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GL》 第1页 [gl百合] 《晨昏gl》作者:若花辞树【完结+番外】 文案: 权倾朝野的信国公主受贿,只受两样东西,一是美人,必得长得像郑宓,二是旧物,必得是郑宓用过的。 前者她养在府中,看着养眼,后者她丢入湖中,丢着解气。 结果有一日,她发现,失踪五年之久的郑宓早已回来了。 註:he。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苏,郑宓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晨昏,弄青梅 第一章 元景二十七年夏日,贤妃娘娘为她所出的五皇子说亲,说的正是郑太傅家的长孙女郑宓。 几日后恰逢七夕,郑宓受皇后娘娘召见,入宫饮宴。 宫中她是常来,并不生疏,接引的宫人也甚健谈,一路上与她说些宫中新近的玩笑话儿来凑趣。只是天热,骄阳灼灼,晒得人如烈日下的花儿一般,没精打采。于是过了丽正门,进了后宫,那十分健谈的接引宫人也渐渐消了声。 待步入御花园,景物骤然自前朝的庄严端肃转为后宫的旖旎清丽。高大的宫墙消失,宫道变窄,两侧花草遍布,隐隐可见楼台遮掩于绿荫之后。 草木绿得浓烈,繁花盛放娇艷,一派色彩绚丽的繁华盛况。 饮宴之地就在前头的昆玉殿里,那处临水,三面是窗,常有清风入殿,送来阵阵荷香,殿中再摆上冰,便既能纳凉又可赏景,是酷暑里难得的好去处。 郑宓稍稍加快了步伐,欲早些入殿,也好去去暑气。不想拐过一处绿树掩映的拐角,便见前头树荫下,站了一人。 那人瞧上去不过八九岁大小,形容沉静,正出了神地望着一丛开得绚烂的千日红,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事。 郑宓见了她就笑了。 身后那接引宫人低低地诧异了一句:「信国殿下怎在此处?」又与郑宓说道,「殿下在前,需快快上前见礼才是。」 这是礼数,郑宓自然知晓,她加快了步子。 将要走到那棵树下时,明苏听闻步履声,转头望了过来,见是她,目光便不移开了,只看着她,以示她站在这里就是在等她来。 郑宓走近,明苏往后退了一步,空出身前的一片荫凉,好让郑宓也容纳进来。 郑宓走到树下,福了一礼:「见过殿下。」 明苏点了下头:「免礼。」 郑宓时常见她的,并不生疏,于是直起了身,笑望着她道:「天这般热,殿下不在昆玉殿中纳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明苏见了她,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便弯起了唇角,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来。只是笑意刚露出来,她便收敛了,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正色了面容,望向她身后的宫人、婢女们,学着大人的模样,稳重道:「我与她有话说,你们且退下。」 宫人闻言,低身一礼,退下了,婢女是郑府家生子,倒是先看向了郑宓,待郑宓点头,方退去了稍远些的地方。 屏退了下人,这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下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有蝉鸣一阵间隔着一阵地传来,阳光漏过树叶,零碎地照耀下来,金色洒落在明苏的发顶,使她的面容格外柔和。 郑宓笑道:「殿下有何事,这下可以说来了吧?」 明苏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看着她,直直地看了一会儿,方开了口:「你不要嫁给五皇兄。」 天热,即便站在树荫里,暑气也是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明苏的鬓角都汗湿了,可见在这儿等了有些时候。郑宓没想到她等了这许久,竟是为与她说这个,不由好笑道:「为何?」 她这般严肃,她却笑了,明苏也没恼,仍旧是她有些古板的严肃神色,语气里带着一抹审慎的意味,道:「他不好。」 郑宓又问:「怎么不好?」 明苏便是一阵沉默,眼睑微微地耷下来,唇角稍稍抿起,显得有些凝重。 郑宓便知为难她了。 信国公主虽是宫中最年幼受宠的那位殿下,性子却极好,且还有些温吞慢热,从未见她生过气,宫人们没有不喜欢她的,于是早早地便有了温良恭俭让的美名。 郑宓与她相识久了,知她生来就是这么一个斯文端方的性子,要她在旁人背后说人坏话,未免为难,更不必说,这位旁人,还是她的兄长。她正要随意说些什么,将这话头绕过去,却见明苏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突然间抬头看着她。 「五皇兄脾气不好,有些沖,沉不住气,而你却爱悠然闲适,从容行事,与他性子合不来;五皇兄好武厌文,文才粗陋,而你博古通今,好读书,手不释卷,你与他说不到一处去;贤妃娘娘只此一子,珍爱逾常,寄予厚望,对儿媳必格外重视,日日教导时时提点,你做了五皇子妃,一定会处处受制,很不快活。」 她一条一条地述说,神色间有一股执拗劲儿。 郑宓本就不愿嫁入皇家,且如今的皇后已是郑家女儿,祖父也无意再与皇家联姻,使得郑家煊赫太过。这桩亲事註定是贤妃母子一头热罢了。 她心中有数,却没想到信国殿下竟为她想了这许多,她微觉温暖,语气也柔和许多,笑着道:「多谢殿下警示,臣女记下了。」 明苏脸上两个小酒窝又冒了出来,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第2页 郑宓也跟着笑了笑,却有些心事重重。 明苏看出来了,问:「你因何烦心?」 她语气里满是关切。 蝉鸣声渐起,显得悠长而响亮,却意外地不使人觉得吵闹。 郑宓就在这蝉声中想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觉得无人靠得住,无人说得来罢了。」她到了婚配的年岁,可却不知有谁能相配,也不知何人可共白首。近日里,除了五皇子,还有不少人家託了媒人上门,可这些媒人口中的佳公子,她一个都不识得。 想到将来要与一未曾谋面的男子过一生,她便茫然烦扰,倒也不是惧,只是多少有些觉得无趣罢了。 她回过神,便见信国殿下正努力地挺直腰板,努力地显得成熟稳重,为了显得高些,连脚尖都几乎踮起来了,期待地望着她。 郑宓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她。 明苏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口中却力图镇定道:「我前几日将《国策》读完了,先生夸我见解独到,天赋异禀,悟性好。父皇也夸我读书快,假以时日,一定能比肩大儒。」 郑宓知道她读书很在行,点了点头,笑着道:「殿下刻苦勤学,臣女也很佩服。」 明苏听得唇角微翘,可听她一句说完,就没有了,没再说些旁的,又急了,想了一想,再道:「我性子慢,好相处,悠然闲适之人与我一处,一定会过得很自在的。」 郑宓再是迟钝,也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她忍着笑意,道:「殿下确实从容不迫,很有古人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风采。」 明苏听她夸她,可还是没有听到想听的,咬了下唇,又道:「我母妃虽有些严厉,但从不爱为难人,也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一声惊唿打断了。 「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小的好找!」数名宫人小跑着赶来,为首那位急声说道。 一看便知,信国殿下必是使计甩了身边的宫人,跑到这里来等她的。 按宫中的规矩,皇子公主们年未满十岁,身边是不能少宫人侍奉的,这一条宫规防的是小殿下们年幼,照顾不好自身,遇事身边没个使唤的人。 明苏顿时偃旗息鼓,像是正在装大人模样的孩子当场被人揭穿,打回了原形。她低下头,露出几分尴尬与丧气来。 宫人们来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身前。他们自烈日下赶来,身上带着阵阵灼人的热浪。郑宓不由往树荫外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与墨绿的草木光影交织,昆玉殿的一角飞檐从树后横刺出来,黄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光芒刺眼。 这一幅景,成了盛夏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这夏日,仿佛永无止境。 「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明苏稚气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响起。 郑宓回头看她,看到了一双执拗的双眸。 后头发生了什么,她们是怎么入殿,又是如何饮宴的,就全部没有了。 梦就断在了那双执拗的眸子里。 郑宓醒了。 她坐起来,倚着床,偏首望窗外,天方蒙蒙亮。夏日昼长夜短,看天色怕是左不过寅末。 怎么梦到那日的事了。郑宓抬手捏了捏眉心,头有些疼。 她也没想到,事隔经年,那一日的事她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她十四,明苏九岁,都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明苏极力显得可靠,也不过是九岁孩子的喜欢,想要与她时常一处玩罢了。 郑宓想着,面上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笑意,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又消失了,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睡是睡不着了,郑宓也没躺回去,倚床靠着,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殿外有一声音响起:「娘娘可醒了?」 是她贴身的女官,来唤她起榻了。 郑宓出神被打断,口中说了声:「进来。」思绪却犹停留在那一年的夏日。 女官名云桑,是宫中的老人了,行事最是妥帖。她领头入内,身后跟着数名宫女。几人先行了一礼,而后按着规矩在殿中忙碌。 南侧的窗被打开了,唿吸吐纳间骤然清爽起来。 郑宓望向窗外。 天已大亮,阳光普照,窗外的那树梧桐生得枝叶繁茂,很具生气。郑宓却想起梦中烈日照在树叶上的灼热,想到阳光明亮得刺目,想到昆玉殿檐上金灿灿的琉璃瓦。 同是夏日,同是这座宫禁,今年的盛夏却远不及那一年的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郑宓在心中细数岁月。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娘娘,早膳已备下了。」 郑宓勐地回神,看到床前恭敬福下身,等着伺候她起榻的宫人,她神色恍然,仿佛回到了那场梦中。 不是五年前,是十年前。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七月盛夏,给大家讲一个从盛夏开始的故事。 第二章 元景三十二年的孟春,郑宓命丧凤城,再睁眼却是在五年后的仁明殿里,重生到了皇后身上。 这位皇后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郑宓醒来时,是大婚后的第三日,倒在寝殿的榻上,手边是一小小的青花瓷瓶。 她那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胸口发闷,腹间剧痛,还未等她理清头绪,殿门开了,进来了一名宫人,便是眼前这女官。
第3页 郑宓扶着床沿起身,云桑蹲下,侍奉她着袜履。 「依娘娘吩咐的,太医院的王院使已在殿外恭候,娘娘用过早膳,便可召见了。」云桑一面侍奉,一面说道。 「嗯。」郑宓应了一声,恍若漫不经心,目光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却不是瞧那树梧桐,而是想着,昆玉殿在仁明殿的南面,不知自此望去,能否望见昆玉殿的一角琉璃瓦。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她当真是煳涂了,昆玉殿不高,与仁明殿又隔着数十座殿宇,如何能望得见。 袜履着上,她站起身,行至妆檯前。 自有梳妆宫女上前。 「娘娘今日要梳什么髮式?」宫女拿着象牙梳,站在身后请示道。 郑宓原想说,你看着梳,但转念想起这具身子原主的脾性,改了口道:「梳个……青螺髻。」 宫女应了声是。 郑宓看着铜镜中的面容。能被选为皇后,这张脸自然是极美,只是与她原先的容貌全然不同。穿来有五日了,郑宓仍未看习惯。她心内嘆了口气,将眼睛闭上了,盘算起这五日来打听到的事情。 说打听,其实不过是向身边的宫人们套套话罢了。 原来的皇后娘娘在入宫当夜与皇帝起了争执,皇帝盛怒而去,下令皇后闭门半月,静思己过。 入宫的当日,连洞房都不曾,便受了皇帝责罚,郑宓不曾踏出宫门,却也想像得出后宫上下是如何看笑话的。 「娘娘,梳成了。」耳畔宫女轻声细语。 郑宓睁开眼睛,青螺髻、金步摇,梨花妆、远山黛,将这张清婉的面容衬得越发出尘脱俗,即便后宫美人如云,这一副容貌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但郑宓却摇了摇头,这妆容合她的心意,但未必会合原主的心意。 这具身子原主名棠玉,是前国子监祭酒之女,父母早亡,亲族离丧,早早地便顶门立户,抚养幼弟长大。她家中贫寒,姐弟二人节衣缩食,平日里十分节俭,但于学业上,棠玉却很捨得,家中大半银钱都用以为弟弟延师、买书,只盼他早日成才,光大门户。 这般品行,满长安无不赞誉,也有不少讲究「娶妇娶德」的官宦人家托媒人上门说亲,皆被棠玉以幼弟还未成人为由婉拒。 如此,她的终身大事便被蹉跎,直至二十四岁,犹待字闺中。 今岁岁初,皇帝听闻了她的令名,颁下诏书,将她册封为皇后。这一回,再推拒不得了。 三书六礼,半年准备,到七月大婚,棠玉着凤袍,乘凤辇,入宫门,成了皇后。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出贤德女子入宫为后的佳话,兴许不久还能缔造出明君贤后的千古美谈,谁知入宫第一晚,皇后便冲撞天子,引得皇帝大怒,当场下令禁足。 这般有主见的女子,虽生了副极为温婉动人的面容,恐怕不会喜欢这般婉约清丽的妆容。但她并未说什么,她附到棠玉身上,却不打算将自己变作棠玉,幸而大婚才不过数日,宫中对棠玉的脾性知晓得也不多,她也不必事事都揣摩着棠玉的喜好来行事。 妆成,更衣。 郑宓去了外殿,用过早膳,王院使便被宫人领了进来。她尚在禁足,出不得门,却能将御医召入殿来视疾。 王院使留着两撇鬍子,瞧上去约莫四十上来,一入殿纳头便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道:「免礼。」 王院使提着药箱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恭声道:「娘娘何处不适?」 「昨日心口闷,歇了一夜也不见好,劳烦院使替本宫把把脉。」郑宓随口说道。 王院使闻言,跪下来,朝前膝行两步,自药箱中取了脉枕。郑宓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王院使往她手腕上覆上帕子,而后方将手指隔着帕子搭上皇后的手腕。 郑宓全程面不改色,无一丝不适应,仿佛习以为常,倒使得站在她身后侍奉的云桑好一番惊嘆。听闻娘娘府上贫寒,不想见了这天家的尊贵做派,却无分毫动容,仿佛再寻常不过,这般气度,当真是中宫之仪。 郑宓身上并无不适,不过是以此为由,召见御医罢了。 王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了,行事老成,自不会说娘娘凤体无恙。把过脉,温声道:「娘娘是中了暑气,方才胸闷不适,幸而暑气不深,臣开一副药,娘娘服下,也就好了。」 郑宓便是一笑:「有劳王院使。」 王院使忙谦称:「臣分内之事。」而后取出纸笔,写了药方,交与云桑。 这一回视疾便算善始善终了。王院使正要告退,郑宓忽想起什么一般,自袖袋中取出一小小的青花瓷瓶,道:「这瓷瓶中的药是本宫昨日收拾妆奁时看到的,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放入,又是什么用途,王院使医术高明,想是用药的好手,便替本宫瞧瞧吧。」 说着,将瓷瓶交与云桑,云桑转呈给王院使,王院使忙双手捧过,拧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脸色就变了,再低头一嗅,更是容色大改。 郑宓屏息,这瓷瓶是她醒来时就在手边的,她猜想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药,方寻了由头,召了一太医来验,现观王院使的神色,果然不是什么好药。 「这、这是钩吻炼制的药丸,娘娘快收起来,千万别误食了!」 「钩吻?」
第4页 「便是断肠草。」 第一回来便是让他验毒。 王院使回完话,忙不迭地走了。皇后娘娘新入宫,又惹恼了陛下,尚在禁足中,与这边搭上太多干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方才的老成一扫而空,离去时带着几分急色。看得郑宓莞尔,心想恐怕这位院使再也不肯踏入仁明殿的大门了。 连云桑都瞧出来,面上显出几分不虞。 「将瓷瓶收起来罢。」郑宓说道,她醒来时想棠玉大约是服用了瓶中之药不在了,她的魂魄才能附上这具身子。一验这瓷瓶中的药丸果真是毒药,只是不知是棠玉自己服下的,还是被迫服下的。 云桑接过瓷瓶,妥帖地收了起来。 郑宓想知道那夜棠玉与皇帝为何争吵,她早就向宫人们套过话了,可惜当夜寝殿中只帝后二人,如何争执,因何争执,无人知晓。郑宓也就不得而知了。 「娘娘怎会有这东西。」云桑放完了瓷瓶回来,问了一句。 郑宓道:「我也不知道。」她哪儿知道呢,她自己都如隔迷雾,瞧什么都不真切。 穿过来镇定了五日,算是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能活着,怎么都好,郑宓感恩,自然想要好好地活一回。 「我初入宫,宫中的情形,我全然不知,你若不忙,便与我说一说罢。」郑宓侧倚在迎枕上,望着云桑说道。 云桑今朝二十七岁,在宫中待了二十年,见过的听过的,自不在少数,用以辅佐一名新近入宫的皇后绰绰有余。 郑宓从小就长在宫里,许多事心知肚明,她要云桑提点的,是这五年的空白。她是元景三十二年遇害的,一醒来就穿到了五年后,这中间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倚靠在窗边,窗外有老树,老树壮硕,树冠茂密,在树下遮掩出一圈大大的树荫,郑宓一个失神,又想起了那一年,明苏站在大树下等她的情形。 「婢子入仁明殿侍奉,自然任凭娘娘差遣,娘娘要知道什么,婢子知无不言。」耳边云桑郑重说道。 郑宓收敛神思,她想问一问信国公主而今如何了。可信国二字梗在喉间,犹如近乡情怯,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得说起旁的,温声道:「你我主僕,也不必见外,你随意说一说,不拘想到什么讲便是。」 说罢,示意云桑坐下。 榻前有一绣墩,云桑恭敬地谢了坐,挨着边缘坐了,身子依旧挺直,仿佛准备随时起身侍奉。 她想了一想,组织了言语,方开了口,道:「便与娘娘说一说这宫中的人吧。」 郑宓点头,万事由头皆是人,从人说起,正合宜。 「后宫的娘娘们,娘娘往后慢慢熟悉,且不必急。最要慎重以待的,是信国殿下。」 信国殿下四字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云桑口中说出来了。郑宓的心重重地一跳,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连手都在颤,她立即用左手按住右手,交握到一起,仿佛漫不经心般问道:「怎么说?」 云桑回道:「信国殿下是淑妃娘娘所出,在宫中最是得宠,这几年,在宫外也很得势,于陛下跟前甚至比几位皇子殿下还有脸面。她……」 云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觑着皇后的神色,仿佛难以启齿。 郑宓正听得入神,她却忽然没了声,郑宓不由催道:「她如何?」 见此云桑也不知皇后娘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得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信国殿下好女色。」 郑宓愣住了:「好、好女、女色?」 说罢,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莫非她与明苏的事广为人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地出柜。 第三章 可她与明苏虽很要好,却也不至于被说成好女色。 郑宓一时间消化不过来。 云桑见她如此震惊,方知娘娘是真不知。她转念一想,也是,娘娘在闺中时多半不出门户,幼弟又是埋头苦读,不理俗事,上哪儿知晓信国殿下的风流事呢。 她便贴心地说得详细了些:「此事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殿下十五岁,到了指婚的年纪,那日恰好琼林宴后,陛下瞧中了新科状元,欲点为驸马,谁知殿下当场便说她不好男儿,爱红妆。自此,殿下这名声便传开了。」 郑宓心一紧,有些恍惚,问:「然后呢?」 「殿下为此受过不少弹劾,大臣们皆斥她败坏道德,称她为皇家笑柄。」 郑宓心疼,明苏自幼熟读诗书,好学问,明是非,广受赞誉,她若是男儿,必是世间最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可四年前,她却受人如此指摘。 「大臣们总共向陛下当面弹劾了三回,第一回陛下笑斥了一句荒唐,之后便无下文,大臣们不甘心,又有了第二回,第二回陛下则说了句由她去,比前一次更不在意。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哪儿肯罢休。第三回是当着信国殿下的面,翰林院的老翰林当场痛责。」 云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郑宓屏住唿吸,不由自主地问:「当场痛责,然后呢?」 「然后,信国殿下走到老翰林跟前,问他,孤好女色,碍着老大人娶妻纳妾了?」云桑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明苏的语气来。 郑宓眼中漫上笑意,不知怎么就很感动,明苏被人这般指责到面上,却还是不改口。
第5页 「那翰林以端方闻名,被殿下这般说到面上,气得讲不出话来。彼时恰好高句丽有美人献上,陛下当殿就赐了殿下一名美人。」 郑宓笑意凝结。 「那时殿下正受陛下重用,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陛下又是这么个放纵的态度。事不过三,从此之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多嘴了。甚至还有些官员悄悄往殿下府上送美人的。」 郑宓眼中的笑意已凝成了冰,声音也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她收了?」 云桑听出娘娘不高兴了,却想不出她为何不悦,只得如实回道:「有些收了,有些不曾。」 有些收了,有些不曾。那些收了的,明苏是喜欢才收的吗?郑宓突然间很不是滋味,原来明苏好女色好的不是她,而是旁的女子。 她竟然有些失落。 察觉到这份失落,郑宓忙定了定神,问道:「公主行事虽说不羁了些,何以要本宫慎重以待?」 要慎重以待的意思是不好相与,不好得罪。可明苏的性子很好,也很大度,稍有冲撞处,她从不与人计较,哪里至于慎重以待了? 云桑尽心尽力地解释:「殿下喜怒难测,捉摸不透,且又权柄在握,娘娘虽母仪天下,到底初来乍到,还是避一避殿下的锋芒为好。」 却是听得郑宓一阵茫然。 这可还是她识得的明苏?先是好女色,又是喜怒难测,权柄在握,听起来是全然陌生的。她认识的信国殿下光明磊落,学识渊博,一举一行,谦逊端方,与云桑口中所描述的,分明是两个人。 这于她而言空白的五年间,发生了什么? 「我自然让着她。」郑宓喃喃道。 云桑不解,她说的是避,怎么娘娘口中却是让,避与让,前者惧,后者却是纵,二者大是不同。转念一想,兴许娘娘自持身份,羞于对一小辈称「避」吧。 她没敢多言,只是接着往下说:「信国殿下有一忌讳。」 郑宓看向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云桑开口道:「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夏日的天气就是说变就变,方才阳光普照,眨眼间却是狂风骤起,暴雨疾来。众人都没个准备。云桑忙支使小宫女将四下的窗户闭起,以免雨水打进来。 郑宓倚在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小憩,满脑想的却都是云桑说的那些话。 「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乃至连那位小姐使过的物件都见不得,统统收起来丢入湖中,销毁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此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才好。」 原来明苏竟是如此恨她。她知道她必会怨她,可她想着她都死了,瞧在她连性命都丢了的份上,明苏总该宽宥一二。 她原想,待她这里安顿下来,解了禁足的困境,便去寻明苏,告诉她,她回来了。 可若是她恨她至此,又要她如何开得了口。 殿中脚步往来,忙碌了一阵,又悄悄地静了下来。云桑回到榻前,静立着侍奉。她是正七品的女官,也是仁明殿中的掌事尚宫,本就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只需伺候好皇后,也就罢了。 「还有呢?」郑宓没有睁眼。 不知怎么,云桑觉得娘娘突然间有了疲态,仿佛累极了。皇后入宫还不到十日,这十日来也极少有什么吩咐,故而宫人们对她的脾性也知之甚少。 云桑不免担忧何处不周,冲撞了娘娘,言语间难免拘谨,斟酌着言辞说道:「郑家,不只是信国殿下不喜,陛下也不喜。在宫中是无人敢提的,娘娘只需记着这一桩,不提这个郑字,也就是了。」 她说罢,又想起那郑家的鼎盛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年来,因陛下忌讳,宫里宫外都无人敢提,当年出了一位太傅,一位皇后,门生故旧盘踞朝野,势力大得仿佛能够一手遮天的郑家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为人忘却。娘娘也未必想得起来她口中所说的郑家,指的是哪一家。 这么一想,云桑问道:「那郑家娘娘可还有印象?」 皇后依旧合着眼,没有开口,就在云桑以为她不会开口,正琢磨着是否向娘娘提一提当年的旧事时,郑宓突然出声:「我知道郑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郑家最鼎盛时,郑太傅便是她的祖父,当今皇帝的髮妻是她的姑母。郑家被问罪后,全族男丁,不论是垂垂老朽的老者,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全部问斩于午门外,听闻那一日,郑氏的血染红了地砖,数月不退。 而女眷们,则在姑母被赐死仁明殿的那一日,由祖母领着,全部投缳了。 至于她,便是云桑口中,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 而她最终,也没有活成,死在了寒风萧瑟的凤城外。 郑宓睁开眼睛,对着云桑道:「本宫有些乏了,欲小憩片刻,今日便说到此罢。」 云桑恭敬地福下身,行了一礼:「是。」 说完话,她便领着宫人退下了,还关了殿门,让皇后好好歇一歇。 于是殿中便只余下骤雨打在窗户、树叶、青石板上的声音。这声音细细沙沙,听来很是催眠。 郑宓的心一空,竟然真的放松下来,忘了郑家蒙受的冤屈,忘了明苏对她的恨意,陷入半梦半醒间。
第6页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忘了是哪一年了,应当是她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年春日,太阳温暖,东风熏人。 她受姑母召见,入宫小住。不想到了仁明殿姑母却不在,宫人们笑着与她传话,令她等一等,陛下突然召见,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她常来宫中,尤其是仁明殿,熟悉得很,自不拘束,就在殿内坐下了,等着姑母回来。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直至近午,姑母的身影方出现在殿门外。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与明苏相见,明苏才不过五六岁。她被皇后牵着,步子迈得不大,却很稳,神色也很沉静,既不说话,也不闹腾,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孩子。 她猜到这应当是哪一位殿下,待听姑母说:「宓儿来,见过信国公主。」时,她还是大为吃惊。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皇后与淑妃不睦,淑妃娘娘甚至连每日的请安都甚少露面,多亏皇后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可姑母怎么把淑妃娘娘的孩子领到仁明殿来了? 而淑妃娘娘的孩子在姑母说完话后,便站着看她,等着她行礼。 她按着礼数,与她福了福身,道了一句:「见过殿下。」 明苏稳重地点了下头,小小年纪,已有了些她长大后端方的雏形,稚气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免礼。」 说完,她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郑宓都不自在了,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看自己可有何处不得体,明苏方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与她道:「方才父皇赐了我果子,打南面快马贡上来的,很好吃,分与姐姐可好?」 语气里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 她那时想,这位小殿下可真平易近人。 后来,听明苏身边侍奉的宫人说了才知道,那是信国殿下第一回主动亲近一个人,将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那时,她与明苏多好。姑母不曾被赐死,郑家也还是众人口中忠君爱民的典范。 如今全部都变了。 郑宓想着,如何为郑家洗刷冤屈。她活下来的目的就在于此。 窗外雨声停了。 郑宓翻了个身,犹如被什么牵引着,思绪又转到明苏身上了。 怎么明苏就好女色了?还收了底下献上的美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睡意便全消了,撑着软榻坐起,心里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股气闷。 当年,就不该接她的果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郑宓上演一出笑容渐渐消失,甚至有点冷漠:哦,原来是我想多了。 ps. 主角不会跟对方以外的人发生关系。 第四章 一个果子,让她挂念了十几年。 明苏可真够狡猾的。 半月禁足,很快过去。 解了禁那日,后宫妃嫔们前来请安。 名为请安,但众所周知,妃嫔们也存了试探之意。 皇帝今年四十有六了,膝下的皇子有五位,五位皇子无一是嫡出。如此一来,皇长子便占了礼法大义,高出其余四位皇子一头。可惜皇长子母家卑微,于他毫无助益,而他自身,也性情绵软,不得皇帝青眼。 除皇长子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九皇子。 九皇子年幼,而今不过两岁,难与四位兄长相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中则以德妃所出的三皇子与贤妃所出的五皇子唿声最高,最具人望。 但不论他们如何出挑,论起名分来,都差了皇长子一头。 于是空缺了五年的后位,最终落入何人之手便至关紧要起来。德妃与贤妃为后位争斗不休,都想入主中宫,好让儿子以嫡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 这两年,宫里宫外也都盯着仁明殿,皆以为后位归属不是德妃,便是贤妃。既是看陛下看好哪一位皇子,哪一位皇子的母妃便能成为皇后。也是看陛下中意哪一位妃子,哪一位妃子所出之子便能成为东宫。 母与子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争斗也日益激烈。 直到年初,皇帝突然下诏,册立前国子监祭酒之女棠玉为皇后。 既不是德妃,也不是贤妃。 众人皆措手不及,意外之余,不免都等着看一看这新皇后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皇后一入宫便是禁足。 妃嫔们少不得看了场笑话,说几句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新婚当日竟就惹恼了陛下。但看笑话归看笑话,众人对皇后的好奇是一丝不减的。 半月时间一到,妃嫔们便照着惯例前来问安了。 云桑担心皇后紧张,梳妆时在边上说了不少几位高位妃嫔的喜好。 郑宓听着,发觉宫中的高位妃嫔依旧是那几位。想来也是,后宫位次有限,皇帝毕竟四十六了,在位三十七年,陆陆续续地册封,位次早已满了,新进的美人再得宠,也只能在底下先熬着。 「今日是阖宫拜见,阵仗不小,娘娘尽可从容,一个个拜见下来,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云桑轻声安抚着。 郑宓承了她的好意:「多谢姑姑提点。」宫里位高的女官、宫女是要受底下一声「姑姑」的尊称的,年幼的皇子公主们,相处得好的主子们,私底下也会唤一声姑姑。 云桑惶恐,忙福了福身:「这是婢子分内之事。」
第7页 郑宓笑了笑,哪有什么分内分外,不过是用心不用心的区别罢了。 对她好的,她都会记得。 拜见开始,果真如云桑所言,能开口的机会不多。大殿内外乌泱泱的都是人,高位妃嫔打扮得庄重得体,在殿内有个座,位低些的则个个花枝招展,站在殿外恭候召见。 郑宓一个个看下来,德妃贤妃最是尊贵,神态间自然矜骄些,相互间打着机锋,对皇后也只面上的尊重罢了。 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对皇后说不上多敬,但有宫规压着,也不敢放肆。 皇帝年高,高位的嫔妃也多不年轻了,岁数有了,人的气势也就养成了,相对而言,郑宓这年纪,只能说是稚嫩青涩。 只她也不在意,依旧细细留意着妃嫔们的神色话语。 直到看到了淑妃。 「臣妾拜见皇后,皇后千岁。」淑妃跪拜于殿中。 满殿肃静。 要说德妃与贤妃最尊,因她们来日,可能会成为太后,那淑妃便是如今最得势的妃嫔,信国公主在前朝比哪一位皇子都得势。 淑妃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但郑宓见过她几回,她记得明苏的相貌很像她的母亲。 「免礼。」郑宓说道。 「谢娘娘。」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站了起来。 郑宓看清她的容貌,竟与许多年前初见她时无大改,只是更多了几分清韵,几分淡然与几分内敛。 淑妃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殿中诸人,又像不是,她的目光有些幽深,看得仿佛要更远一些,似乎不是在看人,而是看殿中的陈设。 郑宓没有放在上,淑妃娘娘一直是宫中最特殊的那一位,从前她就不爱与人往来,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唯独在教导明苏时,严厉得近乎严苛。 她记得有一回,明苏与她在姑母殿中玩,因尽兴,忘了时辰,回去晚了,少写了一页大字。她以为不打紧,毕竟皇子们读书,每年还有几日休息呢,而明苏是常年无休的,如此勤谨,数年下来才少写了一页字,又有什么要紧的。 谁知,那日,淑妃恰好检查明苏的课业,发现了,罚她在庭中跪了半夜。 明苏受了寒,第二日便病了。 姑母带着她去看望,明苏烧得迷迷煳煳的,还要挣扎起来行礼,被她按在了床上。她很愧疚,若不是她与明苏玩得太久,明苏也不会受罚,又有些怨怪淑妃娘娘过于严苛。 姑母心疼她,亲自餵她用药,又安慰她:「你母妃对你期望很高,难免严厉,你不要怪她。」 明苏服了药,好一些了,听了这话,点点头:「儿臣明白。」她的嘴唇有些干涩,脸颊烧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母妃说,我眼下还小,要比常人勤奋努力,如此长大以后,我才能有更多的选择,做常人做不到的事。」 她那年十三岁,但行事作风,已然不能当一个孩子来待了。 「我有很多想做的事,不过最要紧的,是将来,我要保护母妃,保护母后。」明苏说着话,脸颊上的酒窝就露出来了,她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还有你,」明苏的脸本就红,但她说这三字时,郑宓有些分不清,她脸上的红是发热闷的,还是羞涩,只听她带着些紧张地问,「你要不要我保护?」 语气也比方才急了几分,莫名地将她也问得脸红,回答她:「不必。」 她记得她说完这两字,明苏眼中的光都黯淡下去了,她忍着笑意,说:「我比你年长五岁,理当是我来护着你,照看你。」 郑宓险些当着一殿妃嫔的面露出笑意。第二日明苏的病就好了,还将之前落下的课业都补了上去,竟比从前更加勤勉,引得皇帝都来过问,笑话她像是落魄世家的孩子,担着重振家业的重任,不要命地勤学苦读,以盼出头。 如今,她真的出头了。 郑宓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阖宫拜见毕了,已是过午。人这样多,即便有人想做什么,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故而一上午,竟是顺顺利利的。 妃嫔们告退,淑妃落在了最后。 郑宓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便坐在上首未起身。但淑妃只是略微坐了坐,饮了口茶,看了会儿手中的茶盏,与殿前的台阶,便行礼告退了。 众人一去,仁明殿倒显得空阔了许多。宫人们都似做完了一件大事,面上皆有些松散。云桑训诫了两句,诸人方收敛了松懈,重又打起精神来。 郑宓在旁看着,命厨下备了绿豆汤与糕点,分赐诸人,让他们消消暑。 这是意外之喜,得脸些的宫人皆来谢谢娘娘赏赐,一时间,皇后宫中其乐融融,原本陌生的主僕间倒近了不少。 用过午膳,郑宓小憩了片刻,至未时,郑宓起身,吩咐底下备一身庄重些的衣裳来。 「娘娘是要……」云桑面露担忧。 郑宓道:「禁足解了,自是要向陛下请罪谢恩。」 原本早上就该去的,只是阖宫朝拜是大事,这才耽搁至此时。 云桑自然知晓,只是那夜帝后吵得那样凶,以致大婚吉时也未能使陛下容情,不顾娘娘的脸面重罚了娘娘。今日请罪,若是不好,将来的日子,恐怕就艰难了。 几日相处,倒也有了些情分,云桑挥退了宫女,亲为皇后更衣,又为皇后施了薄妆,命人抬了凤辇来。
第8页 这时辰,天正热,抬辇的宫人择阴凉处走,一路行去蝉声悠远,清风徐拂。 郑宓思索着如何请罪。要在宫中立足,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她不必皇帝如何宠幸,皇后之位本就是一个护身符,几位皇子相争,后位是关键,而今后位有了人选,他们虽是不满,但也绝不会轻易出手为难,到最后为旁人做嫁衣。 她只要皇帝只当没她这个人,不看重,不为难即可。 如此,便得先将大婚那日的争执抹平,否则皇帝记恨心中,往后的日子,有的是为难。 紫宸殿与仁明殿不远,走过一条宫道,拐过几座殿宇,也就到了。 殿外两侧禁军林立,自高高的台阶上,一路延伸下来,每隔两步,便是一名身着甲冑,佩刀持枪的侍卫。殿门外两侧各站了三名宦官,等着里头吩咐。 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走到殿门外,宦官们见了她,忙下拜行礼。 「陛下可在殿中?」郑宓问道。 为首的那一个名赵梁,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服侍了皇帝三十多年,很受重用,这时他赔笑着上前,弯着身,恭敬道:「娘娘容禀,陛下正忙着,不见人,娘娘暂且回去罢。」 不见人,便是不见她。是知道她今日必会来请罪,特意下的令。 郑宓维持着端庄,道:「如此,本宫就在此地等陛下忙完,拨冗召见。」 赵梁劝了两句,见劝不动,只得道:「天热,此处晒得很,小的设个座,娘娘去檐下等,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立即着人去办了。 郑宓不曾去坐,依旧等在殿外,且琢磨起赵梁的态度来。赵梁是皇帝跟前第一得用的内侍,自然最知皇帝心意,他如此客气,可见皇帝并不如何愤怒。 既不愤怒,何以新婚当夜便下重罚,不与皇后一丝脸面? 她一面想一面等,天着实热了些,内里的小衫很快便汗湿了。 郑宓受不住热,半个时辰后,眼睛已有些冒金光。只是做戏做全套,等都等了,也不好半途而废。 又过半个时辰,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身子微微有些晃动,云桑面露担忧,小声吩咐身后的宫女,令她去取杯凉茶来。 正当此时,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郑宓心下一松,抬眼望去,里头走出了一人。郑宓想,她是不是被晒出了幻觉,她似乎看到明苏了。 明苏长高了一些,相貌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更加昳丽动人了,也更光芒万丈了,她的眼角微微地上扬,唇畔带着些笑意,恣意张扬,自殿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云桑倒吸了口气,不解地看向皇后,娘娘忽然用力,将她的手都捏疼。 明苏余光扫见殿门外站着的那人了,很是面生,从未见过。她瞥见这人发上的凤钗步摇,与衣衫上的纹样,猜到她便是那位一入宫便遭禁足的皇后。 郑宓只顾着看她,看得连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唯恐是幻觉,唯恐一眨眼,明苏就不见了。她怔怔地看着,耳边传来赵梁恭敬带笑的声音。 「信国殿下要走了?」 明苏漫不经心道:「陪父皇下了两局棋,输得一败涂地,再不走,就要遭父皇笑话了。」 声音也很好听。郑宓想,清透、优雅,与从前一样好听。 明苏看向她,赵梁会意,笑着引见道:「这是皇后娘娘,殿下快来拜见罢。」 明苏便走了过来。 郑宓紧张,绷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随即,她便听到明苏轻飘飘地沖她行了一礼,口中则道:「儿臣见过娘娘。」 儿臣? 听到这自称,郑宓一脸莫名,继而恍然,怔怔地看着明苏,心中忽生怨怪。 这人口中自称儿臣,行礼腰都没怎么弯下去,一看便知是只当走个过场。郑宓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好的,坏的,想念,怨怪,一句句都想与明苏细说。 明苏弯了许久的身,都未听见叫起,她不免奇怪,抬头看去。 这双眼睛里,执拗的,明亮的,高兴的,赌气的,郑宓全部见过,明苏还未说话,只是看着她,今时不同往日,她的情绪已不再轻易流露。但郑宓仅仅是与她对视,便被触动了柔情。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在心底汇成一句,身死名灭,山河骤变,我已不是我,幸不改的是故人重逢,容颜依旧,让我的牵挂有了归处。 明苏啊,别来无恙。 第五章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的宫室,殿宇恢弘,磅礴大气,飞檐斗拱,耸入云霄,是皇宫禁内除举行大朝会的干元殿以外最高的殿宇。 相较于干元殿的庄严肃穆,紫宸殿琉璃瓦、白玉阶,金箔裹柱,宝石铺地,更显华贵。 这般恢弘华贵的殿宇之下,人便难免显得渺小。 未时还未过,日头仍旧毒辣。 明苏弯得腰有些酸了,可皇后看她的眼神实在奇怪,压抑挣扎,温柔怀念,许多情绪最终汇成了欲语还休,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瞧。 明苏疑惑,又觉这目光有些熟悉,暗自思忖着,一时间倒忘了出声,由得皇后看着她。 还是云桑见势不对,在郑宓身后轻轻提醒了一声:「娘娘。」 郑宓被这一声唤得回了神,对着明苏笑了笑,恢復了她皇后的端雅从容,温和道:「公主免礼。」
第9页 明苏直起了身,望了眼殿门,道:「娘娘可是在等父皇召见?」 郑宓道:「正是。」 明苏淡淡一笑,抬了抬袖:「如此,儿臣便不搅扰了。」 说罢行了一礼,举步而去。 郑宓心头一滞,却说不出什么留住她的话,只能看着她离去。明苏信步而行,走在烈日之下,她身后跟着两名近侍,其中一个,郑宓识得,是打明苏十岁那年,就在她身边近身侍奉的,名作玄过。 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蹙紧了眉头,扬声道:「公主留步。」 明苏闻声,回过头来,面上有些诧异,但她到底是在朝堂中滚打过数年的,很快便掩饰了惊讶,走了回来,神色自然道:「娘娘有何吩咐?」 郑宓将云桑手中的竹伞取过,递与她道:「天这样热,怎么没带遮阳的伞?」 明苏体质畏热,很惧暑气,一旦照看不好,暑气入体,便少不得数日头疼发热,难受上好一阵子。 旁人便不说了,但这玄过是侍奉明苏多年的,竟如此惫懒轻忽,连伞都未备一顶。 郑宓觉得明苏受底下敷衍了,心下有气,但更多的还是酸涩,若是从前,她与明苏要好,她身边的宫人,她提点上两句,也不碍事,但如今,她若开口,便是逾越多事了。 她将竹伞递了出去,明苏却未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伞。 她大抵觉得她很奇怪罢,又或是以为她在有意讨好。郑宓有一瞬间,想告诉明苏她是谁,可话到嘴边,终究不敢,只维持着笑意,道:「暑气重,不打伞,公主中了暑气,又要难受了。且用本宫这顶罢。」 说着又将伞朝明苏那边递出两寸。 这伞是宫造的,技艺精巧,用材讲究,雨过天晴色的伞面,观之清新,玉竹制成的伞柄,触手生凉。 明苏的眼睛微微一缩,目光从伞上转到了郑宓脸上,眼中存着几分探究打量。郑宓便由得她看。 明苏敛下视线,轻笑了一声,接过伞,交与身后的近侍,行礼道:「多谢娘娘。」 她总算是接了过去,郑宓松了口气:「不必客气。」 这回明苏是真的走了。 郑宓仍旧目送她去,不舍渐渐地漫了上来。同在一座宫禁,可这深宫内苑着实太大,她下回再见明苏该是什么时候。 明苏信步离去,身后那道目光有如实质,径直地跟随。她感觉得到,微微地皱眉,并未回头。 直走过了紫宸殿前的那段路,拐入一条宫道,那道目光追不上来了。明苏方止了步。 「这皇后有些可疑。」她说道,「似乎过于熟稔了些。」尤其是起头那眼神,不像初见,倒像是与她故人重逢一般,可她细细回忆过,从未与她有过交集。 玄过在她身后打着伞,闻言,陪笑道:「殿下如今深受皇恩,宫廷内外何人不知?皇后娘娘入宫后便不顺当,这举目无援的,欲与殿下结好,也是情理之中。」 也没别的解释了。明苏点了下头,復又举步。 倒是玄过手里持着皇后娘娘给的竹伞,横了身边那小近侍一眼,斥道:「大热天的,竟也不知带把伞遮阳,晒坏了殿下,你可吃罪得起?」 他给殿下办事去了,并未一直跟着,谁知这起子东西,竟侍奉得如此粗心。 那近侍也知疏忽了,一面疾步跟上,一面躬身请罪道:「小的该死,请殿下降罪。」 明苏没说话,径直往前走。 玄过觑着她的神色,忖度她的心意,踢了那近侍一脚,道:「下回警醒着些。」 这便是过去了,近侍忙称是。 明苏心里却不痛快,忽然生出几分烦闷来,这烦闷也不知从何而来,缭绕在她心间,使人气闷。 「去母妃那里禀报一声,我晚间,去陪她用晚膳。」她吩咐道。 那近侍应了声是,小跑着往淑妃宫中去传话了。 明苏继续前行,转入御花园中,树木渐渐繁盛,花草映入眼帘,蝉鸣声经夏不断,吵得她有些头疼。 她忽然回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有一个蝉鸣阵阵的夏日,她站在一棵大树下,等着一个…… 「殿下,再往前,便是昆玉殿了。」玄过出声提醒道。 明苏骤然回神,这才发现,她竟不知不觉走到昆玉殿来了。她怔了怔,心下忽生酸涩,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她明白她这烦闷从何而来了。是从皇后赠伞,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一回,那人也是这般,拿着伞,絮叨着,天热,不打伞中了暑气,殿下又要难受了。 明苏一走,郑宓只觉得心也跟着空了下来,惶惶的,没个着落。 她确实大不一样了,内敛了许多,也倨傲了许多,不易亲近了。她从前是很谦和的性子。郑宓没觉得如今的明苏有什么不好,却很心疼她的变化。 一个人要有怎样的经歷,才会如此,性情大改。 她心里存着事,在殿外干等着,也不如何煎熬。又过了一会儿,殿门再度开了,这回是皇帝宣召皇后觐见。 紫宸殿内里的华贵较外头犹盛,件件陈设俱是珍宝,处处所现皆是奢靡。 郑宓小时候跟着姑母来过紫宸殿一回,那时的紫宸殿并非这般模样,要温润质朴得多。 皇帝侧倚在窗下的软榻上,他身旁矮几上散着基本奏摺,像是随手丢的一般,听见声响,他瞧了过来,脸色淡淡的。
第10页 郑宓定了定心,先行大礼,极为郑重地跪拜下去,口中道:「臣妾恭请陛下大安。」 「皇后免礼。」皇帝的声音传来,威严而沉厚。 郑宓咬紧了牙关,她想起郑家满门惨死,想起祖母临终前,对她说:「宓儿,你可要想好了,活下去,可比死难多了。」 她点头,说:「祖母,我想好了,我想活着。」 祖母没再说话,只是怜惜不忍地看着她。 第二日,祖母便带着阖府的女眷在郑府的正堂上吊死了。她亲手将尸身解下来,苦苦哀求看守的差人,求他们将尸身收敛,哪怕只是几张草蓆也好。 可他们却任由尸身在堂上晾了三日,三日后拉去了乱葬岗,将尸身餵了野兽。 差人都是奉命行事的,她不怪他们,却不能不恨下令的人。 「臣妾来向陛下请罪。」郑宓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镇定,甚至还饱含懊悔。 她将涌上来的泪水压了回去,伏在地上,生怕一抬头,便被皇帝瞧出了她眼中的恨意。 皇帝却以为她在恭敬认错,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知错了?」 「臣妾知错。」 皇帝笑了一声,却听不出是什么意味,道:「起来吧。」 郑宓再拜:「多谢陛下。」方由云桑扶着起了身。 皇帝随手自矮几上拣了本奏摺拿在手里,道:「你既知错,朕便既往不咎了。」 云桑一喜,郑宓也顺势露出喜意,想了想,又表现出感激,福下身道:「多谢陛下大度。」 皇帝似有话说,但看到皇后面上的感激,他忽然失去了开口的兴致,道:「你退下吧。」 云桑惊讶,没想到竟这般容易,陛下甚至不曾提一提皇后娘娘错在何处。 走出大殿,郑宓深深地吸了口气,只在殿中待了这一小会儿,她便觉沉闷得很。 凤辇就停在玉阶下,她不欲立即回去,便挥退了宫人,只带云桑,信步走走。 云桑几度欲开口,只是见皇后的神色静默,不像想说话的样子,便将话吞了回去。 郑宓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何皇帝半月前罚得那般不留情面,可眼下却宽恕得如此轻易。 郑宓依旧不知皇帝与棠玉间有什么冲突,只知那必然极为严重,否则棠玉也不至于身死。但她想,前度与他抗争,不顾他皇帝之尊,毫不退让的人,今番却不止认错,且还感激他的宽恕,全然没了先前的激烈,皇帝会是什么心思? 必是意兴阑珊,仿佛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没有与她再多言的兴致。 如此,皇帝原本因皇后性情激烈而产生的些许兴味也一併消失,想必来日也不会对她过多关注。 只是这么一来,帝后究竟为何争吵也不得而知了。 郑宓暂且顾不上这个,她在想如何方能接触五年前的旧案,为郑家洗刷冤屈。 她想了一圈,却是极难,皇帝并未荒怠政务,且不信她,必不会容许后宫干政。她连前朝都去不了,更不必说接触朝务与大臣。 但郑宓并不气馁,她转了个思路,或者可藉助皇子争储。 她虽无权无势,但后位便是她最大的依恃,皇子欲主东宫,皇后的支持也极为要紧。 郑宓便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倘若真要掺和争储,那是选五皇子,还是三皇子? 这两名皇子,她都知晓一些,只是不知过去了五年,这二人,还有这朝中的局势,起了多大的变化。 金乌西渐,热意依旧,但夕阳的光芒却柔和的多。 郑宓一面思索,一面信步而行,眼前的景物忽然熟悉起来,夕阳下的昆玉殿仿佛披了一层温柔的光,记忆中金灿灿的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中柔和起来。 竟是到了这里。 郑宓忽而恍惚,不由自主地朝前,踏上殿前的台阶。 昆玉殿日常是无人来的,只偶尔行宴,宴饮前方有宫人前来收拾。于是台阶两侧已长出了荒草,竟使人生出荒凉凄清之意。 郑宓步上台阶,行至殿门前,正要推门,里头传出了明苏的声音。 她顿时一喜,随即又慌,要以什么理由进去,见了明苏又说些什么。 还未等她想出来,她便听到了里头的对话。 第六章 昆玉殿三面是窗,临着御湖,将窗推开,湖上清风徐来,带着荷花的阵阵香气,既清凉,又风雅。 明苏临窗而坐,望着湖面圆圆的荷叶,与荷叶间娉娉婷婷的花,怔怔地出神。她在此处呆坐了好一阵。 玄过是打小伺候她的,自是最知她的心意,唯恐她这般静坐着,又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便开了口,道:「殿下吩咐小的透给三皇子的事,小的已办妥了。」 他骤然出声,明苏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数息,方明白他在说什么,点了下头:「好。」 她神思不属,虽说了话,心思却还未回来,又慢慢地转头,看向了窗外。 玄过暗自一嘆,想到这几年,淑妃娘娘时常寻了他去,反覆地叮嘱,千万不要让公主独自静坐,忙又开了口:「殿下特意将五皇子笼络殿下的消息透与三皇子,可是更看好三皇子?」 他的声音听入明苏耳中便是嗡嗡的吵扰,明苏不胜烦扰地蹙了下眉。 玄过自是看到了她皱眉,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往日三皇子殿下与五皇子殿下在朝上相争,殿下面上谁都不帮,可私底下,却还是偏向三皇子多一些,莫非殿下以为三皇子赢面更大?」
第11页 储位之争早已摆到明面上,四位皇子中,属三皇子与五皇子斗得最厉害,早已撕破了脸,连表面客套都维持不住。大臣们私底下,也常讨论,究竟哪一位皇子能脱颖而出,入主东宫。 他讲个不停,明苏只得收敛思绪,指尖一下一下,缓慢地点着几案,冷淡道:「两个一般愚钝的蠢货,也配我看好?」 玄过见她好好说话了,松了口气,也不绷着了,站在一旁,笑着道:「如此殿下何以私下偏帮三皇子?」 明苏没答话。 玄过便不敢深问了。旁人不知,他是知道的,五皇子多年前曾求娶过郑小姐,殿下那时虽还小,却在心里记恨上了五皇子,这两年更是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否则,以五皇子的阴险,与贤妃母家的势大,早已将三皇子压得死死的了。哪里还能有如今这势均力敌的局面。 「今日皇后娘娘向殿下示了好,倒让小的想起一事。」玄过又道。 明苏偏头看他。 玄过不敢磨蹭,笑着都说了出来:「殿下不是正忧愁后宫没个人替您看着吗?眼下不是有了个现成的?」 这几年,后宫是越来越乱了,陛下三不五时便选新人入宫,今日宠这个,明日宠那个,闹得宫闱混乱。四位皇子都有争位之心,尤其三皇子与五皇子,更是急于在皇帝面前露脸,慌不择路之下,竟悄悄地往几位受宠的妃嫔处送了不少宝物,要她们在皇帝耳边多加美言。 偏生皇帝竟也肯听。 如此一来,后宫便也有了派系,时常与前朝互通有无。 殿下便欲往宫苑内安插上几颗棋子,以免错漏了什么消息,临到大事,反应不及。 可惜后宫妃嫔虽多,脑子清醒的,却没几个。这打算拖了许久,直到如今也还未选中哪一位妃嫔。 眼下却有了个现成的。 让皇后来当她的棋子?明苏有了些兴致,身子坐正了,想了一想,道:「也不是不可以。」 皇后举目无援,正处弱势,她若在此时伸手拉她一把,皇后必然感激。她占着后位,能做的事,自比寻常嫔妃多得多,若能与皇后联手,她在后宫便得一强援。 他们在殿中说着话,郑宓到了殿外。 听人墙角,极不磊落,郑宓原是欲离开的,但皇后二字却在这时传入耳中。她咬了下唇,略一迟疑,还是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只是皇后娘娘能在入宫当夜与陛下起争执,以致被罚禁足半月,可见性情颇为刚烈。小的曾耳闻娘娘在家中时的事迹,行事作风很有主见,这样的秉性,即便眼下囿于困禁,示好殿下,待来日脱困,未必肯听殿下吩咐,兴许反过来掣肘殿下。」 这是玄过的声音。 郑宓听出意思来了,明苏是在考虑与她结好。她这才想到,方才她在三皇子与五皇子间摇摆,却忘了明苏如今也立于朝堂。 明苏笑了一笑,语气间却很是自嘲:「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兴许到了后头,果真会如你所言。」 郑宓心一沉,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这一句,分明是意有所指的。 「也未必,兴许只是小的过虑,想多了。」玄过连忙道,郑宓听出来,他的语气有些惊慌。 「那就杀了。」明苏冷漠道,「总不能老是我吃亏,老是我受背叛,皇后若不听话,我就先杀了她。」 郑宓尝到口中有血腥味,才反应过来,她竟把嘴唇咬破了,唇上渗出了血,可她竟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云桑就在她身边,自然听到了,面上大是惊恐,不敢出声,朝着皇后使眼色,示意她快走,别被里头发现了。 郑宓敛下目光,心中已乱成了一团,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却知此处不能久留,不能让明苏知道她来过。 她正要悄声离去,身后传来一声问安:「小的拜见皇后娘娘。」 问安声尖细,是内侍特有的声音。 郑宓浑身僵硬,她甚至顾不上身后问安的是何人,惊慌地看着眼前殿门。 时间仿佛无比地缓慢了下来。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玄过站在门后,他面上的惊恐还未来得及掩饰。 郑宓眼中慌乱,什么都顾不上了,目光越过他,看向殿中,寻找明苏。明苏坐在窗下,眼神极淡地看了出来。 她们的目光对上了。 第七章 明苏背后的窗大敞着,映着一池夏荷,荷风吹入殿中,将她脸侧的一绺鬓髮,吹得微微晃动。 她今日穿的是杏黄的宫装,大袖宽衫,漆纱笼冠,既显英气,又不失女儿家的阴柔。 只她的眼神冷得吓人。 郑宓站在殿门前,不敢往里,不知要如何解释她为何在此,也不知如何化解眼下这尴尬局面。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趋前,一近侍上前,跪在殿门前,禀道:「小的已向淑妃娘娘禀过了,娘娘说,让殿下早些去,她多日不见殿下了,很想念。」 原来是往淑妃宫中传话的近侍回来了,也是他方才行礼,暴露了皇后在外偷听。 玄过侍立殿门边,紧张不已,回头看了眼公主的脸色,挥手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近侍便叩首退下了。 他一退下,又无人开口,殿中好似一空,空得人心慌。 眼下走是走不成了,郑宓稳了稳心神,扶着云桑的手,迈入殿门。
第12页 明苏看着她入殿,看着她越走越近。郑宓的手心都湿了,竭力目不斜视,竭力显得镇定。 明苏突然动了,她自软榻上站了起来,面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口气则是冷淡,抬袖行礼:「儿臣拜见娘娘。」 竟是从容自若,毫无慌张,显然是仗着自己势大,即便给皇后听到了,皇后也奈何不得她。 郑宓却松了口气,有人先说话便好,她只怕场面僵持,明苏觉得尴尬,以后都避着她。 「公主不必多礼。」郑宓笑道。 明苏直起了身,她方才行的那礼,原就不如何恭敬,这一直身,便更显倨傲了。 郑宓寻思着话语,试探开口道:「本宫与公主今日是初见,不想公主一张口,便要本宫的命。」 方才清新舒适的荷风,此时拂面竟有些冷。郑宓说完话,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门边的玄过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云桑也紧张不已,娘娘不避着,反而主动说起,若惹恼了信国殿下,如今的仁明殿可无与殿下抗衡之力。 明苏却无丝毫惧色,笑道:「玩笑话罢了,娘娘恕罪。」 她风云淡风轻,玄过身为她的近侍,有了底气,头抬起来了。云桑则是越发的慌,生怕殿下忌惮娘娘,来日使坏。 这话一说完,明苏更是径直坐下了,全然没将皇后放在眼里,端起矮几上的茶盅,低首品味茶香。 郑宓顿觉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明苏不敬,而是,她发现了,明苏当她是一不相干的闲杂人,故而连多个眼神都不肯给她,也不在意她听到刚才那些话,是何心情。 郑宓一阵难受,心气就上来了,想到玄过说的那些,她兴许会在脱困后,反过来掣肘明苏的话,淡淡道:「你错看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此话一出,明苏骤然抬头,茶盅自她指间滑落,坠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郑宓自己也怔住了。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郑宓一直觉得,她与明苏很相称。 她们一个是公主,另一个虽无皇家之显赫,但也是太傅的孙女,皇后侄女,这般身世,便是谈婚论嫁,也无人能说一句不般配。 所以,她们二人自幼便很要好,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生之中大半的时光是一处过的。明苏好吹笛,她便奏琴相和,她爱作画,明苏便题词来配,总之无一处不谐。 可如此要好的交情,郑家入罪后,她却一丝一毫都没想起过明苏。 能灭全族的罪,总逃不过一个「反」字。祖父亡故后不到一月,朝中有大臣弹劾祖父生前曾密谋造反。皇帝大怒,一面痛斥这大臣信口开河,将他下狱,一面下令彻查,扬言必要还太傅以清白,告慰太傅,在天之灵。 接着,查了不到三日,便查出了许多罪证,证实太傅生前的确有谋反之心,更有谋反之举。皇帝心凉,以太傅辜负圣恩,不配以太傅之位厚葬为由,下令推倒陵墓,重新薄葬。又以回报太傅扶持教诲之恩,未曾罪及郑家后人。 结果,却从陵墓启出了无数僭越之物,乃至一身龙袍。 皇帝这才震怒,大骂郑府上下罔顾君恩,犯上僭越,不配存活于世。郑家男丁不论老少,全部处斩,女眷则关在郑家的一处小院中,等待处置。 皇后被赐死的消息,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梁亲自来传的。 祖母听闻后,说,郑家的命数尽了。 歷代处置罪臣之家,都是男丁处死,女眷则或流放或没入宫中为奴再或充为军妓,而郑家女眷恐怕下场更惨。与其存活于世,受人凌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畜生还不如,不如就此了结,还能保全清白。 可郑宓不想死。 祖父临终前曾有遗言,特意叮嘱了子孙,不得随葬过甚,只取常用的笔墨一方,喜爱的书籍百册,让他泉下不致于孤独,便足矣。父亲在操办丧礼之时,谨遵祖父遗命,一概从简,所有随葬物品换做白银,不足百两。 这是她亲眼所见,绝无一件僭越之物。 陵墓中取出的龙袍,分明是有人栽赃。 至于谋反的罪证,更是子虚乌有,全部捏造。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可皇帝信了,还痛下了杀手。 于是郑宓明白,举朝文武也看懂了,不是郑太傅有反心,而是皇帝有杀意,他容不下郑家。 想明白了,她便不想死了,她不甘心让一生忠贞的祖父挂上反臣的罪名,也不甘心沾了满手鲜血的昏君好生生地继续当他的天子,安安逸逸地过完下半辈子。 所以,她成了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她的处置是罚入教坊为妓,永世不得赎出。 教坊司原是掌教习音乐之所,受太常寺管辖。但到了本朝,教坊也成了达官贵人取乐之地,虽不能如寻常妓馆一般,大张旗鼓地洒金银,捧花魁,但教坊之中,也有头牌之说,也有达官贵人们的挑拣品评。 郑宓一入教坊,还未正式露面,就成了头牌。教坊的主事将她视作一株摇钱树,下令好生调教。 她这才明白,原来生不如死的后一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教坊中有的是手段磋磨人的性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服软听话。郑宓受了无数折磨,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养好了,再打,再养,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总之是没日没夜的教训。
第13页 这般十余日,再倔的女子都得折服。 与郑宓一同的还有一名女子,也是犯官之后,起头极为刚烈,但没几日,眼中就没光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唯唯诺诺,连稍大声一些说话都不敢。 十余日后,调教好了,便是挂牌,通过出价的方式,卖出初夜。 郑宓坐在三楼一处面临大厅的房间里,房间门是一张半明半透的纱帘。坐在门边,能看到底下人影攒动,能听见底下人声鼎沸。 教坊主事亲自招揽吆喝,只是用词却极文雅,先念了几句诗,郑宓听出来,是她从前写的,受过祖父赞誉。 「这位才情斐然,名动京师,往日可是连面都难见着的。今日诸君有福,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可万万不要错过。」主事最后说了这一句。 底下顿时一片笑声,人们纷纷出价。 郑宓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想什么都无用。 最后,得胜之人选出来了。 「什么才情斐然,什么名动京师,不过是一名娼妓罢了。」底下不知是谁,大约是输了,气愤地说了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郑宓耳中。 厅中便是一静,接着有一人笑着道:「公子莫急,今日之后,有的是机会,只怕用不了几回,公子便腻了。」 一时间,笑声又起,推杯换盏之声频频,大是开怀。 郑宓被换上了一身清雅的衣衫,送入了一间清雅的房中,房中有琴,有花,有薰香,有画卷,甚是文雅。 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入门来,见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不枉我黄金千两得一良夜。」 郑宓不认得这人,想来父祖必是朝中重臣,方能让他在此争胜。 「怎么不说话,莫非郑太傅的孙女竟是个哑巴?」那人又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 郑宓噁心不已,却只能任由他拉扯。 她被拖到床上,那人挑拣道:「可惜了,如此木讷,真叫人大失兴致。」他将郑宓按在床上,伸手脱她的衣服,面上的神色又是一变,笑得叫人反胃,「不过有我在,自然能让你得到此中趣味。」 她的外衣被扯开了,里头已不剩什么。她闭了眼,脑海中是祖母吊死在她眼前的尸首,是祖父幼时教诲她时的音容,是姑母关心她起居的温和目光。 贞节与许多事比起来,是算不得什么的。 泪水从眼角滑落,郑宓忍耐着,那人贴了上来,笑着说了句什么,将唇贴到她的颈上,男子的气息,让郑宓作呕,她抓住被褥,闭眼忍受。 一声巨响传来,门从外被踢开。 郑宓睁开眼睛,看向门口,明苏走了进来。 那人起身怒喝:「你是什么人?」 郑宓方才忍耐了,可此时,在明苏面前,却觉极为难堪,她坐起来,慌忙地拢住外衣。可任凭她如何收拢衣衫,她都觉得无用,像是被人赤裸裸地抛到了明苏面前,什么尊严都剩不下了。 那人没能说第二句话,便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 明苏走了过来。 郑宓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气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薰香仿佛浓烈起来,郑宓只觉一阵晕眩,她还坐在床上,身后是墙,没有能逃离的地方。 明苏的眼中是愤怒,是疼惜,是惊慌,是后怕。她步履缓慢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的,她伸出手,试探地握住她的手背。 郑宓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勐地抽回了手,身子往后退缩。 明苏的眼睛是赤红,眼底都是泪,她强忍住了泪意,将手收回,掩在袖下握成了拳。她想说话,她分明有满腹的话语想说,可事情到了这等局面,满腹的话语,已不知从何说起。 郑宓不想见她,她知道灭门之事,与明苏无关,她才十四岁,什么都做不了。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父亲,杀了她满门。 「我、我来迟了。」最终明苏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她说了什么。 郑宓却笑了:「没想到殿下今日会来,原来殿下对我,也存了这心思。」 明苏便怔住了,她眨了下眼,像是没听懂,慢慢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站起来,因忍耐,嘴唇都被咬破了,可她却一无所觉,惊痛万分地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既然来了,便不要辜负良夜了。」她冷视着她,犹如一旁观之人,冷眼看着明苏的狼狈。 明苏地身子摇晃了一下,眼泪滑落下来。 郑宓不知怎么竟觉得快意,恍惚间感觉到明苏的脸和皇帝的脸重合,她只想狠狠地伤害她,报復她,她想出最能刺痛明苏的话,说了出来:「还是说,殿下嫌弃我方才被人碰过了,那便请殿下稍候片刻,容我重新沐浴更衣……」 话还没说,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明苏在她面前跪下了。 第八章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灌入郑宓耳中,犹如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郑宓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明苏低着头,她是那般骄傲的人,此时跪在她面前,一向挺直的嵴背像是被生生地折断了,佝偻下来,脆弱不堪。 「对不起。」明苏声音低哑,压抑着无数痛意,内疚。 郑宓仰了仰头,泪水从眼角滑落:「殿下这一下跪,一道歉,便能偿还我郑家满门的性命了吗?」
第14页 她的话语像是最锋利的刀,一下下扎进明苏的心里。 明苏没有辩白,她跪着,不敢哀求她的原谅,却将尊严都捧出来,由她践踏,任她泄愤。 郑宓却越发地痛恨起来,言语无忌地伤害她。 「即便是你的命,都不能偿我郑家血债之万一。」 明苏的身子晃了晃,她唇色苍白,毫无血色,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声。 郑宓不知说了多少伤人的话,她熟知明苏,知道怎样能让她最痛,明苏全部听了,把血往心里咽了,没有一句辩白。 等到最后,她扶着床沿摇晃着站起来,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你我之间,没有从前。」郑宓淡声道。 她否认了她们的过去。明苏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对,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郑宓转过头去,不愿看她。 明苏扯了下唇角,她像是极难站稳,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渗出,脸色亦难看到了极致。她伸手扶着边上一置放摆设的博物架,道:「你要做的事,兇险万分,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她知道她想做什么。郑宓一怔,看向明苏,却只看到她眼底厚重的绝望和对往后再无期待的心死。 「你错看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声音极是温柔,而那种温柔,充满无望。 郑宓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回答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原来殿下对我,也存了这心思。」 殿中寂静,只有偶尔荷风入殿,带起帷帐的细微声响。 云桑与玄过都不知怎么了,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皇后。 郑宓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这句话,是明苏对她说过的。她回过神,连忙望向明苏,明苏也在怔愣。 她也想起来了。郑宓不由生出一阵期盼,然而明苏却很快便恢復了镇定,低头看了眼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盅,看罢,又抬起头,望着郑宓。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淡淡道:「这句话,娘娘往后不要说了。」 郑宓心头一痛,是因为这句话,让她想起她了,所以她不愿听见吗? 她一时有些无措,只能点头:「好。」 玄过见这二人说完了话,这才敢小心地过来,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碎茶盅。 明苏自若道:「娘娘若不嫌弃,便尝一尝这茶吧。」 矮几上的小炉烧得红旺,炉上的水沸了,自壶口溢出来,滚落在火红的炭上,呲呲地冒着白烟。 郑宓依言坐下。 玄过取了新茶盅来,重新沏茶。 明苏像是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斜倚着软枕,看茶盅里冒出的裊裊白烟。 她不说话,郑宓也不敢开口,心中却更加想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苏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教坊那日的事,过去多日之后,郑宓才从玄过口中得知,自从祖父被定下谋逆的罪名,明苏便一直苦求皇帝重审此案,且以性命为祖父担保,太傅绝不可能是反臣。 皇帝的手段来势汹汹,打了世人一个措手不及。朝臣们甚至反应不过来,一开始为太傅鸣冤的,不论官职大小,全部下狱问罪。杀了一批,关了一批以后,余下的大臣,怕了,为了前程性命,无一人敢开口。 只有明苏,还在不断地求见皇帝,她怎么都不肯信,皇帝是有意整治郑家。一遍又一遍地陈述太傅忠贞,一遍又一遍地揭穿那些所谓的罪证的牵强虚假。 可那时的她,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一点权力,说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她的焦急奔走,落入有心人眼中,简直可笑透了。 直到皇帝下诏,赐死皇后,她才醒悟过来,太傅忠与不忠不是此案的关键,此案的关键是,皇帝要郑家家破人亡。 她赶去仁明殿,阻挠赐死皇后的内侍,却被皇帝下令拿下,将她按在地上,逼着她,亲眼看着从小爱护她教导她的皇后,被勒死。 而后在她的情绪崩溃的时候,皇帝又打了她二十嵴杖。 二十嵴杖下去,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险些生生地打残了她。可她养了几日,刚能下地,就半刻耽搁都没有地赶来了教坊。 这些,明苏提都没有同她提过。 若不是玄过忧心明苏的伤势,私下里告诉了她,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噔的一声沉响。 明苏把茶盅放在了几上,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看来是要走了。她这五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几乎看不出,她曾是个人人赞誉的温吞少年。尤其是新入宫的宫人,都以为信国殿下生来便如此阴冷倨傲。 郑宓掩下眼中的关切,跟着将茶盅放下了。 明苏站起身,看向她,正要开口告辞,殿外那小近侍高声道:「见过瑾嫔娘娘。」 「免礼。」瑾嫔含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信国殿下可在殿中,劳烦中贵人通报一声。」 明苏讥讽地笑了一声:「奇怪了,怎么今日人人都往这荒僻的昆玉殿来了?」 郑宓没应声,她也是这「人人」中的一个。在明苏眼中,她与瑾嫔恐怕没什么两样。 瑾嫔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如细柳拂花,别具柔弱风情,很使人心生怜惜。 她是三年前入的宫,父亲是一小官。入宫之后,也得了一阵宠幸,让家中沾了不少光。但后宫从来不缺美人,以不缺新人,瑾嫔受宠了不过大半年,便如许多深宫女子一般,沉寂了下去。
第15页 不知她今日来做什么。 瑾嫔入殿,明苏是小辈,先行了礼:「瑾嫔娘娘大安。」 瑾嫔哪儿敢受她的礼,忙还礼道:「殿下不必客气。」 明苏确实也没客气,自坐了回去。倒是瑾嫔见了皇后,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笑道:「娘娘也在。」又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臣妾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笑道:「坐吧。」 瑾嫔又恭敬地谢了恩,直起身,云桑自偏殿搬了圆凳来,摆在皇后与公主身前。 瑾嫔斜签着坐了,语气很是谦卑:「臣妾路上听闻,信国殿下在昆玉殿纳凉,想起有一事相求,便冒昧过来了。」说着,又望向皇后,歉然道,「谁知娘娘在此,若是搅扰了娘娘与殿下雅兴,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郑宓看向明苏,明苏捏着翠玉茶盅,脸色淡淡,显然没什么兴致。 郑宓便笑道:「本宫与公主也是偶遇。」 她说完这话,余光便瞥见明苏唇畔一抹讥嘲。 郑宓顿时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你有什么事,便说罢。」 瑾嫔斟酌了片刻,沖身旁招了下手,随她同来的宫女忙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奉上。 瑾嫔接过了,站起身,恭敬地摆到明苏那侧的几上,笑着道:「臣妾的兄长,得了枚簪子,欲献与殿下,却又不敢贸然上门,恐搅扰殿下清净,便交与臣妾,代为转交了。」 她说的是恐搅扰公主清净,但殿中之人皆知,是她的兄长身份不够,进不了公主府的大门,见不到公主。 郑宓纳罕,是什么价值连城地簪子,值得瑾嫔兄妹二人巴巴地献上来。她好奇地看向那匣子。明苏坐正了身,将匣盖翻了开去。 只见匣中,躺着一枚的金簪,样式十分精緻,海棠花样的,中间嵌了白玉,清丽而不失端雅。 只是那簪身上有几道印子,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郑宓心头重重一跳,这是她的金簪。 她下意识地望向明苏。明苏正看着瑾嫔,似笑非笑道:「瑾嫔娘娘的兄长费心献的竟是一枚半旧的簪子。莫非是在与孤取乐?」 她没认出来。郑宓怔怔地想。 这簪子是她十七岁生日那年,明苏亲手所制。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竟然有说虐的。 我不信,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第九章 随信国公主这句话,几上匣子,与匣子中的金簪,仿佛倏然间黯然失色。 瑾嫔也是意外,但她反应快,转眼间便收敛了意外之色,笑着道:「殿下再细看,这是郑家那位小姐曾用过的簪子。」 明苏伸手,从匣中拣起簪子,随意地看了两眼,又丢回了匣子里。竟看不出她是信了,还是不信,又或是根本厌恶这金簪,不愿多加沾手。 瑾嫔今日来见,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公主结好的,但若是公主以为这金簪并非那郑氏之物,是她在捉弄公主,恐怕就是结好不能,反倒结怨了。 「殿下容禀。」瑾嫔连忙道,「这簪子四日前被人典当到了一家当铺中,原本簪子都旧了,不值什么,但当铺的管事有一双慧眼,瞧出上头所嵌的白玉,并非凡品,便上报了主人家。那家当铺的主人恰好与臣妾兄长交好,得了簪子后,将簪子赠送了臣妾的兄长。」 明苏端起茶盅,茶盅里的茶都凉了,她抿了一口,已不耐烦。 郑宓暗嘆了一声,脾气变差了,耐心也差了。她总是习惯于照顾明苏的,便道:「赠送了你兄长,而后如何,瑾嫔,你拣要紧的说。」 她这一提醒,瑾嫔方觉说得过于零碎了,连忙将要紧的刨拣出来,道:「这簪子上有那郑氏的闺名,兄长一面寻了郑家旧仆确认,的确是郑氏所有,一面将那典当之人寻了出来。那人是方入京的士子,入京不过三日便将身上的银钱用尽了,只得典当物件支应用度。据他所言,这簪子是他半月前自容城的一名赌徒手中所得……」 她有根有据地说到此处,明苏的神色依旧无缓和。 瑾嫔不免急了,声音中不免带了出来,语速也快了许多,将那赌徒姓甚名谁,居住何地,统统说了出来。 说罢了,方道:「臣妾的兄长很是敬佩殿下,早有效力之心,只苦无门路,不能面见殿下,诉说忠心。侥天之幸,让他得了这簪子,自是大喜过望,立时便费了好大的功夫,送入宫来,央臣妾代为敬献。兄长是万不敢欺骗殿下的。」 明苏缓缓地将茶盅放下了,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 瑾嫔更是担忧,只怕这番是弄巧成拙,未能向殿下示好不说,还得罪了她。 连郑宓都看不出明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时,满殿寂静,瑾嫔巴巴地望着明苏,郑宓低头拨弄茶盅,也等着明苏开口。 直过了一会儿,明苏方随意地屈指叩了下矮几,道:「孤府中明日有宴,让你兄长来一趟吧。」 瑾嫔大喜,险些忘了身份给明苏跪下了,口中连道:「多谢殿下,明日兄长一定早早到府,给殿下请安。」说完,看了眼皇后,又起身道,「臣妾便不耽搁了,娘娘与殿下再坐会儿,臣妾便先告退了。」 说罢,行了一礼,扶着宫女的手退下了。 来时是不速之客,去时是风风火火。
第16页 郑宓心道,这瑾嫔倒是个急性子。 瑾嫔一走,明苏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匣子,道:「娘娘在门外听到的事,倘若有意,便使人往贞观殿里递个话。」 贞观殿是她自小居住的殿宇,与仁明殿相去不远,她如今在宫外有了府邸,但贞观殿仍是原模原样的,偶尔她还会在殿里住上几日。 郑宓点了头,明苏说的是与她结盟的事。 「那儿臣便先告退了。」明苏抬了抬袖。 郑宓说了句:「公主走好。」 明苏便走了。 待她走到殿门边,郑宓忽想起云桑与她说的,明苏最恨郑家,尤其是她,甚至连她的物件都见不得,统统收起丢入湖中销毁,恨不能她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她心下一急,站起身,急走出两步,扬声道:「这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说罢,又后悔,冒然询问,显得多事。 明苏已在殿门外止步了,她没有回身,背对着郑宓,仰头望了望天色,方淡淡道:「自是毁去。」 说罢便不再停留,举步而去。一直在殿中近身侍奉的玄过,朝着皇后行了一礼,也跟着去了。 他们一去,殿中便空了下来。 郑宓望着门口,许久未动。 云桑察觉到不对劲,却又实在不知何处不对,半晌,方小声道:「郑氏的事,婢子曾与娘娘提起过,娘娘可是忘了?何以触了公主的忌讳?」 郑宓摇了下头,没有开口。 她走出殿门,殿前荒草蔓蔓,连台阶上都爬上几根藤萝,夕阳已半沉,橘黄的光芒照下来,不显得温暖,反倒苍凉极了。 「我只是……」郑宓站在阶上,看着那遍布的荒草,轻轻说道,「我只是可惜罢了。」 这簪子是明苏亲手所制,是她,视若珍宝之物。 如今,却要被制它之人,亲手毁去了。 明苏离了昆玉殿,步子渐渐地加快,行至一条岔道,有一身着高位宫女服制的姑姑走来,朝着明苏行了一礼,方笑着道:「殿下可忙完了?娘娘久候不至,吩咐婢子来瞧瞧。」 「至、至哪儿?」明苏茫然道,说罢,才想起,她先前命人传话,答应了要去陪淑妃用晚膳的。 「请春然姑姑代我向母妃请罪,就说我有事,去不了了。」 春然是淑妃跟前的老人了,看着明苏长大的,见她这般魂不守舍,自少不得关切,问了一句:「殿下匆匆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 明苏抿紧了唇,像是从茫然中醒了过来,语气也清醒多了:「姑姑转告母妃,我得了枚簪子。」说罢,又补了一句,「母妃明白的。」 她这般说,春然自是不好再拦,由她出宫了。 公主府的车驾停在宫门外,明苏登车,车驾回府。 行至半道,她掀开窗帘,令玄过上车来。 玄过跪在车中,等候她的吩咐。 装了金簪的匣子放在明苏的手边,她看都没看一眼,道:「瑾嫔说的,你可听清了。」 「小的听清了。」 明苏合上眼睛,道:「你带上人,亲自去,顺着这条线查。」 玄过俯身道:「是。」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殿下不待明日当面问问瑾嫔娘娘的兄长,再行确定?」 明苏摇了下头:「这是她的东西。」 她如此肯定,玄过便不再问了,正要告退,公主喊了住他,又吩咐道:「她未必肯随你回京,找到她,看住就是,不必急着露面,先传书与我。」 这话,公主每回都要吩咐的。五年了,这么多次了,玄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惜公主的希望回回都落了空。 反倒是向公主敬献的旧物已越来越少了。 玄过下去了。 推开车门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公主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次,必能找到。」 玄过暗自嘆了口气,出了车驾,看到外头昏暗苍穹之下,街市上来来往往的布衣百姓,忽觉岁月如梭,世道苍茫。 殿下每回得到那人的旧物,便会安排沿着来歷去查,试图找到那人的下落,可回回都是期望成空,这两年,敬献旧物的人越来越少了,线索也就断了,殿下口上不说,心里是急。 只盼这次,就让他寻到那位郑小姐,也免了殿下,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找下去。 车驾继续前行。 玄过一走,明苏低头看着那匣子。她的眼中浮现出憎恨,半晌憎恨又转为冷寂,她用手心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匣身,只一下,便收回了手,仿佛这般,已是最大的宽恕。 到了公主府,明苏站起身,就要下车,到车门边上,她又回头看匣子好几眼,迟疑了片刻,才极为屈尊一般,神色倨傲地将匣子拿了起来。可一拿到手里,她便把匣子握得紧紧,用力得像是要把它嵌入自己的手心。 回了府,便有家令迎了上来,见了她手中的匣子,便要伸手接过,却被公主挥退了。 公主府极深阔,按占地来算,甚至比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府邸都要大上一些。 她径直往里,走入一座临水的阁楼。 这阁楼被她做了内书房,夏日清凉,冬日关了门,点上暖炉,既不冷,又能观湖上雪景,极为雅致。 她登上阁楼,凭栏而立。 不知站了多久,天都黑了,楼中也点起了灯烛,她才将匣子打开。金簪还是方才殿中见到时的模样,她拿起来,指腹在簪身上轻轻滑过,便摸出簪身上那一行小字。
第17页 她神色冷淡地低下头,那行小字便映入了她的眼帘,只见写的是:「贺阿宓十七芳诞。」 她心中缓缓地有了一些暖意,这些年早就冷成冰的心像是要化开了。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她拿着簪子,亲手赠与郑宓时的模样。 「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 「真的喜欢?可是手艺有些粗糙。」 「粗糙也喜欢,只要是你所赠,我都喜欢。」那人笑吟吟的,又道,「何况也不粗糙啊,做得真好。」 「那我以后还给你做!」 明苏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弯起,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放下,目光也冷了。 回忆很好,却暖不了现在。 身后响起脚步声,明苏一回头,见是家令。 方才府门处就令他退下了,怎么又跟来了? 「殿下。」家令拱手行礼,而后才在明苏不耐的目光下,认真说道:「明日行宴,帖子都放了,这是坐次,请殿下过目。」 说着,呈上一册子。 明苏接过,扫了一眼,便道:「可。」 家令接过,看到她手中的簪子,便多起嘴来:「这簪子别致,可惜……怎么是半旧的?」 话一说完,他自己就明白过来,半旧之物,且被殿下这般拿在手中,那必是那位郑小姐的。他又多了句嘴:「殿下可是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明苏像被戳中了什么,突然间就沉下了脸,扬手将簪子掷入湖中。 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传来,明苏怔怔地盯着湖面,看着湖面那一圈一圈的涟漪,像是心都被掏空了,口中却不忘嘴硬,冷笑道:「她也配?」 家令暗自嘆了口气,抬袖无声一礼,退下了。退至门边,他禁不住回头,只见公主仍自看着湖面,湖面的涟漪都平静下来了,她却依旧没能回神。 家令收回目光,袖手退出阁楼,暗自琢磨开来。 这簪子得连夜捞上来,否则拖到了明日,在水中泡坏了,公主口上不会明言,但必会寻这里那里的不是,搅得满府不得安生。 方才只匆匆一眼,依稀瞧见簪上似乎嵌了玉,可盼岁月数载,金簪牢固依旧,千万别掉了。 还有明日,将簪子送回公主手中时,得寻个由头,用什么由头呢,上回是「此物名贵,不如留着,也好充作家用」,上上回是「鱼儿无知,倘若误食,恐害了它一条性命」,还有上上上回…… 多得家令都记不住多少回了。一开始,他还会认认真真地想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次数多了,什么藉口都用过了,之后的由头也就千奇百怪地荒诞起来。 但不论他说什么,只要不提是殿下自己捨不得,殿下都会接受,仿佛她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不论那台阶是好,是坏,是光洁华贵的玉阶,还是荒烟蔓草的石阶,她都会去走。 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殿下这般既真切地厌憎,又切不断过往地吊着,年復一年地寻找,年復一年地痛恨,又年復一年地舍不下,每日每夜地盼离人归来。 家令脑筋转得快,才走出阁楼,便想出,今次便说是「异物在水,影响水草生发」吧。 哎呀,俸禄不易食,这公主府的家令,真是难为。 第十章 夜幕已临,信国公主府的府门一阖,重重守卫,道道门禁,无人能知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也回了仁明殿。 一日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她在殿中坐下,慢慢地捋着头绪。 宫人们静静侍立,不敢发出声响,便是添茶换水,也放轻了动作,竭力不发出一丝动静。云桑在旁看清明白,不免诧异,皇后娘娘入宫才不过半月,中宫威仪应当还未养出来。而她先前不过是小官之女,在长安这装满了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的地界,国子监祭酒,委实算不得什么。怎么娘娘就有如此威势,使得这些见惯了天家富贵的宫人都心生畏惧,小心侍奉。 云桑诧异着,忽而发觉,不只是这些小宫人,她这在宫中滚打了十来年的老人,也是如此,从心底对皇后娘娘,存了敬畏。 宫人们怎么想,郑宓并未去留意,她思索着诸事,从皇帝的态度,到几位皇子的争端,到后宫格局,到……明苏。她一一细想下来,待她回过神,才发觉蜡烛都燃了大半了。 云桑见她望向那蜡烛,低声道:「夜了,娘娘该就寝了。」 郑宓点头,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云桑朝四下抬了抬下颔,几名宫女立即上前来,侍奉皇后梳洗更衣。 郑宓在榻上躺下,云桑落下帷帐,轻手轻脚地退去了外间。殿中静了下来,寂静黑夜,催人入眠。 郑宓合上眼睛,心事在怀,仍旧思虑不断。直至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方觉累了,昏昏沉沉的陷入睡眠。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一事,仁明殿的格局与从前一模一样,乃至殿中的摆设,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几乎不曾换过,这可是皇帝有意为之,他如此行事,又是什么心思? 因着这一桩,翌日,郑宓醒得颇早,起榻梳洗时,便如随口提起一般,与云桑问道:「仁明殿从前是何人居住?」 云桑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仍是恭敬回道:「仁明殿自太祖皇帝始,便是皇后宫苑,在娘娘前,是废后的居所。」 郑宓听到废后二字,心中一痛,维持着浅笑,又问:「废后?那该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间,仁明殿便是空着吗?」
第18页 「废后赐死当日,陛下便下诏封禁了仁明殿,直至娘娘入宫前,方解了禁,使人修缮。陛下有口谕,为防耽搁修缮进程,误了婚期,至娘娘大婚前,除了那些工匠,不许任何人踏足。」云桑说道,又恐皇后听了觉得不吉利,忙道:「最要紧的是仁明殿的象徵,这是中宫居所,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位不想来此,沾一沾中宫的福气?」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安她心道:「本宫也这么以为。」 待她梳洗成妆,有宫人来禀,已有前来请安的妃子候在前殿了。 妃嫔们每日晨起都要向皇后问安,若是皇子与公主,则晨昏皆要来仁明殿请安,是为晨昏定省。不过皇家的孩子,稍稍长大些便都开府在外,忙着自己的事了,哪儿腾得出这一晨一昏的空当来,故而,便改了每月初一、十五,来向皇后请安一回。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孩子们是不来的。 郑宓看了眼殿中的铜壶滴漏,刚过了卯初,早得很。她饶有兴致道:「哪一位来得这样早?」 那宫人回道:「是淑妃娘娘。」 郑宓一怔,颇感意外,她记得,姑母在的时候,淑妃娘娘是从来不来问安,寻常连仁明殿的殿门都不踏入。她曾观察过,一年到头,淑妃娘娘大约只在端午中秋或是除夕的宫宴上方会向姑母行上一礼。 那时宫中常有人暗讽淑妃为人太独,孤高无礼。 怎么从前被称作孤高无礼之人,如今却日日都来问安了,且还来得这样早。 想到她昨日也是最后一个走的,郑宓总觉淑妃怕是有什么深意,便未耽搁,成妆更衣之后,扶着云桑的手,去了前殿。 不想,淑妃却未在殿中,只在她昨日坐过的那把椅子边上的几上看到了一盏犹自冒着热气的香茶。 「淑妃娘娘往园中去了。」一旁的小宫娥适时禀道。 郑宓点了点头,也跟着去了园中。 仁明殿的园子在前殿之后,园子不小,其中草木珍奇,假山阁楼皆备,既不失风雅,亦不减一国之母的庄严大气。郑宓循着正中一条鹅卵石小道走去,走了不多时,便看到淑妃背对着这边,站在一丛正当盛放的芍药前。 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长衫,发上是白玉簮,雅致如烟云环绕的远山。 云桑正要高声通报,郑宓抬了下手,止住她出声,自走了过去。 行至五步之遥处,淑妃听见了声响,转过身来,见了她,低身福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 郑宓从前觉得她过于严苛,如今却因她是明苏的母亲,觉得很是亲切。她上前一步,扶起了她,笑道:「免礼。」 淑妃便道了声:「谢过皇后。」站直了身。 走近了,郑宓才发觉淑妃方才看的,并非是那丛芍药,而是芍药边上极为素雅的一丛兰草,只是方才,被她的身子挡住了。 「淑妃喜欢兰草?」郑宓问道。 淑妃一笑,道:「喜欢,很喜欢。」 「兰草姿态端秀,幽香清远,是君子之姿,难怪你喜欢。」郑宓说道,又看了一眼,素雅的兰草之畔,栽的是张扬浓烈的芍药,这二者天壤之别,可栽到一处,竟意外地不显唐突,反倒浓淡相宜,很是和谐。 淑妃只笑而已,未再多言。 天色尚早,东方天际还是青灰色的,隐约有红光绽放,晨风吹拂,凉爽舒适。只是这时节,此时的清爽也只得这片刻而已,众人皆知,不出半个时辰,必然又是旭日当空的炎炎酷暑。 郑宓一面与淑妃说着话,一面暗自打量她,越看越觉,她早来也好,晚去也罢,似乎都无深意,只是想在这仁明殿中多待一会儿。 这念头,荒唐得很。 郑宓暗自一哂,目光扫过芍药后的矮树丛,笑意便凝滞了。那处草木掩映,茂密枝叶交叉,墨绿色深处,是一处阁楼,那是明苏年少时,读书的地方。 宫中进学的皇子众多,但喜好读书的公主却极少,且即便喜欢,按宫中的惯例,多数也只配上一名女先生也就罢了。 但明苏不同,明苏好学。她从三岁时,由淑妃亲自开蒙,读了两年蒙学,辗转到了这仁明殿中,跟着皇后进学,直到七岁,皇后求了皇帝,为明苏单请了一名老翰林,又在皇宫的西南角,单辟了一处殿宇出来,专供她读书。 只是,即便她有了专门进学的殿宇,但她还是喜欢来这座阁楼温习功课,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 仁明殿与她的贞观殿不远,路上耽搁不了多少功夫,皇后也就由了她在此。 明苏好学,狠得下心苦读,她的诗文一向比诸皇子写得好,她读史也比诸皇子透彻,她的字更是严寒酷暑,四季不辍地苦练出来的稳健遒劲。 只是那时候,皇子们都没拿她当回事,哪怕她读成了才学盖京华的局面,又能如何,不过是名公主罢了。 郑宓曾听过宫人私底下议论过此事。 她听得很不是滋味,更是心疼明苏。她怕她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累坏了身子,时常寻她说一会儿话,或是领着她去园中走一走,望一望绿色的草木,与远处的殿宇楼台。 明苏性子好,由着她,有时苦思被打断,也不埋怨,总是她想做什么,便陪着她做什么。 那一阵,她学琴到了瓶颈处,入宫来请姑母指点,明苏正换乳牙,不爱开口。她练琴之余,每隔一个时辰,便来逗她说话一回,好让她歇一歇。
第19页 可惜明苏定力好得很,让她逗得想笑了,就抬头,用盛满笑意的眼眸望她一眼,就是不出声。 可她越是不开口,她偏就越是想听她说话。那日,明苏在窗下读《左传》,她在她边上奏琴,奏的是幽缓的曲子,合着青白釉香炉裊裊升起的水沉香的沉静气息,室内一派清幽雅致。 一曲奏罢,明苏搁下了笔,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 郑宓便等着她开口,明苏眉眼间略显纠结,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拿起笔,继续书写。郑宓见书桌上,砚中的墨用尽了,便上前去,替她研墨。 时辰已不早了,将至亥时,明苏还余了些功课未完成。郑宓就在旁看着,或是为她研墨,或是替她斟茶,只是陪着她。 直到亥中,她停了笔,终于写完了功课,郑宓方笑着道:「殿下辛苦,可要臣女为您捏捏肩。」 她们时常一处玩,这般玩笑话是常有的,明苏一汪水眸中笑意温柔,摇了摇头。 郑宓想了一想,又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鑑来,放到明苏手中,明苏低头把玩,看到底下的印文,笑意布满了她的小脸。 郑宓笑道:「这份薄礼,殿下可喜欢?」 明苏连连点头,显然是爱不释手。 可惜她还是没开口。 郑宓再想了想,又道:「这鸡心石,是我写了首诗,祖父奖赏的,算是以力易物,印文中殿下的名讳,是我亲手刻的,费了好些时日。皆是亲力亲为,诚意可够?」 明苏还是连连点头,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真挚。 可郑宓偏生有意为难她,佯作怏怏,显出很低落的模样来,嘆息道:「可殿下却连句话都不愿与臣女讲?」 明苏见不得她有一丝难过,立时急道:「不是!」说完,反应过来,忙用手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她,瓮声瓮气的,还有点漏风,道:「你可见着了?」 郑宓强忍住笑意,摇头。她没敢说话,怕一开口,便笑出声。 可明苏哪儿能瞧不出来,她正是晓得要面子的年岁,脸都涨红了,站起身,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印鑑,生气地瞪着她。 郑宓连忙哄她,心中却是止不住笑意,掉了乳牙的殿下真是奶里奶气的可爱。 第十一章 奶里奶气的殿下还有点凶,但也很好哄,郑宓再三保证了没看到,明苏便不与她置气了。 又过了两月,她的生辰将近,郑府打发人来,催她回家,明苏在她离宫前来寻她,满目不舍:「可惜不能在你生辰当日,与你一块吃碗长寿面。」 那时她的牙已长出来了,不影响说话了。郑宓也捨不得她,与她道:「我也不好总不回家,待过两个月,姑母寿辰,我再入宫来。」 明苏也没别的法子,一面嘆息两月的辰光太过漫长,一面又很担忧,拦着她的衣角,与她说道:「我会想你的,你别忘了我,下回入宫来,还与我玩。」 她总担心郑宓嫌她岁数小,与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郑宓自然答应了。 明苏这才宽慰一些,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她:「这个,是我贺你生辰的寿礼,也提前赠与你吧。」 郑宓接过,见明苏十分期待地望着她,便知她是想要她打开来看一看了。 小小的盒子,只掌心大小,郑宓也好奇得很,想里头会是什么,她原以为殿下满身书卷气,会赠她文房四宝一类的,可这盒子的尺寸,文房四宝是断断装不下的。 她的心被勾得痒痒的,好奇地打了开来,便见里头是一小小的扇坠,红绳编制,样式很精巧。郑宓出身太傅府,这样的东西自然不知有多少,可她一见明苏送给她的这一个,就很喜欢,拿在手里,端详许久。 扇坠编织成了如意结的样式,小小的一个,挂在团扇底下正好,也不会显得累赘。郑宓细细地看,目光被如意结底下的一颗莹白色的小珠子吸引了。 她摸了摸,珠子光滑且轻盈,似乎是某种玉石,却又从来没见过。 明苏开了口:「这枚扇坠是我亲手所制。」 郑宓一听就明白了,是因为她赠她的印鑑是亲手刻的,所以,明苏认为要亲手所制才能显诚意。她笑着福下身,道:「多谢殿下用心。」 明苏老沉地点了下头,脸都羞红了,口上却仍像个小大人似的,清晰道:「如意结是我编的,所用的红色丝线,是我请针线上的嬷嬷教我纺的。底下那珠子也是我亲手打磨,用的是、是我攒的乳牙,我自己长的。全部都是我亲力亲为。」 郑宓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小的珠子,是她用乳牙打磨的,很是意外。 明苏说完,就等着郑宓夸她了,郑宓如她所愿,好好地夸了她一顿,殿下的尾巴都要晃起来了,郑宓忽然道:「殿下换了这么多颗,却只给了臣女一颗?」 明苏那无形的尾巴瞬间蔫了下去,有些丧气地道:「其他的,都打磨坏了。」她仔细地把工序说了一遍,「要成这样一颗珠子,得先磨出形状,再将表面磨细,而后用活水沖洗,然后擦拭,还得上一层蜡。光是磨出形状,就弄坏了好几颗。不是我手笨,玉石师傅说,乳牙太小了,活计精细,才不易打磨。」 她起头丧气弄坏了好几颗,但说到后头,又神采奕奕的:「你喜欢就好了。」 郑宓看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只见明苏一贯执笔的手上多了好几道深深的口子,指尖也红肿了。
第20页 那座阁楼掩映在草木之后,还与十多年一样,清净雅致。郑宓想起那时的情形,至今仍觉心疼,倒是明苏那小傻瓜,急忙地反过来安慰她,说一点也不疼。 就是从那一回起,她每年的生辰,明苏都会亲手做一件贺礼送给她。可惜那一件件贺礼,都在抄家时丢失了,那一枚金簪,恐怕此时,也已被明苏毁去了。 「娘娘,时候不早,各宫妃嫔都在前殿候着了。」云桑出声提醒道。 郑宓回过神,见淑妃也与她一般,看着那座阁楼,忽而猜想,大抵她是来看明苏幼时读书的地方的,于是笑道:「淑妃与本宫一同去吧。」 淑妃收回目光,福身道:「是。」 请安这事,大多枯燥无聊,将嫔妃们聚到一处,与皇后行个礼,接着,便是皇后问一问一些或得宠或亲近的妃嫔近日可好,再吩咐一番妃嫔们要时候好皇帝,争取早日为皇家诞下子嗣,而后便是饮些香茶,妃嫔间相互打打机锋,皇后适时打个圆场,直到太阳高升,这一日的请安便算完了,妃嫔们便可各自散去。 郑宓从前见过姑母如何行事,倒也算得心应手,只在妃嫔们离去后,在心里感嘆了一声,每日如此,旁的倒没什么,只是挺费茶水的。 今日淑妃并未逗留,是与其他妃嫔一同离去的,倒是贤妃与德妃似有犹豫之意,不过也在相互对视一眼后,告退了。 打发走了众人,郑宓去了那座阁楼。 因是专与明苏读书所用,这座阁楼最大的好处便是清幽。 登上阁楼,推开朝着南面的那扇窗,便有清风拂入阁,窗外是一片翠绿,微风吹拂,便是一片绿涛,观之使人心旷神怡。 郑宓在书桌旁坐下了,桌上的文房四宝竟还一如从前的模样。郑宓看了一会儿,想起明苏曾经坐在这里,专注读书的模样,心缓缓地静了下来。 她想到昨日,明苏所言,她若有心与她联手,便使人往贞观殿递个话。 若是以往,她断不会迟疑,可如今她要做的,是一件忤逆兇险之事,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復,若是与明苏站到同一阵营,倘使行差踏错,少不得连累到她。 郑宓最不能忍的,便是将明苏置于险境。 信国公主府正在行宴,宴后,明苏又留了几名心腹下来,继续欢饮。 满堂济济,皆是贵胄,明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记挂着玄过那边的进展。 容城距京师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也就到了,这时玄过应当刚到,刚着手去查。这回的线索很清晰,必能查出些眉目来。 何况,明苏蹙眉,在心底算计着光阴,已有五年了,她也该回来了。她知道郑宓的性子,她绝不会苟且偷生,她活下来,便是为了翻案的。既要翻案,又怎会一直逃避在外,不回京师。 殿中笑语不断,丝竹管弦伴着殿前翩翩起舞的舞姬,大臣们或是高声赞扬歌舞美酒,或是交头接耳,说着话。明苏全未听入耳中,只顾自己想着,等找到了郑宓,她必会…… 忽然,殿中有一名大臣晃晃悠悠地端着酒盏站了起来,朝着上首,大声道:「信国殿下,臣借这一盏酒,恭贺殿下福寿无边……」 明苏的思绪被打断了,不知怎么,她非但不恼怒,隐隐还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举起手中的翡翠杯一扬便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微微有些灼烫,到腹中,却是熏熏然的舒适。 其余大臣见此,哪儿甘示弱,落下这表忠心的好机会,接连起身,为殿下上寿,明苏全部喝了,喝得都醉了。她往日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美酒佳肴,沾一沾唇,便算是与足了颜面了,可今日,不知怎么,她特别高兴,尤其是饮了酒后,那压在心底的高兴便被释放了出来。 直至散宴,大臣们都退下了,明苏直接醉倒在了座上,伏在食案上,睡了过去。 她与从前的确大不一样了,性子改得让人瞧不出她原本的面目,只有在酒醉之后,方能从她静谧的睡颜中瞧出几分她年少时安静温和的模样。 明苏睡得很沉,她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她又梦到了郑宓,是在那座教坊中,她对她冷颜相待的模样。醒来后,依旧心疼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她却还是很高兴。 她也不知究竟哪里来的信心,只是隐隐间有种感觉,郑宓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这一回,一定能找到她。明苏预感道。 接下去几日,她都没有出府,留在府中,等玄过回来。 等到第五日,玄过回来了。 大热的天,他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却半点不敢耽搁,飞快地奔入内府。殿下吩咐过,玄过回来,不必通报,让他径直入内。 他到时,明苏正在看一道刑部的公文,见玄过推门而入,她当即站了起来,不等玄过行礼,便问:「在何处?」 她的双手按在桌上,嵴背绷得笔直,声音是竭力克制后方有平稳。 玄过不敢看她,跪下了,小声回道:「小的辜负殿下所託,还是没有寻见郑氏踪迹。」 明苏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离,她的嘴唇抖了一下,眼睛失神地看着玄过,直过了许久,方稳着声,淡淡道:「无妨,说说经过。」 「是。那簪子的确是一名赌徒输光了银钱后,质押的。小的寻到了那名赌徒,一查方知,他原是刑部一名胥吏,这金簪是当年郑府抄家时,他从抄没的财物中偷窃的。前年,他因酒误事,被夺职,回乡后,又染上了赌瘾,越过越潦倒,便将这金簪质押了。」
第21页 玄过三言两语便将经过说了出来。 这簪子从抄家时,就不在郑宓手中,循着这条线索,自然是寻不到她的。 明苏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 玄过磕了个头,无声地退下了。 明苏低着头,跌坐到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公文,试图重新集中精力,不去想郑宓了,可却做不到,她恼怒之下,将桌上诸物全部挥到了地上,砚台打翻了,公文染上了墨迹,看不得了,各式笔、纸散落了一地。 明苏却无半点快意,她怔怔地看着地面的杂乱,看了许久,忽然强撑着笑了一下,轻声道:「也好,反正、反正……我还没想好要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乳牙,其实是有个小故事的。 上半年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我蹲下来,跟他平视,问,你要送我什么呀? 他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在我面前摊开,手心是一颗小乳牙,很害羞地说,送给你。 这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很可爱,糯米一样的小乳牙很可爱,那个小男孩也很可爱。 特别治癒。 当然最后我表示很感谢,然后拒绝了他的牙。 第十二章 「公主今日入宫了吗?」 连日阴雨,直到今日方有了点放晴的样子。 郑宓坐在檐下看庭中绿得越发青翠的草木,问道。 云桑已知晓了,皇帝虽有五女,但娘娘口中提起的公主,必然是信国殿下。她恭敬回道:「信国殿下今日也不曾入宫。」 今日也不曾入宫。郑宓低眉思索,算起来明苏得有大半月不曾来宫里了,连初一的阖宫请安她都不曾露面。 「娘娘可是有事要与信国殿下商量?」云桑问道,那日昆玉殿中,她也是在的,自然知晓信国殿下有招揽皇后之意。 但大半月来,娘娘并未打发人去贞观殿,倒是接连见了贤妃与德妃,听这两位各自夸耀了一番五皇子与三皇子的好处。 郑宓倒没什么事要与明苏商量的,不过是想念她罢了。她欲令云桑去打听打听,明苏近日在做什么,然而话一开口,就成了:「不必信国殿下信国殿下地唤她,仁明殿中只有一个殿下。」 云桑不知皇后与信国殿下的旧事,听这一句,心里一个咯噔,只能想到,不加封号只称殿下,往往是妃嫔们宫里的宫人们对她们所生的孩子的称法。 莫非娘娘是见膝下无子,陛下也不爱来仁明殿,欲与淑妃娘娘抢孩子吗? 她心惊胆战地提了一句:「殿下与淑妃娘娘母女之情极是深厚,且殿下已有十九了。」就算抢过来也养不熟的,何况抢不过来。要真做了,反倒同信国殿下与淑妃娘娘两处结怨。 郑宓也不知她能想得这么偏,只听到了后半句,心中想,是啊,明苏有十九了,是全然不同的风华了。可惜她错失了这中间的五年,错过了明苏的蜕变。 只是,如果、如果她在,她陪在明苏身边,明苏也未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郑宓心下一酸,语气也淡下来:「我知道。」 云桑听皇后娘娘话中虽有些艰涩意味,但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便松了口气,笑着道:「娘娘喜欢殿下,以后也可常召殿下来坐的。」 郑宓正酸涩,乍然听到她这句「娘娘喜欢殿下」,心中又滚烫起来,口中不由维持着女儿家的矜持,道:「也不是,喜欢她,只是本宫入宫以来,只见过她,很亲切罢了。」 云桑嘆了口气,娘娘这语气分明是强作坚强。也是,宫中的女子不论位份高低,若无一子,来日总难免凄凉,可如今后宫乱的,陛下又不踏足仁明殿,此事着实难得很。 「婢子明白了。」云桑说道,既然娘娘喜欢信国殿下,以后待殿下得恭敬一些了。一时倒忘了皇后与公主岁数相差不大,且公主还有好女色的美名在。 倒使郑宓十分疑惑,心道,她怎么就明白了?她明白什么了?正要开口询问,那边有两名内侍小声咬着耳朵,走来了。 那二人是从外头回来,没看到皇后在檐下赏景,低声有说有笑的,失了规矩。云桑见此,蹙了下眉,微微抬高了声音:「娘娘在此,不得喧譁。」 两名内侍这才看到皇后,大惊失色地趋步至阶前跪下,连连叩首道:「小的该死,没留意娘娘在此,驾前失仪,求娘娘责罚!」 郑宓倒是很好说话,昨夜下的雨,庭前铺的石子路上还是湿的,二人跪在湿漉漉的地上,膝盖处很快就湿透了。她温声道:「起来吧。」 二人连连叩谢皇后恩典,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皇后问道。 左边的那名内侍岁数稍大一些,看起来胆子也要大一些,便开了口,回道:「回娘娘的话,小的在御花园听闻了一些闲、闲话……」他说到此,想起在背后议论主子是大忌,吓得又跪下了,伏地道:「是讲信国殿下的,小的们只是随口说了一说。并未议论信国殿下。」 云桑暗道,才说到殿下呢,就来了。这二人是仁明殿中十分得用的两名内侍,手脚勤快,为人也很忠诚。她怕这二人在背后议论公主,惹得娘娘动怒,发落了他们,便上前一步,斥道:「殿下就殿下,什么信国殿下,如此生疏。」
第22页 郑宓不语,耳尖微红。 那内侍也不懂怎么称信国殿下就生疏了,他们仁明殿与淑妃的南薰殿和信国殿下的贞观殿也没什么往来啊。但他正惶恐,也不敢问,只战战兢兢地连连称是:「是、是。」 郑宓只觉与明苏的距离仿佛拉近了一些,心间暖意融融的,笑了笑,问:「你们在御花园中听到了什么闲话?」 年长些的内侍如实禀了来:「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编排殿下。这阵子殿下在宫外做了不少事,闹得朝中不得安宁,她先命人弹劾了三皇子殿下门下的一名御史抢占民田,与三皇子殿下的人一番你来我往的争执,将原本只是一名御史抢占民田的事,变成了揭露三皇子殿下门下好几名官员大行不法之事,三皇子殿下见讨不了好,只得认了,不与殿下争了。」 郑宓一怔,她身处深宫,并不知道朝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问道:「三皇子是德妃娘娘所出,公主与他过不去,贤妃娘娘的宫人应当拍手称快才是,怎会编排公主?」 年少些的内侍开了口,他的口齿更伶俐些,声音也更清脆:「是五皇子殿下见殿下将三皇子殿下得罪彻底了,便赶忙登门示好,谁知第二日,殿下便在朝上参奏五皇子殿下不修内德,纵容门下仗势欺人,在地方鱼肉百姓,为非作歹。贤妃娘娘的宫人便是因这个编排殿下,说殿下排挤三皇子只是参他门下的人,排挤他们家殿下却偏偏说是他们殿下驭下不严。」 云桑听得震惊,担忧道:「先打了三皇子的脸,又将五皇子得罪了,殿下这是……」全然没给自己留后路啊。 郑宓却想到了那枚金簪,明苏是得了那枚金簪后,不再入宫的,这些事又发生这段时日里。她不免多想,是明苏看到她的东西,心情不好,才会如此乖戾行事。 难道她真的就厌恶她至此吗? 方才生起暖意全部都消失了,郑宓心中苦涩,却又不得不强撑着,问个明白:「这是何时的事?」 两名内侍一起回忆,年少些的灵活,很快想起来了,道:「听贤妃娘娘的宫人话中之意,殿下弹劾五皇子是在七日前。」 郑宓点了下头,挥手令他们退下了。 光阴流逝得飞快。她醒来时正值盛夏,转眼间却过去一个多月了。天也入了秋。庭中的草木枝叶间也隐隐泛了黄。拂面而来的清风已不再带着热浪,反而有了丝丝凉意。 那两名内侍退下后,皇后娘娘便合着眼眸,静坐不语,云桑也不敢出声,在旁伺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郑宓心绪稳一些了,方道:「七日前发生的事,本宫却到今日才知。」 这消息已不只是不灵通了。可云桑也没法子。总不能把仁明殿的宫人全散出去打听消息,何况这般行事,也打听不出什么来。贤妃她们也是在宫中待得久了,各处培植了耳目人脉,才能这般将朝廷的事通过一条条人脉,传入各自宫中的。 郑宓也知其中的关窍,只是她方才想的是,倘若明苏在宫外出了什么事,她是不是也要隔上七日,才得到消息。 要经营人脉,培植耳目,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郑宓知晓道理,她只是着急罢了。 原本她想的只是如何为郑家翻案,眼下又少不得牵挂起明苏来。明苏如此张扬霸道的行事,早已将人都得罪了,将来若出什么事,三皇子五皇子定然落井下石。 郑宓拧着眉心,前几日她想的是还是不要和明苏牵连太多,以免有什么差池,牵连了明苏,今日却开始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而她在这深宫中不及救护。 「什么日子了?」她问道。 「三十了。」云桑答,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明日就是初一,阖宫请安的日子。」 阖宫请安的日子。郑宓暗自期盼,明日明苏可一定要来。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第二日,不知是郑宓的祈祷起了效,还是明苏闹过一阵,安分下来,记起要守规矩来了。她当真早早地入宫来,给皇后请安。 仁明殿前,皇子公主们聚得齐齐整整,另外四名已出嫁的公主也来了。 三皇子、五皇子刚同明苏起过嫌隙,但此时见了她,仍旧是笑脸相迎,尤其是五皇子,格外能隐忍,还端起皇兄的温和架子,关心起明苏的起居饮食。 明苏这时倒瞧不出她行事张扬的作风了,笑眯眯的,好好地与人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郑宓也不好与明苏说什么。只是格外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瘦了,衣衫亦是单薄,便很担忧。她在十四岁那年受过嵴杖,之后不曾好生将养,她那时便很担心杖伤会成沉疴痼疾,时常提醒明苏好生保养。 可眼下,她却连多添件衣衫都不肯。 明苏坐在底下,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皇后的眼神关切且略含责备,明苏莫名觉得眼熟,仿佛从前见过无数回。 郑宓与她对视了一眼,还是不放心,想过会儿将明苏留下与她再叮嘱一番。旁的都可以缓缓图之,可她的身子,是最要紧,最耽搁不得的。 她望向殿中众人,适宜地露出些笑意,端庄而温煦:「你们的孝心,本宫都知道了。」 又问了几位公主家中可好,驸马可好,对皇子们,也问他们皇子妃如何,两名小皇孙又如何。 一番章程走下来,直至近午,方才散去。
第23页 明苏走出大殿,打算往南薰殿去,陪母妃用午膳,谁知刚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殿下留步。」 她止步回头,一名宫人快步走了上来,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笑着道:「娘娘请殿下一同用午膳。」 四下里人还未走尽,明苏还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落皇后的面子,便道:「多谢娘娘恩典。」随这宫人回了大殿。 云桑将公主请回来了,引着她进了大殿。 仁明殿上下,明苏都熟悉得很,这里的每一处,她都来过、见过无数遍,跟在云桑身后,也不显得生疏拘束,大大方方地看了眼殿中的格局与摆设。 「午膳还有一会儿,劳烦殿下稍候了。娘娘就在里头,殿下快去吧。」云桑走到门边,掀开内殿的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苏不知怎么,有一阵恍惚。仁明殿她有五年未来了,耳边那宫人口口声声地唤她殿下,语气间颇为亲近,竟是与从前的仁明殿极为相似。 她踏入内殿,只见里头坐了一人,那人抬眼望过来,那目光关切而温柔。也不知是因气氛很好,使她想起了从前,还是别的什么,明苏又出现了方才在大殿上的那种感觉,她觉得这双眼眸很是熟悉。 像极了她心底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第十三章 「公主来了?」那人先开了口。 明苏听见声音,骤然惊醒,心底自嘲了一声,难道是分离久了,竟是见了谁,都像她? 她府中养了那么多或是眼睛像她,或是鼻子像她,又或是轮廓像她的女子,但她明白,那些都不是她。可方才,她是当真恍惚了,以为阿宓回来了。 明苏隐隐觉得不快,又有些没来由地心虚,怎么能将旁人当做了她?阿宓再多不好,旁人又怎能比得上她? 她如今是个肆无忌惮的性子,心下不快,便要迁怒这令她不快的人。走过去,随手行礼,腰未弯,语气也不怎么恭敬,连儿臣的自称都省了,草草道了一声:「见过娘娘。」 怠慢得很。 若是旁人,好心好意地留她用膳,却平白得了她这轻视,少不得恼怒。但郑宓自是不会与她计较,笑着道:「免礼。」又令她上前来坐。 她身旁,只有一张与她靠得极近的圆凳,想来是特意为她摆上的。明苏偏生不去坐,就近拣了一圆凳,隔着三四步之遥,与郑宓相对。 郑宓忍不住笑意,以帕子掩了掩唇畔。 明苏神色难看起来,冷声道:「娘娘笑什么?」 郑宓也怕激怒了她,忙收敛了,可又觉得明苏这模样,着实很有趣。她眼中仍噙着笑意,道:「本宫只是觉得公主别扭得可爱罢了。」 顿时,明苏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更冷了下去:「娘娘召儿臣来,便是为拿儿臣寻开心的?」 再逗就生气了。郑宓也不敢招惹明苏动怒,忙说起了正事:「本宫是见公主衣衫单薄,放心不下,就起了唠叨的毛病,请公主留下叮嘱两句。」 秋风起,枝叶凋零,初初入秋的那几日,往往是乍来的一股寒潮,最是清寒,也最容易着凉。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明苏犹疑地望着她,有些戒备。 郑宓耐心很好,想起明苏不喜欢宫中那些针线娘子缝制的衣衫,总嫌华贵有余,温暖不足,而淑妃娘娘又偏偏不善针线。所以,明苏从前的衣衫,尤其是贴身的里衣,都是她与姑母替她做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这一算起来,那些年里,她不知替明苏做了多少衣裳,清楚她喜欢哪种布料,也了解她喜欢什么样式。 日子很难熬,但有明苏,有她们的那些过往,再难,似乎都不觉得艰涩了。 郑宓微笑道:「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公主若不嫌弃,此时赶制,到入冬前也能赶出几身冬衣来了。」顿了顿,又道,「只是秋日的衣衫,还请公主先凑合着保暖为要。」 她这般体贴关切,明苏倒有些看不透她了,上回昆玉殿,皇后见她还拘谨得很,隐隐间也能看出她有些惧她,怎么才过去一月,她就这般亲近起来? 看不透,她就不看了,反正也不是多要紧的人。明苏笑了笑,轻飘飘道:「不劳娘娘费心,儿臣嫌弃。」 她若只是拒绝,也就罢了,偏偏还拒绝得如此冷硬,让郑宓下不来台。 郑宓的笑意也撑不住了,她低下头,将茶盅端到手里,心里则有些急,明苏如此排斥,她们的缘分难道就要就此断了吗? 明苏这些年也没怎么关心过旁人的感受,只图自己痛快也就罢了。但此时,她说了那句话,又见皇后低眉垂首,不知怎么,就觉她说得过分了。 可她也不愿与皇后道歉,赔不是。她这辈子最在意的三人,一个被勒死在了她面前,一个在五年前一去不返,只剩下母妃,在宫中等她。 除了这三人,其余的在她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她想起入宫前命人往母妃那里传过话,说要陪她用午膳的,上回她就因那金簪失约了,今次可不能再失约。 明苏这般想着,站起了身,就要告退。 郑宓见她要走,急了,脱口道:「你身上疼吗?」 明苏不明所以,只下意识道:「什么?」 郑宓只得说得明白些:「阴雨连连,你背上的伤,疼吗?」 明苏的神色骤然阴冷了下来,盯着她,森冷道:「你命人查我?」
第24页 郑宓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倒怔住了。 她与明苏从来没有表过心意,只是她们彼此间却存了这默契。她十九岁都未出嫁,是为什么,祖父知晓,姑母也知晓,却都不曾来规劝拆散,只是含蓄地提醒她,若要相守,还需筹谋。 有长辈默许,纵使前路还有坎坷,但郑宓一直相信,她与明苏是能相守终生的。 直到郑家被抄,合族皆亡,她被没入教坊为奴。 那日之后,明苏每日都来。郑宓不知她是如何潜出宫的,也不想见她。她知明苏是无辜的,皇帝想做的事,她拦不住。 可家仇已经在了,一看到她,她就会想起惨死的家人,她们之间已不可能了。 明苏也知道,她尽力地不来碍她的眼,每日来,都不会入她的房门,或在大厅坐一坐,或是在隔壁开一间房,拿出她自己带来的书打发时间。 于是一连七日,她只知明苏每日都来,却未见过她一面。 至于明苏为何来得这样勤,她自然是知道的。这半月,教坊的主事不敢让她出去献艺,也不敢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往她房中领。她这价值千金的头牌,便被藏在了房中,谁都见不着。 但明苏来,是悄悄来的,亦不曾张扬身份,那些不务正道的贵胄公子哪儿肯消停,不住地向主事施压,非要尝尝昔日郑太傅膝下最受宠爱的孙女的滋味不可。 他们这些人,本就嚣张张狂,再饮些酒下去,更是不晓得轻重,恨不能将京师都翻过来玩乐一遍方好,哪儿会将一个小小的教坊主事放在眼中。 教坊让他们折腾得不轻,主事哭丧着脸,两头为难既不敢违拗明苏,也不敢将外头那些人得罪死了。 而她倒像是被恩客养起来的花魁,诸事不必操心。 但她不想这样,她不想承明苏的情,也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再无往来,从此以后,峰迴路转也好,柳暗花明也罢,都不再见。 那日主事到了她房中,陪着小心道:「那位殿下又来了,一连七日,总不能一直干晾着,您是不是也去亮个脸?」 郑宓道:「我会去。」 主事大喜,高高兴兴地要她打扮打扮,早些过去,别让人等久了。 郑宓原没想什么,可听到她这句打扮打扮,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般。毕竟,在此之前,她是一心将明苏当成要一生一世相守不离的人来待的。 她在妆檯前坐了许久,也看了那些胭脂水粉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碰。既然要断,又何必给她留下念想。 她推开房门,走去明苏在的那间厢房。 那厢房的门是掩着的,留了条缝,她走到门边,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明日我不得空,来不了,但后日,我是必来的。倘若她有什么闪失,哪怕只受了半点屈辱,你这主事的位置都不必坐了!」 郑宓止步,透过门缝望进去,便见明苏侧对着她坐着,那主事低首哈腰地站在她身前,连连称是,称完了是,那主事又诉苦道:「可想见郑小姐的人实在多,殿下在此坐镇,倒好一些,殿下不在,他们都是有身份有来歷的,小的也不好拦啊。」 这话,显然就是推脱,能在教坊做主事的,岂能没几分拒客的本事。 郑宓看向明苏,便见明苏面上显出着急来。她不由嘆了口气,明苏的样貌与淑妃相像,可她的性子却与姑母像了个十成十,都是一般温润和气。 那主事的推脱敷衍之意如此明显,明苏还是没有动怒,只是格外郑重地看着他,肃然道:「你只记得,她有个好歹,我不问旁人,只问你。」 主事说了什么,郑宓没听进去,正要叩门,边上传来一声:「郑小姐,求您借一步说话。」 是玄过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他一面望向里头,一面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哀求道:「事关殿下,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您行行好,听小的说两句吧。」 主事行了一礼,要出来了。 玄过大急,径直扯了郑宓的衣袖。郑宓终究没狠下心,与他一同,去了侧旁的过道里。玄过没敢耽搁,四下一望,见无人留意,慌忙将宫中这几日发生的事,从明苏如何求情无门到她如何被盛怒的皇帝惩罚杖责都说了一遍。 「嵴背上的伤养不好,是要留一辈子病根的,小的实在担忧,可殿下挂念这边,连药都没来得及好好换。」玄过说得很急,又将一个瓷瓶掏出来,塞到郑宓手里,给她跪下了,「您就当是可怜殿下了。」 郑宓不知道这些事,听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拿着瓷瓶进了房门。 明苏听到声响,朝门口望了一眼,立即站了起来,拘谨而无措,抿唇道:「你、你怎么来了?」 郑宓看得出来,她的紧张与无措之下,还有一些期待和欣喜,但这些期待与欣喜在看到她手中的瓷瓶的时候,便全部消失了。 「玄过说的?」她低着头,问了一句,正想说她没事,便听郑宓道:「让我看看。」 明苏顿时更显侷促,张了张口,嗫嚅了一句:「都快半月了,没什么要紧的。」 郑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明苏便说不出话了,沉默了一阵,走去了内室,郑宓跟在她身后。 她到榻前停下,脱下了外袍,露出白色的里衣。里衣上沾了血,格外刺目。但那是在后背,明苏不知道,她撩起里衣下摆,还没完全撩起,便是一阵咬牙忍耐,缓了一缓,才继续用力。郑宓没有开口,也没帮忙,冷眼旁观。
第25页 明苏感到很难堪,却没有说什么,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里衣掀起,露出后背。 背上那一大片,寻不出一块好肉,有些结痂了,有些血痂裂了,渗出血来,血粘到了里衣上,她掀衣时,不得不用力,又撕裂了一片。 「我给你上药。」郑宓说道。 明苏意外,虽然看到她手中拿着瓷瓶,但她也猜得到必是玄过硬塞给她的,她没想过她会愿意为她上药。大概是这些日子酸苦的滋味尝多了,单单是一句上药,都让明苏涌起一阵狂喜。 她看了看郑宓的脸色,郑宓什么表情都没有,目色也很冷淡。 明苏不敢说话,生怕她一开口,就连这一点温存都没有了。 她乖乖地在榻上躺下。郑宓坐到榻边,看着那血肉模煳的嵴背。原本就清瘦身子,眼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皮肉都能看出骨头的形状。 郑宓打开瓷瓶的塞子,将药粉洒在裂开的血痂上,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白色的药粉碰到血,很快融化,原本颜色有些暗红的血也掺了点白色,化成了血水。 明苏痛得嵴背抽搐,没能忍住,发出「嘶嘶」声,却没有喊疼,也没有让她轻一点。 郑宓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些杖刑,手下更是小心,低头吹了吹,想替她减缓一些痛意。明苏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感觉到她的动作,扭过头来,颤着声,安慰她:「早、早就不、不疼了。」 郑宓的泪水滑落,她看着明苏疼到扭曲的面容,看着她苍白的嘴唇,看着她明明自己痛到了极点,却仍不忘来安慰她的感受,她就心软了。 可是,再是心软,都没用了。从刚刚见到明苏开始,家人惨死的画面便在她的脑海中不住盘桓。 上完了药,郑宓将药瓶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明苏缓过了那一阵剧痛,好了一些。她得了郑宓待她的一点好,满心都是欢喜,面色虽还苍白,眼中却已是湛亮,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讨好道:「我……」 她正要与郑宓说一声,她明日有事,来不了,但后日一定会来,便听郑宓道:「你以后都别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桑啊,昨天有评论嫌你不太聪明的亚子了,你要机灵一点,跟优秀的前辈们学一学。 胡敖&李闻:比如说我们。 第十四章 明苏才燃起了一点希望,就打破了。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心想,原来她肯为她上药,是因这已是最后的温存了。 她自己撑着她慢慢地坐起,穿上了外袍。 衣衫一遮,伤便看不到了。明苏坐到榻边,跟郑宓隔着一人之距,双腿垂下来,微微低着头。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秉性,什么样的人品,似乎只有经歷过大事后,方能看透。郑宓看着她,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衣袍穿上后,除了面容格外苍白,竟就看不出来了。 她一贯知晓明苏是很肯吃苦的性子,却不知她的隐忍也是常人难及。 郑宓忽然为她担忧起来。宫门森森,禁苑幽幽,她还要在宫廷中生活,皇帝残忍无情,心思幽沉,明苏算是姑母抚养的,皇帝会不会迁怒她。她以后的日子又该过得多难。 「阿宓。」明苏开了口。 这平静的一声,唤得郑宓心一紧,不由自主地认真听。 明苏没有看她,低着头,目光对着地面,她说得缓慢却坚定:「我做不到。」 郑宓一怔,过了片刻,才明白,这是回答她的那句「你以后都别来了。」 「这地方腌臜,吃人不吐骨头,你在这里,我暂时无法赎你出去,是我无能。但若因你一句别来,就伤了心,又或觉得羞愧,便真的不来了,让你在这里受辱,那我还是人吗?」 说完这句话,明苏就走了。伤药放在那矮几上,也忘了带走。她坐在榻上,拿起那瓶上药,看了好一会儿,起身之时,终是替她将药收了起来。 「娘娘为何不语,心虚了?」 明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郑宓的回忆。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郑宓温声说道。 她这般平静温和,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喜怒无常了。明苏不悦地蹙了下眉。 郑宓又不像旁人,或是惧她,或是对她有所求,自然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在宫中孤立无援,承蒙公主抬爱,愿为我留出一席之地,我想对公主多些了解,不也是情理之中?」郑宓又道。她自然没有查过她,可若不承认,倒不好解释,她怎会知晓她受过杖伤。 其实明苏虽性子变得古怪易怒了,但她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不晓事的。皇后要择定阵营,令人查一查她,也没什么,只是五年前的事,一向是她的逆鳞,不容外人触碰,方如此敏感。 皇后平静地解释着,明苏没忍住又去看她的眼睛。依然觉得熟悉。 倒不是这眼眸生得格外动人,方使她心生亲近,而是眼中所盛的缱绻目光,让她觉得亲切。 这已是今日的第三回了,明苏很是不悦,可一开口不知怎么,却成了赔礼:「娘娘说的是,儿臣失礼。」 虽然这赔礼看起来也无甚诚意,不过草草一言罢了,连礼都不曾行一个。但郑宓却留意到,明苏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目光也朝下敛了一下,这是她从前心虚时方会有的习惯。
第26页 于是旁人眼中乖张轻狂的信国殿下,在皇后眼中却是格外乖巧。 「多添身衣衫,别受了风寒。」皇后再度嘱咐道。 她一而再地叮嘱,明苏怕她还要来个「再而三」,便点了头:「儿臣记下了。」她说罢,又道,「儿臣一早便往南薰殿传了话,答应了母妃要陪她用午膳,先告退了。」 她是要去陪母亲用膳,郑宓自然不好阻拦,便起身送她。 到了殿门外,明苏行礼告退,直起身,将要转身之时,她没忍住,又看了眼皇后的眼睛。 那双眼眸中的目光依旧温和缱绻,宁静如溪涧中缓缓流淌的细水。 一时间诸多回忆袭来,竟让明苏想起了许多年前,郑宓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想起郑宓为她做的许多事,想起她们之间有过的许多温存。 明苏心下一慌,难道她如今,竟是耐不住清冷,要从旁人身上寻郑宓的影子了吗? 她脚下飞快,只想与这仁明殿远一些。 郑宓目送她匆匆离去,直至她看不到了,方回身入殿。 回到内殿,她忽然显出笑意,衬得眉眼愈发温柔。 云桑奇怪,问:「娘娘缘何发笑?」 郑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想到方才,明苏悄悄地看了她好几回。她自小就喜欢悄悄地看她,每回都以为自己很隐蔽,她没有发现。 信国殿下脸皮薄,是人尽皆知的事。于是她便从未揭穿,由她不时地偷看。 谁知,过去五年,她性子改了,这小习惯还留着。 午间的阳光和煦温暖,晒得人的骨头都软了。 明苏离了仁明殿,行走在一条宫道上,两侧不时有宫人经过,见了她,慌不迭地弯身行礼,她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恭敬与畏惧,径直地往前走,只当没看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将至南薰殿外了,明苏抬首望了眼天空,阳光流泻在她的脸上,犹如春风和煦地吹拂。可她却是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那皇后很古怪。」明苏说道。 玄过在她身后跟着,闻言忙问:「如何古怪?」 明苏的双眉紧蹙起来,道:「她的目光很勾人。」 玄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年来,不论如何绝色的女子,殿下都没正眼瞧过,平白担着一个好女色的名头,与人相处,比他这净了身的内侍还规矩干净,怎么就懂得什么叫勾人了? 明苏停下步子,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神色间很是费解。 玄过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收敛了笑意,恭敬道:「小的以为,皇后娘娘出身诗书之门,必是贤淑矜持,怎会……」 正是如此,前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家教,明苏是信得过的。 可她想不通怎么皇后频频用那种目光看她,神色间很是不虞:「不管怎么说,皇后必是不简单。」 玄过只觉自己这差使越发难当了,先前殿下只是遇上郑氏的事,方会或混沌茫然,或暴躁易怒,眼下却是寻常与人接触都不大清楚了。 「不如殿下问一问淑妃娘娘,娘娘在后宫,与皇后娘娘接触得要比您多。」 明苏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查一查,皇后向何人打听了我。」 虽然皇后承认是查过她,方知她曾受过嵴杖。可她总觉不对,不说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已大多或死或放出宫去了,单是如今宫中将郑家与先皇后视为禁忌,都不可能轻易与人提起当年的事。 皇后根基浅,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玄过恭敬称是,立即就命人去查了。 到了南薰殿,淑妃已等候多时了,她先命人摆膳,同明苏用过午膳,方屏退了宫人,问:「你背上的伤如何了?可令太医看过?」 明苏想到方才皇后也问起她的杖伤,略略地晃了下神,笑着道:「都是陈年的旧伤了,哪儿就这么容易疼?」 「是陈年旧伤,可你当初不曾好生将养过一日,落下了病根,逢阴逢潮都疼得直不起身。」淑妃虽在宫中,明苏也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可她并非什么都不知。 见她说穿了,明苏也就没再隐瞒,道:「儿臣请太医院的胡院首看过,不妨事的。」 淑妃不信,可也没有什么办法,沉默了一阵,道:「我总想,你那时这么小,是怎么扛下来的。」 二十嵴杖,足以将人打死打残了。明苏想起那日的情形:「是很疼,我也以为我扛不下来。」 她那时亲眼目睹了母后的惨死,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中,侍卫将她按倒的时候,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嵴杖下来,仿佛要将她的腰生生地打断打烂。 她只剩了一个念头,父皇是真的要她死。 那一瞬间,她想,干脆死了算了。自小敬爱的父皇,原来她从未看清过他,疼爱她的母后,死在她面前,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还有阿宓,她们之间横亘了鲜血染就的家仇,再也不可能了。 她只觉万念俱灰。 「可万念俱灰之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没了,她怎么办?还有谁去保护她?我们之间不可能了,可我还是想她能好好的,只要她活在这世上,这世间便是鲜活的,不论前路如何,我都能撑下去。于是我便不想认命了。疼得厉害,我便在心中想她的模样,唤她的名字。说来也奇怪,人一有了信念,就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能甘之如饴。嵴杖的疼,也没那么难忍了。」
第27页 明苏面上竟有笑意。那些残酷往事,经岁月淘澄,仿佛已不是什么磨难了,而成了她时常回忆时常警醒自己,在这冷清的宫廷中,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支撑下去的信念。 说完,却没听到淑妃的声音。明苏奇怪,看向她,却见她面色迟疑。 「怎么了?」明苏问道。 淑妃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已有五年不肯提起她了,有两回不得不提,都是咬牙切齿的,怎么今日却……」 明苏一怔,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竟是含着笑意说起了郑宓。 「你不怨她了?」淑妃疑惑道。 明苏顿时一慌,她自然是怨她的,方才会将郑宓从口中说出,一定是皇后总用那种目光看她,惹得她忆起了过往,竟是对郑宓心软了。 她就说这皇后不简单,方才在仁明殿中,必是存心勾人,欲乱她心志。 作者有话要说:  郑宓,你们是念fu,还是mi? 第十五章 明苏越想越气,拍了一下身前的桌子,将毫无防备的淑妃吓了一跳,蹙眉道:「怨便怨吧,怎么拍桌子。」 明苏正在气头上,又受了母妃的责备,抿了抿唇,不开口了。 淑妃心疼她,缓下语气,问道:「上回你令春然转告,说得了一枚金簪,可寻到什么眉目了?」 说到金簪,明苏脸色更是难看,道:「并无眉目,那金簪,是抄家时就被底下那起子东西顺走的,不曾经她的手。」 「哦……那确实,是寻不到眉目了。」淑妃也甚遗憾。 郑宓不知身在何方,但衣食住行,皆需银钱,银钱用尽,便只能典当质押身上的物件了。明苏因此,方四下搜罗郑宓使过的物件,而后以这些物件为线索,循着去寻郑宓的踪迹。 但五年了,却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找到。 天下之大,人之渺小,如滴水入大海,明苏也曾派人去找,可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淑妃见明苏怏怏,心下不忍,便道:「勿急,兴许下一回,也就找到了。」 别的事,明苏兴许听不进劝,但这一件,却不同,只要是好的话,她立即就能听进去,当即道:「不错,兴许明日,又许后日,转机便来了。」 淑妃见她復又振作,略一思忖,便趁她高兴,将存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别怨她了,她也不易,重逢难得,若能找到她……」 话都没说完,明苏的脸色已沉了下来,冷声道:「儿臣自有主张,母妃不必操心。」 她如此冷硬,倒教淑妃不敢再说下去。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明苏觉得殿中闷,与淑妃告辞了。 自南薰殿出来,已过了申时,殿外一派秋意烂漫,凉风清爽。明苏想着淑妃的话,双眉皱得紧紧的,心中很是不快,见秋色甚好,今日也无事要做,她干脆去了御花园,打算散散心。 郑宓送走明苏,用过午膳,回了寝殿,歇了个午觉。 午觉过后,她正欲命人呈上宫中这月的开销来看,便有贤妃宫中的宫人来见,邀皇后同往御花园中观赏秋景。 这几日贤妃与德妃频频示好,与她们交好的妃嫔亦是恭敬有加。郑宓倒不由嘆自己运道好。倘若是寻常时候,她这不受宠的皇后,怕是要时时受人挤兑,而今皇子们相争,她倒成了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头一份了。 御花园南侧有一片枫林,每到秋日,便是宫中一处奇景,尤其是黄昏时分,夕阳晚照,火红的枫叶更是如火如荼,犹如火云燎原,煞是壮观。 贤妃邀皇后所赏之景,便是这幅秋日奇景。赏景之地,则是枫林西北角的一座小山上。 这小山是人工堆砌,与假山相仿,却比假山高一些,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便可俯瞰正片枫树林。 此时山上石阶十数名宫人往来穿梭,手中或捧瓜果,或执壶端盏,布置亭中,贤妃到时,山顶的观景亭中已摆上了瓜果,煮上了香茶,还立了一架「大雁南飞」的屏风,既是应景,亦是挡去傍晚微凉的秋风。 她到亭中坐下,与她一同来的还有赵美人。赵美人是贤妃的庶妹,因有这层关系,且皇帝待她也颇多宠幸,赵美人自视甚高,行事亦多狂妄。 等了片刻,赵美人饮了盏茶,便有些静不下来了,道:「皇后为何还不至?莫非是与姐姐拿架子?」 她声音娇美,说着抱怨挑刺的话,也带着股娇嗔意味,好似撒娇一般。 贤妃不动声色,望着那成片的枫林,道:「仁明殿远,自然来得慢。」 「远倒罢了,怕只怕姐姐的恭敬,将皇后的心养大了。」赵美人拖着调子,笑容娇艷,「听闻德妃近来,也常拜见皇后。」 贤妃一笑而已。 「要我说,姐姐也不必如此恭敬,她不过是空有个皇后的名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该是她来求姐姐才是。」赵美人越说越不成话。 贤妃自远处收回目光,落到赵美人身上。那目光冰冷严厉,使得赵美人胆怯,放低了声,透着股可怜:「我说得不对吗?」 自然是不对,贤妃本不欲与她多言,又恐她不晓得厉害,过会儿言辞无忌坏了事,方徐徐问道:「这大半月来,各宫试探挑衅,或不恭或无礼或惹是生非,你可看到过皇后乱手脚,吃过一次亏?」 确实,不论后宫诸人如何举措,仁明殿皆应对得当,也从未见皇后动过一次怒。赵美人心知自己小瞧了皇后,却又不太服气:「那又如何,陛下不喜欢她。」
