还要妨碍到阿敦的梦想了」 「明日见」 「而且不仅仅是阿敦,我爸我妈知道了我怀孕的事情,肯定也会掉眼泪的」 光芒迅速地从明日见的双眸中消退了。 「我并不讨厌我的父母。我妈很温柔,而我爸虽然有点蛮不讲理,但我也知道那是出于对我的爱,他只是不希望我吃苦而已。我也爱着他们。可是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他们的期待,我甚至还总是让他们失望。像我这种人——」 明日见如同逐渐枯萎的花儿一般耷拉着脑袋,古语有云“梅花香自苦寒来”,它告诫我们要懂得自己的分寸,做人要谦逊而有毅力,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美,而真正的美往往伴随着无形的压力。可是在这世上也同样存在着很多熬不过寒冬的花儿。我和明日见所处的环境其实截然相反,可我还是很能理解她的感受。 ——世上有很多比我们还要更加痛苦和悲伤的人。 ——这样一想,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已经足够幸福了,我们要心存感激地活下去。 我的父母经常这样说。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也从未缺衣少食。我的房间也装有空调,冬暖夏凉。 面对如此慈爱的父母,我总是很难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在反复拉扯过后,我只能陷入对自己的厌恶之中,因为我是一个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人。父母温柔的话语中有着不由分说的重压。 在有了自知之明之后,我怀着对当下生活的感激之情放弃了私立高中,去读了公立的高中,靠着助学贷款上大学,研究生退学的时候,我身上还背着几百万的名为“学费”的债务。我未曾有过奢望、怀着自知之明一直活到了今天,可迎接我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的父母都并不懒惰,相反,他们工作十分努力。可是我家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了偿还旅馆时代的债务以及借给别人上面。每当以前在旅馆工作过的员工上门拜访,开口说自己难处的时候,父母都会凑些钱出来给他们。来我家的那些人都不是坏人,他们也都对我的父母心存感激地回去了。 ——有困难,找北原这句话原来是真的啊。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热心肠的人呢。 ——就算一时手头紧没还上,他们好像也不会催的。 父母那善良到有些愚蠢的性格已经在旅馆业界中赫赫有名。访客们心存感激地离开时所谈论的话语,被当时在外面观察蚂蚁的年幼的我给听到了,我当时甚至觉得父母是备受尊敬的伟人,心中还有着些许自豪。 可是,随着我年龄渐长,我心中的疑问也愈发高涨。那些借给别人的钱,为什么不能用作我这个儿子的学费呢?我依旧爱着为人体贴的父母,也很尊敬他们,可是愤怒已经在我的心中平静地积累,我开始希望能够将父母这一束缚着自己的枷锁给斩断,可与此同时,我也对如此冷酷无情的自己而感到厌恶—— 明日见已经睡着了,我关掉了车载音响里的新闻,思考着将来。考虑到孕妇和婴儿的健康,以及明日见和阿敦的未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可是双方家长的感受也是一个大问题,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磨合两边的诉求呢? 春日翱翔2 每周三我都会去探望父亲。 由于今天去开了个级会,我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会原本只要学科主任去开就可以了,可是主任今天突然间身体不舒服提前走了,而另一位资历比我老的教师也因为老婆怀孕身体不舒服,不得已要代替她去接小孩,没办法加班。开级会的差事就这样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毕竟就只有你这个单身汉是有空的了」 听到父亲这样说,我也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也没办法,和那些有家室的人比起来,你单身确实有更多空闲时间。这种需要你吃亏的时候,你就应该当个代表,迎难而上。毕竟人家平时这么关照你」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单身并不意味着就很闲,没有家室也不应该成为白白增加工作负担的理由,有很多单身的教师其实都对此颇有怨言。虽然也有很多意见认为应该从根本上改革体制,但同属单身的教师们对我并不那么友好,因为我总是淡然地接受委派下来的工作。同事们也曾规劝过我,让我跟他们统一步调,不要在这里装好人,这算不上什么温柔。 「做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我回过神来,父亲正凝望着床头柜上母亲的照片。 「有句话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那些你认为自己单方面付出了的事情,到最后其实都会反馈回自己身上的。在某种意义上,赠人玫瑰其实也是赠自己」 父亲说着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说的话,我也望向了母亲的照片。父亲和母亲的长相非常相似,甚至会让人误会他们是不是两兄妹。可唯独我这个儿子和他俩并不那么相像。 「啊对了,这个是在藏王买的特产」 我想换个话题,于是便将在滑雪场附近的礼品店里买的点心递给了父亲。为了方便他分给同病房里面的人,我特地在纸袋里放了两盒。我还告诉父亲自己也给护士站那边的人送了一份,父亲点了点头,赞扬我如此周到的为人处世。 「你是去藏王滑雪了吗?」 「陪学生一起去看滑雪比赛而已」 「陪学生吗?你对人家还挺好的」 「就是那个稍微有些状况的学生」 明日见每天中午都会到化学室里来,然后大量进食早上在快餐店里买的炸薯条。放学之后她也会买薯条回家,不吃晚饭然后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吃。明日见貌似吃再多都觉得肚子饿,因此总是用薯条将自己那瘦削的脸颊给填得满满的。 下个月过节放假的时候,阿敦会回来这边一趟,我劝他俩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聊聊。明日见现在已经到了不能把孩子打掉的阶段了,她的分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首先就得坚定两位当事人的想法,在这之后才能去跟明日见的父母坦白这一切。我告诉明日见,如果她觉得害怕的话,我可以同行。 “老师你让我考虑一下”。 明日见貌似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她心中那种不想妨碍到阿敦梦想的想法非常倔强,因此在摸索着有没有一个人生育抚养的方法,可是从现实角度出发这是不可能的。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累」 父亲这样说道,我便将自己的思绪从脑海中剥离出来。 「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话说回来”地做了个开头,提出了那件自己一直有些介怀的事情。 「你现在还有跟内海先生来往吗?」 父亲有些惊讶。 「他也去找你了吗?」 「没有,我是跟护士闲聊的时候听她们说的」 我没有告诉父亲其实这是市川大叔说的。 「这样啊,不过说是内海,其实是他儿子浩志」 父亲和浩志貌似是几个月前在楼下的小卖部里偶然碰到的,父亲见他有点眼熟,于是便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浩志是来医院做复健的,他在建筑公司上班的时候把腿弄骨折了。 「浩志他也说这么久没见我很怀念,他做完复健之后,偶尔也会来探望我,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很温柔的人,真是没变过」 「浩志他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皱起了眉头。 「半年多前他老婆跟他离婚了,现在想见孩子一面都很难,他自己也说很痛苦」 「有孩子的话抚养费应该也很棘手吧」 父亲点了点头。 「浩志他已经再婚了,现在也跟新的老婆生了孩子。支撑两个家庭真的很辛苦。而且他骨折了也没办法去上班,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我本想说“时间有点对不太上”,但还是作罢。半年前离了婚,现在再婚还有了孩子,这也意味着他在上一段婚姻的时候已经和现任妻子有一腿了。浩志之所以会在经济上有困难完全是自作自受——父亲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想去帮人家。这实在是太有父亲的作风了,同时也让我的心更加沉重。 「咱们家旅馆倒闭的时候,可把人内海先生一家害惨了。到头来内海先生的老婆也出走了,害得浩志也只能转学,让他吃了挺多苦头的」 要说吃苦头,背债才是最辛苦的。而像浩志这样从我家不断掠夺钱财的人,我实在是见过太多。 「咱们家虽然背了些债,过不了什么奢侈的生活,但是咱们一家三口这么多年也平凡且幸福地这么过来了,所以我就觉得对当时那些人挺愧疚的」 父亲仿佛是想起了过去,视线也变得悠扬了起来。 「所以能帮就帮吧。帮过别人多少,以后都会回报到自己身上的。刚才我也说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恪守忠诚对你自己也会有好处的」 「真的很有爸你的风格呢」 是啊,其实我也很想去这样相信的。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爸,在你口中的赠人玫瑰里,我这个儿子的存在你又摆到哪里去了呢? 到最后,父亲也还是没有向我提起他借钱给浩志的事情。 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导主任突然间敲响了教室的大门,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是学生的家庭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教导主任是来找我的。 「北原,医院那边来电话说你爸病危了」 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虽然长期患有肾脏方面的疾病,可那并不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然而还是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当我到医院的时候,护士告诉我父亲已经转移到了太平间里,走出病房时,满脸铁青的市川大叔就站在一旁。 「草,草介,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有让你爸去那里的。是你爸自己说要去帮我求护身符的」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在护士的陪伴下来到了太平间。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翻开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他脸上是隐约可见的擦伤和淤青。这明显是撞到什么东西的伤痕。我转过身去,只见护士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 「北原先生他去了咱们医院附近的那间神社,在石头阶梯上摔了下来」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护士把我带到了咨询室里,说医生会跟我详细地解释情况。 父亲从石头阶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个祈愿安产的护身符。长期疏远市川大叔的女儿今天突然联市川大叔,说自己怀孕了,可是市川大叔腰不好,因此父亲便主动请缨,帮他去神社求护身符。 「北原先生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医生露出了悲痛的表情,说了一句“但是”。 「但是,这起事故是发生在医院外面的,因此我们院方对本次事故没有任何责任」 医生向我解释了一通,什么院方在治疗方案上没有任何失误、本次事故是父亲的过失、即便和市川大叔发生冲突,演化为了患者之间的纠纷也与医院无关、之后的事情会交由警方处理等等。医生嘴里毫不犹豫的推卸责任和脸上那悲痛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割裂,让我不知作何反应。 「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的话现在可以提出来」 我凝望着面前悲伤地紧蹙眉头的主治医生。医院有义务保护住院患者的生命健康。如果真的想去争论院方究竟有无过失,可以争论到天昏地暗。但是以父亲的为人,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自作主张跑出医院才导致事故发生,因此院方没有责任,全都是他自己不好。我很清楚父亲的为人,因此身为他的儿子,我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主治医生那满嘴明哲保身般的开脱,未免有些太过无情,这也让我的心降至了冰点。 「没有疑问,感谢你们长期以来的关照」 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多呆一秒。 我回到了太平间里,父亲躺在铁床上,我沉默地陪伴在他身旁。市川大叔那歇斯底里般的表情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跑去神社帮别人去求个祈愿安产的护身符这种事情,确实是父亲会做得出来的。可即便如此,我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地以一句“哦哦,这样啊”地就让这件事情过去了。 可是,我究竟想怎么做呢?长期以来一直盘踞在我心底里的愤怒此刻愈发高涨,眼看着就要引发某些难以言喻的事情了。 尽管我完全没有平复好心情,可是有关葬礼的那些事情还是要去做。母亲去世的时候是我和父亲一起为她料理后事的,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守夜的时候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殡仪馆负责人那句声音低沉的“令尊真的得到了大家的爱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节哀顺变」 我抬起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作为父亲的朋友而言,他有些太过年轻了。我连忙低下头来回了一句“感谢您百忙之中前来吊唁家父”,男人却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草介,我是浩志,内海浩志,你还记得我吗?」 「……啊,好久不见」 「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听说叔叔他已经走了,没时间换衣服所以只能穿成这样就过来了。真的对不住」 浩志并没有穿丧服,而是一件黑色的衬衫搭配上灰色的裤子,相当随便。 「之前我偶然在医院里碰见叔叔了,所以就一直都有去看他」 「嗯,我听他说过」 「你知道这事儿啊?叔叔他真的对我很好,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 浩志的眼神中藏着几分打探的意味,我心中的愤怒愈发高涨。 「他说你打小就是一个很善良温柔的人」 「还有没有别的?」 「有,他说旅馆倒闭的时候,给你们家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多帮帮你,他还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浩志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夹杂着悲伤和安稳的表情。 「叔叔他真的是个心地善良得像神仙一样的人,真是太遗憾了」 浩志眼泪汪汪地安慰了我一句“请你振作起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要还钱的事情。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提这件事。这薄如蝉翼般的狡猾夹杂在浩志的小心思里。我想起了父亲的话。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能帮就帮吧。 ——做好人总有一天是会有好报的。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恪守忠诚对你自己也会有好处的。 父亲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东西,母亲也是。 可是在当今时代,有些时候善良是会和软弱划等号的。天平总是不讲道理地摇摆,很少有人真的能做到将心比心地待人。父亲和母亲为别人所付出过的东西,别人并没有给予他们回报。他们甚至只是如同没有防人之心的老好人一般,被别人榨取和利用而已。大家都很感谢他们,可与此同时,也在侮辱他们。我作为儿子,在爱着他们的同时,也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过愚蠢。正因为我深爱着他们,我才愈发地感到悲哀。父亲和母亲唯一犯下的罪过,我想就是让他们的儿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么长时间一个人照顾你父亲,一定很辛苦吧」 守夜的时候,研究生时代的教授也来吊唁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你爸真的走得太突然了。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 长谷川和其他人都在安慰着我,唯独才谷前辈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和我对上了眼神。他的眼神有些飘忽,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走了过来。他煞有其事地说了几句吊唁的话之后,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朝我耳语道。 「真的抱歉」 他的道歉是那么的艰难。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什么都可以,你尽管说」 「什么都没有」 「北原,当时那件事情,我真的一直都……」 「我已经不记得了,全都忘了」 才谷前辈的视线中浮现出了绝望的神情,他念叨着“啊”“抱歉”之类听不太清的话,转身离去了。我也将自己的视线从他那落寞的背影中悄然挪开。 才谷前辈是研究室的希望,同时也是未来备受瞩目的年轻学者。可是,那曾经有可能是属于我的未来——这突然一闪而过的愚蠢想法,令我嗤之以鼻。 大学毕业之后,我其实是应该去工作的,可是我却选择了读研究生,以至于完全没有减轻正在还债的父母的负担。搞学术研究不仅赚不到钱,而且那名为“助学贷款”的债务还在不断增长。对我来说,学习是一样与罪恶感无法剥离开来的事情。我越是想去学习,心中“不孝子”的自责念头就会愈发浓厚。 在母亲身体不适住院的时候,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自相矛盾了。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才谷前辈主动上来跟我打招呼。我们在同一个研究团队里,研究的领域也是相同的,因此平时的来往相当频繁。 我向才谷前辈坦白了自己打算离开研究生院,他发自内心地同情我。他说“北原你绝对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才谷前辈老家是经营公司的,他的哥哥也成为了公司的继承者,因此他这个小儿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才谷前辈非常坦率,公正,与他人相处时也能将心比心,因此有着很不错的人望。认识了才谷前辈之后,我才知道“苦难会让人成长”这样的屁话不过是为了安慰那些遭受苦难的人,或者是说让那些人心安理得的一个借口。苦难的确可以磨炼一个人的意志,可与此同时重压也会扭曲一个人的心。我很憧憬才谷前辈,而这,既非挖苦亦非讽刺。 在我提交了退学申请,正式决定月底就离开研究室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埋头苦干,沉浸在实验里面。一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就焦急到甚至想住在研究室里。在一种被焦虑所推着走的奇妙充实感中,我看见反应容器里的凝胶发生了预想不到的变化,它的反应速度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晚还没走啊」 有人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我抬起头来,看见了才谷前辈。 「我看这还亮着灯,就猜到应该是你了」 他说着拎起了一个便利店袋子,说这是给我的慰问品。 「咋了?看你满头大汗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发际,汗水已经润湿了我的指尖。我没办法用言语来解释,只能让才谷前辈也来看看反应容器里的现象。他的脸也顿时红了,我们对视之后略微点了点头。我必须要马上准备下一次实验,用来确认这个现象究竟能否再现。 「首先要把结果给保存下来。才谷前辈,你帮我一下」 我转过身来,却发现才谷前辈不知为何呆立在了原地。 「才谷前辈?」 「北原,那啥,你……」 才谷前辈的表情以一种奇妙的感觉扭曲了,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吧?」 「唉?」 才谷前辈缓慢地朝着我走近,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已经用不上这个了吧?」 才谷前辈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 「你能把发现这个现象的人当成是我吗?」 我有些没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已经没办法回到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了吧?所以能不能把这个成果让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继承下来做出结果的。求你了。对了,你家很穷对吧?我可以给你经济上的援助。不对,请允许我给你经济上的援助,你想要多少?我们好好聊聊吧」 才谷前辈非常努力地露出了一个谄媚般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方才跃动的心也迅速地冷却了下来。我的心跳也回到了正常的水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我已经不再是一名学者了。一堵名为现实的墙壁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压垮,我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北原,求你了」 才谷前辈抓住了我的白大褂,我感觉自己一阵腿软。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呢?如果再早半个月取得了突破,我一定会作为学者留在研究生院里的,或者再晚半个月也行,让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也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时候让我取得突破,让我知道自己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未来呢?神啊,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酷? 「……我知道了,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真的吗?」 才谷前辈的脸上顿时有了光芒。 「嗯,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经济援助。这个研究结果我送给你」 最后我说了一句“感谢你一直以来这么关照我”。 我无法忘记才谷前辈当时露出的表情。在拿到了辉煌成果的喜悦过后,是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之罪行的恐惧。他的表情中夹杂着两种极端的感情。无论他今后沐浴在怎样的荣誉之中,想必他都无法忘记自己从未付出过任何代价,就从我手里白捡了一个研究成果这件事情吧。才谷前辈本质上是一个公正的人,因此他一定会永生难忘地责备自己吧。 当时的我是不是应该开口跟他要点钱比较好呢。也许这样做才谷前辈自己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从结果上而言,我将身为一名学者的才谷前辈推下了地狱。其实我当时是不是已经有意无意地想到了这一点呢?也许那个迷惑了才谷前辈的恶魔也同样存在于我的心中。 父亲和母亲被人们称作是“像神仙一般善良”。 可是你们的孩子并没有如你们所想的那般善良。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神明真的温柔吗?如果他真的温柔,那么温柔的定义又是什么呢?越是深究,我便越是觉得那是一样十分残酷与严峻的事情。 ——爸,你觉得呢? 可是不管问多少遍,躺在棺椁之中被白色鲜花簇拥着的父亲也不会回答我了。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我的身体沉重得不得了。昨天一整天都在忙葬礼和豆腐饭的事情,等回到家已经是夜深了。(注:豆腐饭是指参加葬礼之后死者家属用豆腐等菜肴招待宾客的一种殉葬风俗,亦可泛指葬礼本身)亲戚朋友们都在安慰着我,希望我能振作起来,以及不断地宣泄对医院以及市川大叔的怒气。也有人提出要不要打官司,可我只是回答说“我不想否认父亲为人处世的方式”。而这也意味着父亲的死就这样过去了。 ——草介你还真是像爸妈一样善良呢。 ——虽然这样很高尚,但咱们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将这些摇头叹气的亲戚全部送走之后,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明日见给我发来了信息。她貌似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用礼貌到不像是高中生的行文向父亲的离世表达了哀悼和慰问。明日见成长环境的丰富和严酷也在行文之中可见一斑。 「谢谢你的关心。我爸走得很突然,让你担心了,但是我没事的。明日见你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我记得你今天是要跟阿敦见面对吧?希望你能鼓起勇气去面对,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我可以陪着你一起」 回复完信息,我便去泡了个澡。这几天一直忙得不得了,因此躺在浴缸里放松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于是在浴缸里闭上了眼睛。 ——真的很舒服。 我顿时对自己产生了罪恶感,因为父亲的葬礼就在昨天,可我却泡在浴缸里感叹着泡澡的舒适。可是我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去这样折磨自己。再难过肚子也一样会饿,再难过泡澡也还是一样舒服。也许是因为过度疲劳,我的思考也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 泡完澡,明日见给我发来了新的信息。 「谢谢老师,但是对不起」 第一条信息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十分钟之后她发来了第二条长文。 「昨天我跟父母坦白了一切。因为从上个星期开始,制服的腰围已经不合身了。事情已经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们孩子是阿敦的。我还是想要保护阿敦的未来。我爸头一次对我动了手,我妈也哭得像个泪人。他们说不会让我把孩子给生下来,我很害怕,我觉得他们可能会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杀掉」 有些语无伦次的行文完全表现出了明日见那纷乱的思绪。紧接着还有第三第四条短信。 「我打算再跟阿敦见一面就离家出走」 「我会一个人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长大」 我顿时用手捂住了额头,这无疑是最糟糕的选择。明日见正在丧失正常的判断能力。 「明日见,能跟我聊聊吗?」 我给她发去信息,可是明日见并没有反应。我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出门了。明日见在信息里说见阿敦一面就离家出走,那他们会约在哪里呢?如果是久别重逢的话,明日见很有可能会去车站门口等阿敦。阿敦从山行那边回来的话应该是坐的新干线,我在心中默念着能够赶上,朝着车站一路疾驰。 新干线的车站面积非常宽敞,和地方车站完全不同,就连检票口也有好几处。但是明日见和阿敦不一定就会约在这里,而且他们也有可能已经碰过面离开了。我祈祷着奇迹的发生,在大型投币式储物柜附近的检票口前等待着。明日见既然决定了见阿敦一面就离家出走,那她肯定是大包小包地出来的,万幸的是,我的预想是正确的。 「明日见」 面对突然出现的我,明日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正打算把自己的行李箱给放进自动扶梯下方的投币式储物柜里。 「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请你不要这样独断专行。我也会陪你一起思考的」 听到我这样说,明日见很是过意不去地伏下了眼睛。 「抱歉,在老师你父亲葬礼的第二天就给你发这么没有常识的信息」 「你不用去在意这个的。你说要离家出走——」 「我不想和肚子里的孩子分开」 明日见的语气逐渐变强了,她的眼神里寄宿着坚毅的目光。 「我知道的。我会陪你一起跟阿敦坦白这一切的。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思考,怎么样才能在不摧毁你们未来的前提下解决这件事情。在这之后我们再去找你的父母解释情况。我始终是站在你和阿敦这一边的」 「菜菜」 突然有人语气轻松地喊了明日见一声,转过身来那人正是阿敦。 「我看你不在检票口,害我一通好找呢」 阿敦半开玩笑地嘟起了嘴,随后望向了我。 「北原老师,上次比赛的时候谢谢你了。你是来送菜菜的吗?」 阿敦带着明亮且阳光的笑容向着我们走来。他的步调轻快得仿佛脚下长了双小翅膀。我突然间好像能理解明日见喜欢阿敦的理由了。 「菜菜,你还好吗?」 阿敦摸了摸明日见的脸颊。 「唉?菜菜,你是不是瘦了?不对,好像是胖了?嗯?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你脸色好差啊。咱们先去吃晚饭吧,北原老师方便的话也一起呗?」 就在这个时候,明日见低声地呻吟了一下。 「明日见?」 我疑惑地望向她,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明日见长裙下方的脚边缓缓出现了一滩淡红色的水。难道是羊水破了吗?不对,看起来是在出血,很有可能是早产。明日见眉头紧锁,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菜菜?」 阿敦察觉到了异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可是明日见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应该非常痛吧,脸色也是眼看着变得铁青了起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多想了。 「她怀孕了」 「唉?」 「明日见她怀孕了」 「……怀孕?不是等会儿,你在说什么呢?」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滑雪运动员片山吗?」 就在这时,有两个女孩子在阿敦身后朝他搭话。她们的手上还拿着记事本和笔,小心翼翼地问阿敦能不能签个名。 「不是,现在不太方便」 在两种极端的情况面前,阿敦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女孩偷偷地望向了明日见,视线中隐隐透出了一些好奇心,她们也许在猜测明日见的身份。 「阿敦,你先签名」 我从女孩手中接过记事本和笔递给了阿敦。这个情况万一被别人识破就糟了。阿敦好像也理解了状况,迅速地完成了签名。两个女孩不停地低头道谢,随后便离开了。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明日见已经跪在了地上。她的裙摆如同花瓣一般在地上铺展开来,也将流出的血水遮挡了起来。 「菜菜,你没事吧?」 明日见以一种痛苦且扭曲的表情望着阿敦朝她伸出的手。明日见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判断,自己真的应该握住他的手吗,自己真的应该要和这个人共同分享未来吗。明日见缓缓地抬起了手,就在她准备握住的时候。 「唉?这不是滑雪运动员片山敦吗?」 一群路过的年轻男人停下了脚步,这其中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朝我们拍照。阿敦顿时害怕地把手给缩了回去。 我看见光芒顿时从明日见的眼神中消失了。这一刻,我和明日见无论如何都明白了。阿敦的背后有着一双翅膀,可是这双翅膀还太过年轻和脆弱。光是让阿敦一个人振翅高飞便已竭尽全力。阿敦根本就没办法抱着明日见和即将出生的那个孩子一同翱翔。 明日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靠在了我身上。 「……老师,求你了,帮帮他」 明日见的声音微弱到只有我能听到。她说的不是“帮帮我”,而是“帮帮他”。她此刻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阿敦。 明日见用孱弱但是已经竭尽全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衬衫,她的额头和鼻尖都已经布满冷汗。在我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的痛苦折磨中,明日见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可是导致这个结果的是明日见和阿敦两个人,现在把阿敦一个人给放走果真是正确的选择吗。在我犹豫的时候,注意到阿敦并且望向我们这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她怀了我的孩子」 听到我这样说,阿敦顿时睁大了双眼。 「哈?」 阿敦不停地眨眼,来回打量着我和明日见。 「抱歉,阿敦,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明日见以最迅速的方式告知了分手。 「阿敦,虽然很对不住你,但明日见已经是我的人了」 「不是,你给我等会儿,你突然间瞎说些什么呢?」 「就算你接受不了也好,你也赶快给我滚」 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在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之前,在骚动闹大之前,必须要让阿敦赶快离开。 阿敦紧蹙着眉头,遭到背叛的愤怒,或者说是“恍然大悟”般的疑惑将他给束缚在了原地。明日见开口说道。 「……没听见吗?你快走开」 明日见的视线和阿敦交织在了一起。在只有他俩才能明白的沉默之中,阿敦的表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疑惑、烦闷、确信、焦虑、恐惧。阿敦脚步蹒跚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再退了一步。阿敦一步一步地后退,最后转身离开。我好像听见了他最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是我听错了吗。 明日见满脸铁青,可还是以安稳的表情目送着阿敦的身影渐行渐远。明日见也许在那永远不会再回头的背影之中看见了翅膀。她眼神中的焦点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裙摆的下方已经被淡淡的红色给染湿了。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颜色。 「……让老师你当坏人了,对不起」 明日见磕磕绊绊地给我道歉。 「没事,赶快去医院吧」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蒙住明日见的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明日见的身份和状态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我抱起她,在车站里奔跑。擦肩而过的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甚至还有人以为是发生了案件,举起手机朝我拍摄。 我的车停在车站后方的停车场里,把明日见放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之后,我从她的包包里掏出了她的手机,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备注叫“妈”的联系人,拨通了电话。 “菜菜,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啊。身体这么差你还离家出走” 明日见母亲那心急的声音也让我感受到了她对明日见的担心。 「您好,您是明日见的母亲吗?」 电话的另一头明显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 「我叫北原,是明日见的高中老师」 “是老师啊……不好意思,菜菜平时承蒙您照顾了” 我很快就平复了自己心中的动摇,因为电话对面的人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确是明日见的母亲。 「那个,麻烦您冷静地听我说。明日见的状况不太好,她的下身还出血了,虽然我没办法下准确的判断……但很有可能是早产」 电话的另一头,明日见的母亲顿时屏住了呼吸。 「我现在带她去医院——」 “麻烦带她来我们家的医院” 「好的,我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到,麻烦您那边做好准备」 “好的,麻烦您尽量快一点” 我听着明日见母亲那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挂断了电话,迅速地发动了车子。 「……老师……不要去我们家的医院」 躺在后面的明日见呻吟般地说着。 「……在那里生的话,他们会把孩子给带走的」 这确实很有可能,可不管发生了什么,明日见的父母都会不惜一切地保护自己女儿和这个孩子的性命。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现状已经不允许让我有这样的犹豫了。是花上二十分钟去明日见医院呢,还是就近送到附近的医院呢。我的选择关乎明日见的性命。 「……我爸我妈都说这是为了我的未来。他们说喜欢一个人的感情终有一日是会冷却的,他们还说从长远看来,和父母介绍的、就算没有那么喜欢的人结婚,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才是女人的幸福」 「明日见,我们现在讨论的——」 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 「你听我说!」 明日见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力气究竟是哪里来的。 「老师,女人的幸福真的就是这样吗?」 明日见痛苦地喘息着,继续说着。 「可是……女人的幸福和我的幸福,真的就能划等号吗。其实我知道的,在这个社会里,我已经足够幸运了,我是一个没吃过苦也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和阿敦的孩子一起活下去」 「就算阿敦已经不在了?」 我的反问无比残酷。 「就算阿敦已经不在了」 明日见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他的未来,他的孩子,都由我来守护」 平日里总是掩饰着自己感情的明日见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向我诉说着“我错了,我并不正确,可我还是想要去做这样的错事”。我不知道明日见究竟在向谁乞求原谅,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他人的原谅。在一无所知中,我望着梨花带雨地央求我的明日见,心中那早已熄灭的死灰悄无声息地复燃,那是愤怒的火焰。 「你真的很蠢」 我隔着后视镜看见汗水和泪水把明日见的脸弄得一塌糊涂,她的表情中染上了绝望。 「但这也是一种选择。我们有权去选择自己的未来。就算这个选择和父母的期盼、或者是和世人眼中的幸福并不一致也好,你的幸福也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不然……」 「不然……?」 「不然你就会变得像我这样」 在父母的关爱下,我自己也想要去回报那份爱,与此同时,我想学习,想要朝着自己心中的未来前进,可如此单纯的祈愿都被经济上和精神上的重压所摧毁,最后我还背上了高额的债务。 「……像老师你这样?」 「我的父母都是非常真诚善良的人。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儿子,那我也一定会认为他们是十分高尚的人,然后事不关己般地对他们抱有纯粹的尊敬。可我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从未将我放到过第一位」 既然有钱借给别人,那为什么不能用在我身上?为什么不能用在我的梦想和学费上?我一直很想对父母问出这个问题,可我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在否定父母为人处世的方式,同时也否定了他们那被广泛定义为“善良”的行为。 随着逐渐长大,我对父母也越来越失望,我对自己产生了罪恶感,可还是以家人的身份爱着他们。在“儿子”和“独立个体”的两相夹缝之间,我一直都未能将自己心中的愤怒说出口来,也从未表现在态度上,可愤怒不会停下它膨胀的脚步。 「我很害怕让他们失望,所以从来都没有和他们好好谈过一次,就这样不了了之地过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舍弃了做学术研究的梦想,最后随着父母的离世,我失去了所有的出口,我再也无法翱翔了」 「……老师」 「明日见,你不能成为像我这样的人」 ——像是一只小鸟。 我回想起了那天,明日见红着脸望着在天空中翱翔的阿敦。 ——我想起来自己曾经也做过那样的梦,梦中的我也像他那样在蓝天之下翱翔。 明日见和我一样,双腿都被束缚在了地上,可是她能够毫不吝啬地将全部憧憬奉献给翱翔于蓝天之中的阿敦。就算已经与这份憧憬分道扬镳,明日见也还是拼命地想要守护他的未来。可我却让才谷前辈和我一同坠落在了地上。我们是不一样的。明日见还来得及,她还能翱翔于春日之中,我想,守护羽翼未丰的她,同时也能拯救我心中的某些东西。 「明日见,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出血还在继续吗?」 后视镜里的明日见已经闭上了双眼。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回应。红灯又一次把我给拦了下来,我的心焦气躁也来到了最高潮。 「明日见!」 我还是头一次冲着人大喊大叫。明日见略微睁开了眼睑。恐怕她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会更加轻松的状态了。可要是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呢?要是胎儿即将出生了呢?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失去了意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明日见,不能睡,胎儿有可能会窒息的」 明日见顿时浑身抖了一下。 「你要保持清醒,避免产道闭合」 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保持深呼吸,不要压迫到腹部」 我不知道自己的指示究竟是否正确,要是错了的话该怎么办呢。在我惊慌失措地不断和明日见说话的过程中,后排座位上也不断地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她的呻吟如同野兽的哀嚎,完全不像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这让我背脊发凉。人们都说怀孕和分娩不是病,而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可是自然本就无比残酷,死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一间综合医院的指示牌出现在了道路之上,前方左拐六百米就到了,我毫不犹豫地将方向盘打向左边。 我瘫坐在分娩室外面的长椅沙发上,走廊那边传来了脚步声。那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以及泫然欲泣地跟在两人身后的女人。 「虽然不清楚过程,但应该是早产」 「现在情况怎么样?」 「送过来的时候宫口已经张开了,现在正在分娩。如果没有及时送来我们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和护士那边你都打点好了吗?」 「请您放心,我事后会让他们三缄其口的」 身穿西装的男人应该是明日见的父亲吧,跟在两人身后的女人注意到我,朝着我低下了头。 「您就是北原老师吧?我是明日见菜菜的母亲。非常抱歉这次给您添麻烦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明日见的母亲说到一半便语塞了,于是明日见的父亲便继续说道。 「我是菜菜的父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作为父母实在是羞愧不已。可是这关乎到女儿的未来,老师,这件事情能请您对外保密吗?拜托了」 女儿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可是他第一时间赶来却并不是为了关心女儿,而是来封住医院和我的嘴巴,这让我心里泛起了阵阵厌恶。还没等我开口,分娩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生了,是个女孩」 明日见父亲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愤怒与失望的神情。他并没有为女儿的平安分娩而感到高兴和安心,反倒有种“要是胎死腹中更好”的味道。 「我女儿没事吧?」 明日见的母亲祈祷般地将手在胸前双手合十。 「虽然人很虚弱,但是并没有生命危险」 「我能跟菜菜和孩子见一面吗?」 「请您远远地看看就好,孩子我们会转移到保育箱里」 刚刚出生的女婴看起来比普通的婴儿要娇小很多。明日见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分娩室里,父亲也跟在她的身后,可是,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中途折返了回来。 「老师,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登门拜谢」 「不用费心了。比起道谢,请您照顾好明日见。她非常明确地表示过,不想和这个孩子分开。等你们情绪都平复下来,请一定要听听她的话」 明日见的父亲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女儿的未来,由我这个父亲来决定」 「不,明日见的人生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即便你是她的父亲也好,也应该要尊重她的意志」 「我是在尊重她意志的基础上才决定的」 「决定?」 明日见的父亲转身正欲离开,我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 「你决定了什么?明日见说过她想自己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请你不要再插手了」 明日见的父亲打算甩开我的手,我用力地阻止了他。 「请你回答我,否则我会把这件事情汇报给校方」 明日见的父亲顿时神色大变。 「……这个孩子会作为我们两夫妻的孩子去登记户籍,然后尽快去找一个家境富裕的人家进行特殊收养」 特殊收养——在得知明日见怀孕的消息之后,我其实查了很多东西。尽管由明日见自己独自抚养是最好的,但是做不到的话让别人来收养也是一种选择。无法抚养孩子的人和想要孩子的人进行配对,去保障刚刚降生的孩子的幸福。 但是特殊收养和普通收养不同,亲生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法律关系是会被抹除掉的。这样的话,明日见和孩子之间的关联便会被在物理和法理上双重斩断。 「你真能找到一个家境足够富裕的家庭来进行特殊收养吗?」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明日见的父亲朝我投来了轻蔑的目光。 「可是明日见本人真的能接受吗?」 「我会告诉她这个孩子还没长大就夭折了。既然这个孩子从今往后都不会和菜菜的人生有所关联了,那还是不要留在她心里比较好。请你理解一下我这个为女儿着想的父亲的心」 有某种东西在我心中激烈地翻涌。人们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是基于自己立场出发的。我知道的,我也知道自己的确过分插手别人家的私事了,可是—— 「父母心中的幸福,有些时候不一定就是孩子自己所期盼的幸福。明日见甚至跟我说过,与其和孩子分隔一方,还不如离家出走独自生子。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去面对这一切了」 明日见父亲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思想准备?菜菜从小到大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衣食无忧、像是一朵在温室里长大的花。你真的觉得她能独自抚养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吗?」 确实不能,我的理性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可即便是温室里的花朵也好,不到最后关头也不知道她的本性。面对阿敦那明哲保身的态度,明日见还是坚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在那样剧烈的疼痛中,她也没有动摇过自己的意志,明日见没有软弱到应该被比喻为温室里的花朵,相反,她或许只是一株被践踏过后依旧挺立的杂草。她的未来没有人能够下定论。 「我非常理解你作为父亲对她的担心,可是,菜菜的人生是由她自己来决定的。