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夜行》 楔子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狐狸 录入:暗喵 「……头?」 洞里有个声音低声惊呼。 微微透着橙光的洞穴里,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不寻常地延伸。更加怪异的是,这两个影子周围堆着无数个凹凸不平的圆扁石块,完全看不出橙光从何而来。 「没错,把你饲主的头带来。」长影子吃力地说道。 似乎不再惊讶的短影子,简短地答道: 「办不到,因为我没有饲主。」 长影子轻轻摇头,仿佛在说:「那可不行。」 「……我非得带头来当礼物才可以吗?」 他两手空空就来拜访,是有些懊恼,但也万万没想到,竟然要用人头来当供品。不这么做不行,可是他实在办不到。 「要是没有饲主,就随便找个可以轻易取下人头的人当主人吧。」 「我才不想当人的宠物呢……我也是有自尊的。」 长影子笑着说:「你的自尊根本不重要。」 「你要是想立志做大事,那就更不重要了。」 他的口气一派稀松平常,好像只是说着不重要的闲话。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他声音不大,却直通你脑子深处。 短影子不由得有些畏缩,说:「你说的或许没错,但……」 长影子无视他的迟疑,要他尽可能为那个人效劳。语毕,长影子起身,而影子也变得更加巨大。 「尽可能和对方建立感情——感情要好到你会犹豫要不要取他人头的地步。」 比自己大了几倍的长影子,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短影子口中念着「带头来」几个字,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对,带头来。」 对方重复了他的话,没有丝毫瞧不起他的嘲弄。为了缓和咚咚作响的心跳,短影子刻意放低声音缓缓问道: 「带头来……然后要做什么?」 长影子的喉咙深处响起一阵格格声——这只年长的猫又,轻轻拿起身旁一个凹凸不平的石块,当成球一样翻转之后,上面出现一对原本盛着眼睛的弓形凹槽。 「我和你一起,吃掉。」 长影子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上那个凹凸不平的石块…… 「……就像这样,懂吧。」 仔细一看。 (啊!) 那是一个——人类的头骨。 第一章 迷路的妖怪 「要撞到了要撞到了要撞到了……咦?」 小春战战兢兢地放下死命护住头的双手,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草皮修剪得漂亮整齐的雅致院子里。院子与狭长的房舍围着跟他一般高的木栅栏,左右全都是连绵不绝的长屋。在鸦雀无声的一片黑暗中,小春一时呆住阖不拢嘴。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 「痛痛痛痛痛……」 小春马上发现这不是梦,还用不着捏自己的脸,屁股就突然发疼。而且不是阵阵抽痛这么简单,而是从尾椎一直痛到骨髓里。小春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真是倒霉到底了……呃,屁股倒是着地了。」 发现自己竟然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碎碎念,小春难为情地脸红,但随即又脸色发青。小春的脑子里清楚浮现了屁股发疼的原因,也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 静默漆黑一片——但是跟现在不同,那时候小春找不到「大家」在哪,焦急不已。 一阵地震般的激烈晃动突如其来,他被抛了起来,接着又像有人伸手扯着他的后领,小春整个人往后一跌。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小春眼中见到的景象,是灰蒙蒙、如抓痕般向四面八方散开的花纹。一瞬间,他的视野猛然开阔,身体却被飓风包覆。强风劲吹头发倒竖,耳朵里也轰隆作响,因为受到惊吓嘴巴大开,差点就被可怕的风压撕裂。 小春双手并用,好不容易才把嘴巴闭上,原本模糊晦涩的四周,渐渐呈现出该有的轮廓。刚开始只见一片灰蒙蒙,也渐渐出现苍翠的林木、焦茶色的大地与房舍屋顶,以及靛蓝的河川与海水。接着靛蓝又变成了带着白色的蓝,看起来凹下去的地方,就像被利刃割过的伤口肿起来般凸起;混沌的景致也惊人地变得井然有序。小春眼前冒出了日本桥、爱宕山(注1)、神田明神(注2)、新吉原(注3)……下方这片大地,正是江户城——前几年才刚改名为东京。 但是小春根本分不清这是哪里。一来是他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整个江户城,二来他现在根本没空怀念许久不见的街景。即便如此,小春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在视野右上角的一块砖红——许多小房舍聚集的那一带,一道不起眼光线,闪闪发亮像在打什么暗号似的。 (那个是……) 小春定神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却完全来不及。那道光一出现,下跌的速度就变得飞快,许多景物在眼前闪过。桥、河岸、大型寺庙,以及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花街柳巷;城里的人家则是一片漆黑,无人点灯。不过,有如遥远的星星般闪亮的那道光芒,还是紧紧抓住小春的目光。小春的身体就像被那道光吸引,急遽跌向那个方向。下坠的势头愈来愈猛,不多久小春就要直直掉在屋顶上了。此时他才想到…… (……这样下去会撞上屋顶!) 这时才感到大难临头的小春,就怕头下脚上冲撞屋顶,死命挣扎扭转身体。快落地前,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抱着头在空中转了半圈。接着…… ——————————————————————咚隆。 发出好大声响的小春,就这样平安地一屁股跌坐在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子里了。 「……对,我是从那里跌下来的。」 想起跌落的过程,小春一脸茫然。 「痛痛痛痛痛……」 屁股的疼痛把小春拉回现实。好在是屁股着地,痛归痛却没受伤,不过还是痛啊,痛得不得了。就在小春泪眼汪汪,一点也不坚强地揉着屁股时…… 「那、那个……不好意思。刚刚好像听到一阵巨响……似乎是从府上的院子里传来的。」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低声询问。是附近住户察觉到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跑来查看吗?小春在长屋背面的小院子里,声音则是从屋子门口的方向传来。两手还放在屁股上的小春,连忙架起迎战的姿势,这模样怎么看都很可笑。 「没事……我想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最近不是人心惶惶吗?就是附近谣传的……把、把小孩抓走的……!」 「不……不!假、假如没什么事,那就好……」 确实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但只听到女子的声音。而且,女子连问了两三句,另一人却几乎没有回答。那个人是生气了才不回话的吗?女子的声音像是遭到斥责而退却一般,渐渐变小了。连小春这个顺风耳都听不清楚。 「这样呀……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晚安。」 可怜兮兮地道别后,女子似乎就回去了。沙沙的脚步声,在小春背后巷子里的长屋门前停住,留下一声细小的叹息。另一个人的气息还在原地,但没多久就动了起来。虽然还没走进视线范围内,小春依旧明白他正步步逼近。先前那个女子至少跟小春中间还隔了道栅栏,人则是笔直走来。平常的小春早就逃之天天了,但不巧的是,糟糕的屁股让他动弹不得。 小春正想用手臂把身体撑起,试图离开时,却喀一声扭到手,他不小心喊出声: 「好痛啊!」 刚好被逮个正着,长长的身影来到附近。 「……你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做什么?」 坐着不动的小春躲在杏树巨大树荫下看不到对方,那人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先前听到女子声音中的怯懦,还以为那人的声音一定强势又粗暴,没想到如此低沉平稳,仿佛和风徐徐吹过。屁股明明痛得要命,却不知为什么出神想到这些去了。 不过…… 「哇啊!」 眼前突然冒出的那张脸,绝对跟亲切两个字沾不上一点边,小春一下忘了身上的疼痛,还坐着就直接往后退。不晓得是否为了防身,男子睡衣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刀。但让小春害怕的并不是短刀,短刀不过是用来切肉的金属器具,没什么好怕的。可是…… 那人背对月光,脸色惨白。滑顺墨色的头发散乱披挂在一张小脸上,瞳孔的颜色和小春不久前身处的一样漆黑,眼神比那里的同伴还要傲慢。嘴唇细薄,鲜红得好像刚舔过血一样——这么可怕的长相,与任何妖魔鬼怪相比都丝毫不逊色。 「吓……」迫于男子散发的危险氛围,「吓死我了」小春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连忙闭嘴。 「这……这个时辰,你在这里做什么?」小春突然目露凶光,声音低沉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男子全无笑意,满脸怀疑挑着眉,表情依然严厉。 「那是我要问你的话吧……你这孩子真怪。啊……你是外国人吗?头发和衣服都怪里怪气的,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顺手抓住小春夜色一般的和服下摆。 「我、我哪里奇怪了……我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好吗?」 在男子看来,少年全身上下无处不奇怪。眼前这个少年,眼睛滴溜溜转着,不过十来岁的可爱模样,但芒草色的长发及肩,间或夹杂着红褐与黑色,如色泽变幻的兽毛般奇特。少年身穿的和服,衣摆十分宽松,平常可见不到这种装扮,也不是近来街上常见的洋服。明明只是个小孩,和服布料却比男子穿的还要上等许多。 「如果你不是外国人,那究竟是从哪来的?」男子狐疑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 这孩子等不及般地挺起小小的胸膛,但面貌凶恶的男子全无头绪,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小春嘟着嘴,像是说「应该一看就懂吧」,男子却面无表情低头注视着小春,眼睛眨都没眨。 「……」 「……」 像漏拍般沉默了一会儿。先表现出不耐烦的是小春。 「……呃,咳。」 打算以咳嗽含混过去的小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挺起胸膛道: 「我是百鬼夜行不可或缺的……鬼!」 男子看看前后左右,意兴阑珊地摸着胡须没剃干净的下巴说: 「什么百鬼夜行,明明就只有你一鬼不是吗?」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男子一针见血让小春哑口无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当时,小春处于曙光乍现般的微亮环境中。不只他一个,还有轮入道(注4)、青女房(注5)、大太法师(注6)、濑户大将(注7)等诸多妖怪全都排成一列,络绎不绝地缓步往前走——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小春的前后都是魑魅魍魉,众多妖怪齐聚,除了在某些地方要保持肃穆安静,其他时候都是热闹地向前走。寄宿于乐器上的付丧神(注8),自动弹奏出愉快美妙的音乐。轻快的旋律不论在谁听来都十分舒畅,不停前行的妖怪也因此格外有劲。