第28页 「陛下不喜欢她才好,陛下若喜欢,将来诞下一位嫡皇子,那就成了对手了。」贤妃怒道,若不是后宫诸人各怀心思,立场不定,她也不会将这看不清形势的妹妹当做心腹。 见赵美人被她这么斥了一句,不敢开口了,贤妃缓了口气,接着道:「何况你看赵梁,他跟了陛下二十余年,最知圣心,他见了皇后哪一回不是恭恭敬敬的,可见陛下对皇后虽称不上宠爱,却也非不喜。」 厉害关系全讲透了,赵美人仍旧不怎么服气,但对上贤妃冷厉的眼神,却只能顺从道:「谢姐姐教诲,我明白了。」 她才一说完,便有宫人来禀,皇后到了。 贤妃与赵美人一同起身出亭,皇后的身影出现在山阶上,贤妃扫了面容僵硬的赵美人一眼,赵美人忙换上了甜美的笑容,显得很是恭顺。贤妃这才满意,笑着朝皇后迎去。 郑宓到后,先贊了眼前这美景:「风光如画,不外如是。」 「正是呢,陛下也说美景可入画,前两年特召集了一百零八名画师一同将这幅枫林夕照图画下。画师们前前后后一共画了三个月,不止是枫林,还有陛下与百官在林中赏景饮宴蹴鞠游乐的场景,全部都画了下来。这画去年被陛下赐给了贤妃娘娘。」赵美人笑着说道,话语间不无炫耀。 郑宓望向贤妃,贤妃笑道:「娘娘若有兴致一览画作,臣妾改日便令他们将画轴送去仁明殿。」 郑宓笑了笑,婉拒,仍旧看着那片枫林,心中无限怀念。 赵美人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贤妃,眼睛一亮,忙道:「说起这枫林夕照图,臣妾记得咱们殿下也入了画。殿下姿容,英姿勃发,威武不凡,在画中很是醒目。」 这话题便从枫林绕到了皇子身上,算是点到正题了。 郑宓也就将心思从枫林收了回来,顺着夸了五皇子两句,便如她在德妃面前夸三皇子一般,用词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就如一长辈提起自家的小辈一般。 贤妃是打算今日就要皇后表态的,她原也没那么急,可前阵子信国公主不知怎么发了病似的,先惹三皇子,再惹五皇子,三皇子那处还好些,倒霉的只是门下一卒子,五皇子却遭了秧,被罚在府中思过半月。 形势一日赛一日的严峻,贤妃也稳不住了,急于在后宫中再添一强援。 奈何几次接触,皇后皆是不慌不忙,不远不近地应对,连日下来都得不到一个准话。 今日亦是如此,贤妃耐着性子,提到前阵子五皇子与信国公主的矛盾时,赵美人娇笑着,讥讽道:「信国殿下也不知是图什么,将皇子们得罪了个遍,也就是如今陛下纵着,朝臣们才捧着她几分,待来日……」 赵美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未尽之语很明显,待来日皇帝没了,不论哪一名皇子即位都没她好果子吃。 她如此讥嘲,郑宓已有怒意,但她想起一事,明苏是从何事开始入朝听政的,皇帝又怎会许她参与政事,此事她问过云桑,云桑不知。 郑宓原就打算在这些妃嫔之中打听打听,眼下见说到明苏身上了,便笑着应和了一句:「信国公主的性子的确古怪,为人也确实狂傲了些。」 这句话,恰好被走到半山的明苏听了个正着。 她在御花园散心,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枫林外,想起当年与郑宓来此游玩的旧事了。她正欲往林中走走,便见山边停了皇后的肩舆。 讨厌的人,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明苏很是不屑,便要当做没看到,又见山下那众多宫人中,还有不少贤妃宫中之人。她想了想,命人看住了这众多宫人,不许他们出声,自己带着玄过走了上来。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喜与后宫妃嫔往来,只是贤妃母子阴险狡诈,皇后初入宫廷,不知她的为人,兴许会中了她的圈套。 她是一片好心,谁知,却听到皇后说她性子古怪,为人狂傲。 明苏大怒,好啊,当面勾人,背后贬损,这皇后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她就要上去,却被玄过扯住了衣袖。玄过给她跪下了,恳求地摇头,无声道:「贤妃也在呢!」 明苏明白他意思,她这一上去,皇后固然面上挂不住,但贤妃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已将五皇子得罪了,若再在宫中与贤妃难堪,五皇子再能忍耐,也不会坐视母妃受辱。到时若三皇子再插一脚,殿下少不得吃亏。 明苏也知自己近来动作太大,该蛰伏一阵了,忍了忍,转过身就要离去。 「皇后娘娘该知趣些,不要也学得古怪狂傲了……」赵美人尖细的声音传来。 玄过见殿下听劝,松了口气,正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却见殿下已一个急转身,往亭中去了。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跟上去。 明苏已走到了亭外,强忍着怒气,冷笑道:「孤竟不知皇后如何行事,还要你这小小的美人来教!」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讨厌的人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过一会儿:咦,好像有人欺负皇后,我要去给她出气。 明·傲娇·口是心非·苏实锤。 第十六章 背后议论被正主逮个正着,此事最是尴尬。 信国殿下一现身,赵美人吓得立时便站了起来,朝她行礼:「拜见信国殿下。」 明苏状似未闻,目光在皇后与贤妃二人身上扫过,略略施了一礼:「见过二位娘娘。」
第29页 郑宓不知她何时来的,想到方才所言,也有些心虚,温声道:「公主免礼。」 贤妃目光冷厉,扫了赵美人一眼,对着明苏却笑得很是慈爱,道:「公主何时来的,怎么也无人通报一声?快快请坐。」 明苏目光一顿,后宫的妃嫔都怕她。赵美人就不必说了,还福身在地不敢起,贤妃口上端着母妃的架子,目光却闪烁不明,不敢与她对视,其实将她视作疯狗,巴不得她赶紧滚开。 也好,能怕她是最好的。明苏神色不变,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皇后。 皇后见她看过来了,问道:「你怎么来了?」语气温缓,既不惧她,也不烦她。 明苏眉间一松,想要与她应答两句,转念又想起她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同人说她的坏话,又不想理她了,转向赵美人,冷声道:「我方到,便闻赵美人以下犯上。」 「是臣妾失言,臣妾不是有心的。」赵美人连忙告罪。 刚才威风大得很,现在却说不是有心的,明苏哪里肯信,她正要开口,赵美人却扑到皇后身前跪求道:「娘娘,臣妾只是一时煳涂,并非有心,臣妾对娘娘的敬重,日月可鑑,娘娘饶了臣妾这回吧。」 她一面叩首,一面又看向贤妃,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贤妃顺势道:「她也不是有心的,娘娘便饶过她吧。」 赵美人闻言又是连番磕头。 她得罪的到底是皇后,明苏也不好越俎代庖,看向了皇后。 郑宓不欲多事,道:「你既诚心悔过,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了。」 赵美人顿时喜极而泣,连连叩谢。 贤妃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明苏哂笑了一声,料想接下来这二人应当会收敛着些了,也不欲再留,道了告辞,走了。 有她这一搅扰,贤妃哪有心情再待下去,郑宓也有话要与明苏讲,先行出了亭。 她走出亭子,没几步,便听见身后贤妃压低了声,恼怒道:「她不过是一公主,你却是陛下的妃嫔,做什么这么怕她?纵是侍奉圣驾,也不见你如此畏惧,她难道比陛下还厉害?」 郑宓神色一凝,放慢了步子。 赵美人哭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是天威赫赫,可架不住信国殿下是条疯狗,一下三皇子,一下五皇子地胡乱攀咬,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臣妾。」 原来,她们在背后,是这样议论明苏的。郑宓心头一痛,快步离去,不敢再听。 她到山下,明苏已没了人影,问了山下侍奉的宫人,方知她往林中去了。 时候已不早了,她怎么还不出宫?郑宓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明苏在林中信步闲游,走的都是她曾与郑宓来过的地方,枫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软软的,好似一层地衣。玄过见她神色怅然,恐她又沉溺往事,便开口道:「方才,殿下分明已打算走了,怎么转眼又往亭中去了?」 说到这个,明苏也有些来气:「我管不住我的腿。」都没反应过来,就冲去要给皇后撑腰,结果呢,皇后还不是不敢得罪人家,她白白出头,倒像是个笑话。 明苏有些委屈,见四下无人,只一个玄过,只能迁怒于他了,便冷声道:「你也是,那时不劝着孤,此时倒来责怪。」 玄过记得自己那时都跪下了,都没劝住,也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算是劝过,只好一脸麻木道:「小的不敢,小的有罪,小的不曾劝阻殿下,都是小的不好。」 明苏懒得与他多言,径直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殿下留步。」 明苏回头一看,却是皇后,方才那一声是她身旁那侍女唤的。 又是她,当真阴魂不散。明苏蹙眉,足下却是未动,等着皇后走上来。 郑宓很快便走到了身前,看了看她,问道:「公主怎么还未出宫?」再不多时,天都要黑了。 明苏懒懒道:「若非娘娘阻拦,儿臣此时已在宫门了。」 连敷衍都敷衍得漫不经心。郑宓却没有生气,望着她,道:「方才亭中,多谢你解围。」 她忽然郑重道谢,明苏面上那散漫的容色险些挂不住,心中那丁点委屈也瞬间荡然无存,唇畔微微悬上些许笑意,道:「娘娘客气。」 她如今很少笑了,纵是笑,也多是冷笑,讥笑,乍然随心而发的笑意,却是容颜澄澈,犹带着年少时的温润纯粹。皇后想起亭中赵美人说的那句「疯狗」,心头像是被狠狠地剐了一刀。 她柔声道:「午间才嘱咐了你,你怎么还没多添身衣衫?」 这回她不等明苏再敷衍她,朝身后招了招手。皇后傍晚出行,宫人必会备上衣物,以备天气骤冷。她一招手,云桑立即会意,捧了她的斗篷上来。 郑宓接过,往前走了一步,明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后退,明显是要拒绝。皇后却像是没看到,将斗篷披到了她身上。 「你的身子,尤其不能疏忽保暖。」皇后亲自为她系上领口,目光微微下敛,口中缓缓道,「你若不愿穿我的衣袍,下回便自己添足了衣衫。」 明苏身子僵直,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去看皇后的眼睛。可哪怕没有与她目光接触,明苏也很紧张。 郑宓系好了领后,后退一步,上下一端详,很是满意。
第30页 斗篷是正红色的,绣了云彩缭绕的鸾凤,拿来与公主穿,也不算逾制,明苏肤色白,红色的斗篷,将她的气色衬得很好看,与她发上的嵌珠龙凤簮也恰相称。 唯一可惜的是,这领斗篷,不是她亲手做的。 皇后笑着夸了一句:「真好看。」 她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语气柔和,像是说着世间最诚挚的话语。 明苏僵直的身子更是笔直地挺立,心下有些慌,她不愿与皇后多加纠缠,道:「娘娘赶来枫林,想必是有事要说,天色不早,儿臣还要赶着出宫,请娘娘快些说罢。」 一面说,一面后退了一步,与皇后拉开了距离。 她显然有些抗拒,郑宓也不好逼得太紧,斟酌了一下言辞,方道:「那枚金簪,可还在殿下手中?」 明苏微红的脸颊登时冷了下来,眼底闪着警惕,打量着皇后,唇畔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早已被我亲手沉入湖底。无缘无故,娘娘问那金簪做什么?」 郑宓一看她这反应,就知不好,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只得道:「那日一见,觉得喜欢,故而来问问,若还在,不如转赠与我。」 「转赠与娘娘,让娘娘日日戴着,来污我的眼?」明苏觑着她笑道,那笑意中却是不带一丝温度。 原来她的东西,她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 郑宓忽觉喘不过气,胸口闷得厉害,她扶着云桑的手,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话中带着安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 明苏打量着她,她早觉得这皇后不简单,此时更觉如此,涉及到郑宓的事,她便很易怒,但同时,心思也更清明。 她朝前走了一步,道:「儿臣记得,瑾嫔将金簪献上那日,娘娘也在,那时娘娘便问过儿臣会如何处置这金簪,时隔一月,娘娘又来问,可见对这金簪很是关心,当真只是因喜欢?」 郑宓回道:「只因喜欢。」 明苏再三打量她,郑宓并不迴避,由她看,明苏点点头:「那便好。」 说罢,也不欲多留,告退了。 郑宓看着她走远,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枫林中,方喘了口气,徐徐地弯下身。心头闷得仿佛压了块巨石,疼得痉挛。 云桑急道:「娘娘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召太医来。」 她说罢要走,郑宓拉住她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心间满是懊恼,早知明苏恨她,又何必再试探这一回,惹她动怒。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云桑见她气色虚浮,很是担忧,郑宓却道无碍,又吩咐:「传本宫懿旨,赵美人无视宫规,以下犯上,罚俸半年,禁足三月,宣示六宫,令六宫诸人以此为戒。」 云桑一怔,禁足,罚俸,都还不算为难,可宣示六宫,便有些当众羞辱的意思了。打赵美人的脸,便是与贤妃过不去。 云桑急道:「娘娘既是生气,应当亭中便罚,拖到现在,倒显得娘娘记仇小气了。」 「亭中罚,是公主为我出头,贤妃要记恨,只会记恨公主,现在罚,便是我一人的意思,与他人无关。」郑宓淡淡道。 云桑明白了,娘娘是不想将殿下牵扯进来。 她忽然想到方才在亭中,娘娘分明是不在意赵美人无礼的,可她现在却重惩与她,究竟是因赵美人对她无礼,还是离开亭子时,听到赵美人对殿下出言不逊。 云桑看着皇后冷凝的侧脸,却不敢问了。 明苏一离开枫树林子,便将斗篷脱了下来,丢给玄过,道:「烧了。」 说罢,左手碰了一下右边的衣袖,像是在寻找什么慰藉。可当真碰到了,明苏的眼角眉梢又好似染了霜雪一般,很快便克制地将左手负到了身后。 玄过接过斗篷,也瞥了眼她的右袖。 金簪被捞上来后,殿下日日携带,就藏在右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为玄过感到担忧,我满脑子都是,将来的某一天。 郑宓:我赠你的斗篷哪里去了? 明苏立正站好,不敢说话,频频朝玄过挤眼。 玄过(被迫):……小的误烧了。 第十七章 一遇上皇后,便没什么好事。沿着金簪寻不到郑宓,明苏黯然了多日,这几日才又振作一些,皇后却又提起。 她一回府便去了内书房。 入了夜,府中灯笼高悬,巡防的侍卫每隔一会儿便会自阁楼前经过。他们身披甲冑,腰间佩刀,但经过阁楼时,却将脚步放轻,以免坏了里头人的清净。 明苏翻了几页书,便觉肩颈酸疼,站起身来松快松快筋骨。她走到栏边,随手抓了把鱼食撒下去,立即引来了无数鱼儿,惊起涟漪无数。 「殿下。」门外响起扣门声。 明苏望着池中,道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玄过,他走上前,到公主耳畔,低声道:「卢元康已被押解入京,此时已在刑部大牢。」 明苏抓鱼食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復正常,将鱼食撒入池中,道:「知道了,安排一下,明日孤要见他。」 玄过回了是,退下安排了。 池中涟漪不断,明苏坐在栏边,半倚靠着栏杆,侧身看着,灯笼昏暗的光映照着她的容颜,她看了池面半晌,忽而一笑。 五年了,该来的,总算要开始了。 卢元康便是前阵子明苏弹劾五皇子「纵容门下仗势欺人,在地方鱼肉百姓,为非作歹」中的这个门下。
第31页 她这一月,先参劾三皇子门下的御史,又参劾五皇子纵容门下,为的既不是那名御史,也不是五皇子,而是卢元康。 卢元康如今为知州,掌管一州军政,但在五年前,他只是御史台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御史,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在郑太傅过世不足一月,当殿弹劾太傅曾密谋造反。 之后他就连连升迁,三年前升任靖州知州,外放出京。大约是外放久了,生恐与京师断了联繫,他好一番钻营,投入了五皇子的阵营。为向五皇子示好,便与地方官勾结,横徵暴敛,鱼肉乡里,将搜刮来的银钱送入京中,献给五皇子。 明苏盯了他五年,发现了这桩事。 第二日早朝,刑部的闵尚书在朝上奏道,他昨日连夜审讯了卢元康,卢元康矢口否认曾向五皇子献银献物。五皇子被申斥禁足,那股气还没咽下去,闻言立即喊冤,反指明苏污衊。 皇帝听得兴致盎然,命闵尚书再审。 一下了朝,明苏便去了刑部。她并未避讳旁人,光明正大地走入大牢。许多大臣瞧见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人人皆知信国公主性情急躁,且甚高傲,卢元康不肯供认,便意味着她冤枉了五皇子,之后要怎么罚暂且不论,单单向五皇子赔礼致歉便是万万少不了的。 信国公主这脾性,哪儿能受得了这屈辱。 故而她此时去刑部,自然是亲自听审去了。 牢狱皆是潮湿阴暗之地,而刑部大牢,更是如此,除阴暗之外,还重兵把守,令牢中囚徒,心生绝望。 闵尚书在前引路,明苏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往里,直至最里头的一间牢房外,闵尚书朝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会意,打开牢门,全退了下去,剩下的便只有公主府的心腹。 牢房中铺着稻草,湿漉漉,瀰漫着腐烂发霉的气味。角落那人听到动静,连忙挣扎起来,看到闵尚书,他扑出来:「闵大人,我昨夜什么都招了,我是搜颳了民脂民膏,也向五皇子行贿了,你答应我,只要我招,便替我求情,你可在朝上为我说话了?」 狱中阴暗,他又披头散髮的,根本没发现闵尚书身后还有一人。 直到听见闵尚书恭敬说道:「殿下,这便是卢元康。」 卢元康心头一跳,抬首望去,只见牢门旁,还站了一名女子。女子身着青色的宽袍,袍底绣着祥云,祥云之上,双凤展翅。卢元康盯着衣袍上的纹样,而后惊恐地望向那女子。 明苏走到他面前,卢元康瑟缩着往后退,口中道:「我已招供了,供状就在闵大人手中,公主何必亲临贱地。」 明苏在他面前蹲下,华贵的衣袍堆在地上,弄脏了,她全然不曾在意,看着卢元康,道:「我要另一份供状。」 「什么供状?」卢元康反问。 「你当年受何人指使,诬告郑太傅意图篡位?」 卢元康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瞳孔一缩,望着明苏,双唇颤抖。 「你很知趣,知道证据确凿,抵赖不过,干脆直接招认,以图从轻发落。既然这般知趣,不如再知趣些,将旧事都招来,再换个从轻发落。」闵尚书说道。 卢元康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一般,高声道:「闵大人,你怎么敢?你可是不要命了?」 闵尚书站在明苏身后,淡淡道:「不牢卢大人操心。」 玄过端着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纸笔与一盏小小的青灯,放到卢元康面前。 卢元康低头看着这些纸笔。 明苏道:「写罢,写了家眷可活。」 半个时辰后,明苏走出大牢。 牢中阴暗待得久了,一到外头,竟觉阳光刺目,她抬头看了看天。 闵尚书常来牢狱的,倒是习惯了,也随她一同朝天上看了一眼,道:「臣为殿下效命已有一年,这一年来观殿下行事,颇觉迷惑,直到如今才明白了殿下的胸襟。只是供状易得,翻案却难,殿下当真想好了?」 「十五年前,郑太傅在太学设讲坛,为天下学子传道讲学,但凡有求学之心者,皆可入太学听讲。讲坛一设便是一月,万千学子自四方涌入京城,只为听太傅一句教诲。一月后,郑太傅在万千学子之中选了八人收为弟子,给这八位弟子讲了一年课。一年之后,这八名学子或参与科举,或返回乡里,都没什么惊起什么大波浪,故无人留意。」明苏答非所问,缓缓道来。 闵尚书一怔,低头笑了一下:「陈年旧事,不想殿下却知之甚清。臣以为一年前是臣寻上了殿下,不想却是殿下选中了臣。看来殿下当真想好了,也准备好了。」 朝中人人都在站队,三皇子、五皇子都与郑氏无干系,不可能为郑氏翻案,他千思万虑,选中了与先皇后有母女之情的信国公主。他还记得那日入公主府一切顺畅,他没说几句,便得到了公主的信任。那时他还觉公主太过轻信,怕她成不了大事。但这一年来,公主从无吩咐,他便干脆先旁观一阵,来日再做打算。 这一旁观,就到了昨日,公主遣人吩咐,要他做好准备,她今日要来大牢,向卢元康讨一份供状。 现在全部明白了,不是公主轻信,而是她早就选中了他,在等他上门。 见他想明白了,明苏笑了笑,往车驾行去。 闵尚书跟在她身后,忽然有了更高远的志向。明苏登上车驾,闵尚书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除了为旧案洗冤,殿下还要什么?」
第32页 洗冤是势在必行之事,但洗冤之后呢,他忽然想要一个长远打算。 明苏一手搭在车门上,听他这声问,她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闵尚书目光炯炯地回视。明苏笑,微微俯身,凑到他耳畔,道:「孤要这天下。」 闵尚书一震,退后一步,跪在路旁,高声道:「臣恭送殿下。」 明苏挑了下眉,走入车中。 车驾前行,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明苏坐在车中,没有了方才的神采飞扬,她耷下眉眼,垂下头,低声道:「我要你回来。」 这一夜,明苏又梦到郑宓了,大抵是得到了卢元康的口供,有了进展,这梦甜得很。她梦见郑宓回来了。 没头没尾的,不知她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她寻见的,只知是在仁明殿中,她坐在仁明殿的大殿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明苏赶紧过去,对她说:「我得到卢元康的供状了,他承认当年是受人指使,给出的证据也全是捏造的,太傅谋反,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郑宓望着她笑,语气很温柔:「我知道,殿下辛苦了。」 她一见她笑,就忘了怨,也忘了恨,在她足下的踏板上坐下了,仰头望着她,道:「我做得好,能不能有个奖励?」 郑宓抬头摸了摸她的头,明苏不敢动,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柔与爱护,心想这就是奖励吗,可真好,真希望日日都能被她这样抚摸发顶。 但郑宓却问:「殿下要什么奖励?」 明苏这才知道,原来,还能有更多,她不敢耽搁,怕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连忙道:「你唤我一声明苏吧。」 她说着,便仰头一瞬不瞬地望着郑宓,郑宓张口了,明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郑宓说了什么,不知怎么听不到她声音了,明苏大急,问:「你说了什么?你唤我明苏了吗?」 郑宓没有回答,微笑地看着她。 明苏越发着急,她还想问,郑宓却凭空消失了。 明苏站起来,慌忙地大喊:「阿宓。」 没有人回答她,只余下一间空荡荡的大殿。 明苏就在这时惊醒了。 醒来胸口很疼,她喘了两口气,忽然便恍惚起来,在黑暗中自语道:「不错,她能在梦中消失,将来回来,也能再走。」 「来人!」她高声喊道。 玄过隔着门,声音里还透着少许困意:「殿下有何吩咐?」 「立刻去取一根又粗又重的锁链来!」明苏冷声吩咐。等郑宓回来,她要用锁链把她锁在床脚,不许她乱走。 玄过却是欲哭无泪,大晚上的,要他上哪儿去寻又粗又重的锁链。 作者有话要说:  相认之后。 郑宓:「殿下的床脚怎么有根锁链?」 明苏迅速看向玄过。 玄过一脸麻木:「是小的误放。」 所以知道为什么玄过叫玄过了吗? 第十八章 才过丑时,满城寂静。府中除了巡逻的侍卫都已歇下了。玄过自公主寝殿退出,看着这黑漆漆的夜,满心凄凉,只觉头髮都要愁白了。 他盘算了片刻,横穿过大半个府邸去寻家令,府中内务皆是家令执掌,府库中有什么物件,摆放何处,他是最知道的。 家令正好眠,被叫了起来,满脸怒气地望着玄过,大有他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要他好看的意思。 玄过道:「殿下要一根粗重的锁链,家令可知锁链摆在何处?」 锁链?家令一愣,道:「大晚上的,殿下为何要锁链?」 玄过沉默了片刻,道:「大抵是梦中见了什么。」 家令便有数了,嘆了口气,一面回房中取衣袍披上,一面道:「咱们府中不兴私刑,哪儿来的锁链,去大理寺狱或是刑部狱借吧。我与你同去。」 城中有宵禁,宵禁之后,不得外出,二人潜出府门,躲避着巡逻的官兵,到了离得近的大理寺狱。今夜值守大理寺狱的是大理寺少卿,见公主府来人,大是惊恐,只怕大理寺被信国公主盯上了。待玄过说了是为借锁链来的,少卿先是松了口气,又好奇,问:「大晚上的,贵府急要锁链做什么?」 玄过总不能说公主夜发一梦,醒来便要锁链,只好道:「拿住了一贼人,要锁拿时,方觉府上连像样的锁链都无,这才向贵衙来借。」 少卿大惊:「竟有贼人敢闯公主府?公主玉体安否?」 家令心道,闯公主府算得什么,那贼人还闯入了我们公主的心,又入了公主的梦,惹得公主夜半惊醒要锁链。面上则客气地与少卿拱了拱手道:「公主凤体无恙,多谢大人关心。」 里头三名狱卒搬了好大一根锁链出来,少卿豪气一摆手:「这是狱中最牢固,最粗重的铁链,任是那贼人是拔山扛鼎的项羽再世,也挣脱不开,拿去吧!」 这老大一根,挣不开是挣不开,但搬着恐怕也不容易。玄过与家令对视一眼,心中满是苦涩,还得笑着与少卿道谢。 明苏梦中惊醒,便未再睡回去,等着玄过取锁链来,等了许久等不到,她有些不耐烦了,披了外衣,自榻上下来,盯着床脚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气。 梦中就敢说不见就不见,梦外更不必说了。 夜色寒凉,明苏自梦中醒来,好似又陷入另一场黑暗混沌的梦里了。
第33页 她摸了摸头髮,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犯愁起来。从前郑宓是会抚摸她发顶的,只是如今她大了,青丝结成髻,再抚怕是只得冰冷的珠翠,手感就不好了。 明苏有些慌,手感不好,她不喜欢怎么办?想到郑宓会不喜欢,明苏只觉遇上了莫大的难题,坐立难宁,惊恐不已。 直到玄过和家令吭哧吭哧地搬了锁链回来,她才突然惊醒,不喜欢就把她锁起来,哪里都不许她去,逼着她喜欢。 公主寝殿,家令不好擅入,便由玄过独自将锁链费力地拖入。 「这锁链,非要犯、逆反不可用,少卿大方地将它赠与殿下了,殿下要用多久都使得。」玄过锁链置于墙面,一面缓着气息,一面恭敬说道。 他一进来,明苏便看着那条锁链,全然没听进他说了什么。 「方才借这链子之时,小的谎称是府中进了贼人,明日许有人来问殿下贼人之事,殿下只说审过、放走了便是,府里小的会安排妥当。」 明苏俯下身,碰了碰锁链,玄铁所制,触手冰凉,极是牢固,她随意地点头,令人退下。 玄过只得行了一礼,退下了。 殿中又只余了明苏一人,蜡烛的光仿佛更暗了。她依旧混混沌沌的,坐在床脚边上,不时碰一下那条牢固的锁链,觉得极是安心。 忽然,她的双眉紧紧的蹙起,眼中满意不再,改成了严谨的审视。 这锁链这般重,若戴到郑宓身上,会不会疼? 她这般想着,干脆动起手来,一动方知这链子当真沉得很。她将一端锁在床脚,又拿起另一端锁在自己的脚踝上。 明苏感受了片刻,眉头蹙得像一座小山,极是严峻。 锁链不紧,环在脚踝上,还有空余,但边缘有些锋利,且还沉,磨得皮肉生疼,不一会儿便磨红了。这般下去,过不了多久,必然要磨破皮的。 明苏将锁链打开,又寻了几块缎子来,还取了针线、棉花,将锁链一端的镣铐细緻地包裹起来。 可惜她对针线不怎么在行,再如何细緻,依旧缝得歪歪扭扭的。 包裹完后,她再试戴了一番,好了许多,依旧沉,但不磨了,只要不乱动,是不会伤着,也不会疼的。明苏这才满意了,也没将镣铐取下,靠在床脚坐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得竟比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更觉安心。 她甚至又梦见了郑宓,她在梦中对郑宓冷酷地道,你自己回来,我便少恨你一些。 皇后重罚了赵美人,暗流汹涌的后宫骤然间静了下来,与此同时,整个皇宫内院仿佛多出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盯着赵美人与皇后,等着看她们如何交锋。 赵美人自然不服气被责罚,酝酿出了许多眼泪,跑去了紫宸殿喊冤,话里话外都是皇后无故为难,她对皇后从无不敬之处。 六宫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呢,赵美人一到紫宸殿,妃嫔们便纷纷派出得力的宫人来打探,一时间宫苑之中的道路上多出不少交头接耳、疾步往来的宫人。 赵美人跪在紫宸殿外哭诉,那柔软的姿态,妩媚的哭腔,声泪俱下的言辞,将紫宸殿外侍立的宦官的骨头都哭酥了,皇帝却始终不曾召见。 直过了一个时辰后,赵梁带着圣上口谕出来,以赵美人不敬皇后为由,加罚半年俸禄,命她即可回宫,闭门自省。 这一结果,不止六宫侧目,皇后也觉疑惑。 她看不懂皇帝是怎么想的,一边是宠爱已久的美人,一边是入宫不久,且还顶撞过他的皇后,怎么都该是或强硬或委婉地将美人保下来才是。 怎会站在皇后这边,将赵美人再罚上一遍。 郑宓想不明白,多年前,祖父还在的时候,皇帝行事中规中矩,上合圣人之道,下爱黎民百姓,是一虽称不上圣明,但也颇受人赞颂的守成仁君。 那时的后宫,平静祥和,妃嫔们行事皆有章法,偶有争风吃醋,也绝不过分。皇帝也有喜欢的妃嫔,时常去留宿的便有好几位,但绝不沉迷美色,上朝听政、批改奏疏,皆称得上勤勉。 可短短五年,后宫乌烟瘴气,朝廷朋党林立,皇帝似乎都瞧不见,还一味地催人修建行宫,命四方敬献宝物美人。 朝廷还未乱,天下还算安宁,靠得全是过往数十年积攒下的稳定,但若长久下去,过不了几年,王朝必然浮现日薄西山之势。 皇后想不通这些变化是怎么来的,但直觉必与郑家之案有关。想不通,便暂且搁下。有了赵美人这榜样,宫中待仁明殿恭敬了无数倍,几名掌事的宫人来仁明殿也比往常勤了许多。 皇后正考察这些宦官、女官的性情,再联繫他们所处的位置,打算结出一张四通八达的网来,云桑忽匆匆来禀:「娘娘,前日公主府闯入了贼人,殿下遇刺。」 皇后勐地站了起来,带翻了几上的茶盏:「公主可曾受伤?」 「婢子不知,但听闻殿下方才入宫了,正往南薰殿去。」 皇后立即往外走,连衣袍都不曾换一身,也未说要去何处,只极快地朝外走,走出大殿,走出中庭,走出仁明殿。 身后的宫人们急匆匆地跟上,云桑知皇后很看重信国殿下,但见她关切至此,仍是吓了一跳。 皇后双唇紧抿,径直朝前,她取了一条小道,横穿过一处假山林,走了最短的路径,赶到南薰殿外。
第34页 南薰殿殿门紧闭,皇后正欲上前叩门,身后传来一声:「娘娘怎在此处?」 皇后回头,便看到明苏从身后走了出来。 皇后出行,若是要往妃嫔处,必会先遣宫人前去,吩咐接驾,断无这般被冷冰冰的殿门阻挡在外的道理。 明苏正疑惑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皇后又在起什么兴,便见她直直地盯着她。 「可伤着哪里了?」皇后问道。 明苏一时不解她是何意。 皇后走到她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眶有些红,像是强忍着情绪,问道:「伤到哪里不曾?」 明苏怔怔地摇头。 皇后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又看了她的气色,确定她是真的无事,方闭了下眼睛,克制着自方才听到明苏遇刺的消息后便急遽加速的心跳。 「贼人可拿住了?」皇后问道。 明苏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没想过才两日,消息传入宫中便从贼人夜闯公主府,变成了公主遇刺。弄明白了情况,她又镇定了,语气带着股讽刺的意味,道:「怎么娘娘很担心我?」 郑宓自然担心,她便是死于刺杀,利刃刺入心脏的痛楚,她永世难忘,正因知道那滋味,她绝不肯让明苏再尝。 没有回答明苏的话,接着问:「何人所派,可查出来了?」 她问得急,脸色很难看,眼中的焦急关切是怎么都伪装不出来的。明苏怔住了,不知怎么,她觉得皇后有些可怜。 皇后身上穿的是一身轻软的襦裙,她正是立威之时,穿着一向庄肃,这一身温婉柔和,必是她在自己殿中闲居时所着。 她如此关切,如此着急,匆匆赶来见她,以至于连衣衫都不曾换。 可其实什么事都没有,贼人是假的,刺杀也是假的。 明苏想到了自己,五年来等着一个不归人,每每得到一点线索,便用尽全力去查,结果全是一场空。 她想说些和软的话,安慰皇后,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皇后这般关心她,她望着皇后,问出疑惑:「你为何对我如此关切?」 郑宓这才发觉失态,按常理,她们不过才见了几面罢了,是不该如此关心她的。她一慌,欲开口遮掩,却见明苏目光直率,不解地盯着她,静等着她给个解释。 皇后心一沉,明苏可不好煳弄。 作者有话要说:  玄过,就是,黑锅。 上一章评论里好多猜出来的。 玄,黑,过,谐音锅。 对于不能真的给主角的近侍取名黑锅,我耿耿于怀了好几天。 第十九章 南薰殿的殿门紧闭,皇后的宫人与公主的侍从皆站在三步开外,将郑宓与明苏身周这一圈空了出来。 明苏难得的好耐心,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的神色凝重起来,仿佛难以启齿。明苏也未催促,只看着她,等她说来。 「我……」皇后朱唇轻启,她的眼中带着艰涩,眼底水波流转,凝望着明苏,仿佛是想从她身上汲取勇气。 明苏一阵悸动,说不清道不明地缭绕心头,她顿觉心慌,扯出了一个笑意,开口打破这沉寂:「娘娘对儿臣这般关切,总该有个缘由才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明苏只觉她说完了这句话,皇后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笑了一下,满是无奈,再度开了口:「我……」 明苏的心高高的提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等着皇后讲下去,以致竟未皇后的神色与姿容已恢復了端庄。 「我与公主一见如故。那日在紫宸殿外见了公主,便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倍感亲近。」皇后笑着说道。 明苏的心霎时间重重跌到了低谷,说不出的失望。 皇后犹在讲:「此后数度相见,本宫愈发觉得公主亲近……」 她似乎还有许多话讲,明苏径直打断了她:「一见如故?」 皇后双唇一抿,点了下头。 明苏看了眼三步开外的宫人,朝着皇后跨近了一步,凑到她耳边,笑道:「娘娘怎么不说是一见钟情?」 皇后身形一僵,立即退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她,脸颊渐渐地染上红霞,半晌,方强撑起了一股威势,斥了一声:「大胆!」 这模样落到明苏眼中,便是心虚。明苏的笑意敛了下去,看着皇后,心道,她怎会觉得这人可怜,如她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女子,谁知方才的担忧关切是不是装出来的。她竟对她心软了。 郑宓让她这目光看得难受,却也知一见如故的说辞,确实站不住脚,但思来想去,也寻不出别的理由了,她软下声,道:「我与公主确实一见如故,兴许是前世有缘,今生再续。」 她说得实在认真,就像是真的一般,明苏却不愿再信她了,讥讽道:「不想娘娘还信前世今生这套歪理。」 「我信。」郑宓郑重说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明苏仍觉得她在敷衍欺骗,可讥嘲的话,却又说不出了。 一阵秋风起,银杏叶随秋风窸窸窣窣地飘落。 明苏这才发觉她与皇后在争论什么,一时间只觉荒唐,更觉意兴阑珊,敛下目光,淡淡道:「娘娘要信,便信吧。」 她这模样,却比方才的冷嘲热讽更让郑宓难受。郑宓只觉有一股气梗在胸口出不来,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恨她,不愿提起她,她重获新生,却与她形同陌路,不敢相认。
第35页 郑宓忽然想问明白:「那你呢?」 明苏已打算令人来叩门了,听皇后发问,她皱眉道:「什么?」 「倘若有前世今生,公主可有前世今生,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郑宓看着她,问道。 明苏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郑宓的模样,速度快得让她连否认都否认不了。 这皇后真是讨厌,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苏更加没好气,道:「自然没有。」 她这回答在郑宓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心碎得厉害,十几年的时光,生死交缠过的情意,说没有,就没有了。 郑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多年来的自持与镇定又去了哪里,她满脑子都是许多年前,小小的明苏站在昆玉殿外的那株树下等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不要嫁给五皇兄的模样。 其实那时,她在心中盼的是明苏能对她说,你要嫁就嫁给我。 只是她也知她才那么点大,哪知婚嫁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这期盼,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可她没想到的是,明苏给出了更好的回答。她一条一条地述说她与五皇子的不配,再一条一条地分说她们才是最相配的,她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执拗而轻柔,她说,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 明苏确实很可靠,以致郑宓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好。 可那样好的明苏,如今却恨透了她。 郑宓突然抓住明苏的手腕。明苏吓了一跳,想要挣扎,却对上了她坚定的目光。 「我有。」郑宓说道。她有想要前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哪怕是在教坊中,不得不将她推开的那段时日,她都未想过要将此生交与旁人。 明苏正莫名,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慌忙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宫人,见那些人神色如常,绝对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语,方松了口气,转头便是压低声音的责备:「娘娘慎言!」 一声娘娘慎言,将郑宓惊醒了过来。她低头笑了笑,笑得凄切。 自在这具身体中醒来,她看似冷静从容,积极应对,实则惊慌逃避,不愿承认她已不再是郑宓,她与明苏相隔的是生死与人伦。 郑宓松开手,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目光关切,语气平静,问道:「刺客拿住不曾?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忽然又说回到刺客上去了。明苏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想起先前定好的说辞,点了下头。 郑宓闻言,倒是安心了些,又仔仔细细地叮嘱道:「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平日里便该小心一些,外出要带足侍卫,府中的甲士也要提高警惕。」 明苏有些愣,不知这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又点了下头。 「你进去吧,淑妃必是等急了。」郑宓又道。 明苏也觉得与她没什么好讲的,可这时不知怎么却不忍心走了,但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不忍心从何而来,于是便自去叩了下门。 殿门很快就开了,里头的小宦官探出头,见了明苏连忙把殿门开得大大的,口道:「殿下可来了,娘娘等您半天了。」说完话,又看到了明苏背后的皇后,慌忙跪下了,「小的恭请皇后娘娘大安。」 皇后点了下头,示意免礼,又与明苏道:「你去吧。」 明苏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走出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她不由自主地回头,便见皇后正望着她,她的眼神宁静而缱绻。 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她写不完功课,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时,杯盏中的茶水永远是满的、温的,砚池中的墨永远是够用的,夏日的扇子,冬日的炉火,从不需要她操心。每每她累了,抬起头,那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便是这般望着她。那宁静缱绻的目光仿佛能够永恆。 那时的明苏,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会离开。 明苏忽然间悲从中来,飞快地回过头,加快步子。她感觉得到那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急于摆脱,于是便走得更快,匆匆地穿过前厅,绕过迴廊,来到后殿。 确定皇后绝对看不到她了,明苏才停下步子,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才知她满脸是泪。 「你怎么了?」淑妃走过来,惊讶道。 明苏飞快地抹了几下脸,将泪水都抹去了,而后道:「母妃,你可记得那夜,我与你说,父皇要杀郑宓后,你对我说的话?」 淑妃不解她怎么忽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却还是道:「自然记得,我与你说,你要跟着心走,要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后悔的。」 明苏刚擦干的眼泪倏然间又落下,她在淑妃面前跪了下来:「我听了您的话,拼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可为何我还是后悔,后悔不够努力,后悔为何不能强大些,后悔没能将她留下。母妃,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等着明苏发现郑宓死了五年的评论。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以前很善良可爱,不捨得虐主角的。是什么改变了你们。 第二十章 淑妃回答不了明苏,她只能将她扶起,为她擦干眼泪。 泪水是温热的,明苏的脸庞犹能看出几分稚嫩,帕子擦过她的脸,淑妃忽然间有些恍惚。 岁月与她们而言,都太过残忍,她们都在岁月中丢失了太多。
第36页 淑妃想起她其实很少有这样为明苏擦干眼泪的机会,明苏小的时候,她待她很严厉,总是盯着她的课业。她们之间很少有寻常母女的温情与关怀。 最平和的时候,仿佛也只是每隔一阵子,她寻明苏来,问她近日学了什么,皇后教了她什么。明苏便一一道来,每当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她的心便会揪紧,说到别处,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苏无意间道:「母后说,母妃最喜欢芍药,可惜宫中的芍药开得不好,来年儿臣为母妃栽一片芍药吧,好让母妃时常观赏。」 她那时脱口便问:「皇后娘娘为何会提起我喜欢芍药?」 问完便是心乱如麻,只觉惊心动魄地好似遇上了最惊险的事,不等明苏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当务之急,还是以学业为重,若是学有余力,可做其他。」 明苏乖乖地点头:「母妃,我记下了。」 她总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满怀宽慰,又生怜爱,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后。」 明苏点头:「儿臣明白,母后没有孩子,以后会被其他嫔妃欺负,儿臣就是母后的孩子,以后要孝顺她,像孝顺您一样,不让别人欺负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嘱,儿臣一直谨记。」她说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这些话,不能告诉娘娘,是我与母妃的秘密。」 「对,明苏真聪明。」她笑着夸她。 可惜,皇后娘娘却没有等到明苏长大。 淑妃替明苏擦泪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她,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人这一生,本来就对许多事没有办法,你尽力了,便不要过于苛责。」 明苏道:「可我总觉得,我没有尽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却难释怀,总会一遍一遍地去想,当年若不这么做会如何,若选了另一条路,是否便会好一些,这些假象在往后的时日里好似心上的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换那人的一个回眸,一个笑靥。 「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总会回来的。」 听到这一句,明苏振作了一点,点了下头,认真道:「等她回来,我就把她锁起来,不许她再走了。」 这话孩子气,淑妃笑了笑,没再说话。 明苏也静了下去,殿中的帷帐随秋风缓缓地动,香炉上的烟,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风吹开。 她的思绪飘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从教坊回宫,郑宓说要她别再去了,她做不到。 郑家没了,母后没了,她心爱的女子沦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见不着光。可她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能放着郑宓不管。 她走入宫门,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宫,有些凄清,落叶四处飘落,被风挟裹着,吹散在宫廷禁内。 她沿着宫道往里走,背上郑宓为她上了药,好像不那么疼了,明苏分不清是果真好了,还是只是心中安慰,觉得药经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许多倍。 她仔细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么缺漏。 虽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恶事,她后日必去的。 可明苏还是担忧,她知道,京师遍地是贵胄,一个公主的空名头,有时什么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势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话兴许不管用,但她人在那里坐着,旁人顾忌着皇家尊严,总不好硬来。 可明日是皇帝圣寿,她身为公主必是无暇出宫。 明苏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眼底都是血丝。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想,这日子何时才是头。可一想到郑宓,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反正,再怎么难,她都护住阿宓,咬牙撑住便是了。 走过一条宽阔的宫道,许多宫人见了她,都低头避走开去,好似是见了瘟神,生怕靠近了会染上晦气一般。 明苏没在意,她也顾不上这些。她快步往后宫去,将要经过御花园时,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过来,急惶惶地道:「信国殿下怎在此处?陛下召见,殿下快去见驾吧。」 她听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惧,极力镇定地扯出一个笑来,问:「中贵人可知,陛下寻我何事?」 宦官道:「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苏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此处与紫宸殿不远。明苏甚至觉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没多久就要到了,望见紫宸殿的玉阶时,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公主回答,转身就跑了。 这还是第一次,传旨的宫人半道离开的。明苏心觉有异,但又想谁敢假传口谕呢?于是她定了定神,继续走。 走出几步,她看到前方宫道上有一身着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与禁军服制相仿。明苏便猜想应当是禁军中的某位将军。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极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苏落后他大约三十步之遥,方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陛下召见了这位将军,为何又召见她?还是说,这位将军是自己来见驾,与她恰好撞上了。 那将军走上玉阶。明苏始终跟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第37页 紫宸殿殿前的玉阶有九九八十一级,寓含凌驾九天之意。明苏迈上第一阶,那将军恰好踏上最高处,身影消失了。 明苏愈发心慌,却又无路可退,只得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上头,她才发现,殿前竟无一人。 明苏抿了抿唇,走到殿外,四下里看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紫宸殿外必然会侍立数名宫人,等待皇帝差遣。明苏这时已明白了,这回召见绝不简单,她回想方才那宦官的模样,竟想不起来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是那种丢入人群中便寻不出的长相。 这次召见极有可能是有人假传圣谕。 此时最好的,自然是无声无息地离开。只要她假装没有来过,那不论布下这阵仗之人是何用意,她都避开了。 她转身,欲原路返回,走出一步,却想方才那位将军去了何处?陛下若不在,他该立于门外等候召见才是,他不在殿外,可见陛下就在紫宸殿中。 明苏身形顿住,她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是什么,却使她心惊肉跳,总觉得不该走。 明苏抿紧双唇,回过身,四下一看,依旧无人,她走到殿门前,推了一下,殿门推开了。 双耳紧张得轰鸣,若是陛下就坐在殿中,那她便是擅闯紫宸殿,这是砍头的罪名。明苏咬住下唇,定睛一看,御案后的宝座上并无人在座。 还未等她松口气,有细微模煳的声音从内殿传出。 明苏走了进去,将耳朵贴在了内殿的殿门上。声音清楚了些。 「郑家还有人活着,朕不安心。」 「只是一名女子,且已身陷教坊,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陛下若有心剷除,只需使人吩咐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让郑氏消失得无声无息。」 明苏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慌忙捂住嘴。 「是啊。」皇帝的声音冷得彻骨,「可朕还有个不肖女在里头梗着,将教坊司中诸人恐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一个无钱无势的公主,能做到这地步,倒是朕小看了她。」 将军说了句什么,明苏没有听清,她力图镇定,将耳朵贴得更近,可剧烈的心跳却扰乱了她的听力。 明苏急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不住地要自己冷静,才终于听清皇帝的话语。 「朕不容郑家有人活在朕的天下,可她已入教坊,国朝也无赐死女眷的先例,朕不好明面上罚她。」 「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满意:「做得干净些,也要小心些。」说到此处,皇帝语气一顿,笑着道,「郑家人可顽强得很。」 「臣领旨,明日便是陛下圣寿,臣以郑氏头颅,贺陛下万寿安康。」将军恭敬说道。 不知怎么方才乱跳的心倏然间静了下来,明苏只觉得自己像是分离出了一个魂魄,在高处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冷静得可怕。 她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却忽然想到,她得知道这个奉命暗杀阿宓的人长什么模样。于是,她控制了力道,极轻极轻地将内殿的门,推开一条缝,望进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将军跪在他面前,侧对着明苏。 明苏看清了,他嘴唇四周,留着一圈鬍子,面容白得似鬼,眼角狭长,剑眉斜飞。明苏见过他,他是殿前都指挥使,程池生。 没忘记将殿门关好。从殿中退出来时,殿外依旧没有人。 她飞快地走下台阶,再回头看,便见上头立了一人,静静地注视她。 是皇帝身边的赵梁。 赵梁见她看过来,抬袖作揖,向她行了一礼。 明苏匆匆一颔首,飞快地走了。 她记不清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直到入了南薰殿,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与淑妃道:「母妃,儿臣有事要与您密谈。」 淑妃没有多问一句不相干的话,立即屏退宫人,将她带入内室,将门合上。 明苏将在紫宸殿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看来是赵梁有意示警,是他撤走了紫宸殿外的宫人。」淑妃说道,「多年前,赵梁刚入宫时,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恰好透露此事,让你救下郑家最后一人,算是了结这桩因缘。」 看到赵梁时,明苏就猜到是他做的,只是没想到是因他受过母后的恩惠。 「父皇为何容不下阿宓,郑家只剩这最后一人了,郑太傅到底是他的老师,对他有扶持教诲之恩……」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她明白此时说这些是无用的,于是又说出她的决定,「母妃,我要将她送走。」 淑妃点了下头,起身往妆檯处,取出诸多钱物,有银票,有碎银,也有许多没烙宫中标识的首饰,装到包袱中交与明苏:「拿去,逃命与度日都难离银钱,这些足以寻常百姓富足地过上好几辈子了。」 事不宜迟。 明苏也未多话,只道了一声:「多谢母妃。」接过包袱,起身就要走,淑妃却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问道:「你当真只是想送她走?让她孤身离京去逃命,你可放心?」 明苏一怔,她自然不放心,可她并非无牵无挂的孑然一身,若是随郑宓走了,母妃要受牵连。 淑妃看出她所想,道:「你和她一起走,这京中已无甚可留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皇帝清洗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你外祖父与舅父皆受重用,他不会朝我下手。」
第38页 她说到此处,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看着明苏的眼睛,叮嘱:「待安顿下来,千万要记得给皇后娘娘立一尊牌位,不要让她的孤魂飘零在外。」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郑宓的宓,多音字,fu,or,mi,都可以,拣顺口的念。 不过bi虽然很卓尔不群,但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会念成bi啊,读半边吗。 第二十一章 明苏有些动摇了,她一路赶来,心慌意乱,念头只有一个,京师不能留了,送郑宓走。可逃命有花销,她没什么积蓄,只能想到向母妃借。 母妃不必她开口,便将银钱都准备了,甚至要她也一起走。 明苏几乎被说动了,可她放心不下郑宓,也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父皇连与他少年结髮的髮妻都杀了,还会顾惜一个妃子吗? 「我不走,等我送走了阿宓,我就回来。」她说道。 淑妃笑了一下,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看着她,明苏从没见过母妃有这样的表情。 「话到这份上,别的孩子肯定早就走了,你怎么还瞻前顾后的,为这个思量,为那个考虑。你什么时候也想想自己。早知有今日,一切努力俱是徒劳,这些年,我何必待你这样严厉,还不如让你快快活活地度过年少时光,如寻常公主一般,过得自在任性一些。」淑妃伤感道。 明苏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无力,下意识道:「儿臣并不觉得不快活。」 淑妃收敛了伤感,严肃道:「你问问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你要为你的心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追悔莫及的。」 我的心……明苏想,我的心是阿宓的,人离了心怎么活。自然是阿宓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明苏,若不是有你,乱葬岗上成堆的尸首,有我一具,所以我无惧生死,死于我而言,比生要更好。」 明苏听不懂了,她不明白母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却是笑道:「与你玩笑的,将来你我母女能这般坐着说话的时候不多了。方才提到你外祖父却是正经话,皇帝灭了太傅满门,殃及诸多王公大臣,朝中乱糟糟的,须有人为他稳定朝纲,你外祖父便是那人,皇帝顾及此,不会问责与我,你安心离去便是。」 明苏抱紧了包袱。 淑妃推了她一下,道:「快走。」 明苏不再犹豫,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儿臣不孝,不能尽孝于膝下。」 淑妃眼中含泪,沖她摆了摆手,她再看了母亲一眼,起身离去。 虽然还未脱险,虽然前路还有无数坎坷,可走出宫门之时,明苏却觉得松快,仿佛一把无形的枷锁被卸下了,她能与阿宓在一起了,她自由了。 如今回想起来,便要自嘲那时的她幼稚可笑了。 香炉的烟裊裊散开,在秋意浓重时节,氤氲出春日的芬芳之气。明苏端起茶盅,吹了吹,饮下一口,上好的龙井,她却只品出满口苦涩。 「那刺客是怎么回事?可拿住了?」淑妃问道,她今日寻明苏来,原就是听闻了明苏府中闯入贼人之事。 明苏放下茶盅,对旁人需遮掩过去,对母亲她说了实话:「并无刺客,是儿臣意外弄出的一场乱事。」 淑妃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要小心,出门带足侍卫,府中甲士若无能,去寻你舅父,向他讨几个调教好的勐士。」 明苏笑着道:「儿臣晓得,多谢母妃为儿操心。」 淑妃便笑了笑,只要不提起郑宓,明苏在她面前,还是乖巧听话的时候多:「那你有什么事便去忙吧,不必陪我了。」 她弄明白明苏并未遇险,倒是又随雅起来,让她去忙。 明苏却想,听久在母妃身边侍奉的姑姑们讲,母妃初入宫时,是很活泼跳脱的性子,可如今却全然看不出来了,倒隐隐间能瞧出几分母后的余韵。明苏觉得好似窥见了什么隐秘,却又想不分明。 「你怎么了?」见她不答话,淑妃问道。 明苏回神,起身告退。 走到南薰殿的殿门外,负责洒扫的宫人未及清理,地上落叶周旋,显得乱糟糟的。 明苏足下一顿,又想起那个缱绻的眼神。 她不是阿宓。 明苏自己警醒了自己一句,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忽想起,皇后今日突然出现,似乎是为她遇刺的事。 她并未告诉她实情,皇后兴许要担忧。 这念头一浮起,明苏便蹙眉想道,理她作甚,与我何干! 她接着往前走,走到一处岔道口,往左是仁明殿,往右可出宫。她停住步子,又想起方才,皇后问她是否有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她答自然没有,皇后却说她有。 难道她心中有人?那她做这皇后该多不情愿,这便是大婚当日她与父皇起龃龉,而后得了半月禁足的缘由? 不像,她不是这般冲动的人,既已入宫,万事成空,应当埋葬过往才是。 也不对,若是埋葬过往,又何必告诉她。 她是她什么人,没道理将这等心事说与她。 忽起一阵秋风,吹得明苏一阵哆嗦,她一下醒了,气恼得不行,重重一甩袖,朝右大步离去,心中暗骂,兴许根本没什么心上人,是皇后扯的慌,故意引她注意,目的就是勾人!
第39页 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个皇后,果然歹毒,她千万要小心,不能着了她的道。 明苏沉着脸,心中暗骂,骂完又空落落的不得劲,于是脸色更难看。使得遇上的宫人们皆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她,唯恐信国殿下一个不高兴,便拿他们出气。 郑宓已回了仁明殿,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 她坐在阁楼里,翻着书桌上的一本书。这是本《诗经》。里头有明苏落下的笔迹,是她幼年学诗时所用,数年光阴辗转,这书遗落在书桌上,便一直在这里。 郑宓翻开,里头一句句的心得笺注在字里行间写得密密麻麻。郑宓一页页翻,翻到《陈风》那一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边上却只简简单单的注了一句话——「说的我阿宓」。 郑宓不禁轻笑,想像出明苏念到这篇时忽生顽皮,写下这一句,而后沾沾自喜,以为神来之笔的得意。 真是可爱啊,那时的明苏磊落光明,笑起来甜甜的,偶尔会起坏水,却透着孩子心性的纯粹顽皮,很招人喜欢。 「娘娘,去打听的人回来了,说是公主府入贼人不假,殿下却未遇刺,贼人也拿住了,殿下审问了几句,当夜便释,说是一场误会。」云桑来禀道。 不是刺客,郑宓便放心了,她挥了下手,示意云桑退下。 云桑便退去了阁楼外。 郑宓又想会是什么贼人竟夜入公主府,先被擒,又获释,她想了半日也无眉目,想着想着倒想起明苏待她冷淡的模样来了。 冷淡倒还好,郑宓无奈想道,若是知道她是谁,恐怕便不止是冷淡了。 只是她也困惑,她知那事是她做得过分,亏欠了明苏,可她那时断断想不到,会让明苏怨愤至此,以致连她死了,都不能原谅。 郑宓揉了揉眉心,将手心贴在《诗经》上,封页冰凉的,手心一贴,就泛起温热,郑宓对着窗外的那一株株秋意浸染过的树出了会儿神,将那一段时日的情形又回想了一番,又觉明苏这般恨她,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傍晚,明苏去而復返,来到教坊,与她急匆匆地说,京师待不得了,又将她在紫宸殿中窃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我带你走。」明苏利落道。 郑宓想的也是逃,却没想她也同行,不由惊道:「你也走?」 明苏点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公主我不当了,我们一起走。」 她那时只顾着计量明苏与她一起走了,淑妃娘娘怎么办?她的公主之位便这般说不要就不要了?来日她后悔又该怎么办? 许多计量之下,竟没留意,明苏虽惶急,可眼底却蕴含着一份期待。 仿佛她们不是逃命,而是私奔。 只要躲过了追杀,天下之大,随处可匿。 她知她放不下家仇,但那一刻她犹是存了一瞬期盼,期盼她们能和好如初,相守度日。 许是时间紧迫,来不及争执相劝,又许了解明苏的为人,知她下了决心便不易改,再或是她不愿承认她其实也不想与明苏分离。 于是郑宓回道:「好,我跟你走。」 第二十二章 话一出口, 郑宓便后悔了。 明苏却不知,她的双目骤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 道:「事不宜迟,你速收拾行装。」 说罢, 环视房中,却见四下简简单单,皆是教坊置办的, 并无太多郑宓的物件。 「带上要紧的就好。」明苏又说道,眼眸仍旧湛亮, 但已从方才的惊喜转为势必要带着郑宓化险为夷的决心。 郑宓便说不出反悔的话了, 此时也不好耽搁, 她马上着手整理。 也不必怎么整理,只打开箱笼取出一个包袱, 再收拾几件衣衫, 加起来统共不过片刻。 教坊与青楼不同之处在于教坊更为雅致, 亦更有秩序。 教坊中女子称作官妓,官妓分两类, 一是自小买来,调?教入妓,二是罪官女眷充没为奴。 前者尚好,与寻常青楼女子相差不大,后者却管得极严, 寻常不能离坊, 若有王孙贵胄家中行宴来借,也必得有管事随行,不能离开管事的眼前。 郑宓便是后者。 时间紧迫, 明苏只在来时路上想出一个粗略的谋划。 「陛下派人刺杀,可见不愿将事张扬。如此,便有隙可趁。」 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压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压主事也无用,可见皇帝想要郑宓的命,却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程池生必是夜间悄悄地来。我们只需在他来前离开便是。」 明苏说罢,又道,「不止要在他来前离开,还得在城门下钥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发现你已逃离,再要追赶,那时城门已闭,他想出城便来不及了。我们便可争取一夜时间。」 她讲,郑宓听。 「城门申时五刻下钥,此去最近的北城门骑马需三刻,我已打发玄过去买马了,过会儿便在楼下汇合。眼下要做的便是离开教坊。」 听起来并无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復命,那么必然是在今夜动手。她们非得出城不可,否则不论藏匿城中何处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挥使,能调动禁军,一旦他发现郑宓已逃,便可随意寻个过得去的藉口在城中搜查索人,并在各处城门设下关卡。 她们要走,便只能在申时五刻,城门下钥前出城。
第40页 出了城,便好办了。 郑宓扫了眼她们的行装,少得很,明苏只带了一个轻便的包袱。 郑宓想了想,将她方拿出来的衣衫也放回原处,如此一来,她便也只剩一个包袱了。 「包袱不能让主事看到。」 明苏竟忘了这一件了,带着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远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宽大,你将包袱打开,里头的物件藏到我身上来。」 女子出入教坊太过显眼,故为便宜起见,她来教坊都是宽袍大袖,束起髮丝,做男儿打扮。 方才来时,经过一处成衣铺时,想到夜间寒冷,她们连夜赶路,须得保暖,还特令玄过去买了一袭大氅。 此时正值深秋,已从初秋的清凉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头披一件大氅很是寻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许多物件。 郑宓听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几件环佩簪子,还有一些油纸、帕子包着的,看得见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 明苏认出一个扇坠,是她许多年前赠与郑宓的生辰贺礼。 郑宓察觉她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抄家之后剩下的,看守我的守卫动了恻隐之心,许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纪念。」 明苏心头一热,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赠与她的扇坠,是否说明她对她并非只有毫无余地的怨恨。 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苏这些连同她包袱中的钱物都收入袖袋中,还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处。 放好后,郑宓绕着她走了一圈,并未瞧出不妥。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接下去便是将郑宓带离教坊。 这个明苏也在路上想过了。 来教坊的王孙公子们无一不是寻欢作乐的好手。明苏在此待得别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 「过会儿令主事来,你就说你想看梅花。抚仙湖畔有一片梅树林,那里的早梅前两日便已盛放,去那处不单能赏梅,还能游湖,这时辰去,且赶得及观湖上落霞与孤鹜齐飞。」明苏说道。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间对你有所求,且还是这般风花雪月之请,你必然会答允,也有了藉口向主事发难,必要带我去赏梅看落霞不可。」 明苏点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这法子,过会儿阿宓得演得无理取闹一些才好。 她是世家小姐,自幼养成的行止有度,何曾这般作态过。明苏一想,便觉难受。 郑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了我抛下父母亲人,放弃公主之位,岂不是更委屈。」 她说罢便去开了门,寻人唤主事来。 明苏却是恐慌顿生,全然没了方才做安排时的镇定自若。她看着郑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讽她吗? 可她并无藉机邀功的意思。 明苏忽然醒悟过来,阿宓愿随她同走,并非愿与她和好如初,她依旧是杀她满门的仇人之女。 郑宓合上门,转过身,便看到明苏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见她望过来,明苏抿了抿唇,显出紧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仿佛仔细思量过,又仿佛是鼓起勇气了,她才开了口。 「是母妃要我来的,我对你心有愧疚,不来,终生难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与你无关,不是牺牲。」 明苏稍稍地扯了个谎,将放不下捨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着说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 你在之处,公主也好,平民也罢,都好。这两句真心话此时却不适宜出口了。 明苏说罢,又想阿宓大抵是不会信的,于是又笑一下,好显得真诚些。 郑宓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的伤疼吗?」 明苏摇头:「不疼……」顿了顿,又加一句,「真的……」 她都忘了背上还有伤,这时一提,她想起来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紧。 郑宓蹙了下眉,还欲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勾起唇角来笑,对着明苏说道:「抚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苏叫她这忽然而来的笑容勾得晃神,顿了片刻,方接上话来:「好,你说要去,便去。」 门恰好敲响。 郑宓在榻上坐下,明苏坐到了另一端,扬声道:「进……」 门便推开了。 主事走了进来,冲着明苏行了一礼:「殿下大安。」 明苏一颔首,站起身,径直吩咐:「孤要去赏梅观暮景,入夜归来。」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与我知会,余光瞥见了郑宓,方知公主话中之意,忙堆起笑道:「这不合规矩啊,罪奴是不能带出教坊司的。」 明苏的神情勐地沉了下来:「那便改改这规矩,抚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丧着脸:「殿下,微臣实在为难。」 说罢,想起什么,又道,「天寒地冻,殿下小心凤体,倘若非要去,臣愿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说罢了,自以如此恰是两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错来。 不想坐在榻上的郑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边,嘆息道:「是去赏梅,还是去坐牢?外出一趟,还带狱卒?」
第41页 主事一听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刚和缓的容色立即冷了下来:「刘主事,你想明白了,我无权无势,但要拿办你这小小主事,还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晓,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归太常所管。他不敢顶撞公主,心中倒将郑宓骂了个遍。 明苏默算了一下时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区区一桩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 主事当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换便该夺他的职了。 一想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来,宫中也无甚动静,可见陛下与淑妃娘娘并不大管她。 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将人送回来。」 明苏心下一松,却还记得做戏做全套,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去与门前知会一声,过会儿孤出门可别拦着。」 教坊门口有管事看着,既是迎来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将坊中姑娘带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门上只会过。 主事口中答应,站起身,还不肯走,恳求了好几遍入夜一定要回来,千万别一个高兴,便将人带走了。 事将成了,竟这般顺利,反倒使人不安起来。明苏看了眼郑宓,强耐住紧张,与主事周旋了两句。 直到他走,明苏方闭了下眼,再度睁眼又是一派沉稳。 郑宓站在她身边,没有出声。 房中静得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唿吸。 过了一会儿,确定主事应当已去门前知会过了,明苏道:「走……」 郑宓准备好了。 方才这一通,过去将近二刻,此时下楼,玄过应当快到了,立即登车出城,恰赶得上城门关闭前离开。 只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苏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门,便见几对男女或走到一处调笑,或按在窗上亲热,全然旁若无人。 明苏蹙紧了眉,连忙撇开目光,欲做不见。郑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赶紧走出去,便见不着这些腌臜事了。 眼下天还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厅里一名琴女弹奏,一旁座上,坐着几名公子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琴音。还有人坐着饮酒谈天,吟诗作画的。 这般看来,大厅倒比楼上清净些。 「放松些。」郑宓低声道。 明苏也察觉自己过于紧绷,微微点了下头,正要放松些,她扫过门外的目光骤然一缩,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 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 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唿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 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 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唿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沖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第42页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 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冑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煳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 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苏打断了她:「别再称我殿下了。」 郑宓便说不下去了,明苏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心里其实很乱,想要抱她一下,却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头,道:「你唤我明苏吧。」 阿宓从未唤过她明苏,她其实很想听阿宓这样唤她,今后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称唿自也不能再用。那么,便该唤她一声明苏了吧。 郑宓分不清心中情绪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无法再恨她,却也不是安心与她重归旧好。 她只觉不妥当,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让她与她一同逃窜奔波。 她是公主,数年之后,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旧过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何况她三岁启蒙,十一年寒暑,苦读不辍,学得满腹经纶。 难道这些努力便统统白费了吗? 她如今不悔,将来呢? 将来,明苏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么赔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苏道:「天将黑了,先走。」 郑宓点头。明苏便转身掀开车帘,让她登车。郑宓看得出来,她已尽力在克制了,却还是在眼底泄露了她的沮丧。 郑宓欲唤她名字,安慰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马车继续前行。 她们稍作商量,决定离开官道,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无数,暂别管要去何处,随意选一条,很好藏匿行踪。 明苏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却依旧未停下。 行出一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苏忽想起她们还未用过晚膳,她倒不饿,但阿宓必是饿了。 明苏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无人家,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依旧无人家。 看来是寻了一条很荒僻的道路了。 郑宓掀开车帘出来,坐到她身边。 「外边冷,你快进去。」明苏说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了郑宓,郑宓推拒不过,只得依她。 此时已过戌时,林间生寒意,郑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苏急道。 「听话……」郑宓只有一句话。 明苏便不敢说了,可面上仍旧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们的准备有多不足,除了银钱,几乎再无一物。 天黑,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总好似萦绕了一层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干净。 那些许月辉连看路都勉强,更不必说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过哪怕郑宓知明苏着急想将大氅与她,也不会许的。 「三更将至,我们寻一处落脚。」郑宓说道。
第43页 太冷,再赶路下去,必会受风寒。受了风寒便更棘手了。 明苏答应。 她们走了一路,都未见屋舍,原想许是要在马车里度一夜了。可马车不御寒,且狭小,两个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旧未见屋舍,连间草庐都不曾见。郑宓心道,兴许当真要留在马车里了,这可不好办。 正当这时,前头黑乎乎地显出一屋舍的轮廓。 这下可好了。 明苏将车赶近,下了车,抬头细细辨认,才知是一小庙。她们走入,里头黑漆漆的,没有光。 「寻一寻香案。」郑宓说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状的物件拦住,便在上头摸索起来。寻了许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状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摺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摺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郑宓说道。 明苏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待在此处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动。」郑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苏还欲再言,郑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乖……」 她声音不怎么温柔,甚至称不上温和,而是极为冷淡,好似不耐烦的敷衍一般。 明苏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摺子,走出小庙。 黑暗中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慢。明苏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宓始终未回来。 她渐渐担心起来,阿宓会不会不想与她同行,自己离开了。 这念头一出,明苏立即反驳,不会,行装都在我身上,何况阿宓不会御车。 她将自己说服了,应当只是柴禾南寻,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苏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却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时起,她对阿宓竟然已无信任,她确信她不会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绝不会丢下她离开。 明苏好生悲哀,可她这回却寻不出话来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与她同行,她不愿与她说话,她也不愿唤她明苏。是她强要跟着的。她想必还是恨她。 明苏怀疑于阿宓而言,兴许她确实是多余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远远的。 啪嗒一声踏折枯枝的声音,明苏立即抬头,便见庙门处有一人影,正弯下身捡起掉落的枯枝。 是郑宓回来了。 明苏想要站起帮忙,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她是多余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杂草不少,郑宓拣格外干燥的拾了回来。她将柴禾堆在明苏身前一步远处。 明苏回过神,还是起身帮她。 二人都不是什么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许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庙中总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渐渐传来。 郑宓关了庙门,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开。 而后对明苏道:「你的伤,该上药了。」 明苏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她上药,心中很高兴,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带药了。」 「我带着。」郑宓说道。白日为她上药时,她将药瓶落下了,郑宓替她收了起来,出来时也没忘记带上。 明苏顿觉欢喜,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郑宓拍拍铺在地上的大氅。 明苏乖乖解开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里衣,露出嵴背。 里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揭开来,比白日上药时裂得更厉害。 可她在坊中筹划如何出逃也好,颠簸御车也罢,都未提过一个疼字。 这药融入血水便是剧痛。洒下来时,还是让明苏疼得倒抽冷气。 郑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满是泪水。她趁着明苏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镇定道:「明日若遇城镇,便买几身衣衫。」 明苏疼得嘶嘶抽气,闻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还有许多要置办的物件,蜡烛、火摺子、干粮、水……」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确实有许多物件需置办。 有话语转移注意,痛意好像也减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药,明苏缓了一会儿,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该睡了。 然而能御寒的大氅却只一身。明苏自然是要让给郑宓的。 郑宓依旧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苏躺到她身边,明苏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距离,郑宓便往后靠了靠,贴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大氅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风寒。 明苏不是没想过可以这般共用,她只是没想到郑宓愿意与她共用。
第44页 郑宓背对着她,身子贴在她怀里,没多久,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传出。明苏不敢动,恐扰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无丝毫睡意,她睁着眼睛,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不知不觉地浮动。 白日里,教坊中,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这般在她怀中。 明苏的脸烫得像火在烧,她其实不太懂应当怎么做,可一想起郑宓唇贴在她的颈上,她便浑身上下都不安宁,很想紧紧地抱住此时贴在她怀中的郑宓。 她不知抱着郑宓,接下去要做什么,只直觉若抱住阿宓一定会很舒服。 偏偏她不敢,她隐隐间明白,阿宓倘若不愿,她擅自抱她,便是冒犯。 于是一整夜,她便一动不动,脑海中又克制不住地回想阿宓的唇在她颈上滑过,柔软,温热,便似蛊惑。 如此一来,煎熬地厉害。天将亮时,明苏心下暗嘆,阿宓好厉害的。 她没有睡。郑宓也没有睡。 火光晃动,黑影在墙上随之摇动。庙外秋风唿啸,幸好窗子未损,虽被吹得啪啪作响,却将风牢牢阻拦在外。 郑宓也在想白日里的事。她想到明苏红彤彤的脸庞,还有眼底的惊吓和震惊。 这小傻子竟然什么不懂,如一张白纸一般干净懵懂。她禁不住笑,可很快笑意便收敛了。 这般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日子将来不会少,但明苏其实不必跟她受这个苦。她本可锦衣玉食,富贵无虞地过一生。 她自小勤学,为的便是做旁人做的不到事,不该随她隐遁,庸庸碌碌,虚度光阴。 这念头搅得郑宓整夜未曾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二人便都起了。 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郑宓大多时候都与坐在一起,明苏不大讲话,只是途中她突然想起什么,与郑宓道:「你看,我车是不是驾得很好?」 郑宓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便道:「很好……」 说完,方领悟明苏的用意。她需有人驾车,而她驾车驾得好,如此,她自然便用得上她。郑宓半晌无言,心疼得无以復加。 明苏却自以隐蔽,郑宓并未发觉她的用意,听了这句很好,高兴了好半天。 她们是日出之时出发,直至日落,方见一城,赶着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路上寻了百姓一打听,方知此地是冠城,位于京师西北四百多里处。 不想她们这般赶路,竟只赶出四百多里。二人皆在心中想道明日得早些动身。 城中还有许多铺肆未关。明苏领着郑宓寻了一处小巷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用了一顿晚膳。 她们一日多不曾进食,早饿得狠了,郑宓不免担忧她的肠胃,几度提醒她用得慢些。 明苏并不嫌弃菜餚不够美味,样式不够好看,饱食了一顿,面上便有了满足的笑意,想了想曾在宫中听宫人们闲话的,在民间的铺肆中当如何行事。 用过膳,便该交银两了。 郑宓便看着她站起身,朝店家走去。她忙跟上了,只听明苏对着店家拱拱手,便如冲着许多王公大臣拱手那般,道:「晚膳可口,多谢店家款待。」 店家想是不曾见过这般文绉绉,且又如此有礼的,愣了一下,方也拱了拱手回礼,道:「客官满意便好。」 「满意……」明苏点头,然后顿了顿,她有些生疏地自袖袋中挑拣了许久,正当郑宓担忧她会如给那车夫一般,取出银票时,便见明苏取出一枚极小极小,想是她所有银两之中最小的那一枚碎银递给店家,道,「给你……」 店家又是一愣,笑着指了指她,道:「客官这是要结帐?」 明苏便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结帐?」她记下了,在饭馆里用完膳,与店家银钱,叫做结帐。 店家收下银两而后取出串成一贯的铜钱并一堆散的的铜钱,交与明苏,道:「这顿饭统共五十文,收了客官二两银,找您一千九百五十文。您数数。」 明苏听了,倒没去数,而是转头看了眼她们方才用膳的桌子。 郑宓一看,便知她是在估算每道菜餚价值几何,下回便有数了。 她们出了饭馆,明苏与她道:「一两足色纹银兑一贯,一贯铜钱便是一千文,这个我从前便知。但我却不知原来一贯铜钱如此经花。」 郑宓想了一下,问道:「你去结帐前是否便估算过,这顿饭价值几何,方取了最小的二两纹银。」 明苏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担心拿出的纹银价值超过饭钱太多,那店家发现我不知市价,会讹我。但若不够,再补便是,最多也就让他笑话一顿罢了。」 郑宓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原因,想笑,又有些心酸。 明苏不觉得天家贵胄,到这么一条小巷子中用膳有何不妥,也不觉这般算计用度有何丢人。 反倒努力地学习民间度日要知的知识,态度之端正,便如她当年第一回坐到书桌前听先生授课。 饱腹之后,明苏又领着郑宓去寻成衣铺买了几身衣衫,花去一贯铜钱,而后她们又去了一家客栈,歇了一夜。 一切都是明苏操持的,她适应很快,一边尝试,一边学,不多时就将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诸事都不必郑宓操心,她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连日下来,虽劳累,但她身上的伤竟癒合颇快。
第45页 郑宓不由想道,会不会于明苏而言,宫中的锦衣华服,不及如今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那夜,她们还是错过了宿头,依旧借宿在外。这回是在一处破旧的草庐中,她们不必分一身大氅了,而是有了厚厚的棉被。 明苏忽然道:「阿宓,我不止会驾车了,我还会问路,买干粮,再过些日子,我还能学会更多。我是不是很能干?」 郑宓道:「是……」 明苏的眼睛里顿时便如洒下了漫天繁星,前所未有地明亮。 郑宓明白,她在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不尖锐,不逼迫,也不是口上的多方承诺,她是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她要陪伴她的决心,表现给她看。 那夜,郑宓反思,兴许今后,明苏不会后悔如今的抉择,兴许她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京城,放下了过去,下定了决心与她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并一章。 谢谢大家的支持,拱手(像明苏对饭馆老闆拱手那样) 以及看到中间,知道我们明苏多纯洁了吗?她拿锁链的时候,真的只想锁人。 第二十三章 逃亡并非皇子公主们出游, 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 明苏原先的衣袍太过华贵,立于人群,极为醒目, 于是郑宓便为她挑了一身粗布衣衫。谁知, 一着布衣, 她竟更大放华彩。 她那面容格外清秀,肌肤雪白细腻,一双眼眸如黑玉一般温润明亮, 穿上布衣之后,第一眼观容貌, 便叫人以为这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顽皮逃家。 第二眼再观气度, 又会觉得, 寻常的锦绣堆中可养不出这等气度的孩子。反倒使人频频看她,留下印象。 于是明苏只得依旧着华服。 郑宓原也欲扮作男子, 稍掩踪迹, 可惜她容貌行止全然是女儿家的端秀温婉, 便是穿了男装也不像。 二人姐弟相称,明苏唤郑宓姐姐时, 一点都不别扭,反倒好似原就如此。 倒使得郑宓想起,许多年前,她们初见时,明苏便唤她姐姐。 她们一路往北, 预备出关, 春风不度玉门关并非一句虚话,玉门关外,皇恩不再, 自然也无朝廷眼线。 她们预备去关外待上一两年,而后再回来,寻求出路。 说到底,郑宓迟早要回京的。 明苏赶着车,半月过去,天冷了许多,她穿得也多了。 但扑面而来的寒风依旧将她的脸吹得通红,髮丝也吹得凌乱了。 郑宓并未躲到车里,而是与她一同坐着,这一带路不好,很是颠簸,马也跑不快,行路不免就慢了。 「你进去呀,外边太冷。」明苏每隔一会儿,便劝一句。 郑宓却不听她的,想起一桩要紧事,道:「你的药用尽了,到下一座成,你得去看大夫,让大夫给你瞧瞧癒合得如何。」 明苏浑不在意:「我早不疼了,不必费这个功夫。」 「看过我才放心。」郑宓淡淡道。 听她这般说,明苏唇角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平缓,沉着道:「也好……」 郑宓看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笑。她越来越难对明苏冷淡,明苏自也发现了,笑容一日比一日多。 越往北草木越稀,遇狂风大作之时,不需多久,身上便要沾一层黄沙。 尤其傍晚,能看得到风沙在半空盘旋,听得到北风唿啸。 今日运道不错,昏黄之时,她们见了一城,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每到一城,先寻客栈落脚,补充食物与水,再向人打听问路,还有京中的情形,教坊逃走了一罪奴,京中必会起波折。且明苏还想知晓母亲的消息。 但她们一路下来,不知是避着大城池走的缘故,还是消息传得不及她们逃的快,竟未听闻有什么动静。一路下来都极平静。 入了城,先寻了一处客栈,将行李放到客房后,二人便要出门,出门前明苏现在大堂里听了一耳朵,自住店的行商旅人口中得知,此城是出关前最大的城池,出关走货的商贾皆会在此休整,故而此城很是繁华。 郑宓向店家打听了哪家医馆的坐馆医术最高明,便带着明苏去了。 医馆中坐馆的是名老大夫,身着一袭竹青色的布衣,戴着幞头,留着一撮花白的鬍鬚,诊脉之时,不时捋一下。 「你这伤,养得可真是随意。」老大夫诊完脉,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少得得喝上一年药,仔细温补,方能救回一些。」 郑宓神色一紧,忙问:「可是已成痼疾?」 明苏心道,这大夫不靠谱,连伤口都还未看过,便敢下结论。 不等老大夫答话,便道:「老人家说得不对,伤口都已结痂,过不几日便可落痂了,里头也不疼,分明是快好了。」 「皮肉是快好了,骨头则不然,你这棍伤,还震到腑脏,此时不养,待来日想养,便不止服一年的药了。」 老大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罢还捋了一下鬍子。 他只诊脉便断出了是棍伤。明苏不敢小瞧他了。郑宓忙道:「如何医治,请老人家细说。」 那老头瞥了明苏一眼,一面低头开方,一面说道:「方圆五百里,老朽的医术无人可及,且犹善刀箭棍棒之伤,边城的将士受了伤得要来寻我,你们来得巧,边城有老友邀我去坐馆,若是迟两日,老朽便不在此了……
第46页 既然伤口已愈,外敷便不必了,给你开内服,先服一月,一月后你去边城寻我,老朽再替你诊脉,看看接下去如何用药。」 话尽,方子也成了。 郑宓双手接过,明苏却道:「我与姐姐还要赶路,不便煎药,老人家能否开些药丸?」 老大夫随和得很,听她这般说,便起身去药柜取了两个小药罐来,道:「有药丸,但制成药丸,药效多少得走一些,疗效不及汤药。」 郑宓一听药效受损,忙道:「老人家抓药吧。」 老大夫一听,笑了一下,在她们二人之间看了看,道:「二位小友真是有趣。」说罢又起身去抓药。 明苏拧眉,眼底闪过慌乱。郑宓低头看药方,没有留意她的变化,口中则道:「待至边城,我们停一阵,待你的伤看好了,再走。」 「不必!」明苏断然道。 郑宓一怔,抬眼看她。 「不必……」明苏又说了一遍,「我早不疼了,横竖不碍事,待稳下来另寻医者便是。」 她说得很坚定,郑宓怔了一会儿,方明白她为何如此坚决,正欲开口,老大夫回来了。 药材用油纸包起,一包便是一贴,他足足取了三十余贴,道:「拿去吧,药丸也拿去。」 明苏一字未言,付了诊金,便提起药,对郑宓:「姐姐,走吧。」 郑宓欲言又止,终是跟着她走了。 接下去,明苏很熟稔地买了几身皮裘,到关外只会越来越冷,御寒的衣物必不可少,还多买了些装水的水袋,听闻到关外后水源稀少,得多备些才好。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全然看不出半月前,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郑宓跟在她身边,觉得十分安心,仿佛只要明苏在,便会妥妥帖帖的。 回了客栈,用过晚膳,明苏还买了许多干粮,备着赶路时果腹。 入夜,她们躺在一张床上,明苏睡外头,郑宓睡里边。 房中留着一盏灯,灯影晃晃悠悠,过了好久,郑宓声音响起,明苏还觉得有些不真切,以为是在梦中。 「这一路来风平浪静,我们不必再急着赶路,且到边城,出关很方便,有风吹草动,我们可以立刻便走。」 「先出关,我的伤不急。」明苏仍是这句话。 郑宓静了一会儿,靠了上来,她的气息近了,额头抵在明苏的肩上,髮丝在她的颈间扫过。明苏一惊,浑身绷得笔直。 「你不是累赘,也不是拖累,我不会丢下你的。」郑宓温声说道。 明苏没有出声。 郑宓等了一会儿,语气放得更软,又道:「你听话,你若落下痼疾,我不止不安心,还会悔恨半生。」 明苏依旧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郑宓想起一路的冷淡,方知眼下这般言语,怕是无甚说服力,明苏大抵是不信吧。 她顿觉心疼,她还是觉得明苏回京,对她更好,可她却已无法赶她走了,不只是因她不愿走,还有她也捨不得她。 道途坎坷,时不时便是廖无人烟的荒原,时不时又是人海茫茫的小镇城池,草木也好,荒漠也罢,北风萧萧,远山辽辽。 仅仅半月,郑宓便无法想像,倘若这一路没了明苏,她走得该多寂寞,多艰难。 「我真的不会丢下你,你这么能干,什么都会,近来还学会与人砍价了,若是你落下病根,将来身子不好,我该依靠谁呢?」郑宓轻轻地道。 可明苏还是没有说话。 郑宓不由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明苏平躺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帷帐,脸又红又烫,眼中湿漉漉的,见郑宓看着她,她抿紧了唇。 「你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舔了下唇,开了口,却是磕磕绊绊的:「姐姐,我好像病了。」 郑宓脸色变了,立即就要起身,去寻大夫,明苏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认真道:「你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身子也变得烫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是不是病了?」 郑宓的动作顿住了,明苏的手心湿热,她抓着她的手,热度传递过来,郑宓觉得她的身,她的心也滚烫起来,热乎乎的,让她手足无措。 明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确定道:「姐姐,我为你病了。」 郑宓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为你病了。」可出了口,便成了:「快睡,明日还要赶路的。」 明苏松了手,郑宓也躺了回来,稍稍地离她远了些。 渐渐地,心跳平缓了,脸也不烫了,可明苏却觉得病没有好,因为她心中的欢喜、害怕依旧留着。 过了许久,郑宓道:「那便这般决定了,我们在边城停一阵子。」 随着这句话,欢喜压过害怕。明苏将手覆在心口,她想我愿长病不起,口中道:「好……」 如此,便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说:「我为林姑娘病了。」 高估了自己,以为这章可以写完回忆的。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明苏会慢慢发现,她也是被郑宓偏爱的那一个。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 情形骤变。 二人起身出客栈,一队商贾骂骂咧咧地朝客栈走来,口中大吵大嚷地要住店。 明苏见他们身上都是黄沙, 又瞧了眼外头, 外头并无多少风, 可见这队商旅是行了一夜路,且多半是从更荒僻,风沙更大的北边来的。
第47页 于是便拉住了郑宓, 欲听听,他们遇上了什么事。 店家是招揽惯了的, 见这群人脸色难看, 也不避着, 反倒笑嘻嘻地上前来招唿:「客官们这是怎么了?如何一脸晦气?」 为首的那人气道:「京师走脱了一女犯,边城正严查呢,入关还好, 出关查得极严, 几名士卒拿着画像一个一个对照,卡得死死的,稍有一点相似,便不容分说,立即拿下。」 明苏与郑宓对视了一眼,神色间俱是凝重。 店家道:「走脱了女犯,是得好好查查。」 「我听官府差役道,海捕文书就快下来了,不几日便会在各州府张贴通缉令。咱们这想来也就这两日了。」 另一人插嘴道,能出关入关走商的,在官府多少有些门路。 「也不知是什么女犯,这般架势。」一用早膳的老儿笑问。 「谁知道,仿佛是官家女子?」 几人聊得逐渐热烈起来。 明苏拉着郑宓的手往外走,到了马车边,她扶着郑宓上车,口中道:「不能出关了,我们改南下。」 「可你的……」郑宓依旧惦记她的伤。 明苏掀开门帘,让她进去,笑着说:「事分轻重缓急,我们先脱险。」 说罢,视线扫过马车中放着的那一贴贴药,又道,「何况这些药够我服上月余了。待脱险,再寻好大夫不迟。」 也只得如此了。 郑宓坐稳了,明苏上了车,挥动马鞭,改道朝南。 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有先前那般平静了。 郑宓的画像逐渐贴满各处州府,出入城门的盘差也都严了起来。 二人只好避着城池官道,走荒野小道,连大些的村子都不敢走。 她们尽量不与人接触。露宿荒野的时候多了,补充食物时,一口气买的干粮也更多了,幸而已入了冬,多放些时候也不会坏。 提心弔胆地走了一个多月,还好,未曾遇上追兵,只是有一回,欲入一小城补点干粮,便见城门口站着程池生,他身边是几名身着官服的文官,绕着他恭维,他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入城门的百姓。 明苏见了他,吓得面无血色,赶紧趁距离还远,调转马头离开。 跑出好远,方在荒野中寻了一处破败的庙宇停下了。 可她们干粮吃完了,晚膳便没了着落。 「这般穷乡僻壤都能碰上他。」明苏惊魂甫定,面色还是苍白的,不免庆幸那日在紫宸殿偷听时,她推门看清了程池生的长相。 天已不早了,她们一路往南,因避着官道,有时辨不清方向,还会往东,往西,一面问路一面走,前两日问了一田里耕作的老农,知这一带已到了泰山山脚。 药丸与汤药夹杂着服用,今日是没有晚膳了,此处又荒无人烟,郑宓便想煎一副药,虽苦,但好歹是热的,让明苏服下暖暖身子。 明苏则想起方才路上见了条河,虽已是隆冬腊月,河水结了冰,但兴许能砸开冰,捞一两尾鱼上来。 明苏没做过捞鱼的事,可她想,既有办法,总不能不试,让阿宓饿着肚子,于是她便去了。 郑宓在庙中清理出一块夜间休息的地方,又生起了火,为她煎药,这药很费功夫,得一直看着,留意火候,既不能大,也不能小。郑宓全神贯注,一时倒未发现,她去河边了。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药煎好了,郑宓唤明苏,要她来趁热服用,无人应答,方慌了神。 明苏从未不与她知会便走开的,她捧着碗的手都在抖,想要去寻她,走出一步,碗中滚烫的汤药盪出来了,溅在她的手上,手便烫红了。 她心中急得厉害,竟不觉得疼,只是奇异地镇定下来,想,明苏等等要喝的。 小心地将药碗放到了一个台子上,而后才跑出去寻人。 一跑到外头,明苏正好回来,她手里抱着两尾鱼,喜滋滋的,像是得了传世珍宝一般。 郑宓一见了她,少见地动了怒,将她拉到身边,语气又气又急:「你到哪里去了?」 明苏敏感,发觉她生气了,面上的笑意便消了下去,乖乖地解释道:「我去捉鱼了,我捉鱼给你吃。」 郑宓这才看到,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衣摆都湿了。 她不忍再责备她,将她手里的鱼接过来,一看,已去鳞破肚,在河边洗刷干净了。 郑宓将鱼放到器皿中,而后捧着明苏的一双手,放到怀中,为她捂暖,口中叮嘱道:「你出去要先说与我,我寻不到你,会很担忧。」 明苏也知自己走得急了,忘了与郑宓说一声,惹得她担心,是她不对,她一点也不争辩,也不说这鱼是专为郑宓抓的,乖乖认错:「是我不好,让你着急,下回一定与你说。」 郑宓心软,余光扫见了那两尾鱼,鱼不大,将将一只手大小,明苏能捉到,必是费了大功夫的。 何况她知道,明苏虽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可她很能吃苦,也很能忍耐,不会因为一顿晚膳没着落便着急得忘了离开前要与她说一声。 这鱼必是为她捕的。 过了一会儿,明苏的手暖回来了,汤药也恰好可入口,郑宓端了药碗给她。 那药苦得很,光是闻着味,便知极难下咽,可明苏一口气饮尽了,眉头都没皱一下,道:「我们将鱼架起来烤吧。」
第48页 她们因时常要露宿野外,故而行囊中还备了盐,烤鱼,撒些盐,应当能入味。 二人架起火来烤,这样大小的鱼,二人分食,必是不够饱的,可垫一垫,总比全然挨饿要好。 不多时一股清香飘起,鱼肉变得金黄,香气使人垂涎,明苏在旁等着,郑宓取了根竹箸戳了一下,鱼肉已烤得软烂,熟了。 「快尝尝。」明苏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郑宓撕下少许,吹了吹,入口,险些皱起眉头,苦得很,像黄连一般,想来是明苏杀鱼时,弄破了鱼胆,胆汁浸入了鱼肉,这才如此苦涩。 「好吃……」郑宓说道,却并不将手中的鱼分给明苏,而是让她去尝尝另一尾。 明苏听她的话,从另一尾上撕下一些,吹凉,入口,咽下,点点头道:「好吃……」 郑宓眉眼舒展,还好明苏能吃到好的。她笑着道:「那就好,趁热吃。」 明苏便不再多话,郑宓也未说一句,她们都吃得有些快,很快便吃完了,除了鱼骨鱼头鱼刺,一点肉都没剩下。 外边都已黑了,天黑不已去河边,于是二人就着水囊里的水稍加洗漱,便睡下了。 二人依旧并肩躺着,明苏合上眼睛,心中便沮丧得快要哭出来了,鱼是苦的,她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新鲜自河中捞上来的鱼,怎么会是苦的。幸好阿宓的那尾是好的。 可是她原本是想全部给阿宓的,这鱼这样小,一尾怎够果腹,她一定没有饱。 整夜明苏都在自责无用,可到天明,她又笑眯眯,勤快地收拾行囊,再度上路。 她们一路上见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人,从前不曾见过的景,可惜纵有美景,她们都无暇驻足观赏。 接下去,她们更加小心地隐蔽行踪,所需之物,都选经过的小村子,像村民去买。 如此,倒一路顺利,又行了一月,到了江南的一座小镇。 那日恰好是除夕,家家都忙着团圆。明苏想母亲了,也想在天上的母后,去年这时,宫中行宴守岁,她强撑不睡,熬到子时,向父皇母后还有母妃拜年,得了不少压岁钱。 长辈们都抚摸她的发顶,祝她来年安康,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今年却全然变了。 不知母妃可好。明苏心中挂念,她们一路走来,偶尔也会听见行商说起京城的情形,但从未听闻宫中哪位妃嫔的境况。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再如何掩饰,也少不得流露些许伤感。郑宓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她,与她安心。 幸而这座小镇很是热闹,除夕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家家户户用过了年夜饭,便走上街头,小镇中到处都是鞭炮声与欢笑声,孩子们奔跑着,嬉闹着,当真喜庆。 郑宓干脆带着明苏融入他们。 这街上摩肩擦踵,人挤着人,纵然程池生到了,怕是也不好捉她们。明苏便放了心。 她从未见过民间是如何过新岁的,看得津津有味。郑宓见她高兴起来,也是松了口气。 江南是水乡,戏台子搭在船上,河边一圈坐满了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传入耳中,软糯的唱腔响起,莲蓬船轻摇,带起一圈波光粼粼。 水乡的温柔尽在此刻。 她们坐在桥边的石板上,明苏一点也不喜欢听戏,郑宓也知,本欲稍稍坐一坐便走,但明苏却托腮认真地听。 「阿宓……」明苏唤道,郑宓望向她。 明苏笑了笑,明亮的双眸在夜色灯火中格外动人,她想说,我好喜欢你,可话到嘴边却不敢出口,只是红着脸,又唤了一声:「阿宓……」 郑宓目色温柔,也对她笑了笑,低头握住她的手,她们的手便牵到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你们胆小死了,这段是回忆啊,结果都知道的,郑宓重生了,一切都有了弥补的机会。 下一章就能回到现在,就开始有甜甜的糖了。 还有上章评论,一堆的病人哦。 病人都乖乖排好队,病重的排前面,挺得住的排后面,我来给你们治一治。 第二十五章 她们就这样在石板上坐了许久, 直到曲终人散,石板上洒上了一层银辉,分不清是月华还是晨霜。 第二日再上路时, 二人都感觉与之前不同了, 就像无形中多了一丝丝黏连的线, 明苏更易脸红了,往往是目光对上,便急急转开, 脸上的绯红一直染到耳根。 使得郑宓也跟着紧张,二人都好似怀揣了世上最美好的隐秘, 既欢喜, 又惴惴。 江南的秀色, 即便在寒风料峭的初春,都能寻到婉约迷离的美。 初七那日, 天降暴雪, 暴雪来得突然, 路上见的人都在唏嘘,许多年过花甲的老翁双手揣在袖中, 望着漫天大雪,道,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雪了。 雪下得洋洋洒洒,路上结了冰,车轮打滑, 马也跑不稳。二人只得暂停赶路, 寻了一座小城,暂作休养。 这座城名叫黎城,城门有些旧了, 城墙上爬满了青苔,入城的石板路既不宽阔,也不平整。 但里头的人个个都带着善意,一张口便是温柔的吴侬软语。 这样的城江南有许多,明苏打心眼儿里喜欢,更要紧的是,城中宁静,百姓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还没有禁军与通缉令肆虐过的痕迹。 二人决定待雪一化,路上能走了,便立即离去,此前,便安心待上几日。
第49页 江南的雪下不久,突如其来的一场,至多两三日也就停了,江南的雪也存不住,雪一停,至多一两日也就化了。 只需等上四五日,她们又可上路。 可世事多变,突变总来得叫人猝不及防。 明苏病了,病情来势汹汹,不到半日,她的身子便热得烫手,意识含煳,躺在床上起不来。 郑宓请了大夫,大夫只说是受了风寒,需静养,而后开了药方。 可服了两日药,明苏依旧不见好,依旧病得昏昏沉沉。 烧煳涂的时候,她会喊母妃,可更多的是喊阿宓,郑宓就坐在她身边,她唤阿宓时,她回应她,她唤母妃时,她便觉心如刀绞,愧疚与无力,使她喘不过气。 到第三日,明苏仍旧迷迷煳煳的,她难受极了,睁开眼,见了郑宓,哀求道:「姐姐,我快好了,你等等我。」 郑宓就坐在她身边,答应她:「好,我等你。」 明苏便安心地又睡了回去。她其实很急,急自己病得不是时候。 可她却不像起初那么害怕了,她开始相信郑宓,阿宓一定不会丢下她走的,她能感觉出来,阿宓待她与先前不同了。 郑宓只盼着她快好,才几日,她的脸都瘦了一圈,显得更乖,也更令人心疼了。 到了第四日,雪停了,瓦上山上还留了些积雪。不知是大夫无能,还是寒气入体太重,明苏的身子越来越烫。 到傍晚,郑宓去厨下取药。小二是话痨的性子,见了人便说他见的一则趣事:「城中林员外的公子今日回来了。他先前与一青楼女子私奔,走了半年,结果还是回来了。 独自回来的,林员外先前气极了,说要与他断绝关系,如今公子回来,依旧高兴得不行。」 郑宓顿觉刺疼。 小二一拍手,笑道:「富贵人家的公子,何必去吃那苦头,听闻林公子到家时落魄的很,晒黑了,人瘦了,听闻还在路上病过一场,缺医少药的,险些没救回来。要是在家,僕婢侍奉,父母照料,哪用受这苦。」 郑宓只觉句句都往她的心窝上戳。她如逃避一般,低着头,捧着药碗回了房。 明苏恰好醒着,见她回来,沖她笑。她的脸红扑扑的,嘴唇干得起了皮,精神也不好,浑身都绵软得厉害。 郑宓将药餵她喝下。那药有使人昏睡的效用,明苏很快便昏沉起来,躺回了床上。 冬日的棉被厚重,将她的脸衬得越发小了。就在这一瞬间,郑宓忽然意识到,有些话,此时不讲,将来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讲了。 她握住明苏的手,明苏困得厉害,却仍睁开了眼,乖乖道:「阿宓……」 郑宓的声音很轻,却又足以使明苏听见:「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你为我病了?」 明苏自然记得,可她不知为何阿宓要说这个。 郑宓望着她,柔声道:「我也为你病了。」 明苏有些反应不过来,又似是不敢相信,眼中满是茫然,渐渐的,她听明白了,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她从领口挑出了一根红绳,费了好大力气,将红绳扯了出来,是一枚小小的玉貔貅。 这玉貔貅,是她自幼便贴身挂着的,郑宓见过许多回。 她体弱,这般动一动,便累极了,脸上也好似更烫了,郑宓忙阻止她:「你要做什么?」 明苏缓了口气,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郑宓的心一下子便被酸涩淹没,到明日,明苏大概便会恨她,再也不会如眼下这般,赤诚地待她了吧。她替她将玉貔貅摘下,挂到了自己的颈上。 明苏的喜悦清清楚楚地写在她的脸上,她抓着郑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你可不许后悔。」 郑宓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不后悔。」 药劲上来了,明苏困得厉害,她还在说:「我们这辈子都不分开,我不怕苦,我要一直跟着你。」 郑宓道:「好,我们不分开。」话一落,眼泪便落下了。 明苏的眼睛已闭了起来,她没有发现,只觉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切都那般美好,哪怕是逃亡,都有了期待,又哪怕明日便被程池生追上,她也愿与郑宓死在一起,没有任何遗憾。 意识渐渐模煳了,明苏忽想起一事,含煳道:「你唤我一声明苏吧。」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那日长安城外,郑宓不肯唤她名字。 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们如今已两心相悦,可明苏就是记得这件事,她想听郑宓唤她一声明苏,仿佛不唤,便还不圆满。 困意越发的浓了,明苏说完了这句话,意识便彻底地模煳了,她入了梦犹在挣扎,想,阿宓唤过不曾。 明苏睡着了,郑宓替她掩好了被角,她看着她的睡颜,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柔声道:「明苏,你回京城等我。」 眼泪已布满脸庞。 她收拾了包袱,留下一半的银钱,而后离开。走前,她向店家付足了银两,要他照顾明苏,并告诉她在此等候,只需十日她便会回来。 又请店家暗示明苏,她是突然间走的,走时像是见了什么熟人,离开得很慌。 明苏听后,必会认为是追兵到了,她暂且逃走。她也一定会好生养病,早早痊癒,等她回来接她。 银钱可观,店家自是满口答应。
第50页 黎城是小城,入夜亦不闭城门,她连夜出城。 可没过多久,程池生便寻到了她,杀了她。 郑宓想,倘若她是明苏,当夜得心上人回应,隔日醒来那人便没了踪迹,将病中的她抛下,独自逃走,必然也会生气。 光是想着那段时日,明苏躺在病床上,一面担忧她的安慰,一面又恨自己无能,病得不是时候,郑宓便觉心都要碎了。 她一日一日地等,一日一日地盼,想去找她,又怕与她错过。 只是以明苏的聪慧,等过一段日子后,她必然会逼问店家,会发现只是一个谎言。 她是真的被丢下了。 皇后在阁楼中坐了许久,久得云桑都起了忧心。直至夜深,皇后方自楼中出来,出来后,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喜欢什么?」 从前的明苏喜欢什么,郑宓自然一清二楚,可如今她性子改了,她的喜好是否还如原样,郑宓却是不知。 只是这问题着实难住了云桑,她想了许久,直至行至寝殿外,方道:「殿下的喜好,婢子未能窥探,只是一件,是许多人都知的。殿下喜欢看戏。」 「看戏?」皇后止步,惊讶道。 「是。公主府与宫中都专为殿下养了戏班。」云桑肯定道,接着她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婢子听闻,宫中的戏班新排成了一齣戏,就这两日,殿下必会入宫来听的。」 皇后打听明苏喜欢什么,原是想待她好,补偿她。可听她喜欢听戏,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她记得明苏从前是很不爱看戏的,嫌咿咿呀呀唱得缓慢,看得人心急。怎么如今却爱听戏了? 那年除夕的情形在郑宓脑海中浮现,难道是因那日之事,明苏方爱看戏吗,这般一想,郑宓顿时柔肠百结。 「且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令戏班去排。」云桑又道。 郑宓便想,若是如此,她也可写戏文,排明苏喜欢的,邀她来看。 只要明苏高兴,她做什么都值得。 因想起了那些往事,郑宓连着数夜,不曾睡好,夜夜梦中都是是明苏着急地从领口取出红线,对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她在梦中回了无数次,我不后悔。 可一醒来,便只有长夜寂寂,仁明殿一室空阔。郑宓便再无睡意,倚在床上,等着天明。 到了第五日,派去贞观殿盯着的小宦官终于来报,殿下入宫了,贞观殿的戏台上,好戏也开锣了。 郑宓一听,便起身往贞观殿去。 才到殿外,便闻得二胡声传来,婉约缠绵。郑宓的步子慢了下来,她站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心道,大抵是一出极为悱恻动人的戏。 走入殿门,满殿宫人皆跪下行礼,只明苏见她来了,隐隐蹙了下眉,眼睛仍旧看着台上。 这是嫌她来的不是时候。 皇后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坐到她身边的空椅上,克制着没有盯着明苏的侧脸看,也朝戏台上望去,看了一会儿,郑宓忽觉怪异。 戏台上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个人,这戏子扮的应当是名病患,床边又坐了名女子,女子手中端着碗,正欲餵病患服下。 皇后总觉这一幕很是熟悉。 凄婉的胡琴声停下,病床上的那人开了口,用的却不是唱腔,与寻常说话无异,她温柔地注视床边的女子,那目光情意绵绵。 她握住那女子的手,柔声说道:「殿下,我日日夜夜想着你,你心中可有我?」 床边女子冷漠道:「阿宓勿说傻话,好生养病吧。」 说罢,鼓点一响,二胡又起。 皇后看得目瞪口呆,只想起云桑的那句,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 她转头看明苏,明苏正专注望着戏台,看得津津有味。 作者有话要说:这齣戏的名字叫,冷殿下狠拒病美人。 第二十六章 这戏与寻常见京戏越戏黄梅戏皆不同, 两名戏子间或言或行,与寻常无异,少有唱腔, 只偶尔会有另一人在后台伴着丝竹管弦唱上一曲, 烘托气氛。 明苏寻来的这几名戏子都有实打实的真本事在, 词念得清晰,神色举止都演得好似真的一般。 坐在床沿的殿下冷冷地拒了躺在床上的「阿宓」的真心,端起药碗推开房门走了, 转去了后台。 鼓点一响,二胡一起, 一曲凄婉之声响起。 缠绵病榻的「阿宓」演技精湛, 此时半倚在床头, 伴着乐声,哀怨凄楚之色都浮现上来, 她抬眼望向门边, 望了许久。 皇后怎么也想不到, 殿下爱听戏,爱的竟是这样的戏, 殿下时常亲自写戏文,写的又是这样的戏文。 她倒不是生气明苏在背后编排她,只是震惊原来还能这般,又想这样的戏本子明苏写了几齣?又演了几齣? 皇后没忍住,又看了眼明苏, 只见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 仿佛入戏极深。 台上的「阿宓」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缓缓地嘆了声,嘆得百转千回, 揪人心肠。 明苏震撼了,望着台上那人出神。 配乐也适时改了,换成了琵琶独奏,仿佛一女子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唱的是一曲《相见欢》,词曲之中,是道不尽的纠缠与柔情。 明苏依旧望着台上,口中渴了,便伸手去摸身侧几上的茶盏,摸了一圈没摸到,她有些捨不得将目光自台上挪开,可偏偏口中又渴得厉害。
第51页 正纠结,茶盏便被递到了她的手中。 明苏眉目舒展,接过抿了一口,茶水温热,正宜解渴,解了渴,她方想起什么,沖玄过招了下手,玄过忙到她身边躬下身,听候吩咐。 明苏当着皇后的面,很不留情道:「你去门口看着,不许再有人来扰。」 玄过道了声是,也未瞧皇后一眼,转身出殿,去门口守着。 待玄过去了,她继续看向戏台,口中不甚恭敬道:「娘娘不请自来,儿臣有失远迎。」 这一连番动作,大是不敬。明苏想再好的性子,也该动怒,拂袖而去了。 结果耳边只传来一句:「是本宫叨扰。」 明苏一怔,真能忍,如此能忍,必有所图。正想着,戏台上,演殿下的那名戏子自后台转出来了,明苏顾不上旁的了,赶紧继续看戏。 「雪停了,待你大好,便可重新上路。」殿下站在窗口,做望窗外状。 「是我拖你后腿了。」阿宓面有愧色。 殿下拣了一圆凳坐下,坐得距床远远的,淡淡道:「好生养病,休要多想。」 好一派不近人情与片叶不沾身的潇洒淡漠。 就该如此姿态高贵才好!明苏微微点了点头,隐有满意之色。 她在认真看戏,身边的人,却是认真看她。偏偏明苏入戏极深,全然不知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落入了身边那人的眼中。 戏台上,病床上的女子再度开口:「自出京,我们便一路奔波,少有能这般坐下闲话的时候,我既内疚耽搁了行程,又高兴能这般静静地与你说说话。」 明苏没忍住,默默地在心中自动将女子的模样变成郑宓的模样,想像着郑宓这般卑微深情地与她说话,一下子便绷不住了,忙在心中回道,我也想与你说说话。 「有甚可说的,你愿抛下一切随我出京,我自感激,可我确实将你当做姐姐一般看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台上的殿下依旧事不关己一般,冷淡极了。 宛若当头棒喝,明苏神色一沉,清醒了,不错,你说想要说说话,我便与你说说话,你丢下我,我就该乖乖回京,什么都是听你的,孤的颜面往哪儿搁。 阿宓似是伤了心,容色凄婉,望向殿下的目光中,盈盈有水光,却多是自伤,而无怨恨。 明苏心一提,词是她写的,她自然知晓,接下去马上便要说出那句极要紧的词了,她不由端正了坐姿,屏住了唿吸。 皇后见此,也知接下去必是极为要紧的戏份,她也被明苏感染,坐得正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戏台之上,阿宓被殿下的冷漠伤着了,确实那般狠心又直率的话说出来,谁能若无其事? 阿宓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可从她的侧脸,却看得她此时像是极为心痛。 明苏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不知多久,殿下似是觉得这房中憋闷,站起了身,走到门边,阿宓像是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柔声道:「殿下……」 殿下的身形一顿。 阿宓笑了一下,笑得叫人酸楚,可她的目光却依旧温柔悱恻,连声音都依旧是那般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怨怼:「我一直知道殿下只当我是姐姐,原本不该打扰的。可连日独处仍是叫我生出了妄念,不论殿下是否改变心意,我都要告诉你。我当真喜欢殿下,自小便喜欢。」 殿下站在门边,听了这样一番温柔倾诉,却像是一个不会动心的木偶人,一面推门,一面冷酷道:「我不喜欢你。」 鼓声一起,这折戏便完了。 皇后茫然,原来能使明苏端正坐姿的要紧戏份,便是狠心拒绝她? 明苏哪知郑宓就在她身边,她沉浸戏中,怅然若失。 直到那二名戏子在台上朝下行礼,方怅惘道:「赏……」 二人谢了赏,退下了。 明苏犹未出戏,怔怔地望着那戏台。过了半晌,她想,不对,还有些细节演得差了些,眼神不对,这眼神与阿宓的,差得有些远,词也不对,浮了些,得再行雕琢。 她正欲唤主事来,吩咐一声,下面的戏暂且停一停,她要将戏本子好生改一改。便看到坐在身边那人。 这戏早排好的,明苏好容易空出一日来听,却被这不速之客搅扰。她顿觉不悦,正要赶客,却见那人呆呆地望着她。 明苏蹙了下眉,道:「娘娘为何看着儿臣?」 皇后便笑了一下:「这戏排得真好。戏本子写得也好。」 明苏高傲地抬了下头,没答话。 皇后看着她,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可好笑之余,又觉心酸。 于她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与明苏的分离,不过数日,可于明苏而言,却是五年之久。 她恨她,是否偶尔也会想念,所以才排了这样的戏来,既是解恨,也能回想起她们当日的时光。 明苏被她看得很不自在,那目光中的怜惜心疼,满得快要溢出,她不由自主地想,就这个眼神,皇后演得比那戏子要像多了。可惜她是皇后,没有让皇后来为她演戏道理。 明苏有些遗憾,遗憾过也就自方才看戏的那片刻放松中醒了过来,漫不经心道:「娘娘这些日子好大的威风,将后宫收拾得妥妥帖帖,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皇后来前编好了来意,可她想到方才那出戏,又迟疑了一下。
第52页 方才那戏中,明苏将她们的处境调转了过来,是否意味着,她其实想要做被爱,被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个? 「听闻公主入宫了,我来看看你。」皇后说道。 明苏顿生警觉,看向皇后,又是那样的目光,且还说着这样的话,必是在勾人。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 明苏一面想着不能上当,一面没忍住看了皇后的眼睛好几眼,口中淡淡道:「哦,那见也见过了,娘娘还有何贵干?」 皇后正要开口,便见门边有仁明殿的宫女在外头冲着殿内福身一礼,显然是有事要禀。 明苏也看到了,笑道:「看来娘娘贵人事忙,不能久坐了。」 她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恕儿臣不远送。」 皇后见此也不好再留,只能先告辞了。 走出贞观殿,坐上肩舆,那宫女走到肩舆前,正要禀,皇后打断道:「陛下赏赐下来了?」 宫女一怔,忙道:「是,娘娘快回去瞧瞧吧。」 肩舆抬起,郑宓合上眼。 仁明殿不远,很快便到了。远远望去,便见殿门前许多小宦官进进出出,手中伴着一盆盆牡丹,有人瞧见了皇后仪驾,往里头传了一声,赵梁自门内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在门前跪下,待肩舆一停,便行礼道:「拜见皇后娘娘。」 「中贵人免礼。」皇后笑道。 赵梁站起身,看了眼皇后的容色,笑道:「皇后娘娘好耳目,看来已是知道喜事了。」 皇后只笑而已,哪有什么好耳目,是她揣摩对了圣意罢了。 「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 赵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娘娘便唤小的贱名便是。」说罢赶紧让开身,将皇后迎进去。 殿前的庭院中摆满了牡丹,坛坛都是正当盛放的绝色。 赵梁与她一一介绍,介绍到最后一品,顿了一顿,笑着道:「这是花房新培植出来的品种,昨日献到御前,陛下见了,说,这品牡丹,唯有皇后方配得上,当殿赐名——」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皇后,接着道:「母仪天下。」 皇后这时才松了口气,她猜对了,正要说去紫宸殿谢恩,赵梁又道:「陛下还吩咐了,娘娘管理后宫,便不必去谢恩了。」 皇后一怔,皇帝不想见她。正好她也不想见他,她心中一松,笑着道:「多谢陛下好意。」 赵梁颁完了赏,又将话带到了,也就告退了。 皇后站在庭中在这一坛坛牡丹间走过,最后停在了那品「母仪天下」前。 前几日,她罚了赵美人,皇帝也跟着将赵美人训斥了一顿,她那时便想是为什么。 起初猜想,是后宫太乱,皇帝要的便是她来整顿六宫,后来又觉不对,皇帝的心思不会这般浅显。 后宫前朝密切相关,牵一髮而动全身,于是她便自立后之事开始琢磨,琢磨到了前朝的立储之事。明白了一事,皇帝未必非要立后。 后位能空五年,便能空十年,二十年,他要立太子,也未必非要将太子的母亲立为皇后。 可他偏偏在这当头选了一名毫无背景也无立场,只素闻很有德行,也很有主见的女子为后。 如此可见,他是想在后宫再添一方势力,搅乱后宫二妃相争的局面。 一想明白,她便在前日,寻到了德妃的错处,命女官去她宫中不轻不重地申斥了一顿。 这也是明苏方才说她好大的威风的缘由。 有赵美人殷鑑在前,德妃倒不曾去向皇帝哭诉,只是三皇子在御前提了一嘴。皇帝未曾理会,今日又赐下这品「母仪天下」。 之前,赵美人的事,皇帝虽责罚了赵美人,却未曾对仁明殿有什么表示。 这一对比,可见她是猜对了。 她虽长于宫廷,可琢磨皇帝用意,自己去做,却还是第一回。幸好她猜对了,也做对了。 郑宓弯身,碰了碰那牡丹的花瓣,花瓣细腻,且娇弱,只轻轻一碰,便留下了印子。 知道了皇帝的用意便好,她便能在这局限之中,拓开局面,寻找机会。 郑宓直起身,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 四下宫人齐声回道:「是!」 郑宓转身入殿。 稍稍放松下来,郑宓想起的又是明苏的那出戏。 她不由笑了一下,暗道,真是幼稚。好笑之余,又有些欣慰,这般模样的明苏,倒与从前有些相似了。 明苏想要被珍视,被呵护,此生,她都会补给她。 这边郑宓柔肠百结,想要好好弥补明苏,那头明苏却在问玄过:「方才你也见着了,皇后那般行径,难道还不是勾人?」 玄过方才就在旁侍奉,自然见着皇后了,可他还是茫然,回道:「娘娘言行举止,皆无出格之处。」 明苏蹙眉,提醒:「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那眼色很和善,并无怪异之处啊。」 怎如此迟钝。明苏大是不满,忍了忍,又提醒:「她还说来看看我。」 玄过笑了:「娘娘与您,名分上是母女,她来看看您,是关切爱护,并无不对。」 他答得很有道理,可明苏还是觉得不对,摇了摇头,道:「不,她必是有心勾引。」 说罢,过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玄过贊同,明苏有些不悦了,看向他,道:「怎么,你又以为我看错了?」
第53页 「小的不敢。」玄过忙道,他迟疑了片刻,想了想,终是道:「只是小的在想,殿下已十九了,过了年,便二十了,已是大人了,可殿下仿佛还未尝过……女子的滋味。」 明苏听了这个,只觉听了什么机密要事一般,心头髮烫,脸一下子板了起来:「胡说!」 她尝过,那段逃亡的时日,她时常与阿宓抱抱睡,阿宓的滋味,她一清二楚! 玄过忙道:「是、是,小的失言了。」说得太透了,竟忘了顾忌殿下的颜面。 见他认错,明苏便未与他计较:「你知道就好。」 「只是,女子勾人时是什么模样,殿下怕是还未见过,不如小的领殿下去妓馆领略一番?」玄过小心道。 他出这主意,是有私心,便是想让殿下见过了旁的绝色,便不再惦念那位不归人了。 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霸道狠戾的信国殿下殿下显出少许无措,只觉这念头一起,都是对阿宓的背叛。 可她转念一想,又很不服气起来,阿宓都不要她了,她即便去了,知道了其他女子的滋味,也不算对她的背叛。 信国殿下很狠心,也很有气概,爽快道:「去便去!」 玄过一喜,忙道:「小的这就去安排。」 他说罢,唯恐殿下改变主意,转身就走,走到门边,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玄过只得停住,回头,躬身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明苏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晌,才有些别扭地轻声道:「不要告诉母妃。」母妃若知道,必是要骂她的。 噗。玄过险些笑出来,勉强维持住面无表情,郑重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苏:「我要去做坏事了,但是要保密,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第二十七章 玄过这就去安排了。 他一走, 明苏便有些后悔,至于悔些什么,又说不上, 只觉心中惶惶然的。 她坐立难安, 便在殿中踱步, 一面安慰自己,妓馆也不是没去过,五年前她时常去教坊的。 可这安慰并没有多少用。 在殿中踱了两圈, 她停住步子,从衣袖里取出了那只小盒子, 打开, 金簪就在里头。 她拧着眉头, 看着金簪,道:「我就去瞧瞧真正的勾人是何模样,如此我方能知皇后是何居心。」 说罢, 顿了顿, 又认真地添了一句:「这是正事。」 说完了这一句,倒不那么惶然了, 只是心中一下子空得厉害,她将金簪收回袖中,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戏台出神。 玄过的动作极快,不多时, 便回来了。 明苏也未多言, 起身出宫。 这两三年间,京中盛行文人风气,不止是舞文弄墨、吟诗作画, 狎妓淫乐更是蔚然成风。 故而京中颇有几家妓馆开得红火,馆中也养了不少才貌皆备的女子。 玄过选中了一家,先派了人去向妓馆中的管事知会一声。 鸨母早早便在门前候着了。 信国殿下好女?色,是人尽皆知之事,明苏今日来,便未更换男装,她到时,日暮将至,天边半明半暗,正是妓馆开始热闹的时候。 玄过想得极好。 他起初也思虑过,不必去妓馆,命人搜罗些女子领到府中,任由殿下挑选也就是了。 可转念一想往日底下献上的那众多美人,殿下就没有多看一眼的,便觉行不通。 毕竟野花若是摘好了捧上来,便少了野趣。殿下亲自往野地里採摘便不同了,新鲜的野花,开得或娇艷或野性或含苞待放,一掐花茎,嫩得出水,採下时还会娇羞低头。 光是想像,已叫人酥了半边骨头。 鸨母跟在明苏边上,她接到信国殿下将要驾临的消息时,别提多高兴了。 倘若信国殿下能成她这儿的常客,那还有什么愁的。 可眼下殿下来了,鸨母的高兴劲反倒消了大半,她也不敢凑得太近,抓着她的帕子,小心着道:「殿下,楼上雅间已备好了您去看看吗?」 明苏沉着脸,并不答话,这家妓馆虽不及教坊雅致,但也颇善营造高雅,往来的俱是风雅之士。可再是风雅也是妓馆,客人来此,是寻欢作乐来的。 明苏一踏入大门,便闻得一曲靡靡之音,那边几名男子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怀中各抱了名女子,那些姑娘也不安分,或者往人口中塞吃食,或倚在人怀中娇笑奉承。 这般情形,明苏那年去教坊便见过的。五年过去,竟无半点长进。 明苏很是不悦,一言不发地往里走。鸨母也见此也不敢再多话了,忙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在前带路。 招待信国殿下的雅间自是最好的。且鸨母想着殿下虽喜好女?色,可到底是女儿家,想必不喜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专令人将头收拾了一番,以清雅为要。 明苏踏入雅间,见里头并未点什么熏人的香料,布置得也算文雅,放的花瓶是青花瓷的,很是素雅,挂的两幅字画,一是前朝诗人的名作,写的是将军出塞的壮丽之景,一是大雁南飞图,倒不凄凉反而大有秋日的清朗之气。 她沉着的脸色舒展了些,在桌子边上坐下了,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搭在桌上,食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又四下看了看。 她心情转晴了,鸨母则是快吓死了,她在门外恭维着玄过,又向她讨教:「方才您传话,令各色风情的姑娘都来一个。可您瞧,殿中这气势,我哪儿敢呀。