请你不要违背她的意愿擅自做出决定」 明日见父亲的表情扭曲了,我能看出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心里几近爆发的情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插手我家的私事到这个份上?你不仅知道菜菜怀孕了,甚至今天这个休息日里也跟菜菜待在一起。你真的是菜菜高中的老师吗?」 明日见的父亲很明显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必须要将一切都给解释清楚才行。我要告诉他这个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可是他已经不负责任地逃跑了——但是,把这样的真相给说出来,究竟又有谁能得到救赎呢?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的手中有一张王牌,它是唯一一张能让明日见和孩子共同生活下去的王牌,可与此同时,它大概也会将我的人生给尽数摧毁。 「我的确是她的老师」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只好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 「与此同时,我也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在打出这张王牌的瞬间,我也让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偏离了正轨。 「没有我的允许,我不准你把这个孩子交给别人」 明日见的父亲顿时愤怒地涨红了脸,可是我望向他的眼神却极其平静。在一阵如同置身台风眼中的寂静之后,他愤怒地揪住了我的衣领,揍了我一拳。 「你居然……!」 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是一拳。 「你居然敢……对我女儿……!」 明日见的父亲已经语无伦次,他双眼布满血丝,朝着我不停地挥舞着拳头。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让我知道了他也由衷地爱着自己的女儿。可与此同时,一种苦闷也在心中翻涌而起,爱情是那么的不完美。为了保护女儿,所以父亲就要剥夺女儿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为了保护阿敦,所以明日见就要剥夺阿敦身为父亲的权利。在担心女儿的同时,明日见的母亲也一直夹在丈夫和女儿中间左右为难。以及在最后关头,比起明日见还是更加在乎外界目光的阿敦。 同样,还有将旁人视若己出,一直忽视我这个儿子的父母。 最后,是我这个以亲情作为借口,将自己无法按照意愿去生活的责任转嫁给父母的人。 这些算是特殊情况吗?我想不是的,我们都只是在为对方着想的情况下,没有恶意地、自私地去做错了某些事情。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究竟又是为何呢。如果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如果爱本就无法做到完美,那么大家都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存也是一种选择。这样就算犯下了错,酿成了失败,彼此之间大概都能接受吧。 「你们在干什么!」 我丝毫没有反抗,任凭明日见父亲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这时突然有一把声音插了进来。当我睁开眼,明日见的父亲已经被护士和他的妻子给拉开了。他气喘吁吁,声音更加粗鲁了。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投诉到教育局去,让他们开除你!」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投诉到教育局去,的确能给予我惩罚。可是明日见也会受到牵连而退学。市内鼎鼎有名的明日见综合医院的大小姐居然退学了,想必一定会有人妄加猜测吧。没有人知道事实会从哪里泄露出去。而这才是你们最想避免的事态不是吗?」 明日见的父亲因为极度的愤怒,甚至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察觉到现状的明日见母亲也是脸色惨白。 「你是在威胁我吗?你为人师表,居然能干出这么下贱的事情」 我将嘴角用力一紧,那看起来大概像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微笑。在漫长的人生中,这是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道路,可这条路却愚蠢到令人发笑。 「这个孩子我会负起责任把她养大」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你可是个对未成年人出手的畜生」 「是啊,但是你也只能相信我了」 我往前迈出一步,明日见的父母也同样地向后退了一步。也许我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不到最后关头都看不出一个人的本性——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平日里别人都说我理性而又沉稳,可如今的我却是如此的感情用事。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但我也不打算回头。父母都已离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留在正确的轨道上了。我自己担起责任,遵从自己的意愿误入歧途。 「这个孩子我交给你,但是你以后都不准再靠近菜菜」 「好」 「你也要离开现在的学校」 「好」 「这个孩子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给你任何的金钱援助」 「好」 「我会告诉菜菜这个孩子已经夭折了」 「好,我都知道了」 我满脸平静地撒了个谎。此刻我手中握着的,是唯一一根能将明日见和这个孩子给维系起来的线。我一定会把这根线交给明日见的。这是我那并不完美、独善其身的爱使然,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是我的心中已经不再烦闷了。 我回到门口跟保安道歉,因为刚才情急之下我把车停在了救护车的位置上。保安只是告诉我说“您多保重”。我感觉自己右边的眼睛有些看不太清东西了,所以一定被打得很惨吧。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打。虽然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现在我浑身作痛。 我的疲惫也来到了顶点,只能把车停在前方的路肩上。我瘫倒在座位上,完全放松了下来 ,身体沉重得如同快要滴水下来的棉花。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微小的雨滴覆盖在挡风玻璃上面。灰暗与淡蓝混杂交织的天空将我脑海中的喧嚣尽数洗刷,四周安静得如同暴风过境后风浪席卷的海边,静谧也支配了我的大脑。 真的很舒畅。我还是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自己生存的方式,没有忌惮任何人的看法。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可愚蠢本就是我这个人的底色。 父母的在天之灵会怎么看我呢。 这种如同习惯般无法摆脱的思绪像是微小的雨滴,它们无依无靠地相互纠缠,最后消融在了空气之中。有些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的眼泪。真的很奇怪,因为我甚至在父亲的葬礼上都未曾落泪。 ——爸、妈。 我在心中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我终于能够放声大哭了。在对于你们已经没有任何隔阂的如今,我终于能够为你们感到悲伤了。我产生了一种终于得到解放的感觉。请你们原谅如此愚蠢的我,请你们在天上也要爱着我。 因为,我已经用尽全力地去爱过你们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静静地流泪。 我离开了那间高中,搬到了隔壁县里的一间公寓。 「哇……」 小结发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凝望着她的睡脸。小结皱着脸又“哇”了几声之后,一下子就睡着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和明日见的父母充分沟通之后,小结作为明日见母亲生下来的孩子登记了户籍,而我则身为小结的“亲生父亲”收养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名字也是我给取的。尽管这对于我和明日见的母亲而言都是极其不光彩的事情,但是能让我这个单身汗收养小结的方式也只有这一种了。 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育儿居然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我从早到晚都要操心她进食和排泄的问题,一刻也不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在习惯育儿生活之前,没有去工作专心照顾孩子是正确的。 但是能给予我犹豫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把老家的房子给卖掉了,因此存款方面暂时还不需要担心,可是过阵子也应该去找工作了。由于换了一个县生活,想要继续当老师,就要再去考一次教师聘用考试。或者放弃教师工作,去普通的企业里工作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在出去上班之前,我必须要去找一间能照看小结的托儿所。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导致我的思考有点宕机了。 另一方面我也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恩惠”。虽然说是“恩惠”,但其实稍微有些不一样,不过由于长期以来一直苛责着我的罪恶感消失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想也能称之为是“恩惠”。 在我刚搬家没多久,才谷前辈就联系了我。他好像是从长谷川那里听说我辞了职,现在没有工作。 ——都是我的错,不然像你这么正经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工作。 ——都是因为我抢走了你的研究成果。 面对才谷前辈那一连串满是苦涩的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这阵子居然已经把和才谷前辈之间的事情给完全忘掉了,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尽管我回答说“我真的没事”,可才谷前辈还是无法接受,他甚至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把真相告诉教授了,这反而让我有些焦急。 ——不要这样做,事到如今你才坦白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我真的过意不去。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才谷前辈的烦恼也许并不比我轻。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第一个与过去和解的人确实是我。 ——那如果你能给我一点援助,就真的帮大忙了。 我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轻巧,让我自己都有点惊讶。才谷前辈貌似也是完全没有想到,他问我是不是想要钱,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我的助学贷款至今都还没有还完,而且和小结的生活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因此对我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 ——北原,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正经而已。 我半开玩笑地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才谷前辈并没有笑。 我只好坦白。 ——我现在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生活。 才谷前辈惊讶地反问道。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也没有老婆。但是我会独自抚养这个孩子,所以我需要钱。 才谷前辈听到我这么说,才终于安心和无力地呼出了一口气。 ——北原,你真的变了。 ——对我很无语吗? 才谷前辈予以了否定,并且又重复了一遍。 ——北原,谢谢你。 ——我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厚颜无耻地问你要钱,还会得到你的感谢。 ——因为你让我解脱了。 我沉默地笑了笑。拯救才谷前辈的那张王牌,其实从一开始就以正确的意义紧握在我手里。与此同时,让才谷前辈得到解脱也拯救了我自己。正在打盹的小结醒了之后开始哭泣,我只好连忙挂断了电话。 不久之后,才谷前辈给我汇了一大笔钱,在我把名为“助学贷款”的债务全部还清的那一刻,极度的解放感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回想起了父母的那句口头禅“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俩现在肯定在天上唉声叹气,说“这句话可不是这样用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没忍住笑了出来。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能容忍这个如此离经叛道的自己。 随着日月飞逝,还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我还没有告诉明日见,那个她以为已经夭折了的孩子,其实在我这里平安无事地抚养着。我给明日见发了消息,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复。也许是因为明日见的父母担心她还跟我有来往,没收了她的手机。我本打算等放学之后在学校外面蹲点,可是这样做也很容易被她的父母察觉。 就算真的取得了联系,我也不知道明日见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她会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吗,还是两母女天各一方呢。这件事情在明日见高中毕业之前,至少都是无法决定的。因此,我和小结的生活依旧会在悬于半空的状态下继续下去。 我有时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鲁莽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没有半分后悔的念头。再苦再累也好,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我生怕小结醒了,望了望她的睡脸。她最近除了会在晚上哭,还经常闹别扭。当我发现她没怎么喝奶的晚上睡眠就会比较浅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逐渐掌握了小结的“规律”。 这是一个生命不断成长的过程。小结那些出乎意料的反应、以及根据她的反应所制定的下一步计划,居然让我有种回到研究室里的充实感。虽然感觉这跟普通人带娃的喜悦有些不同,但这大概也是我独有的育儿方式吧。我本以为学术研究的大门早已向我关闭,可是我却在这样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上回到了研究的世界里。 在高兴的同时,寂寞也油然而生。小结还能在我身边待多久,这一切都取决于明日见的回答。但总有一天我和小结是会分开的。我遥想着那个分别的时刻,凝望着小结,她的睡脸和鼻息都是如此短暂的东西。 门铃突然间响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我疑惑着是谁会在这个时间里上门找我,结果我看到的却是明日见的父母。我疑惑地刚一打开门,明日见的母亲便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闯了进来,明日见的父亲也是愁眉苦脸的。 「菜菜有没有来你这里?」 「怎么了?」 「她留下一封信之后,就拎着旅行包和衣服离家出走了」 「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这个问题其实十分愚蠢,因为他俩就是不知道才会来我这里的,我也有些不安。 「我已经把她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了,只剩下你这里了」 「她没有来我这里」 明日见的母亲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菜菜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虽然自闭了一段时间,但是回去上学之后她就完全变回了以前的那个菜菜,倒不如说,甚至比以前还要活泼精神」 明日见是计划好的。她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明日见菜菜”,让自己的父母放松警惕,在准备万全之后离开了家。我想起了她上课时那挺直的腰背,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身体不舒服,与此同时也让人觉得疲惫。明日见的母亲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地哭喊了起来。 「她明年就上大学了。就算再讨厌我们,她一个人搬出去住也可以啊——」 「发什么神经,她连那种事情都干得出来,我怎么可能允许她一个人搬出去住!」 「就是因为你这样,菜菜才会离家出走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明日见的母亲反驳自己的丈夫,明日见的父亲貌似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房里传来了小结的哭声,我让两人先等一会儿,回到房间里我才发现小结哭得很厉害。我把她抱起来哄了哄,明日见的父母也走了进来。 「……看起来很活泼呢」 明日见的母亲泫然欲泣地望着小结。 「这家伙就是菜菜的孩子吗。大了不少啊」 明日见的父亲探出头来窥探着小结,我迅速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麻烦你不要把她称呼为“这家伙”」 明日见父亲诧异地紧蹙着眉头。 「小结和菜菜都不是单纯地按照父母的意愿去活着的提线木偶」 「不要在这里说漂亮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医院究竟承受了多少?」 「不知道,而且不仅仅是你,我基本上也都不知道别人的事情。我知道的就是不能按照父母的意愿去生活的孩子究竟有多么痛苦」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菜菜她有着继承我们医院的责任——」 「能不能不要这样啊!」 明日见母亲发出了近乎于惨叫般的声音。 「你心里永远都只有医院和家庭。你一直这样子,菜菜就一直不会回来。我也已经受够你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也离开这个家了」 明日见母亲的喉咙深处不断发出呜咽声,她当场蹲了下来嚎啕大哭。 「发什么神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住在我们医院里的患者——」 「我考虑了啊!我真的已经考虑着做到最好了。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和菜菜不可能直到死都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我们也想要自己的幸福啊」 明日见父亲俯视着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妻子,呆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言语。我望着他脸上那有些痛苦的神情,意识到也许他也是一个因为自己所背负的东西而饱受折磨的人,与此同时他也同样比起自己,更加优先于他人。尽管这是值得称赞的美德——然而千人千面,人们各自理解各自的立场,可是却无法让步,导致每个人都无法动弹。在沉重的停滞之中,唯有小结的哭声带着毫无顾忌的自由,在沉默的房间里回响着。 「……小结」 明日见的母亲站起身来,用手指摸了摸小结的脸蛋,小结止住了哭声,望向自己的外婆。明日见的母亲朝小结露出了微笑,然后向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草介先生,小结就拜托你照顾了。另外如果菜菜有联系你的话,请你告诉她小结其实还活着。就算她执意要离家出走也无所谓,但是你记得告诉她,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回家吧。这一次,我会把她和小结的幸福放到第一位」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她的」 尽管我点头答应了下来,可我心中已经有了预感,明日见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人离开之后,我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之中。我的判断出错了,就算去蹲点也好或者是别的方式也好,最优先的事情都应该是告诉明日见其实小结还活着。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有可以去的地方吗?她有能依靠的人吗?她身上还有钱吗? 小结又开始闹起了别扭,仿佛在映射着我的不安。小结用如此娇小的身体感受着这个世界,感受着自己与世界的距离。 「小结,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小结,凝望着她那没有一丝污浊的眼睛。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嗯,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们以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嗯,这件事情也要做决定了」 我摇晃着怀里的小结,自己的思绪也在缓缓摇摆,飘忽不定。 如果要说蠢与不蠢,那么我和明日见所做出的决定大概都愚蠢到了极点吧。但是不管对她来说也好,还是对我来说也好,这都是我们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情。我们想要活出自己的模样,不受他人的牵绊,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不断思考着、摇摆着,小结在我的怀里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 周末的下午,我把小结放在套廊上晒太阳,玄关处却传来了声音。还没等我过去开门,伴随着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山上阿姨已经来到我面前了。 「老师,我们家小菜做多了,匀些给你吃呗」 「啊,谢谢您」 我正打算站起身来,山上阿姨却用手制止了我,然后自顾自走到连接着客厅的厨房,打开冰箱把自己带来的那盒菜塞了进去。然后她又自顾自地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杯给自己倒了杯麦茶,走到了套廊上来。这已经不能说是自顾自了,简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小结,你在晒太阳啊,太阳公公很舒服呢」 山上阿姨用手指戳了戳小结那如同桃子般红润的脸颊,她的手指因为干农活而粗糙不已。小结很是高兴地向着山上阿姨伸出了手。在我上班的时候,附近的邻居阿姨们都会轮流替我照顾小结,山上阿姨更是把小结当成自己孙女似地疼爱着。 「北原老师,来到咱们岛上的第一个夏天怎么样?」 「真的非常舒适」 我望向了被盎然绿意所覆盖的庭院。濑户内海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和炎热,但是迎面吹来的海风却是那么的清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安稳而又明亮的大海。 「城里来的人都这么说的,不过老师你本来就有岛上的血脉呢」 「因为外婆的关系大家对我这么好,真的非常感谢」 明日见失踪之后,我也决定搬到考虑了很久的濑户内海居住。其中最大的决定因素是母亲的老家就在这里,外公外婆去世之后,老屋就一直闲置着。考虑到小结的未来,我打算要开始存钱了,不用交房租着实是一大幸事。 城市里的人们抱怨说孩子进不了托儿所就没法出去工作,但老实说,带着如此年幼的孩子在岛上生活也挺令人不安的,但是传统的邻里关系弥补了岛上公共福利的不足,这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在不用交房租的同时,邻居们还能帮忙照看着小结。而且大伙还经常会给我一些蔬菜和鱼,因此花在买菜上面的钱也省下了不少。话虽如此,其实刚开始我很疑惑为什么岛上的人会自顾自地闯进我家里来,甚至闯入个人的私事之中,不过…… 「对了,桥本家的女儿万里离婚了,从大阪回到咱们岛上来了」 「这样啊」 「万里她老公不好好工作,还跑去打小钢珠,妥妥是个人渣。不仅如此,他还对万里家暴,甚至让万里去做陪酒女赚钱」 「那还真挺难的」 万里不仅遭受了如此悲惨的事情,她的家丑甚至还被外扬到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里。 「不过万里也是脾气好,她不仅能干家务活,而且还很听老公的话。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嫁了个烂人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太听老公的话,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呢。 「万里她虽然离过一次婚,但大家都说北原老师你也挺不错的」 「挺不错指的是?」 我望向身旁的山上阿姨,她表现得好像有些焦急。 「就是说北原老师你跟万里还挺般配的」 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聊着聊着就变成给我做媒了。 「我这还带着个孩子呢」 「就算是拖油瓶也好,万里也肯定会当个好妈妈的,我能打包票」 「像我这么没用的男人,配不上人家万里的」 听我这么一说,山上阿姨顿时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你是不是还喜欢已经离开了的老婆?」 「不是这样的」 说到底我压根就没有老婆——但是这句话我不能说出口。面对这样的问题,只要给出最低限度的回答就可以了。多嘴乱说些什么,明天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了。 「啊,不过我记得北原老师你好像还没结过婚吧?」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办事处的松田先生说的」 虽然感觉办事处把别人的个人信息到处嚷嚷多少有点那啥,但岛上是这样的。正因如此,大伙才会以亲人般的感觉来帮忙带娃。在农村地方生活,想要只享受好处,不接受坏处是不可能的。 「老师,你现在还喜欢小结的母亲吗?」 否定和解释也挺麻烦的,所以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一句“大概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回答由始至终都是随意和含糊不清的,但是山上阿姨的这个问题还是让我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唉?」 「我想,她自己肯定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山上阿姨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而我的思绪已经飘到了消失不见的她身上。 山上阿姨回去之后,我也躺在套廊上,在小结身旁午睡了一会儿。即便到了傍晚,夏日的灼热阳光也依旧没有消退,不过伴随着海潮香味一同吹拂而来的海风带走了温度,令人心旷神怡。 我勉勉强强地赶上了爱媛教师聘用考试的报名时间,从今年的春天开始在这座岛上的高中当老师。令人眼花缭乱的春日悄然流逝,我迎来了岛上的第一个夏天,明日见依旧下落不明。不过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张没有寄信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非常抱歉,但我现在很好”。明日见应该是通过以前的那间高中知道了我现在的住处。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明日见的母亲,没想到他们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明信片。 ——其实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菜菜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日见母亲的声音十分平静,其中夹杂着些许放弃的意味。 之后明日见的父亲也来跟我聊了两句。 ——你在那边怎么样? 明日见父亲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我回答说“一切都挺好”。 ——小结还好吗? ——嗯,濑户内海温和的气候很适合她。 ——好,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开口。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铁树原来也会开花。 ——谢谢。有机会给你们发小结的照片。 道过谢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 ——我们对不起你。 在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再见”,电话被安静地挂断了。我想最后的那句道歉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他们女儿听的吧。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明日见并不是在悲叹之中消失的,她去了一个曾经憧憬不已的地方,一个能够让她自由翱翔的地方。 我凝望着蝉鸣声不绝于耳的夏日庭院,心中思索着明日见现在会如何去生活。在那盎然盛放的绿意里,是她翱翔于春日之中的鲜明残像。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她自己肯定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明日见,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我想要怎样去活着。这一切的疑问都没有正确答案,随着年龄的增长选择会越来越多,我心中的海洋不断扩张,在混乱与丰饶之中不停歌颂。 我低头望向了正在香甜酣睡的小结。我想要守护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成为了我的支柱。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两人的生命交织着我们两人的自由。 「小结」 我轻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这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将明日见和这个孩子给联系起来的细线。这条线也许有朝一日会交还给明日见,也许会延伸向完全不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答案。 夹杂着海潮香味的海风阵阵吹送,我遥想着那依旧看不真切的未来,思绪在湛蓝的春日中展翅翱翔。 春日翱翔 完 编织繁星1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这段时间辛苦了。棹的小说正式决定在八月份出版。今晚见面的时候再跟你细聊。九点中在池袋的老地方碰面怎么样?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尽管傍晚开始有两场商讨会,但九点钟的话应该还是能赶上的。在我回复说“收到”的时候,耳机里也还是不断地传来藤堂老师责备我的怒吼声。 “其实我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的,但制作方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份官方的解释和道歉,那我也必须要下定决心做点什么了” 耳机里的藤堂老师十分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而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要把版权移交给其他出版社”。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甚至有一段“果然如此”的字幕在我的脑海中滚动着。 藤堂老师的大热漫画作品《饭工》决定改编为电视剧,虽然刚开始进展不错,但是剧本却一直延误,这也导致藤堂老师和我们这边逐渐起了摩擦。他不时抱怨说“不要乱加原作里没有的情节、不要乱改台词、主演和角色形象不符”之类的。每当他抱怨,我都只能说“麻烦您理解一下”,但这次他也是忍无可忍地要求我们正式道歉了,想必制作方也会非常愤怒吧。 「真的十分抱歉。我非常理解藤堂老师你的心情」 “既然主编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然而,他又开始念念叨叨“但是,不管再怎么说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害得我给他足足赔礼道歉了将近一个小时。编辑部里的后辈们都偷偷地望向我这边来,满脸写着“辛苦主编你拆炸弹了”“主编加油!” “话说回来,山岸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啊?这么重要的关头,责编居然长期休假真的是难以理解!新篇章这才刚刚起步,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你们的热情” 虽然很能理解他的愤怒,但是责编之所以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长期休假,是因为他被夹在电视台和藤堂老师中间,面对双方不断膨胀的交涉需求,极度的高压引发了他的胃穿孔,现在还在疗养呢。 「对你们“青年之潮”来说,我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作家吗?」 「怎么会,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藤堂老师您可是我们十分重要的作家」 我用尽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语言,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藤堂老师的理解,挂断电话时我已然筋疲力尽。虽然这次是搪塞过去了,但是没准三天过后他就又要发信息过来抱怨说“我后面想了一下,我果然还是觉得……”。就在我瘫倒在椅子上的时候,宣传部的同期中井来到了我的座位旁。 「辛苦你拆炸弹了。藤堂说啥了?」 「说还是想要我们正式道歉,不然就把版权转让给其他出版社」 「哈?那家伙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吧」 《饭工》确实是当下大热的漫画作品,可是我们出版社这边也有很多其他的作品,为了他一个人跟电视台撕破脸是不可能的,毕竟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构筑起了十分良好的合作关系。如果藤堂再继续闹下去,那么这事儿也只能升级到终止合作的地步了。因此我其实很想在电话里说“你想转让版权就转吧”。 「藤堂自己肯定会后悔的」 《饭工》的走红确实带动了其他公司和藤堂老师的工作往来,但是从数据上看,藤堂老师其他作品的发展趋势真的不容乐观,大热的作品也只有《饭工》这么一部,而且责编山岸也在其中起到了十分巨大的作用。从藤堂老师依旧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开始,他俩就一直齐心协力地相互扶持走到了今天。可是如今藤堂老师俨然已经变成了恶魔,甚至逼到山岸胃穿孔—— 「他就算去了别的出版社,估计也没办法和编辑构筑稳定的信赖关系,照他那个模样看来,漫画的销量一旦上不去就会被腰斩,我实在是见过太多就这样消失的漫画家了」 「你还真是热心肠啊。他都这样找茬了还为人家着想呢」 中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但这并不是说我热心肠,只是我不希望因为自己没能尽到最大的努力而后悔而已。我已经不想再品尝这样的悔恨了—— 「这么说来,青野棹的小说是不是要在薰风馆那边出版了?」 不愧是宣传部,消息就是灵通。 「负责人是二阶堂绘理对吧。在那件事情之后,她突然间跟青野走得很近,还有传闻说她逼着青野在临终的时候都要写稿。那女人干的事情真是离谱啊」 中井那揶揄般的口吻让我皱起了眉头。 「大家都说她为了赚钱不择手段。青野棹还是一个因为涉嫌性侵未成年人而被逐出漫画业界的作者,他写的出道作小说,啧啧。虽然涉嫌性侵的不是青野棹本人而是他那个搭档,不过遗作果然还是很有话题性呢」 「二阶堂是个优秀的编辑,所以才会这么年轻就被提拔成了主编」 「那毕竟她作为白尾廉那本《恶食》的责编,在当今时代捧出了这本销量破百万的小说呢。不过那好像也算是她跟白尾老师搞婚外恋的分手费——」 「她是个好编辑,而且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小说的」 在我的再三打断下,中井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好好好,她是个好编辑,你小心以后别被人家绊一脚就是了」 「担心我之前你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上次跟你说的复刊的事情,真的拜托你了」 「知道了。我这不是一直在跟上头疏通关系嘛」 中井这么说着,望了望手表,留下一句“糟了,要开会”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我有些无奈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邮件已经堆积如山。提起漫画编辑,大部分人的印象应该都是和漫画家碰面商讨以及检查原稿之类的事情,但其实要做的工作十分之多,作品刊登的日程管理、校对工作、取材和资料的准备、其余事务的部署,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尽快完成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我一边做重要的资料,一边上网查阅销量数字是否正确,确认之后再汇总到数据里面。干着干着我的手却突然间停了下来。这些信息真的是正确的吗。在通过一次单击就能轻易获取无数信息的当今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愿意煞费苦心地去挖掘那些被掩埋在互联网长河中的真相。我们很容易看了点简单的汇总性报道就觉得自己已经看破了一切,将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当成“自己心中的真相”束之高阁。我总是时常戒备着,提防自己也陷入信息茧房之中。 我在搜索框里输入“青野棹”这个名字,他的维基百科便出现在了顶部。出生年月日之后是他去世时的年纪——三十三岁。他的代表作仅仅只有一部和久住尚人搭档完成的作品,末尾还有一句“未完”。 “未完”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和后悔有着相同的含义。 我第一次见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时候,他俩才十多岁。我当时也是刚分配到“青年之潮”的第二年,还是一个新人编辑,他俩就是我第一次担任责编的作者。心思细腻而神经质的尚人是作画,而同样心思细腻但是却装作无赖的棹是原作者。他们两人无疑有着卓越的才能,可是他们对待自己才能的方式实在是太不成熟。 我们三人在反反复复的商讨过后,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第一次的连载机会,当时的那份喜悦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也曾因为漫画人气平平而一度面临腰斩的危机。那个时候的我做好了被他俩憎恨的心理准备,说了些十分严厉的话。于是漫画的人气便逐渐增长,就在我们雄心勃勃的时候,周刊杂志曝光了尚人涉嫌性侵未成年人的事情。 尚人当时有一位同性的恋人,尽管两人的交往是十分诚挚的,可是由于对方还在上高中,因此杂志将两人的关系描述为“不正当”,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然而在真相无人问津的同时,社交媒体上开始了对我们的口诛笔伐,连载也就此遭到腰斩,已经出版了的漫画成为绝版,电子版本也随之下架,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漫画现在也只能在二手书店里找到了—— 手机闹钟告诉我商讨会的时候到了。我将电脑画面切了回去,进入了线上会议,责编和装帧设计师已经在房间里等着我了。 「我是植木,让你们久等了,大家最近辛苦了」 我开朗地朝着屏幕对面的人打招呼。下个月就要出版的漫画封面设计事宜必须要在今天敲定下来。虽然责编本人在场,但由于他还是初出茅庐,因此我这个主编也加入了进来提供帮助。我将自己脑海中那残存分毫的忧郁给封存起来,集中精力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商讨会结束之后,我又跑去处理了一个突发事件,因此等我来到约好的地方时,已经是九点十五分打后了。然而我并没有在店里看见二阶堂。 「抱歉,我很快就到」 二阶堂给我发来了一条这样的信息,外加一个道歉的表情。 「我已经开喝了,不急」 刚啜饮两口,二阶堂便出现了。她手上拿着手机,也许在来的路上还在跟别人商讨业务。她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刚一坐下便朝着柜台喊了一声“来杯生啤”。 「植木,你点吃的了吗?」 「还没呢,想着等你来再点」 「让你久等了。不过我也确实饿了。中午忙得连饭都没吃呢」 「啊,我也是」 我这才想起来,因为藤堂老师那件事情,害得我自己都没空吃午饭。 「还是想要些能吃饭的空闲时间呢」 「一忙起来连自己肚子饿都不记得了」 「植木,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这么瘦的」 「哪有,我最近腰围都有点变大了」 「你今年好像四十了?不过中年发福确实没啥办法呢」 二阶堂一句话便将我赶尽杀绝,随后喊住了经过的店员。 「你好,麻烦给我一份炖猪肠、烤饭团、煎鲑鱼、味噌汤、然后烤串要鸡肝、鸡心、鸡颈肉、鸡肉串、心管、鹌鹑蛋、纳豆卷、鸡皮、鸡胸卷,每样两串」 二阶堂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吃,她这么苗条,这些食物究竟是塞到哪里去了呢。 「啊,我要这个」 「哈尔滨风味腌卷心菜对吧」 在开口之前,二阶堂就已经帮我点好了。 点完餐之后,我们总算是放松地碰了个杯。店里烤串的烟雾缭绕,工作日的晚上却座无虚席。这样的小店既不漂亮也不时尚,但是味道的确非常棒。我已经是这家店的常客了,但是我知道二阶堂也很喜欢这里还是去年的事情。 那天从晓海那里传来了棹去世的讣告。 「刚才棹的亲属联系了我,棹已经走了」 我给二阶堂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和她第一次见是在尚人的葬礼上,在那之后我俩便经常帮着照顾反复住院和出院的棹。 「要不要去喝两杯?」 收到二阶堂的回信之后,我回复道“喝”。我平时都会去预约那些精致的小酒馆和小餐馆,但是那天晚上,二阶堂却主动指定了店铺。而那就是我频繁光顾、几乎可以说是大叔聚集地的烤串店。 ——其实我更加喜欢这样的小店呢。 ——我也是。 知道了彼此之间都在为对方着想的时候,我们相视而笑。当晚我和二阶堂其实并没有聊和棹之间的回忆,因为我们都尚未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我们随便地聊着业界里最近发生的事,喝日本酒喝到酩酊大醉,可是我的身体却依旧沉重无比。我和二阶堂并肩摇摇晃晃地走在深夜的闹市之中,仿佛在做一场半醉半醒的噩梦。 ——绝对会出版的。 在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二阶堂这样嘟囔了几句。我并没有问是要出版什么,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十分关心棹的第一本、同时也是最后一本小说。 ——绝对、绝对要出版。 出租车的车门关上之后,我凝望着那逐渐变小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小声地呢喃道“嗯,绝对要出版啊”。 在那闷热无比的八月夜晚,喝醉了的我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公司走去,我的衬衫都已经全部汗湿。在感受着这份不适的同时,我也在心里发誓,要将棹和尚人那并未完结就消失在世上的漫画重新复刊。我做好了朝着这个目标而努力的打算。 「久等了,这是您的心管、纳豆卷和鸡心」 洪亮的喊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之中。烤串师傅隔着柜台给我们递来了餐盘,二阶堂很有礼貌地双手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她虽然礼节做得很好,但是并不会把烤串上的肉给逐一取下来,而是横着一口咬下来。这种礼貌与十分符合气氛的粗鲁令人无比惬意。 「小说决定在八月份出版」 二阶堂撸着串,语气十分坚定。 「没说“估计”而是“决定”,还真是可靠呢」 「我说了要出,就一定会出。植木你那边呢?」 「事前准备已经做好了。配合你们那边的小说出版之后,我们也会启动复刊,与此同时,《青年之潮》会开始连载漫画的完结篇,漫画家找的是和棹同期的熟人」 「不愧是柊光社的精明主编植木老师呢」 「您过奖了,我怎么比得过二阶堂主编呢」 相互做作地点了点头之后,我换了个话题。 「棹的小说,初版你打算印多少本?」 「一万本」 我惊呆了。在如今这个小说已经并不好卖的时代里,一个没有拿过新人奖的作家的处女作,一般来说初版也就四千本,搞不好三千本都不奇怪。一上来就印一万本无疑是一场豪赌。 「真的没问题吗?」 「我在想怎么做推广」 「话又说回来,你真能在这本书上砸下这么多预算吗?」 「我会动用我所有的人脉。有交情的杂志、网站、书评博主、写手、书迷群体等等,我会把他们给动员起来,一起给棹的小说做推广」 「那书店方面的推广就交给我吧」 「帮大忙了,毕竟你跟全国的书店员工们关系都很好呢,甚至比销售部门那边的人还强。除了植木你之外,我还没见过哪个编辑会和书店员工们如此频繁地交换信息」 「毕竟不管是小说还是漫画还好,他们才是这个业界的第一线」 尽管小说业界的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了,但也的确存在不少书店的卖场负责人大力推荐,成功打造出一部畅销书的案例。书店员工每天都在与读者正面接触,他们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当下读者所需要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作品,并且给出身为专业人士的判断。书店员工们的意见和信息是十分宝贵的,对我来说他们也同样是我的战友。棹和尚人的漫画连载遭到腰斩的时候,也有很多书店员工向我表达了惋惜之意。对当时已经被无力感所击垮的我而言,来自第一线的意见真的帮了我很多。 「书店员工可以给我们提供信息,我们也同样可以反过来推荐自己的作品过去。如果是植木你亲自开口推荐的书,想必他们也一定会看看的」 「这个倒不是,书店那边的人也是专业人士,他们对待这件事情是十分严厉的。不够有趣的作品他们会嗤之以鼻,不过就算作品不够有趣,只要他们认为有着能够畅销的潜力,那么便会大力开展推广。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能从书店员工的嘴里听到他们称赞说“棹的小说很有趣,会卖得很好”,那我一定会很开心」 「棹的小说一定会的」 二阶堂这样说道,我也点了点头。 虽然我对小说一窍不通,但是在读到棹的原稿时,我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书中是自然而然且不加修饰的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童年太过不幸,他为了不再受挫、不被轻视,总是会下意识地挺直腰背,有些时候这会让他看起来是在虚张声势。 作家是分很多种的,棹无疑是那种解剖自己用以取材的作家。无论如何,棹的小说都将“青野棹”这个人给原原本本地曝光了出来,拙劣的修改很容易变成对他本人的否定。在他的人生中,我也曾经遣词造句过几回,向他传达出“修改意见”,可我们依旧无法相互理解,我甚至怒吼过一次“麻烦你更加认真地听人讲话”,不对,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 棹的小说叫《君若星辰》。 这个名为《君若星辰》的故事中,伫立着那个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负担、柔软温和的棹。书中的他仿佛不再虚张声势,而是轻轻松松地把手插在裤兜朝我微笑—— 我悔恨不已。在一开始,发掘出青野棹才能的人是我,可为什么我却没能把如此自然和不加掩饰的“青野棹”给牵引出来呢。这不仅让我深感二阶堂绘理这名编辑的过人之处,也让我重新认识了当时自己尚未成熟的地方。 我一直十分后悔。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其实是不是还有很多我能够去做的事情呢?在与担忧舆论攻势的上层对话的时候,如果我再硬气一些,是不是就有办法阻止漫画的腰斩了呢?就算在遭到腰斩之后,如果我能努力地去鼓励他们,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们创作出新的作品了呢?可是在这些“如果”的循环往复之后,最后抵达的都是那句再也无法收回的话语。 ——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懂你们作家真正的痛苦。 