名为百手的妖怪提着灯笼,点点光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平常一点都不稀奇的灯笼,此刻却觉得…… (啊,我在夜行。) 小春雀跃不已,觉得自己出人头地了,十经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像每个第一次参加百鬼夜行的妖怪一样,小春心情激动地走着。夜行道没有所谓的地面,妖怪既不是浮在天上也不是在飞行,只是一直走在没有地面的路上。即便如此,获选参加夜行的妖怪,还是能够井然前进,不会迷路。 就在妖怪顺利前进的夜行道上,小春突然停下脚步。 「喂,不要突然停下来啦,后面的都撞上来了啦!害我的头都掉了。」 小春没有把飞头蛮(注9)的抱怨听进去,还是呆呆站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左右了他的心,令他动弹不得。那是一种身体中央再往上一些那里被揪住的感觉。 (究竟是谁干的?) 小春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平常爱作怪的妖怪,带着责难的眼神往后看,想警告跟在后面的妖怪不要拉袖子以外的地方时,这才发现一直拉着自己的袖子、比自己矮小的小毛头,竟然消失了。不只如此,刚刚抱怨小春的飞头蛮也不见踪影。连走在前面的狐妖、身旁的狸妖与濡女(注10),还有滑瓢(注11),也全都不见了。 再回头看,轮入道与小豆洗(注12)也都消失无踪。不论是附近还是远方,都找不到一妖怪的影子。而且,身旁也陷入一片黑暗。不久前还在的一整片微弱灯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春心想,提着灯笼的百手有一百只手那么多,至少能找得到一个灯笼吧?但他眯着眼望了半天,除了视野变小其他什么也没有。别说灯笼,才短短的光景,妖怪全都消失得一个也不剩。 (……不会吧。)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小春独自站在那里摇了摇头。或许大家只是躲在巨大的涂壁(注13)背后,在不远处偷笑吧?大家都是妖怪,一定是心血来潮对我恶作剧吧?一定是这样的,我只是被骗了而已。小春强迫自己点点头,出声喊道: 「喂—妖怪吓妖怪是怎样啦。」 「你们这群笨蛋。」小春笑着说。但是全无回应,连琴古主(注14)或三味长老(注15)弹奏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周遭一片寂静。 「……你们这样大费周章也没用啦!我不知道你们是想搞些余兴节目还是怎样,我才不会被这点小事吓到!」 再怎么虚张声势,装作一副大妖怪的样子,小春还是听不见同伴的声音或喧闹的脚步声。唯一的声音,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但随着自己渐渐失去血色,小春连心跳声都听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耳朵又失灵般传不进一丝声响,这广阔的空间里,只有自己——这是小春第一次感受到「无」的状态。 他正心想「不会吧」,脸色发青的时候,脚下突然剧烈晃动,小春连站直都没办法。一瞬间以为是地震,但没有地面的夜行路,怎么可能地震?他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被抛到空中,不听使唤。 他拼命大喊:「有谁……在吗?拜托赶快出来啊!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认了,都是我的错!」还是没有一丝回应。震动愈来愈剧烈,小春奋力抵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觉得身体浮在空中,接着好像谁在后面拉着他似地,头下脚上地摔落。 「……然后,你就掉到这里来了?」 面对询问的男子,小春交代完经历,用力地点点头。 自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五年。「明治」这个一开始听不惯的新年号,或是新生活,大家都已习以为常。这个时代,火车才刚出现,人力车早已成为人们的代步工具。不久之前,和尚开始吃肉娶妻,街上也零星出现身穿洋服的人。在已开化的都市横滨一带,设置了在夜晚依旧明亮的街灯。男人的发髻以及武士刀,都成为旧时代的象征。再过不久,银座就会盖起一栋栋红砖建筑。这番景象,就像江户被施了什么西洋魔法一样。 (开化、开化、开化) 虽然没听过谁在大声嚷嚷着文明开化,但曾几何时,开化一词早已进入住民的生活,以及随处可见的日常景象当中。几百年来身为江户人的骄傲从未消失,但是开化后,世间呈现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风貌。在新旧并存的年代里,妖怪的传说依然时有所闻。不过开化后,封闭的妖怪面对开放的人间,想必会觉得抬不起头来吧。再怎么厉害的妖怪,在人类面前现身,还是要忌惮三分,唯独小春毫不在意,在男子眼前大刺刺讲着百鬼夜行的种种。那副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人类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默默听着的男子,缓缓问道。 自称妖怪的少年嘟着嘴,喃喃答道: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 小春以为男子凶恶的面孔会愤怒而变得更可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男子只回了句「这样呀」就不再追究。男子这么干脆,反倒让小春有些扫兴,端详起这个男人。面对自称妖怪的小春,他不害怕,也没有不舒服。如果他面露喜色就更奇怪了,不过男子异常平静,仿佛丝毫不感兴趣。脸上还是戴着那副铁面具。 (……有啦!) 小春目不转睛看着男子,一副想到什么鬼主意般的表情,咧着嘴笑,嘴脸坏得不像个孩子。 「你是何方神圣?」 「你问我是何方神圣?我是你擅自掉进这院子的主人。」 男子说,自己名叫喜藏。但小春要问的不是这个,他探身盯着喜藏的脸,态度比先前更不客气些。 「我是问你,你是什么妖怪——你是化成人形过日子对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瞧瞧你那副德性,一下就穿帮了啦!」 小春指着自己说:「你要跟我一样变得这么像才行。」 「我是人类。」 「骗人!」小春神情扭曲地笑道:「哪有人类长得像你这么凶恶?我知道了,你是天狗对吧?」 我记得曾经看过这种眼神凶狠、臭脸的家伙。小春一副无所不知地颔首。喜藏眯着眼,刻意地深深叹了口气。 「你才在骗人吧?哪来的小鬼,三更半夜的还装成妖怪的样子,太无聊了吧!我本来以为有人陪着你胡闹,但似乎没有……我看把你交给逻卒好了。」 所谓的逻卒,是明治四年开始在东京实行的警察制度。 喜藏转身,就向通往后巷的木门走去。 「等、等一下!哪有人把妖怪送到番屋(注16)去的啦!」 少年连忙拉住喜藏的袖子,但喜藏只是轻拍他的头。 「喂,谁要你可怜啊!我可没疯!」 喜藏一僵,手还放在大喊「我是妖怪!」的小春头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春的头发直竖,看上去是硬的,没想到跟猫毛一样柔顺。在刺猬般的发型下,喜藏清楚感觉到,有个不该存在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说: 「……看你挺可怜的,只要你老实说,我就送你回家。最近,这附近发生不少把小孩子掳走的事件。」 不像小春,喜藏心里就算有些不安,仍不动声色,迅速收回双手。 「我就说我很正常,一点也不可怜!小孩是我同伴抓走的!你要我讲几次,我是……」 (哼……可恶。) 看他一脸不信自己的表情,小春不再拉着袖子。 「妖怪就在你眼前,你还不信吗?」 小春抱胸,摆出凶巴巴的样子,但圆滚滚的脸蛋与纤细的四肢,一点气势也没有。这个一号表情的男人,真是个缺乏想像力的家伙啊,小春露出轻蔑的笑容。喜藏看了,忍不住拧着小春的耳朵。 「……好痛啊,不要拉我耳朵啦,我要作怪罗!」 喜藏没用多大力气,小春却挣脱不开,只能无力挣扎。这样子让喜藏有些意外,放开了手。 「你现在要回去那个什么百鬼夜行吗?」 这么问,并非相信少年说的鬼话,而是这么做,或许他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春答道:「回得去的话,我当然要回去!」 少年怒发冲冠。 「那就快回去!一直待在我家,太麻烦了。」 喜藏挥手想把他赶出去,不过只让他闭嘴而已。他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动如山。过一会儿,才不甘愿地咕哝道:「……想回也回不去了。」 「那应该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我们走的是夜行路,到底在哪一带,我根本搞不清楚,夜行的终点也不知道在哪,更不晓得要去哪里才能和大家会合。」 喜藏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词穷。并不是因为这个自称是妖怪的少年所说的泄气话,或是泄气的模样。 「……!」 而是这孩子眼中闪耀的蓝色光芒。蓝色的眼睛滴溜溜转,把四面八方都瞟过一遍,嘴里呻吟道:「可恶,我真的不知道。」 「这双眼睛看得到的范围里什么也没有,我最远只能看到汤岛天种(注17)一带而已。」 汤岛神社距离这里有三十三町(注18)之遥,就算以喜藏的行走速度,也得走上四分之一时辰。但是看着那双玻璃般发出妖异蓝光的眼睛,连喜藏也不禁怀疑,或许少年真的是千里眼。不知不觉间小春眼睛恢复正常,就像追击无话可说的喜藏一般,小春连珠炮地说: 「而且,我的屁股撞得好痛,手臂也是,加上肚子很饿,我哪都去不了。」 「所以,」小春嘿嘿一笑,圆滚滚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帮帮我吧,喜藏。反正你应该没什么朋友,我可以当你的朋友,报答你!」 (我才不要这种从百鬼夜行中脱队的笨蛋妖怪当朋友!) 喜藏没说出心里话,是因为他非常开心——才怪!他只觉得无奈。那把插在腰间的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跑到小春手里,银色刀刃直指喜藏,刀上竟然还长出一张嘴,咧着嘴窃笑。 不能把这个可疑的孩子丢在院子里不管呐,喜藏努了努下巴叫他跟着,进屋去了。 小春本来还唠叨说没力气走路,进屋前都畏畏缩缩跟在喜藏后头,一进门,他却瞬间消失。 「……喂!」 喜藏出声叫唤,都毫无回应,伸手四处摸索,也摸不到少年踪迹。后门仍然紧闭,他应该没有跑出去,却看不见也摸不到。无可奈何,只好借着座灯的微弱光线,在屋里四处找寻小小的身影。后门一进来是个土间(没铺地板的房间),里头有个洗东西的池子,以及放水瓮与容器的橱柜。土间与旁边木板房间的交界处有个灶炉,木板房间里高出地面一些的是,喜藏起居与享用三餐的起居室。与土间不同,起居室里全都铺上榻榻米。 喜藏家中收拾得干净整齐,无处可躲。但即使拿着灯细细查看,还是不见小春踪迹。喜藏正要踏进起居室再过去的地方时…… 「噢,你是卖古物的呀?」 冷不防听见这孩子的问话。如小春所说,起居室再过去,就是古道具店的店面。里头摆满了种类繁杂的各式用品,从生活用品到收藏品应有尽有。店面紧邻大街,离后门最远,小春究竟是何时一声不响跑进来的?喜藏无法释怀,在店里左看右找,不知为何仍不见小春人影。 「枕头、屏风,还有蝇帐……噢,还有鲶鱼浮世绘呀。哇,哇,好漂亮的簪子……连招财猫都有啊!」 「不要乱碰!」喜藏才出声警告,马上就传来乒乓声,好像店里的东西全都动了起来。甚至还出现物品互相摩擦、令人不舒服的沙沙声,喜藏咂嘴。在店里转了一圈,但狭小的空间里,怎么就是找不到那孩子。耳边传来开心的笑声与物品相互摩擦的声音,令喜藏焦躁不已。他在原地不知转了多少圈之后,突然停下。 「……原来你在这啊。」 喜藏牢牢抓住了小春的肩膀。小春的肚子不受控制,咕咕作响。 「……我不行了。」 这妖怪抱着肚子、浑身无力地蹲着,不发一言。但他肚里那条大虫倒是一直咕咕叫,久久不停。喜藏也想过,干脆趁这个机会把他撵出去,但无论要把小春抱起来,或推或拉,他都半分不动。小春就这样沉默地蹲在店的正中间,像个摆设般动也不动,任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可以答应我,吃过饭就走吗?」 