第54页 万一进去的姑娘有殿下特别不喜欢的,我这妓馆还开不开了。 您行行好,小小地透露一些,殿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殿下喜欢郑小姐,你能给变出来?玄过心下冷哼一声,道:「让你如何行事,你便如何行事。恁的话多!」 他自九年前到殿下身边服侍,跟了殿下这么久了,对殿下的喜好自是有些了解。 可在这情字上头,任凭他如何仔细回想,除了郑小姐,便从未见殿下对旁的女子也好,男子也罢,多过半分不同。 故而,他细细一思量,兴许殿下自己都不知喜欢哪样的。 干脆都来一个瞧瞧。 鸨母见他这般说,也只得听命行事。 将安排好的女子,一个一个地往里送。明苏一个一个地看,每看一个便皱一下眉,这些女子非但不会勾人,且还老奇奇怪怪地沖她笑,盯着她,还有两个,竟还往她身边挤,那身子好似没骨头似的。 明苏不喜欢,大多只看上一眼,便令人退下了。 鸨母愁得连连嘆气,将最后一名女子送了进去。 最后一名女子,是馆中最负盛名的女子。她家原也是官宦之家,十来岁父亲坏了事,问斩了,家中虽未被牵连,可境况却是一落千丈,落井下石的,趁机欺凌的,母亲得了重病,无延医之资。 她便干脆卖身入了妓馆,得了一大笔银钱,全部给了家中,自己则成了这妓馆中的花魁。 于是她那周身气质便与其他女子不同。 入门来,她先盈盈行了个礼:「拜见殿下。」 声音柔媚,又不造作。 明苏依旧坐在桌边,道了句:「免礼……」 女子便直起身来,她也不惧,笑眯眯的,亲自替明苏倒了杯茶,正要开口,明苏认真问道:「芳龄几何?」 女子笑着答道:「小女子二十一了。」 明苏有些惋惜,二十一啊。可惜,阿宓今年二十四了,二十四才是最好的年华。如此一想,她又有些怔然,皇后似乎也是二十四。 女子见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的,倒也没有不自在,自顾自地说道:「殿下可要听琴?」 这馆中的女子大多会些才艺,她的琵琶与琴都弹得极好。 明苏摇了摇头,阿宓的琴音是最好的。她听过最好的,自然就听不惯其他了。 「那殿下可要饮酒?小女子去令厨下上几道菜餚来?我们这儿有道芙蓉鱼骨,可是京中一绝。」 明苏想也没想又是摇头:「孤不饮酒。」 许多年前一回宫宴,五皇子使坏灌她酒,她险些过饮,阿宓便与她说过了,若是不是非饮不可,能不碰酒便不碰酒。 这些年她要交际,时常赴宴,却一直记着这句话,能不碰酒便不碰酒,故而,那么多场宴饮下来,她多数是沾唇而已。 她记着郑宓的嘱咐,倒使得女子为难了,想了一想,大着胆子,在她边上坐下了:「殿下无意饮酒,那……不如与我说说话。」 明苏这时想起她来妓馆是做什么的了。她转头看向女子的眼睛。 明苏生得实在好看,乍一看过去,竟使得女子脸一红,下意识地便使上了勾人的本事,一双水眸妩媚娇羞,还微微地低下了头,微不可闻地唤了声:「殿下……」 殿下没有应,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看了好一会儿,方转开眼,既不温柔,也不悱恻,并不勾人。 明苏在想,她为何要来妓馆,原是想看一看什么是当真的勾人。可她一个个看下来,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像郑宓。 她觉得有些无趣,起身欲走了。 那女子看出来了,只当不知道一般,说道:「家父原是朝廷命官……」 明苏一听,就想,原来你也是犯官之后,便又停下了。 她心中怨极了郑宓,可看到与她相像之人,又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这倒不是再寻替身,而是她有一个没来由的执念,她对与郑宓相似的人好一些,多攒一些善念,那阿宓逃亡在外,所遇上的人,兴许就能对她多一分善意。 这二者间其实是没联繫的,可明苏也不知是为什么,偏偏就连了起来。 女子讲完了,时辰也不早了,来来回回,很耽搁功夫,明苏干脆不走了,自衣袖中取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本子,又命取了笔墨来,坐在桌前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幸好她来前将戏本子带上了,接下去几日都忙得很,今夜岂好把戏文重新改一改。 这戏本子其实已改过许多回了,每每她不开心,便拿出来改一改,又或令排好的,演来看看。 最初她写的,是阿宓第二回向殿下表达爱慕时,殿下便立即接受了。 眼下已经增了第七回。明苏想了想,心道,虽然你我已无关系。 你已管不得我了,虽然我也不妄想能再与你重归于好。 虽然我怨恨你,不喜欢你了,但今日来妓馆,虽是为正事,也算我对不住你,便让你少辛苦一回。 她将七回改做了六回,还对其余不满之处,增增减减,修改了好几个时辰。 直至天将亮,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欲歇一歇,站起身才发现那女子竟还在。 女子看了她好几个时辰,看到后来,不知怎么,竟觉权势滔天的信国殿下安静不说话时,看起来只是个乖乖的孩子罢了。
第55页 见她起身,她立即上前,要为公主更衣。 明苏退了一步,命她退下。 她小的时候沉迷学习与郑宓,长大之后,惊变发生,她沉迷逃命与郑宓。 如今,她又沉迷弄权与郑宓,漫长的岁月间,竟没学过男女之事,又因没有婚约,宫中也无女官来教导她这上头的事。 于是明苏自与郑宓抱抱睡后,便认定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抱抱睡,便是相爱之人最亲密的事。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她毕生所求,可惜这辈子她是註定要孑然一身了。 但她也不打算跟另一个人做最亲密的事。 将那女子打发走,她合衣在床上躺下了。 于是隔日,满京城都知晓了信国殿下在妓馆中歇了一晚,直至天明方出。 不多时,连宫中都听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你丢下了我,我很恨你,虽然我们大概此生无缘,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敢再喜欢你,但我身边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 (明?想要阿宓抱抱睡?想要阿宓摸摸头?苏) 第二十八章 信国殿下府中养了不少美人, 她要寻欢作乐,也多半在府中,如妓馆过夜这般旖旎之事, 却是从未传出过的。 众人不免好奇, 是殿下改了性子, 还是那妓馆中的姑娘格外招人疼。 一时间那间妓馆竟是人满为患,有单纯好奇去瞧瞧的,也有为与殿下偶遇, 特意去的。 宫中也在议论此事,皇帝最先得的消息。 他沉思良久, 方笑着问身边人道:「怎么明苏去妓馆了?服侍她的是何人?长相如何?」 赵梁知晓皇帝的心思, 知他问长相併不只是问长相:「殿下当是忽起的兴致,在房中留的最久的那姑娘,名作阿芷, 生得娇媚如火, 艷绝人寰, 偏偏一双眼睛又是天生的水光潋滟,楚楚动人, 二者结合,是妖娆之间又生一丝柔弱,叫人心生怜惜。」 他说完了,又觑着皇帝的脸色,添了最要紧的一句:「与郑宓并无相似之处。」 「哦,没有相似之处。」皇帝的指尖在御案上点了几下, 似笑非笑道:「明苏是改了口味了?」 赵梁不敢接话。 皇帝想了一会儿,笑着道:「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变心,继续留意着。」 赵梁忙称是, 只是有一句话他没敢说,自五年前信国殿下出京归来,陛下便令时时留意殿下的动静,底下自然照办,每隔三日,便有回讯到他这里,陛下若问起,他便能回禀。 但近两年来,信国殿下处已不是那么好监视了,去年起,殿下与人说了什么话,便难打听,到今年,有时连她见了什么人都探不出。 赵梁也想过向陛下提一提此事,但每回陛下问起信国殿下,问的都是殿下收了底下献上的哪些女子,长相如何,或是问殿下新近可得了什么旧物,是否又派人出京了。 除了最初两年,之后再未问起过殿下与朝中哪些大臣往来,又招揽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 赵梁几度迟疑,干脆先按下了,待陛下问起,再答不迟。 何况殿下得了差使,办成之后,都是要与朝臣一般,具本上奏的,陛下心中想来也有数。 皇帝问过之后,过不多久,淑妃也听闻了,她本想召明苏入宫来问问,又想起近日明苏怕是有些忙碌,便又按下了念头。 她独自在寝殿中坐了许久,像是没法子了,轻轻地道:「皇后娘娘,明苏学坏了,我该怎么教她?」 过了一会儿,又道,「应当不是学坏了,在您膝下长大的孩子,品行怎么会不好呢。 她兴许只是心里苦,去了妓馆排解苦闷。皇后娘娘,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她,保佑她早点找到宓儿,保佑明苏顺利为郑家翻案,保佑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殿中空无一人,自是无人答她。 郑宓是满宫之中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倒不是消息不灵通,而是她近日正入手整顿后宫,与妃嫔们往来交通,且忙得很。 信国殿下留宿妓馆,要管也是淑妃娘娘来管,与仁明殿不相干。 于是消息传到仁明殿,便搁置了,并未递到皇后的案头。 皇后趁着皇帝赏赐,宫中不少妃嫔皆来攀附奉承的当头,好生得收拾了一番后宫的规矩,砍了贤妃与德妃不少臂膀。 二人刚吃了亏,不敢如何反击,倒使得皇后行事顺当得很。 只她也不敢过分打压,一来贤妃与德妃并非好性子的人,寻常也就忍了,碰了底线,必会反击,二来皇帝要的是她制衡双方,而非她一头独大。 皇后把握着分寸,起头虽有些吃力,但也还应付得来。 要翻案,便得让皇帝承认自己错了,要他承认自己错了,自然不是摆证据,讲道理便行的,必得使他落魄,让他诏令出不了宫门,使他再无天子的权势,那时他才会反省往日的过失。 可要一个皇权鼎盛的皇帝跌跟头,便不是一般的艰难了。 皇后倒也不怎么怕,死她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她怕的。 外殿还有几名妃嫔在候着,这几名妃嫔父祖皆是朝臣,平日也常与宫外联繫,皇后召了她们来说话,欲探一探她们的意向。 三皇子与五皇子虽已坐大,可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服他们的,且眼下支持他们的大臣,就未必不能改弦易辙,更换立场。
第56页 她坐得有些乏了,入内殿擦了擦脸,想起从前姑母在时,后宫与前朝分明,妃嫔们皆不敢与前朝联络,只几名有皇子的妃嫔,与孩子说话间知晓一些前朝之事。 可如今,宫人奔走于前朝,为主子们传递消息,结党营私之势,极为猖狂,皇后不由深思,这情形,究竟是皇帝纵容,还是其实皇帝对后宫的掌控并不那么强。 她有些担忧,祖父曾说过,一旦朝廷各自结党,党争便要开始。 而党争一开始,那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便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只会将庙堂弄得乌烟瘴气,将天下弄得山河狼藉。 到后头,苦的都是百姓。 郑宓便是在这时知晓明苏去妓馆的事的。云桑见皇后净手擦脸,趁着闲隙,便将此事说了来,郑宓听闻,便怔住了,不敢置信一般,问道:「她去了妓馆?」 云桑回道:「是啊,殿下在馆中宿了一宿,天亮方归。」 郑宓便不得不信了,蓦然间涌出心慌,几乎要将她的心搅碎,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她寻来。」 话一出口,她又想起,明苏身处高位,应当很是忙碌,又改了口,道:「打听打听,公主近日可有空闲?」 又补了一句,「今后,公主的事,要立即禀报与我。」 皇后紧张至此,云桑有些疑惑,但她有个好处,便是不该问的,从不多问,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郑宓只后殿多留了片刻,便去了外殿继续与妃嫔们周旋。 她要的是让这些人,乃至她们的母家为她效力,如此要紧之事,自然不是召入殿来,闲话上一回,便能好的。 她耐下性子,观察她们的神色,闲话之间,释放出善意,又对她们说的话进行考量。 冷静而自持,仿佛根本不曾听闻明苏去妓馆的事。 妃嫔们告退后,她又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之所以寻这几个,是因她们的父祖,是她有印象的,那几位大臣,她曾听祖父提起过,且皆是褒奖的话,或是为民做事,或是为君分忧,又或智计高远,总之皆是他老人家看上的人。 只是奇怪,五年过去,这些祖父曾看好的人,多半仍旧居原位。 反倒是一些曾经名声不大好的大臣,后来居上,身居要位。 祖父与她说过,一道宫门隔得不只是天家与百姓,还有皇帝的眼睛与耳朵,皇帝能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大臣们上奏的。 所以为人臣者需尽忠尽诚,将所知如实禀与君上,陛下知晓了实况,方能有好的圣断,如此方能有利天下,有益百姓。 郑宓想到这段话,心道,看来这五年来,要么是底下的臣子蒙蔽圣听,蛊惑君上。 要么是皇帝只愿偏听偏信那些惯于奉承,善于献媚的大臣,如此,方才有了如今这局面。 待她忙完,已是深夜。 沐浴之后,躺到床上,郑宓有些头疼,这两日做的事太多了,她才起步,事事都要小心,每个决断都要慎重,都是反覆思虑,反覆斟酌过的。 她一步都错不得。 只是思虑过甚,难免便有些头疼。 她并未唤宫女进来,而是闭上了眼睛,想起了明苏。 不知明苏现下在做什么? 她那日去妓馆是会客,还是听曲,又或是妓馆中有什么谈得来的人。 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大的可能。不敢想一整夜,明苏是与别的女子度过的。 若是从前,她自然信她,可如今她却没了这份底气。 郑宓一夜未眠,隔日醒来,云桑来禀,近日殿下在刑部与大理寺间往来,又与五皇子打机锋,忙得很。 郑宓便将寻她来的念头打消了,也专注去做自己手中的事,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总少不了心中折磨。 明苏确实在忙。 卢元康之事还未完。她盯着卢元康是因他是太傅案的始作俑者。 但一张死人的供状自然比不过他在众人跟前当面认罪。 弹劾卢元康前,她也想过,忍一忍,待她有了万全准备,再将卢元康提入京来,当着众臣与皇帝的面,让他将过往之事说一遍,这比区区一张供状,有用得多。 可这念头一生出,她又想,卢元康治下的百姓怎么办? 卢元康是奸邪鄙啬之人,盘剥百姓,逼死良民,治下百姓多次求告无门,已是心灰意懒。 她若忍了,百姓也得跟着忍。一日做不好准备,百姓便受他一日盘剥,一年做不好准备,百姓便受他一年盘剥,倘若如此,她良心安否? 明苏做不到,不知便罢,知道了,她便无法放任那一州百姓不顾。 于是她便欲设法,定下卢元康的罪。卢元康犯下的罪,已足他死上万次,但明苏打算先记下他这条狗命。 她令安插在五皇子府上的内应,到皇子跟前稍加挑拨,将他激出心气来。隔日五皇子便上奏皇帝,恳请恩准重审卢元康之案。 皇帝允了,且下诏三司会审。 三司之中,刑部尚书明面上哪头都不靠,大理寺卿是五皇子的人。 至于御史中丞则是歷经三朝的老人了,素来只爱和稀泥,极少有什么主见。 五皇子就不信了,这等形势下,还能争不过明苏。 明苏正好何意,一面咬死了认证物证具在,卢元康罪该万死,不罪及家人已是朝廷开恩,卢元康这罪臣必得判个斩立决;
第57页 一面又令刑部尚书求情,称卢元康其行可恨,却也非自来便是盘剥百姓的贪官,也曾做过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减轻罪罚。 五皇子自不肯应,非说铁证是伪证。 闹了半月,最终定了卢元康之罪,判的却是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召回。 明苏忙完了,依旧将那供状好好地收了起来,这是后路。 若卢元康来日出了什么事,还是得靠这纸供状告诉世人,那一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她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怪高兴的,皇后派人来召时,她也就去了。 仁明殿中,皇后已烹好了香茗,候她多时了。明苏到了,先朝她行了礼,而后坐下了,往壶中瞧了两眼。 皇后心伤了半月,待明苏到了她面前,她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默了默,方斟了盏,端到她面前,温声道:「听闻公主近日繁忙,不知忙的是什么事?」 她顾着宫中,暂且分不出神来留意宫外,且信国殿下与五皇子相争多年了,这一回并未引起什么大风浪。于是皇后竟不知明苏近日忙的什么事。 明苏抿了口茶,细细品过,直至回甘,方道:「不是什么大事,与五皇兄起了些不快罢了。」 皇后便笑了笑,明苏说到五皇兄时,眼中有些阴郁,她还是不喜欢五皇子。 「你身上繫着朝廷苍生,忙起来自是脚不沾地,但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子,要好好吃饭,夜里也别睡得太迟。」皇后嘱咐道。 她有些唠叨,但明苏心情好,并未与她计较,只是听到皇后说她身上繫着朝廷苍生时,心头蓦地一热,这京中,哪个不说她弄权营私,是大恶之人。 明苏警惕得很,认定皇后必是有心奉承,说好听的话来勾引她,她哼了一声,淡淡道:「娘娘谬赞,结党营私儿臣擅长,朝廷苍生太重,儿臣当不起。」 皇后便笑了笑,一点也不生气,只柔和地看着明苏,好似是看一个爱面子的孩子。 又开始了。明苏心中疯狂皱眉,很是不快,光天化日,朗朗干坤,这人竟如此勾人,毫不收敛。 她已去过妓馆了,也细细地比对过,旁人都不勾人,只有皇后,总是这样看她,明目张胆的勾引。 明苏不说话,板着脸,又饮了口茶。这茶烹得极好,用的当是城外都泉之中的泉水,茶叶自不必说,必是进贡的珍品,器皿用紫砂。 入口初尝有股清冽苦涩之味,犹如夜间乌云突来,狂风四起,待回甘,又似拨云见月一般,轻轻渺渺,水烟澹澹。 明苏品完了一盏,再倒,忽觉殿中有些静。她不由看向皇后,皇后也在瞧她,仍旧温柔宽和,唇畔带了些笑意,可眼底却难掩黯然。 明苏不喜欢皇后那样看她,她心中莫名地想起阿宓。很奇怪,皇后总让她觉得熟悉。 「你……」见她看过来,皇后开了口,只是一开口,她便好似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顿住了,明苏也没催促,自倒了盏茶。 皇后斟酌许久的语气,方好似只是出于长辈的关怀一般,问道:「听闻你半月前,留宿妓馆,可是妓馆中有什么相熟之人?」 明苏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儿臣的私事,与娘娘无关。」 怎么会无关。皇后神色一顿,勉强维持住镇定,道:「你时常出入妓馆,总归不好,若是里头有合得来的人,不如接出来,另置一宅。」 她那时候,是不好赎,妓馆与教坊却不同,是可以赎身的。 皇后这般说,既是试探,也是真心。若是没有那样一人,明苏自然会拒绝,若有,一直在里头也不是办法,不如接出来的好。 只是话说完,皇后便觉心痛难言,她看着明苏,等她回答,也是等她一个宣判。 若她真的有了喜欢的女子,她自然不会再搅扰。只是半月时光漫长,足够她想许多,她忍不住去想是否当真有那样一名女子,她是什么模样,待明苏好不好,明苏在她身边又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那人稍稍一靠近,便会使得她脸红髮呆,说不出话。 兴许当初明苏待她毫无保留,将她视作性命一般喜欢敬重,以致如今,哪怕她真的移情别恋,她也生不出怨恨,只盼着她能好好的。 明苏有些奇怪,她要入妓馆也好,去教坊也罢,总归是她自己的事,皇后一味询问,是否管得宽了些。 皇后犹看着她。 明苏也回视她,忽然很不自在,皇后依然是端庄温和的模样。 甚至连唇畔的笑意都与寻常无异,可明苏不知怎么,却觉得皇后很伤心。 她沉默了片刻,也不别扭了,好好答道:「没有合得来的人。」 皇后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温水包围,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欢喜得紧。 可下一刻,那温水似乎被人换做了酸醋,皇后又觉酸熘熘的,她问道:「那公主在留人待了一夜,是听她唱曲吗?」 是那位姑娘唱的曲很好听,引得明苏逗留吗? 明苏道:「不是……」她是办大事的人,怎会惫懒到听一夜的曲,明苏不太高兴,感觉被小瞧了。 「那是谈了一夜天?」皇后又问,待了一宿,房中烛火也亮了通宵,总该做了些什么吧? 明苏更是不悦,她没工夫听曲,自然也没工夫与不相干之人谈天。 她不愿听皇后再猜了,板起脸来,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忙得很,哪有什么闲暇听曲谈天?我改了一夜的戏本。」
第58页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第一个跟自己同人文吃醋的正主,我想採访一下,皇后有什么感受? 第二十九章 那一日是明苏好不容易挤出的空暇, 为的就是看一看排好的戏,再改一改戏中的不足之处。 结果却被玄过以看看真正的勾人是何模样为由,领去了妓馆。 第二日, 明苏便罚了玄过半月俸禄。 那些姑娘, 没一个是勾人的, 且长得也不入眼,全无看头。 幸而她有先见之明,将戏本藏在衣袖中带了去, 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夜辰光? 只是心中不免留下了一抹玄过不堪任事的印象来。这里的任事自然是任她的私事。 明苏倒也未曾如何怪罪玄过,既然他不善处置她的私事, 便专心办她交与他公事即可, 至于私事, 府中还有家令,再不济, 还能向母妃讨个心腹姑姑回府。 公主在妓馆留宿一宿, 不是听曲, 亦非与人话风月,竟只是改了一夜的戏本。 这事落在旁人身上, 郑宓未必信,可是明苏,她信。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年在教坊,她也是在她隔壁安安静静地看书, 有姑娘近身, 她反而嫌人烦。 真是一点都没变。 「戏本改过,必是比原先更好了。」郑宓说道。 明苏毫不谦虚:「这是自然。」 说罢,没听见回应。 抬头一看, 皇后的眉眼间都是笑意。她总是谨持皇后之仪,平日里虽亲切,也极少失了端庄,如眼下这般任由笑意流泻,而不加掩饰,是极少的。 明苏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眸,心中暗骂一句,又在勾人。 她想知道皇后在笑什么,又在高兴什么,但又觉得有些没面子。 都知道她在勾人了,还凑上去,岂不是合了她的意。 明苏一扭头,硬邦邦道:「娘娘召儿臣来,有何吩咐?」 皇后还是笑吟吟的,只是笑意稍稍敛去,又恢復了她平日里的温文:「召公主来,便是问问公主妓馆之事。」 将她至宫外召入仁明殿,耗她半日辰光,为的竟只是问问这无关紧要的小事? 明苏惊讶,又问了一遍:「娘娘召儿臣来,为的便只是问妓馆之事?」 皇后理所当然道:「嗯,不错。」 明苏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想,先前只是目光勾引,后来会说一些「想看看你」这样的话来勾她,现下更好了,竟然通过暗示她在意她去妓馆之事,更进一步地勾引。 在意她去妓馆,便是在意她与其他女子相处,在意她与其他女子相处,便是希望她只与她一人相处。 竟是如此露骨! 明苏自以是小辈,不好说的太透,且不管怎么说,皇后的目光与郑宓那般想像,她也不愿当面使她难堪,便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想。 若是皇后聪明,看到这一眼,就该去反省去改过了。 皇后也不知是否发现明苏的责备,神色如常,辞气亦是如常,关切道:「纵是为了戏本,也当知晓劳逸结合,彻夜不眠,总归是伤身。」 明苏敷衍道:「儿臣明白,多谢娘娘关怀。」 这边她们在说话,另一处贤妃也将五皇子寻了来,问他这几日办的都是什么事。 五皇子性情冲动,且颇易动怒,知子莫若母,贤妃恐他遇事不能克制,惹出祸端,便派了一名宦官在他身边看着,也亏得有人看着,五皇子从未有过什么张狂自大的风评。 那宦官每隔十日便会将皇子平日所行之事传入宫中。 今次便是贤妃听闻他与明苏再起冲突之事,唤了他来训话。 五皇子为人自大,见不得有人当他面指手画脚,有时皇帝训斥,他面上唯唯,心中也是不服,但偏偏对他这母妃,偶有辩驳,却甚少违逆。 听贤妃说到这阵子之事,五皇子自辩道:「卢元康是儿臣的门人,儿臣保他,有何不可?何况如今也将他的命报下来了,旁人见儿臣如此厚待门人,自然争相投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说得振振有词,显然不觉得有什么错处。 贤妃忍住了训斥的冲动,道:「明辰,你再想想,你是否做错了。」 五皇子就要反驳,看到贤妃沉晦的目光,便瘪了下来,细细思索起来。 最初信国是弹劾他纵容门人欺压良民,盘剥百姓,收受贿赂,且还有物证,他落了下风,接着卢元康被提审入京,刑部尚书当殿奏禀,卢元康不肯认罪。 他那时受了父皇斥责,还被罚了闭门思过,自然心中憋了股气,一听卢元康不肯认罪,便替自己申辩了几句。 回府后,他在府中大骂了信国几句,近侍便献策,说既然卢元康未认罪,那便不能判定他有罪,不能判定他有罪,殿下便无受贿之罪,既然殿下无罪,先前所受之罚岂不是冤枉? 他一听,也想,若是能替卢元康脱罪,岂不是也让自己脱罪了,横竖罚也罚了,哪怕最后不能成功脱罪,父皇也不能再罚,不如干脆再将水搅得浑些。 于是他便奏请三司会审,还令依附大臣纷纷附议,使得父皇准奏。 三司之中,刑部尚书中立,御史大夫是个老狐狸,不得罪人,也不管事,大理寺卿是他的人,怎么算都是他胜券在握。 会审那日,他与信国皆到了公堂,信国非要置卢元康于死地,大理寺卿听他的,极力脱罪,刑部尚书则是中立,以为有罪。
第59页 但不必死刑,御史大夫一开审便喘得说不了话,整堂会审下来,他都在家僕的伺候下咳嗽,用药,险些中途退场。 最后,卢元康确实没能脱罪,他想着若是连一死都不能免,岂不是颜面大失?于是力保了他一命。 此事到此,尘埃落定。 五皇子从头到尾,细细思量了,还是不觉得有错,他干脆站起来,恭恭敬敬道:「儿臣虽不能全胜,也算半胜,卢元康是不能成了,可其余门人见儿臣如此力保于他,来日替儿臣办事,自然会更加尽心尽力。」 「是啊,会更加尽心尽力。」贤妃笑了笑,美目之中却压着怒气,「若是你今番是与明寅争,我不说你,横竖你们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你如此行事,虽冲动莽撞,也算定了门人之心。 可你偏偏要与信国争,你同她争什么?她还能跟你争皇位吗?」 五皇子也知他最大的威胁是老三,可信国时常相逼,他不反抗,便由得她羞辱? 「本朝没出过女帝,前朝却是有过女帝的,明苏有这野望,也不奇怪。」五皇子争辩了一句。 「所以呢,眼下满朝文武都知你在她手下落败了,今早邸报出京,不必多久,满天下的大臣都知你在她手下落败了,你可高兴了?」 五皇子脸色阴沉,咬牙道:「我总不至于一直落败。」 他竟是斗出心气来了,贤妃缓下了声,道:「你与她接着斗,而后两败俱伤,谁得利?」 五皇子一怔,弯身作揖:「儿臣莽撞。」 「你知错就好,不要与信国纠缠,也不要得罪她,你要斗的是明寅,是其他皇子,这两日,你寻个机会,登信国之门,向她赔罪。」贤妃缓缓道。 不得罪,已是五皇子的极限,还要他赔罪,五皇子也是自小受人奉承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屈辱。 但这回,他没置气,而是认认真真地问:「母妃一早便要儿臣避让信国,儿臣一直心存疑惑,母妃能否为儿臣解惑,您为何这般惧怕她?」 说罢,又想起了更多的疑问,一併抛了出来:「还有五年前的事,她消失那段时日,是去了哪里,宫中虽瞒着,可皇子与高位的几位妃嫔都是知晓的,她做了这样的错事,为何不曾受罚,反而越来越风光?」 贤妃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眼底闪过一抹恐惧,五皇子发觉了,逼视着她,不肯退却:「请母妃为儿臣解惑。」 贤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怎知她没有受罚?你又怎知她眼下是真的风光?」 「她受了什么罚?」五皇子再问。 贤妃却不肯再讲了:「你只要记着,太子之位你必要争到手,信国,你别去招惹,她不会是你的拦路石。」 五皇子见此,知道她是不会说了,虽觉失望,面上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 被贤妃视为洪水勐兽的信国殿下还在仁明殿与皇后品茗。 「你喜欢,我令人将茶叶包起来,给你带回去。」郑宓见明苏确实喜欢这茶,想她无暇时常来此,便令宫人上前。 明苏也没推辞,收下了,她坐了许久,早就想告退了,只是不知为何。 虽然心中很瞧不上皇后时不时就勾人,可与她坐在一处却很舒服。 就像是多年前,她与阿宓一起坐在阁楼前,一个读书,一个弹琴一般,清风过境,松涛微鸣,清朗而舒适。 但时辰确实不早,再坐下去,出宫便要天黑了。 明苏站起身,正欲出言告退,玄过自门外而入,他身前是仁明殿的宫人,那宫人行了一礼,将人引至皇后身前,便退下了。 玄过也匆匆行了一礼,望向明苏,道:「殿下,贺州起暴民,反了!」 「什么?」明苏大惊。 玄过忙细禀:「方才传来的消息,贺州干旱,今年颗粒无收,百姓无食果腹,地方官安抚无能,于是几处流民打劫了官衙、府库,反了!」 贺州大旱,明苏知道的,可朝廷已拨了赈灾粮款下去。 使她震惊至此的是,她是第一回遇上民乱。 明苏脑海中飞快转动,何人可堪任事,抚民是一件,平乱是一件,明苏看中的不是抚民,而是平乱,可她手底下却没有能任事的武官。 「入川将军,你看行否?」皇后忽然出声。 入川将军。明苏眼睛一亮,入川将军她曾听母后提过,说是太傅当年很看重的后起之秀,熟读兵书,苦练武艺,行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更难得的是性情耿直,治军极严,从不与人同流合污。 可惜的是,他前两年得罪了权贵,被贬做了五品武官,此时正在距贺州不远处的汝康驻扎。 他领兵的本事,朝中许多人都知晓,举荐他去平乱,必然可成。 「就是他!」明苏兴奋道,走出两步,方想起是皇后出的主意。 明苏止步,有些别扭道:「多谢娘娘赐教,娘娘可有什么想要的?」她不想欠她,最好能立即还了。 郑宓自是看出来了,也不耽搁她行事,径直提了个要求:「本宫与公主一见如故,总想亲近公主,可公主却总对本宫避之不及。」 明苏抿唇,有不好的预感。 皇后一笑,接着道:「本宫想听公主握着本宫的手,说一句,明苏最喜欢娘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苏不想说话,并且很生气。
第60页 第三十章 明苏二字, 自她口中说出,使得信国殿下愣了一下,好似有什么轻轻柔柔的物件拨了一下她的心尖。 她怔了片刻, 方意识到皇后说了什么, 当即大怒, 忍无可忍道:「娘娘……」 郑宓却打断了她,好似方才那句孟浪无比的话语不是她说的一般,正色道:「正事要紧,公主勿要耽搁,快去吧。」 明苏叫她这突然而来的变脸弄得反应不及, 又想此时与她理论, 恐是得费一番功夫, 紫宸殿那边等不得了。明苏只得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说罢,匆匆离去。 她行至殿外, 神色冷凝。玄过跟在她身旁, 竟不知她是为民乱烦心还是因方才皇后娘娘那句话生气。 明苏目不斜视, 径直往前走,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像是巴不得赶紧离仁明殿远些。 玄过跟得辛苦,斟酌着言辞道:「殿下从前总说皇后娘娘……」 勾人这二字,他不敢出口,便顿了顿,知晓殿下能懂, 方接着道:「先前小的还不觉,方才那情形,似乎当真有一些。」 明苏听了,神色愈加阴沉, 冷道:「你管她这行径叫勾人?她这是要孤的命!」 竟是如此孟浪,待她忙完了,再去与皇后好生说道说道。 玄过憋不住笑,忙低了头,娘娘确实有些爱逗殿下生气。 不过女子之间,娘娘又是长辈,这般逗上一逗也没什么的。 只一件,殿下喜欢女子是人尽皆知之事,娘娘如此行事,宣扬出去,有心人见了,难免会有议论。 玄过略一回想,忽然发觉,方才殿中除了殿下与娘娘,便只有她与那名作云桑的女官在旁侍奉。 又一联想宫中近日逐渐壮大的后党,与日益清明的规矩,玄过便不敢小瞧皇后了。 若方才有旁的宫人在殿中,皇后娘娘必是不会这般逗殿下的,她能在月余间便有如此之势,眼力、手段与谨慎,必是一样不少。 明苏倒不知他在想什么,直到走得与仁明殿有了距离,方放缓了步子,竟不急着赶去议事,反倒还拣着无人的小道,似是有意拖延。 他们主僕一走,殿中便只余下了郑宓与云桑。 几上的茶渐渐没了热气,郑宓也未亲自动手,只道:「另泡一壶。」 云桑也通茶道,几上炉、壶、水与各式茶具皆是在的,闻言,也未令旁人来,自动手,另起了一壶清茶。 只是方才那茶的茶叶,全被娘娘命人包起赠与殿下了,现下所用,便要稍次一些。 郑宓品了一口,倒没评好坏,只望着殿外庭中随秋风打转的枯叶,淡淡吩咐道:「贺州起乱民,这是大事,后宫必然又是交通不止,盯着些,别让她们乱了本宫的规矩。」 云桑恭敬道:「是……」说罢,便起身出殿,将娘娘的话吩咐下去。 殿外有两名小宦官持帚而来,将庭中落叶都扫了去。 天是一日一日地冷下去。一到寒冬,百姓的日子更难过,安分度日已不能填饱肚子、穿暖衣裳,加入的乱民恐怕会越来越多。再加上天下久无战事。 郑宓想着这场民乱只怕不会平得太快。 过了好一会儿,云桑方回来,皇后娘娘不知在想什么,容色淡淡。 自殿下一走,娘娘的笑意便没了,好似方才的轻松闲谈是假的一般。 她行至皇后身后侍立,想了想,笑道:「待殿下那边忙完,便会来向娘娘说那句话了。」 郑宓笑了笑,笑意温柔,她轻声道:「她不会说的。」 云桑不知娘娘为何如此笃定,想了想,那话也没什么,殿下在朝中摸爬滚打,什么样的阵仗,多险恶的人心没见过,这种敷衍得过去的话语,随意一说,便能偿还人情,再容易不过,怎会不愿说? 皇后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只她也无意解释。 明苏不会说的,她这人有些执拗,爱与憎格外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曲意迎合。 她性子改了,可这刻在骨子里的秉性,郑宓知她决不会改。 明苏到紫宸殿时,殿中人还不多,只中书令与尚书令到了,二人一脸凝重,待明苏向皇帝行了礼,各自与她相互颔首致意。 皇帝手里拿着一道奏疏,面上毫无表情,但在他身边侍奉久的大臣皆知此时已是龙心盛怒。 见了明苏进来,他将注意力稍稍分到了她身上,又见殿中只中书令与尚书令二人,忽开了口,状似不经意道:「信国今日来得很快。」 明苏闻言,恭敬回道:「儿臣方才在皇后娘娘宫中,闻讯便立即来了。」 原来是在皇后那里,仁明殿是后宫诸殿之中与紫宸最近的,难怪她来得这样快。皇帝略生三分安心。 民乱是一等一的大事,地方将奏本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递到皇帝案头,中书令与尚书令那处是他命人通知的,到的最快是理所当然。 但明苏若是在宫外赶来,竟比他们两位重臣只晚到一点,便太过惊人了。 过不多久,五皇子也来了,他行了礼,口道:「儿臣在母妃宫中,听闻消息,立即便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心中一算贤妃所居殿宇与紫宸殿的距离,发觉明辰比明苏得到消息还快些。方才那三分安心,立即便添作了七分。 看来卢元康之事上,明苏虽胜过明辰一筹,但靠的应当是占得了先机,且卢元康之罪,证据确凿。实际较明辰而言,明苏还是占了弱势。
第61页 皇帝在观察皇子与公主,而明苏也在观察他,见他按下了怀疑警惕,微微低了下头,敛去眼中的锋芒。 参与议事的大臣与三皇子先后赶来,待人齐,皇帝道:「众卿说说该如何平定民乱,安抚灾民吧。」 皇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几名大臣皆不敢轻易开口,五皇子心思不在民乱上,他想着贤妃的话,暗自打量了明苏一眼,见她站在对面,状似思索,便想,信国究竟有何可惧之处,使得母妃忌惮至此。 正想着,便见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望过来,嘴角勾了一下,五皇子不知怎么,便打了个寒战。再看,明苏已恢復低眉沉思的模样了。 皇帝即位三十七年,这一次竟是这三十七年来第一回遇上民乱,大臣们也有些失于经验。 众人都是接到消息便急忙赶来的,年长些的尚能有几句应对,如两位皇子便是只能空空而谈。 至于明苏,明苏读书时曾听先生讲过史上一些因灾而起的动乱,可那也只是纸上谈兵。 大臣们都没什么好办法,偏偏又相互间不对付。于是一下午议事,除了灾民要抚,乱民要平,其余竟无良策。 直至天黑,皇帝听得头疼,干脆便令散了,明日再来议过。 明苏回了府,将幕僚门人都寻了来。明日一早便要再议,今夜怕是无人能眠。明苏要的是平乱将军的位置,他们所议也在于此。 公主府外书房的灯亮了通宵,直至寅末,方才散去。 幕僚们散去,还有半个时辰可歇息。明苏便干脆在书房里间的小榻上歇了一会儿。 兴许是议事之时精神过于振奋,此时仍平静不下来,明苏睡得不大安稳。 她合着眼,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回到了五年前,在黎城的那间客舍中。 她烧得厉害,以至于听了郑宓坦露的心意,竟以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但纵然以为是臆想出来的,她还是欢喜不已,生怕郑宓改口,赶紧将贴身戴着的小貔貅取下来,赠与她,当做信物,可喜的是郑宓收下了。 明苏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喜悦,那时她虽病着,却觉得往后的人生,便是一片坦途,多难的事,她都不怕,多大的坎坷,她都能一往无前。 只是那晚她央求阿宓唤她一声明苏时,没有撑住,睡着了。 以至于第二日醒来,她想的第一件事,便是阿宓唤过没有。 她睁开眼睛,去寻阿宓,却见房中空无一人。她等了许久,等来了店中的小二,小二捧着药与清粥来,见她醒了,与她笑道:「与您同行的那位客官有事离开,说十日后便会回来,要您在小店好生养病。」 她听了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胸前的小貔貅,没有摸到,方松了口气,昨夜之事不是梦,她与阿宓真的定下了。既是定下了,阿宓不会丢下她的。 「她可是见着什么人才走的?」明苏猜测道。 小二一拍双手,惊道:「客官怎知?」又做恍然大悟状,「莫非是那位客官走前与您说过。是了,今早她下楼取药回来便有些惊慌,似是见了什么人,小的问她,她也不答,只留下了一句十日后回来,便走了。」 明苏一听,便想必是追兵到了。她也不敢多问,生恐引来小二怀疑。 接下去几日,她便一心想着痊癒,药来便喝,饭来便食,极力配合。病也就渐渐好了。 到第三日,她已能自己下床。下了床,她忽然觉得不对,阿宓的行李全部没了。 她的包袱被翻过,除了几件衣物,其余钱物全不在了。 明苏觉得不对头,阿宓不会将银钱全部带走,至少也会留下些碎银供她意外之用。 明苏越想越不对,她慌忙下楼,去了马厩,马厩中她们的马车也不在了。 明苏只觉浑身发冷,她忍住慌乱,寻了掌柜来问,她的马车哪儿去了。 掌柜道:「马车被与您同行的那位客官牵走了。」 牵走了……明苏坐了下来,阿宓不会骑马,也不会赶车,她带走马车做什么? 但她很快又寻了话来安慰自己,阿宓不会赶车,但她能雇个车夫。 她知这理由有多站不住脚。为防行踪泄露,她们一路上甚少与人交谈,更不必说僱人同行,且阿宓既是匆匆逃离,又怎么在匆忙之间,寻到车夫。 可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要在这客舍中等上十日,她不敢走开,她怕阿宓回来找不到她,她怕她们从此阴差阳错地走失。 她等足了十日,十日后,郑宓没有回来。 她不甘心又等了十日,万一阿宓被什么绊住了脚,赶不回来,万一她回来见不到她该多慌呢。 她一直等,直到第十五日,因预付的银两花完了,她身上没有银两,店家将她赶了出去。 她离了客栈,便想寻个当铺,将多出来的几件衣衫当了,凑些银钱,她要等阿宓回来,结果路上,她看到了她们的马车。 她那时只觉天都亮,连忙赶上去,喊阿宓,那马还记得她,慢下了步子,她赶到车边,车夫要赶她走,她高喊着阿宓的名字,扒在车边不肯走,车门开了,探出一个老者,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纠缠?」 怎么会是个老者,她不敢相信,便与他作揖,好声好气道:「这是我的车,敢问老人家可曾见到一名女子?」
第62页 那老者闻言,容色缓了缓,道:「原来如此,这车是老朽大半月前买的,卖与我的正是一名女子。」 明苏顿觉一阵晕眩,她仍不肯信,再问:「她那时可着急?可议价了?」 「不急,但也不曾议价。」老者好声好气地回道,「这车如今已是我的了,小友莫要再纠缠。」 明苏再也寻不到劝说自己的言辞。 她不急,她是十分从容地将车卖了的,追兵没到,她是自己走的,她终究是不要她了。 马车走了,明苏愣在原地,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了,明明那夜,阿宓还说喜欢她的,怎么一觉醒来就不要她了。 她站在街上,一件事一件事地想,想得满脸是泪。 倘若,阿宓留了银钱与马车与她,她还能猜测,她是被她的病吓着了,她不愿她再跟着她受苦。 可没有,银钱没有,马车也没有,她是要她自生自灭。 原来,她从未原谅她,她还是恨她,恨她的父亲,灭了她满门。 可这不是她的错。 她也努力地弥补了。她怎么还是生气。 明苏既委屈,又不甘心,她没有回京,四处寻人,找了一座城又一座城、没有银两,便将衣衫当了,买不起马,便用双腿去走。 她换了布衣,穿了布鞋,鞋不知磨破了几双,但她还是想找到郑宓。 她还怕郑宓出事,一路上留意通缉令。只在一座城中看到了,那些官兵还在仔细比对,明苏见此就放心了,阿宓没事。 江南的小城大多相似,她到了一座名为凤城的小城中,此时已是柳絮纷飞的时节。 她踏在青石板路上,四下地寻,四下地看,却不敢打听,怕留下痕迹,害了郑宓。 她经过戏院,站在门外,听到里头传出的一曲《凤城曲》,听得止了步,那曲子唱的是有情人歷尽坎坷最后重归于好的故事。 她听得入了神,心中渐渐地迷茫起来,她们还会重归于好吗? 戏园子的杂役见了她在门前,上前来推搡,口中恶狠狠地骂道:「哪儿来的小叫花子,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便走开了些,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蹲在墙角,听隐隐约约的曲子,她想她一定会寻到阿宓的,她说好了要保护她,便一定要保护她,她说好了会帮她翻案,便一定会帮她翻案。 阿宓是她的信念啊,信念怎么能丢。 她想这曲子真好,以后她若迷惘踟蹰,便也令人来唱一齣戏,听了戏,她就能振作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打着伞的女子经过,低低说了句:「怪可怜的。」朝她身前丢了几枚铜钱。 明苏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苦都吃了,就在这几名铜钱掉在她身前的地上时,她突然哭了,像是被这几枚铜钱压垮了一般。 她是公主,饱读诗书,学识比诸皇子都要好上许多。 她苦读多年,有要保护的人,也有想要实现的一番宏图壮志。 可为了郑宓,她全部抛下了,至于如今,在这街角,受人怜悯,当做乞儿。 而她想要保护的人不需要她,她恨她,丢下她,让她身无分文,受尽屈辱。 这些牺牲,她之前从未想过。可此时,却全部都想了起来,她挖空了心思地找寻郑宓的错处,找寻她的薄凉,心中涌起恨意。 她不再找了,改道回京,她要回京去等她,她迟早要回来的,到那时,她再要回小貔貅。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把小貔貅送与旁人了。 她离开凤城,穿过城外的林子,徒步回京,一路上她还是留意各处的通缉令是否还在,见都还在,各处关卡也依旧查得极严,她就放心了。 走了一月,在长江边上遇上了程池生。 程池生一见她,慌忙自马上翻下行礼:「臣恭迎殿下回京!」 她见了程池生,没动声色,与他一路回京,途中打听,问他怎么不继续追查逃犯了。 程池生道,他离京前有两道密旨,一是除去逆犯郑氏,二是迎公主回京,后者更甚于前者,待将殿下送回宫中,再请示陛下是否继续追杀逃犯。 他们一路往北,回到京城。 入宫的那一日,是个艷阳高照的晴天,金光刺目,照得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明苏便在这一片刺目中醒来了。她自小榻上坐起,一摸额头,满是冷汗。 她好久没想起那一段时日的事了,不知今日怎么又梦见了。 明苏站起身,擦了把脸。她心跳得飞快,还未从梦中的情绪中镇定下来。 其实她回京后便请外祖父暗中派人南下寻过,虽未寻见郑宓,但寻到了她的踪迹。她这才相信阿宓还好好地活着的。 只是她既是好端端地活着,怎么还不回来,难道她没有听闻她如今已是大权在握? 她怎么不赶紧入京,来求她兑现当年答应的帮她翻案的诺言? 明苏等着郑宓来求她,等了许久了。 她方才并未睡多久,天色依然尚早。明苏欲静静心,想起皇后赠她的茶叶,便动手泡了壶茶。 她嗅了嗅茶香,又观茶色,再品香茗。 抿下一口,滋味与皇后所制,相差甚远。明苏想道,皇后为人孟浪,可她的茶,真是好喝。她想着又饮了一口,忽然,她浑身都僵住了。
第63页 时隔太远,她太久未曾尝过阿宓为她烹制的清茶,忘了滋味,以致白日里,尝到那茶,只觉熟悉,只觉好喝,却未发现,皇后的手艺,与当年阿宓烹茶的手艺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郑宓走的时候,是留下了钱与车的。 第三十一章 茶道是门技艺, 既是技艺,便各有风格,浸淫此道久者, 风格自成一派, 如明苏这般时常饮茶之人, 是品得出这道茶是出自何人之手的。 明苏她回想白日里饮下的那二盏,味蕾像是被唤醒了,记忆中郑宓的味道也全记了起来。 一加比对, 明苏更是笃定,她没记错, 皇后的手艺, 与阿宓的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 明苏暗自疑惑, 她端着白玉盏,一面沉思, 一面在指尖缓缓地转动。 「殿下,该起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明苏思路被打断, 一看窗外,窗外晨光微霁, 已然到了入宫的时辰。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高声道:「更衣……」 待她来日入宫,再当面问问皇后。 今日议事,众人显然已是有备而来。几方都将目光对准了安抚使,对于镇压将军却是兴致寥寥。 国朝久无战事, 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的事。 于是重文抑武之风, 自然而生。且这一回的平乱也不好办。 皇帝还在盛怒上,平乱之时,下手轻了, 斩杀的乱民少了,皇帝怕是不高兴,下手重了,死伤过甚,必然会被朝臣弹劾,落得一个不记功,反记过的下场。 但明苏在军中缺个亲信,且她知道拱卫皇城的虎贲军统帅已年过六旬,今春还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挺过来,致仕就在这一两年间了。好不容易遇上了招揽人心的契机,她自然不能放过。 明苏提出由入川将军担任镇压将军,前往平乱时,大臣们几乎无人反对,众人都留着力气,争夺安抚使的位置。 倒是皇帝,微微眯了下眼睛,看了明苏一眼,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准了。 直到近午散朝,安抚使方定了下来,用的是三皇子举荐之人,五皇子与明苏相争新败了一场,略觉力不从心,这时少不得在心中贊同母妃之言。 实在不必与信国冲突,白耗力气不说,败了还招人笑话。 明苏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散朝时,见了他,笑眯眯道:「安抚灾民是大事,五皇兄千万要鼎力相助,好使安抚使早日出京。」 抚民需先赈灾,赈灾粮款还得从户部出,而户部则在五皇子手中攥着。粮款要顺顺噹噹出京,且少不得五皇子这边配合。 五皇子没争过三皇子,心中正不痛快,听她明讥暗讽,便是一阵窝火,假惺惺地笑道:「这是自然,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间,愚兄能帮上一点是一点,绝不敢推辞躲懒。」 三皇子恰好走近,哈哈大笑,上前使劲拍五皇子的肩,道:「皇弟这话,我可听见了,下午,我便令人去户部提粮款,争取三日之内便可使安抚使出京!」 五皇子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没搭话,正要说有事先行。 明苏冷眼看着,冷不丁插话道:「何必下午,此时便去,不是正好?依我之见,趁两位兄长皆在,几位相关的大人也在。 干脆此时便一同去户部,一口气办完了事,我在醉生阁设宴,犒劳诸位,可好?」 四下里大臣见他们三人凑在一起,本就在听着,明苏也未刻意压低声音,自然是都听见了。 三皇子闻言,自是大声叫好,一把拉住了五皇子的手臂,拽着他便招唿众臣跟上。 五皇子被明苏架在火上下不来,又不好甩开兄长的手,只得跟着走,走前狠狠剜了明苏一眼。 明苏却浑不在意,笑得一脸惫懒,道:「那我便先往醉生阁等几位大人。」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 紫宸殿中,皇帝颁了几道诏书下去,赵梁在旁伺候着研墨。 皇帝执笔疾书,门外一名小宦官入殿来,跪在御案前,将皇子与公主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皇帝一言未发,好似未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捋了捋须。 小宦官未得圣上发话,不敢起身,亦不敢出声,跪的久了,不免惊惶。 赵梁撇了他一眼,堆起笑来:「信国殿下与五皇子殿下可真是打闹惯了,见了面便是一通口舌之争,也不怕将五皇子得罪得深了。」 皇帝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懒懒道:「哪里是口舌之争,她是怕明辰与明寅暗地里又有交易,耽搁了赈灾。」 安抚灾民是大事,中间涉及了许多衙门许多人事,原本明辰手中卡着户部,明寅要从他那儿走粮款,少不得一番你来我往地周旋,中间难免便要让明辰得些好处。 如此周旋下来,快则四五日日,慢则七八日,粮款方可正式筹备,直至半月,赈灾之物方能自京师与贺州临近粮库拨出。 眼下被明苏这么一掺和,明辰碍于颜面,自然不能做得太过,少说能省一半时日。 皇帝看穿明苏用心,并无赞赏之意,唇角翘了翘,翘出一抹讥嘲来,道:「小叫花子,不好好做她该做的,还惦记着小时候学来的「以民为本」呢。」 赵梁自是知道他这声小叫花子骂的谁,却是半点都不敢接话,一面悄悄地沖那还跪在殿中的小宦官摆了摆手,躬身陪笑道:「还是陛下慧眼如炬,小的便未瞧出信国殿下的用意。」
第64页 皇帝恍若未闻,沉吟了片刻,望向赵梁道:「你说,明苏举荐顾入川,是何用意?他们何曾有过往来,还是她记得顾入川是郑泓提拔起来的人。」 赵梁已许久没听过这名字了,当即低下头去,一句都不敢应。 皇帝见此,倒是有了些真正的笑意,闭上眼睛,思索道:「也未必,要按这么算,如今朝上大半都是郑泓提拔的。」 他说完这一句,好似戳中了什么痛处,睁开眼,冷冷地吩咐道:「此处赈灾平乱,务必做得周全,朕不许有一分错处!」 赵梁这才答了声是,退出殿去,打算寻人往安抚使处传陛下口谕。 他走出大殿,才发觉已是一身的冷汗,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位歷经三朝的老大人的容貌。 赵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几日且得小心着,陛下心中不痛快,怕是会拿底下出气。 朝中各衙署忙了半月,才稍稍能腾出手来,歇一口气。 明苏往顾入川处去了封信,要他安心平乱,朝中自有她来周旋。 她看中了顾入川,一是他是太傅提拔,且受过太傅盛赞的。 郑太傅一生观人无数,他的眼光自然独到。 二来,顾入川的的确确会打仗。 国朝久无战事,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明苏记得她的先生与她仔细地分说过那一场战事。 那一场仗并非乱民,也非藩王作乱,而是突厥打探到郑太傅重病的消息,趁机开了边衅。 突厥乖巧了许多年,骤然来犯,边关守将毫无准备,竟是弃城而逃。 没了主将的边军失了主心骨,毫无战力,千钧一髮之际,挑起重担的便是顾入川。 那时他不过一名校尉,却很有威信,将大旗挑起一挥,边军便全聚到了他的身边。 突厥自然被打退了,郑太傅病癒后得到底下呈上的奏报,将顾入川好一通嘉赏,并将他提拔入京,放到虎贲营中磨鍊。 顾入川也争气,一番歷练之后,连连升迁,一直做到了三品虎威将军。 「信中便无指示?譬如要得多少首级,要往何处取粮,提拔哪名将军一同作战?」皇后笑着问道。 明苏站在火盆旁,将手身在上头烤了烤,她身上犹带着寒气,懒洋洋地道:「不曾……」 今日难得偷了一个时辰闲暇,她想起还欠了皇后一个人情,便晃来了仁明殿。 只是连日忙碌,未曾驻足看一看草木与天况,竟未发觉树木凋敝,凛冬已至。 郑宓见她实在冷,令人烧起了火盆,让她暖暖身,又令煮了姜茶来,好让她驱寒。 她们一个站在殿中的火盆旁,一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隔了半个宫室说话。 郑宓看着她,也不觉得她离得远,笑着道:「你是还想试试他。」观他如何行事,自行事中看他的人品。 「是……」明苏也不瞒她,「我手中没什么能用的武将,他是最佳人选,可数年过去,谁知他还是不是当年太傅与先皇后口中那般能当重任的铮铮铁骨。人是会变的。」 寒意散了去,殿中暖融融的,明苏走回到皇后边上走了。 郑宓将手边晾得温热的姜茶递与她:「也好,毕竟也这么多年了。」 那些曾听过祖父讲学,曾受教于郑氏门庭,曾经祖父之手提拔之人,也得看一看,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以民为本。 明苏饮了口姜茶,便想起皇后沏的茶来,她将手中的玉碗搁下了。 郑宓见此,关心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苏摇了下头,坐得端正了些,认真对皇后道:「上回娘娘提出的,要我拉着你的手,说……」 她停顿了一下,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便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暗示她往后注意些,不可如此孟浪。 「公主是来践诺的?」郑宓忍着笑,学着她的模样,正色问道。 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可见并未知错。明苏有些生气,但又欠着人情,不好发作,便板着脸道:「儿臣不想以名自称,儿臣也不想说违心话。」 郑宓知她必不会说的,可当真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她不喜欢她,心中还是酸楚得厉害。 人都举荐了,事都做了大半了。明苏也不好耍赖,她正欲放缓些语气,却看到皇后眼中的黯然,心头不知怎么,也跟着一酸。 皇后有着阿宓的目光,她烹茶的手艺也与阿宓一样。 每每想到郑宓,她就很容易心软,可那句话,她又确实说不出口。 她不想自称明苏,若是来日阿宓回来,有这要求…… 明苏想,她要是真心诚意地求她几回,说不定她才能答应。 但除她之外的人,明苏不想以这般乖巧的口吻说话。 人有些坚持,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偏生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执拗,不肯打破。 她纠结起来,想着安慰皇后一句,却又实在想不出要如何安慰。 郑宓看到她面色的为难纠结,心却反而一松,她想,何必为难她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有些想摸摸明苏的脸庞,安慰她,不必为难,却知如今的身份,已不合适了。 她想了想,说道:「那公主便向本宫撒个娇,可否?」 明苏原还愧疚,闻言顿觉不敢置信,满心都是,皇后这孟浪,也没得救了。
第65页 可皇后却不以为耻,耐心地望着她,等着她。 她的眼神很宁静,也很温和,像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她只是想看她软下声,撒撒娇。这温和而静谧目光使得明苏也沉静了下来。 已拒过她一回了,明苏也不好再拒第二回。只是撒娇,总得有个由头。 明苏略微一想,想到皇后烹茶的手艺。她想再饮一盏,确认一番。 郑宓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过了一会儿,明苏好似下定了决心,她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望着她,拉住她的一边衣袖,摇了一下,声音也是软软的:「儿臣想喝娘娘泡的茶。」 郑宓一下子想起了从前,明苏有什么求她的事时,便会这般沖她撒娇,她一撒娇,她什么都会应了她,想要把天下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来。 明苏等了一会儿,皇后没有反应,以为还不够娇软,只得忍着羞意,满脸通红地又摇了摇皇后的衣袖:「娘娘沏茶与儿臣喝好不好?」 话音一落,皇后的手便抚上了她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泡泡跑,你要泡什么都给你,皇后也给你。 第三十二章 那手心温软, 带着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脸侧。 明苏一怔,抓着皇后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她愣了片刻, 方想起, 适才说好的要求中可未曾提到要抚摸脸庞。 这是在捉弄她!明苏怒从心起,双眉一敛就要发怒,贴在她脸颊上的拇指微微一收, 指腹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滑过,带起丝丝痒意, 直抵心扉。 记忆瞬间甦醒, 明苏勐地抬眼, 望向皇后,便落入了她深深的目光里。 十三岁那年, 明苏的先生升任国子监祭酒, 坚固不得她了, 便向皇帝请辞。 皇帝问过了明苏的意思,也就准了他所请, 预备再替她寻位先生。 只是皇子之师不好寻,公主之师竟是更不好寻。 毕竟皇子要学什么,是现成的,将来也会回报老师, 既是师徒, 有时也是交易。 可公主学成,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如皇子一般立足于朝堂吗? 偏偏明苏悟性高,学得透, 寻常大臣,还不如她。 故而,有学问的大臣不愿来,学问不精的大臣又教不了。 一连数月,竟是找不到一位好先生。 明苏干脆自己看,有不懂的,便写在纸上放起来,有机会一併向学识渊博的大儒讨教。 但其实能难到她的已不多了,而她觉困惑的,一般人也无力解答。 那年春日,郑宓入宫来,得知此事,想了一会儿,方笑道:「祖父近日闲居在家,你若是愿意,我令人将这纸笺送回府上,请祖父为你解答。」 郑宓说这话也是考量过的,祖父时常反思郑家过于显赫,平日里与几位皇子皆隔着距离,从无往来,而明苏是公主,处得近些也无妨。 再且祖父也想见见明苏,公主与老臣间不易相见。 但他们都是喜好读书的文人,文人相见未必逢面,也可相逢于纸上。 明苏不知她的心思,闻言,高高兴兴地将写了疑惑的纸笺整理起来,交给了她,且十分有礼道:「那就有劳太傅了。」 她越是乖巧,郑宓便越想逗她,笑着道:「那我呢?」 明苏连忙做了个揖,笑嘻嘻道:「也有劳阿宓。」 郑宓便笑,到她身边坐下了。 春末的日光微微有些热了,空气中草木的清新与百花的馥郁在风中交织,吹入窗来,活着一股日光照晒后的气息,熏人慾醉。 明苏坐在她身边,犹如她的性子一般,她行止总是十分端方,坐姿也是端端正正的。 「你怎么才来?」明苏语气里有淡淡的抱怨,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玩了?」 郑宓笑了笑,道:「不是……」怎么会不喜欢和她玩,她只盼着时时都能与她一处才好。 「那你怎么不来?」明苏蔫蔫的,又想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关切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郑宓摇了摇头。 她这段时日未曾入宫,是因她向祖父坦白了她对明苏的心思。 她岁数已不小,媒人一拨接一拨地上门,说的皆是名门贵胄家的公子。 可她的心中不知何时起,已住进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人温文尔雅,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说话时像个小大人,懂事又乖巧。 她未入宫时,那人便阿宓长阿宓短地盼着她去,她在宫中,那人的目光便专注地锁在她身上,挖空心思地待她好。 她有了一个心上人,名叫明苏,还是个孩子,但她会长大,她愿意等她长大,与她许下相知相守的诺言。 她弄清了自己的心意,便向祖父坦白了。 一来,父亲母亲为她的婚事着急,近日催得越发紧了。 二来,她想将自己的事收拾干净,一心一意地等明苏长大。 幸而祖父虽年高,却很有包容万川的胸襟,他思索了多日,方唤了她去,与她说道:「这条路可不好走啊,你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她是否也同你一般,你可想过?」 她没有半点迟疑,浅笑道:「祖父放心,她只会比我更坚定。」 祖父闻言,笑得很是畅快,摆摆手:「那你快去吧,别让公主久等了。」
第66页 只是这一耽搁,她入宫便比原先说好的,迟了半月,那人必是等急了,言辞间都带了些委屈,望着她道:「果真无事吗?」 「果真无事。」郑宓答道。 明苏点了点头,又一想,若是郑太傅府上出了什么事,想必也不是她能帮得上忙的。这样一想,她便失落起来,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了。 她低下了头,有些沉默起来,十三岁的孩子,朝气得如同初升的旭日,却也稚气脆弱。 郑宓当着祖父的面无比笃定,可面对明苏,她却有些迟疑起来,甚至还觉得愧疚。 正如祖父所言,这条路不好走,若是为了明苏好,她应当早早地断了往来的。 毕竟明苏还小,断了往来,过上数年她兴许就忘了她了。 也就不必陪她踏上这样一条辛苦的路。 「你怎么了?」明苏发觉她有心事,朝她靠近了一些,拉住她的手,关心地问道。 听到她软软的声音,郑宓的心化了一滩水,她也有女子陷入动心之中的不安,也想明苏能安慰她。 于是她道:「这段时日有媒人上门说亲,母亲要我在家待着,不要四处走动。」 其实一直都有人来说亲,只是郑宓从未提过。 明苏在这事上头一向迟钝,郑宓未提,她竟也未想到。 眼下听她这样一说,她顿时慌了,急忙问:「你答应了吗?」 郑宓摇了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明苏。 明苏似是松了口气,神色间满是纠结,又有些无措,四年前五皇兄求娶阿宓时,她还能说出许多她们的不般配,可这回,她连来说亲的是何人都不知。 明苏剔透的眸子里满是懊恼,低声道:「那你家中可有属意之人?」 郑宓想起祖父的话,道:「有……」 明苏顿时便呆住了,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眼底漫上了泪,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郑宓未想到她有这样大的反应,也慌了,忙要安慰她,明苏却忍着眼泪,拉住她的衣袖,摇了一下,声音软软的,撒娇一般哀求道:「你不要嫁与别人好不好?」 她说着话,心里很气自己,只能这样撒娇,却没有别的办法,她真没用。 懊恼间,郑宓却抚上了她的脸庞,她的拇指指腹在明苏脸上轻轻地滑了一下,柔声道:「你放心。」 明苏的眼中还有泪,闻言连忙在她手心蹭了一下,像软软的小兽一般讨好着,认真地点头,道:「我就要长大了。」 你可千万要等等我啊。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郑宓,郑宓弯起唇角,微微地点头。 她懂。 那一刻,明苏欣喜若狂。 阿宓比她年长五岁,那么多年的相处,她总是让着她,偶有小矛盾,也总顺着她,哄着她。她向阿宓撒过许多次娇,可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回。 明苏自记忆中回过神,退后了一步,直直地望着皇后。 郑宓也想起那日的事了,就是从那日起,她们心照不宣,从未说破,却各自笃定了,今生不离。 「你……」明苏迟疑道,皇后抚摸她的方式与阿宓一模一样,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郑宓也发觉了,习惯真是可怕,更何况那是形成了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不知不觉便带了出来,她歉然道:「是本宫唐突,公主勿怪。」 她先致歉,倒让明苏不好再追究。何况她也不知如何追究,总不能质问皇后,这「抚摸明苏」的手法是上哪儿学来的。 可疑惑已在心中种下了,明苏笑了一下,状似毫不在意,道:「娘娘要儿臣做的,儿臣已做了,那儿臣能否向娘娘讨一杯茶喝?」 她为何非要饮茶,郑宓自是知晓。 她们真的太熟悉了,她活了十九年,大半的时光是与明苏一起度过的,她们对彼此的了解,便如对自己的了解一般。 郑宓笑了笑,道:「好……」 明苏想起什么,又道:「总是忙忙碌碌的,许久不曾有过这般闲暇了。」 她坐到榻上,朝后依靠,懒懒道,「娘娘若不介意,便让儿臣看一看娘娘于茶之一道上的技艺,如何?」 茶道,不单讲究品,还讲究赏,既是赏茶,又是赏烹茶之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明苏是想到上回她来前,茶便已备好了,未必便是皇后亲自所烹。今次她要当面看一看。 郑宓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思,答应了,又令宫人备下茶具。 入冬之后,天寒地冻,窗纸格外得白,却没有往日的剔透。 宫人们搬来茶具,一进一出,带入了不少寒风,将火盆中的火苗吹得晃动不止,连带着明苏的心也略略爬上了丝丝烦躁。 她面上不显,待茶具摆好,方坐直了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 郑宓看她一眼,明苏毫不退却,回视了一眼。 郑宓心中微微嘆了口气,着手烹茶。 烹茶分两种,一是煮茶,一是沏茶。煮茶便要繁琐些,滋味也十分挑人,如今爱煮茶之人已不多了,郑宓所行,便是后者。 明苏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沖泡的手法,更是看得格外仔细。 与阿宓一模一样。 待奉茶,明苏接过茶盏,纵然急着欲品,她也克制住了,先观茶色,再闻茶香,按着品茶的规矩,一步一步,分毫不差,半点不乱,好似她是真的单纯想饮皇后一杯茶。
第67页 直至最后品茶,茶汤入口,香气遍布唇齿,舌尖微苦,却带一股清香,咽下之后,片刻,方是回甘。 茶的滋味因茶叶不同,有所变化,可风格却是改不了的。 明苏缓缓地饮下一盏,而后将玉盏放下了,望向皇后,笑道:「娘娘好手艺,儿臣许久不曾饮过这样好的茶了。」 她说罢,状似随意道:「敢问娘娘自何处习得的技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逃亡那部分回忆,有些读者不喜欢看。 其实之前想过把逃亡那部分回忆放番外堆到最后的。 但是后面过情节的时候,发现这样情节就不连贯了,所以还是把它放在了正文当中。 逃亡部分已经只剩程池生视角的一小段了,篇幅大约在小半章左右。 如果不喜欢的话,到时候我在内容提要里面标註一下,行吗? 第三十三章 天渐渐暗下来, 窗外忽起风,窗纸被吹得发出两声扑棱扑棱的微响。 郑宓手中捧着一青瓷茶盅,恰到好处的温热透过青瓷传出, 将郑宓的手心也染得温热。 她望着明苏, 缓缓开口, 正欲回答,云桑在殿外,隔着门帘, 道了声:「娘娘,天暗了,婢子来将灯点了吧。」 对话被打断了, 明苏长睫一垂, 隐隐不快。 郑宓看了她一眼,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 帘子便被掀开了, 云桑走了进来, 外头狂风唿唿,光是听着便知冷得很。 云桑向二人行了一礼, 便取了火摺子,将殿中的灯都点燃了。 与夜间全然的漆黑不同,外头仍有光亮,殿中晃动的昏黄烛影氤氲出一种别样的氛围。 这氛围,在郑宓这儿名作怀念, 而在明苏那儿, 则为烦扰。 云桑一退下,明苏便耐着性子笑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她装着回忆了一下,道, 「说到娘娘技艺不凡,娘娘师从,必是赫赫有名吧?」 郑宓也是笑意盈盈的,道:「幼时家母随意教导,称不上什么师承。」 明苏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望了眼窗外,方才还染着笑意的眉眼,骤然间寡淡下来,好似杳无趣味一般。 可真是巧了,阿宓的茶道也是承自她的母亲。 她茶盏中的茶只饮了一口,这会儿已有些凉了。茶汤一凉,滋味便走了。 皇后留意着她的脸色,另斟了一盏,端到她的手边,道:「天凉,再饮一杯,当是暖暖身子也好。」 「不必……」明苏兴致寥寥,看都没看那新斟的茶一眼,自顾自地站起了身,「儿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她说罢,瞥了皇后一眼,皇后眼中分明是黯然。 「我送送你。」她说道。 明苏没出声,淡淡的脸色间毫无笑意,也不等皇后,抬脚便往外走。 于是出殿时,郑宓便慢了她一步。 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雪来了。这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难怪方才狂风大作的。 殿外站满了宫人,见她们二人出来,纷纷弯身行礼。 明苏穿着薄薄的一件狐裘,若要御寒,稍显勉强了些。 玄过上前道:「外头冷,殿下稍等一等罢,小的已命人往贞观殿取衣了。」 明苏不想留在这儿,道:「不必……」说罢,便要走入雪中,衣袖却被拉住了。 她回过头,皇后松了手,道:「天冷,这样出去可不成。」 她话音刚落,云桑已捧了氅衣出来了。 玄色的底子,金丝刺绣,纹样是两只交缠腾飞的凤凰,确实是皇后所用的样式。 明苏忽然想起,此前皇后还送过她一身斗篷,只是斗篷已叫她命人烧了。 「这氅衣本宫还未穿过。」皇后说道,自云桑手中将氅衣接了过来。 明苏以为她又要如上回那般,替她披上,就要拒绝,便见皇后将氅衣递给了玄过,目光则望着明苏,笑道:「公主且应付着穿一路御御寒。」 皇后赐衣,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明苏自然不能辞,她行礼道:「多谢娘娘。」 待玄过伺候公主穿好了氅衣,郑宓方道:「不必多礼,再过会儿,宫道便不好行了,公主快去吧。」 明苏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已转过身去了,她贴身的女官替她掀开了门帘。 明苏发现了,皇后方才待她虽也亲近,却是一派雍容凤仪,中宫之气,与殿中她们二人独处之时的孟浪截然不同。可见她还是知晓收敛的。 明苏暗自嘲讽了一句,唇角都要翘起来了,想到皇后与郑宓的相似,唇角便又抿成了一条直线。 仁明殿中,云桑侍奉皇后入殿。 才出去这一会儿,几上的茶便都凉了,饮不得了,云桑正要问,怎么殿下离去时不大高兴,便见皇后沖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云桑不敢多话,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郑宓走到窗下,坐到了明苏方才坐的位置。 明苏撒娇时,抚摸她的脸庞,她不是有心的,而是想起了往事,身子好似便失了控制。但这回,与上回的茶,是她有意的。 这世上,她没有亲人了,在意之人已只剩了明苏一个。 因此,哪怕明知她恨她,她还是忍不住试探,倘若她死而復生回来了,明苏能否原谅她。
第68页 几上两盏茶,一盏饮过一口,另一盏是那人看都没看一眼的。 郑宓端起那盏饮过一口的,看着里头已微微泛黄的茶汤。 光是听到她与郑宓一般,技艺承自母亲,她便懒得多尝一口。 她得有多恨她,恨到连她死了,都不愿原谅,恨到与她相似之人相似之事都懒得多瞧一眼,多费一分神。 郑宓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抬手捏了捏眉心。 初雪,宫中有些年久的殿宇得瞧一眼,免得夜间雪积厚了,压塌了顶,还有各处灯烛、炭火也得依例增加,诸如此类宫务,所有各司安排,但她得去揽个总,过问一句。 且郑宓还记挂着那些灾民,粮款筹措不久,想来还未抵达贺州,天这般寒,只怕罹难的百姓会更多。 她站起身,竭力将明苏自心中按下去,好专注到正事上。 可被强行压下的明苏却是一点都不乖,依旧在她脑海中扰乱她的思绪,且还像在她心上咬了一口,让她的心生疼。 郑宓无奈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是苦涩。她搁下茶盏,站起身,走去门外。 雪越下越大了。 郑宓问道:「内给事到了不曾?」 云桑答道:「还未到,想来几位内给事已在路上了。」 郑宓点了下,欲往偏殿等着,云桑迟疑着禀道:「方才底下来禀,陛下携乔婕妤往梅林赏初雪去了。」 郑宓足下一顿,淡淡道:「知道了。」她朝前走去,行出几步,又问,「陛下宠幸乔婕妤有几日了?」 云桑心下一算:「快半月了。」 郑宓点了下头:「本宫记得行宫有一位沧州献上的美人生得仿若天仙下凡。」 「是。婢子也有所耳闻。」 各地向京中敬献的美人极多,连外邦都有敬献,宫中装不下了,便有一些出身略差些的或是得罪了宫中高位妃嫔的,被送去了行宫安置。 「待雪停之后,你亲去行宫瞧瞧,她是否如传言那般貌美,若是便将她接入宫来。」郑宓吩咐道。 云桑不知她的用意,娘娘虽不断地在往后宫安插耳目,收拢人心,但甚少过问六宫争宠之事。她恭敬应下了。 她们说话之时,明苏也出宫了,她也在忧心这场雪。 贺州她五年前与郑宓一同逃亡时,经过过的,那里并不比京师暖和。 这场雪来得委实不是时候。她原本想陛下因民乱而盛怒,安抚灾民的大臣,总有些什么心思,也不敢做得太过,可有了这场雪便不同了。 他们兴许会延误救灾,侵吞粮款,而后将灾民的惨死,推到这场雪上。 明苏一面往宫外走,一面思索,她不能插手得太过明显,会引来陛下忌惮。 她想到入川将军,倘若他依然是从前那般耿直为民的秉性,官员行贪赃之事,他便不会不管。 但那么多条性命,明苏也不敢将希望寄在他一人身上。 三舅在闵州为官,闵州与贺州相邻,且并未遭灾。 各州主官无诏不得擅离辖区,但因救灾,前两日陛下下了一道诏书,令临近州郡协助安抚使抚民,诸事以救灾为上,官员可便宜行事。 明苏打算往闵州去一封信。只是此事还得与外祖父商议。 明苏出了宫便登上马车,往外祖父府上去。 她路上便走便想,一上了马车,车中安静,她靠着迎枕,身子也放松下来,便微微分了神,想到皇后身上去了。 怎会有如此巧合? 明苏一心一意等着郑宓回来,哪里想得到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 她暗自嘆了口气,若不是年初立后诏书颁布之后,各方势力都将皇后的家世背景都好好查了一番,知她只是一名出身书香之门,家中无权无势,甚至还有些清贫的女子。她几要怀疑郑宓久久不回京,是被皇后抓了去。 明苏微微地烦躁起来,像谁不好,偏偏要像阿宓。 她想到什么,自袖中取出那盒子,打开来,对着里头的金簪说道:「你看,她与你有些像,你再不回来,我就……」 就如何? 明苏有些词穷,但这并不妨碍她放狠话:「只要你回来,五年、十年我都等你,一辈子我也等你,我一定要等到你当着我的面求我原谅。」 金簪一动不动的,簪身上那行「贺阿宓十七芳诞」的字隐隐可见。 她放完了狠话,像是找到了点寄託,将盒子塞回了衣袖里。 兴许是骤雪忽来,又许是时候不早,天已快黑了,街上没什么行人。 明苏到了外祖父府外,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眼府门上方的匾额,匾额上写着楚府。 楚家在京中有些特殊,特殊在,他家原本走的是武路,但到了这一代,却弃武从文,成了文官。 明苏与外祖父府上很少往来,她声名不好,不好连累歷经三代,好不容易才在文官之中立稳了脚步的外祖父。 另一方面,外祖父虽在两年前致仕,却在朝中留下不少影响,她若与外祖父往来密切,少不得受陛下猜疑。 明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上一回登门,还是年初,外祖母重病,她代替母妃前来探病。玄过站在她身后,见殿下抬了下手,方上前去敲门。 门很快便开了,两位舅父亲自出迎,将她领去了正堂,堂上一位白须白髮的老人家站在阶前等着她。
第69页 楚恩也许久不曾见明苏了,两边行过礼,楚恩问道:「淑妃娘娘可好。」 「外祖父放心,母妃一切都好。」明苏笑道。 楚恩点头:「那便好,老臣挂念得紧。」 两位舅父知她是无事不登门的性子,已将家僕都遣得远远的,二舅退去了门外守着。 明苏说明了来意。楚恩点头道:「殿下顾虑得有理。」 他说完,嘆了口气,「陛下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朝廷也与当年郑太傅在时的朝廷全然不同了,若是当年……」 他没说下去,但明苏听懂了,若是当年,何至于连赈灾这等关乎民生江山的大事,都怕有人敢不顾百姓生死,只知贪赃得利。 但观如今朝中气象,他们确实做得出来。 「也不知这境况何年何月才是头。」楚恩说了一句。 舅父忙道:「父亲慎言。」 楚恩看了他一眼,也知失言,他望向明苏,道:「殿下参政晚,不曾见过当年的气象。老臣这般与郑太傅共事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是万万忘不了,也忍不住时常念叨的。」 他停顿了片刻,好似意有所指:「人老了,难免怀旧,朝中如臣这般,私下里怀念的大臣,应当还有吧。」 明苏眉心一跳,没接话,笑着道:「您答应了,那我便给三舅去信了。」 楚恩道:「不必,臣来。」 明苏一想,也好。 事情说完了,明苏也不好久留,楚恩命人取了套白瓷茶具来,道:「殿下对外人,便道是来臣府上赏这套白瓷的吧。」 明苏未推辞,收下了。 办成了一件事,明苏心情舒畅多了,回到府中,她命人将白瓷茶具取出观赏。 这是汝窑的白瓷,壶身莹润卵白,纹路柔媚婉顺,一看便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她好饮茶,自然也好茶具。这般白如细雪的瓷器,便是生长于宫廷,见惯了珍宝的她,也甚少见到。 明苏将壶、盏一一拿在手中把玩。 只是她赏着赏着,不知怎么,就自语了一句:「皇后今日用的,仿佛是青瓷。」 说罢,她便生不解,她怎会想起皇后用的是什么。 手碰到身上,丝滑柔软的触感,使得明苏发觉她还穿着皇后赠与她的氅衣。 她有些慌,又有些不悦,将氅衣脱下,丢到了一边。 玄过就在一侍奉,见此,上前来,将氅衣拾起了,恭敬请示道:「这一身还是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开学了吗? 第三十四章 「烧了……」明苏想也不想便道。 玄过领命, 拿着氅衣便退了出去。 明苏接着把玩茶具,茶具表面那一层釉,上得纯净剔透, 明苏侧身对着烛光, 光影一叠, 只觉素而细腻,典雅温润。 明苏看得入神,忽然, 她脑海中滑过一个念头,上回皇后用的是什么茶具? 似乎不是青瓷, 也非白瓷, 明苏仔细一回想, 仿佛只是十分平常的紫砂。 好茶之人,通常讲究茶具, 用什么材质, 饮什么, 白瓷对霜雪,青瓷饮春露, 用盏还是用盅,皆是有讲究的。 譬如今日初雪,当取白瓷茶盅,沏君山银针,银针茶叶似剑, 白毛茸然, 沖泡之后,叶竖悬汤中,徐徐上升至水面, 茶烟随之裊裊而起,融入今日这细白初雪之中,便好似在这漫天大雪间笼上一层白烟,犹如仙境一般。 但皇后却不,她以青瓷,沏了一道信阳毛尖,虽也好看,却与今日这氛围格格不入,毫无意境可言。 皇后便是个没意境的人。 明苏暗自下了个结论。可结论刚下,她又有些心虚。 皇后虽不看重茶具,也不重视季节氛围,可她烹茶时行云流水般的举止,绝称不上无意境。 而茶汤成后,在青瓷茶盏中,青碧芬芳,恰与茶具相融,犹如春临大地,格外赏心悦目。 但这些并不足以使明苏心虚,最让她不自在的是,阿宓行茶道,也不大讲究这些,也如皇后一般更注重茶之本身。 又一处相似。 明苏就不明白了,怎么会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使得她时常想起郑宓,处处透着郑宓影子的人。 莫非是来考验她的?考验她能否在多年相思之间,犹能对阿宓忠贞。 这么一想,明苏便释然了,她自然是经得住考验的。 玄过恰好空着手回来了。明苏见他,问道:「近日可有消息?」 没头没脑的一句,玄过却明白,回道:「没有,各处皆无消息传回。」 还是没有。明苏当真不解,这天下虽大,可这些年下来,也几乎被她找遍了。 除了起初还能在江南一带打听到有相似的女子经过,之后便是音讯全无。 阿宓身负家仇,必然会寻机回来,但她一女子,孤掌难鸣,若要成事,必得藉助旧人。她纵然不想依靠她,也得联繫太傅旧日的门生。 那些门生多已被排挤出朝廷,明苏也时常派人去盯梢,也无郑宓的踪迹。 玄过有一猜疑,存了许久了,只是不敢说,这时见殿下冥思苦索,迟疑了会儿,冒着会被重罚的危险,小声道:「殿下……」 明苏望过来。 她双眸清澈,面上淡淡的,气度上有些难以接近。 玄过便犹豫了。明苏笑了一下,这一笑倒能在她眉宇间寻到些年少时的味道,她笑道:「有什么话就说。」
第70页 玄过到底是侍候她多年的,知晓她其实秉性和软,并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张牙舞爪。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说了:「按理说殿下这样寻郑小姐,怎么也不该毫无踪迹。」 明苏道:「不好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多的是阴差阳错,寻不着也是正常。」 玄过狠了狠心,说得透了些:「五年过去,郑小姐会不会已不在人世了?」 话音落下,室中蓦地一静,明苏缓缓地转头看向他,玄过不敢承受,忙低下头去。片刻耳边便是一笑。 「不会……」公主信心满满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但五年前,我回京后办成的第一件差事,向父皇讨要的赏赐便是答应我不再通缉追杀她了。」 她这样说,语气也十分轻快,可玄过却愈发地沉重起来,他抬头望向公主,只见公主仍是在笑,仿佛没有分毫动摇。 他暗自嘆了口气,也不敢再说了,只顺着她,笑问:「说到殿下办成的第一件差事,小的日日侍奉殿下,可却不知是哪一件。」 他记得那年与殿下失之交臂,他回宫后求得了淑妃娘娘的庇护。 那时朝堂正乱,淑妃娘娘的父亲,楚老大人为稳定朝纲出了不少力,故而公主虽擅自出京,陛下也不曾迁怒娘娘。 来年春末,殿下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紫宸殿请罪。 淑妃娘娘带着他赶往紫宸殿求情时,陛下与殿下都不在殿内,赵梁大人也不在,问了几位御前侍奉的大人,皆不知陛下带着殿下去了何处。 娘娘一面四下派人打听,一面留在紫宸殿守着。 直到半夜,陛下方回了紫宸殿。他当时就站在娘娘身后,亲眼看到陛下心情极好,面上都是笑意,见了娘娘也仿佛格外和颜悦色,与她道:「明苏已回贞观殿去了,你去瞧瞧吧,她瘦了不少。」 他见陛下龙颜欣悦,只想这下当是没事了。娘娘却忐忑道:「明苏那孩子,有些固执,可对陛下的孝顺之心却是一丝不少的,陛下要打要罚都好,只是打过罚过,千万要恕了她这一回。」 陛下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他听得很是不安。 但陛下开口却是极温和的:「放心,朕不怪她,只要她以后好好的,朕原谅她。」 说罢,又催淑妃娘娘快去贞观殿,母女团聚。 他们赶到贞观殿时,殿下已睡下了,一摸额头,滚烫的,竟是在发热。淑妃娘娘忙召太医来瞧。 太医说,殿下此前病过一场,未得好生安养,且又逢巨悲巨怒,伤了心肺,怕是会昏睡一阵,得好生调养。 这一昏睡便是三日,三日后,殿下醒来,性子就与从前不一样了。 他私底下也问过,那晚陛下带着殿下去了何处,殿下只道,去办了件差事。 什么差事,他便不敢深问下去了。 眼下殿下主动提起,玄过便赶紧问了一句。 明苏闻言一下子锁紧了眉头,神色间隐隐有些抗拒,冷道:「记不得了。」 玄过不知她是真记不得了,还是不愿讲,但也不敢再问下去,只是笑道:「待郑小姐回来,殿下便可安心了。」 明苏很要面子,闻言,淡淡道:「她回不回来,孤都没什么不安心的,不过是念着母后待孤好,方对郑家最后的血脉稍微上心了些。」 玄过便笑:「是,殿下没什么不安心的,只是已备好了锁链。」 那又粗又重的锁链如今还在寝殿床脚挂着,且天一转凉,殿下便令人取了一床又软又厚的毯子,铺在了床脚。 也不知若是郑小姐当真回来,殿下是陪着她睡床脚,还是二人一同睡床上。 明苏在这事上格外不开窍,闻言,还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得比上朝还刻板:「不错,她如此好躲藏,孤总得锁着她,给她一个教训。就锁着,旁的什么都不做。」 她早就决定了,在阿宓将她哄好,让她不恨她前,她是不会让阿宓抱抱睡的。 玄过低下头,没敢出声,怕一出声便憋不住笑,只是心中难免遗憾,上回去妓馆,当真是白去了,殿下似乎什么都没学到。 可真是愁人,看来只能等郑小姐回来,亲自教导了。 明苏不知玄过正替她犯愁,只是想起了郑宓,五年不见,不知她是否容颜依旧。 她自然记得郑宓的模样,只是岁月流逝,总觉得郑宓在她印象中的容颜,便如画久置多年泛了黄一般,陈旧了。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另一人的目光在她脑海中出现,温柔缱绻地望着她。 那眼神与阿宓的一模一样,使她心软,使她沉溺,使她想在这目光中与阿宓化作一体。 「本宫想听公主握着本宫的手,说一句,明苏最喜欢娘娘了。」那人开了口。 明苏瞬间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殿下怎么了?」玄过奇道。 「皇后……」明苏喃喃道,「孤近日往来仁明殿是否过于频繁了?」 玄过道:「不频繁,初一、十五的定省殿下大多不去,与皇后娘娘最多也是半月方见一回。哪就频繁了?」 他这般说,明苏不止未曾安心,反倒更慌了,想,她是不惧考验,她对阿宓自是忠贞不二,但皇后实在古怪,她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她是这般想的,可皇后仿佛也想到了,接下来半月,她们虽不见面,皇后却送了几件衣袍来。
第71页 贺州那边果然起乱子了。京城下了初雪,初雪之后,连着数日狂风不止,冷得刺骨,贺州也未好多少,大雪下得纷纷扬扬,百姓冻死饿死不计其数。 安抚使是三皇子的人,好不容易得了这差使,不想白白辛苦一趟,便欲贪些赈灾的银两。这念头一起便不是他一人的事了。 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上头还有三皇子瞧着,自然方方面面都要照料到。 那安抚使仗着能将灾情推到大雪上,竟一面压住大半粮款,发放给灾民的米减得不足原定的三成。 灾民原还指望朝廷还救,见此,城中便乱了,青壮几乎全部成了乱民,跟着造反,而老幼妇孺,则只能等着饿死冻死。 这些情形是顾入川报上来的,他就在贺州,亲眼所见,那一片的官员几乎全是三皇子党,个个都分得了赃款,自然官官相护。 明苏没有听他一面之词,她多等了半日,等到舅父楚河的人赶入京,所言与顾入川呈上的并无出入,这才气得狠了。 初雪那日,她便担心会有这一日,当夜便去信顾入川,要他平乱之时,以百姓安危为上。 顾入川既然将情形禀她,可见是听进去她的话了。她又去信楚河,让他帮衬。 三皇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明苏也没别的办法。 若是上报陛下,有三皇子拦着,五皇子搅局,必得议上数日,方有结论,到那时,恐怕安抚使将首尾都处置干净了。 更何况耽搁一日,便是路边的无数尸骨。 她忙了一日,暗自联络了几位一向与她走得近的大臣,三皇子处知晓,必会弹劾顾入川越职,不好好平乱,插手抚民之事。 她得替顾入川辩白,至少也拖住时日,让那边安顿好百姓。 还好,她近年来行事霸道,非要护着顾入川,旁人也只会以为她是因顾入川是她举荐,是为自己脸面。 皇后的衣袍,便是这时送来的。 她连着多日愤慨,又兼四下奔波,心累,身也疲,皇后的衣袍并未送至她手上,是白日里送来,便由家令代为谢恩,放在了她的内书房中。 她一回府,便看到了。 雪白的里衣有两身,用料是棉。宫中惯例,里衣多取绸质,光滑贴身,穿着舒服。 但明苏却嫌绸初上身,凉飕飕,不舒服,总爱穿棉制的里衣。这习惯不是什么秘密,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 明苏拿起里衣,看了看针脚,缝得细密,再看心口处还绣了一朵莲花。 明苏看着那单单一朵的莲花,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后原本兴许是想要绣并蒂莲的。同心芙蓉并蒂莲。 孟浪! 「又在勾人。」明苏嫌弃得很,丢到一边。 家令听得一脸茫然,探身一看,见是一朵莲花,也不知莲花这般洁净出尘的花,哪儿就勾人了。 明苏自不理会他如何想的,又去看旁的,还有大氅,仍是玄色,绣着鸾鸟。 明明送过她一身了,又送,可见皇后也知前头的留不住,会被她丢了。 明苏不知怎么,便起了些愧意。 再往下翻还有两身冬衣,用色与样式都是她合意的。 家令见她翻完了,禀道:「送衣衫来的女官说,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制,请殿下天寒添衣,留意身子。」 竟都是她亲手所制。明苏见过先皇后与郑宓为她裁衣,知晓做一身衣衫有多费功夫。皇后哪儿来的闲暇。 她摆摆手,让家令下去了,又命玄过进来,问:「皇后这半月是在宫里闲着?」 她在宫中不怎么插得上手,但大体如何,还是打听得出来的。 玄过疑惑道:「皇后娘娘近日忙得很,宫中有一处废弃的宫室塌了,幸好未压着人,娘娘藉此问罪了许多人。」他顿了顿,道,「似乎还查阅了歷来宫人的名录。」 「名录?」明苏脸色一霁,道,「她查名录做什么?」 「这便不知了,娘娘是秘密调走的名录,只一夜便还了回去。」 「既是秘密,你怎知晓?」明苏问道。 玄过回道:「掌管宫人名录的刘给事与小的相熟,殿下四年前欲查名录,陛下那头看得紧,刘给事不敢给,这几年松了些,刘给事又投效了皇后娘娘,便给了。 但他心中又怕殿下记恨他,于是暗自将此事告诉了小的。」 明苏便笑了一下,多亏她这霸道记仇的名声。 「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除了娘娘与刘给事,便只有殿下与小的。刘给事也不敢透露给旁人,他新投效的娘娘,也是看殿下与娘娘往来密切,且无仇怨,才肯说的。」 才多久,她便做到这程度了,明苏心道,小看皇后了。 那些衣衫还在她面前摆着,原本叠得齐齐整整的,被她看得乱了。 但依旧能想到这些衣物柔软,穿到身上必是舒适贴心。 这般忙,她哪儿来的时间裁衣? 明苏一不留神,便让皇后入了她的脑海,她想像着她深夜里在灯下一针一针地为她缝制衣衫。这般熬,眼睛受不住的吧? 明苏忽然想起,仿佛是刚入秋时,她去仁明殿晨省那回,穿得单薄了,皇后便与她说过,会在入冬前为她赶几身冬衣出来。 她早忘了此事了,没想到皇后还记得。 「你先退下吧。」明苏说道。
第72页 玄过道了声是,又见那堆弄得乱糟糟的衣衫,他多嘴问了一句:「这些衣衫,还是烧了吗?」 明苏神色一顿,犹豫了片刻,迟疑道:「且放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她一眼,明苏:勾人! 说了句话,明苏:还够人! 绣了朵莲花,明苏:孟浪! 第三十五章 前两回都烧了, 这回却留下了。 玄过便朝那些衣衫瞧了一眼,他本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是下意识地过一眼罢了, 可明苏却极不自在。 她也没说话, 只抿了下唇, 看着玄过退下了,关上了门,方轻轻地吁了口气, 而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衣衫上。 都翻乱了。 明苏欲独自待一阵,于是也未唤侍女来, 自己一件一件地将衣衫叠起, 一面叠一面想着事。 皇后为何要翻阅宫人名录?难道她是要清洗一番内廷? 宫中每五年向民间採选一批宫女, 同时将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放还归家。明年春日,恰好便是五年一度的採选。 这么一想, 皇后若是欲藉此行事, 先调来名录看看, 也说得过去。 可若是如此,动作太大了, 陛下那里也不会容许,何况也太早了些,这才刚入冬呢。 又或是皇后在寻人?因遍寻不得,故而翻了名录来查一查是否仍在宫中? 几身衣衫很快便叠好了。明苏将手按在最上头那一件上,手心贴着衣料, 软软的, 很舒适。可再舒适也是旁人赠她的。 她收回手,垂到身侧,手心却还残留着衣料的触感。她的手指收了起来, 握成拳。 不再看那叠衣衫了,自回了寝殿。 一至寝殿,床脚的那堆锁链便入了眼帘,明苏便觉得碰过衣物的手心像是被灼了一下,滚烫的。 她心中内疚起来,走过去,坐在了床边,低头看着那堆锁链。 她其实已累了,连日奔波,她身子又极易倦,此时也有些困了。 可她还是在床边坐了许久。她望着那堆锁链,忽然开了口。 「我收了她的衣衫,哪怕明知什么事都没有,仍是自觉对不住你。 那你呢?你那样待我,这五年间,可曾有过一回,你想起我,觉得亏欠了我。」 她自嘲一笑,顿了顿,俯下身去,戳了下冰凉的镣铐:「必是没有的,你这人,哪儿还有心呢?」 她说完,眼睑微微地垂下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没有心,可我还是盼着你回来,我这样卑下,你会瞧不起我吧。」 然而,哪怕明知你会瞧不起我,会厌烦我,我仍是想要再看看你。 明苏直起身,轻轻地舒了口气。 半夜里下起了雪,寂寥且难熬。直至隔日醒来,雪犹未停,稀稀落落地飘着。 明苏命人备车,她要入宫。 到了仁明殿,雪停了,明苏站在大殿外,等着皇后召见。 这几日大雪,皇后免了六宫晨省,此时殿中仍有来客。 应当是与皇后亲近的妃嫔来问安了。明苏随意想着,转头一看,看到一处屋顶。 平日里,从此处望去,是望不见那屋顶的,今日是那屋顶前的树,枝上积满了雪,将顶上的枝叶压弯了些,方露出了一角。 那是她年少时念书的那座阁楼。 明苏目光微凝,欲走过去瞧瞧,殿内走出了四名妃嫔。 那四人见她在外,似是意外,为首的是顺妃,笑着朝明苏颔首,道:「公主来了。」 顺妃入宫有些年月了,明苏小的时候,还去她宫中讨过糖吃,自然是相熟的。 明苏也与她见礼,笑着道:「顺妃娘娘。」 后头还有三位妃嫔,明苏见礼时,扫了一眼,两人眼熟,仿佛是嫔位上的,还有一位则从未见过。 那三人对明苏便不敢如顺妃那般熟稔了,纷纷与她行礼,明苏便只颔首,神色淡淡的,那三人显然有些怕她,见过礼便匆忙走了。 云桑就在一旁看着,直至妃嫔们皆离去,方上前来,福了一礼道:「娘娘已在殿中等着殿下了。」 殿内暖融融的。乍一进去,还闻得见几种交织到一处的香气。 是那几位妃嫔身上染得香料,天冷,风又大,她们用香便重了些,以致人走了,香气倒残余在了殿内。里头便有些闷。 郑宓正觉头晕脑胀,见她来了,也不等她行礼,便道:「不如出去走走?」 她被熏了许久,急于解脱之色全浮在了脸上,明苏不知怎么竟觉得有趣,笑道:「也好……」 她难得这般温温和和地与她说话。郑宓格外高兴,行至殿外,又见天地皆白,雪色正好,便道:「雪停了,公主若无事,不如随本宫往梅园赏梅如何?」 明苏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娘娘好兴致。」 「你只说去不去。」 明苏想了想,道:「去……」 于是,二人便往梅园去。 宫中赏梅,自非一路看去便罢了。若是皇帝来,必得有丝竹歌舞与美人作伴。 明苏与郑宓倒不致如此排场,只择了一树开得极好的红梅,命人在底下煮了一壶酒。 酒香伴着梅香,白雪映着红梅,意境也就来了。 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子,毡子上置了矮几,几两侧可供二人跽坐。 宫人们皆被屏退了。
第73页 酒还未热,倒是几碟糕点做得精緻喜人。明苏没什么胃口,便未去碰,想起殿前遇上的妃嫔,道:「娘娘何时将顺妃娘娘也收服?」 「她自己来的,今日还是头一回。」郑宓说道。 明苏倒是没想到,顺妃是宫中的老人了,膝下育有九皇子,九皇子明申,年仅三岁,掺和不到兄长们的争斗中去。 且不论哪一位皇子获胜,为显仁爱,都亏待不了这幼弟。 故而顺妃已是有所依靠,完全不必蹚入这摊浑水中来。 明苏怪异地看了皇后一眼,道:「娘娘该不会是想扶持九皇子吧?」 郑宓禁不住一笑,道:「我无此心。」 无此心便好。明苏又想了会儿,道:「那几位妃嫔似乎皆出身官宦,娘娘是欲借她们,与前朝联繫?」 郑宓点了头。 明苏嗤笑,将她识得的三人家世说了一遍,而后道:「皆非高官厚爵,怕是难以让娘娘依靠。」 「非高官,却皆是要职。且他们在朝中为官多年了,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甘于居卑位,谁知心中是何心思?」郑宓望着她,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明苏垂下眸子,瞧了眼温在壶中的酒,酒香似是浓郁了些。 「公主不觉得这朝廷乱了些?」郑宓又道,「若是向来如此,倒也罢了,可五年前,却还不是这样的。总有些大臣,口上不说,心中是不习惯的。」 明苏勐地抬眼,目光锐利。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楚府听外祖父说的那句。 「人老了,难免怀旧,朝中如臣这般,私下里怀念的大臣,应当还有吧。」 她目光尖锐,带着审视,郑宓却是笑了,温声道:「你难得主动寻来,必是有事,说与我听听吧。」 每回她不一本正经地称她公主,只说「你」的时候,总透着些亲昵。 明苏便有些警惕,口中则将来意说了来:「数月前,儿臣曾与娘娘提过,若有联手之意,便派人往贞观殿知会一声。数月过去,娘娘仍未遣人前往,莫非仍旧举棋不定?」 她在后宫,要插手前朝之事并不容易,寻些小官,能成些事,但要成大事,却是慢了些。她迟早得寻一显赫之人。 数月前,明苏是见皇后兴许堪用,于是随口一提,而今,皇后已显山露水,便不能同那时一般轻视了。 故而,她今日亲自来了。 明苏将来意说明,心下却计量起皇后会开什么条件,数月前她孤立无援之时,尚且待价而沽,不肯轻易投靠。 如今怕是,更难打动了。 「我愿与公主联手。」皇后利落道。 明苏一笑:「好……」说罢,等着皇后漫天要价。 不想皇后听她说了好,便是笑了笑,提起酒壶,替她们各自斟了杯酒,先端起了一杯,道:「便以此酒为盟。」 竟是什么条件都没有吗?明苏半是疑惑半是惊讶,端起了她的那一杯,与皇后轻轻一碰,仰头饮下。 梅子酒,春日里酿下的,不易醉,却是酒香四溢。 皇后又斟了两杯,却不急着饮了。杯中酒气裊裊升起,香得好似能浸染整座梅园。 身旁那树梅树枝头上的雪滑落下来,恰好落在明苏头上。明苏欲抬手掸去,身前那人却先一步倾身过来。 明苏下意识地后仰躲避,却是迟了一步。 发上的积雪被温柔拂去,那人身上有着十分浅淡的香气,不同于梅香,不同于酒香,似是与她浑然一体。 明苏怀疑是否久未饮酒,于是一杯梅子酒都足以使她微醺。 否则她怎会觉得皇后身上的香气像极了阿宓的气息。 分明阿宓从前从未用过这种香料。 兴许是酒意上来了,她脸上有些红,怔怔地望着皇后。 郑宓坐了回去,指尖还带着一片花瓣,是自明苏发顶取下的。 「梅花醉落。」郑宓望着她道,「公主仿佛也醉了。」 明苏点了下头,依旧望着她。 郑宓心念微动,笑问:「梅花因酒醉,殿下因何而醉?」 她因何而醉?明苏缓缓地动了下脑筋,目光却望着皇后,她没有看皇后的容貌,也未瞧她的衣衫,只单单凝视她的眼睛。 「我……」她开了口,听到自己的声音,骤然清醒过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只觉窘迫得厉害。 她忙随意寻了话来,欲应付过去:「还未谢过娘娘赐下的衣物。」 敷衍的意味太过明显,明苏甚是侷促,可她想,她是霸道的信国殿下。 不论如何行事都是合理的,于是她便极力显出理直气壮的模样。 然而一对上皇后的目光,刚提起的底气,便泄了干净。 皇后没有说话,望着她,笑意浅淡,却使得明苏的脸较之枝上的梅花更昳丽。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快了。 第三十六章 明苏不懂, 为何皇后只是笑一笑,便能使她如此脸红。 她将目光落到酒杯中,梅子酒酒色清澈, 有淡淡的绿。 她端起酒杯道:「酒太烈了。」她脸红, 必是酒的缘故。 皇后便笑了一下。 明苏抬起头, 望着她,蹙起眉头。皇后敛了笑意,贊同道:「不错,酒太烈了。」 梅子酒分明酒味极淡。皇后一贊同,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第74页 明苏更是不悦, 心中更是没来由的慌。她将酒杯一放, 杯底与矮几磕碰, 发出一声闷响,闷声道:「不喝了。」 「好,不喝就不喝。」皇后仍是顺着她, 像是在哄着她, 有意地想让她高兴。 梅花不时飘落,雪色愈加地白, 壶中的酒烫沸了,热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分明是十分具有意境的一幕,可明苏却不高兴。 她不喜皇后这般与她说话,过于亲近了。她也不喜轻而易举地便被皇后牵动心绪,更不喜皇后与她说话时的游刃有余, 仿佛熟知如何对付她。 明苏站起了身, 淡淡道:「若是无事,儿臣便告退了。」 方才还是融洽对酌,才三两句话, 她便冷下了容色,要走了。 明苏心道,外头盛传的信国殿下喜怒无常,可不是假的。 但她又不由自主地留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显是未料到她突然翻脸要走,明苏看到她的眼眸中流转的光芒暗了下来,眼底盛满了失落,她轻声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明苏瞬间便觉扳回一城般,微微地觉得畅快了,皇后也不是那样厉害。她笑了一下,笑意间有些自得。 许是因她笑了,明苏便看到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眼中的失落散了一些,她站起来,望着她,唇角微微地往下抿了一下,而后道:「我送送你。」 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明苏立即便看穿了皇后的用意。 「今日无事,陛下昨夜歇在乔婕妤处,眼下还未出来,宫中各处也甚安稳,妃嫔们或聚在一处闲话,或在各自宫中赏雪,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送送你。」皇后又道。 她怕她拒绝,故而说了这一长串。明苏又识破了。 方才扳回一城的得意倏然间一扫而光,明苏感觉心慌,皇后失落是因她要走了,皇后要送她是因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 那她心慌是因什么? 明苏急于摆脱这难以自制的感觉,将缘由都推到皇后身上,暗道,她心慌是因皇后太勾人。 「可是不便?」皇后再度出声。 明苏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向皇后,皇后对她笑了笑,温声细语:「若是不便,我就不送你了。」 她这般说,使得明苏觉得,好似不让她送,便是心虚一般,她自以坦荡,且还有些不服气,不信皇后当真对她有这样强的影响,便道:「并无不便,多谢娘娘相送。」 于是二人便一同走。皇后弃了肩舆不用,同明苏并肩。 走出梅园,便是一条石子路,下了雪,宫人未及洒扫,石子路上便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鞋履踏在上头,会微微馅下一些,而后发出细微的塌陷声。 明苏竖起耳朵来听,皇后绣着金丝祥云的鞋履每踏一步,没发出一回声响,明苏便觉好似踏在她心上,好似是她的心塌陷了一般。 明苏曾有过这样的塌陷感。 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回她在湖边的亭子里看湖中游来游去的鸳鸯,阿宓来了,站在她身后。 她悄悄地来的,入亭之时,亦是轻手轻脚,她未发觉,直至阿宓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心跳飞快。 阿宓冲着她笑,唇角微微地勾起,望着她的眼眸中布满了她的模样:「殿下在看什么?」 那一瞬间,明苏觉得心塌陷了。 「殿下在想什么?」皇后问道。 明苏本不欲答,她看了皇后一眼,觉得这张脸真讨厌,便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在想一位故人。」 故人……郑宓怔了一下,心口重重一撞击,她望着明苏,试探一般,又极为珍而重之地问道:「哪位故人?」 明苏正觉得她讨厌,听她这般追根究底,唇角一翘,目色淡淡道:「与娘娘何干?」 她的厌恶之色如此明显,以致郑宓险些维持不住笑意,她沉默了一下,方道:「是本宫多事了。」说罢,越更加在意起那句故人。 那故人会不会是她?明苏想的会不会是她? 二人皆无语,只各自怀着心事,静默地朝前走。 行至一处拐角,有一人声传来:「薛美人近日可张狂得厉害。」 明苏止步,皇后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停了下来。 声音是自林子后传来的,另一人附和:「还不是皇后看中她,原先她可是在行宫无人过问的。」 明苏瞥了皇后一眼。皇后却已蹙起了眉头,薛美人便是那长相极美的女子,她令人将她接来,便安置在仁明殿后园,寻常不令她出去,又怎会在外行张狂事,乃至被人在背后说道。 「皇后也是,行事一日赛一日地张扬。」宫女讥笑着道,「如今宫中各处都奉承着她,其实呢?陛下都未幸过仁明殿,她这皇后有名无实。」 明苏挑眉,这宫中背后嚼舌根,已嚼得这般厉害了? 「你小声点儿!」另一人有些怕了,斥了一声。 「怕什么?陛下都瞧不上她,不曾承宠过的皇后,你可曾听闻过?陛下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那人不止未消声,反而变本加厉。 明苏听不下去了,迈出一步,手腕却被身边那人抓住。她不解,转头看过去,那人摇了摇头。 「别说了。快走吧。」另一人话中带着嫌弃,似乎不想与她多言。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步履渐渐远去,不多时,林子那面便彻底没了声响。
第75页 身后跟着的那些宫人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明苏有些生气,她也不知这气是哪里来的,皇后如此讨厌,叫人在背后编排,她该觉得畅快才是,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动了怒。 郑宓看着她,明苏眼睛漆黑,底下压着黑沉沉的阴云,仿佛随时便是电闪雷鸣。皇后抬了下手,身后的宫人全部退了下去。 这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皇后走近了一些,明苏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皇后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 她们之间隔着距离,明苏这才觉得安心,可皇后的目光跟了过来,温柔缱绻,又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明苏被这样的目光包裹起来,她的心一紧。 「我不想侍寝。」皇后说道。 明苏点了下头,被不喜欢的人抱着睡,确实很别扭。 但她刚一点完头,想起了什么,瞳孔倏然间收缩,她望着皇后,厉声道:「娘娘慎言!」 郑宓便果真不说话了。 明苏却满脑子都是那句「我不想侍寝」。她是皇后,皇后哪有不侍寝的。可她却亲口说了出来,就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明苏心乱如麻,只觉得今日不该来的,不该来赏梅,不该饮酒,不该由皇后送她。 她眉头拧成高高的一团,神色严肃地望着她。郑宓很想唤她一声明苏,而后亲手替她抚平眉心。 上一世,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应当便是她至死都是干干净净的。在教坊中,有明苏护着,她的身子并未给过旁人。 那时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她在仇恨中,不想见明苏,不想听到明苏的声音。 可她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她怕亲手玷污了她们之间纯粹干净的感情。 而如今,她虽未承宠,却已是皇后。倘若明苏知道她就是郑宓,成了皇后,在名分上成了旁人的妻子,她会怎么想? 只怕是更加厌恶,甚至会后悔年少时的倾心吧。 「我不会侍寝。」郑宓又道。 明苏眉心直跳,恶狠狠地望着她,大抵是觉得她不可理喻,她抛下一句:「与我何干。」便甩袖而去。 她走得极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石子路的尽头。郑宓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个没有了她的身影的尽头,心乱如麻。 復仇之事,虽艰难,但进展得还算顺利,她已一点点地将手伸向前朝了,将来必是更难,但她不怕,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可在明苏的事上,郑宓连自己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她克制不住,想要亲近她,刻意地顺从她,甚至照着她的喜好,照着她们往日相处的痕迹,讨好她,若非她是皇后,她兴许还会不知羞耻地勾引她。 她那样渴望她,光是想着明苏会与旁人在一起,她会度过没有她的人生,便心痛难当。 可在做这些事,她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欺骗,明苏厌恶你,你却仗着她认不出来,换个身份与她亲近。若是她知道了,必会再也不与你相见。 天开始飘雪,不知何时方停,退下的宫人又回来了,为首的宫女上前道:「已查过了,方才那二人是德妃宫中的。」 郑宓点了下头,也只有德妃宫中的宫人,方有这气焰。 「抬肩舆来。」她吩咐道。 肩舆就在后头跟着,闻言,连忙上前来。郑宓登舆,倚在上头想事。 先想宫人们当管束一二了,这数月,她立下的宫规,皆是约束妃嫔的,倒是轻纵了宫人。 还有皇帝,他虽未曾踏足仁明殿,谁知哪一日就来了,得有个准备。 再来便是…… 郑宓思绪忽顿了一下,方才明苏分明是负气而去,她生气时总不爱理人,闷在心里,自己难受。 「折回梅园。」郑宓说道。 明苏回了府,遣退了侍从,独自将自己关在阁楼。 她一面心慌,一面却不住地想起皇后对她说的「我不会侍寝」。她这般郑重地说与她,倒好似在承诺什么一般。 「与我何干!」明苏自语道。 她在桌后坐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自书架上将她的戏本子寻了来。 而后翻开,一目十行地在中间扫过,接着执笔,将中间的某一处阿宓向殿下表达爱慕,殿下冷酷拒绝划了去。 六回便减作了五回。 明苏这才舒坦多了,兇巴巴地道:「只要说五回你喜欢我,就原谅你,快回来。」 她搁下笔,将戏文又看了一遍,皇后的目光又冒出来了,不住地往她脑海中钻。 明苏不傻,她知道的,她对皇后这般关注已是另眼相待了。 她也知道,是因皇后总让她想起阿宓。 可皇后是皇后,阿宓是阿宓,怎能混为一谈呢。 明苏又生出愧疚,总觉得对不住郑宓。她重新提起笔,在戏文上看了许久,「啪」地一声,将笔放下了。 不能再减了,五回已是很宽容了!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的情况,先掉马和先发现郑宓已死已经分成了两派。 第三十七章 上回在妓馆改的戏本, 她已令戏班排去了,前几日,戏班主事已来禀过, 新戏本已排好了, 只是她一直抽不出闲暇也就未去看。 眼下又改了, 先前的自然不能作数,戏班还得重排。
第76页 这五年间,同一齣戏, 一改再改,明苏每每觉得累了, 又或是想念郑宓想念心肝脾肺都疼, 便令人来演一演, 她看一看,只当解解气。 于是看得多了, 兼之本就是她自己所作, 里头的唱腔台词, 她都会背了。 明苏推开了门,走到栏杆边上, 湖水都结了冰,冰上又覆了雪,瞧上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 她低头看了一眼,心道,若是这时再有旧物送来, 倒不知该往哪儿丢了。 只这么一想, 她便焦躁起来,上回那枚金簪还是夏日之事。 而今雪都下了好几场了, 却再无人往她这里献旧物。怎么就毫无踪迹了? 每回想念郑宓时,明苏方会感慨,天下竟这样大。 描到舆图上不过区区三百二十八座州府,却能将她所爱藏得密不透风。 外头又起风了,明苏的焦躁到了极点。 天这样冷,也不知阿宓能否穿暖,能否吃饱,是不是又受苦了。 她这样牵挂着,夜间入梦,都是那年的黎城,雪下满了江南,在那座小城的客舍中,风将半旧的窗纸吹得飕飕作响,她在病中烧得难受,想睁开眼睛,想看一眼阿宓,想与她说说,接下去她们该往何处走。 可眼皮好似长到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 有一人靠近床边了,她看不到,却能感知那是阿宓的气息。 她的气息很温暖,她的手微微带了点凉意,抚摸在她的额头上,很舒服。 明苏被安抚好了,不急着睁眼了。 「快好起来。」阿宓的声音那样温柔。 明苏却忽然急了,她想说,你别丢下我,我不怕吃苦。 可她睁不开眼,也出不了声。 「我去端药。」阿宓说道。 明苏想点头,想说,好,服了药好得快,我还能替你赶车,我还能领着你走。可她说不了话,阿宓的气息也渐渐远了。 她在梦中等了好久,怎么都等不来阿宓。等到天快亮了,她从梦中醒来,都没等到郑宓回来。 明苏从床上坐起,倚在床头呆坐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满是那一年的春夜,那一年的雪,还有那一年江南潮湿的客舍与仿佛永无尽头的等待。 她像一条被抛弃的家犬,在街头无家可归。 直坐到天光熹微,明苏缓缓地舒了口气,心中有了些底气。 她这般想念阿宓,梦中都是她,怎会移情?她对皇后,必然只是一时迷茫罢了。 都怨阿宓不回来,以至于让她看到些微像她的人,都想亲近。 明苏寻到了缘由,有了底气,便下了床,命人取衣时,想到皇后赠她的那几身衣衫,也不迴避了,命将那身大氅取来,她今日出门穿。 玄过见公主似乎十分高兴,便笑道:「殿下一早便笑眯眯的,可是有什么好事?」 「我梦见……」明苏险些说了出来,但玄过是自小侍奉她的,知晓得太多了,说实话兴许会被嘲笑。 于是她及时改了口,道:「我梦见郑宓回来,扯着孤的衣角,求孤原谅她,还自己将自己锁在孤的床脚。赶都赶不走,烦人!」 玄过憋笑憋得辛苦,于是声音便有些抖:「那可真够烦的。」 「可不是。」明苏应了一声。 外头又在下雪,今年的雪好似未曾停过。明苏站在屋檐下,庭中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脸就被冻得通红。 侍女忙赶上来,往她手中塞了个手炉。 明苏便沖她笑了一下。这侍女原是侍奉淑妃的,明苏开府那边,恐她无贴心之人照料,方将人赐了她。 此时见她一笑,侍女想到她好女?色的传言,倒是脸红了一下。 明苏捂着手炉,登车入宫,参加朝会。 每逢雨雪,便会打开一旁的偏殿,让早到的大臣们歇息。 明苏到得不早不晚,偏殿中等了些大臣,见她来,纷纷朝她行礼。明苏漫不经心地颔首,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一些大臣原就瞧不惯她,偏她行事又是无忌,又好女?色,又去妓馆,身为公主,不思嫁人生子,倒在这朝中搅弄风云,着实招人讨厌。 眼下见她这浑然不将瞧在眼中的模样,更是气得鬍子直抖。 尤其是几名老翰林,将头撇了开去,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明苏也懒得搭理他们,过不多久,五皇子三皇子也来了。 五位皇子中,上朝参政的只二位,皇长子不得皇帝喜爱,今有三十岁了,仍命他闭门读书。 他自己干脆也死了心,不止闭门读书,这两年还在府中弄了个炉子,学炼丹。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一声:「何时吾儿得金丹,也献与朕一枚?」由得皇长子去了。 而四皇子则生来体弱,一年四季,有三季缠绵病榻,而今二十七岁,仍留在宫中,尚未开府。 至于九皇子便不必说了。 于是三皇子与五皇子便格外炙手可热,他们一来,便有不少大臣自然而然地围到了他们身边。 这情形,是每日都有的。明苏并不奇怪,与户部侍郎闲话了两句,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朝?她望了眼墙角的滴漏,辰时都过了。 渐渐地,不止她不耐,三皇子也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未来吗?」 「别是什么事耽搁了?」另一大臣也接了一句。
第77页 五皇子没说话,老神在在地含着笑,很是沉稳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了来,道:「陛下有令,今日不朝!」 偏殿之中倏然间一静,接着众人齐声道:「是……」 那宦官一走,殿中又静了下来。 这已是本月,皇帝第三回不朝了。 众臣面面相觑,尤其是几位老臣,面上已显出不满。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未率先出殿,而是在原地等着,随意与近旁之人低语了几句,遮掩了面上的不悦。 明苏环视殿中,笑了一声,懒洋洋道:「既是不朝,那便走吧,孤还有事,诸位若是怕冷,便再在殿中烤会儿火。」 说罢便率先走了。她一走,众人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大冷天里,白走一趟,明苏自也不悦,她回了马车,倚在暖烘烘的车中,抱着暖炉,想着陛下为何又不朝,天这样冷,各地奏疏必然不少,这时节,怎好偷懒? 她想了一会儿,便想起昨日听那宫女说的,陛下近日宠着乔婕妤。 她寻到了缘由,更是不悦。而后,她顺着昨日的情形,又想到了宫女口出狂言,编排皇后。 皇后性子也太好了些,若是她,早已将那二人拿下,好好教训一通。性子好在宫中是要受欺负的。明苏皱眉,有些担忧。 她们既然已在同一阵营,她得寻机向皇后说道说道,有时是不能心软的。 明苏想得入神,直到马车停下,她方醒悟,她竟想皇后想了一路。 竟想了一路! 明苏的心又是一沉,今早醒来才有的底气又没了。 她慌极了,难道她竟是这样坏的一个人,一面想念着阿宓,一面惦记着皇后? 明苏害怕起来,她怕得眼眶一热,又忙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的恐惧丝毫未减,唯恐自己成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坏人。 若是变成了坏人,那阿宓必是更不要她了。 明苏又急又怕。 「殿下,到了。」车外玄过唤道。 她掀开车门出去,狂风一吹,将她鼻子眼睛还有脸颊都吹得红红的。玄过发觉殿下似乎有些凶,忙退至一旁,不敢开口。 明苏沉着脸,下了车,一步一步地朝府中走去。原是要去内书房反省的,然而行至半道,她突然想到了法子。 既然是因皇后与阿宓相像,她才会如此牵挂,那便容易了,她府中有许多与阿宓相像之人,只需将她们都召来跟前看看,是否也能生出亲近之意,便知她是不是已经坏到,只要看到与阿宓相像之人,便动摇的份上了! 想出了法子,明苏却没安心多少,她沉着脸,背也微微地佝偻了,迈得步子极为沉重,改道去了后园。 此处公主是极少来的,玄过见她竟来了后园,大是吃惊,又闻她竟命人将那些美人都召来跟前,更是惊讶了。 郑宓毕竟是官家小姐,见过她的人不多。能搜到与她相像之人的官员便更少了。五年间,明苏也只得了七个。 这七人有些是眼睛像,有些是轮廓像,有些是声音像,有些则是笑起来神似郑宓。 明苏也只在她们入府之时瞄上一眼,想着哪一日实在想念得厉害,连看戏都无法纾解,她便令她们到跟前来,排解相思。 可五年间,她都未想起这些女子,更未来过后园。 后园的景致十分雅致,连雪景都有几分江南的清雅与韵致。 明苏站在一间用以赏景的殿中,端着热茶,却未去饮。 不一会儿,后园的管事便来了,那些女子本就是供她取乐之用,白养了几年都没派上用场,难得她来了,自然不会让她久等。 管事笑着禀道:「都到了,殿下是要她们都进来,还是一个一个地来?」 都进来未免太挤了些。明苏便道:「一个一个来。」 管事得令退下了。 明苏坐到榻上,手中的茶盏则随意搁到了几上。 殿门开了,走来了一名女子,女子身着鹅黄的襦裙,襦裙飘逸,衬得她既仙又美。明苏却蹙了下眉,心道,穿得这样少,不冷吗? 阿宓便时常劝她多穿些,以免冻坏了身子。 想到过往郑宓待她的关心,明苏便有些满足,她打起精神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沖她笑了笑,却有些紧张,行礼时声音便有些抖:「殿下……」 她的眼睛很像阿宓,都是杏眼,很好看,不似皇后,皇后的眼睛略微有些狭长,是十分有气势的凤目。 这样说来,眼前这女子当是比皇后更像阿宓。明苏仔细地看着这女子。女子胆怯,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抬头……」明苏吩咐道。逼着人家与她对视。 眼型相似,可里头的神采,却是天壤之别。明苏端详许久,面无表情道:「退下……」 那女子被她看得心惊胆战,闻言更是一慌,欲留却又不敢留,退下则是不甘心。 谁知下一回殿下来,是何时呢?她鼓足了勇气,问道:「殿下,您想听曲吗?」 「不想……」 女子无法,只得退下了。 下一位,声音与郑宓极像,再下一位身形与郑宓一模一样,自背后瞧去,仿佛就是郑宓,再下一位笑起来时眼中盛满笑意与郑宓一般温暖。 一连七位,明苏耐着性子,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端详下来。
第78页 没有一人能使她心生亲近,哪怕是那位与郑宓背影一模一样的,她心中都未起涟漪。 再像,也不是阿宓,我只要阿宓。明苏想道,无比坚定。 她并没有坏到只要像郑宓,便想同人家亲近,她还是清清白白地只惦记着郑宓一人。明苏对自己很欣慰,也骤然间充满了信心。 她走出这间大殿,命人备车,她要入宫。 这些与阿宓那样相像的女子,都无法使她心动,她就不信皇后就可以。 她要入宫,与皇后当面对质! 皇后不知今日明苏还会来,但她也未去别处,就在那阁楼中将折来的梅花插瓶。 昨日她折回梅园,原是想折几枝梅花,命人送去公主府,赠与明苏的。 但花都折来了,回到仁明殿,她却失了送出去的勇气。明苏收到她赠与她的花,未必会高兴。 她想着,便将梅花插了瓶,放在了这阁楼中。 听闻公主来见,她下了阁楼,去偏殿见她。 天寒,宫人自不会让公主在冷风中干等,便将她迎入偏殿烤火。 皇后到时,便见明苏站在火盆前,将手伸在火盆上方暖着。 「今日风大雪大,你怎么来了?」皇后入殿,便道,又见她穿着她亲手做的大氅,欢喜之意溢于言表,「这大氅与你很相称。」 明苏是来对质的,她瞧了皇后一眼,朝她行了个礼,又看了眼身上的大氅,道:「倒还合身。」 郑宓坐下来,昨日不欢而散,她正担忧明苏会生气不理她,结果今日她便来了,皇后自是高兴:「公主坐到我身前来吧。」 明苏为显不心虚,走近了,坐在与皇后十分靠近的位置。 「听闻今日未早朝,你白跑了一趟,可觉得冷?」她说着,看到明苏里头穿得并不算厚实,便忍不住唠叨,「多穿些,穿得暖些,着了凉,又要难受了。」 明苏一怔,她想到方才在府中看那些女子时,她便想起从前阿宓也时常叮嘱她多穿些的。 「你这样瘦,穿得多了,也不会臃肿。」郑宓又道。她知道明苏不爱穿厚实,是嫌臃肿,行动不便。 连劝她的话,都与阿宓那般像。明苏来时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消下去,心情也不好了,随口应了声:「儿臣记下了。」 她显然有心事,郑宓也不敢说什么,恐惹了她不高兴,便寻思着挑拣了没什么干系的话来说:「大冷天的,公主不在府中赏雪作乐,怎么入宫来了?」 明苏听到作乐,顺口便道:「儿臣方才的确在府中相看美人。」想了想,又道,「且有七名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评论区里的诸位与之前嗷嗷叫着「不要虐小奶酥」的是同一拨人吗? 你们是生来魔鬼,还是天性善变。 第三十八章 她话音落下, 皇后的身子便是一僵。 明苏观察细緻,自然发现了。皇后不开心了。她想道,可她也没觉得高兴, 反而也跟着有些低落, 甚至说不上为何低落。 「大雪天里,拥着暖炉,坐在殿中赏雪,身旁再有美人相伴,的确是桩美事。」皇后缓缓地说道。 明苏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凝涩,虽然她已竭力维持着镇定, 可明苏还是听出来了。 她失了开口的兴致, 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只是如此一来, 便显得十分冷淡了。皇后沉默了一下,方问道:「只是为何有七名美人,可是有客来访?」 「无客……」明苏道, 隐隐间有些不耐烦了。 皇后似是无措, 可她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上回公主去妓馆时见的那位姑娘,可也在其中?」 问个不停了,明苏本就是来对质,来证明她并不是见了像阿宓的女子,便会忍不住亲近。她已是很烦皇后了,偏偏皇后却还追根究底地问。 明苏忍了忍, 道:「不在……」 她的语气越来越差, 皇后自然不会没发觉,许是担心惹恼了她,皇后不再问了。 于是殿中蓦地静了下来。 明苏忽的生出愧疚来。除却时常勾人, 皇后其实并无不好之处,她将后宫管得比从前好了许多,她还十分关心民生,民乱之事,她也记挂。 这样说来,皇后比这宫中的许多人都要好得多。 明苏被愧疚之意包裹,心中十分难受。 郑宓不想她们就这样呆坐着,她怕明苏觉得闷,便走了。 她们有时半月见一次,有时一月见一回,很不容易,她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那几身里衣,公主试过不曾?」郑宓绞尽脑汁地寻着话,瞧见明苏身上的大氅,便问出这她惦念多日之事。 从前为她缝衣,她能亲手量一量她的尺寸,今次,却是全凭直觉来裁的,郑宓总忧心长了短了,又或是何处不合身,穿得不舒适。 明苏却是连试都未试过,那几身衣衫已被她丢给了专门掌管她衣冠的女官,连见都未再见过。 可对上皇后关切的目光,明苏却说不出实话,她微微地抿了下唇,扯了个小小的谎:「试过……」 皇后眼中流转着温柔的光芒,她仿佛高兴了些,明苏不知怎么,也跟着稍稍开怀了些。 「那……可合身?」皇后又问。 明苏继续扯谎:「合身……」 皇后便笑了,她的目光落到明苏的发上,她的髮丝已挽成了髻,不好再上手抚摸了,不过如今,她也不合适再抚摸她的髮丝。
第79页 郑宓心下一酸,望向明苏的目光愈加温柔起来,问道:「那我,往后还为你裁衣可好?」 明苏想,不好,等阿宓回来,我就不穿旁人做的衣衫了。 可拒绝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明苏点了下头。她看到皇后望着她,笑意中带着些许宠溺。 以前阿宓也常这样看着她的。明苏连忙撇开眼去,不想再看。 她有点害怕了,忙寻了话来说:「娘娘数月前还瞧不上儿臣这点阵仗,如今娘娘已在宫中游刃有余,为何反倒愿与儿臣联手了?」 此事确实使她疑惑了许久,昨日梅园中,皇后不止答应了她,甚至连条件都未提。 郑宓原先不肯,是因她怕若是行事不顺,连累了明苏,但她前两日查阅宫人名录,发现了一事。 她也未瞒着明苏,道:「是因我发现公主而今也不似外人看来那般势大。」 至少在宫中,她与淑妃皆插不上手。 她查了宫人名录,淑妃宫中除去她贴身使惯了的那三两人,其余宫人,皆是一年一换。皇帝不信任她们母女。 若是明苏过得好,她便不去搅扰了,但她过得不好,皇帝的纵容宠爱,全是面上做出来的,她瞧着势大,行事无忌,举止张狂,其实不过是风中残烛,不知何时便熄灭了。 明苏听她这样说,反倒笑了:「娘娘可真是奇怪。」 旁人都是见她权柄在握,方巴上来奉承的,皇后倒好,是见她并不似面上那般风光,而来靠近。 明苏正了正色,问道:「你图什么?」 图什么?自然是图她能好好的,能平安康乐,能无忧无虑,能如年少时那般,做回那个温润正直,心地善良的小殿下。 郑宓看着她,温声道:「我不图什么,公主只当你我各取所需便是。」 恐她觉得敷衍,郑宓又道,「陛下不会乐见我与三皇子、五皇子往来,我能选的只有公主。」 她说得很在理,皇帝立她为后,便是要她制衡后宫,正如她在朝中,制衡两名皇子一般。 可不知怎么,明苏却觉得,皇后其实未必非要选一个。 她自己也能成事,即便慢一些,稳一些,但她不缺这耐心。 明苏一时默然。 坐了这许久,时辰已不早了,明苏起身告退,皇后送她到殿门前。 殿外并未下雪,阶前的积雪也已被宫人们扫干净了,露出微微有些湿意。明苏正要走,皇后却突然出声:「她们生得可美?」 明苏愣了一下,反明白过来,皇后问的是她府中的美人。说了半日话,她竟还记着这一事。 郑宓也知她这样在意,恐怕会使明苏反感,可她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明苏点了下头,长得像阿宓,怎会不美呢? 皇后的眼神蓦地暗了下来,她望着她,眼中似是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关切,她柔声问道:「那你、可喜欢?」 五个字,短短一句,皇后说得很慢,仿佛用了毕生力气。明苏又感觉到那种心微微塌陷的感觉。 「不喜欢。」她说得极快。 皇后轻轻地「哦」了一声,似是如释重负,而如释重负之后,她的神色间又生出许多寂寥来。她笑了笑,望着明苏,抬手欲抚摸她的髮丝。 明苏屏住了唿吸,她也不知今日她怎生如此厉害,将皇后每一丝的神色都看得那样清晰。皇后抬手了,她的心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等着。 最终那手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皇后笑着道:「快去吧,若得闲,便来看看我。」 明苏有些失望,她感觉得到,皇后原本是想碰她的髮丝的。她勉强笑了一下,行了个礼:「儿臣告退。」 说罢,快步离去。 郑宓没有远送,站在檐下,望着明苏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心中的痛意,这时才尖锐地漾开。 能使明苏以为美的女子,该有多好看。那她呢?明苏眼中,她美不美? 郑宓不敢问,她如今的面容已不是她的了。即便明苏觉得她美,也不是在赞扬她了。 云桑上前来,禀道:「娘娘,人找着了。」 这句话一起,郑宓便知再如何伤心,都只能放到一边,只能暂压到心底。她闭了下眼睛,稳了稳心神,方问道:「在何处?」 查宫人名录,是因宫人变动,往往能瞧出许多端倪。 这五年宫中发生了什么?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以致皇帝对她家痛下杀手,必然会落下痕迹。 尤其是皇帝一直生活在这座宫廷中,与他接触的,除了大臣便是宫人,自宫中查起,定能寻获线索。 郑宓查了名录,发现了。 五年前,仁明殿所有的宫人,全部殁了。位高得重用的宫人,皆被捉拿下狱,前前后后,分批次处死,其中仁明殿的内侍首领李槐活得最久,死于次年夏初。 其余宫人,哪怕只是殿外洒扫的杂役,当时无事,之后被调往别处,也未得保全,或病死或横死,至今一个不剩。 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令郑宓疑惑的是,除了仁明殿的宫人有大动,紫宸殿的宫人,亦是如此。 除了赵梁,几乎全被换了一遍,而调去别处的宫人,也几乎全不在人世。 但皇帝身边的人,若是当场拿获处死也就罢了,先调往别处,再慢慢下手,郑宓不信皇帝身边的人,竟无半点自保之力。
第80页 于是循着线索,慢慢地查,小心地找,竟当真找到了。 「安排好了?」郑宓问道。 云桑道:「娘娘放心。」 郑宓抬头看了眼苍穹,乌云黑压压的,不知何时便会有雪,入冬来,这样的天气已持续了多日。 明苏已走到御花园了,她原想去看看淑妃,可行至半道,却突然不想去了,改道回府。 她心中乱得厉害,她发现了一件事。 她发现,皇后喜欢她。 第三十九章 明苏直挺挺地立在宫墙下, 眼中有些茫然,玄过见她好一阵未动,大着胆子上前, 问道:「殿下怎么了?」 明苏沉重道:「大事不好。」 皇后喜欢她, 她竟时至今日才看出来。 真是迟钝。 起头她觉得皇后勾人, 偏偏玄过却说皇后极端庄,为何?因为皇后喜欢她,只勾了她一人, 故而玄过不知。 她去妓馆,皇后特意叫了她去跟前问, 她相看美人, 皇后明知她不高兴, 也还是要问个明白。皇后是醋了。 还有起头她以为她顺顺噹噹,故不愿来附, 后知她处境艰难, 反而愿意到她身边来。 因为她喜欢她, 故而她过得好,她不来搅扰, 她有难处,她不顾风雨地来帮她。 真令人感动。可是并无用处,她已是……明苏思绪断开,在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间略一踟蹰,坚定地选了有妇之妇。 她已是有妇之妇了。 明苏已在脑海中走完了整个过程, 玄过方迷惑问道:「求殿下赐教,好让小的知晓有何大事。」 明苏瞥了他一眼,皇后,一国之母, 喜欢她,这难道还不是大事? 但她不说,她虽心有所属,回应不了皇后,但也不会将她的心意说与旁人,使她遭旁人议论嘲笑。 给了玄过一个不要多言的目光,明苏举步前行,心中依旧是乱,可步履却不知不觉间轻快起来。 直至到了宫门处,遇上了程池生。 三年不见,程池生仍是那般苍白的脸色,好似死人堆里挣出来的恶鬼一般。 明苏见了他,倒是笑了一笑,前几日听闻他任期满了,要调回京城,她还不信,没想到他真敢回来。 程池生原在马上与家僕说话,见她自宫门中出来,神色便有些难看,忙下了马,行礼道:「微臣见过信国殿下。」 明苏止步,瞥了他一眼,玄过察言观色,上前喝道:「见了公主,为何不跪!」 地上是厚厚的雪,又立着守门的禁军,这些禁军原本俱是程池生的麾下,见此都有些不自在。程池生咬了咬牙,跪地再拜:「臣拜见信国殿下。」 「程将军怎地回京了?外头待着不好?」明苏唇畔噙着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四下众人皆在瞧,程池生忍耐着,回道:「为陛下效力,在哪儿都一样。」 明苏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又佯做惊讶道:「大冷天的,将军怎还跪着?行这样大的礼?」 膝盖压在雪上,确实冷得厉害,程池生一面起身,一面道:「多谢……」 「怎么就起来了?孤何时命你起身了?」明苏笑道。 程池生只得又跪了回去,额头两侧青筋暴起,显然是在隐忍怒气。 明苏看到了,冷笑了一声,御者将公主车驾赶了过来。 明苏又瞥了他一眼,举步而去。 回到府中,玄过有些担忧,劝道:「殿下如此行事,必教程将军记恨,何必……」 「我不如此行事,他也记恨。」明苏淡淡道,「横竖都要记恨,不如听我的,让我畅快了再说。」 的确如此,玄过自是知道,殿下自得势便一直与程池生过不去,三年前将他排挤出了京,去了边城守关。三年过去,程池生竟又回来了。 这梁子自是越结越深。 玄过知晓为何殿下与程池生结怨,也不敢如何劝。 明苏喃喃自语了一句:「程池生是为他办事,他却由得我羞辱他,不肯保他。哪怕只是稍稍抬手一护,我又何至于如此相欺。」 玄过知她说的是谁,垂下头去,不敢出声。 「当真薄情。」明苏淡淡道。 玄过愈加不敢言。 明苏忽觉无趣。她欺辱程池生,是总觉得,若不是他一路追赶,苦苦相逼,兴许她就不会被阿宓丢下了。可她又明白,程池生不过是条奉命办事的走狗罢了。 「盯紧他。」明苏吩咐道,「他必会另寻一主。」 玄过回道:「是……」 明苏去了内书房,书案上放了一叠请帖。投入府上的帖子皆会经家令之手,要紧的方会送至她的案头。明苏拣起上头几封,扫了一眼,倒有些意外。 是御史大夫府上行宴。 御史大夫是一老臣,与诸皇子皆无往来,与她也无往来,这两年已很少在朝上出声了,府上也极少宴客,怎么今番来请她过府? 明苏心道,兴许是有些头脸的都请到了。便将请帖放至一旁,打算到时走一趟便是。 今日遇上了程池生,难免想起些往事,她心情便不大明朗。 萦绕在她心头多年的困惑,又浮现了出来,陛下究竟为何,要杀太傅一家。 自她记事起,不论是朝中还是私下里,都从未见过陛下与太傅意见相左。 她琢磨了许久,起头自也尝试去查,可宫中陛下看得紧,她全然无法插手,且一些兴许知晓内情的宫人,渐渐地都消失了,她想查也无从查起。
第81页 不过这一年来,陛下渐渐松懈下来,且如今宫中有皇后,再入手去查,必会容易些。 只是想到皇后,明苏便有些迟疑了。她发现了,她对皇后果真是不同的。 原以为将那些美人叫到身前仔细看过,确定她对与阿宓相像之人,一丝涟漪都无,便可安心了。 谁知入宫一趟,反倒更是心慌。 她对皇后总是会心软,发觉皇后喜欢她时,她虽无一丝动摇,可隐隐间却有些高兴。 明苏禁不住怨怪自己,又很害怕,害怕真的变成一个见异思迁的坏人。 她自袖中取出金簪,紧紧地握在手中,仿佛如此,便能使自己镇定一些。 过了良久,她低头对着金簪说道:「我不去见她了。」 她认真地许诺,「有什么要事,令底下去传话便是,我不见她了。」 只要不见,那就无事。明苏这般想着,却仍是不安,她对着簪子道:「你快回来啊……」 后面还有一句我不恨你了都已到了嘴边,却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又过半月明苏未再见过皇后,她们半月不见,一月不见是常有的事。 皇后是七月入宫,而今已是十二月了,她们相见的次数加起来怕是不到十回,可这半月,却是意外的漫长起来。 明苏很迷惑,她依旧只喜欢郑宓,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皇后吸引。 她很清楚她并未对皇后动心,可她却管不住自己,不时地想起她,想她的目光,想她说的话,想她劝她多穿衣,想她沏的茶。 明苏只能时常将金簪握在手中,轻轻地在心中回忆她与郑宓相处的情形,一遍又一遍地坚定,郑宓是她的信仰。 不久,贺州之事爆发。楚恩命三子楚河全力相助,搜集了证据,顾入川那头一面平乱,一面却见灾民越来越多,便协同楚河软禁了安抚使,接过抚民一事。 如此一来,若是无法定安抚使贪腐之罪,顾入川与楚河便有扰乱赈灾的大罪。 明苏拿到了证据,一力维护二人,三皇子自也不肯退让,维护他的人。 明苏这边证物证人具在,件件属实,俱是铁证,然而皇帝却未採纳。 三皇子见此,自是命门下弹劾顾入川,顺带还将明苏与他们扫成一党。 明苏倒是不怕,横竖她的名声也不好,她只是寒心,原来这朝上已不是已事实论罪,而是看皇帝的喜好,看哪一方势力大,哪一方能使皇帝高兴。 但她也不觉得气馁,只是想着世道变得这样坏了,她更不能妥协,她自幼学得的道理便是,要敢为百姓说话,要为万民着想。 倒是三皇子那边隐隐有气急败坏之色。 明苏听安拆在三皇子府的内应回报三皇子气恼之下,将新得的一尊琉璃花瓶砸了,笑了好一阵。 又想起多日不曾向皇帝问安,便打算入宫,顺道探一探皇帝的口风。 此事闹得很大,若是平不了,顾入川怕是会有重罪。 外头又在下雪,除夕将至,故而天虽冷,众人的心情却不坏。 明苏一路到了紫宸殿外,赵梁在殿外候着,见她来,忙迎上前,一面见礼,一面道:「这大冷天的,信国殿下怎来了?」 明苏笑着道:「孤来给父皇问安。」微微抬了抬下颔,示意紧紧闭起的殿门道:「殿中可有人在?」 赵梁回头望了眼殿门,赔笑着道:「不巧得很,三皇子殿下先殿下一步到了。」 明苏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两分,拍了拍身上的雪,道:「请赵大人为孤通传一声。」 赵梁不愿得罪她,自是笑眯眯的,恭敬道:「殿下来檐下等吧,小的这就去……」 话还未说完,紫宸殿前的玉阶下便来了一人,那人自雪中飞奔而来,一面喘着气,步子却丝毫不敢慢。 这是何人?赵梁先看到,口中的话也停了下来。 明苏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却是她身边的近侍。 出了什么事?明苏隐隐不安,跟着走出两步,那近侍也到了身前,跪到地上,气还未喘匀,双手先抬了起来,在头顶摊开,呈上手心的东西。 明苏的目光顿时凝住了。 「这挂坠,是方才府中急送入宫的。」近侍禀道,「递入府中的人说,这是那位的物件。」 公主府有规矩,一得了郑宓旧物,要立即送到公主手中,片刻不得耽搁。 明苏感觉到喉咙紧得发疼,心头像是在被一刀一刀地刺穿。 她抬手,手却在抖,拿起近侍手中的小貔貅时,那冰凉的触觉,使得明苏生出瞬间错觉,像是回到了那一年的客舍中,她急不可待地将这小貔貅自颈间取下,送到那人手里。 赵梁就在身后,自然也看到了。他没有出声。 明苏一把将小貔貅攥紧了,甚至忘了与赵梁这御前的大红人招唿一声,拔足便走。 她走得快了,在雪地里带出几分踉跄。 赵梁站在殿前,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信国殿下已在竭力克制,将步子走得稳了。 旁人兴许瞧不出来,但他是知情人,只觉殿下的背影里既是狂喜,又是生怕是一场空欢喜的胆怯。 这已不知是第几回了。 赵梁禁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气。他家贫,自幼被卖入宫中,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诗词文句。
第82页 可这会儿,看着信国殿下如此惊慌与欢喜交加地离去,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三十多年前,他在书房侍奉即位不久的陛下读书时,听郑太傅讲过的一句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信国殿下期盼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第四十章 明苏从宫中出来, 连车都没坐,直接从侍卫手中夺了匹马,骑上就往府邸飞奔。 到了府门外, 家令已在等着了, 明苏自马上下来, 踏到地上,险些摔倒,幸而她拉紧了缰绳。 家令忙上前来扶她, 明苏摆手,直至地盯着他, 问:「人呢?」 「那人一献了挂坠便走了,为防打草惊蛇,臣命人跟着,断丢不了!」家令回道。 明苏点头, 也好, 来献宝物竟无所求, 必是居心叵测之人,看看是何人指使也好。 府中有几人是她自军中调来的斥候, 追踪的本事是拔尖的,正如家令所言,只要他们跟着,段丢不了。 她心急火燎地赶回来,说完了这几句话, 回头一看, 才发觉她方才出门带着的几名侍从还有十来名侍卫也赶上来了,站在她身后,担忧地望着她。 明苏感觉有些口干, 她干咽了咽,想到她方才入宫是为顾入川那事去见陛下的,没见上,那事还得议。 等斥候回禀怕是还得一阵,明苏开口吩咐:「寻礼部、御史台、还有兵部之人来议事。」 手底下的人分两批,一是明面上的,二是如刑部尚书那般暗中投效的,平日里召来议事的都是前者,既是做给人看,也是他们便能为她将大部分事都办了。 这是习惯,这阵子忙,她总是没有闲暇的时候。这时脑海中空空的,像是什么都思考不了,于是便照着习惯吩咐起来。 家令立即道:「是……」 正要派人往各处府上传话,明苏又突然出声:「不,晚些,我先等等。」 她惶惶然的,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还站在府门外,玄过与家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玄过上前,小心道:「殿下,先入府吧。」 明苏像是失了魂,点了点头,朝里走,走出两步,她骤然停住了,拿起手心的小貔貅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神色骤然变了:「不对……」 「她果真站在府门外发痴?」五皇子隐忍着兴奋,问道。 前头跪着一名身着寻常布衣的门人,回话道:「是,小的亲眼所见。信国殿下站在府外好半天,一会一个吩咐。 一会儿又收回,失魂落魄的,过了半晌,还是底下人提醒,方入了府。」 五皇子大笑:「好……」又转头看边上坐着的那人,「没想到你说的,竟是真的。」 程池生站起身来,矜持地拱了拱手。 五皇子仍自亢奋,回身坐回座上,端起茶欲饮,茶盏碰到唇边,又放回桌上,拍了下桌子,道:「她往日行径,我还以为她当真多恨那郑氏呢,原来是假的。看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原来这般可笑!」 程池生也坐了回去,望着五皇子,侧了侧身,压低声音,道:「还有更可笑的,那郑氏五年前就死了。」 五皇子一怔,笑得喘不过气来,程池生也没出声,待他笑完了,方道:「此事只陛下、臣与几名心腹知晓,至于那头透与何人,臣便不知了。」 「我原以为陛下多宠她,原来都是假的。」难怪母妃千万叮咛,信国不会成祸患。 他越想越觉得妙,笑意掩都掩不住,「想想这五年间,装得这样好,其实大江南北地到处找,落在陛下眼中,怕是跟逗狗玩儿似的,可笑透了。这下好了,等她知道人早死了,怕是要真疯了。」 他难得这般解气,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好你五年前就下手了,若是迟个一两年,想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郑氏,怕是难得很。」 「也瞒不了太久,迟早要戳穿的,臣请殿下庇护。」程池生顺势跪地。 五皇子摆摆手:「有孤护着,无妨。」 程池生自是万千感激,想着这下可妥了。 那端明苏站在庭中,看着手中的小貔貅,摇了摇头。 身后众人见她不走了,也不敢出声,静等着她示下。 往日她得的物件,皆是有郑府或是阿宓的名字印记。 故而进献之人方能识出这是阿宓的物件,从而献入府中。 但这小貔貅,是她的东西,上头也无印记,进献之人如何得知这是郑宓之物? 明苏一下子涌出许多猜想。 天黑沉沉的,已多日不曾晴过了,也不知何时能再晴。 她闭紧了眼,不愿去深想,小貔貅在她的手心攥着,睁开眼睛,她还是问道:「这几日,程池生与何人往来。」 此事自有专人盯着,若无急事,传回的消息皆是每日一回,呈到玄过处,由他递上来。这阵子忙着顾入川之事,便未来得及过问。 此时听她发问,玄过立即自袖中取出几封密函呈上。 都是未拆过的。明苏接过,打开来看,眉头越蹙越紧。 程池生与五皇子府上之人频频往来。倒也不奇怪,他若想在京中待下去,总得寻个庇护。 明苏忽然在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这些年过去,弄死程池生比踩死只蚂蚁还容易,可为何她迟迟不动手。当真是因他不过是条走狗,与他计较无益?