在我告知他俩漫画即将遭到腰斩之后,面对已经自暴自弃的棹,我向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最后我找借口说“待会还有工作”,就这样把棹一个人抛在了原地。当时我的心已经破碎不堪。 棹和尚人是我依旧默默无名的时候发掘出来的作者。我希望能够从零开始培养他们,无论成功还是挫折都和他们共同面对,当时的我心中有着如此的自负。可是当他俩让我意识到从零创作出故事的作家和只能等待他人创作的编辑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壕沟之时,我却选择了自保,保护对编辑这份工作充满自豪、一直兢兢业业地走到今天的自己。 可我仅仅保护住了自己,随后便落荒而逃。 我在梦境中无数次回到过当时,梦中的我无数次想要转身,可到头来都是对分别那天的重演,每当梦醒,我都沮丧得不得了。即便为时已晚,我还是经常联系棹和尚人,了解他们的近况,可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弥补那天的失败,而棹和尚人也都离开了人世。 两人离世之后,我变了。在这之前,我只对和作家们齐心协力地创作出优秀作品感兴趣,可我现在开始关心如何升职了。因为在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我希望我能有守护作家和作品的能力。我不想再一次经历棹和尚人当时那样的后悔了。 有些时候,我会舍弃掉质量,追求销量。我还会诱导作家往读者所喜好的方向去创作,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自己构思能大火的情节,让画工还不错的新人漫画家来作画。由于我的计算和考量太过超前,有些漫画家抱怨说“我可不是画画的机器”,甚至扬言要换一个人来当责编。这种时候我倒是会反省一下自己。 而有些时候,面对我觉得很有潜力的作家,我则会要求他们在质量上精益求精。即便面临短暂的人气下降,主编让我想想办法也好,我也还是让作家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与此同时用其他方面的业绩抹平差距。没过多久,那部作品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第二年我也晋升为了主编。这样一来,让棹和尚人的漫画重新回归到杂志里面的准备工作也算是迈出一小步了…… 「总算是盼到了呢,植木」 二阶堂呢喃道。 「嗯,不容易啊」 「能赶上八月份吗?」 「天塌下来也要赶上八月份」 配合着小说的出版,我要让棹和尚人的漫画重新复刊,将那个尚未完结的故事画上句号。在棹临终的时候,二阶堂收到了他的原稿,而当时的我也从棹手上拿到了那个遭到腰斩的故事的后续。棹是这个故事的原作者,可是负责作画的尚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样把它画出来。 「你打算找谁来作画?」 二阶堂的眼神闪闪发亮,仿佛在好奇我会拉拢来怎样的大牌漫画家。 「小野寺悟」 阿悟是和棹同一时期的女漫画家,他俩在刚出道的时候,会相互给对方当助手,两人的私交也非常不错。在棹和尚人的漫画腰斩的时候,她悔恨地流下了眼泪哭诉道“为什么会这样?那些报道不全都是假的吗?”。 「抱歉,没听说过这人,她有什么代表作吗?」 二阶堂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个五年前就已经隐退了的女漫画家。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尚人葬礼的时候」 「啊,这么说来当时好像是有个年轻的女生在,个子很高的那个」 「对,就是她。她现在已经是个家庭主妇了,和丈夫在老家长野定居了下来」 她的首部连载作品在刚开始的时候人气甚至比棹和尚人还高,可是后面却没能翻过这座大山,碰壁的时候还恰好意外怀孕,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结了婚,同时结束了自己的漫画家生涯。 当时阿悟所面临的状况也非常糟糕。和她一路并肩走来的编辑休了产假,接手工作的次任编辑却和她不太合得来,结果导致漫画也遭到了腰斩。 得知阿悟隐退的时候,我是非常惋惜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那位次任编辑的心情。当时阿悟的人气已经开始断崖式下降,次任编辑临危受命,想尽办法地避免腰斩,奉劝阿悟去画一些受读者欢迎的故事展开,可是这也让阿悟自己变得更加迷茫。其实我也挽留过很多次,不希望阿悟隐退,因为她是有着卓越才能的。如果当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人是我,也许我能做得更好吧。 「她都离开现役五年了,你让她突然间重拾画笔,能画得好吗?」 我能理解二阶堂的担忧。 「找回当时的感觉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吧,但是我会尽自己所能去给予帮助的。阿悟有着十分细腻的画工和文风,她的粉丝层也和棹他们高度重叠。阿悟自己也跟棹他们谈论过很多次有关作品的问题,所以我想把这次完结篇的作画交给她」 「如果她是这样的来头,那原先的粉丝们估计也挺容易接受的」 二阶堂点了点头,随后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社会该如何接受了」 正是如此。对于了解事件真相的我们来说,我们知道引发骚动的源头正是那些肆意编造的报道。可是大部分人并没有去了解过事件的真相以及后续。曾经被打上过的标签,我们又能揭下来几寸呢。而且一步走错,就很有可能会再次引发批判。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复刊,那就只有奋勇向前了」 听到我这样说,二阶堂望向了我。 「植木,你刚才那句话还挺帅的」 「我一直都这么帅,谢谢」 二阶堂“对对对”地敷衍了过去,然后朝着柜台后面点了一壶热清酒。 「要一份萝卜干、鸡肉串、烤横膈膜、还有纳豆卷」 「你还吃得下啊?」 「你就吃不下了?」 二阶堂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还是喜欢那种会往饭团上沾满满的一层味噌然后大口猛吃的男人」 「我记得你老公好像是在广告代理店工作的?」 「是啊,咋了?」 「没啥,我就是在想,一个天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城市人居然会有这么狂野的喜好」 二阶堂顿时皱起了眉头。 「好好好,我错了,我老公也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男人。他给我捏饭团的时候都会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捏」 「你老公还会给你捏饭团?」 「我们都是有工作的嘛,所以家务活就对半分。但是他对做菜挺有兴趣的,所以经常给我做各种好吃的。他打扫厨房卫生和洗衣服都挺积极的,我那些女权主义的朋友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无论男女,照顾好自己都应该是自己的义务。植木你家呢?」 「我家已经有孩子了,所以我老婆是全职主妇。我工作日的时候回家真的就只是回去睡觉而已」 「呜哇,早就已经灭绝了的昭和大男人居然就在这里」 心里有数的我被戳中痛处,也只好耷拉着脑袋。 「不过其实我也没脸说你,因为我老公自己工作也很忙,所以如果我是全职主妇的话,估计也不会吵架了」 我们谈天说地,从工作一直聊到了私事,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零点了。 「二阶堂你家是在目黑来着?」 「嗯。不过我回去了也还得工作呢」 我嘴上说着“那可真是辛苦了”,但其实我自己也是如此。下周有校对工作,因此必须要开始做准备了,编辑会议之前我还得把企划书给大致过一遍。动画化作品的剧本检查、联系、调整、商讨、要做的事情已然堆积如山。 「其实把工作带到家里去是真的不太好,上头还老是逼着我把带薪假期给用掉。工作方式的改革导致加班都变得不那么方便了,可话虽如此,工作量本身却没有减少。」 「是啊。我们这些上司还没走的话下属也不敢走。现在这个时代,沉迷工作的上司对下属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麻烦,完了你约人家出去喝两杯就是职权骚扰,约女同事就是性骚扰,只约男同事就是歧视女性」 我和二阶堂都感叹了一句“上司不好当啊”。 「不过植木你确实太拼了。不多顾一下家的话没准你老婆要跟你离婚的哦?」 「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不过你家好像是现代婚姻来着」 二阶堂笑着坐上了出租车,而我则朝着车站信步而行。看了眼手机,仅仅几个小时的空闲,收到的信息便已堆积如山。在按照优先程度逐一回复的同时,我看到了那个叫做“安藤圭”的名字,顿时停下了脚步。 ——小圭。 那个脸上总是一副腼腆笑容的男生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这阵子辛苦了。关于推广棹那本小说的事情,我给你列了一份支持我们组织展销会的书店名单。过阵子咱们一起去找各家书店的卖场负责人聊聊,顺带维系一下感情。 另外我还邀请了我们这边新媒体部门的主编,跟你们《salyu》做一个联动,出一期青野棹·久住尚人的特辑。主题大致定为“夭折的天才”,你觉得怎么样?因为以后已经不会再有新作了。所以我就想着打造一个品牌,维持读者的长期粘性。这件事情到时候也跟你们那边商量一下。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在休息室里喝咖啡的时候,植木给我发来了邮件。点开那份书店名单之后,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东京都内的大型书店自不用说、就连横滨、名古屋、大阪梅田这些有知名员工坐阵的书店都在其中。 我也思考了一下和柊光社那边的联动企划。不过那个“夭折的天才”的主题,老实说我觉得用力过猛了,而且还有种消费死者的感觉,这让我很是犹豫。可是植木能够并不介怀地提出来,也让我有种身为编辑落后于人的悔恨感。 「你听说了吗?有本新人作家的小说初版居然要印一万本,真的假的」 我转过身来,见到隔壁部门的玉城和新田正在泡咖啡,他们是“小说薰风”编辑部的人,在用作分隔的绿植后方谈论着棹的小说。他俩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这还是二阶堂小姐用自己的主编权限强行通过的。不过青野棹在漫画领域算是一个命途多舛的作家了,倒也不算是完完全全的新人」 「他那部漫画的作画是不是因为性侵未成年人被逮捕了?」 「我也不记得有没有被逮捕了,不过漫画这种靠人气吃饭的行业,沾上性犯罪算是玩完了。他们也始终没能复出,作画那个三年前自杀了,然后青野棹好像是去年病死了」 「他死了之后还被二阶堂绘理敲骨吸髓呢,啧啧」 「为了捧出一部大热门的作品,她甚至去消费一个死人,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毕竟二阶堂绘理可是从白尾廉那里勒索原稿拿来当分手费的女人。白尾老师一听到她说要把这段不伦恋给曝光,肯定被吓得拼命地在写书吧」 「然后那本书就达成了百万销量,她自己也以年轻到离谱的年纪就升到了主编的位置,已经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我看她肯定还眼馋着更加上层的位置呢」 新田突然压低了声音。 「其实她最近又有新男人了」 「还有这事儿?快说来听听」 「二阶堂小姐不久前开始,就跟柊光社的主编走得很近呢」 玉城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但老实说,我也同样地感到惊讶。 「柊光社的主编原来就是青野棹的责编,他们那边貌似打算配合我们这边的小说出版,把原本已经绝版了的漫画给重新复刊。咱们跟柊光社的联动会在书店里举行展销会,我听说柊光社那边的主编已经在私底下开始全面协助了」 「怪不得初版就敢印一万本啊,她这么强硬的根据原来是这个」 「二阶堂这都已经有老公了,她还真敢在外面乱搞男人呢」 「给她猴急的,不过她也已经不年轻了」 尽管很想走出去把咖啡给泼到他们脸上,但是和这种人较真也实在是给自己掉价。我只好轻快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向接下来的商讨会。 小的时候别人说我太过要强,因此男生基本上都很讨厌我。上学的时候别人说我一点都不可爱,因此就算交到了男朋友也没能持续多久。走上社会之后,别人说我目中无人,因此男领导都对我敬而远之。尽管每次都会让自己受伤,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就此收敛自己的锋芒,我只执着于继续努力,做出让那些背后非议我的人都能认可的成果。 可是无论我做出再多成果,也还是有一部分男人从未停止过对我的攻击,在传出我跟白尾老师搞婚外恋的流言的时候,他们便对我迄今为止所创造出的成果嗤之以鼻,外加一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跟人家睡了。 ——我就知道她没那个本事。 我的名声在行业里一落千丈。可是我也只能自我安慰说“没办法”,默默忍受这一切。因为我无论是作为一名编辑也好,还是作为一个人也好,我都违反了规则。可与此同时,同样遭到责备的白尾老师身上却不知为何多了种“玩挺大”一般被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我们犯下了同样的罪过,可是为什么女人就要遭到更多的苛责与唾弃呢。 在那之后过了几年,不管我做出了多少业绩也好,像玉城和新田这样的男人也总是拿我的过去对我进行嘲弄。不贬低女人他们是不是就无法维持自己的自尊了呢。而我自己其实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任由他们嚼口舌了。 ——可是居然觉得我跟植木有一腿? 这是我未曾设想过的。话虽如此,这倒也不是说植木身上没有任何男性魅力。他不仅工作能力优秀,而且很重感情。在工作和感情两相为难的时候,他会当机立断地朝着最终的目标前进,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心理准备,深谋远虑与度量宽广之间的平衡也很好。老实说,就算再优秀也好,我也不喜欢那种没有在工作中投入灵魂和热血的人。 回到编辑部里,我的桌上贴着一条便签纸“青野先生来电,希望您再打回去”。如果是青野的来电,那么应该就是棹的母亲吧,我迅速地拨了回去。 “二阶堂小姐,让你特地打回来,不好意思哈” 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少女般娇滴滴的,和年龄完全不符。 「也感谢您的联系,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前阵子你不是给我寄了一份草拟的合同吗?” 出版合同的内容其实已经得到了棹本人的了解,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他的母亲寄了一份合同。阿姨刚开始表现得非常不耐烦,但是当我告诉她这本书的版税收入会归她所有的时候,阿姨的心情便顿时好得不得了,对合同的事情十分上心。 “二阶堂小姐你夹在合同里面的那封信里,说初版会印一万本对吧?” 我在心里一阵骄傲,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为这件事情而非常努力了。 然而。 “为什么就印这么点儿啊” 「唉?」 “我以前听棹说,他在柊光社的时候销量可是超过一百万本的。我朋友也说有可能是你们这边搞错了,所以我就想着问问你” 阿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的担忧是正常的。因为出版行业里的常识并不适用于普通人。所以我应该仔细地跟阿姨解释清楚这个事情。首先是发行量的问题,虽然小说和漫画的下限差不太多,可上限是完全不同的,漫画行业里经常会有销量突破百万的作品,然而在小说行业里,这样的作品几年都见不到一部。如果把系列化和文库化也包含在内的话倒是还好,仅仅讨论单行本的话,一本书的销量能超过十万都已经是爆红了。 「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过什么有名的新人奖,那么在我们公司,新人作家的单行本出版发行量一般都是四千本到五千本左右,再低一些的三千本也有」 “三千本?什么玩意儿?如果按照一本卖一千七百日元,那版税算下来也就五十来万?” 阿姨说话娇滴滴的,但是算钱却算得很快。 “花了这么多年写出来的书就只能卖个五十万日元?” 「是的」 在小说已经没那么好卖的当下,能够靠着当作家吃饱饭的真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作家都把写作当成是副业,本业有其他工作,或者大头收入在其他地方。就算拿到了某个大型新人奖,畅销书也是少之又少,因此把版税当成意外之财会更好。 「老实说,初版发行一万本在我们公司里也已经算是豪赌了,也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但是我愿意为青野赌上这么一回,我相信他的故事一定会得到读者们的喜爱」 “……这样的吗?” 「是的,我相信青野的才能」 一阵沉默之后,阿姨抽泣着说了声“谢谢”。 “有二阶堂小姐你这样的人关照着,棹他真是有够幸福的” 「没有的,其实我反而——」 “但是以防万一,我也去找植木先生问问这个事情吧” 「哈?」 “货比三家不是常识吗?” 伴随着一声“谢谢”和“再见”之后,阿姨便挂断了电话,剩下我独自凌乱。 ——我妈来找我十有八九都是要钱。 我回想起来,棹曾经这样评价过自己的母亲。可是他在评价过后,往往都会苦笑着补上这么一句。 ——可她毕竟还是我妈,不照顾着她也不行。 棹的苦笑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我能在其中读出他对阿姨的爱,也能读出他的不厌其烦,还能读出他的几分可怜。因为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男人,而温柔往往与散漫相通,我自己也被他的这种“散漫”给拯救了。 下午植木给我发来了邮件。“棹的母亲跑来问我小说初版的发行量,所以我回复她说一万本已经是破天荒了”。植木没有隐瞒些什么,而是和我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他真是一个很好共事的人。 ——二阶堂绘理和柊光社的主编好像有一腿。 我想起了中午听到的卑劣发言,但是也再一次感到这确实是不可能的。和植木睡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想到和他睡了之后会失去的东西,我就不想走上这如此危险的天平。以后我也想和植木堂堂正正地一起共事。 出于工作陪着酒鬼作家接连喝了几家店之后,等我回到家已经差不多天亮了。酒会的中途还有别的作家群体也加入了进来,最近一直都是这些高强度的接待工作。 「绘理,你回来了」 我在厨房里喝水,洗完澡的丈夫裕一走了过来,他正在用毛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现在是凌晨五点钟,他起床也太早了。 「我今天要跟一家公司的部长去打高尔夫,毕竟要帮他们做广告嘛,你是做接待吗?」 「嗯,中途诸住老师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他还喝酒啊?我之前听说他转氨酶还挺高的哦?」 裕一是广告代理店里的规划师,因此认识很多艺人和作家。我和裕一是大学同学,在职场上重逢之后便重新开始了朋友之间的交往。和白尾老师分手之后,他说想和我以结婚为前提去谈恋爱,老实说我当时很惊讶,再加上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所以便向他询问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你是我的理想类型”。 “我们相互之间都能理解对方的工作,忙碌起来的时候也能相互体谅。我们的工资水平也比平均线要高,万一发生些什么的时候也能相互帮助。在经济宽裕的前提下才能去设想未来。老了之后也能过得体面一些。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所以人生规划的一致相当重要” 这与其说是求婚,倒不如说像是听了一场演讲,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裕一外表干净整洁的同时,人也非常的聪明理性和温柔,最重要的是,他能够理解我一介女流手握大权的艰辛。再加上当时的我因为白尾老师的事情而疲惫不已,我已经不想在感情生活上投入太多精力了。 「绘理,要吃早餐吗?」 在我回答说“吃”之前,裕一已经走进了厨房里,我卸完妆回到客厅,他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一碗茶泡饭。餐桌上是米饭、茶壶、配菜以及一份炖菜。 「喝完酒的早上这样的早餐真是帮大忙了」 「早上过得舒服,一整天的质量都会高上不少」 裕一穿好衣服,一边用手机查看工作上的邮件,一边悠闲地啜饮着咖啡。他自己不吃早餐,可还是为了我做了一份。 面对忙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家的妻子,道上一句“辛苦了”并且准备好早餐的丈夫。我的朋友们都对裕一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一个极其温柔和尊重伴侣的人。当然她们最后也没有忘记提醒我一句“当然了,这些事情我们女人长年累月都是这样做下来的”。 裕一确实很温柔,这个不假。但是他的温柔和棹并不一样,其背后与回避麻烦的合理性相连。向清晨才回家的妻子抱怨些什么只会演化为争吵,再加上各自的日程安排,很有可能导致双方度过好几天紧张的日子。而这些事情是结婚之前裕一就告诉过我的。 「吵架不过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只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糟糕,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我们相互之间都这么忙了,身体的疲劳肯定也是堆积如山,所以在家里还是让自己放松一些比较好」 我当时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是裕一的这种“理性”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彻底。 我记得那好像是刚结婚不久后的事情。由于工作上有些太过不讲理的事情,导致我在家里也是一副没法从容的状态。面对一直无法收拾好心情的我,裕一离开了家,去酒店住了好一阵子,直到我发信息给他说“我已经没事了,你回来吧”,这场长达十天的分居才终于结束。当时的我确实是心焦气躁,可我心里也十分不解,在这种艰难的时候相互支撑难道不才是夫妻之间应该做的吗?在那之后,我在家里也开始有意识地运用在职场上的情绪管理。可是,这真的还能称得上是“放松”吗? 一个天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城市人居然会有这么狂野的喜好——植木的这句话说得确实在理。我和裕一的婚姻生活就如同一栋永远保持着适宜温度的办公大楼,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空调设备坏掉了的话,这一切又会如何呢。 「啊,好吃」 尝了一口裕一做的早餐,我相当惊讶。切成薄片的牛肉简单地焯过水,还剩下些许鲜红。用盐腌渍过的山椒、芝麻、海苔、葱花均匀地撒在牛肉上面。裕一给我准备的不仅仅是一壶茶,而是以是以焙茶为底的鲣鱼高汤。口感清淡而又浓郁的同时,配菜也相当可口。 「前阵子我跟爸妈去外面下馆子的时候吃到了鲣鱼,味道真的很不错」 听到这句话,我愣住了。 「抱歉,咱妈上周生日对吧?」 由于校对工作以及棹那本小说的事情,我把婆婆的生日给完全忘掉了。 「没事的。他们也知道绘理你工作忙」 「但还是对不起。我这周挑件礼物送给咱妈吧」 「真的不用了。如果是六十大寿七十大寿这种倒是得重视点,我妈这都六十多了,自由自在地过个生日而已,你这么忙还跑去给她庆祝生日真没必要。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裕一是那么的沉稳和冷漠。倘若说我会对他的这种理性感到疑惑,那么我也必然会对他的这种理性而感到庆幸。人都是自私的,人接受一件事情的方式往往取决是否对自己有利。我说了一声“谢谢”,裕一也点了点头。 「咱爸咱妈最近怎么样?」 「在东京参加展览会呢。那天好像跟他们去看了露西·里的展览会」(注:露西·里是20世纪的一名传奇陶艺大师) 「太棒了,我也喜欢露西·里的作品」 「他们还问我们有没有打算要孩子」 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就连这些十分敏感的事情也好,裕一也始终以轻松的口吻传达出来。 「我爸妈说如果有什么他们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就好」 「谢了」 我也轻松地给出了回答。对于我们家而言,什么时候要孩子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头凶暴的野兽总是蜷缩在家中的角落虎视眈眈,它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彼此之间通过努力保持下来的舒适给尽数摧毁。 「绘理你是怎么想的?」 「以后是会想要孩子的,但是我想等到工作没那么忙了再去考虑」 我和裕一微笑着谈论这个问题。为了防止把那台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空调的温度弄乱,我的询问和回答都努力地保持着不那么沉重。而向来讨厌争吵和浪费时间的裕一也平静地点了点头。但是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依旧横贯在我们之间。 裕一想要孩子,而我也不是说不想要。我知道生育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想等到这阵子的工作结束之后、这个企划结束之后再去决定。可是翻过这座山,面前就又会出现一座更具魅力的大山。 我喜欢我的工作,它和我的才能以及价值也直接关联在一起,它占据了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投心工作往往也伴随罪恶感,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唯独我要对于自己热爱工作而感到抱歉呢。 「抱歉」 「为啥道歉?这事儿并不是你的错吧?」 裕一显得有些疑惑。 「我确实想要孩子,但是生育会给你的身体带来负担,而且也关乎你的职业生涯。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最应该尊重的是你的想法」 「但是这件事情也跟裕一你的人生息息相关」 我想在这件事情上面保持公正,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谢你,绘理你是一个很公平的人呢。我对你不仅仅是出于身为妻子的尊敬,也有身为一个人的尊敬。正因如此,我才想把自己的立场和你互换去思考问题。如果我面对的是同样的要求,那我一定非常困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伴侣做得到,这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满分回答。也怪不得我那些女权主义的朋友都对裕一赞不绝口,还说我是令和时代的灰姑娘。身为一国之君的王子和同样身为一国之君的公主之间的现代爱情故事。公主和王子建立统一战线,为自己的国家赢得权力,扩大领土。 「——的哦」 我没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 「绘理你在工作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哦」 在感到高兴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卸了妆之后的素颜,顿时一阵羞耻。与自己年龄相符的斑点和松弛应该也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毫不留情地显露了出来。 「你化妆的时候漂亮,素颜的时候可爱」 如同读懂女人心一般的安慰。这种圆滑周到的地方真不愧是干广告代理的男人。裕一笑了笑,站起身来,我把他送到了门口。 「我明天开始要出差了,下次见面估计得等到下周了」 「我知道了,工作加油哦」 「绘理你也是哦」 裕一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留下一句“我走了”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关上大门,步伐轻快地赤着脚回到了客厅里。我坐在宽敞的椅子上,竖起一边的膝盖,以一种十分堕落的姿势吃着茶泡饭。填饱自己的肚子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心情仿佛是一个结束了表演,从舞台侧翼退下来的演员。 每隔几个月就会来上这么一次的催生,这一次也顺利地搪塞过去了,这让我感到一阵安心和解脱。尽管我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是需要给出明确回答的,可至少不是现在。 ※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我听说你采访到安藤圭了。 安藤圭算是导致两人的漫画遭到腰斩的关键人物,对于他自己而言想必也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决定。请你向他转达我的感谢之情。 另外我还有一个非常难以启齿的请求,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在我们这边棹的小说发售之后,也请安藤圭发表一下评论意见呢?这个事情不勉强的,你考虑一下就行。 感觉事情进展十分顺利呢,我有一种终于迈步开去的感觉。不过肚子饿的话就没法战斗了,今晚咱们去吃五花肉怎么样。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突如其来的五花肉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过看到二阶堂的这封邮件,我感觉自己更加地鼓起了干劲。在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地方之后,二阶堂已经在店里等着我了。 「你好,我要一份特级五花肉、两人份的蔬菜套餐、一份文字烧、一份海鲜薄饼、一份小菜拼盘、一份冷面……不过冷面还是最后再吃吧。植木你想吃什么?」 「一份冻番茄谢谢」 二阶堂向我投来了怜悯弱者般的眼神,随后合上菜单点完了东西。啤酒很快就上了桌,我们互道一句“工作辛苦了”,举杯相碰。 「安藤他居然真的肯跟你聊那些事啊」 「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毕竟他算是当事人,我也没有想过要烦着人家一直说这事儿。毕竟小圭和尚人真的很像,他俩都是心思非常细腻的男生」 周刊杂志上的虚假报道曝光了小圭的性取向,无法忍受流言蜚语的他只好休学出了国。现在是在英国朝着花艺设计师的方向努力。 「小圭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稳的生活,现在又跟人家旧事重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一开始跟他道过歉了,结果没过多久他却自己主动联系我了,于是我们就在线上稍微聊了一下」 肉类上桌之后,二阶堂动作十分熟练地开始烤肉。 「小圭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思细腻,但确实成熟了不少。我跟他说了之后发生在尚人身上的事情,他也难过地掉了眼泪,然后突然间有一双手在旁边伸了过来」 「手?」 「有一个和他同居的人在」 鼓励小圭和我好好聊一聊的,就是他现在的恋人。我声明了这次谈话会用于采访,小圭也表示没有问题,因此在得到录音的许可之后,我和小圭聊起了当年的事情。直到我们聊完,小圭都和他的恋人十指相扣。 「我刚开始打算找个职业写手来写这篇采访稿,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来总结。毕竟我自己也有着自己的后悔,如果当时能再多做一点事情就好了。而且小圭也这么信任我,和我聊起了那些事情,我也想回应他的这份心意」 二阶堂深深地点了点头。 「真的太好了。这不仅能让小圭的心情轻松一些,而且经由当事人证实当时那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什么“性侵”,而是自由恋爱,也可以降低再次遭到抨击的可能性」 「总算是能帮尚人挽回名誉了,而且还能洗刷棹的悔恨」 那些全是主观臆测的虚假报道让两人饱尝了水深火热的痛苦。我当然知道他们的遗憾不会因为一篇小小的采访就此得到弥补,要是没有当时的那些事情,他俩现在肯定也还活着,还在继续画着漫画。 「植木,这次你真的干得很好」 二阶堂的话让我深受感动。我道谢之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视线,二阶堂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动作麻利地把烤得焦黄的五花肉给剪下来。 「既然工作已经这么辛苦了,那么今儿就吃多点吧,来,趁热」 多么坚强的性格。我还挺喜欢二阶堂这种地方的。将二阶堂递来的五花肉放在生菜上面送进嘴里,寂静伤悲的气氛便顿时烟消云散。浓厚的脂肪香味和甜辣的酱汁简直就是绝配。蔬菜和配菜也让五花肉吃起来没有那么肥腻。 「你说的那个让小圭发表评论意见的事情,他也说愿意帮忙」 「你已经问过他了吗?」 「我当时也有些关于采访上面的事情想问他嘛」 「谢了,我想棹也会很高兴的」 二阶堂重重地朝着我低下了头,向我道谢,我笑着打趣说“你太夸张了”。 「这可不夸张。实际上,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初版发行一万本的事情估计也是没戏」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这边其实也是一样的。咱们身为迷上了同一名作者的编辑,果然还是应该通力合作呢」 听到我这么说,二阶堂却不知为何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望着我。 「植木,大家好像都挺喜欢你的」 「突然间说啥呢」 「我这里里外外都是敌人,咱们还是不一样的」 二阶堂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落寞下去,那口气大概会化作一声叹息。但她貌似改变了想法,没有把那口气呼出来,而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谁让二阶堂你从来都不肯暴露自己的弱点呢」 我并没有随随便便地说些什么去安慰她。她和白尾廉之间的过去、一本由此而生的畅销书、以及快得离谱的主编升迁,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一部分人不喜欢她的原因。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嗯?」 「如果我展露出自己的弱点,那别人就会说着“果然也是个可爱的女人呢”来帮我吗?」 二阶堂拿起剪刀,再剪了一些肉下来。 「男人嘴里的可爱是什么?说得简单一点不就是觉得女人比自己蠢吗?如果男人只会对比自己弱小的女人伸出援手,那这就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男人的肚量问题」 「你说话是句句带刺儿啊。装一下也好嘛,然后顺水推舟地利用男人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二阶堂露出了一个由衷感到厌烦的表情。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先提出像这样去操纵男人就是聪明的观点的。男人干着自己理所当然的分内事,还要让女人时刻阿谀奉承,听她们弱弱地说一句“拜托你帮帮我吧”来取悦自己,男人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被二阶堂切下来的肉掉在了炙热的铁板上。 「不要再聊这种地图炮的东西了。至少我这人就算得不到女性的阿谀奉承也好,也还是会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的。而且,如果稍微低一下头,就能让事情往顺畅且积极的方向发展,那我能向世界上的任何人低头」 「我就知道植木你是这样的人。所以跟你共事真的很省心,也挺感谢你的。但是老实说,我也挺羡慕你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的」 「从容不迫?」 「男人可以将低头这件事情给看作是度量大小的衡量标准之一,但是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一旦低头就会被看扁。而只要低过一次头,那你在那个人面前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你觉得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女人都是怎么样才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的?所以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地给别人低头」 「你这也太夸张了,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嘛」 「你会觉得夸张,本质上也是你的男性身份在不经意间得到社会尊重的证据」 我意识到还是不要继续聊这个话题比较好。这已经脱离了我们两人之间的讨论,而是上升到男女之间性别对立的议题上去了。老实说,我是不怎么喜欢这些事情的。 「抱歉,我的说法有些不太好」 「你不用道歉的,植木你又不是这种人。但是,啊,不过我也该跟你说对不起,刚才确实是我不好,我好像把你当成了全体男性的代表给地图炮了一通」 伴随着一句“抱歉”,二阶堂朝着我低下了头。 「你不是说你不会轻易向别人低头的吗?」 「我不会毫无意义地向别人低头,刚才确实是我不好,所以我应该是要道歉的。而且植木你也不是那种只要我低了一次头,就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没事」 「那如果我是那种会耀武扬威的人呢?」 「那我不会道歉的,我会一直嘴硬说就是你不好,然后跟你吵到天昏地暗」 我果然还挺喜欢二阶堂这种性格的。 「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会不爱听」 「说啥?」 「二阶堂其实你还挺可——」 我刚打算说下去,便慌慌张张地刹住了车,可是为时已晚。 「植木,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我可爱?」 「我可没说」 「你没说我也知道你是想说那个」 被二阶堂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这次也轮到我向她低头道歉了。 对职场上的女性同事说“可爱”是一种性骚扰。男人那种“我这是夸她,不挺好的吗”的借口是行不通的。虽然作为一个男人而言多少感觉有些窘迫,但是身为一名编辑,自己也确实应该更加具有危机感才是。我跟年轻的下属以及漫画家交流的时候,总是会感觉他们这一代人在新价值观的培育下,对于话语的感觉是十分自然地和我们有着差异的。而在职场上,人必须要时刻更新自己的感觉才行。 「啊,真是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二阶堂托着下巴,大口畅饮着啤酒。 「抱歉,刚才确实是我说话不带脑子了」 「啊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而已」 「不愉快?」 「就是我喜欢白尾老师那段时间的事情」 「那个……这事儿说给我听真的没问题吗?」 「又不是什么大事,说给你听正合适」 二阶堂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在某位作家牵头举行的酒会上面,我表现得有点太过夸张了。因为有一位我一直很想合作的作家也来了嘛,所以我就一个劲地表现自己,可是在旁人眼里看来一定是用力过猛、非常丢人吧。在场的其他编辑也悄咪咪地说我“有够猴急的”」 「我是觉得会这么说的人反而更加不像样」 「我也觉得」 二阶堂貌似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有多受伤。 「会说这种话的人其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想这么干的,但他们没法用如此“不像样”的外壳来将自己完全包裹住,因此才会嫉妒我的。我确实也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丢人,但是比起丢人,想要和那位作家合作的心情是更胜一筹的,所以我也没办法」 「是啊,总比因为自己当时不作为而感到后悔要好」 我怀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在马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白尾老师走了上来,跟我说“你真可爱”,我当时愣住了,第一反应是“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呢”。不过我当然认识身为畅销书作家的白尾老师,但我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文风,因此工作上也没有过交集。过了几天之后,白尾老师主动联系了我,之后我们就去吃过几次饭」 说到这里,二阶堂便闭上了嘴。 「嗯?就没了?」 二阶堂点了点头。 「所以你俩在一起的契机,就是他跟你说了一句“你真可爱”?」 二阶堂又点了点头。她是什么年方二八、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吗。 「很蠢对吧,我又不是什么年方二八、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 看到二阶堂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我松了口气。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夸你可爱吗?」 「那确实不喜欢,不管是会因为这句话而高兴的女人也好,还是会随便说这句话的男人也好」 「那你为什么还……」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是因为偶然。平常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那个时候、那种条件下偶然间重叠在了一起所致使的偶然。“喜欢”本来就是一种很难去厘清的感情,好男人也不会得到所有女人的喜爱」 二阶堂探出了身子,说道“我打个比方啊”。 「比方说,有个朋友问我到底喜欢那种男人的什么地方,但她自己的男朋友或者是丈夫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男人。所有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暂且不论这个,我觉得我对一样事物的极度厌恶,本质上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样事物就是我的弱点罢了。所以我平时都特别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弱点」 也许,白尾老师就是如此精确地戳中了二阶堂的弱点吧。 「我平时总是那么故作要强,可还是被一句简简单单的“可爱”就击破了所有防御,我对这样的自己都感到羞耻,感到难堪,可是我也没办法消解自己心中的矛盾,和白尾老师谈着这场不正当的恋情。这也让我丢光了自己迄今为止积攒的所有信用,但是现在居然也算是把信誉给挽回了一些,真是奇迹」 「这也是一种选择。人生路漫漫,这事儿过去了就让它翻篇吧」 「没翻过去呢。因为我已经有过那样的前科,现在都有人怀疑我跟你是不是有一腿了」 「啥玩意儿?你跟我?」 这事儿确实让我挺震惊的,二阶堂看起来有些沮丧。 「抱歉,这个确实是因为我自己以前不检点才惹出来的流言蜚语」 「啊,没事,别放在心上就好。不都说流言止于智者吗」 「还没止住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让自己伤痕累累了」 我的心一阵触动。在如今这个社交媒体全盛的时代,无论是谁,只要通过一次点击,都能简简单单地向他人发射出名为正义的箭矢。在没有任何真相和实锤的情况下,棹和尚人就已经被那万箭齐发给射成了刺猬。 「我们可不能输给这样的流言蜚语」 「……嗯,我们要支棱起来才行」 二阶堂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连连点头,然后如同一个穿过人行横道的孩子般将手举得高高的,喊了一声“给我来一壶韩国米酒”。 「还喝啊?」 「不仅喝,我还要吃呢。我还要一份猪脚和一份冷面」 没过多久,我们又点了一壶韩国米酒,等到走出店门的时候都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二阶堂,我去帮你拦一台出租车」 「不用了,还有电车呢」 「不行,你刚才都摔人家店门口了,还是打车回去吧」 「怎么感觉你跟我爸似的」 「那我确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我目送那辆载着二阶堂的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之中,自己也向着车站走去。我的脚步稍微有些摇晃,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喝多了。我一般不会跟同事喝到这种程度,但今晚也的确很开心。跟二阶堂之间的交流也让我得到了力量。 ——还想再多聊聊呢。 我穿过检票口,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情。 醒来已是下午,昨天晚上完成校对工作之后我跟大伙一起出去喝酒了,回到家已经几乎天亮。我从一楼的卧室上到二楼,老婆正在客厅里洗东西。我打了声招呼说“早上好”,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橙汁大口喝了起来。 「吃午饭吗?」 「有午饭吗?」 「你吃的话我就给你做,我跟孩子们是已经吃过了」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回答说“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行了”。由于编辑这份工作极其没有规律,因此我平时很少在家里吃饭。结婚之后因为我要不要在家里吃晚饭的事情,我和老婆争吵过很多次,最后我们以“基本上不用做我的份”达成了共识。 「不过我今晚会在家里吃」 「好。我待会要去买菜,能麻烦你去补习班接一下夏树吗?」 「好。夏树最近咋样?」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夏树以前有过翘课跑去朋友家里玩游戏的前科。 「最近很认真地在去上补习班呢。不过我在想他的志愿学校是不是应该再往下调一档比较好。太过勉强他也不太好」 弟弟夏树现在是小学六年级,明年也要和姐姐瑞季一样参加小升初考试了,但是和乖巧认真的姐姐不同,夏树总是优哉游哉的,做起事情来慢吞吞。 「月底的三方会谈,你能来的吧?」 「我看下能不能抽出时间来」 「这可是关系到孩子未来的事情,你一定要来啊」 妻子随便擦了一下洗碗池,便下楼准备收拾东西出门了。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到楼下传来了一声“我出门了”,我便回应道“路上小心”。伴随着关门声而不断铺展开来的是静谧的沉默。 我和老婆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毕业之后她也上过一段时间的班,但是随着结婚怀孕,她就开始当起了全职主妇。我以前和现在工作都是一样的忙,再加上时间太不规律,因此基本上没有为育儿出过几分力。 年轻的时候,老婆曾经责备过我,让我多对家里的事情上点心。尽管我自己也觉得愧疚,但是我这份知名出版社的工作也让我们一家无须为金钱而发愁。我通过劳动守护着自己的家庭,而这也是我心中的自负。晚归、缺席的晚餐、休息日里也不曾断绝的工作联络、大大小小累积下来的婚姻危机,每当发生问题,我都会和老婆好好沟通,相互磨合意见,时至今日,我们之间基本上已经没有争吵了。孩子也算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地长大了,得益于老婆为我坚实地撑起了这个家,我也得以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在私生活方面我没有任何的不满。 ——下辈子我想投胎到植木先生你那去,当你家的小孩。 棹曾经半开玩笑地这样说过,棹的母亲非但没有帮助过自己的儿子,反而一直向儿子寻求帮助。而棹从十几岁开始就已经在精神和经济上支撑着自己的母亲。当时的棹还是一个才气迸发、锐意进取的新人,他和女朋友晓海之间的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我也笑着回答说。 ——你当好你孩子心目中的好爸爸就行了。 听到我这句话,棹皱起了眉头,抬头望着天。 ——我可不知道怎么样当一个好爸爸。 棹反问我“不知道也能成为好爸爸吗?”而我只能回答说“你跟晓海在一起肯定没问题的”。 ——确实,暂且不说我,晓海肯定是能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当时尚人也在场,他说他也梦想过能跟小圭一起领养一个孩子,抚养他长大。他们的梦想并不是什么空中楼阁般的浮夸之物,甚至只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事情。 还是不要再想了。 我将自己不断下沉的心连同着身体一起撑了起来。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后烤了块面包当午餐。吃完东西洗好碗之后我下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开始检查堆积起来的漫画原稿。 当上主编之后,原本由我负责的那些作家全都分配到了后辈那里去,但是我也必须要作为这本杂志的负责人,把交上来的所有原稿都给看一遍才行,因此我的阅读量也是越来越大了。我一方面想着不能扼杀了作家的个性,另一方面也得想着不能否定了后辈编辑们的想法,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能让我仔细地去思考,因此只能不断地补上自己的修改意见。我偶尔会想,也许自己想要的是更加细致的工作。 时日在全力以赴的奔走中悄然流逝,回过神来已然年过不惑。我已经无法像年轻时那样通宵玩整夜。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视野变得广阔了很多。我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自己今后的工作生涯。在我退休之前,也许还能再升一两次职——不对,两次应该是没戏了。退休之后,我又想做些什么呢。 等到孩子们都离开了家,和老婆两个人优哉游哉地……虽说这算是十分正统的退休生活,但是在如今我这个丈夫基本缺席的生活中,老婆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乐子。等到了退休,我和她之间的沟通能不能一下子复活也是个疑问。退休之后,许多家庭中的妻子患上“夫源病”,而丈夫则是因为在工作中燃尽了自己的一生,退休后无所适从。因此不管是为了回避这样的问题也好,还是为了我自己生存下去的欲望也好,我还是应该继续自己的这份工作。在考虑退休生活之前,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 那就是复刊棹和尚人的漫画,并且让这部作品得到正式的完结。 一封新的邮件出现在了屏幕的角落里。类似的工作邮件一直来个不停,我看了一眼标题就判断为不是什么太急的事情,因此先搁置了起来。