喜藏语毕,小春还是蹲着,只有稍微点点头。实在敌不过小春肚子那无法停止,还愈见吵杂的咕噜声,喜藏有生以来第一次三更半夜煮饭。饭一煮好,蹲在店里的小春,就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冲到起居室,毫无规矩地抓起筷子,口水差一点就要滴下来了。 (……为何我非为这种小鬼做饭不可?) 无法接受现实的喜藏,自暴自弃不停往碗里添饭,添成一座小山,推到小春面前。 「好吃。」 小春马上就吃个精光,把碗又递给喜藏,只差没说「我还没吃够」。喜藏又同样盛了一大碗给他,立刻碗底朝天。喜藏把隔天的份都煮了,小春却像吃点心般,三两下就全吞进肚子里。 「你到底多久没吃饭啊?」 看着小春饥肠辘辘的样子,喜藏问道。 「呃,大概一个半时辰吧?」 「……才一个半时辰?」 喜藏皱起了眉头。 「我一吃完,马上就饿了。」 小春若无其事地一说,肚子又开始哀嚎。他的身高勉强才到喜藏的胸口而已,那些饭到底都到哪去了?喜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但愈看心里头疑问只是有增无减,自寻烦恼。最后,小春扫光桌上所有食物,锅里空空如也。 「……吃完饭有力气了吧?你还记得刚答应过我什么?」 填饱肚子的孩子往后一躺,只想呼呼大睡的时候,喜藏丢出了这句话。小春还是躺着,腰使力一挺,随即又倒下。 「手臂不那么痛了,屁股却还很痛。也不至于动弹不得啦,但就算能动,我还是回不去啊……我刚答应你什么?我这么健忘,完全记不得了。」 喜藏没等小春讲完,就唰地起身,往后门走去。小春抬头问喜藏: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逻卒那里。」 喜藏低声说。他坐在榻榻米的边缘,屈身穿起草鞋。 「……我不管你是妖怪也好,不是妖怪也罢,总之我要把你丢给别……?!」 喜藏起身往外走,身体却莫名其妙自动回到起居室里,被一股力量拉到小春身旁。 喜藏往下一看,那孩子正暗自窃笑。喜藏脱去草鞋,毫不掩饰地怒目相向。托着下巴翘着脚、没半点礼貌的妖怪,看到喜藏焦急不已,乐在其中。 「我会报答你的,还是别报官吧。」 「你是白吃白喝的流浪汉吗?」 「我才不会耍无赖要胁别人咧。只不过暂时不知该何去何从而已。」 喜藏的短刀在小春身后靠近天花板处漂浮,完全被小春「驯服」了。打从小春在院子不知不觉间夺走短刀开始,一直都是那个样子,连小春在吃饭的时候也一样。看到喜藏懊恼地闷哼,小春忍不住笑了。不过喜藏捏了捏小春的鼻子,平静地斥责道: 「你这就是在敲诈啊,蠢蛋。」 被他这么一说,小春呆呆地张大了嘴。于是喜藏又骂了一声「蠢蛋」,还补了一句「蠢头蠢脑」,捏了捏小春的鼻子。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类骂蠢蛋呢。」 小春揉揉鼻子,露出奇妙的表情说道。而且还连骂三次。他抬头看着喜藏。 「我可是妖怪耶?你不怕吗?」 喜藏别过头说:「像你这种饿鬼,有什么好怕的!」 小春似乎有些意外,眯起眼睛说:「你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胆子有必要大成这样吗?」 「……我可不是生意人,只是以此维生而已。」 喜藏侧着脸,厌恶般地念道。 「你实在很不像生意人耶,长得那么可怕。你说只是以此维生,意思是你不会把所有心力都花在做生意上吗?」 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有种特殊的性格,就是钱绝不留到第二天。明治初期,这种风气似乎尚未消失,不少人都是身上钱花光了才去工作,赚到一定的收入后又跑去玩乐,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拥有这么一家位于大街旁的店面,照理说喜藏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但这老旧的屋子里却空荡荡的,东西不是太多,乍看之下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不过,店里的古物当中或许混着一两件值钱东西也说不定。 (就算有,搞不好也是我的「好伙伴」。) 小春在店里四处走动,感觉到有妖怪寄宿的气息后,不禁得意起来。 「需要的人会来这里买,不需要的人就会拿来卖,不必把全副精神放在上头。」 小春问道:「所以你不是喜欢这些才做的?」 喜藏一脸厌烦地说: 「没有喜不喜欢的问题,不过是我曾祖父开了这间店,现在传到我手里而已。」 「不喜欢那你还做?……人类的想法,我真是搞不懂啊。唔,我看还是先睡觉吧。现在时候还早,我却觉得好累哦。」 明明是妖怪先问东问西的,却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结束话题。快到晓八半了——当时计算时间用的是,将日出到日落为止的时间分成六等分的「不定时法」。由于日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改变,六等分后的时间长短也不同,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种很不方便的时刻计算方式。这时快到初夏时节,晓八半大约是凌晨两点的大半夜,离清晨还有一段时间。 「不是还早,是晚得要命。我可是连觉都还没睡哩。」 自家院子里出现异状,才刚上床的喜藏硬是被吵醒,一直折腾到此刻。 「现在赶快睡不就好了吗?反正你又没要认真做生意。」 小春假装没看到喜藏嘴巴噘成ㄟ字型的臭脸,不在乎地说:「睡觉罗,睡觉罗。」他顺手要拿铺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但喜藏盘腿坐在上头,制止了小春。 「被子只有一条,就算有多的我也不会借你。」 「是要我不盖被子睡吗?」小春一边抗议,一边迅速躺在榻榻米上,说道:「明天早上,你就找个适当的时机叫我起来吧。」 小春换成侧躺,对喜藏眨眨眼,像是在说「拜托你罗」。 喜藏怒目瞪着小春说:「我还要负责叫你起床?搞什么鬼。再说,妖怪这种东西,不是只有在晚上才能出来作乱吗?听说百鬼夜行不是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吗?在人类入睡后的一片黑暗中,妖怪自由自在昂首阔步,这样才算夜行吧?」 喜藏的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很久以前书里一幅感觉不祥、却又十分滑稽的诡异画作。那幅画里的妖怪们受到晨间阳光的照射后,就消失了。但也给人另一种感觉—在白天人类开始工作后才出没的妖怪,好像永远没有收敛的时候。小春眼帘半阖,缓慢地眨着眼,仍然侧躺在杨杨米上,轻轻抬起右手道: 「有那种妖怪没错,但我不受日夜限制。再怎么说,我都是个大妖怪呀。」 小春一挥手,屋里的灯突然就暗下来,原本在天花板飞舞的短刀,也回到刀鞘中,静静倒在榻榻米上,刀子的笑容也消失了。吹熄灯的是个从未见过的老翁,他吐了口气后,向喜藏行个礼,一晃眼就不见了。 「……」 趁喜藏吃惊的瞬间,小春丢下一句:「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也好好睡一觉吧。」马上就鼾声大作。喜藏探头凝视着他的睡脸,这个大言不惭、自称大妖怪的孩子,却大刺刺地张着嘴,毫不设防地熟睡。喜藏盯着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好一阵子,小春还是照样打呼。喜藏悄悄伸手摸他的头顶,认真地想,如果没有摸到那个的话,他就要把这个找麻烦的孩子,直接丢到外头。不过…… (……还真的有。) 摸到小春头上的角,「饶了我吧」喜藏心想。他缩手回来枕着自己的头,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注1:目前东都港区的一个丘陵,也是东京二十三区里的最高峰。在江户时代是江户城内的最高点,也是俯瞰江户城景观及赏月的胜地。 注2: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古老神社,明治时代更名为「神田神社」。 注3:江户时代位于浅草北部的风化区。 注4:眼睛燃烧着的牛车车轮,正中央有人脸。 注5:满口黑牙的蓬发女妖。 注6:日本神话中的巨人,是上占时代开天辟地的诸神之一。 注7:由陶瓷器集结而成大将模样的妖怪。 注8:器物幻化而成的妖臣。 注9:平常是人类姿态,但夜里头部会与身体分离飞来飞去的妖怪。 注10:通常出现在海上的人面蛇身女妖。 注11:外表像老和尚或富商,会潜入人家家中,赖着不走的妖怪。 注12:在河边出没,会发出洗豆般声音的妖怪。 注13:高达数公尺、模样跟墙壁一样的妖怪。 注14:古琴所化之付丧神。 注15:寄生在老旧三味线上的付丧神。 注16:江户时代负责消防、警备功能的单位,据说是派出所的前身。 注17:位于东京都文京区的神社,旧称汤岛神社。 注18:这里的「町」为长度单位,一町约为一○九公尺。 第二章 喜藏这个男人 喜藏总是在明六(注1)时辰前起床,梳洗着装。一日之始,他的第一要事是打扫佛坛。简单以味噌汤、酱菜以及小麦饭等早餐果腹后,就准备开店。除了接待偶尔上门的客人,他大多待在店里的作业台修补古物,等到正午时分的午炮响起,便稍事休息。所谓的午炮,是以大炮对空鸣放,提醒正午到来的报时方式。再来就继续工作到太阳下山,打烊后就窝在起居室,独自迎接夜晚降临。 喜藏不到外头玩乐,也没有看戏或其他嗜好,大概只有大年初一,才会休息一整天。只要没什么意外或大事,每天都是这样过,而这些年几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喜藏原以为,今后的日子也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吧?偏偏,昨晚就碰上出乎意料的大事。 这天,喜藏听到午炮声响才起床。随着炮声隆隆作响,喜藏也觉得整个肚子都在痛。他发出一声呻吟,按住上腹闷痛的鸠尾穴,看着踢他肚子的元凶。小春不知不觉滚到喜藏旁边,紧挨着他睡,记得睡前还跟喜藏隔了一段距离。大概是小春在睡梦中翻身,一脚踢中他肚子。喜藏一把捏住睡得无忧无虑的妖怪鼻子。 「……唔。」 鼻子被捏住,小春无法呼吸,发出呜呜的声音,满脸痛苦地睁开眼睛。 「搞什么鬼,你这混帐……」 喜藏爬起来叠被子,边说:「那是我要讲的话吧。你根本没事不是吗?」 「没事是没事,我也并不擅长闭气奵吗?」 小春老神在在地答道。但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做,实在称不上没事。果然,没数到十就又躺下,像西瓜虫般卷成一团。 「要睡就给我到角落去睡!」喜藏用脚踢了踢小春,但小春没再抱怨,闭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喜藏错愕地看着这个打鼾的妖怪,叹气道: 「……昨天还敢大言不惭,其实白天你根本使不出力量,对吧?」接着又嘲笑地说:「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爱耍嘴皮的小鬼!」 「……少瞧不起人!」 小春马上像青蛙般咻地跳起,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喜藏。「我最痛恨只出一张嘴的家伙。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一下本山人的实力!」 「跟我来!」小春气势十足。可惜没下文,因为他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哀嚎不止。 「……还是先吃饭吧。」右脸上残留着榻榻米痕迹、少根筋的妖怪小春,垂着眉一脸可怜,小声恳求喜藏。 「……你昨天说一早起来还有事要做,究竟是什么事?」喜藏意兴阑珊地问道。妖怪清了清喉咙,装腔作势地说:「要吓人。」 那现在到底在跩什么。喜藏把饭送进嘴里,百思不解。不过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又做饭给小春吃。 「反正要吓人就对了啦。」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很奇怪,不停上下摆动。 「说真的,其实晚上或半夜比较适合……都是你罗哩巴唆啦。白天吓人根本就没有效果嘛。」 这妖怪明明才刚起床就这么能吃,光饭就吃了整整四碗。