第83页 还是她根本不敢…… 明苏忙打住念头,捏着密函的手收紧,纸笺都捏成了一团,她正色问道:「去江南打听的人回来不曾?」 玄过回道:「就这两日了。」这次派去江南寻的有百余名亲信,个个手中都拿着殿下给的手书,若有什么端倪,或是缺人手,能调动地方官府帮忙。 这样的找寻每年都有好几拨,但回回都无音讯。 还没回来,也就是说这回,有可能找到了。明苏定了定心,再问:「北边的可有佳音?」 玄过又道:「各处关口一直守着人,守关的将军处也吩咐过了,只要途经关口,便绝不可能毫无声息。」 也就是说,暂无消息。明苏心中冒出一句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她人手布置得如此稠密,若有什么反常,断逃不过她的耳目。 明苏这般想着,稍稍安心了些。她低头看看小貔貅,又忙给自己挂上,塞进领口,玉质冰凉的,碰到肌肤,冻得人瑟缩。 明苏却将它贴到自己的心口,心中默念着,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停顿了一下,她双眼微微的赤红,怯懦地做出退让,又道,不回来也不要紧,永远不与我相见也不怨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斥候回来时,已近子时,他匆匆入内,当着信国殿下的面禀道:「那人是在军中待过的,知晓如何隐匿行踪,卑职追了他一路,他先入了一农家,后待天黑,又绕了半座城,最终自后门潜入了三皇子府。 直到此时仍未出来。三皇子府外各处,现下都有人盯着。」 好,三皇子,五皇子,都扯进来了。明苏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明日他若出来,便拿下他,不出来,入府去讨。」 玄过一惊:「殿下,如此必会令三皇子不满。眼下情势正焦灼,三皇子本就不肯退让。 若是此时横生事端,三皇子殿下为着颜面,也会与殿下争到底,如此,顾将军便要危险了。」 顾入川一入京就被软禁在了府中,若不能脱罪,便要下狱了。 明苏合上眼。 「这貔貅兴许就是三皇子殿下有意送到殿下手中,乱殿下阵脚,咱们各处找得这般密切。 若是连殿下都寻不到郑小姐所在,三皇子也绝寻不到,捉了那人,只会令百官以为殿下嚣张,令三皇子更生不满。」玄过一味地劝。 明苏睁开眼,喃喃道:「我与明寅争了快半月了,怎么明辰一点声响都无,他何时这般文静了,能忍得住不掺和。」 玄过一愣。 「明日十五,我要入宫一趟。」明苏说道。 十五宫中有晨省,但明苏并不是去给皇后请安,她是去见三皇子的。 三皇子明寅为人粗莽,却极孝顺,每回晨省之后,必会前往德妃宫中,陪母妃说话散步。 十余年来,风雨无阻。 明苏未打断他去见德妃,而是等在德妃宫外,待他出来了,方上前道:「三皇兄,臣妹有话相告。」 今次三皇子在德妃宫中待得有些久,他出来时已是过午,明苏不知等了多久。 三皇子为人粗莽,却非全无脑筋,他们眼下这般剑拔弩张,明苏还能在此,可见事情要紧。 他们二人假模假式地笑着,同往贞观殿时,郑宓带着几名宫人到了这座宫苑的西北角。 皇宫禁内的西北角是整座宫廷之中,最荒僻之处,不知哪代起,宫中犯了罪的妃嫔便往此处迁。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冷宫。 冷宫破败,到处都是蛛网,几处窗户也都破了,窗纸吹得飕飕响。 郑宓踏上台阶,阶上积了厚厚的雪,无人清扫,云桑推开殿门,跨入其中,殿中昏暗,地上满是落叶灰尘。 「就在后头。」云桑轻声禀道。 郑宓点了下头,示意另外两名宫人候在外头,自己领着云桑入内。 这座冷宫住的是前两年才被迁到此处的一名妃嫔,据闻她当年也得过盛宠,但因残害皇嗣被皇帝厌恶,废为了庶人。 不过宫中一直有传闻,这妃嫔是被冤枉,而冤枉她的人,便是贤妃。 郑宓今日来此,找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人,但她便顺势成了她的幌子,她对外说的是来瞧瞧这妃嫔,问一问当年的旧事。 众人皆知她与贤妃不对付,来此挖掘贤妃的把柄也是情理之中。 郑宓扶着云桑的手往里头走,穿至后殿,后殿床上缩着一名披头散髮的女子,浑身裹着被褥,见她们进来,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 已是疯了。 郑宓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止步,自后殿的门穿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一小屋,小屋坐了身着青色宦官服制的老人,那人脸上有好几道疤,其中一条竖穿过了右眼,瞧着极为阴森可怖。 他抬了抬眼,望了眼来人,看清来人身上的服制,自椅上站了起来:「皇后娘娘……」 他口中喃喃说道,眼睛直直地盯着郑宓的面容,过了一会儿,像是看清她是何人,又坐回去,极为不敬道:「宫中何时换了位皇后。」 云桑喝道:「大胆!」 郑宓抬了下手,自上前了一步,道:「此处荒僻,音讯不通,中贵人不知,今岁夏日,陛下新娶妇,宫中有了皇后。」 中贵人是对帝后身边得用的宦官的敬称,苏都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唿了。
第84页 「娘娘费劲寻小的,是有何事吩咐?」苏都依旧坐着,抬眼望着皇后,毫无敬意。 皇后抬了下手,云桑会意,恭敬一礼,退了下去。 此处便只剩了两人了。皇后走上前,在边上一杌子上坐下了,并不嫌弃此处污秽。 苏都似是觉得有趣:「都到这份上了,没想到宫中争斗犹未了,竟有人要寻我这把老骨头。」 「本宫想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何要对郑家痛下杀手。」郑宓径直道。 自她说出这句话,苏都的神色便沉了下来,本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恐怖,待她说完了,苏都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娘娘能给小的什么?」 郑宓反问:「你要什么?」 「堂堂正正地活着。」苏都答道。 郑宓点头:「好……」 苏都也无反抗之力,他躲了五年,容貌尽毁,缩在在冷宫里,靠残羹冷炙活下来,过得比冷宫中的废妃还不如,这日子不知何时是头,苏都甚至想过,便要在此苟延残喘至死了。 眼下皇后来了,问了他五年前的事,苏都必是要抓住这时机的。 「娘娘如何放我出去?」 郑宓只说了四个字:「信国殿下。」 苏都眼睛一亮,像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赤红的火焰,急问道:「小殿下犹在?殿下可安好?」 「她好……」 苏都不再犹豫,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惦记着郑家,惦记着太傅与先皇后,那必是信国殿下。他显出回忆之色,想了一会儿,似是考虑从何说起。 过了会儿,他开了口,道:「郑太傅,名泓,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中状元那年,他才十六岁,是举朝公认的神童。」 故事很长,要追溯到当年先皇都还是太子的时候。 郑泓中了状元,踏入仕途,做的第一个官便是正四品侍讲,每日要做的,便是为太子讲学。 但太子比他还年长四岁,已然及冠,听一小子讲学,自然不服,郑泓走的一路坦途,才学又的确惊艷,自然有几分傲气,太子不服,他便想方设法地使太子服。 几番交锋下来,太子发现,这小状元长得俊秀,人也确实有才情,脑子更是灵活变通,是名良才。 而郑泓则发现,太子看似尊贵无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但其实不得皇帝喜爱,身侧还有兄弟虎视眈眈。 二人相互体谅了难处,又是日日相处,君臣之间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郑泓一心帮着太子,二人周旋了十九年,将那些有野心的兄弟一个一个地按下去,一直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那时候,郑泓也把官做到了中书令,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拜郑泓为太傅,将独子交到他手中,由他教导。 之后,郑泓做什么,皇帝都信他,甚至亲口说过,太傅言行,即是朕之言行,汝等不可违逆。 太傅亦是一心为民,公忠体国。 君臣无隙,又皆是勤恳政务之人,不过几年,这天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民间路不拾遗,朝中廉吏良臣数不胜数,当真一派盛世之景。 可惜好景不长,六年后,皇帝病重,只留下年仅九岁的太子。 临终之前,他将太子与太傅唤到病榻前,当着众臣的面,要太子侍奉太傅如同侍奉他,又命朝中大小事皆决于太傅,直至新君亲政。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比遗诏还不容更改。太傅自然含泪应允。 皇帝驾崩后,太子继位,便是当今。 太傅仍如往日,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抽出时间,教小皇帝读书。 小皇帝很聪明,对太傅更是尊敬,甚至喜欢上了太傅的独女,在十五岁那年,亲自向太傅求娶。 太傅答应了,二人很快成婚。 皇帝十六岁时,太傅还政。从此,皇帝便亲自处理政务。 「可人都是会习惯的,皇帝到底稚嫩,手段也青涩,处理政务之时也常出错,大臣们是听惯太傅号令的,且太傅把持朝政前前后后十余年,这朝中已多半都是他的门人他的故吏,娘娘说,这情形下。 若是陛下与太傅起冲突,大臣们是听皇帝的,还是听太傅的?」苏都问道。 郑宓不答。 苏都接着道:「小的原是侍奉先帝的,陛下出生后,才到东宫伺候。一路亲眼看着的,可连我,都未瞧出原来陛下对太傅不满已久。 陛下实在能忍。赵梁入宫时是最底下的杂役,常受人欺负,有一回,他被几名宦官围殴,被郑家小姐看到了,郑家小姐可怜他,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叫什么,何处当差,小小年纪,怎么就入了宫。」 郑宓垂下眸子,此事她知道,当年姑母身边的宫人曾无意间提起过。 「那时陛下恰好就在身边,郑家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便求陛下,能否给他换个差使。 陛下直接将人调到了身边,当做近侍差遣。那时没觉得如何,而今想来,陛下大抵是将赵梁当做太傅的眼线,让他留在身边……」 苏都细细地回想,分析,「而后给予好处,收买他,将他变成自己人。因此五年前,赵梁才逃过一劫,直至如今仍受信任。」 这些年,苏都不知分析过多少回,说的时候有些杂乱,说完了赵梁,又说回皇帝:「陛下年少时,太傅待他很是严厉,背不出文章,常罚他抄写。
第85页 后来,到陛下十来岁时,太傅便温和许多,教导时更是处处恭敬。 但一旦陛下有过,他仍是直言不讳,恳请陛下改过。」 「我记得大约是陛下十八岁那年,国舅瞧上了一名民妇,仗着身份权势,命人当着那民妇的面打死了她的丈夫,摔死了她尚在襁褓的幼子,又一把火烧了她的家。 而后将她强抢入府,那民妇忍耐了数月,寻到机会逃出府邸,直奔京兆府鸣冤,诉说完冤情后,当着围观百姓与京兆府尹的面,撞死在了公堂上。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大臣们不敢处置,便呈到了太傅的案头。 太傅命人查实,确认民妇所言皆实,便将国舅下狱,判了斩立决。」 此事苏都印象极深,说得也格外详尽:「那时陛下亲政已两年,但大权还在太傅手中。他与国舅感情很深,太后娘娘临终前曾拉着陛下的手,要他答应照顾国舅一生富贵无虞,他答应了,太后方合眼的。 故而闻说此事,他急得不行,忙令人将太傅请来,苦苦哀求,要太傅放国舅一条生路。 小的当时就在殿中,太傅拒绝了,说国舅心狠手辣,为人歹毒,全无敬畏之心,今日纵容,来日必还有人落入他之手,受他戕害。陛下便道改判流放,不让他回京。」 「陛下两年间已做成不少事了,且太傅也还政,平日里从无僭越之处。 故而陛下那时虽急,却是有十足把握太傅会让步的。 但太傅当了大半辈子官,如何不知其中的猫腻,今日改派流放,国舅到了流放之地,便会更肆无忌惮,当地官员碍着天子必奈何不得他,由得他为非作歹,再过上数年,寻个由头大赦天下,国舅也就回来了。 枉死之人的冤屈向谁讨回?太傅自是不答应。陛下这才急了,便与太傅争吵起来,太傅始终不肯让步,非要判国舅斩刑,陛下争吵不行,第二日,他亲自书写诏书,盖上玉玺,诏令赦国舅之罪,改判流放。然而诏书自宫中颁下,一路无人奉诏。」 郑宓想像得到,皇帝那时多惊恐,原以为亲政之后,已在朝中立稳脚步,加上天子之尊。 纵是无法与太傅抗衡,至少也能让众人看到他的决心,从而手下留情。 结果他亲手写的诏书,颁布下去,竟无一人奉诏,满朝文武,无一人帮他,天下万民,无一人听命。 只怕他自那日起,便开始无法安睡,觉得处处都是郑家耳目。 皇帝开始忍耐,一忍十余年,哪怕有了亲信,哪怕太傅渐渐不再过问朝事,他仍记着当年的阴影,生怕下诏又是无人奉诏的局面,一直隐忍,直至太傅过世,他这时才将满腔怨愤发泄出来。 「紫宸殿的宫人都是见过陛下对着太傅唯唯诺诺的,他一看到我们便会想起当日的不堪,于是连我们也不放过。」苏都唇角有一抹冷意。 郑宓没想到竟是这样,她又问:「事发之时,便无人示警吗?」 苏都道:「太快了,我一得知,立即往仁明殿告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立即书写了两封信,一封递迴郑府一封送到淑妃娘娘手中。 但前者还未出宫门就被截了下来,后者是我顺手带出来的,怕被发现,没敢往淑妃娘娘手中递。 直到陛下下令软禁了皇后娘娘,我恐信中有什么要事,才想方设法地送到了淑妃娘娘手中。 「淑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一向两头不对付,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着一次。 但自郑家出事,淑妃便一直替郑家求情,在紫宸殿外一跪就是一整日,还递书信出宫试图联络楚家相助。 可惜那时宫门看得严,淑妃娘娘写的信,一封都未送出去。 直到看到皇后娘娘给她的手书,她突然安静了下来,闭门不闻窗外事。」 这事也叫苏都疑惑了多年,故而一直记着。不过那时替皇后求情的妃嫔不少,淑妃后头,也未受牵连,保全了下来。 「那月余,风声鹤唳,宫里宫外全然阻隔了消息。郑家顷刻之间颠覆,同时宫中也开始不断地死人,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躲在这冷宫中,如此苟延残喘,活得比死还不如,也不知为的什么。可就是捨不得这条命。」 郑宓听完了旧事,出来时,天已快黑了,外头在下大雪,地上的雪很快又厚了几分,自入冬,便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她踩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云桑就跟在身后,路上偶尔还会遇见宫人,郑宓连伤心悲哀都不敢表现出来。 但脸不知是被风吹得麻木了,还是怎么了,竟是一丝冷意都感觉不到。 她满心都是苏都方才说的话。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回到仁明殿,衣衫都湿了,云桑忙令人备水,又命烧了姜茶。 郑宓浑浑噩噩的,沐浴之后,想要独自待一会儿,外头便有人来禀,陛下来了。 皇帝数月不来,忽然驾临,宫人们手忙脚乱,连忙准备接驾事宜。 郑宓的恨意充斥心头,想要到皇帝面前质问一句,太傅何处对不住国家,何处对不住朝廷,何处对不住皇家。十六岁还政,他还了不曾,国舅犯法,他当不当死? 但那道明黄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到了大殿之下时,郑宓蓦然清醒过来,还不到时候。 她握紧拳,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面上却柔和下来,款款地福下身子,身子每低一点,郑宓的心便如被刀划了一下,便似看到了祖母吊死在堂上,看到祖父尸骨自墓中启出,被丢弃到街市任人践踏,看到父亲叔伯在午门外被砍掉头颅。
第86页 「臣妾见过陛下。」她开口说道。 皇帝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揽进怀里。郑宓浑身僵硬,噁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这般僵硬?冷?」皇帝觑着她说道。 郑宓垂下眼眸:「臣妾紧张。」 皇帝笑了两声,却揽得更紧了,看着她的脸:「冷落皇后了,可朕这不是来了?」他说罢,便一抬手,命宫人退下。 郑宓开口:「且慢……」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一路摸到郑宓的腰上,郑宓抬头看着他,笑意温柔:「臣妾这儿有一心意,特意调?教了准备献给陛下,不想陛下就来了。陛下可愿一览臣妾的心意?」 说罢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腰带。 皇帝大笑:「好,就让朕瞧瞧,是什么心意。」 郑宓看向云桑,云桑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宫人们会意,各自备了丝竹管乐,又奉上佳肴美酒。有美人自帷幕之后而出,笑意嫣然,舞步动人。 皇帝笑了一下,揽着皇后坐下了。郑宓目视前方,一面寻思皇帝怎么突然来了,一面想着如何脱身。 美人的确是美,是郑宓自行宫寻来的,身段妖娆,面容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使人心生怜惜,皇帝看得津津有味,却并不多入神,也未放开郑宓。 他看多了美色,这般姿容虽已是上乘,但只要在宫中便不必着急享用,迟早都是他的。他记得他今日来,是来寻皇后的。 「歌舞迟两日看也不急,朕与皇后的新婚之夜却是等了许久了。」皇帝笑道。 贞观殿中,明苏还未出宫,她与三皇子说完了话,风雪大作,阻了她出宫的路,她见天色不早,干脆就在殿中歇一晚。 正要睡,殿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一看,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明苏依旧决定不再见皇后了,何况她眼下一心挂怀郑宓,正要命人劝她走,那女官急道:「陛下忽然驾临仁明殿,天这样晚了……」 明苏打断了她:「陛下驾临仁明殿,这不是好事?」 云桑来此是自作主张,心中既急且慌,听公主之意,是不愿援手,忙道:「可……」 「姑姑回去吧。」明苏说道,挥了下手,立即便有宦官来,推着云桑出去。 宫门被关上了。将人关在了外头。 明苏转身回殿,炉上的水沸了。她走了过去,拎起水壶,沏了杯浓茶。 她想好了,不再见皇后,何况帝后相谐,本就是理所应当,与她何干? 沸水注入壶中,茶香四溢,可明苏非但不觉心旷神怡,反倒略略烦躁。 她静等了片刻,提壶,泻下一盅清茶。 「我不想侍寝。」皇后的声音骤然间在她脑海中响起。 明苏端起茶盅,观赏茶色。 「我不会侍寝。」皇后不依不饶。 明苏冷漠地想,与我不相干,我只想阿宓,我不能对不起阿宓。她低头闻了闻茶香。 玄过入门来,正要说话,殿下突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顿,快步走了出去,闯入了风雪之中。 第四十一章 人老了, 难免怀旧。 皇帝今早在乔婕妤身边醒来,忽觉身边这宠幸了月余的女子像是一夜之间失了颜色,索然无味。 他回了紫宸殿, 又觉后宫之中, 美人虽多, 却无格外亮眼之人,皆是平庸之辈。 正想着不如择日往行宫一趟,兴许能有佳人偶遇, 天便下起了大雪。 空中白茫茫的一片,入目俱是纷飞的雪花, 自紫宸殿外望去, 这皇宫好似被大雪掩埋, 这冬日仿佛永不消融。 皇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多年的那个冬日, 他初次见到废后,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这些年, 他过得顺心顺意,每每想起郑家恨意犹在, 可更多的,却是得意,郑泓再强势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全族皆亡,一丝血脉都未留下。 但今日, 他隐隐地竟有些怀念, 怀念起那时,他才十五岁,尚未及冠, 还是锦衣玉冠,意气奋发的少年天子,他见了郑氏,不知她是何人,却觉眼前一亮,满心都是这是谁家女儿,竟是如此姿容。 后来,自母后处知晓了她是太傅之女,是母后召入宫来说话的,那日的惊艷便完完全全转为了厌恶。 待他们大婚,他小意温柔,郑氏也还算识趣,倒也过得平静。 今日又见了这样大的雪,皇帝忽然有些想念起郑氏来。 结为夫妇二十六载,自少年时起便相伴的人,再是怨恨防备,也少不得有许多温存而宁静的岁月。 何况郑氏本就秉性温良,贤淑端庄,有她在,后宫从未使他有过片刻烦心。 皇帝一想就想到了入夜,决定去仁明殿瞧瞧。到了仁明殿,却看到殿中走出一人来。 那人身着后服,自殿中迎出,像极了多年前,每回他来仁明殿时的模样。 怀念之意荡然无存,皇帝心中蓦然间涌出无数恶意,当年他惧她畏她,不敢放肆,可如今这后宫,谁不是任他拿捏搓弄? 歌舞虽好,但皇帝看惯了,也不觉有什么新意。 他望向皇后笑道:「歌舞迟两日看也不急,朕与皇后的新婚之夜却是等了许久了。」 郑宓不慌不忙,瞥了他一眼,嫣然笑道:「莫非陛下以为,臣妾心意,便仅此而已?」
第87页 皇帝让她这一笑,撩拨得心痒,略略又多了分耐性:「那还有什么?」 郑宓转头望向前方,方才清泠如山巅之雪的管弦之声骤然一变,插?入了婉转缠绵的琴声,殿外漆黑的夜色中,点点亮光由远及近,中间衬托着一女子,仿佛自雪中走来的精怪,身段娇软,面容妩媚,就像是专为勾引人心而生。 琴声由丝竹烘托着,越来越缠绵,越来越娇柔,越来越动人心魄,美人的舞姿和乐声,眼波媚得似妖精一般,不住地朝着皇帝望,似是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勾上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看得痴迷。 边上来了一宫人,走到皇后身边福下身,她手中捧着一壶酒。 皇后与她对视一眼,取过酒,替皇帝满上,端起酒盏,送到皇帝唇畔。 宫道黑漆漆的,只有两盏宫灯泛着微弱的光,明苏走得飞快,步子一下下踏在雪上,发出的声响,使得她心烦意乱。 只望皇后能多拖一会儿,免得她白白赶这一回。 她脸色极沉,走过一条宫道,寻了近些的小道,她的心其实乱的很,一面想着不该与皇后往来,一面又渐渐地着急起来,脑海中不住地浮现陛下拉着皇后的手,将她往床上带的景象。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在她自己都未察觉之时,她眼睛都急红了,心也揪成了一团。 终于看到仁明殿的正门,明苏快步奔过去,三步并作了两步,敲开了门,直接往里闯。 她穿过中庭,来到正殿,便见殿中只皇后一人愣愣地坐在那里。 她身前杯盘狼藉,酒盏都被打翻,殿中还有香气萦绕,边上几名乐伎手中抱着乐器在往外退。 光是看着这残景,便可想得到方才此处是何等歌舞香艷。 皇后低着头,面色苍白,整个人失魂落魄。明苏走到她身前,放低了声,像是怕吓着她,轻轻地唤了声:「娘娘……」 郑宓听见了,抬起头,看到她,便绽放了笑意,唤她:「殿下……」 这一声殿下,蕴含着无限依赖,与见到她的欢喜,就像是,她原先身处黑暗,可见了她,就如同见了光明。 明苏想起仿佛曾经有一回,她们在外逃亡,阿宓与她在一处城中走散了,相互寻了好几个时辰,她终于在夜幕降临前找到了她,那时,阿宓见了她,便是这样望着她,唤她殿下。 明苏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但此时此刻,她的心一片柔软。 「陛下呢?」明苏问道。 「走了,带着我为他准备的两名美人。」郑宓说道,她停了停,又笑,冲着明苏招招手,明苏不由自主地凑近,郑宓附到她耳畔,轻声道,「还有一壶暖情酒。」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明苏耳上,兼之暖情酒这般暧昧的话语,皇后的声音像是从她的耳朵,钻入她心中,像是什么花精鬼魅,明苏隐隐间心慌不已,忙退开了一步。 她的恐惧从她的眼中表露。 皇后看到了,顿了顿,情绪也渐渐地恢復了,她只是害怕,她只是恨意积在心中无处发泄,看到明苏,她克制不住地想向她靠近,想自她身上取暖,可她不想吓到她。 郑宓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样,温柔地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明苏这才发觉,她白跑了这一趟,皇后自己已将事情摆平了。 她顿时有些窘迫,又觉这一路惊慌,一路急赶很是可笑。 可皇后却道:「幸好你来了。」 明苏不解,她什么都未做,只是白跑了一趟,皇后为何说幸好她来了。 她不解,郑宓也未解释,今日的事太多,她心头乱得很,皇帝走后,她独自坐在此处,既后怕,又因恨意,不住地想起旧事家人一处的欢乐,想起他们惨死的情状,想起皇帝的手碰上她的身子,哪怕隔着衣衫,都是那般令人作呕。 明苏若不来,她不知如何抚平混乱的心绪。 只是这些都无法与明苏诉说。 郑宓沉默了片刻,想到方才明苏就这般径直地闯进来了,不由劝她:「下回,若听闻陛下在此,你先命人通传,以免冲撞了他招他疑心。」 明苏抿唇。 郑宓怕语气重了,像是在责备她这番好意,柔下声,笑着道:「我不会侍寝的。」 这是她第二回与她这般说了,上一回,明苏心慌意乱,转身便走,这一回她仍是慌乱。 然而隐约间又极不满,反问:「若是今夜你没能将他劝走,那要如何?」 郑宓的笑意凝住,微微低了下头,再望向明苏时,目光愈加的柔和:「那我便再无颜见你了。」 明苏的心骤然间跳得剧烈,她想说我不在意这个,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想到,她今夜不该在此,她不该来见皇后,不该任由皇后拨乱她心绪,她该一心一意,想着阿宓才是。 颈间还挂着那枚小貔貅,阿宓如今还不知在何处,这貔貅又是如何自她身上流落出来的,可她却在此地,听皇后说这些近乎暧昧的话语。 明苏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她淡淡地说了句:「娘娘见不见儿臣,都是娘娘的事。儿臣冒昧打扰,便先告退。」 说罢,不等皇后出声,便立即转身走了。 郑宓听惯了她的冷言冷语,虽刺心,但也知怨不得明苏,她看着她的身形没入夜色之中,忽然觉得,明苏今日如困兽一般,仿佛有什么心事。
第88页 明苏回了贞观殿,倒头便睡,可惜却是一夜无眠。 她不住地想起皇后,想起她凑近她,在她耳边说话时的气息,她似乎也饮酒了,气息温热,带着酒的香甜。 她想到皇后对她说,「那我便再无颜见你了。」 想到皇后劝她,让她谨慎一些,别招了皇帝疑心。 想到她说的每句话。 明苏握紧了小貔貅,半梦半醒间,害怕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心中明明只有阿宓,她清楚,她对阿宓的心意从未消减,可皇后为何频频入她思绪。 明苏很慌,她怕极了自己是个薄情人,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是阿宓早就看透了她不是一个好人,故而迟迟不归。 天还未亮,明苏便起了,她头疼得厉害,却也顾不上,赶着出了宫。 昨日与三皇子见面,为的是弄明白小貔貅究竟是他送来的,还是五皇子送来的,若是五皇子,那便多半是出自程池生之手。 她径直与三皇子道他府上出了一内应,又将送来小貔貅之人的相貌描述了一番。那人果真是三皇子身边较为得用之人。 问到这里,明苏已肯定了大半,东西是自程池生之手流出。 小貔貅为何会在他手中。明苏不敢想。 三皇子反覆问她如何发现那人是内应。他这人粗莽,神色间做不得假,明苏不敢深想,也不敢接着去查,与三皇子说了许久,都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倒是三皇子道:「明寅如此行事,便是挑唆你我相争更烈,他好坐收渔利。」 又问,「这貔貅究竟是什么来头,你怎如此上心,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般。」 长长的一句话,仅珍宝二字听进去了。明苏想,这是我给阿宓的信物,比我的命都要紧。 一回到府中,三皇子恰好命人将那内应送了来。那内应来时,已是遍体鳞伤,显然已遭三皇子拷问过一番了。 明苏命人接着拷打,那人招供,貔貅是他在江南小城中自一女子手中所得。 假的。 明苏接着拷问,那人却怎么都不改口了。 再打,人就死了。 明苏心里也有了数,得撬开程池生的口,方能知晓阿宓在何处。 程池生如今任了虎威将军,手下有些亲兵,每回出入府邸,皆带足了侍卫,要将他消无声息地捉住,必是不行。 大张旗鼓地拿下,只怕还未来得及问什么话,皇帝便会将她召入宫去问话了。 明苏当真坐如困兽,她寻思当如何是好,在房中来回踱步,踱了许多,地砖都要被她磨穿了,明苏忽然想起。 五年前,程池生迎她回宫之时,身边有几名心腹围绕。 那几人几乎与他寸步不离,身手也极矫健,必然是他委以重任之人。他们兴许也知晓些内情。 明苏将府中几名侍卫首领叫到跟前,对他们一番吩咐,又命玄过主理此事,这几日就不必跟着她了。 此时已是腊月,再过七八日便是除夕了。 京中已有年味,许多心急的人家,已在门口贴起了对联。 明苏只盼此次能问出郑宓的下落,但那几人也颇难寻,玄过领着人,将程府盯得密不透风,也未见过那几人的踪迹。 三皇子那头因出了内应之事,急着排查府内,一查之下,又寻出好几名内应。 他气恼之下,也顾不上与明苏死磕,转头对上了五皇子。 顾入川保下了,连带的保下了几分功劳,明苏使一使劲,将他调入京师。 这边是一帆风顺,但玄过那头仍无消息。 明苏像是被困在了牢笼之中,做什么都不安。她想起戏本写了,还未令戏班来演,便入了宫,将戏班主事唤到身前,命他将戏本重新研读,那两名戏子也要换,要寻更好看的来。 主事不知殿下是怎么了,临过年的,又来折腾他,却也不敢违拗,只一味应是。 主事一走,连带着戏本也跟着走了。明苏的心一空,又有些后悔,想四次还是太多了,该再减一回的。 或是二回也不要紧。 又或只要阿宓回来,不必她开口,她还如从前那般对她好,保护她,喜欢她,围着她转。明苏烦躁极了。 她命人将主事唤回来,重新吩咐一番。 主事排了那么多年戏,自然明白殿下对阿宓这个角色极为看重,唯恐她又想出什么歪念头来为难他,便笑着奉承道:「旁的不说,阿宓当真是寻不出一丝不好。殿下看,她性情温柔,为人又和善,心肠还好,最要紧的是长相极柔美。」 他这样夸阿宓,明苏沉了多日的容色,竟当真被他逗笑了,道:「她的好处还有许多,夸不完的。」 主事道:「极是极是,臣必得寻一唱演皆佳,容貌极美的来演她。」 「不错……」明苏的笑意越发深了,只要是有人夸阿宓,她便高兴,正要再说,玄过进来了。 他一入殿,纳头便跪,抬手呈上一供状。 明苏唇畔还残留着笑意,接过供状一看,又抬头看了看玄过,似乎没明白这供状所写是何意。 「我只让你拿人,没让你审他们。」明苏笑着道,又低头看了那供状好几眼,目光直直地落在「郑宓已死」四字上。 玄过不敢答话,伏在地上,将头对着地,不敢抬起。
第89页 明苏点点头,又看了看窗外,窗外白雪皑皑,白得刺目,像极了那个初春。 她渐渐地回过神来,缓缓地又点了点头,声音缥缈:「好,好,死了……」 她嘴里念叨着,供状自她手中滑落,她扶着桌子,欲站起来,玄过抬头,担忧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泪:「殿下节哀。」 明苏全没听进去,她只依稀想起那个春夜,黎城的小客舍中,郑宓终于接纳了她,她欣喜若狂,连忙取下小貔貅当做信物,恳求她唤她一声明苏。 她唤了吗? 为何她没有听到。 她永远听不到了。 「也好,也好,反正,反正……」她口中念叨着,站直了身,想说,反正你早就不要我了。 可话还未出口,突然,喉咙间一阵腥甜,她喷出一口鲜血。 玄过眦目欲裂,冲上前,扶住了她,高声道:「快,快请太医!」 明苏被搀扶着,一口一口地吐出鲜血,像是要将满腔的血全部呕出来。 郑宓没了,她不能再爱她,也不能再恨她了。 她前半生心血所系之人,不在了。她付出了诸多努力,想要掌权,想要翻案,想要等她回来,告诉她,现在我能保护你了的那个人不在了。 她所做的一切,她十九年来全部的生命,都没有了意义。 她的灵魂也跟着死了。 第四十二章 淑妃一到, 玄过忙迎上前:「见过娘娘。」 淑妃一面往里走,一面急道:「明苏如何?」 「太医已到了,正为殿下把脉。」玄过跟在她的身后。 寝殿的门合着, 玄过上前一步推开, 淑妃走了进去, 透过放下的帷帐,只看到床前太医正跪地诊脉。她抓紧了手中的锦帕,掀开帷帐, 走到里头。 来的是太医院的胡院首,明苏有恙, 一向寻他, 自幼便是如此。 他刚诊完了脉, 回头见淑妃入殿,忙转身拜见。 淑妃心系明苏, 坐到床边, 伸手摸了摸明苏的脸庞, 口中问道:「公主境况如何?」 明苏紧闭着眼,面如金纸, 唇无血色,偏生脸上却是冰凉的,淑妃寻到她的手,手亦是凉的。 「殿下哀怒交加以致吐血,血气大耗,腑脏大损,是心病。」胡院首禀道。 淑妃将明苏的手握在手心,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许是劳累忧思,殿下身子一直都有亏损,再一番急哀急怒,自是受不住。」胡院首继续道。 「要如何医治?」 「要去心病,自然要殿下先宽心释怀。」他也不敢问究竟是什么事,使信国殿下哀恸至此,只接着道,「臣再开几服安养的方子,更要紧的还是殿下需忌劳忌累,忌怒急哀。」 这病本身便是公主哀恸过甚,又兼劳累,可胡院首这把年纪了,自是知晓,公主这处境,要不劳累是不能的,能使她急火攻心,要看开释怀,也是极难。 淑妃敛下眸子,轻抚明苏的额头,道:「那便劳烦胡院首了。」 顿了顿,又道,「若有人问起,院首便只说公主是旧伤復发,又遇天寒,风寒入体,以致卧床,其余便不要提了。」 胡院首明白,唯唯称是,提着药箱退下了。 殿门合上,淑妃这时方问:「出了什么事?」 她隐隐有所预料了,但看到玄过呈上的供状,仍是一阵哀痛,连她都如此,明苏看到供状之时,该如何痛不欲生。 「殿下命小的捉程池生的几名心腹,小的搜寻多日,不见人影,昨日守在北城门的一名侍卫蹲到了那几人出城,模样极仓皇。 小的忙带人追赶,在城外拿住了他们。原是欲将他们先捉拿回京,待殿下审讯,然而其中一人认出了小的,将事情都抖了出来。」 淑妃握着明苏的手,那手冰冷冰冷,像是外头的雪,怎么都暖不过来,她问道:「然后呢?」 「原来是三皇子将府中的内应全拔了,五皇子知是离间不成,殿下知晓那貔貅并非三皇子送出,他迁怒程池生,又命程池生速清理干净首尾。 这几人皆是知情人,见情形不对,便想要逃,刚出京,就落到小的手上了。」 玄过说到此处,看了看公主,又低下了头:「他们想要活命,打算用两条消息换殿下庇护,其一便是郑家小姐的死讯,其二也与郑家小姐有关,他们要当面说与殿下。 小的想,郑家小姐人都不在了,不论他们想要当面说与殿下的,不论是什么,于殿下而言必然极难承受。 于是小的便自作主张,先将死讯呈了上来,以免一次……」 以免一次,伤得过深,殿下一蹶不振。玄过没说下去,淑妃懂了,道:「你做得好,外头还得你打理,明苏这境况,不能叫人知晓,方才在场的,得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 玄过重重磕了个头,道了声是,退下了。 又过一个时辰,药煎好了,端了上来。 明苏一直未醒,淑妃坐在床边陪着她,想将她的手捂暖,却怎么都捂不出一点暖意。 药端来了,淑妃餵明苏服药,明苏的牙关紧紧闭着,也不会吞咽,药汁顺着唇角流下,怎么都餵不进。 请了院首来,问如何餵药,院首也无办法,众人束手无策。 院首道:「只好等明日殿下醒来,再用药了。」
第90页 「明日便能醒?」 院首不敢答话。 淑妃便明白了,摆了摆手,也不为难他。 殿中静了下来,香炉裊裊升烟,殿外的风声,唿唿地响。 明苏的双目始终合着,淑妃终于显出无力的神色,她搁下药碗,紧握住明苏的手,欲开口,话语却都被堵塞在了喉中。 她深吸了口气,缓了缓,方温声道:「母妃知道你难受,不想醒来,不想说话,也不想面对这结果。可是明苏,我们有时候是不得不……」 淑妃有些说不下去,眼泪跟着滑落了下来,「是不得不面对至爱离去……你要好好地活着,去做她希望你做的事。来日黄泉相见,她问起时,你才答得上来。」 她说了几句,无力地发觉词不达意,她有许多想劝明苏的话,可能说出口的却寥寥无几。 她心中越发地害怕,拉着明苏的手,近乎哀求:「你快好起来,母妃只有你了。」 明苏仍是无声无息的,她像是已然绝望,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请太医的动静颇大,到夜间,宫中各处都听闻了。皇帝派了人来问,玄过照着定下的说辞答了。 夜间不好探病,贤妃、德妃等妃嫔处闻讯,只遣了宫人来问。仁明殿却是皇后亲自来了。 玄过才送走了德妃遣来探疾的宫人,见皇后踏着夜色亲自来了,忙上前相迎。 郑宓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公主为何突然病了?太医怎么说?用药不曾?」 若是旁人,玄过自是要拦在殿外,但皇后与殿下同属一营,是盟友,她如此着急,拦着不让探疾,未免僵硬。 何况殿下卧病,皇后不通医术,是瞧不出她因何而病的。 玄过跟在她身后,回道:「殿下是累着了,天又冷,便受了风寒。」 郑宓在殿前的石阶前止步,回头问道:「是风寒?」 她目光锐利,玄过心下一寒,面上则极自然道:「是,太医已瞧过了,不碍事,娘娘放心。」 郑宓闻言,回过身,不等玄过替她开门,径直推开了殿门进去。 她绕过帷帐,看到躺在床上的人,三两步间便跨到了床前。 明苏躺着,远远地看,便似乖乖睡着了一般,走近,方知她的气色有多难看。 郑宓坐到床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冰凉的,她转头看了看,火炉已挪得极近,床上也多盖了床锦被。 「是风寒?」郑宓再问。 「是风寒。」玄过回道。 自上回相见,明苏状如困兽,郑宓便极不安,总觉明苏心中装着事。 数日过去,听闻信国殿下病了,她是着急,匆忙赶来。 结果却说是风寒,郑宓不通病理,可这模样怎么瞧,都不像是风寒。 是怎么了。郑宓握住明苏的手,转头道:「取个手炉来。」 玄过吩咐人去取了,自己却不走开,在一旁看着。 郑宓知他忠心,便由了他去。手炉取来了,郑宓接过,放到被褥中暖着。 明苏似是极冷,额上却开始冒汗。郑宓伸手一摸,却是冷汗。 「哪位太医瞧的?」郑宓再问。 玄过如实回道:「是胡院首。」 郑宓便点了点头,安心了些,明苏有恙,一贯都是胡院首来看的。 她取出帕子,替明苏拭汗,口中又问:「淑妃可来过了?」 她问得极自然,好似她便是这间殿宇的主人一般,问话的语气,也似问自己的宫人,玄过虽觉奇怪,仍是回道:「淑妃娘娘来过了。方才陛下命人来召,说是乔婕妤宫中,几位妃嫔正一处开诗会,命娘娘前去同乐。」 郑宓盛怒,面色极冷,回头对着明苏时,又柔和下来,柔声道:「别怕,安心养病。」 玄过这时方明白殿下平日总说皇后勾人,不是假的。 他正要逐客,皇后便道:「诗会怕是要开一夜,公主这里,本宫照料。」 说罢,见明苏嘴唇干燥,命取水来,要餵她喝。 云桑立即便去了。 玄过一面急公主的病,一面又想这主僕怎地如此不见外,云桑已将水取来了,温的,恰能入口。 皇后接过了水,放到一旁,起身将公主扶起。女子力气有限,她扶得勉强,玄过欲上前相助,皇后却道不必。 她扶得费劲,却很小心,小心地护着公主,不让她磕着碰着,小心让她倚到自己身上,而后端起杯盏。 皇后很用心,玄过看到了,可惜无用,殿下饮不下汤药,自也饮下水。他正欲开口,便见皇后柔声道:「乖,喝一些。」 令玄过大惊失色的一幕出现了,公主乖乖地将水喝了下去。 他忙出殿,将药端来。郑宓见此,什么都没说,只接过了药,一勺一勺地餵明苏饮下。药是苦的,人本能便抗拒,餵得便不如水那般顺畅。 皇后耐心地劝:「用了药,病就好了。你乖一些。」 明苏便真的乖乖用了药。 药碗很快便空了,皇后将她扶着躺了回去,试了试她额头,仍旧凉,便命再取了一个手炉来。 玄过不急着逐客了,却仍在盯着,他发现皇后照料公主极熟稔,仿佛做过许多次,甚至连殿下温水爱喝几分热都清清楚楚。 到了后半夜,明苏病势反覆,体温时冷时热,她在被窝里蜷成一团,郑宓轻轻拍她,安抚她。明苏渐渐蜷到她身边,贴着她的腿。
第91页 她能感觉到,淑妃对她说话时,她隐约听得到。 可她没有力气回应,也不想睁眼,不想醒来,她想,她和阿宓不会黄泉相见的,阿宓不要她了,又怎会在黄泉等她。 她还想,不必醒来了,已没什么能让她牵挂了,她知晓对不住母妃。 可她真的好累,等了五年,等来一场空,她真的不想再活着,再去朝中争斗,再与人玩弄心计,阿宓不在了,她做什么都没了期待,也失了意义。 她当真想就这般睡下去,可她却感觉阿宓好像回来了,就在她的身边,她感觉得到她的气息。 就像回到了小客舍中,她最后一次见阿宓的时候,她餵她服药,餵她饮水,要她快快好起来。 明苏觉得像梦,倘若不是梦,哪有这般好呢。可即便是梦也好,如今除了梦,她还能去何处见她。 她想说,我乖,我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别走了,若非要走,将我也一併带走吧。 无人回答,可阿宓气息却始终在,轻轻地包裹着她,安抚着她。明苏跟着安稳下来,不住地朝着那气息靠近。 她想问,你是不是回来了? 却开不了口。 她想说,你不回来也无妨,你可以喜欢别人,可以抱抱别人睡,也可以忘了我,不见我。 只要你还留在这世间,我便觉得算是与你白头相守了。 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时觉得着急,怕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一时又想阿宓还在的,她会陪着我。 像是疯了一般,什么念头都冒出来,一时是郑宓也喜欢她,一时是郑宓恨她,抛弃她,可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一句,只要你活着,什么都好。 但阿宓的气息却极使人安心,稳稳的,始终都在。 明苏疯乱的心绪竟被安抚了下来,她想阿宓一定是回来了,她没事,她平平安安的,否则怎么会在她身边呢。 她不住地朝着那边靠近,直到阿宓抱住她,将她容纳在怀里,明苏终于鼓足了勇气,想要看看她。 她极力睁眼,却是头痛欲裂,眼皮沉得似山一般。 但她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看一看阿宓,她努力地睁眼,竟是真的睁开了。 她看到她真的被抱在怀中,明苏一喜,想,不是梦,是阿宓回来了。 她接着抬头,看到的却是另一人。 心顿时便如被刀剜过一般,明苏疼得蜷缩起身子。 郑宓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方稍稍合眼,睡得并不深,她一动,她便醒了,眼睛还未睁开,口中已柔声安抚:「殿下别怕。」 睁开了眼,低头欲看明苏如何了,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眸。 郑宓一愣,随即欢喜:「你醒了。」 明苏髮丝杂乱,面色苍白,赤红的眼中逐渐浮现痛恨,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声音嘶哑难听:「滚……」 第四十三章 被她靠着睡了整夜, 郑宓半边身子已麻了。噼头盖脸的一句滚,她竟没反应过来。 明苏的模样,着实使人担忧, 上回相见, 她形如困兽, 而今便仿佛当真成了一头被困于陷阱的走兽,浑身都是刺。 「你先躺好,胡院首就在殿外,我宣他进来。」郑宓温声,欲探身为她掩下被角。 明苏看着她, 眼神似刀, 又极冷漠, 落到郑宓身上,如芒在背。 郑宓像是没发觉, 取出被下的手炉, 里头的炭火已凉了, 她命人装新的来,又替明苏压好了被角。 胡院首入殿来了, 先向二人行了礼,明苏的目光一直在郑宓身上,那目光已不是往日或带些嘲讽,或冷淡疏离,又或无意之间流露出的依赖信任, 已彻彻底底地只剩下了怨憎与厌恶。 这二人氛围不对, 胡院首埋首把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半晌,郑宓问道:「如何?」 胡院首微微抬头, 看了眼公主,磕绊了一会儿,方回道:「风寒入体,还需静养,殿下需好生用药,不可过度操劳。」 郑宓看了胡院首一会儿,看得他又低下了头,方觉无趣,道:「胡卿去开方子吧。」 风寒这样的诊断,自非真话,不过是碍着她在,且又照看了殿下一夜,辨不清她是不是「自己人」,斟酌后,顺着明苏的态度,虚言以对罢了。 胡院首退了出去。 宫人送了新换了炭火的手炉进来,开门时郑宓透过门缝看到了外头,外头白雪皑皑,却是冬日里难得的阳光明媚。 她接过手炉,欲放入明苏的被窝里,手腕便被牢牢地抓住了。 她的手冰凉的,劲道很大,郑宓动弹不得,只得对上她的目光。 明苏的眼神已不只是厌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要你滚得远远的,我便什么病都好了。」 郑宓的手抖了一下,她看着明苏,确定这话的的确确是自这人口中说出的,又对上她尖刻的眼神,抬起右手握住明苏的手腕,欲将她的手拉下来。 可明苏力气要比她大得多。她用了全力,都未能拉动她。 郑宓的眼睛已开始红了,她开口,哑着声:「松开……」 明苏当真觉得她烦了,松开手,翻了身,背对着郑宓,不闻不问。 郑宓仍旧将手炉放入她的被窝中,也仍旧替她压好被角,倒了杯水,放到床头,做完了这些,方开门出殿,一语未发。
第92页 贞观殿外,贤妃与德妃来见,玄过知殿下醒了,也知她此刻必不愿见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便将二人拦在了门外。 二人位居四妃多年,在这后宫中几是说一不二,何曾有小小的内侍敢如此无礼?纵使是皇帝身边的赵梁,见了她们也是客客气气的。 可玄过就是不让,他面上也是和气恭敬,言辞更是客气得体,可那双腿便似与地面长到一起了,一分都不让。 二人也不好硬闯,只得离去。 贤妃尚好,不见便不见,虽觉受气,但她本就心思深,面上也不显露。 德妃气性则大一些,回头见那小宦官还立在原地,见她回头,十分恭敬地往下一揖,气得笑了:「贤妃妹妹瞧,这玄过像不像一个人?」 「何人?」 「李槐啊。」德妃道,「仁明殿的前内侍首领,笑面狐狸,面上和和气气,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私下里手段阴狠,后宫诸人谁见了他不怕。」 贤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德妃也许久不曾提起这些旧人旧事了,偶一提起,不免说得多了些:「可他对废后,对信国,当真是忠心,我记得,信国幼时,第一回去书房,便是他送去的,那会儿信国还小,李槐唯恐她累着,要使肩舆抬她。 偏偏信国少时是沉稳的性子,又是第一日拜见师傅,不步行恐不心诚,不肯,非要自己走。 李槐无法,只得跟得紧紧的,又恐殿下头一日上学不习惯,那一整日,哪儿都未去,就在书房侍候着。」 贤妃还是不说话,德妃却望过来:「我记得明辰还背地里嚼过舌根,说信国上学,竟是皇后跟前的内侍首领做的侍读,好大的架子。」 贤妃心下暗恼,面上却笑着道:「明辰素来孝顺友悌,待明苏更是爱护,怎会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他那时初入朝堂,正忙着,便是叫他去给明苏做侍读,他也乐意去。」 说完了这一句,便到了一处岔路口,二人自来相看两厌,干脆分道扬镳。 郑宓在檐下立了许久,草木石阶上的雪似是被阳光镀了层金,暖暖的,可再暖,都是假,雪仍是彻骨的冷。手腕有些疼,郑宓用右手抚了两下。 玄过应付完二妃,入门来,见了檐下的皇后,忙上前,恭敬道:「娘娘怎地出来了。」 郑宓面色如常:「公主醒了。」 玄过大喜。 「本宫先回去,公主若有事,定要使人来说。」郑宓吩咐道。 玄过笑道:「小的记下了。」 郑宓想到方才胡院首的态度,知他这话不过敷衍。 她于明苏而言是外人,她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郑宓该高兴,这些人替明苏办事,对她忠心,可心中的酸楚却越来越浓郁。 她正色了些,道:「公主与本宫已是荣辱与共,她若处劣境,你必得命人告知于我,我必来帮她。」 玄过眼中透着些计较。郑宓知他衡量的,不是她的真心,而是前头那句荣辱与共。她与他们还不到能讲情义的时候。 思量瞬息而过,玄过笑意更深了些,也愈加恭敬了:「娘娘放心。」 郑宓这才走了。她走出贞观殿的大门,那一声滚不住地在她脑海中回想,心口这时才尖锐地生出痛意。 她想,究竟是怎么了?上回相见,虽称不上愉快,可明苏待她也还温和,怎地数日不见却成了这样。 这中间必是有事。不是宫中的事,若是发生在宫中,不可能将她瞒得一丝不透,如此,便只能在宫外。 她得再快一些了。郑宓想道。她很怕明苏出事,她能失去的,已不多了。 玄过送了皇后离去,推门入殿,便见殿下自床下下来了。玄过大急,忙上前扶她:「殿下怎地下了床?」 明苏推开他,自取了外袍披上。她脸色还是苍白的,唇上无一丝血色,起身时还有些摇晃。 玄过急,想着淑妃娘娘怎地还不回来,果真如皇后所言,一个诗会,竟去了彻夜。 「皇后来了多久。」明苏只穿了身外袍,便要出去。 玄过忙扯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口中回道:「昨晚来的,照顾了殿下一夜。」 照顾了一夜,所以梦中察觉到的气息,不是阿宓的,而是皇后的。她竟将皇后认成了阿宓。明苏心如死灰。 她朝往外走,走到外头,迎来洒了一地的阳光,便定住了,她想起来,曾也有过一个明媚的冬日,她与阿宓在宫中玩闹,自御花园的一端到另一端,阿宓什么都由着她,摘到的最好的梅花,也送给她。 耳边好似传来那时的笑声,明苏眼眶一热,咬紧了牙关,忍住了,道:「带我去见他们。」 这他们指的自然是程池生那几名心腹。玄过称是,想的是恰好还有一则消息,那几人要当面说与殿下,也不知是什么事,也不知殿下撑不撑得住。 明苏已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一路出宫,她走得极快,回到公主府时,她已有些晕眩,头疼得像是要裂开,胃中一阵一阵地翻滚,疼痛剧烈。 可她顾不上,她得问明白阿宓的尸身在何处,她要接她回来。 那几人就关在公主府后院的空房中。 空房里头陈设家具都被搬空了,几人被绑在柱上,过了一夜,已是疲惫不堪,见门自外头推开,几人纷纷精神一震,望向门口。
第93页 进来的是明苏,她身后还有两名侍卫。 那几人既害怕,又觉看到了希望,他们纷纷对视一眼,为首的道:「只要殿下保小的们一命,小的还有一事,要告诉殿下。」 「什么事?」 那人道:「与那郑氏有关,殿下必然想听的。」 明苏「哦」了一声,竟是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骤然浮现笑容,竟衬得她好似鬼魅一般,她点头:「不错,与她有关,孤确实想听。」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你们说。」 几人见她如此好说话,不免有些怀疑,为首那人道:「殿下当真能保我们性命?」 「能……」明苏想也不想便道。 「以何为凭?」 「以何为凭?」明苏想了片刻,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起来,道,「便以孤的命吧,若保不住你们,孤将命赔给你们,如何?」 身居高位之人,哪一个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紧,何曾有人这般随随便便地说出来的,几人自是信了,也极不安地觑着公主。 「说罢……」公主温声道。 那几人不好再拖,也就说了。为首的那一人道:「其实,五年前,殿下与郑小姐,早就被将军找到了,初到江南,你们的行踪便已暴露。之后,便一直有人监视着。」 早就追上了……她与阿宓在那小镇桥边的石板上听戏,在雪中赶路,在黎城的客舍中养病,都是被人盯着的。 明苏掩在袖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面上竟还若无其事地笑:「竟是如此,孤才知道,然后呢?发现了踪迹,怎不现身?」 「不敢现身。」另一人接口道,「陛下给的密旨是杀了郑小姐,但要将殿下好好地带回京中。 那时楚家正崛起,楚太尉对殿下与淑妃娘娘都极上心,将军担心杀了郑小姐,殿下回京后报復。 于是便一路跟着,欲寻机行事。可殿下与郑小姐时时都在一处,甚少分开,连跟了月余,都未寻见下手的时机,直至那日雪后,郑小姐独自离开了黎城。」 明苏的声音有一丝颤意:「离开了黎城,后头呢?」 「也幸好郑小姐走了,否则殿下也要受牵连。将军久久不能交差,京中已使人来催了。 他原本已打算就在那一日,扮作山匪入城打劫,将殿下与郑小姐一併……」 那心腹胆怯地看了公主一眼,接着道,「好来个死无对证,既能交差,又不怕殿下来日报復。」 说到这里,几人也就没再保留,全部说了出来。 「郑小姐离开黎城,我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跟着她,一拨回到殿下所在的客舍中,将房中的银钱都取走,威胁了店家,带走了马车,并卖给了镇上的一老翁,好让殿下以为郑小姐弃您而去。」 「另一拨追着郑小姐,到了远些的容城外,将她刺杀。此事极容易。」 明苏两耳嗡嗡作响,只觉天旋地转,感觉噁心透了,她想吐,可胃中却是空的,她站起来,又问:「她的尸身在何处?」 为首的那一人已怕了,另一人答道:「尸身焚烧了,尸骨无存。」 「那骨灰呢?她的骨灰呢?」 「骨灰撒入河中,分毫未留。」 明苏勐然间一阵咳嗽,那几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两名侍卫忙来扶她,明苏推开他们,自他们腰间抽出刀。 刀刃与鞘划过的声音格外刺耳,刀光映着那几人的脸庞,几人大急,瞪大了眼睛,道:「殿下答应过……」 明苏像是没听到,她也的确没听到,两耳嗡嗡作响,满脑子想的都是尸骨无存,她到第一人面前,将刀捅入那人腹中,一刀不够,还有第二刀,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怎么刺杀的?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血溅在了她衣服上,脸上,第一个完全不动弹了,像一摊软肉,她又去第二人面前,然后是第三人…… 房中众人都被她吓到了,最后一人尖利的叫声响起:「你言而无信,暴虐嗜杀,你会有报应的!」 明苏停顿了一下,头疼得要裂开了,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鲜血,刀光,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人,她低语道:「我不怕报应,我只怕报应不来,你们先给我的阿宓偿命,我再给你们偿命……」 刀没入那人的腹中,那人说不出话了,血还是热的,从明苏的手上淌下,她头疼得跪到了地上。 「阿宓……」她低低地唤着,她没有不要她,阿宓并不是丢下她了。 她恨了五年,全是虚妄。她的阿宓,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明苏跪在地上,从今以后,她的生命只剩绝望,再也没有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程池生视角的回忆,改成这几个心腹口述,感觉说出来更加合适。 第四十四章 诗会开了一夜, 一殿妃嫔皆是睏倦疲惫,什么诗句都做不出来了,偏又不知陛下起了什么兴, 非要她们在此吟诗。 将近, 方有一御前的宫人来道:「诸位娘娘的诗篇,陛下都看过了,皆是佳句。」 宫人笑了笑道,「晚些时候,陛下各有赏赐,各位娘娘且回去歇着吧。」 众人具松一口气, 口中还得谢过陛下赏赐, 待那宫人一走, 妃嫔们一闹而散。 淑妃最尊,走在最前。她记挂着明苏, 匆匆赶往贞观殿, 半道上却遇上了皇后。
第94页 郑宓才自明苏那里出来, 见了淑妃多往她身上瞧了两眼。 皇后在前,淑妃自是要上前见礼, 她出来时,皇后还未至。 故而不知皇后在贞观殿停留了一夜,只伪作闲适,见礼道:「臣妾见过皇后。」 郑宓知她心中急, 也不耽搁她, 道了一声免礼,正要走,却见淑妃面上憔悴, 衣袍之上,有些褶皱。 二人擦肩而过时,郑宓低声道:「淑妃的衣衫乱了。」 淑妃一怔,想到什么,心道,疏忽了。又回头看去,皇后已走远了,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会儿,身边的姑姑出声道:「娘娘?」 淑妃回神:「先回宫,一夜未眠,衣衫乱了,待本宫更衣梳洗,再去瞧明苏。」 紫宸殿中,皇帝写了一篇大字,兴致悠哉地命四名内侍拿起来,细细观赏。 他的书法着实精到,所写之字,堪称大家。朝里朝外,但凡见过皇帝亲笔的,无不赞嘆,皇帝亦极得意于此。 他欣赏了好一会儿,笑问左右道:「这字如何?」 赵梁堆起了笑脸,贊道:「陛下这字,天下间无人能及了,小的惭愧,便是练上一千年一万年,也及不上陛下之万一。」 皇帝哈哈大笑:「这便是夸大其词了。」他又端详许久,道,「不过书法一道,也确实讲究天赋。」 他命人这幅字收起,送去装裱,外头进来了名宦官。 这宦官与寻常宦官不同,形体较为精壮。他名陈巢,近年来一直为皇帝打探消息。 赵梁见此人,眼神微微一闪,面上笑意如常。 陈巢先行了礼,皇帝见了他,命左右都退下了,只留下了赵梁,方问道:「淑妃在诗会待了一夜?」 陈巢答:「是,娘娘不曾中途离去。」 皇帝笑了一下:「看来明苏确实如太医所奏,只是风寒。」 赵梁顺势附和:「陛下天纵英明,太医哪儿敢虚言以对。」 皇帝一笑置之,踱步至御座后坐下了,忽想起什么,又问:「那淑妃离开诗会,可是立即去了贞观殿?」 「不曾……」陈巢回道,「淑妃娘娘回宫梳洗更衣后,方去了贞观殿。」 皇帝点了点头,宫妃无不看重容貌衣装,淑妃行了一夜诗会,自然疲惫,若是明苏无大碍,她该先回宫修整才是。 如此看来,确实只是风寒无疑了。皇帝满意,身子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 既已召了人来,他便干脆多问了几句:「明寅、明辰处,近日可有异常?」 「三皇子殿下拔了不少五皇子殿下安在他府上的暗装,五皇子殿下羞恼交加,又不占理,只得忍耐。」陈巢禀道。 皇帝仿佛觉得很有意思,问:「明寅是怎么发现暗桩的?」 「好似与信国殿下有关,三皇子殿下揪出的第一个暗桩就送去了信国殿下府上,小的推测是信国殿下提醒。」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而后笑了起来,似是觉得更有趣了,他抚掌道:「看来是明苏挑着他们相争了。可明辰安在明寅府上的暗桩,怎么会撞到明苏手里了?」 陈巢答不上来。 「怎么?明苏府上竟无明辰明寅防范得更严实?」 陈巢回道:「那暗桩自己登门求见信国殿下,不知交谈了什么,他前脚离开信国殿下府邸,府上后脚便派出人跟上了。 那两拨人身形皆极迅疾,并精通闪躲之术,小的派去的暗梢被甩了。 但自之后之事瞧,小的推测是五皇子殿下借安在三皇子府上的暗桩行离间之事,不想却被信国殿下识破,殿下反手将此事透与三皇子殿下,这才有了三皇子殿下严查府内之事。」 他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皇帝自己捋了捋,也是如此,便道:「多看着明辰与明寅。」 陈巢暗自松了口气,若是陛下要他盯紧信国殿下,那便十分困难了,三皇子与五皇子府上虽也防范颇严,却不是一块铁板。 信国殿下府上则不然,很是诡异,暗桩也安插得进去,可每回传出的消息多是些不大要紧的,看信国殿下平日所行,哪会只是这些不要紧的事。 幸而陛下对三皇子与五皇子更警惕。 陈巢也觉理当如此,毕竟信国殿下再如何能干,也只是公主罢了,三皇子五皇子却是能继承大统的。 他称是退下了。 皇帝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赵梁道:「你说,何时让明苏知晓郑宓已死好呢?」 赵梁面上堆着笑,心底却是一片森冷:「陛下运筹帷幄,自然早有谋断。」 皇帝吁了口气,笑了一声,道:「再等等,让她知道,便留不得她了,眼下且还用得上她。」 赵梁仍是唯唯应和道:「陛下说得是。」 天只晴了一日,翌日便又是风雪交加,算一算这似乎是连年来,雪下得最多的一年,几乎不曾停过。 年下里,街市的百姓越发得多,都忙着囤积年货,走亲访友。 这几日衙门里的大人们都似格外宽容,威严之余,还显得和气不少。 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山谷里,有一片墓地。也不知是哪一年起的,有传闻这一片风水极好,既兴人丁,又旺财运。周围许多平民百姓家中有长者亡故,都安葬在此。 时日已久,新坟旧墓交错,几代下来,有些后人竟辨不出哪一处是自家祖上之墓。
第95页 明苏就站在这里,她独自来的,选了一块能照着阳光的地方,用锄头挖了深深的一个大坑。 而后将她带来的一个巨大的木盒子拖过来,放了进去。 那里头全是郑宓的物件,有她曾经穿过的衣衫,有她的簮环玉佩,有她用过的笔墨,有她喜欢书。 甚至于还有她当年抚过的琴,全部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盒子里。 木盒埋了起来,上头堆出高高一土堆。而后她坐在土堆前,取过一块木板,拿着刀,在上头刻字。 刻什么呢?她想了许久,最终只刻下了郑宓之墓。 这是郑宓的衣冠冢。听闻无墓葬牌位之人,死后得不到祭祀,亡灵是不得安宁的。 明苏半夜醒来,想到此事,便连忙收拾郑宓用过得物件。 一收拾才知,这些年,她竟已攒了这么多了。 碑刻好了,只是简陋的木制。这四下的坟墓全是草草地以一块木板刻就的碑,许多经风吹雨打,都腐烂了。 明苏树好了碑,点了香烛,摆上菜餚,斟上酒,连带着周围的几处坟墓都祭了一遍,最后回到郑宓的墓前。 她跪下来,不敢看墓碑,低着头,道:「这么多年了才为你置墓……」 天还是冷,山谷里的风尤其大,明苏的髮丝都被吹乱了。她今日穿得素净,髮丝只以一支木簪绾起。 「这周围俱是你的父母长辈,你在此处,与他们重逢,兴许能有些许宽慰。」 当年,但凡为郑家求情的,全部入了罪。后头郑家众人弃尸乱葬岗,无人敢收敛。 明苏于民间之事很生疏,苦思良久,才像出一法子,暗地里,买通了一群地痞,装作去翻衣衫中的财物。 而后悄悄地给每具尸身上涂抹了药物,以免野兽啃咬。 等了几夜,等到派来看守之人松懈了,方将尸首偷了出来,藏在一处义庄里。 郑家之人,明苏大多都未见过,但幸而那多年相处里,郑宓给她讲过许多人的性情样貌,她勉强分清楚了。 她不敢择地下葬,又怕被发现。安葬祭祀,皆是大事,不能马虎,她怕最后办不成此事,也就未告诉郑宓,以免她一场空欢喜。 后自江南回来,棺木中的尸身竟都还在,只是大多化作了白骨。 明苏寻了许久,寻到了这个地方,这才悄悄地将人都下葬了。 她原想,等阿宓回来,她将此事告诉她,哪怕阿宓还恨她,也一定会动容的,到时说不定就会对她心软了。 她虽日日都念叨着,要阿宓先说喜欢她,才肯原谅。 其实她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是这样说来,让自己安心罢了。 否则一日日一年年的等待,她又如何撑下来。 明苏将一杯酒洒在墓前,她有许多话想说,可真要开口,又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宓……」明苏唤了一声,这二字往日总使她觉得甜蜜安心,可眼下却是钻心般的疼,她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她想好好地与阿宓说说话,若是落泪,声音便哽咽了,那如何说话呢。 缓了许久,她方道:「我其实,从未恨过你,虽误会你弃我而去,可我并没有真的怨你,我只是……」 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她停顿了一下,方接着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有关联,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爱你。 你我之间,再不相干了,我好怕,便想那就恨你吧。」 「我真的好想你,日日夜夜都想,我梦见了你许多次,每回梦里都不想醒来,每回醒来,我都想阿宓一定就要回来了。」 「我想跟你一起走,去哪里都好,黄泉地方我都不怕,你等等我好不好。」 她取出挂在颈间的小貔貅,眼泪已布满了面容,她还是一字一句的,努力把话说清晰,生怕阿宓听不清。 「这个,小貔貅,是我赠你的信物,又回到我手上了,我只当是你回赠我的,只当你我已交换过信物,我是你的人了,将来我们相见,你一定不能认不出我。」 她一句一句地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到天暗下来,雪越下越大,在她身上积了起来。直到等在山谷外的玄过不得不来劝她离去。 明苏坐在回去的车里,山间路不大平,摇摇晃晃的,她又哭了一场,混沌的脑子像是清醒了一些。 她忽然间有些明白母妃说的那句,人有时是不得不面对至爱离去的。 纵然痛彻心扉,可命运之下,人当真毫无还手之力。 她想阿宓会希望她怎么做,阿宓若能活过来,她会做什么。她必得完成她的心愿,她也要给她报仇。 不论是谁,那些参与了此事的人,一个一个,都要偿命。 明苏的脑海只留下了一个报仇的念头。有了支撑,好像活着也不是太难。她重新规划起来,打算寻一条最近的路走。 从前想要翻案,她还会顾惜自身,想要保全自己,好与阿宓相守下去。而今她也不怕什么鱼死网破了。 又过数日,便是除夕。 除夕当日,宫中有宴,皇子公主们都得入宫,与皇帝守岁。 宫宴设在延福宫。这一日都没什么事,宗室们早早便来了,或是各自闲聊,或往紫宸殿拜见皇帝,女眷则入后宫,与相熟的妃嫔说话。 明苏也到得早了些,她原想往后宫见淑妃,可走到半路,瞥见一处假山,步子便定住了。
第96页 这宫中处处都有她与郑宓留下的身影,到了哪里都能睹物思人。 明苏朝着假山走去,耳边像是能听到郑宓的笑语:「殿下躲在这里,是怎么了?」 明苏缓缓走近,像是看到年少时的自己,被发现后,红着脸,嘟囔着:「我只是想静静。」 「不是因听到了五皇子嘲笑你只会读书什么都不会吗?」阿宓说道。 她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心事,按理她该像被踩了痛脚一般恼羞成怒的。 可这话是阿宓说的,于是她没有羞恼,而是望着她,十分认真地问:「我真的只会读书,将来什么都做不了吗?」 阿宓说:「不是,殿下将来会很厉害,会比五皇子有本事。」 她轻描淡写的,可她却信了,憋在心中的郁气瞬间就消失了。她唤了声:「阿宓……」 阿宓转头看她,她的眼睛那样好看,剔透温柔,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与冲动,只记得脑子是空的,踮起脚尖,在阿宓的脸上亲了一下。 阿宓很惊讶,明苏记得她其实害怕了,怕冒犯到了阿宓,怕她生气,她着急坏了,却想不出话来解释,结果阿宓只是对她笑了笑,道:「殿下要快快长大啊。」 「阿宓……」明苏心中默念着,走过去,走到当年她们相对而立的那处。 假山弯弯绕绕的,转过最后一处路口,明苏却突然定住了。她与阿宓当年待过的地方站了一女子。 她身着青色的宫装,宫装上绣着两只凤凰,她背着她,听到响动,她转过身来,发上的金步摇微微晃动,那人转过身,见了她,似有些意外,却仍是对她笑了笑。 第四十五章 皇后站在假山前, 唇边浅淡温婉笑意与记忆之中郑宓的笑容重合。 若是前几日,明苏知晓, 她多半会失神, 可如今, 她却是蚀骨的清醒。 阿宓不在了,旁人再像她,也不是她。 她走过去, 看了看那假山。假山大多都是一副模样,重峦叠嶂, 清秀错落。 眼前这座亦是如此, 可明苏却格外多瞧了两眼, 方向皇后见礼道:「儿臣见过娘娘。」 她们靠得这样近,相对而立着, 明苏与她只隔了一个身子的距离, 郑宓自是发觉她将这假山多看了两眼, 她难免便起了希冀,道了声免礼之后, 笑问道:「公主怎么到这偏僻处来了?」 此地正处前朝往后宫去的必经之地上,自称不上偏僻。 但这弯弯绕绕的假山后,若非有意,是走不进来的。 「来得早了,还未开宴,便随意走走。」明苏随口敷衍了一句。 她们隔得这样近,皇后留意得到明苏的神采动作,明苏自也能看到皇后的面貌神色。 皇后穿的是身青色的宫装, 样式与朝服很相近,却又不那般严肃,庄重之间略略透着些温婉柔和。这一身装扮,用在今夜这除夕家宴上,恰到好处。 但明苏格外留意的是皇后眼底的青黑,她以粉黛遮掩了,可走得近了,仍能瞧出端倪,使她瞧上去,有些憔悴。 「本宫也是信步闲逛,便逛到了这里。」听她是随意走走,并非特意来此,郑宓不免失望,可也知原就是她奢望了,她细细端详了明苏的气色,又见她着实清瘦了不少,厚重的大氅之下,好似只剩了把骨头,便问道,「公主的病,可大好了?」 问完,她便想起,那晚北方狂风唿啸、黄沙漫天的小城中,明苏躺在她身边,脸上又红又烫,眼眸湿漉漉的,望着她,对她说:「姐姐,我为你病了。」 耳边传来明苏的声音:「多谢娘娘挂念,儿臣的病已好了。」 这情形下,她这样一答,既像是在答她的话,又像是在对那夜的她说的。 郑宓心下一酸,想道,你的病好了,可我却为你病入膏肓。 她转开目光,望着假山顶上积起的白雪,道:「好了便好。」 过得片刻,她似是不放心,又回过头来,望着明苏叮嘱,「你要保重身子,不可仗着年轻便不上心。」 她这样说话,便好似一很具阅歷的老人,在叮嘱后辈,可她其实也只较她年长五岁罢了。 明苏低头笑了笑,温声道:「好……」 可她却十分深切地难受起来,喉咙像是梗了块粗糙的石头,磨得血肉生疼,而心中痛意早已麻木了。 她想,阿宓也是这样的,她关切她的身子时,也总这般叮嘱,她一面盼着她快快长大,一面却又忍不住宠着她,纵着她,便像是要永远地将她当做一个孩子来溺爱。 皇后听她答应了,也不知是真记下了,还是只是敷衍,又唠叨了一句:「公主答应了,可别食言。」 明苏点了点头,她想起那日贞观殿中的事来,她那般恶声恶气,出言伤人,可皇后却只是安静离去,如今再见,她也未记恨,依旧好好地与她说话。 明苏心觉愧疚,道:「那日多谢娘娘照料儿臣一夜。」 郑宓没想到她会提起那日之事,很是意外,又听她称谢,她想到她那日的恶语相对,竟生出紧张来,不知明苏此时称谢,是真心,还是在讥讽她多事。 她没敢开口,眼中透着些慎重,使得明苏更生愧意,她温声道:「儿臣那日口出恶言,是儿臣的不是。」 她是认真在致歉。 兴许是那日梦中感受到的气息与阿宓一模一样,又许是她太过想念她,盼着她回来。她睁眼时确确实实是以为,她真的会看到她的。
第97页 无论是活生生的人也好,魂魄也罢,她真的回来了。 可当真睁开了眼,才知原来梦到底只是梦。她那时全然失了理智,将怒气发泄在了皇后身上。 其实她知皇后无辜,她怨的是自己,她竟将旁人当成了阿宓,且还真切地笃定了抱着她的人必是阿宓。 那一瞬间,她恨极了自己,却连累皇后受了她一痛恶语相对。 但她真心致歉,郑宓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明苏见此,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儿臣向娘娘请罪。」 郑宓过了片刻,方道:「无妨,本宫也未曾怪你。」 明苏看了看她,确定她说的是真心话,便笑了一下。 郑宓愈加无措,她觉得明苏今日格外奇怪,她与前些日子很不相同,身上似是没了那股戾气,又或是那戾气沉得深了,深到外人瞧不出来。 若要细说,明苏眼下的言辞举止,很像从前的她,温润可亲,对宫人也好,妃嫔也罢,时常是笑着的。 可郑宓却觉得有些慌,骤然的改变必是有事,她端详了明苏好一会儿,方问:「你那日是怎么了?」 天色暗下来了,过不多久,想必便能开宴了。 明苏说道:「做了场梦,魇着了。」 「是什么梦?」郑宓又问。 明苏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笑着道:「是一场极好的梦,可惜醒来,梦便散了,儿臣生气,冲撞娘娘了,请娘娘别见怪。」 她这样说,郑宓反倒不好再深问究竟是什么情状的梦了,问了倒好似她在怪她一般。 她便点了下头,又叮嘱她晚间早些歇息,不要熬得太晚。 明苏听着,可看到皇后像极了阿宓的目光,她又忍不住出神。 她还是想不通,为何那日梦中,她竟会将皇后认成阿宓,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将旁人错认成了她。若是阿宓知晓,必会很失望吧。 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想,想了许多事,有真的发生过的,有她自己臆想的,床边的锁链,还放着,她不捨得拿下来,昨夜她睡不着,便将锁链那端镣铐锁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不知怎么,竟有些安心。那时她才忽然想起,阿宓有好久好久没有抱抱她了,她会不会有一日,忘了她抱着她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有一日连阿宓的气息都忘了。 这样想着,她便怕了,在床脚呆坐了一夜。 说来也怪,她像是不知什么是疲倦了,接连数日未得安眠,她也感受不到一丝睏乏。 若是长久如此,倒好了,能省出不少辰光,她也能将事情做得更快,更早与阿宓相见。 她一面分神想着,一面听着皇后说话,待皇后说完,她方笑道:「时候不早,儿臣先退下了。」 时候确实不早,不好再多耽搁了,郑宓便点了头。 明苏沿着方才来的路离去。郑宓望着她的背影,很是不安,明苏言辞和气,态度也温和,可不知怎么,她看着她,却觉得比往日或讥嘲或板着脸的模样要疏远得多。 她到底是怎么了?郑宓担忧不已。 云桑自假山后头绕出来,提醒道:「娘娘,该走了。」 郑宓点了下头,走出两步,不由又回身看了一眼,方走出去。 一到外头,数十名宫人齐整地候着,见她出来,为首的内侍迎上前来,肩舆也跟着压下。 「请娘娘登辇。」 至延福宫,殿中已亮起灯火,皇子宗亲已到齐了。 郑宓先去后殿,等了一会儿,待皇帝到了,方一齐入殿。 帝后一至,宴方开始。今日是家宴,到的都是皇亲,且不分男女席,约有三十余人,将大殿坐满了。 郑宓的目光在殿上一转,有几位皇亲,她从前并未见过,云桑便在一旁轻声提醒,不多时,郑宓便将人都认全了。 她的目光在明苏身上略略停留了片刻,见她正与近旁三皇子说话,面上略略带着些笑意,与漫不经心,与往常别无二致。 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明苏望过来,目光随性,举杯站了起来,冲着上首并列而坐的帝后,高声道:「儿臣为父皇与娘娘上寿,恭祝父皇与娘娘新岁安康,鸿气东来!」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帝道了声好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郑宓也跟着饮了。明苏与皇帝说了两句,坐下了,转头又去敬淑妃。 郑宓再三留意,确定她并无异常,方才假山后所见,便像是她过于担心她而生出的错觉一般。 殿中丝竹悠扬,歌舞昇平。有明苏这开头,众位皇亲相互间开始敬酒,说话,皇子们也以长幼为次,接连为帝后上寿。 郑宓从前见过皇长子几回,但成了皇后之后,还是第一回见他。 皇长子穿的是朝服,可却未戴朝冠,而是以一玉冠将髮丝束了起来,两鬓垂下两绺髮丝,瞧着飘逸出尘。 这是道士的装扮。 他身旁也没什么人,便自饮自酌。 郑宓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与旁的妃嫔说话。 忽然,皇帝出声道:「明苏,你皇兄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虽是家宴,歌舞悠然,可当着帝后的面,众人哪有当真轻松用膳的,闻言,殿上便静了下来,众人不知是什么事,只听着皇帝的语意,不是什么坏事,便皆带了笑意,朝信国殿下望去。
第98页 明苏拿出一小匣子,朝着上首笑道:「是大皇兄亲自炼成的丹药。」 「哦?」皇帝饮了酒,已是微醺,闻言,朝着明苏那端探了探身,扬了下下巴,道:「打开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殿中更是一点说话的声响都没了。 三皇子蹙了下眉,瞧着明苏手中的匣子便似瞧什么毒物一般。 五皇子则面上一紧,望向大皇子的眼中有些警惕。 大皇子则施施然坐着,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明苏将手中匣子打开了,里头是一层软软的绸布,绸布之上是枚鸽子蛋大小的药丸,棕黑色。 「儿臣方才还在与皇兄说,这么大,如何下咽?」明苏笑道。 皇长子抬了抬眼,道:「切开来,就着三春之水,每日口服一丸,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此言一出,众皇亲皆变了脸色,三皇子厌恶的目光更是自丹药挪到了长兄身上。 炼丹求长生,是自古便有的,可也是朝廷讳莫如深的。 世人虽不敢明言,却是人人心知肚明,天子若求长生,便与昏庸不远了。 殿上情形顿时有些紧绷。 郑宓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她望向了明苏,眼中含着些猜测,明苏朝她一瞥,略略将下颔往下一压,这是一个极为轻微的,点头的动作。 郑宓心一紧,忽然一笑道:「三春之水可是有什么讲究?」 皇帝正眯着眼,远远地看着,他到底上了年纪,又饮了酒,看不清那丹药究竟是何模样,正失了兴致,闻皇后所言,便道:「不错,为何要用三春之水?」 皇长子站起身,身形清清飒飒,开口道:「班固《终南山赋》有云「三春之季,孟夏之初,天气肃清,周览八隅。」故三春之水,既得復甦之生气,又得天下九州之王气。」 皇帝一摆手:「笑话,水中哪有什么王气。」 众人皆跟着一笑。郑宓已知明苏要做什么了,心头砰砰直跳,只她信任她惯了。 虽觉不妥,眼下仍是决定替她圆过去,待之后,她寻她来细问。 她想了一想,笑道:「陛下说的是,依臣妾看,炼丹之术,皆是虚妄,否则秦皇汉武,那般功勋,也遍访了天下术士,为何不见长生?之后平庸帝王,更不必说。」 郑宓知晓往事,自知皇帝心结,他自负自大,最恨有人禁锢,这样的人必必然不会以为自己逊于旁人。她如此言说,他必会生出兴趣。 众人闻皇后所言,忙出声称是。 皇帝眯着眼,瞧了会儿,忽然道:「呈上来,朕瞧瞧。」 明苏手中的丹药便到了内侍手中,转眼放到了御案上。皇帝伸手,将丹药拿到眼前细观。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 皇帝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皇长子,不知在思索什么,他忽然将丹药放到嘴边。底下有人失声道:「陛下不可!」 皇帝停住了,缓缓地将丹药放回匣子中,大笑道:「拿回去吧。」 又望向皇长子,「若是十年后,吾儿依旧如今日貌,再来献朕丹药不迟。」 众人顿时大松了口气,纷纷笑着附和。五皇子更是道:「到时皇兄可千万不要吝惜仙丹,赐臣弟一枚。」 他言辞之中尽是嘲意,皇长子又一向没什么圣宠,众人偏着五皇子,更是大笑。 他没听出来,郑宓就坐在皇帝身侧,自是瞧出来了,陛下方才那句,并非嘲讽,而是真心话。 但殿中众人都会错了意,以为皇帝是在讥笑炼丹之术是无稽之谈。 殿中欢声笑语一片,终于有了新岁将近的喜气。 明苏端起了酒,轻轻抿了一口,心下很是惋惜,这开端极顺利。 可惜阿宓叮嘱过她,要她勿多饮酒,否则今日更该痛饮一夜。 但想起了郑宓,她心中又微微地生出暖意。 阿宓,你看,你虽不在了,我仍听你的话,便像你在时一样。 第四十六章 除夕过后, 便是初一。 初一一早,帝后便率文武百官与宗室皇亲前往宗庙祭拜天地与歷代先皇。 这已是皇帝登基的第三十八个年头,他自觉江山稳固, 天下也安泰, 秉着香束立于先帝牌位之前时, 甚是自得。 郑宓身着朝服,立于他身旁,也望着先帝牌位, 想着先帝与祖父相识二十五载,君臣相得, 信任有加, 以致託付江山, 託付少帝,不知先帝若有灵, 看到如今这境况会是何滋味。 晚间宫中大宴群臣, 皇帝于昇平殿宴请文武百官, 皇后则于凝和殿宴请内外命妇。 今日到宴之人,较之除夕家宴多上数倍。 凝和殿中坐满了命妇, 殿外廊上亦摆了食案,每隔一步,便有宫灯,将大殿内外照得有如白昼。 这时节,天大寒, 夜间更是不时有寒风唿啸, 廊下用宴的命妇不免受冻,菜餚虽美,不多时便凉透了, 品尝起来,无滋无味。 可这许多命妇却无一人有不满之色,皆是笑吟吟的,尝起酒菜,亦如品佳肴。 每年初一,能入宫饮宴的,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或是与皇家往来密切的宗亲勛贵,便是正得皇帝青眼,即将升迁前途无量的大臣。 能在宴上有一席之地,便是荣宠,大臣也好,命妇也罢,纵是受尽北风吹,也只有欢欣高兴的。
第99页 殿内自无外头的寒风萧瑟,暖炉将殿中的寒意驱得干干净净,丝竹声悠扬悦耳,往来的宫人皆是面带笑意。 郑宓坐在上首,下首左右第一位坐的分别是贤、德二妃,再往下便是其余妃位与公主,各家命妇则坐得靠里些。 明苏自开宴便有一遭没一遭地饮酒,她食案上的酒是郑宓特命人备下的青梅酒,果味浓而酒味淡,纵是将整壶都饮尽了,也不会醉。 她状似无聊,妃子与命妇也怕她,不敢轻易搭话。 唯有坐在她身边的祁国公主,与她道:「信国今日是怎么了?光是饮酒不说话?」 说着凑上去嗅了嗅她杯中的酒,而后便笑,「原来是青梅酒,没什么酒味的。难怪呢,我记得你是不饮酒的。」 明苏偏头看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在灯下波光粼粼,眼角几分颓意,唇边还带着笑意,看得祁国公主都有些晃了神,想着信国这模样可真是好看,她又问:「你今日怎地往后宫来了?」 她与明苏年少时没什么往来,但前两年她嫁入楚家后,倒与明苏有了几分亲近,说了几回话后,觉得这皇妹哪里便如旁人口中的霸道张扬,反倒与她走得近了。 「前头宴的大臣,饮起酒来,没完没了。」明苏道。 祁国公主也以为然:「可不是,满满的酒气,难闻得紧。」 明苏便笑,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偏偏祁国姐姐却是活泼的性子,她为人很好,每逢年节总想着她,往她府上送自家做的吃食,将她当亲眷来走动。 明苏是很念旧的性子,旁人待她好,她纵使不习惯,也总会心软几分,如眼下她只想饮几杯酒,等宴散,但祁国公主与她说话,她也会认真听着。 祁国公主想到什么,又道:「除夕宴上大皇兄犯煳涂,今日起来,满京师都知道了,到处都在说皇兄行事荒唐,竟将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搬到父皇跟前。」 她提起昨日宴上之事,明苏倒起了些兴致,笑问:「那皇姐怎么看?」 「我也是这样想的,幸好父皇英明,未曾听进去。否则,那丹药服下去,岂不是要糟坏了身子。」祁国公主道。 明苏笑意更深,望着她道:「皇姐为何认定丹药服下,便会伤身?」 「这是三岁孩童都知的道理,世上哪有长生之术,古来服用丹药的皇帝又有哪一个未曾出事?」祁国公主道。 她说的是世人皆知的事,明苏却听得莞尔,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一般,点点头:「皇姐说得是,我也这样想,大皇兄着实胡闹了些。」 祁国公主与她说了会儿,一旁有人上前攀谈,她需应酬着,便转身去了。 明苏却心情极好,重给自己斟了杯酒,她将酒盏端起,余光瞥见上首,皇后正看着她。 皇后身周围着好几人,她们背对着明苏,明苏瞧不见她们脸上是何神色,只看到皇后的目光从人缝中穿出,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中有焦虑,有关切。 明苏与她对视了一瞬,抬了抬手中的酒盏。 皇后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转开了,又与旁人说笑。 待宴散后,明苏并未出宫,先是陪着淑妃回了宫,而后遣退了身边的侍从,独自去了仁明殿。 皇后早料到她会来,命云桑在门口等着她,替她开了门。 明苏走过仁明殿殿前长长的庭院,绕到后殿,便见皇后站在檐下等着她。 明苏走过去,站在阶下与她对视,皇后就着一旁昏黄的宫灯看了她一会儿,方嘆息般道:「进来吧。」 殿中点着灯,桌上放了一小小的食盒,这间宫室不大,桌上一盏小小的宫灯便映亮了大半。殿门合上了,殿中只她们二人。 郑宓嗅到明苏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不呛人,还有些甜,伴着明苏身上原就有的味道,很好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容色有些严肃:「我后悔了。」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后悔,明苏本该疑惑,可她心中却隐隐间能猜到皇后在说什么。 果然她下一句便是:「下回有宴,我便命宫人,将你壶中的酒换成茶,以免你过饮伤身。」 青梅酒,不易醉,闺阁中的女儿家常取此酒来饮,满饮一壶也无妨。 明苏也是因此,才多喝了几盏,若是寻常宴上的酒水,她必不敢多碰。可皇后还是忧心她过饮伤身。 明苏垂下眸子,有些懒懒的,没说什么。 郑宓许多责备与叮嘱便说不出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食盒,自里头起出一白瓷汤盅,推到明苏身前,道:「燕窝粥。」 粥炖得很烂,温热的,闻着淡淡的糯米香,瞧着便很生食慾。 明苏静默地接过,一勺一勺地吞咽起来。一盅粥很快便尽了。只一腹青梅酒的胃也跟着暖融融的,舒服多了。 郑宓见她听话,容色和缓了下来,语气也温和多了:「说吧,你是如何打算的,大皇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与他也联手了?」 她思路这般清晰,完全不是昨日宴上的慌乱。明苏有些意外,不过宴上,她虽慌虽惊,却也恰到好处地替她推了一把。 明苏总觉皇后这人很不寻常,起初看着柔弱无依,仿佛极好拿捏,可一旦她抓了时机,适应了宫廷,她便似一株树苗,生根发芽,迅速地长出繁茂的枝叶,将根须深深地牢牢地扎入土中,一日比一日无法撼动。
第100页 这般也好,与聪明人相处,总要舒适些。 明苏今夜便是为此事来的,说辞自也想好了:「大皇兄不理世事,与我并无往来。」 郑宓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昨日派人上他府上求药,那个时辰,新一炉丹药还未炼成。 他自不能给我,但晚间,他与我都是要入宫赴宴的,宴前我又一直与人说话,不得闲,大皇兄与大臣们也不相识,皇亲他也无往来。 于是只好等到行宴之时,我闲下来,方将丹药与我。」 原来是她有意为之。郑宓凝重地看着她,并未打断。 「食案上凭空多了一匣子,父皇居高处,自然瞧得见,瞧见了不免就要问,那丹药自然而然便会呈现在他眼前。 不过,能到御案上,被父皇拿在手中,却是娘娘的功劳。」 明苏说道此处,略好奇道,「我多番品味娘娘昨日那句话,竟未察觉有何奇特,为何父皇听了娘娘的话,便要取丹药细观?」 郑宓看着她,为她解惑:「陛下自觉不逊古之圣君。」 她昨日话中正是拿了秦皇汉武做比,落在皇帝耳中便是,秦皇汉武做不成的事,难道朕便一定做不成? 明苏恍然,笑道:「娘娘好敏锐的洞察。」她竟未发现,陛下有这心胸。 郑宓也不是自觉发现的,是听了苏都的讲述,才总结出来的,她道:「公主接着说。」 「父皇如今身子尚好,自然不过看个新奇,但他很快便会觉得力不从心,到时,他就会想到,皇长子在除夕之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日服一丸丹药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郑宓坐直了身子:「你要如何使陛下力不从心?」 明苏一笑:「那还要多谢娘娘赐教,听闻父皇近日十分宠爱的薛美人便是娘娘自行宫寻来的。 儿臣效仿娘娘之法,为父皇遍寻美人,而再过数日,春假尽了,朝中也不会太平静,少不得要使父皇心烦。 心烦之余,自思解忧,后宫美人众多,父皇少不得多加怜爱。」 这是要往佞臣的路上走了,蛊惑君王,祸乱朝纲,这是要遭人唾骂的。 郑宓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来,唇角紧紧地抿起。 明苏接着说:「父皇毕竟上了年纪,前朝后宫,必会吃力,可那般娇艷欲滴的美人,怎能眼看着却无法採摘。 到时候,自然会觉得力不从心,大皇兄的丹药便能派上用场了。」 「沉迷炼丹的皇帝,沉迷女色的皇帝,哪有功夫治理天下,到时朝中恐怕会乱成一团,三皇子与五皇子的争端会更激烈,他们各自损耗。 你我便能独大,到时候,再便宜行事,天下便是儿臣与娘娘的了。」 明苏说完了:「娘娘看,儿臣这办法好不好?」 郑宓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说的那一句句里,没有一句是正道,朝廷乱了,必会带动地方,地方乱了,必会累及苍生。 明苏什么时候这般沉迷权势了? 「你可想过,会祸及苍生?」郑宓问道。 「想过……」明苏点头,「可娘娘看他如今,难道不在为祸苍生吗?今日要修陵寝,陵寝要大要深,要金碧辉煌,每年耗费在修陵上的银钱占国库十之七八,这倒也无妨。 倘若国库足够丰盈,够他挥霍,他便是要取用十之八九也无妨,可国库充盈吗? 各地缴上赋税一年不及一年,倒是灾害一年多过一年。 朝中只用他喜欢的人,能臣廉吏都排挤到边缘。他还要修行宫,今日是避暑的夏宫,明日是山上的汤泉宫,后日是驻跸的行宫,没完没了。 美人珍宝他要,阿谀奉承他听,忠臣良将他远,百姓死活与他无关,诛杀贤臣,手段酷烈,出尔反尔,玩弄人心。是我祸及苍生,还是他自寻死路!」 明苏一句句地说完,面上还带着笑意,可她的眼中却压抑着愤怒,像是心底深处最痛苦的伤痕,却无法发泄排解。 郑宓沉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方道:「是他自寻死路,可这条路,不能由你去铺。」 她不贊同,明苏敛了笑,看着她,郑宓没有让步的意思,半晌,明苏站起身:「儿臣告退。」 她说罢便走,经过郑宓身边之时,郑宓拉住了她的手腕。 第四十七章 明苏止步, 低头看去,忽而一怔,皇后过于清瘦了, 她的手像是只覆了一层薄薄的肌肤, 手背上淡青色的筋都看得到。 「明苏……」皇后出声。 明苏的手颤了一下, 望向皇后,心中浮现抗拒。 她挣了挣,没挣出来, 皇后拉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拉着她坐回原处。 郑宓自是发觉了她的抗拒, 明苏不喜欢她唤她名字。 她只能当做没看到, 嘆息了一声, 道:「别着急。」 明苏也不挣扎了,任由她握着她的手腕, 依她的设想行事, 宫中必得有一人看着, 皇后是最好的人选,这也是她将她的计划说了部分出来的原因。 窗外传来三更的更声。皇帝今夜照旧歇在薛美人处, 想必眼下正快活。 郑宓发觉,明苏的法子,可行,只是她不能担这佞幸之人的名头。 明苏看到桌上的汤盅,粥用尽了, 汤盅还未收拾, 想起方才那粥晶莹透亮,软滑适口,必是炖了多时。
第101页 可是皇后早料到她会来, 会在宴上过饮,一早便命人备着的? 「我命人出宫查过。」郑宓出了声。明苏的思绪自汤盅收回,看向皇后,她眼中平静无波,并不惊讶,也无被人查探的不满。 郑宓见此,接着说了下去:「你情形不对,我很担心,但问你,你必是不肯说的。我查了多日,起头还能寻到些蛛丝马迹,似乎与三皇子五皇子有关。 但后面几日,你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我便什么都探寻不出了。」 这是自然的。明苏垂下眼眸,笑了一下:「娘娘的势力毕竟还未蔓延出宫。反过来,若是娘娘要在宫中藏什么事,儿臣也会什么都查不到。」 她不软不硬地嘲讽,郑宓只觉得拿她毫无办法,她仍握着明苏的手腕,拇指在她的腕心轻轻地抚摸,安抚她的狂躁。 她的力道恰到好处,是明苏熟悉的感觉。明苏果然不再嘲讽,只是脸色间还有些不高兴,眉角轻轻搭着。郑宓看得心软,嘆了口气,道:「我来吧。」 明苏意外,勐地抬头看她。 郑宓冷静道:「你说的不错,陛下自寻死路,与其让他继续败坏朝纲,祸害天下,不如逼他早早退位。这条路不能由你去铺,但可以由我来铺。」 明苏怎么都想不到她会做这样的决定,她一下子不知该摆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迟疑了半晌,却见皇后无一丝动摇,方知她说的是认真的。 「你……」明苏自定下这法子以后,一步一步皆反覆推敲,每个细节都细细推演。 但她却怎么都想不到,皇后会下这样的决定,她顿了顿,方道,「不必你来,我都布置好了。」 她说得有些生硬,却很坚决。 郑宓比她更坚决:「有些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一来,后宫毕竟比前朝隐蔽,大臣们耳目不灵,便于我行事; 二来,我是皇后,我给陛下准备美人,是贤惠之举,你为人女,没有过问父亲姬妾的道理。至于第三……」 郑宓停顿片刻,笑着道:「你出了事,我未必保得住你,但我出事,你定能保得住我。」 她竟想了这么多。明苏张了张口,发觉皇后说的是对的,后宫之事一向隐蔽,前朝不得窥探,皇后在后宫所行之事,隐蔽得当,便不会传到大臣耳中,且她为皇帝遴选美人,是理所应当之事,不会有人怀疑。 皇后衡量得失很精准,只有一件她没料到,便是她早已不将生死看在眼中了。 「明苏……」皇后仍是这般唤她,明苏看着她,「你要好好的,你的安危很宝贵,你不能冲动,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拼。」 她竟是知道。明苏一时语塞。 郑宓当然知道,这些时日,殿下瞧着与平日无异。 可她却能感觉出来,殿下身上懒懒的,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唯有方才,说到陛下时,她的怨气愤恨,才使她有了些鲜活的模样。 她很怕她会出事,结果今日,她便将她的设想说了出来。 这法子可行,只是太过疯狂,也太过置自身于不顾了。 「自我入宫所见,公主看似嚣张跋扈,不知情理,可我细观之下,也瞧得出公主是在慢慢积蓄势力,一步一步,走得坚决却不急躁。 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就变得如此急切,以致全然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可是明苏,你要知道,我,还有淑妃,都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郑宓望着她说道。 明苏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目光当真像极了阿宓。 她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事成之后,你要什么?」 郑宓便笑了一下,见眼下氛围有些凝重,她开起玩笑,道:「事成之后,我想要一个后位。」 本是玩笑,可一说完,她却当真嚮往起来,若是明苏真能登基。 而她能做她的皇后,每夜共枕而眠,一处用膳,一处说话,她与她抱怨朝中如何使人操心,她则替她分忧,劝她平心静气。 又或未必是帝后,哪怕只是一对平民夫妇,她们住在山间又或河边。 不论是哪儿,只要能在一起,都是如今连梦中都不敢梦到的事。 明苏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显出为难之色。 郑宓看到了,她道:「我说的是太后之位。公主莫要多虑。」 原来是太后之位,明苏松了口气,当即道:「娘娘放心,若能事成,儿臣必尊娘娘为太后,与我母妃平起平坐。」 郑宓点头,她笑了笑,心下却很难受。 一下说定了。明苏原本也只是想若要照她的法子来,后宫必得有一人替她照看,皇后是最好的人选,有她看着,贤妃德妃等人便能阻隔在外,即便有突发之事,也来得及往外传消息。 眼下皇后提出将事情接过去,那便更顺利了,可规避不少风险。 但明苏也没打算当真将什么事都由皇后去做,既答应了她许她太后之位,便要让她能在宫中安乐无忧。 明苏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中好似多了层牵绊,与这世间的牵绊。 「时候不早,公主早些安置吧。」郑宓说道。 一面说,一面起了身,作势送她出去。明苏便也起了身,她脑海中回想起皇后方才的那一句要一个后位。她突然问道:「娘娘方才之语,果真是玩笑?」
第102页 她是知道皇后喜欢她的。今夜更是证实了。若非喜欢,谁肯这般无私,将如此惊险之事接过去做。 郑宓没料到她会这般问,足下的步子便顿了一下。 但只片刻,她便行止如常地走到殿门边,背对着明苏,说道:「自然是玩笑。如今你是公主我是皇后,来日若顺利,你是皇帝,我是太后,你我之间,我怎敢有奢望。」 怎敢有奢望……明苏在心中默念这句,又问:「若我来日有了要纳入宫中的女子,你会如何?」 皇后背对着她,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朝服,大袖宽袍,底下是襦裙,背对她站立,瞧上去端庄无比。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声音也极平稳:「若有那日,请公主赐我宫观一座,我愿在其中,长伴青灯。」 她说罢打开了殿门,寒风顷刻入殿,暖意被驱得一干二净,明苏冷得打了个寒噤。 皇后站在殿门外,回头看她,兴许是说了方才的话,她的眉眼瞧上去十分冷清。 明苏走了过去。 殿外很静,夜色漆黑,没有一个宫人。显然是皇后为避人耳目,将宫人全部遣退了。 「儿臣告退。」明苏行了一礼。 「去吧……」郑宓道。 明苏便走了,她走两步,郑宓又唤住她。明苏回过身,等着她开口。 郑宓说道:「你在前朝,不论做什么,必得稳住朝纲,不可殃及百姓。否则,你我便是罪人。」 明苏道:「此事儿臣与娘娘不谋而合。」 郑宓和缓了眉眼,这才道:「那就好,快回去吧。」 明苏又行一礼,这才走了。 她走出仁明殿,沿着宫道前行。仁明殿与贞观殿中间的这一路,她走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得狠了。眼下她踏着夜色,一面走,一面却想着皇后说的话。 「若有那日,请公主赐我宫观一座,我愿在其中,长伴青灯。」 皇后是这般说的,她喜欢她,知晓与她无缘,若有那一日,她不会阻拦,但也不愿见她与旁人亲近。 明苏想,这样的话,很凄切,但应当也很动人,可惜她感觉不到,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皇后说话之时,她只想着,若是阿宓还活着该多好。 成事之后,她一定册封她为皇后,她们每日都要躺在一张床上,阿宓抱抱她,或是她抱抱阿宓。 每日都是这般。 若大臣们不许,那她就不要天下了,她与阿宓去做对平民夫妇,她们当年走过那样多的州郡,见过那般多的美景,可惜都如囫囵吞枣,未能细细观赏。 正好,她就与阿宓一起,将从前走过的路都走一遍。那时,她们该都很快乐吧。 明苏朝着贞观殿走,玄过在殿中等着她,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殿下可回来了。」 明苏点头,挥退了他,自去了寝殿。 躺下时,她想,皇后真好,但她是阿宓的,那便在别处补偿吧,听闻她家中还有一弟,这几日,便去瞧瞧,看看能否照拂一二。 她这般想过,合上眼,心心念念的,仍旧是郑宓的模样。 直至初五,明苏才腾出空来。她提前一日命人往棠宅送去了拜帖,初五那日,明苏一早便登门,棠宅中只有一名僕役,一名婢女,很是清简,全然不像一国之母的母家。 皇后之弟名演,明苏到时,他方自房中迎出,神色间有读书人的清高,也有少年的意气。 明苏看了他许久,觉得很有趣,皇后与棠演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 听闻棠演是皇后抚养长大,但他身上却看不出一丝皇后的通透,反倒有些老学究的暮气。 明苏笑了笑,自不与他拿架子,道:「不必多礼,算起来,孤该唤你一声舅父。」 棠演拱手一揖,冷冰冰道:「不敢当。」 他们眼下还站在庭中,为免失礼,明苏只带着玄过入内,侍卫都留在了门外。她往那房舍瞧了瞧。 棠演看到了,道:「请信国殿下随草民入内。」 明苏笑道:「好……」 棠演在前带路,宅子并不破旧,但也不新,更称不上华贵,瞧上去只是一处四五品小官的家宅。明苏奇怪:「娘娘入宫后,未曾照拂家中吗?」 棠演坐姿十分端正,闻言答道:「皇后娘娘每月都会派人来探视,亦留了不少金银玉器。」 明苏点点头,这才对,皇后行事周全,又如此疼惜这幼弟,怎会一入宫便不管不顾。 可既有钱物,这宅邸为何不扩一扩?于国舅而言,此处确实称得上清贫了。 棠演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安贫乐道,我心安矣,并无不好。」 他都这般说了,明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地将她身上所带的三千两银票按下不提,以免影响了他安贫乐道。 她饮了口茶,这茶自不是什么好茶,沏得很粗糙,败坏了茶的味道。全然不是皇后手中沏出的清香。 她越发觉得,此处与皇后格格不入,这全然不像皇后曾待了二十余年的地方。 棠演不善言辞,公主不开口,他也不知说什么,又或是,他根本不愿与公主多谈,便只端茶坐着。 明苏倒没什么不自在,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怎会将他一个还未入仕的书生放眼里。 她自顾自地将这间厅堂环视一圈,都看遍了,怪异之感越发浓郁。
第103页 寻常人兴许不会留意,但明苏是宫廷间长大,又在外飘零过,当过叫花子的,对富与贫,贵与贱的区别一清二楚。 皇后所展现的知书达理,温婉端庄,与她举止之间的从容镇定,同这间宅院的清贫简朴格格不入。 明苏想了想,道:「能否领孤往娘娘旧日的闺阁坐坐?」 第四十八章 皇后旧日闺阁还保留着她出嫁时的模样, 里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看得出是时常清扫的, 也可见, 棠演对皇后的感情很深。 房间不大, 远不及明苏寝殿的一半大小。她先站在门口笼统地望一眼,里头桌椅箱笼,妆檯首饰, 笔墨纸砚,杯盏茶壶应有具有。 棠演留在了房门外, 明苏一面往里走, 一面问道:「此处物事,可曾动过?」 「除日常清扫,一应物件皆维持长姐出嫁之时的原样。」棠演答道。 明苏点了下头, 也就是说, 这里头的物件, 样式也好,摆放方式也罢, 皆是照着皇后的行事习惯来的。 兴许是这几日犹在春假里,朝中无事,只有达官显赫间的相互应酬。 她在这接连不断的应酬间往来无趣,心中欲找些趣事,她踏入房中, 竟将这房中的物件一样一样地细观起来。 明苏看得兴味盎然, 她先看妆檯,妆檯上还留了些簪子耳饰与胭脂水粉。 女孩子对这些物件,难免多些兴致, 明苏得了棠演的准许,将妆奁匣子打开了看,还将簪钗耳饰都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来看。 这些首饰,自是远不如皇后如今所用。但不知是否是她心中存了怪异的影子。 于是看这闺阁,便是处处都不寻常,明苏总觉,这些首饰太过素净。 皇后的妆容并不多华丽张扬,但也绝不致如此素淡。 明苏回忆了一番,单就除夕、初一两回的宫宴来看,皇后的妆容与她所着衣衫,所配簮钗环佩,皆是恰到好处,除夕家宴,侧重于温婉和煦,初一宴的是内外命妇,她便要端庄大气一些。 再回想更久前,皇后刚入宫时的模样,明苏有些记不清了。 但模煳印象之中,皇后的妆容更偏向于温暖和婉,所用簮环则更看重质地,更偏爱玉一些。 明苏的目光在手中这枚素净的银簪上停顿了片刻,这些光是瞧着,都觉一股肃然的清冷。 皇后与出嫁前,竟有这样大的不同。 怪异之感,越发浓重。明苏沉思着,过了片刻,她忽地笑了一下,自觉过于较真了。 皇后的妆容兴许是宫中梳妆的姑姑选的,而此处的首饰又兴许是遗留的几件,其余与皇后气质相契的,并未留下,而是被她带入宫去了。 这样一想,怪异感淡了些。她将手中之物原模原样地放回匣子里。接着又拿起桌上的茶具来看。 皇后与她一般,皆好茶,这套茶具在明苏眼中很粗陋。 但她转念一想,这家中便是如此清贫,此处多出一套名贵茶具,才是当真古怪。 她将茶具放回原位,又走到床前,上头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什么离奇的。 再看书架,书架上摆了不少书,仔细一看,都是四书五经,与各类注释。 明苏忍不住,又与她识得的皇后进行对比。四书五经这般正经书籍,皇后应当读过。 但以她们相处时的谈吐来看,皇后应当不止读过这些。 若只读过这些,为人必是刻板严肃,便如棠演一般,瞧上去像个老学究,但皇后言辞间,时常风趣生动,见识亦十分广博。 明苏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书上写了一行行见解、注释,是十分清秀的簪花小楷。 原来皇后的字迹是这样的。明苏想道,她并未见过皇后写字,倒是不能作比较了。 将书本放回,明苏看向门外的棠演。棠演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清矍的面容上一双幽邃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房中。 明苏不由自主地想,相貌倒是极像,应当是姐弟不错。 这念头一浮出,她便是一惊,她怎地将宫中的皇后,与从前的皇后一一地在心中对比了一番,难道皇后还能是假的不成? 明苏抬手拧了拧眉心,缓步走了出去。她与棠演说不到一处去,便也懒得回厅中叙话了,直接开口告辞。棠演也未留她,默不作声地将她送到大门外。 明苏站在门外,回头看了眼这座清简的宅邸,忽然,她开了口:「听闻令堂烹得一手好茶,可惜孤无福,不得品尝。」 棠演冷道:「先母小户人家出身,哪知什么茶道,信国殿下莫要说笑。」 明苏一听,心头咯噔一响,这与皇后先前所言不一样。 棠演见人都送出去了,也懒得与她周旋,站在门内,潦草一揖,便转身走了,门边那僕役见他走了,便将门关了起来。 棠宅的门紧紧地闭起,在这冰天雪地里,很有几分萧瑟的意味。 玄过见殿下被这般关在了门外,不免恼怒,莫说殿下,便是他,也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了。他怒道:「这京中怎会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人家!」 说罢,正要劝殿下莫恼,便见殿下正愣愣地出神。 玄过当即顾不上恼怒了,小心翼翼地唤道:「殿下,您怎么了?」 明苏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怎么。」
第104页 她说罢举步朝着车驾走去。走到车驾前,她还是忍不住停下了,看着玄过,欲言又止。玄过被看得胆战心惊,慎重地站好,不敢出声。 明苏斟酌了一番,方问:「你觉不觉得,这宅院,怪怪的?」 这宅院?玄过顿时便来了气,真诚道:「的确怪,主子不知礼,僕婢也不知礼,小的在这京中,已多年不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了。」 明苏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个。」 玄过便问:「殿下指的是什么?」 他这般问,明苏倒有些说不上来了,她顿了顿,方道:「你不觉得此处,不像是皇后旧时居处?」 玄过惊讶,缓缓道:「殿下何意?」他回头望了眼,青瓦白墙,门上还贴着对联与门神,很是温和平淡的一处宅邸,怎会不是皇后旧时居处? 明苏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光着看着外头,倒与皇后平日里的恬淡柔和很相符。可方才在里头所见,又全然不是这回事。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身上了车驾。 接下来两日,明苏不住地想着这事。她终于想通了,为何她一入宅院便觉此地与皇后格格不入。 并不是说,清贫之家,便养不出知书达理、温柔和婉的女儿,而是养不出那般气度从容,见识广博的女子。 见识与气度寻常是自小薰陶出来的,是以家世器物积累成的。 明苏也见过小户人家出身,但城府极深之人,那样的人,到了宫中数月之后,便浸染透了,丝毫瞧不出竟是那般清贫的家世。 但皇后不同,她记得,去岁夏日,皇后入宫不久,她们便见过,那时皇后便十分沉稳,心思也极活,气度衣着,言辞谈吐,便似是在这宫中居住过多年,无一丝不合。 明苏心道,那宅子如何养得出这般女子,若说是一二品的高官家中小姐才像样。 再看棠演,皇后的性子,养出的幼弟,怎么都不该是这模样的。 倒不是说棠演不好,性情耿直、安贫乐道,不因骤然间的富贵而偏移本心,这是极为难得的品性。 但以皇后的为人,她教养出的幼弟,应当要稍稍圆融些吧。 还有皇后的亡母分明不善茶道,她为何说,她的手艺是随母亲学来的? 总之处处都透着怪异。 明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倒将自己想得有些敏感起来,看什么都觉古怪。这样不行。她干脆入宫了一趟,当面试试皇后。 入宫那日是初七,连着数日好天气,雪也化了些,雪地上湿漉漉的,在阳光底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因是新岁,宫中人人面带笑意,天空格外开阔,白云一缕一缕的,又带着寒意,却又没什么凛冽的风。清爽舒适,是一极好的日子。 明苏见此,不復她在府中苦思时的沉晦,心境也略略开朗起来。 皇后在宫中看画像,画像上皆是工笔画就的女子,容貌皆极美。 见明苏来问安,皇后很高兴,立即便命人将她请了进来,又命宫人奉茶。 明苏朝那些画像看了几眼,皇后便笑道:「都是行宫中的美人,还有些是底下新呈上来的。后宫的妃嫔,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个,陛下不厌,本宫都看厌了,便想趁新岁,多择几人,也好为陛下延绵子嗣。」 这是她们那日说好的,皇后已开始行动了,且不露分毫马脚,好似就是她一人的主张一般。明苏忽生愧疚,皇后这般好,她怎能想些有的没的。 「娘娘说的是,父皇膝下的确单薄了些。」明苏闷声道。 郑宓察觉了,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她,笑着道:「公主今日怎有空来我这儿了?」 明苏正欲开口,宫人奉上茶来,这茶自不是皇后亲手沏的,可明苏不由便想起那日,在棠宅所饮的粗茶。 她心一沉,笑道:「前两日见着了棠清,便来看看娘娘。」 她有意将棠演的名字说错了。说罢便细细留意皇后的神色。 郑宓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公主说的可是演儿,幼弟不爱应酬,公主何处见的他?」 她听出来了。明苏松了口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但又一想,棠演的名姓不难打听,皇后每月都遣宫人回家,可见对家中的情形必是知晓的,她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来。 「是初五那日,儿臣登门拜访所见。」明苏说道。 郑宓便笑:「这便是了,演儿喜与诗书为伴,而不爱与人往来,平日里甚少出门。」 又道,「他为人耿直,不会变通,若有失礼,公主莫怪罪。」 听着全然便是对幼弟的拳拳爱护之心。 明苏便不说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饮茶。郑宓却有些不安,不知她为何突然去见了棠演,方才说错了名字,是有意还是无意。 明苏忽然道:「儿臣在棠宅也饮了盏茶,可惜却是茶水粗陋,与娘娘的手艺全然不同。 儿臣与国舅闲谈说起令堂精通茶道,可国舅却说令堂从未习过茶道。」 听到此处,郑宓便知道了,必是明苏不知怎么,察觉了她与出嫁前的差异,故来试探。 她有些紧张,口中却装得从容自如:「先母在幼弟还未之事时便过世了,那段时日,家计艰难,我以节俭为上,家中所用,俱是粗糙简陋之物,所饮茶水亦是如此,演儿自幼不曾饮过什么好茶,自然便以为先母不善茶道。本宫也是入宫之后,手边有了好茶,方才重拾此道。」
第105页 这解释也还过得去,毕竟棠家从前过得简朴,是宫中皆知的。明苏便信了。 郑宓说完,便留意着明苏的神色,见她不再有疑惑。 顿时松了口气,可安心之余,又失落起来,若是能顺势说出,她就是郑宓,便好了。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明苏待她早已不是从前了。何况她们接下去要做大事,若是明苏知晓她是谁,还能与她心平气和地相处吗? 郑宓这般想着,却是越发失落起来。心爱之人就在眼前,但却不能相认,此事何等折磨。 茶盏中还冒着热气,今日所用的,是青瓷茶具,质地剔透,釉质温润,与盏中清雅的茶香很是相宜。 明苏透着氤氲的热气,看到皇后眼角几分黯然,忽然有些心软。 她为何要来试这一趟?难道皇后还能是假的不成?这般怀疑,若是皇后知晓,想必会心寒吧? 明苏低头以杯盖拨了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她已心软了,但连日来的疑惑却抑制不住地往上涌,好似弄清此事,是一件极为要紧的事一般。 明苏暗自一哂,能有什么要紧事?阿宓都不在了,除了为她讨回一个公道,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她想着,抬头时,恰对上皇后的眼眸,她正望着她,她眼中有些暗淡,可眸子里的缱绻温柔,却与明苏日日夜夜都盼着能重逢能再见的那人一模一样。 明苏的心勐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既疼又喘不过气。 她脸色骤然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后,像是第一回认识她,眼中满是陌生与不敢置信。 第四十九章 皇后的目光与阿宓如出一辙, 望向她时一样的缱绻,一样的柔和,一样的爱护。 她每每与她对视, 或沉湎, 或自责不该沉湎, 却从未想过,为何全然不同的二人,会有如此相像之处。 郑宓对上她震惊的目光, 嵴背微微地绷直,口上却若无其事道:「公主为何这般看我?」 话音一出, 便似兜头一盆冰水彻头彻尾地浇下。 明苏陡然间醒了, 不对, 声音不对。她再观皇后的面容,便如第一回见她一般, 仔仔细细, 角角落落地看。 也不对, 相貌不对。虽都好看,却显然不是一副长相。 明苏顿时颓了下去, 难道是魔怔了?否则方才那一瞬间,她怎会冒出皇后便是阿宓的离奇念头。郑宓由着她看,并不躲闪。 明苏默然不语,端着茶盏,静静地饮。 一旁举画的宫人还立着, 郑宓挥了下手, 示意他们先退下。 明苏正收拾心情,郑宓见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也就未开口搅扰。 殿中倒格外宁静下来, 唯有茶水倾泻的脆响不时传来,是皇后亲自在为公主添茶。 过了好一阵,明苏方有些回过神来的模样。郑宓这时方问:「公主今日很是反常,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题?」 这一句是必要问的,殿下方才显然是心中埋了事,她待她一贯关心,此番却不闻不问,待殿下出宫之后。 若回想起来,必会觉得古怪,以为她心虚,故不敢问。 也不可问得过于细緻,否则落入殿下耳中,便像是在试探了。 明苏是很能记得住旁人待她好的性子。她这般关切一问,明苏必会愧疚。 郑宓问完这一句,明苏果然如她所想,不怎么敢看她,语气也略略和软下来:「无事,多谢娘娘关心。」 说罢,她愧意愈盛,皇后待她如此上心如此关切,可她却拿那等耸人听闻的荒唐事去猜疑她。 她有些坐不住了,便站起了身:「趁着还有一日闲暇,儿臣去看看母妃,便先告退了。」 郑宓起身送她,一直送到殿门外。 以方才的话语来看,明苏只是对她与棠玉的不同产生了疑惑,只不知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怀疑,譬如怀疑她便是郑宓。 皇后望着步履匆匆的背影,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容貌不同,身量不同,声音也不同,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如何联想到一处去。 借尸还魂之事,何等诡异离奇,明苏怎能想得到? 郑宓松了口气,可心中又难免遗憾。 明苏离了仁明殿,便匆匆忙忙地往淑妃处去了。她到时,淑妃正取了本话本在看,见她突然来了,便将话本反扑着放在桌上,起身迎她。 明苏魂不守舍的,见了她,先行了礼,而后自提了桌上的壶,倒了盏茶。 淑妃哎了一声,劝阻道:「这茶凉了,令换新的来。」 话音还未落下,明苏便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了。 大冷天里,冰凉的茶水,使得她五脏六腑都似被冰住了。明苏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清醒起来。 淑妃招唿宫人,命将这壶茶拿下去,沏新的来,又望着明苏,责备道:「怎这般急,凉水入腹太过伤身。」 宫人很快便沏了新茶送来。淑妃替明苏斟了一盏,裊裊的烟气,淡淡的茶香,都使得明苏想到方才在皇后殿中的情形。 目光相似,还有烹的茶也是一般滋味,还有也爱叮嘱她要多着衣,要少饮酒…… 明苏的脑海中飞快地冒出许多念头,拦都拦不住,待她反应过来,她忙打住了,心慌意乱的,必是她想得多了。 怎么也不会的,这分明是两个人。
第106页 淑妃见她混混沌沌的,不知她是怎么了,也不敢问。 自宓儿的死讯传来,明苏便不大一样了。她不敢提,怕明苏正沉溺悲伤,她一提,她便更难受了。 也怕她想的是旁的事,她一提,倒让明苏又记起这一遭来,又伤一回心。 淑妃瞥见扑放在桌上的话本,便拿了起来,推到明苏眼前,笑着道:「这话本还怪有意思的,你若不忙,便拿去看看吧。」 明苏正想要寻些事来做,以免总想着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闻言,立即显出格外感兴趣的模样道:「让儿臣看看。」接过书,便翻了翻,翻了一轮,一个字都未看进去。 明苏:「…」她有些生气了,气自己,皇后喜欢她,她无法给予相同的爱慕。 但此事难勉强,她们并不相互亏欠,但她若因想念阿宓,便硬将皇后看做阿宓,那她便太对不起皇后了。也对不住阿宓,将旁人看做她,阿宓该多失望。 如此一番恼怒生气,明苏总算定下心来,重新翻了一遍,大致知晓了,竟是讲述江湖中的游侠儿的故事。 「没想到母妃喜欢这样的故事。」明苏笑道。 淑妃也跟着笑了笑:「楚家是以军功起家的,直到你曾外祖父,发觉昇平日久,武将受轻视,便要你外祖父,弃武从文。 可惜相较孔孟之道,儒家经义,你外祖父更喜舞刀弄枪,排兵布阵。 曾外祖父无法,只得由他去,却将希望寄在了你几位舅父身上,这才使他老人家如愿了。 你大舅曾在郑太傅门下求学,虽未能如郑太傅一般,学识不凡。 但也在二十岁上做了探花郎,入仕为文官,你其余二位舅父稍差些,但也都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及第。一门三进士,此事一度传为美谈。」 外祖家的事迹,明苏自是有所耳闻,笑道:「曾外祖父泉下有知,必是高兴。」 淑妃点了点头,转口却道:「但我却更喜武人的义薄云天,豪迈之气。」 她说着低头看话本,「侠客间的意气,我看着,很是钦羡。年少时,还曾想过要闯荡江湖,做一惩奸除恶的女侠。」 明苏一怔,母妃甚少提起自己的身,也不怎么谈及自己的喜好,以致她听了,有些意外,磕磕巴巴地道:「原来如此。」 她怎么看都觉母妃当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官家小姐,原来竟是如此热血心肠。 只是这样一提,明苏倒想起来了,许多年前,她很小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央着母妃为她讲故事,母妃讲的便是游侠儿们肝胆相照的仗义之事。 可后来,尤其是这两年,母妃便变得内敛起来,举止言谈,都十分柔婉,也常读诗书,学着抚琴。 这模样,倒像极了母后。 明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母妃如今倒与母后十分相像,儿臣年少时,在母后膝下读书,便是这般光是叫她看上一眼,都觉被温柔包裹着。」 淑妃冷不防听她提起先皇后,怔愣了一下,随即又是神色如常:「兴许是太过想念她了,想得多了,行事便不知不觉地与她相像了起来。」 明苏意外,她一直以为母妃与先皇后不合。年幼时,母妃要她亲近先皇后,说的缘由也是因先皇后学识渊博,能教导她。 那些年,她虽时常出入仁明殿,但母妃却从未去过,有时去接她,也是等在仁明殿外一射之地远的拐角处,轻易不靠近。故而她更以为母妃与母后必是积怨极深。 难道其中有内情吗? 但她并未说出来,她想,哪怕原先不合,如今人不在了,能想起的便多半是那人的好,想得多了,那些好哪怕原先只是五分,也变成了十分,便更怀念了。 母妃兴许便是如此,母后亡故后,她再多不满也都不计较了。 明苏这般猜想,也就未曾深问,又坐了会儿,她拿起桌上的话本,便告退了。 她走后,淑妃在殿中坐着,坐了许久,方轻轻地嘆息,却是什么都未讲。 明苏拿着话本回了府。天色已不早了,她用过晚膳便去了书房。 可平息下来的心,又开始焦躁。像是犹不死心一般,她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 这回更细緻了。 她竟回想起半年前,她与皇后在紫宸殿外初见的情形。 那日日头很晒,她并未打伞,才初见的皇后便很不认生地与她道,暑气重,不打伞,公主中了暑气,又要难受了,且用本宫这顶吧。 时隔半年,她不知怎么,竟将那时皇后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她还记得那时她便心生熟悉之感,因多年前有一回,阿宓也是这般,在她耳畔絮叨着,天热,不打伞中了暑气,殿下又要难受了。 这样一想,明苏心头重重一跳,跳完又很慌,皇后与阿宓相貌上一点都不像。纵是化妆,也不致这般神异吧? 更何况……明苏唿吸一滞,何况阿宓已经没了,那几人为保命,不会骗她的,阿宓丧生在程池生的刀下,连尸身连骨灰都未得保全。 明苏一瞬间似是入了狂,恨意铺天盖地,她的眼睛都赤红起来,想要将程池生凌迟,将他挫骨扬灰。 头勐然间疼得厉害,她像是闻到了血腥气,是阿宓的血。 阿宓是在容城外的林子里没的,她去过那片林子,是不是曾踏过她的丧生之地。那时她多害怕,她恐怕很牵挂她的安危?