但是当我看到小野寺悟这个发件人名字的时候,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原稿,点开了她的邮件。 我委托了她来为棹和尚人那部漫画的完结篇作画。虽然她自己也十分感怀,但是邮件总结起来就是“由于对自己缺乏自信,所以容我拒绝”。阿悟早已结束了漫画家的职业生涯,如今住在丈夫的老家那边,她并没有对自己的公公婆婆坦白自己以前做过漫画家,再加上孩子还很小,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她认为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并不适合进行创作,邮件里满是如此真挚的话语。 “植木先生,我很感谢你能提出这件事情来。我是棹和尚人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个只能以悔恨无比的心情旁观那场落幕的漫画家,所以你能把这个复仇的机会交到我手里,我真的觉得非常高兴和光荣。但是我已经回不去那个地方了。我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就会被牵扯进漫画的世界里。可是现在对我来说,家里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没办法屏住呼吸,再次孤身潜入那黑暗的海里了” 阿悟最后的这段话让我的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以此同时,我也再一次意识到,作画的人只能是阿悟。她和棹以及尚人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她会将画漫画这件事情比喻为“屏住呼吸潜入海里”,正因如此,我才想将接力棒交到她的手中。 我拉开抽屉,翻了翻棹留下来的故事大纲。这份大纲是棹倾注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力和体力才写出来的,笔记本上的字已是歪歪斜斜,可是我却并未在其中看到风雨飘摇般的无助,反而在字里行间处处有力地升腾着棹的灵魂。 ——谢了,能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完。 棹和晓海最后的一段日子是在高圆寺的一间老旧公寓里度过的。棹背靠着那张放置在窗边的护理床上,把这个笔记本交给了我。 ——我一定会让它出版的。 ——没事,出不出都行的。 我本来还以为棹会对我说“拜托你了”,因此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这事变成了一个约定,以后会成为植木先生你的负担的。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在感慨棹无比温柔的同时,我也觉得他太过寂寞了。他之所以深知负担的千钧重量,是因为他自己就一直背负着无比沉重的负担。 ——风真舒服。 窗外吹来了凉爽的风,我还记得棹修长的刘海在风中微微地飘扬着。 到最后,我也还是没有跟棹达成什么约定。正因如此,这件事情也如同一颗触不可及的星星般,在我的心中长久地闪耀着。我将那道星辰当成指针,朝着光芒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行。我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直到今日才终于做好了所有准备。 我关上电脑,取出了笔和便笺。想要将棹和尚人的灵魂与当下的读者连接起来,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技法上,作画的人都只能是阿悟。我告诉她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提供帮助,请她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拜托了—— 尽管字迹很丑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算是我心里的一个梁子,但是每当我无比想要表达些什么的时候,我都会选择用亲笔信的方法。手机的振动提醒我有信息来了,可是我无暇顾及,继续写着那封信。作家的工作是无中生有、把0变成1。我深知这究竟需要多少力量,可是编辑也只能拜托作家了。 编织繁星2 ※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工作辛苦了。关于漫画完结篇作画人选的问题,我跑到了长野去拜托阿悟,总算是得到了她的应允。这下我们的复刊就能和你们那边的小说出版配合上了。这件事情也让你花费了不少心思,因此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 我们这边的网站和《salyu》的联动特辑里面,得到了演员伊藤勇星发表的相关评论。我想你也知道,他是一位演技和人气都相当之高的年轻演员,而且身为读书家也有着十足的知名度。今年冬天,伊藤主演的电影就要上映了,这部电影就改编自我们出版社的漫画。因此在采访的时候把校样给他看了一下,没想到他马上就读完了(好耶)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好耶”这种放飞自我的结尾方式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后辈弓田好奇地望向了我。 「二阶堂小姐,难得你心情这么好呢」 「什么叫我难得心情这么好?我平时总是黑着脸吗?」 「虽然没到黑着脸的程度,但确实看起来很疲惫,尤其是你的黑眼圈」 面对女同事那一针见血的指摘,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方。黑眼圈和浮肿确实都很严重,这都是因为最近太忙了。月刊杂志的事情一大堆,而且棹那本小说的发行也迫在眉睫。 和装帧设计师反复讨论堪称小说脸面的封面装帧、制作与会证明,分发给参加展销会的书店、写推文邀请那些有交情的作家、杂志编辑、书评博主来做推广。如此繁忙的工作自然让我没有时间休息,前段时间的三连休我也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裕一依旧没有任何怨言,而是和自己的朋友开开心心地打高尔夫去了。 「你老公还真是绝世好男人」 「他自己也是在广告代理店里工作的,所以能理解我的工作繁忙」 「真好啊。我男朋友在这方面真的是完全不行」 「他很大男子主义吗?」 「倒也不是,他非常喜欢我的,而且还跟我求过很多次婚了」 「秀恩爱?」 我调侃了弓田一句,可是却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笑容。 「他总是说等我们结婚之后,就赶快要个孩子。还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的。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要请育儿假期,反倒是一直鼓励我说“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妈妈的”,真是有够离谱的,都搞得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他聊了」 我有些无奈地抱着胳膊,抬头望着天。弓田是十分优秀的编辑,手上还负责着好几位处于上升期的当红作家。可是怀孕和育儿基本上就意味着需要中断自己的职业生涯。即便所有人在表面上都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可是现实情况又如何呢。责编休产假的时候,自己的担当作家的新作被撬到其他出版社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我有一位朋友,前些天去冻结保存了自己的卵子。这件事情在我们这群出来工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过去社会向女性所索求的东西与当今社会向女性所索求的东西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要如何填补这份差异基本上完全取决于个人的裁量,而且冻结和保存卵子本身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弓田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校样上。 「我作为他的恋人,确实很喜欢他,也想要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是想要继续这份工作的另一个自己却制止了我。她告诉我“就这样放弃职业生涯结婚真的是一件好事吗?你好好想想”」 自问自答的自己也好,周围的朋友也好,都没有办法对这件事情简单地说出一句“没事的”。编辑部里的喧嚣将我和弓田给包围在中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阶堂小姐你也得偶尔对自己老公好一点才行」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至少不能把这么好的老公拱手让人」 我笑着说了句“我考虑一下”,就又回到了工作当中。 下午我收到了消息,说是原定于晚上的聚餐取消了。虽然手头上的事情还留下了不少,但我还是问了问裕一今晚有没有空,得到他今晚会早归的答复之后,我心血来潮地去超市买了些很贵的牛肉,回到家之后做了一锅炖牛肉,刚过八点,裕一就回到了家里。他刚一进门,便很是高兴地猛吸了几口屋内的空气,说是有股很香的味道。裕一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之后欢呼了起来。 「今天这是咋了?突然间给我做好吃的」 「毕竟最近一直都很忙嘛。吃点不?」 「吃。我先去洗个澡」 「那我给你拿衣服」 我拿出面包和沙拉,在更衣室里给裕一准备好了睡衣和内裤。虽然感觉有点谄媚过头了,但是偶尔来上这么一次也没啥,因此我的心情十分不错。老实说这样的事情如果每天都要做的话,我想我是受不了的。因此我们两夫妻在这方面的平衡也算是保持得很好了。 裕一换上睡衣之后,回到了客厅里面。我们在餐桌前面对面落座,双手合十齐声道“我开动了”。裕一刚尝第一口,就说味道相当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 「绘理你做的炖牛肉真的绝了」 「这些放着不用管就能做好的菜我还是很擅长的」 我们笑了笑,随意地聊着朋友们的事情和最近发生的新闻,至于工作上的东西则没有怎么提及。无须紧绷精神的时间安稳地流逝,比起工作,偶尔优先于家庭一回也是十分重要的。我沉浸在这幸福的心情之中,裕一喊了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有件事情想跟你聊聊」 面对这个有些莫名郑重的开场白,我也放下了勺子。大概又是要聊生小孩的事情吧。当下是久违的能够令人放松的时间,又聊这件事情真的让我觉得很烦,但是这个问题也的确是需要时常沟通和交流的。虽然我现在能够给出的回答,就是坦白自己的工作状态,然后央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们离婚吧」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裕一是什么意思。 「唉?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 裕一迅速地重复了一遍。我愣住了。这句话的意思也如同海水浸湿脚底一般,缓缓地在我心中晕染开来。裕一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像个傻子似地半张着嘴,裕一站起了身来。 「我吃饱了,味道真的很好,碗放着我来洗就好」 裕一向完全凝固住了的我露出了微笑,一如既往地把吃完的盘子收了下去,然后撸起睡衣的袖子开始洗碗。我呆呆地反问道。 「离婚?」 「嗯,我感觉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叫差不多到时候了?」 我可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聊过这些事情。 「那啥,你能不能给我好好说说来龙去脉?」 裕一往洗碗布上挤上洗洁精,补充了一句“好吧”。 「很久以前我就问过你关于孩子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对吧?每当我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绘理你都会回答说“因为很享受现在这份工作,所以再等等吧”」 裕一说着,用手背擦掉了沾在自己下巴上的水。他的动作中没有半分犹豫。 「对绘理你来说,这样的拖延也许只是“一小段时间”的重复,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恒久往复的等待。在我苦等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人生已经停滞了」 我总算是开始理解裕一的意思了,我站起身来,试图挽留住他。 「抱歉,这件事情是我不好。我们来好好聊聊吧」 裕一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 「你不需要对此感到抱歉的,而且这件事情里面你也没有任何过错」 「可你不是已经想离婚了吗?」 「离婚并不意味着是哪一方有错。我不能无视你的心情,我也知道绘理你不希望因为生育导致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断,说到底我也是因为喜欢工作中的你才会选择和你结婚的,如果我现在大言不惭地让你辞职去生孩子,你也会觉得我很不讲理吧?」 为什么我会被裕一给说教呢?可是裕一说的东西都是正确的,甚至也是我平时自己经常会说的,因此我也只能点头。 「虽然这话我也说过很多次了,生育这件事情对女人的身体和精神负担都是最重的,因此要不要生孩子的选择权是在绘理你手里的,而不是在我手里。但是与此同时,我也的确想要自己的孩子。这两件事情看起来是一致的,实则不然。这关系到我们两人彼此之间的自由和权利,我不希望自己的自由和权利遭到侵犯,与此同时我也希望能尊重你的自由和权利,这种想法没错吧?」 我摇头表示“没错”,裕一的话里没有半分能容我反对的空隙。 「关于这个问题,我其实是打算长久地等下去的。但是绘理你一直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回答。在这等待的期间,我的年龄也会逐渐增长。虽然这方面没有女人那么明显,但是对男人来说,想要生孩子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在自己还在工作的时候生小孩,然后在我退休之前,孩子就能长大成人了,这样我就能迎来一个安稳的老年生活了」 裕一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可是—— 「等会儿,裕一,能让我也说两句吗?」 「啊,抱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裕一洗完碗之后,用一句“你说”摆出了倾听的样子。作为一个刚刚向妻子提出离婚的丈夫,他的态度实在是冷静得有些难以置信,我甚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抱歉,啊不对,我不应该道歉的。但我还是想说些比较情绪化的东西。没有考虑到裕一你的心情,真的很对不起」 「嗯,谢谢,绘理你真的很温柔呢」 裕一的表情稍微有了一些改变,这也让我总算找到了可以沟通的点了。 「我承认,我确实有些欠缺考虑了。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想要孩子,甚至已经到了认真地考虑离婚的程度。但是,我以后会认真地去考虑要不要孩子的事情的」 裕一露出了如同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在我眼中看起来甚至有些做作。 「原来,我花了这么多年一直倾诉的愿望,在你心里就是如此随便的一件事情啊。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么一点分量吗。真是令人悲伤」 裕一的悲伤都是那么的条理清晰,我再一次失去了言语。 「就算绘理你认真地去考虑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变的。倒不如说,你是不能变的,如果你为了我而强迫自己扭曲了人生道路,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裕一温柔地微笑着。那是完美的笑容,令人感受不到温度,令人汗毛倒竖。 「我认为,如果人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强制地改变了他人的人生,那这就是一种暴力。我不想改变任何人的人生,也同样不想被其他人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绘理你继续跟我说“再等一段时间”,其实也是对我的一种暴力哦?」 我完全说不过裕一,他往我的胸口插进了一把隐形的尖刀之后,便将手伸进睡衣的口袋里,从里面取出了文件摊开在了厨房的柜台上。 「我已经签字了」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裕一在吃着我做的饭、夸赞美味的时候,甚至是和我一同欢笑的时候,他都一直揣着这份东西。不对,其实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和我双唇相接的时候、和我肌肤相亲的时候、他都一直冷静地做着导向结束的倒计时。恐惧使我的指尖冰冷发麻。我并不是对裕一感到恐惧,而是对于自己无法真正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这一单纯的现实而感到害怕。力气从我的身体中全部消失了,我瘫坐在了椅子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无力地这样问道。 「再婚,从我自己的年龄出发,我也想早点要个孩子」 插在我心上的那把尖刀,如今连同我的内脏一起将我的心搅得稀碎。鲜血宛如泉涌。我想问的其实是在离婚之前,我们两夫妻还有什么需要走的流程,可是裕一看见的却是更为久远的未来。这让我意识到,在他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我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前妻,成为了“已经结束的内容”。 「总而言之,对方说想在明年夏天之前举行婚礼」 「婚礼?」 「我的结婚对象明年八月份就三十八岁了,所以想在这之前结婚」 我完全无法理解裕一到底在说什么,甚是不解地歪着头。 「我在重新审视和绘理你的婚姻生活的同时,也在寻找再婚的对象。当然我没有做出轨之类的事情。我只是告诉了对方我如今的情况,并且表示在我自己离婚之后,希望她能跟我结婚。而她也以“我在今年之内恢复单身”为条件,答应了我的求婚」 ——这算什么玩意儿? ——你俩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连开口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裕一说他没有出轨,我想应该是真的。因为如果他婚内出轨的话,在离婚的时候就会非常困难,而且他的时间和金钱都会被白白地浪费,裕一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毕竟他连争吵都觉得是多余的。裕一在法律上而言并没有任何过错,而且如果只看事实,他甚至是一位长年以来都保持着耐心和我进行沟通的公平的丈夫。 如果排除个人感情,仅凭理性去予以判断,那么我和裕一这个既有经济条件,还很通情达理的理想丈夫所构筑的所谓“现代婚姻”,本质上也只是我沉沦于这仅仅对女人有利的甜美幻想,从而剥夺了裕一的人生。这跟“和一个家务万能、为人贤淑、从不顶嘴的理想老婆所构筑传统婚姻”这种仅仅对男人自己有利的幻想有什么不同吗? 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回想起了弓田当时的眼神,她仿佛是在远眺可望不可即的星辰。而我们一直都被自己的理想猛扇耳光。 「绘理,感谢你能理解我」 我忍耐着自己心中翻涌而起的各样感情,裕一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道了一声晚安便离开了客厅。我在一片静悄悄的房间里发着呆,炖牛肉的香味还在我的鼻腔里横冲直撞。那是浓香醇厚的酒肉香味。 我站起身来,脱掉自己身上一直穿着的围裙,扔到了沙发上。我想逃离这过于离谱的香味。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所以想找个地方躺着,但是我不想回房间,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和裕一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我在衣柜里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便离开了家。要去哪里呢。我看了眼手机,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工作上的联络就已经堆积如山。如果我想去上班的话要做的事情多到数都数不完。如果我开口喊人出去喝酒的话,应该也有人奉陪。 没事,没事的。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大步地走在路上,被红灯拦了下来。我漫无目的地伫立在黑夜之中,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升腾。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迈步开去,便会掉进自己脚下张开的那黑漆漆的洞窟之中。我拦下一台出租车,前往新宿。一位认识的作家发信息告诉我说大伙都在喝酒,喊我有空的话也一起来。我爬上狭窄的楼梯,推开店门,吧台和只有三个座位的包厢里坐满了熟悉的脸庞。 「二阶堂小姐,你来啦?」 谷村老师十分高兴地朝着我挥手。他是一位很爱喝酒的当红推理作家,今天晚上的这场酒会上也坐满了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们。我说了声“打扰你们了”,在角落里坐下。见我点了一杯威士忌的冰饮,谷村老师便很是高兴地拍起了手“今晚这么来劲吗”。 「二阶堂小姐平时也都是这么来劲的」 坐在我斜前方的一位有些脸熟的编辑这样说道,我记得好像是三叶出版社的。 「青野棹的出道作在发售之前就已经成为热议话题了呢」 「唉?什么东西?我好像没听过,是什么得了奖的新人作家吗?」 谷村老师对这件事情表示出了兴趣,其他的编辑们便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情况。 「啊,他已经死了啊。虽然周刊杂志挺过分的,但是现在的社交媒体也很恐怖呢。普通人那些下意识的恶意真的太恶劣了。就算是“明星税”也说不过去」 谷村老师显得有些沮丧,他为人温柔,和那冷峻的文风截然相反。 「就是啊,不过能把这样的悲剧反过来变成机会的二阶堂小姐真的很厉害。听说你们薰风馆还跟柊光社联动,出版小说的时候配合他们复刊漫画,挺牛的啊」 我在那人的口吻中听到了十分明显的找茬味道。 「说是厉害其实我觉得也有点不太对」 「话说柊光社的负责人是植木先生对吧。他也真是有够牛的」 “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这句话已经冲到了我的喉咙头。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漫画这个领域,但是植木先生确实是个名人呢。他甚至会跑去搭讪属于其他杂志的作家,一有机会就会想尽办法地把人家挖走。有坂诚老师的那部《阿卡贝拉》原本是在自己出道的杂志上连载的,可是在植木先生的几番纠缠之下,改到他们《青年之潮》上面去连载了。而那部作品也是大红大紫,植木先生本人也升到了主编的位置。那人真是笑里藏刀的」 「挖人不也挺正常的吗?我也会在各家出版社发表自己的作品嘛」 也许是感受到了些许不稳定的气氛,谷村老师开始打起了圆场。 「在文学领域挖人算是正常的,但是在漫画领域,作者和出版社一般来说是高度绑定的。挖走其他作者是有点撕破脸的味道的,尤其还是像有坂老师这样的当红漫画家」 「有坂老师虽然现在是很红,但是他在刚出道的那家出版社里可是被冷落了的,这事儿害得他精神都快崩溃了。植木先生去跟他搭话好像就是那个时候」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了为植木开脱的我身上。 「有坂老师的第一部连载作品在那家出版社遭到腰斩之后,就连《阿卡贝拉》的点子也一直被那里的编辑否决。而在有坂老师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也是植木先生一直陪伴和鼓励着他。植木先生还跟有坂老师说过“我相信您一定会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尽管有着才能,可是却画不出热门作品的作家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兢兢业业地继续着创作,直到遇上一位相信作家才能的编辑,才终于能够让自己的才能有用武之地。在这个专业的世界里,才能本身也是一种理所当然,因此想要获得成功,努力和运气都是缺一不可的。 「被植木先生挖过去的那些作家,大部分都在《青年之潮》上面取得了突破,我想这就是因为植木先生有着发掘作家才能的本领,以及耐心等待才能开花结果的魄力。要恨的话,为什么不恨自己有眼无珠,没有看到篮子里的金蛋呢?」 「不是,我跟植木先生又没见过面,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这样啊,原来是道听途说啊,那就是既没有根据也不负责任的流言咯?」 三叶出版社的编辑语塞了。 「顺带一提,我迷上青野棹的才能,并且向他搭话已经是将近九年前的事情了。经过九年的时间,并且反反复复的修改,才终于迎来他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的出版。我想植木先生大概认识他有二十多年了吧。植木先生从青野棹出道起就一直耐心地培养着他,如今植木先生花了将近十年,才终于有机会能让那个尚未完结便化为遗作的故事重新复刊,你居然说他“有够牛的?”」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尴尬地低下了头。啊,搞砸了。我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抱歉,谷村老师,今晚我失礼了」 「啊,嗯,没事的。有机会再来喝两杯」 我朝谷村老师道了个歉,便向着出口走去。糟透了。我把人家难得的聚会给搅得一团糟。那个没出息的编辑暂且不论,我确实干了一件很对不住谷村老师的事情。明天给人家写一封道歉信吧。在我离开店门的时候,站在门边的一个男人好像跟在我身后似的一同离开了。我皱起了眉头。 「白尾老师?」 「哟,好久不见」 白尾老师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黑色帽子,帽檐下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既是我负责的作家,也是我曾经的出轨对象。白尾老师满脸笑容地望着眉头紧蹙的我。 「白尾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谷村老师喊我也来喝两杯嘛,我就来了,结果刚好撞见你」 「没有撞见」 「你刚才表现得很帅哦」 白尾老师跟着我一起走下了楼梯。我问他不上去喝两杯吗,他只是回答说“好像没什么乐子了,算了”。我和白尾老师并肩走在夜晚的新宿街头,这是已经阔别数年的再会。我看见了一家酒吧的招牌,当时我们经常在那里私会。 「发生了什么吗?」 「你指的是?」 「就刚才那种程度的挑衅,现在的你应该只会嗤之以鼻吧」 “现在的你”——这句话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白尾老师你确实让我学到了很多呢」 「哪有,从结果而言是你让我学到了很多」 回想起那段地下恋情的落幕,我们都有些许沉默。“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了我就跟老婆离婚”,我当时相信了他这极其老套的借口,不知道在深夜里哭喊落泪过多少次,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虽说我也下定决心要跟他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可我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勇气舍弃掉自己的这份职业。最后,我们达成了成年人之间的肮脏交易,我拿到了白尾老师的最新作,也结束了这段恋情。 「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这样吗?」 「你跟我的那些事情,到最后,反而是你承受了更多的谩骂和指责吧?」 「毕竟我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可话虽如此,如果我真的以一个女人、一个编辑的身份迎来了悲惨的落幕,我想我并不会遭到如此严苛的非难,甚至还有可能在遭人揶揄的同时得到同情。但是我从白尾老师那里得到的那本新作异常火热。而男人一旦在工作上取得了成功,那么在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就能得到网开一面。业界也会说男女关系混乱是文学造诣的肥料。可是女人一旦在工作上取得了成功,那么在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就会遭到无比严苛的斥责和惩罚。尽管这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情,但是我也觉得与其遭到同情,还不如遭人嫉妒更好, 「不管谁说些什么都好,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比起这个,我有一样很想得到的东西」 我抬头凝望着夜空。 「你当时真的很吓人。像是索命的恶鬼一样。“把这个情节改掉,主题会更加鲜明”“把这个语句表述改掉”“人物塑造最后崩了”,你可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确实如此。白尾老师交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原稿,我怀着将整个故事全盘推翻的心理准备给出了修改意见。勃然大怒的白尾老师甚至朝着我怒吼“妈的你算老几”。 「老师你也有够吓人的,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吼“妈的你算老几”」 「抱歉,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忘不了,我会一直记得的」 白尾老师很是抱歉地耸了耸肩。 「啊,我说的忘不了不是说对你“旧情未了”的意思,请你不要误会」 白尾老师故意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表示他也知道。 「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意思了」 「嗯,我们之间是作家和编辑的关系」 「你还是我的恩人」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望向了白尾老师。 「你跟我撕破脸之后,我也作为一名作家重新复活了」 我很惊讶,原来白尾老师自己也有自觉—— 「当时的我身为作家的未来已经十分糟糕了。其实大伙也都知道,可是所有人都在隐瞒这一点,不希望被我察觉到,除了你之外」 我用沉默予以了肯定。随着人气水涨船高,编辑也会愈发重视作家的世界观。换种说法就是害怕惹恼了作家,而不敢去修改原稿了。 当时的白尾老师虽然完全称得上是人气作家,但是作品的销量却在不断下跌。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白尾老师无论交出什么样的原稿都能摆上去卖,即便作品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可也好,大众也会给出一定的评价。随着对自己的要求不再严格,写书的时候就会更加放松自己。就连靠得住的编辑也都不再指摘作者的问题,那么作家自己也不会意识到。 「没有得到编辑的修改意见这件事情,对老作家来说是最为恐怖的一件事情」 在深不见底的出版难潮中,作家早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要拿到一个大型文学奖就能一辈子安安心心靠着版税吃饭的职业了。稍有松懈,销量就会一路暴跌。就算没有丝毫松懈,故事本身不够吸引读者,那么销量同样会下降。新人作家如同雨后春笋,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生死攸关的战斗。 在销量上,白尾老师依旧能算是当红作家。而对他的原稿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修改,我作为一名编辑也是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尽管白尾老师对此勃然大怒,可我还是没有因此而手软分毫。这是我和白尾老师第一次合作,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合作的故事,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它变成白尾老师的最佳杰作。而这也是身为编辑的我对那段关系所做出的了断。 「缠着出轨对象,强迫对方用新作的成功来代替分手费的坏女人。虽然其他人背地里都是这么说你的,但其实你作为一个女人,早就已经对我心灰意冷了。可是在此之上,你又作为一名编辑让我的作家生涯得以复苏。我想那也是你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做出的道歉吧」 「你太抬举我了」 白尾老师半开玩笑地说我“有够嘴硬的”。 「不过当成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无妨」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白尾老师,他伏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他的这种地方。 白尾老师年轻时就以当红作家的身份受到了读者的追捧,变得强硬而又野蛮。但是这样的他偶尔也会露出这副不谙世事般的笑容。对于“在社会上取得成功的男人偶然间展现出的少年感”这种烂大街的设定,我貌似也没有逃脱俗套,深深地陷在里面了。 「你老公还好吗?」 白尾老师突然间这样问道。 「挺好的」 「你俩过得咋样?」 「也挺好的」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什么嘛,没意思。我和你老公见过一次,当时好像是某部电影的幕后工作来着,但他是那种让我不想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他虽然工作能力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得体,但是他的眼睛不会笑的,让人看不清他的为人」 事到如今,我好像也隐隐约约地懂了。 「裕一是一个非常现代和公正的人」 「表面上是」 「他在家里也是。我的朋友们也都对他赞不绝口,说是理想中的好老公」 白尾老师嘲笑地说着“这哪里理想了”。 「所谓的现代男人,不就是对现代女人来说有利可图的男人吗。那是以社会性为前提的“本应如此”的外表伪装。作为构成这个社会的一员,我们都必须去制造这层伪装。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回到家里还是那副样子的。就算真的有,要么就是还在装,要么就是脑袋有问题。话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很极端?」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但是我的想法会显得极端也是正常的。因为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对立的。同性别的人类无法生育后代,为了延续香火,这是基于自然规律形成的对立构造。就算男女双方可以相互尊重对方的立场,相互认可对方也好,从生物本能上出发,男人和女人也是没办法同化的」 正是如此。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并且在此基础上想要做到“公平”。而裕一正是以这份公平作为盾牌,向我提出了尊重女性的、现代的离婚。 「总而言之,太过追求所谓的“理想”是行不通的」 「真的吗」 「真的。追求完美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知为何,我也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扭曲才是爱情的本质”」 我呢喃自语,白尾老师望向了我。 「唉?你还记得啊?佩服」 「你也不想想我到底读过多少遍你的校样」 那是我们合作出版的白尾廉最佳杰作《恶食》中的一段。 「感觉还挺高兴的。等我有心思了写个续篇好了」 「真的吗?那你啥时候有心思呢?」 编辑本能让我一下子缠上了他。 「不知道。心情好了就有心思了」 我和白尾老师都笑着打趣说“这算什么”。我们一起走着,在来到大马路之前,白尾老师说打算再去喝两杯,朝着自己常去的店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要不一起喝两杯?」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先回公司了」 「要回也是回家吧,你这也太寂寞了」 白尾老师朝我挥了挥手,沿着大楼的阶梯下去了。我则走上大马路,打算拦一辆出租车。可是我突然间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麻烦,只好无力地背靠着面向街道的商店橱窗。我抬起一只脚,分散高跟鞋所带来的疼痛,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累了。真的,我好累。 ——要回也是回家吧,你这也太寂寞了。 我真的很寂寞吗。客观上看,一个孤零零地待在夜晚的繁华街区里,无处可去的女人确实很寂寞。一天的辛苦劳动之后回到家做了顿晚饭,然后丈夫向自己提出了离婚,脸上的妆估计也是已经掉光了,我想象着这无比悲惨的三十过半的女人面容,再倒霉也得有个头不是。我低着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只好用力地挺起下巴。 「二阶堂?」 这时突然有人和我搭话,我慢吞吞地望了过去。 那是穿着衬衫和长裤的植木,他背着一个背包,衣着简便。 「怎么了?为啥在这种地方发呆?」 我花了好几秒才给出了回答。 「刚喝完酒出来,植木你呢?」 「商讨会外加聚餐。要喝吗?」 植木给我递来了一瓶矿泉水。我扭开瓶盖喝下一大口,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十分口渴。滋润的感觉平缓而又安静地在我身体里晕染开来,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二阶堂你不管喝什么都喝得津津有味的」 植木说着说着,也和我一起背靠在橱窗前。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平时总是那么能言善辩的植木今晚却格外沉默。我想了一会儿背后的原因,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余力能去思考别人的事情了。这是一口矿泉水所带来的治愈,同时也是植木带来的治愈。 「真的累了」 我和植木同时这样念叨着,于是便相视而笑。 「我今天可遭老罪了,植木你也是吗?」 「嗯,我也遭老罪了」 我们都没有问对方今天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是沉默地眺望着夜晚的街区。 「好累啊」 「嗯,真的好累」 「好烦啊」 「嗯,真的好烦」 「可是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嗯,确实只能坚持下去」 我们的对话内容一点儿都不具体。也许人类的喜怒哀乐本就各不相通,但是身旁有一个和自己同样疲惫、同样坚强的人在,就已经让我的心里非常踏实。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 「突然间说啥呢?」 「有点感慨而已。我想,那大概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植木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 「就算是这样也好」 植木轻声道。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向身旁的植木,他抬头凝望着夜空。 「所以,咱们以后也得继续追梦才行」 ——植木先生每次说“咱们”的时候,都意味着他是认真的。 我想起来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植木今天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事情呢。 他是在心里怀抱着各种感情,如今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植木你真的很强大呢」 「哪里强大了,就是因为太过弱小才要继续努力的」 和白尾老师分手的时候其实也是如此。我化作了他口中的索命恶鬼,不停地修改他的原稿,就连被他怒吼的时候也好,我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退缩过,而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输,继续战斗了下去。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时候,没能看到白尾老师的真心,可是作为一名编辑却看到了,在那一刻,我真正做到了相信自己的这份工作。不管心里淌出了多少血也好,我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圣域,而那会在今后也一直支撑我的余生。 「嗯,你说得对。可不能因为摔倒就放弃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身旁的植木一起抬头仰望夜空。天空被密密麻麻的大厦切割成了细长的线条,在人造霓虹灯的照耀下,我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可是我知道,星星就在那里。 「要找个地方喝两杯吗?」 「不了,我要回公司干活」 工作方式已经改革了,而热衷于工作的领导是下属的麻烦,上头也希望我能把带薪假期给全部用掉。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唯独今晚我还是想为了自己而工作。朝着马路迈步开去的时候,我稍微晃了一下,植木连忙搀扶住了我,朝他道谢的同时,我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也在极近的距离相互交汇。由于脸凑得实在太近,我甚至有些慌乱。 「抱歉」 我们同时向对方道歉,也同时远离了对方。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直到发车之前,植木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有些许紧张。 ——总感觉刚才好像有点危险。 我眺望着在车窗外流动的景色,疲倦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心想果然也没什么。我很尊重植木,也很喜欢他的为人,如果有那么一些微小的契机,确实也有可能在转瞬之间发展出恋情。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植木也是同样。对我们来说,与其谈情说爱,还是工作更为痛快,也更加的自由自在,甚至还能飞向遥远的天外。我知道,这样的知心好友比恋人更加难得。 手机振动提醒我收到了短信。 「绘理小姐,听说你在谷村老师的酒会上大闹了一通?」 「那个三叶出版社的编辑好像是叫绀野吧?真是个讨厌鬼」 「二阶堂小姐有够帅的」 这些都是我的编辑朋友们发来的,我不由得笑着感叹风言风语在这个业界的传播速度之快。我也好植木也好,其实大家都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努力着,而我也还能继续努力下去。 「请问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年轻的女司机这样问道。 「我看起来像是遇上好事的样子吗?」 「是的,您看起来非常开心」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裕一那件事情给抛到脑后了。可话虽如此,如今的这份兴奋也只是暂时的,明天一觉睡醒估计也还是会痛苦得喷血吧,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也还是会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吧。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感谢那群给予了我力量的人,是你们让我度过了最为痛苦的今夜。 「我今天离婚了」 虽然准确地来说是“准备离婚了”。 「这样啊,恭喜您」 年轻的女司机语气开朗地这样说道。她紧握方向盘的手上戴着一双洁白的手套。那双干净整洁的手将我带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工作辛苦了。出版社那边给我发来校样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没有作者参与的情况下修改校样,老实说真的很费劲,但我一定会让这本书成为杰作的。 你那边的漫画完结篇进度怎么样?上次你给我看的分镜虽然也挺不错的,但我觉得好像有点太过沿袭棹和尚人的风格了,让人感觉不到阿悟自己的风格。不过考虑到这次复刊的主旨,也许这样做才是正确答案吧。虽然我是挺犹豫的,但是植木你一定能把问题解决好的。加油!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在手机上看到二阶堂这封鼓舞人心的邮件之后,我的意识才终于回到了电脑屏幕里阿悟的 那张脸上。我们正在开视频会议商讨漫画的分镜问题,虽然已经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还是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我觉得棹和尚人应该是会这样去画的” 我能理解阿悟想要表达的东西,甚至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漫画分镜现在其实已经达到了及格线的水准。作为英年早逝的漫画家尚未完成的作品的“继承”,达到及格线这个水准其实才是正确的,倒不如说,太过追求完美反而不行,因为这就意味着超越了原作—— 「嗯,你说得对。但是,怎么说呢……」 有些含糊其辞的我其实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编辑般,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正如二阶堂所担心的那样,这既是棹和尚人的漫画,同时也是阿悟的漫画。如果阿悟自己都畏手畏脚的话,那么让她来负责作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粉丝们这么多年翘首以盼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所以我不能过分表现自己。我得画出粉丝们想要看到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专业人士的工作,因此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才接受这个委托的,如果我对此感到不满的话,那我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了” 「阿悟,可我没有要求你给自己施加这么多的束缚」 “植木先生” 阿悟在屏幕中凝望着我,她的视线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看到棹和尚人的漫画就那样落下了帷幕,我真的很痛苦。那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一篇小小的周刊杂志报道就将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呕心沥血创造出的故事否定了。我真的很愤怒,那些人究竟有没有看过他们的漫画呢。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在瞎胡闹。老实说,我甚至对没有保护好棹和尚人的你们感到愤怒,植木先生你也好、编辑部也好” 当阿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比起被指责了的我,她自己脸上的表情要更加受伤。阿悟低下头来向我说了声对不起。 “当时的我也同样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不是的,从立场上而言,我理应遭到你的谴责」 “你自己都深感愧疚了,我还谴责于你,这让我对自己也很窝火” 阿悟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焦躁,眉头紧蹙,满脸愁容。我突然间想起了她还在当漫画家时的事情。当时的她在和我们商讨漫画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也丝毫不会隐藏自己脸上的不悦。现役时代,她和棹同样都被我们编辑部认为是“很不好对付”的漫画家。尽管如今也是相同的情况,可我还是因为能够再次看到她的这副表情而感到高兴。 “所以,怎么说呢……我刚开始心里面的感觉只有对自己的悔恨、愤怒,以及对棹和尚人的哀悼。但是在开始创作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果然也是我自己的漫画。我知道自己身为专业人士应该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也难以控制好自己的自我意识——啊,不对,其实我是在害怕而已” 阿悟的语速非常快,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满头长发。 “我都已经是一个隐退了的人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才能,也曾经看清过自己的极限。所以现在居然还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自我意识,真是太不像话了。结束这份工作之后我就会回归到家庭主妇的身份了,可我——” 阿悟闭上了嘴。她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隔着屏幕如同雪崩一般传达给了我。阿悟是想要再次回到漫画的世界里来,她想再次潜入这片海里,潜入这片苦闷到如同窒息一般、水压会将心给彻底压垮、深不见底的名为创作的海洋中。 「回来吧」 阿悟停止了抓头发的动作。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了我。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有着摧心剖肝般思绪的人才会知道的恐惧。 “请你不要说得这么轻巧” 阿悟那薄薄的嘴唇在不住地颤抖。 “我已经是家庭主妇了。我有老公和孩子了,我必须要去支撑起自己的家庭” 「没有人规定主妇就一定要为了老公和孩子做出牺牲。