喜藏觉得很头痛,下箸夹菜更慢了。 「跟你说,大白天吓人根本不可怕!黑暗才能会带来最极致的恐怖感。胆小的人类只要站在阳光下就会自以为可以抬头挺胸面对不可思议的东西。」 妖怪说了声感谢招待,把筷子随便一扔,又和昨晚一样想躺着休息。 「你这个白吃白暍的,态度还挺跩的嘛!」 看到喜藏露出比自己还像妖怪的表情,吓人地说:「至少把碗筷洗一洗吧!」小春回道:「我可是妖怪耶!……好,好啦,知道了我去洗。」 最后还是屈服于喜藏凶恶的眼神: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洗东西的池子,边发着牢骚边乖乖洗碗。洗完后,小春回到起居室没看到喜藏,原来他正盘着腿坐在作业台旁,聚精会神翻修古物。小春走近喜藏,问他:「开心吗?」喜藏只是粗鲁地答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开心那你干嘛还做?) 小春噘着嘴,观察起喜藏的手部动作。 (……噢?) 喜藏的手很巧,和他的长相完全是两回事。作工精细的木箱上的细微伤痕或污渍,他会先用锉刀大略整平,再用更细的锉刀修整花纹的沟槽,然后再以画笔把颜色补上去。看了他翻修古物的样子,小春渐渐觉得,这种作业要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新创作」或许更贴切。喜藏的手很是精巧,一朵已经渐渐枯萎的菊花雕饰,又再次美丽地绽放。 喜藏的动作很快,却也很细致。原本以为修不好的东西,他都能一点一点修复得很漂亮。不管是像圆形年糕般裂掉的带柄小镜子,还是桌脚晃动不堪用的小桌子,只要经过喜藏的巧手,都能在短短时间内恢复原状。虽然很多人都害怕面无表情、眼神吓人的喜藏,但仍然有客人上门。小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喜藏店里的东西都维护得很好,可以长久使用,不容易坏。 喜藏完全不搭理死盯着自己的手看的妖怪,默默地工作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喜藏总算停手,抬起头,打算休息片刻。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小孩模样的妖怪,还蹲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静静看着自己做事,没有一点厌烦。喜藏心想,真是个好奇的妖怪。目光一和喜藏对上,小春马上就把脸别了过去,边玩着自己斑纹色的头发,边喃喃问道: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接着还补了一句「噢,除了你之外的」,被喜藏狠狠瞪了一眼。 小春笑道:「觉得人家很麻烦、希望人家早点离开,却又心不甘情不愿照顾人家的家伙,不算是好人。」 喜藏把工具收回箱内,确认好修缮成果后,总算开口问: 「……你问我哪里有坏蛋要干什么?」 「因为我的同伴可能会在那里呀。妖怪都以吓唬坏蛋为乐。哪里有坏蛋,哪里就有妖怪,这对我们来说是常识唷。」 「吓唬坏蛋……?明明是妖怪,还以为自己在行侠仗义呀?」喜藏松开盘坐的腿,弓起一只脚,眼里满是嘲笑。 小春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欺负好人根本没意思啊。妖怪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恶作剧的——但我也不会说这是妖怪对好人大发慈悲,或是为了要让人把我们当成神来祭拜之类的……应该说,个性不好或做坏事的家伙比较有趣。因为这些家伙一开始都不承认我们的存在,会不停做出无谓的抵抗,光看心情就大好。」 「干嘛刻意找坏蛋呢?找胆小的不就好了?」 「你还真是找谁都行呀……」妖怪一脸愕然,但嘴上还是老实回答:「只有胆小的话,不够过瘾。」 「怎么样?有人选了吗?」 喜藏皱着眉说:「我非得照做不可吗?」 「啊,你可以想想身边有没有无法原谅的人?这样会比较容易,我可以吓吓他来报答你。」 在妖怪的劝诱下,喜藏简短答道:「……有了。」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马上就起身准备外出。 喜藏带着小春去的,是一个离喜藏家不到四分之一时辰的热闹地方。那里和喜藏居住的街道样貌完全不同。 「噢?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坏耶。」妖怪咧嘴笑道。乍看之下这里纯粹只是开了很多间茶店,但仔细观察就会看出许多「不纯」之处。路上神情恍惚的男人,很奇妙的眼里一定都盯着妩媚的妓女。 这是个在街上逛着逛着可能就会无意间闯进的花街柳巷——人称「恶所」,就算到了明治时代,还是一样热闹妖媚。而这里更是恶所中的恶所,与政府官方认定的吉原不同,从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不受执政者保护的私娼区,吉原可是对这里恨得牙痒痒的。从天保时期就该废除的私娼区,不只浅草,以深川为首,还有许多私娼区存在。由于玩乐的费用只要吉原的几分之一,人气当然历久不衰。虽然还没天黑,已经渐渐出现人潮。男女间的眉来眼去以及低声细语,或是开心喧闹声,零零星星传进了两人的耳里。 妖怪小春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妓女吧?一定是对方狠狠甩了你吧?」还用手推了推喜藏。 喜藏只用「白痴啊你」般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就快步抛下华丽的私娼区,走进一条杳无人烟的巷子。这里也有女人伸出纤纤玉手呼唤着「那边的帅哥和小朋友」,喜藏却看也不看,只说:「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去的。」 「是男人多少都会来这里玩吧?」妖怪也不免俗地这样说,但喜藏完全不理会他,只是再度加速已经很快的脚步。 不久,他们来到花街的背面一带,相当冷清。小春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刺鼻的臭味,不由得皱起了鼻子。臭味来自于眼前向左右延伸的渠道。在无法以美丽形容的堤防上,是一排整齐排列却更显鄙陋的隔间长屋,漏雨的问题似乎很严重。屋外的湿气归屋外,房子里的湿气会整个积在里头散不掉。这里看不到教人眼睛发疼的香艳画面,也没有做作的气氛,而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就像无人居住的城市。 来到整排老旧的长屋,喜藏在从尽头倒数第四间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坏男人就住在这里。」 「什么嘛,不是妓女啊。」 小春露出有些无趣的表情,但随即打起精神,耳朵紧贴在门上,窥探里头的动静。 「有人的气味……但好像没有人在耶?好安静。怎么办?」 喜藏摇头道:「恐怕在睡觉吧。」 「啊?连妖怪都起床了耶。」 喜藏愁眉苦脸地对着惊讶的小春道: 「……他大概又去嫖妓,玩到早上才回来吧。明明没钱还要玩,好像很多人都借了钱。放高利贷的常会跑来这里大吼大叫……就算稍微吵闹一点,也不会有人跑来看。」 小春把已经很短的袖子往上卷,得意地笑道:「那就让我好好作怪一下吧。」 「呜哇啊啊啊!」 发出这种婴儿般的叫声,真是丢人现眼——从门缝中窥看的喜藏如此说道。哇哇乱叫的男子,在九尺二间(注2)的狭窄屋内跑来跑去,确实有些难看——但男子这样惊慌失措也是其来有自,毕竟他那狭小简陋的家中,已经被怪物挤满了。 一个落败武士(注3)之类的生首(注4)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啪哒往下掉,还有个身体圆滚滚、只有一只脚与一个眼睛的奇妙妖怪,咻咻地到处跳,还一边撞着男子。发出喀哒喀哒声摇晃着的衣柜,衣服从柜子里飞出来,漂浮在空中;还有捡起四处飞散的颜料,在天花板上画图的天井尝(注5)用狮子般的脸和细长的舌头在天花板上爬行。笑男看到这副模样,发疯似地发出嘻嘻的笑声笑倒在地。还有一只盘卷成一团的大蛇,正用鲜红细长的舌头舔着男子。 自己家里突然发生各种怪异现象,也就难怪一个大男人会「呜哇啊啊啊」地尖叫了。 「天啊,他的样子可真夸张呀。」 这幅景象对一旁观看的人来说,倒不是那么可怕。小春与喜藏两人在长屋外,透过门缝窥探着里头的种种。小春把附近能找到的妖怪都找来了,自己却没有参与吓人行动。 「唉……要是我屁股没事,就可以一起去作怪了。」 他似乎很欣赏男子惊吓的模样,显得有些懊恼。大蛇怪把男子卷进了盘起来的身躯里,先紧紧勒住,又突然松开。男子急忙逃走,却又被青女房逮住,狠狠玩弄了一阵。 接着,蛤蟆怪又张开血盆大口含住了他的头。 「哎呀……那家伙比想像中爱吃人呐。」 男子当然听不到小春的声音,但还是如脱兔般逃开,奔往门口。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拉不开门。这个拉不开的门上并没有可以抓的地方,纸门的木头边框应该是硬的,现在却变得软趴趴的,像人的皮肤一样温温的。男子的背脊嗖地一阵发凉,门前那只比门还厚、墙壁般的怪物,正在动来动去,还笑着对男子说:「好痒哦。」 「……你、你说什么!」 男子大叫一声,不知为何又回到屋子中央、妖怪聚集的地方了。喜藏看着男子抽抽噎噎、抱头倒在地上的样子,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他很可怜吗?你还是有点同情心的嘛。」小春咧嘴笑道。 「我腻了。」喜藏简短地答道。 「你……竟然腻了。」 「我特别来帮你的耶。」小春抱怨道。但还是唰一声拉开门,毫不客气地直接啪躂啪躂走进人家家里。与屋子外表的锈蚀模样不同,里头的布置颇为雅致——不过,现在已经比房屋外观更糟了,凌乱不堪好像刚遭小偷,屋子里也被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小春越过散乱的物品、妖怪以及涂鸦,走到通风变好的长屋正中央,害怕蜷曲的男子附近。 「喂,你们可以住手了!收工收工。」 小春拍了拍手,做了个结束的手势。 「这样就够了?」 「精彩的才刚要开始哩。」 「嗯,下次再帮你们介绍其他家伙啦。拜托你们这里就到此为止。」 听到小春这番话的妖怪们面面相觑,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我明明还可以玩半个时辰哩……」 「我还没闹够啊—」 「……自做主张把我们叫来,又随便叫我们走!搞什么!」 腿毛浓密的屏风怪跺脚道: 「才不要,我不想走。」 「对啊对啊。」其他妖怪也都异口同声地抗议。 「不、不要这样耍脾气!来,赶快出去吧。」 小春边说边把门整个打开,率先走出去,伸出双手大动作向妖怪们招手。渐渐的,就像被小春的手吸过去一样,生首、一眼怪以及笑男,都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外头走。只剩下窝在屋子中央的男子与喜藏,没有和他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队伍。 「很好,你们这次帮了个大忙,下次再麻烦你们。」 妖怪全都跑出去后,小春才再进到屋里,带上门。长屋十分狭小,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孩几乎就挤满整个房间了。这时,小春变成向外挥手,把同伴赶走。 「……这家伙对待妖怪很过分耶。」 「难得这么享受的说。」 「哪里还有下次啊!」 外面虽然传来叽哩呱啦的抱怨声,但妖怪并没有要再进来的样子。过了一阵子,就回复到原本的宁静。 「唔,差不多就这样罗。」 小春回头看着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的喜藏,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喜藏白了那个自豪的笑容一眼,仿佛在说「你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但小春无视喜藏,再次接近正在呜呜呻吟、身体蜷成一团的男子。这次他轻轻戳了戳男子的背。 「喂,他们走了,你起来吧。」 小春一戳,男子马上反应激烈地转过身来,小声呻吟道:「我要被杀了。」 但看到熟悉的脸,男子又睁大了眼睛。 「……喜藏?啊,真是意外。」 抬起头来的男子,长相比喜藏要像人多了,给人一股亲切感。