第107页 明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骤然站了起来,大口地喘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目光落在话本上,她将话本翻开,竭力聚精会神地看,不让自己分神。 她强迫着自己看进去了些。这话本写的是一心怀苍生却背负血海深仇的游侠儿报仇雪恨,驱除外辱的故事。 游侠儿身世凄凉,学武途中也不顺当,中途还被人推下万丈深渊毁了容貌。 他干脆寻了一位手艺人做了个人?皮?面?具,又服药弄坏了嗓子,以另一人的身份行走世间。 最后自然是他大仇得报,扬名立万。 明苏知道她若去睡,必是睡不着,多半还会胡思乱想,干脆便看了一夜,将这话本看完了。 而后她稍加梳洗,便去上了朝。这一日还算顺当,她心心念念要给阿宓报仇,自然不敢分神,忙于政务时,颇为专注。 可当日回府后,她又开始将皇后与阿宓联繫到一起了。 她甚至将话本翻开,仔细地看人?皮?面?具是怎么做的,还有那药服下是只能将嗓子破坏吗?会不会有种药是能将嗓音变成另外一种的? 她翻了一遍,合上话本时,颇为嗤之以鼻,心道,如此荒唐之事。 不过是说书人编来有趣,引人看下去的,她竟还当了真,仔细探究起来。 真可笑。 明苏你真可笑! 她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结果第二日,她还是将话本拿出来看,这回想的却是,兴许是真的,否则说书人如何编得出来?这般离奇之事,平白编,怕是有些难。 第三日,她便想,必是真的,世间这般大,能人异士何其多,做个人?皮?面?具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四日,她翻书的手都有些哆嗦,若是阿宓带了人?皮?面?具回来,设法取代了原来的皇后,入了宫,那便能解释为何她相貌不同,声音不同,可目光却是如此相似,还有其余那样多的相似处了。 明苏知道她必是疯了,可她停不下来。哪怕只是一丁点微渺的希望,都足以使她浑身发颤。万一呢,万一真的是阿宓呢? 她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得异常,她寻了个理由入了宫,去见皇后。 皇后已选了三名美人,皆是出挑之人,眼下正吩咐人去教导规矩,又专派了三名姑姑,为她们保养身子,指点妆容。 明苏到时,皇后正忙着,她便坐在一旁看,她控制不住,只要一想皇后兴许就是阿宓,她便忍不住近乎贪婪地望着她。 皇后忙完了,歉然道:「我这边正乱着,连累公主久候了。」 明苏忙收敛了她的目光,状似随意道:「不妨事,是儿臣叨扰娘娘才是。」 郑宓便笑了笑。 这时当再说些旁的的,可明苏实在太期盼了,多等片刻都是煎熬。于是她道:「娘娘面上沾了东西。」 一面说一面探身过去,在皇后脸颊边缘抠了一下,并无异常,没有面具,她不死心又抠了一下,还是没有。 明苏急得要命,心跳快得让她两耳轰鸣,她还想再试,手却被皇后握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大家着急,但是请给她点时间摸索,一般看到两个相似的人,很难想到借尸还魂这回事的,她已经在渐渐地朝真相靠近了。 如果明苏一发现不对劲便一拍额头说,这道题我会做,是借尸还魂。 那也太假了。你们看到肯定也会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不好看! 第五十章 手握住, 就不能抠了。明苏着急之下,道:「再让我摸摸。」 她不能说抠一下,否则皇后就会知道她在寻找她的面具了。 郑宓没有看过那话本, 也从未听闻人?皮?面?具这般物事, 自是猜不到明苏是在做什么, 但明苏这般行止也称得上奇怪了,她怀疑地望着她。 明苏顿时更急了,她没有强行挣脱, 而是声音和软地恳求:「再让我摸摸吧,就摸一下。」 郑宓是顶不住她这样软声软气地撒娇的, 光是听着明苏的声音, 便心软了, 她松了手,明苏得了自由, 赶紧要再试一下, 但这回她没有轻易动手, 因为方才说了就摸一下的,多了, 皇后定会生疑,她必得好生把握才行。 她仔细地端详皇后的脸颊,想着话本中的描述。 她记性极好,虽不至于过目不忘, 但也能记住个七七八八, 更何况她这几日,将提到人?皮?面?具的那几篇,看了不知多少遍, 早已牢记在心了。 面具贴着肌肤,很难察觉,但还不至于一丝破绽都无。 制作面具的匠人便说了,面具边缘细看过去,会与肌肤有极为细微的起落。 明苏睁大了眼睛找,身子前倾,越凑越近,几乎把鼻子都贴到郑宓脸上了。 使得郑宓紧张不已,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揪破了,心中万分期待。 她待明苏的心意如此明显,明苏再是迟钝,再不知情?事也必知晓了。她知她对她有意,却还凑得这般近,又是何故? 郑宓自以对明苏知之甚深,她自幼就不是那等会捉弄人的坏孩子,知晓她心意后。 若是无意,她该会极为留意分寸,决不许她分毫绮思才是,哪会靠得这样近。 明苏正仔细地寻找,却无分毫收穫。 郑宓却已暗自猜想到明苏如此亲近,会不会是也在心中有了她。猜想一起,郑宓便忐忑透了,只盼着果真如她所想。
第108页 明苏寻了许久寻不到匠人所说的那一层起落,自觉再寻下去,皇后必会觉得奇怪的,她想着方才那两下抠的是何处,便寻了一处新的用指尖刨了一下。 仍旧是一无所获。皇后的脸自然得像是一张真脸。 明苏心下一片生凉。她怔怔地退了开去,失魂落魄的,心想,是她猜错了吗? 郑宓的面上还留着明苏指腹的温度,再观明苏,却见她既无她那般的忐忑,也无动了心的羞涩心悸,而是恍惚呆愣,仿佛怀了心事。 郑宓便明白是她想得多了,她不免有些尴尬,可更多的却是失落。若是她不曾多想,那该多好。 明苏仍旧在沉思,思索话本中可记载了除了面具与肌肤相贴的边缘有一层薄薄的起落之外,还有何破绽。 她都未发觉,这本不知哪个落魄书生胡编乱造的话本已被她奉为圭臬,深信不疑。 「可擦干净了?」皇后忽然出声。 明苏回了神,想了许久方反应过来,她方才摸皇后的脸颊是用了她脸上沾了东西的藉口。 「干净了。」明苏道,说罢了,又心虚,用力点了下头,重复了一遍,「干净了。」 她答得这般确切,郑宓不知怎么,竟有些接不上话,过了半晌,方道:「多谢公主。」 明苏难受得厉害,不知是魔怔了,还是她一厢情愿地笃定,不敢去想皇后并非阿宓这个可能,她来前是坚信此番必能寻得些蛛丝马迹的。 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安抚着心情,安抚到勉强能开口了,方提起方才皇后所看的画像,道:「娘娘所选三人自是体态优柔,肤白貌美。但依儿臣看,缺些妩媚之姿。」 皇后自己是个温柔端庄的人,看人的眼光不免就带上自己的喜好。 明苏一说,她便听懂了,那三人,容貌固然是美,但于皇帝而言,未必能有几分吸引。 宫中自来不缺美人,皮相之美,皇帝即便还未看腻,只怕也将要腻了,未必能勾得他恋栈。 皇后嘆道:「你说得有理,可惜这批美人之中,确实挑不出更出挑的了。」 美人也不是那般常见的。 殿中无外人,明苏也就直言了:「过不多久,便会有一姝色入宫,到时还请娘娘多些照拂。」 郑宓听懂了,颔首:「这是自然,为陛下择选美人,照料后宫,原就是我分内之事。」 如今宫中人多,私下里的相互更是数不胜数。越是姿色姝丽便越遭人嫉恨。 寻常大臣献上的佳人,很难见到皇帝,大多只能在行宫等待出头。 而行宫中的大多女子,多半是此生都见不到君王一面的。 故而,为能让皇帝见到那美人,她原本是打算寻个时机,安排一名权位颇高的大臣向皇帝献上此女,让她能见上皇帝一面。 可如此一来,即便这大臣与她再是疏淡,随日后争斗激烈,也必会浮上明面,到时她少不得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 而皇后不同,正如她所言,她身份不同,行事也更便利,且一来前朝后宫隔着宫墙,大臣们即便猜想,也难得实证,再来皇后关心皇帝妃妾子息是天经地义之事。 由她出面,便只需如地方官那般,将女子送入行宫,录下姓名年岁与家世,而后将册子再送入宫中,供人甄选便可。 与她就无关系了。 明苏实则很感激皇后,只她那时并无旁的心思,许诺她来日成太后,一世富贵荣华也就罢了,再多她也无能为力。 但如今不同了,她一厢情愿地认定皇后便是她的阿宓,她的心便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人精心呵护着抱进了被窝中一般,既暖得熨帖,还十分动容。 可是皇后的人?皮?面?具为何撕不下来呢。 当真是她多疑了吗? 明苏忐忑不已,一会儿以为阿宓回来了,否则怎会如此相像,如此巧合。 一会儿又否认,若是面具哪会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她心急如焚,忽然之间,她的机智又回来了,装作若无其事随口提起一般问道:「平日里是哪位姑姑服侍娘娘梳洗的?」 方才还在说正经事,怎么又问起这个?明苏今日似是与她的脸过不去了。 郑宓虽奇怪,但也如实道:「是阿金、锦梧、流鸢几个,有时云桑也搭把手。」说罢,又问,「怎么了?」 明苏的脸色立即便沉了下去,这回她不再看皇后了,低下了头,回道:「儿臣随口一问罢了。」 待得也有些久了,明苏起身告辞。 她一走,郑宓方轻轻地舒了口气,屈起食指在方才明苏碰过的地方摩挲了一下,心便滚烫起来。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明苏今日怎么了,竟是如此反常。 可她心中却升起了一个念头,明苏不喜欢她,可必然也不讨厌她,既是如此,她为何不能争取,争取在明苏心中留下痕迹,让她时常地想起她,喜欢她。 她甚至想,只要明苏喜欢她,她便向她承认她就是郑宓,那时明苏应当会心软吧。 即便还生气,她做小伏低,好好地哄哄她,她说什么都答应她,明苏应当能消气吧。 这念头一起,便如拨云见月一般,郑宓像是在心中种下了一株小小的树苗,树苗生长得生机盎然,充满希冀。 但片刻,她便想到,正如那夜所说,她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后,来日若顺利,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这样的身份,如何能相守呢?
第109页 她勾引明苏动心,来日必会折了她的英明。 这样一想,郑宓方燃起的希望便又灭了。 能重返阳间,有望家仇得报,还能看得到明苏,已是上苍待她不薄了。她怎能这般不知足。 郑宓站起了身,重又忙碌起来,将能做的事都做了,一刻也不停,仿佛这般便能宽心,便能忘了明苏。 可到了夜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座阁楼去,在阁楼中一遍又一遍地看明苏留下的书籍、笔墨。 这些物件都被她似宝贝一般珍藏着,寄託了她身为郑宓的那一生最珍贵的往事。 往日她再如何焦虑不宁,在这间阁楼里待过,也就静下心了。可这回,她却越来越不宁。 明苏回了府,也是一般心绪不宁。她确认了皇后并未戴面具,若是戴面具,她为隐蔽起见,必不敢让这样多的宫人服侍她梳洗的。 她气得将那误人误事的话本掷入了火盆里,烧完了才想起这是自母妃那儿借的,来日还得还的,只好又命人去书局买一本新的。 可话本虽烧了,里头的情节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游侠儿是有一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的,那好友与他相处,自是发觉他与故人处处相似,便生出了怀疑之心,几次三番的试探,却都未果。 直到有一日,游侠儿醉了酒,昏睡在了他床上,好友脱了他衣衫,看到他腰窝中的那颗痣与故人一模一样,这才确定。 明苏不由后悔起来,她没有看过郑宓的身子,她该看看的,这样就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记号了。 虽未寻到面具,可明苏却还未死心,仍旧一心一意地要找破绽。 直到晚上睡着了,她忽然就梦到了阿宓。这回阿宓穿着一件极为素净的衣衫,站在她面前,目光温柔,说的话却叫她心碎,阿宓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上皇后了?」 明苏连忙道:「不是,我只喜欢你,我关注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就是你。」 阿宓便笑了一下,既宠溺又无奈:「我早已不在人世了,她怎么会是我呢?你若是喜欢她也不要紧,你身边有个人陪着,我才能放心。」 明苏吓坏了,一个劲地否认:「我不喜欢她,我只喜欢你,你不要对我放心,你若放了心,是不是就不来看我了?」 阿宓便沉默了一下:「我迟早是要走的。」 明苏害怕极了,可她不敢走得与阿宓太近,她知道这是梦。 可她还是不想醒,她怕走得近,阿宓就会离开,梦也就散了。 她近乎哀求地道:「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她这样哀求,可梦还是醒了。 一睁开眼,明苏就瞪着黑漆漆的寝殿出神。她害怕极了,赶紧将锁链锁到自己身上,仿佛这般便能将郑宓锁在她身边。 过了许久许久,天都快亮了。明苏突然出声:「可我还是觉得她就是你。可如果真的是你,为何不与我相认呢? 你那夜离开前在客舍中说的话是真的吧,你也喜欢我。」 明苏说到这里,却又没了底气,阿宓真的喜欢她吗? 她们中间可是隔着家仇的。她不敢深想,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我不管,你就是喜欢我,否则怎么会收下我的小貔貅。」 她这样安抚着自己,便真的将自己说服了。她这几日一直在寻皇后便是阿宓的证据,却从未想过。 如果最后证实不是,她该如何面对皇后,又如何面对阿宓。 「你先等等我,倘若证实了不是,等我做完了事,便来与你会合,这样你就该相信,我心中真的只有你。」明苏手中握着小貔貅,认真地许诺道。 接下来数日,朝中很忙碌,明苏有意挑着三皇子与五皇子争斗。 从前她其实懒得理会这二人,只让他二人瞧上去旗鼓相当也就罢了。 但眼下她有心挑唆,二位皇子又是积怨已久,早已撕破了脸,连面上的和善都维持不住了,自然如炮仗一般,一点就燃。 皇帝喜欢看他们争斗,却不喜欢他们争斗到扰了他清净。 偏偏朝堂之争,牵一髮而动全身,二位皇子又是结党已久,争斗起来,自然声势浩大,又个个都指着皇帝能做主。 皇帝烦扰不已,想要快刀斩乱麻,又不知这刀该斩在何处,又见明苏施施然旁观看热闹,便要她居中裁决。 明苏自然不会给他个痛快,暗地里将水搅得更混,一面让二位皇子互相损耗,一面自己暗中壮大。 皇帝看得头疼,又自以朝廷早已掌控在他手中无人能动摇,便欲偷些闲暇松快松快,去了后宫闲逛。 一逛之下,才惊觉后宫竟添了不少美人,有一位雍州来的,一双眼睛,生得便似妖精般勾人,一开口,声音更是使人酥麻,那腰肢仿佛只手可握。 而行止间,一举一动都妩媚难言,走起路来,好似每一步都能踏出一朵红莲来。 皇帝正烦躁,见了这样的美人,岂有不喜的,自然与她寻欢作乐,起头还有克制,朝政也还管着。 但渐渐的,便连朝都不上了,只命人将奏疏每日送来。 到夏日,送上来的奏疏,已由每日一批,成了五日一批。 虽有松懈,每隔数日也会传召大臣,奏疏中所禀之事,时常拖延,但也会批示。 皇帝并未彻底沉湎声色,明苏也不急,只要开始堕落,那便会毫无底线。
第110页 这些时日间,她忙得甚少与皇后相见。可她依然觉得皇后就是阿宓。而自那夜之后,阿宓也再未入过她的梦了。 明苏越发地想念她,有一回,她想念得睡不着觉,便挨到了天亮,去了宫中见皇后。 皇后让她突然而至吓了一跳,却仍是好好地与她说话,让她一同用早膳,又吩咐玄过以后仔细留心,不能让公主连早膳都不用便四处走动。 明苏近乎贪婪地看她,心被填得满满的,她乖乖地听话,皇后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直至不得不走了,方才离开。 可一离开,心便立即空了,好似方才的那些慰藉都是假的,她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她还是好想念阿宓,与皇后的相见,并未减弱分毫相思。她想她想得骨头都疼了。 端午那日,一群大臣相互邀约,出城游玩,五皇子最喜风雅,自然不会缺席。明苏也想散散心,便跟着去了。 回来时却遇上了大雨。大雨倾盆,伴随雷声轰鸣,一行人未带雨具,途经相国寺便入寺避雨。 达官贵人,天潢贵胄一拥而入,寺中少不得忙碌招待,又将寺中原本来烧香的布衣百姓都疏通到了后院去,以免冲撞信国殿下与五皇子殿下。 明苏很烦这架势,偏生五皇子乐在其中,干脆由得他去。 她一直坐在车中,身上并未怎么湿也就不必更衣,便在大雄宝殿中信步而行,看着一座座塑了金身的菩萨、金刚。 她突然间想到,她能梦见阿宓,会不会是阿宓的亡魂託梦给她? 若是如此,那皇后就真的不是她了。 明苏在一座金刚前呆怔了良久,而后便去寻了主持。相国寺是国寺,能任主持的,想必是大德。 主持正在一群贵人间周旋。明苏便耐着性子在一旁等着。 直至雨停天晴,众人要走了,明苏道想尝尝此地的斋菜,独自留下了。 主持站在佛像前,望着她,笑道:「信国殿下可是有什么难了之事,要问佛祖?」 明苏一怔,道:「有。佛祖可能为孤解惑?」 主持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佛祖慈悲,度天下一切能度之人。」 一切能渡之人?明苏想她是否算是能度之人,念头方起,她遽然头疼,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浮现出一座黑暗的牢房,还有浓烈的血腥气。 明苏深喘了口气,连忙抬头,专注地望着佛像,将闯入她脑海中的画面赶出去。 塑了金身的佛像慈眉善目,带着一股普度众生的慈悲。 明苏不大信这个,佛也好,道也罢,她都不大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自小学的便是这些,浸染已久,自然便不信。 然而此时,她却无比虔诚起来,问道:「怎样的人算能度之人?」 「行善者,偶有一过,为恶者,偶生善念,俱是佛之信徒。天下众生,但凡但心中有佛,皆我佛可度之人。」主持闭着眼睛,香菸缭乱间越发高深起来。 明苏松了口气,还好,为恶者也是可以度的。她静默片刻,将佛装进心里,方道:「那便请佛度我。」 主持笑道:「殿下困苦于何?」 明苏道:「孤要知晓一人下落。」 主持摇了摇头:「执念太过,并非善事。」 明苏便望着他,主持眼中闪过一抹畏惧,虽快且细微,却被明苏捕捉到了,她心一沉,已有了怒意,可又捨不得揭穿。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捨不得揭穿:「孤要知一人下落,你去寻出来。」 主持仍显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抬手做请状,道:「请殿下写下那人的生辰八字。」 那边案上有笔墨,大约是平日里替信徒解签所用。明苏便走了过去,将郑宓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 主持走近,拿起纸笺看了看,突然面色剧变,看了看明苏,又嘆了口气,道:「殿下不必找了,此人已魂归黄泉。」 魂归黄泉?明苏怔愣,又想起程池生那几名心腹死前说的话来。 是啊,阿宓自然是没了,他们几个都是亲眼见的,若非如此,她持刀杀人时,他们怎会不改口。 她怎么这样煳涂了?竟还曾以为她戴了面具回来了。 明苏好似大梦初醒,随即她盯着主持,问道:「若是尸身受损,可会影响魂魄完整?」阿宓的尸身被焚,会不会让她的魂魄也受到伤害。 主持道:「自然不会,身子不过躯壳,魂魄则是神智凝成,身子坏了,魂魄是不会有影响的。」 明苏一听,倒是安心了,她飞快想道,原来躯体与魂魄是可以分离的,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她对主持道:「孤要招魂。」 主持大惊,连连摆手:「殿下使不得,这是违逆阴阳之事,是要折寿的,可万万使不得啊。」 明苏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看他身上崭新的袈裟与颈间一看便知用材上乘的佛珠,突然道:「你如何知晓她魂归黄泉?是算的,还是猜的?」 主持还想再胡言乱语几次,可对上了明苏的眼眸,顿时怕了,立即跪了下来:「小僧该死。」 明苏是有些魔怔了,可她不煳涂,旁人要煳弄她,蒙蔽她可不容易。她看了主持一会儿,拂袖而去。 出了相国寺,明苏抬头望了眼天,才下过雨,又出了太阳,地还是湿的,草木的叶子上还滚着水珠。
第111页 鼻息间所闻皆是清新的草木香气。 明苏缓缓步下相国寺前的台阶,心中想道,这和尚不行,别的和尚未必也不行。 何况和尚不行,还有道士,她必得将阿宓的魂魄招回来不可。 否则,阿宓先入了轮迴怎么办,她岂不是追不上她了。 第五十一章 起先, 得知不在了,明苏心灰意冷,费了数日才相信, 她等的人不在了, 否则, 怎会一寻五年,无半点音讯。 那几日间,她仔细回想, 竟发觉她隐隐之间,早已有这猜想, 只是她拼命地将这念头往下压, 不去想, 仿佛这般便可不必面对,便坚信只要她找下去便一定能找着郑宓。 说来也怪, 她确信阿宓不在以后, 脑子竟很清醒。 从前, 她想的事很多,盼着阿宓回来, 想着这天下不能就此一步步烂下去,想着吏治不可不清,想着人生在世,她总该做些事,留个名, 虽说这些年已被人视作嚣张跋扈的, 可年少时所受薰陶仍浸润在她的骨子里。 然而得知死讯后,她便觉她余生只有两件事要做。 一便是要将郑家的冤屈洗了,替阿宓讨个公道, 二来母妃处也得有个保障,不能让她晚年凄凉。 后者是她身为人女的本分,前者是害怕来日黄泉相遇,若是阿宓问起,她答不上来。 她以为她已死了心,如一木偶人一般,无甚欢喜与畏惧可言了。 直至她看了那话本,联想起她们之间的相似,发觉兴许皇后就是阿宓。她的心便在顷刻间活了回来。 她这才知,她不是死了心,而是她的一颗心与阿宓系在一处,她在世间,她便活着,她不在,她便同她一起。 她想设法地找寻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找寻她们便是一人的证据。 前朝那般忙碌、紧要,她一得了空便往仁明殿跑。深夜无人时,便一本又一本地看话本,看奇谈,绞尽脑汁地想,有何手段,能使一人改头换面得便好似另一人一般。 可相国寺一行便如当头棒喝。 那和尚虽是个神棍,却也使她勐然醒悟,阿宓确确实实是不在了,皇后又怎会是她。 她极感失落,这段时日细緻观察下来,她越发觉得皇后像阿宓,目光像,说话的语气有时也像。 更要紧的是,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长相,可皇后望着她笑起来时,也极具阿宓的神韵。 原来还是她想岔了。 但神棍话中躯体与魂魄是可分离的意思,明苏还是记下了,不论是真是假,寻个有道行的来问问便是。 只是有道行的僧道也不易寻,明苏一面令人暗中去找,一面又命寻些志怪之类的话本来看。 写话本的大多是落第书生,有些写得生动有趣,有些却是读之味同嚼蜡,明苏看得烦不胜烦,却是收穫全无。寻找僧道也无眉目。 她自年初便开始找寻有能耐的道士以备来日之用了。 可有能耐的道士,却是极难寻获,半年了,一丝眉目都无。 这日夜里,她正在府中休息,突然宫中来了人,是名相貌平常,不起眼的小宦官,明苏曾在仁明殿见过他。 他急匆匆地赶来,跟在玄过身后,走进小书房里,明苏一见他的神色便知必是有大事发生。 那内侍一入门便跪下行礼,明苏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了身,不必她发问,那内侍便立即道:「殿下快入宫,陛下在康平殿中骤然晕厥,太医们束手无策……」 明苏神色剧变,不等他说完,问道:「康平殿中眼下是谁看着?」 「是皇后娘娘,娘娘先到一步,掌控住了境况,随即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也到了。 娘娘的意思是殿下当速入宫,以尽孝心,但不必比二位皇子到得早。 毕竟禁军是在陛下手中牢牢掌着的,晚到一刻有利无害。」 明苏一听便明白了,若是皇帝无事,她晚到一刻,也好显得她势弱,削减皇帝的疑心。 而若皇帝不好,突然来了个山陵崩,那最要紧的便是禁军与京中防卫,至于皇帝身前,自有皇后看着,出不了事。 几乎是转瞬之间,她便分析清了其中的厉害,与那宦官道了一句:「多谢娘娘传话。」 眼下再寻人来排布已来不及了,三皇子五皇子处必然各有举措。 她未必输给他们两个,可最难的便在于若是皇帝无事,眼下动作越大的,之后便越遭忌惮。 明苏在殿中来回踱了一圈,心道,不对,皇后就在陛下榻前,亲眼所见,知晓境况,太医束手无策,有时未必是情况危急,兴许是不好开口。 何况若是危急关头,以她们这些时日的默契来看,皇后便不会说入宫尽孝,而会说入宫主持大局。 明苏脑筋转得快,想明白了,便立即懂了皇后命人传话要她做的是什么。 她将玄过招到身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玄过一愣,旋即点了下头,道:「小的明白,殿下安心。」 明苏自是放心,见时候差不多了,命人备马,做出情急之状,往康平殿去。 她到时,面色焦急地径直闯入寝殿,三皇子五皇子都在了,见她进来,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各自松了口气。 关键时候,消息传得快是极要紧的,譬如今日,陛下若真有不好,谁先到,谁便占得先机了。 且消息灵通与否还能瞧出在宫中势力如何,信国弱了些。
第112页 明苏一到,便到榻前看了一眼,只见皇帝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鬚髮似是瞬息之间白了许多,瞧着极为苍老,唿吸之间亦很微弱。 这模样,着实吓人,难怪会令众人心急火燎地赶来。 赵梁就在榻前守着,殿外也有禁军,贤妃与德妃心中如何想不好说,面上皆是急得直抹泪,逼着太医说明白,陛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就会晕倒。 皇子们也面作忧色,上前在榻前探看。一殿之中,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明苏站到淑妃身旁,才将目光落到皇后身上,皇后站得很前,见她看她,也朝她望过去。二人目光交汇,便似说好了一般,各自挪开。 明苏暗自一算,她有一个多月未见她了。 皇帝一直昏睡着,几位太医出殿去商量,商量了许久,方开了药方,却无一人敢笃定皇帝无事。 殿后隐约有哭声传来,想必是居住康平殿中的薛美人与赵美人。 德妃道:「还敢哭,若非她们狐媚……」 「母妃……」三皇子一贯粗直,此时却提醒了一句。 德妃收了声,面上却极不屑。 贤妃朝后殿瞥了眼,冷哼了一声。明苏见此,便明白了,陛下此状,多半是纵?欲所致。太医与诸妃皆不好明言,唯恐有碍陛下圣明。 赵梁一言不发地在旁侍立。 守了约莫两个时辰,到了子时,郑宓道:「也不必都守着。」 可这情形谁肯走? 赵梁便道:「依臣之见,娘娘们与殿下们守了一夜,也要保重身体,还是早些歇着,明早陛下醒来,也好早些来问安。」 仍是谁都不肯走。 于是众人便守在殿中,皇帝脸色极差,唿吸心跳皆微弱,一夜之间太医们几度诊脉餵药,谁都不敢合眼,寸步不离地守着皇帝,一有动静,便又是一轮诊脉,商议病情。 整夜下来,无一人有睡意,皇子们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能上前,直接去摸皇帝的唿吸。 如此至第二日夜,皇帝方醒来,他一醒,明苏顿时不知是何滋味,三皇子与五皇子立即便扑到榻前高唿父皇了。 皇帝没什么力气,睁眼看了看这一殿之人,摇了摇头,又费劲地摆了下手。 太医上前摸了把,大松了口气:「陛下醒来,便是无事了。」 有惊无险。 众人见此处也用不着他们,这才散去。 来时外头是黑夜,漆黑一片,回去仍是黑漆漆的,几处宫灯汇成线,都往各自宫中去。 淑妃累了,叮嘱了明苏两句,也就走了。明苏原欲往贞观殿去,不想皇后却追了上来。 她看着像是只是回宫而已,无意遇上,但明苏却瞧得出来,她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缓下了步子。皇后走到她身边,明苏朝她行了个礼,皇后道了声免礼,而后便看着她。 明苏心虚,也极愧疚,原先是认定皇后便是郑宓,方常来看她,而今觉得她不是,自然又淡了。但皇后心中有她,她如此多变,皇后必是很受煎熬。 她们走了一路,皆是二日一夜未眠,身子都乏了,可二人却皆无睡意。 好半晌,仁明殿都要到了,皇后方瞧了明苏一眼,似是斟酌言语,似是犹在忍耐。 但终于,她似难以自制,终究问了出来:「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这半年来,宫里宫外虽都暗流汹涌,可明苏一得空便来,郑宓虽高兴,却时常告诫自己不可沉溺。直至明苏一个多月未来,郑宓这才急了。 明苏又能如何言说,她总不能说,因为我发现你并非我心爱之人。 沉默片刻,她方道:「儿臣宫外有事,未能腾出空来看娘娘。」 说罢,便更愧疚了,她说谎了。 郑宓竟是信了,毕竟半年来明苏都待她极好,时常沖她笑,与她说些有趣之事,陪她看海棠,看牡丹,看芍药,又怎会突然就冷淡。 她迟疑片刻,又道:「那你得空便来看我。」 明苏看了看她的眼神,道:「是……」 皇后听她答应,便笑了笑,那笑意间的神韵与郑宓一模一样。 明苏看得呆了,回过神来,想起前两日看的一本志怪话本。 说的是一狐狸精化成人,入宫做了妖妃。有一皇子对她极好,嘘寒问暖地说贴心话,得空便是一场温柔缠绵,为的便是能与她里应外合。 她觉得她像极了那皇子,而皇后便是妖妃。她为了能成事,与她父皇的皇后往来亲密,只差一步婉转交欢了。明苏越想越愧疚,很觉过意不去。 郑宓却是安心了,她心情放松下来,不知怎么想到明苏年少时如水般干净剔透,于情之一事,青涩得叫人怜爱,可不知何时起,她竟连以后宫之色迷惑皇帝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她走近了些,问:「公主可知……」郑宓有些说不出来,顿了顿,方道:「可知床笫之事?」 明苏瞬间紧张,脸涨得通红,严肃地看着郑宓,她方才才想的话本之事,皇后便似那狐狸精一般,说露骨的话来勾引她了。 「我自然知晓。」她板着脸道,极力欲正经些。何况皇后也太小看她了,她怎会连这个都不知。 郑宓却极为失落,明苏从前是抱她一下,都脸红害羞得半日说不出话来的,如今却什么都知道了。她神色暗淡,却想问个明白:「何人教公主的?」
第113页 明苏心道,自然是阿宓教我的,阿宓亲自抱我教我的。 「一位故人所教。」 郑宓听到故人二字,却是经不住心念微动,能与明苏称故人的不多,她便是其中之一。她沉默下来。 行至仁明殿外,明苏道了一句:「娘娘早些歇息。」就要告退。 郑宓忽然问道:「敢问殿下那位故人姓甚名谁?」 听她竟是要问到底,明苏意外,她心念一动,望向皇后,道:「郑宓……」 作者有话要说:郑宓:我没教过你。 第五十二章 郑宓二字骤然自明苏口中说出, 皇后的身形立即僵住了。 先是猝不及防,而后竟是不习惯, 明苏唤她姐姐, 唤她阿宓, 却从未连名带姓地喊过她。 最后,她方惊讶,她何时教过明苏床笫之事? 她神色几多变幻, 意外、别扭、惊讶都一丝不落地映入了明苏的眼帘。 她心中浮现一阵复杂,看着皇后的目光也变了, 由方才的温和变作了探究审视。 郑宓望向明苏的目光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们重逢已近一年, 这却是她第一回听到明苏提起她。 她原欲试探,明苏究竟如何看她的, 恨意是否消了些, 可一张口, 到底还是对床笫之事的关切占据了上风,她复杂地望着明苏, 问道:「她如何教你床笫之事的?」 明苏正审视探究呢,万不想皇后竟问得如此露骨,一下子生气了,面红耳赤地瞪着皇后,骂了一句:「你!你羞死了!」 也不说告退, 转身就走了。 郑宓叫她这气唿唿地模样闹得怔了一下, 随即又忍不住笑。 宫人们站得远,不知这二人说了什么,入了殿, 云桑见皇后眼中浮着抹淡淡的笑意,笑道:「娘娘很高兴?」 皇后点了下头,是高兴,明苏方才说出她的名字,是很寻常的语气,并无恼恨或冷淡。 只是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她何时教过明苏床笫之事。 这般要紧之事,应当不该忘才是。 皇后入殿,沉思半晌,莫非是她当年无意间做了什么,使得明苏忽然有了灵感开了窍? 郑宓想了半日,也想不出来,又着实累得慌,她望向云桑,问:「康平殿都看好了?」 「看好了。」云桑回道,「陛下已起驾回了紫宸殿,是将肩舆召入寝殿之内,抬出来的。」 看来皇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晕厥吓到了,不放心留在别处。 这一会儿了,还不能行走,只能令肩舆入内去抬,可见大伤了元气,损坏了根本。 郑宓命人备水沐浴,而后回了寝殿歇下,这一觉睡得极安稳,无忧无怖,舒适宁和。 而明苏则是一路走一路生闷气。皇后看着挺端庄的一人,平日也十分贤淑,怎么一开口竟是打听那细节,如此不知羞。 她气了一路,到贞观殿,仍有些生气,却是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方才皇后听到郑宓二字时的变化。 她也不觉得困,倚在窗下,命人沏了壶酽酽的茶来。 饮了半壶,顿觉茶酽景浓,窗外草木都成了墨绿色的,已是入夏许久了。 她望着那树茂密得几要探入窗来的海棠,可惜花期已过,海棠花都谢了。 明苏不由伤感了一下,而后想起海棠花盛放之时,她尚在寻找皇后便是阿宓的证据。 今次试探看,皇后即便不是阿宓,也必与阿宓相熟。否则,听到她的名字,她便不该是意外的反应。 那别扭是为何?惊讶又是为何? 明苏自斟了盏茶饮了,茶酽凝神,她很快便想出来。 惊讶当分为二,若皇后不是阿宓。她惊讶,当是惊讶竟是阿宓教她的。 毕竟阿宓一看便是温婉内敛的官家小姐,怎会教她这般羞人的事。 若皇后是阿宓,那便是在惊嘆她竟是这般聪明,能领悟,她不过是抱了抱她,稍加示范,她便通知了。 明苏自觉很有道理。 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加以肯定。肯定完,她眉眼又耷了下来,有些沮丧。 不知为何,她几度确定阿宓已不在了,可见了皇后又觉她像极了阿宓,半年观察下来,只觉除了身形,样貌,声音不同,其余神韵也好,举止也罢,总能寻到相似之处。 且相熟之后,皇后还总让她心生亲近,让她不由自主地便想待她好,她甚至隐隐地希望,皇后就是阿宓。 明苏嘆了口气,能使她如此亲近,甚至想讨好她,让她高兴的人,除了阿宓,还有谁呢? 皇后怎会不是她? 可阿宓已经不在了。 皇后又怎会是她? 明苏将自己绕得头疼,竟是怎么都不能自郑宓已故这一事上绕出来。 绕到后来,实在头疼地厉害,竟窝在暖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便是天明,已过了卯时,明苏揉了揉后颈,唤了玄过来问:「陛下那处,可有动静?」 玄过回道:「并无动静,不曾召见皇子,亦不曾召见大臣,只是许多太医在紫宸殿中候着。」 明苏点了点头,又问:「胡院首可在其中?」 玄过面色为难:「胡院首不在其中。」 明苏便明白了,胡院首常为她问诊,陛下防着她。 她也不急,起身洗漱了,不多时,玄过便进来了,呈上一条子,明苏接过一看,上头写着皇帝的病情。
第114页 昨日他一连寻了四名妃嫔在康平殿寻欢作乐,以致力有不逮,伤了根本。 眼下能说话了,也能坐起,可一夜之间,便似老了十岁。 条子底下还注了一行字,陛下在三月前便曾命太医院上过助兴之药。 明苏看完,正想还给玄过,命他派人送去仁明殿。 但转念一想,她能收买太医院的院使,皇后必也能,便不再多此一举,将纸条塞入了香炉中焚了。 快了。明苏想道,第一步已成了,今日之后,陛下精力更弱,对朝政的掌握也会一日比一日地力不从心。 她想罢,并未急着出宫,仍在贞观殿中留着,以防陛下醒来,突然召见诸皇子、公主。 她召来另一名内侍,要他出宫,与府中几位幕僚一同盯着宫外的情形。 陛下病得来势汹汹,再兼太医不敢断,三皇子与五皇子必有动作。 明苏昨日入宫前便使人盯着各处,不出意外,这两日,便能将这二人暗地里的排布摸透了。 明苏便在殿中摸了本话本,看了起来。 到傍晚,紫宸殿外盯着的人回禀,中书令与尚书令入宫了。 这大抵是稍稍有了些精神,便急不可耐地要去查看,他这一病,是否有人不安分。 第二日夜,紫宸殿的太医撤了一半,守得极为严密的禁军也撤了,自外头看,紫宸殿一切恢復如常。 明苏当夜也得到了宫外递进来的呈禀,三皇子与五皇子果然有所动作,且动的皆是藏在暗处之人,连禁军与京中的防卫,他们也渗透了一些。 明苏心道,往日倒是小瞧了他们。 皇帝也在大举排查禁军与京防这两日是否有异动。 那日皇帝骤然晕厥,皇后递出宫的消息比旁人都快得多,也就给了明苏布置的时间。 而皇帝的暗探虽人数更多,但事发突然,难免顾不周全,他查到的,竟还不及明苏查到的多。 三皇子五皇子见皇帝无事,当夜便偃旗息鼓,命底下那众多卒子归回原位。 京防被渗透,皇帝查出来了,可禁军他还未查出。 明苏思索半晌,命人设法将此事透到皇帝的暗探手中。禁军与京防都要整顿。 整顿便意味着军中要生动盪,动盪她便可趁乱混些人进去。 如此一连三日,各处都在大动。直到第四日午后,皇帝方召见诸皇子与公主。 皇子们先入殿,明苏与其他公主不同,也与皇子们一批。 皇帝还躺在榻上,侍疾的是一名明苏从未见过的妃嫔,见他们入殿,连忙放下了药碗,与众人行了一礼,避到后殿去了。 众人行过礼,明苏往榻上瞧了一眼,大是震惊,皇帝眼角全是皱纹,鬍鬚头髮显然拾掇过了,却显然多了不少白髮,面色是蜡黄的,一开口声音也沙哑:「你们来了?」 三皇子与五皇子都极惶恐,大皇子、四皇子则是事不关己。 尤其四皇子,面带病容,身子瘦骨嶙峋,瞧上去比皇帝还沧桑些。 皇帝目光凌厉,在这些人面上一个一个地看过来,看到明苏时目色缓和了些。 不出事时尚好,一出了事,便能看出谁安分谁不安分了。 皇帝自然忌惮明苏,但眼下也不得不对她委以重任,让她替他看住了明寅明辰。 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皇帝自来是不将这二子放在眼中的。二子也习惯了。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说了几句,恩威并施地告诫了三皇子与五皇子几句,皇帝便微微有些喘气,累得厉害。 他目光落在大皇子身上顿了顿,便道:「你们且退下吧。」 众人便退下了,公主们入殿中问安。 到了殿外,大皇子顿住了脚步,明苏见此,也就留了留,其他皇子都走了。 大皇子方缓缓地往下走,明苏跟在他身边,他们走到底下,便见前方宫道上有一身形清矍身着道袍的道士由远及近地走来。 大皇子看到他,便顿住了脚步,道:「这是我府中的道长。」 没想到皇帝动作竟这么快。明苏望着大皇子,笑道:「皇兄今次可立大功了。」 大皇子也穿着一身道袍,发上是一根玉簪。她目光一凝,望向远处道:「我六岁时生了场病,病得迷迷煳煳,我的母亲位卑,请不到好太医,便去求了皇后娘娘。」 明苏知道他说的皇后娘娘是先皇后,宫中提起先皇后多半称废后,因陛下下了明诏,废黜了她。很少有人会以皇后相称。 「皇后娘娘人很好,带着太医亲自来看我,我很想唤她一声母后。 但母亲说,皇后娘娘没孩子,我若称她母后,其他皇子便会以为我有入继中宫之心,必会忌惮我,来害我。 我只得打消了念头。后面我病犹未愈,甚至越来越严重。 皇后娘娘也很着急,有一日,她与我道,会请父皇来看我,要我快快好起来。我那时很高兴,因为我时常是见不到父皇的。」大皇子缓缓地说道。 他平日里话少,看着像是沉迷炼丹,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皇室中多瞧不起他,也无人与他往来,这些话,自然他也不曾与人说过。 「隔日,父皇果然来了,我很高兴,可父皇一入殿便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曾走近了看我。 母亲很惶恐,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我也很害怕,可身上实在难受,我想父皇能抱我一下。
第115页 于是便出了声,结果父皇却只是冷冷地朝榻上瞥了一眼,说了一句,再吵,就将你们母子逐出宫去。 我那时不知道逐出宫是何意,但想来很是严重,便不敢说话了。 也不知为何,那句话,那一瞥,随我长大,不仅未忘,反而越来越清晰,使我越来越害怕。 之后许多次宫宴上,父皇当着众人的面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我都不觉高兴,反而时常想到病中之事。」 大皇子说着,明苏并未打断,只静静地听。 他说完了,笑道:「很奇怪,不过是被看了一眼,骂了一句,那句话兴许是吓唬孩子的。 可我却忘不了,后来母亲没了。父皇也不伤心,她下葬的那日,是雨天,我记得很清楚,她葬在皇室陵园里,葬得很偏僻,墓碑也做得潦草,像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宫人一般。 我难受得厉害,回了宫,只觉无处容身,便想寻父皇,向他讨个差使。结果,父皇在顺妃宫中,与她一同饮酒赏雨。」 大皇子说到此处,便停下了。 明苏也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过世,父亲却在与人饮酒作乐,换了谁,都不好过。 半晌,那道长已入殿去了,大皇子轻轻嘆了口气,道:「除夕之宴,我知道你是有意为之,但皇后娘娘待我很好,你又是她膝下长大的,我便帮你这一次。」 明苏行了个礼: 「多谢皇兄。」 大皇子朝紫宸殿看了一眼,道:「道长法号无为山人,在我府中七年,有些本事,的确能炼出使人身强体健的丹药。 但那丹药只有数日之效,数日之后,便会厌食乏力,需再服一粒。服食日久,还会越来越依赖。」 明苏道:「皇兄用了?」 「我只服了数回,察觉不对,便寻了只黄狗来试药。」 大皇子说道,「无为很懂事,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还有些把柄在我手中,能使他乖乖听命。」 明苏听到这里,明白大皇子的用意了,他是交易来了。 「皇兄要什么?」明苏笑道。 大皇子问道:「你能给什么?」 明苏想了想,道:「追赠你的母亲太妃之位。」 大皇子面露霁色:「那便多谢皇妹了。」 说罢,扬长而去。 明苏目送他远去,并未离去,而是吩咐了身后的侍从两句,自己去了边上一处亭子里等候。 大皇子今番之举,与其说是与她交易,不如说是投诚来了。 先以往事拉近距离,再以母亲之事引她怜悯,最后抛出筹码,以示他之诚意。 至于能给什么,想必她不论许诺什么,大皇兄都会接下。但观他听闻许她母亲尊位的神色,可见他是满意的。 陛下这一病,众人都慌了神,先前谁都不靠的,也不得不做个抉择。 大皇子占了个长字,明寅明辰都容不下他,反倒是她这边,不大在意这个。 明苏有些好奇,大皇兄拿住了无为的什么把柄,能使他乖乖听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派去的内侍来禀:「道长自紫宸殿出来了,陛下将他安置在了万方殿。」 万方殿在前朝后宫的交叉处,有一道门拦着,入不得后宫,不会惊扰妃嫔。那处倒是合宜。 明苏道:「再去看着。」 又过半个时辰,那内侍回禀道:「五皇子殿下已去拜访过道长了。」 明苏这才起身,往万方殿去。 她到时,五皇子已走了,几上的茶盏还未收拾。无为手拿拂尘,起身见了个礼,明苏看了看他,见他瞧上去很年轻,竟看不出岁数。 「殿下来了。」无为说道。 殿中之人都已退下了。无为笑着道:「殿下安心,小道说了习惯道童服侍,陛下便未指派宫人。」 明苏道:「道长如何取得陛下信任?」 无为回道:「小道取出一枚丹药,一剖为二,我服其一,陛下服其一。」 之后,不必说,自是见效了。 明苏便笑了笑,果真有些本事。再看他的行事,可见来前大皇子便与他吩咐过了。 第一回相见,明苏并未说什么深入的,只是闲谈了几句,无为也知此,跟着闲聊。 几句之后,明苏闲谈道:「前几日相国寺避雨,听那主持说了番魂魄与躯体分离的话语。这是佛家言论,道家可也有相似之论?」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说平日里道听途说来的趣事,无为自也不疑心,笑道:「有。魂魄与躯体本就可分离,平日里修为修的是躯体,待得辟谷,躯体便干净了,进一步修体魄,直至躯体不老,体魄不坏,也就长生了。」 明苏听罢,接着问:「可若人已死了,躯体已损,用不得了,魂入黄泉,可能招得回来?」 无为道:「能……」 明苏再问:「如何招回?」 无为笑道:「这便难了,要将黄泉之人招回,须得阎王放人。且大张旗鼓地招回又如何? 一缕轻魂,已躯体可附,何况魂魄是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到头来,还是得回去。」 明苏便有些茫然,她也反应过来了,招回来,她也留不住。 她又说了些旁的,什么狐狸精,什么书生,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事,招魂混在其中也就不起眼。 倒使得无为暗自道了一句,皇家可真有意思,为父的想长生,为女的想的竟是些灵异鬼怪之事。
第116页 明苏告辞了。 她往淑妃殿中去,一面走,一面想招回来留不住,又有什么用。 她想了一路,最后,却又想,招回来,说句话,道个别,约个来生,也是好的。 哪怕说不了话,见一面也值得。 到了淑妃跟前,她便将此事说了。 淑妃大惊:「人死不能復生,招魂一说,如此荒谬,你竟相信?」 明苏奇道:「我为何不信,此说十分有理,必是真的。」 淑妃瞠目结舌,道:「你便如此信那道人?」 明苏笑:「第一回相见,我如何能信他?我连大皇兄都不信,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以免他来个黄雀在后。」 口说无凭,一直不往来的人,说几句几句亲近话,掏几句心窝子,她就信了?笑话…… 淑妃一听,倒是舒了口气,道:「那你如何就信招魂之术?」 「招魂之术,很有道理,那道人未必行,但依儿臣看天下之大,必有能人,招魂必是可成。」 淑妃还是不懂,可明苏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淑妃只觉她是魔怔了,或是叫什么魇着了。她想了想,再问:「那你看长生可否?」 「不可……」明苏想都未想,「若有长生之人,为何闻所未闻?何况人的躯体本就是要老的,如何长生? 秦皇汉武富有天下,都未能长生,可见此道不通。但招魂不同,招魂是令故人归来,看过一眼,说几句话,也就罢了,与死而復生是两回事,是很可行的。」 淑妃听罢,总算明白,为何求长生,求仙道如此一看便是荒谬之论的话却有许多精明强干的皇帝相信了。 不是他们煳涂,而是人一没了指望,哪怕是极其微渺的希望,都会紧紧握住,一丝不放的。 淑妃顿觉心酸,想,也好,让明苏有个指望,她也能高兴些。 「那你别轻忽了正事。」 明苏笑得明朗,好似三月天里的太阳,明朗得近乎耀眼:「母妃放心,她回来,若见我因她荒怠,必会生气,我要让她安心。」 淑妃便点了点头,说到别处去了。 「父皇动作真是快,才几日,便想起皇兄的丹药来了。」明苏说道。 淑妃道:「你是还小,不知老病有多可怕,他快五十了,多少皇帝在这岁数都见先人去了。 他还如此放纵酒色。身子岂能不坏。偏偏平日里又是耽溺享乐惯了的,要他收敛,当真是难,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重获青春。」 明苏一想确实如此,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明苏便告退了。 淑妃见她走了,回了寝殿,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只盒子。 她看了那盒子半日,方打开了,里面是封书信,信中只短短的一句话:「保全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纸还很新,墨也未洇开,只是那人当时写得急,字迹潦草。 「宓儿不在了,明苏很想她,想要剑走偏锋,求告于道术。这很荒唐,可也算是个寄託。」 淑妃轻轻地说道,像是在与心爱之人说说她们的孩子近日的状况。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明苏降生那日,先皇后就抱着明苏坐在床边逗弄。 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没忍住,与她道:「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 那人没有答话,一晃十余载,直至她危难之时,为了劝住她,留住她,方给了她这样一封书信,答应了她当年的请求。 这是她求了大半生的事,可如今却成了一道枷锁,紧紧地锁住她。 「你也不说明白,照看到多大才算照看好了。」淑妃抱怨了一句,可即便是抱怨的话,她都是轻轻的,不忍心当真责备。 明苏自南薰殿出来,仍旧琢磨着无为的那几句话。 一缕轻魂,无躯体可附。 明苏想得入了神,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走到一处柳树下,柳树纸条柔嫩,一根一根地垂下来。 明苏近日志怪话本看多了,看到柳树便想到柳树可辟邪,她记得有一篇里,讲到兔子精附身在一名女子身上,被道人用柳枝抽了出来。 明苏抬手抚了下细长的柳叶,忽然间,她悟了,魂魄无躯体可附是因躯体坏了,可魂魄未必只能附在自己的躯体里,也可如兔子精一般,附到旁人身上! 第五十三章 明苏一个激动将手中的柳叶揪了下来。 不错, 若是魂魄附身,那便能解释为何性情相似,可相貌、声音却浑然不同了。 她只觉得什么都想通了, 兴奋之下, 将手边那根柳条上的叶子都薅秃了。 她全然没想过过世五年的人占了旁人的身子重返阳间是一件何等奇诡、恐怖之事, 只想她摸到眉目了。 一个兴奋之下,她将柳枝揪断了,转身就朝仁明殿去。 幸好是夏日, 时辰虽不早,天还亮着, 乃至勐烈的阳光也和煦下来, 微微地照耀着, 温柔地将人、树木、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路过去,这条走了无数回的宫道还是熟悉的模样, 可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草木更绿, 花儿更红,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温润好看的模样。 明苏提着柳枝, 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门口的内侍要替她禀报她也没理,一路闯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给事正向皇后禀事,见信国殿下闯进来,便停下了, 朝她望来。
第117页 皇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 听闻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她, 便与她笑了笑,回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给事便退下了。 明苏急惶惶地冲来,到了皇后跟前,反倒不知说什么。 皇后迤逦走近,裙摆翩跹,笑望着她,道:「急急忙忙地闯来,怎么到了跟前,又不说话了?」 她说着,目光下移,看到了明苏手中的柳条,道:「你为何抓着根柳条?」 明苏听到柳条,一下子就回了神,忙回身将柳条掷出殿门,掷得远远的,生怕这东西伤到了阿宓的魂魄。 她走回来,到郑宓面前,又显得拘谨,摇摇头道:「随手摺的。」 说罢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就像是她从未见过这人一般。 郑宓见她如此痴傻,也不知她是怎么了,走上前,试探着碰一碰她的肩,明苏没有躲,郑宓便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淋淋的。 「你是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紧张地抿了下唇,紧盯着她,欲道,我知道你附在旁人身上的秘密啦。 可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这只是她的猜想,皇后还未承认。 这半年探寻推测,明苏已极为肯定,皇后便是郑宓,只是她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做到。 眼下一切都通了,明苏倏然间觉得委屈,为何你就在我面前,却不肯相认。 难道那夜小客舍中所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那为何又要收下我的小貔貅? 「儿臣欲向娘娘求一幅墨宝。」明苏说道,「儿臣近日常觉迷茫,想求娘娘赐墨宝以作勉励。」 她突然赶来,突然要墨宝。郑宓只觉不寻常,对上明苏望着她的清澈目光,郑宓恍然明白,她是要看她的笔迹。 她陡然间一慌,强自镇定道:「许久不曾动笔,怕是写不好看,公主不如等本宫练上几日。」 「我就要今日,就要此时。」明苏说道,执拗而任性。 郑宓无措。明苏却步步紧逼,再问:「你给不给?」力逼着郑宓向她表态。 郑宓便望着她,明苏丝毫不惧地回视,这本该是有些霸道任性的,可因她抿紧的唇角却显得十分使人心软。 郑宓想,明苏必是发觉什么了?可她又如何猜得到她就是郑宓。 她轻轻地嘆了口气,又看了看明苏,问:「你真想要?」 明苏毫不犹豫地点头。 郑宓早已命人自棠宅取了棠玉往日书写过的书籍,将她的字迹临摹得极为相似,足可以假乱真。她曾书写了一封书信回去,连棠演都未瞧出端倪。 「好……」郑宓应道。 明苏倏然亮了眼睛,像是唯恐她后悔,大步走在她前头,道:「儿臣替娘娘研墨。」 她显是高兴极了,语气中都有几分轻快,背影间是这一年来少见的欢欣。 郑宓走在身后,微微抬首,看着她的耳朵。记得小客舍分别那年,明苏的个头还要比她矮上一些。五年过去,她却是高出一截了。 明苏笑吟吟的,不必皇后吩咐,自倒了些清水入砚。 而后捻起墨锭研磨起来,一面磨,她一面道:「娘娘……」 二字出口,她打住了,手下动作不停,改了口:「你,想写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 郑宓已拿起笔了,闻言便是一顿。明苏见她提笔,突然便想起来,有一回阿宓曾尝试临摹郑太傅的笔迹,除了力道,有七八成相似,乍一眼看不出来。 她立即想起棠玉的那间闺阁中有一书架,上头的书中有她的笔迹,皇后大可以命人将书取来,临摹上数日,以她的天赋,必然很快就能仿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字了。 明苏一慌,抬起头来,看着皇后的眼睛,她眼中的目光是她发现的第一处像阿宓的地方。明苏强调:「要你写的,你的字,我才喜欢。」 她话中的意味太过明显,郑宓一怔,抬头看她,却看到明苏的眼中隐有泪光。这一瞬间,郑宓便知,明苏什么都知道了。 「要你的字。」明苏又强调了一遍,一字一顿的,「不要别人的。」 郑宓握笔的手有了几分颤意,斜阳晚照,窗外的竹子交叉生长,影子也随意地往窗台上躺,明苏就看着她,她眼中的目光渐渐地转为哀求,便好似所有的希望都交託在她的笔下了。 郑宓慌乱,只觉手中的笔重逾千钧,她低下头,脑海无数念头闪过,笔就要落下,忽然门边来了一人,站在门外出声:「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信国殿下。」 郑宓的笔停住了,望向门外,是赵梁。 纸上只有一滴墨,是方才赵梁骤然出声时,皇后失手点下的。明苏握紧了拳头,手心满是冰凉的冷汗。 「小的莽撞,惊扰了娘娘与殿下。」赵梁赔笑着道,「只是陛下急召,信国殿下快快随小的前去面圣吧。」 突如其来的召见,突如其来的打断,明苏满心的腻烦,险些说出「中午不是见过驾了」?郑宓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明苏顺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劲道有些大,抓疼郑宓了。 不能郑宓蹙一下眉头,明苏立即意识到了,忙松了手,指腹在被她握疼的地方轻轻地抚了抚。 「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明苏说道,松开了手。 郑宓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压抑的愤恨、狂躁。
第118页 赵梁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明苏举步,自郑宓身边走出。 她走到门口处,郑宓在身后道:「这幅字,来日再为公主书写。」 明苏脚下一顿,她知皇后此言是为安抚她,可因她这一句,她却越发地急躁,越发地迫不及待,越发想要立即就看一看这具身躯里的魂魄。 「多谢娘娘。」明苏并未转身,背对着皇后说罢,便走了出去。 离了仁明殿,焦躁之心不减,反倒越来越充斥胸口。 「无为山人本事高强,陛下服了他献上的丹药,精神好多了。」赵梁突然出声道。 明苏闻言,只得转了注意,笑着应对:「那就好。」 赵梁落后他半步,二人走得颇快,却也不影响口中往来。 「中午才拜见过父皇,为何这时又有召见,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赵梁低着头,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微微屈下的腰显出几分卑微来:「这小的就不知了。」 他说罢笑了两声,又道:「陛下圣心独断,小的哪能猜到陛下的心思。不过此次陛下只召见了殿下一人。 兴许是服下丹药,有了精神,想起殿下来了,宫里宫外何人不知,陛下最喜欢的孩子便是您了。」 明苏听懂了,这是告诉她,皇帝服下丹药,有了精神,心下又起了什么算计,这才召她去的。 此事恐怕还不小。这一番去定有收穫。 可明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知她眼下当集中精力,去应对陛下。 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方才未遭打断,她会看到什么?皇后写下的会是谁的字迹? 她为何不与她相认?五年过去,她不讨她喜欢了吗? 明苏想得晃神,眼见路边植了柳树,甚至道:「此树不祥,宫中不当有柳树。」 她乍然说了这么一句,倒让赵梁摸不着头脑,使得他反覆思量这话中有什么深意? 是信国殿下修为深了,还是他赵梁不中用了,打机锋都打不明白了。 二人就这么迷迷瞪瞪地到了紫宸殿。 明苏行过礼站起身,便见皇帝倚在床头,手中捧着碗粥,用得不紧不慢,面上还有几分惬意。 虽仍是鬚髮皆白,皱纹横生,但精气神上已不是中午见时的那般颓萎苍老了。 无为果真有几分本事,难怪一入宫便得皇帝如此礼遇。明苏心道,面上则不多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皇帝缓缓咽下一口粥,将碗往边上一递,自有宦官上前接过。 他取过帕子,擦了擦嘴,打量了明苏两眼,笑道:「坐下说。」 立即有宫人送上杌子来。 明苏便坐了,笑与皇帝道:「父皇好些了?」 「好了。不过是虚惊一场,那些太医不中用,这才显得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一般。」皇帝轻松道。 「那就好,儿臣们也就安心了。」明苏回道。 「你是安心,可他们朕看就不见得了。」皇帝淡淡道。 明苏只装作听不懂,她心中想的是,皇帝赶紧把话说完,让她赶得及在宫门下钥前再去一趟仁明殿,逼迫皇后,当着她的面把字写出来。 「文官就不说了,朕一向知晓朝中那起子文人,口口声声说着忠君,实则最是藏污纳垢……」 南面的窗开着,想来是皇帝感觉好些了,便嫌殿中药气重,命人开窗透风的。明苏瞥了眼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 「可禁军、京防,他们都有染指,此事朕最不能忍!」皇帝怒道。 明苏回神,站起身,恭敬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一摆手:「你坐,别站起来,说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朕疼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朕还能不知?」 明苏便笑了笑,依言坐下了,可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年少时也是真心敬仰孺慕父亲的,郑家案发时,她虽夹在中间为难,也不曾怨怪过什么,母后死在她眼前,她痛苦气愤,迷惘无措,可念着他到底是她的父亲,与她有十四年的生养之恩,也不曾狠下心恨他。 谁知,她喊了多年父皇的人,面上说着疼爱,可心中却是拿她当个笑话在看。 「病了一场,看清了人心,岁数到了,也不得不服老。」皇帝嘆道。 明苏忙道:「父皇万寿无疆,岂有老之说。」 皇帝摆摆手,直言道:「今日召你来,便是要你替朕看着明寅与明辰。禁军与京防都有他们的人,朕看全部换上一轮朕方能安心。 还有朝中,党附于他们的羽翼,得好生修剪上一番,此事交由你去做。」 明苏一怔,她知皇帝这一病,她必能得不少好处。 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好事,修剪羽翼,便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安插心腹的机会。 可世上哪有白得的果子,后头必是有事等着她。明苏心生警惕,面上则做出诚惶诚恐之色:「父皇说的哪里话……」 「你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皇帝斩钉截铁道,强势地令明苏别再开口。 明苏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郑宓那孩子,你可寻到了?」 骤然间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攥紧了她的心脏,一口气勐然间提不上来。 明苏无声地吞咽了一下,方平息了心中生出了的怒火,低下了头道:「还不曾。」
第119页 「关外可寻过?」皇帝关切道。 「关外地荒,不好找,但儿臣已命人看住关口了。」 明苏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微微垂着头,于是皇帝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冷淡,体贴笑道:「你放心,天下看着大,其实也就这么点,仔细找找,不会寻不到的。 江南,塞北,还有什么山村,荒地,树林子,好好找,重逢会有时。」 明苏显出受教之色,可听到树林子三字,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噁心,却不得不应付着,幸好,皇帝也说得差不多了,令她退下了。 明苏出了紫宸殿,外头天都黑了。她自提了盏灯,原是想要回仁明殿去的,结果赵梁匆匆地来,见了她,道:「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传召呢。」 明苏一听,只得作罢。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做什么,他躺在榻上起不来,气色好了些,眼下也不敢如何的。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后为她写幅字。 既然等不到,明苏只得先回府。 她又想起皇帝的话,树林子三字,倘若她还蒙在鼓里,想必会如一傻子般,无动于衷。她回到府中,连夜寻人议事。 天将亮,她梳洗之后,前往皇城与几位高官议事。 去的路上,她才有几分闲暇,能去想昨日皇后要写的是哪种笔迹。 不论哪种,这一打断,兴许又要生变。 只要一日未能自皇后口中坦诚她便是郑宓,明苏便一日不得安宁。 她距真相很近了,可她不但不能高兴,反而渐渐地焦躁,心神都被牵动着。 甚至想到郑宓二字,她都像是被人提在空中,上不来下不去。 她烦乱得要命,恨不能直接提熘着柳枝,将阿宓的魂魄赶出来,亲眼看到,亲眼确认。 第五十四章 皇帝卧病, 早朝自是取消了,近日的奏疏俱是几名重臣商量着批示,极为要紧非皇帝过目不可的, 则都送去了紫宸殿, 堆在了御案上, 等着皇帝大好了御览。 明苏到时,几位大臣都在了,见她到了, 皆起身行礼,举止之间较之往日恭敬不少。明苏一看, 便知皇帝已知会过他们了。 果然, 待众人行过礼, 坐下后,中书令便道:「一切皆听殿下吩咐。」 明苏一听, 目光便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 果见众人各怀心思。 五皇子三皇子争斗了这些年, 这些重臣之中岂会无偏向。 皇帝知会,必不会明白坦言二子不肖, 见君父骤病,而生自重之心,欲修其羽翼,稍作警示。 而只会稍稍表露些许不满,而后在明苏行事之时, 再加以偏向, 此事便成了。 但明苏行事之时,必会遭到底下阻挠,单单眼前这几人, 便是各怀心思,尤其是皇帝这一病,大臣们必然各有打算。 中书令说罢,不闻公主开口,余下几人惧明苏往日之威,也不敢出声。 明苏随手拿过案上的一本文书,看了几眼,想的不是如何完成父命,削减二位皇兄的势力,而是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若说是那二人将手伸到了禁军与京防,使得皇帝忌惮,却也不至于忌惮至此。 他二人经营日久,在军中倘若仍是一点都插不上手,那才是真的奇怪。 依明苏之见,整顿二军,稍加警示也就罢了,何至于削其羽翼。 且听昨夜陛下话中之意,似是要她尽快办完此事。 何必如此焦急? 更何况这些年来,陛下看似宠着她,纵着她,依赖她,可其实,甚少与她权柄,只在她周旋于二位皇兄之间时,方才予以支持。他显是防着她,又为何骤然与她这样大的权柄? 明苏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又怎会如他之意。她笑着与众人说了几句,态度很是温和,说到二位皇兄身上时,却是不轻不重地带过,似是暂且还未想好如何行事,不愿此时深谈,又似接下这桩差事她也无可奈何,心下正没主意。 大臣们也在察言观色,见她如此,都暂且松了口气。 皇帝不问朝政,许多事不好决断,中书令也另有事与公主商量,明苏便一直留到了日落。这一日,竟无人提起皇帝吩咐下来的事。 明苏有计量,她拖延不办,陛下若心急,自然会召她去问话,到时便可试探其用意。 她自衙署出来,身后跟着班大臣,这几位皆是朝中拔尖的重臣,簇拥在她身旁,衬得她风光无限。一直走到宫门口,众人方才行礼离去。 明苏登车回府。应酬了整日,此时独处,她便惦记起昨日未写下的那幅字来。她看得出来,昨日皇后已动容了,偏生却被打断。 明苏揉了揉眉心,劝了自己一句好事多磨,却仍是气得厉害。 车中闷,她嫌弃窗帘欲透透风,恰好见窗外程池生打马而过。 那马瞧上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奔腾起来,四蹄有力,有雷霆万钧之势,一看就知是难得的汗血宝马。 她记得前几日,边城有一将军就给五皇兄献了两匹。看来程池生在五皇兄跟前颇为得脸。 他那几名心腹落到明苏的手中,但她行事干净,并未落下马脚。 故而程池生也只当这几人逃走了,并不如何惊慌,倒是在五皇子门下专心经营起来,很快便得了五皇子倚重。 明苏目光一暗,心道,正好无处泄愤。
第120页 回到府中,用过晚膳,明苏在园中踱步消食,也池中的荷花不知何时,竟开了。 她心念一动,想我待皇后好一些,兴许她一动容便会将她的字迹写给她看了。 明苏这般想着,寻了艘小舟,亲自往池中央中去,精心挑拣了几支开得最美的荷花折下,又摇晃着小舟回到岸边,寻了玄过到身前,将荷花交给他,吩咐道:「你将这花送去仁明殿,告诉皇后,这是府中今年新开的第一片荷花,我亲自挑选,亲自折下,献入宫中,供娘娘观赏一笑。」 玄过接过了,见她心情尚好,便笑着打趣道:「殿下近日总惦念仁明殿。难怪昨夜赵中官见殿下走在道上都能猜出殿下是要往仁明殿去。」 明苏笑骂了句:「胡吣……」正要他快去,突然,她的面色就变了:「你说昨夜我走在宫道上,赵梁便猜到我要去仁明殿?」 玄过不知她为何如此惊异,却下意识地端正了容色,禀道:「是啊,那条道是去往后宫的必经之路,可往南薰殿,可往仁明殿,也可往殿下的贞观殿,何以赵中官便笃定殿下是要去仁明殿,还好意相告陛下召见娘娘,免了殿下一趟白跑。」 明苏昨日魂不守舍的,未及多想,今日一提,她便发觉不对了。 这宫中人人说话都爱说一半,掩一半,一不留神,便会错漏。 赵梁这是何意? 明苏回忆他昨日说的话。 「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传召呢。」 陛下有事吩咐,要她不必去了。可见她不必去,与陛下的吩咐有关。皇后是后宫之主,陛下吩咐之事,必与后宫有关。 赵梁是提示她陛下在宫中也有所举措,要她离仁明殿远些。 前朝与后宫一起动,莫非陛下当真要整治明寅明辰? 可眼下能顶事的皇子只他二人,总不至于当真废弃。明苏竟不懂皇帝在想些什么。 玄过等了一会儿,见殿下沉思不语,便问了一句:「这花还送否?」 明苏抬了下手:「缓两日看。」 还是谨慎些为好。 只是缓两日花便该蔫了。明苏有些心疼,将花接了过来,自己拿着,回了内书房。 她寻了一白玉花钵,将荷花好生地养了起来。花瓣粉嫩,荷叶碧绿,浮在水上,便好似自白玉中开出的一般,既雅致,又别有一番韵味。 明苏看着,却很烦闷。 就像是面前被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需将这层纸捅破,便可窥见真相,故人相认了。可偏偏诸事烦扰,绊住了脚步。 明苏断定纸的那边必是阿宓,必是她回来了,可她却没有一丝信心,不是没有信心她能猜对,而是没有信心,阿宓会与她相认。 她握住挂在颈间的小貔貅,想,昨日书房中,她求她写字,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皇后必是能听懂的。 但凡她心中还有她,她有一丝顾念旧情,便一定会回应她。 可明苏却不敢肯定她们间的旧情在阿宓心中是否还当真,也不知何时起的,她只知追随着郑宓,寻找着她的踪迹,可对她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几分,却不敢那般肯定了。 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待我哪怕有一丝在意,便朝我迈一步吧,哪怕只是眼神示意都好。 明苏心中默念,煎熬难当。 隔日,明苏起身,正要出门,外头突然递来一张纸条。 她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貔貅二字。明苏一惊,立即道:「谁送来的,那人何在?」 僕役回道:「是一名老者,衣衫平常,容貌毁坏,家令带入府的,他说殿下见了这纸,必会见他。」 明苏道:「命他来见。」 而此时宫中,郑宓也起了。 前日皇帝召她,一入寝殿,便与她道:「你入宫一年,所行之事,颇得朕心,唯有一件,后宫之中,消息传递,往来不止,使朕的朝堂,朕的后宫,规矩全无。」 郑宓自是请罪,其实这一年来,后宫的消息传递较之以往,以好了不少,余下仍在活跃的,也只德妃与贤妃了。 至于这二人,一来她们在宫中经营日久,极难根除,二来也是郑宓有意纵容。 若是她真将二妃压得毫无反抗之力,她便该深受皇帝忌惮了。 皇帝召她来,也不是要听她请罪,他缓缓道:「朕今日才召见了无为山人,山人入万方殿不到一刻,明辰便到了,明辰一走,明苏接着登门,明苏只后明寅也未落下。 怎么他们三人的消息竟这般灵通,朕在宫中见了谁,不出一个时辰,便是人尽皆知了,这般下去,只怕朕在殿中说了什么,也抖落得到处都是。」 皇帝斥责了一通,方道:「山人习惯道通伺候,便由得他去,但他炼丹的炉子,决不许有旁人靠近。如今日这般的消息往来也断不许再有。」 郑宓听懂了,原来是惜命,怕有人在丹药中做手脚。 她露出为难之色:「余者臣妾皆应付得来,但贤妃与德妃是二位皇子生母,臣妾怕是有心无力。」 皇帝冷声道:「二子不孝,朕还未晏驾,他们便惦念着皇位了。品行如此卑劣,是二妃之过。你只管去做,自有朕为你撑腰。」 郑宓听到此,立即便想起方才皇帝已召见过明苏了,他们说了什么?难道也是相似的话?