正如同你以前一直支撑着家庭那样,这一次让家庭来支撑你不就好了吗。就算结婚生子了,也一样可以追梦的,努力奋斗下去就是了」 “我们家是乡下地方啊。你那种美好的理想论是行不通的。那里的人觉得女人出去工作也无所谓,但是家务活一定要做好。不能给自己的老公添麻烦。这才是乡下地方的“正常”。和东京不一样的。可能你会觉得我说的东西非常无趣,但这就是我的现实” 阿悟紧紧地盯着我,这样说道。 “你们编辑是不会理解创作者的痛苦的” 这个瞬间,我清晰地回想起了当时。 当时的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瞪着我,向我说了同样的话。 那是我告诉他周刊杂志的报道引发了轩然大波,漫画绝版、电子版也停止发布的消息之后,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后悔至今。我不想再一次品尝这样的痛苦了。面对那双向我伸出的求援之手,我再也不想与之错过了。 「嗯。我说的确实只是理想论而已」 我和阿悟隔着屏幕相互对视。 「但是,不管我说些什么,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的。因为杀死了你的理想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自己都放弃了追逐梦想,那么名为“小野寺悟”的漫画家就真的走到尽头了。可如果你自己也不想死的话,那我就会全力地支持你,我绝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 阿悟屏住了呼吸。我长久地凝望着她。 “妈咪,我回来了” 屏幕里突然传来了可爱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说着“你在做什么”从屏幕的旁边探出了脑袋。阿悟说着“妈妈在工作呢”,慌慌张张地把他给赶出去了。 “抱歉,我儿子回来了” 「没事,拖了这么长时间也挺对不起你的。总而言之,我会重新把分镜给过一遍的。所以阿悟你也不用想着及格线的事情了,你就把这当成是自己的漫画,重新打磨一遍吧」 “好的……” 结束视频会议之后,我啜饮了一口已经冷了的咖啡。我的心情一直波浪翻涌,为了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一些,我深深地瘫坐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如果你自己也放弃了追逐梦想的话,那么你的梦想就真正意义上地迎来了终结——刚才跟阿悟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我一直说给自己听的话。每当遇上艰难险阻的时候我都会反复向自己念叨这句话。警告自己不能再一次松开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的手了。我要牢牢地抓住他们,并且把他们给拉上来。唯有这样做,我才能让自己屹立不倒。 「植木先生」 我睁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是后辈小司。他有些为难地张嘴而又闭上,很明显就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我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笕老师联系了我们,说是出问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什么问题?」 「社交媒体上展开了对他的口诛笔伐」 问题貌似起源于一条小小的推文。有一位读者觉得笕老师连载的漫画里出现了一些歧视女性的表现方式,这名读者的意见逐渐蔓延开来,有好些人都发私信要求笕老师给出合理的解释,而没有兴趣搭理他们的笕老师就直接拉黑屏蔽了对方。 「啊……这下麻烦了」 歧视女性的问题在社交媒体上是尤其容易被带节奏的,而且名人拉黑普通人也是一步公认的臭棋。不出所料,遭到拉黑的人连续发了好几条推文,怒斥笕老师对待这个问题并不真诚,而这件事情也开始在粉丝层里发酵了起来,实在是糟透了。 「现在网络上的论调基本上都是认为笕老师在歧视女性,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也去确认了一下事情发展的经过。刚开始其实只是读者之间的正常交流,但是随着那些对性别问题极其敏感的人参与进来,事情就一下子闹大了,就连完全没有看过笕老师漫画的人也凭着被扭曲了的网络报道,做出了主观臆断,抨击笕老师“歧视女性”“不知廉耻”,给他发去了人身攻击和诽谤中伤的私信。 「笕老师现在怎么样?」 「他刚开始很生气,可是……现在已经大受打击,连原稿都画不了了」 「我就知道,毕竟被集体网暴到这种程度了」 向他人射出箭矢的人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但即便是微小的箭矢也好,万箭齐发也势必会令人遍体鳞伤。一不小心还会完全扭曲被网暴者的人生。可是在网暴的时候,人们却会忘记自己也向着他人发射过箭矢,相信自己是在执行正义。 ——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究竟算什么正义呢。 网暴的结果就是导致尚人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当时的那种愤怒十分鲜明地在我的脑海中复苏,可我还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压抑住了怒火。绝不能感情用事。和这些人在网络上对骂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即便如此,对于当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自己,以及对于互联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诽谤中伤的愤怒,今后也绝对不会在我心中随风而去。 「植木先生,我想着是先让笕老师写一封道歉信发表出去」 小司这样说道,我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缓缓望向了他。 「没必要。让他解除拉黑了的那些人就行」 小司有些惊讶。 「可是,在事情越闹越大之前就道歉不是更好吗?」 「说到底引起问题的那部分漫画表现,笕老师真的有歧视女性的意图在里面吗?」 「没有,笕老师不是会在漫画里夹带私货的人」 小司的语气十分笃定,这让我知道了他对笕老师有着相当的信任。 「那就没必要道歉了。如果我们这边发布了官方的道歉声明,那么人们就会觉得我们是真的在歧视女性。比起这个,你赶快去笕老师那里一趟。我记得他是独居的吧?」 「唉?」 「他在网络上遭到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这种时候人是非常孤独的,你去陪着他照顾一下他的精神状况。你记得告诉他,我们出版社会竭尽全力保护作家的」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连事情会不会闹大都不知道就这样说」 「没事,责任我来承担」 这就是当时我很想说,可是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在这之前,我都认为编辑的使命就是打造出优秀的作品。可是这种天真给予了我迎头痛击,也让我知道了想要保护作家和作品是需要力量的。在那之后我便开始把心思放到升迁上面了。尽管偶尔也会有人认为我太过猴急而皱起眉头,可我还是拼尽全力地往上爬,为的就是在有朝一日发生些什么的时候能够保护好作家和作品。 「谢谢植木先生。可是我待会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和仲村老师的商讨会,关于下个月的短篇小说」 「行,这个我去吧」 身为主编,我需要对所有与杂志相关的作品把关。小司有些不安地看着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我这才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其实重要的并不是作品也不是作家。我和过去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小司,没事的,不用担心。你那边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去安抚笕老师。保护作家和作品就是咱们的工作」 小司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便朝着我低头道谢,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我目送着小司拿着包,小跑着离开了编辑部。坐在我斜前方的内藤貌似一直在盯着我,他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我。 「植木先生你平时都是说“我”的,但是认真起来的时候就会说“咱们”呢」 「唉?真的吗?」 我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内藤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当中。自己出乎意料地遭到了观察这件事情让我感觉有些羞耻。我做好开商讨会的准备,离开了编辑部。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的心底里有一些情绪平静而又缓慢地翻涌了起来。 编辑确实无法理解作家真正的痛苦。无论编辑和作家再怎么亲密无间地去共同思考一部作品也好,我们编辑最终能做的也都是等待作家创造出来的东西。静静地等、耐心地等、长久地等,但是在拿到原稿之后,就是我们编辑发挥的时候了。面对作家交给我们的故事,我们必须要倾尽全力地传达给读者,然后竭尽所能地保护作家和作品。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讯软件里阿悟的头像。 ——阿悟,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你的故事。 ——所以,请你再相信我们编辑一次。 我没有说太多有的没的,只是写下一条简短的信息然后按下发送按钮。电梯门开了,我也向着自己需要前往的地方迈步开去。 在搞定从小司那里接手的商讨会之后,我回到了公司里开了个会。期间我将笕老师的那件事情报告给了上面,并且确认了“不需要进行官方道歉”。我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司,他向我汇报了笕老师的状况。尽管社交媒体上的诽谤中伤仍未平息,可是最为理解作品的编辑就陪在他的身旁,他也相信事情一定能平稳过关。 晚上和下个季度预定播放的动画制作组碰面吃了个饭,等到解散之后已经快到深夜了。身心俱疲的我朝着新宿车站走去,却意外地遇见了二阶堂。她背靠在面朝马路的橱窗上,十分少见地在发呆。 「二阶堂?」 尽管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向她搭话了。二阶堂慢吞吞地朝着我望了过来,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她那从不脱下、如同盔甲一般的妆容也变得十分糟糕,嘴唇也是干涸的。 「怎么了?为啥在这种地方发呆?」 「刚喝完酒出来,植木你呢?」 「商讨会外加聚餐。要喝吗?」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二阶堂。她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去。虽然感觉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但二阶堂喝了一口之后却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随后便平静但是用力地大口喝着矿泉水。水流从她那纤细的喉咙曲线中不断滑落。喝完之后二阶堂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二阶堂你不管喝什么都喝得津津有味的」 看来我的举动并非是多管闲事,我松了口气,也和她一同倚靠在了橱窗上。我们一同呆滞地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流。我们平时总是那么漫无边际地交谈,可是今晚我却觉得什么都不说也是一种选择。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好,我也知道二阶堂十分的疲惫,而她也知道我此刻也是身心俱疲。 过了一阵子。 「真的累了」 我和二阶堂几乎同时开口,这让我们都笑了。能够在这种地方都如此默契的朋友是非常珍贵的。我们相互倾诉着“真的好累,真的好烦,可是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 二阶堂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句。 「突然间说啥呢?」 「有点感慨而已。我想,那大概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二阶堂的视野中并没有我,也没有在眼前来往的行人。我想,她所注视着的,是远在天边而又近在眼前的“自我内心”。我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人越是痛苦,就越会自我反省、自问自答。质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质问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么。就算痛苦不堪也好,就算想要放弃也好——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背靠着橱窗,抬头凝望着夜空。夜晚被城市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可是我相信星星永远都在天上,因此也只能逐星永不停。 「嗯,你说得对。可不能因为摔倒就放弃了」 二阶堂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抬头望向了夜空。我的痛苦和二阶堂的痛苦并不相同,可我们依旧肩并着肩抬头仰望着那看不见的星星。仅仅如此就已经足够令人得到鼓舞了。我们的痛苦尽管各不相通,可我们并不孤独。 「要找个地方喝两杯吗?」 「不了,我要回公司干活」 二阶堂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落得轻松。她朝着马路边迈步开去,打算拦一辆出租车,可是她却突然间晃了一下,我连忙伸手搀扶住她。二阶堂抬起头来,我们在咫尺之间的近距离四目相接,这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我们同时远离了对方。二阶堂道了一声“辛苦了”,便迅速地坐进了出租车里,我则坐地铁回家。 ——刚才那个好像稍微有点危险。 我对于不自觉地心跳加快的自己而感到了羞耻。二阶堂是我十分尊敬的同事,将她视作恋爱对象着实失礼。不仅如此,我也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了。可二阶堂确实也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性——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我很快就到了家。 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是静静地用钥匙打开家门。编辑这份工作虽然不必早出,但是晚归是一定的。回家的时候家里人基本上都已经睡着了——但是,今晚二楼的客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你回来了」 看到老婆走下楼梯,我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我跟二阶堂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干了坏事般的愧疚。 「你这么晚了还没睡,挺少见的」 「夏树发生了一些事情,有点睡不太着」 老婆又走上了楼梯,换做平时我就直接回房睡觉了,但是今晚我却跟着她一起上了客厅。中途老婆有些诧异地转过了身来。 「咋了?」 「你不是说夏树发生了一些事情吗?我就想听你说说」 「不用了,你不是很累吗?早点去睡吧」 我感觉现在并不是那种可以说“哦,那我去睡了”的气氛。老婆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我则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和两个杯子,回到了客厅里。虽然在聚餐之后我并没有多么想喝酒,可是我们两夫妻平时就缺少交流,因此还是希望酒精可以作为润滑剂。我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上酒,递给老婆。可是她也依旧没有开口。 「那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老婆露出了一副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我在公司里已经和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就没完没了的任务战斗了一整天了,但是回到家却突然切换到了慢节奏。不对,这里不是公司,是自己家。 「夏树模拟考试的成绩还挺不错的」 老婆终于开口了,听到她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也松了口气。 「他继续保持下去的话,老师也说没准能够考上比期望值更高的学校」 「这不挺好的吗。你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听到我这么说,老婆看了一眼我的脸,叹了口气。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我强忍着疲劳和倦意,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本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可没想到确是老婆的。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开始看自己的信息。 「我的主妇朋友。她听我发过蛮多牢骚的」 我没有把心里那句“这么晚了”给说出来,但是老婆却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而且还要出去工作。下班之后还得干家务活干到这个点,等到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闲时间才有空联系我」 「这样啊,挺辛苦的」 「嗯,是很辛苦。其实我也想和你聊聊的,但是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理解那些细微的东西,从头开始跟你解释也挺麻烦的,你听着估计也不耐烦」 老婆的这番说法让我感觉有些带刺儿,我只好沉默不语。作为一家人其实我理应要听她倾诉的,可是这会不会像是那些一无所知的上司给出十分不靠谱的意见呢。可话虽如此,我也没有时间时常听她唠叨,理清事情的全貌。这就和老婆也并非对我的工作了如指掌是同一个道理。可是这样的说法是并不公平的。说到底听她倾诉这样的态度就有问题,我是夏树的父亲,因此我必须将这件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 ——你那种美好的理想论是行不通的。 我想起了阿悟的那句话。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当时是这样回复她的,可是回到家里来我自己又是如何呢。为什么在工作上能做到的事情,回到家里就做不到了呢。这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我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好丈夫。 「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低垂的视线移到了老婆的脸上。怎么回事,话题也太跳脱了吧。 「我很久之前就开始考虑了,等夏树上初中之后就出去工作」 结婚之前,老婆也是在公司里上班的,但是怀孕之后就回归了家庭,一直当全职主妇当到了今天。也许是因为我们结婚比较早,老婆的职场经验其实也只有四年而已。 「你工作忙,平时基本上都不在家里,所以我现在照顾孩子过得也挺充实的,可是孩子们终究是会独立的,等他们离开家之后,我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啊,确实有道理,我觉得挺好的」 尽管我还没有搞清楚老婆的意思,但我还是选择了先尊重她的想法。 「不要说得这么轻巧」 老婆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了。 「要是夏树真的去上了更加难考的中学,那他的学习成绩要跟上是很困难的。而且太过注重成绩也有可能让他的精神状况变得不太稳定。之前他翘课不去上补习班也是这个问题。不过他最近老实了很多,等到考完试稳定下来之后,我就打算出去上班了」 我总算是摸清了一些她的意思。 「他的学习成绩能不能跟得上也要等入学之后才知道,考虑到他的未来,还是让他去上比较好一点的学校更为稳妥吧」 「我知道的,毕竟夏树的未来确实比我回归社会更加重要」 我顿时大感不妙,现在需要安抚一下老婆才行。 「这不是说哪边更加重要的问题,我只是觉得从时期上看确实应该更加优先于夏树的未来。而且虽然你说了“回归社会”,但家庭主妇其实也是一份非常伟大的工作,我和孩子们都十分感谢你,只不过是没有报酬而已」 我向老婆道谢,可是她却极其不悦地望向了我。 「唉?咋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看到满脸疑惑的我,老婆只是说了一句“没有”,随后露出了更加不悦的表情。 「你说得没错。非常像是当今时代不再轻视女性和家庭主妇的看法。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丈夫模样了」 「我不是装,我是真的这样想的」 「那你来替我当家庭主妇呗?你不是说这是非常“伟大”的工作吗?」 极度的蛮不讲理让我皱起了眉头。 「你冷静一点,这样子没法沟通了」 「是啊,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跟你说这些事情的。你工作一天也累了,都让你早点去睡了,可是你非要让我说」 确实是这样,平时家里面的事情我就全部交给了老婆,这让我一直有种负罪感,再加上今晚险些和二阶堂擦枪走火,我就想着偶尔和她交流一下,结果却事与愿违。 「你别误会了,我没生气」 老婆的口吻始终平淡。 「虽然你平时总是因为工作繁忙而不在家里,但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而在拼命地工作。你也赚了很多钱,多到不需要我出去工作也可以。在当今时代其实我也很感谢你,我的朋友们也都说很羡慕我」 老婆最后留下了一句“我全都知道的”,便再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了。 当今时代,两夫妻一起出去工作、共同分担家务活、甚至男人也会请育儿假期已经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了。像二阶堂那样的现代婚姻其实我也是赞成的。可是我作为构成社会的一员虽然是赞成的,但是作为家庭中的一份子又是不一样的。 老实说,我的工作是相当繁重的。大脑和身体时刻都要保持最高速的运转,否则就无法跟上。身边的人都评价我工作能力优秀,我自己也有着一定的自负,但是这果然有一大部分都是来源于老婆替我撑起了这个家。我之所以能将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面,一路走到今天,全都仰仗着老婆替我支撑起了其余的部分。 ——呜哇,早就已经灭绝了的昭和大男人居然就在这里。 二阶堂过去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确实如此。有些大道理对于现代的男人来说确实是必要的,但是从个人层面出发,我其实是一个相当古朴的男人。虽然这话没法当着老婆的面说,但是在刚结婚的时候,她比起出去工作,是更加希望当一个全职主妇的。我和老婆其实都没有那么的现代,只是相互磨合了个人之间的需要和供给而已。 但是人和人的关系中不存在永远。就算迄今为止都顺风顺水地走过来了,随着孩子的成长,夫妻之间的形式也会发生变化。如果老婆想出去工作的话,那么我作为丈夫,理应连着这么多年她为我付出的部分一同,努力地去思考如何实现她的愿望。 「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我会帮忙的」 我和老婆相互凝望了数秒。 「谢了,不过算了」 老婆这样说道,沉默地灌下了一口啤酒。我知道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还是沉默不语。这和刚才与二阶堂对视的几秒钟不同,我没有什么心跳加速,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两夫妻一直携手走到今天的时间的沉重。 「下次放假,咱俩要不去泡个温泉吧」 「这么突然吗?」 「偶尔来上一次也挺好的。孩子就让咱爸咱妈看着」 「你工作不要紧吗?」 老婆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会安排好的。你想去哪儿」 老婆的脸上逐渐有了些许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笑了。正当我们想要讨论该去哪儿的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这一次是小司发来的。 「抱歉,这个我真得看一下」 老婆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当我心想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看个够吧」 老婆把啤酒给一口气喝光,拿起空了的杯子站起身来。 「你等会儿,很快结束的」 「不用了,我睡了」 「我一定会请到假的,你好好想想要去哪里的温泉」 「你最好是真的能请到」 老婆带着半分挖苦的意思这样说道,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着的是凉拌的菠菜。 「不要老是喝酒,多吃点青菜」 「有吃的啊,我平时在外面吃饭也有注意吃青菜的」 「你所谓的吃青菜,多半就是在撸串的时候吃两块冰番茄吧」 还真是这样。为什么她会知道。老婆哼了一声。 「旅行什么的我已经不做期望了,你至少得健康长寿点」 尽管老婆的表情依旧不太高兴,但是她想要表达的东西我已经知晓了。 我应了一声之后,老婆打了个哈欠。 「那我先睡了,晚安」 目送着老婆离开客厅,我马上确认了那条实在不合时宜的信息。 「植木先生您辛苦了,笕老师状况已经好很多了,他已经能够继续画原稿了。我告诉他我们出版社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作家的时候,他甚至掉眼泪了。我现在就回家去」 我向十分有礼貌的小司回了一句“辛苦了”,有些无奈地夹起了凉拌菠菜。今天的一整天也十分忙碌。我想明天也一定很忙吧。但是为了老婆,绝对要争取到下一次的休假才行。 ※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恭喜《君若星辰》发售即再版! 我们这边复刊的典藏版漫画也是势头良好,决定再版了。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爱媛广播电视台那边邀请了我跟你一起去露个脸,参加一个以濑户内海为舞台的特辑节目。你觉得怎么样?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在约定好的烧烤店里,植木已经开始喝起了啤酒。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要点单了」 我向着店员举起了手,植木吐槽我有够猴急的。 「我可是忙到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啥都没吃」 「我也是,一忙起来就连吃饭都忘记了」 饥饿感向来比较淡的植木这样说着,我也没有等他,迅速地开始点单。 「你好,我要炖猪肠、烤饭团、煎鲑鱼、味噌汤、然后烤串要鸡肝、鸡心、鸡颈肉、鸡肉串、心管、鹌鹑蛋、纳豆卷、鸡皮、鸡胸卷,每样两串」 「二阶堂,我还要」 「哈尔滨风味卷心菜对吧」 「再来一份冻番茄和拍黄瓜」 「咋了?没胃口?」 被我这样一问,植木有些难以启齿地没有说话。 「对了,爱媛那件事情没问题。等我完成校对之后的这个月下旬会比较好。不过咱俩一起出演电视节目的话,肯定又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肯定又说什么有一腿、想上位之类的吧,真是随心所欲。不过那些人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只要能让棹的作品传达给更加多的读者,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干。」 「我也是,我们还真是合得来啊」 一位已经退休了的前辈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作家理应是光芒万丈的,而我们编辑则是让星星散发出耀眼光芒的幕后人员。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可如果作家是倾注了自己的热血和灵魂才创作出来了作品,为了让它大放异彩,我们编辑也需要做好倾注热血和灵魂的准备” 「不知道那位前辈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都无所谓吧。毕竟人的做法都是各不相同的」 植木的语调有些轻松。虽然这个人一直都面带微笑,待人接物也很是和蔼,但他心中总是有着绝不退让的部分,十分明确,甚至已经如同祈祷和期望一般藏于心中。我很尊敬植木的这种地方。 「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理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确实,再怎么优秀的作品也同样会有人不喜欢」 「甚至还有人因为一部作品卖得太好而产生厌恶」 「还真是因人而异」 啤酒上桌之后,我们碰了碰杯,庆祝对方的发售即再版。喜悦和酒精逐渐侵染进了空荡荡的肚子里。可话虽如此,也不是说所有事情都是开心的。 「《青年之潮》在网上被攻击了」 植木说了这样一句,便露出了苦笑。自从安藤圭表示当时的事情是双方真挚的恋爱,而不是什么性侵未成年人之后,网上便开始铺天盖地地攻击《青年之潮》编辑部,认为他们腰斩漫画是严重的判断失误,出版社理应保护好作家之类的意见更是满天飞。 「毕竟回旋镖这种东西是很厉害的。不过包含这样的批判在内,典藏版的漫画卖得挺不错的,再加上漫画本身的风评也反转了,因此他们说些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了」 植木这样说道,露出了悠扬的眼神。 「不过唯独那句“保护好作家”,我倒是希望当时就能听到呢」 我想,植木想说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很多。而他把心声全都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事情完成得十分出色。我举起自己的啤酒杯,用力地和植木碰杯。 「植木你已经保护好了哦」 「嗯?」 「前不久你们《青年之潮》的作家不也在网上被声讨了吗,但是我听说你当时非常坚定地表示不需要公开道歉,并且断言出版社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好作家。真帅啊」 「唉?你听谁说的?」 「你猜。谁让出版业界本就不大呢」 我打趣地说了一句“这不是咱们的能人主编吗?”植木便害羞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抱歉!麻烦事有点多,我出发时间晚了。 我大概下午三点才到松山机场,到了之后直接就去广播台了。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接到二阶堂这条信息的时候,其实我也还在东京。我本来是想着早点过去,顺道去当地的书店里打声招呼的,但是我的行程计划也是一如既往地推迟了,累死累活地忙完校对的事情之后,我就坐飞机前往爱媛,和同样刚到的二阶堂完成了那档广播节目,结束之后,我们都筋疲力尽地向着酒店走去。 「还好是不用露脸的广播节目」 我们在酒店后方的沙滩上席地而坐,素颜的二阶堂很是感慨地念叨着。 「比起散步,是不是回房里睡一觉比较好呢?」 「不了,我也和你一样,想来看看这里的风景」 夏日的黄昏,太阳迟迟不肯下山。玫瑰色的黄昏与不久后便会到来的深蓝夜色混杂交织在一起,一颗微小的星星闪耀在西边的天上。那是启明星,也是一番星、长庚星、金星。虽然这里并不是棹和晓海最后共同度过的那方小岛,但是我们同在濑户内海,因此我也很想来看看这道星辰的闪耀。我和二阶堂并肩仰望着那逐渐变换颜色的天空。 四周静悄悄的,甚至安静到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本以为大海只会带来恒久往复的海浪声,实际上我也只见过这样的大海。但是这里的大海却是那么的平静,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深处那令人恐惧的波涛。 棹的心中一生都是这片海,在各种各样的思绪来去交织之中,二阶堂的手机传来了十分不合时宜的振动声。 「抱歉」 在我回答之前,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振动,我和二阶堂对视着,相互间都叹了口气,随后回复了那些紧要的事情。 「我还想再多看会儿海呢」 「等我退休了,我就找个乡下地方,养条狗,种点菜,过点休闲的田园生活」 「挺不错的,这样的田园生活很符合你们这种大城市夫妻憧憬的概念」 「其实只是我在做梦而已,而且我也已经离婚了」 我惊讶地望向身旁,二阶堂已经站了起来。 「我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的。虽然昨天和今天已经足够努力了,但是明天和后天我也打算要继续努力下去。我要和作家们合作,打造出更多好书,传达给读者们,就算到了退休的年纪我也要留在东京继续工作。继续创造出好书,传达给读者们,永不停歇……看起来大概率是要工作到死了」 二阶堂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没忍住笑了。 「我也差不多就是了」 等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就休息,等忙完这阵子了就休息,我的每一天都如此的忙碌,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世上永远不存在所谓的告一段落。 「我过阵子就是阿悟的责编了」 「你都是主编的身份了,还直接跟漫画家对接吗?」 「我也犹豫过的,但她果然还是能创作出很不错的作品」 「漫画完结篇的那个短篇,确实很不错」 「对吧?」 阿悟向她的丈夫坦白了自己想要作为漫画家重新复出,而他们一家人都很支持阿悟的决定。虽然等到连载开始之后,肯定又会出些什么问题的,但是包含这些问题在内,我也已经决定了要和她并肩前行。 「植木你还真是个不懂得取乐的人」 二阶堂向我投来了有些无奈的眼神。 「不过我手头上也有一个需要我去对接的作家就是了」 「你都是主编的身份了,还直接跟作家对接吗?」 我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二阶堂则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总觉得那个人和我刚开始遇到的棹有点像。为人粗鲁的同时却又温柔细腻。他已经出版了三本小说,可是销量平平,因此被出道的那间出版社腰斩了,但是我相信,他的故事有朝一日一定能打动万千读者的」 「那可太值得期待了。看来咱们以后是越来越忙了」 「咱们都得注意身体才行」 「确实」 现在我也是在刚刚忙完校对的情况下就跑到了爱媛来参加宣传活动,等明天电视节目的录制完成之后,我又得火速赶回东京参加会议。二阶堂想必也和我差不多。过了四十岁之后,我本以为很多事情都会逐渐平息下来,可现实并不像故事那样分章明确,只会如同那汹涌翻滚的波涛一般永无止息。 「棹要是看到咱俩这样子,肯定会笑的」 我用双手撑着身后的沙滩,二阶堂则是直接把穿着凉鞋的脚给伸了出去。 「大概吧」 ——你俩也该享享福了。 笑着这样说道的棹浮现在了我的眼睑之中。 ——可是棹啊,我和二阶堂都并不讨厌忙碌就是了。 我有些羡慕棹,他给自己唯一的恋人留下了一个如同星辰般闪耀的故事,便从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中得到了解脱。尽管棹和尚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们留下的作品依旧时刻能够读到。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灵魂就寄宿在他们的作品之中。 编辑无论和作家再怎么齐心协力地共同创作故事也好,都无法成为天上的星星。可是我们爱着那些闪耀光辉的星辰,我们编织繁星,让星光与需要这些故事的人们连接在一起。我们也对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骄傲。 面前那始终静寂的大海翻涌起了些许的海浪声。 听起来就如同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所传来的应答之声。 今天也好明天也罢,为了编织那些在你我心中如同繁星一般各自闪耀的故事,我们依旧会在地上前行。闪耀在黄昏天空中的启明星,平静地俯视着我们所编织出的喜悦、愤怒、悲伤、愉快的每一天。 编织繁星 完 千帆过尽1 北原晓海 三十八岁 夏 北原老师每个月都会去见一次菜菜小姐。 上车之前,他看了看邮箱,拿出里面的东西,告诉我有信件到了。 夏日的午后时分,我停下往院子里洒水的手,接过了那堆信件。一个厚厚的书本大小的信封夹杂在各种广告单和账单里面,是东京的二阶堂小姐给我寄过来的。 「棹的小说又重版了吗?」 北原老师这样问道,我回答说“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买的?」 面对一如既往的问题,我稍作思索。 「家里的刺身酱油好像用完了」 「买平时那个牌子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小结步履轻快地从玄关里走了出来。她平时喜欢t恤加牛仔裤这种比较轻便的穿着,可是今天却换上了一条金丝雀黄的连衣裙。 「晓海,这样看起来会不会很怪?」 「很漂亮哦,非常适合你的」 小结的手臂从无袖的连衣裙中优雅地伸出,刘海整整齐齐地拾掇在眼睛上面,更加衬托出她纤细的脖颈曲线。这倒不是说我偏心自家人,因为小结确实很可爱。 「这样好像显得我太刻意了,好丢人啊」 小结用手指捻起了自己的裙摆,念叨着“不过这也是一种选择”,坐进了北原老师的车里。北原老师降下车窗,告诉我他明天就会回来。 我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将两人送出了门口,便重新开始了洒水。我用手指按住水管头,调节水管的角度将水膜喷向上方。飞沫在闷热的橘色天空中闪烁、落下。望着那美丽的景象,再过几个小时,黄昏时分的长庚星便会爬上西边的天空。它正在那天上等着我。 “——那是启明星” 闭上眼眸,细细聆听那句依旧留存于鼓膜上的话语。 这已经是棹离开之后的第五个夏天了。 太阳虽已逐渐下山,可气温依旧不见有降。我给自己泡了一杯冰柠檬绿茶,在套廊上坐下,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本文库本的小说以及一封“一笔笺”。 注: 一笔笺是一种长约18厘米的长形便笺。多用于书写节日祝福,在寄送物品时也时常写上一张用作补充说明 北原晓海小姐 久疏问候。青野棹的著作《君若星辰》再一次重版了。文库本已经是第五次重版,加上单行本总发行量已经来到了八万部。今天夏天举办的展销会上棹的作品也广受好评,它正在成为一个深受读者喜爱的故事,实在是可喜可贺。 盛夏时节,还请您保重身体。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将杯中的柠檬绿茶一饮而尽,我拿起信件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里。 收纳针线、布料和珠子等各式物品的细长架子填满了工作室的整一面墙。另一面墙则是放参考资料的书架。棹的小说整整齐齐地占据了其中的一个角落。三册单行本和四册文库本。标题全都是相同的《君若星辰》,而我也将手上新收到的这本放了上去。 每当棹的小说重版,二阶堂小姐都会非常规矩地向我汇报,并且把新印刷的书寄给我。而植木先生那边也是同样,棹的小说旁边摆满了他们的漫画。我随意地抽出一本翻阅起来。时至今日我也还能在漫画人物的台词中感受到棹的存在。那既是我所熟悉的棹,也是我所陌生的棹。 故事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是完全相同的内容也好,根据自己心情和状况的不同,留在心里的剧情和台词也会有所变化。以前读的时候不那么喜欢的人物不知为何变得可以喜欢上了,尽管依旧读不太懂,可我却能理解棹的感受了。故事如同一面镜子,映射着“如今的自己”,话语如同一道细线,我握着它,有种如今也在跟棹十指相扣的感觉。 在书架中的初版和新版里面,我最经常读的其实是初版。由于反反复复地读过太多次,书皮的角都已经破损了,书页也全是反复翻阅的痕迹。我有时在吃饭的时候读,有时甚至会带进浴室里读,就连我出差的时候我也把它带在身上,就像是护身符一样。尽管它已经残破不堪了,可我觉得这才是属于我的书。在这世上仅有一册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书——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的振动声划破了静谧的空气,我转过身去。瞳子阿姨给我发来了信息,她说家里没有多少芹菜了,让我带一点过去。我今天约好了要和瞳子阿姨见面,于是便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我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屋里便传来了瞳子阿姨喊我进去的声音。客厅的大门敞开着,屋子里弥漫着番茄的清香味,闻起来甚至有点呛鼻子。瞳子阿姨身穿围裙,在厨房里切着堪称巨量的番茄。 「这么多啊,还好我多拿了点芹菜过来」 「今年番茄大丰收嘛,他们就给了我很多。对了,帮我把汤锅拿过来」 我应了一声,便从储藏室里拿出了那口最大尺寸的汤锅。 「瞳子阿姨,要放蒜吗?」 「放,你帮我切成末,对了,芹菜也是」 我又一次回到储藏室,那里面的一整筐大蒜都给拿了出来。我站在正在切番茄的瞳子阿姨身旁,把大蒜和芹菜都给放进绞肉机里绞碎。瞳子阿姨家里的厨房是环岛式的,可以让两个成年人并排作业。 「我爸啥时候回来?」 「下周三」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工作呢」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不由得笑了出来。父亲在我们家里的时候连把竖的摆成横的都不会,但是他和瞳子阿姨在一起之后,甚至学会了烹饪,一手承担起了咖啡店里的厨师工作。而他上周还去了东京学习料理和咖啡店的经营技巧。 「主厨都不在,咖啡店那边没问题吗?」 「有高峰老师在那里呢,没啥大问题。他上大学的时候在意大利餐馆里打过工,所以烹饪水平也挺不错的。我白天的时候也会进厨房帮忙」 瞳子阿姨因为视力衰弱的问题而结束了自己作为刺绣作家的职业生涯时,我是非常难过的,但是瞳子阿姨跟父亲一起打理咖啡馆好像也真挺开心的。我想她的内心深处果然还是会有纠结,但她是一个只要决定了去做,就不会抱怨和哭诉的人。 「不过我爸居然成厨师了,我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我往汤锅里倒入橄榄油和大蒜,点燃了煤气炉。为了避免把大蒜烧焦,我用小火慢慢地煎出味道,大蒜那诱人的香味让我和瞳子阿姨的鼻翼都微微地动了起来。 「对我来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才让我觉得难以置信呢」 「让人不觉得是同一个人呢,像是有双重人格那样」 「不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 「可这句话一般没什么好的意思吧」 「反正挺符合我和他的故事就是了」 瞳子阿姨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自暴自弃般的口吻却显得有些奇怪。 和瞳子阿姨在一起之后,父亲确实近朱者赤了。他深爱着瞳子阿姨,爱到了可以为此牺牲掉其他东西、甚至改变自己颜色的地步。在长大成人之后,我知道这与是非善恶无关,即便遭受千夫所指也好,有些事情也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自己也对此无能为力。 我把锅里的洋葱和芹菜煸香,将切好的番茄下锅之后,油和汁水发出了剧烈翻腾的响声,剩下只要调好味,让它在锅里炖着就行了,不需要花费什么功夫。 「盐是不是放多了?」 我望着瞳子阿姨往里下盐的动作,有些疑惑。 「我调整了一下口味,毕竟夏天出汗多嘛,就多下点盐」 「那冬天呢」 「冬天就多下点蜂蜜,吃起来暖呼呼的」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但是被瞳子阿姨这么一提醒,确实也有点道理。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好,做到不留痕迹的地步才是最好的」 瞳子阿姨伏下双眼,露出了微笑,她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善良魔女。 「果然很不可思议」 「嗯?」 「我知道对我爸来说,瞳子阿姨你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但是反过来呢?我实在是不觉得,对瞳子阿姨你来说,当时的我爸会有什么吸引力」 瞳子阿姨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笑了笑,念叨着抬头凝望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那晓海你呢?你觉得棹对你来说有什么吸引力吗?」 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实在是太狡猾了。我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番茄浓汤,陷入了思考。对我而言,棹是我最爱的男人,可是在旁人眼里看来又如何呢。他作为漫画家大获成功的那段时期暂且不论,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在世人眼中无疑是十分落魄的。但是比起振翅高飞的棹,我反而更加喜欢脱下了所有铠甲之后的棹。他自己是那么的开心,看到他那样我也觉得非常幸福。在最后那段两厢厮守的时光里,棹终于变成了“只属于我的男人”,而我也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慈爱和占有欲总是在恋爱中共存。 「很难概括呢」 「所以我也是」 原来如此。喜欢上一个人的理由并不一定就是因为对方的优秀。我们各自的恋人都有着只有我们各自才能感受到的魅力。而且说到底,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如同偶像般极具魅力的女人。爱情永远都是极度私密之物,正是因为那份“瑕疵”和“不完美”,它才会化作心里那根永远都拔不出来的甜蜜的刺。 我把做好的番茄意面和鲷鱼沙拉搬到了套廊上,和瞳子阿姨轻轻地碰了个杯。瞳子阿姨自己酿造的柠檬酒味道相当不错,而且酒精度数也很高,我是用苏打水兑着喝的,而瞳子阿姨则是豪爽地纯饮。 「瞳子阿姨你酒量真好」 「过了六十之后没这么能喝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在这个时间段微醺一下」 「我懂」 暮色渐浓的夏日傍晚,我和瞳子阿姨闭上双眼,在套廊上感受着吹来的微风。酒精消除了一天的疲劳,疲惫的身躯感受着逐渐逼近的夏夜气息。 「你要不要拿一点番茄意面回去给北原老师当晚饭?」 「不用了。他今天去今治那个人那里了」 「北原老师跟她已经是第六年了吧?」 「差不多吧。他俩一直维持着一个月一次的见面频率」 「就连出轨都这么讲究呢」 瞳子阿姨笑了,我也被她逗笑了。 「不过,我也想着差不多该跟北原老师离婚了」 「他跟你提过离婚的事情了吗?」 「没有。但是小结的婚事也已经决定下来了,我就想着趁着这个机会离了算了」 聊着聊着,我往杯子里再倒了点酒和苏打水,再往里挤上点柠檬汁。蒜味以及咸香味浓郁的番茄意面非常下酒,酒杯也是不时就会空掉。 北原老师第一次介绍菜菜小姐给我认识,就是和棹最后一起看烟花的那天。之后北原老师每个月都会去见一次菜菜小姐。我看他俩的见面频率有些太低了,因此曾经跟北原老师说过“不用介意我的想法”,但是他俩“幽会”的频率还是从来没有变过。 北原老师偶尔还会带上小结一起过去,一想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我就稍微有些寂寞。但是我自己当时也抛下北原老师和小结离家出走了,因此我没有资格抱怨些什么。自由地活着本就需要承受其带来的弊端。 「只要北原老师跟我提离婚的话,我是肯定会接受的」 可是北原老师倒也一直没有提过这事儿,时间也在一天一天地过去。 「今天北原老师和小结一起去了今治,跟菜菜小姐聊小结的婚事」 小结的结婚对象是在前年旅行的时候认识的,对方是一名日裔的澳大利亚寿司师傅。两人打算在日本举行婚礼之后搬到澳大利亚生活。小结还打算加入对方的寿司店,以妻子兼寿司师傅的身份从学徒开始做起。 「等会儿等会儿,信息量有点大,你让我捋一捋」 瞳子阿姨打断了我。 「你意思是小结不打算当老板娘,而是要当寿司师傅吗?」 在巨量的信息里,瞳子阿姨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一点。 「从市政府的公务员突然间转行当寿司师傅?」 「她未婚夫也挺惊讶的,只能说小结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不过这也是一种选择。以后想吃寿司就能吃个爽了」 「他们那家餐厅的主菜好像是金枪鱼、三文鱼、牛油果还有照烧菜系」 瞳子阿姨有些失望,说这不是她期待的方向。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就想着趁小结婚礼之前跟北原老师离婚」 话题回到了离婚的事情上。小结的婚事固然值得高兴,但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要以女方家长的身份坐到婚礼宴席上去了。如果小结的亲生母亲不在的话尚且还好,可是菜菜小姐就坐在下面,怎么想都很奇怪。 「我是觉得你没必要去介意这样的事情就是了」 「怎么说呢,还是挺那啥的」 北原老师虽然看起来人呆呆的,但他是一个非常有条理的人,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主动向我提出离婚。这样的话也只能由我来提了。 「毕竟北原老师很重要呢」 「是的。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他向我伸出了援手」 ——在世人的眼光看来,我的过去无疑是值得唾弃的。但是我并不后悔。当时的我就算舍弃再多东西也好,也想要实现她的愿望。而你不仅接纳了我那不堪的过去,还愿意和我共同生活。 北原老师的下一句话时至今日我也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做某件事情,那么我一定会帮助你。 「当时北原老师向我说过的话,现在轮到我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瞳子阿姨眯起了眼睛打量着我。 