只不过,他原本看起来清爽的单眼皮,已经因为泪水与冷汗而湿成一片,还肿肿的,这一点大扣分。 「喜藏……你怎么在这里?对了,这家伙……」 男子再度惨叫:「他不是人」,急急拿枕头盖住了头。 「欵~很少人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人耶。你真的很胆小。」 小春窃笑,但看到男子把身体缩得更紧,却又苦笑道: 「你明明是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唔,我不会杀你的啦,你放心。」 喜藏不可思议地问道:「不杀吗?」 小春皱着眉道:「杀了他也没什么意思吧?他们这种胆怯的表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看得到,留他们一条命,哪天还可以再看到那种丢人的表情。」 「这样呀……」 「……你干嘛一副好可惜的感觉啊!」 「你到底是谁!」神智总算恢复正常的男子,从枕头下探出头来叫道。 「吵死了。」 喜藏捂住了耳朵,脸上的厌恶感比昨晚还要严重。 「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小春一问,其中一人回答「是啊」,另一人却答道:「谁跟你是朋友。」 「喂……你这家伙,说我不是你朋友,会不会太过分?」 「讲话挺呛的嘛……怎么和刚才差那么多?」 小春蹲了下来,盯着男子的脸看。男子吓了一跳往后倒退,果然是外强中干。小春每进一步,男子就退两步,最后连碰都还没碰到,就把他逼到了墙边。喜藏在咯咯笑的小春身后,一如往常冷淡地说: 「这家伙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胆子很小,却很爱面子。现在似乎还是没变。」 「以前就认识,却不被当成朋友呀?……真可悲耶你。」 「……哪有。」 男子不想要妖怪的同情,小声嘟囔了一下。 「你再回嘴,我可要作祟罗。」 「我、我才不怕!」 「看不出来你不怕耶?」小春说道。看着男子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小春差点笑出声,但还是暗自忍住,装出可怕的表情。 「还是你希望我吃了你呢?……你的身体这么瘦,应该很难吃吧。不过,吃下肚还是可以补充一点力气。」 「哇~」 「刨出你的眼珠子,拿来泡酒好了。耳朵就拿来火烤,鼻子就做成生鼻片。五脏嘛——」 「我、我不要!饶我一命!」男子跪地苦苦哀求小春。 「……这家伙真的是坏蛋吗?我怎么觉得他只是个胆小鬼?」 喜藏点了点头,低头看着男子说:「是坏蛋没错。」 男子可怜兮兮,原本粗厚威严的眉毛也低垂着道: 「我问你……你到现在都没有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 小春抬头看着喜藏说: 「要原谅他吗?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啦。」 「不原谅。」 小春盯着趴在榻榻米上的男子那张有如彩色木板画般的脸,说道:「他说他不原谅你耶。反正他都明讲了,我看你就别再跪了吧?」 即使小春这样说,男子还是维持双手贴地、低着头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喜藏也同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男子。 「哎呀……突然有一种等等就要开始对骂的感觉……没想到不用去花街,也可以看到这种好戏,太有趣啦!」小春拍手叫好道。 「哪里有趣!」小春的上下同时传来一样的回答。 垂头丧气的男子,似乎因为饱受惊吓而畏畏缩缩。这时,他突然抬头盯着喜藏说: 「喜藏……你这是在报复我吗?……那时候的事。」 喜藏稍稍收了收下巴。「为什么?」男子喃喃说道,砰地用力敲了一下脏掉的榻榻米,满脸懊恼。 「与其对我做这种事,何不直接生我的气就好了?我要把钱还你你也不收,我要道歉你也不让我道歉……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你憋着不讲,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 唯独小春以与现场气氛完全不搭调的开朗声音叫道:「还有谁比我更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但两人的对话还是没有继续。原本以无趣的眼神打量长屋内部的喜藏,第一次喊了男子的名字。 「彦次,你说钱?……亏你还自称是我朋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一直以为,所谓的朋友,应该永远不会背叛对方才对。」 「喜藏……」 「都怪我年轻的时候太幼稚!」喜藏丢下这句话后,就独自离开这个被妖怪搞得一团乱的屋子。叫彦次的男子颓丧地垂着头,双手还是一样紧贴在地上。被喜藏丢下的小春觉得有些尴尬,抓抓脸颊说: 「……你这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刚才好像提到和钱有关?」 但无论小春轻声询问,或是威胁要作乱或把他吃掉,彦次都闭口不语。就在小春拿坚持不开口的彦次没办法,叹了口气正要离开时, 「……那家伙一直都是一个人。」 彦次小声说道。小春一转头,才发现彦次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滚到杨杨米上、洒了一些的酒杯,直接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他喝得太猛,酒还从嘴角汩汩流出,又滑落到地上。 「……那家伙一直都很倔强,虽然能言善道,但一碰到重要的事,就什么也不讲。不告诉我原因就算了,还命令我做这做那,我早就有些不舒服了。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听他的话吗?因为我们是儿时玩伴啊。」彦次浅笑道。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硬塞了一个盒子给我,要我帮他保管,说无论谁来要,都不能交给他。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告诉我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有些生气,拜托人家帮忙怎么会别那种态度?虽然他一直是这样,但我当时的确有点火大。」 彦次又灌了几口酒,说:「那时我自己也不太好过,还被画画师父逐出师门。」小春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保持沉默,催促他讲下去。 「虽然不能用自己不顺当借口,但是那家伙一个女亲戚来找我时,我竟然就把那个盒子给她了。她说,『那个盒子是很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亲人保管比较好。虽然你是他的儿时玩伴,但毕竟还是外人呀』……这话听起来虽然难受,但她也没说错。而且,她还哭着说很担心喜藏,我也只好把盒子交给她。」 彦次又小声补充道,「而且真巧,她刚好也是个不错的女人,所以就……」一副难以启齿的口吻。 小春愕然道: 「你还真对女人没有抵抗力啊……对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那家伙唯一坦诚以对的爷爷留下的财产。他们祖孙相依为命,爷爷为喜藏存了一笔钱。他留给喜藏的这笔钜款,够让喜藏过活几年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装在盒子里交给我保管,也没想到那么好的女人竟然会想骗亲戚的钱。」 彦次对着瞪大眼睛的小春点头道: 「那女人是个小偷……而我在无意间成了她的帮凶。而且,那女人还拿了点钱给我,说是保管盒子的谢礼,我把钱拿去嫖妓花光了……这些钱原本都是那个盒子里的,都是喜藏的钱。于是,友情就烟消云散了。」彦次一口气喝掉剩下的酒说道。 「哇,你比我想像的还糟糕咧。」小春笑着伸手指着彦次道:「真的是你的不对。」 彦次随意躺在散乱着各种物品的榻榻米上,用大拇指不断用力按着自己的眉间。 「……我告诉喜藏,我把盒子交给他的女性亲戚之后,他脸色大变。我不断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他和亲戚间因为爷爷的遗产起了龃龉……他只透露过这么一点而已。我在他身边那么久,都不知道他和亲戚起过摩擦。这要叫我怎么办呢……」 「你意思是,他什么都没讲,所以是他的错,你自己没错?」 彦次躺着说:「不是那样的。」用力摇头。他似乎已经醉得连头底下有画笔滚出来都没发现。 「当然是一无所知的我错了。」 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彦次连忙质问喜藏的亲戚,吵到最后总算才把钱拿回来,但不是全部,因为已经花掉三分之一了。喜藏的亲戚既没钱又不讲情分,再找他们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彦次放弃了,接着去找喜藏要把拿回来的钱还他,不够的部分日后一定会还,还向他道歉。只是,喜藏却完全不听他的话,也不收那些钱。无论讲什么,他都沉默不答腔,只说了一句「连你都这样……」而已。 后来,喜藏就再也不和彦次讲话了。过了五年,到现在他还是不肯收那些钱。彦次咬着沾了酒而变湿的嘴唇道:「他想讲的应该是,连我都背叛他吧。」 「连你都?意思是还有别人吗?」 「那家伙的父母也都抛弃了他——」彦次垮着脸,似乎也感到很难受。 「抛弃他离家出走的母亲,另有丈夫与孩子。父亲也是,老是不在家,也不工作,最后连人都不见了。照顾他的爷爷也死了,应该伸出援手帮助他的亲戚又骗走了他的钱……很惨吧?而且又被我给……」彦次的嘴边露出自嘲的笑容。 「虽然我绝对没有背叛他的意思,但对他而雷,就跟真的被我背叛一样啊。」 挟着酒劲愈讲愈多的彦次,突然闭上了红通通的眼睛。小春捡起彦次身旁的笔,夹在嘴和鼻子中间。 (真是的……) 小春不断眨着眼,抬头看着粗糙低矮的天花板。 丢下睡着的彦次,小春跑去追喜藏,两人间的距离肯定拉开了。路上又有行人走动,小春不能冒险发动蓝色眼睛来搜寻,只好微微抽动鼻子,边碎步疾走边靠味道来判断了,最后在靠近私娼街的小河发现喜藏的背影,才停下了脚步。喜藏的和服似乎在彦次家沾到了染料,他正弯腰清洗衣摆。小春刻意发出脚步声逐步靠近,看着刚拧好衣摆、直起身子的喜藏。 (这家伙再怎么坚强,或多或少还是有沮丧的时候吧。) 喜藏却抖着肩膀笑道:「刚才太过瘾啦。」 「喂,喂,如果是别的妖怪,搞不好早就一口把那个男的吃掉了喔?!」 「我还真想看看。」 身为妖怪的小春,很讶异喜藏会说出这种话。 「好啦,我们快到下一个地方去吧。」 喜藏往与来时路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小春歪着头问道:「不是要回去了?」 「我说过只有一个无法原谅的家伙吗?还有很多呢。」 望着走远的喜藏背影,从百鬼夜行中脱队的妖怪自言自语道: 「……才一阵子没来,人类的性格已经变得这么差啦?」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喜藏已经快步走进私娼区一条热闹的街道里了。小春连忙跑着追上喜藏。 (唔,个性再怎么差,和妖怪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坏蛋的附近应该会有妖怪,我还是暂且跟着他,比较明智。) 这时的小春还不知道,他这样想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 「接下来要去哪……」 小春摇摇晃晃地走着,已经陷入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了。本来以为,只要借用妖怪的力量,对两三个人作祟就很多了——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喂……这里真的有坏蛋吗?」彦次下一站是隔壁镇一个充满活力的道场。透着窗格看着那些汗如雨下拼命挥舞木剑的人,小春问道。 「你不是大妖怪吗?应该不必问就知道吧?」 「这、这还用说!」 小春三两下就中了激将法,开始专心往左右摆手,操纵起道场里的十七个人。