第121页 她猜测着,斟酌着,口中自然应是。皇帝没别的事了,便命她退下。 郑宓告退,行至殿门处,正要开门,身后忽然道:「你与明苏往来很密,但如今,她受朕指派,主事前朝。 而你整顿后宫,皆是如此势大,是否该避一避嫌了?」 皇帝的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郑宓闭了下眼睛,回过身,容色自若:「臣妾明白。」 「当真明白?」皇帝说道,他面上有一抹红润,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竟也不觉疲惫。 那丹药果真奇效。皇帝很是得意,话语间不免悠然自得起来。 「明苏虽是女子,终归有个喜好女色的名头在,后妃嫔只知避着成年的皇子,却不曾避着她,此事很不妥当。」 郑宓的心顿时抽紧,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焦急来,口中则顺从道:「臣妾遵旨。」 皇帝见她如此乖顺,又想她这几回替他挑选的美人都很合他意,如此乖觉,还算合用,便安抚道:「朕知你无子,难免担心将来之事,故而欲在前朝寻个靠山,这才与明苏多加往来。 可你也不必急,只要你别再如大婚那日般犯煳涂,今后的日子还长着,皇子会有的。」 这话真是叫人噁心透了。郑宓胃中一阵翻涌,面上还得做出欣喜之人,拜谢:「有陛下此言,臣妾便放心了。」 皇帝很是自得,后宫妃嫔这般相争,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生个皇子,好永享富贵权势?他说完了话,这才放皇后退下。 郑宓出了紫宸殿,举止自若地往后宫去,直回到仁明殿,她饮下一杯浓茶,压住胃中翻涌的噁心。 皇帝已是明言,要她不再与明苏往来。 若是往日,也没什么,她与明苏一两月见上一次,也是寻常。 可今时不同。明苏才猜到了端倪,她央求她写一幅字,反覆地强调,反覆地恳求,要她写她的字,这已是明示了。 她猜到了。 郑宓不知她是如何想到的,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她是如何猜想出来的,可光看明苏的魂不守舍,看她求着她赐一幅字,看她眼中的泪光,都可知她必是经了不少波折。 郑宓惊喜交加。 她原先不敢相认,不过是因害怕明苏恨她,她甚至想过,便以皇后的身份,与明苏重新开始,直到明苏再度喜欢她,再与她坦白。 可明苏恳求她以真字迹相见,她想见她,想确定真的是她。 若是恨,是不会这般的,若是恨,只怕会避之不及,又怎会追根究底,只求一个真相。 郑宓坐在殿中,心下冷一阵热一阵,皇帝既已明言,她与明苏便不好再见了,可眼下却偏偏是她们最不能相互无音讯的时候。 明苏才向她求过字迹,若是眼下她避而不见,不论是何缘由,明苏心中必会猜疑是否是她不愿意以真字迹相见。 若是如此,明苏该多煎熬。 郑宓苦思许久。她其实仍存了惧意,害怕明苏依旧是恨她的,只是出于年少时的情分,方会如此追根究底。 等到她承认,明苏便会想起她在容城丢下了她,再度恨上她。 可她想到明苏眼中的泪光,与她哀求的语气,心就像被利刃划了无数道口子一般,疼得厉害。 郑宓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派了宫人出宫。 皇帝才吩咐过,她自然不会直接令宫人去公主府,而是辗转命苏都前往公主府,见明苏一面。 向苏都探寻为何皇帝会如此憎恨郑家,是她死而復生后,做的唯一一件会暴露她便是郑宓的事。 这时苏都应当已见到明苏了吧。郑宓望着窗外的天色,默默想道。 明苏确实已见到苏都了,她看到他脸上遍布划痕,辨认了许久,方睁大了眼睛,道:「你是父皇身边的苏中官,你怎在此处?你的脸怎变成这副模样了?」 苏都郑重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小的苏都,拜见信国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苏啊,这一步她走了,下次相见一定要用力拥抱才行。 第五十五章 紫宸殿的宫人数月之间或杀或撵, 除了赵梁全部换了一批,此事明苏自然知晓,也曾疑过查过, 奈何那两年里陛下防她防得紧, 母妃身边的宫人更是隔上一段时日, 便会更换一批,使她无法培植亲信。 明苏寻觅了一阵,毫无眉目, 这才不得不放弃,想着终究还是得自身扎实, 方才将精力放到朝中斡旋。 眼下, 苏都却出现了。明苏查不出全部人的去向, 但苏都这内侍首领她是知道的,他六年前就死了, 是死于疫病。 明苏一见他这模样, 便知其中必要蹊跷, 道了声:「随我来。」便往书房走去。 苏都站起身,这些年过去, 他老了十岁不止,面上伤疤褶皱,嵴背佝偻,精气神都垮了,像是换了个人。 不想殿下一眼就认出了他, 苏都自不免高兴, 跟在信国殿下身后走了过去。 一入书房,明苏便关了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卿数年间都去了哪里?为何早些年宫中传言卿已殁了?」 她既不解, 又存疑,一个早该不在人世之人,忽然出现,又寻上了她,明苏自然存了几分慎重。 苏都却是兀自高兴,并未发现信国殿下眼中的警惕,他笑着道:「是皇后娘娘命小的来见殿下的。」
第122页 明苏一怔:「皇后娘娘?」她忙追问:「卿何时与皇后娘娘搭上的线?」 见她着急,苏都忙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皇后如何寻上他的都说了一遍:「今年年初,宫中要放一批到了岁数的宫人出宫,还有不少上了岁数的宦官,也给了恩典出宫荣养,趁着进出正乱,皇后娘娘便将小的送出宫了。 原是给了份盘缠,让小的还乡的。可小的七岁那年就被採买的宫人买进宫去做了内侍,哪儿还记得什么乡土,且小的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可胜在忠心耿耿,便求了娘娘,留在京中,帮着做些跑跑腿的简单活计。」 他本该一出宫就来拜见殿下的,但他是皇后自宫中那死泥潭中挖出来的,算着是皇后的人。 心里虽厌透了那四四方方宫墙围出的天地,却到底在里头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知晓忌讳。 宫中便是父子母女都不是亲密无间的,是谁的人便听谁的吩咐,多的不能做,做了兴许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故而,虽一心惦记着殿下这里,苏都并未贸然登门,直至皇后授意。 「皇后派你来的?」明苏又问,她听得满脑子混乱,却也有预感,预感极为强烈,可她还是不敢去碰。 苏都答了句是。 明苏倒吸了口气,她敛住了心神,再问:「皇后当日在宫中找出你,是为何事?」 「为郑家的事。」苏都如实答道,又将去岁冬日冷宫之中对皇后说的话,重新对明苏讲了一遍,这一讲,便是说来话长了。 明苏听罢了,只觉荒唐,灭人一族,连孤儿寡妇都未留一个,为的竟是一己私怨,为人君者,竟是如此用权以私,罔顾人性。 明苏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愤恨咒骂在脑海中交织半晌,安静下来后,她想的便仅仅是。 倘若当年没有郑家那场大祸,她与阿宓会是什么什么模样? 是早已缔结连理,相知相守,还是犹你追我赶的,怀着忐忑甜蜜相互试探相互走近? 总之绝不会是如今隔着身份隔着陌生面容相顾不相识。 明苏重重地闭了下眼,微微仰起了头。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勐地睁眼,望着苏都,问:「皇后派你来的?」 这话她方才已问过一遍了,怎么又问?苏都虽奇,可对上信国殿下灼灼的目光,仍是回道:「是……」 「她在宫中找到你,为的是要你说出郑家覆灭的缘由?」明苏又问。 「不错……」苏都回道。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轰然炸开,明苏两耳嗡鸣,她想要笑一下,可当下里,却高兴得连怎么笑都忘了,双唇颤动着,眼底浮着泪光。 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沙哑地道了声:「好……」 说罢,眼泪便掉了下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如同疯了一般,连声道:「好、好。」 她此刻,浑身的血都是滚烫的,沸腾的,能让她平静下来的,只有郑宓。 她要马上见到她,要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要马上见到她。 明苏举步便要开门出去。 见她突然发疯,突然要走,苏都赶忙说道:「娘娘命小的传话,这些日子,暂别相见。」 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未能放出箭,便被拦腰剪断。 明苏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话中的意思,怔怔地待在门口。 苏都跟上来,说道:「陛下寻了娘娘去,要她整治后宫,且以二位前朝后宫,各掌权柄,理当避嫌为由,要娘娘与殿下别再往来。」 他这每一个字都像雷鸣一般敲击在明苏耳中,明苏听完,好一会儿才明白意思,松了口气,原来是碍于形势不好相见。 松完了气,又是焦灼,那要何时才见她? 她好不容易方按捺下了浮躁,回过身,问:「娘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苏都回道:「娘娘说,陛下如此大动必不寻常,要小的嘱咐殿下一句,务必小心。」 是不寻常,昨日她便有疑心。眼下听皇后再讲,明苏便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急感。 她锁眉沉思片刻,道:「代我转告娘娘,若有难,无为可用。」 有郑家那回的惊变在前,皇帝的行事风格明苏已有些了解,若有急变,必是雷霆万钧,宫里宫外不及相互照拂。 无为在宫中,接下去必会得皇帝信任重用,将他留给皇后,比她自己用要好得多。 苏都早已出宫,还不知宫中已开始问道了,也不知无为是何人,却是将这话记下了,道:「小的必将此言转达娘娘。」 明苏颔首,心里却是惶急不安,她推了开了门,外头是庭院,草木葱茏,晨光和煦,好似一派明媚,却不知这明朗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阴霾与杀机。明苏蹙了下眉,道:「告诉娘娘,万事小心。」 苏都应下了,仍由家令将他藏在轿中送出去。 明苏仍站在庭中,情绪的波动,仍未能平息。她原想的是,她寻到了确切的证据,到阿宓面前揭破,而后呢?而后的事,或质问,或垂泪,总归是重逢,是欢欣。 结果,最后一步,却是阿宓走了。 激动狂喜平息下来,是暖融融的一波又一波的熨帖与感动,明苏迎来了新一轮的等待,她要与阿宓再见,她要将小貔貅仍赠送给她,连同她的一颗心一起,捧到阿宓跟前,请她收下。
第123页 心脏跳得极快,明苏命人往无为那处传了话,便朝外走去,如昨日那般,去与重臣议事,两下里仍是敷衍着。 警觉起来,便能察觉不少往日不曾发现的事。明苏发觉她府外监视之人更多了,不止是她府外,其他几位皇子府外,亦是如此,京防与禁军撤了大半的将官,还得任命新的,新的人选没那么快定下,委任状也没那么快下来,禁军与京防便有群龙无首的混乱之意。 明苏不便见他们,但外祖楚家是在军中扎根过好几辈人的,顾入川也曾在禁军中任过职,调回京后,自少不得四下走动。 除了她,还有其余的势力明里暗里都在动。 三皇子五皇子已知皇帝有裁撤之意,面上竟是比明苏更紧着联络门人。 皇帝原以为三皇子也好,五皇子也好,这些年下来。 虽各自经营了不少党羽,但都在控制之中,要如何裁剪羽翼,皆是轻而易举之事,谁知四五日过去,竟是一点动静都无。 他并未立即召明苏,而是先寻了几名重臣来问,重臣们各有偏向,自然极力欲拖延,也不也敢说是信国殿下不曾用心,只道二位皇子无大过,门下亦是行事有度,寻不出法办的名目。 皇帝这时方生出一丝心惊,而后宫之中,皇后行事亦不顺利,他命人看紧了皇后,皇后行事亦是用心,但贤妃与德妃的势力,盘根错节,竟难撼动。 皇帝顿时疑心起二子势大到了何等地步。他又召明苏来见。 这时,皇帝已自龙床上下地了,气色红润,鬚髮都理过了,齐整而体贴,已不是那日康平殿中昏厥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明苏规规矩矩地行礼,略略显露出沮丧:「儿臣有负父皇厚望。」 行事不顺,皇帝早已知晓了,这些年来,他事事顺遂,朝政也掌控在手,从未有过眼下这等明示暗示之后,仍旧圣意难通的情形发生。 他骤然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的诏令颁行下去竟无一人奉诏的恐怖情形。 他强按下了不安,笑着命明苏起身,安慰她,罢了又许诺:「二子不孝,幸而还有你来分忧。」 他又勉励了两句,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前朝也没有公主即位的先例。」 明苏适时显出惊喜与惶恐之态,保证必会好生为君父分忧。 皇帝见她如此欣喜,自以得逞,便令她退下。 明苏明白皇帝的用意了。明辰明寅不肯坐以待毙,但皇帝并非束手无策,他若肯亲自出手,费些力气也就平了。 但他却非要她来,便是要他们相互损耗,最好来个三败俱伤,而后他便可轻轻松松地收拾残局。 一出了紫宸殿,明苏便开始思念泛滥,她想到去岁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她与阿宓便是在此地重逢的,可惜她竟不能一眼就认出她。 她想到昆玉殿中她对她说话那般不客气,想到之后许多次相见的非嘲即讽。 明苏想见郑宓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积了满腹的话想说。 她想起来了,皇后向她表达过爱慕的,那时或排斥,或欣悦,放到此时却只剩了心痒难耐,她也不知是想问她为何开始时不相认,还是问她说的爱慕是否是真,又或是干脆什么也别管,把话都抢过来,告诉她要安安稳稳地当太后是不成的,宫观也不会给,青灯古佛更是不用想。她会用后半生让她不得安生。 这些日子,明苏白日忙,夜间睡觉时,想了好多好多动人的情话。 但更多的是想,她们下一回相见会是在怎样一个境况中。 一名内侍自殿中出来,见信国殿下还未走,与她行了一礼。 赵梁提了把伞从殿中出来,瞥了那内侍一眼,冷道:「陛下命你去召皇后娘娘,你还在此磨蹭什么?」 那内侍忙称是,赶紧走了。 殿外日头毒辣,赵梁将伞送到明苏手中,笑着道:「外头热,殿下用这把伞吧。」 明苏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中官好意。」接过了伞,又摘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抛与赵梁,当做打赏。赵梁忙接下,道了谢。 明苏撑着伞,走下台阶。看着从容不迫,与平常并无二致,实则,已紧张坏了。光是自听到赵梁口中说出皇后二字,便已不能平静。 仁明殿离得不远,她特意走得慢了些,朝每一条皇后可能经过的宫道上装作不经意地望一眼,却都未看到她的身影。 明苏沮丧不已,到宫外登车,她暗自嘀咕,怎地这般没运道。 待车驾前行,她又忍不住暗道,好运积攒,让我与阿宓能顺顺噹噹的。 郑宓到紫宸殿外时,便看到了赵梁腰间的玉佩,而玉佩底下坠着的如意结,与当年明苏送给她的乳牙扇坠上一样的制式。 这是明苏的物件。郑宓心头一跳,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紫宸殿前的玉阶、宫道空空荡荡,唯有两侧持戟而立的禁军。 可即便看不到明苏的人影,郑宓仍像是多了一桩隐秘的心事——她来过。 第五十六章 紫宸殿内, 无为正在殿中,与皇帝说道:「这一炉丹药炼了三日三夜,便只得这一枚,陛下当趁早服用。」 余音未落, 门外通禀, 皇后到了。 郑宓入殿,向皇帝行了礼,无为站在皇帝身边, 手握拂尘,朝皇后欠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第124页 他颇有几分傲慢, 皇帝却不以为意, 郑宓笑道:「免礼……」 又看到放在锦匣中的那枚丹药, 「陛下是要服食丹药?」 皇帝方与明苏周旋,那时观明苏神色话语, 觉得她是听进去了, 可明苏一走, 他回想了一番,又觉没底, 故而不免有些烦意。 闻皇后此言,他点了下头,又望向那丹药,望了片刻,抬头瞧了赵梁一眼。 赵梁会意, 赔笑着上前, 取了丹药下去,不一会儿回来,那丹药已盛在一小小的银碟中, 自中间剖开,分成了两半。 赵梁将银碟碰到皇帝面前,皇帝取其一,接着又送到道长跟前,无为将余下一半拈在手中。皇帝望着他,抬了下手道:「道长请。」 无为微微敛目,将丹药放入口中,吞下了。过了一会儿,见他无事,皇帝似也耐不住性子了,将手中的那半枚丹药放入口中服下。 殿中无人开口,郑宓在旁静立了许久,看着眼前这情景。 皇帝合着眼,似在感受丹药之妙。郑宓朝无为看了一眼,无为也望过来,他缓缓地闭了下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郑宓便知,他已得了明苏的吩咐,听她的差遣。 过了半晌,皇帝方睁开双眼,面上一派喜意:「好啊,朕觉有一股气在腹中,暖融融的,自丹田起,蔓延至全身经络,身子轻了几分,如游云端,舒畅得很。」 无为却是波澜不惊,抬了抬眼皮,说了一句:「不过是半枚丹药之效,陛下过誉。」 将丹药一分为二,各服一半,自是因信不过他。他这么一揭出来,皇帝不仅不以为忤。 反倒有些懊悔,道长是世外高人,他如此疑心慢待,许会惹恼了他。 他当即道:「这丹药有如此奇效,道长辛苦,朕这里备了些薄礼,赠与道长。」 说罢正要令人拿上来,转念一想左不过是些金银玉器一类的俗物,拿上来,倒显得他这皇帝俗气了,转口道:「些许东西,朕命人送去道长丹房。」 无为无惊无喜,道了句:「多谢陛下。」 郑宓在边上看着,心道,这道长确实有几分本事。 皇帝却突然想到一事,望着无为问道:「道长身怀大才,何以在皇子府中一留便是五年?」 他向来多疑,更不必说这人是皇子用过的,他不免留了个心思,恐他是大皇子安插到他身边来的。 无为却似浑然不在意,淡淡道:「缘分来了,为师为友罢了。小道与陛下亦是缘分在此,无缘则不相见。」 皇帝听罢,只觉他并不如何愿留在宫中。可转念一想,又恐他是装腔作势。 无为毕竟有本事,能炼出丹药来。皇帝纵有疑心,也不敢轻易表露,他想了想,又问:「吾儿服食道长丹药五年,体质可有不同于凡俗?」 「只格外康健罢了。」无为说道。 皇帝一怔,顿生怒意,怒意间还有几分怅惘,道:「服食五年丹药,竟只较常人康健一些?」 「自然……」无为仍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能否长乐无极,看运也看命,皇子有运,奈何无命。」有运说的,自然是遇上了他。 皇帝怒意顿消,心头狠狠地一跳,他有了些猜想,却又不敢置信,忙问:「何人有命?」 无为抬眼瞥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普天之下,何人命最贵?」 皇帝怔然,随即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啊好啊。」 无为却没什么继续与他周旋下去的意思,掐指算了算,道:「出来也久了,小道该回丹房了。」 皇帝正喜不自禁,闻言也不恼,甚至于起身相送,显然已对无为深信不疑。 郑宓入殿便似不存在一旁,旁观了全程,尤其是皇帝听到那句何人命最贵之时惊喜得意,心下不知怎么很觉得好笑。 皇帝自第一回服食丹药,便生出了妄想。那丹药实在厉害,他卧病在床,体虚无力,精力都抽了干净,众多太医轮番诊脉,商量用药,连着用数日,却无半点起效。 结果,无为一来,只半枚丹药,便使他如获新生,如返壮年。 如此鲜明对比,由不得皇帝不生妄想。 那时,他隐隐间就有了长生之念。既然他要长生,留着皇子有何用,皇子们争来争去,还扰乱了他的朝纲,来日必会影响他修行。 无为一走,皇帝便将目光落在了皇后身上,他心情极好,语气也颇和煦:「皇后可是无半点进展,动作要快啊。」 皇后显出惶恐之状,低声应是。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后,深宫妇人,就该如何温顺听话,他摆手令她退下,靠在龙椅上,感受体内那阵暖融融的舒适之意。 郑宓走出大殿,到了殿外,想着方才皇帝被无为哄得团团转的情形,越发觉得好笑,可她并未笑出来,而是深深地想念起明苏来。 依明苏的促狭,她若见了方才那情形,只怕还会讽刺上两句。 此时已是傍晚,日头不那么勐烈了,皇后的肩舆就停在台阶下。她缓缓步下台阶,心下琢磨着皇帝会如何行事。 还得多谢皇帝与她肃清六宫的权柄,她拖延着,未曾如何打压贤妃与德妃,却将精力大半花在收买紫宸殿宫人上头。目下已有些成效。 郑宓回到仁明殿,思索着一味搪塞敷衍,恐怕不是长久之道,皇帝眼下倚重她。
第125页 不过是看她最识趣,但若她始终拖延不办,皇帝必会架空她,另寻他人。 郑宓为难起来,想明苏那头如何了。 明苏那头亦在为难。她也如郑宓一般,欲拖延,可拖延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她原本的想法,是令皇帝沉迷炼丹,荒怠政务,她便可趁机收敛大权,收拾了明辰与明寅。 而后逼宫,逼皇帝退位,让他从此再也下不了诏书。 可谁知,皇帝竟心急至此,只服下半枚丹药,便有了长生之心。 总归人心算不准。明苏甚是为难,但她却并不如何苦恼,细细思索着,一遍遍地召心腹来议事,欲摸清如今朝中这局势。 明苏再三与几位心腹商议,刑部尚书坚定以为,最要紧的是趁京防与禁军正乱着,插一枚钉子进去。掌握了京防,将来进也好,退也罢,都有依仗。 明苏也是这么看的,她望向顾入川。顾入川是名悍将,可他身着一身儒服,坐在厅中,竟无一丝悍气。看上去,好似一名饱读诗书的书生。 见公主看过来,顾入川起身,举止之间,彬彬有礼:「京防臣有门路,禁军怕是得费些功夫。」 禁军毕竟关乎宫城安慰,皇帝如何能不上心,哪怕如今他沉迷丹药,也不忘时时过问禁军诸事。明苏自是知晓,点了点头道:「你去办。」 可皇帝要她削减二位皇兄势力的事。明苏仍无眉目,她又不傻,若是连明辰与明寅都容不下,皇帝必然更容不下她。 她若顺顺噹噹地办完此事,皇帝势必要朝她下手。 明苏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甚至想,待掌控了京防,便干脆实打实地反了吧,可母妃与阿宓都在宫中,便如人质一般,掌控在皇帝手中。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苏都又来了,这回,他径直被引入内书房中,明苏见了他,问:「娘娘有何吩咐?」 为防中途被截留,郑宓传出宫的消息皆是命人口述,并未留在纸上。 苏都禀道:「娘娘说,殿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她在宫中经营日久,足以自保,淑妃娘娘亦不会是殿下的拖累。」 明苏闻言,大惊,急问道:「宫中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命人传话, 宫中必是出了事。 明苏心急如焚,她最忧心的便留在宫中的皇后与淑妃。 苏都正要答话,房门被叩响, 一名幕僚急事来禀。 这下不必苏都来答了, 幕僚要禀的是同一件事。 皇帝软禁了德妃, 且以逆反之名派人拿捕三皇子。眼下,禁军正往三皇子府上去。 明苏瘫软在椅上,她明白了, 必是她与皇后数日拖延不办,皇帝不耐烦了, 干脆自己动手。 三皇子为人虽粗犷, 可他对德妃的孝顺之心是人尽皆知的。哪怕只是为了德妃的安危, 三皇子也必不会反抗。 同理,要她就范, 皇帝便只需以淑妃为质。 苏都知晓信国殿下与淑妃娘娘的母女之情, 见殿下面色灰败, 便知她所想,劝道:「殿下快快动手吧。」 明苏摆了下手, 苏都心下嘆了口气,退了出去,幕僚也跟着退下了。 不过一个时辰,外头便传消息来,三皇子就范, 已被押入宗正寺中关押, 皇帝下诏由大理寺与宗正卿一同审理三皇子之案。 大理寺卿依附五皇子多年,宗正卿是先帝幼弟,只白担了个官职, 却从来不过问朝事。看似二人同审,实则是大理寺卿一人主理。 明苏心道,三皇兄是折了,看来父皇这回是真心急,料理了三皇兄,也就稳住了五皇兄,接下来便该是她了。 五皇子日益得势,毕竟三皇子折了,余下的也就他了。 他门下几名大臣急于讨好,忙着搜罗三皇子的罪证,送入大理寺中。 但除却这几名急着向五皇子献媚的大臣,余者皆静了下来。 尤其是经过六年前郑家那一场的大臣,更是闭口不言,一语不发。 因自三皇子被拿入宫中后,宫中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了,任凭三皇子系的大臣如何悄然往宫中传递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无一丝回应。 这情形,与当年郑家覆灭之前一模一样。 明苏几度欲入宫求见皇帝,然而那道平日任由她出入的宫门,却严加把守了起来。 不论如何威胁逼迫,守门的将军皆只有一句答覆:「无诏不得入宫。」 不只是明苏,五皇子亦然,大臣们也是如此。 数日之间,朝中人心惶惶,却又各自压抑,整座京城皆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静等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然而紫宸殿中,却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乃至有几分和风轻拂的轻快。 皇帝并未着龙袍,他换了身道袍,髮丝也如道士一般束起,手中拿着柄拂尘,盘腿坐在蒲团上,合着眼睛,正在悟道。 可惜,他正得意着,未能专心在道上,倒是想起了些,前程往事。 他亲政那年,郑泓在还政前,与他说了句话,他说恳请陛下谨记,陛下若勤政爱民,天下便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若荒淫无道,天下便是万民的天下。 这话之意,再浅显不过,郑泓是在告诫他,须得勤勉政务,爱护子民。否则,天下万民,人人都可能举旗造反,来反他。 他起初也深以为然,不敢懈怠,渐渐的,他发觉并非如此。
第126页 只要他还是皇帝,牢牢把持着朝政,偶有懈怠也无妨。 倘若有人心怀反意,那便捉拿下狱,斩草除根便可。 他的天下,他的皇位稳稳噹噹。 今次亦是如此。 皇帝也懒得理会明苏是有意拖延还是怎地,任她如何心计,在他面前也无挣扎之力。他想着,睁开了眼,四下一环顾,略略蹙了下眉头。 紫宸殿本是议政之处,满是尘俗之气,在此打坐修行,恐怕事倍功半,得修一座宫观才好。 那宫观必得修得高,上及九天,抬手可摘星辰,如此配得上他皇帝的气派。 还有无为的确有能耐,须敬着他,可他要替他炼丹,腾不出空来指点他悟道。他当再寻几名有修为的道长,来伺候他一同悟道。 皇帝心下想道,便站起身,走到御案后,欲书两道诏书,一为修建宫观,一为招揽道人。他提了笔,还未及落下,又往案头一掷,满面不悦。 暂且还不成,他要大修宫观,要招揽道人,大臣们少不得妄议几句劳民伤财。 单是说便也罢了,去岁刚闹的一场灾,平了场乱,皆耗费不小,国库那边未必能痛痛快快拨银。 还是再等两日,两日后应当一切便当尘埃落定了。 皇帝捋了捋须,重新捡起拂尘,心道,还是慢了些。 他这些年说一不二惯了,这回只耽搁了几日,便生怒意。这时,赵梁入殿来,禀道:「陛下,午时了。」 皇帝喜上眉梢,什么怒意都没有了,挥了下拂尘,走下殿来,道:「无为道长与朕说好了午时论道,为何还不来?朕去瞧瞧他。」 皇帝到万方殿时,皇后正由一名道童送出万方殿的偏门。 她独身回了仁明殿,云桑见她回来,大松了口气,将她迎入殿中,小声道:「娘娘有什么事,吩咐底下走一趟便是了,何须亲自出门?未免太冒险了些。」 郑宓的心思都在别处,她扶着扶手坐下,想到什么,问:「消息还是送不出去?」 云桑愁道:「是。连膳房採买的内侍也全换了人,禁军入驻后宫,妃嫔们皆不敢出门了。」 众人皆蛰伏之时,仁明殿若有什么动作,便显眼得很了。 消息传不出去。郑宓握紧了扶手,心越发地沉了下去。 「信国殿下怕是还不知淑妃娘娘已遭软禁。」云桑轻声道,说得郑宓愈加心烦。 可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淑妃遭软禁,郑宓道:「膳房不通,其余各处呢?内侍省,莳花局,还有车马司也都不通吗?」 这话,晨间已问过一次了,各处不是禁止出入宫门便是换了紫宸殿的人,云桑为难地望着皇后,郑宓烦乱不已,想道,只盼明苏已发觉了危机。 明苏换了身不显眼的衣衫,坐在马车中,马车亦不是她平日所乘的嵌了公主府徽号的那一驾,马车外跟着几名持刀的僕役,扮作了寻常家僕模样。 她正要出京,这几日出入城门查得格外严,开城门的时辰推了一个时辰,闭城门的时辰则提早了一个时辰,守门的将士多了一倍不止,每个出入城门之人,不论王公与平民皆要仔细检查。 「殿下放心,守门的是赵将军,都打点好了。」玄过禀道。 明苏合目端坐,她开了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宫中仍无消息传来?」 玄过道:「是,也传不进去,几道宫门好似铁打的一般,卡得死死的,不许宫人靠近,守门的禁军更是油盐不进。不单咱们,五皇子处亦是受挫。」 消息无往来,宫中是什么情形便一概不知,如此情境,不免使人心慌。 玄过知她记挂淑妃娘娘,便道:「殿下忍耐一日,待明日便可见到淑妃娘娘了。」 眼下也只好如此期盼。明苏虽不安,仍是点了下头。 马车渐渐停下,外头响起喧嚷声,是要过城门了。 明苏不得不按捺下忧心,应对眼前。门帘倏然自外掀开,一满脸络腮鬍的将军踏上车辕,探身进来,他单手按在腰间的刀上,星目如炬,朝里头看了两眼,退了出去,道:「放!」 话音一落,马车缓缓起步,走了出去。 一出城门,明苏一行便加快了速度,径直到京城十里外的一处破庙,庙前早有高骑在马背上的一名将军在等候,他身后,还带了数十名卒子,较之明苏的轻车简行,要气派得多。 远远见车驾到来,将军便立即下了马。 明苏掀开门帘,并未下车,而是与他说了一句:「刘将军久候。」 刘将军立即起身,拱了拱手:「只怕殿下不来。」 明苏一笑,下了车,换骑马,挥了下马鞭,道:「事不宜迟,走。」 刘将军原还有些忐忑,见她如此神色松快,好似胜券在握,也跟着笑了笑,翻身上马,紧跟在明苏身后。 抵达京防大营外,恰好夜幕降临,京防营中,无数火把点起,将大营照得灯火通明,营中纪律严明,不时便有盔甲加身的巡逻兵经过。 明苏在营前勒紧缰绳,下了马,刘将军戴上了兜帽,将面容掩在兜帽之下,紧跟在她身后。 明苏环顾此处,见营门后守了约莫百余名士卒,两侧角楼上亦是人影憧憧,且每过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会有全副武装的巡逻兵,巡经此处,防守极严。 她不见惊慌,反倒笑着说了句:「京防营军纪言明,士卒军容整肃,全赖将军治军有方。」
第127页 刘将军苦笑,恭敬道:「殿下过奖,臣愧不敢当。」 又见她如此言辞,全然是将京防营视作了囊中之物,更添了几分信心。 明苏抬了抬下颔。 紧跟她身后的长史会意,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守门的士卒,傲慢道:「陛下密诏到了,还不开门迎接。」 守门之人一听,连忙拱手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容卑职先通禀将军。」 长史露出不满之色,好似恼怒区区一个守门的卒子竟敢将密诏拦在门外,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等等也无妨。」 守门之人闻声,朝那声音来源一看,见是名王孙装扮的公子,再一看,分明是女子。 有这等气度的女子,普天之下,寻不出第二人来,他心下有了数,又想信国殿下不掩身份,想来是真有密诏到了。 但他也不敢擅自开门,躬身一礼:「劳诸位贵人稍候。」说罢,吩咐了身旁的士卒几句,飞奔入营通传去了。 过不多久,大营中立即奔出两名将军,为首的,是新上任的京防营总指挥使江舟,他身后跟着的,是顾入川。 因是密诏,故江舟并未宣扬,他站在营门后,先行了一礼,而后道:「密旨何在?臣请一观。」 明苏原本带笑的面容,听到这一句,便沉了下来,冷笑道:「卿是要孤隔着这营门,将密诏递给你?」 京中为官的,谁没听说过信国殿下的跋扈,江舟心下叫苦,想着陛下派谁不好,派了这祖宗来,口中则恭敬道:「臣赴任前,陛下曾有明诏,要臣不得擅放任何人入营,无诏亦不得领兵出营。臣不敢不遵,恳请殿下谅解,与密诏一观。」 「明诏是诏,密诏便不是诏了?江舟,你今日不将营门打开,将孤好好地迎进去,来日朝中,孤必不与你罢休!」明苏恼怒道。 江舟为难,他到任不过半月,营中还有许多事未收拾,且这回换任,还有不少将军未到任,营中乱糟糟的。 若是信国殿下居心不轨,放她入营,无异于纵虎入羊群。 可若是当真有密诏,也不是他能耽搁得起的。 明苏与了他片刻计量轻重,但并未容他仔细思考,高声嚷道:「好啊,孤早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却没想到不过半月,江指挥使便已自大至此了。这密诏,不传了,横竖不过一通罢,孤怕什么!」 说罢,转身就要走,顾入川适时道:「殿下且慢。」 明苏已转过身,闻言回头睨了他一眼。顾入川压低了声,对江舟道:「指挥使何以与信国殿下过不去?她的性子,最好争个颜面,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下去,又道:「卑职看过了,营外至多不过数十人,咱们大营中却有四十万精兵,怕什么? 最要紧的是陛下的密诏,密诏若不能宣,耽搁了事,谁能吃罪得起?」 江舟一听,像是被鼓励了一通,心道。也是,数十人对数十万,怕什么。 可他还是隐隐觉得不对,信国殿下强横任性不假。 可她却能与二位皇子相争而不落下风,这样的人,哪里是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的。 江舟不语,好似全然未理会顾入川的话。 明苏的嵴背已被汗湿了,紧张不已,今次来,是身家性命都搭上了,若不能成,便只有一条死路。 她克制着神色,未显露慌意,气急而笑般地点了点头:「今日之辱,孤记下了。」 说罢转身,朝马走去,踩上马镫,翻身上马,其余人等,皆与她一般,牵马的牵马,上马的上马,毫不留恋。 顾入川急道:「她是公主,她办不好差使,回京最多禁足上几日,耽搁的大事,罪名都是要指挥使来担的!」 江舟仍旧不语,盯紧着明苏,明苏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全然是矜贵惯了的公主出门受怠慢后的恼怒任性。 她高高扬起马鞭,就要挥下了,江舟目光一暗,高声道:「开营门!」 顾入川在他身后,将高悬的心放下了。 明苏拉着缰绳,冷眼瞧着营门打开。江舟出门来迎,笑着赔罪,明苏不敢再耽搁,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她下了马,随江舟入营。 既是密诏,自然要密宣,入得主帐,将人都遣退了,江舟看了看明苏身边的几名侍从,还有那名一直戴着兜帽,半掩着容貌的男子,道:「殿下将他们也遣出去吧。」 明苏道:「怕是不行,他们还要为我办事。」 江舟顿觉不对,他望向那男子,男子的兜帽已掀开,江舟瞪大了眼睛:「刘……」 他没能说下去,便是一声吃痛的闷哼,殿外的顾入川不知何时潜了进来,匕首稳稳地自背后刺入他腰间。 江舟眦目欲裂,想到他半月前来到军营,新将上任,底下难免诸多不服,顾入川替他奔走,整肃军纪,将局面稳了下来,被他视作了心腹。 原来是早就谋划好了的,他早已入了彀。 「你……」江舟瞪着顾入川,顾入川拔出匕首,江舟倒下了。 血自他的伤口溢出,连盔甲都染红了。明苏看到这一抹血色,骤然头痛欲裂,心头勐然一悸,脑海中有什么猩红的画面闪过。 「殿下,不能耽搁了!」顾入川提醒道。 明苏回过神,忍住痛意,回头与刘将军道:「接下来,便看将军的本事了。」
第128页 刘将军拱手行军礼:「殿下放心,臣领京防营五年,这营中皆是臣带出的兵,臣有十足把握。」 说罢,不再多言,自大帐案头取了兵符,带着他那数十卒子,前去收拢兵权。 明苏低头看倒在地上的江舟,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脉,犹有脉搏。 可若是任由他这般躺在地上,无人问津,必然是没命的。 「关押看守,命军医来救治。」明苏下令道。 大军自京防营拔出之时,正过子时。明苏换了身盔甲,坐镇军中,以勤王平乱之名,调动大军,朝京城去。 到京城外,接应的赵将军已等候多时了,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先行的十万精兵军纪严明,无声地潜入城中。 这时,天边吐白,京城的正中,皇宫里也派出了一队骑兵,为首的那人手持皇帝诏书,直往信国公主府去,诏书上所书,与前头锁拿三皇子的诏书如出一辙,称信国公主有负圣恩,意图谋逆。 这诏书若是昨日来,便是冤枉构陷,而在今日,明苏已将这罪名坐实了。 禁军不过数百,且皆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差使,并未如何警惕,遇上明苏带来的京防营,无半点反抗之力。 天已大亮,然而京中的大街小巷却全无人烟,许多朝廷大员的府邸,听闻信国公主府外的动静,选择了紧闭府门。 禁军首领大声嚷道:「殿下辜负圣恩,谋逆作乱,便不想想宫中的淑妃娘娘吗?」 玄过使了个眼色,他的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明苏提剑,高据马上,与众人高声道:「陛下在宫中,受人胁迫,危在旦夕,诸位随我入宫勤王,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刘将军与几位其余几位京防营的将军齐声应道:「臣等听候殿下差遣!」 接下去,便是十万精兵震耳欲聋的唿喝。这情形任谁见了,都会产生指点江山的豪气万丈。 明苏却无任何得意,她的心悬得很紧,生怕出一丝差错,母妃和阿宓都要遭遇不测。怕她若败了,身后这众多将士,便要受她牵连。 可她面上只能显出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 皇宫城墙高而厚,易守难攻,而宫中食水充沛,守上年余不成问题。 年余之久,变数无数,明苏自无这个耐心。听取几位将军献策,下令以全部兵力,攻取北门。 信国殿下来势突然,各门皆无准备,只来得及匆匆关闭城门,各处城门皆派了人飞奔入宫,请陛下示下。 京城已歷经百余年富贵太平,早成了一个锦绣堆,今日却起了烽烟。禁军与京防一个守在城头,一个列阵待发。 明苏坐在马上,她朝城头望去,禁军将士皆面带怯意。 皇帝行事太急,禁军与京防一样,从上至下换了许多将官,还有不少甚至未到任。 而禁军首领已在方才被她在公主府外生擒。禁军难免群龙无首。 眼下最好便是将门叫开,免去刀光之灾。但禁军无皇帝诏令,怎敢开门。 明苏举剑,这是她平生第一回着甲举剑,身后则是十万追随于她的将士,而面前则是居住着天子,居住着她的父亲的宫城。 将士们已摆开攻城的阵列,城头禁军茫然畏惧,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趁着敌军士气正弱,这是最好的攻城时机。明苏挥剑,高声喊道:「沖!」 霎时间喊杀声震天,京防军训练有素,弓箭手掩护,破门兵抬起铁撞木朝城门冲去。 禁军不少士兵反应不及,中箭摔下城头,坠落在地,摔得脑浆崩裂,鲜血横流。 破门兵朝前飞奔,然而到一半,禁军亦调来了弓箭手,他们在城垛之后,朝下放箭,上打下本就容易,何况有城垛与箭塔为屏障。 局势很快扭转,破门兵倒下了一批,铁撞木掉落在地。 「上!快上!」顾入川在后头指挥士兵,以盾牌掩护,一大批士兵直冲上去。 禁军的箭矢就这么多,弓箭手也只那几个,光是人海战术,都能将他们耗尽。 明苏坐在马上,看得清楚,前方一个又一个的血肉之躯倒下了,有京防军,也有禁军,他们都是血肉模煳的,倒在地上,血从他们身上流下,淌到地上,血腥气很快便布满空气。 又一批破门兵倒下,自然又有新的士兵接上。禁军人虽少,却胜在武备精良,竟撑住了。 刘将军见此,打马到明苏身旁,献策道:「殿下,守城将士多半有家眷在京中,不如请他们的家人来叫门。」 明苏点了下头,立即便分出两队兵,策马奔向城中各处。 她心下骤然冒出一丝茫然,想为何就走到这一步。因为父皇不会留她性命,因为她想活,她只能反击。因为阿宓和母妃在宫中,她想她们一家人能团聚。 可守城的将士们何尝不想一家人团聚,他们便如江舟一般,未必就是恶人,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难道她与阿宓要团聚,就要践踏旁人的鲜血吗? 「那么多的大臣,平日在朝堂之上高谈忠君爱民之论,目下这情形,竟是一个都没来。哪儿来的忠君,哪儿来的爱民!」刘将军讽笑道。 明苏骤然想道,不对,朝廷不该是这样党同伐异的朝廷,百官也不该是这样毫无胆气的百官,她做这件事,不止是为她和阿宓。 她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果真如此,越发坚定决心。
第129页 城墙上,有一洪亮的声音在大喊:「陛下有令,严守城门!陛下有令,严守城门!」 禁军听到这一声,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 那声音又响起:「淑妃已被拿下,已在押来城门的路上了,信国殿下难道连母亲都不要了吗?还快快下马请罪!」 明苏一听,便是一慌,人总有越是慌乱越是镇定的本事。 明苏一言不发,盯着城墙上的动静,片刻之后,发觉箭雨逐渐慢了下来。 「他们箭矢不多了。攻!」 顾入川闻言,朝城头望了一眼,这回他拔出腰间的刀,更多的京防军攻了上去,冲过了箭雨,铁撞木撞击在城门上,一下又一下。 本该押解到城头的淑妃却在紫宸殿中。皇后站在她的身边,她们正对着皇帝,皇帝瘫倒在龙椅上怒视着二人。 「皇后安敢?」皇帝怒道,又缓缓调转目光望向身边的无为,「朕待你不薄,你怎能与她勾结!」 「陛下快下诏命禁军放下刀弩,打开城门吧。」郑宓说道。 皇帝不肯应,他服了无为的丹药,骤然间身不能动。 宫外信国殿下就要攻进来了,陛下却突然龙体抱恙,紫宸殿中众人见此,自然六神无主,赵梁做主,请了皇后来主持大局。 皇帝抱恙,请皇后来,是理所应当的事,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皇帝一见他们,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他高声道:「来人!来人!」 无人应答。 郑宓走上前,拿过一道空白的诏书,写下命禁军弃械投降的赵铭,取过玉玺盖上,交由她的心腹内侍,命他带去北门。 皇帝见她竟然全然未曾将他放在眼中,怒不可遏,又高喊了两声护驾。可平日紧守在紫宸殿外的禁军却毫无动静。 「陛下忘了?禁军已全被派去守门了。」郑宓缓缓道。若非如此,她也到不了此处。 皇帝身上像被抽了力气,满面灰败,他目光混浊,望着郑宓,道:「朕待你可有何处不周?你身为皇后,则能如此大逆不道?你行谋逆之事,难道就不怕万民唾骂?」 郑宓看着他,道:「陛下当问问先皇后,问问郑太傅,问问为你建造离宫的徭役,问问饿死的灾民,问问枉死狱中的忠良,是否有不周之处。」 皇帝目光一缩,眼中浮现惧怕,郑宓一步步向他走近,皇帝倒吸了口冷气,欲向后躲,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 郑宓在他身前弯下身,贴到他耳畔。 皇帝心头乱跳,不知怎么,竟畏惧得厉害,喃喃道:「你别过来……」 郑宓便不动了,皇帝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未松完,便听皇后的声音自他耳中灌入:「我是郑宓。」 皇帝勐然间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他恐惧不已,连连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北门诏书送到时,城门已破,禁军败局已定,诏书一到,却是免去了一场屠戮,禁军全部弃械投降。 明苏带着京防军飞奔入内廷。 她心急火燎地往前赶路,可是脑袋却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什么,该期盼什么,也不愿想自今日后,会有什么发生变化。 她急匆匆地赶到紫宸殿外,看到了玉阶上站着的那人。 霎时间,期盼有了,天空仿佛明朗广阔起来。 明苏提着剑,走到她身前,郑宓便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们四目相对。 她的身后是数万精兵,人人皆着甲冑,手里都握着刀,气势汹汹。 明苏停住了脚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宓,而后将剑丢到了一旁,跪下了:「儿臣拜见皇后娘娘。」 身后数万精兵一齐跪下,唿喊之声响彻云霄:「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然而郑宓却只看得到她身前的明苏,她弯起唇,俯下身,哑声道:「起来,快起来。」 明苏就着她的搀扶站起身,一把将她抱到了怀中,郑宓闭上眼睛,靠在她的肩上,这么久了,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安心。 她听到明苏在她耳边轻轻地唤:「阿宓……」 一声又一声,带着不安,带着压抑的欣喜,带着深切的爱。 郑宓蓦然掉下眼泪:「是我,明苏,我回来了。」 第五十八章 明苏真想抱着郑宓永远都不松开, 可是不行,身后众多将士还跪着,殿中皇帝还在, 今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还得善后, 那些龟缩在府中的大臣,也是时候召他们入宫来了。 接下去的事,既多且杂, 少不得耗费心力,且她到底是逼宫篡位, 拖得越久, 便越易生变, 自然是越快定下越好。可明苏抱着郑宓真的不想放开。 郑宓拍拍她的肩,柔声道:「去吧……」 明苏缓缓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她退开一些, 望着郑宓, 她的脸上残余着泪水,明苏抬手替她轻轻地拭去。 郑宓任由她的指腹在她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方抬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又催促了一声:「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明苏点了点头,退开一步,站到她的身旁。 郑宓便直面那数万跪地的精兵,她抬高声音, 望向众人, 高声道:「众卿免礼。」 「谢娘娘!」将士们的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他们一齐起身, 甲冑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郑宓环视众人,容色庄重,带着略微悲伤,沉声说道:「贤妃与五皇子意图谋逆,贤妃在宫中劫持了陛下,屡番伪下诏令,欲与五皇子里应外合,幸而信国公主与众卿奉诏来救,解了宫中之困。」
第130页 底下的将士,不通政务的,只当自己当真是追随信国殿下平了五皇子的谋逆。 唯有寥寥几名将军心知肚明,公主已是胜者,胜者岂能有污名,谋逆的罪名只能由旁人来背。这是心照不宣的话。 而这些话,除了皇帝,唯有皇后说出方最为名正言顺。 将士们伏拜,齐声道:「臣等万死不辞!」 郑宓便转向明苏,道:「陛下抱恙,不能理政,朝中大事,皆託付公主了。」 明苏领命:「儿臣必不负陛下与娘娘所託。」 话到此处,算是将大权粗粗有了个交接,与了明苏便宜行事之权,但更进一步,还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方可。 明苏便将大事一件件委派下去,先由京防军接替禁军,守卫宫城,再分出五万大军接手京城四门。 而后便是派人将五皇子捉拿,再将几位重臣请入宫来。 分派完后,数万精兵立即散了开去,只留下两队,在紫宸殿外守卫。 明苏与郑宓走入殿中。 淑妃站在大殿一侧,正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闻得步履声,她朝殿门望了一眼,看到明苏,先是有些恍惚,而后方有微微的少许笑意。 明苏立即行礼,上下查看她是否安好。淑妃知她担忧,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无事。在押送至北门的中途,皇后掌控了紫宸殿,命人截住了我,将我带到了这里。」 她没受什么委屈,惊险也只是虚惊一场。明苏这才安心。 淑妃却是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明苏一向在文事上用功,于武事甚少沾染,故而今日是她头一回穿戴甲冑,佩长剑。 可这一身软甲,这一柄宝剑穿戴在她身上,竟是意外的适合,使她瞧上去一身的凛然正气。 「真好看。」淑妃欣慰道。 明苏怔了一下,才发觉她在说什么,顿时面上飞红,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转头望向了郑宓。 郑宓与她笑了笑,明苏心头滚烫,又觉羞涩,微微低了下头。 「好了,你与娘娘,定还有事忙,我便不添乱了。」 淑妃说罢,便出去了,但也没走远,在偏殿守着,以备在她们需要人手时来帮忙。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消息不通,两边无音讯往来,明苏与郑宓相互惦记着,如何行事,凭的竟是默契。明苏还有许多事要问,但她也知眼下还不是时候。 「陛下在里头?」明苏道。 郑宓点了头,举步往内殿:「你随我来。」 皇帝已被移到了内殿的软榻上,这软榻原本是他处理政务间隙休憩所用,故而绵软舒适,躺在上头,很易入眠。 然而此时,他躺在上头,便似躺在针上一般,愤恨地瞪着守在榻前的无为。 明苏跟在郑宓身后入殿。 皇帝一见郑宓进来,眼中的愤恨骤然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惧意。 无为朝二人行了一礼,郑宓点了点头,无为便退下了。郑宓说道:「殿内我命人看守。」 明苏会意,接口道:「殿外有京防军,无你我手令,无人能靠近紫宸殿。」 这是要软禁他?皇帝盛怒,他瞪着明苏,怒斥:「无君无父的畜生!」 明苏却似听不到,镇定与郑宓商议:「大臣们很快便会到了,娘娘最好与儿臣一同去见。」 郑宓颔首。 她二人十分镇定,好似早已将今日之况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皇帝越发地心惊,方才皇后说她是郑宓,皇帝当时惊惧。 但静下心来,又想人死岂能復生,必是这贱人哄骗他。 但皇帝却无分毫宽心,今日反的若是明寅或明辰,他都能端住皇帝的架子,可偏偏却是明苏。 见她二人自顾商议,丝毫未将他放在眼中,皇帝按捺下暴怒,放缓了声:「明苏,你过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着嫌恶地瞥了眼皇后,却好歹压制住了怒意,和声和气道,「你先让她出去。」 明苏却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与皇后说话。 皇帝见哄不住她,又改了口:「你既已在此,想必宫中已是你的了,可你想要名正言顺地掌控朝堂,坐上朕的位置,却少不得朕的首肯,你叫她出去,你我父女好好谈谈,不必闹得两败俱伤的。」 他说罢,明苏仍无动于衷,郑宓却看了过来,淡淡道:「陛下不曾经过宫变吧?」 「贱人!朕不曾与你说话!」皇帝按不住火气,怒喝道。 不知无为给他下了什么药,他身子一动都动不得,故而一激动,便唯有面容不住抖动,瞧上去,可笑又可怜。 郑宓不在意他的口出狂言,接着将话说完:「陛下不曾经过宫变,故而不知,到了这关头,陛下是没有发声的资格的。」 皇帝听了这话,怒不可遏,瞪着明苏道:「你便任由她羞辱朕?朕是你的父亲,你体自我出,不论朕做了什么,都是你父亲,血脉不可断!」 明苏微微垂了下眼,苦笑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是冷然:「她顾忌着我,已对父皇很是客气了。」 依郑家与他的仇怨,能容他在此大放厥词,容他好端端地躺在这舒适的软榻上,全是看在她的面上。 皇帝一怔。 殿外隔着门帘响起玄过的声音:「娘娘、殿下,几位重臣已在垂拱殿候着了。」
第131页 明苏与郑宓便一言不发地出去了。皇帝转动眼珠,看着她们离开,看着帘子晃动,看着殿外走入两名内侍,那两名内侍也未与他行礼,各自站在门两侧守着。 他便如阶下囚一般,被看守了起来。 听闻明苏率京防军来宫时,他虽慌,更多的却是怒。 待被下药,身子动弹不得时,他虽惊怒不已,但也不如何畏惧,更多的仍是暴怒。 哪怕明苏与皇后站在他面前,将他视若无物,他仍旧不如何担忧。 他运道一向好得很,九岁那年,父皇驾崩,几位皇叔对皇位虎视眈眈,但郑泓却将他稳稳地扶持上了皇位。 他记得前一日还在他跟前傲慢无礼,使他畏惧的皇叔跪在他面前,称他陛下。于是畏惧,便成了沾沾自喜。 他在郑泓辅佐下读书听政,虽有皇帝之名,却不能为所欲为,他总害怕郑泓会将他取而代之,于是求娶他的女儿。 他很是惶恐,因太傅之女很得太傅喜爱,且听闻贤淑博学,容貌绝艷,太傅未必肯将爱女许配。 结果,不几日,郑泓便答允了这场婚事,他又松了口气。 亲政之后,他怕郑泓只是试探,并非甘愿还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接触政务,每下诏令,必再三谨慎,欲韬光养晦。 结果他的政令推行得十分顺利,臣下无人阻挠,于是韬光养晦便显得十分多余。他甚是得意。 国舅那事之后,他总怕郑泓会趁机打压他,但他担惊受怕了数月,却是什么都未发生。 又是虚惊一场。 郑泓过世,他再忍耐不得,迫不及待地就对郑家下了手。 他想着郑泓如此权重,他的子孙也必是弄权之辈,要拔出郑氏,怕是有一场硬仗,结果没了郑泓的郑家竟是如纸般被轻易撕得粉碎,朝堂上那些自以忠耿的大臣。 除了奔走求情,拿出郑泓绝无犯心,郑家绝无二意的证据外,便再无旁的举措了。 他将他们一网打尽,直至案子了解,朝堂上空出了一大片空缺,他才发觉原来覆灭郑家竟是如此容易。 他一生经的事,再如何惊险,到头来也都是虚惊一场,他总能顺顺利利地得到想要的一切。 故而,当明苏攻入皇宫,他都未察觉多少危机,隐隐间仍相信着自己的好运道,想着不必做什么,便能化险为夷。 但听了明苏的那句话,他却突然不敢肯定了,他成了阶下囚,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皇帝突然反应过来,他往后的日子必然极为艰难,他的宫人对他将再无敬意,他会见不得大臣,碰不到政务,被幽禁在某座宫殿。 皇帝骤然心慌,但他却不后悔,也不觉自己何处错了,只是无比怨恨起来,怨恨明苏目无君上,怨恨无为辜负他信任,怨恨大臣们竟是墙头草,天子处危境,竟无一人来救。 被皇帝视作墙头草的大臣眼下正在垂拱殿中听皇后训示。 龙椅边上另设了一座,皇后便坐在此处,对着站在底下的明苏说道:「陛下抱恙,不能听政,三皇子与五皇子接连谋逆,大皇子一向不问世事,四皇子又体弱,九皇子年幼,皆指望不上,朝中大事,天下万民,只好託付公主了。」 这话看似是说给明苏的,实则是说给大臣们听的。 殿中两侧站立着持刀的京防军,殿外禁军已全部撤下,自北门入宫的大臣亲眼目睹了北门外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战场。 朝中已无人能与信国殿下相争了。众臣皆跪地道:「臣等必尽心竭力,辅佐公主。」 皇后要说的,便是这一句话,余下的皆交由明苏主持,明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众臣仍以民生政务为重,不得乱了日常事务,而后方命中书令审问五皇子与他的一应党羽。 众臣听她的口气,并无株连太多的意思,各自松了口气,皆是俯首听命。 这大抵是最为平稳的政权过渡。 郑宓去了后宫,留下明苏依旧在垂拱殿。 五皇子在明苏率军回京之时,就被关押了起来。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数日之前,他也想过,禁军与京防两头都在更换将领,他若要在京防营中发动一场兵变。 而后率军攻入京城,以京防军的兵力,禁军多半无抵抗之力。 此事他寻思了多日,越发觉得可行,正要着手去做,结果,明寅下狱了。 他顿觉眼前开阔了起来,突然间便不急了。明寅下狱,且还是以谋逆之罪,他再无太子的指望了。 那余下的皇子里,便唯有他能担当大任。父皇总不至于连一个有能耐的儿子都不留下。 他安了心,想着不可太过张扬,也不可过于喜悦,以免父皇以为他轻狂,他还约束了门人,要他们克制着些,立太子的诏书下来前,万事皆有变数。 如此暗喜了几日,明苏便将他想做而未做的事做了,她率领京防军攻入皇宫,幽禁了父皇,并将造反之名安到了他的头上。 五皇子被囚禁在刑部大狱中惶恐不已,每时每刻都怕会迎来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明苏却未如何管他,她只想赶紧将朝堂恢復如常,将皇帝堆积了月余的奏疏都拿来批示。 她几乎都忘了她是如何在垂拱殿坐稳的,直至她无意间听到中书令与尚书令私下里交谈她何时会即位,怎么一点动静都无,他们是否该上书恳求公主登基?
第132页 她方发觉,原来她篡位篡到一半,还没篡完。 大臣们如此上道,她不觉得欣喜,反而很慌张。宫变已过去五日,她有五日不曾见阿宓了,她知道阿宓在仁明殿,她想过好几次去见她,但总被什么事绊住。 眼见外头已天黑了,明苏忙搁下笔,匆匆地往仁明殿去。 这宫中如今已没有什么她去不得的地方了。到了仁明殿,宫人忙将她迎了进去,但她并未见到皇后。 云桑笑与她奉了茶,道:「殿下稍坐,娘娘正沐浴。」 明苏便安分坐着等。 一旁有宫人悄悄地看她,相互间交头接耳,见她望过去,又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苏好不自在,只觉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皇后出来,她忙起身行礼。 「公主免礼。」郑宓说道,坐到了她身旁。 明苏坐下了,却是目不斜视,坐得端端正正的。郑宓见她很拘束,便将宫人们都遣退了,直至殿中只剩了她们二人,方柔声道:「怎么这么晚了过来?」 明苏见没有外人了,这才慎重地将目光转到了郑宓身上,一看之下,明苏的眼睛就看直了。 郑宓刚沐浴过,因怕明苏久等,发梢还未完全擦干,只随意地绾起,寝衣外头披了件薄薄的长袍便出来了。 她身上有浅淡的香气,盈盈绕绕的,使人沉迷,她的模样在橘色的灯下,柔婉而勾人。明苏只看了一眼,便连忙转开了头,心跳噗噗直响。 郑宓哪知她这般易心动,只以为她是在前头遭受不顺了,便想安慰她,替她排解一二:「怎么不说话?」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明苏更是不敢看她,可心又跳得厉害。 她低着头,甚至不敢看郑宓,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宓……」 这声阿宓唤出,明苏觉得好不一样,仁明殿不一样了,夜晚不一样了,都焕然一新,全然成了心动的背景。 郑宓原是镇定的,可被她这样一唤,也跟着紧张起来。 但她于情事上到底较明苏要老练些,还能说得出话,见明苏低着头不敢看她,不由笑道:「你怎如此傻气?」 明苏慌了,忙道:「我不傻气。」她一面说,一面抬头,对上郑宓被水浸过一般的双眸,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她低下声,乖乖地顺着郑宓,道:「我傻气的。」 郑宓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第五十九章 这一触碰, 明苏只觉她与郑宓近了些。 这些日子来,她想起郑宓,多少是有些生疏的, 便如方才, 她进了这座宫室, 看到郑宓,总觉她们隔得有些远。 她们有许多日子不见了,过往一年虽偶有碰面, 可那时候,她不知道她就是她找寻多年的人。相见不相识, 就不能算是相见。 故而今次, 她们也算是久别重逢, 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地叙一叙旧了。 「明苏……」郑宓唤她的名字, 眼中透着些好笑, 可她眼底的光芒却又那般温和。 明苏方才觉得亲近了些, 被她这样一望,又觉拘谨了, 她讷讷道:「你一直觉得我傻气吧。」 这一年里,阿宓每每见她,看着她相见不相识,将她当做另一个人,大抵都觉她傻气。 她这样一想, 便低落得厉害, 可她不知怎么,又不愿在郑宓面前示弱。 于是说罢, 她又笑了笑,道:「也不打紧,我们一起长大,我什么样,你都见过。」 她笑意有些孤独,看得郑宓的心紧了紧,她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高兴?」 明苏是不高兴,她其实很烦闷,心头像憋着什么,做什么都不痛快,可看到郑宓,这些烦闷好似减轻了些。 明苏发觉,她很喜欢看郑宓,不论是她从前的模样,还是如今的面容,只要知道她是郑宓,她就很喜欢看,怎么都看不厌。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郑宓正色了些,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顺?」 也不是什么不顺。明苏只是对如今的处境很茫然,听到中书令那般识趣。 可她并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反倒有种无处着落的烦躁。 她来此,其实是想与阿宓说一说的,阿宓最懂如何帮她纾解烦闷了,她随口说上一句,都能使她开心起来。 明苏便想好生与阿宓说道说道,可不知怎么,阿宓真的发问了,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半晌,她方问了一句:「你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是为这个。郑宓道:「我想你正忙着,便在此等着你,待你忙过了,便会来寻我。」 明苏听到这句,并不觉得释怀,反而越发地较真起来:「我再是忙碌,也要用膳,歇息,也总有闲暇的时候,你为何不来寻我?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殿下?」郑宓显出惊讶之色,「你为何会这样想?我怎会不想见你?」 明苏闻言,顿时心一沉,有些抽离地想,阿宓会否以为她无理取闹,以为她孩子气,不堪重託。于是她当即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因说得太快,她的语气有些冷硬,衬得郑宓的惊讶与反问似是自作多情一般。 但郑宓并不恼,也未显出尴尬之色,温声问道:「殿下用过晚膳不曾?」 她话题转得太快,明苏只点了点头:「用过了。」 郑宓便道:「殿下若不嫌弃,明日起,我为殿下烹制晚膳,给你送到垂拱殿去。」
第133页 这样,她们便每日都能相见了。明苏顿时便眉开眼笑,打心眼儿里高兴了:「好,那你早些来,最迟不能迟过酉时。」 郑宓见她这样容易便哄好了,只觉得想待她更好些,最好能掏心掏肺的,把什么都给她:「殿下想吃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明苏连忙点头。 这样一哄,明苏开朗了许多。时候已不大早了,桌上的蜡烛积了灯芯,有些暗了。 郑宓取了剪子,剪了一段,火苗便往上窜,殿中便是一亮。 昏黄的烛光映着二人的面容,明苏看着郑宓,心中的柔情积得满满的,她想到什么,说道:「你给我讲讲,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吧。」 她说的是三皇子被捉后,宫里宫外消息不通的那些时日。那一段时日并不太久,但也有将近半月。 郑宓回忆了一番,方道:「三皇子下狱不久,淑妃娘娘便被陛下派人看押禁足了。 我见此,担心三皇子之事在你身上重演,便欲派人出宫示警,但那时,我的宫人已出不得宫门了。」 「在你命苏都传话,说你能照看好自己,要我做想做的事时,我便猜到母妃会被陛下用来牵制与我。」 明苏说道,「三皇兄入狱后,我寻思迟早会轮到我,便想不能坐以待毙。 但我在朝中之势并不足以撼动皇位,且我手中无兵,仔细算来,竟不足三成把握。」 「于是你便盯上了京防?」郑宓问道。 明苏点了点头:「刘将军节制京防五年,军营里的兵大多是他亲自带出来的。 只因三皇子五皇子渗透了几名将领,陛下便将他撸了,让他赋闲在家,我不信他毫无怨言。」 「你是如何说服他的?」郑宓又问。 原本是想听她说说在宫中是如何布置的,结果三言两语间,就变成了听明苏在宫外是如何行事的。 明苏也未瞒着,全部说了出来:「要游说一个本就心存不甘之人不难,尤其是,陛下刻薄寡恩是满朝皆知之事,刘将军此次失了圣心,将来多半再无机会重得圣心,再掌一军了。 故而,我许诺事成之后,与他荣耀。起初他还迟疑,登门两三回后,他便松动了。 尤其是,五皇兄那段时日里什么都不敢做,恭恭谨谨地等着太子之位落到他头上。」 「他如此怕事乖顺,即便刘将军想投靠他,只怕他也会惧于接纳。 如此多方斟酌,刘将军便向我称臣了。有了他,我便有了七成把握得到京防军。 再加上顾入川为内应,江舟初到任威望不足,七成把握便增到了九层。 而有了这支大军,只要能攻入京城,皇宫迟早是我的。」 郑宓听得聚精会神,闻言,颔首道:「禁军守不住皇宫。」 明苏想到那日的情形,微微低下了头,看着桌面,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呢?如何掌控陛下的?」 她这边,倒是简单多了。郑宓说道:「那日一早,紫宸殿被我收买的宫人暗告与我,陛下已打算下诏捉拿信国殿下了。 我闻言,便悄悄寻上了无为,要他往丹药加一味药,让陛下不能理事。 无为答允了。我又派人看住了南薰殿,照看好淑妃娘娘。 但当晚,陛下许是担心后宫生变,派遣禁军,将所有宫殿全部看守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 「我在殿中待了一晚上,只在天亮后,听到看守的禁军私下闲谈,说是禁军首领已奉诏令去捉拿信国殿下了。」郑宓低声说道。 明苏听得心头髮紧,像是感觉到了她听到这话时的焦急无助,她忍不住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禁军全部调离,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紫宸殿便来了人,请我去主持大局,到了紫宸殿,我方知原来是你率军来了,陛下那时已被下了药,动弹不得,我忙代他写了命禁军投降的诏书送去宫门。」 郑宓顿了顿,面有愧色,像是自惭没帮上明苏什么,「不想你那时已攻破了宫门,这道诏书算是空下了。」 「不是空下,有这道诏书,少了许多伤亡。」当时宫门虽已攻破,但禁军还未投降。 若无那道诏书,在宫门口必然还有一番厮杀,少不得又是一场血流成河。 说到此处,后面的情形她们便都知道了,皇宫掌控到了明苏手中,大臣们轻易便向她俯首称臣了,皇帝被幽禁在紫宸殿里,她们是彻彻底底地胜了。 可不论是明苏,还是郑宓都无甚喜意,最多也只是松了口气。 她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明苏道:「再过两日,朝局稳固些,我便令人重查当年郑氏谋逆一案。」 此事是必要做的,过不多久,郑家便能沉冤得雪了。 郑宓等这一日许久了,当真快要到来,倒有些不真实起来。她道了句:「多谢……」 明苏摇了摇头,默然地看着她,看得郑宓又忍不住想要说她傻气,她方抿了下唇,低声道:「起初一两年里,我很想听你唤我明苏,想成了一个执念,想得做什么事都不能安心,连走在路上,都会生出幻觉,像是你突然便会出现,会唤我名字。」 她其实很想与郑宓说说这五六年的时光中,她有多想她,她寻她寻得多辛苦,藉以告诉她,她有多喜欢她,整颗心都给她了。
第134页 可是特意说起,又像是在邀功似的。明苏便说不下去了,她笑了笑,笑意间有些许拘谨,而后站起了身:「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郑宓正听着,她却说到一半就不说了。郑宓虽有遗憾,但想着她们来日方长,便没留她,起身送她到殿门外。 明苏这几日一直宿在垂拱殿。幸而垂拱殿离得也不算远,走回去恰好是就寝的时辰。 「那我走了。」她望着郑宓道,她眼中分明是恋恋不捨,口上却强作懂事。 郑宓更愿她能再多待一会儿,可想到这几日,明苏每日都起得极早,歇得又颇迟,自是更愿她能快快回去,哪怕多歇一盏茶的功夫,都是好的,便催促道:「殿下快去吧。」 明苏点点头,她又看了郑宓一眼,转身走了。 仁明殿的灯光留在身后,明苏往前走出几步,便踏入了黑黢黢的夜色中。 被黑暗一笼罩,明苏的心就沉了下去,经郑宓抚慰后消减的烦闷又浮了上来。 她骤然止步,回头一看,郑宓还站在殿门口的灯笼下目送她。 明苏眼睛一热,她转回身,大步朝郑宓走去,走到她面前,用力地抱了她一下,而后什么话都没说,转回身,飞快地走了。 这下能有一夜好眠了,明苏一面走,一面想,她怀中可是有阿宓的气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抱一下哪儿够啊。 第六十章 这一阵, 明苏吃住都在垂拱殿。 垂拱殿在本朝开国之处,是皇帝日常理政之处,后来, 继任之君以为此殿过于刻板端肃, 待在殿中总有些不自在, 便渐渐地迁到了紫宸殿。 明苏起用垂拱殿起初是因紫宸殿还软禁着皇帝,后来,在垂拱殿中待了数日, 倒觉得此殿很好,端肃庄严。 治国本就是一件严肃之事, 需得尽心以待, 需得一丝不苟。 她自仁明殿回来, 玄过已在垂拱殿中等了许久了,见她回来, 忙迎上前, 道:「殿下是去了何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人,让小的好生担心。」 明苏也未说她去寻皇后了,只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玄过没法子, 只得施了一礼,就要退出大殿,明苏想到什么,又道:「慢着……」 玄过回过身,躬身道:「请殿下吩咐。」 「你回府将皇后为我做的那几身衣衫取来。」明苏说道。 玄过闻言, 恍然道:「正是,夏日将过去了,殿下的秋衫也该备下了,小的竟是疏忽了。」 他是公主跟前极为得用的内侍, 这几日自然也忙着,竟是将此事忘了。 公主于衣食住行上,一贯都不大上心,她不上心,底下伺候的自然也随了她,难免便有疏漏处。明苏也未怪罪,自入了偏殿。 偏殿有一张软榻,便被她用来夜晚休憩。 她沐浴过,便躺在这张榻上。软榻不比床,窄窄的一张,明苏身量高,躺着稍稍显得委屈了。 但她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想,若是阿宓能与她一同躺在这张榻上,虽难免拥挤,但一定能抱得紧紧的。 明苏高高兴兴地合上眼,她还是烦闷,没处发泄,没处诉说的烦闷。 但见过阿宓后,她高兴多了,且她还有了一个期盼,阿宓每日都会来给她送晚膳,她每日都能见到她了。 明苏抱了抱怀中的软被,腹中似是有些饿了,半夜三更的,她竟有了食慾。 但她不打算起来,也不打算命宫人备宵夜。她只是想明日阿宓会给她准备什么菜色。 她想着想着,一下子坐了起来,方才去见阿宓时,她忘了告诉她,这五六年来,她一直想着她,她心中始终都有她。 明苏好遗憾,她回忆了一番,今夜月色极好,方才在殿门外抱住阿宓的那一下,阿宓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放松了身子,靠在了她怀中。 若是那时将她的心意告诉阿宓,那今晚的月色当会更加动人才是。 可惜她竟没想到。 明苏便似市井中与人吵架的妇人一般,回到家后方觉未能发挥好,格外后悔懊恼起来。 明日见了阿宓,可不能忘了。明苏暗自道。 翌日一早,明甦醒得颇早。初秋之晨,已略略能察丝丝凉意,明苏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中书令便来了,带着昨日送到的奏疏。 明苏发觉这几日中书令格外勤勉,从前父皇当政时,他行事很是内敛,不喜揽事,也甚少出头。 然而这五六日间,他却似有许多政见要禀,往来垂拱殿也极殷勤。 除了他,御史大夫亦是如此,还有其余几名大臣,也赶着表现。 明苏倒是理解,秉政之人换了,底下大臣难免心存忐忑,欲在新主跟前示好,以免来日受冷落排挤。 但他们如此谄媚殷切,毫无为臣者的贞节,明苏心下难免不喜。 不过,既然已到了这地步,她自然也不会任由喜好行事,仍是大大方方地接纳了这些大臣的示好。 大臣们见此,自是松了口气,自古宫变,最怕的便是流血。 而皇位更迭最怕的则是秋后算帐。这些大臣里,除了早早便依附了公主的,哪个不曾与她做过对? 尤其是翰林院的那帮腐儒,当年公主喜好女?色的传闻一出,可没少攻讦弹劾。 这几日,翰林院那头,一个都不敢上公主面前晃悠,生怕她就想起当年的事来。
第135页 朝中上下俱是战战兢兢的。唯有明苏极稳得住,她不曾与人清算往日之怨,连将她挡在宫门外的禁军,也未怪罪,只免去几名将军的职衔,换上自己的人,掌控住了京中局势。 而五皇子与三皇子门下的大臣,她只见了几个格外昏聩阴险之辈,将他们划为谋逆的同党,余者则是轻轻放过。 大臣们见此,自然放宽了心,私下里少不得嘆一句,这大抵是最宽和,最无刀光剑影的宫变了。 至于皇帝眼下如何了,大臣们竟是说好的一般,无一人提起。 今日不只是中书令,楚恩也来了。 他虽已致仕,身上却仍挂着太尉之衔,自然能入宫请见。明苏闻外祖父来了,自是高兴,忙就宣了。 楚恩仍是精神矍铄,体态康健,说话的声音都较寻常老人更洪亮。 他入了殿,行了礼,较之过往,要更恭敬上几分,言辞间亦更多斟酌,将君臣之别衬得更鲜明了。 明苏知晓,来日君臣间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而亲戚之义会永居君臣之别下。 「臣今日请见殿下,是想请殿下开恩,让臣妻给淑妃娘娘磕个头。臣妻有七年未曾见过娘娘了,心中一直挂念着。」 楚恩说起此事,也甚羞惭,「殿下这里忙着,原该待大事定下后,再来烦扰的,只是臣妻前些日子,忽得了风寒,缠绵病榻数日,病中思女情切,逼着臣来走一趟。」 明苏闻言,蹙眉道:「可命太医去看过?外祖母病了,太尉怎不早说。」 「小事而已,岂敢惊扰殿下与娘娘。」 明苏听他这样说,便知外祖母多半是病重了,否则也不会特意来求见母妃一面,她未再多言,唤了一名内侍上前,命他去将此事告诉淑妃。 这情形,自然不能召外祖母入宫,那便得由淑妃出宫一趟。 明苏当即派人去安排了。 楚恩见此行目的达成,将心放回了肚中,又见案头上那叠得高高的奏疏,不由道:「这两日,臣见几位旧友面带喜意,高兴得好似过年一般,再见殿下案头这摆得满满当当的奏疏,倒是知晓是为何了。」 他这样说,明摆着便是要公主发问的,明苏也就顺着他的意道:「是为何?」 「大抵是见着了旧日的兴旺了。」楚恩嘆道。 明苏原以为多半是些恭维拍马的话语,谁知太尉却提起了旧日,这旧日指的自然是太傅还健在时。 她默然片刻,终是道:「太尉不在朝中,故而不知这几日大臣们的姿态。以中书令为首,群臣皆谄媚,无一丝风骨。」 楚恩听她这样说,竟是笑了笑,道:「未必就是谄媚,兴许是大家心中都高兴。」 明苏不解。 「到如今,已有六年了,幸而只过了六年,若是十六年,二十六年,殿下怕是看不到这谄媚了。」 楚恩笑着说道,「太傅秉政四十年,只六年时光,还不能将太傅的影响全然抹去,朝中大半仍是他当年提拔起来的人。 殿下便未发觉,许多平日在朝中不愿说话的人,这些日子积极多了吗?」 「殿下可记得,臣曾与殿下说过,「人老了,难免怀旧,朝中如臣这般,私下里怀念的大臣,应当还有吧」,都是见过当年盛况的,都是知晓太傅忠心的,那般忠心耿耿,全无私心的辅佐,都能招致猜疑,招致灭门,谁能不心寒?」 楚恩嘆了口气:「加上陛下好听美言,于是善于献媚之辈崭露头角,二位皇子相争,派系之别甚于才干德行,习惯了旧日作风的大臣们自然看不惯,也自然只能沉寂下去。殿下此行,是拨乱反正,臣等期盼已久了。」 这是第一回有人告诉她,她所行是拨乱反正,是正义之举,而非遭人唾骂的谋朝篡位。 明苏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当真是如此,还是掌权之后。 不论她所行为何,都自然有人将她所行粉饰成大义凛然的模样。 于是她也就未能接话,心头乱糟糟,说了一句:「太尉先回府去吧,母妃今日便会去看望外祖母的。」 楚恩闻言,也就起身告退了。 明苏枯坐了片刻,心下乱糟糟的,似是思绪缠成了线团,理不清头绪。 她很想与亲近的人说一说话,但淑妃眼下当已出宫了,而阿宓要晚膳时方至。 明苏有些后悔了,昨日她该与阿宓说,她不止要晚膳,她一日三顿加宵夜全都要。 不过,若是如此,阿宓兴许会觉得她黏煳煳的,过于粘人了。 明苏低落了一会儿,赐下许多珍宝,让淑妃带回家去,赐予太尉一家。 大臣们也很为难,中书令与几位重臣私下里商议了一番,接下去要如何行事。 陛下已被软禁,京中局势尽在公主之手,最好便是公主登基,如此局势也就平稳了。否则,兴许会再起动盪。 至于女子登基是否妥当,大臣们倒不大在意。前朝曾出过一名女帝,也是公主即位。 虽只一人,但到底有过先河,有过先河的事,即便稀少,也使人生出有例可循之感,不会觉得别扭。 但公主的难点便在于,陛下尚在,理当由陛下禅位,这才能使场面圆满。 可陛下是何心思?公主这不紧不慢的,又是何心思,他们当真摸不透。 几位大臣商议后,决定由中书令、尚书令与御史大夫一起上书,求见皇帝,而后说服皇帝,下诏禅位。如此,事情便成了。
第136页 明苏闻言,也由得他们去了。 她与郑宓说好,最迟不能迟过酉时,可她自申时便开始期待了,批阅奏疏时,不时地便抬头朝门外张望。一直到殿外有内侍来禀,皇后到了。 她忙露出极为专注地模样,直到郑宓踏入殿中,方显出才发觉她来了一般,搁下笔,行礼道:「儿臣见过娘娘。」 郑宓走到她身前扶了她一下,而后领着她去偏殿的小圆桌旁,命人将晚膳摆上了。 明苏目不转睛地盯着宫人,看着他们将一道道菜餚摆上来,而后尝了一口,是郑宓的手艺。 明苏立即便高兴了起来,命人盛了饭,与郑宓一道用膳。 二人的食量都不算大,但明苏不愿浪费了郑宓的好意,她宁可用得慢些,也要将膳食都填到肚子里。 到后头,郑宓只好阻拦她:「饱了就好了。」 明苏也觉得不好意思,她搁下碗,问:「你明日还来吗?」 「说好每日都来的。」郑宓说道。 明苏便觉安了心,道:「那我还等你。」 郑宓笑了笑。 明苏又与她说了几句话,都是些有的没的,有朝政,也有她的一些想法。 说了一会儿,唯恐郑宓觉得她无趣,她尴尬地笑了笑,问:「你会否不喜欢我过于粘着你。」 她很拘谨,郑宓自然察觉了,她还察觉明苏心中装着事,却不愿与她讲。 她看着明苏,看了她良久,看得明苏低下了头,郑宓心下酸楚,是分别太久,以至于重逢之后,都不知该如何相处了吗? 她望着明苏,想六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杀戮,她们会是什么模样?而今又会如何相处? 她微微地探身,靠近明苏,明苏感觉到她越来越近了,她揪了衣角,心下既慌且怕,想要逃开,却又不捨得逃开。 郑宓靠近了,明苏合上了眼,郑宓的唇印到了她的唇上,软软的,还有些颤意。 明苏两耳嗡鸣,紧张激动,她忍不住动了下唇,在郑宓的唇上蹭了蹭,二人皆紧张得双唇干燥。 郑宓退了开去,唇上的柔软消失了。明苏睁开眼,面上绯红,眼中水波粼粼,怯怯的,又含着期待。 「你会否不喜欢我过于亲近?」郑宓问道。 明苏立即摇头:「我喜欢。」 郑宓便弯了弯唇角,眼波温柔而缠绵,柔声道:「那么,我也喜欢你粘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亲一下哪儿够啊。 第六十一章 说完了这一句, 郑宓便觉明苏显然高兴多了,眼睛里都是明亮开心的光芒。 她行止间亦积极得多,帮着郑宓将碗碟杯箸收拾到食盒中, 又命人取茶具来, 她亲自为郑宓沏茶。又将今日楚太尉来过的事与郑宓说了说。 「母妃多年不曾见过外祖母了,我真担心外祖母玉体不健。」明苏担忧道。 多年不见的母亲,再相见却是老人家弥留之际,这未免太过残忍了。 郑宓也不知如何安慰, 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待淑妃娘娘回宫,你好生陪陪她。」 明苏颔首:「只得如此了。」她说罢了, 又不动声色地朝郑宓靠近了些。 她们坐下窗下的一张软榻上, 天还未黑,还有些余晖透着窗纸映入。 这时辰, 当是宫人入内点灯的时候, 但明苏并未使人进来, 她就想趁着无人,好好地与郑宓说说话。 郑宓自然发觉她靠近了, 但她也未揭穿,由着她说几句话便挪近些,直至她们身子相触,肩头相抵。 「阿宓……」明苏唤她。 郑宓转头,余晖透光窗纸, 照亮明苏的一侧, 她认真地望着她,问出盘桓心中已久的疑问:「你为何不与我相认?这六年间,你去了哪里?何时到了皇后身上的?」 「我……」郑宓开了口, 又沉默下来,斟酌片刻,方自最好答的问题答起:「我在六年前,被程池生杀害,再睁眼就到了去年夏日,皇后大婚后的第三日。」 此事十分诡异,明苏接受得这样快,单单是因此事是发生在郑宓身上的。 眼下听细节,她还是颇觉怪异奇诡。她领悟了一下,方问:「可是一下子穿过了中间的五年,到了去年夏日?」 郑宓点头,耐心地与她解释:「便似睡了一觉,醒来就是五年后了,也不是自己了,成了别的人。」 明苏起头跟着她的话缓缓地点头,听到她说她不是自己了,她忙反驳:「你还是阿宓,你一直是阿宓。」 她说得极为肯定,一面说罢,一面还严肃地点了点头,以示她所言不虚。 郑宓便忍不住笑了笑。明苏以为她不信,忙道:「真的!」 她说着,又有些得意,「你看,虽然相貌不同,声音不同,可我还是将你认出来了,可见你还是阿宓,与原先并无不同。」 将郑宓认出来,当真是明苏有生以来难得的自豪之事,往日的迷惘纠结试探失望再试探到了眼下,都成了她聪慧的证明,明苏忍不住与郑宓炫耀起来,将她如何发觉,如何探寻娓娓道来。 她越讲越高兴,郑宓便听着,越听目光便越柔和。 「我便猜你必是戴了话本中所言的人、皮、面、具,这猜想一出。 顿时豁然开朗,为何相貌不同,声音不同,性情却如此相似便解释得通了。 我高兴坏了,又十分紧张,虽信心十足,可未经验证,到底不踏实。于是我便入宫来寻你。」明苏眉飞色舞地说着。
第137页 郑宓也跟着想起来了,那日好端端地说着话,明苏突然靠近,摸她的脸,摸完还很失落惆怅。 「验证了不是,当时真把我急坏了。」明苏飞扬的双眉一下耷了下去,「我心中是认定了,皇后必然就是我的阿宓。可我怎么都寻不到证据。 后来一次偶然避雨,我去到了相国寺,遇上了一欲攀附的主持。」 她神色一振,郑宓光是察言观色,都知那主持必是与了她灵光点拨。 明苏继续说着,郑宓先是认真聆听,渐渐心头柔软,再渐渐却是愧疚起来。 倘若她一开始便与明苏坦露实情,她们便能早一年重逢,明苏便能捨去这许多坎坷追寻。 「而后,你命苏都来见我,我就确认是你了。」明苏说完了,兴奋之意消了下去,眉目间浮现少许怅惘,她望向郑宓,道,「我本该早些认出你来的。」 只是那时她一心坚信郑宓仍活着,故而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明苏还是遗憾,她又说了一遍:「我应当一眼就认出你来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待我这样好,我应当一眼就认出你……」 「明苏……」郑宓打断了她,明苏愣愣地闭了嘴,望着她。 郑宓温柔地望着她,抚摸着她的脸庞,道:「你已做得很好了。」 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明苏想到了,求证了,她甚至一点都没怕过,全然不曾想过若是回来的是个恶魂该如何是好。 明苏确实没想过,她哪里想得到这上头,何况即便回来的真是一个恶魂,只怕明苏也是心甘情愿被害的。 她听到郑宓夸她,那小小的得意又回来了。目光触及到郑宓的双唇,她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想到方才阿宓吻她了。 她很喜欢,还想要。可若是她现在便亲亲阿宓,会否过于急切,过去轻浮了。明苏踟蹰着,却又确实很想再亲芳泽。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目光落在郑宓的唇上。如此明白的暗示,郑宓自然领会了,她合上了眼,微微仰头。明苏心下一热,缓缓地贴了上去。 她屏着唿吸,感受着唇上的柔软,这一刻,她觉得,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宝物,此生无憾。 然而下一瞬,明苏又觉不足起来。她想再与郑宓贴近,近到不分彼此,近到合二为一。 可她不知该怎么做,且又紧张,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以双唇紧紧地贴着,直至她再也憋不住气,脸颊涨得通红的,方退开来,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郑宓叫她这模样惹得十分心软。明苏显然很生疏,不懂双唇紧贴时是可以拥抱的,也不懂如何调整唿吸,更不懂还能更进一步,直至唇齿交缠。 可明苏还是很兴奋,她高兴得双目湛亮,望着郑宓的眼中好似洒落了漫天繁星,青涩懵懂,却又夹着青春与血气。 郑宓忽然想到六年前在教坊大厅里被她抱住的明苏,也是什么都不懂,轻轻的拥抱都能使她面红耳赤。 光阴好似重合了起来,郑宓不由笑了笑,她抚了一下明苏的唇角,正欲教她亲吻之时,还能做什么,殿外响起一声求见。 「殿下,中书令求见。」 明苏咦了一声:「怎么这时候来了?」 天都快黑了,这时来必是有要事。 郑宓便按下了教导之心,道:「我去偏殿避一避。」 明苏一想也好,站起身,待郑宓避到偏殿,方命人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两名宫人,他们点亮了殿中的灯盏。 大殿驱散了昏暗,骤然间亮堂起来,明苏却有些不习惯。 她待中书令见过礼,方问:「卿家来得急切,可是有要事要禀?」 偏殿与正殿只隔了堵墙,郑宓坐在偏殿,能将明苏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 她见了外臣,瞬间就没了方才她们二人独处时的青涩,语气间颇为沉稳。 郑宓不知怎么,笑了笑,心间忽生甜意。 「臣与几位同僚拜见过陛下了。」中书令禀道。 明苏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淡淡地笑了一下,语气用词皆极老辣,半真半假地说道:「父皇有些生孤的气,孤便未去请安,想等父皇消消气,再去请罪。」 中书令忙道:「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怎会生殿下的气?若非殿下及时救驾,匡扶社稷,如今是什么情形便不好说了。」他急着将基调定了下来,顺势表了忠心。 明苏未接话。中书令又道:「陛下龙体抱恙,不见痊癒之意,难以理政。但江山社稷,不可无人做主,臣等为天下万民计,拜见陛下,恳请陛下择贤明以继。」 郑宓听出来了,中书令是来呈禀进展的。明苏主政后行事极为宽仁,为的便是平顺过度。 有中书令等重臣使力,皇帝又已是阶下囚,撑不了几日。 郑宓暗自一算,皇位更迭宜快不宜慢,至多三日,明苏便可顺顺噹噹地继位了。 「中书令说错了一事。」明苏的声音传来,「陛下不能理政,并非他龙体抱恙,而是陛下才德不备,昏聩无能,屡犯大错,无颜再居皇位。」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顿时没了声,郑宓也跟着心一紧。 因龙体衰弱退位与因昏聩无能退位,这两者自是天差地别,公主已占大势,照她这两日息事宁人,平顺安抚的行事做派,不单是大臣们,连郑宓都以为她是打算先定下大位,而后再重提旧事。
第138页 「殿、殿下,以臣论君,以子议父,怕是不妥啊。」中书令颤声道。 「如何不妥?」 她是明知故问,中书令避无可避,终是嘆了口气:「殿下是要重溯旧案?」这旧案指的是哪一桩,二人心知肚明。 明苏道:「旧案如何起的,卿想必不会不知。」 如何起的,中书令自然知晓,大臣们虽不知陛下为何突下杀手。 但从一开始的弹劾,到后来的污衊谋反,再到墓室中起出的僭越之物,这一桩桩,一件件,朝中无人不知是冤枉。 可那时,谁都没办法,喊冤的大臣或死或贬,杀了一批,逐了一批,朝中渐渐便没声了。 郑太傅一系死得干干净净,一丝血脉都未留下。几年过去,记挂着旧案的大臣们也觉得此事只能如此算了。后人都没了,还有谁能费心费力地重提旧事呢? 结果,六年过去,不惜费心费力重提旧事的人来了。 「殿下要审到何种地步?」 「一道罪己诏是郑家应得的。」 公主说得坚决,似是已在心中斟酌过无数回了。 中书令突然生出天理昭昭之感,他又问了一遍:「殿下是想好了,非要在陛下退位前重提旧案?为人子者要定君父的罪,不论是否正义,是否占理,不孝的罪名便牢牢地扣在您头上了。这一笔污名可是再也洗不去了。」 「我想好了。」明苏说道。 郑宓在偏殿闭上了眼,可眼泪还是自眼角落了下来。 中书令叩了个头,退下了。 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有些沉闷。郑宓坐在偏殿出神,她一时想的是就要沉冤昭雪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姑母还有许许多多郑家族人必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了。 一时又想,正如中书令所言,后人提起明苏,她追究君父罪名之事必是绕不过去了。 不论她往后如何勤恳,后人提起她,难免会带上一抹不忠不孝的色彩。 毕竟世人眼中,孝道大于天,一个连父亲都不能原谅的人,自然就是不好的。 郑宓心乱如麻,不知何时,明苏走到了她面前,她捧起她的脸,看到她面上的泪水。 「你不必……」郑宓望着她,说道,「不必非要追究到陛下身上,要澄清郑家的冤屈,只要说明起头的弹劾便是诬告即可。」 如此既翻了案,明苏也不必留污名。 明苏轻轻地拭去她的泪,她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我在你心中,是否是个很好的人?」 郑宓点了下头。 她夸她了,可明苏并无欣喜,她的眼睛柔和温煦,却没了光彩,沉晦暗淡。过了好一会儿,她松开了手,退开一步,背过了身。 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她发觉明苏已全然没了中书令觐见前的青涩明快了,她像是被笼罩在阴翳中。 又过了许久,明苏方转过身来,她唇畔有了些许笑意,语气亦十分轻快:「我不怕污名。何况,来日必然少不得再为人议论。」 她突然这样说,郑宓怔了怔方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明苏指的是她们二人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二人之事,我准了。 第六十二章 郑宓离去后, 明苏命人回了趟府邸,见她这些年收集的证物都取了来。 尤其是那张卢元康亲笔所书的供状, 命人连夜送去中书令府上。 卢元康是太傅谋逆一案的首告之人, 若是这首告都是诬告, 那自然这桩当年被定为铁案的谋逆案,就是一场笑话,一场阴谋。 卢元康被判流刑, 而今正在三千里外服刑,也得快马召他入京为证人。 这般一安排, 便到了三更时分。底下来禀, 淑妃娘娘回宫了。明苏搁下手中的奏本, 起身往南薰殿去。 看望过重病卧榻的母亲,母妃必是心绪不佳, 入不得眠, 她去安慰母妃, 也好说说话。 明苏到时,淑妃刚卸下大状, 闻说她来了,便命宫人暂且退下,出来见她。 明苏见她身上还未换下出行的宫装,忙道:「母妃先换身衣衫来吧。」 宫装华丽,所绣纹饰用的多是金线, 故而少不得沉了些, 穿在身上也不舒坦。 淑妃却是在她身旁坐下了:「不妨事,你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话说?」 闻她此言, 明苏不免惭愧,这些年她忙里忙外,时常脱不出身来陪母妃说说话,每回来此,似乎皆是有事相托,又是心下烦闷,向母妃倾诉的。 「儿臣只是来问问外祖母的病情。」明苏说道。 淑妃摇了摇头:「不大好。人老了,身子败了,一旦病了,便难痊癒。」 明苏容色一暗,忙道:「母妃便在楚府多住些日子,有您榻前照料,外祖母一高兴,许就大好了。」 「我若久在府上,只怕便是府上宾朋往来无宁日,反叫母亲不好养病了。」淑妃笑道。 明苏成功了,她这做母亲的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头已全然将她视作太后相待了,她若在楚府,恐怕各家女眷皆会登门拜会,哪还有什么榻前侍亲的安宁。 明苏低下了头:「都是儿臣……」 淑妃拍拍她的手,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一步是不得不走,你别太过自咎。 何况,太医们都在楚府照看,我留在那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第139页 明苏张了张口,她望着淑妃,过了半晌方道:「母妃,我曾做了错事。」 「嗯?」淑妃惊讶,关切道,「什么事?」 明苏看着她,淑妃也坐直了身子,是什么事能让明苏如此记挂在心,以致夜半来此,却支吾难言。 明苏迟疑了许久,几度欲言,最终却还是一句:「没什么。」 淑妃蹙眉,正要问,明苏却已接口讲了下去:「儿臣已命中书令牵头,明日便会有大臣上奏,恳请重审太傅谋逆之案。到时,儿臣便会让陛下亲笔下诏,重审此案。」 「什么?你……」淑妃果然转移了注意,「你怎么不等过些日子,时局再平稳些,再提此事?是怕他退位以后,你再令重审,世人会认为你以势凌人,藉此事打压陛下,而非太傅果真冤枉,以致翻案翻得不彻底?」 明苏笑了笑,摇头道:「天下人又不傻,不论退位前退位后,儿臣要重审,都是得势掌权以后,压着他认错,而他一旦认错,于儿臣必然有利。退位前退位后,没什么区别。」 「太傅是忠是奸,秉政四十余载,每一条政令,每一样举措,天下人最有体会,君王起居註上亦皆有记载,待案情重审,大白于天下后,世人中信的自然信。 而那等好以恶意度人之辈,儿臣再如何将真相摊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能闭着眼睛说是假的,是伪造,是因儿臣与母后母女情深,方才重审。」 是这个理,太傅为人究竟如何,百姓是最知道的,他们兴许不懂朝政不懂纷争,但他们知道太傅秉政时他们过的日子是好是坏。 至于后人,自能自史书上一探究竟。要重审此案,也只能等到明苏之势大过皇帝时,逼着他低头,下令重审。 「那你……」淑妃不解,「何不等再稳定些?」 「因为世人都忘了一件事。」明苏站起来,在殿中缓缓地踱,「忘了皇帝犯错,也要认,不能因为他是皇帝便轻飘飘地揭过去,还了本就受冤之人清白,还要人三拜九叩,跪谢圣恩。 我要他下诏罪己,当着世人的面,当着太傅与母后的在天之灵,退位谢罪,而不是随随便便的拿出病重卧床,不能临朝的名头退位,然后再当他的太上皇,安安生生地度过晚年。」 这番话,明苏没有与郑宓说,因为阿宓知道,她再提,倒像是与了阿宓什么恩惠,等着她来谢她一般。可她又确实很想与人说一说。 一圈想下来,除了阿宓,她能说一说心里话的,也只有母妃这里了。 淑妃静默了良久,方缓缓地点头:「你说的是。但我并非不想他认错谢罪,而是念着他终归是你父亲。」 明苏双肩耷了下来,确实如此,正因他是她的父亲。 故而阿宓忍耐着,甚至连句刻薄话都未讲,以致如今她们胜了,却无人欢欣。 「你这样想,便这样去做。多半会留些污名,受些指摘的,可人生短短几十载,哪有事事都如意,让人人都满意的,顺着心意去做,至少问心无愧了。」淑妃倒是很看得开,并不劝阻明苏。 明苏听她这般说,颇觉安慰,她忽然想到母妃还不知皇后便是郑宓的事。这是数年来最好的事,明苏自是欲与母妃分享的。 但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她知晓世人对于鬼神之事的看法,她能接受阿宓的魂魄附在另一人身上,但母妃未必会相信。 还是过些日子再看吧。明苏想着。 夜早已深了,外头传来四更天的打更声,打更的内侍声音又尖又高,拖得长长的,伴着击打梆子的声响,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地渐渐消失。 「明苏……」淑妃唤她。 明苏回过神,笑了一下,道,「时候不早,母妃早些安置吧。外祖母的病情,儿臣会令太医时时禀报的。」 淑妃点了点头,也不好再多说,起身送她出门。 走出大殿,夜间的秋意极是浓重,明苏紧了紧衣领,看到殿外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映下清冷的月华,草木的映在落在地上微微的晃动,风很弱,听见风声,而这夜色下庭院却静谧而平和,显得十分美好。 明苏眼见着情景,宁静的心中骤然生出一阵浓重的愧疚与罪恶,她走出两步,突然回过身,问道:「母妃可还记得李槐?」 李槐?先皇后身边的内侍首领,为人忠直,行事过毅,是个十分难得的人物。 淑妃道:「自然记得,可惜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当年也没能逃过一死。」 她说罢,又问:「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明苏站在夜色中,淑妃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得她快速道:「随口一提罢了。外头冷,母妃快入殿吧。」 淑妃也没在意,只道:「你也快去歇了吧。」 明苏点了下,便走了。她走得极快,快得身后侍奉的几名宫人都跟得气喘吁吁。回到垂拱殿,她便在偏殿歇下了。 可闭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明苏辗转半宿,想,若是阿宓在就好了,即便仍是睡不着,但至少能抱一下她。 如此到了天明,明苏难免头疼,中书令办事极快,连夜写了奏表上来,当着群臣的面,呈上奏表,跪在大殿中,高声道:「太傅一案疑点重重,当年不是无人质疑,今臣得首告卢元康供状一份,卢元康亲口供认,太傅一案乃是诬告,连首告都是假的,此案自然有莫大内情,臣请殿下下令重审此案。」
第140页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大殿更是静得一丝声响都无,大臣们皆手持笏板,或讶异地看着中书令,或忐忑地望向上首的信国殿下。 明苏没有急着开口,她在等。 几位老臣站了出来,禀笏而跪:「臣附议!」 接着又有几位大臣站了出来:「臣等附议!」 再接着所有的大臣都跪下了:「臣等奏请殿下重审太傅谋逆之案!」 明苏看着他们,他们中有一些是当真以为太傅冤屈,且时时记挂此时,期盼着这一日的,也有一些是事不关己,顺势而为的,还有一些是这些年靠着党争与媚上爬上来,揣摩她的心思,附议以讨好的。 但无妨,将来这朝堂会换一副气象,换成她想要的气象。 明苏站起来,望着他们,道:「此案乃陛下所定,是否重审当由陛下裁断。众卿既有此请,便随孤一同拜见父皇,恳请圣裁吧。」 她说罢便走下玉阶,朝外走去。大臣们纷纷起身,跟在她身后。 明苏走在前头,身后是满朝的大臣,浩浩荡荡地朝着紫宸殿去。 郑宓已在紫宸殿中了,她站在皇帝身边,皇帝一早见她来,还惊讶她今日如何有此闲心来陪他闲坐着,趁着殿中只有明苏派来看守他的两名内侍,便半是试探半是嘲讽的说了两句:「你是自何处听闻郑宓之事的?竟然说自己便是郑宓,如此荒诞之事,你当朕傻了,会信借尸还魂这等离奇事?」 郑宓自然未曾理会,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借尸还魂的确离奇,可明苏信了,且坚信不疑。 不多时,外头便来禀报,信国殿下率文武百官拜见陛下。 皇帝心下一喜,昨日几位重臣来游说他退位时,他提出要求,要明苏孝顺恭敬,以天下奉养。 今日她率百官前,自然是答应了。不然,难道是要当着百官的面忤逆他不成? 他正要说宣,身边的皇后开了口:「陛下要明白,不论是这座宫禁还是这天下,都已不在您手中了。」 皇帝一怔,皇后高声道:「宣……」 明苏率领众臣进来了,他们先行了礼,而后中书令呈上卢元康的供状。 内侍接过,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许久不曾过问朝政,见此,满心狐疑,他接过供状一看,瞬间就变了容色,他将供状一把撕了,怒道:「太傅谋逆,是朕定下的铁案,自朕起,朕之子,朕之孙,朕之子子孙孙,皆不许翻案!不许!否则便不是明氏子孙!」 他仍不知错,仍不悔改,仍仗着皇帝的身份,以为再不济也就退位,谁还能当真将他如何。 明苏面无表情道:「供状确实算不得什么。儿臣自作主张,已命人去召卢元康入京了。让罪人亲口讲。」 「你!」皇帝怒视着明苏。 中书令跪地请道:「臣请自卢元康入手,重审此案!」 其余大臣也都跪下,齐声恳请。 文武百官,无一人站着。皇帝想到皇后所说,这天下已不在他手中了,这些大臣都是他的臣子,却已无人听从他的诏令。 他怒视着明苏,他明白了,明苏想重审,自己便能下令。 可她却偏要他来下诏,这案子经不起查,她如此相逼,是要他承认错了,是要他当着百官的面认错。 皇帝当年熬到太傅亡故,迁怒他的家人,将郑家夷灭全族,不留一人时,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今日。天下不是他的,宫禁不是他的。 皇帝忽然道:「还有人奉行朕的诏令吗?」 一直静默在旁的皇后开了口:「仁德之诏,无人不从。」 这话旁人不知是何意,明苏知道,皇帝也知道。皇帝会问,是他又想起了当年无人奉诏的情形,皇后是在告诉他,无人奉诏,是因诏令不仁,是他德行不端。 他扭头看向皇后,又看向明苏,再看这殿中跪了满地的大臣,仰头大笑,笑了半天,而后道:「拟诏,重审太傅谋逆一案。」 众臣无一丝犹疑,立即齐声道:「臣等遵诏。」 皇帝看着他们,眼中渐渐地像是淬了毒汁,他勐地望向明苏,冷笑着道:「重审旧案的诏书下了,禅位的诏书吾儿何时要,朕也好做个准备。」 明苏与他的目光对上,分毫不惧,与他的暴怒却无能为力不同,她一开口却是胜券在握的淡然:「准备不准备并无不同,儿臣要时,自然会来取。」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却无一人敢指出来。 明苏命一名翰林上前,当殿拟下重审旧案的诏书,而后当着皇帝的面加盖玉玺。 有了这诏令,又有明苏敦促,以中书令为主审官,尚书令、御史大夫为副主审,六部尚书旁听,很快便开始着手搜集证据证人,翻出当年的记档,从提审当年的主审开始审理。 但众人皆知,不论是什么结果,不论这案子怎么翻,郑家都已一人不存了,郑氏一门已然绝了后。 明苏没有等郑宓来给她送晚膳,她自己去了仁明殿,她想阿宓今日怕是没心思为她下厨,亲自烹饪晚膳了。她得去陪着她。 可她一到了仁明殿,便得宫人与她禀道:「娘娘正在膳房中。」 明苏意外,又觉安心,还十分高兴,她走了过去,到了仁明殿的那座小膳房,郑宓正在灶前忙碌,她正将菜餚自锅中盛出,仔细地装点,使菜餚瞧起来美味可口。
第141页 明苏站在门边看着,她想唤一声阿宓,可四下全是宫人,正迟疑着,郑宓似是察觉她在,回过头,看到她,唤了声:「明苏……」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头保住了。 第六十三章 虽已听过郑宓唤她名字好几回了, 可明苏还是听不厌,这平平凡凡的二字,自郑宓的口中说出, 便格外好听。 明苏弯了弯唇, 走过去, 往那盘中一瞧,是道花炊鹌子,她爱吃的。 明苏嗅着这香气, 方觉腹中空空,饿得厉害, 她欲先尝尝, 可四下皆是宫人, 在膳房中用食,叫人瞧见, 怪不雅的, 便忍耐了。 眼睛却仍是不住地往那一道道佳肴上瞟, 口中问道:「还有多久摆膳?」 「还有一道三脆羹。」郑宓说道。 三脆羹,是道素羹, 滋味鲜美爽口,空腹食一盏,既可暖胃,又能打开食慾,明苏自小便喜欢。 郑宓全是照着她的口味烹制的晚膳。明苏既高兴, 又饿得更厉害了。 「我给你打下手。」明苏说着, 四下地张望,看何处能帮得上忙。 「你们都退下吧。」郑宓忽然道。 四下侍立的宫人们皆行了一礼:「是……」一齐退下了。 膳房中顿时便剩了二人,明苏大惊, 她虽说了打下手,但她是晓得自己于厨艺上的本事的。 故而只是想做些递铲子、递盘子的小事,可阿宓令宫人全退下了,明苏顿觉肩上的担子一下重了。 「是否该先热锅子?我去烧火。」明苏极为警醒地猜测接下去要做的事,力求自己瞧起来十分机灵,十分能任事。 郑宓无奈地拉住明苏的袖子:「不忙……」 明苏哦了一声,还是很警惕地站得直直的,一副随时准备被差遣的模样。 郑宓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摇了一下,温声道:「放松些。」 明苏点了头,身姿松懈了少许。郑宓取了一双竹箸,夹了一块小小的鹌子肉,餵到明苏口边。 鹌子肉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使人食指大动。明苏看着郑宓,一时没敢动。 「吃啊,不是饿了吗?」郑宓笑道。 明苏这才朝前探了探身,张口吃下。酥软的鹌子肉,几乎是入口即化,肉汁在舌头上炸开,野味的鲜香,叫人回味无穷。 「好吃吗?」郑宓问道。 明苏连连点头,眼中迸放着光芒。郑宓不由一笑,又接连夹了余下几道菜餚餵她,将她餵得有三分饱了,方搁下竹箸,温声道:「等一等,待菜餚齐了,再坐下好好用膳。」 明苏自无二话,见郑宓取过食材,她便想帮忙。 但明苏什么都会,会读书,会驾车,甚至还会与人说价,却偏偏于厨艺上毫无天赋。 「少许葱花。」郑宓盯着锅中,吩咐道。 食材皆是一早便洗好,明苏忙答应了,取过几根小葱,拿了刀开始切,没几下,便切伤了手指。郑宓余光一直留意着她,见她伤了手,连忙过来。 「我没事。」明苏一边说,一边将手在衣裳上随意的抹了一下,红色的外袍,擦了血也不明显。可手指上的血刚擦了,很快便又渗了出来。 帮了倒忙了。明苏暗自恼怒,还要再擦,手便被郑宓捉住,将她的手指含入了口中。 手被切伤时明苏没有出声。而此时,她却倒吸了口冷气,身子僵住了。 郑宓的眼眸微微垂着,捧着她的手,一点也不嫌弃,明苏呆看着她,感觉到软软的舌尖抵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地滑过,湿热柔软。 她是真的喜欢我。明苏想,可这念头并未使她欢喜,心似是被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痛意伴着心动,让她的心都痉挛了。 血被止住了。郑宓要带着她去包扎。明苏却捨不得灶上的三脆羹,道:「羹要煮好了。」这是阿宓专为她煮的,若是煮坏了多可惜。 郑宓无奈道:「有宫人在,不妨事的。」 明苏这才随她去了。 到了殿中,命人取了纱布来,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明苏一直盯着郑宓瞧,她发觉自上而下地看过去,阿宓的气质格外温婉,带着些许柔弱。 可她并非柔弱的女子。明苏明白,阿宓只是待她才是这般。 伤口包扎好了。郑宓看了看明苏,似是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先领她先去用膳了。 晚膳自然是好的,明苏仍旧如昨日那般,胃口极好,大半的菜餚都入了她的腹中,将她的肚子填得饱饱的。 晚膳后,二人便在后头园中散步。因宫人跟着,不好说话,郑宓便将人都屏退了,明苏自提了盏宫人,二人缓缓地走着。 「你似是一点也不急。」明苏说道。 她说的是翻案的事。郑宓笑道:「大局已定,没什么急的。我只等最后的诏书下了,告慰祖父的在天之灵。」 不错,大局已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起初,我还想通过拉拢妃嫔,与前朝接触,试探着参与朝政,谁知才起了个头,大事便已定下了。」 郑宓回想这一年来的事,不由莞尔,「半分忙都未帮上,全部都靠你。」 明苏摇头,表现得十分谦逊,但能得郑宓肯定,她隐隐间十分高兴。 这园子她们年少常来玩的,可相逢后却是头一回这般并肩而行。 园中的景致没什么变化,全是记忆中的模样。秋风起,枝叶摇曳,些微凉意拂面。初秋时节,最是舒适。
第142页 明苏想着,待再过上一月,便该是吃螃蟹的季节了,她记得有一年重阳,父皇赐了一篓螃蟹下来,母后见她喜欢,都给了她,她与阿宓就在这园子里,就着菊花酒,将一只只螃蟹都蒸来吃了,一次吃得太多,以致那一年里,阿宓再未碰过第二回螃蟹,连螃蟹的气味都闻不得,还被她取笑了一回娇气。 明苏面上不禁有了笑意。 「殿下……」耳边皇后的声音传来。 明苏回头,皇后就在她的身边,奇怪的是,阿宓如今已变了个模样,与从前并无相似之处了,可明苏看到她,还是将她的样子与年少时的模样重合了起来,毫无不适之处。 「你是否仍在怨我在客舍时将病中的你丢下?」郑宓问道。 明苏的笑意渐渐地消了下去,她望着郑宓,郑宓眼底有些紧张,明苏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丢下。」 她的神色认真起来,带着点她年少时常有的固执,道:「你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郑宓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顺着她道:「是,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现下回来了。」 明苏点点头,便要往前走,衣袖却被扯住了,她疑惑地回头,却见郑宓望着她,望了她好一会儿,直至明苏被看得不自在了,她方道:「方才在膳房,你那般紧张,可是害怕帮不上忙?」 明苏下意识地想否认,可她又知没有用,阿宓都看出来了。她想解释些什么,可似乎都很无力。 「你害怕我还是会把你丢下。」郑宓道。 明苏低下了头。 「我们不是在逃亡了,明苏,你不必再事事皆会,也不必担心我觉得你无用,不要你。」郑宓柔声道。 手指上还缠着纱布,但已感觉不到疼了。明苏摇了下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郑宓早就发现,明苏不爱说话了,有些沉闷,她心中分明是装了事。 郑宓试探道:「你近日郁郁寡欢,可是想起旧日之事,仍是对我所做之事,难以释怀?」 明苏这回没有再沉默,她拉住郑宓的手,道:「不是……」 她从未当真恨过阿宓,得知她死讯后,更是连那一丝的怨气都没了。 「那是为何?」郑宓又问。 明苏看着她,她想开口,可开了口又不知如何言说。 郑宓也不催促,只要明苏肯张口,她可以等,然而过了许久,明苏缓缓地低下了头。 她还是不愿说。 郑宓突然有些无力,她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从前什么事都不会瞒我的。」 第六十四章 郑宓这话像是埋怨, 埋怨明苏待她不贴心不信任了。明苏顿时慌了。 忙道:「我不是……不是瞒着你,我只是……只是……」 她支吾着, 如玉般的面容在宫灯下着急慌张,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 话语却仍是说不出来。 她的神色踟蹰为难。郑宓看出来了,她是真的不想说,或是不想与她说。 说不失落是假的, 可郑宓也没办法,她不愿再逼明苏。 这句含怨带嗔的「你从前什么事都不会瞒我的」大抵是她最大限度的逼迫了。 「不想说,便算了。」郑宓说道, 她唇畔还带着些微的笑意, 宽容地容许了明苏保留她的心事。 明苏自是松了口气,可难免又觉对不住郑宓, 正如她所言, 她们从前是无话不说的。 她想, 阿宓会不会生气,多少会对她失望吧。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明苏小心翼翼地看着郑宓,想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西风起了,枝叶簌簌,凉意自颈间灌入, 衣衫稍显单薄。 郑宓抬手, 替明苏理了理衣领,她的手纤细柔软,带着细微香气, 明苏不免紧张,由着郑宓为了整理衣衫,不敢动弹。 将领口紧了紧,又抹平她衣袖处的一丝褶皱,郑宓收回了手,道了一句:「回去吧。」 二人便往回走,园子不大,她们走得也不远,不多时便回到了殿中。 殿中宫人已沏了茶,等她们回来。云桑笑着上前接过明苏手中的宫灯,口道:「娘娘、殿下,快来歇歇吧。」 郑宓嗅着殿中的茶香,笑道:「是前几日新贡上来的白露茶,统共只有三斤,本宫命人送了一半去垂拱殿,余下的,便令后宫分了,公主可尝过了?」 明苏摇了头:「儿臣未曾留意。」她说罢,又觉阿宓好意送来她品尝的茶,她却连留意都不曾,未免太辜负了,忙解释:「近些日子忙着,并未在衣食上留心。下回娘娘再有赐,儿臣必好生领受。」 她解释得很紧张,唯恐郑宓生气,但这不过是小事而已,远不必如此郑重的,一旁的宫人掩唇而笑,笑她过于紧张了。 明苏看到了,有些讪讪的,却还是对郑宓说了句:「娘娘别生气。」 她就是很能使人心软,郑宓见她这样,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又命宫人全退下了,方耐心地柔声安慰道:「只是小事,我怎会生气?」 说罢,见盏中的茶已半凉,茶香都散了,又亲自斟了盏新的,奉到明苏面前:「只是觉得这茶滋味雅淡,兴许会合你的意,想让你尝尝罢了。」 明苏点头,接过了茶盏,却不饮,还是看着她,看她是否真的不生气,看了半晌,确定她是真的不生气,她方尝了尝盏中的白露茶,细细地品了滋味,道:「不错,确实合我心意。」
第143页 又接着饮了两口,而后将茶盏搁回了桌上,双手一开始像是不知该怎么放,过了一会儿,又把茶盏端了回来。 她很拘束,且始终悬着心,不时地便看郑宓一眼,留意她的神色,唯恐她突然生气。 郑宓自是都瞧在眼里。若单单只是未留意她命人送去的茶,明苏是不至于如此忐忑不安的,说到底还是方才园子里的那句话。 「是我不好。」郑宓说道。 明苏一惊,嵴背挺直了,坐姿也端正了,愣愣地望向她,口中却已自发地为她辩解:「你没有不好。」 郑宓摇了摇头:「我不该拿你我的从前做比,也不该逼问你的心事。」 她停顿了片刻,似是不知该如何诉说,过了好一会儿,方缓慢地道,「怪我总忘记你我分离的五年里,你是一日一日地过下来的,而非我这般只是合了下眼,便到了五年后。 故而你在我心中,还是六年前,放下公主之位,带着我四处逃亡的那个十四岁的小明苏。 忽略了你年已二十,早不是事事示人的岁数了。你有心事,是理所应当的,不告诉我也无妨,不必愧疚,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 这宫中谁人没有几件不能与旁人说道的事,深埋心底也是寻常,郑宓先前之所以发问,也只是因明苏闷闷不乐罢了,若非她许久未曾开怀,她也不会追问。 郑宓这般说,明苏却一点都不觉高兴,阿宓追问。 她为难,可她眼下愿意体谅,不再问了,明苏却觉不被重视了。 「可我们从前确实是无事隐瞒的,你事事都与我说,我也无事不能同你言说。」 「是,可如今已不同了。」郑宓平静道。 怎么不同了?明苏想问,却又想到有事隐瞒的是她,心头便是一梗,她转开了视线,不再看郑宓,而是望着桌上那盏烛灯,看得眼睛都有些疼了,仍旧未曾移开目光。 她怎么还是不高兴,郑宓不明白,她不愿说,她不逼她了,且算是许诺了往后她有什么不愿与她说的事,都不会追问逼迫了,为何她仍是不满意? 郑宓也不说话了。 明苏看那烛火看得眼睛涩涩地作疼,她想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今日再说下去,只怕会更令阿宓不悦。 她想着便站起了身,郑宓见她起身,知她是要走了,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送送你。」 明苏点点头,可步子却不动,她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生气?」 郑宓一怔,摇了摇头:「我不生气,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她有事瞒着她,不习惯她不再对她无话不说。郑宓笑了一下,笑意有些勉强,也有些自嘲,却唯独没有对明苏的怨怼。 「以后会习惯的。」她接着说道。 习惯什么?习惯她们不再无话不说吗?明苏哦一声,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问:「那你以后也会有事瞒我吗?」 「不会……」郑宓想也不想。 明苏便明白了,原来是习惯她不再对她无话不说。 她举步而行,走出两步,心中升起一股自我厌弃,与极度的排斥,她回过头,极快地道:「我杀过人!这便是我瞒着你的事,我的手上沾了鲜血。」 她一口气说出来的,像是害怕说得稍慢些,便会没有勇气说下去一般。 郑宓断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可她也没惊慌,问:「杀了何人?」 「我杀了……」明苏一顿,脑海中再度涌现那血腥的场面,脑仁剧烈地作疼,她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自我厌弃之感更加浓烈起来。 「我杀了程池生的几名心腹。」明苏接着说道。 程池生的几名心腹?郑宓知晓程池生是何人,问道:「可是因我?」 明苏点了点头,把那时的事说了一遍。 郑宓这才知晓,原来明苏是到了半年前方知她已被杀的,原来她一直以为她是有意将她抛下,有意令她流落江南,让她自生自灭的。 这其中竟有这样多的误会。郑宓过了会儿,方道:「这也算是以命偿命,你不必太过歉疚。」 明苏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明白。」却不敢看郑宓的眼睛,又道:「那我先走了。」 郑宓道:「好……」 明苏走出两步,又不放心似的,回过头来,说:「我没有瞒着你的事了,以后也不会有,我们还是无话不说的。」 郑宓笑了一下,道:「对……」 明苏的眼中便染上了暖暖的笑意,她望着郑宓,又道:「阿宓,我喜欢你,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不要说傻话。」郑宓笑着道。 明苏用力点了下头,这才走了。 她一走,郑宓的笑意便散了,她挨着桌边坐了下来,心中空荡荡,既茫然,又揪疼。明苏不仅有事瞒她,还学会了说谎骗她。 五皇子还未判,但前几日她才将程池生以附逆之罪判了斩刑。主犯未判,先判从犯,可见她是恨极了程池生。 倘若杀了那几名心腹真使她歉疚至此,她绝不可能对程池生毫不留情。 郑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些酸,又有些疼,唯独没有恨,也不是生气。 明苏待她是真心的,她方才虽未提及她离开客舍后,她身无分文是如何度日的,但她知道,明苏必然是吃足了苦。 五年间,她不知她已不在人世,不住地寻她,得知她亡故后,又很快发觉她便是郑宓。
第144页 若非一心都在她身上,她何必苦苦找寻,又如何能敏锐至此,连借尸还魂这等灵异之事她都深信不疑。 故而郑宓不生气,只是她很难受。 明苏却自以为将郑宓骗过去了。她对郑宓愈加愧疚起来,她竟然说谎骗了阿宓。 明苏不知旁人说谎后是什么模样的,但她很心虚,且越发地想粘着阿宓,唯有在她身边,她方心安。 接下来数日,每日郑宓来给她送晚膳,明苏都缠着她,不让她走。 「阿宓,你多陪我一会儿。」她拉着郑宓的手,总是有千奇百怪的理由留她下来,第一日是她新得了一幅画,请郑宓为她品鑑,第二日是她头疼,让郑宓为她按按,第三日是那日的亲亲她还想要。 郑宓自然都依她。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纵容她,明苏越发地心安,她忍不住说出了她在意了好几日的话:「阿宓,如今并无什么不同,我们还与从前一样的。」 「是……」郑宓顺同道。 明苏笑了笑,拉着郑宓的手却是紧了紧,她又道:「阿宓,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 「是,喜欢到除了你,谁都不行。」郑宓言辞笃定。 明苏的双眸弯得像月牙,她连连点头,跟着道:「我也是。」 过了半月,郑家的旧案审下来了,结果自然是彻彻底底地翻了案,且是认证物证俱全,一件件铁证摆上来,无可置疑。 群臣上表,请皇帝下诏罪己,恢復太傅与先皇后的名誉,并退位让贤。 这与过去皇帝被迫禅位,却多少还是保有颜面不同,这一回,皇帝是彻彻底底地被剥下了帝王之尊。 他知已被明苏拿捏着,只能顺她之意,也就一一照办了。 十月十一,皇帝下诏罪己,称:「咎罪过失,深切在予。」 并恢復郑家名誉,追封郑太傅为齐王,享宗庙供奉,恢復先皇后皇后之位。 十月十二,皇帝下诏,禅位于信国公主,公主当日于太庙即位,并封其父为太上皇,嫡母皇后为皇太后,生母淑妃为淑太妃。 宫中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新君即位,太上皇自然要移宫。 明苏将他迁去了北面的上华宫居住,上华宫不大,但住太上皇与他的妃嫔是绰绰有余了。 上华宫戍守的禁军自然经明苏精挑细选,侍奉太上皇的宫人自然也是太上皇从未见过的。当日便将太上皇移了过去。 接下去几日,后宫中全是迁居的妃嫔,那些妃嫔自然不愿离去,不少人仗着有些脸面哭哭啼啼地寻太后与淑太妃做主,欲留在宫中,不愿随太上皇迁去上华宫。 此事自然有太后做主,明苏并未过问,她去寻了淑太妃。 淑妃升作了淑太妃,也仍是往日的模样,这宫里大抵唯有她的南薰殿最是清静。 明苏过来时,宫人们都改口称陛下。明苏还有些不习惯。 淑太妃笑道:「过几日便好了。」 明苏并未多纠缠于此,只是环顾殿中,道:「母妃留居南薰殿并无不妥,只是儿臣欲为母妃增添些摆件,母妃便允了儿臣吧。」 这是小事,淑太妃无可无不可。 明苏见她答应,面上便有了笑意,又道:「还是该将您与皇后并尊太后的。」 皇后尊为太后,淑妃则封淑太妃,原本是应有之意。 但在明苏看来,这便是儿媳位高于婆母了,她总觉有些怪怪的。 淑妃却有自己的心思,她不想做太后,百年之后也不愿陪葬帝陵,只是陵寝之事还早得很,暂且不必提,她只道眼前之事:「太后之位我本就无意,倒是有一事,欲请皇帝恩准。」 明苏这一整日下来,听了许多陛下,眼下听母亲称她皇帝,她难免有些别扭,却还是问道:「母妃请讲。」 「我想将仁明殿空出来。」淑太妃说道。 仁明殿空出来?明苏不知是何意,却还是点了点头:「太后娘娘迁去了慈明殿,仁明殿自然是空出来了。」 淑太妃又道:「我想时常去看看。」 明苏不解,她为何想去仁明殿看看,却仍是道:「母妃去便是。」 她答应了,淑太妃笑了笑,像是有些累了,靠在了迎枕上,望着明苏浅笑不语。明苏也跟着笑道:「母妃为何这般看着儿臣。」 淑太妃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她有些怀念,又似完成了一件大事,缓缓地道:「我是在想,你而今已登基为帝,不知算不算是我尽了母亲之责,将你照看好了。」 明苏听她这般讲,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她笑着道:「母妃自然是尽了母亲之责,可还不能算是将儿臣照看好了,为人子女,不论到了什么年岁,都是依赖母亲的。」 听了她这话,淑太妃似是怅然,她过了一会儿,方叮嘱道:「往后我只图清静,你不必时常来请安,若有宫宴,也不必来请。」 她这话像是不愿再涉俗世红尘之意,明苏怔了怔,欲劝些什么,淑太妃却已合上眼,背过身去了。 明苏只好起身告退。 走出南薰殿,她被母亲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惘然,回头一看,只觉这座宫室格外安宁淡泊。 她走了几步,玄过正来寻她,见了她,忙下跪:「拜见陛下。」 明苏止步:「免礼……」 「中书令与户部尚书正在垂拱殿等候召见,欲奏禀德州歉收之事。」玄过禀道。
第145页 德州今年风不调雨不顺,粮食歉收,百姓度日艰难。 明苏命他们去商议,拟个条陈上来,说说当如何救济。 眼下看来,是已拟好了。 她便回了垂拱殿。 这一议,便议到了夜里,郑宓照旧来给她送晚膳,听闻陛下正在议事,便提着晚膳在偏殿等候,想着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若仍不得空,便命人上御膳,几位大臣勤于政事,也该赐下晚膳才是。 但明苏一早便吩咐过,只要太后娘娘来了,便要与她禀一声、于是小宦官入殿禀报太后娘娘送了晚膳来时,户部尚书闻言,笑着说了一句:「太后娘娘又来给陛下送晚膳了?」 中书令也道:「太后娘娘待陛下当真慈爱,连晚膳这等小事都亲自过问。」 两位大臣只是随口一说,赞颂天家亲情罢了,但明苏心怀不轨,自然有些心虚。 待议完了事,再去偏殿,郑宓已不在了,她留下的晚膳,倒是在炉上煨着,仍是温热。 明苏用了膳,又看了几本奏摺,外头的天色早已黑透。 太上皇迁宫后,宫中好似骤然间清明干净起来,连大殿都亮堂了许多。明苏将今日的政事都理过,便欲回寝殿歇着。 垂拱殿是理政之所,登基前她歇在偏殿,登基后便不好这么不讲究了,需择一寝殿。 太上皇原先的寝殿,她自然不想要,且又怀着不能为人道的心思,故意挑拣了好半天,方选中了距慈明殿最近的那座文德殿做了寝殿。 她到了文德殿,想的却是今日还未见阿宓。 可夜已深了,何况她们如今万众瞩目,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深夜前去,恐怕不好。 不能去。明苏想,都登基了,得有个样子,至少要成熟稳重些。 慈明殿中,郑宓已歇下了,中书令与户部尚书的话,她听见了。 不止明苏心虚,她也心虚,于是心中不免就存了事。 她躺在床上,想她与明苏接下去当如何相处才好时,北面的窗自外头叩响了三下。 郑宓一惊。太后寝殿自然多有侍卫与宫人,殿门外守得极为严密,但几处窗子便无人守着,只侍卫不时巡逻罢了。 这般晚了,怎会有人叩她窗棂? 郑宓起了身,去到窗边,她倒是不怕,若是什么歹人,她只需喊一声,立即便会有人来。她将窗子推开了。 朝外一看,明苏鬼鬼祟祟地躲在窗下,她身上还穿着绣了腾龙祥云的黄袍,见窗子开了,她忙翻进来,口中有些絮叨地轻声道:「一日不见,便难入眠,我悄悄来的,不会被发现。」 她如今可成熟稳重多了,知晓要避人耳目。 作者有话要说:吾儿稳重,吾心甚慰。 第六十五章 迁宫之后, 这还是明苏头一回来郑宓的寝殿。 太后的寝殿自然不会如待字闺中的少女的闺阁一般充满女儿心事的娇羞与粉嫩。 整座宫室是以端庄大气为主的,点缀几件以太后喜好择选的摆件,使人瞧出这座宫室的主人是雅致而婉约的品性。 寝殿中有胭脂香气, 正是郑宓常用的那一种, 淡淡地萦绕开来。 明苏翻过窗站定, 便如被母亲带去旁人家中做客的孩童,有些好奇,又遵着礼节, 不好乱动,只能文静地站着看一看。 郑宓将窗关上, 回头便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 正好奇地四下里张望, 便走过去,道:「先坐下。」 明苏「哦」了一声, 回头看郑宓, 倏然睁大了眼睛, 道:「你为何衣衫不整?」说罢又忙转开眼,假装没有看到的样子。 郑宓当真无奈, 她何曾衣衫不整,只是单着了寝衣罢了,只得好生好气地解释:「这是寝衣,我歇下多时了。」 都已三更天了,除却巡逻的禁军, 守夜的宫人, 还有夜半翻窗的皇帝陛下,这宫中还有何人未曾歇下? 皇帝陛下此地无银地把头撇到另一边去,装作很君子地未曾看她, 但刚将头转开,她又觉她与阿宓间是不必如此君子的关系,又转回来,竭力镇定稳重地点了下头,道:「扰你歇息了。」 说罢,目光又管不住地朝着郑宓身上望去,夜色朦胧,她看不分明郑宓身上的寝衣是何样式,是何颜色。 但不论是何样式颜色,只要在阿宓身上穿着,必是好看极了。 明苏的心有些发烫,目光也黏得更紧了。 郑宓无奈,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唤了声:「陛下……」 明苏被她这一声弄得脸红,也觉自己太过孟浪了,连忙低下了头。 但她不愿输了气势,便看着地面,嘟哝了一声:「我见过的。」阿宓单着寝衣的模样,她们逃亡时,她见过好几回。 郑宓的无奈,便转成了心软,语气也柔和了下来,笑着道:「你见过,为何还盯着我看?」 「我看不够。」明苏没做思考,怎么想便怎么答了,但一说完,又觉自己更轻浮了,她脸涨得更红,幸而夜色遮掩,郑宓看不到。 郑宓没再说什么,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桌边坐下,自己去点了盏蜡烛来,端到桌上,殿中便亮了些。 明苏黄袍上的龙在烛光里张牙舞爪的,郑宓看了一眼,笑道:「你这一身过来,若是路上叫人瞧见,一看便知是陛下。」 明苏一听,也觉自己疏忽了,点点头,记下了:「下回我换身常服再来,便不打紧了。」
第146页 她新登基,许多事都还在忙着,譬如她的衣物用度,便都还在各司赶制。 尤其是她是本朝第一位女帝,除了衣袍,还有簮环首饰。 与其他物件,各司不止要赶制,还得忖度着新君的喜好,与礼部商议着,用何样式。 于是已呈上的衣物便不多,且多半还是以黄袍为主,不会出错的。 郑宓看了看她的衣袍,道:「与他们吩咐一声,多用些鲜亮的颜色,不必拘着明黄,也不必这般非要绣金龙的。」 明苏毕竟才二十,金龙腾云虽威严,有天子气象,可也不必总是如此,何况天子之气也不是靠着衣袍来衬托的。 明苏点头:「我也这样想。」太上皇在位时,便好明黄,也喜用金龙,连日常饮宴时用的杯盏都得雕上龙才喜欢。她倒觉得不必如此。 郑宓笑了笑,望着明苏,看着她在烛火中格外柔和的面容,柔声道:「还未与陛下道喜,恭喜陛下得登大宝。」 明苏顿时有些羞涩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想到傍晚时的事,问道:「你可听见中书令与户部尚书的话了?」 他们二人是赞颂太后与皇帝母女和乐,天家亲情和满,但落在她们二人耳中,自然不会觉得高兴。 「听见了。」郑宓说道。 明苏望着她的面容,留意她的神色,好半天方慎重地说道:「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不必在意。」 即位前,她们想过要如何能使往后的路走得容易些,也商量过,让太上皇废去郑宓皇后之位,但细细一考量,发觉废位也没什么用处。 皇后与妃嫔不同,皇后之名是录入宗谱,昭告了天下的,即便废位,可母女之名,仍是改不了的。 多番思索,竟是没什么好办法了。 「我知道,你不必担心我。」郑宓道,这是心中早有准备的。 明苏松了口气,想说些开心的,又道:「今日没见你,我便坐立不安,歇下去了,也睡不着。」 这是在说她为何深夜前来。 郑宓心想,那往后无论如何都得让明苏白日里见一见她了,否则夜里这般折腾,岂不是太过搅扰睡眠了? 她温声道:「幸而两宫离得近,你往来也快。」 听她说她们的寝殿离得近,明苏便又振奋起来,道:「我特意挑的文德殿。就为与你离得近些。我们相见也方便。」 她说完,身子坐得直直的,唇角放平,微微地抿起,带着皇室特有的矜持,可那频频朝郑宓瞟去眼睛里却写满了快来夸我。 郑宓欲笑,又觉笑着夸她,明苏兴许会以为她不够真诚,便忍住了笑意,肃然道:「不错,多亏了你提前想到。」 明苏顿时便满足了,眼睛弯起,笑得很高兴,又想起白日去见淑太妃的事来:「先前想尊母妃为太后,母妃不愿,白日里我去见她,她却命我将仁明殿空出来,说是要常去看看的。母妃为何要如此执意于仁明殿?」 她这样一说,郑宓便想起去岁她在这具身子里醒来不久,看到淑妃在后园呆看那一丛芍药与兰草的画面来。 之后每日请安,她都未缺过,无论风雪,必是要来的。 之前郑宓想过兴许是淑太妃为了显得谦卑,明苏在宫外已够张狂了,她若再张狂,不免过于使人侧目,后来又觉不对,淑太妃每日来,不像是来给她请安,倒像是她只想在仁明殿中坐一坐。 「仁明殿并无什么特别的。」本朝崇尚古朴,故而宫殿便以庄严大气为主,仁明殿是皇后居所,实则也不过是建得格外高大而已,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明苏一面说,一面猜想:「房子死物罢了,再大也就那样了。特别的是住在其中的人。 仁明殿此前是你住的,自然不会是因你,再之前是母后所居,可母妃与母后素来不和啊。」 明苏满面都是纳闷。 郑宓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曾听祖父提过一回,姑母最喜欢的便是兰草,以为兰草芳洁,有淡泊之姿。 她有了个猜想,看了眼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明苏,试探道:「淑太妃娘娘不愿为太后,会否是因不愿位尊过姑母。」 明苏一怔,反问:「为何?」 她全然没往那上头去猜,郑宓想了想,也就未提,只道:「时候不早,陛下该回寝殿就寝了。」 明苏一听,当即便顾不上母妃,左顾右盼着,不出声。 郑宓无奈,摸了摸她脑头柔软的头髮,再度劝道:「卯时早朝,寅时三刻便要起榻,你该歇息了。」 被轻柔地抚摸过,明苏的态度便软了下来,她点点头,乖巧道:「正是,该就寝了。」可却仍旧赖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 郑宓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可若歇在她这里,明苏明日还得再早一刻起身,未免太过折腾了。 她欲说些话来劝她,明苏却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道:「我们应当已算是定了终身吧?」 重逢以来,虽然未曾明说过,但她们的相处却是心照不宣的亲密,阿宓每日都为她送晚膳,她也每日都要见过她,方能睡得好,这应当便是情缘已定了。 郑宓无法否认,且因明苏提起终身二字而心软羞涩,她很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嗯……」 明苏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并不觉得勉强,方松了口气,装作十分随意地道:「那我们不是该睡在一张榻上吗?」
第147页 她的语气很随意,可目光却飘忽着,不敢看郑宓。 郑宓几乎怀疑她是蓄谋已久,有意深夜前来,有意与她说许久的话拖延至凌晨,有意使她心软羞涩,为的便是与她共眠。 可郑宓却并不生气,正如明苏所言,她们理应在一张榻上歇息。 她站起身,牵起明苏的手到了榻前,亲自为她宽衣解带。 她低头解开她腰间玉带的模样温柔极了,像极了一个侍奉夫君就寝的妻子。 明苏却倏然间心酸不已,因为她想到,她兴许永远都无法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阿宓也许这辈子都只能没名没分地跟着她。 「好了……」郑宓替明苏宽了衣,示意她到榻上躺下。 她的眼睛如此柔和,明苏却有些不敢看,她到榻上躺了,郑宓躺到她的身边。 锦被中起初是凉的,渐渐的,被体温捂暖了。二人平躺着,明苏起先不敢动,因郑宓在她身旁,脑海中乱糟糟的,既欢喜又觉紧张。 慢慢的,明苏便靠了过去,她想,是阿宓的气息引诱了她,又或是她自己的心动引诱了自己,她靠近了郑宓,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她。 郑宓像是正等着她,在她靠近时,便主动靠在了她的怀中。 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明苏把郑宓抱得紧紧的,一整夜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没睡着,觉得睡着了,是因她感觉到睡梦中方有宁静平和,觉得没睡着,是因彻夜里,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郑宓就在她怀中,被她抱着。 隔日一早,天都还是黑的,明苏便起来了。郑宓自然知道她起了,只是她若睁眼,明苏多半会与她撒娇,想要多缠她一会儿,以致耽搁了早朝,便假装犹在熟睡。 她合着眼听动静,猜想明苏在做什么。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响,应当是她在穿衣着履,玉器轻微的碰撞之声,应当是她在配上玉佩与香囊。 接着便响起了步履声,很轻,由近及远地离去。 她走了。郑宓心想。 但不过片刻,那步履又回来了,明苏的气息再度靠近,她坐在了榻边。 郑宓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柔和地注视她,她蓦地紧张,心跳也微微地快了起来。 「阿宓……」明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便不说话了。 郑宓感觉到她缓缓地凑近,接着唇上被轻轻地吻了一下。 「阿宓……」明苏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眷恋与依赖。 她的爱意细腻而温柔,郑宓感觉到她的心胀胀的,十分欢喜,又有些心慌。 过了好一会儿,明苏方站起了身,再度离去,这回她没再回来。 郑宓睁开眼睛,寝殿中已只剩下她一人,但她身边还残留着明苏气息。 她突然笑了一下,原是担心她若醒来,明苏会与她撒娇,耽搁功夫。 但未料想,她不醒,明苏还是能与她缱绻温存上许久。 文德殿中,玄过都快急哭了,昨夜夜半,他觉天寒,欲为陛下更换一床厚些的锦被,结果龙榻空空如也,本该安寝的陛下不见了。 他急得寝殿里外到处找寻,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又不敢声张。 毕竟太上皇还在呢,一点动静都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他命心腹悄悄地在宫中寻了一宿,御花园找了,陛下以前居住的贞观殿找了,垂拱殿也找了,却皆不见人影。 玄过已打算等天亮便去请淑太妃示下了,陛下却在这时回来了。 「陛下!」玄过忙迎上前,明苏心情极好,一面朝寝殿走,一面吩咐道:「替朕更衣,准备早朝。」 衮服冠冕是早备下的。玄过跟在她身后,问道:「陛下昨夜去了何处?可把小的急坏了。」 明苏淡淡地「嗯」了一声。 女官捧着御用的衮冕上前,有宫女来为陛下宽衣,明苏撑开手臂,眉眼轻快,像是心里装着天大的喜事。 「陛下要外出,总得吩咐小的一声,小的也好备辇备驾,跟随伺候。」玄过不死心,又问。 明苏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昨夜办了件大事。」 玄过惊慌多过好奇,却又不得不捧场,堆着笑容,恭维道:「陛下做什么不是大事,哪怕只是抬抬手,都关系着国计民生。 但若是连陛下都以为是大事的事,那必是惊天动地,震惊寰宇了。」 明苏笑着点了下头,心下想着,难怪太上皇与妃嫔共寝会体恤衰老,力不能支。 她昨夜抱着阿宓,手都酸了,心跳得飞快,今早醒来,也很觉疲惫呢。 玄过还在等陛下与他炫耀昨夜做了什么大事,等了许久,陛下衣冠已成,都未听她开口,只得又问:「陛下昨夜做了什么大事?」 明苏已在朝外走了,闻言,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什么,又浮现少许怜悯之色,柔声道:「你不懂的。」 玄过没问出她半夜失踪去了何处,平白还遭她一顿怜悯,当真茫然得很。 今日皇帝心情极好,不止玄过,满朝大臣都发觉了。 她即位之后,便是宽严相济,宽便宽在太上皇提拔起来重用的大臣,从前与她做过对的大臣,她都未追究,仍旧倚重,严则严在她于朝政极为严格,到了事事躬亲的地步。 于是聪明些的大臣便明白了新君的作风,她能不计较过往如何,但往后,在她的治下,必得以政务与爱民为先。