「确实很有晓海你的风格呢」 「你是想说我不懂得变通吗?」 我望向瞳子阿姨,她却回答了我一句“这也是一种选择”。 「人活得再怎么自私也好,最后留下来的也都不过如此而已」 瞳子阿姨用手指捻起一抹意面上的番茄汁,舔了舔之后又喝下一口没有加其他东西的柠檬酒,随后便接连赞叹味道不错。 三十过半之后,我和瞳子阿姨之间已经能像是朋友一样聊天了,可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会感觉自己修行尚浅。很有我的风格是什么意思呢。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绝对不会动摇的自己呢。 此刻,与月亮相濡以沫的启明星也挂在西边的天上闪耀着。 2 北原草介 五十二岁 夏 推开公寓的大门,一阵烧焦的臭味便扑鼻而来。 「抱歉,我本来是打算做点好吃的招待你们的」 明日见醉心于工作,结果一不小心就把红酒炖牛肉给炖糊了,她看起来有些失落。今天姑且算是庆祝小结的婚事,因此她从昨晚开始就干劲十足地开始了准备。 「没事,我去超市随便买点什么吧」 小结这样说道,明日见有些过意不去地睁大了眼睛。 「还是我去吧」 「不用了,反正我也得顺道去接诺亚过来」 小结从我手里一把抢过车钥匙,留下一句“那我先走了”便溜掉了。 小结的未婚夫诺亚从澳大利亚过来了。虽说我提议让他住在我们家就行了,但是小结却拒绝了,说是他俩异国恋久别重逢,想要过一下二人世界。 ——你说话太过直白了,这可不好。 ——我说话不够直白的话,爸你是听不懂的。 小结反驳了我一句,结果就连旁边的晓海也笑了,这事儿多少让我有些受伤。不过我确实也对这些事情不太敏感,因此只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小结的意见。诺亚在国际酒店里订了房,小结今晚也会在那里过夜。 「她还真是个说干就干的孩子,不知道是像谁呢?」 「你觉得除了像你之外还能像谁呢?」 我望向明日见,她却有些疑惑,动作优雅地歪着头。高中生离家出走之后想必是吃过非常多苦头的,可是在明日见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这样的气息。也许是成长环境的缘故,明日见从小就能用意志力来约束自己,过往她那让人感到心痛般的自律,如今早已化作凛然且温柔的气质包裹在她身上。 明日见离家出走之后,伪造了自己的年龄,在海边和雪山之类的度假村里打工养活自己。二十岁在冲绳的民宿里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一名来自东京的女性自由撰稿人,对方是来调查冲绳年轻人居高不下的怀孕率。 明日见一开始只是作为民宿的工作人员接受了采访,后面不知道怎么样就成了取材对象之一。明日见出现在了那名自由撰稿人的著作《我的背包太过沉重》中,她化名为“莴苣姑娘”,还附上了一张背影的照片。 “即便隐瞒自己的年龄,未成年人的身份也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工资一天是三千日元,老板自己从钱包里掏钱出来给我。尽管我很想说‘希望您通过正规途径给我发工资’,但是我当时很需要一个能住的地方,因此忍了下来。我想早点长大成人” “原来自力更生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原来离开父母的身边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情。我也有想过要不要回家去,可是我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也许是因为赌气不服输吧” “您知道格林童话里的《莴苣姑娘》吗?她怀孕之后被女巫赶出了高塔,但我和她不同,我是主动离开高塔的。我放弃了会保护我一辈子的父母和王子,还失去了自己无比想要守护的孩子。这段经历唯一的好处是让我知道了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采访结束之后,那位自由撰稿人雇佣了明日见,让她作为自己的助理在事务所里工作,还让她学习撰稿的知识。明日见在三十岁之前便实现了独立,当职业写手的同时,她也在一家社会福利机构里工作,去保护那些通过采访认识到的年轻怀孕女性。当我在她的著作中看到自己也出场了的时候,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有好几位恩人改变了我的人生。他们分别是我高中时代的k老师、自由撰稿人周由香小姐、社会福利机构‘soleil’的代表炳本立夏先生。没有这三个人就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我。我当然也对生我养我的父母深表感谢,但他们只是让我来到了这个世上,并不意味着就真的让我成为了一个人” 注: 北原kitahara的首字母缩写 注: 法语中的太阳 「炳本先生今天去哪了?」 「他去香川了。陪一个采访的女孩子一起回老家」 炳本先生是社会福利机构“soleil”的代表,同时也是明日见的男朋友。他们通过采访而相识,炳本先生最终也成为了让明日见将据点从东京搬到爱媛的关键人物。 「其实我也想让他和诺亚见一面」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毕竟你是小结的妈妈」 「可是我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一件称得上是母亲的事情」 明日见这样说着,伏下了双眼。 「你的罪恶感里有一半是我的责任」 如果当时我能排除万难,告诉明日见其实小结还活着的话,那么也许她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就算要离开也好,也许她能带着小结一起走,这样她至少不用怀着害死了自己孩子的愧疚生活下去。 「不是的。如果没有老师你的话,也许我就没办法把小结生下来了。如果你没有向我爸撒谎背这个锅的话,也许小结就没办法成为你的养女了。如果我在离家出走之前能够跟老师你商量一下的话,如果当时的我能更加——」 明日见沉默了。“如果当时怎么怎么样”这样的话在事后说来当然容易,可我们实际上也只能在不断重复中的失败中前行。 「现在再去弥补也不迟」 「真的吗?」 「毕竟小结就是以你女儿的身份,打算向你介绍她的未婚夫」 明日见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向我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五年前,我和明日见在今治的超市里重逢了。当时我们都推着购物车,在蔬菜的货架前停下了脚步,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等我终于确认面前的人就是明日见之后,我上来就是一句“小结还活着”,明日见完全愣住了。向她袭来的后悔也以完全相同的分量袭击了我,考虑今后的事情也需要一些时间。 前年,在我生日那天,我向小结告知了我和明日见之间的事情,让她们母女二人见了个面。明日见非常的不安和紧张,而小结也是十分少见地胡思乱想了一晚上没睡着,结果两人的初次见面便是你红着眼我红着脸。在今治的家庭餐厅里,这场以生硬拘谨为开端的母女对话,被小结一句“咱们随便聊聊吧”给撕开了口子。 我也联系了明日见的父母。明日见只会偶尔给他们寄一张明信片,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再没透露过任何信息。因此这一边也是时隔了二十年的一家团圆,面对哭到崩溃的父母,明日见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断绝联系而道歉,随后平淡地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明日见的这副模样也让我再一次知道了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果然不是温室里的花儿。她的父母现在已经不会对她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生活方式。 「我回来了——」 门口传来了小结的声音,打开客厅的大门,一位个子很高的男士就站在小结身后。他就是小结的未婚夫诺亚。诺亚是日本人和澳大利亚人的混血,长相比较随日本这边的妈妈。他以流畅的日语打招呼说“打扰你们了”。 当晚,诺亚给我们捏了寿司,用来代替明日见炖糊了的主菜。在感叹手艺高超的同时,看到以三文鱼、牛油果、大虾和烤牛肉做成的异国风情寿司,我也再一次意识到了诺亚的外国人身份。 「放心吧,传统的日本寿司就由我这个诺亚的关门弟子来做」 然而小结捏出来的金枪鱼寿司,现在勉强只能称得上是迷你饭团。 诺亚是一个十分平易近人的男生,他喊明日见叫“咱妈”,而小结则依旧喊“菜菜阿姨”,我则始终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称呼,喊她叫“明日见”。明日见自己貌似并没有对这些称呼方式有什么想法,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表情。 「那我和诺亚先回去了,明天不用给我们准备晚饭了」 小两口把厨房都给打扫干净,道了一声晚安之后便站起身来离开了。明日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拿出了一瓶日本酒。 「老师,要来一杯吗?这是山形的纯米酒」 「好」 「以前我在“soleil”那里帮助过一个女孩子,她每年都会寄一瓶给我」 明日见说着“这个酒就像水一样清澈,一下子就从喉尖滑下去了”,给我往精致的磨砂玻璃酒杯中倒酒,随后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说酒清澈得像水一样,好像不算是在夸赞」 「不好说。虽然日本酒会使用酿造这样的词,但我也觉得其中包含着“以漫长岁月让各自不同的东西成熟、调和为一体”的意思。因此说酒液清澈也算是一种夸赞,毕竟解释是因人而异的」 明日见露出了微笑。 「老师你还真是没怎么变过呢」 「没有这回事,我变化可大了」 「哪里变了?」 「我不再做一个好人了」 明日见有些惊讶。 「可我觉得老师你还和以前一样是个好人。毕竟你把小结抚养成了一个这么出色的女孩子。这都是老师你的功劳,坏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说是抚养,但其实小结也让我学到了很多」 独自抚养孩子的同时兼顾工作比我想象中要辛苦得多,因此生活中的很多方面都变得有些“应付”。对于自己的力不从心也逐渐变得习以为常,而这也成为了对他人的温柔。在这之前,我都通过不放弃任何一件“痛苦之事”来支撑着自己,这反而变成了束缚住自己的不自由的枷锁。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本以为是小结落下了什么东西,结果却是明日见的男朋友炳本,他今天貌似很快就完成工作回家来了。 「北原先生,你好,我这给小结和诺亚他俩买了点礼物」 炳本先生从包里取出了一瓶日本酒。这两口子是真的喜欢喝酒。 「他俩前脚才刚走呢,你来晚了。对了,你饿不饿?小结和诺亚今晚弄了点寿司,味噌汤也还有些呢」 「好,那我来点」 明日见把那锅味噌汤拿去加热了。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北原先生,难得过来一趟,喝两杯再走嘛」 「不了,已经喝挺多的了,再喝待会就没法泡温泉了」 对于我这个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可言的人来说,每个月一次的大浴场和桑拿是不可多得的乐趣。我拿起包站起身来,明日见把我送到了门口。 「不好意思啊,我喝了两杯,所以车子就先停在你们这里,我明天再来开走」 在我穿鞋的时候,明日见喊住了我,我转过身来。 「虽然这事儿由我来说不太好,但是毕竟小结也要结婚了,我觉得老师你也差不多该回到自己的人生里面去了」 「回到自己的人生指的是?」 「你打算让晓海误会多久?她不是一直以为我和你是那种关系吗?」 听懂这个问题的意思之后,我再一次望向了她。 「让你和小结帮着撒这个谎真的很抱歉」 「我是没什么的。但是我觉得晓海可能会对如今的状态而感到不舒服。毕竟看着自己老公跑去别的女人家里还挺那啥的」 「这个倒是不需要担心。以前我也解释过了,我和晓海的婚姻说到底只是以互帮互助为目的,没有恋爱要素在里面的,她喜欢的人是棹」 听到我这样说,明日见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人的感情是会变的,两个人在互帮互助之中,而且还是同住一屋檐下的情况,突然间产生了之前所没有的感情也很正常」 「那到现在为止,她也没有对我说过她产生那种感情了,所以应该没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毫不犹豫地开口承认自己产生了那种感情」 「这样吗?」 明日见脸上的困惑更甚了。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老师在耐心地教导不开窍的学生,而我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想要回应老师期望的蠢学生。 「晓海的恋人已经离开五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对老师你产生那种感情也并不奇怪。可如果她一直误会咱俩之间有男女关系,那她有可能一直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明日见指出来的这一点我倒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老师,晓海她可是还活着呢」 「什么意思?」 「晓海和棹的感情确实是刻骨铭心。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在失去棹之后就算是永远地完结了。可是晓海的人生还在继续,她必须日复一日地活在已经没有棹的世界里。就算再怎么想让时间停住脚步也好,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好,时间都会往前走的。而只要人还活着,那么感情也会不断地发生变化」 明日见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悲痛。明日见失去了小结的父亲,甚至误以为自己也失去了小结,一直痛苦地活到了今天。可是她的人生之中并非只有悲叹。她找到了能让自己付出一生的工作,自力更生地支撑起了自己,还与自己所爱之人十指相扣。 ——我想爸你也有自己的考虑。 ——不过我也觉得一直让晓海误会下去挺不好的。 我想起来,小结以前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我和晓海之间的关系,我想也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明白。 从她还是我学生的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她被一把无计可施的枷锁给束缚住了。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明日见,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她于不顾,我希望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活着。 另一方面,晓海也拯救了我。在遇见她之前,我孤家寡人一个,以单亲父亲的身份独自养育着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结。我并不后悔这件事情,这段时间也非常幸福,可是我也确实没有乐观到能够断言“自己能孤家寡人一辈子”。 作为互助会的伴侣,我和晓海都对彼此十分珍视。 我们的生活每天都非常安稳,我也没有任何的不满。 ——突然间产生了之前所没有的感情也不奇怪。 难道真如明日见所说的这样吗。可是“正常”又是什么意思呢。沿着那份“正常”前行,我的人生就能走向和迄今为止完全不同的方向吗。晓海的人生亦能如此吗?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将关系定型为“正常的夫妻”吗。我不希望晓海在这段关系中感到拘束,而且最关键的是,棹时至今日也还活在她的心中,对她来说,还是误以为明日见是我的恋人会更加轻松吧,我的想法仅此而已—— 「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我想还是去做些什么会比较好」 正当我准备发问“什么不可挽回”之前,屋里便传来了“菜菜,锅子里的红酒炖牛肉能吃吗?”的声音,我得走了。 「虽然你说的事情可能性非常低,但我会尽快做些什么的」 我姑且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请务必这样做」 明日见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微笑。 我礼貌地朝她道了一句晚安,便离开了明日见家。 夏日的夜晚,湿润的空气中携着海潮的气味,我迈步开去。在高温与酒精热量的共同作用下,我大汗淋漓。今晚泡澡一定非常舒服。 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我便来到了商务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对办理入住的我露出了亲切的微笑。毕竟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每个月都会来入住一次,和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已经混了个脸熟。我点点头,接过了自己的房卡。 走进房里,我迅速地做好了洗澡的准备,向着有大浴场的那个楼层走去。泡完澡焗完桑拿之后,我回到房里,躺到床上开始看起自己带过来的文库本,在阅读中逐渐坠入梦乡就是这每月一次的夜晚的度过方式。但是今晚我的睡意却迟迟没有来袭。 ——老师,晓海她可是还活着呢。 确实如此。晓海还太过年轻,年轻到了她还不需要将自己的心仅仅奉献给一个人,然后服丧般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就算曾经有过再多的喜悦和伤悲,时间都不会为我们留住分毫。时间既能温柔地治愈伤痛,也能残酷地杀死记忆,它不由分说地将我们带向人生的下一站。 棹离开之后,我和晓海的生活就如同时间停止了流逝一般风平浪静。可是看上去波澜不惊的平静海面之下,我想也会产生将水流引至意外方向的旋涡,正如生她养她的这片濑户内海一般。 我合上书,起身拉开了窗帘。窗外是无垠的漆黑。夜色中的大海比天空还要黑暗,无比熟悉的平稳海面今夜也一如既往地倒映着那轮优美的孤月。 「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二天下午,晓海望着锅这样说道。晚饭她做的是炖青菜猪肉卷,因此我还以为她说的是锅里的菜到时候了。 「嗯。接下来用余温再焖一焖应该就炖透了」 晓海转过身来,不知为何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说的不是锅里的猪肉,而是我们」 「我们?」 「嗯,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离婚了」 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离比较好呢。虽然我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但是小结的婚礼在秋天,我还是想在这之前就把所有事情处理好。我还得找新房子搬家呢」 「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很不舒服的事情吗?」 我总算是开始了思考。 「没有」 「那你现在的生活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也没有」 「那就是你工作上面的原因,需要把据点转移到东京之类的吗?」 「也不是,刺绣在哪里都能做」 「那你是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伴侣吗?」 「截止到目前也只有老师你而已」 「那为什么要离婚?」 晓海露出了更加不解的表情,我其实想说我也觉得很迷惑,但是这样对事情的解释和进展没有任何帮助。因此我只能强行让自己往具有建设性的方向去思考,我想起了明日见昨晚对我说的话,尽管我昨晚答应了会做点什么,但是没想到付诸行动的时候会来得这么快,而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个,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我想的这样」 「你说」 「你的感情是不是发生了某种变化呢?」 「与其说是变化,倒不如说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晓海这么说着,稍稍掀起了锅盖,确认里面的猪肉煮到什么程度了。她貌似没有读懂我这个问题,我需要说得再具体一点才行,这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胃。 「晓海,你是不是对我产生了那方面的感情?」 把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因此很想赶快解释一句“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去想的”。我和晓海面面相觑地在锅里汤汁沸腾翻滚的背景声中对峙着。她手里甚至还拿着锅盖的把手,惊讶地半张着嘴。而我也惊讶到了想说一句“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故作镇定地这样说道,实际上心里已经因为羞耻而乱了阵脚。 「没事的,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这么一问而已」 「啊,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晓海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望回了灶台,她说的放心貌似是真切的。晓海关掉了火,往菜里盖上湿润的厨房纸,防止汤汁收干,再一次盖上了锅盖。她的这副模样中看不出任何一点恋情或是爱意之类梦幻感情的动摇,因此我有些怨恨明日见。 「我提出离婚的理由并不在于我,而是北原老师你」 「我吗?」 「我觉得不应该再让菜菜小姐等下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和自己苦苦找寻的人实现了重逢,菜菜小姐理应在小结的婚礼上以母亲的身份出席。如今这种状况,我只能觉得自己妨碍到了老师你和她的幸福,这是我不想见到的」 晓海一边说着,一边撕开洗好的生菜。 「但这毕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因此我主动开口提也挺不好的,因此我做好了什么时候离婚都可以的心理准备。结果你却一直都没有提过离婚的事情」 晓海撕扯生菜的手法看起来好像有些粗鲁。 「原来是这样。让你为这事儿操了这么多心真的很抱歉」 「没事,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所以什么时候离婚呢?」 晓海那故作轻松,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模样也终于是让我察觉到了违和感。我所认识的那个晓海应该要更加多愁善感才对。我做好了再次蒙羞的心理准备。 「你想离婚吗?」 「都说了,不是我,而是你」 「可是离婚所解除的是我跟你之间的婚姻关系。我觉得这不能通过我和明日见的一己之念就去决定。如果你在和我的婚姻生活中感到了不满而提出离婚的话,那我确实没有怨言,可你刚才也说不是这样吧?」 「……我」 晓海放慢了自己撕生菜的动作。我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晓海开口,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事情。 「我和明日见并不是那种关系」 晓海转过了身来。她手中的菜筐里装着一大堆撕碎的生菜,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个量做成沙拉估计得吃到明天早上了。 「你们分手了吗?」 「从一开始我和她就不是那种关系,小结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晓海无比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毕竟从一开始棹就存在于我和你之间的关系里,我们的互助结婚也是在此之上展开的。所以我觉得说自己也有恋人会让你更加轻松一些,因此也没有特意去解开这个误会」 晓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只好慌慌张张地说道。 「可是听到你的想法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说着说着便站起身来,来到晓海身边把她手里的生菜接了过去,然后装进保鲜袋里放进冰箱,最后让晓海坐到饭厅的椅子上。 「我尽可能简短地给你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别,不要简短,麻烦你详细地给我解释清楚」 看到晓海皱起眉头,我只好点了点头,开始说起了过去。 我从自己和明日见的相遇开始说起,再到她的怀孕分娩,最后说到我向她的父母撒谎,收养了小结。这时,晓海打断了我,然后起身从水槽下面取出了一瓶酒,那是瞳子阿姨给的。晓海把柠檬酒倒进了自己的杯中。 「老师你要喝吗?」 「喝」 此刻我的心情也确实想微醺一下。 「那你等会儿,我去弄点下酒菜」 我望向墙上的钟,现在也的确是晚饭时间了。 「要不咱们边吃边聊吧」 「这么沉重的事情也能边吃边聊吗?」 晓海用夹杂着非难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不还有晚饭和下酒菜作伴嘛」 「老师你真的是……」 晓海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吐槽了一句“毕竟老师你就是这种人”,然后就去准备晚饭了。她把炖好的青菜猪肉卷切成片,和生菜、胡萝卜以及青椒等切成丝的蔬菜装成了一大盘。我则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沙拉,准备盘子和碗筷。由于这些事情已经重复过很多年了,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伴随着“我开动了”的招呼声与双手合十之后,我首先将筷子伸向了鸡蛋沙拉。煮鸡蛋和腌萝卜里加入了辣味的蛋黄酱与胡椒进行搅拌,味道非常的复杂和成熟,我刚想着这东西应该会很下酒,晓海就已经给自己倒第二杯了。她用冰的苏打水将柠檬酒兑开,喝得很是豪爽。 「晓海你喝酒的方式真是心旷神怡,看起来就让人特别有胃口」 「毕竟多少有些长进了」 晓海有些不好意思地伏下了双眼,而我也只是浅浅地咧开了嘴角。 「这么说来,你以前喝酒的方式还挺狂野的」 注: 晓海在前作《君若星辰》中曾经数次对瓶吹威士忌 「我和酒癖和老师你干的那些离谱事比起来可不算什么」 晓海把话题绕回来之后,我也只能苦笑。 那些最痛苦的事情其实已经讲完了,因此当我讲述剩下的那些单身父亲育儿奋斗史、以及搬到岛上之后的故事时,晓海有时候甚至还会露出笑容。语速颇快地把所有事情都给交代完之后,晓海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老师,对不起。我自己明明这么讨厌别人先入为主的观念,这么讨厌在岛上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可我还是带着有色眼镜去审视老师你的过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毕竟我也没有跟你坦白」 「是啊,我在并不了解事情全貌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地在心里给你盖棺定论了。小结的母亲是你的学生,其实并不意味着老师你就和她发生了关系。可我对此没有任何的怀疑,我没有去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也没有对照着我所了解的那个北原老师进行分辨,而是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就下了结论」 晓海向我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其实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是无可奈何的。毕竟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一般的推测、共识与常识,很多事情才得以顺利地运转下去。 「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能早一点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棹确实时至今日也还活在我的心里不曾消失过,可是我也并不会对老师你有什么罪恶感。因为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以互帮互助的形式而存在的,更何况推了我一把,让我去到棹身边的人也是老师你自己」 「是啊。不过我也有在反省,自己的确是顾虑太多了」 晓海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人了。她能够正确地认识我们之间婚姻的形式,不会对此而产生任何愧疚。晓海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而且说到底,老师你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吗。你问我“你是不是因为棹的事情而对我心存愧疚?”,然后我就会回答一句“没有”,事情就这么简单」 「再怎么说我也没法这样问」 「为什么?」 「晓海,我好歹也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的,这叫情商」 「唉?原来老师你有情商的吗?」 晓海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这也让我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老师你是铁做的呢」 「就算是铁做的也会生锈的」 晓海顿了一顿,随后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还是我学生的时候暂且不论,现在她早已是一位成熟的女性,在她眼中我又会是何种模样呢。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罢了,会迷茫也会失败」 晓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她那浓密的眉眼之间透露着认真,年轻时所不曾拥有的坚定意志如今也早已具备。我有些疑惑晓海的长相是这样的吗。尽管外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觉得比以前要漂亮得多。 「总之我了解了」 晓海点了点头,我也回过了神来。我的目光停在了她身上。 「既然已经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我就收回刚才提出的离婚申请」 长舒出一口气之后,晓海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我看着她动作轻快地往杯子里加冰的动作,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我对于自己的这份安心甚至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这场婚姻的刚开始,我是希望如果晓海想的话,那么她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她想要去的地方。我想这才是我的使命。可是在晓海向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却意外地慌乱。我甚至想要将她挽留,不让她离开这里。为什么我会这样呢—— 「老师要再来一杯吗?」 「不了,我先吃口饭,你喝吧,我待会自己来」 也许是有些喝醉了吧。我将自己脑海中的思考抛开,起身打开了电饭煲。伴随着升腾的蒸汽,清爽的香味也弥漫在屋里。今晚晓海做的是生姜焖饭。 「这个我可爱吃了」 「我知道你爱吃才做的。老师你在夏天的时候总是没什么胃口」 「你脑子里盘算着要和我离婚,可还是给我做我爱吃的吗?」 「那毕竟我也不是因为讨厌你才想离婚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晓海歪着头朝我露出了微笑。我将香喷喷的生姜焖饭装进碗里,撒上切碎的茗荷送进嘴里,濑户内海的鱼干吊出来的鲜美高汤与配菜的香味相得益彰,香气在夏日食欲不振的胃里弥漫开来。 「晓海你的手艺真不错」 「全都是些不怎么费工夫的饭菜就是了」 「工夫和味道之间也不一定就是成正比的」 「那咱们的口味看起来还挺合得来的」 「毕竟都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了」 「能够说着“味道真不错”地一起吃饭,本身就已经是非常珍贵的幸福了」 晓海突然间露出了遥望远方的悠扬眼神。在她离开小岛,去到棹身边的时候,棹已经因为胃癌切除掉了大部分的胃,因此两人日常生活中的食物种类应该遭到了很大的限制吧。而晓海和棹最后相伴的那段日子也实在是短得如同梦幻一般。 如果说晓海和棹的生活是基于男女之间的恋爱感情而诞生的话,那么她和我的生活又该如何定义呢。作为互帮互助共同生活下去的方法,结婚可以说是日本最为优秀的制度了。虽然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无法简简单单地用“婚姻”二字来概括就是了。 「我回来了——」 门口传来了声音,小结迈着轻快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我把诺亚送回去了。对了,这个是送给晓海的」 小结递出来了一个纸袋,袋子上还画着大阪特产肉包的图案。 「诺亚他喜欢吃肉包吗?」 晓海这样问道。 「他小时候在大阪住过一段时间。啊,生姜焖饭」 小结嘀咕着要不要吃一点,便动作迅速地自己拿碗盛饭去了。这个孩子基本上不会有什么迷茫的时候,说得好听一点这叫当机立断,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做事情不过脑子。 「我希望你的结婚也不是这么头脑一热地就决定下来了」 「唉?可是结婚不就应该趁着头脑一热去做决定吗?」 小结已经坐了下来,把生姜焖饭送进了嘴里。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感叹这就是年轻人。 小结说她很喜欢晓海做的饭菜。我也附和着说了一句“我也是”。晓海喝着没有掺其他东西的柠檬酒,有些高兴地眯起眼睛望着我们。 即便有人指责我们,说我们这样是扭曲和不正常的也好,在这一刻,我们也毫无疑问是幸福的。在这张小小的、却以足够承载我们世界的餐桌之上,我们已经足够幸福。 海风沁凉的十月过去了。小结在岛上举行了自己的婚礼和婚宴。会场就设置在瞳子阿姨的那间咖啡厅里,明日见和晓海两个人都坐到了“女方母亲”那个位置上。我们两家的亲戚都很和蔼,说着“这个岛真不错”,然而岛上的其他叔伯阿姨却对于我们家让老婆和小三一起出席婚礼之大胆而瞠目结舌。 在新郎新娘入场的瞬间,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小结那件婚纱的面纱是由晓海亲自做的极为精致的刺绣。夹杂着银色和彩虹色的上千颗珠子与亮片散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将新娘照得熠熠动人。 「老师」 晓海不动声色地给我递来了手帕,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道过谢后接过她的手帕,可是一想到那个曾经体型比大多数婴儿都要瘦小的小结今天嫁为人妇,我的眼泪就流得停不下来。 婚宴之后的聚会只有新郎新娘的朋友们参加,因此我们家属都回去了。我松开自己那极度不习惯的领带,将西装外套挂到架子上,用一杯热茶温暖了自己的心。 「这个婚礼真的很有诺亚和小结的风格」 「嗯,有够随便的」 晓海的父亲和瞳子阿姨做了一些菜品,以自助餐的形式放在会场上,而新郎诺亚则用岛上的鱼捏了寿司,小结自己给来宾们上菜。刚开始那些围观明日见的岛上居民在看到小结、明日见、晓海三个人谈笑风生的场景之后,十分离谱地对我产生了敬佩,貌似是觉得我这人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背地里却玩得这么大。 「小结的那件婚纱真的很漂亮。谢谢你,晓海」 「她也算是我的女儿了」 晓海的口吻十分自然。 「老师,你饿不饿?」 其实我还挺饿的。因为一直在敬酒,我们家属基本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我做点冷茶泡饭吧」 但非常不巧的是,家里的饭刚好吃完了。虽然也有面包,但是刚刚喝完酒,还是想吃点带汤带水的东西。可是生火下面条吃也有点太过麻烦,这时,晓海好像想到了什么,起身从碗柜下面取出了某样东西。 「要不吃这个吧?」 晓海手里拿着的是日清的兵卫泡面,一碗是油豆腐乌冬,另一碗则是天妇罗乌冬。岛上的蔬菜、水果、鱼类等东西基本上都是大家相互分着吃的,很多食物都需要尽快吃完,因此对速食食品的需求其实是非常小的,我家应该也是这样才对—— 「这是小结买的零食吧」 我一下子就有头绪了。和已经需要关心健康的我们不一样,小结依旧很喜欢吃速食食品和垃圾食品。而这样的小结今天也离开我们家,嫁为人妇了。 往两碗泡面里加入热水之后,我和晓海面对面坐了下来,说着“很久没有吃过泡面了”“年轻的时候经常吃”“不知道现在的泡面会是什么味道呢”之类毫无营养的话题,等待着三分钟时间过去。随着计时器响起,动作迅速地撕开纸盖之后,浓郁的味精汤香味飘散在屋里。 「啊,好吃」 刚尝了一口,我和晓海就都这样嘀咕道。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经常在研究室里待到很晚,当时就经常吃这个。晓海貌似也是和我差不多,在她上班、照顾母亲、干刺绣的那段最为忙碌的时间里,她晚上也经常吃这个。包含着当时的记忆在内,美味更添了几分。 「当时真是忙到连吃饭都没时间」 「现在也没有多清闲就是了」 我们都笑了,随后便沉默地吃着泡面。 「总感觉比平时安静很多呢」 「因为小结不在了」 这倒不是说小结有多吵闹,只是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开朗。如果晓海也不在了的话,我想这份安静就会变为寂寞吧。我想着这样的事情,晓海突然间把自己那碗天妇罗泡面朝着我推了过来,她是已经吃饱了吗。 「我想尝尝你的油豆腐泡面」 原来如此,于是我便把自己的那碗泡面推了过去。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好,能够尝到不同的味道」 不知为何,我以一种极度幸福的心情望着晓海吃泡面的模样。我想,在我的人生中,今天一定是十分特别且美好的一天。 3 北原晓海 四十三岁 梅雨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在松山机场过完安检。 “我没有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以兼职的身份升职。虽然工作内容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总感觉让人心潮澎湃呢,真是不可思议” 电话里传来了母亲兴奋的声音。已经六十过半的她在一家农场里做兼职,最近貌似被提拔为了主任。 母亲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在今治的一家食品公司里工作了差不多三年,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父亲,两人结婚之后母亲便当了全职的家庭主妇。离婚之后母亲失去了经济基础以及精神支柱,她重新振作起来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时隔数十年之久回归到社会去工作固然辛苦,但是这几年里她也逐渐找回了原本的自己。经济上实现了独立估计让她有了很大的自信吧。这也让我再次意识到了工作的重要性,这和婚姻、单身、性别都是无关的。 “我打算今年搬出‘向日葵之家’” 「唉?为什么?」 “毕竟工资涨了一点嘛” 我感觉母亲的语气中有些难以启齿的味道。“向日葵之家”是母亲和一些同年龄的阿姨们一起合租的老年公寓,她自己以前说过在那里的人际关系相处得很好,可是为什么突然间说要搬出去呢。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反倒是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这边?」 “你们不打算要个孩子吗?” 「怎么又说这个啊。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打算要孩子了」 说到底,我和北原老师的互助婚姻中压根就不包含性生活。 “草介他就没说什么吗?” 「他也说没想着要孩子」 母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毕竟他已经有小结这么一个孩子了,他当然不着急了。而且他连孙子都抱上了,都已经当爷爷了,和你肯定是不一样的” 小结五年前结婚之后便离开了小岛,第二年就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孩。小孙女的名字叫“塞蕾娜”,今年已经四岁了——可是话虽如此,小结和北原老师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也只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因此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晓海啊,要不你现在离婚找个年轻的男人再婚怎么样?” 这下可是轮到我无语了。 「妈,我都四十多了,现在还再婚生孩子什么的太晚了」 “就算不生孩子也好,至少你也找一个能跟你共度余生的人过下去嘛” 这句话我倒是没有想到。 “男人本来就容易死得早,更何况草介他还比你大十五岁呢。如果是正常夫妻的话你们都已经退休享受生活了。所以我才让你要个孩子的,就算不要孩子,你也再找个年轻一点的人再婚嘛” 我知道这是母亲出于关心的建议,因此并没有反驳。 “我当然知道这样对人家草介不太好。可是他不也有一段时间在今治那儿找了个小三吗,但人家也没像你爸那样提离婚,他是把外面和家里面都给顾好了,把你也给保护得很周全。现在他已经没跟那个小三来往了吧,你们两夫妻的关系也平稳下来了。但是啊,草介毕竟年纪大了,你有可能会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世上的,这样子太可怜了” 我很想说一句“要是什么事情都这么‘高瞻远瞩’的话,可就没办法活下去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提醒我航班即将开始登机的广播声也响了起来。 「抱歉,我差不多到时间登机了」 “你现在在哪儿?” 「松山机场。我从今天开始要去东京出差」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忙啊。路上小心” 「要不要我给你带什么礼物?」 如果是平常的话,母亲应该会回一句“没有”,可是。 “我想要一件披肩” 「什么款式的?」 “轻薄一点的,然后颜色明亮一些,但是不能太花哨了” 「你这要求有够难的」 “看起来能显瘦的颜色就更好了” 由于已经开始登机了,我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挂掉了电话。在我刚准备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的时候,向井给我发来了信息。 ——今晚我在酒店里定了晚餐,等着你来哦。 他的信息里隐隐约约地有着几分别样的味道,不知为何却让我想起了母亲的话。“看起来能显瘦的颜色就更好了”——我突然间意识到,母亲也许是恋爱了。 向井的事务所位于杂司谷街道尽头的一处旗杆地,因此非常安静。宽广的窗外可以看到有樱花树,如今即将入夏,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注: 旗杆地指的是形状四四方方、有一条与道路相连的狭长过道的土地 向井是纺织品设计师,一位和我关系很好的画廊老板把他介绍给了我认识。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向井侃侃而谈我的代表作《危险情人》给他带来的冲击,聊得很是起劲。我也去看过他的个人展。由布艺制成的紫藤花从会场的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我本以为那是单纯的紫色,但其实是由复杂纤细的红蓝双色布料组合而成的极具层次的紫色,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相谈甚欢后,在那位画廊老板的建议下,我们决定要举办一个合展。不过因为彼此之间都很忙,因此距离实现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想做一些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完全操控迄今为止的向井一佳色彩和井上晓海色彩,去探寻那个在必然中诞生的邂逅世界」 向井的事务所整面墙都是由混凝土制成的,室内的装潢则是统一为了灰色、蓝色以及淡蓝色的风格。尽管整体上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但是向井本人却非常热情。 「我们总是注重应该如何去表现,但是我觉得,那些封闭起来、绝对不容他人染指、可是却无法防止其泄漏出来的东西才是本质,或者说是精髓。所以这次的尝试应该会非常艰难,毕竟是自己给自己设下了限制,晓海你怎么看呢?」 向井朝着我探出了身子。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是这样子了。他经常会问道“我是这样想的,你呢?”“我的话会这样做,你呢?”。向井是一个迫切地想要解开自己心中直觉的人,如果双方的意见不合,那就会一直和你讨论,直到自己认可为止。面对他这耿直且澎湃的热情,我偶尔也会陷入回忆之中。 棹以前也经常会像这样和尚人热切地讨论漫画。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尽管我们近在咫尺,可我都会有一种自己被排斥出去的感觉。那是专属于创作者的世界,不容他人染指。曾经那无比憧憬、却触不可及的世界,如今的我就在其中。 「晓海」 我回过神来,和直勾勾盯着我的向井对上了视线。 「你又跑到青野棹那里去了对吧」 「我有在听的」 「你骗人,我能看出来的」 我只好笑了笑,搪塞过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那幅名为“危险情人”的作品赞不绝口,因此我也向他说了作品相关的印象以及和棹的那些事情。青野棹和久住尚人两人的名字,如今和他们的作品一起留存在了互联网中。只要上网搜一下,就能马上看到他的经历,以及由于不实报道而导致人生轨道发生偏差、不幸早逝的那如同天才般的传说故事。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当时的棹有着几分神似」 「虽然我也看过他的照片,但是长相并没有那么像吧」 「可能是气质比较像吧」 「请你不要以我为媒介和青野约会可以吗」 向井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他那显得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也让我回想起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比自己小六岁。我道了个歉,向井便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你有好好地考虑过吗?」 上一次和他开完商讨会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向井突然间向我表白了。当时的气氛确实隐隐约约的有些暧昧,而成年人之间也确实会“心照不宣”般地成为那种关系。于是向井便十分直球地向我表白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这如同学生一般认真的表白也让我十分惊讶。 ——我知道晓海你已经结婚了,所以遵循先来后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正确”的世界中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并不后悔自己迄今为止所做出的选择,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回到所谓“正确”的世界中去。但是“正确”和“真挚”也的确存在于世上,久违地触碰到这一点让我十分坦诚地感受到了耀眼。 ——不过跟别人的老婆表白好像也有点那啥就是了。 向井有些抱歉地这样补充了一句,我也打趣道“确实”,便再次迈步开去。在离别之际,向井在检票口的另一端朝着我挥手,让我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我知道这不是能够马上给出回答的事情。所以我会耐心地等待。但是考虑到我的竞争对手是青野棹,我也实在是有点太过不利了,所以请允许我偶尔主动进攻一下」 向井的确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只是他的这份心意在我心里并没有发展为恋情。 「向井,我——」 「等会儿,你要拒绝的话能不能先观察一下情况呢?」 向井轻轻地伸出手,打断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要拒绝你?」 「啊,都说了让你等会儿了」 向井十分夸张地做出了一个失落的动作,我也只好说了声不好意思,被他给逗笑了。 「不过吧,这事儿也确实是我不对,毕竟晓海你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 向井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向我投来了婉转的视线。 「但是啊,我总觉得晓海你的婚姻不是很美好」 我有些含糊地表示出了疑惑。美好、正当、真挚、常识、伦理、道德。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要多少有多少。从某段日子开始,我便彻底远离了这些东西,而且我也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远离的。然而向井让我回想起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你和你老公之间没有性生活吧?」 向井这个直球的问题让我有些惊讶。 「上次喝酒的时候你自己提过这么一嘴」 我心虚地别开了视线。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因为喝酒惹出不少麻烦事来,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可是酒过三巡之后果然还是会放松下来,这一点从未有变。长大成人还真是困难。 「无性婚姻也挺正常的」 「从有到无,和从一开始就没有可是两码事」 「我倒也没有因为这个有什么不方便的」 「无性婚姻可是女性的不幸」 「你知不知道,主语越大,话的可信度就越低呢?」 「抱歉,但是无性婚姻对男人也是同样的不幸」 「至少我还是幸福的」 「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群体的悲哀」 向井开始谈论起了近来的少子化问题、年轻人的单身问题、甚至延伸到了性欲减退的问题上面,他认为这些问题可能都意味着人类这个种族走到了极限。话题从我和北原老师之间没有性生活偏移到了人类灭亡论上。