有人拿着木剑不停转圈,有人玩起你推我、我推你的游戏,有人对着天花板一直刺……这些人被玩弄成这种滑稽的模样好一阵子后,喜藏总算感到满足而离开。但他没打算回家,只是快步走着说:「接下来去伞店」。到伞店作乱后,他又带小春到茶具店去。接着是纸行、餐馆,然后又跑去团子店…… 「……喂,还有不能原谅的家伙吗?」 「还很多。」 喜藏讲完后,又带着小春去了好多地方。去找彦次的时候,小春动员了那一带的许多妖怪,但后来喜藏带他去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妖怪,全是一些平静得不得了的地方。这些地方的人都是生气勃勃、歌颂人生的家伙,根本不是妖怪会喜欢的坏蛋。因此,每个地方都看不到什么妖怪。如果在晚上,或许还找得到几只,但是在大中午的人又多,想找到像小春这样大刺刺现身的妖怪实在很难。结果,小春几乎找不到帮手,只好自己一个人对那么多的人恶作剧。 (这样下去,我根本问不到与夜行有关的消息。) 一开始在彦次家碰到的妖怪,几乎一无所知。但小春没放在心上,想着再多找几家,总会有谁知道关于夜行的事——但他的期待落空了。他这么做,哪里是为了报答喜藏?只是为了探听夜行的消息,顺便发泄一下。但是再这样下去,可就真的会变成「妖怪报恩」这种蠢故事了。 (我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但出于妖怪的自尊,他又不能厚着脸皮撒手不干。面对迟迟不愿结束的喜藏,他只能气若游丝地问道,,「再来去哪里……」他们的第十三站是一户农家,小春吓人的梗差不多也要用光了。离开农家的路上,有块整片的田地,不见一户店家、寺庙或屋舍,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住何人。一片单调扫兴的景色,除了田地,大概也只剩柳树。缓缓往右弯成半圆形的道路尽头是一座桥,过了桥就是喜藏住的那条聚集许多商家的大路起点。但是,走在前头的男子,到底会不会乖乖回家去呢?小春害怕得全身发抖。 「唔,我看差不多了吧。」 喜藏那张臭脸讪笑着,满足地点点头。虽然还不到最坏的状况,但喜藏的态度还是让小春觉得不舒服:心里也有些没想通的疑惑。不知道是哪来的乌鸦,嘎嘎地叫着。 「我问你……」小春以快要累垮的声音问道:「是我多心吗?我怎么觉得今天好像被你耍着玩啊?」接着他又呻吟道:「应该是我多心吧?」 喜藏不管啪躂啪躂走着的小春,闷着头往前走。 「不是你多心。」 「啊?」 「今天我们去的地方,有些我也是第一次去。根本没什么我不能原谅的人。」 小春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到喜藏身边抬头看着他的脸。 「今天真是愉快。」生得一副妖怪脸的人类,露出了喜孜孜的表情。 ……我被耍了。 「……居然有这么带种的人类,敢骗妖怪——不,你根本就是个……!」小春低声道:「外表是人类的妖怪。」然后忍不住大声咆哮。难怪找不到妖怪!喜藏故意带小春去一些看起来不会有坏蛋的平静场所!妖怪当然不愿意被妖怪骗,但是相较之下,被人类骗更是丢脸!如果这件事被别的妖怪知道了,不知道会被笑得多惨。小春在快到桥的路上蹲了下来,咬牙切齿道: 「混帐……害我白做那么多事!」 两人出门时,天空中高挂的太阳已经整个沉入西方。如果是在这个时刻出门作祟的话,也不至于累成那样!小春恨恨地抬头看喜藏,却发现背影在遥远的前方。他早就丢下小春快速朝着桥迈出步伐了。喜藏的脚步很快,身材比较矮小、手脚也比较短的小春,光是要跟上就够吃力了,这一点也让小春很生气。 (可恶,我是不是该放弃跟着他?) 就在小春打算停下脚步时, 咕噜噜…… 咕噜咕噜咕噜噜。 小春的肚子在安静无声的那一带大声叫了起来。他边跑近稍微放慢脚步的喜藏,边喊道:「……你真是个让人火大的家伙。但我年纪比你大,还是让着你一点吧。」饥饿使得小春的想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毫不客气说:「我们赶快回去吃饭吧。」 「你说错了吧?应该要说『请您煮饭给我吃』吧?」 喜藏挑着眉,再次加快脚步,边叹了口气。 (……竟然没讲「不许跟着我」?) 喜藏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小春有些讶异,但小春马上就喔呵呵地笑了出来。 「……我,想吃生鱼片。」 喜藏瞪了他一眼,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讲话啊?」但慢了几步的小春当做耳边风,哼着轻快的曲调。哼着哼着,遗突然轻巧地跳到桥的绿色栏杆上。他在细细的栏杆上踮着脚,好像在跳舞一样。 「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但小春仍然哼着歌。喜藏觉得不可思议,小春到底为什么那么开心?一听到小春乱哼的歌里不断出现各种食物,就明白小春有饭可吃就很高兴。这只妖怪最关心的似乎就是吃的。 「如果不给他饭吃,他就会离开吗?」喜藏心里正这么想着的时候, 「哇!」 背后传来惊慌的叫声,以及令人不快的啪嚓一声。回头一看,刚好看到正后方妖怪消失的那一瞬间。喜藏咂着嘴心想,「他一定是得意忘形踩空了」,急急往栏杆奔去。小春刚才走过的地方,已经崩毁。 (掉下去了……吗?) 但刚才没传来水声。喜藏凝视着漆黑的河面,看不出什么变化。他探出身子再仔细察看,一阵风轻轻吹过,喜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找到单手抓住毁坏的栏杆、眼看就要掉到河里的小春,才松了口气。他说:「原来你在这啊,怎么不出声?」 小春只是不断眨着眼睛。「……你在干什么?」 「啊?」 「还不快拉我上去!」 喜藏伸手上下晃动接住小春的手。 回到桥上后,喜藏走到小春摔落处的一步前,摸摸严重变形的栏杆。看不出原本有什么伤痕,也没有腐朽。栏杆的基座旧归旧,看起来仍然很牢固。他也悄悄握住没有崩毁的部分,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状。 (……怎么回事?) 喜藏想起视线扫过河面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小春。」 背后传来微小的声音,喜藏东张西望环顾四周,看着出声的人。虽然光线微弱,还是看得出他脸上红红的。喜藏歪着脖子道: 「你说什么?」 「我刚说……小春……我的名字,叫做小春!」 喜藏对着原本罗罗唆唆到现在才明讲的妖怪说: 「你不是说什么『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 喜藏眯眼看着小春,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小春闪避喜藏的视线 「妖怪和人类不同,很讲究礼节与情分。我们可不会失礼到欠人家情分不还。」 意兴阑珊地讲完后,小春稍稍鞠了个躬。 (怪家伙。) 喜藏面不改色,内心却十分惊讶。 「……你是冬天生的吗?」 小春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亲切,是个和妖怪很不搭的名字。这一点让喜藏有些在意。「谁知道?」小春搔搔脸装傻。「关于出生或是取名字,我都不清楚。我的名字和出生的季节一点关系也没有——难道你是在『喜』乐的储『藏』室里出生的吗?」 「那是什么储藏室啊!」 「还好不是叫笑藏或是柔藏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像你。」 名字跟本人不搭的喜藏有自知之明,哼一声表示无聊后,再次迈步向前。 「……名字这种东西,随便啦。」 小春在喜藏后面追着,斩钉截铁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名字这种东西,出乎意料地重要。要是把名字告诉别人,就等于把灵魂的名字告诉别人。名字太奇怪的话,成何体统。」 喜藏哈哈笑了几声,以邪恶的眼神看着跟在身边的小春道: 「所以你才犹豫要不要报姓名吗?这么说来,你刚才还是干脆地把名字告诉我了嘛。」 「……我说过妖怪很重礼节和情分啊,」小春把双手搭在后脑勺上,抬头挺胸说: 「受了别人的恩情,我们一定会记住。」 「跟人类不同,是吧。」 小妖怪臭屁地点点头说:「没错!」 喜藏满脸苦笑。「如果是这样,我应该会喜欢妖怪远胜过人类。」 小春放下搭在后脑勺的手,凝视着喜藏道:「你朋友很少吧?」 喜藏嗤之以鼻:「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小春露出认真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以既非嘲弄也非怜悯的口气喃喃说道:「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呀。」他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喜藏说:「你果然是——不不不,应该说,没想到你真的是……」 小春欲言又止,噤口不语。 「是什么?」喜藏困惑地问道,但最后小春什么也没说。 尽管喜藏很在意小春到底想讲什么,但就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无聊话时,已经到家了。才刚到家,妖怪一下吵着要吃饭,一下吵着要洗澡,喜藏根本无暇思考。等到喜藏在鼾声吵死人的小春一段距离外的地方,铺好被子钻进去,马上就忘记这件事了。 结果,一直到黎明降临、东方出现鱼肚白为止,喜藏都没有醒来过。躺在榻榻米上的小春,斜瞅着动也不动的喜藏苦笑道: 「……睡得这么熟,不要紧吗?可能会有妖怪来作祟或杀你喔。」 其实,昨晚小春也是装睡。发现这个男人摸了自己的头之后手足无措,小春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昨天喜藏睡着后,小春还跑到店头,与寄生在老东西上的付丧种以及附近的妖怪悄悄聊天。和今晚一样,喜藏熟睡得连呼也没打,像个死人似的。 「哎呀呀,真少见呐,这家伙平常总是很浅眠耶。想必今天做了很累的事情吧。」 一个双髻鲨头人身的女妖怪看了小春一眼道:「一定是因为坏心的伪妖怪给他出了什么难题吧。」 回想起这一天,小春露出生气的表情说,「是他硬给我出难题吧。再说,我一点都 不坏心,也不是伪妖怪!」 「……依我之见,不坏心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吧?」 一只叫做手之目(注6)很像无脸怪的妖怪这样说道,小春顿时哑口无言。小春这副模样,让喜藏入睡后才现身的妖怪们都嗤嗤地笑着。笑声喧闹,但起居室右侧的喜藏,连眉毛也没动,照样睡他的。 「唔……明明有妖怪在,这男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还真没见过这男的惊吓或害怕的样子呢。」 「也没看他睡这么熟过。干脆趁今天报平日的仇好了。」 「平日的仇?他对你们做了什么吗?」小春指向喜藏。 妖怪异口同声答道:「这里妖怪这么多,可是这家伙实在太恐怖了,我们一直都没机作怪整他。」 「……你们也太丢脸了吧。明明是自己不行,还推到人类身上。再说,趁人家睡着的时候作怪实在很没有妖怪气概耶,还是不要吧?」一样躺着的小春连头也没回,向在背后骚动的同伴说道。 「你这个新来的,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一反木绵(注7)啐了一口,表达他的不满。 「你才刚来一天对吧?你这妖怪有点名气又怎么样,跩什么?」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那个妖怪竟然是这种小毛头。」 和彦次家里一样,妖怪们不停抱怨。 「我说……」 出声的是待在店里最不起眼角落的砚台精。外形是砚台,但为人潇洒风流,个性和善。昨晚也是,只有他没笑小春,听小春把话讲完。 「对睡着的家伙作怪没什么意思,他根本一点都不怕吧。」 「……我很清楚。我八年前就在这了,妖怪都不想靠近这里。」 砚台精呆呆看着喜藏的脸,叹了口气。 「明明是古道具店,这里的妖怪可真乖巧啊,虽然嘴上是很会说啦……」 「哼,伪妖怪凭什么这样讲我们?」长得像双髻鲨的妖怪瞪着小春道。 「就因为他是『伪妖怪』,才会讲这种话吧?」 「算你聪明,手之目。被夜行队伍甩掉的家伙,碰到像我们这种厉害妖怪,当然会想要嘴硬一下。」 小春转头看着这些吵吵闹闹口出恶言围攻自己的家伙,苦笑道: 「你们嘴上功夫还真了得耶……少说话,多作怪吧。」 「想作怪也没办法……几年前还有妖怪想对这家伙作祟,结果下场都很惨。」