第148页 大臣们紧绷了几日,每一处都不敢懈怠,唯恐有一丝不慎,做了陛下即位之后,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人。兼之明苏也不怎么笑,大臣们过得当真是艰难。 今日,众臣发觉陛下言语用词有些许缓和,说话时眉眼间也带了淡淡的笑意。 虽陛下仍举措威严,但大臣们不免都有了稍稍放松。 下了朝,明苏面上仍带了笑意。 玄过已问过她三回昨夜去了何处,陛下都未答,可见她并不想说,于是玄过便不敢再问了。 到了垂拱殿,明苏像想起什么,与玄过道:「今夜朕还要去办大事,你不必寻朕。」 玄过一听,忍了一夜的泪水差点就下来了,跪地苦求道:「陛下万乘之躯,身旁怎可无人侍奉?便容小的与陛下同去,也好为陛下效劳。」 明苏淡淡道:「不必……」便取了奏本来看。 玄过无法,只得由了她。 皇帝一整日的好心情,在午间太后来了垂拱殿后达到了顶峰。郑宓提了食盒来,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碟马蹄糕。 马蹄糕软韧,入口微甜,口感嫩滑,明苏一贯很喜欢,她亲手自食盒中取出,笑着道:「多谢娘娘,儿臣就喜欢这个。」 边上还有宫人侍奉,明苏语气间十分客气,都含着些许亲昵,瞧上去倒像极了大臣们所想的母女和乐。 「喜欢明日再给你做。」郑宓看着她,辞气宠溺。 明苏便笑了笑,一口气用了半碟,又命宫人好好地收起来,她下午与大臣议事后还要吃的。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会儿话,明苏沉不住气,终究没忍住,屏退了宫人,问:「你为何中午便来了?你是不是想我了?」 昨夜过后,她们又近了一步,阿宓必是与她一样,十分激动高兴,以至于等不到晚膳,便来见她了。 明苏心中暖融融的,想不能只让阿宓主动,便软软地道:「你不来,我过会儿就要去寻你了,我想了你一上午,上朝时几乎都未听清大臣们说了什么。」 她如此依赖,郑宓自是喜欢,便将她的来意说了出来:「我想以后我们都在中午相见。」 明苏点点头,顺从道:「都听你的。」 郑宓见她答应了,也十分高兴,接着说道:「中午见,你若是午间不得空,派人说一声,我再晚膳时来。 如此,我们白日里多半是能相见,你晚上就不必来了。」 明苏听了这话,在她面上挂了一上午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她要生气了。 第六十六章 郑宓来了不多时,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在殿外请见。 近日朝臣皆甚勤勉,每日所奏之事,竟是太上皇时的两倍, 更难得的是, 他们并未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来充数, 藉此在新君面前表现,他们所奏,皆是实实在在的大事要事。 郑宓还未发现明苏笑容没了, 闻言,道:「陛下先去召见大臣吧,我明日再来。」 明苏冷着脸, 道:「娘娘慢走。」 郑宓便走了。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今日来, 是为京防军与禁军的抚恤一事。 明苏逼宫那日,不少京防军战死, 禁军伤亡更是惨重。 她是以护驾之名发起的进攻, 禁军则是奉圣命抵抗, 而这道圣命在明苏获胜后被名正言顺地解读为陛下受五皇子与贤妃母子胁迫后所下。 故而禁军所行可罚可不罚。 明苏明白,虽然她迫不得已, 她若不反,便要没命。 虽然全部推到了五皇子身上,但禁军与京防军的伤亡确确实实是她带来的,她心不能安, 故而她下诏, 以忠心奉上为名,将禁军也一併封赏,只是禁军所得赏赐较京防军要低一等。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同理此事, 他们已拟过两道奏疏了,但皆被陛下以封赏过轻为由,退了回去。 二人商议了多日,又拟了新奏疏,却唯恐陛下仍不满意,又退回来,战战兢兢之下,难得陛下今日心情好,赶紧来奏禀。 明苏翻开二人呈上的奏疏。 中书令躬身禀道:「陛下,这已是最恩厚的封赏与抚恤了,再多,来日将士们立下更大的功劳,便不好衡量如何封赐了。」 明苏看过歷来对有功将士的恩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知他所言属实,将奏疏往御案上一抛,道:「依二位爱卿所奏,速速将赏赐与抚恤颁下。」 二人领命退下了。 明苏右手撑住额头,合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玄过在旁侍候,也不敢出声。 过了会儿,明苏睁开眼,问道:「朕是否过于伪善?」 这问题很好答,若是别的内侍或是大臣在此,恐怕连陛下为何有此问都猜不到。 毕竟此次恩赏确实如中书令所言,极为丰厚,而对阵亡将士的抚恤,亦是极为周到。 但玄过明白,毕竟伺候了她有十余年了,主僕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若在以往,玄过必然直接劝慰,但陛下登基之后。 虽性情如旧,但兴许是皇位本就令人畏惧,玄过在面对明苏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慎重与小心。 思索了片刻,他笑着上前,斟了盏茶,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将士们感沐陛下天恩还来不及。那时的情形,陛下也是迫不得已,看如今这朝堂多好,大臣们也更勤谨了,不说远的。
第149页 单是德州歉收,太上皇时可无这般迅速的拨款救济。」 他说罢,将茶盏端起,双手奉到明苏面前,恭敬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 明苏没去接这盏茶,她突如其来地问了句:「你可记得李槐?」 李槐这名字宫中可有许多年没提过了,玄过乍然一听。 还愣了愣,片刻之后方回道:「小的自然记得,李中官是小的的师傅,当年小的入宫,便是由李中官照着陛下的喜好调?教好了,方放心派到陛下身边的。」 明苏从来不知此事,如今听闻,怔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初至朕身边时,便诸事周详,十分老成。」 她说罢,便出起神来。 玄过也没搅扰,在边上伺候着。直到了晚膳时,慈明宫送了几道菜餚来,明苏才稍稍展颜,但也只碰了几筷子,并未提起多少食慾。 玄过当真不解陛下是怎么了,他回忆数日来之事,只觉近日甚是如意,大臣们听话,政事顺遂,太上皇也未作妖,老老实实地在上华宫待着。陛下不当不悦才是。 难道是又想起郑家小姐,想起旧日之事了? 玄过想想也没别的可能了,人啊,处危境中忙碌之时,总会憋着一股气,一鼓作气地奋勇直前,可一旦得偿所愿,这股气散了,过往的许多事也就浮上来了。 但这事,他也没法子,只得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 可陛下也太难伺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入夜,明苏便有点坐立难安,她心中几股念头交缠着,极为烦躁。 玄过想到白日陛下还说今夜亦要办大事的。他也不知这大事究竟是什么,但自晨间陛下言行来看,必是能使她高兴的事。 于是,他便提了句:「时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去办大事了?」 不想,原本只是来回踱步的陛下一听此言,便如浑身的毛都炸开的猫,怒道:「朕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要你多什么嘴!」 说发脾气就发脾气,玄过茫然,忙跪下请罪:「小的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明苏也觉自己过于易怒了,她合了下眼,深吸口气,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有人伺候了。」 玄过不敢违逆,道了声:「是……」将殿中众多伺候的宫人都撤了出去,还带上了殿门。 明苏独自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仰身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欲就此入眠,可合上眼睛,李槐死的那一幕就浮现到眼前。 他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浑身都是刑讯拷问出的伤痕,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站立不能。 他被粗暴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到她时,李槐混浊的目光一下子亮了,张开嘴啊啊地叫唤。 她这才发现,他的舌头也被割了。 可李槐仍是那般喜悦,她知道,他是高兴她还好好的,他高兴只要她还在,便不算彻底败了,他们总能抓住翻身的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手中的剑,下一刻便捅入了他的身子。 明苏犹记得李槐那时不敢置信的容色。 「啊……」他忍着剧痛,想说什么,可没有舌头,说不出来。 后来,兴许是太痛了,又许是他知他就要死了,他不再试图说话,而是冲着她笑了,无神的眼睛里,没有恨意也没有怨怪,是他一贯的温厚与忠心。 明苏勐地睁开眼睛,面上一片湿热,她一摸脸颊,摸到一脸的泪水。 这事她刻意地忘却了些年,她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但在逼宫那日,看着满地的尸身与鲜血,她彻彻底底地记起来,再也忘不了。 明苏不敢再闭眼,她直直地盯着上头明黄的帐顶,过了许久,她不愿独自待着,想去见郑宓。可阿宓白日特来说过,要她不必去了。 她在榻上躺了许久,终究还是坐了起来。 她委实不想一人待着。 慈明殿中,郑宓已歇下了,但并未入睡,她想等一等,明苏兴许会来。 等了许久,睡意渐渐漫了上来,在她将睡未睡之际,窗台被敲响了。 她果真还是来了。郑宓既觉安心,又恐她总这般漏夜过来,夜间会睡不好。 下了榻,熟门熟路地开了窗,明苏站在窗外,她今夜换了身玄色的衣袍,隐在夜色中,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郑宓便想她昨夜说的,要换身常服再来,不由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陛下快进来。」 明苏便越过窗户翻了进来。 郑宓探身关了窗,笑着道:「今日已见过了,陛下为何又来了?」 明苏想理直气壮些,她本就与阿宓同榻而眠的,可话到了口边,却十分没底气,她寻了个藉口,道:「玄过惹了朕生气。」 郑宓意外:「玄过素来知进退,通情理,怎会惹陛下生气。」 她似乎不信,明苏有些恼怒,又有些心虚,便提高了声音壮胆气:「他就是惹朕生气了。」 外头的宫人听见殿内的声响,贴着殿门问道:「娘娘可是醒了?可要婢子入殿侍奉?」 明苏吓了一跳,唯恐宫人推门进来,忙站到郑宓身后去,郑宓忍笑,一面拍拍她的手安抚,一面扬声道:「不必……」 殿外道了声:「是……」便静了下来。 明苏松了口气,又竖起双眉道:「他惹朕不高兴了,今夜换你抱抱我睡。」
第150页 这回她倒是记得压低声了。 郑宓见她都气坏了,自是依她,道了声:「好……」 明苏顿时就被安抚好了,禁不住笑了一下。郑宓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明苏下意识地在她指尖蹭了蹭,眯起眼来,十分享受郑宓的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宠溺。 但一蹭完,她便想起如此太过有损威严,正肃了容色,瞧了郑宓一眼,示意她不可再如此。 郑宓忍了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榻前,如昨夜那般,为她宽衣解带。 二人都躺到榻上,明苏窝进郑宓的怀中,由着郑宓搂着她。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锦被,似能安抚她慌乱愧疚的心。 她闭起眼睛,朝郑宓靠得更紧了些,又克制着,不显露惊惶不安,以免被察觉。 她醒的时候,做的很好,如同世上任何一个贪恋心爱之人怀抱的人。 然而睡着后,便由不得她了,她又梦到了杀死李槐的那一日,持剑的右手颤慄,浑身都在发抖。 郑宓觉浅,被她惊醒,拍拍她的背,哄道:「陛下别怕,别怕。」 明苏依然在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多时身上也是,冷汗自寝衣渗出,背上都湿了,她的喘?息越来越重,充满惊恐。 郑宓抱紧了她:「明苏别怕,我在,你别怕。」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明苏渐渐地平静下来,躺在她的怀中,唿吸也渐渐平稳。 第六十七章 冬日越来越近, 夜间越来越冷,露水也越来越重。 明苏仍是夜夜都来,且每晚都会寻个由头, 不是玄过惹她生气, 便是大臣惹她生气, 不是大臣惹她生气,便是宫人禁卫不尽心,惹她生气。 总之在明苏口中宫里朝廷无一处顺心的。 郑宓起先还信, 后来自是明白这不过是她寻的由头罢了,她只是想来与她共寝。 郑宓不免忐忑, 以为明苏是存了什么旖旎之意的, 可接连数夜, 明苏虽夜夜来,却夜夜都规矩, 只是抱着她, 又或要她抱着, 便能睡到天明。 倒使郑宓羞愧,是她多心了。 那夜梦魇之后, 明苏又魇过两回,她在梦中似是畏惧到了极点,汗湿一身内衫。 郑宓猜想,这必是与明苏隐瞒的那事有关,可她早已问过了, 明苏不愿说, 逼急了,甚至宁可撒谎来搪塞。 郑宓便知多问也无益,以明苏的执拗, 她既不愿说,必然是不会开口的。她一面担忧,一面又觉无力。 明苏掩饰得越来越好了,最初她还会烦闷,但渐渐的。 除了睡梦之中,她醒着时,看不出一丝异常,遮掩得滴水不漏。 郑宓便更难猜透究竟她瞒了何事,只直觉必是与她有关。 若非与她有关,以明苏的性子,不会如此坚决地掩在心底。 初雪那日,明苏一早起身,避过巡逻的禁军,往文德殿去,途中,看到道旁那树梅花开了。 天还蒙蒙亮,明苏止步,紧了紧衣领,走上前去,提高手中的宫灯映照,是最常见的白梅,每到冬日,宫中便开得到处都是。 可兴许是宫灯映着白梅,黑暗中亮起一簇昏黄,意境极美,又许是雪中初绽的新梅别有一番傲雪凌霜的蓬勃之气,明苏只觉这树白梅,开得甚合她心意。 这是今岁所见的第一树梅花,她起了兴致,一手提着宫灯照亮,一手摺了好几枝。 早朝之后,她便带着这几枝白梅赶去了慈明殿,也不说寻个花瓶插起来,便这般径直握在手中,兴致勃勃地迈入大殿。 郑宓已用过早膳,正闲暇无事,闻说她来了,忙出殿相迎。 明苏草草行了个礼,口中道着:「儿臣请娘娘大安。」身子还未弯下,便站直了,献宝一般将白梅举到郑宓眼前,笑着道:「娘娘看,初雪逢新梅,算不算是好意兆?」 梅花簇簇挨挨地挤在枝上,小巧可爱,念及它们是在这寒意重重的日子里绽放,便更觉意味深远了。 但使郑宓欢喜的并非这花是何模样,亦非它们是什么时节绽放,而是明苏将它折下,急匆匆地送到她面前。 「是好意兆。」郑宓笑着道。 明苏越发高兴,挨在她身旁,笑意明亮:「我就知道你必是喜欢的。」 她如此欣悦,笑容明媚,还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与这寒意森森的冬日格格不入,也与她夜间被梦魇住后的颤抖恐惧截然不同。可郑宓却怎么都无法责怪她的隐瞒。 她命人取了白玉瓶来,将这几枝梅花插起,要将梅花摆放至何处时,明苏便指着殿中最醒目之处,斩钉截铁道:「便摆在此处。」 郑宓如她所愿,明苏还走过去,转了玉瓶转,将她以为最好看的一面朝着郑宓,口中高兴:「娘娘一抬头,便可见着儿臣的心意了。」 但她留得不久,不多时,便去了垂拱殿。这几日朝中竟不似她初登基那几日安宁,有几名太上皇倚重的大臣,开始试探起圣意来。 他们总归不安,陛下与上皇显然政见不同,他们一怕明苏坐稳了皇位后,想起过往之事,与他们翻旧帐。 二来,新君倚重的大臣,自然不是他们几个,他们渐失权柄,又岂能不慌。 明苏一走,云桑便上前来,在郑宓耳边小声禀道:「赵中官到了。」 郑宓容色微敛,道:「召进来。」
第151页 第六十八章 外头雪还在降, 白茫茫的,好似今岁第一场雪便要纷纷扬扬地下个痛快。 赵梁跟在宫人身后,弓着身子, 恭敬得便好似这宫中最位卑的小宦官一般, 腰都不敢直起。他的漆纱笼冠上积了些雪, 入殿不久,便化了。 殿门、窗户,紧紧闭起, 瞧不见外头,郑宓见他这情况, 不由分神, 想今日这雪下得该有多大, 殿外怕是冷得很。 方才明苏来时,发上也积了些雪, 但郑宓觉不出什么寒意, 甚至好似见了天地苍茫的雪地里, 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一般。 非但不觉萧瑟森冷, 反倒围着篝火般,暖融融的。 赵梁入了殿,一见郑宓,便忙下跪,重重地磕头:「小的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并未叫起, 而是高坐在座上,淡淡地打量着他。 赵梁早已不是从前御前的大宦官了,自去了上华宫, 他瞧尽了人间冷暖,今日一早,太后突然召见,他不敢耽搁,忙就来了,却不是为讨好,而是唯恐迟到一瞬,便会得罪了太后,往后的日子更难过。 他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太后迟迟不出声。 他越发惊恐,若非他多年侍奉太上皇,在驾前经得多,眼下怕是早已吓得摊到在地了。 过了不知多久,太后终于开了口:「多日不见,赵中官近来可好?」 赵梁稳住了声音,面朝着地,回道:「多谢太后娘娘垂念,小的感沐天家恩德,无一处不好。」 太后笑了一声,赵梁的心便是狠狠的一抽。他禁不住缓缓抬起头,却看到太后冰冷的眼睛,他的心狠狠一跳,忙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中官说笑,宫中多的是跟红顶白之事,中官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径直便说了出来,赵梁吞了吞唾液,只觉越发的不安,太后这回没再耗着,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听闻,中官年幼入宫时,便受过掌事不少欺辱,想来也适应得过来?」 话到此处,赵梁若再不知太后在说什么,这些年在宫中,便白白虚度了。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太后淡淡的容色。赵梁嘴唇干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全赖明德皇后一念之慈,小的方有今日。」 郑家冤案洗清后,郑家众人所受之辱自也一一清洗,太傅重正清名,復官追赠齐国公,谥号忠肃,画像灵位供奉于凌云台,亲率百官往祭。 先皇后也得重享尊位,谥号明德,供画像灵位于宗庙。 「中官记得。」太后点了下头,她说这句,既非反问,也非嘲讽,而是笃定。 可她的话语却无一丝缓和,反倒越发的严厉,「既是记得,为何却又首鼠两端,左右迟疑。」 皇位更替,最怕的便是清算。赵梁是上皇身边的近侍,再没有人比他更知上皇与陛下间的龃龉,说是生死之仇,毫不夸张。 陛下即位之后,为免天下之议,暂且不好朝上皇下手,可要清算他这小小的宦官,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梁连月来,日夜惊惧,唯恐哪一日便大祸临头,直至今日,太后娘娘来召。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赵梁到底是在太上皇身边经过事的,他惊惶交加的连连叩首,却也猜到。 若非有用,太后断不会将他召来说这一通,他叩首的动作微微一唤,口中的请罪,也变成了:「小的愿为太后娘娘效劳,以赎己罪。」 「与中官说话,就是爽快。」郑宓说道。 赵梁便知他猜对了,也不敢抬头,径直道:「请太后吩咐。」 郑宓看着白玉瓶中的白梅,不知怎么竟走了神,想不当以白玉瓶盛放梅花的,都是白的,太素了些。 赵梁战战兢兢地候着,郑宓终于开了口:「近日议论了不少郑家那桩冤案,你便说说吧。」 赵梁自是猜不到她为何问起此事来了,却也不敢隐瞒,将要紧的,不要紧的,统统都说了来。 他很是聪明,到了此时,也看出太后是要自他处查探些事。 太后与陛下是胜者,整座宫禁,整个天下都在她们手中,她要查什么不好查,何必偷偷将他召至跟前与他周旋。 此事必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的,太后不能大张旗鼓做的事,多半是心存了忌惮,能使她忌惮的,恐怕只剩陛下了。 于是他言语间便有了侧重,虽也提及那几年间后宫诸妃、皇子、上皇之事,但却侧重在陛下身上讲述。 郑宓听得极为细緻,郑家覆灭前之事,她自是全部知晓,郑府覆灭后,至她与明苏一同离京之事,她亦知晓,那时明苏并无隐瞒之事。 故而她猜想,此事当发生在她与明苏自容城客舍之中分离后。 她听着赵梁一桩一桩地说了下来,越听却越是蹙眉,道:「看来赵中官是以为敷衍搪塞一通便算过去了。」 「小的不敢。」赵梁忙又磕头,几回下来,磕得额头都破了。 他猜想太后是忌惮陛下,不敢大张旗鼓地查,他又何尝不畏惧。 于是他虽侧重了陛下,可所提之事,多半是看似要紧。 其实不难查到之事,不料太后,竟是这般轻易便听出来了。 被戳穿了一次,赵梁岂敢再存侥倖,他想了会儿,想到太上皇与陛下间最隐秘的那件事。 「陛下那年自江南回宫,立即便面见了上皇,彼时上皇屏退了宫人,小的退出了大殿,守在殿外。
第152页 太上皇与陛下交谈一阵,他们便出了殿门,上皇并未令小的跟着,只与陛下二人,一同离去。 直至天暮,太上皇方回来,陛下则已去了贞观殿,并未与他同行。 小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太上皇归来后,心绪极佳,连见了来寻陛下的淑太妃娘娘,也未如前几日那般厌烦,而是笑着告诉她,陛下已回了贞观殿。」 太上皇身边,连赵梁都不知道的事,怕是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此事极为可疑,郑宓想了想,又问:「而后如何?陛下擅自离京,回来可受了罚?」 「不曾受罚,不止不曾受罚,还甚受上皇重用。」赵梁禀道。 犯了大错,不止不受罚,还受重用。郑宓隐隐预感,必是与此事有关。她接着问:「还有何可疑?」 赵梁暗自斟酌着话语,面上却不敢有一丝耽搁,极力显出他是知道什么,便说了什么,并无分毫隐瞒的模样,禀道:「还有一事便是,郑家有一位小姐,是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陛下下江南时,是与这位小姐同行的,陛下下了密旨,郑家之人,一个不许活,故而派人将郑家小姐刺杀于江南。 此事,臣听程池生亲口禀报,可之后数年,陛下却锲而不捨地派人找寻郑家小姐的下落,太上皇知此事,却从未阻挠,有两回,还当面垂询,问陛下,寻到人不曾。」 郑宓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她听出来,太上皇哄骗明苏她犹活在世上,且以放她一命为恩赏,要明苏替他卖命,平衡朝堂。 太上皇做了无数叫人噁心的事,可听到此处,郑宓仍是恨不得立即手刃了他。 她忍耐了怒色,细加思索,明苏并未一味听信他人之人,太上皇是如何使她笃定她必然还活着的。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二人不带宫人,独自去了何处。 赵梁还在往下说,这回郑宓并未打断,静静听着。 又说了许久,再无可疑之处,她方命赵梁停下,让他回去了。 眼下还不过近午。 郑宓看着那瓶白梅,看了许久,脑海中想着赵梁方才说的话。 她忽然站了起来,缓缓地走过去,端起白玉瓶,去换了一樽霁蓝釉白龙纹梅瓶来,霁蓝釉色艷。 而白梅清雅,一秾秀,一素淡,二者相和,极为赏心悦目。 郑宓将这樽白梅,放回了原处,这是明苏亲自选的地方,放在此处,她一抬眼,便能看到。 郑宓知晓,明苏是寄望她时时能见白梅,时时能想起,将白梅冒雪送来的她。 「娘娘……」云桑上前请示道,「午时了,可要命人传膳?」 郑宓站了起来:「不必传膳,摆驾上华宫。」 几乎是郑宓前脚走,明苏后脚便来了。她今日像是来这慈明宫来上了瘾,不过几个时辰,这已是她第二回来了。 郑宓早吩咐过宫人,陛下若来,好生服侍,她要去何处,要做什么,都由着她。 故而月余下来,明苏在慈明殿,已如在她的寝殿中一般自在了。 她一入殿,便看到她赠与阿宓的白梅,仍在那处,却换了樽更好看的花瓶,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见郑宓不在,便想那便夜里再来。 走出了大殿,却遇上了上皇第九子。 上皇第九子明申,今不过四岁,尚未进学。因他的母妃顺妃侍奉太后极为恭敬,太后便将母子二人留在了宫中,并未送去上华宫陪伴上皇。 顺妃便常命明申来拜见太后。 明苏却是有些日子不曾见他了,待他向她行过礼,方问:「九皇弟,可是来见娘娘的?」 明申四岁,才刚把话说通顺,把路走平稳,知晓的道理不多,可正因不染俗世,他那小小的脸蛋格外纯真,讨人喜欢。 「回陛下的话,明申是来拜见母后的。」他望着明苏回道。 自登基来,已极少有人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了。明苏来了些逗弄孩子的兴致,道:「可娘娘当下不在殿中,不如九皇弟与朕说说话吧。」 明申不大愿意,他本能地有些畏惧皇帝,可顺妃叮嘱过他许多遍,要他千万不能违逆陛下与太后的意思。他只好小声道:「臣弟领命。」 明苏只觉逗这老实孩子很有趣,可他当真乖乖不走了,她倒不知与他说什么。 想了想,看到他身后内侍手提捧的一本书,便问:「明申已开始进学了?」 「还未进学,只是听母后为臣弟念书。」明申眼睛一亮,语气也活泼了不少。 明苏想,阿宓还未为我念过书。她心里隐隐有些不悦,但她是个稳重的大人,自知不可与孩子置气,便笑笑道:「哦,是念书啊。你每日都来?」 「是,臣弟每日都来。」 还好,她也是每日都能见到阿宓的,不算输。明苏不知不觉,暗自攀比起来,又问:「娘娘喜静,你总来,扰了娘娘清静,如何是好?」 明申闻言,立即挺直了小胸脯,骄傲道:「臣弟不会搅扰母后,母后可喜欢臣弟了,每日都会叮嘱臣弟明日再来,还会亲手做许多好吃的糕点赐下,有时还会送臣弟回去。臣弟也喜欢母后。」 明苏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她每日离开时,阿宓从不叮嘱她明日再来的,还有原来这宫中并不是只有她才能品尝到阿宓亲手所制的糕点。 她已有些恼了,可明申一备受太后与顺妃宠爱的孩子,哪里懂得看脸色,反过来问了一句:「为何陛下称母后为娘娘,娘娘听起来很生疏,这宫中有许多娘娘。母后便亲切极了,世间只有一位母后。」
第153页 他说完还点了点头。 明苏拧眉看着他,看得明申隐隐察觉不对,看得明申笑意消失,看得明申眼中染上惧意,看得明申瘪起小嘴,就要哭了,方严酷道:「朕看你对宫中的规矩很不熟悉,朕明日便派女官来教导,你好生学着。」 说罢,拂袖而去。 第六十九章 明申而今年幼, 尚且不知有种灾祸,称作无妄之灾,总是降临得毫无道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至身后的内侍瞧着不妥, 上前来劝慰了两句, 方含着泪,回去寻顺太妃了。 明苏离了慈明殿,一时想需与阿宓说道说道, 待明申不可太过溺爱,一时又觉不当说, 说了倒显得她小气计较。 她一路行, 一路想。玄过见她足下漫无目的, 便趋步上前,小声请示道:「陛下可是要回垂拱殿?」 明苏止步, 抬眼一看, 见已入了御花园, 念及多日不曾拜见淑太妃了,便道:「摆驾南薰殿。」 「是……」玄过恭敬应对, 直起身了,朝后招了招手,一直坠在仪驾后头的肩舆立即抬了上来。 明苏升舆,思绪又转到淑太妃身上。淑太妃近些日子越发不爱见人了,常日闭门谢客不说, 纵然是她去, 有时也会被阻在门外。 她总担心太妃如此日日闭门不出,会闷坏了。今日初雪,更是惦记着太妃殿中炭火足否, 衣衫暖否,便欲亲去瞧瞧,即便太妃不见她,隔着门问安一声,也是好的。 雪已停了,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去,故而抬舆的宫人们走得格外小心细緻,速度便慢了些。 绕过一处拐角,南薰殿高耸的斗角飞檐映入眼帘,很快便要至殿门外了。 忽然一名宫人自远方飞奔而来,玄过见了他,稍稍慢了些,待那宫人追上,方止了步。 那宫人凑到玄过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玄过容色一变,马上到明苏身边,躬身禀道:「陛下,他们动了。」 明苏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抬了下手,玄过会意,忙高声道:「改道上华宫。」 上华宫地处皇宫北面,是一座独立的宫苑。苑中宫殿楼阙皆备,尚精巧华丽,且遍植草木,每到夏日便是枝叶接连,遮天蔽日,兼之苑中还开凿了一湖,盛夏间,水汽蒸腾,上华宫凉爽舒适。 故而歷代帝王,常以此宫为避暑之所。 只是夏日阴凉清爽,到了冬日,不免就显得森冷严酷了。 郑宓到时,太上皇命人搬了一张躺椅摆在高高的露台上,他躺在上头,手里端着白釉爵杯。边上的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殿内帘中,一队乐伎正为其演乐,乐声悠扬而婉约,伴着这初雪、酒香,甚为惬意享受。 侍立一侧的内宦见太后到了,慌忙禀报,太上皇睁开眼睛。 自躺椅上坐起,扭头看过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牴触。 相较明苏,他更不愿见太后。因总有些憷她。 可人既到了,他少不得又得摆出些架子,斜睨着郑宓,冷道:「稀客,什么风吹了太后娘娘来。」 郑宓径直走来,好似不曾听见他的话语,直至走到躺椅前,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句:「退下……」 这二字轻描淡写,太上皇却听得心头一跳,他下意识地望向郑宓的身后,只见那后头。 不止是太后带来的宫人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下了,连他近身伺候的近侍也跟着退下了,全然不顾他有什么吩咐。好似他这太上皇根本不存在一般。 太上皇自然知晓他失大位,便是失势,再无往日的风光了。 可眼见他连身边的宫人都做不得主,仍是一阵阵怒意地往上窜。 他盯着平日在他身边伺候的那几名宫人恭敬地退下,退至无影了,缓缓地端正了坐姿,道:「人也退下了,你为何而来,尽可说了。」 郑宓是急赶着过来,欲弄清明苏的事的,但眼下见了太上皇,她却另生了一番疑心。 太上皇并非善隐忍之人,他年少时,只觉朝廷上下,宫苑内外皆不与他同心,为有一日能狠出一口气,忍了下来。 但这些年,他作威作福惯了,脾气越发得大,竟至收不住,连丢了皇位,都不减狂妄。何至于今日,却堪称平心静气? 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宓想,须告明苏一声,于此处更着意监视。 太上皇等了一会儿,不闻郑宓出声,又道:「我已受制于人,要做什么,但做便是,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他急于让她离开。郑宓听出来了,她刻意放慢了动作,缓缓地在近旁的一张杌子上坐了,不疾不徐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上皇,臣妾特来拜见,问上皇安好。」 太上皇闻言,双眉紧蹙,冷觑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看也看过了,你退下吧,无事休来烦我。」说罢便又躺下了,合起眼来,状似欲眠。 郑宓骤然间烦闷起来,这样一个人,如此无能,连遮掩心思都不会,而郑家满门竟是折在他的手中。 但她再是气愤,仍旧按捺了下去,她记得她今日是为何而来的。 火炉冒着热气,酒香四溢。当日明苏下诏,奉养上皇于上华宫。 虽实为幽禁,然一应用度,也着实不曾苛待,这酒光是闻着香气,便知难得的美酒。 酒香醉人,仿佛可醉入骨髓,使人恨不能大醉一场。然二人却皆存了警惕,悬着心,提防着。
第154页 太上皇闭着眼,看似悠然安眠,却竖着耳朵听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未闻起身离去的响动,他睁开眼,似是随意道:「你怎么还在?」 郑宓知他心急,干脆慢慢耗他的性子,闻言,徐徐答道:「上华宫景致虽好,可到底已入了冬,臣妾担忧上皇贪看风光,无人规劝,便欲搬来上华宫,侍候上皇。」 她与太上皇名分上是夫妻,而今分隔两宫,太上皇必然心存不满,她主动提出要搬来。 若是往日,太上皇必然得意,以为有颜面,但今日,却未必。 郑宓说完了话,留意着他的神色,果然见他眼底划过一抹不耐,口中却极克制:「你要来也使得,但此处阴冷,不宜过冬,你明年春日再来吧。」 郑宓淡淡一笑:「正因冬日严寒,臣妾方放心不下。」 她刻意纠缠着,太上皇再是迟钝,也察觉出来了,他睁开眼睛,再度坐起,目光在郑宓面上打量,他原是欲自这人的容色间,瞧出些端倪来。 可不知怎么,他一触上她的目光,心头便是狠狠的一颤。 而后嵴背处便是一股急往上窜的寒意,便似见着了索命的恶鬼。 「陛下为何,不说话了?」郑宓的笑容略略扩开了些。 自那日她说她便是郑宓,太上皇始终不信,以为荒唐,可心中却留下了一个影子,憧憧影影,阴森鬼魅,时不时便冒头,使他疑心重重,每到夜间便是噩梦缠身,有时是太后的面容,有时是那郑宓的相貌,全缠着他,要向他索命。 他不敢再看郑宓了,想起什么,忙又振作起来,冷道:「此处用不上你,你退下吧。」 「不急,臣妾再陪上皇坐坐。」 太上皇不再出声,端起酒爵,同饮了一爵。又坐了会儿,太上皇看似还算镇定,但眼中焦虑之色益浓。 郑宓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道:「那年皇帝自江南归来,入宫拜见上皇时,上皇可觉失望痛心?」 她提起旧事,太上皇于此,哪还有什么失望痛心,而今只后悔当初未将明苏一併处死,留下了这祸患。 「不牢你费心垂询。」太上皇说道。 郑宓笑了一笑,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掂量着情形。 她并未立即出声,而是顿了顿,接着再缓缓道:「只上皇道惩戒也着实严厉,皇帝至今想起当日之事,仍自后怕。」 太上皇叫她压抑着,正如困兽,不知如何是好,骤然闻得他当年做的这桩得意事,当即有了笑意,这笑意较之方才要真心得多,也得意得多:「做错了事,自然得罚。」 「上皇好手段,只是不知当日,是如何使皇帝从命的?」郑宓再问。 事隔多年,又是那样一件得意之事,太上皇的警惕自然消了笑去,他正欲回答。 突然,却警醒了过来,问:「此事隐秘,你是如何知晓的?」 郑宓正听得专注,见他突然警惕,正欲再诱导,好让太上皇将当年发生了什么都说出来。明苏究竟经歷了什么,以致至今仍走不出来。 她张口欲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拐角处传来。郑宓转头望去,便见明苏带着几名近侍,疾步走来。 第七十章 明苏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 下颔稍稍地扬起,带着几分矜骄之气,容色却平静, 身后所随亦不过三五名寻常随侍, 除了步子快了些, 仿佛不过是途经此地,来给上皇请个安而已。 可任凭她形容如何随性,一身日渐养出来的尊贵气势是少不了的, 在场的也皆知陛下与上皇不睦,若非有事, 她断不会往此处来。 既来了, 那必是大事。 太上皇勐地坐起, 衣袍凌乱,明黄的髮带垂在脸侧, 他左臂撑着榻, 目视着明苏自远而近。 明苏先一眼看到立在榻侧的郑宓, 目光带出一丝意外来,在她身上略停了停, 便立即恢復了镇定,望向太上皇。 她来得如此突然,郑宓亦是无措,只望着她一路走到跟前,抬袖向二人施礼, 口中道:「儿请上皇、娘娘大安。」 这模样的明苏甚是陌生, 那一礼行得漫不经心,腰都还未弯下去,便已直起, 口中见礼的言辞,亦是如春燕掠水一般,沾唇而过罢了。 郑宓顿了顿,方开口道:「皇帝免礼。」 明苏微微地看她一眼,眉心略蹙了一下,便转向太上皇,面上已迅速换了笑颜,徐徐道:「上皇近日安好?」 她这笑意,只浅浅地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起出的虚假。 太上皇双腿自榻上垂下,坐得端正了些,又理了理衣衫,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看似从容不迫。 郑宓却自明苏眼中看出了一缕轻蔑,她又道:「上皇不答,可是嫌儿不恭吗?」 太上皇轻捋宽袖的手便是一顿,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明苏,他唇角朝下一弯,唇上那一抹软髭抖了抖,显得极为不悦,冷道:「你这般同朕说话,可是为人子女当有的礼数?」 若是往日,他这形容,必叫人胆怯畏惧。而如今,便是明苏身后那几名内侍都瞧得出,上皇不过色厉内荏而已。 明苏敛下眉,望着太上皇,淡淡一笑,道:「非儿臣不识礼数,实在是有一起子狗奴恼人得很,暗地里东奔西走,上蹿下跳,试图离间我天家父女,儿臣正生气,想着如何处置他们,一时面上便没顾上,惹了父皇生气,实在该死。」
第155页 「你!」太上皇怒而起,瞪着明苏,然不过片刻,他便似认清了形势,收敛了怒意,目光也柔和下来,温煦道,「皇帝怕是误会了,谁不盼着天家和睦?且你我父女之情,又岂是旁人离间得了的? 你即位不久,诸事且以宽仁为善,就不要过于追究了。」 他顿了顿,又道:「朕这里长日无事,且又是冬日,静着些,方好修身养德,感岁月优游。年前数月,朕便不见人了。」 他如此言说,便是示弱,且还允诺了不再见人,便是要安分的意思。 郑宓一直立在一旁未开口,闻言,看向了明苏,明苏低垂了下眼眸,唇畔笑意犹在,却是越发地冷了下来,哂笑着道:「父皇说谁不盼着天家和睦,此话怕是不尽然吧。」 一面说,她一面自袖袋中取出几封书信,太上皇见她拿出这几封书信,陡然间变了脸色。 明苏的笑意又淡了几分,冷冷地觑着上皇:「朕看,父皇就不盼着天家和睦。」 「俱是伪造,来冤枉朕的!」太上皇高声道,说着扑上去,欲夺下这几封书信。明苏只微微侧了下身,便让太上皇扑了个空。 那几名明苏带来的内侍立即上前,架住了他,看似护卫,实则压制。 太上皇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登时大怒,斥道:「松开!」 自然无人奉令。 「这些书信皆是儿臣自宫门口截下的,看来父皇很晓得其中写了什么。」明苏不紧不慢道。 太上皇闻声,不再挣扎,望了过去,咬着牙道:「你待如何?」 他二人,皆着了明黄,衣袍上亦皆绣了金龙,本是至尊的服秩。 而今却是一个狼狈不堪,教内侍压制着动弹不得,一个闲闲淡淡地站着,高高在上,冷眼瞧他这落魄。 这模样的明苏,显得锋芒毕露,又极冷酷。落入郑宓眼中甚是陌生,她平日在她面前,总是温温煦煦,仿佛全无稜角般的乖巧。 明苏将那几封信交与内侍收着,口中则道:「父皇践祚数十载,自少不得栽培些人出来,儿臣驽钝。 看不出哪些人为父皇效命,哪些人尽忠于朝廷,只得一个不落了。」 太上皇顿时急了,忙道:「你要如何一个不落?难道仅凭几封书信,便要朝朝廷大臣下手吗?」 他心急如焚,说到恼怒处,欲直起身来,却仍被内侍牢牢压制。 明苏望着他,眼中波澜不兴,只冷冷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天下与臣民在父皇眼中皆不过如草芥玩器,兴起时逗上几下,都算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如今,却如此在意起区区几个大臣的性命来?」 此言一出,太上皇便似受了极大的羞辱。 郑宓倒是猜到些缘由,他失了大位,退居上华宫,能支使的人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少的。 眼下仍与他有所联络的大臣,且不论私心如何,待他总归是有几分敬意在的。 从前他视人心于无物,而今倒在意起这几分敬意来了。 「侍奉好上皇。」明苏下令道。 那几名内侍齐声应是。 到了这时,明苏方望向郑宓,道:「娘娘若要回宫,正好与儿臣同行。」 郑宓回视她,她面上还是冷的,眼中残留着对上皇的讽刺,郑宓一时没醒过神来,隔了一会儿,方道:「好,我与皇帝同行。」 明苏点了下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郑宓举步往外走,走出两步,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明苏跟在了她身后。 「明苏!」太上皇突然高喊,「你不能将朕幽禁于此处!」 郑宓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未停,明苏一语未发,于是她也一语不发。 二人走出露台,步下台阶。郑宓勐地止步,她看到宫道上,许多侍卫在拿捕宫人,被捉住的,核对过名册后,便当场格杀,宫人们悽厉地惨叫痛唿伴随着鲜血,使得郑宓一阵心惊恍惚。 「都是替太上皇传递消息出宫,联络朝臣的。」明苏在身后道,「拿下了,关进牢房,也是死罪,不如就地格杀,也好震慑其余宫人。」 郑宓回过头,看到她的面上霜雪未消,逼迫着自己看眼前这惨状,可她眼底分明有一抹抗拒逃避。 「我们回宫。」郑宓迅速道,不再停留,快步朝前走去。 自上华宫回来,明苏跟在郑宓身后,一路跟进了慈明殿。 殿中烧着暖炉,二人各饮了一盏宫人奉上的热茶,只觉暖意自腹中漫了上来。 「还是娘娘这里的茶好喝。」明苏笑着道。 郑宓犹有些恍惚,见她眉眼都柔和了下来,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却想着方才明苏在太上皇跟前的模样,既陌生,且心惊,不由地想,原来明苏也可以是那般冷酷的模样。 「娘娘今日怎会去了上华宫?」明苏又问,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挨着郑宓坐下,目光则落在郑宓的面上,一副等着她为她解惑的乖巧模样。 郑宓突然便觉一阵动容,她有威严的模样,有冷酷的模样,偏偏对她时,却是如此温柔而顺从。 「怎么不说话?」明苏疑惑道,伸手扯住郑宓袖口摇了一下。 郑宓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我去瞧瞧上皇处可有什么短缺。」 这殿中皆是心腹宫人,于是她也就直言了,「去时,便觉上皇不大对头,有些仓惶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结果你就来了。」
第156页 「我留意他许久了,朝中那几人总也不安分,今日正好叫我当场拿住了铁证,那几封书信上,加盖了上皇的私印。」 明苏说着,又觉哪里不对头,「娘娘为何突然想起留意上皇处有什么短缺?再怎么样,朕也不至于明面上亏待了上皇。」 郑宓自然不能说她是为了弄明白她潜藏的秘密去的,便道:「天冷了,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上皇,可谁知底下人是如何办事的。」 唯恐明苏再问,她目视左右道,「明申呢?今日为何不见明申来?」 云桑闻言,笑道:「九殿下今日来过了,只是娘娘不在,殿下便回去了。」 「召他来。」郑宓吩咐道。 云桑应下了,明苏便不大高兴,她忍耐了一会儿,道:「人在年幼时,不可待之过于宽纵,会纵出骄奢性子来。」 郑宓颔首:「陛下说得是。」但面上并未如何贊同。 明苏抿了下唇,命殿上宫人都退下,待最后一名宫女退出大殿,她方回过头来,肃然道:「不能待他太好,他都会与我炫耀,给我脸色瞧了。」 郑宓莞尔:「你说得哪里话,明申年不过四岁,且胆量颇小,怎敢与你脸色瞧,何况他又有什么可炫耀的?」 见她是不信,明苏倍感委屈,可要她告一个孩子的状,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郑宓眼中的笑意却越发的浓郁,明苏看到了,方知她是在逗她。她的心思,她全部都知晓。 明苏一时有些羞恼,脸颊红红的,一时又觉心动,郑宓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能使她轻易便心动。 她情难自已,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郑宓的唇角亲了一下,郑宓没有躲闪,由着她亲近,只眼神更加温柔似水,注视着明苏。 明苏轻轻地唤了声:「阿宓……」欲将她揽入怀中,还未及动,余光忽然便见门口,一孩童愣愣地立在那处,也不知看了多久。 第七十一章 大殿的门开了一条缝, 那孩童便在门缝间,愣愣地朝里望,一动不动的, 眼睛里满是好奇。 明苏一怔, 神色微变。郑宓半倚在她怀中, 察觉了,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申儿……」郑宓惊道,忙自明苏怀中坐起, 站起身来,一面理了理衣襟, 一面朝着明申走去。 明申回过神来, 见太后朝他过去, 小嘴抿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朝后, 却忍着没有后退, 只在面上带出几分怯意来。 明苏随着郑宓走了过来, 到了殿门边四下望了一圈,见殿门外空空如也, 并无宫人,方松了口气。 郑宓摸了摸明申的脑袋:「申儿何时来的?」 明申怯怯地望着明苏,闻太后问话,方转回目光,嫩声嫩气地回道:「儿臣到此不久。」 答完了话, 他方才想起了行礼, 抬起小手,做了个颇为标准的揖:「儿臣见过母后。」又转向明苏:「臣弟见过陛下。」 明苏并不叫起,寒声道:「你近旁侍候的宫人呢?」 明申身子尚弯着, 听陛下语气不好,兼之本就惧她,不由便怕了,欲答话,也磕磕绊绊地说不明白。 他抬头一看,见陛下神色越发冷下来,不由更怕更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吸气道:「臣弟、臣弟……」 说了好一会儿,都未说出所以然来。 明苏蹙了下眉,不再等他,扬声道:「来人……」 无人应答。 明苏的神色越发地沉了下来。明申见者,畏惧不已,本能地望向郑宓,朝她身边靠去。郑宓知吓到明申了,可她更知明苏为何如此动怒。 她二人之事乃是秘事,不可为人知晓,故而每每她们私下相处,必会遣退宫人,外头则由心腹远远守着,任凭是谁,都不可靠近偷听。 可今日,明申竟无阻无碍地入了殿门,叫他撞破了她们相处。 郑宓抬手覆在明申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作安慰,却没有出声。 「来人!」明苏抬高了声。 仍无人应答。 直喊到了第三声,玄过方自庭院外奔来,一看到明申在场,当即便明白了,忙跪下了请罪:「小的失职,求陛下降罪!」 明苏低头觑着他,问:「去了何处?」 光是听着这声音,都知龙心盛怒,玄过伏在地上:「是宫内彻查不顺,内司监不敢擅专,要小的拿个主意,因就在近旁,娘娘与陛下所在处,又一向无人敢近,小的便去了,底下三两个跑腿的因宫中动静大了些,惊到了淑太妃,太妃遣了人来问,小的便遣了一个去回话了,还有……」 是事赶事,凑巧了,才使得殿外无人守。玄过是自小侍奉圣上的,亲近些,也大胆些,自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他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当即哆哆嗦嗦地住了口。 明苏未与他多废话,道:「罚俸一年,自去领三十嵴杖。」 玄过松了口气,罚了便好了,只是想到三十嵴杖,还未领,身上便已觉得疼了。他纳头拜了两拜:「谢陛下。」 到底了解圣意,拜过之后,玄过也不敢起身,只抬起了头,望向明申,恭敬问道:「明申殿下近身侍奉多宫人哪里去了?」 明申一听,忙仰头看郑宓,容色惨澹恐惧。郑宓便道:「将他们寻来问问,将皇子舍下去了何处躲懒。」 明申面露急色,欲言,看了看明苏,又止。
第157页 玄过领了命退下了。 殿外便只剩了三人。郑宓道:「打了他三十嵴杖,需养半月伤,你身旁便少了侍奉了。」 明苏一听,弯了弯眼眸,正想贫一句,不如娘娘来御前侍奉几日,却瞥见了明申还在。 她顿觉扫兴,顷刻敛了容色,冷淡道:「朕身边还离不得他了?」 一句话说得很是冷酷,吓得明申一颤。 郑宓却是见着她那转瞬即逝的笑意了,只是明申在,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多时,玄过便带着几人,押着九殿下近旁侍奉的那几名宫人来了。 几人被按在地上,面如土色,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连声地请罪求饶,胆小的那一个,还哭了出来,不住地朝着明申望去。 场面顿时凄风苦雨起来。 明申本就惶恐,又见朝夕相处的宫人因他的缘故这般悽惨,更是害怕,他抓住了太后的手腕,欲躲到太后身后去,可又不知为何,足下竟未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场景。 连玄过都得了重罚,这几人是断逃不了严惩的。郑宓恐吓着了明申,正欲避退,便闻明苏道:「此处有朕,娘娘不必陪着耗着,且入殿歇着吧。」 她也想到了。 郑宓眼中微微带出了些笑意,点了头:「也好……」便领着明申入殿去了。 宫中自来有规矩,年少的皇子公主身旁,不容离人。 明苏年幼时欲悄悄去寻郑宓,与她私下里说说话,都得费好大功夫,方能甩脱宫人,且还都离不久,隔不多时,便会被找着的。 明申年不过四岁,哪儿来的本事,能将四名内侍一齐甩脱。必然是这几人发了懒性,有意轻忽怠慢。 明苏一身威严,来审这几个十来岁,没见过什么阵仗的内侍绰绰有余。 不过一句喝问,那四名内侍便全说了来。原来是太后娘娘召见,明申殿下开心,急急忙忙地便跑了来。 将至慈明殿时,不知怎么突然停下了,命他们不必跟随,他有话要与太后娘娘单独禀说。 他受宠,大大小小的宫人无不奉承,何况还是在这慈明殿中,断出不了事的。 四人闻得殿下如此吩咐,竟就应了,当真留在了外头,凭着殿下独自入了前庭。 事发突然,四人自是来不及商量说辞的,但一开口都不约而同地往明申身上推,口口声声俱是听从殿下吩咐。 明苏待明申虽称不上喜欢,却也容不得底下如此欺上。 明苏摆了下手,示意带他们下去,甚至都未说作何处置。 在宫中,犯了错,有明明白白的惩处是福气,哪怕罚得再重,罚过了罪也就消了。 最怕的反而是这模模煳煳的一摆手,叫人惶恐难安,仿佛接下去是望不到头的受罪与折辱。 四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许是穷途末路,只好破釜沉舟了,皆在圣驾前喊起冤来,哭声震天,悽惨无比。 明苏自是不理会,回身入了殿。 那四人再如何挣扎,也只好被拖了下去。玄过在旁看着,嘆了口气。 一面命人将这几人打罚上一顿,发配到边边角角的地方去,永远别叫陛下瞧见了,一面又命人去内侍监挑几个忠厚堪用的内侍来,供明申殿下择选。 自己则守在了阶下,这回任是什么事,何人来,他都不敢走开了。 纵然先前不知陛下夜夜去了何处就寝,连日下来,玄过也看分明了。 他震惊不已,皇帝与太后有了私情,此事若传出去,朝中怕是永无宁日,陛下的皇位恐怕都得晃上一晃,毕竟太上皇还在上华宫蠢蠢欲动呢。 如此后果,便知陛下为何如此动怒了,也怨他不够警醒,竟一时疏忽,以为不过去去就回,不妨事。 晚些时候,还得去领罚。 玄过抬头,望了眼暗下来的天色,无声地嘆了口气,皇帝和太后生情,这事可如何周全得了? 他在外再多担忧,殿内也听不到。 明苏入了殿,见明申挨在郑宓身边抽抽嗒嗒,便觉碍眼得很。 此事固然是那四人懈怠,方惹出来的,但也是此子任性乱闯的缘故。 由此也可见,他平日里在慈明殿就是这般没规没矩的。 「坐立端正,立身之始。你这般挨着娘娘,像什么样子?站好!」 明申闻言,吓了一跳,却不敢说什么,忙站好了。 郑宓虽觉不妥,但也未出言反驳,而是顺着道:「要听陛下的教诲。」 明申红着眼睛,道了声是。 郑宓并未向着明申,使得明苏高兴了些。她略略舒展了眉,走过去,坐到郑宓的身边。 郑宓立即警告般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挪开了一些,与她之间空出一人之距。 明苏倒未生气,眼中带上了些许笑意,瞧了瞧她们之间的空缺,又望着郑宓弯了弯唇。她这模样,立即使得郑宓想起方才明申撞见了什么。 她有些恼了,干脆便不去看明苏,转头望向了明申,可脸颊上却薄薄地飞起了一抹绯红。 明苏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连对着明申开口时,都和缓了许多:「你方才鬼鬼祟祟地躲在殿门处,瞧见了什么?」 她如此发问,倒不是引郑宓害羞,而是不得不问,底下的人发落过了,明申却不能那般打罚,孩子不知事,他方才见了什么,心中困惑,兴许便会去问旁人。
第158页 可她偏生说完之后,带着笑意瞥郑宓一眼。 郑宓抿了抿唇角,只当作看不到,与明申闻声道:「陛下问你话,你如实答来。」 明申眼中还带着包泪,他害怕陛下,不敢答的,可太后说话了,他便好似有了主心骨,大着胆子说了:「儿臣在门外,看到陛下亲了母后,陛下还伸手,差点就抱到母后了。」 第七十二章 他竟是都看全了。 明苏默默地与郑宓对视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瞧见了为难。 稚子好奇,多爱发问,他见了这情形, 回去之后, 指不定什么时候想起今日之事, 便与人说了。 孩子是不知轻重的。 明苏心念一转,打算吓唬他一番,且将他吓住了, 使他不敢往外说。 过上几年,他大了, 兴许便忘了, 纵使不忘, 那时他知晓了道理,分得出轻重, 她也可与他好好谈一谈。 主意一定, 明苏正欲开口, 却见余光中,郑宓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眼中透着淡淡的不贊同。 她猜到她打算如何应对了。明苏便是微微地一顿,竟是分了神地想,阿宓待九皇弟真好,不肯敷衍哄他。 这么一想,她心下便是酸酸的, 哪怕明知郑宓不过视明申为亲近的小辈而已, 她仍是不大得劲。 她总盼着郑宓只在意她一人,只待她好,余者皆不入眼的。 但她又知这念想也只能想想罢了, 哪里能真叫阿宓当真只围着她一人转呢?那未免太枯燥了。 明苏淡淡地看着明申,不能敷衍应对,那便必得想出一套镇得住他的说辞来了。 明申惧她,对上她的眼神,便忙低下头,又悄悄地往郑宓那边挪了挪。 直到了郑宓身旁,方觉得抵达了安全之地一般,停下了。 他回了陛下的话,陛下却不开口了,母后亦是默然。 明申直觉不对,方才陛下在外头处置了好多人,他隐隐间看得明白,祸端都是由他身上起的。 「母后……」明申唤了一声,仰头看向太后,认错道,「儿臣知错,往后不敢再乱闯了。」 明苏发作玄过,是因他擅离职守,未曾守在殿外,兼之她总嫌明申不守规矩,明申便只以为是他乱闯太后寝殿,坏了规矩,方才惹得陛下大怒。 殊不知,乱闯寝殿是末节,他撞破的情形才是最要命的。 更不知他若将所见透露出一星半点,这天下会如何动盪。 「是当守规矩。」郑宓说道,只她也不知该如何向明申解释他见到的那一幕,说完了这一句,又打住了,面上便带出了愁意,转头去看明苏。 明苏暗自嘆了口气,她对这幼弟,并没有多少情分。 说起来,明申今年四岁,但她见他的次数,怕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明苏心小,装了母妃,装了郑宓,如今又硬生生地塞下一个天下,哪还有什么空隙,再与旁人。 可郑宓在意,那她也只好跟着在意。 明苏想了想,抬手招了招,道:「明申,你过来。」 明申不敢不从,他看了太后一眼,未得什么提示,只好诚惶诚恐地走过去,在明苏身前停下了,双手抬起,似是要弥补他方才失礼惹出的祸端一般,格外规矩地施了一礼,又模仿着大人君子端方的做派,垂首恭敬道:「臣弟恭聆圣训。」 孩子总是有可爱之处的。见他这小小的个头,大人的做派,明苏禁不住笑了一下,但也仅是一下,笑意便消失于唇畔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一面说,一面想着下一句,言辞间慎重而克制:「你犯了错,不当在太后殿中不经通传便乱闯。不可再有下一回了。」 明申老老实实地认错,稚嫩的面容透出沉重之色,抬袖又是一礼:「是,臣弟知错,再不敢了。」 明苏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眼神间虽极力镇定,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愧意,便知他是当真知错了,这才接着往下说。 「你方才看到的……」明苏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郑宓身上。 这回她的目光里却不是适才那调侃含笑的意味了,而是温柔似水的,轻轻地与郑宓对视了一眼,将郑宓看得心念动了一动,方又接着与明申道:「是我与娘娘间的亲厚之举。」 亲厚之举……明申很快便想到有时母妃也会这般待他,十分了解地模样,点点头道:「母妃高兴时也会亲臣弟,将臣弟抱到膝上说话。这是母妃待臣弟亲厚。」 他这一类比,倒说得明苏一阵语凝,过得片刻,她才缓声道:「我与娘娘的亲厚,同你与顺太妃娘娘间的,是不同的。」 这便将明申说煳涂了,他小小的年纪,只知好便是好,坏便是坏,亲厚便是亲厚,疏远便是疏远,哪里晓得亲厚还分许多种呢? 「有何不同?」他反问了一句,既疑惑,又好奇。 明苏自然不至于向他解释得这样细,只道:「你尚幼,不能懂,等大一些,便可自悟了。」 这说辞,明申是很熟悉的,每每他问些什么,问得多了,顺太妃或是他身边侍奉的乳母、宫人便会说,殿下长大了,就知道了,次数一多,明申便明白,这是在敷衍他。 他仰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后,不知怎么,便很不高兴,觉得受了愚弄,稍稍提高了声音,道:「臣弟回去问母妃,母妃必是知道的。」
第159页 明苏待他难得耐心,见他不听话,那点耐心便耗没了,横眉道:「胆敢去问,便寻个府邸,将你丢出宫去。」 横竖皇子迟早都要出宫开府。以稚龄封王建邸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明苏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唬明申罢了,可说完,她竟觉这主意甚好,将这小子早早丢出宫去,也省得他日日都来阿宓这儿搅扰。 她这么一凶,明申便被吓住了,他生来便在宫中,哪里知晓宫外是何模样,光是想着要把他丢出宫去,都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在明苏冷淡的容色下红着眼睛,抽噎着道:「臣弟不问。」 郑宓在一旁看得好生无奈,她先说了明苏一句别吓唬他。 而后再将明申拉到身旁来,取了帕子与他擦了擦脸。 而后方道:「我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遇事不解,当如何?」 她如此温声细语,明申也不哭了,好好地回答:「先思之,三思而不得其解,再请教师长。」 明苏听得心念微动,这很像当年她跟随先皇后读书时,所得的教诲。 这是理所当然的,先皇后与郑宓是姑侄,皆是郑家女儿,自幼所习自然是郑家家学,许多见解,自然相似。 郑宓听了明申这回答,甚是欣慰,先夸了他,将他夸得有了笑意,方再道:「只是今日之事,却不可请教师长,你要自己去想,想不出,也无妨,待大了,便能知了。只是万万不可问旁人。」 她强调了不可问旁人,明申自是听出来了,他倒是听太后的话,点点头,答应了。 但难免又觉好奇,便再问了一句:「要多大,方能知晓?」 郑宓想了想,道:「那便看你的悟性了。」 明苏在旁,笑了一声。明申不明所以,看向了她。明苏敛了笑,道:「你若悟了,便来见朕。」 明申回道:「是……」 明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再说了一遍:「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忧,也不必悬于心上,顺其自然,待你知晓的那日,便来见朕,可记住了?」 这些话语字字句句地钻入明申的耳朵,直往他心中去了。 他自陛下的语气中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重复道:「臣弟记住了,等来日明白了,便来寻陛下,旁人谁都不说,母妃也不说。」 明申行事不尖锐,为人秉性颇为和软,但郑宓与他相处了数月,知他有个好处,便是从不食言,但凡他答应的,他必会做到。 此事,便暂且算是了了。 郑宓与他说了些别的,问他今日跟先生学了什么,顺太妃可好,诸如此类。明苏听得无趣,朝后一仰,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这一日,也着实是累了。 可她一闭上眼,郑宓的声音便穿入她的耳中,温柔且和缓,很动听。 她干脆便合着眼睛,听起他们二人的对话来。 说不几句,明申便支支吾吾道:「擅闯慈明殿是儿臣道不是,他们也只听命行事,可否请母后宽宥他们这一回?儿臣愿替他们受罚。」 他们指的便是他身边的那四名内侍了。 明苏颇为意外。 明申是幼子,却并不得宠,这些年,宫中又是乱糟糟的,顺太妃位份虽不低。 可她这妃位着实也没多少分量,在宫中说不上什么话。 故而连带着明申也是压抑着性子,养得很是老实,还有几分软弱,稍大声些与他说话,都要红眼睛。 不想,他竟敢为身边的宫人求情。 明苏竖起耳朵来,郑宓的声音温温缓缓地入耳来。 「他们错在擅离职守,错在敷衍塞责,错在欺你年幼。宫中既立了年幼皇子公主身旁不得离人的规矩,自然有其道理在,他们不会不知晓,却仍是由着你独自乱跑,这心中便已是不敬你,不曾尽心侍奉了。有过当罚,没有你替他们受过的道理。」 郑宓的语气并不多严厉,却很使人信服。 明苏不知怎么,就睁开了眼。 这一日纷扰下来,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殿内有些昏暗。 明苏自后头只看得到郑宓的侧脸,看到她洁白的颈项,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弱,看到她身前恭敬站立的明申,小小的个子,比她的膝盖高不了多少,正弯身作揖,认真道:「儿臣受教,多谢母后教诲。」 郑宓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回,明苏不酸了,反倒觉得这一幕极为合意。 甚至钻出一个念头,倘若明申是她与阿宓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寂寂深宫之中温馨度日,倒也不错。 这念头一起,明苏倒将自己吓了一跳,她与阿宓,哪里来的孩子。 她稀里煳涂地胡思乱想着,郑宓已送了明申出去,时候不早,明申当回他母妃宫里用晚膳了。 她回来,便见明苏呆呆地靠在迎枕上出神。 冬日里,夜幕降临得极快,殿内昏暗,几不能视物,郑宓也未召宫人,自去将殿中的宫灯都点上了。 明苏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开口道:「对付这小东西,其实不必这样麻烦。」 她指的是明申撞破她们亲密的事。 郑宓自是听明白了,她吹灭了火摺子,放到一旁,回身走来,坐到明苏的身边。 明苏便顺势侧过身来,弃了迎枕,将头枕到郑宓的腿上。
第160页 郑宓摸了摸她的额头,缓缓道:「他已四岁了,开始记事了,吓唬得了一时,吓唬不了一世,待他长大,哪一日回想起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又如何?」明苏不在意,要压制明申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何必那般生硬?眼下这样不是很好?与他稍稍分说,既不算骗他,也在他心中留了些影子,来日他明白过来,也不至于惊讶意外。 你能倚重的自家人不多,明申还小,好生培养,不必多少年,便能长成你的左膀右臂了。」 郑宓说得冠冕堂皇,她其实还有私心,偌大一个天下,明苏总要有后继之人,目下看来,明申很是合适。 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且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倒不好说出来了。 明苏静默了一会儿,伸手环住了郑宓的腰,埋首在她的小腹间,喟然嘆道:「阿宓,我好累。」 第七十三章 这一日过得, 可谓是将多事之秋四字演绎到了极致。 郑宓替她将髮簪取下了,轻轻地按揉她头上的穴位:「你歇一歇,睡一觉,待醒了,再用晚膳。」 明苏依言, 合起眼来,郑宓扯过锦被,覆到她的身上。 锦被还是凉的, 蹭到明苏的下巴,她的眉心动了动, 很不安稳的模样。 过得片刻, 她睁开眼, 仰视着郑宓,问道:「我在你这里待上这许久,妥否?」 原皆是女子, 再如何亲近黏煳都无妨, 偏生她却有个喜好女、色的名声背在身上。 郑宓静默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 道:「先睡……」 听她这般言语,明苏也就不再说什么,闭上了眼,过不多久,唿吸便匀称绵长起来。 天黑得快, 殿中灯火, 幽静寂寥。郑宓闲坐着,手边也无书籍与她消遣,便低头看明苏安然的睡颜。 这些日子, 她们夜夜寝在一榻,相拥而眠,睡前是她,醒来也是她。郑宓只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日子了。 只要相守,便不悽苦,什么事,都有迎刃而解的时候。 郑宓伸手摸了摸明苏的鬓髮,想是白日里累着了。 受扰之后,她只蹙了蹙眉心,便又继续沉睡。郑宓收了手,思绪散得有些远了。 经这一场打压,上华宫的宫人被清洗一遍后,太上皇的一举一动,必然更逃不过明苏的眼睛了,只是如此一来,她要瞒着明苏,从太上皇那里探寻隐情,也不能了。 那这宫中还有何处能觅端倪? 郑宓心生愁意,她总觉明苏藏匿的这件事,若不解决,恐怕迟早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个沉重的心结。 偏偏她自己又不肯说,郑宓不免心烦焦急,低头看到使她心焦烦扰的人,睡得如此沉稳,难免来气。 禁不住捏住了她的耳垂,却终究不忍下重手,改做了轻柔抚摸。一面又想,兴许淑太妃知晓内情。 淑太妃自明苏登基后,便一日赛一日的深居简出,甚至连居住的宫殿都不曾换,依旧住在原处。 此时,她方用过晚膳,并未立即入寝殿歇息,而是坐在廊下观雪。 雪是不久前开始下的,庭前道路两侧的宫灯都点亮了,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伴着飘雪,很有一番意境,却也冷得厉害。 宫女恐太妃受凉,见劝不动她,便入殿去,取了大氅与暖手的手炉来。 淑太妃接过了手炉,揣在怀里,眼睛仍是望着庭中。 那灯火中飘着大雪,纷纷扬扬的,像极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也是这般大雪,也是如此寒夜,也是点满了灯火的庭院。 只是如今,再没有自这漫天飞舞的雪中走来的人了。 淑太妃坐了许久,宫女见雪越下越大,实在太冷了,不免又劝了一句:「娘娘,入殿去吧,若着了风寒,陛下又要担心了。」 她原以为太妃必不肯听的,怕是还得费些口舌,不想淑太妃却站了起来,说了句:「也是……」 殿中生着炭火,淑太妃一入殿,立即便有宫人斟了滚烫的茶来,在这雪夜里,捧在手中,一面吹,一面小口的啜饮,从身到心,都是服服贴贴的惬意。 而今这宫中,人人都以为淑太妃过得最为舒心,明苏即位,淑太妃虽无太后之名,实则宫中尊崇她,远在太后之上。 只是她闭起了宫门,不问世事,令宫中众人无处奉承罢了。 淑太妃倚靠在榻上,侧耳倾听了一番,却只听得到窗外寒风唿啸,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声响了。 「外头静下来了?」她问了一句。 今日之事,动静极大,且事关太上皇,淑太妃再如何不问世事,有关明苏安危的大事,她还是不能不关切。 边上侍立的宫女是跟随了太妃多年的,早知她必会过问,天黑前便命人去打听过了,眼下自可从容应答。 「都处置妥当了。原是因事关太上皇,宫中诸人多少有些忌惮,方才闹得大了些,后来玄过大人亲去安排,事情便顺了。 想必再过三五日,便可肃清宫廷,到时宫中与上华宫都能清静些。」 淑太妃神色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倒是能闹腾。」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太上皇。她话语里毫无敬意,宫女也只能陪着笑,道:「太上皇御极数十年,忙碌惯了,而今乍然清闲下来,自是闲不住。」 淑太妃原是随意听着,听她说到后面,神色渐渐沉了下来,喃喃地低语:「御极数十年……自是闲不住……」
第161页 她话中意味太过明显,宫女有些害怕,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 淑太妃回过神,与她笑了笑,道:「明苏自小就无须我操心。后逢大变,她离宫一趟,归来后性情大改,我原以为需费上许多心思,方能使她振作起来,不想,不等我如何言语,她自己先想通了,行事虽偏激,但到底是振作了起来。说到底,我也没为她做过什么事。」 宫女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说太上皇,怎么就偏到陛下身上去了,她笑着道:「陛下孝顺,自然不忍心娘娘操心。」 淑太妃倚在榻上,神色沉静下来,她合上眼,像是欲小憩片刻,宫女见此,便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退去殿外了。 她一走,殿中便只剩了淑太妃一人,过了不知多久,殿中的蜡烛都将燃尽了,淑太妃轻轻地嘆了口气。 明苏到底是心软,可有的人,有的事,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必会后患无穷。 被淑太妃以为心软的明苏在郑宓身侧睡得甚是安然,只是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她就要起身,趁着夜色潜回她自己的寝殿。 两个时辰后,明苏如往常一般悄悄走出慈明殿,只是身上裹得格外厚实。 宫中防务,她最清楚,禁军几时巡逻,几时换防,巡逻路线是哪几处,她都知晓,自可轻而易举地避过。 天尚未亮,寒意侵人,明苏打了个寒战,心下颇愁。 昨夜,郑宓便劝她,天寒地冻的,便不要每夜往来折腾了,待明年春暖再来,也不迟。 她是怕她来来去去的,受了凉。可明苏不愿,天冷,多加些衣裳便是,哪就这么容易着凉,可郑宓十分坚决。 明苏心绪不佳,回到寝殿,宫人已备下了衣冠,侍奉她更衣戴冠后,便登撵往前殿去。 昨日上华宫那一通发落,朝臣们必然已听闻音讯。 明苏倒想看看这起子心怀鬼胎的大臣,是何神色,又要以何面目来上朝。 心怀鬼胎之人,自然是人人自危。 殿中众臣面目凝重,行过礼后,便无人再开口了。 明苏倒是轻松得很,她高踞御座,语气淡淡的,不显得严厉,也不多随意,令人猜不透她心中想的什么。 「昨日,朕往上华宫问安,太上皇与朕抱怨,有几位卿家,总去搅扰上皇清静,上皇不胜烦扰,要朕转告几位卿家,别再去了,吵得很。」 殿中本就静,她这话一出,更是静如死寂。 那几名心怀鬼胎的大臣,更是面色煞白。明苏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底冷笑,面上倒平静得很,看了眼身边的内侍。 那内侍会意,领着两名端着托盘的小内侍走下殿去。 这是早朝的一步。 天下大事千千万万,能拿到早朝议的,必是最为紧要的大事。 大臣们上朝前需写好奏本,到了朝上,便恭恭敬敬地放到托盘里呈上,而后再秉笏出列,当殿奏禀。 大臣们皆是神色肃穆。 六部尚书各有奏禀,皇帝一一听了,或当殿便有定夺,或是令中书令领人再去议过,皆是按照往日章程来的。 今日是大朝,待大臣们奏完了事已是近午时。朝上氛围也渐渐如常,仿佛明苏起头说的那句话是众人错觉一般。 那几名私下与太上皇勾连的大臣悄悄松了口气,以为陛下不过是警告一番便罢,到底是顾忌着名声,顾忌着太上皇的。 宗正卿上前禀了最后一事,五皇子病了。此事算不得大事,本不该在早朝上提。 但五皇子病了有些日子了,他虽犯谋逆,到底仍是皇室血脉,宗正卿不好不提一句。 明苏听罢,只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宗正卿便退回了原位。 今日早朝便到此结束了。 明苏却并未命散朝,她的目光在殿上环视一圈,抬了下手,身侧的内侍取出一道诏书,大臣们见此,忙跪下了听诏。 与太上皇勾连的大臣,有一个算一个,算在诏书里写明了,诏令将他们夺官下狱,用的是离间天家亲情的罪名,并令有司严查,从重处置。 诏书一经宣读,便立即有禁军入殿,将那几名大臣锁拿。 那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待冰冷的锁链挂到他们颈上,方撕心裂肺地高唿冤枉。 明苏却只是看着,无一丝恻隐。禁军将他们捂了嘴,拖出殿去,有了这道诏书,他们已无生路。 她曾与他们机会,太上皇退位后,她只勤勉于政事,甚少清算过往之罪,明摆着是既往不咎之意。 只要他们将心思放到天下,放到正道,她必会一视同仁。 可他们不肯,非要汲汲营营,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明苏确实心软,兴许是年少时读的圣贤书,听的是仁义之道,这些道理在她心里扎了根。 故而即便年长后,她经世事,慢慢变了心思,待得了皇位,她还是希冀能以仁治天下。 可以仁治天下,却不是她就闭目塞听,听之任之了。 明苏站起身。 大臣们忙跪地恭送。 而此时,郑宓正在南熏殿中,坐在淑太妃的对面。 第七十四章 南薰殿清静, 此处的宫人,都比别处更举止轻柔,低声慢语。 一入此地, 好似时光都停住了, 不再往前。 只是明苏是万不肯委屈她的母妃的, 故而殿中的好东西并不少,陈设摆放,皆是古物珍品。倒为此处的清静之中, 添了几分古雅。
第162页 郑宓与淑太妃对坐在榻上,大殿南面的窗开着, 窗外一树红梅, 花叶上半盖着白雪, 煞是好看。 方才入门时,郑宓便看到庭院东侧的花圃翻过土了, 想必太妃是有什么打算, 要在来年种些东西。 郑宓乍来拜见, 少不得寒暄,便就着所见, 道:「这树红梅开得真好,想是费了不少心力。」 「不过是野蛮生长罢了。」淑太妃谦虚道。 宫人奉了茶,便被淑太妃屏退了。太后甚少登门,今忽驾临,必是有事。 郑宓又与她闲话了几句, 说的左不过是宫中闲事, 想到昨日玄过回禀时提到,忙乱间惊扰了太妃娘娘,便将昨日事, 也与太妃提了提,算是安抚。 因明苏的缘故,郑宓待淑太妃自来亲切,又免不得带上些敬意。 此时说来,便未拐弯抹角,直言了来:「太上皇在上华宫买通了几名内侍,串联了宫门守卫,与几名大臣书信往来,意图復辟,被陛下发觉,将那几些内侍守卫都诛杀了,连宫中都牵扯出不少内应来。」 此事淑太妃昨夜已令宫人打听过了,只是没有郑宓说的这般清楚罢了。 明苏与太后私交甚好,淑太妃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将太上皇迁去上华宫,却将太后留在宫中,侍奉颇恭。 眼下听她对昨日之事知晓得如此详细,也不奇怪,只是讽刺了太上皇一句:「他哪儿闲得下来呢。」 郑宓也是这般想:「不闹上几回,他必不死心。」 淑太妃眼中的冷意转瞬即逝,语气里带出一丝漠然:「他哪有死心的时候。」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依太上皇的阴暗性子,断不肯信明苏,必然以为明苏会去害他。 朝臣们心中也明白,陛下与太上皇绝无相安无事的时候,必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局面。 「太妃安心。宫中这一回回清洗下来,看得清天命所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时日一久,太上皇纵使有心,也是无力。」郑宓安慰道。 淑太妃有避世之意,明苏一贯不肯扰她清静,郑宓自然也不愿她为这些事忧心。 她们二人说起来,皆是太上皇的后妃,但提起太上皇,都无一句好话。 淑太妃与太后也见过不少回了,却从未有过深谈深交。 但淑太妃总觉太后待她颇有一种亲近与尊敬。 「陛下孝顺太妃,愿以天下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有她去处置,太妃不必烦心。」 郑宓又道,她渐渐把话头往明苏身上引,好道明今日来意。 淑太妃却越发奇怪起来。她与太后,她是妃,太后是后,尊卑有别,怎么太后与她说话,比从前更和气了,和气得倒有些恭顺了,语气竟与明苏同她说话时有些像。 她奇怪归奇怪,却也没多想,听郑宓提到明苏,想到有些日子没见她了,道:「前两日,我令人送了些糕点去垂拱殿,宫人回来说是陛下气色不大好,像是没歇足。」 郑宓顿觉羞赧,面上有些发烫。明苏本来事儿就多,歇得迟,每晚还这般来来去去地折腾,自然会影响睡眠。 淑太妃却不知,只归咎到太上皇头上:「必是他搅出的事,叫陛下费心劳神。」 郑宓颇觉不自在,端起茶盏,低头饮了一口,方若无其事地应和了一句:「正是……」 而后,又意有所指道,「我这几日见陛下,也觉她神色甚憔悴。」 说得淑太妃面露忧色,郑宓又道:「按陛下的性子,若单单是太上皇兴风作浪,她至多累些,起色差些,精神头是不减的,应当不至于憔悴。」 淑太妃正了正身,神色也正肃起来,这世上,唯一叫她挂念关切的便只有明苏了。 听太后这话,淑太妃立即警惕起来,问道:「听太后话中之意,似乎有所猜测?」 郑宓思索了片刻,未做隐瞒:「昨日,我听赵梁说起一桩旧事,说的是,陛下那年自江南回京后,性情大改的事。」 赵梁是太上皇身边的近侍,上皇迁去了上华宫,他自然也跟着长居上华宫,又怎会到禁内来,还得了太后召见? 淑太妃闻弦音知雅意,立即从郑宓这句话中听出来,是她特意召了赵梁到跟前来问话,至于为何会召见,自然是她对什么事起了疑心。 「太后娘娘是说,陛下在江南出了什么事?」 郑宓摇了摇头,望着淑太妃,正色道:「我是说,陛下自江南回京面见太上皇后,太上皇动了什么手脚,使得陛下多年过去,始终不得释怀,以致成了梦魇。」 淑太妃一怔,容色沉了下去。 此时已临近正午,前朝刚刚散了朝,明苏乘坐御撵回了垂拱殿。 昨日罚了玄过三十嵴杖。 行刑的宫人必不敢多用力,但三十嵴杖下去,纵然是往轻了打,也少不得休养半月。这一上午,明苏身边少了玄过,她难免有些不习惯。 待问过了上华宫今日情形,明苏便只带着几名近侍,去了玄过那里。 玄过是内侍首领,位卑而权重,住的房舍,虽不华贵,却甚是整洁清雅,且极清幽。 明苏命人不必通报,带着近侍便踱着步,走了进去,一面走,一面四下环视。 玄过趴在榻上养伤,听闻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来人,大惊失色,惊唿了声:「陛下!」忙便要起身。
第163页 「趴着趴着。」明苏摆摆手,示意他别动,又抬了下下巴,令身后的近侍去伺候着。 玄过诚惶诚恐,他也确实起不来,趴在床上,拱手行礼:「小的拜见陛下。陛下怎么来了?小的这里是贱地,陛下怎可踏足。」 有近侍搬了圆凳来,摆在床前,明苏坐下了,她看了看玄过,与他道:「不说这些,朕就是来看看你,你好生休养便是。」 玄过原是有些怕的。他受刑需将养,陛下身边诸事繁杂,少不得人。 而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有能耐也有野心的人,自然有人趁他不在,顶了他的差使。 他虽跟随陛下多年,到底有情分在,可昨日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陛下动了怒,失望也是情理之中。若使唤旁人使唤惯了,不再倚重他了,可如何是好。 身上的痛尚可忍受,反倒是心中的担忧,来得折磨人,搅得他一夜未眠。 今日醒来,玄过想着最好的结果,便是半月后,他伤养好了,回到陛下身边,陛下不再怪罪,仍旧如往日一般倚重他。 却没想到,陛下竟是亲自来探望他了。 「陛下……」玄过眼中有泪意,声音也带了些颤抖。 明苏望着他,倒是笑了:「玄过,你我主僕这么多年了,我虽生你气,罚了你,可罚过,也就了了,今日来看你,便是要你好生休养,养好了伤,早日回来朕身边。你怎么还哭了?」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玄过便止不住累了,一面抬手去抹,一面道:「小的没想到……」 明苏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她待不了太久,说了两句话,便起身欲走,走出两步,又觉得奇怪。 玄过再如何歷练,到底也只二十来岁,平日里也未显出什么了不得的品味来,可这间居室,却不同。 里头的摆设,古朴雅致,侧面有一书架,书架上的书,皆是经典古籍,中间有一道竹帘,竹帘捲起了,里头点了檀香,烟气裊裊地升腾,极为清幽雅致。 此间主人,当是个底蕴颇深的雅士才是。 明苏止步,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居室?」 玄过擦干了泪,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如实答道:「是,但从前,此处是师傅的居处,师傅去后,此处便封了起来,没人动过,小的搬进来后,也就维持了原样。」 檀香清淡宁神的味道仿佛一下子浓重了几倍,使得明苏透不过气来。 她竭力维持着平静,心口却像是被捅入了一把利刃,狠狠搅弄。 她张了张口,唇色发白,最终无声地说出一个名字:「李槐……」 南熏殿中,郑宓与淑太妃相对静坐着,她观察淑太妃的脸色,心下失望不已。 即便来前就想到,淑太妃多半不知,一来,赵梁陈述时提过。 事发之后,淑太妃才赶来,二来,若是她知晓,又怎会这么多年,都未曾设法纾解,以致明苏至今,仍是噩梦不止,时常冷汗淋漓地半夜惊醒。 既然此处得不到答案,郑宓便欲告辞,淑太妃却回忆道:「我问过明苏。」 郑宓望向她。 「起初,她一听我提起,便是脸色煞白,直到过去两三年,才能神色如常,但不论我怎么问,她都只是敷衍,从未吐露一词。 我在宫中查过,但那时宫中处处是太上皇的眼线,什么蛛丝马迹都未留下。」淑太妃说道。 郑宓心头一沉,早几年尚且查不到,如今更是留不下什么线索了。 「难道只能去问太上皇了吗?」郑宓喃喃道。 可太上皇那边的路,几乎已是封死了,一来,他不会说。 二来,明苏盯得紧紧,只怕她前脚过去,明苏后脚就知道了。 她面上满是焦虑与忧心,看得淑太妃一怔,道:「太后娘娘怎……」 她没说下去,心中却想,太后如此着紧,可不像嫡母待庶女的态度。 她视线掠过郑宓昳丽姣好的面容,心头勐然一跳,太后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若是她对明苏…… 郑宓正忧心着,未留意淑太妃的神色变化,见太妃亦是不知,便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且回去了。」 淑太妃心下乱得很,面上却还得维持从容,随之起身道:「臣妾送送太后。」 若是平日,郑宓必会推辞,可眼下,她心思不在此处,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走出大殿。 一到殿外,便见殿门处有一身着青衫的内侍正与门口的守卫推搡,看到太后与太妃出来,他立即拼了命地大喊:「娘娘!小的有要事禀报!」 两个守卫吓了一跳,呵斥着去捂他的嘴:「大胆!竟敢惊扰娘娘!」 郑宓蹙了下眉,正欲命人将这内侍拖下去好生审问,便见那人像是发了狂一般拼命挣扎,两个守卫竟按不住他一人。 他挣脱开来,勐地朝里奔来,他知道四下里都是宫人,他挣脱不得太久,很快又会被按住带走,便只朝着里头用尽了力气大喊:「贤妃娘娘有秘事奏禀,事关陛下!求娘娘听听吧!」 里头有两位娘娘,也不知他是喊给谁听的。 话刚说完,只听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都被扑倒在地上,被几名宦官死死按住。 「贤妃娘娘不敢欺……」他脸涨得通红,还在竭力地说话。 可惜,却已使不出力气了,一名宦官用一块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第164页 「带过来。」郑宓下令。 淑太妃看向她,郑宓与她对视一眼,淑太妃点了头。既然事关明苏,那便不可不听。 宫人生怕这狂徒暴起,伤着两位娘娘,以粗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了,方带到二人面前。 他走近了,郑宓细细一看,才认出,此人是贤妃宫中的一名小内侍。 平日里不怎么打眼,斯斯文文地在内侍堆里,有时侍奉贤妃前来请安,她见过几次,却从未听他说过话。 「你说……」淑太妃道。 宫人将这内侍口中的帕子拔了出来。 内侍一能说话,忙低下头,口中则一刻不停地道了来:「小的是贤妃娘娘宫中的宫人,娘娘获罪后,小的便被遣到别处当差去了。 娘娘忧心五殿下,花了许多积蓄,求人打听五殿下如何了,可无人敢为娘娘办事。 小的受过娘娘大恩,不敢不报,便小心留意了,直到今日,方听闻,五殿下在狱中染病已多日……」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且似乎还打算从头道来。可无论是太后也好,太妃也好,无一人打断他,皆是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讲。 郑宓已隐隐有了预感,贤妃兴许知道内情。 「小的将消息告诉了贤妃娘娘,娘娘很急,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小的想,宫中能在陛下面前说上的,便唯有太妃娘娘了……」 他吞了下唾液,稍稍抬了头,神色间很害怕,却还是努力地把话说下去,「贤妃娘娘经小的提醒,想起了一事,要、要小的来请娘娘见她一面,她有要事要禀,关乎陛下。」 淑太妃未开口,既未说去,也未说不去。她看着这内侍,贤妃既然派他来闯宫,便是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事,怎会只有一句事关陛下。 果然那内侍看了看淑太妃,又看了看太后,他像是到了此时,才知晓害怕,口舌干涩得厉害。 可到了这地步,已是无路可退了。 内侍干涩地说出一个名字:「李槐……」 郑宓与淑太妃皆容色大变。 垂拱殿中,明苏坐在御案后,抬手揉着太阳穴。 头很疼,揉了半天,也没什么纾解。明苏只得放弃,她干坐了一会儿,吐出口气,可胸口还是堵塞得疼。 李槐的模样,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她不敢想,忙取过一本奏疏,欲转移注意。 奏疏上写了许多字,明苏看了许久,却都看不进去,李槐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有他面貌儒雅,沖她笑,唤她小殿下的模样,有他面目全非,浑身染血,看着她,竭力地对她笑,对她说,小的不怨殿下的模样。 自宫变后,那段被她刻意忘却的记忆便被唤醒了,不住地涌现出来。 明苏把奏疏丢开,怔怔地望着御案,头却疼得越发厉害。 一旁的内侍见陛下脸色不好,小心地上前,唤了声:「陛下?」 明苏被吓了一跳,身上汗毛乍起,勐地转头看向那内侍。内侍大惊,忙跪下了。 明苏吞了吞唾液,脑子里是一座阴暗的牢房,还有李槐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喘息,却断不了气,无法解脱。 「阿宓……」明苏无声地唤了一声,立即便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李槐的面容从她的脑海中慢慢退去。 「阿宓……阿宓……」她不住地在心里唤郑宓的名字,想,阿宓哪里去了,她怎么不来看我。 完全忘了她们清晨方才见过。 第七十五章 贤妃受五皇子牵连, 早已被废去妃位,贬为庶人,囚禁冷宫之中。 宫人抬着玉撵, 郑宓与淑太妃一前一后, 二人皆神色凝肃。 身前身后侍奉的一行宫人侍卫, 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皆是将心弦绷得紧紧的。 在宫中待久了,宫人们闻着味儿都能嗅出此时山雨欲来的气息。 冷宫凄凉, 宫室破旧,宫门外安排了几个守卫。 此地荒僻无人问津, 里头关的不过是些犯了罪不得宠的妇人。此处的守卫, 自然清闲。 那几名守卫站得歪七扭八的, 倚靠在宫墙上闲聊。 两位娘娘的玉驾驾临,守卫瞧见, 连忙收敛了嬉笑, 慌不迭地行礼跪拜, 心中则惴惴不安,不知方才的散漫是否被瞧见了。 玉撵停下, 郑宓在前,下了撵,径直往里头走,淑太妃紧随其后。 她们走得极快,迈过门槛时, 郑宓因走得急, 险些被绊倒,幸而云桑警醒,扶了她一把。 淑太妃在她身后, 想提醒一句「你慢些」,却出不了声,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嘴唇都在颤抖。 从听那内侍说李槐这个名字,郑宓与淑太妃便都有了猜测。 贤妃自破败的殿门中走出,有宫人立即上前呵斥:「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驾临,罪妇张氏还不速来跪迎!」 贤妃看到二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即面色灰白,她从前何其风光何其高傲。 而如今面前那二人依旧衣裳鲜亮,高处云端,而她却已被碾入泥里。 「罪妇张氏,拜见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贤妃跪地伏拜。 郑宓朝身后瞧了一眼,云桑会意,低低一礼,领着众宫人,留在了庭中。 郑宓与淑太妃走入殿中。贤妃低着头,看着她们从她身前走过,方站了起来,她看了眼外头侍立的那众多宫人。
第165页 而今,便是这些她从前最不放在眼中的宦官宫婢,都比她尊贵。 外头破落,殿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郑宓与淑太妃都揣着事,无心去看。 入了殿,淑太妃便径直道:「说罢,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贤妃站在她面前,这殿中只她们三人,似乎也不必摆什么场面,说什么面子上的话了。 可贤妃仍是跪下了,道:「明辰病了好几日,求娘娘派个太医给他瞧瞧吧,狱中湿冷,疾病难愈,若不延医问药,恐怕难以支撑。」 淑太妃道:「好……」 她应允得如此干脆,贤妃倒有些意外了。 郑宓道:「明辰所犯,谋逆之罪,陛下顾念手足之情,未曾重责,只将他贬为庶人,关押于宗正寺大狱之中,已是仁慈。希望他余生不负圣恩,痛悔己过。」 这话说的是皇帝宽厚,对上皇第五子明辰已是网开一面。 其实是告诉贤妃,明辰要在大狱中囚一世,是好是歹,全凭上意,要她见好就收。 贤妃听得出来,可她拿捏着的这桩秘事,已是她最后的筹码。 而明辰的余生却还有漫漫数十年,贤妃不得不再讨要些恩典。 「陛下仁厚,天命所归,泽被万民。明辰是罪人,就在囚室中草草一生了,罪妇没别的心愿,只盼明辰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过完,再留个后嗣,让他不至于血脉断绝,身后无人祭。」 郑宓皱了下眉,她不耐烦再与贤妃周旋,更不耐烦听她得寸进尺,正欲开口,却听淑太妃道:「好,我应你。」 郑宓惊讶,她转头看了淑太妃一眼,却见太妃容色,极为平静。 唯有嗓音带着些微颤音:「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贤妃得偿所愿,自然不再拖延,她自地上站起,开口说道:「是公主从江南回来的那一日。」 她用了旧称,称明苏为公主,说完了第一句,她看向淑太妃,眼中有些恐惧,有些怜悯。 那一日公主自江南归来,一路风尘,颠沛流离,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精神气都像是被抽干净了,模样极是憔悴狼狈。 她被带入宫中见皇帝。 见了皇帝,她依旧为郑宓求情。 可她却是没什么底气的。 郑家倾覆之时,她拼尽了全力,险些搭上自己的命,都未起分毫用处,更何况是这时逃亡出京,被人捉拿回来。 她那时也就十来岁,少年人固执痴情,脾气倔,认定了一人。 即便被她抛下,即便自己也身处危境,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却还是心心念念着,想要心上人活下去,想要为她求得一条生路。 「陛下前一夜是宿在我宫中的,那时他已接到公主翌日入京的奏报了。 郑家没了,皇后也殁了,朝中情形早已是翻天覆地,与从前不同了。 公主不过一名女子,又为陛下厌弃,回了京又能做什么? 我随口问了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公主,他不曾回答,面上却是玩味之意甚浓。 我侍奉他多年,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见他这神色,便知公主回京后,日子怕是难熬了。」 她们三人也没寻地方坐下,便就这么立在破破烂烂,四处透风的殿中,贤妃没怎么耽搁,只是不免要思索如何方能将话说明白,毕竟时隔已久,许多细节,都模煳了。 「陛下身边有一名内侍,姓周,周内侍是新近被起用,那阵子,宫中不时便有人因捲入郑氏逆案被发落,有人跌入深渊,自然边有人爬上云端,周内侍是后者,他新到陛下身边侍候,根基浅,还不如何打眼,我便私下与他示好,欲留个引子,往后若想打听什么消息,也方便。」 这是妃嫔们常做的事,向皇帝身边的宫人示好,留些善意。 但贤妃这行事,显然就不仅仅是只想留些善意了,她是想往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这胆量,连郑宓都意外。 「御前侍奉的人,第一条便是口风要紧,周内侍自有大好前程,自然是笑脸相迎着便婉拒了我,我也不气馁,仍旧命人与他送些财物。」 「就在公主回京的那一日晚,周内侍突然于深夜叩响了我宫中的后门。 他浑身是血,像是刚自血泊中爬出来一般,满面的仓皇恐惧,我宫中的内侍首领认出了他,因知我与他示好,便将他领了进来。」 贤妃看了看郑宓,又将目光落在太妃脸上,道:「那日的事,我便是听他讲的。」 那日,公主被带到紫宸殿,皇帝早等着了。 他那日心情极好,一整日什么事都没做,倒是将一个木柜中的书稿拿出来,摆在御案上翻了又翻。 周内侍知晓,那些皆是郑太傅的手书,郑太傅获罪后,他生平所写诗文,所做文章词赋,全部被付诸一炬,被判作了禁书,天下人不得私藏。 可皇帝这里,却留了不少,这些手书,并非诗词,也非而赋,而是从前,郑太傅写来,与皇帝读书之用的文章笺注。 满满一柜,不知多少心血。 皇帝洋洋得意地翻了一阵,像是摆弄什么玩物,直至听宫人来禀,说是公主已入了宫门,他方像是寻到了更有趣的玩物,命人将这些书稿全拿去烧了。 周内侍就在殿中侍奉,他看到公主入殿,心中便是一惊。
第166页 信国殿下,宫中人尽皆知的清秀温润,可入殿的人却形容枯藁,面色蜡黄,一身衣衫穿在她身上,便好似挂在了枯树上,空空荡荡,整个人不知瘦成了什么样。 她入殿行礼,便是请罪,请罪之后,又苦求皇帝放过郑宓。 周内侍屏息敛目,听着公主求了一阵,皇帝终于道:「好吧,那你为朕办一事。」 公主自然答应。周内侍没忍住,抬了下头,便看到皇帝的面上笑意阴沉,望着公主的目光,便好似逗弄着老鼠的狸猫。 皇帝站起身,赵梁便要如往日一般跟上,皇帝却止住了他,在殿中环视了一圈,满不在意地点了几名宫人,道:「便由你们几个侍驾。」 周内侍就在这几人中。 侍驾是宫中人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周内侍却本能地有些害怕,预感这一趟,断不是好事。 可皇帝发了话,哪有他小小内侍说不的余地。他只得跟上。 皇帝领着公主到了一处大牢。 宫中设有牢狱,用以关押犯了事的宫人与妃嫔。牢狱建在一处低洼处,里头阴冷潮湿,一眼望进去,昏暗得难以看清。 皇帝兴致盎然,公主则十分疲惫,行走时,腿都是抖的,可她仍是打起了精神,竭力维持着清醒。 他们走到最里头,刑架上吊着一人,那人披头散髮,衣衫被血浸透了,身上没一处好地,挂在刑架上,还留了口气。 皇帝站在一旁,笑吟吟的,没开口。 公主先是远远地看了看,她发觉了什么,面色有些变了,踉跄着上前,口道:「李中官!」 也不知她怎么瞧出来的,她上前拨开那人散在脸前的头髮,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周内侍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确实是曾经皇后身边最受重用的内侍,李槐。 李槐是官宦人家出身,父祖犯了事,他被充没为奴,成了宦官。 因出事那年,他已有十余岁了,十余年的诗词文章与安宁和乐的岁月浸润出来的温文尔雅早已渗入骨髓,此后不论他将性子打磨成了什么样,许多喜好,与内里的秉性,总是不变的。 宫中人人皆知,李槐侍奉皇后与信国公主极为忠心。 尤其是信国公主,自她年幼时,李槐便是事事关切,将她照料得极是妥帖,二人的主僕之情,是多年的照料中培养出来的。 相处了久的事物,哪怕只是一条狗,也少不得生出许多情分。 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有七情六慾,有欢笑悲喜的人。 公主欲将李槐从刑架上放下来,却解不开那打得死死的绳结,她急得落泪,李槐见了她,却很高兴,唤她殿下,要她不必为他一将死之人费力。 皇帝在边上看着,笑意不减,他挥了下手,命人将李槐放下来。 李槐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根本站不住,一放下来,就倒在地上,公主大急,忙去扶他,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而后慢悠悠道:「朕要你办的事,便是这件了。」 他说着话,不紧不慢地将一旁墙壁上悬挂的宝剑拔出,走到公主身边,将剑放到她手里。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公主愣住了,剑从她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一声铮亮的脆响。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摇头:「不……」 皇帝笑,淡淡道:「想要郑宓活,你就得亲手杀了他。」 公主做不到,泪水毫无知觉地流下来,她颤着手,浑身都在发抖,跪在地上,哀求:「换一件,父皇……」 「就是这件。」皇帝丝毫不退让,语气出奇的柔和,「逃亡的滋味,你是知道的,朕要的人,将天下翻过来,都能找得到,你杀了他,朕宽赦郑宓,留她一命,你要不敢动手,朕便命人继续通缉郑宓,就地格杀,将她的人头,送到你面前。」 他步步紧逼,握住了她的命脉。 公主低下头,看向李槐。李槐没多少力气了,一张脸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目,声音嘶哑,话语却极温和:「小的本就活不成了,殿下只管动手便是,于小的是解脱。殿下不动手,小的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没提郑宓。周内侍听得出来,他是有意的,不想让公主以为,是用他的命换了郑宓的命,让殿下心中留下阴影。 公主拿起了剑,她的手在抖,用剑抵住了李槐的胸口。她下不了手,眼睛里全是眼泪。 周内侍不忍心看,低下了头,但他却听到皇帝的声音。 「这可不行,谋逆之人,哪能死得这般干脆。」 周内侍看了一眼,便见皇帝拨开公主的剑,将剑锋对准了李槐的肩。 公主像是已麻木了。 皇帝嘆了口气,道:「连这小事,都不能替朕办成,又何来诚意?朕没工夫陪你耗在这里。郑宓本是逆犯,绝不能赦。」 他说罢要走。 一声惨叫传来,剑锋没入了李槐的肩膀。 在场之人,无不掩面,不忍目睹。 「还有呢。」皇帝却道。 公主拔出了剑,刺入了李槐的腿上,又是一声惨叫。 鲜血流出来,血腥气使人毛骨悚然。 周内侍不敢看,也压根记不得接下去,又是多少剑,他只知道,后来,李槐倒在血泊里,抽搐着,却怎么都断不了气,合不上眼,不知受了多久折磨。 而公主像是已经失了神志,身上脸上溅满了血。
第167页 「你可记住了,你今日是用李槐的命,换了郑宓的命。」皇帝最后这般说。 贤妃说完了。 淑太妃问:「周内侍呢?」 「当夜陛下灭口,命人诛杀知情之人,我不敢留下周内侍。」贤妃说道。 恐怕不只是不敢,必然还命人杀了周内侍,且掩去他来过的痕迹,以免惹祸上身。 郑宓来前便隐约有了猜想,可她却没想到,真相比她所想的,更可怕百倍。 明苏用李槐的命,换了她的命,可那时,她早被刺杀于容城外了。 皇帝用一件虚假的事,骗得明苏亲手将李槐折磨至死。 郑宓不敢想,当明苏发现她受了矇骗,是何滋味,这些年她又是活在如何锥心的自责痛悔中。 淑太妃抬步走了出去,郑宓也跟着出去。 贤妃见此,忙道:「娘娘不要忘了答允罪妇之事!」 没人答她。 当初,几位皇子争夺储位时,贤妃虽觉信国公主行事霸道,为人偏激,却从未将她放在眼中,且还劝五皇子不必与她争锋,便是因为她知晓这一段秘事。 这般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人,早已註定是枚弃子,陛下也绝不会留她性命,利用完了,必会杀了她。 谁能想到,这枚弃子,竟敢逼宫。 她更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天下,最后是她的。 而她与明辰,沦为罪人,只能仰仗她的仁厚度日。 贤妃怔怔地看着她们离去,她如今什么都不盼了,只盼着太后和淑太妃能遵守承诺,明辰能平安无事。 郑宓与淑太妃离了冷宫,淑太妃神色木然,连招唿都未打一声,便回了南薰殿。 郑宓目送她离去,与人吩咐:「去垂拱殿。」 垂拱殿中,明苏依旧坐在御案后,她已好一些了,只是心头仍旧慌得厉害。 她看了两本奏疏,想要见郑宓,又怕郑宓嫌她过于粘人,明明她今早已十分严肃地与她吩咐过,要她今夜不可再偷跑去她的寝殿了。 明苏不大高兴,她知道,郑宓是怕她受寒,可她这般明令禁止,倒好像她一点也不想见她一般。 明苏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踱了几圈,又想,也好,她正好可静一静。 她每日去见阿宓,可其实,每次在阿宓身边,她都很煎熬,心中都是愧疚。 她其实不该与阿宓在一起的,她愧对李槐。但凡她还有一丝良心,便不该再与阿宓纠缠。 可她却不捨得,也放不下。 明苏低咳两声,心口抽紧,尖锐地疼。 她放慢唿吸,欲缓一缓,殿门忽然自外推开,郑宓来了。 陛下早有吩咐,太后来此,无需通传。宫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太后一入殿,便又关上了殿门。 明苏愣了愣,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 「都退下。」郑宓说道。 殿中几名内侍忙望向明苏,明苏点了下头,众人这才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殿门再度关上。 明苏笑了一下,她的脸色很难看,嘴唇都是白的,眉宇之间十分憔悴。 可她的眼神始终温柔,望着郑宓,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想我了?」 郑宓没有回答,她走过来,走到明苏身前,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紧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要写这么阴暗的故事。 第七十六章 郑宓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 明苏被她紧紧抱住, 先是一怔,随即担忧,抬手轻轻地抚了郑宓的肩, 温声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宓摇了下头, 仍是紧紧抱着她。 这下, 明苏断定必是出事了。 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想了一圈,都没想出宫中上下有何人能欺负郑宓, 又有何事,能使她如此失态。 「究竟是怎么了,你与我说说。」明苏的声音愈发柔和。 郑宓却只抱着她。她感受明苏瘦削的身子, 几乎摸得到骨头, 瘦得不像话。 可即便这般清瘦,她身上的暖意仍是如此使人安心。 郑宓怎么都想不出, 那几年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一人承担了所有, 她心里有多苦。 那一个个噩梦惊醒的深夜,她都梦见了什么, 是不是被彻底地困在那间阴暗潮湿的牢狱中。 「阿宓……」明苏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唤着郑宓的名字,话里还带着笑意,像是笃定了有她在的宫中,无人能与郑宓气受, 又有些欢喜她难得的依赖。 她轻抚郑宓的肩, 侧过脸去,想亲亲郑宓的脸,安慰她, 要她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必在意,有她在呢。 谁知,却看到郑宓满脸的泪。 「阿宓!」明苏顿时慌了,她大惊失色,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再没了方才的轻松,既担忧又害怕,哪有半点人君的气度,「阿宓,你别哭,出了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郑宓看到她的惊慌,看到她的关切,她不由退开了一些,抬手抚上她的眉心:「不要皱眉。」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明苏越发慌乱,郑宓哭了,可她的神色间并没有什么委屈,而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悲切,她望着她的目光里,全是心疼痛惜。 明苏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声问:「阿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你去上华宫了?」
第168页 她对郑宓不设防,又处处尊崇,这些日子下来,宫里几乎都默认,太后之命等同诏令。 故而,郑宓若去了上华宫,上华宫的守卫未必会将此事呈禀御前。 郑宓摇了摇头:「我没去上华宫。」 明苏松了口气,她原本紧绷的容色,明显松懈,她轻柔地替郑宓拭去泪水,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郑宓看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明苏对上她的眼神,看到其中的怜惜挣扎,明苏心念一转:「你自别处知晓了?」 郑宓缓缓地点了下头。明苏僵住了,她张了张口,喉咙间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使她发不出声。 面上的血色全部褪尽了,眼眶像是遭了风沙侵袭一般,通红起来。 明苏极力克制着,可翻滚而来的情绪像是洪水决了堤,她再大的克制力,都压抑不住。 终于,她嘶哑地开了口:「我……」 才说了一个字,眼泪便滚滚落下,背负了多年的愧疚自责在此刻奔袭上来,几乎要将她压垮。 郑宓也忍不住眼泪,她揽着明苏,让她靠在她的肩上。 明苏哭得浑身颤抖,可任凭她如何痛哭,如何发泄,多年来的愧疚自责都像是在她心中生了根,消除不去分毫。 郑宓抱着她,听着她呜咽的哭泣,听着她的痛悔悲泣,像是心被一刀刀地剐下来,却毫无办法。 直到夜色降下,宫人们入殿来点了灯。晚膳备下了,摆在了侧殿。 一道道御膳,俱是照着明苏的口味烹制的。明苏眼睛有些肿,她呆坐着,痛哭过,她心里像是空了一点,空得令她没了着落。 郑宓屏退了宫人,取了帕子,打湿拧干,替她擦了脸,又端了饭来,让她多少用一些。 明苏很听话,咽了几口饭。瞒着郑宓时,她一人承受着,维持着面上的太平。 眼下郑宓知晓了,她也不必强作欢笑,甚至觉得不敢面对郑宓。 郑宓看出来了,可她不敢走,她陪在明苏身边,带着她去到寝殿,要她早些歇下。 「好好睡一觉。」郑宓说道。 她替明苏宽了衣,让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而后她自己也宽了外衣,躺到明苏的身边。 她们躺了一会儿,明苏闭着眼睛,忽然她道:「阿宓……」 郑宓就在她身边,她在锦被下,握住了明苏的手,道:「我在……」 明苏沉默了下去,没再开口。 一室寂静,使人心慌。 过了不知多久,明苏将手从郑宓的手心抽了出来,她又道:「阿宓……」 郑宓的眼泪已溢满了眼眶,她忍着,没让眼泪滑落,也极力平静着嗓音,竭力镇定地道:「明苏,你不能捨弃我,你哪怕只是动一动分开的念头,都是要我的命。」 她极少说如此性烈的话,明苏点头,可那份歉疚,却始终无处排解。 她试过放下,可李槐躺在血泊里哀嚎抽搐的模样,她怎么都忘不了。 他是被折磨至死的。 是她下的手。 可李槐直到最后,都未曾责备过她一句,若不是实在太疼了,实在非凡人肉体可忍耐,他恐怕会将痛都忍下,还会笑着让她不要在意。 她不想让郑宓知晓,她怕,阿宓若知晓,她会如何看她? 会否有一瞬,以为她残忍。她也会跟着愧疚,跟着背负上这条性命。 一夜无眠,直至明苏起身,去上朝。她站在榻前,身上穿了龙袍,面色虽憔悴,但也甚是威严。 她与郑宓笑了笑,道:「你再睡会儿。」 郑宓点了点头,明苏转过身,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蓦然一痛,唤道:「明苏!」 明苏回头,郑宓看着她,勉强笑了一下,道:「无事,只是……我们一同用晚膳,可好?」 她的眼中满是哀求,明苏的心被她的眼神刺痛,她移开目光,望向别处,飞快地点了下头,说了声:「好……」便转身走了。 郑宓倚着床头,坐了会儿,便起了身。 此处是皇帝寝殿,几名宫人皆规行矩步,见她出去,如常行礼,仿佛不曾看到太后在皇帝寝殿中宿了一宿。 郑宓回了慈明殿,恨意铺天盖地地涌起,一个念头清清楚楚地冒了出来,而后,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 不能再让太上皇活着了。 第七十七章 这念头一起, 便再也遏制不住。 始作俑者,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家破人亡, 怎能任凭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之中颐养天年。 郑宓对太上皇的恨意从未消过, 只是忍了又忍。 昨日自贤妃口中听闻之事,化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将她的隐忍全部击溃。 这样的人实在不配为人, 他活着,便是明苏心头永远的刺, 只会越扎越深, 绝不会有释怀的那日。 「娘娘……」云桑入殿, 手里捧着一柄玉如意,笑着行了一礼, 道, 「是陛下命人送来的,经高僧开光,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刚取了回来。」 郑宓起身,走了过去,云桑双手捧着如意呈上,口中又道:「送如意来的那位中官传了陛下的话,说是给娘娘安枕之用。」 玉如意的成色极好, 通体碧绿剔透, 无一丝杂色,雕琢更是精细,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个时辰, 明苏还未散朝,定是上朝前,她便命人去佛堂,将这柄如意取了来。
第169页 她知道她昨夜未得安眠,知道她害怕,她想让她宽心。 即便她自己都在煎熬之中,但她仍是努力地,想与她一份安心。 郑宓抬手,在如意上抚过,自语道:「我与她说了,要一同用晚膳。」 那便务必要在晚膳回来,不能误了与明苏用膳的时辰。 云桑不知她话中之意,只笑道:「既是要一同用晚膳的,陛下也太心急了,晚膳时亲手献与娘娘,岂不正好,可见是得了宝贝,便迫不及待地要让娘娘也瞧瞧,这才让人先送来的。」 郑宓笑笑,接过了如意,与云桑吩咐道:「我要去一趟上华宫,选几个信得过的跟着。」 云桑一怔,不知太后为何特意强调信得过,她小心地瞧了眼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的那双眼眸好似深渊一般幽深不见底。 见她看过来,郑宓一笑,道:「快一些。」 云桑不敢耽搁,亦不敢深思,忙去办了。 太后入主中宫这般久了,又掌着宫中大权,要寻几个信得过的人,自是不难。 但她特意指出要信得过的,云桑明白,这是要心腹中的心腹。 她一退下,郑宓又召了她宫中的内侍首领来,问道:「平日给上皇请脉的是哪几位太医?」 她一向留意上华宫,上华宫中的一举一动,不止会呈禀给皇帝,也会禀与太后。 故而内侍首领不假思索道:「是王、赵、董三位院使,有时也会命太医院院首亲去诊脉,几乎回回都是不同的太医。」 郑宓听出来了,是太上皇害怕只用一位太医,会让这位太医被收买,加害于他,故而每回都召不同的太医。 她眼中流露讥讽,与内侍吩咐道:「你这就去太医院盯着,过会儿,若上华宫有人来召太医,不论召的是谁,都只许院首奉召。」 内侍听明白了,道了声:「是……」便立即去办了。 不多时,云桑也安排好了。 郑宓自她寝殿中的一木匣子里,取了青花瓷的小瓷瓶,放到袖袋中。 自大内往上华宫,不算太远,但也不近。郑宓城宫车,出了宫门。 她倚靠在车中,暗自思索着。 太上皇极为惜命,不止太医,每回都召不同的,一日三餐,他都会亲自查验,而后命宫人当着他的面尝过,方会食用。 可再是惜命,再是谨慎,又能如何,从前无事,只是没人想要他的命罢了。 宫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上华宫宫外,突然停住了。 郑宓睁开眼,正欲问,出了什么事。这关头,可不能节外生枝。 车外云桑便禀道:「娘娘,是淑太妃娘娘的车驾。」 郑宓一怔,转瞬便明白了什么,她掀开门帘探身瞧去,只见淑太妃车驾的门帘也掀开了,她望过来,对上郑宓的目光,笑了一下,随即便是倾身一揖。 郑宓回以颔首,二人皆未开口,却就此心照不宣。 两辆车驾一前一后地入了上华宫。 宫中,太上皇正预备着用午膳,亲自取了银针试过毒,又命一内侍,当着他的面,每道膳食,都尝了一口。 实则,奉到太上皇面前的膳食,皆是试过毒的,但他不放心,必得亲自再试一遍。 内侍尝过,无碍。太上皇方才安心,拿起玉箸,由宫人伺候他用膳。 他喜好享乐,用膳的排场极大,边上有四名宫婢专为他布菜,他朝哪道膳品多瞧一眼,便立即有人为他布上。 郑宓与淑太妃到时,太上皇刚到半饱,听闻她二人来了,嘀咕了一句她们怎么一同来了。 随即面色不虞地搁下玉箸,擦了擦嘴,好似极为败兴,道:「撤下去。」 「倒也不必着急。」郑宓入了殿,说了一句。 预备撤下膳食的宫人闻言,便立即停住了。 「退下……」郑宓又道。 殿中原有的宫人齐齐行了一礼,不曾看过太上皇一眼,便立即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太上皇正恼恨她在他面前发号施令,此时见原本的宫人都退下了,只余下郑宓与淑太妃带来的宫人,他直觉不妙,立即慌了神,道:「尔等欲何为?」 郑宓不答,命人关了殿门,方道:「臣妾来此,是侍奉上皇用膳。」她说着话,自袖袋中取出了青花瓷瓶。 太上皇大惊,他站起来,欲走,却被按在了座上。 郑宓看了一眼,是淑太妃带来的内侍出的手。 「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淑太妃仿佛没看到眼前的干戈,见郑宓取出瓷瓶,问道。 郑宓答:「钩吻……」 淑太妃不明所以。 郑宓解释道:「便是断肠草。」 淑太妃恍然大悟。 「你们……」太上皇大怒,正欲咆哮,便被捂住了嘴。 他到底上了年纪,纵使挣扎,被两个身强体健的内侍按着,也动弹不得。 淑太妃瞥了他一眼,沖郑宓摇头:「太后娘娘这个,不好,不够烈,配不得太上皇陛下的功勋卓绝,不妨用臣妾带来的。」 她说着话,也自袖袋中取出了一小小的瓷瓶,一面打开了瓶塞,一面与郑宓道:「这药药性极绵长,一服下去,先是腹痛如绞,接着肝肠寸断。 而后五脏俱焚,七窍流血,却不会断气,要折磨上一个时辰,方得解脱。」
第170页 她的语气很淡,像是说一件寻常之事。可郑宓却自她漠然的眼中看出了浓烈的恨意。 这恨意仿佛存在了许多年,在日復一日的隐忍中,疯狂生长,直到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淑太妃在那一桌的御膳上扫了一眼,将瓷瓶中的粉末全部倒入了一盅汤里。她亲自端了起来,用汤匙搅了搅,朝上皇走去。 她竟是要亲自动手。 郑宓面色一变,扯住了淑太妃的衣袖,阻止道:「太妃!」 对付这样的人,何必污了自己的手。且她始终有一丝顾忌。 太上皇,到底是与了明苏血肉之躯的父亲。 淑太妃低头看了眼郑宓的手,她别了下身,轻轻地将衣袖扯了回来,看着郑宓,道:「太后娘娘看着就好,臣妾这怨气积了许多年了,不亲自动手,恐怕不足以泄愤。」 她说罢,便走了过去,命人按住了上皇,将毒汤一勺一勺,往他嘴里灌了进去。 「你这毒妇!」太上皇挣扎痛骂,汤水从他唇角流下来,狼狈不堪,但不论他咒骂,淑太妃始终不停。 他被迫吞咽,恐惧布满了他的面容,眼睛里迸发出血丝,恶狠狠地瞪着淑太妃。 而淑太妃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只顾着将毒汤餵他喝下去,甚至还腾出手来擦去他嘴角的汤汁。 太上皇的挣扎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了对淑太妃的畏惧,他看向淑太妃的目光,便好似在看什么可怕的鬼魅。 终于一盅毒汤都灌下去了。 郑宓目睹了全部,她震惊淑太妃的恨意,但想到太上皇对明苏所做之事,又觉理所当然,哪一个母亲能对这样的事容忍。 宫人松了手。 太上皇望着淑太妃,又望向郑宓,低声喃喃道:「朕是皇帝,天命所归,你们怎可……」 话没说完,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忙将手伸进嘴里,抠挖喉咙,呕吐起来。 他跪在地上,形若疯癫,毫无尊严。 不一会儿他便捂着肚子,蜷曲了起来。 「太医!」他喊道,「召太医……」 无人理会。 他声气弱了下去,面若金纸,痛苦万分,爬到她们脚下,抓她们的衣摆,痛楚使他面容扭曲,他含煳地说着哀求的话。 这情状,实在令人不适。可郑宓却觉快意。 明苏当年也是这般哀求。 郑家灭门时,众多老弱妇孺,惨遭欺凌时,也曾如此哀求。 但那时,谁人怜悯过他们。 淑太妃道:「走吧……」 她们走出大殿,关上门。 殿外寒风袭来,却别有清爽之感。 「太后娘娘。」淑太妃望着远处,温声说道,「昨夜,我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受,于是便去了垂拱殿。」 郑宓意外,昨夜无人通禀,她与明苏,都不知她来过。 淑太妃望向她,目色甚是柔和:「宫人说你在殿中,我便未来搅扰,命人不必通禀,只在殿外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这是委婉说辞,待的只怕不止一会儿,是告诉郑宓,她知晓她昨夜宿在垂拱殿中,未曾离开。 郑宓一时惊慌,她忙道:「太妃,我……」 淑太妃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慌张。 此处只她们二人,许多话,也不必隐晦着说了。 「能有人陪她,爱惜她,我身为母亲,很是欣慰。」 她没有说,明苏曾经倾心一名叫做郑宓的女子,她也不知眼前的太后,便是郑宓,她只以为明苏终于能从过往走出来,能尝试着去待别人好。 淑太妃很高兴。 心中挂着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有多煎熬,她明白,就像是日子突然间停住了一般,每时每刻,皆是度日如年,生命失了色彩,失了欢欣,万物都没了光彩,五感都似消失了,尝不出滋味,嗅不了芬芳,也看不进世间一切的美景。 这一世其实早就结束了,就结束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 之后的岁月不论多悠长,都只是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年,活在过去的时光里,梦中欢笑,醒着却是连泪都流尽了。 她明白这滋味,她已熬了这些年了。故而明苏若能走出来,她自是高兴的。 至于皇帝与太后的身份之别,女子与女子有违伦常,与一世困苦思念相较,都是末流而已,何必在意? 「今日之事,太后娘娘只做不知,都是我做的。」淑太妃又道。 太上皇不慈不爱,歹毒卑劣,但毕竟是明苏的父亲。 枕边之人杀害了她的父亲,不论明苏是否在意,都不必让此事留下痕迹。 郑宓先是惊愕,随即感激不已:「太妃……」 淑太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后面的事,我都安排了,太上皇是自己摔了一跤,心悸而亡,娘娘便说是才来,恰好遇上了,什么都不知道。明苏那里,我会去说。」 她这番好意,郑宓记下了,她点头道:「多谢太妃。」 「不必见外。」淑太妃说道,她回头看了眼殿门,心想,谢什么,她盼着这一日,盼了许多年了。 这么多年,唯有今日,是畅快的。 今日天清气朗,阳光映照在白雪上,反光有些刺眼。 淑太妃回过头,看到眼前这片开阔的天空,与金灿灿的阳光,难得的感受到,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第171页 但下一刻,她便觉心中空了下来,眼前的光景再好,都与她无关。 她所爱已不在,所痛恨之人也要不在了。 唯一关心的明苏,也有心爱之人,会慢慢忘记过往的苦楚,随着岁月朝前走。 她似乎什么都不必牵挂了,像是飘然伶仃的浮萍,孑然一身,无爱无恨,只是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感情得到了婆婆的认可。 太上皇总算下线了,断更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怎么让太上皇下线,真的太碍眼了。 第七十八章 这一日的晚膳, 终究没能用成。 明苏赶到时,上华宫,一切大定。 太上皇躺在床上, 已断了气。太医跪在一旁, 见皇帝进来, 先行了礼,而后禀道:「上皇驾崩了。」 殿中,太后在, 太妃也在。 明苏向她二人行了礼,这才将殿中的宫人们环视了一圈, 而后, 将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太上皇身上。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 太上皇紧闭着双眼,无声无息。 明苏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觉得, 这般闭着眼, 不会说话,不会伤害别人的太上皇, 倒有些她年幼时那位慈爱的父皇的影子了。 明苏看了好一会儿,郑宓走到她边上,见她面上不似悲也不似喜,心下嘆了口气,道:「上皇猝然驾崩,陛下当主持大局。」 明苏收回目光, 点了点头,又望向那太医,问道:「太上皇圣体素来康健,怎会突然驾崩?」 再是愚钝的人,都瞧得出太上皇之死,必有内情。 明苏听闻太上皇死讯,便有了猜测。昨日阿宓知晓了李槐之事,今日太上皇便崩了。 哪有如此凑巧的事。 可她只能露出惊愕的神色,假做什么都不知,做好面上的事,一面遣人将此事告知太后与太妃,一面赶来上华宫。 而上华宫里,太后与太妃早已在了,太医也在了。 殿中的宫人皆肃然而立,气氛低沉,却没什么惊慌与悲伤之意。明苏便知,此处之事,皆已安排好了。 「太上皇是心悸而亡。」那太医回道。 明苏再问:「怎会心悸?」 回话的便不是太医了,而是边上的一名内侍,那内侍趋步上前,回道:「太上皇陛下晨起时,摔了一跤,自阶上跌下,受了惊吓,以致心悸。」 明苏点了点头,没在问了。 她召了身边的一名近侍上前,将后事一条条指派下去。 先是鸣丧钟,宫人皆着丧服,传讯文武百官,昭告天下,还要命人速去准备棺椁。 一应事务,多且杂,规矩、礼仪处处皆有章程,明苏只将最紧要的安排下去,余者自有礼部闻讯后,遣专人来办。 不过一个时辰,上华宫便换了幅模样,装点之物皆被收起,宫婢鬓间簪白花,宦官则腰间系了长条的白布。 大臣们陆陆续续地赶来,候在大殿外。他们人人皆心存怀疑,亦是人人皆不敢发问,连低声交头接耳都没有,静立在殿前。 前日太上皇串联外臣为陛下察觉,陛下清洗宫廷,追究与太上皇往来的大臣,雷霆手段,令人胆寒。今日太上皇便驾崩了。 大臣们心中,怎会无猜疑。 然而此事,干系甚大,一旦宣之于口,必然掀起腥风血雨,他们谁也不敢出声。 明苏自殿内出来,她站在阶上朝下看了一会儿,命人宣读诏书,封礼部尚书为山陵使,掌太上皇丧葬之事。 丧葬之事,歷来颇多讲究,帝王丧仪,更是轻忽不得,礼部尚书领旨之后,立即带着几名下官去办了。 明苏在殿前站了一会儿,她面上没什么哀戚,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笑意,她只是站在那里,抬头望了望天,便缓缓地走去了偏殿。 大臣们见此,更是惶惶。 直至子时,明苏方从上华宫出来,她未乘自己的车,而是入了太后车驾。 这大半日,都未进食,二人却都不觉飢。明苏看上去有些累,郑宓欲让她靠到她身上歇一会儿,明苏却道:「你也累。」 郑宓便不坚持了,只是将她手拉过来,握到自己的手心。 宫车驶过长长的宫道,车轮在深夜中滚过沉闷的声响。 明苏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平淡得很,悲痛自然是没有的,高兴也说不上,只是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那块巨石像是倏然间被搬走了,感觉开阔了许多。 又好像是一片沉沉密布的阴云,骤然间散了开去。 众多往事,总算有了个了结。 脸上被轻轻地点了一下。明苏转头,便见郑宓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她弯了弯唇角,摸了摸她的脸颊。 明苏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后,觉得身躯都松散多了。 她转头,掀开窗帘,车轮滚过石板路的声音,慢悠悠的,在两侧高高的宫墙间迴响,有一轮明月悬挂在天上,皎洁而明亮,照耀着九州大地。 「阿宓……」明苏唤道。 郑宓应声道:「怎么了?」她说着探过身去,欲瞧瞧明苏看见了什么,明苏却放下了帘子,回过头来道:「你可记得,那年,我们在江南,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天寒地冻,我们错过了宿头,只好在马车上对付一宿。」 那年逃亡,错过宿头的时候很多,可明苏一说,郑宓便知她说的,是哪一回。
第172页 「自然是记得的。那夜格外冷,分明没什么风,可寒意侵骨,盖了棉被都不顶事。」 说起来也怪,那些时日,她们风餐露宿,一地一地地辗转,所经之事,琐碎极了。可如此琐碎之事,郑宓却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下半夜,实在是睡不住了,你起身去拾了柴火,点了篝火取暖。」 郑宓说着,不由笑了笑,「可惜却没什么用,冷依旧是冷,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 那一整夜下来,除了冷,便只剩天边的一轮明月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明明是冬夜,明明那样冷,那夜的月华却格外皎洁,明月是银白色的,高高地悬,显得极远,可那月光,却似能直直地照入人的心中。 郑宓回忆着,突然想到,明苏方才掀开窗帘可是看到月亮了,正欲问,宫车停了下来。 「陛下,娘娘,到了。」云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明苏握住她的手,倾身吻了吻她的眼角,而后起身,先下了车。 宫车停在了正华门外。 入正华门,再走一射之地,便是太后所居慈明殿。 明苏尚无困意,便送郑宓回去。她令宫人们都散去,自提着一盏风灯,沿着一条林间的小道,与郑宓一同,缓缓地走。 郑宓仰头,果然看到一轮明月,像极了数年前江南寒夜所见。 「阿宓……」明苏牵住了郑宓的手,她看着她,就着风灯昏黄的光,面容格外柔和:「我很想念那段时日。」 郑宓的神色也柔和下来,她摇了摇头,低声道:「那般苦的日子,我待你还不好,何必想念呢?」 那数月,没有一日是安心的,没有一夜是好好睡着的,她们都悬着心事,还要躲避程池生的追捕,过得实在不易。 「你待我很好。」明苏道。 好不好不是挂在口上,那时,阿宓因郑氏满门之死,难以对她容色和缓,言辞温柔。 但也仅此而已,她会将所剩不多的粮食让给她,会在夜里睡觉时抱着她,会惦记她的伤势到处寻医问药,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 明苏越发怀念起来,她重复了遍一遍:「你待我很好。」 郑宓笑着,面上有些无奈,她想,不论她如何待明苏,只怕明苏都不会说她半点不好。 慈明殿就在眼前,明苏停了步,她看着郑宓:「更要紧的是,那时只有我们。」 第七十九章 明苏想念那段时日, 想念的不过是她们的年少时光罢了。 年少时,宫里宫外那样多的人环绕着,可她们却仍是只有彼此, 只看得到彼此。 而那段流亡岁月, 是她们少年时最后的一点余晖。 那时确实是苦的, 居无定处、风餐露宿,还要心惊胆战地躲避追杀。可如今回想起来,明苏怀念, 郑宓也怀念。 她伸手替明苏拢了拢领口,将大氅的带子系得紧了些, 又摸了摸她的脸颊, 笑着说:「从今往后,便与那时一般,我们之间再无旁人。」 太上皇是明苏心中的最后一根刺, 有他在, 明苏总也高兴不起来, 那些过往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们。 偏偏他是明苏的父亲,明苏再如何恨他, 也绝狠不下心去杀他。 而如今,干净了。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来,朔风冷冽,明苏手中的宫灯被吹得左右摇晃,灯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明苏垂下眼睑, 似是仔细在想, 她们之间是否真的再无旁人了,是否当真能顺顺噹噹地过日子了。 郑宓心下嘆了口气,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柔情, 不让她再想了,劝道:「快去歇会儿吧,明日且有的忙。」 丧仪上的早晚哭祭,明苏为承嗣之子不可不到,这几日,她必得早起晚归,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还是快去歇着,养精蓄锐的好。 明苏也果真听她的,没再想了,只是笑了一下,道:「还差一顿晚膳。」 她们原先说好的,今日晚膳要一同用。她还惦记着此事,也跟着笑了笑:「何时得空,何时便兑与殿下。」 得了她如此保证,明苏这才走了。 她独自提着宫灯,厚重的大氅压在她身上,将她衬得越发清瘦。 她真的太瘦了,仿佛这些年都未好好地笑过,松快过,没有一日是轻松的。 明苏径直地朝前走,她的身影越来越弱,即将就要隐没入黑夜里,路的那头亮起了几盏灯笼,是明苏身边的近侍来迎她了。 郑宓看到她回过头来,她的形容在灯火中显得越发的柔和起来,抬手沖她做了个快进去的手势。 郑宓笑了笑,转身敲响了殿门。 殿门立即便开了,几名内侍宫女迎出来,将太后迎入殿去。 明苏就着夜色回了寝殿,在榻上躺下了。 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她便要起身,前往上华宫,可她却睡不着。 这还是连月来,头一回没有郑宓在她身边。她躺着,总觉身边有些空落落的,很不习惯。于是她干脆便合上眼,自顾自地想着事。 这一想,她便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明苏想着事情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被唤醒,竟在温暖的锦被里,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勐地睁眼,听到外头宫娥又唤了一声,便也没耽搁,径直掀开锦被,下了榻。 兴许是因多年之后,罪魁祸首终于有了个应得的下场,明苏竟便梦见了李槐,李槐还是那般清朗的模样,分明在宫中为宦多年,那一身气韵却仍是斯斯文文的,好似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