不仅主语变大了,就连主题都变得宏伟了,不过聊到这份上我反而也能自在一些。 「晓海你老公是当老师的吧?」 长篇大论了一番之后,向井突然间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我总觉得晓海你嫁给一个老师挺不可思议的」 「哪里不可思议了?」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只有创作者才能知晓的。青野棹是一个在去世十年后也依旧存在狂热粉丝圈层的作家,而晓海你则是一个会收到巴黎maison margi合作邀请的刺绣作家,你俩与其说是天造地设,甚至让人有种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般的感觉,所以我是完全能接受的」 最后的这个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注: 约翰列侬是知名乐队披头士的成员,他与自己的妻子小野洋子之间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你笑什么」 「不是,你这个比喻就离谱」 听到我这么说,向井有些不好意思地嘟起了嘴。 「毕竟我很憧憬那些传说中的恋人呢。席德与南希、邦尼与克莱德,啊不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就算了,他们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愚蠢和笨拙,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们」 「也许是还不够疯狂吧」 「有道理。过分甜美的浪漫也许和血沫横飞非常相衬。啊,我想到了,咱们的合展主题就定为“血沫横飞、苍白赤红”吧」 我被他给逗笑了。其实我知道,向井对我的那番感情,本质上是朝向棹所留下的那本《君若星辰》中的女主角。他喜欢的并不是现实中的我,而是那传说中的神仙眷侣。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我才无法对他产生感情。 「其实我和棹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神仙眷侣」 我们所共同度过的那十五年,其实远没有小说里那般浪漫与戏剧。在反复地品尝过挫折、失败与悔恨之后,我和棹最终抵达了高圆寺里那间小小的公寓,共同度过了最后一年。当时的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编织出那样的故事的呢。 在我们还依旧年轻的时候,棹曾经说过酒和故事都只是让自己逃离现实世界的手段而已。在身处现实世界的同时,让自己的心飞翔到不存在于任何一处的蓝天之中。我当时对他的这番话似懂非懂,只不过当我自己在做刺绣的时候,我也能够短暂地忘记现实。每当我一针一线地将那些如同繁星般闪耀的小珠子和亮片给绣在布料上,那逐渐浮现出形状的美丽世界便会将我吞没。那是一段无需思考的时间,可是小说家并非如此,写小说需要不断地思考、遣词造句,不经思考是做不到的。 「你又跑去青野棹那里了」 我把视线从虚无之中挪了回来,向井露出了苦笑。 「过去十年也难以忘怀的恋情还真是让人没办法竞争」 向井这样说着,我又把视线缓缓地移向了空无一物的夜空。一直铭记的事情和难以忘怀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在思念棹呢,还是在思索自己呢,抑或是在怀念那些已然逝去的漫长时光呢。这一切都变得浑然一体,我想甚至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是恋情了。 「和我的那些事情暂且不论,你至少也该搬到东京来了吧」 「我倒是也觉得在这边有个工作室会更加方便一些」 忙碌起来的时候我一个月要往东京跑好几趟,住酒店也确实是住到腻了。 「不仅仅是工作,你将自己的生活重心也转移到这边来不好吗。有很多人都对你的才能有需求,而且你实际上也赚得比你老公多吧。虽然岛上的生活也不错,但我只能觉得你是在找借口维持住自己而已」 「维持?」 「你应该很害怕自己忘掉青野棹吧?」 多少有些离谱了,可是我却觉得这没有必要说出来。 「我猜,你是觉得有了一些新的东西,旧的东西就会被排挤出来。所以你才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你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和青野棹的恋情化作永恒。所以你现在那位不会给你任何刺激和改变的丈夫对你来说是恰到好处的」 不仅离谱,而且还加上了他的主观臆测。可是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在自己的价值观里构筑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故事才是最为简单和舒适的理解他人的方式。 「你该活得再自由一点的」 「我已经足够自由了」 「你只是在自我暗示而已」 有些人往往会露出一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表情。但是我也早已习惯了被他人指指点点了。与其因为反驳而引起些什么波澜,还不如当成耳边风让它左耳进右耳出。这样一来风言风语便不会伤害到我分毫。 「我觉得一定有其他人能够给予你真正的自由」 「比方说你?」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至少也比你现在的老公强」 「可是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对于自己的音调之低沉而感到惊讶。而向井貌似也同样惊讶。可是我既没有办法打圆场,也没有办法把说出去的话给收回来。我早已习惯了被他人指指点点,可是当我听到北原老师被人贬低的时候,我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那激昂的愤怒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 「抱歉,我说得有点过分」 「你能理解就好」 尽管我点了点头,可因为愤怒而翻涌着波涛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心中还依旧残存着难以驾驭的感情,而更令我疑惑的是,这股感情的源头竟然是来源于北原老师。 我望向了窗边,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湿润后的盎然绿意显得更加的鲜艳。囚禁于蛛网中的雨滴反射着光芒,那纤细的美丽也抚平了我摇摆不定的心。 「下周开始梅雨季节估计就过去了」 向井这样说道,我连望都没有望过他,只是“嗯”了一声。 今年的夏天也将如约而至。 棹离开后的第十个夏天。 一周的出差结束之后,我从松山机场乘电车前往今治,随后坐出租车前往棹的坟墓所在的陵园。梅雨季节已然过去,晴朗的天空中万里无云。我在陵园门口下了车,租了一套清扫用具之后爬上缓坡。 蝉鸣声填满了陵园之中绿植的空隙。我爬坡爬到一半便已气喘吁吁。年过四十之后,我的体力下降了不少,然而体重却成反比地增加了。尽管为了减肥和维持健康我开始了运动,可是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去,运动的事情就会被我抛到脑后。 棹的坟墓今年也是一如既往地被丛生的杂草所掩埋。棹刚去世的那两三年里,他的母亲还会在盂兰盆节的时候来祭拜他,可是渐渐地她再也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儿子了。 ——毕竟棹已经不在这里了。 棹的母亲说了一句像是过气流行歌歌词般的话。她还是老样子,尽管上了年纪,可还是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作风,无论好坏,这一点固然是值得敬佩的。她无疑是世上最不合格的母亲,可棹还是原谅了她,棹温柔到了接近散漫而又寂寞的程度,我实在是太爱他。 我戴上手套,用租回来的镰刀割掉杂草,然后清洗墓碑,给棹点上香,供奉鲜花,最后放上一瓶威士忌。那是我们头一次喝酒时喝的那款不到一千日元的廉价威士忌。在棹以漫画家的身份大获成功之后,他出去喝一次酒就能喝掉我一个月的工资,可尽管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家里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放着这款威士忌。 我在棹的墓前蹲下身来,长久地发呆,身后喧嚣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可是我已经不会再产生这是棹在呼喊我的错觉了。这不过是一阵风而已。换做是以前,无论是风也好,雨也罢,就连那斑驳的光影都会让我感受到棹的气息。 可是随着这些感觉的逐渐丧失,十年之后的这个夏天,光还是光,风还是风,唯独我的世界被逐渐重构成了没有棹的模样。当时那份让我振翅飞往棹身边的自由,如今也让我从棹的诅咒中逐渐解脱。我久违地回想起,原来自由本就伴随着悲哀和痛苦。 回到家里,我发现门口放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以及两双有些陌生的鞋子,分别是大人和小孩子的尺寸。走进与客厅相连的厨房,我看见身穿丧服的北原老师以及在客厅里把丧服挂到衣架上的小结,小结的旁边是她的女儿塞蕾娜。 「晓海,你回来了」 塞蕾娜说着口音有些怪怪的日语,向着我冲了过来。我说着“我回来了”,把塞蕾娜搂在了自己腰部的位置。塞蕾娜今年已经四岁了,比起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已经长高了很多。 「你们参加葬礼一定很辛苦吧」 我抚摸着塞蕾娜那明亮的棕色头发,向小结说道。 我还在东京出差的时候,北原老师就发信息给我,说菜菜小姐的母亲去世了,于是菜菜小姐就和她的男朋友炳本先生、北原老师、以及小结还有塞蕾娜一起参加了葬礼。小结和塞蕾娜还是火急火燎地从澳大利亚赶回来的。北原老师之后也发信息给我说“葬礼顺利地结束了”,但是他的言外之意却让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明日见家的父亲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如今母亲也去世之后,几乎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菜菜小姐还有小结。明日见家貌似是在当地经营着一家知名的综合医院,医院那部分的财产归了亲戚所有,有关其他财产的分配问题,据说在明日见母亲生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规划,可是真到争遗产的时候还是会发生争执。 「大舅和婶婶他们出来说了很多东西,但本意还是想要分家产而已,虽然我和菜菜阿姨都没想着要分走那么多,可是看到这些亲戚丑恶的嘴脸,我却很不可思议地产生了绝对不分给他们的想法」 外人过分掺和遗产分配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但是小结却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顾虑。明日见的律师虽然还在继续协商,但是他们已经向小结保证了可以拿到相当一部分的利益,因此小结也表示没有意见。 「我想一定是外婆推了我一把,这样我也能安心下来去离婚了。在各种事情都决定下来之前,我和塞蕾娜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 惊讶的我下意识地反问了回去。 「1、诺亚出轨了店里面的员工。2、我无法容忍背叛,所以想离婚。3、我会用外婆留下来的遗产在这边开间寿司店。先斩后奏地告诉你们真的挺抱歉的」 小结最后朝我们低下头来,说要叨扰我们一阵子了。这里怎么说也是小结的老家,所以她想要回来没有任何问题,可我本以为她在澳大利亚一定过得很幸福,因此非常惊讶。我望向北原老师,他也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开寿司店的事情暂且不论,我希望你的离婚也不是这么头脑一热地就决定下来了」 「可是离婚不就应该趁着头脑一热去做决定吗?」 小结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 「我记得你在结婚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北原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于离婚这件事情,北原老师貌似也是一无所知。就连通知葬礼的时候也好,小结也只是答复说“那刚好,我跟塞蕾娜一起回来吧”,没有透露出半点异样。 「诺亚他的态度呢?」 「他对自己的出轨感到抱歉,他承认自己对那个女的有超越友谊的感情。他俩私会过五次,上过一次床。双方之间貌似都打算为了回应对方的幸福而离婚」 小结的口吻让我感觉还挺平淡的,也许是因为澳大利亚那边把离婚视为让人生变得更好的积极选择之一。 「可就算是这样问题也还是很麻烦。澳大利亚那边和日本不一样,离婚的时候不以夫妻或者是家庭为单位,而是聚焦个体的幸福问题,因此在财产分配、孩子的抚养费以及其他的协商问题上面都细致到让人难以置信。一般人是完全处理不来的,因此需要请律师,但是那边的律师费真的很夸张」 因为这方面的原因,澳大利亚也有一部分人不会选择领证。 「就没有什么办法重归于好吗?」 我望向了在厨房这样说道的北原老师。北原老师让塞蕾娜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喂她吃切成小块的西瓜。我以前就听小结说过塞蕾娜很亲爸爸。 「就算我们离婚了,诺亚也还是塞蕾娜的父亲。如果有什么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帮助的话,我会联系他,而诺亚自己也说没问题。他想见塞蕾娜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如果塞蕾娜想跟爸爸一起生活的话我也没有意见。选择权在孩子手上,但是我们两夫妻要不要继续生活下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无懈可击——甚至已经完美到了如同铁幕一般。可是这反而让我有种小结在拼命保护着些什么的感觉。小结语速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生活本来就是一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褪色的东西。就算再怎么情投意合喜结连理也好,新鲜感也都是会变得淡薄的。但是用心动刺激之外的东西去填补新鲜感的缺失、两个人互相支撑、决定要牵手共度余生才是真正的婚姻对吧?如果用一种没有梦想的方式去描述的话,那么也的确是放弃了一些东西。即便知道会失去也好,也相信以后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两个人齐心协力地生活下去才是婚姻这个约定的本质不是吗。 极度不习惯的国外生活、最开始只有高中生水平的英语、第一次尝试的寿司师傅工作。这些事情确实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因此我也没办法抱怨什么,可是在我逐渐习惯下来,得心应手的时候却怀孕了,就这样把塞蕾娜生了下来,结果面临的又是各种“第一次”的考验。我和诺亚其实也已经足够努力了,痛苦的时候我们也相互支持着过来了。日本会将这样的忍耐精神进行美化,可在国外这是不通用的」 「诺亚不也算是半个日本人吗」 小结摇了摇头。 「价值观这东西和血缘无关,是由生长环境决定的。诺亚的价值观和日本人不一样。他和我这个一直站在家庭层面考虑问题的人不同……不对,其实诺亚也非常关心我们两母女,可是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人生……」 小结突然间语塞了,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不对,这事儿没有这么复杂」 我看见小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她应该是撑不住了。我向北原老师使了个眼色,他便十分识趣地点了点头,抱起塞蕾娜走出厨房,说是要去散步。 「……晓海,我可能在犹豫」 小结耷拉着脑袋,泪珠也从她的脸庞上滑落。 「最近我一直疏于照顾自己。我又要当妈,又要工作,疲惫得不得了,因此在诺亚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偷懒的。这不是说我不在乎他的感受,相反,在他面前我才能够喘口气,所以非常安心。不过自从生了塞蕾娜之后,晚上他想那个的时候我都拒绝了」 刚开始小结和诺亚因为这件事情而争吵过。小结说现在很累,比起做爱更加想睡觉,等到孩子大一点了再做也没啥。在重复的拒绝之后,某天晚上诺亚说了一句“无性婚姻也会成为离婚的理由”,小结顿时火冒三丈,反驳了一句“夫妻之间也存在婚内强奸”,两人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从那天之后,诺亚就再也没有提过那方面的事情了。小结自己固然也反省了一下当时确实说得太过火了,但是翻旧账再去提这些事也只会导致吵架,因此她便自我安慰般地认为诺亚已经理解了她的想法,优哉游哉地到了今天。 「我把这事儿给日本的朋友们说了,她们基本上也都说这是无性婚姻。但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诺亚是父亲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 当小结发现诺亚的出轨之后,诺亚反而说了一句“无性婚姻是对伴侣的一种虐待”,小结本以为诺亚是反咬一口,可诺亚却显得非常悲伤。 ——也许对你来说和我做爱意味着痛苦,可是对我来说,性生活是和爱妻之间的交流手段,是爱情,也是治愈。 「被他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些能理解诺亚痛苦的心情了。可即便如此,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一句“那我们来做爱吧”就能过去的,我也无法简单地原谅他的背叛,我很想让诺亚反省一下,所以就说他的顺序有问题。我还说“如果你这么想做爱的话,那你跟我离婚,和她在一起不就好了吗,你可别以为鱼与熊掌能够兼得”」 诺亚沉默了,就在小结相信自己的正确会带来胜利的时候。 ——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考虑一下离婚这个选择。 小结愣住了,她本以为诺亚会哭着说什么“我错了,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求你不要和我离婚”之类的,然而诺亚的反应却截然相反,尽管慌乱,可要是现在让步了,小结就必须接受自己并不情愿的性生活了。而和诺亚做爱更是让她觉得抗拒。以出卖身体作为交换去换取家庭和睦,本质上和出卖身体换取金钱并没有区别。 尽管并没有离婚的想法,可是从结果上而言,是小结自己让事情发展到离婚的地步的。小结懊恼地抽泣着,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实行单独监护权制度的日本,离婚之后,父亲和母亲就会分为两半的印象非常强烈,因此很多夫妇都因为孩子的缘故而不敢离婚。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实行的是接近于共同监护权的制度,因此就算离婚了,家庭关系也会以孩子为中心通过另一种形式存续。国家也会严苛地征收抚养费。小结说也许正因如此,澳大利亚人离婚的门槛要比日本人低得多。这也让我再次深感跨国婚姻的难处,毕竟夫妻之间的意见不合会轻而易举地发展到离婚的地步。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是不是为了家庭和睦,每周花上几十分钟,忍受和诺亚的性生活就好了呢。还是说让诺亚完全封印自己作为男人的一面,让他从头到尾贯彻父亲的身份就好了呢。我也提出过可以容许婚外性生活的开放式婚姻,可是诺亚拒绝了,他说只想和自己心爱的人上床,可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小结,要不你们双方都先冷静一段时间,平静下来了再去考虑这个问题怎么样?」 当人感到疲倦和悲伤的时候,思维能力也会随之下降。而且小结和诺亚都还太过年轻。要是把对方逼到绝路,甚至堵上了所有退路的话,剩下的就只有互相伤害了。过分主张自己的正确,很有可能就会招致本末颠倒的结果。 可是小结摇了摇头。她说不仅仅是这一次的事情,价值观的差异会体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家庭观念、宗教观念、甚至是日常生活中那些习惯差异所带来的违和感其实都是价值观的问题。迄今为止,小结都用爱情和关怀磨平了这些差异。 「我感觉自己心里那个积极向上、和诺亚一同克服困难的引擎已经坏掉了。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诺亚,爱着他,可是我不想继续过着欺骗自己的婚姻生活了」 小结用力地攥紧了自己那条短裤,让它看起来皱巴巴的。小结是正确的,可是我早就已经知道,人心不能通过正确来得到救赎。 「小结你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的,辛苦了」 我温柔地抚摸着小结的脑袋,夸赞她很了不起,她的头发因为日晒而有些干燥。我想起来,以前瞳子阿姨也经常这样摸我的脑袋安慰我。 「我又不是个孩子了」 小结抬起头来,涕泗横流地冲我笑了笑。 「那我就把你当大人好了,要喝两杯吗」 听到我这样说,小结用手背粗鲁地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和鼻涕。 「好,喝两杯吧——」 我们都站起身来,走向厨房。我随便切了些腌菜和奶酪,拿上一瓶客户送的高级白葡萄酒来到套廊上。还没等冰块让酒液冷却下来,我就和小结碰了个杯。 「晓海,这是不是我第一次跟你喝酒?」 「应该是吧,毕竟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五岁呢」 「当时的我睡着了已经不记得了。那会晓海你妈妈是不是打算往瞳子阿姨家里放火啊?」 「是啊,所有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唯独你在车里面睡得那叫一个香」 「还真是修罗场啊,不过看到阿姨现在这么开朗,真是难以想象」 虽然有过一段时间,我也觉得她已经没办法再恢复过来就是了—— 「虽然不会忘记,但是时间确实是会治愈伤痛的。那些旧伤偶尔也还是会隐隐作痛,但是美食和美酒都依然是这么美味,天气好的话心情也还是会变得愉悦。当时睡得那么香甜的五岁小女孩,也变得可以喝酒了,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又离了婚」 我和小结都笑了,便再碰了碰杯。人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大海,结婚也并不能保证自己永远被爱,家庭这样的容器实际上也并不牢固,一点小事就会让它产生裂痕,就算再怎么小心呵护,也难免会在不经意间扭曲了形状。 「晓海,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现在还喜欢棹吗?」 「喜欢哦,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我都喜欢他」 我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那我爸呢?」 「我很在乎他,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我都会在乎他」 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同样没有犹豫。 「那你作为异性去喜欢的人是棹对吧?」 「嗯」 「那你在和我爸生活的这些年里,包括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恋爱方面的感情对吧?你不会觉得寂寞吗?或者说不会想再恋爱一次吗?」 我不由得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被小结逼问到这份上,我也只好窥探了一下自己那疑惑的心。 「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一种回答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和北原老师的生活幸福到了不需要去思考那些事情的地步」 小结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她那过分滑稽的笑容也把我给逗笑了。小结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晓海你这样成熟的女人」 我抬头仰望着黄昏的天空,说了一句“也许吧”。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成熟过,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饱尝失败与挫折。而将这样不堪的我捧起,让我振翅高飞的人是—— 如果说我对棹的感情是爱情,那么我对北原老师的感情就是共同生活的伴侣之间的感情。两者的种类并不相同,可是北原老师把我保护得很好,让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两者是不一样的。 更为讽刺的是,教会我这件事情的人,居然是已经离了婚的小结。 4 北原草介 五十七岁 夏 晓海是一个喜怒哀乐都会写在脸上的人。虽然她自己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但是只要看她的表情,基本上就能猜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或是坏事。 最近,晓海总是会在玩手机的时候突然间露出微笑。我想她应该是在和谁聊天。尽管我一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但是这样下去也不行。 某天,在我们做好晚餐的准备,各自落座准备开饭的时候,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离婚吧」 我提离婚的时候,晓海正打算把那块横截面还透着些许粉嫩的可口牛排送进嘴里。那是我们在中元节的时候收到的上等菲力牛排,今晚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烤了来吃。晓海闭上了自己刚张开的嘴,带着有些遗憾的表情,把餐具放回到了盘子上。 「你就不能吃完饭再提这事儿」 虽然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吃完饭再提,但是在酒足饭饱之后提离婚感觉也挺怪的。 「我就想着小结她们刚好不在,就趁着这个机会提了,你不用在意的,吃吧」 小结前些天带着塞蕾娜回到了家里来,不过她们今天出去跟朋友吃饭了。 「哪有人听了要离婚之后还吃得——」 我本以为晓海要说“吃得下饭”,结果她却重新拿起餐具,把牛排塞进了嘴里。然后紧蹙着眉头说了一声“好吃”。我还以为她是在说反话,也尝了一块,但是那柔软的牛肉却美味非凡。 「这不是挺好吃的吗?」 「所以我也说了好吃啊」 晓海闷闷不乐地又吃了一口。 「我很抱歉在吃饭的时候提这事儿」 「是啊,不过反正都要离婚了,你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晓海的话听着十分冷淡。 「我想解释一下这件事情,所以能请你先平息一下怒气吗」 「我没生气」 晓海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她真有这么饿吗。在我后悔自己果然还是应该等吃完饭了再提这件事的时候,晓海再一次放下了餐具。 「抱歉,毫无理由地生闷气对你来说不太公平。有什么不满的话确实应该说出来。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往事?」 「上一次我提离婚的时候,北原老师你吃饭倒是吃得挺香的」 她的这番说法让我感觉话里带着刺儿。 「当时确实是一边吃一边谈离婚的事情。但是我也没有吃得那么香,而且当时我们已经聊完了最重要的事情,因此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 「是这样的吗?」 「是的。而且说到底是你聊到一半就跑去倒酒喝了,然后还说要整点下酒菜,所以我只是提议说要不要一边吃一边聊。况且当时是你自己提出要离婚的,不仅如此,你还喝了酒,那天做的炖猪肉卷你也吃得很香」 「我可没有吃得那么香」 「吃得多是好事」 「但是你刚才那句吃得很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你一开始那句吃得很香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和晓海稍微对视了一会儿,我已经搞不清楚我们到底是在聊什么了。 「都是老师你不好」 「我哪里不好了」 「因为你突然间提离婚」 晓海突然间把头一撇,深深地瘫坐在了椅子上。这副闹别扭的态度让我想起了高中时代的她,以至于让我忘记了如今的尴尬状况,陷入了一种莫名怀念的心情中。 「我们来聊聊吧,让你能够心情舒畅地接受离婚」 「心情舒畅?」 晓海一边的眉毛高高地吊了起来,我只好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 「行行行,离就是了,你放心好了」 晓海站起身来,从架子上拿出一瓶威士忌咕噜咕噜地往杯里倒。 「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提出离婚的人是我,但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有点难以启齿而已」 「我难以启齿什么?」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我努力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因为你是那种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的人,所以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所以你才要提离婚?」 晓海的疑问听起来十分诧异。 「我很在乎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和晓海作为一家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因此距离做出决断之间有着一丝、不对,应该说是莫大的纠葛,但再大也应该是我自己去处理的问题。我已经决定了不让晓海感到任何负担,因此没有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在脸上,而晓海却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确实有一个男人对我抱有好感。由于我很久都没有被别人表白过了,所以我可能是有一点飘飘然了。我对此感到很羞愧,抱歉」 「你不需要对此感到抱歉的」 「但是我和那个人之间除了工作以外,没有任何往来」 「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和你十分相衬的人吧」 “相衬……”晓海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他比我小了六岁,因此我们之间的对话偶尔会有点跑偏,但是我们依旧能在工作上相互讨论,作为创作者,我们也的确能感受到对方世界的优美并给予尊敬」 「这不是挺般配的吗」 这是在向我炫耀吗——我苦涩地咬了一口配菜里面的菠菜,更苦涩了。 「前些天,那个人这样跟我说」 还要继续炫耀啊——我低下头来咀嚼着嘴里那苦涩的菠菜,这玩意儿也太苦了。 「他说“比起你现在那个老公,一定会有其他人能给予你真正的自由”」 我顿时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涌起了愤怒。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以为自己被晓海给读心了,因此很是慌乱。 「我说“可你连我老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当时的我口吻冰冷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要说自由的话,我想这世上再没有另外一个人能像老师你这样给予我自由。是老师你把我送到了棹的身边去,也是你告诉我,应该下定决心挣脱束缚,奔向自由」 啊,是啊。当时的我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推着晓海的后背,让她飞向自己所向往的未来。这份心情时至今日也未曾有变。可是,当时的那份清朗却早已不复存在。我已经不想看见晓海自由翱翔的身影了,也许,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已经对晓海—— 「但是,我最近觉得,可能事情并不是这样子」 晓海这样说道。 「也许老师你不仅把我送到了棹的身边,也把我送到了更加广阔和遥远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 「抱歉,你应该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吧」 晓海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随后便闭上了嘴。 我们有些紧张地相互凝望着对方。我的脑海中突然间冒出了一个提议,可是将其诉诸于口需要莫大的勇气。以前晓海向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并且饱受羞辱。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是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我们要不要更改一下互助会的规则呢?」 我还是鼓起了勇气。我安慰自己说蒙羞也不会死人。 「要不要去旅行呢?像是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 和刚才完全不同的紧张油然而生。 「普普通通的夫妻具体来说需要做些什么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尽管晓海总是说我没有情商,但是刚才的那个问题,我觉得也同样的、不对,甚至可以说是更加的没有情商。也许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晓海慌慌张张地道了个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好的,我了解了,我们去旅行吧。像是普普通通的夫妻那样」 晓海突然间端正了坐姿,但她依旧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都可以拒绝的」 「我没有不情愿」 「就算你拒绝了,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受伤的」 晓海顿时不悦地望向了我。 「老师你情商真的很低」 刚才那个回答确实低情商。 「抱歉,但是你的情商也没有高到哪儿去,这样能算是扯平吗」 「我哪里低情商了?」 「你自己想想」 「请你不要说这种像是老师一样的话」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忍住自己的愤懑,再一次向晓海道歉。可是我为什么要道歉呢。可以说是头一回的愚蠢吵架让我都有些头晕。 一阵沉默过后,晓海也向我低下了头,伴随着一句道歉的话语。 「总感觉我们挺蠢的」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明明只是想聊聊离婚的事情而已—— 「原来老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当然了。我怎么感觉很久之前你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还记得,就是我离开小岛的前一天晚上」 「我希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都没有任何的成长」 晓海这么说着,伸手拿起了放在桌子边缘的手机,然后推到了我的面前,说道“来找个地方吧”。 「我们今天就决定要去哪里旅行,然后完成预订」 「这也太急了点」 「好事不宜迟嘛」 还没等我问好事指的是什么,晓海就已经动作迅速地从架子底下拿出了一瓶香槟。她剥掉覆盖在瓶塞上的封条,露出固定在铁丝上的木塞。 「喝常温的吗?」 晓海从冰箱里抓起一把冰块扔进了杯里,拔出木塞时,香槟酒发出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酒液注入了细长的玻璃杯中,翻涌起金色的气泡。 「干杯」 晓海向我递来了酒杯。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干杯,但是理由貌似也并不重要。我们相互碰杯,然后把手机放在桌子中央,讨论北海道和冲绳孰优孰劣,又聊到现在这个季节去泡温泉太热了。 「刚刚才吃了肉,好像喝红酒会好点」 晓海拿着香槟,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她那不再拘谨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太习惯。略带着几分醉意的大脑让我产生了一种这就是普通夫妻之间的感觉。 某种意义上,我和晓海一直过着脱离常识的生活。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将这当成了是“正常”。如今我们正打算改变生活的形式,我有些担心这会不会让我们迄今为止构筑起来的和谐关系产生裂痕。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但是和这份不安有着相同分量的,是我那如同年轻人一般躁动的兴奋,我畅想着今后的未来,感到无与伦比的激动。 某天晚饭过后,小结非常少有地喊我一起出去散步。晓海貌似也觉察到我们两父女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因此便带着塞蕾娜一起去洗澡了。 距离日落还有一阵子,海面反射着夏日那浓厚的橙色夕阳,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眯起眼睛,走在附近的沙滩上,小结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口袋里。 「这个是我偶然间发现的」 小结掏出来的是一张离婚申请书,上面还有我的签名。 「开洗衣机之前我检查了一下口袋,你能不能别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随便揣进裤兜里啊?而且你揣就算了,别把这事儿给忘了啊,吓死个人了。所以你为啥要离婚?晓海找到她喜欢的人了?」 小结丝毫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我找到喜欢的人了,这也侧面反映出了她那敏锐的观察能力。这份离婚申请书是前些天我提离婚的时候准备好的。当时是想着如果晓海答应的话就直接拿出来签了,我的想法是这种尴尬的事情一次性全部搞定会更加合理。 「抱歉,让你担心和困惑了,这份东西已经用不上了」 我接过那张已经没用的离婚申请书,正打算下意识地揣进裤兜里,我却感受到了小结的视线,只好有些尴尬地拿在手上。 「我和晓海不会离婚的,不用担心」 「问题都解决了吗?」 「嗯。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不对,是我推测觉得可能有问题,就在问题暴露出来之前和晓海聊了一下,也不对,其实已经暴露了。总之就是在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不算坏的、没法定义的作用下,问题消失了」 「总而言之就是事情圆满解决了对吧?」 「嗯」 「你俩很恩爱对吧?」 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答说“是”,因此换了一个方式回答。 「我和晓海过阵子准备一起去北海道旅行」 小结的表情顿时明亮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不过等会儿,在我的记忆里,上一次爸你跟晓海两个人一起出去旅行,是度蜜月的时候对吧?」 我含糊其辞地说了声“确实”,然而当时不过是为了防止旁人说三道四,才流于形式地出去旅游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度蜜月。当天夜里我和晓海也讨论了一下关于性生活的问题,因此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稍微试了一下,结果刚开始就放弃了。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情只会产生无限的尴尬,因此我们夫妻之间便将性生活从守则中去除了。 但是这次的旅行恐怕是不太一样了。可是想太多也只会让自己徒增压力。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身旁的小结突然间念叨道。 「爸你和晓海真的是我心中的模范夫妻。尽管岛上的人老是说些有的没的,可你们还是那么的相敬如宾。虽然和普通的夫妻之间稍微有些不一样,但是你们能够相互尊重对方这一点真的很棒」 小结其实并不知晓我和晓海之间婚姻的内情。这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问题,不应该将其分享给孩子。可是看到在小结眼中,我和晓海的形象是这样的,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小结有些沮丧地低着头,走在波浪翻腾的海边。 「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婚姻真的好难」 「不仅仅是婚姻,人际关系都是这么难的」 黄昏时分的沙滩逐渐坠入黑夜,我和小结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爸你其实真的很厉害。毕竟晓海真正喜欢的人是棹,在晓海离开小岛的时候,爸你应该也想过很多东西吧。可你到最后还是连同着棹的部分,完全接纳了晓海,然后两个人一直相敬如宾地生活到了今天」 「然而我们前些天才吵了一次架」 「吵架也很正常,因为你们是两夫妻嘛」 这份“正常”,对我和晓海而言都是第一次。 「爸」 小结停下了脚步,背朝着大海向我转过身来。 「怎么了?」 「虽然我是失败了,但是爸你要加油哦」 太阳眼看着就要从水平线上坠入黑暗,小结背后那强烈的夕阳光使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非常开朗,可听起来却是泫然欲泣。 「你没有失败,你只是选了一条新的道路而已」 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好快步向前走去,小结也应了一声跟了上来。 踩踏沙砾的声音混杂着翻滚的海浪声,我在这韵律之中想起了年幼时的小结。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第一次带她去看烟花时,她拍着手闹腾着的时候。她背着红书包参加开学典礼的时候。她身穿美丽的婚纱走进结婚礼堂的时候。无论小结再怎么长大成人也好,就算她结婚也好,远渡重洋也好,生儿育女也好,在我心中,她永远都是需要我保护的可爱的女儿。 「妈妈——!爷爷——!」 一把尖细稚嫩的童声让我抬起了头,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防波堤的倾斜中飞奔下来,晓海也站在塞蕾娜的身后。小结不动声色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这么快就洗完澡了吗?这孩子真是有够随便的」 小结苦笑着说了一句“还真是随她爸”,抱住了冲过来的塞蕾娜。 「老师,今晚的洗澡水被塞蕾娜弄成草莓牛奶的味道了」 晓海这样说道,我也只好笑着说“这也是一种选择”。 夕阳已经完全坠入了黑夜之中,我们四人在沙滩上散步。塞蕾娜突然间指着那深蓝色的夜空,大喊着“好漂亮”。在那摇摆不定的孤月下方,有一颗璀璨耀眼的星辰正在散发着亮光。 「那是金星吧」 我这样说道,晓海则是呢喃着说“启明星”。塞蕾娜有些不解地问我们那颗星星究竟叫什么。 「金星也有很多名字的哦。启明星、一番星、长庚星,说的都是它」 「这么多吗?」 「是啊,它有好多好多的名字,怎么喊都可以」 晓海微笑着抬头仰望着夜空,我也跟随她的视线,抬起头来。 时间如同蜿蜒曲折的河流一般流淌,时而平静缓慢,时而水流湍急。河流逐渐变得广阔起来,最终汇入海洋。当我们从那波浪间抬头仰望,星光璀璨的夜空便在头顶绽放。 今夜,我同样祈祷,我们的生活亦能如星空般璀璨。 5 北原晓海 四十七岁 冬 二月份的连休,我和北原老师一起去旅行了,庆祝他的六十大寿。 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再早一点就去的,但是父亲意外突发了脑梗塞。尽管保住了性命,可是他的右半边身子还是留下了轻微的麻痹。 父亲通过复健,使身体勉强恢复到了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状态,可继续干厨师的工作是不太可能了。瞳子阿姨也需要照顾父亲,因此便提出了要不干脆把咖啡店的经营全部交给小结好了,小结则相当乐意地全盘接过了咖啡店的经营。 小结前几年离了婚之后,便用外公外婆留下的遗产开了一家寿司店,她利用入境旅游和濑户内海的热度成功地在游客之中打响了名号。小结出乎意料地有着经营的才能,因此对她来说,咖啡店的经营也是一次事业扩大的好机会。 父亲和瞳子阿姨搬到了生活更加方便的今治公寓那里去,但是他们也打算等身体好转了就回到岛上,因此他们的房子也没有出售,而是闲置在了岛上。父亲说果然还是生他养他的这座岛好,而瞳子阿姨则打趣说自己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可是比父亲大六岁的瞳子阿姨已经年过七十了,她的身体应该也不是很硬朗了,再加上还要照顾父亲,负担应该会很大,因此我便想着尽量多帮帮他们。 对于我这个频繁地去探望父亲的人,岛上的人们都夸赞说我很了不起,居然能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抛弃妻女的父亲,而另一边,他们也劝我不要管瞳子阿姨那种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说她是老天开眼遭报应了。尽管流言蜚语依旧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我也只是一笑置之。 在父亲和瞳子阿姨过得很是艰辛的同时,我却突然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结婚汇报。不过说是突然,但我也隐隐约约地有了这样的预感。最开始的征兆是母亲的穿着打扮变得惹眼了起来,然后就是在没有任何不满的情况下搬出了“向日葵之家”,开始了独居。由于母亲给了我一种非常高兴和开朗的感觉,因此我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母亲喜欢上的男人也是一位退休老人,他在每个月开两次的农贸市场里当志愿者,住在松山的一家大农场里。母亲工作的农场也在农贸市场里开店,因此两人便熟络了起来,再加上双方都曾经因为伴侣出轨而离过一次婚,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这个月里男人貌似就搬到自己新买的公寓里了。 ——不用给我们庆祝什么的,你记得跟草介也说一声就是了。 ——这样不好吧。 ——没事的。毕竟我们没打算领证,也不打算举办婚礼了。 ——这样吗? 我有些担心是不是骗婚之类的事情。 ——要是领证的话,以后可能会因为财产分配之类的事情而引发矛盾。 那个男人已经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了,而且都已经结婚生子了。母亲和他们也都见过,说是非常温厚的人。可就算为人再温厚也好,一旦牵涉到财产,就势必会引发争执。母亲和那个男人都只希望能够安稳度日,而且他新房的房产证上面写的还是母亲的名字,这也让我深感对方的坦诚,松了一口气。 ——所以你就不用操心这么多了,你现在照顾你爸应该也很忙吧? 父亲突发脑梗塞的事情貌似也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他这才六十多呢,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 母亲这样说道。尽管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湿气,听起来有些吓人,可是她现在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从容不迫的她声音也还算是开朗。不过这也能够算是另一种含义上的可怕了。 虽说不打算领证也不打算举行婚礼,但我还是认为应该跟对方的一家人见个面比较好。因此在决定了下个月找个周六见一面之后,我便挂断了电话。 「晓海你妈妈看起来那么幸福,真是太好了」 「嗯,总算是放下不少负担了」 我撩起浴衣的下摆,将双脚泡在露天温泉的热水里。 这次的旅行是小结作为庆祝父亲六十大寿而为我们特别准备的,但是当我们来到房间里的时候还是惊讶得不得了。房里不仅有配备着矮桌的主人房,还有另外的一间卧室。在能够俯瞰群山的露台上还有一个石制的露天温泉池。我和北原老师换上房里准备好的浴衣,试着用脚感受了一下露天温泉。热量温暖了我们冰冷的双腿,随后经由血液的流动暖和了全身。 「不过人生还真是难以捉摸。我爸离开家之后,我妈一直把自己给关在家里,老实说,当时的我都以为她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了」 「人永远都是会变的,无论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也好」 「是啊。但是我爸和瞳子阿姨看起来也挺幸福的」 既然瞳子阿姨能在现在的那个地方找到乐子,那父亲应该也没问题。尽管我小时候很害怕他,但是早已长大成人的我,现在只觉得这也许是因为父亲陷入了“男人的诅咒”之中,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坚强,必须要支撑起家庭才行。极其不可思议的是,和瞳子阿姨待在一起的父亲,有些时候会表现得像是晚年的棹那样。 棹也同样地陷入了“男人的诅咒”之中,他无法依靠自己的母亲,反而需要自己去保护她才行,这种想法让棹比实际年龄要更加的成熟,可是这也让他在长大成人后出现了破绽。我很想让棹放松下来,也很想对他说一句“你不用再去背负那么多了”。 「不知道这样的房间一晚上要多少钱呢」 北原老师望向了那银装素裹的群山。露台向着森林的方向延展开来,我们的下方是潺潺的流水,清脆且透明的水流声不绝于耳。 「看起来是很高级呢。不过小结最近工作也挺顺利的哦」 「工作顺利是好事,但是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人永远都是会变的,无论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也好。可是小结做事情总是头脑一热的,我很担心她」 「老师你唯独对小结会这么操心呢」 被我这么一说,北原老师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毕竟我是她爸啊”。直到好几年前为止,我都不知道原来北原老师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我本以为北原老师是一个如同钢铁般坚毅的人,我以为他是一个完美的老师,心中不会有任何的迷茫。可是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 「晚饭每人好像还有一碗超级大的螃蟹吃呢。是那种献给皇室品尝的高级螃蟹,小结说就是这玩意儿才让住宿费这么贵的」 「所以我才说她做事情总是头脑一热的」 北原老师有些无奈地抱怨了一句,这也让我窥见了他这个父亲心中的烦恼。 