砚台精把手插在笔直的腰上,小声说道。 「壶怪想吓这家伙,被他丢到地上摔破;火盆怪被他卖给一个诡异的客人。座敷童子(注8)在他面前现身,他却说『哪里来的小鬼』,拎着座敷童子的脖子一把撵出去。座敷童子太难过浪迹天涯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还有很多妖怪试过,不过传说谁对他下手,反而会被诅咒。」 小春瞧着睡死的喜藏笑道:「你名气还挺大的嘛。」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看着砚台精说:「你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家伙了?」 「是啊。」 「我有事想问你。」小春起身,端正坐好,正经八百地对砚台精说:「今天一整天,我好几次想直接问他本人,却问不出口。对这家伙来说,恐怕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看着喜藏的眼神十分认真,周围的妖怪都不由得安静下来。砚台精也严肃以待,点头要小春快问。 「……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注1:相当于现在的早上六点。 注2:横宽九尺(约二点七公尺)、纵深二间(约三点六公尺)的屋子,是江户时代最狭小的住宅大小。后直接用于形容简陋的住处。 注3:在战争中落败,逃走苟且偷生的武士。 注4:刚砍下来,还很新鲜的人头。也用于指称类似于飞头蛮,可独立活动的头颅。 注5:趁人不在或趁人熟睡,攀爬在天花板上,伸出长舌舔天花板、留下痕迹的妖怪。 注6:大手上长着眼睛的妖怪。 注7:一反木绵是一种棉花妖怪,会缠住人的脖子或闷住人的脸,使人窒息而死。 注8:日本的一种福神,会以小孩子的外形停留在家中,有助于家中兴旺。 第三章 牡丹饼的滋味 (一点也不可怕……) 喜藏在顾店的空档,啪啦啪啦翻着一位浮世绘画家鸟山石燕的作品《画图百鬼夜行》。虽然标题是百鬼夜行,画的却不是妖怪鱼贯排成一列的样子,而是一个个画出河童、天狗、猫又等妖怪。喜藏的感觉是,很多妖怪看起来都不可怕,反而很滑稽。 (曾祖父到底是觉得这东西哪里有意思呀?) 在存放帐簿的橱子里,放着几本据说是曾祖父以前收集来的妖怪书籍。小时候,祖父曾经读给自己听,但喜藏没想到,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竟然还会有拿起来细读的一天。这些画卷与图画把妖怪画得很清楚,但是喜藏愈看愈觉得,和家里那些正牌的妖怪根本不像,他愈看愈不能接受。如果百鬼夜行指的是妖怪一个接着一个游行,那么在喜藏家里的妖怪,大概是不知不觉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聚集来的吧。这几天,喜藏总算完全了解到,妖怪是像虫子一般的东西。 「因为你这里是古道具店啊!」侧躺在店面与住家交界的缘廊上的小春,一脸无辜道:「如果一只妖怪也没有,才奇怪吧!」 不管喜藏怎么骂他、踢他,他仍然动也不动,躺了两个时辰。小春到来已经过了六天,那张嘴还是一样犀利,只要喜藏揶揄他「你这只妖怪还真闲呐!」他就不认输地回嘴「你这个老板还真闲呐!」但小春说得没错,根本没客人上门,所以喜藏无话可说。 「亏我还特地帮你来招客人。」小春稍稍招了招手。 「但是你也赶走了客人不是吗?」 伸手招客也就罢了,小春也时常往外挥手,把客人赶走。 「因为那是我的专长呀。」妖怪大模大样地说。 「你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对吧。」喜藏转过头来瞪着他道。小春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像是在回答喜藏一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妖怪了。你是饿死鬼对吧!你会用自己的饥饿感也让别人觉得肚子饿,你是嘴馋妖怪!」 几天下来,喜藏对妖怪的了解增加不少。 「才不是呢!再说我也不算很会吃吧?这已经很客气了。」 「米一次就吃掉半升,味噌汤喝了一整锅还说不够,你哪里客气了啊?」 喜藏每天都默默工作,也不到外面玩,踏实地过着日子。如果只是多个孩子在家里吃饭,照理说不至于让生活窘迫。但不过是一个小春,食量却超过一个大人,喜藏的生活很快就会受到不安感的威胁。好多次想把小春赶走,要是醒着的时候赶不走,就趁他睡着的时候……喜藏曾这样想过,但他不知道的是,只要看到一只妖怪,附近就会有五只十只妖怪。 例如,三天前深夜发生的那件事。喜藏悄悄把手伸向睡着的小春,但是还没碰到他的身体,就先摸到从天花板啪嗒啪嗒垂下、黏腻腻的思心绿色液体。喜藏心想,那我先在远一点的地方观察,于是盘腿坐在被子上,定神看着小春。谁知道,喜藏盯着小春看,却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视线的主人不是正落入梦乡的小春,那到底是谁?喜藏张望环顾整个房间——那扇纸拉门上有一堆眼睛,全都在看着喜藏?! 「真恶心,」喜藏把纸拉门取下来,说道:「把你烧了。」这时,原本没有颜色的纸拉门开始发青,抽噎地哭着求喜藏饶他一命。这似乎是一种叫「目目连」的妖怪。 「烧掉他太残忍了。」摆在店头好久都没人买的砚台精跑来责备喜藏。 「你也想想妖怪的心情吧!」脖子好长的长颈妖也斥责道。 「你怎么这么没肚量呢?」 「你这个砚台懂什么?有空在这里说三道四,怎么不快点找人把你买走?」 「……都是你没把我保养好才没人买。看你那张哭丧脸,就知道个性有多差!」 「……砚台就乖乖磨墨就好,怎么在这里乱插嘴!」 「要磨你就磨啊!」 「喂喂喂,不要再吵了……」 看不下去的长颈妖跳出来劝架时, 「饭还没煮好吗?我好饿啊。」小春讲完梦话后,一面发出呼呼的打呼声,肚子还一面咕噜咕噜地叫着。看到小春无忧无虑的幼小身影,喜藏突然词穷。 如今,过了几天,小春还是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喜藏问道:「你都没事好做吗?」 「虽然看起来我只是躺着,其实我收集到不少情报,对吧?!」 小春的头往上下左右转来转去,好像在征求谁的认同,似乎是他的同伙。喜藏大白天能清楚看见的,也只有砚台精与三眼少年而已。据小春的说法,这里到处都有他的伙伴。 「什么情报不情报的,我看你根本什么也没收集到,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吧?」喜藏不屑地说道。 「出乎意料,情报这种东西,就是从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消息中得到的。所以一定要四处询问,才能找到真正的情报。」 「那你说出来听听啊。」喜藏冷淡道。小春讲的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不是那回事。他其实根本不想听,但小春和妖怪的交谈,自然而然就传进了他的耳里。听着听着,他确定都是一些没营养的对话,愈听愈觉得索然无味。 「小春,小春。你知道一种叫铁道的东西吗?听说可以用铁做的长车子,载着很多人跑耶……它究竟是怎么跑的?」 「什么,你不知道吗?它不是有轮子吗?轮子里头躲着人,这些人出力一圈一圈转动车轮往前滚动呀!」 「……他们不会头昏眼花吗?」 「每隔一站就会换人呀。趁着乘客上下车的时候,偷偷换班的。」 「……但这样会头昏眼花吧?而且也很累吧?」 「他们就是想载人在铁道上跑呀,就算头昏眼花或疲累,也在所不惜!」 「这样呀……明明是人类,没想到具备如此令人敬佩的毅力。」 「其实不能叫铁道,应该叫人道才对,说真的。」 不经意地听着小春和妖怪间这种愚蠢的对话,喜藏只觉得想哭。 「明明都开化五年了……怎么还用这么磨磨蹭蹭的方法?」 喜藏觉得头好痛,伸手在头的上方挥了挥,结果传来哇的一声,伴随着咚的一声。喜藏心想:「怎么又来了?」不觉耐烦了起来。「妖怪一只一只跑来,却没有半个客人上门。」小春说:「那是因为你长相和个性都很糟啊。」喜藏摆出更凶狠的眼神说: 「妖怪凭什么说我!」 「我才不管什么文明开不开化,如果以为这样我们妖怪会消失无踪,这种见识也太浅薄了。我们不但不会消失,还会愈来愈多。人类要是瞧不起老旧的东西,未来一定会得到报应。怕了吧你?」小春窃笑道。 喜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这什么意思?」 「你讲的或许是对的。野兽也是,一旦巢穴遭人夺走,就会跑到村子里来。妖怪应该也是这样吧?」 「真没劲,」听到喜藏的口气这么冷静,小春喃喃说道。「你就不能再愤怒一点,或是再害怕一点吗?……无聊死了无聊死——了!」 小春倏地起身,把头发抓得乱蓬蓬的。喜藏早就习惯于妖怪的变化,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为所动。虽然他一开始就不会像彦次或其他人那样,直接表现出惊讶或害怕的样子,眼睛倒是睁得比现在还大一点。 「你会秃头哦。我根本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害怕,你白费心机了。」 妖怪虽然给人怪异的感觉,但那只是外形……小春心里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可怕。喜藏对妖怪的认知,跟世人大不相同。 「哎!你真的是个让妖怪束手无策的家伙!」 自从到这里之后,小春渐渐失去了「大妖怪」的自信心。他瞪着喜藏恨恨地想道:「都是这个长相比自己还像妖怪的男子害的!」没想到,喜藏回瞪的眼神比他还可怕,吓到了他。 察觉此事的喜藏嗤笑道:「妖怪竟然还会怕人,这样还有资格当妖怪吗?」 「可是你真的比妖怪还可怕嘛!不是我没资格当妖怪,是你没资格当人吧!」 「明明胆子很小,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喜藏低声说道。「今天的午餐本来打算在外面吃的,不过……」 (……还是丢下他自己去好了。) 看了小春的样子,喜藏做了这个决定。 「这就是牛肉锅呀?」小春问道。 料理在热汤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热腾腾的蒸气把小春薰得满脸通红。喜藏盘着腿,与弓起一条腿的小春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两个上头摆着平底铁锅的炭炉。 「我本来以为是更像牛一点或更像熊一点的东西。」 小春似乎是看到店门外一支旗子上大大写着「牛屋熊坂」的红字。门口摆旗帜的牛肉锅店看起来比较高级,但这里的价位又便宜得连平民也消费得起,再加上许多年轻女服务生,因此每天客人络绎不绝,也就不足为奇。 牛肉锅跟现在的寿喜烧差不了多少,但那时候的牛肉锅主流是用烤的而不是用煮的,为了去除肉腥味,还会加上大量浓浓的味噌。不过,这家店的锅是东京较少见的类型,用稀释过的酱油、味醂、糖当作酱汁烹煮的牛肉锅,卖点在于新鲜的牛肉。喜藏点的是普通大小的牛肉锅与小麦饭各两份。先把装在盘子里的厚片牛肉稍微炒过后,加进切成五分的葱,快速煎一下,再加进酱汁一起熬煮。煮着煮着,就会飘散出酱油、砂糖以及油脂的香味。难以抗拒的小春,露出喜悦的表情紧握着筷子。 一开始,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奇怪得令人瞠目结舌,才几天时间,就变得有模有样,不再像原来那么离谱,把两根筷子握成一根来用了。喜藏曾经教他,筷子不是这样拿,小春抱怨了半天,没想到后来每次吃饭,他拿筷子都比上次进步一点。喜藏很讶异,以为小春用了什么妖术,在今天要出发到牛肉锅店前,喜藏才发现,小春自己偷偷躲在厨房练习拿筷子。本来喜藏已经决定丢下小春独自前来,但看到小春拼命练习的样子,想法又改变了。他大概一个月会来熊坂两次左右,这次他告诉自己,带妖怪吃牛肉锅这辈子仅此一次,便邀小春一同外出。 小春用筷子夹了满满的牛肉与蔬菜,直接就往嘴里送,结果大叫一声:「好烫!」痛苦地扭着身体,满脸涨红,但还是吞了下去。愕然的喜藏告诉他:「肉又不会跑掉,你等凉了再吃啊。」小春却回他一句:「只要经过一百年,就算是锅子也会长脚跑掉的。」讲归讲,小春还是听进喜藏的忠告,等凉一点才伸手去夹。 「……好吃!」 这次小春只夹了一点,还吹凉了才吃,结果牛肉锅好吃到让他直咂嘴。在小春等肉凉时,喜藏自己的份几乎都吃完了,这时正在热气消散的锅子里夹剩下的葱,边坏心地想着:「不如在家里也煮个热滚滚的味噌汤假装牛肉锅好了。」 