第173页 他还是称她为殿下,行止谦卑,笑着道:「殿下可能释怀了?」 明苏摇头:「当年是我动的手,你忠心耿耿,我却报答不了你的忠心,害你为我殒命。」 「殿下不动手,小的也活不下来,何况小的受尽折磨,殿下那一剑是让小的解脱了,不必再痛再熬了。」李槐无一丝怨怼。 明苏再三地想,还是无法释怀。 李槐便问:「殿下无法释怀的,究竟是伤了小人的性命,还是为那些年,那一桩桩的无能为力,自惭自轻,以致多年下来,成了心结。」 明苏怔了一下。 李槐抬头望了眼天色,嘆息道:「时候不早,小的要走了,往后都不来了,殿下也往前看,前路宽阔,别有风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向明苏行了个大礼,而后身形渐渐淡去,如一缕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寝殿门传来宫娥叫起的声音。 明苏本就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勐然睁眼,竟在温暖的被窝里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殿门外宫娥又叫了一声。 明苏这才清醒过来,也没耽搁,迳自掀开锦被下了榻。 「陛下……」宫娥隔着殿门,再唤一声,明苏去开了门,早早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捧着盥洗之物与今日要穿的袍服鱼贯而入。 明苏站在门口,抬眼望天,天还黑着,乌沉沉的。 她只觉一股郁气积在她的胸口,令她堵塞着难受。 梦中的情形慢慢地模煳起来,唯只记得李槐要她放下。 更衣梳洗后,只草草吞了几口粥,郑宓来了,要与她一同去上华宫。 天寒地冻,肩舆坐着太冷,郑宓的轿舆正好。 明苏昨夜与她一同回来,今早又与她一同去,路上便得出许多独处的时间。 明苏看了看郑宓,总觉得,她是有意的,阿宓知晓她喜欢与她待在一处,便也愿由着她。 轿舆抬得稳稳噹噹,郑宓端坐着,察觉到明苏在边上悄悄地看了她许久,她转头看她,笑了一下,道:「陛下这般看我,真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打小,明苏就喜欢盯着她看,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如今,她附身在他人身上,换了个模样,明苏还是喜欢看她,像是只要看着她,便能满足了。 她说得明苏脸红起来。郑宓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自怀中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糕点来:「我看你只咽了几口素粥就出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油纸拆开,里头是几块模样完整的桂花糕。 她送到明苏手边,明苏便拈了一块,放入口中,香软可口,带着桂花的清甜香气,也不干,一入口便化了。 明苏多吃了两块,便见郑宓轻柔地凝视她,道:「你该多用些早膳再出来的,不当这般草草对付。」说着,显出无奈地模样,「要顾惜身子。」 明苏点了点头,笑着保证:「今日只是有些来不及了。往后不会了。」 她这般郑重,郑宓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淡淡地瞧她一眼:「也不知你是往心里去了,还是只是说着哄我。」 她这神色,与年少时劝明苏别那么用功读书,稍微也歇一歇时一模一样。 明苏那时也是寻着各种藉口,说往后不会了,会多歇息的。转头还是我行我素。 明苏看着郑宓的模样,只觉往日时光竟与此时重叠在了一起,她突然脱口道:「我梦见李槐了。」 郑宓怔了一下,明苏立即抿紧了嘴,转头望向窗外,有些懊恼的样子,懊恼自己失言了。 「梦见李槐了,他说什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低下头,不愿再说。 郑宓却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她眼中柔情不见了,全数化作了正肃与坚定,她又问了一遍:「李槐说了什么?」 她如此坚定地与明苏对视,不容她再逃避,也不容她在退缩。 明苏好不容易松口,主动提起了李槐,提起这道在她心中遮蔽了多年的阴影,郑宓怎会容她退却。 有些事,若一直掩在心中,那边只能越捂越痛,落得一道怎么都好不了的伤。 但若说出来,便不同了。 郑宓极为强硬,不止逼着明苏说,还不许她将目光移开,逼着她与她对视。她的目光坦荡,便不许明苏躲闪。 明苏被她这般强势地逼迫着,心下已满是惶然,她看着郑宓的眼睛,道:「他要我放下。」 郑宓逼得她说出来,终于松了手。 明苏撇开头,转向窗外,郑宓轻声道:「你可曾想过,你释怀不了的兴许不是李槐,而是那一整段噩耗迭出的时光。 你恨自己无能,什么都阻止不了,而李槐是你亲手……」 郑宓看着明苏的侧脸,没说下去,顿了顿,接着道:「那般惨烈,布满鲜血,你便将所有的懊悔痛恨内疚都转接到了这一件事上。」 第八十章 郑宓总觉此生辛苦, 唯一可使她宽慰的只有明苏,只有想起她时才是甜的,除她之外, 家仇也好, 那些在教坊中遭的罪, 在逃亡时受的苦,还有万箭穿心的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其实明苏并不比她轻松,她还怀着愧疚, 怀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这些年看着恣睢癫狂, 其实恐怕连个好觉都不曾睡过, 所作所为只怕还怀着赎罪的心思。
第174页 明苏眼底湿润, 她不敢看郑宓,匆忙地低下头。 「放下吧。」郑宓说道。 明苏抬头, 便撞入郑宓深深的目光中:「你昨夜不是还高兴与我之间再无旁人?我也高兴, 都过去了, 往后不再囿于过往,也不必再有背负,只有你我,这样不好吗?」 她也让她放下,明苏想到梦里李槐说的那些话。 轿舆停下了,云桑在窗边禀道:「娘娘、陛下,上华宫到了。」 明苏正不愿再说这些, 闻言, 逃似地直起身,外头听到里边的动静,适时开了轿门。明苏先出了轿, 回身抬手,搀着郑宓下轿。 今日上华宫热闹得很,她们到时,宫门外已有许多大臣也到了,见了这二人,自不敢先于她们入宫,纷纷候在宫门两侧,朝着这边望过来。 皇帝搀太后的动作极自然,扶着她,待她站稳了,方松手,并肩走了过来。 大臣们纷纷低首,作揖见礼,郑宓道了声免礼,足下却不停,与明苏走入宫门。 那些大臣列为两队,紧随其后。 昨日事发突然,大臣们来得匆忙,且明苏也有些事要布置,到的也只几位重臣罢了,到今日则是满京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到了。 京外的那些宗室藩王正入京来贺新君登基,贺完后都还没来得及走,便遇上了此事,正好留下服丧,倒免了朝廷再派一次报讯的使者。 大殿内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满目皆白。 明苏与郑宓到后,众人又起身拜见二人。 郑宓道了免礼,明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透过满殿的白与身着丧服的众人,落到最里头的那具天子方能使用的棺椁上。 放下。 这二字又一次在明苏心中响起,她有些出神,想的是过往种种,还有站在她身边的郑宓,想的是郑宓说的那句不囿于过往,不必再有背负。 殿上的大臣、宗亲见陛下入殿后便未开口,也不敢擅自出声,都低了头静默地站着。 一时间倒真有些举丧的哀戚了。 「陛下……」郑宓拉了一下明苏的衣袖。 明苏这才回过神,环顾了一圈,没看到明申,她修长的双眉一皱,问左右道:「明申呢?还不来?」 站在最前头的礼部尚书忙出列回道:「回陛下,九殿下早来了,只是殿下年岁尚小,离不得母妃,故而随太妃娘娘一同,在女眷的那座殿里。」 明苏闻言,便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步,站在牌位前。 一旁侍奉香烛的内侍立即点了三支香奉上,明苏恭恭敬敬地禀香行过礼,而后站在一边,等郑宓行过礼,方与她一同出去。 他们一走,殿内的大臣虽守着跪灵的规矩不敢交头接耳,可心思却活了。 怎么陛下偏偏盯着九殿下? 太上皇,哦,如今该称先帝了,先帝诸子中,入罪流配的不必说,成年皇子里几乎没有与陛下交好的。 倒是九殿下因尚且年幼的缘故,虽无建树,但也未曾得罪过人。 好似一张清清白白的纸,指不定过上几年,等他大些,陛下便要委以重任了。 尤其宗室,先帝刻薄寡恩,这些年下来宁可用外臣,也不愿用亲眷,对宗室打压得厉害。 近支倒还好,到底爵位在,勉强维持着体面,稍远些的便过得艰难,有几位郡公竟过得比五品京官都不如。 眼下见陛下关心九殿下,心里难免一热,想着这位总要比躺在棺椁里那位好一些吧,即便不着力提拔,也总不会再处处打压了吧? 人心浮动着,直至中午,一小内侍小跑着来吩咐可进午膳了,众臣抬头起身,看到上头排位上鎏金肃穆的大行皇帝四字,突然意识到,这回是真的新朝新气象了。 他们在想什么,明苏不知道,她在偏殿里坐着,边上是淑太妃。 她们母女说话,宫人都遣去了殿外。 「母妃不愿来就不必来,如今也没人敢说什么。」明苏淡淡地道。 「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淑太妃倒是平和许多。 明苏便没再劝,云桑捧了个食盒进来,打开是盅参汤,还是热的。 「娘娘命婢子炖了汤来,陛下喝一些好提提神。」云桑笑着说道。 云桑是太后的心腹宫人,平日里做的是辅佐太后教化宫闱的大事,哪会去厨下亲自炖汤。 也就是今日太后抽不出空来,叫旁人又不放心,才遣了她去。 明苏接过白瓷汤盅,方才紧抿的唇角微松,隐隐地还有些笑意,她一口饮尽了,又问:「可还有多的?给娘娘也备着。」 「陛下放心,婢子明白。」云桑行了一礼,接过汤盅,也不多留,退下了。 明苏望着她出了殿门,回头便见母妃正望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明苏一怔,方才光顾着关心阿宓忙了一上午必是也累了,也该饮碗参汤提提神,倒是忘了母妃就在身边。 她忙道:「母妃可也乏了?云桑那里必还有多的,儿这就命人去……」 「不必忙了。」淑太妃笑着道,目光却格外慈爱。 明苏面上泛起一层薄红,将脸转到一边,讷讷地不敢说话。 「你先想着她也是情理之中。」淑太妃说道。 明苏一怔,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明白太妃的意思,她心下大惊,自座上立了起来,垂手站在淑太妃身前,急道:「母妃,我与她……」
第175页 见她如此焦急,淑太妃颇觉好笑,更觉欣慰,摇了摇头道:「你急什么,做了皇帝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明苏哪里是不稳重,她只是措手不及,又唯恐母亲怪罪。 毕竟阿宓是太后,世人眼中,她二人身份悬殊,有悖礼法。 「我与她是……」明苏不知从何说起,淑太妃静静地望着她,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明苏关心则乱,竟未察觉,过了好一会儿,方定了心神道:「我们分不开了,儿已决意要同她长相厮守,谁都不能叫我退却。」 她说得斩钉截铁,末了还补了一句:「她也是。」 匆忙地将她与郑宓的态度都说了,既果决,隐隐地又有些哀求母亲不要阻拦的示弱。 「你休慌。」淑太妃的笑意自眼底流泻出来,「母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明苏这才明白过来,母妃是早就知道,且是贊同她们的。 这大概是近些日子来最好的事了,她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住,当即就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了个头:「多谢母妃。」 她这般欣喜的模样,看得淑太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探身扶起她,与她又说了些别的。 及至离开,明苏将她送到殿外。 殿外侍立着众多宫人、禁军,宫人腰间都繫着白布,禁军盔甲上的红缨皆摘了,甲冑上亦挂了白孝。 淑太妃见此,笑意便淡了,她回头望向明苏,明苏以为母妃有吩咐,上前了一步。 淑太妃握住她的手,明苏感觉到母妃的手冰冷的,手心干燥,将她握得紧紧的。 「该放下了。」淑太妃说道,她与郑宓一同听贤妃讲了李槐的事,自然知晓明苏心中背负的沉痛与愧疚。 明苏语凝,喉咙像是堵着什么,酸胀得厉害。 似乎一日之间,所有人都在劝她放下,劝她朝前看,别再囿于过往。 太妃嘆了口气,望着明苏的目光柔和慈爱,她静静道:「别再念着过往了,越是念叨,越走不出来,好好的,往前看吧。」 她是走不出来了,可她希望明苏能脱下那些沉痛的背负,别如她一般画地为牢了。 送走了淑太妃,明苏回到殿中,愣愣地呆坐着。 外头隐隐有丧钟之声传来,想是午膳后群臣回到殿中继续跪灵时举的哀乐。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直至玄过领着几名内侍进来。 内侍皆捧着精緻的食盒,玄过瞧了眼里头,见皇帝没有出声地意思,便挥了下手,示意他们摆膳。 御前迟迟不曾传膳,膳房将御膳热了一回又一回,早等得急了,唯恐耽搁了陛下的午膳,饿坏了陛下,到时怪罪下来,他们承担不起,便遣人去寻了玄过拿主意。 玄过被派去协助礼部尚书治丧了,忙得很,被膳房的人寻到,想了想,便命人将直接将御膳收到食盒里送来。 皇帝居丧,不好食荤腥,食盒里皆是些素食。但即便是素食,也都烹制得极为精心,每一道膳食,光是闻着香气都能令人食指大动。 那几名内侍将御膳摆好,便行了一礼,退下了。 玄过捧了箸,侍立在一旁,恭声请道:「陛下好歹用些吧。」 明苏让他们这一进出扰得回过神来,她直了直身,嵴背有些酸胀,便反手敲了两下,没接玄过手中的镶金玉箸,而是问:「娘娘呢?可用过了?」 宫中娘娘那么多,她口中的却只有一位。玄过知她记挂太后,必会有此问,故来时便打发人去瞧过了。 此时正好回禀:「太后娘娘命人安置了命妇们的午膳后便出来了,想必是来寻陛下,兴许过会儿就到了。」 明苏闻言,心头微微一宽,眉目间也松了松,她摆了摆手,示意等等,玄过见此便将玉箸置于食案上,退到了一旁。 没等多久,郑宓果然来了。 明苏起身迎她,郑宓忙了许久,有些累了,见了她却仍是笑了笑,仿佛只要一看到她,便什么疲惫都没有了。 明苏也望着她笑,二人四目相对,倒有些傻气了。 殿内侍立着宫人,见太后来,自有人上前又添置了一副碗箸。 二人相对而坐,明苏挥退了布膳的宫人,亲自为郑宓布膳。 她们都没什么胃口,只进了半碗饭,就都饱了。郑宓倒是劝着明苏再用些,明苏摇了摇头,郑宓便也不再勉强,只想着过会儿命人去膳房烹制些她喜欢的糕点备着,晚些再送来。 「方才命妇们都在问除夕宫宴的事。」郑宓说起了正事。 新君登基头一年,再小的事都非比寻常,轻忽不得。 除夕宫宴是每年都有的,宗室大臣皆在受邀之列,大臣倒还好,毕竟时常得见天颜,倒是宗亲更急一些。 「除夕……」明苏踟蹰着,距除夕没几日了,先帝在此停灵,她领着群臣在禁内饮宴,显然不合宜,「今岁便算了吧,不行宴了。」 行宴必是不行的,郑宓也知道,便建议道:「我看她们都惶惶然,想必各自家中也议过许多回了,只怕你还如先帝一般,打压着宗亲。不如到时,宫中颁些赏赐下去,以安人心。」 明苏听罢,思索了一番,颔首道:「也好……」 此事便这般定了。 她们静静说着话,明苏的眉眼突然柔和下来,望了望郑宓,唇畔显露出些微笑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第176页 殿中满是宫人,她们平日里相处都极小心地避着人,见明苏如此,郑宓便将人都屏退了。 明苏这才望着郑宓笑,笑容里有些天真的欢喜,她一字一顿道:「我母妃知晓我们的事了。」 她一点没瞒着郑宓,全部都说了来,「她不反对,同意我们的事了。」 这让她极为开心,她知道要与阿宓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必然不易,母妃能如此表态,让她很是感激。 郑宓没想到让她如此高兴的是这事,转念一想也对,于明苏而言,能得母妃首肯,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母妃怎么瞧出来的?」明苏靠在桌子上,单手撑着脸侧,静静想了一想,想不出来,又笑,「我们这般小心,到底哪里泄了蛛丝马迹。」 她这模样,颇有些孩子气,郑宓的目光不由柔软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前日夜里,太妃娘娘去垂拱殿寻你,恰好我在殿内,太妃便未令人通禀,只怕是在殿外等了许久。」 等了许久,未见她出去,便知她是留宿了。 明苏木着脸点了点头,片刻,她的脸渐渐涨红,低声嘀咕:「这也太巧了,留宿了一宿,母妃不定想些什么呢……」 第八十一章 明苏傻乎乎地兀自羞涩, 看得郑宓也不自觉地红了脸。 下一瞬郑宓醒过神来,又无奈得紧,羞什么呢, 她们间还什么都没有过。明苏于床帏之事很是克制, 至今仍无逾矩之处。 可郑宓真喜欢看到明苏这般目光清亮, 略带着年少羞意的模样。 过得片刻,有大臣寻来。 天下不会因太上皇驾崩便太平了,每日送入京中的奏疏一本未少。 皇帝与大臣们都在上华宫, 奏疏自然也送到上华宫来了。 昨日中书令向明苏请示过,特辟了几处殿宇出来用以处置政务, 明苏此时待的偏殿便是其中一处。 郑宓见她这不得闲, 便要离去, 明苏拉住她的手,道:「不忙走,后头暖阁空着,我令人烧了暖炉,你去歇一歇。」 她们昨夜都未得好眠,眼下刚过午, 正好歇个午觉。 她安排得如此周到,郑宓倒不好推拒,她道了声好,便入了暖阁。 暖阁里果然点了炭火,榻上的锦被也叫暖炉煨得暖暖的, 在这隆冬腊月的午后, 这般睡上一觉,极是惬意。 宫娥上前来侍奉郑宓除衣脱履,她躺下来, 合上眼,能听到前头的谈话声,不怎么真切,只偶尔细细微微地传来一两声明苏的话语声。 丝丝缕缕的,不止不吵,还十分令人心安。 郑宓唇角弯起,她多日辗转,难以入眠,却在此时不知不觉地陷入熟睡。 明苏在外头与众臣议了一下午的事,直到那一叠厚厚的奏疏全处置完,外头天也黑了。 明苏累得嵴背酸疼,脑子也有些混沌,却丝毫不觉得辛苦。 她宁可在此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议上三日三夜的事,也不愿去灵前多待片刻。 她与先帝,早已是连面上的一丝太平都难以维繫的处境。 即便是如今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程,明苏也倦于去送。 陛下这一整日除却早上来时在灵前敬了柱香外便再未踏足过灵堂,那几位得用的重臣多少能猜出些她的心思,也都不敢劝什么,议完了事,便都退下了。 待他们一走,明苏立即便走去了暖阁。 暖阁里是空的,榻上的锦被重新叠好了,暖炉里的炭火也息了。 也是,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阿宓自然是早走了。明苏站在门边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气。 「找什么呢?」耳边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明苏眼睛一亮,倏然转头,就看到郑宓不知何时来的,提着食盒站在她身后。 那一瞬间,明苏心中油然而生出一阵欢喜,她望着郑宓舒展了眉目。 而她这一笑落入郑宓眼中真有些冰雪消融后春暖花开的意味。 没了太上皇,朝中宫中竟反倒平静下来,除了头两日措手不及,治丧时忙乱了些,后面便稳妥了,不过是将议政之所自皇城暂迁到了上华宫。 几位重臣也不必去衙署上衙了,也都留在上华宫,每日早午晚地在灵前跪上一会儿,余下时候则与平时无二,都按部就班地处理政务。 明苏不爱往灵前停留,每日只去两回,点了香便走,多留一瞬都不情愿。 大臣们口中不敢说,心里想的却是前朝时平帝无嗣。 驾崩之后,大臣们自旁支择嗣迎立新君,新君在平帝灵前便不恭敬,每日也只去两回,点了香就走,片刻不多留。 陛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与那新君如出一辙。 明苏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知道史官会怎么记,起居郎每日执纸笔就在她身后跟着,可她就是不愿理会。 很快便过了除夕,又过了上元,先帝落了葬,宫中挂得到处都是的白布便都拆了下来。 明苏搬回了宫里,平日见那或恢弘大气,或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都是看惯了的,不觉得如何,眼下再见,当真是亲切。 一回到宫中,她没去自己的垂拱殿,反而来了郑宓这里。 来了也不做什么,只是在殿中转悠了一圈,一面转一面看,确定走了大半月,此处一点都未变,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坐到榻上,颇有些恼恨地说:「自今往后,我绝不再踏足上华宫一步。」
第177页 郑宓正在屏风后更衣,今日送先帝梓宫入皇陵,穿的是最为隆重的朝服、朝冠,脱起来颇有些繁琐,原本当是有宫人帮她的,只是明苏跟进来了,郑宓只得让宫人候在殿外,自己来。 听她这么一说,郑宓解扣的动作一顿,只当明苏仍是心结未消,才如此忌讳太上皇生前居住的上华宫。 她隔着缎面的屏风抬眼望,却连外头的轮廓都模模煳煳地看不清。 明苏却走近了。 「你在做什么?」她倒没进来,站在外头问道。 她一走近,倒是能看到轮廓了,郑宓看到她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站着,身子微微地朝这边倾,似是凝神等她开口。 里头能瞧见外边的轮廓,外边自然也能瞧见里头的。 郑宓脸一红,开口却仍是镇定的语气:「我在更衣,陛下且稍候。」 明苏顿时「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郑宓看到外头人影一慌,明苏迅速地走开了。 「我在外边等你。」她一下子跑得老远,跑到门边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着。 郑宓先是一愣,而后又觉好笑,她接着解扣,谁知领口那颗盘扣紧得很,竟怎么都解不开来,任凭她如何用力,如何使巧劲,那盘扣皆纹丝不动。 郑宓无法,只得唤:「明苏……」 明苏立即有回应:「我在……」 郑宓抿了抿唇,为难道:「我、我解不开扣子了。」 「啊……」明苏短促地发出一声,而后脚步声便近了,她走到方才站的那个位置,隔着屏风道,「我来看看?」 总不能让明苏替她去唤云桑来,那更古怪。郑宓只得道:「嗯……」 得了她准许,明苏方进来。 她先是飞快地抬头望了眼郑宓,见她衣袍齐整,目光便不那么拘谨了,还有了笑意:「是哪颗?」 郑宓指了指领口,皱眉道:「必是尚衣司的女工出了岔子做小了,怎么都解不开。」 「我看看。」明苏道,说着便走近了,抬手微微提起衣领,郑宓仰头,露出修长的颈,好让她动作方便些。 确实小了,明苏抬起双手,用力地剥,却没剥动。 这是如何扣上的?明苏纳闷地想道。 若实在解不开,只好剪了,退回尚衣司令重新缝枚扣子来,她又想道。 正要开口将这想法说出来,明苏一抬眼,便看到郑宓仰着的颈,如光洁的凝脂一般,白皙剔透,无一丝瑕疵,玉脂一般的肌肤下细细的淡青筋脉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她身上还有十分轻柔的香气,香气轻浅温柔却不单薄,犹如与生俱来一般,盈盈地缭绕着,在这一瞬间,仿佛将明苏勾了魂。 不知是角度对了,还是怎么,方才还紧得解不开的盘扣突然在指尖一滑,解开了。 郑宓察觉,问了句:「好了?」便要低头看,明苏却突然凑近,干涩柔软的唇贴到了她的颈上。 触上那一瞬,郑宓垂在两侧的手倏然间手指蜷起,明苏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肌肤上,使得郑宓无措地呆立,片刻,又纵容地闭上了眼。 明苏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只觉阿宓是她的,她要亲近她。 她的身子,她的气息顷刻间满是诱惑,诱惑着明苏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吻着她颈上细腻的肌肤,隐约间又觉不够,本能地探出舌尖。 舌尖湿润,使得郑宓唿吸微重,将手抵在了明苏的肩上,却未用劲推开她,倒好似欲拒还迎。 明苏在她颈上吻了一阵,吻到她的下巴,她的唇,二人气息交融,本该让明苏心满意足才是,可今日不知怎么,她却越来越不满足,浑身都难受得厉害,心头像是缺了一块,她急于要郑宓替她补上,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最后她紧紧抱住郑宓,眼眸湿润,难受得快哭出来了。 郑宓也让她撩拨得好生难受,偏生这人不知怎么,总是这样不上不下地停下,次数多了,郑宓再好的性子都有些恼了,她轻轻地拍了明苏的肩。 明苏本就难受,这下更委屈了,抿着唇,唤了声:「阿宓……」 沮丧得像只雨里被打湿了翅膀的乳燕,蔫头蔫脑的。 「你真是……」郑宓伏在她的肩上,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经得再多,郑宓骨子里仍是名门闺训教养出来的大家小姐,要她开口问床笫之事实在太为难她了。 最终,明苏蔫蔫地跑了,晚膳都未一起用。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事在传言里仿佛十分舒坦。 否则为何总有人沉迷于此,那些史书上荒淫无度的帝王们又是图什么? 可分明是极好的事,怎么到她这里竟就如此难熬。 明苏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到了夜里,还是不愿自己一人独眠,最终又恹恹地潜入郑宓殿中。 郑宓也还醒着。 「阿宓……」明苏摸黑进来,在床边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 郑宓纵然心中有气,也无法这般冷落她,她掀开被角,让明苏上来。 明苏松了口气,躺到她身边,一丝也不敢乱动。 可过了会儿,见郑宓背对着她,明苏又不习惯了,她忍了忍,还是凑过去,想要抱她。 「快睡吧,明日还要早朝的。」郑宓低声道。 太上皇驾崩后,明苏便下诏停朝,一切从简。大半个月过去,明日开朝,必是肃穆,得养足精神方好应对。
第178页 话已至此,明苏只得合眼。 过了不知多久,等明苏睡着了,郑宓方转过身。 床头亮着一盏灯,灯花微微跃动,明苏的面庞时明时暗。 郑宓倒不是急于要同明苏有肌肤之亲,只是此事不成,又总不踏实。 难道是明苏心中仍有顾忌? 是还怨她当年将她丢在客舍?是怨她还魂之后没有相认?还是别的什么? 郑宓细细地想,又觉不对,明苏心中若有怨,怎会如眼下这般亲密无间地待她,何况这些事,她们都早已说开了。 郑宓想了半日都想不通,见明苏竟睡得极香甜,气不过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明苏透不过气来了,含煳地呜了一声,张嘴唿吸,郑宓恐吵醒了她,忙松了手。 鼻子通了气,睡梦中的明苏唿吸又均匀下来。 郑宓感觉到一种又生气又无奈地进退不得,最后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心软下来,没办法地笑了笑。 她替明苏压了压被角,合上眼,正要睡,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睁开眼,望着微弱烛火映照下睡得毫无防备的明苏,不由地牵起唇角。 莫非明苏是不会吗? 第八十二章 隔日的早朝果然隆重。 大殿还是那座大殿, 人也还是那起子人,可兴许是那一篇篇奏议写得格外长,用词格外骈俪, 又许是大臣们的容色格外郑重, 明苏只觉这时隔大半月的早朝肃穆得与她即位之后第一回上殿不相上下。 明苏听得脑袋发涨, 又不便喝令退朝,只得借着眼前垂下的冕旒遮掩,合目养神。 此时禀笏的是宗正卿, 一把岁数的老头了,站在殿上侃侃而谈, 谈的是几名宗亲袭爵之事。 先帝将爵位限得极严, 宗亲们袭爵难免受许多阻挠。 平江王已薨逝三年, 平江王世子奏本递了十余道,却始终留中不发, 让他又当了三年世子。 好歹是个郡王世子, 这三年为着此事四处求人, 吃了不少闭门羹,这几年京中提起此事, 也是颇多唏嘘。 宗正卿在底下说到恻隐处连连嘆息。 明苏原也是听着的,不过此事她早已知晓,也打算好了如何处置,于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阿宓昨夜虽不理她,但今早起来时, 似乎不生气了, 起床时,还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明苏心头一紧,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细想又抓不住。 反正阿宓不生气就好了。她侥倖地想道。 「宗正卿此言未免偏颇了!」一名大臣高声说道。 将出神的明苏吓了一跳,她不动声色地睁眼,透过晃动的冕旒朝下一观,见是一御史,正唾液横飞地痛斥平江王世子德行有缺。 朝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臣们或多或少地有些为国为民的良心,但做起事来归根到底还是利益二字。 宗正卿自然是要为宗亲说话,也是为了趁着太上皇驾崩探探陛下的心意。 而御史不过是一马前卒,朝廷就这么大,官位也就那么几个,这几年宗亲们都被排挤,清贵大臣们占了全部好处。 若是陛下有意倚重宗亲,岂不是要他们将所得的利益让出来? 明苏听着怪无趣的,她目光掠过众臣的头顶,落到大殿外。 虽才刚过了上元,春意已展露出苗头了,斜照入大殿的阳光铺在地上,金光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不知阿宓在做什么,可用过早膳了,这样好的春日,还是与阿宓待一处好,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睡一觉都好。 下了朝,已是近午。 明苏回了垂拱殿,召了大理寺卿来,让他去查御史所奏的平江王世子失德之事是否属实。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宗亲们得到消息,心中便是一凉,只以为陛下仍是要打压着他们。 倒是让朝臣们好生振奋。 偌大的天下,每日奏到案头的事积得老高,明苏也不是只顾宗亲与大臣们的那一亩三分地的算计便好的。 当皇帝真是累,看不完的奏疏议不完的事,那奏疏上所奏的一件件多是些与百姓休戚相关的大事,半点都轻忽不得,使得明苏每回拿起硃笔,打开奏疏,都觉得这天下沉甸甸地坠在她肩头,坠得她满心沉重。 玄过侍候在一旁,直到她将案头的奏疏都批完了,揉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方上前禀道:「太后娘娘来了,就在后殿等着陛下。」 明苏神色一振,也不揉肩了,一面快步朝后头走,一面问:「怎的不早说?」 她问得急,玄过也不怕,笑着回道:「娘娘吩咐的,不让小的搅扰陛下勤政。」 他们说着就到了后殿,明苏推门而入,玄过极有眼色,留在了外面,还将门带上了。 郑宓等了她一个时辰,却也不觉得烦,随手摆了局棋,自己同自己下着玩。 见明苏进来,她也没起身迎,只抬眼望了望她,便笑着又低了头,将目光落在棋局上。 玉石棋子落在檀木棋盘上的声音格外清脆,明苏走到她对面坐下,郑宓又落下一子,明苏便在边上观棋。 观了几步,她忍不住指点道:「不对,白子落这儿就陷入黑子圈套里了,该下到那里才是。」 郑宓依她的,将棋子拣起来重放,又下了几步,明苏又开口了:「黑子不能走这步,走那儿,将网织起来,就能困得白子进退维谷了。」
第179页 郑宓思索了会儿,仍是听她的。 又过片刻,明苏「哎」了一声,话都到嘴边了,郑宓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陛下,观棋不语。」 明苏抬手捂了下嘴,神色间却很轻快,郑宓也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笼里,不再下了。 「今日不忙吗?」明苏随口问道。 郑宓点了点头,太上皇一没,那些浮动的人心便跟着清静下来,全部安分了,她这执掌宫闱的太后自然清闲了。 明苏便长长嘆了口气:「我可忙了。」 说着便将早朝上的事讲了一遍。 「我看平江王世子多半不干净,让大理寺卿去查了,他这爵大抵是袭不成的。」明苏说道。 郑宓当了这么久的皇后,他们明家亲眷里的事也听说过不少,平江王世子确实风评不大好,闻言想了想道:「老平江王不止一子。」 明苏颔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笑:「这会儿大概都惶恐着吧。」 她这一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戏嚯,目光低沉,颇有几分久居高位的傲慢之气。 若是大臣们见着,多半惶恐,难免提心弔胆地揣测陛下的用意,郑宓却想起了昨夜那个猜测,眼中不由地泛上了笑意。 明苏正认真地说着正经事呢,便见郑宓面上带了笑,不由疑惑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郑宓哪敢将这猜测说出来,明苏若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非恼羞成怒不可。 她立即收敛了容色,镇定而沉着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奇奇怪怪的,明苏想到早上阿宓便是这般若有所思地看她,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不对似的。 明苏好生困惑,她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地望着郑宓:「你可有事瞒我?」 郑宓道:「没有……」 明苏不太信,慎重地又看了看她,郑宓状似坦然地与她对视,仿佛光明正大,任由她看。她这般坦荡,倒让明苏以为自己多虑了。 「他们不会罢休的,我也正好瞧瞧他们有什么本事再做打算。」 明苏接着说正事,说着说着,她就在心内嘆了口气,暗忖道,她和阿宓要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直这般偷偷摸摸的。 她想起之前以为阿宓已经亡故时想的,如果真做了皇帝。 如果能让阿宓回到她身边,她就封阿宓为后,她们长长久久地厮守,大臣们若反对。 要么逼他们同意,要么她就不做皇帝了,宁可浪迹天涯,也要和阿宓在一起。 如今她真登了基,才知有多难。 「在想什么?」郑宓见她忽然出神,温声问道。 明苏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记不记得去年有一回,我问你事成之后你要什么,你说要一个后位。」 郑宓自然记得,那时明苏还不知道她就是郑宓,她们还未相认,却已一同谋划着名要争皇位,她目色柔和下来:「我要的你已给了我。」 「你当时指的分明不是太后之位,而是……」明苏急声道,还未说完,便被郑宓打断了:「当时与眼下不同,当时说那话是为了试探你的心意,也是为了将我的心意剖白与你。」 明苏沉默下来,回想起当时的处境。 郑宓也缓下声:「那会儿,我一边想着你多半恨透了我,一边又忍不住靠近你,想再得你的喜欢,至于后位不后位的,并不打紧。」 「那即便那时并不在意,眼下也不能不想想了。」明苏说道,若不是她此前一直自困于李槐之事,太上皇又突然驾崩了,此事早该与阿宓谈一谈了。 相较于她的严肃,郑宓倒是轻松多了:「我在意的是我在你心中是何名分,你视我为妻,那我便是你的妻子,皇后还是太后,没什么分别。 再且,经歷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更想要安稳平静的日子。」 若是要争名分,势必还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她话语间有劝明苏算了的意思。 明苏望着她没有说话,神色却越发地凝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低敛了眼眸,看着棋盘上那一枚枚黑白分明的棋子,低声道:「要平稳安静的日子吗?」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思忖,心里想的是怎样算是平稳安静。 片刻,她似有所得,弯了下唇角:「我知道应当如何行事了。」 她说完,眼角便微微地舒展开,方才面上那些许凝重之意便都散了,神色间已全然是一派沉稳从容,仿佛一切都稳稳地掌控在她手里。 「阿宓想要什么,我就也想要什么。」她镇定说道,「平稳会有,安静也会有,你放心就是。」 她这般笃定又恍然大悟的模样,倒让郑宓好奇她悟出了什么,正要问,玄过在殿外突然出声,高声禀道:「陛下,宗正卿求见。」 明苏皱了下眉,与郑宓道:「多半是来为平江王世子求情的,我去见见他,你先回去,晚上我再去见你。」 郑宓原是来寻她一同用晚膳,但瞧这样子,多半是得磨蹭上些时候,她在后殿等着,难免让明苏分心,不如就先回去。郑宓便起身道:「也好」。 她出了垂拱殿,天色还亮堂,路上便顺道去看明申。 明申与他的母妃顺太妃同住,所居宫殿距慈明殿不远,不多久,便到了。 顺太妃听闻太后来了,自是赶出来迎驾。 「我来看看明申。」郑宓笑着道。
第180页 这位太后年轻得很,顺太妃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她身边笑着道:「明申今日不知怎么跑去文澜殿寻了几本书回来,这会儿正在自己殿中看呢,娘娘稍候,臣妾令人召他来。」 明申还未进学,平日里也只她偶尔念书与他听,字学得不多,要将一本书通读下来,恐怕有些吃力。郑宓来了些兴致:「不必召他,我去看看。」 她这般说了,顺太妃自不敢违拗,陪着她去了。 到了明申所居的偏殿,果真见他坐在窗下看书,他手里捧着书,伏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全神贯注地看。郑宓远远地停下了,只是望着,不再走近。 她想起明苏当年也是这样专注地读书习字,她也喜欢文澜殿,时常跑去那里待着,有时忘了时辰,姑母传了晚膳,久候她不至,一面嘆息着怎么会有这般爱读书的孩子,一面派人去唤她回来。 若恰巧她在宫里,便会将这差使接过来,亲自去文澜殿寻明苏。 有一回,她如往常一般去寻她。 那是个夏日,白昼极长,明苏坐在一临风处,捧着本书,看得极为入神,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她轻轻地拍了下明苏的肩,明苏被惊得一颤,睁大了眼睛仰头看,见是她,她立即便眼眸弯弯地笑:「阿宓,你怎么来了?母后令你来唤我吗?」 她挨着明苏身边坐下,一面点头道:「你又忘了时辰,姑母都等急了。」一面朝她手里看,「是什么书?你看得如此入神。」 明苏啪地把书合上了,神色间有些赧然,也不敢看她,含煳道:「随手拿的闲书,你别看。」 她这般,反倒让郑宓好奇了,她探过身去,手捏着书的边缘,就着明苏手里看了眼封面,只见封面上写着「阑珊记」。 阑珊记,郑宓在心中默念了遍,她也不曾看过,不知是什么书。 「是话本。」明苏看出她的疑惑,轻轻说道。 郑宓一愣,抬头望向她,明苏脸上通红的,目光游移,不敢看她,郑宓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她的脸也跟着微微地红了,捏着书角的手也忙松开。 民间的落第书生爱写风月故事,这些故事描绘的多是些风花雪月的情、事,大人们素来是严厉禁止,不许她们看的。 郑宓虽比明苏大一些,平日里也碰不到这样的话本。 但哪个少年没些好奇?大人们越是禁,便越令人好奇。 久而久之,禁忌非但是禁忌,还颇添了些旖旎之色,使得小孩们光是提起都禁不住脸红心跳。 一阵清风吹来,捲起微微的凉意。 明苏脸都红透了,她本就老实,行事温和有礼,向来为人称道。眼下偶尔做件出格的,还被抓了个正着。 她不安地抓着郑宓的衣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姐姐……」 郑宓原是与她一般羞赧,见她竟如此青涩,心虚得连句哀求的话都说不全,她的羞赧不知怎么就消了,温声道:「我不说出去。」 明苏松了口气的样子,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她:「谢谢姐姐。」 她的模样甚是俊秀,唇红齿白,眉目温润,平日里皆是端方君子的模样。 而此时,她仍维持着她的知书达理,脸颊与耳根却都红得厉害,像个初入红尘的小和尚。 郑宓心一动,没有被这风花雪月的话本蛊惑,却被明苏的模样扰动了心池。 她轻轻地问道:「好不好看?」 明苏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高高地提起来,睁大了眼睛望着郑宓。 作者有话要说:小和尚还是那个小和尚。 第八十三章 「太后?」顺太妃的声音打断了郑宓的思绪。 郑宓回过神。 明申仍捧着他的书伏在案上专注地看。窗台下冒出了些许嫩绿的草, 那株梧桐树仍还光秃秃的,却在树根那圈嫩草的映衬下,染上了些许生机。 郑宓站在庭院中, 将目光自明申那里收回。顺太妃站在她身旁, 正疑惑地望着她, 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下不走了。 郑宓笑了笑,温和道:「明申这般专注,我便不去搅扰他了。」 仿佛方才出神全是在看九殿下。 顺太妃随着郑宓转身, 沿着这条鹅卵石小路又往外走,她也不怎么敢留她, 只道明申如何喜欢太后, 太后亲临, 他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搅扰之说。 自顺太妃那里出来, 郑宓不由自主地去了文澜殿。 文澜殿是明苏曾祖父所建, 藏书极丰富, 但凡这天下间能找到的,都搜罗了来收藏在其中, 为的则是勉励皇家子弟手不释卷多读书。 可惜,好读书的皇子不多,自建成以来文澜殿便多冷清,直到明苏进学。 为取用方便,文澜殿就建在后宫, 便是走过去, 也不过两三柱香的工夫。 郑宓在夜幕降临前到了那座殿宇外。 大抵是为营建出清幽的氛围,文澜殿是在一座小院的,院中栽了不少青竹与松柏。 青竹取自《诗经》淇奥一篇中以竹喻君子, 勉励皇室子弟如青竹一般坦荡温润。 而松柏则出自《论语》中的那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要求明家子当如松柏孤傲耿直,岁寒不凋。 郑宓自庭院正中那条青石板路走过去,殿中值守的宦官见太后乍然驾临吃了一惊,忙迎出来诚惶诚恐地行礼。
第181页 郑宓摆摆手,温声道:「我随意看看,你且去忙吧。」 宦官不敢多言,安静地退下了。 这地方多年没来了,模样却一丝都未改,书架的位置,屏风摆放,书案铺设,都一如往昔。 郑宓在书架间走了一圈,最终在二楼北面的书柜后头摸出了那本《阑珊记》。 这话本藏在里头七八年,竟也没被虫蛀,只稍微旧了些。 郑宓拿到手里,缓缓地踱步到窗下临风处,翻开了扉页。 她也没细看上头的字,目光不过自字里行间掠过而已。 而指尖摩挲书页时的轻柔却像是寒冷冬日里沸腾的茶炉间裊裊升起的白烟一般带着氤氲的温柔。 那日明苏听她问好不好看,既震惊又难以置信,望了她好半日,方压低了声问:「你也想看吗?」 郑宓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值守的宦官自那一列列书架后绕了出来。 明苏当即端正了容色,将手中的话本朝袖袋里胡乱一塞,坐正了身子。 宦官来了二人身前,陪着笑道:「殿下,到闭门的时辰了。」 殿中皆是纸堆,极其易燃,故而文澜殿的规矩,黄昏即闭门,闭门之后殿中不许有人,更不许在殿中用火烛。 明苏沉稳地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将那藏了话本的衣袖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拉着郑宓,走了出去。 她好似极为镇定,但面容却绷得紧紧的,领着郑宓快步走到殿外的庭院中,方轻轻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惊魂甫定,望着郑宓,才想起自己过于紧张了,有些赧然地笑了笑。 难得做坏事的老实孩子大抵便是这样,旁人还未发觉什么,她自己便先心虚了。 郑宓眼中的笑意深得几要漫出来,她们一同回去,明苏话也不多,走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步子,侧身正对着郑宓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话本是我无意间看到的,还只翻了两三页。」 像是在给自己辩白,她不是有意去看这些大人们不许她碰的话本的。 郑宓忍着笑意,顺着她说道:「难怪,我记得殿下从不碰闲书的。」 她们站在一株海棠边,海棠过了花期,只余满树郁郁葱葱的绿叶,天色已暗下来了,火烧云奔腾的骏马一般在高阔的天边蔓延,却给这重重宫墙之内添了几分疏阔辽远。 明苏见郑宓信了她,才算安心,正要继续走,郑宓却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明苏望过来,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郑宓唇角微微地弯起,轻声道:「既然殿下还只翻了两三页,不如与我一起看?」 于是当晚,她便随明苏去了她的贞观殿。 她们一起坐在灯下,一人压着一边的书页,一起看了起来。 这话本讲的是一公主入皇家寺院修行,遇上一红尘不染的高僧。 高僧容貌俊秀,年不过二十,却已修得佛法无边,被天下人尊称为佛子,皇帝拜其为国师。 公主一见佛子误了终身。 写这话本的书生颇为克制,没往里头插什么淫诗艷词,倒将公主如何心动,佛子如何自佛心平静无波,到微起微起波纹,再到进退两难,到佛子困苦于要如何不负如来不负卿写得层层递进,极为细緻动人。 郑宓与明苏从前哪读过这般描绘儿女情长的话本,情之一字在闺房中是光提起都要脸红的。 她们起初只粗粗地看,渐渐地又为书中情愫吸引逐渐入神,然而期间又夹杂着无数心跳与面红耳赤。 公主向那佛子剖白心意,笑吟吟地道:「我见佛子前,所求甚多,见佛子后,余生所盼唯只一件。」 佛子对她疾言厉色,公主也不生气,淡淡道:「我不过是爱你,我有什么错?」 郑宓按在书页上的手指曲起,明苏就在她身旁,她想看看她是何神色,却不敢转头。 殿中静得很,除却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便极为寂静。 郑宓从不知原来寂静也能如此鼓譟,分明耳中不闻声响,可心却吵得仿佛满殿都是欲言还休的心动与缠绵。 她看到明苏按在书页的手指也微微地曲起,察觉她的身子因专注而微微前倾,仿佛能听到她的心跳,能想像出她柔软的眼神。 于是话本再引人入胜,她都不能专注,分出一半的心思黏在明苏身上。 公主很是大胆,打定了主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诱这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入红尘,佛子佛心坚固,却终究不过肉体凡胎,他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语,控制得自己的举动,却控制不住一日日动摇的心。 「阑珊的红尘阑珊的夜」,郑宓正看到这一句,垂在身侧的手上突然便覆上了另一只手,那人手心湿冷,仿佛紧张极了,紧张出了冷汗。 郑宓转头,便看到明苏仿佛镇定自若地看着书页。 可她面上的薄红却径直蔓延到了颈间,将她青涩的心思展露得清清楚楚。 殿下的心意与她的是一样的。郑宓的紧张反倒平息下来了,那寂静中鼓譟也被安抚,心动的声音融入静悄悄的夜色中,于是夜色便染上了红尘的缠绵。 直到最后看完了,明苏也没有松手,手心的湿冷因二人双手交握而温热起来。 写这话本的书生颇有几分柔情,中间曲折无比,最好还是给了佛子与公主一个圆满结局。
第182页 但明苏仍是觉得可惜,她望着书页出了好一会儿神,方嘆息道:「若是佛子不还俗,兴许能修成正果吧?」 郑宓甚为意外,问:「还俗与公主长相厮守不好吗?」 她以为明苏心中,与喜爱之人相守是好过清冷沉寂的修佛修道的。 明苏道:「不是不好,是他若成佛,便能得长生,那与公主便能永生永世地相守了。」 郑宓叫她说得愕然,随即又忍不住笑,摇头道:「殿下真是贪心。」 说完又觉得殿下说得对,与心爱之人的缘分一世哪里够,永生永世都嫌不足。 可惜她们都只是凡人而已,都只得一世缘分。 「阿宓,阿宓。」明苏突然唤她,语气很急。 郑宓回过神,笑着问:「怎么了?」 明苏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又着实好奇得很,踟蹰片刻,她微微地靠近一些,凑到郑宓的耳边,语气里有些神秘的模样:「后头写佛子抱着公主掀开红罗帐,一同躺到了床上,过后不久,公主便有孕了……故而,相拥而眠便是行床笫之欢吗?」 郑宓一怔,万万没想到殿下会生出这样的误会来。 她比殿下年长一些,已是谈婚论嫁的年岁,家中母亲特寻了一日,私底下与她分说过夫妻之礼,自然知晓什么是床笫之欢。 单单相拥而眠是称不上床笫之欢的。 可她又不知该如何与殿下分说。女儿家脸皮薄,那日母亲拿着画册来说与她时,她虽容色正肃,犹如进学一般,可心中却很窘迫。 眼下要她与殿下分说此事,她哪里开得了口。 明苏的眼眸格外清亮,唇角微微地抿起,正等着她回答。 郑宓躲不过,只得望向别处,含煳敷衍道:「殿下就当是吧。」 横竖宫中有专司此事的女官,过上几年,等殿下长大了,此事自有人教她。 明苏却当了真,她恍然地点点头,又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倒是不难,我学一学,应当很快就能会的。」 此话一出,郑宓登时觉得不对,明苏也察觉到了,她们对视了一眼,目光一触上,便似被烫到了一般,各自飞快地转头,望向别处。 以致接下来好几日,明苏都不敢见她,哪怕是道上不留神遇见了,她也会即刻红着脸,远远地跑开。直过了快半月,才好一些。 天色渐渐暗下来,文澜殿值守的宦官趋步近前,恭敬道:「太后娘娘,闭门的时辰到了,娘娘若有没看完的书,不妨带回去看吧。」 郑宓晓得这里的规矩,回忆被他打断了,也没怪罪他。拿着手里的《阑珊记》,回了慈明殿。 明苏今夜来得颇早,几乎是天刚擦黑,她便堂而皇之地自正门入了郑宓的寝殿。 她先到她身边看 她在做什么,见郑宓正做在针线,便问:「这是做给谁的?我的,还是明申的?」 她又在不动声色地与明申比较了。 郑宓哪里不知她的心思,抬头笑望了她一眼,道:「是陛下的。」 明苏立时便有了笑意,坐下来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盏茶,郑宓一盏,她一盏,而后便自袖袋里摸了个册子出来看。 郑宓做的是一身春衣,刚起了个头,还瞧不出样子,她将线一针针地缝入,不时抬头看一眼明苏。 明苏将册子一页页翻动,读得甚是仔细,看样子应当是底下呈了什么要紧的治世之策上来。 郑宓唇边漫上了淡淡的笑意,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昨日的事,想到明苏伏在她肩上皱紧了眉头唤她名字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她许多地方都长进了,竟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都没开窍,仍还信着她当年信口敷衍的话。 想想也是,明苏一早就传出了喜好女色的名声,有这看似风流,不惧世俗的名声在,宫中女官自不会多事派人来教她,淑太妃恐怕也以为她早知道了。 谁能想到她居然这般干净,瞧上去风流又肆意,尝遍风花雪月,其实连夫妻之礼都还懵懵懂懂不明白。 而她们相处时,明苏又规矩得过了头,唯恐冒犯了她,又哪儿敢循着本能做什么。 「阿宓……」明苏突然唤道。 郑宓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她,目光格外轻柔。 明苏怔了怔,只觉阿宓今夜似乎格外温柔,但阿宓本来就很好,她便没深想,将手中看完的册子放到一旁,兴致勃勃道:「你在宫中闷不闷?我带你去狩猎可好?」 「不好……」郑宓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且等半年。」 明苏一听就知道为的什么,昨日太上皇才下葬,她今日便想游乐之事不妥当。 她丧期虽未多恭敬,但也只亲贵大臣们知晓,无人敢说什么,但若去狩猎,必然大张旗鼓,百姓们难免议论。 何况再过两月便是春闱,届时天下学子汇聚京师,闻说此事,必会议论陛下不孝。 郑宓说得在理,明苏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听进去了,但难免扫兴。 「等到春闱,京中便很热闹了,到时你带我去宫外转转也能解闷。」郑宓安慰道。 明苏一想也是,狩猎身边必然要带上不少人,被这么双眼睛盯着,她与阿宓一起也难得尽兴,但微服出行就不同了,定然有趣得多。 她立即道:「好,我令人先备几身能出行的衣衫,到时我们一起。」
第183页 她说着话,眼中就绽放出跃跃欲试的光彩来,可见此时就已开始期待了。 郑宓一边重新拿起针线,一边笑着道:「好……」 自上回在上华宫劝明苏要放下,她便真的渐渐开朗起来,这是好事。 明苏看完了册子,闲坐着无事,便站起身,欲去郑宓的书架上选一本书来看。 她站在书架前搜寻一圈,看中了一篇前朝太傅所着的政论文集,正要拿下来,突然看到边上放了一本话本。 咦?明苏惊讶,她记得阿宓并不喜欢看话本,她好奇地松开文集,抽出了那本话本。 一看封面,便见写着《阑珊记》。 有些眼熟。 明苏拿着这话本,一边朝郑宓走去,一边回忆在哪儿见过。 走到郑宓身前,她才想起,这话本许多年前他与阿宓一起看过的。 「这可是自文澜殿寻来的?」明苏兴致盎然地问道。 郑宓抬头看了眼,看到明苏手中的话本,她又低头,唇角微微地翘起:「嗯……」 明苏于是生出追忆往昔的心思,她坐下来,翻开话本,看了几页,便生唏嘘,那时她多天真,只是看话本中公主与佛子间的情意绵绵便面红耳赤地不敢看阿宓。 哪像如今,如今她可长进多了,虽说有时对着阿宓还是忍不住脸红。 但她们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她已是见识过情事的大人了。 明苏笑了笑,然而转念一想,又觉那时的明苏与阿宓好生令人怀念。 她放下话本,望向郑宓:「阿宓……」 刚唤了一声,正欲感慨几句,明苏忽然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她顿了顿,疑惑道:「阿宓,你可是在忍笑?」 第八十四章 郑宓自然不能承认, 她淡定道:「只是想起那时的事,心生怀念罢了。」 明苏一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确实很令人怀念, 便体贴道:「不用忍笑的,我也很怀念。」 她很有些天真的模样,全然不知郑宓为何忍笑,倒让郑宓笑意更深几分, 在灯下眉目如画:「陛下说得是。」 明苏却已低头将手里的话本又往后翻了翻,一目十行地看。 她这些年也看过不少话本, 尤其是认定皇后便是阿宓那些日子, 她为寻线索, 命人买了不少来,一本一本地翻。 但看了这么多, 回想起来, 印象最深的还是这本。 其实这话本讲了什么故事, 明苏已记不大清了,与阿宓一起看的那夜, 她们之间涌动的情愫却一直牢牢地印在她心中。 明苏翻了半本,夜色便不早了。 郑宓的心思不在针线上,一晚上下来,都没缝几针,她将布料连着针线一同放入针线篓里, 唤了云桑来, 令她去备水。 明苏伸了个懒腰,回头问问:「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郑宓答道,走到她身边, 瞥了眼她手中摊着的话本,已翻到佛子对公主动心那处了。 明苏一听快子时了,便不再耽搁,仰头催促郑宓道,「你先去。」 她总在半夜过来,常扰阿宓安睡,今夜好不容易不那么晚,当早早歇下才是。 郑宓没有动,她看到明苏眉目间浓浓的倦色,不免心疼她,抬起双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揉:「陛下累了一日,先去吧。」 说罢,又笑道,「我令人去太医院讨了些纾困解乏的药材来,命人浸在浴汤中了,你去泡上片刻,很能排解疲乏。」 明苏被她按揉得好生舒服,干脆闭上了眼睛,往后靠了靠,靠在郑宓的身上。 郑宓便又给她按了会儿,方拍拍她的肩道:「快去吧。」 是不好再耽搁了,明苏睁开了眼,合上话本站起身:「那你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郑宓点头。 及至她们二人都沐浴过,已过子时三刻。 明苏先躺在床上,用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等郑宓回来,她忙里头让了让,将外边已经煨暖的地方让给她。 郑宓将殿中的灯都灭了,只留下角落一盏铜灯,铜灯黄豆般大小的灯火,映照出殿中淡淡的一丝亮光,不会影响安睡,又能在起夜时不至于摸黑。 她躺到床上,明苏朝向她。 药浴的气味不重,只留下草药的清香,淡淡的,十分好闻,明苏将郑宓抱了满怀,很是满足,像只家养的幼犬一般,在郑宓颈间嗅了嗅,只觉得郑宓比那些药材更能让她安心。 郑宓让她的鼻尖蹭得有些痒,笑着躲了躲。明苏不让她躲,追了上去,将郑宓抱得更紧了。 她再怎么经得多,也不过二十一,这样的岁数,与心爱之人相拥,怎会没有一丝心动。 她们玩闹了一会儿,明苏便望着郑宓,目色幽沉下来,郑宓察觉她的念想,也跟着停下了,抬手抚摸她的脸庞。 明苏有些羞涩,目光柔软,而其中的绵绵情意却缠绵浓重地化不开,她倾身在郑宓的唇上吻了吻,手很规矩地抵在郑宓的背上。 她们自年少时便将彼此放在了心中,虽从未说破,却早已决心要一生都不分开,于是真的连死亡都无法将她们分开。 有爱为底色,气息交融间,都不必如何撩拨,情动便来得如潮水一般汹涌。 明苏抵在郑宓背上的手往下了几寸,她似是很煎熬,又实在不知怎么办,只是更深更缠绵地吻着郑宓,而那阵情动却丝毫不得纾解。
第184页 反倒压抑得像是吞了一团火,闷在她心上火烧燎原。 明苏停了下来,抱紧郑宓,伏在她的肩上,一声不吭的。 郑宓也叫她闹得难受,轻轻地抚她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明苏仍是一动不动的,郑宓觉得不对劲,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抬头,明苏不肯动。 郑宓嘆了口气,眼中又不由自主地盈上了一抹浅笑,她稍稍朝后退了退,让明苏从她肩上起来,便看到明苏眼眶都红透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太过狼狈,实在有损她皇帝的威严,她撇开脸,不肯看郑宓。 郑宓好生无奈,唤了声:「陛下……」 明苏委屈更盛,沮丧道:「唤我明苏。」 其实平日里就是陛下、明苏混着喊的,明苏也是,有时唤她娘娘,有时则软软糯糯地唤阿宓,全由着性子胡乱地喊。 不过此时与她辩解必是没有用的,郑宓从善如流,唤了她一声:「明苏……」 明苏的神色舒展了些,却还是很沮丧,她重新将额头抵在郑宓肩上,很不快乐的样子。 「我以后必不会做荒淫无度的昏君,这滋味一点也不好。」她恹恹的,还有些赌气。 郑宓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陛下有这决心,她大抵是该为天下苍生高兴的,可又着实高兴不起来,只是无奈得紧。 明苏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察觉阿宓的身子软软的就在她怀里,她的肌肤细滑,身上淡淡的药香都仿佛透着旖旎。 刚刚散去些的情动又捲土重来,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她觉得生气,又有些认命地想,阿宓对她的吸引就是这样的,她根本身不由己,也甘之如饴。 她难熬地将身子更紧地贴着郑宓,抵在郑宓背上的手将她朝自己身上按,仿佛这样便能稍加纾解,可片刻之后,那真难耐便更甚。 明苏与郑宓额头贴着额头,唿吸声炽热,她紧紧蹙着眉,眼底浮着一汪水花,委屈极了:「阿宓,好难受。」 她这般,将郑宓也撩拨得难受极了。 她原还在为难,当如何是好,眼下倒是容不得她踟躇了。 她抬手轻抚明苏的后颈,斟酌了会儿措辞,方温声道:「陛下是要召女官来讲解……」 她停顿了一会儿,任由着情动与羞涩交融着充斥她的心间,极力地稳住语调,「周公之礼,还是,我教你。」 宫中有年长的女官,专司此事,皇子与公主们,都是她们教导的,也算是皇家的规矩。 可郑宓总觉得不舍,想了半日都不愿明苏在此事上与旁人有沾染,即便只是拿着画册讲解,都让她很是排斥。 可若是她来教她,用自己的身子,又未免过于……荒淫,过于孟浪了。 到底是读着四书,读着女戒女则长大的,郑宓在这事上颇为矜持,只奈何身边那人却是全然不懂。 明苏听得愣住了,她缓缓地抬起身,望着郑宓,有些煳涂。 是阿宓说的,那样便是床笫之欢,她们逃亡路上,阿宓主动抱住她,她便更笃定了,想的是阿宓能放下家仇,与她做这样亲密的事,她绝不负她。 可是,难道她领会错了吗?这样相拥而眠,并不是她以为的床笫之欢? 明苏懵懵懂懂的,混乱得很,她又想,倘若是她领会错了,那真正的是怎样的,难道还有比相拥而眠更亲密的吗? 明苏越想越煳涂,欲言又止地看她,可心里不知怎么便渐渐滚烫起来,她有些紧张,又预感接下去会发生一些她不懂却会极沉迷的事。 郑宓对上她的目光,鼓足了勇气,忍着心中的羞怯,倾身去吻明苏,明苏惊得气息一滞,随即便软下?身,与郑宓一起沉溺。 这吻似乎有些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都是情动,都是难以克制地想与彼此融为一体,都那样难捨难分。 郑宓渐渐地调整位置,让明苏在上,直到明苏再度喘不过气来,眼中含着迷濛的水汽,低低地无比依恋地唤她的名字。 郑宓便像是又有了勇气,她牵起明苏的手,沿着衣摆,缓缓地往里,明苏的心跳像是失了控,剧烈得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得到郑宓微微垂眸的极力镇定的面容。 指尖触上那滑软肌肤的一瞬,二人皆是一颤,郑宓没有停下,她牵着明苏往下。 明苏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所有的隐秘禁忌都在这一刻,有了实体。她的心滚烫起来,难以言喻的感觉瀰漫上心头。 她望向郑宓,声音发颤:「阿宓……」 郑宓已羞得无地自容,却仍竭力维持着她的冷静,竭力地显出平静的模样:「陛下可明白了?」 明苏点了下,可心里还是混混沌沌的,而后,她突然察觉了郑宓身子的柔软。 先前她也觉得阿宓的身子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但此刻似乎又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角落的那盏灯还亮着,微微地晃动,灯花摇曳,光芒温柔。 初春寒夜往往料峭,带着浓烈刺骨的寒意,今夜却是难得的温暖,窗外没有一丝风,窗下的泥土里,嫩草趁着夜色顶破一层薄薄的土生机盎然。 天还未亮,明苏便该起身上朝了。 初尝情事,自然少不了一通胡来,郑宓合眼还不久,明苏稍有些动静,她便醒了,睁了眼,看着灯晕摇曳间,明苏正在穿衣。
第185页 她髮丝披散着,面容更衬得柔和温文,将大氅披到身上,便打算离开。 郑宓脱口唤她:「明苏……」 明苏转头,笑了一下,走到床边坐下,她的笑容里便染上很深的羞涩,不太敢与郑宓对视的样子,目光闪烁。 「还早得很,你再睡会儿。」 郑宓笑着点点头。 明苏便道:「那我走了。」声音里满是留恋。 「陛下要记得用早膳。」郑宓叮嘱着她,见她大氅的领口折着,便撑起了半边身,抬手替她整理。 锦被滑下来,露出郑宓雪白的寝衣,寝衣是新换,领口的扣子不知怎么松了,露出洁白如玉的肌肤。 明苏看到了,像是灼热的火焰烫到一般连忙移开眼睛,郑宓见她面色有异,低头看了眼,便知是为何了。 她有些羞恼,但只瞬间,又全数化作了无奈,强作镇定地将锦被往上扯了扯,口中道:「陛下快去吧。」 「那、那我走了。」明苏飞快地道,站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跑了回来,才郑宓唇边亲了一下,这才真的走了。 一早上,明苏都不平静,连早朝都无法定下心神。 原来真正的欢爱是这般模样。她光是想着,都觉得浑身发烫。 她好喜欢阿宓迷濛的眼神,喜欢她难以克制地抱紧她,唤她的名字,喜欢她的喘息,喜欢她失控地绷紧身子。 许多皇帝做了昏君还是很有道理的。她醒来时,便生出干脆罢一日朝,今日便与阿宓多躺一会儿的念头。 幸好止住了,不然阿宓多半要生气。 明苏不由在心中敲响了警钟,她需警醒着些才好。 不论如何,都不能怠慢政务,她与阿宓的境况,必得得将这天下牢牢地握在手中才好。 下了朝,明苏一出大殿便吩咐往慈明殿去。 玄过随侍在旁,有些奇怪,陛下早上才自太后娘娘那里出来,怎么下了朝又火急火燎地往那里去。他也只敢在心中想,口上是不敢问的。 作者有话要说:手把手教学。 第八十五章 明苏急着想见郑宓, 早朝大殿距慈明殿那段路。 她走得极快,若非顾忌着仪态, 便要飞奔起来了。 往来宫人见陛下, 自是退避两侧, 俯身垂首地行礼,明黄的衣摆在他们眼前一晃即过,等他们直起身时, 陛下已走得老远。 见陛下形态急迫,宫人们皆不免议论, 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使得陛下急去处置。 走到慈明殿外, 明苏停下脚步缓了口气,又理了理领口袖口, 转头望向玄过, 玄过到这时哪儿还不知陛下如此急切是为什么, 左不过是又想太后娘娘了。 他显出认真的神态来,将陛下细细端详一番, 而后抬袖弯身禀道:「陛下衣裳齐整,仪态上佳,容光焕发,气色亦明朗。」 说罢,还竖了个拇指。 明苏长长地出一口气, 转身迈上台阶, 心中又不免好笑,她与阿宓都这般相熟了,她却还如此惴惴, 阿宓若知晓,必会笑她的。 她这般想着,心情却十分愉悦,面上都带了笑意,满怀期待地迈入殿中。 而后,她便笑不出来了。 殿中不止有郑宓,还有顺太妃与明申。 三人正说话,突然闻得步履之声,皆一齐朝门口往来。 明苏的笑容凝在唇畔,眼角眉梢都一併搭了下来。 她缓缓走入殿内,先是看了郑宓一眼,而后又不得不强作淡然,维持住面上的威仪。 郑宓不妨她竟这个时辰来了,难免意外,又觉欣喜,她稍稍坐直身,望着明苏。 明申原是挨着母妃坐的,半靠在母妃身上,听着二位娘娘谈笑,很是放松。 这会儿陛下突然驾临,他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垂手肃立。 连顺太妃也跟着拘谨不少,先帝后宫的妃嫔自明苏逼宫后,便十分憷她,先帝驾崩后,在她面前更是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只她孤身一人倒也罢了,可她还有明申,纵使怕,也不得不壮着胆子,与皇帝搭话。 「陛下可是刚下朝吗?」她笑着问道,形容很是慈和。 明苏淡淡点头,算是答了话,而后走到郑宓身前,向太后行了礼,便坐到了一旁。 她显然不大高兴。 顺太妃即便瞧不出端倪,也知陛下此时兴致淡淡,还是少招惹的好。 「陛下可用过早膳了?」郑宓问道。 她早上离开时,阿宓特嘱咐了早膳的。明苏自然记得,回道:「用过了。」顿了顿,问道,「娘娘用过不曾?」 郑宓道:「用过了,顺太妃亲手烹制了早膳送来的。」 她话中提到了顺太妃,顺太妃自不好不说话,便笑着凑趣道:「是太后娘娘不嫌弃臣妾厨艺粗陋。」 明苏便更不高兴,她都没有与阿宓一同用早膳。 可她也知这不悦是没道理的,心下便有些烦躁,她不时地看郑宓一眼。 郑宓与顺太妃说着话,察觉她心中的焦躁,借着宽袖遮掩,极为短暂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心柔软温暖,覆在明苏的手背上,明苏一下子就被安抚了躁意,她转头看向郑宓,郑宓沖她微微摇了摇头,要她乖一些。 明苏终于有了笑意,郑宓见她笑,也舒展了眉眼,温声道:「陛下忙碌,有事便去吧。」
第186页 明苏点头,站起身,行礼告退,当真走了。 她突然地来,也没说什么话,太后让她离去,她便又走了。 顺太妃看得一头雾水,不由道:「陛下来这一趟,便只是来问娘娘安吗?」 这也未免太过殷勤了,一来太后并非陛下生母。 二来太后与陛下也差不了几岁,要她恭敬侍奉恐怕也别扭。这般急匆匆地来见礼,又急匆匆地走,未免古怪。 郑宓听她说着,目光却看向了明申,明申自陛下入殿便十分安静,乖巧地听大人说话。 这会儿也在听着,他其实听得含含煳煳的,听出母妃语气间仿佛陛下走这一趟只为问母后安很奇怪。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觉得陛下什么时候来见母后,为何来见母后,都合情合理得很,可他又说不上为何他会这样想。 郑宓笑了笑,望向顺太妃道:「你若来得多,便知道陛下常来我这里,她独自待在前头,大臣们又都是男子,她觉着无趣,便会来我这里坐坐,不必惊讶。」 顺太妃恍然,也是,陛下纵然是九五之尊也是女子,固有治理天下之才。 但私下里难免也有女儿家的小话要说,这禁内能与她平起平坐说说话的,也就太后娘娘了。 郑宓只是先做铺陈,下回太妃再遇上明苏,便不会奇怪了。 她见顺太妃听进去了,便沖明申招招手,明申最喜欢母后,高兴地跑过来,挨在母后身边:「母后,我昨日读了好长时间书,可上头许多字,我都不认识,我何时方能进学呢?」 「不着急……」郑宓缓声道,「等你再长大一两岁,就为你寻位先生来。」 明申有些失落,但还是点头道:「那儿臣要快点长大。」 郑宓笑着摸了摸他光光的小脑门:「好,母后等着看明申长大。」 顺太妃母子又坐了一会儿方走,他们一离开,云桑便快步走来,面上带着些许笑意,走到太后身旁,与她耳语了几句,笑意促狭。 太后让她这促狭的笑惹得红了脸,可她分明很高兴,立即站起了身,朝寝殿去。 今日春寒料峭,寝殿的窗紧紧闭着,以免寒意入殿,如此一来,殿中便显得昏暗了。 郑宓走进来,帷幔低垂,里头一团橙黄温暖的烛火映在幔帐上。 郑宓掀开帷幔走了进去,便见明苏坐在她昨日为她备下的书案后,书案上一边高高堆了一叠奏疏,另一边少些,也堆得齐齐整整,看来是她已批阅过的。 她急着见她,想与她说说体己话,兴沖沖地来,却遇上有外人在,只好扫兴离开。 可她还是想见她,于是便到此地,一面理政,一面等她来。 郑宓的动作下意识地轻了下来,心中欢喜无限,在掀开帷幔,见到明苏那一瞬,她便觉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明苏听见响动抬头,看到郑宓,便将硃笔搁在笔托上站了起来,快步地朝郑宓走过去,径直将她抱在怀里。 郑宓收紧手臂,与她耳鬓厮磨,不住地轻唤她的名字:「明苏、明苏……」 像是怎么都不够。 明苏也是如此,她忍不住亲吻郑宓的颈侧,一寸一寸地吸吮交缠,昨夜刚学会的,今日便已融会贯通,她紧揽郑宓的腰,与自己贴得毫无空隙,沿着脖子,一路朝下,遇到领口阻碍,她急切地欲解开衣扣。 郑宓原是任她亲近,此时察觉她要做什么,方醒过神,微微喘息着阻止她:「不行,明苏,不行……」 明苏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郑宓,她口舌干涩,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唾液,不大明白为何不行。 郑宓难以启齿。 明苏双手托住她的脸,在唇上一下一下地浅吻,声音透着化不开的缠绵悱恻:「一下就好了,不会耽搁政务的。」 她以为郑宓是担心她沉迷此事荒怠了政务,郑宓不得不推开她,闭了闭眼,方有勇气说出:「你昨夜……我还有些疼。」 明苏愣住了,面上稍有些不解,但转瞬她的脸便红得好似烧起来一般,慌忙地点头,松开抱着郑宓的手,退后了一步。 但又觉不对,忙走回来,急道:「我这就去寻太医来。」 她自然知晓闺房之事,是不好宣之人前的,又忙补了一句:「我亲自去,私下里寻太医来,不叫旁人知晓。」 她说完就要走,被郑宓慌忙拉住了。 「不要去了,明日便好了。」 明苏犹疑起来:「果真吗?」 郑宓一点也不想再谈此事,与明苏面对面地说,那里的些微痛意好似被放大了许多倍,让她好生羞耻。她闭上了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明苏便「哦」了一声,还是愣愣的,呆立了会儿,回过神来了,愧疚道:「阿宓,对不起,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郑宓不得不忍羞安慰她:「初次承欢是这样的,你昨日才会,已经很好了。」 明苏不太信,她觉得阿宓必是在说假话,只为了让她开心些。 她昨夜很欢喜,阿宓应当也与她一般,她却不知轻重地弄疼了她。 她安分下来,去批了奏疏,临近中午时,有大臣求见,她便走了。 她一走,郑宓方觉得自在些,其实她在,她更高兴,喜欢看她,喜欢她眼神里小心翼翼的回视,喜欢她脸颊红红样子,也喜欢她专心政务,拿着硃笔细緻思量的模样。
第187页 可到底还是很羞涩,空气都黏煳得厉害。 下午明苏便没再来了,郑宓想着她应当很忙。否则,按明苏的性子,必会到她身边来陪着的。 直至夜里,明苏方来,她神色十分凝重,一入殿便令宫人皆退下。 似乎昨夜开始,她就不愿半夜悄悄潜入了,会当着宫人面光明正大地来。 郑宓起身迎她,明苏抓住她的手臂,有些神秘的样子,唇畔挂着些许笑意,自袖袋里取出一珐瑯小盒子,像是塞什么宝贝似的塞到郑宓手中:「你用这个!」 郑宓隐约猜到些什么,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这是何物?陛下哪里来的?」 「是用在那处的药膏。」明苏小小声地说,神色却极严肃,又怕郑宓生气,忙解释,「我下午微服出宫去,寻了京中最大的医馆买的,那坐馆大夫原是宫中太医,医术很高明。」 还不如向太医院要呢,太医院是口风最紧的,皇帝的事,他们绝不敢泄露与人的。 可见明苏如此关切的模样,郑宓也不好不承她的好意,与她道了谢。 其实,都快好了。 沐浴后,终究还是在明苏的关切下上了药,她们并躺在床上,也不做什么,只仰面躺着,静静望着映着暖暖烛光的帐顶,听彼此的唿吸。 她们的手在被下交握着,躺了片刻,明苏问道:「阿宓,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没有……」郑宓没做什么深想便答道。 明苏晃了晃她的手:「你好好想想。」 郑宓便依言细细地想了会儿,忍不住笑道:「确实没有。」 说完,转头看向明苏:「你有吗?」 明苏依然看着高高的帐顶,摇头:「没有,非要说的话,大概便是大臣们听话能干些,年景好些,百姓们过太平日子,让我这皇帝当得容易些,好多些空闲与你一起。」 郑宓听她前头说得正正经经的,还想到底是当了皇帝,心怀天下了,谁知说到后头,她心怀天下,还是为了她,她不禁失笑,明知故问道:「你就这样喜欢与我一起吗?」 「喜欢……」明苏毫不犹豫道。 郑宓也望着帐顶想了会儿。 没什么不足,也无甚遗憾,当年事该了的,都了了。 而今事事顺意,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心下能牵挂也只余眼前这人,望她平安健康,能长长久久地在她身边,别的便都不重要了。 最后,郑宓缓缓说道:「那我也许个心愿。想与明苏执手白首,同衾同穴,永不分离。」 言罢,她目光轻柔地望向明苏:「这个心愿,许得可好?」 明苏被她的话拨动了心弦,她侧身望着郑宓,郑宓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格外的柔美。 明苏不由地笑,点了点头:「好,这个心愿,定能达成。」 同衾同穴,永不分离。 往后余生,必如此言。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番外还有她们两的日常,以及,淑妃与皇后。 第八十六章 一名女官带着两名宫娥自花房出来。 两名宫娥的手中都捧着一盆花, 是花房新种出的一品牡丹,色泽明艷,情态动人, 颇有几分矜贵风流之态。 培植它的花匠将这品牡丹取名为冠盖满京华。 这是近两日才培植的, 还未来得及上报, 谁知今早凑巧陛下经过花房,见了这株牡丹,便停下看了看, 饶有兴致地问道:「这牡丹朕从前从未见过,可是新得的品种?」 女官不敢隐瞒, 忙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陛下挥了下手, 命人将花盆抬了起来,她凑近看了看。 女官躬身侍立在侧, 唯恐陛下不喜, 便大着胆子悄悄抬眼看, 却见陛下面上有几分新奇,却并无赞赏之意。 女官只看了一眼, 便忙又恭敬地低下了头,只心内嘆了口气,可惜了,若陛下喜欢,兴许会厚赐花房上下。 「既然是从未见过的新品……」陛下开了口, 沉吟片刻, 语气中染上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便送两盆到慈明殿去,娘娘兴许喜欢。」 女官忙应了是, 陛下便举步走了。她身形清雅,步态怡然,让女官看得出了神,只觉陛下与她所想的模样全然不同。 若忽略陛下九五之尊的威仪,倒像是个温文的书生。 女官不敢耽搁,忙令人收拾出两盆开得最好的牡丹,又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剪了枝,方送出来。 此时便是往慈明殿的路上。 后宫多景,草木葱茏,许多小路便掩映在草木之后,若隐若现的,很有几分野趣。 只是这野趣是人有意堆砌出来的,听闻陛下当年在外流亡,经过许多这样的野径,那时是惊心动魄。 而今想起,却也觉怀念,便令人在宫中仿着江南的样子,修筑了这些丛林掩映的小径。 这倒是容易,别的皇帝来了兴致都是修宫殿修盛景,他们这位陛下居然是在宫中修小径。 原以为陛下淡泊了这些年,终于忍不住要大兴土木的大臣将高高提起的心安放回原处,修几条小径,倒是不费什么钱。 不止不费钱,工期还短,不到一月,那一处便照着陛下亲自描画的图纸上的模样建成了。 几位在陛下面前得脸的亲王郡王上赶着奉承圣意,向陛下讨了恩典携妃同来观景,观了一圈,赞不绝口,都说是匠心独运,精巧雅致得很。
第188页 女官为了赶路,便走了这小道。她是江南人士,小时家中闹了荒,被父母卖入宫的,还记得江南的模样。 眼下走在这路上,倒是没看出这齣景哪里就匠心独运,精巧雅致了,只是她记忆中的家乡一模一样。 只是这话她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只在心中转上 一圈也就罢了。 她们走过这长长的小径,突然听到一丛茂密的树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女官停下了步子,那说话越来越近,直到那丛树后方停,想必是说话的人站在了树旁。 她们兴许是以为此地僻静无人,竟一丝声音都未压。 「听闻陛下昨日与几位大臣又生嫌隙了?」是名宫娥的声音。 「是啊,我在垂拱殿外洒扫,看到那几位大人自里头出来时,唉声嘆气的,中书令倒还好,一名白髮白须的老大人气得浑身发抖,说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闻竟有如此荒诞之事!中书令斥了他……」 说话的是一宦官,声音细软,仿佛拿捏着嗓子,他停顿片刻,在与他一同的宫娥催促下,方带了几分得意接着往下说:「中书令斥他道,这话是能说出口的吗?那老大人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便一声不吭了。」 女官听到这里,便知不好,这不是她们这些宫人能知道的事。 她忙朝身后那两个小宫娥打了个眼色,小宫娥会意,三人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 直走出好远,一名宫娥方大出了口气,而后又颇为好奇地问道:「姑姑,他们说的是陛下与太后的事,令大臣们不满了吗?」 女官闻言,当即斥道:「这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 宫娥也知失言,忙告饶道:「姑姑我错了,不敢了。」 见她如此,女官也缓了容色,温声道:「你看除了那二人,宫中上下可有人敢议论此事?要谨言慎行啊。」 宫娥连声称是。 女官嘆了口气,陛下并不遮掩,这些年下来,宫人们自然多多少少地见过一些陛下与太后相处的模样,可谁敢议论呢?她想起方才那二人,心知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 她猜得不错,她们走后没多久,九殿下明申正好自那处经过,他而今已进学了,知晓了不少道理。 平日下学,最爱的便是这条道,倒不是与那些宗亲般欲讨好陛下,而是他当真喜欢这些小径的质朴野趣,与他在别处见的都不同。 走了那条道,自然听见了那宦官与宫娥的议论。 明申的脸倏地沉下,朝后一招手,他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见他有吩咐,为首的内侍便走上了前,这是数年前陛下替他挑的贴身近侍,平日里很是忠心勤恳。 「将这二人拿下,而后你亲去垂拱殿将此事说与玄过,他知如何处置。」明申低声吩咐道。 内侍抬袖道:「是……」 那二人还不知大祸临头,正凑在一处,说得津津有味。 这宦官与宫娥是同乡,二人相识已久,相互间有些情愫,宦官又是张扬的性子,最喜在心上人面前口出不逊,议论御前之事,既是显摆,也为显出自己的能耐来。 明申听得皱眉,又唤住近侍,冷声道:「拿下了先堵住他的嘴!」 近侍应了是,方带着人去了,想着,宫中的规矩,自来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守口如瓶,陛下跟前的事都敢泄露散播,往后这宫中怕是再见不到这二人了。 女官三人到慈明殿时,太后娘娘正与近身的宫人说着什么,见她们入殿,望见她们手中的花,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来,站起身道:「这便是陛下说的牡丹了。」 女官忙跪下行礼:「请太后娘娘赏花。」 太后道了声:「免礼……」缓缓踱步近前。 这还是女官第一次面见太后,前几年宫中流传太后与陛下之事时,她虽口上不敢与人议论,但心中也难免想过,是怎样的女子,能让陛下甘愿捨弃名声不要。 妖媚张扬的,清雅多才的,还是柔弱无助的,她都想过。 但还未等她猜出个所以然来,宫中便似一阵凛冽寒风席捲过一般,人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议论此事。 她本就是痴心于花卉的,见如此情形,也就没再理会此事,一心扑在了那满园的繁花上。 而今终于得见,却是意外,太后娘娘似乎不是她想的任何一种模样。 她模样清丽,行止端庄,泰然自若得很,走到花前。 各看了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点了头道:「就摆在这殿中吧。」 语气温和,却不热络,看不出她是喜欢这花,还是不喜欢。 太后娘娘的性子有些冷淡,恐怕不好相与。女官心下暗道愈加恭敬起来,命宫娥将花原地放下。 她又听太后道:「这样热的天气,你们走一趟辛苦了,去喝盏冰饮再走吧。」 她一说,女官方发觉自己身上满是汗意,她忙谢了恩,领着宫娥出去了。 一到殿外,便有一名慈明殿的宫娥命人将她们引去了廊下阴凉之处,捧了三碗清凉解暑的绿豆汤上来。 不多时又来了一宦官与她道:「太后娘娘口谕,你们培植牡丹不易,花房上下各赐一月薪俸。」 女官忙要行礼,那宣口谕的宦官笑着道:「大热天的,别跪了,福一礼便是了。」 他敢这样说,自是得过太后吩咐的。
第189页 女官又想,太后性子有些冷淡,为人却是极好,很是体恤,她突然想起早上见的陛下,莫名觉得这二人其实般配得很。 女官刚走,明申便到了。 他今年九岁,年初陛下刚封他为晋王,也在宫外建了府邸。 不过他更喜欢待在宫里,喜欢在太后娘娘身边,听她的教诲。 这时到了慈明殿,他丝毫不提方才撞见的事,行过礼,便待在郑宓身边,一点也不见外道:「这天快将儿臣热死了,母后赐儿臣一盏甜汤如何?」 早备下了,都不必他说,宫人已下去端了。 郑宓与他随意的说着话,问问他近日学得怎么样了,先生教得可好? 明申一一答了,又见殿中那两盆花,都不必深想,便知是哪里来。 他年幼时撞破过陛下与母后亲近的秘事,那时不知事。 而今渐渐懂了,宫学中有宗室子弟,他偶然听人议论,说陛下与太后如此行事败坏人伦,有违纲常。 明申几乎是太后骄纵下长大的,听闻此言,自然气得很,记住了那宗室的名姓,而后拿捏住他的把柄,将他赶出了宫学。 他进学这些年,有先生教诲,自然知晓何谓人伦,何谓纲常。 可他也时常见陛下与母后,见过她们相视而笑,见过她们相互关怀,也见过她们因小事而拌嘴,最后总有一人低头认错。 并无什么耸人听闻的事,皆不过寻常人间的相处罢了。 可偏偏如此寻常,却又让明苏觉得人伦纲常哪及得上真心真意。 「这花可是陛下送来的?」明申端着玉盏,慢吞吞地喝着,口中还不肯闲着,仰头去问郑宓。 郑宓摸摸他的脑袋,但笑不语。 明申想起早上在宫学听闻那事,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母后。 「昨日有位老御史顶撞陛下了,陛下动了怒,当着众臣的面斥了他一顿,今日又将他的官夺了,眼下就在大理寺狱中关着。」 明申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明白了。 他倒不是告状,只是觉得这样的事,陛下恐怕不好受,她多半也不会告诉母后的,一个人撑着,多孤单呢。 果然他一说完,便见母后的神色凝固了,只是很快她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午膳也备好了,你多用些,下午还要听先生讲课的。」 明申懂事地点了点头。 郑宓到垂拱殿时,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 玄过候在殿外,见她来,忙行礼,正要通禀,郑宓摆了摆手:「我自己进去便是。」 明苏早有吩咐,侍奉太后,便如侍奉她,玄过自不敢拦着,恭声应了声:「是……」 殿内置了冰,较外头凉快许多,郑宓推门而入,便看到了闭目养神的明苏。 她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了御座前的台阶上,也没垫什么,席地坐着,长长的双腿伸直了,合着眼睛,听边上一名内侍念书。 那内侍念得专注,余光见到太后,便是一惊,太后对他摇了摇手,内侍忙又稳住声音,接着往下念。 郑宓走到明苏身前,缓缓弯身,捏住她的鼻子。 明苏勐地睁开眼,见是她,眼睛一亮,瓮声瓮气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郑宓松了手,坐到她身边,细细地端详着她。 明苏伸手捂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她的声音里,有些许羞涩。 郑宓便禁不住笑了笑。 明苏越来越有皇帝的威严了,她将宗亲扶植了起来,却并不多倚重,只令他们平衡朝堂,后又启用了不少士人,将天下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如今大臣已无人敢违逆她的心思了。 她们的事,即便大臣们猜到了,也无人敢当面说出来,他们只怕陛下哪日自己宣告于世,那时他们便装不了煳涂了,为了臣节,哪怕拼死,也得劝谏。 而眼下,最大胆的大臣最多也只敢如昨日那位老御史一般含沙射影地谏一谏,与皇帝之间维繫平衡。 然而即便如此,也使得明苏大动肝火,今日便将那御史夺官下狱了。 如此看来她这皇帝当的甚是霸道,刚愎自用。 可只要不提此事,她平日是很敬重大臣的。 郑宓看下来,只觉得这几年,明苏越发地像她年少时的模样了,温润少言,好读书,好钻研,为人亦平和。 「牡丹可好看?」明苏又问。 郑宓有些含煳的沉吟道:「牡丹啊……」 明苏便知她的意思了,禁不住笑起来:「我也不觉得好看,只是新奇,便令他们送去你瞧瞧。」 郑宓眼中染了一层笑,她就知是如此。 第八十七章 方才念书那内侍已极知趣地退了出去。 垂拱殿乃理政之所, 自然庄严非凡。她们二人就这般并肩坐于阶上随意地说着话,那庄严之意便就淡了几分,肃穆的氛围亦和缓下来。 「陛下似乎不高兴。」郑宓试探之意颇明显。 明苏一听便知她是听闻了御史的事, 没好气地哼唧道:「谁这般嘴碎?」 郑宓笑道:「你别管是何人说的。」 明苏心中也有数, 左不过是明申、玄过这二人。 此事她原不打算告诉阿宓的, 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眼下阿宓问了,她也不必瞒着,捋了捋衣摆, 随意道:「是个御史,一把岁数了,还不安生,给朕添不自在。」
第190页 郑宓望着她, 没说话。 明苏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明白她的意思, 带了些安慰地说道:「过几日便放了他,令他告老还乡便是了。」 她也没想着要一直关着他, 不过是杀鸡儆猴与众臣看罢了,是要大臣们明白, 今次小惩大诫,来日再有人触她的霉头,便不是能如此轻易便善了了。 郑宓听明苏这般说,便知明苏早有成算。 她一早就说过,想要安稳的日子, 明苏知晓她的心思, 不会去宣告天下。 但明苏也不愿遮遮掩掩,仿佛与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她们就如现在这般, 虽无名分,却不遮不掩,不避不闪,人人皆知她们是何关系。 等到百年后,她们还会在一座陵寝里长眠,无名却有实,也不差什么了。 郑宓想了想,一手随意地搭在明苏的膝盖上,问道:「陛下既然早有打算,为何还闷闷不乐?」 明苏眉宇舒展开,若说方才她还有些不开怀,眼下便什么郁郁都散了。 「你怎知我闷闷不乐,自你入殿,我便无一丝不悦,我分明是在笑的。」她抬眉望着郑宓,故作惊诧道。 「勿要明知故问。」郑宓横了她一眼。 明苏笑意更深,侧身靠在郑宓的肩上。 阿宓自然知晓,她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她是喜是忧,阿宓怎会不知。 她最懂她了。 「倒不是不高兴,不过是想起那御史上月才上表称颂了圣明,昨日便指桑骂槐地讽我昏庸,只觉得我这皇帝做得好坏皆凭他们一张嘴罢了。」明苏伏在郑宓的肩上不大在意地说道。 郑宓听她话语间似乎说得随意,其实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陛下是明君还是昏君,百姓说了算,国库税银说了算,边境将士说了算,这些年国富民安,边境太平,民间提起陛下,人人称颂,陛下不要在意区区御史说的话。」 郑宓一篇话,将明苏安抚得恰到好处。 明苏想了想,又忍不住笑,笑得双肩发颤。 郑宓也不知道好好说着话她为何又笑了,便推了推她。 明苏自她肩上起来,坐直了身,眼眸弯弯的,那双清润的眼睛里便好似一江落满了桃花的春水,清澈又缠绵。 「我一听你这般耐心地安慰我,想到阿宓喜欢我,心里便欢喜得很。」 郑宓又无奈又心软,她侧首望着明苏,明苏眼中有着明亮的光,似乎不论过去多少年,她每回望向她时,眼中的光芒总是那样璀璨。 「那……」郑宓沉吟,总想奖励明苏些什么,思索了会儿,她问道,「明日休沐,陛下若得空,我们出宫去走走可好?」 明苏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她们也不是头一回出宫。 偶尔在宫中闷了,明苏便会带着郑宓出宫去四处逛逛,逛得多了,京里京外风景秀美的去处,她们都去过了。 有几回还遇上了大臣,将大臣们吓得满身是汗,隔日便联名上奏君子不立围墙之下,陛下千万不可随意出宫。 若欲心存叵测之人,有分毫损伤,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明苏口上应着好,回头又不听他们的,大臣们只好退让,求陛下多带些侍卫。 这是自然的,即便他们不说,明苏也带足了侍卫。 天气热得很,明苏最是怕热,走远了兴许染上暑气,郑宓便与她在城中游玩。 城中也有好去处,譬如那相国寺,香火鼎盛,行人如织,每月初一十五,寺中便会请有德高僧开坛讲经,引来信徒无数。 她们今日便去那里,但却不是去听僧人讲经的。 高僧讲经之时,走街串巷的小贩与旅人便会聚集到相国寺外。久而久之,竟形成了庙会。 庙会很是热闹,贩卖之物也十分丰富,明苏很爱去那处游玩,时常买些文澜殿中没有的书籍,买几支雕琢拙朴却别出心裁的簪子赠与郑宓,也买些玩物带回宫去赐予明申。 今日郑宓又陪她去庙会玩,买了一盏小小的彩灯与她,明苏很喜欢,亲自提在手中,兴沖沖道:「等入了夜便点亮。」 她们玩了许多,还入相国寺尝了素斋。 直至黄昏方回宫。 不想方才还阳光灿烂,这一会儿便乌云四合,下起了暴雨,暴雨倾盆,雨伞无用。 她们行至半道,只得寻觅避雨之所。 玄过四下一看,喜道:「陛下,潜邸就在前头,正可去躲雨。」 明苏顺着他的目光朝前一看,果然前头便是信国公主府,是她当年做公主时的府邸,她转头与郑宓道:「我们去躲躲?」 郑宓心中便来了兴致:「也好……」 一行人便朝着公主府去。 陛下即位前的府邸,府中自有专人看守。 玄过上前去与那看守之人说了几句,那人立即变了脸色,忙开了门,让她们进去,又来向皇帝与太后行礼。 明苏没想到遇了场雨,却是凑巧到了她的潜邸,这几年她从未回来过,又抬头见阴云厚重,这场雨不知下到何处去,时辰却已不早了,便吩咐玄过道:「今夜在此歇一宿,明日再回宫去。」 玄过应了是,忙去安排了。 郑宓站在明苏身旁,往里头望了眼,前头的格局是寻常府邸的模样,只是格外大气一些,前院也建得十分宽阔。
第191页 明苏吩咐完,见郑宓正环顾府中格局,明苏兴致勃勃道:「我带你去里头看看。」 郑宓求之不得,明苏命人不必跟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彩灯,确定没被雨淋着,方自内侍手中接过伞,自己与郑宓并肩沿着迴廊朝里走去。 雨下得极大,屋檐下雨帘如注。 前院大气,过了那扇分隔前后院的月亮门,后头的景致便有些潦草了。 倒不是看守潜邸的人躲懒,任庭院荒废,而是明苏当年就不曾用过心,看守潜邸的人不过是令此地维持原样罢了。 她看着开得三三两两的几丛花,又看那几座摆得零落四散的假山,有些赧然,与郑宓道:「这里不好看,我没在这上头上过心,又不爱人靠近,此处常无人收拾,便成了这模样。」 她当年与郑宓分离后,哪有心思在家中景致上花功夫,她忙极了,要派人满天下地打听郑宓的消息,一有蛛丝马迹,便满心期盼地奔去探寻,她要在朝中争权夺利,要当皇帝的爪牙,要做的事很多,甚少得空。 即便偶有空闲,让她坐下喘口气,她也满心挂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郑宓,哪里顾得上身边的景致呢。 郑宓知道的,她轻轻地靠到明苏肩上,明苏便不说了,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阿宓,不打紧的,都过去了。」 她们如今过得很好,这便足够了。 郑宓紧握着明苏的手,她们再往里走,郑宓每见一景,都像是能透过时光漫长,看到曾经明苏行色匆匆地自此走过。 于是每一处潦草的景致都让她动容。 行至一处小院,院门敞着,几名内侍正从里头出来。 郑宓停住了,往里头看了看,此处倒是要比别处整齐些,花草郁郁。 虽叫雨水打湿了,也看得出是精心栽种的,那处大殿的窗前还栽了一丛青竹,青竹修长,挺拔青翠,长势极好。 郑宓已猜到这是何处了,她拉着明苏的衣袖往里走。 明苏跟在她身旁,朝里头看了眼,数年不至,倒是生疏了。 「里头也很寻常。」明苏到底是女子,要将从前的寝殿示与心爱之人,她难免羞涩。 郑宓在门前停下,看了看她以作安抚,而后推开了门。 想着那五年里,明苏每晚就是歇在这里,兴许也曾挂念她挂念得辗转难眠。 郑宓便满心动容,她走进去,便看到了床脚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 那满心的感动便打住了,郑宓有些茫然,总觉得这锁链与这寝殿很是违和,她缓缓走过去,站在锁链边上,疑惑道:「明苏,你的寝殿里怎会有此物?」 明苏大惊失色,过去这么多年,她早将此事忘了。 「这、这……」她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郑宓弯身捡起锁链,重得很,她松了手,越看越古怪,回头问道:「究竟是做什么的?」 见是躲不过了,明苏声如蚊蚋,讷讷道:「原是想锁你的。」 郑宓愣了一下,看着那一头锁在床脚的锁链,弯身寻到它的另一头,另一头包着软软的缎子,将锁链上锋利的边缘全包好了,并不伤人,只是若锁上了,怕就再也挣不开了。 明苏心虚不已,站在她身边,解释道:「我也不知这链子为何还在寝殿中。」 还是看守潜邸的人过于慎重,时常清扫各处不说,连里头的物件都维持了原样。 「那时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便想等你回来,就锁住你,不喜欢我,也不许你离开我。」 明苏说起来,自己都很是羞耻,都怨那时,她都不大清醒了,做的事自然也疯狂。 郑宓却只听出她那时的煎熬,满天下地寻一个早已死了的人,一个她以为早已不喜欢她,将她捨弃了的人,恐怕那时明苏想起她,没有丝毫甜蜜,除了担忧,便是心伤了吧。 「若是不喜欢你,又何必锁着我,何必还将我放在心里。」郑宓低低地道。 明苏抿了抿唇,不知郑宓为何这样说:「我自小就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年。」 郑宓垂下眼帘,再抬头时,眉眼间都含着温煦的笑意:「那你如今可还想锁我?」 如今自然已不需锁了。明苏有些莫名,突然,她灵光一现,飞快地看了眼床褥,床褥已铺设好了。 天色很快便黑透了,暴雨也渐渐停歇,雨后却是清凉沁人,是这夏日里难得的舒爽。 郑宓唿吸均匀,已入睡了,明苏却还醒着,她侧着身,单手拄着下巴,望着郑宓沉睡的容颜。 那锁链已解下来了,丢在床脚。 明苏想,得将锁链带入宫去才好,但阿宓必不会答应的。 明苏稍有遗憾,却未放弃,决定命玄过改日悄悄地再来一趟。 郑宓睡得很熟,明苏嘴边泛起了浅浅的笑意,她看到阿宓领口露出的一小节红绳,目色愈加轻柔下来,伸手轻轻地将红绳抽出一些,便看到悬在底下的小貔貅。 她轻柔地望着小貔貅,笑意更深了几分,俯身在郑宓唇边吻了吻,方掀开锦被下榻。 小彩灯被她放在桌上,她取了火摺子将灯点亮。 彩灯的灯面是细绢所制,十分剔透,灯芯微微地晃动,火焰跟着摇晃,映在灯面上,很是好看。 明苏看了会儿,将彩灯高高地挂了起来。 她坐回床边,躺下来,将郑宓揽在怀里,郑宓睡梦中唤了声:「明苏……」
第192页 是梦中的呓语。 明苏道了句:「我在……」 将郑宓抱得更紧了些,跟着合上了眼,与她一同坠入梦乡。 第八十八章 淑妃第一次见皇后是在入宫一个月后。 按理, 妃嫔入宫的第二日便该去拜见皇后的。 但那一月里,皇后病了, 便免了合宫上下的问安。 淑妃自母家带来的丫鬟春然很担心自家娘娘毛毛躁躁的性子若是头一回问安冲撞了皇后娘娘, 那往后在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受许多为难。 她四处托人打听皇后娘娘的喜好与忌讳, 好让自家娘娘心中有个底,到时拣皇后娘娘喜欢的话来说。 谁知,她打听了多日, 不论从膳房、花房、御花园还是别处娘娘宫中打听到的,皆众口一词, 说皇后娘娘脾性极好, 为人极为和善, 从不与人为难,请淑妃娘娘尽管放心便是。 淑妃身为一介武夫之女, 喜好骑马射箭, 秉性直来直往, 最烦人心中的弯弯绕绕,是最不适合入宫的, 谁料,她刚过十五,家中还未来得及为她想看合意的夫婿,宫中便下了一道圣旨,将她封为淑妃。 她入宫方不到一月, 便见许多当面一套, 背后一套的事,早对这皇宫禁内烦得不行,突然听闻这众口一词, 哪里相信,只觉这位皇后必是个极伪善之人,定是十分擅长行表面之事,将宫人们哄得服服贴贴,背后不定多坏呢。 她这般想着,拜见那日不顾春然在边上急得快将一块帕子拧烂了,就是不紧不慢地梳洗上妆,直至出门,已是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娘娘,不如婢子去向皇后娘娘请罪,就说娘娘您病了,晚几日再去拜见吧。」春然急道。 这时辰去岂不是明摆着与人话柄吗? 淑妃却从容自若地登上了轿撵,不耐烦道:「怕什么,她不是为人和善,脾性极好吗?怎会与我这方入宫的妃子为难。」 她这些日子在宫中待得烦透了,早已是一肚子火,总要寻个去处发泄。 到了仁明殿,问安的妃子们早已散了,淑妃入了殿门,一宫人上前与她行礼,笑道:「淑妃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后头侍弄花草,特别吩咐了您若来,便请您径直去见她。」 她言辞间和气得很,似乎全然不知淑妃的怠慢。 淑妃明面上是张牙舞爪的性子,实则很易心软,旁人待她好一分,她总能记上两分。 被这宫人和颜悦色地说了句话,淑妃还未见着皇后,自己心里便先矮了一截。 她由那宫人指引着绕过前头大殿,便看到大殿后的一片园子。 园子正中是一条鹅卵石道,沿着走,能见许多假山阁楼,草木珍奇。 淑妃出身世家大族,这些世人眼中难得一见的美景,与她而言不过尔尔,并不如何吸引人。 她跟在宫人身后往前走,走到这条鹅卵石小道的尽头,便见有一人身着浅色素衫,手中执一花锄,正亲自松土。 而边上站着一群宫人,或端茶,或捧巾,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淑妃便知,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引路的宫人与她道了声:「淑妃娘娘稍候。」便上前去了。 她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礼,而后说了句什么,淑妃便看到皇后朝这边望了过来,她们视线对上了,皇后唇边泛起一抹笑意,与她点头致意。 淑妃不知传言中皇后娘娘脾性极好是真是假,可皇后娘娘生得当真美极了,肌肤胜雪,美目盈水,她望过来时,淑妃便被她这一双好似绵绵不尽的秋水般的眼眸吸引了。 她被引到皇后身前,与她行了个礼,按说初次拜见,当行大礼的,可淑妃一时恍惚忘记了,直起身时,看到皇后惊讶的面容,方想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立着,不知该重新拜过,还是等娘娘问罪。 她紧张极了,皇后便在此时开了口,她的声音极好听,语调不疾不徐的,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正要趁这春光往地里种些兰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后竟未怪她。 她讷讷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后娘娘。」 她说完,便见皇后娘娘身后一年轻的小宫娥短促地笑了一声。 淑妃一下子红了脸。 宫人搬了座椅来,皇后娘娘便赐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处,皇后也未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点头回道:「臣妾的父亲是楚恩。」 宫人捧了水来请皇后净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觉皇后没入清水的双手都格外好看。 皇后净手更衣,方坐了下来,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赐座,淑妃不敢辞,也跟着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远,与殿中主座客座的摆放差不多。 「这一月来,可习惯?」皇后关切问道。 淑妃拧紧了眉,说:「不习惯,与家中很不一样。」 这回不止是那位小宫娥,其余宫人也都低了头掩饰笑意。 仁明殿的规矩是这后宫中最严的,可奈何众人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这般实诚的妃子,竟没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说了。 皇后抬了抬手,将众人都遣了下去,园中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宫中规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难免会闹腾些,你若不习惯,少与她们往来便是。」皇后温声道。
第193页 她将后宫治理得颇为干净,妃子、宫人皆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可人多了,还是难免纷争,也难免多争利,后宫里是很喧嚣的。 淑妃听了这话,觉得皇后说得很对,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着道:「娘娘要种兰草,臣妾与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骑马射箭,力气大得很,松松土自不在话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来便是无忧无虑的明朗。 皇后颔首道:「好……」 于是淑妃松土,皇后撒种,这小小的一块地很快便都种上了兰草。 「娘娘喜欢兰草?」 「喜欢,很喜欢。」 「那为何只栽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转头看了看别处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坛,这园子是皇后娘娘的园子,她喜欢,自可以全部都种兰草,等到兰花盛放时,岂不是心旷神怡。 皇后将最后几颗兰草种子埋入土中,听她这般说,不由地笑,而后颇为无奈:「哪就这般随心所欲了。」 淑妃没听明白:「您是皇后,自然随心所欲。」 皇后摇了摇头:「我是皇后,方不能随心所欲。」 淑妃还是不明白,皇后是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她还想问,却见有一宫人来禀,说是御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见。 皇后不得空了。 她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帕,擦了擦手,与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宫中待着无聊,可来我这儿说说话。」 淑妃道了声:「是……」 皇后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秃秃的地,那里刚洒下种子,不知何时方能长出兰草来。 春然在殿门外早等急了,见淑妃出来,忙迎上去,问长问短地关切道:「娘娘可好?皇后可是为难娘娘了?」 她去了这么久,春然都担心是不是在里头挨罚了,正想着要怎么请仁明殿的宫人入内打听呢,幸好娘娘出来了。 她摇头,嘆道:「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问道:「您不是说多半是装的吗?怎么才见一回,就说皇后好了?」 淑妃这才想起她来见皇后前想的是皇后必是伪善,故而姗姗来迟,有意怠慢。 谁知皇后一点也不生气,不生气她迟来,也不生气她未行大礼,和和气气地与她说话,还说往后无聊,可去寻她。 淑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原来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错了,皇后很好,宽仁又温柔,宫人们传得没错。」 她这般说辞,倒让春然又发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护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却只这一女,自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么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她喜欢骑马,便到处寻宝马来讨她喜欢,喜欢射箭,便亲自教她,不读诗书,也不读女则女诫,更别说学做女红了。 可这般千娇万宠,在宫外倒还好,嫁与世家子弟、侯门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压得住,谁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这千般纵容百般娇宠出来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总担心娘娘的性子会害了她。 便如眼下这般,人心隔肚皮,好坏哪儿这般容易分清。 何况是在这宫中,哪一个不是面上一个模样,背地里又一个模样。 偏偏娘娘竟这般轻信,只一面,竟就认定了皇后是好人。 春然好生发愁,可她又不好劝,她侍奉淑妃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认死理,她觉得好的,便是认定了,轻易绝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里嘆气。 接下来数月,淑妃时常往皇后宫里跑,与皇后渐渐熟悉起来。 有时皇后有空,会与她说说话,夹杂些宫中的规矩,告诉她要小心些什么,宫中有哪些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有时皇后不得闲,淑妃便自己待着。 横竖女子一入了宫,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来的岁月皆是虚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随意消磨的光阴。 「阿楚……」 淑妃听得这一声,勐地抬头,便见门边皇后正对她笑。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淑妃喜道,连忙起身跑过去,到皇后跟前草草行了一礼,便去握她的手,一碰,皇后瑟缩了一下,淑妃这才发觉,她在雪中坐了太久,手都凉了。 她忙收回手,搓了搓,放到唇边呵气,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皇后娘娘可是来看我的?」 平日里都是她去仁明殿,皇后驾临南薰殿,这却还是头一回。 皇后将怀中的小手炉递到淑妃手边:「你先暖暖。」 淑妃也没客气,接了过来。手炉果然暖,只是淑妃有些分神,想的是这暖意是炉内炭火煨出来的,还是皇后娘娘手心的温度。她一想到后者,心中便有些波动。 「好几日不见你了,你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皇后问道。 她们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院中积了厚厚的雪,几树红梅开得娇艷张扬,淑妃原是坐在院中发呆的,眼下皇后娘娘来了,自然不能再留在院中了。 她身子好,吹吹寒风不打紧,皇后娘娘可不能受寒。 「我……我在做正事。」淑妃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后似是有些惊讶,淑妃生气了:「我就不能做正事吗?」仿佛她只会胡闹一般。
第194页 皇后不由笑了笑:「阿楚自然也有正事。」 门边捲帘人掀开了门帘,皇后迈入殿,接着问:「那又是何正事,使得阿楚如此专心?」 这回淑妃不说了,她转头看窗外,脸颊已经鼓起来了。 皇后看得好笑,望向了侍立一旁的春然,春然会意,面上带着笑意,趋步上前,附到皇后耳畔将事情都讲了出来。 淑妃余光瞥见了,大急:「不许说!」 可已来不及了,淑妃看着春然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又望向皇后,眼圈发红。 皇后真是没法子,她不得不先说了她一顿:「你怎么与德妃起龃龉呢?」 「是她先讥讽我不通笔墨的!」淑妃气道。 「那你通吗?」皇后又问。 淑妃更委屈了:「不通!」 不通二字她说得掷地有声,眼圈倒比方才更红了,方才只是生气。 而眼下却是伤心了,只觉得皇后娘娘也嘲讽她不通笔墨。 皇后嘆了口气,见这人眼泪珠子都滑下来了,朝她招招手,淑妃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由着皇后取了帕子,替她将泪水擦干:「不许哭,冬日里哭,小心冻着脸。」 淑妃抿唇,不说话。 「你不通文翰,还与她比作诗,如何能赢?你应当与她比骑射才是,以你之长攻她之短,你方能稳操胜券。」 淑妃听皇后这般说,愣住了,才知自己轻率鲁莽了。可她的心神却全然被骑射二字吸引。 她情绪渐渐低落,声音亦跟着轻了下去:「我已有一年未碰骑射了。」 她在家中每日都要骑马,每日都要将箭射满靶心,可自入了宫,她便再也不曾碰过马,更不曾碰过弓了。 这宫廷之内金碧辉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里头的人也千尊万贵地仰着,受百官朝拜,受世人景仰。 可于秉性张扬,在家中自由自在惯了的淑妃而言,此处与牢笼无异。 皇后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也知她在宫中不快乐,她目色柔和下来,带着些安慰地温声道:「本宫帮你赢。」 淑妃闻言,当即忘了伤感,不太敢置信道:「您要如何帮我?」 妃嫔们宫中多半会置一小书房,为的是皇帝来时,若有读书兴致,不至于无处可去。 淑妃自入宫,那小书房便未启用过,幸而宫人勤恳,时常洒扫着,书房中的文房四宝亦添置得齐全。 皇后领着淑妃进来,命人研了墨,将纸摆开了,令淑妃纸笔书写。 笔是好笔,乃是上好狼毫所制,墨亦好墨,是专供宫中使用的松花墨,纸更是洁白剔透,带着一缕淡淡的梅香。 奈何淑妃实在不善书法。 她自小便不耐烦舞文弄墨,只读了半年蒙学,字是认得的,写也能写,但也仅只如此而已。 「写……」皇后站在一旁,淡淡道。 淑妃可怜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见皇后并无半点通融的意思,只得咬了咬下唇,提了笔,卯足了劲,想要写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停笔。 皇后看着她写的字,摇了摇头。 淑妃脑袋垂得低低的,心中已后悔了,早知不要皇后娘娘帮她赢了,她输给德妃,输了便输了。 不过丢些面子,受些气,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丢脸,她心中好生难过,好似有什么压着她,使得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来,本宫教你。」皇后握住她的手。 淑妃顿时顾不上羞愧,心跳勐然间漏了一拍。 皇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先写了一个最简单的「上」字。 这一回,字迹便秀雅多了,连风骨都出来了。 「冬至诗会,是要将拟的诗亲手写在纸上的,你得先将这一笔字练好了。」皇后站在她身后,在她耳畔说道。 淑妃胡乱地点着头,只觉皇后的气息就在她耳侧,她身上清雅的香气便在她鼻息之间。 淑妃抿紧了唇,连回头望一眼都不敢。 「至于诗……」皇后微微沉吟,「回头,我令人送几本诗集来,你通读上一遍,也就是了。」 「哦……」淑妃应着,却根本不知皇后说了什么。 接着皇后又带着她写了几字。淑妃跟着学,她写得不好,皇后也没嫌弃她,与她细细地分说要注意哪些,要留意字的骨架,要记得笔锋走势。 「莫急,慢慢练,还有大半月,必能练出来的。」皇后还鼓励她。 娘娘都这般尽心了,淑妃自然不能不用心。 她们写了一个时辰,仁明殿来了人,说是宫外郑家夫人入宫来了,还带着郑府的小孙女郑宓。 仁明殿有客,皇后自然不好再多留,但她也未急着走,又细细地嘱咐了淑妃几句,要她勿灰心,也勿懈怠。 淑妃道了是,却在皇后要走时,慌乱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么了?」皇后娘娘的脾气真的很好,她眼中含着笑意,便那般温和地望着淑妃,「可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淑妃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可她又着实想知道,便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的名字臣妾还不知,可否写与臣妾……」 女子的闺名不会挂在嘴上,更何况满宫中何人敢唿皇后娘娘之名,于是大半年了,淑妃竟也不知皇后之名。 这个容易,皇后笑睨她一眼,提了笔,在纸上落下一字。
第195页 而后将笔搁回笔架上,方道:「本宫明日再来,你可别偷懒。」 皇后一走,虽书房中还留了许多宫人侍奉着,淑妃却总觉得空了许多。 她站在书桌前,看着皇后娘娘最后留下的那字,看了许久。 「岚……」她喃喃地念着。 岚,郑岚,阿岚。 她在心中逐个地念着,每念一遍,心便热上一分。 待她回过神来,她已在边上落下一字,嫣。 楚嫣,郑岚。 她有些失神,神魂亦不知游往何处,只怔怔看着。 直至春然入内,唤了声:「娘娘?」 淑妃方幡然醒悟,她将那写了名字的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既茫然又心惊,不知自己怎么了。 第八十九章 翌日皇后娘娘果然来了, 第三日也来了,第四日第五日也都来看了看她的字,可有进益。 淑妃哪里坐得住, 让她骑马射箭, 她能在校场里跑上一整日, 让她读书写字,可把她为难坏了。 到第六日,皇后见她那一笔一画, 仍是弯弯扭扭的,一丝进益也无, 她忍不住嘆气:「我记得你几位兄长都弃武从文,走了文官的路子,怎么到了你这儿,楚侯竟半点也不管你?」 雪白的纸笺上那几笔墨黑字迹歪歪斜斜, 比新进学的蒙学童子好不了多少。 淑妃拿着笔, 闻言, 咕哝道:「我爹自己就好武艺,实在是承平日久,武将难有晋升之功,才令兄长们改习文,我不用当官,也不必谋求加官进爵,我爹自然就随了我的性子了。」 她说着话, 又写下一笔, 还不等皇后说话,她便先委屈了:「皇后娘娘,臣妾手好冷。」 外头又在下雪了, 寒意浸入殿内,点了火盆也不管用。 皇后一看,她指节果真冻红了,便将自己的手捂子给了她:「你先暖暖。」 淑妃欢快地接了过来。 手捂子里暖融融的,是皇后娘娘方才捂暖的。淑妃正要令人去奉茶来,便见皇后执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一边思索一边写,而后与淑妃说道:「字帖你临得不好,不如就临我的字,我是随我父亲学的字,大概更合你的脾性。」 淑妃原来临的是卫夫人贴,卫夫人的字自然是好,但略微拘于娴雅婉丽了。 郑太傅为人洒脱,虽身在朝堂,却也不乏江湖中的悠然不羁。 皇后随他习字,也学到了几分风骨,应当更对淑妃的脾性。 淑妃看不出什么风骨不风骨,但她站在边上看,却觉皇后写的,果然让她看着更顺眼,更喜欢。 「还是娘娘写得好。」她在边上高兴道。 皇后一面写,一面训她:「我哪里及得上卫夫人,她是书法大家,书圣都得跟她学字。你啊,偶尔也要看看书……」 她絮絮叨叨的,若是旁人,淑妃必早烦了,可是皇后娘娘说的话,她不止不烦,还很爱听:「我就是觉得娘娘写得好啊,卫夫人是不是书法大家,我都觉得皇后娘娘写得最好。」 「说好话也没用,也得练。」皇后没好气道。 她挑拣了诗词中常用的字写下来,让淑妃先练着,又与她道:「你好好学,诗会上赢了,我必嘉奖与你。」 淑妃不大在意赢不赢,但一听皇后有奖励,她便一下子有了好好学的劲头。 接下去数日,她旁的什么都不做,埋头写字背诗,看得皇后好生欣慰。 皇后不比淑妃,日日都闲得很,有时不得空便不来了,淑妃等到天黑都不见她来,干脆自己去了仁明殿。 她拿着诗集在背,翻到中间有一张竹片削出来的书籤,书籤上有淡淡的香气,与皇后身上的是一样的。 淑妃将书籤捏在手里,不由地晃了神,她抬头问:「皇后娘娘,这本诗集是您读过的吗?」 皇后正在看底下呈上的帐本,闻言,朝她手里望了眼,便又低头看那帐本,口中徐徐道:「是我年幼学诗时读的。」 淑妃便在心中嘆了口气,这般佶屈聱牙的诗句,她这么大了都念不熟,皇后娘娘居然年幼时便通读过了。 她抬头,看到那书架上一本本放得满满的书籍,心里想着,那都是皇后娘娘读过的书吗?所以娘娘才这般温文尔雅,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她突然对那些庞大的,从前从未正眼看过的卷帙浩繁产生了极大兴趣。 也许她学了这些,与娘娘说话时,便不那么无知幼稚了吧。 正想的入神,皇后走过来了,抽起书案上一张花笺,捲成卷,在淑妃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淑妃回神,抱着头,委屈道:「皇后娘娘,再敲就更傻了。」 皇后板着脸望着她。 淑妃一点也不怕她,伸手拉着皇后的衣袖,沮丧道:「便是我真将这诗集全背下来了,也不会作诗啊。」 「你先背着,到时就知道了。」皇后说道。 淑妃觉得她像哄孩子般敷衍她,更不高兴了。 皇后没法子了,令人备了盏牛乳茶上来,亲自端到淑妃手边,与她道:「乖,听话。」 顿时,淑妃便顾不上作诗不作诗了,她只听皇后娘娘,娘娘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如此,到了冬至诗会,淑妃算是将字练得能看了,诗集也背了一整本,而后,她果真赢了。
第196页 皇后是诗会的裁判,出题后,她走到淑妃身边,弯下身,好似在看她写了什么诗句,实则在她耳畔将作的诗念给了她。 淑妃这才知晓,原来皇后娘娘让她背诗句,是为了让她熟悉格律,以免在她念时,将诗句听岔了。 皇后是诗文大家,她亲自作的诗,自然冠绝这小小的后宫,魁首则毫无意外地落入淑妃囊中。 淑妃在德妃面前长了脸,心情大好,回去一路面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还轻轻抱怨:「皇后娘娘,您是出题的,早些将题透与我,将诗句让我背熟,我便不必被那一本的诗集了。」 皇后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若早早将诗句与你,你在德妃面前可演得像。」 只怕早就张牙舞爪地将爪子亮出来让德妃生疑了,哪儿还维持得住那担忧忐忑的模样。 淑妃听出来了,娘娘是说她心思浅。她傻傻地笑了笑,也没生气,忽然想起一事,她眼睛一亮,欢喜道:「娘娘……」 皇后望向她。 淑妃将手一摊:「臣妾的嘉奖呢?」 原来是惦记这个,皇后笑了笑:「明日你在南薰殿等着,我来接你。」 因这句话,淑妃一夜没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卯时便起了榻,在门边等皇后来。 春然不住地劝:「哪有这样早的,外头冷,娘娘回殿中等吧。」 淑妃不肯,她直等了一个时辰,等到辰时,皇后方至。 见她懂的鼻子都红了,皇后说了句:「怎就这般急躁。」 将手中的暖炉给了她,让她上了凤辇,又用自己的手给她捂了捂冻得冰冷的脸颊。 一路上淑妃都在问:「皇后娘娘,我们去何处?是要出宫吗?」 想想出宫怕是不可能,她又问:「是宫中哪处有好景致要带臣妾去赏景吗?」 皇后一路闭目养神,没理会她的聒噪。淑妃却觉得自己猜中了,必是去赏景的。 她入宫大半年,宫中各处都去过啦,可是与皇后娘娘同去显然是不同的,淑妃已开始期待了。 等到了地方,凤辇便停了。 随行的宦官掀开门帘,淑妃先行出辇,看到眼前这一片空阔,她便呆住了。 「皇后娘娘……」她低声唤道,眼睛里的光芒渐渐耀眼。 这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校场,校场显然被清过了,只余下几名内侍。 边上停了一匹健硕的白马,正低头吃宦官餵它的草料,那头的高架上还摆了一张弓,弓旁放了一壶箭。 这便是皇后为她准备的嘉奖! 「喜欢吗?」皇后问道。 淑妃用力地点头,她话都顾不上说了,只顾着点头。 她跃跃欲试,又忍住了,回头望向皇后,等她准许。 「去吧……」皇后笑道。 淑妃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自宦官手中接过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她的动作极为流畅,坐在马上,娴熟地抚摸马儿的鬃毛安抚它,马儿很快便平静下来,淑妃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顷刻间,白马飞奔,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风采绝伦。 皇后远远看着,倏尔一笑,眉眼温柔。 「该给她备身骑装的,疏忽了。」 她身旁的女官望着淑妃飞驰的身影,笑道:「若不是娘娘护持,只怕诗会上输了,德妃娘娘必会大做文章,淑妃娘娘得好一阵抬不起头来。」 「她那性子,若受了这气,岂不是怄死了。」皇后笑道。 「娘娘还向陛下求了这恩典,借了校场一整日。」女官又道,「您待淑妃娘娘真好。」 皇后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浮现怜悯:「我只觉得她这般张扬热烈,却要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很可怜。」 女官便不敢再说了。 淑妃骑着马飞奔过来,欢唿着朝皇后挥手。皇后也抬手朝她摇了摇。 这是淑妃入宫来最快活的一日,她骑在马上,绕着这宽阔的校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不够。 她喜欢在马上迎风疾跑的感觉,像是飞起来了,喜欢唿啸而过的冷风,喜欢腾跃而起那凌空的快乐。 她更喜欢每每望向那处,皇后注视她的模样。 那日,她在校场待了多久,皇后便陪了她多久。 她此生此世都忘不了皇后娘娘站在风中注视她的眼神。 此后许多年,她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都觉欢喜,而欢喜过后便是日復一日无休无止的痛彻心扉。 那日夜里皇后便病倒了。 她在风中站了太久受了寒。 淑妃匆匆赶到时,皇帝刚离开,她在宫娥引路下入了皇后寝殿,走到门口便闻里头皇后贴身的女官在说话。 「娘娘往后可得留心,万不可再受寒了。您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得千万保重身子才是。」 孩子……淑妃足下一顿,她年不满十六,从未想过孩子的事。 皇后娘娘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引路的宫娥见她停下,有些疑惑,唤了声:「淑妃娘娘?」 里头便听见了。 「阿楚……」皇后的声音传来。 淑妃忙朝里走去。 皇后躺在榻上,身后垫着高高的迎枕靠着,她手中端着白玉盏,盏中有药,还满噹噹的,药味瀰漫开来,布满了整座寝殿。 「皇后娘娘。」淑妃在榻前福了福身。
第197页 「不必多礼,过来坐。」 宫娥去端了一绣墩来,淑妃却径直坐到了榻边。 皇后往里靠了靠:「你坐得这样近,过了病气怎么办?」 淑妃低声道:「臣妾身子康健,不打紧的。」 她已知必是因为陪她去校场骑马,皇后方会染上风寒的。 校场宽阔,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较别处都冷得多。 她那时太高兴,竟就忘了皇后身子弱。 淑妃满心愧疚,她望了眼皇后手中的白玉盏,低声问:「皇后娘娘不用药吗?」 汤药的热气都散了,应当已经凉透了。 皇后闻言,望着汤药蹙了蹙眉。 边上女官见状道:「我们娘娘最怕苦,可您病了,这药不喝可不行。」 皇后娘娘怕苦吗?淑妃听着,不知怎么,心里头像是有块地方软软地陷了下去。 她看到边上有一玉盘,装了蜜饯,便双手捧了起来,碰到皇后面前:「娘娘快用药吧,用完了药吃点甜的。」 二人在边上劝着,皇后无法,只得端着药,一饮而尽。 玉盏空了,皇后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淑妃忙 拈起一颗蜜饯送到皇后唇边,皇后轻轻咬住蜜饯,嘴唇碰到了淑妃的指尖,只片刻,却让淑妃的指尖好似着了火般滚烫。 女官捧着空盏退了下去。 淑妃一手抚着自己的指尖,心下有些茫然,又有些慌了。 「怎么不说话?」皇后温声问道。 淑妃回过神,歉然道:「都怨我,若不是我非要骑马,您也不会着凉。」 皇后一愣,随即莞尔:「本宫虽着了凉,见你在马上英姿飒爽的飞驰,心中却很高兴,为这一点高兴受凉很值得。」 她没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客套话,却说她甘之如饴,淑妃一时哑然,心却是滚烫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道:「我今夜不走了,我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娘娘。」 皇后没赶她,却见她仍旧低落,想起什么,笑道:「险些忘了。」 她唤了宫人来,吩咐道:「将那壶酒取来。」 淑妃疑惑。 宫人很快便端着酒壶来了,还取了两个小酒盏。酒盏是玉质的,皇后喜好玉,尤其白玉,殿中器皿多半皆用玉。 她亲自斟了酒,将其中一盏递与淑妃:「尝尝……」 淑妃接过,抿了一口,容色渐渐舒展,她欣喜道:「是兰花酿。」 皇后含着笑意,点了点头。 是她们一同酿的兰花酿。 她们初见那日,一同种了一片兰草,至夏日兰花盛放,她们一同赏花。 而后花败了,淑妃与皇后又一同将落败的花收起来,添上蜜,酿成了酒,就埋在仁明殿的那株青松下。 而今大雪纷飞,酒成,皇后将酒起了出来,烫上一壶,与淑妃共饮。 淑妃好酒,家中时常与兄长们一同饮酒,寻常不醉。 可今日,只抿了一口,就着皇后柔美的容颜温婉的笑,她却觉神魂颠倒,仿佛便就此醉了。 她除了鞋袜,爬上榻,伏在皇后膝上,皇后见她脸颊红红的,以为她不善饮酒,只一盏就竟醉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抚摸淑妃柔软的额发。 淑妃望着她,醉意迷濛:「皇后娘娘,我喜欢芍药,明年春日,臣妾还陪您种花,您分一半地种上芍药可好?」 「好……」皇后答允了她。 之后到了春日,皇后果然准备芍药种子,那一片地,一半种兰草,一半种芍药,待到花开,一半清雅,一半绝艷,竟说不出来的和谐。 及至花败,仍是酿酒。 淑妃酒量惊人,其他酒百杯不醉,可若是皇后亲手娘的兰花酿,区区一盏便足以使她酩酊大醉数十载。 她也不知何时动的心,又是何时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仿佛恍然间这人就在她心里。 到了第三年的漫天大雪纷飞时,她情难自抑,倾身吻了她。 皇后容色大变,过了半晌方道:「淑妃自重。」 寥寥四字,便令她遍体鳞伤,她不敢再去见她,纵是偶然路上见了也不敢与她对视。 往日情分全断。 直到又过一年冬日,仁明殿送了一坛兰花酿来,她饮了一盏,泣不成声,那日她借酒意去了仁明殿,便见那园子里花都开败了,却仍看得出,一半兰草,一半芍药。 皇后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淑妃拉着她的手,逼问她心中可曾有过她。 她步步紧逼,皇后紧闭了眼,不愿开口。 淑妃从未那般绝望,她望着她,低声道:「我有身孕了。」 皇后愣住了,她低头望向她的小腹,缓缓地抬手,手心贴在她的小腹上。淑妃感觉得到,她的手在颤。 她想起与皇后初见那日,皇后说的那句「难以随心所欲」。 她如今明白了,不只是皇后,这后宫中人人都难随心所欲。 「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让她唤你母后,你愿不愿意疼她?」淑妃几近哀求地问道。 皇后抽回了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明苏降生,淑妃又问了她一遍:「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的孩子,可好?」 她仍是沉默。 淑妃手足无措,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皇后对她大抵是真的从未动过心,否则何以一字软话都不肯给。
第198页 她带着明苏长大,比往日更避着皇后,她不去请安,每每遇见,她都远远地避开,她想,再不相见,或许更好。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兰花酿,想起校场,想起纸笺上那人亲手写下的字,想起诗会上,她凑到她耳边,帮她作弊,想起她用了药,眉头紧皱,那样端庄的一个人,竟是怕苦,想起许许多多,想得日日夜夜都撕裂心扉。 直到那一日,她带着明苏在御花园里玩,错眼不见,明苏就跑远了。 她追过去,便见转角处,明苏站在皇后身前。 皇后蹲下来,柔声问她:「你是明苏吗?」 明苏那年三岁,口齿已很清晰了,她并不怕皇后,望着她,点了点头。 「你母妃哪里去了?」皇后又问。 明苏依然没说话。 皇后并不见怪,她替明苏理了理衣裳,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唤了名眼生的宫娥上前,吩咐道: 「带公主去寻淑妃。」 宫娥福身道是,牵了明苏的手,就要走。 皇后道了声:「慢着……」 二人又停下。 皇后走到明苏身前,细细地看了看她,伸手抱住她,抱了许久方松开。 而后温声道:「明苏要乖,要孝顺你母妃,明白吗?」 明苏点了点头,她笑着道:「母妃说,明苏也要孝顺母后,就像孝顺她一样,你是我母后吗?」 皇后点头,她没说话了,淑妃躲在一丛茂密的树后,看不清她的容色。 直到回了南薰殿,明苏道:「母妃,母后好像哭了。」 淑妃勉强弯了唇角,问:「为什么这么说,她掉眼泪了吗?」 明苏摇了摇头:「没有掉眼泪,可是明苏觉得母后很伤心,母后的心在哭。」 淑妃抱住了明苏,伏在她稚嫩的肩上,泪水很快将她的衣衫浸湿。 她知道的,这些年,她不守规矩,不与外界往来,却仍过得安安稳稳的,无人敢对她有一丝不敬,全是皇后在支应,是她替她挡下外面的纷纷扰扰,让她过安稳的日子。 淑妃依然忍不住去想她是否有情,可又不敢去想。 过了几日,她将明苏送去了仁明殿,对明苏说:「母后的学问很深,明苏跟着母后念书可好?」 明苏很乖,她的话,她从无违背,她点头,又笑,奶声奶气道:「母妃学问也很深。」 淑妃摇头:「母妃只懂皮毛。」 「可是母妃每日都看书。」 「母妃看的书都是母后看过的。母妃想跟着她,可是永远跟不上。」 明苏似懂非懂。 自那日起,她白日在仁明殿,傍晚,淑妃便来接她回去。 她从来不入仁明殿,只站在外头,便如皇后送明苏,从来不送出门,只在门内。 她们仍未再见,却开始一同抚养一个孩子。 淑妃偶尔会想,要什么时候才能得皇后娘娘一句允诺的,她会认为明苏是她的孩子吗。 她总想着此事,但觉得她只怕永远都得不到皇后的只言片语。 谁知那日却突然降临。 皇后危难之际,令人送来那纸书信,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保重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她终于给了她这句她心心念念想要的话。 而自那之后,她们便阴阳两隔。 宫中朝中全变了,仁明殿上了锁,这世间一切都变了。 直到五年后,皇帝再立新后,淑妃早早地去了仁明殿,她看着那殿中熟悉的一景一物,近乎贪婪地看,那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请安散后,她去了后园,便见园中芍药与兰草相依而立,一如往昔。 她仿佛看到当年,皇后便站在此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嘆息着道:「我是皇后,方不能随心所欲。」 她又仿佛听见耳边,那人轻柔道:「阿嫣,你可明白了?我心中有你。」 淑妃不知自己是怎么挨过那一年又一年的,她与这世间实在没有留恋了。 起初锁住她的,是皇后的那句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如何才是照看好了,她总想着这句话。 后来明苏登基,和那位太后相爱,她们定下终身,不再避讳,渐渐地。 除了名分,她们什么都有了,宫中众人渐渐改口,不再称太后,只称娘娘,而后连朝中大臣也如此般改口。 世间默认了她们相配。 如此,便该算是照看好了吧。淑妃去了仁明殿,在那一株松树下挖出一坛兰花酿。 这是最后一坛,是阿岚当年埋在树下,还未来得及起出来的。 埋了十余年了,已称得上陈酿。 只是,不知那人不在眼前,她一人独饮,这一回能让她醉几载。 她抱着酒罈入殿,将宫人都留在了殿外,她留了书信在南薰殿,明苏看过,不会为难这些宫人。 她走入寝殿,就在当年她伏着皇后娘娘膝头的地方,用白玉盏为自己斟了一盏酒,往酒中添了带来的药。 意识模煳前,她仿佛看到了那人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嘆息。 皇后娘娘。她轻声唤道。 那人容色温婉,目光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髮,一如当年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全文完结了。
第199页 这篇文写了好久,谢谢各位的包容。 不过虽然写了很久,但每次写完结都很惆怅,总觉得一篇文如果能永远都写不完就好了。 可惜,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见总还是要说。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