「而且那么大的螃蟹,咱俩能不能吃完都是个问题」 不仅仅是北原老师,最近我的食量也下降了不少。 「我听小结说,剩下的螃蟹貌似会放到第二天的早餐里面」 「那就好,我可不喜欢浪费食物,罪恶感太强了」 「小结和老师你很像的,大致上算是一个非常靠谱的人。所以咱们就尽情地享受高级螃蟹吧。毕竟这是我这辈子享受过的最豪华的一次旅行了」 「我也是」 「你是在开玩笑吗?」 被我这么一问,北原老师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予以否认,他慌乱的模样也让我忍俊不禁。 「不过我们也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了呢」 「晓海你对哪一次旅行的记忆最为深刻?」 我用脚拨动着温泉里的热水,絮絮叨叨地开始回顾自己的记忆。 第一次和北原老师出去旅行是刚结婚的时候,算下来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我和棹见面的地方要么是东京他的家里,要么就是今治,因此那还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出去旅行。尽管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姻是以互助会形式为基础的,但毕竟也是结婚,于是当天晚上我们也尝试了一下做爱,可是由于违和感实在太过强烈,因此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们甚至还将性生活从守则中去除掉了。不过现在看来这已经算是一件糗事了,虽然当时我们都是认真的。 第二次和北原老师出去旅行是四年前,我们一起去了北海道的美瑛。在平缓连绵的丘陵之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每当风起,麦穗便会齐刷刷地变换角度,仿佛大风吹拂过金色的海洋。当天夜里,我们头一次肌肤相亲。新婚旅行时的那种尴尬已经荡然无存,甚至由于太过的自然而然,我都感觉有点奇怪,不过第二天起来我们都有些害羞就是了。 在那之后,我们都会在季节更替之际出去旅行。两年前顺带着开个人展,我还和北原老师一起去了巴黎。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巴黎漂亮得像是梦境一样。尽管北原老师是一个与时尚无缘的人,但他会十分纯粹地享受那未知的世界,因此无论和他去哪里旅行也好,都是那么的开心。 对我们而言,这也是一段完全未知的时光。 因为在这之前,除了棹给予我的爱以外,我未曾知晓其余爱的方式。我和棹没能让爱情变为温柔的形状,而是激烈的祈祷和诅咒。可北原老师却像是恒久往复的波涛一般,拍打在生我养我的那座濑户内海的小岛之上。我自由地在那温柔且不定的波浪之中遨游,我可以安心地去往任何地方。 「应该差不多到时间吃晚饭了」 我回过神来,浓绀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四周。尽管我和北原老师没有聊什么太过令人兴奋的话题,可闲聊的时间还是那么的舒适和充实。我站起身来,北原老师说地上滑,让我小心,还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也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享用晚餐的饭厅里面也能看见林中山景。房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因此气氛相当不错,但与此同时也让人有些看不清菜单的字。我将折起来的菜单靠近桌上的灯光,然后又挪远。这时我注意到了北原老师正在望着我。 「最近有些老花了,看来我也变成老太婆了」 为了隐藏自己的羞耻,我只好说了些无趣的话,可是北原老师却愈发坚定地凝望着我。 「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更加动人,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小声地向他道谢。北原老师平时呆得像根木头似的,可是偶尔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让人难以应对。 6 北原草介 六十一岁 夏 东京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年轻时在关东的学校里教书那会儿,我偶尔也会到东京来购物,但是当时我所认识的东京和如今的东京已经是大相径庭。 「就算我住在东京我也是这样觉得的。自己经常走过的路也好,也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冒出来一栋新的建筑物,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东京人这么多估计也是因为入境旅游热的问题」 走在前面的植木先生快活地这样说着。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流之中依旧不可思议般透亮。我和他应该在棹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但是因为当时太过慌乱已经记不太清了。晓海姑且给我介绍了他的名字,但是如今基本上算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我眺望着街上被高楼大厦所填满的景色,植木先生停下了脚步,向我们介绍面前的建筑物。这是一家距离新宿站非常近的大型书店。在如今没有书店的街区反倒更多的情况下,面前这栋大厦从一楼直到九楼全都是书店。年轻的时候我也来过这里好几次。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因为太大在里面迷路了」 身旁的晓海这样说道,她以前应该和棹一起来过这里很多次吧。 「虽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里看起来也变了很多」 大厦前方的立式宣传屏上正在播放某位知名作家的新作宣传片。 「晓海,北原老师,这边」 植木先生这样说道,我们便乘坐自动扶梯上到了二楼。正如事前所听说的那样,卖场正面的书架上摆满了棹的漫画和小说。介绍故事内容的宣传牌上还装饰着大型的面板,上面写着“早逝天才的超凡魅力 青野棹的自传小说改编电影!”这样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出乎意料的宣传阵仗让我由衷地敬佩。 「这是我们公司和薰风馆合作推进的项目,而且卖场的负责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棹和尚人的粉丝。所以大家都非常卖力」 「……超凡魅力吗」 晓海眯着眼,看着那个宣传牌。她的侧脸中并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那充满怀念的笑容。我和植木先生都沉默地注视着她。对晓海来说,棹是恋人。而对植木先生来说,棹是他负责的作家。而对我来说,棹既是我的学生,还是我妻子曾经的恋人。 我头一次听晓海说《君若星辰》要改编为电影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到现在也依旧觉得惊讶,这次的电影化来自一位看着棹和尚人的漫画长大的导演,他也如愿以偿地实现了梦想。棹的小说里不仅有他自己,还出现了令人联想到晓海和我的人物。尽管我和晓海聊过一下改编成电影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在之后就没有了消息,我还以为是遇上了什么问题,结果去年年中的时候就传来了开拍的消息,而在上个月,我们收到了邀请函,邀请我们出席电影的试映会。 「在电影的宣传信息解禁之后,棹的小说估计又要重版了」 我转过身去,见到了一位身材苗条的小个子女人。 「北原老师,这位是薰风馆的二阶堂绘理小姐,曾经也是棹的责编」 听到植木先生的介绍,我这才意识到应该也和她在棹的葬礼上见过,只是没有任何印象了。我和二阶堂小姐都相互点头致意,说着“好久不见”。 「今天很感谢你们二位特地前来参加试映。导演本人也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晓海女士和北原老师来看看这部电影,而且……」 二阶堂小姐一边说,一边往店里走去。店里有一处像是画廊似的地方,整面墙上都布满了电影拍摄场景的照片,除了制作人员以及演员阵容之外,甚至还有棹本人的照片。 「为了炒热电影的宣传力度,这里的员工们特地准备了这样一个照片展。虽然二位长途奔波应该很累了,但还是希望你们来参观一下」 「棹旁边的这个人是植木先生吗?」 我指着照片这样说道,植木先生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棹的漫画第一次加印的时候,在这栋大楼顶部的办公室里拍的」 照片里的棹二十出头,正在给色纸签名。他的身旁是植木先生,对面则是他的搭档久住尚人。 「棹和尚人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展出他们的照片吧」 「他们应该也很……虽然我想说“高兴”,但是……」 「毕竟棹和尚人都很害羞呢」 听到晓海这么说,我们所有人都表示认可。在畅谈回忆的过程中,二阶堂小姐朝植木先生低声说“差不多了”,植木先生便点了点头,先坐电梯下去了。过了一阵子,二阶堂小姐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说“电影准备好了”,迈步开去。我们三人经由电梯下到地面,植木先生已经为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虽然两人的公司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确实是一对好搭档。 试映会在池袋的一家电影院里举行。前来参加的观众里有很多都是业界人士,唯独我这个局外人在影厅那华丽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身为艺术家的晓海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大场面,而植木先生和二阶堂小姐貌似也是大型出版社的负责人,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们打招呼。我在退一步的位置眺望着影厅。 被棹和尚人的漫画所打动的小孩子长大之后,成为了电影导演,并且将棹的小说改编为了电影。就连比小结年轻的那些孩子们如今也都在看棹的作品。我们家的书架上也摆满了棹的书,那些书全都是同一本,可是又大不相同。 二阶堂小姐和植木先生每次重版都会寄一本过来,如今漫画已经是第八版,小说的单行本则是第六版,文库本已经是第十四版了。就连我们家附近的书店里,也时常会有年轻人们拿着棹的书去收银台结账。这些事情使我感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些甚至未曾和棹见过面的人,却能跨越时代触摸到他的灵魂。棹为世人留下的就是如此非凡的作品。 我愈发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我没有像棹和晓海那样能够闪耀于世间的才能,甚至没有留下北原家的血脉。可是我并不后悔,小结依旧是我最爱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变化。可不知为何,我却感受到了小结的父母、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所遗留下的那份陌生的血脉,这也让我的思绪飞往了另一条人生之路上。 影厅里的喧嚣迅速远去,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也许我也会选择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既是幸福的梦想,也是自己年事已高的悲伤。正因为在失去之后再也无法挽回,梦想才会显得那么的光彩夺目。 「老师?」 我睁开眼,面前是忧心忡忡的晓海。 「你是不是因为人太多有点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就在晓海疑惑不解的时候,植木先生和二阶堂小姐回来了,他们带领我们入席就座,而话题也就这样结束了。 影厅里的座位被分为了前后两方,为我们准备的座位则是在后方第一列的正中间,可谓是最好的观影位置。导演和主演们在台上致辞,话里行间充满了对这部作品的真挚投入以及对观众们的感谢,令人心头一热。可是在电影开始之后,方才的温馨顿时烟消云散,在场的所有观众都被带到了并不存在于此的世界之中。 大银幕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年轻时候的棹在里面,年轻时候的晓海自然也在里面,而我也在里面。当时的尚人、植木先生、二阶堂小姐,所有人的人生都在银幕上熠熠生辉。客观上看来其实我们都是愚蠢的,也让人悔恨得牙痒痒,可正因如此,才会那么的惹人怜爱。已经无法再次触碰的年轻时候的我们,如今都在那绚烂的银幕之中切实地呼吸着。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之后,即便影厅已经亮了起来,可我还是没能回到现实之中。身旁的晓海也是如此,一动不动。越是沉浸在故事中,想要回到现实就越是需要时间。植木先生和二阶堂小姐都安静地等待着我们。 晚上我们和植木先生一行人吃了顿饭,当被问到对电影的感想时,我和晓海都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才好,因此在脑海中不断的遣词造句,可是到最后因为感想太多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于有些抱歉的我们,植木先生却说这才是对创作者而言最值得高兴的感想。二阶堂小姐迅速地发信息向导演告知了我们的感想。导演也立马回复道“万分感谢”。在前菜上来之前,上面的一连串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东京这种急匆匆的生活节奏对我这个早已习惯了岛上慢生活的人而言有些难以跟上。 晚餐开始之后,我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由于是事先听闻了是法国料理,因此我给自己准备了肠胃药,不过晚餐是以蔬菜作为主菜的轻食。味道清新的前菜用到了十多种蔬菜,土豆泥、胡萝卜慕斯、尺寸大到我从未见过的芦笋配上鸡蛋酱,各种蔬菜的味道都得到了凸显,着实美味。 「如果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也能做就好了」 晓海将鲜艳的黄色酱料倒在芦笋上面,这样说道。 「合你们的口味就好,我本来还担心是不是不太够呢」 「已经足够了。毕竟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食量也越来越少了」 植木先生和二阶堂小姐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深有体会。尽管两人看起来都还依旧年轻,但是植木先生已经五十过半了,而二阶堂小姐貌似则是比植木先生小五岁。夏天胃口不太好、但是啤酒反而更加美味了、最近腰围也胖了一圈、胆固醇数值不容乐观……我们聊这些东西聊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便聊到了退休生活上面。 「北原老师你有没有考虑过退休之后再回归工作?」 「当老师还是不太容易的。而且我们岛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 现在我每周都会给岛上的孩子们开一次学习会,但是我也的确开始考虑要不要重新回归工作了。作为和晓海共同生活的伴侣,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和她的生活节奏对上。从事自由职业的晓海不存在退休的概念,她如今作为刺绣作家已经拥有了十分牢固的地位,她守护着自己如今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从事着刺绣的工作。我不希望让她看见我太过松懈的模样,我自己也希望尽可能地维持生活中的张力。 「毕竟伴侣之间相互磨合生活的节奏是非常重要的」 植木先生点了点头,然而他身旁的二阶堂却调侃了一句“你不也完全没磨合好吗?”植木先生刚想反驳,二阶堂小姐便开口打断了他。 「退休之后更加是这样的。比起还在工作的时候,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会更久。而且自己找到了生活节奏之后,要是对方会打乱这个节奏,就会格外的烦人」 「没事的二阶堂,反正没人跟你磨合生活节奏,瞎操心啥啊」 这次轮到植木先生调侃她了,二阶堂小姐很是不爽地抿起了嘴。 「我要是想的话,肯定能找到很多男人的。虽然我是已经受够了规规矩矩地结婚然后同居,不过对我来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不远不近,不会让汤冷掉的距离」 「是挺好的,不过我反而是想在能让汤完全冷却下来的距离“卒婚”」 注: 卒婚指的是夫妻双方在保留婚姻关系的前提下独立生活,夫妻双方互不干涉,可以同居也可以分居,但是不会离婚 「植木你是打算离婚吗?」 「所以我都说了是“卒婚”不是离婚。经济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虽然相互之间都不会去找新的恋人或是伴侣,但确实会分居,在自己的空间里独立生活,然后偶尔见个面这样子」 「经济上和以前一样?我记得你老婆是全职主妇吧?」 「对」 「那要是你俩分居了,你可就完全变成你老婆的atm机了哦?」 「你这么说也没错」 「如果你这么想恢复自由的话,干脆离婚呗」 「两夫妻之间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你又想恢复自由,又不想舍弃家庭,这到底还能算是爱吗」 二阶堂小姐如同在质问上天一般,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老是把人心中的纤细敏感给总结成书腰推荐语一样的东西就是当编辑当久了的坏习惯」 「谢谢你夸我,我最擅长的就是写书腰推荐语」 面对露出微笑的二阶堂小姐,植木先生倒是没有还嘴,只是沉默地咬住了嘴唇。 「植木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退休之后回归工作呢?」 我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确实是有在考虑这个。毕竟我的职业生涯也所剩无几了。不过我会继续工作的,只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利用退休返聘制度而已。虽然在公司里这么多年都很充实,但果然还是有种自己已经燃尽了的感觉,以后估计会从事自由职业吧」 「我也有这种感觉,果然很想不受组织束缚地、自由地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二阶堂小姐接连点头表示同意,然而植木先生却惊讶地望向了她。 「二阶堂你不是一直都很自由吗?自由到了让人惊掉下巴的地步」 面对出言反击的植木先生,二阶堂小姐露出了相当不悦的表情。 「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公司里的人际关系而吃过多少苦头。那些男领导和男同事都说我不够可爱,对我敬而远之,然后我的后辈们也对我敬而远之。我想着总得把关系搞好一点,就主动软化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结果人家就以为我有所企图,又对我敬而远之」 「毕竟二阶堂你敌人很多呢」 「植木你的敌人也没少到哪儿去」 「所以这说明我们一直努力地拼搏到了今天」 「是啊,真是辛苦我们了」 两人突然间又达成了和解,举起了红酒杯碰在了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并肩作战的老战友。 吃完晚饭,两人邀请我和晓海再去喝两杯,但是由于我们还有想去的地方,因此便郑重地拒绝了。在决定要来东京之前,晓海就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去高圆寺看看。 和两人分开之后,我和晓海向着池袋车站走去。也许是因为一直坐车有些疲惫了,晓海没有选择出租车,而是想坐电车过去。于是,我便和晓海乘上她和棹曾经坐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电车,前往她和棹最开始也是最后共同度过的那个街区。 「我好久都没有去过高圆寺了」 晓海的侧脸中写着喜悦、胆怯和犹豫,这也让我没有问出“到底有多久了”这个问题。晓海只要想去,那她什么时候都能去。而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心爱之人这件事情,本就和在心里搭起了一间上锁的房间无异。 高圆寺车站的周边挤满了小型的餐饮店,每一家都很热闹。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街上随处可见,但是我总觉得这里和池袋、新宿不同,有着非常朴实的平民区气质。甚至让我这个初次造访的人都感到了亲切。 「这里看起来很适合年轻人居住呢」 「毕竟遍地都是便宜又美味的小餐馆」 晓海说着说着拐了个弯,我迎合着她的步幅和方向跟了上去,晓海却又突然间停下了脚步。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一栋相当古老的公寓面前。 「太好了,它还在这里」 晓海那略显稚气的口吻让我回想起了十多岁时候的她。这里应该就是高中毕业之后,孤身闯荡东京的棹最开始住的地方。这栋建筑物的旁边是油漆早已剥落的铁质楼梯。 「二楼从右边数起的第二间房就是棹当时住的地方。一进门是一个四叠半大小的厨房,然后里面是一个六叠大的日式房间,房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个壁龛。棹就自己弄了个书架摆在里面放书」 注: 一叠约为1.62平方米 「这里已经有多少年历史了呢」 「当时的话应该是还没到三十年」 那现在估计得有六十年了。仔细一想我家其实也差不太多。只要花点心思去打理,用来住人是肯定没问题的。如果是年轻人独居的话,低廉的房租也算是一个吸引人的点,没准还挺受欢迎的。晓海在公寓一带四处转悠,然后又迈步开去。下一个让她停下脚步的地方,则是一栋新建的公寓。 晓海在那栋公寓前面呆呆地站了很久。在她发呆的这段时间里,有住户回来了。那是一对看起来大学生年纪的年轻情侣,他们手上拎着便利店的袋子走进了公寓的大门。 晓海沉默地凝望着两人的背影。此刻的她并不在我身旁,而是回到了和棹共同度过的那些过去之中。尽管我知道她一定会回到现实,可是我却无法等待下去。我沉默地牵起晓海的手,她也像是回过了神来一般望向了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打断晓海回忆过往的时间。我对于自己而感到羞耻。可是我真的不希望让晓海独自身处于那份孤独与寂寞之中。晓海迈步向前,我留意着她那有些无助的脚步,这时她却嘀咕着什么。视线的前方有一间小餐馆,看起来是卖天妇罗的店,尽管时间已经很晚,可门口依旧大排长龙。 「这家店味道很不错」 晓海露出了十分怀念的眼神这样说道。 「要尝尝吗」 晓海的表情有些惊讶。 「可是咱们这才刚吃完饭出来」 我的确挺饱的,但问题并不在于这里。 「咱们点一份两个人分着吃就是了」 「会不会不太好?」 「再点杯啤酒之类的应该就没事了。我去问问」 我走进店里询问可不可以两个人点一份,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把晓海带过来一起排队。这家店的翻台速度很快,因此没等多久就轮到我们了。在吧台前的座位落座后,我眺望着挂在墙上的菜单,偷偷地瞥了两眼身旁的顾客,我发现大家点的都是天妇罗盖饭。 「这里的招牌是鸡蛋天妇罗盖饭」 晓海这样说道,我也点了点头表示就点这个。店员首先端上了啤酒,尽管没有什么理由,但我们还是碰了个杯。吧台另一边的男人应该就是店主,他动作麻利地敲开鸡蛋,连头也不回地将蛋壳扔向身后,这样的动作貌似也在附近相当有名。 等了一会儿,天妇罗盖饭和用来分餐的碗上桌了。盖饭上面是好几种热辣滚烫的天妇罗,中间还有一颗溏心蛋天妇罗。用筷子戳开之后,橙色的蛋液也随之流出。我分了一半到小碗里面,和晓海双手合十,说着“我开动了”。 尝了一口,我也情不自禁地嘟囔着“好吃”,晓海则是高兴地点着头。不过就算再好吃,刚吃完法餐就来吃天妇罗盖饭配啤酒也实在是有点难受。吃完离开店铺,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时,我的肚子已经饱到快要撑了。果然在睡觉前还是得吃点肠胃药。 「不好意思啊,让你勉强自己来陪我干这种事」 晓海这样说道。 「不过,也谢谢你能勉强自己」 我没有回答,而是牵起了晓海的手。我们就这样走在路上,不时仰望半月的夜空。 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经常和晓海十指相扣。年轻人暂且不论,岛上的老年夫妻是不会牵手的。因此大家都夸赞我们两夫妻感情好,岛上的阿姨们也都笑着说“我们家是不会这样的,和老头子牵手什么的”。我知道这些话里一半是真心,另一半则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因为岛上的人们已经构筑起了不需要十指相扣也依旧牢固的东西。 可是,我和晓海为什么又会牵手呢。在我和她之间,有着一些温热、可是又十分脆弱的东西,将其定义为爱究竟又是否合适呢? 7 北原晓海 五十八岁 夏 我做的菜一年比一年清淡和简洁了。比起炒,蒸的次数要更多,而做鱼的时候比起煎,炖的次数也更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在调味料上讲究了不少。盐曲、蒜曲、酱油曲、洋葱曲、腌山椒、梅干、咸柠檬、味噌这些东西我现在都是自己做的。 其实自己做的也不见得就比市面上卖的要好吃,我这也并非是在标榜什么纯天然。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也许只是因为我不太喜欢市面上那些调味料的“强加于人”吧。 「比起味道和其他因素,最需要重视的是健康。咱们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 北原老师操作着方向盘这样说道。夕阳西下的时间段里,岛波海道两旁的大海今天也是同样的风平浪静,平稳的海面反射着银色的光芒。我们穿过连接着两座岛屿的大桥,经过造船厂,穿过村落之后一路上山,最后在道路尽头停车。 「爸,我们来了哦——」 我在门前喊了一声,院子里便传来了应答的声音。我们绕到院子里,见到了头戴草帽,正在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的父亲。随着盛夏的到来,院子里长势十分旺盛的植物都被父亲打理得很好,百日白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好似要满溢出来一般。 「爸,您好」 北原老师打了声招呼,父亲便扶着草帽的帽檐点了点头。我在一旁看着两人开始聊起了绿植的生长,便沿着套廊走进房里。厨房被打扫得很干净,屋里也整整齐齐的。我从自己带过来的小冰箱里取出食材,打开父亲家里的冰箱,只见里面是大堆的饭菜,都用保鲜盒给装了起来,这些全都是父亲做的。 在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之中,唯独缺少了瞳子阿姨的存在。 差不多十年前,突发脑梗塞的父亲半边身子留下了轻微的麻痹,但是得益于在复健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他也恢复到了不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就在父亲和瞳子阿姨退掉今治的公寓,准备再一次回到岛上居住的时候,瞳子阿姨却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她在开车的时候为了躲避冲到路上自拍的游客而发生了意外。 由于事情太过突然,因此父亲和我们都感到猝不及防。瞳子阿姨安稳沉睡着的面容也很有她的风格,因此葬礼就像是一场没有现实感的梦一般结束了。 ——瞳子她也八十多了,其实我也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葬礼结束之后,父亲突然这样说道。 ——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而已,如同一刀两断一般,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父亲既没有哭泣也没有慌乱,他的悲伤甚至尚未到来,只是深深地耷拉着脑袋。 如今父亲早已恢复了日常生活,只是他的内心令人感觉无比空虚,像是轻飘飘的气球一般。于是我和北原老师每周都会来跟父亲吃一次饭。我本以为之所以会和父亲保持联系,是因为有瞳子阿姨在,然而在瞳子阿姨去世之后,我也依旧出现在父亲的家里。岛上的人都让我不要管这个抛妻弃女的父亲,而我也只是展示出自己的宽容,解释说瞳子阿姨离开之后,父亲也成为了常见的孤寡老人,因此他们算是已经遭报应了,但父母毕竟还是父母——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比起愤怒,无奈要更胜一筹罢了。年轻时候,岛上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给我的心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可我依旧试图反抗,如今的我很想去摸摸当时自己的脑袋。 ——他们说些什么都好,也不会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的哦。 瞳子阿姨那温柔又略显嘶哑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从世间的尺度去衡量,瞳子阿姨的确不是一个“正确”的人。可她为我打捞起了那些从正确之中满溢而出的东西。那些给予年轻时我的话语、那双手的温柔,如今都化作了我的思考方式而重生。尽管我和瞳子阿姨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一家人,但是对我而言,“牵绊”就是如此愈久弥坚之物。 两人从院子里回来之后,父亲从冰箱里取出了饭菜,重新热了一下。他的动作已经非常迟钝了,因此我和北原老师就先准备好了饮料,不慌不乱地等着他。我是一个做事情追求速度的人,但北原老师教会了我“耐心等候也很重要”。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我取出来一看,发现是母亲发来了信息。她跟她老公一起去泡温泉了,还问我想要什么特产。 我回了一句“不用了,你玩得开心点”,松了一口气。年轻时候的我将太多时间都用在了照顾母亲上面,因此我可以断言,成为好父母的其中一个条件,必然是自力更生的正经人。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父母,和人有关的一切事情都适用于这个条件。无论是在精神上也好还是经济上也好,当自己重要的人摔倒的时候,只有自力更生,你才有能力去支撑对方。 「你妈最近怎么样」 有所察觉的父亲这样问道。 「挺好的,跟她老公到处去泡温泉呢」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安心的神情。 我记得瞳子阿姨刚去世的时候,母亲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不知道你爸能不能撑得住,毕竟他这么喜欢那个女的。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说出这种类似于“认可”了父亲和瞳子阿姨之间关系的话来。可是她的话里既没有怜悯,也并不包含什么温柔。她只是意识到了我的视线而已。 ——我不想再给自己找这么多负担了。 母亲说她已经没有多少精力了,时间也所剩无几,因此想要尽可能地轻盈一些。我没有问她究竟想去哪里。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那一刻,而不断地放下自己身上的负担。我们轻盈地在波浪中畅游,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去到那个位于遥远彼端的约定之岛。 「好了,起筷吧」 慢吞吞地做完了准备工作的父亲这样说道。于是我们便在洒满了朱红色夕阳的饭厅里落座,说着“我开动了”,一起双手合十。 瞳子阿姨的位置今天也依旧保持着优美的空洞。 8 北原草介 七十二岁 夏 下班回来之后,我看见晓海正在门口跟朋友站着聊天。晓海手上还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粘有泥土的蔬菜,应该是邻居们分给她的吧。 「老师,你回来了」 竹胁太太朝我打招呼。她和晓海是当年的高中同学,两人都是我的学生,因此在偶尔碰面的时候,她也会喊我叫老师。顺带一提,竹胁太太的老公也是我的学生。 「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其实本来今天是休息的,只是突然间改成了去一个早上而已」 从岛上的高中退休之后,我开始作为心理辅导老师在附近的学校里来回走访,算下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开始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邀请我的学校也很多。今天是学生本人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我聊聊,因此才联系了我。晓海安慰我说“休息日也去上班,辛苦你了”。 「晓海,你是打算穿这身衣服接受采访吗?」 被我这么一问,晓海回答说是,却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前些天买的那件绿色的衬衫不是更加上镜吗?」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觉得有点太花哨了」 「其实很适合你的」 「真的吗?那还是穿那件好了」 我向竹胁太太点了点头,走进家里,背后传来了她那略带羡慕的声音。 「我们家那个,就算我剃成光头了他也不会有反应的」 随后我又听到了一句“不过没想到北原老师居然这么疼老婆”,羞耻的我也只好迅速地逃进了屋里。 和晓海结婚的时候,有很多人都对老师和自己的学生结婚这件事情而皱起了眉头。甚至还有人追溯到学生时代,把晓海和棹之间的关系给联系起来,推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三角关系。晓海离开小岛去棹那里的时候也好,她带着棹回到岛上的时候也好,棹去世之后我和晓海依旧没有离婚,而是以夫妻关系继续生活下去的时候也好,晓海误会我和明日见之间关系的时候也好,棹的自传小说改编成电影上映的时候也好,总是会有人说些有的没的。然而无论我和晓海以及棹之间的关系怎么样都好,也和别人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干过什么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我也理解这些无法置之不理的人们的心情。他们恐惧的是有朝一日我们会祸害到他们身上。这种危机感会让人们形成一种自我防卫,认为如此不道德的社会是不能存在的,因此便转化为了对他人的攻击以及不理解。 只是,我、晓海、棹、晓海的父母、瞳子阿姨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而活着而已,并没有想要去“祸害”谁。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但凡能够理解这一点的话,应该就会知道去攻击那些和自己生活无关的陌生人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一句格言。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有时也会转身回望这个说着大道理的自己。尽管已经年过古稀,可我依旧距离达观很远,反而更加意识到自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洗了个澡,将身上的汗给洗干净,做好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今天有一本女性杂志的记者从东京过来采访。晓海作为国内高级定制刺绣的第一人,记者们希望能够了解她的工作、生活方式、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的情况。再加上今天岛上还会举行庆典活动,因此也顺道去采访民俗风情。 下午,杂志的编辑、采访者、以及摄影师共计三人来到了我家。在晓海接受采访的时候,我则是在准备饮料和食物。鲷鱼饭、鲷鱼汤、带骨炸鸡、用院子里摘到的蔬菜做成的沙拉、甜品则是瞳子阿姨传下来的柠檬蛋糕……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晓海说她最近在减肥,所以改成了用柠檬糖浆制成的果冻。晓海偶尔会发牢骚,说年过五十之后年轻时控制身材的方法不好用了,还唉声叹气地说“老师你一直都这么瘦,真狡猾”,这也让我有些不知做何反应才好。 「大家辛苦了」 采访结束之后,我在套廊上为大伙准备了一顿家常便饭。由于饭厅坐不下这么多人,再加上摄影师希望能够拍摄我们共进晚餐的样子,因此我便把餐桌移到了套廊上。 「好厉害,这些全都是您丈夫做的吗?」 「我们家的家务和做饭之类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分担的」 「真令人羡慕啊。最近能做家务也算是男性的魅力之一了」 女编辑说着“我开动了”,尝了一口鲷鱼汤,便赞赏地睁大了眼睛,她夸赞我的手艺有专业厨师的水平,但其实这都是来自濑户内海的新鲜鲷鱼的功劳。我们一边交谈,一边和蔼地吃着饭,期间摄像机也没有停止过拍摄。 「听说您的丈夫是您高中时代的恩师?」 男性的采访者这样问道。如今知道我们关系的人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岛上的居民了,只要看过棹的小说,或是看过那部电影,那么这些便是早已公开的个人隐私。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看到了那部电影,便立马跑到书店里买了原作小说。当时的我刚好为公司里的人际关系所苦恼,因此小说和电影都给了我很深的影响。人生在世,绝不能放弃自己手中的缰绳,即使与世间的所谓正确背道而驰也好,有些时候也要坚持自己。我也是因为那个故事,才终于决定了要作为独立的撰稿人努力下去」 晓海欣慰地眯起眼睛,打量着有些羞耻地说着自己故事的男性采访者。 「当时的我们其实也同样是在泥泞中挣扎」 话毕,晓海又补充了一句“准确来说之后也还在挣扎就是了”。 「我和北原老师之间也闹过好几次离婚呢」 「原因是和青野棹有关吗?」 晓海沉思着,貌似是在组织措辞。 「虽然棹早已深入到我的人生之中,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我也并非是一直思念着他,在悲怆中以泪洗面地生活。肚子饿了人就得吃饭,身子脏了人就得洗澡,板报到了得传给别人,从邻居那收到了什么也得还礼,为了维持这些枯燥的日常生活,我也需要去工作赚钱。在平淡时光的恒久往复之中,就连生命中重要之人的离去也都逐渐变得习以为常,一转眼我自己也年近花甲,开始关注健康,甚至自己动手去做调味料了。生活就是如此,完全没有什么浪漫和戏剧可言」 采访者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两夫妻就算再怎么情比金坚,也肯定会闹过一两次离婚的。棹虽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人生中的一切都是以棹为中心的」 「那你们闹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呢?啊,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太过深入隐私了,如果您不想回答的话也无妨」 「其实不是什么很严肃的事情」 晓海笑着把当时的事情给概括了一遍。其实无非就是误认为对方有了喜欢的人,才主动提出了离婚,而我们也通过沟通解决了危机。听到晓海省略了很多细微之处,简短总结出来的故事,我也没忍住笑了。 「老师,你笑啥?」 晓海望向了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还挺常见的」 晓海也笑了笑,摄影师敏锐地连续按下了好几下快门。 结束了摄影的摄影师也来到了餐桌上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聊着不知是采访还是闲聊的话题,不经意间所有的饭菜就都吃完了,我也感到满足和心安。 「今天真的很开心,打扰你们到这个点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我们也挺开心的」 晓海在门前和记者们做分别前的寒暄。 「老实说,在来之前,我一想到要来采访晓海女士和北原老师你们这对传说中的情人眷侣,就觉得非常紧张,我本以为你们一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是……」 「没想到我们也只是非常普通的夫妻对吧,不好意思哈」 晓海打趣道,大家都被她给逗笑了。 「不过,如果……」 晓海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死了心一般闭上了嘴,微笑道“很期待你们的报道”,便将记者们送出了门。她回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收拾卫生。 「你刚才是想说些什么?」 我往海绵上挤洗洁精,这样问道。 「没什么的,只是一些“如果”而已」 「我想知道是什么如果,请你告诉我」 我在厨房洗碗,而晓海则接过我洗好的碗擦干净。 「如果棹还活着,我和他结了婚的话,我们应该也会变成如此平平无奇的两夫妻」 棹的病情完全康复,两人切实而又珍贵的每一天都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每一天。他们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偶尔也会闹到离婚的地步。 「也许吧」 其实我也觉得一定会是这样的。无论你想要留住生命中多少的喜悦和伤悲,时间都会将其无情地冲刷干净,无论你再怎么奋力抵抗,人生都会随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而翻到下一页,相似而不相同的新一天亦会准时降临。这就是现实,现实从来都没有故事般优美的落幕,我们无法整理和回收那些积累在心中的记忆,只会在生命抵达尽头的那天“杂乱无章”地走向终结。 「不过,那一定也会是十分幸福的生活」 「嗯,就和现在一样幸福」 晓海擦着盘子,从厨房的小窗之中投射进来的阳光温柔地照亮了她的侧脸。 9 北原晓海 五十八岁 夏 太阳下山之后,我和北原老师一起出去看烟花了。 在小岛的海岸上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从今治港发射的烟花。自从和棹共同度过了最后的那个夏天之后,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看烟花。有些时候我是和北原老师两个人一起看,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在。我、北原老师、小结、诺亚、塞蕾娜、菜菜小姐、母亲、母亲的丈夫、父亲、瞳子阿姨。我们这么些人时而聚集,时而分散。 「爸——晓海——」 小结挥着手从海岸线上跑了过来,塞蕾娜也跟在她的身旁。小结自己就手脚修长、身材苗条,长大之后的塞蕾娜也是一点不输母亲,身材非常好。她今天还穿着一条轻薄的连衣裙配上凉鞋。 「塞蕾娜,你也回来了啊」 「我要给我男朋友炫耀一下日本的烟花,得给他拍个视频才行」 塞蕾娜在初中之前都是在今治这边上的,高中则是去了澳大利亚,在父亲那边生活。现在她已经是巴黎一间服装专门学校的学生了。由于我的名字在巴黎时装周上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知名度,因此经常有人问塞蕾娜以后是不是想像我那样成为专业的刺绣作家,但是她自己的回答则是想成为电影方面的服装设计师。 「晓海,这个是我新做的,你让外公尝尝」 小结给我递来了一个小小的手提袋。里面装着的貌似是准备在咖啡厅里上架的番茄酱。我打开盖子用手指尝了尝,黑橄榄、大蒜、辣椒的味道都十分突出。虽然味道有点像混合肉酱风味的意面,但是腌山椒的味道也很能让人感受到日本风情,味道挺不错的,年轻人应该会很喜欢。 「这已经是小结你的咖啡馆了,不用什么事情都去请示外公的」 虽然刚开始小结只是帮着打理一下咖啡馆的生意,但是随着生意的逐渐兴隆,小结也是正式地把店给盘了下来,现在她名下包括寿司居酒屋、咖啡店在内,已经有五家餐饮店了,是名副其实的实业家,去年还成为了今治工商会议所的第一位女监事。 「不过这个酱料的底子还是瞳子阿姨的番茄酱」 「嗯,我一下就尝出来了」 「在创新的同时也得保持对原创的敬意呢」 「谢了,外公应该会很高兴的」 即便瞳子阿姨已经不在了,可还是会有人继承她的味道。对如今的父亲来说,有人能跟他谈论关于瞳子阿姨的事情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打算把这款酱料当成东京分店的看板商品」 「东京分店?」 北原老师貌似也是完全没听过这件事情,表现得十分惊讶。 「现在所有店铺的生意都很好,不趁着现在扩张更待何时」 「你该不会又是头脑一热地就决定要开分店了吧?」 「事业扩张不就是得趁着头脑一热去做吗?」 小结搞怪地吐了吐舌头,北原老师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我已经不记得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对话了。甚至已经成为固定节目了。 「我打算让萌夏来当起步阶段的店员,以后有机会把店长的位置交给她」 「那大学呢?」 「她自己说比起读大学,还是更想往餐饮的方向发展」 萌夏是菜菜小姐的女儿。不过两人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萌夏是菜菜小姐在福利机构的活动中认识的女孩子,当时还在上初一。我听北原老师说,萌夏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是一个非常成熟可靠的孩子,但她的成熟只是理性所带来的产物,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如同琴弦般纤细的女生。在那之后没过多久,菜菜小姐就和自己的恋人正式领证结婚,并且收养了萌夏作为养女。 我不知道菜菜小姐在各式各样的相遇之中,为何会偏偏选中了萌夏作为养女。但是他们一家三口之间,也一定有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牵绊”。 萌夏上高中之后,开始在小结的咖啡厅里打工。她对于学习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说将时间和学费浪费在自己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的事情上面太蠢了,于是便决定想要尽早地在自己喜欢的道路上发展,趁早独立,菜菜小姐一家人也很支持她的决定。北原老师也只是感叹她果然是明日见的女儿。 「萌夏可是我的妹妹,两姐妹可得守望相助才行」 小结这样说道,可是她们两姐妹并没有血缘关系,不仅如此,就连在户籍上两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可她的那句“妹妹”没有半分的犹豫。萌夏自己也喊小结叫姐姐,而塞蕾娜和萌夏更是情同手足般亲昵。 「如果小结你也说她是妹妹的话,那我也得把萌夏当成家里人看待了」 「既然小结和北原老师你们都这么想的话,那我这个外人也得把萌夏当成家里人看待了」 我和北原老师都笑了。我们两夫妻之间并没有孩子。虽然北原老师有小结了,但那并不是亲生的女儿,尽管我们也曾经讨论过是不是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会比较好,但那最终也停留在了朦胧的想象之中。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确实意味着很多。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又该如何去定义呢。我们之间平稳如水,淡漠如水,可依旧紧密相连。最常用的表达手法应该是叫“疑似家人”吧,可是旁人究竟又有何种权力,去给我们的关系扣上一顶“疑似”的帽子呢。 「妈你说是说守望相助,其实只是想让萌夏当你的继承人吧?」 被塞蕾娜戳穿计谋之后,小结故作夸张地将手放到了胸前。 「谁让你不肯当我的继承人呢。而且你还花了这么多钱跑去巴黎,不如继承晓海的刺绣好了。这样故事可就迎来大团圆结局了」 「我不要大团圆——」 塞蕾娜举起了双手,朝着海岸线一路狂奔。 「我要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塞蕾娜高声的宣言回响在海岸边。她那身白色的连衣裙下摆在夜色中飘荡着,扰乱了坠入黑夜中的浓绀色气氛,如同一条自由遨游的鱼一般美丽。 我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 远处传来了爆裂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对岸的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朵朵壮丽的烟火绽放在那澄澈透亮的夜空之中,我屏住了呼吸。 ——棹,我好想你。 纵使岁月变迁,沧海化作桑田,每当烟花盛放的这一刻,我的心都会回到那个夏天。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升上夜空,释放出梦幻而又短暂的火光。我的左手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当时以微弱的力气和我十指相扣的棹。 棹,你知道吗,当时倒映在你我眼中的烟花,时至今日依旧绚烂如画。 「好厉害!好久没看过这里的烟花了,但果然还是很漂亮呢」 十分闹腾的塞蕾娜用手机拍着烟花的视频。她还在调整着屏幕,思考是竖着拍好还是横着拍好。小结训斥她让她安静一些。当时的那个夏天,小结也和我们一起送别了棹。我想起了当时还在上大学的小结,那晚她捂着嘴一直哭了很久很久。我小声地告诉小结“没事的”。 「抱歉,她这么吵」 「真的没事的」 我摇了摇头,望向了十分欢快的塞蕾娜。 ——满天的繁星啊,请您保佑这个孩子可以自由地、随心地飞向任何一个她想要飞往的地方。 我向着那张抬头仰望绚烂花火的年轻侧脸献上祈祷。 这个孩子有着无限的未来,她可以不受任何妨碍地、走在自己选择的未来道路上。我不知道她的梦想和心愿能否达成,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去到她想去的地方,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在自己选择的世界里幸福地生活。我想,这一定就是年轻时候的我们心中所有的期望。 ——晓海。 棹的声音夹杂在烟火炸裂的声音之中。 ——也许,我们已经足够幸福。 羞涩地微笑着的棹浮现在我的心中。 是啊,也许,我们已经足够幸福了。 曾经的我们活得那么用力,在无人知晓的昏暗之处苦苦挣扎,可是,如果包含着那份痛苦在内,能让我们抵达这轮璀璨星光之下,那我们就绝对不是孤独的。我们终将和彼此约定好的人一同漫步在这片星空之下。 每当声音与光芒升腾而起,我的左手都会微微抽动,我深知自己已经无法触及化作星辰的棹了,可我依旧在寻找着他温暖的双手。而此刻,也有另一双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微笑着仰望夜空的侧脸。风平浪静之时也好,波涛汹涌之时也好,我都和这双手共同度过。面对这双紧握着我的手,我也缓缓地用力予以回应。 在我心中,棹就像是璀璨的烟火。 而北原老师如同平静的大海。 我想起了那个夏天朝着海面不断坠落的绚烂烟火。 即便终有一日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但只要能回到这片海里,我的心中就不会有伤悲。我们抬头仰望夜空,凝望着那燃烧殆尽后拖着璀璨尾巴坠入海洋的万千星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