好不容易全都吃完后,小春说了声:「谢谢招待」,放下了筷子。 「啊,真好吃……不过,人类明明到不久之前还禁止吃野兽的肉,态度改变得可真快。」小春环视生意兴隆的店里,以猖狂的口吻说道,好像自己是个隐居老人一样。 「也不算普及。还有很多人认为,吃野兽的肉会弄脏他们的嘴。」 虽然已经过了必须以〈药食〉或是〈山鲸(注1)〉为名私下吃兽肉的江户时代,毕竟长久以来都把牛肉视为不能吃的东西,大家无法一下就接受。甚至经过牛肉锅店前还有人会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五年前,刚开始有人吃牛时,还曾经闹过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为了不让牛死后作祟,还从寺庙请来和尚替牛做法事。 「鱼明明就可以生吃啊。以前连狗也能吃的……我真搞不懂人类是怎么分的。狗啦鱼啦猪啦牛啦,有什么不同吗?」 喜藏不知道这些动物有什么不同,就随口回答小春:「只要不是人,什么都能吃。」小春点头道,「原来如此。」但脱口而出的喜藏反倒觉得好像不太对,眉头又一如往常皱了起来。这让他原本就很吓人的脸,又变得更凶恶,其他客人原本还热热闹闹地在锅子里夹东西吃,好像也安静了下来。这时…… 「哎呀,喜藏先生,欢迎光临,很感谢您经常光顾。」一个轻快的说话声在店内响起,周遭的空气也跟着缓和下来。但喜藏的反应跟周遭其他人相反,他的身体和表情都僵硬了。小春不知道喜藏为何会这样,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露出笑容从后方往这里走来。身上全白的异国风围裙,以及插在发梢的山茶花小簪,都很适合她,是个眼睛有些细长但炯炯有神的可爱女孩。女孩看到小春,讶异地发出啊的一声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您携伴前来呢。这位是?」 听了女孩的问题,喜藏沉默了一会儿:「是亲戚。」小春拼命忍住不笑出来,但实在太难做到,脸上挂满了笑意。喜藏以金刚力士般的严峻眼神瞪着小春,但女孩没发现,一样微笑着说: 「好可爱的孩子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略微屈身看着小春的脸。喜藏正要阻止小春,怕他又说出「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之类的话,但出乎意料,小春二话不说就报上名字,还反问女孩刚什么名字。喜藏瞅了瞅小春,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样自在,既不像妖怪也不像小孩。 「我叫深雪哦,是和小春相反的寒冷时节。」 小春只说「这样呀」,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点点头。喜藏松了口气,但也轻轻摇头。深雪担忧地问道:「您今天好像很累是吗?」喜藏抬起头,大吃一惊。深雪的微笑跟平时一样,表情却有些消沉。晴天般开朗的女孩,今天却好像要变天了一样。 (咦,她怎么了吗?) 喜藏很困惑。虽然只要问一句「你怎么了吗?」就知道答案,他却不敢问。喜藏的个性不喜欢和别人有太多纠葛。如果是其他人,寡情的喜藏会毫不犹豫置之不理,但对方是深雪,这就让他有些迷惘了。小春看了看喜藏,又转向深雪。 「这家伙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啦。倒是姐姐该不会是有什么烦心事吧?」小春顺口问道。 (这小兔崽子……) 喜藏瞪着小春,心情很微妙。气小春乱讲话,但又很庆幸小春问了这个问题。小春感觉到这股视线后耸了耸肩,又一脸无辜地继续问深雪。 「我来猜猜看吧?……一定是恋爱方面的烦恼。」 「才不是呢。」深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啊。」 「你很好,那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深雪似乎吓了一跳,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她一张小脸整个包在一双小手里。 「……表情很糟吗?」 「糟糕、糟糕、糟透了,糟到不应该出现在客人面前。」 「很过分耶。」深雪瞪着小春苦笑道。 「讲出来会轻松一点吧?我猜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向别人吐苦水。」 「……可是……」 看到深雪吞吞吐吐的,小春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温柔地轻轻招了招手。深雪的眼睛就像被吸住似地看着他的手。 「你就说说看吧,深雪小姐。我和喜藏会帮忙的。」 听到这个小孩夸下海口,深雪下巴一收,稍稍点头道: 「那……你们愿意听我说说吗?」 喜藏正要不顾他人眼光打小春的头,但看到深雪征询他们意见、惶恐不安的那双眼睛,立刻停手。正巧熊坂也到了午休时刻,喜藏与深雪、小春这奇妙的大中小三人组,来到与熊坂并列但客人不多的红豆汤店,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你说你朋友变得怪怪的是吗?」 外表是个小孩,内在却是妖怪——难怪问得这么直接。看到深雪干脆地点了点头,喜藏才发现,自己先前察觉到的没有错,这个女孩真的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他想叹口气,但还是硬压了下来。据深雪的说法,附近有一家供应熊坂蔬菜的蔬果店,那家店的独生女五月,最近似乎怪怪的。 「我说,不会是怀了谁的孩子吧……」 喜藏心想,真是这样的话也太放荡了吧。深雪发觉喜藏心里的想法,连忙摇着双手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难道已经确定是谁的孩子了?」 三人面前各摆着一碗红豆年糕汤,但是都烫得无法入口。小春之所以从刚才就一直问深雪,也是因为闲得发慌。听了小春的问题,深雪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可能怀孕啊。」 「这种事只有她本人才清楚吧。」 「但她自己也说不可能。」 「她只是说说而已吧?虽说是女孩家,但毕竟还是女人呐。」小春发出格格的低级笑声。 「是没错……小春明明还是个孩子,竟然连这种话都讲得出口。虽说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男人呐。」深雪冷冷看了小春一眼,吃了口红豆年糕汤。 「……呃,为什么她不可能怀孕?」 「因为,她的肚子在三天前才突然大起来约啊,而且好像快要生了那么大……不可能就这样生个小孩出来吧。」深雪一脸困惑地叹了口气。 「确实很奇怪呢。」小春也同意。虽然不能说句很奇怪就打发掉,但这事确实很奇怪。一般怀胎十月才能生下的孩子,不到十天就出生,怎么听都觉得是编得很烂的骗人故事。 「五月的心情很乱……她父母更烦恼……这也难怪,因为一切都莫名其妙。」 「那个最近女孩有没有碰过什么怪事?」 小春开心地问道。喜藏心想,不愧是没血没泪的妖怪,别人的不幸竟然这么开心。他轻蔑地看着小春,但小春正忙着享用好不容易凉了些的红豆年糕汤。那副抱着碗、谁都不许抢的进食模样,让人觉得他根本就被饿死鬼附身了。 「……五月的个性活泼有趣,工作也很勤奋,是个孝顺的女孩,不过有个困扰她很久的毛病,」深雪道。「她只要一坐下来,无论在哪都会马上睡着。」 「啊?在哪里都会睡着吗?」 「对,不管是在哪。」深雪点头道。「只要稍微坐着,就会睡着。就算不是在自己家里,在别人家里或在外头……在哪都会睡着。」 小时候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时,问题就已经很严重了。五月当鬼的话还没什么大问题,但轮到她躲的时候可麻烦了。当鬼的人每每在厕所、屋顶、坟场或树上之类的地方找到睡着的五月时,总是要替她捏把冷汗。但也因为小时候就不断发生类似的事,她自己也知道要提防,就很少在户外坐下。 「但很偶然的,三天前她在买东西回程的路上,绕到了神无川的河堤去了,那里有个看起来很好坐的石头,她又因为走太久累了,想说稍微坐一下应该没关系……」 「她睡着了?」 深雪轻轻点了点头。这世上有个很没道理的道理,就是很多怪事偏偏发生在偶然间。 「可是,就算她睡着,应该也只是一下下而已。她说发现自己『惨了,睡着了』,就连忙起身回家,身上也没什么不对。但回家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觉得肚子好像变大了一点,她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没多久又渐渐变大……但五月根本什么也没做啊。」 「唔,这很正常。」 小春依依不舍地双手捧着已经见底的红豆汤碗,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 小春没回答深雪的问题,又问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困扰?」 「欸?」 「……你刚才没在听吗?她朋友身上发生怪事。」 喜藏无可奈何地插了嘴,小春则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听到了啊……但这有什么好困扰的,又不是发生在你身上。」 妖怪大概很难体会这种微妙的心情,喜藏并不讶异。深雪原本低垂着的眼睛,现在杏眼圆睁地说: 「嗯……因为她是我朋友呀。朋友碰到这么严重或这么难受的事,不是都会觉得不好受吗?」 「唔,我是不太能了解啦……只要是人类都会这样吗?」 小春看着喜藏露出真的想知道的眼神,深雪也向喜藏投以略微不安的视线,但喜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知道小春是怎么解读深雪的困惑神情,差点窃笑出来的小春,啪一声拍了拍深雪的肩头说: 「不用太担心。喜藏好像常去那家店买菜,昨天和大前天都叫我去那里买东西,说起来也不算完全没关系的人。」 喜藏暗自懊恼,要是没叫小春去跑腿就好了。「所以,」小春的嘴巴里讲出了喜藏最不想听到的话:「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帮忙。」 三人走出红豆汤店,在熊坂前道别。深雪才一走进门帘,小春马上就说:「好啦,我们先去蔬果店吧。是那个方向吧?」还回头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但喜藏戳了戳小春的头道: 「你在搞什么?」 「我才想问你在搞什么哩。」 喜藏刚好戳到了小春头上的角,不只是小春觉得痛而已。两人都皱着眉头,恨恨地盯着彼此。 「……你是想骂我干嘛自做主张答应帮忙对吧?」 「你是明知故犯罗?」喜藏露出连人类都会害怕的表情。小春虽然稍微吓到,还是回嘴: 「难道你不是在想办法帮她吗?」 「……什么?」 「你不是很担心深雪小姐吗?你明明对吃的不那么讲究,居然会专程去牛肉锅店,都是因为那个女孩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喜藏一脸不悦地沉默,小春则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道: 「你就是表情那么恐怖,人家才会讨厌你,」 喜藏为了惩罚小春的多嘴说着: 「对哦,刚才你三两下就向那个女孩报上名字耶。」 喜藏想起不久前小春煞有介事地讲过,自报名字等于告诉别人灵魂的名字什么的。被喜藏以一记反手剪箝制的小春想要逃离,拼命动着身体说: 「不管是人还是妖怪,看到可爱女孩都会比较亲切嘛。」 「明明是个小鬼,这么喜欢女人啊?」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你这个闷声色狼!」趁着喜藏稍微松手,小春迅速身子一低,逃开了。 「干嘛叫我闷声色狼?」喜藏露出嫌恶的表情说道。 小春哼了两声说:「缠着那么年轻的女孩不放,不是色狼是什么?不过那女孩也还不赖。你这个色狼!」 喜藏只骂了声笨蛋!就不再继续反驳,只是默默踢着沙子往前走。小春心想,这男的出乎意料也有弱点,强忍着不笑出来。 「唔,总之先去蔬果店,蔬果店。」 小春身子一转,踏步向前。喜藏心想,默默跟在这个头发五颜六色、就算在人群中大家还是会转头看的抢眼孩子后面,实在令人不舒服。喜藏站在原地不动,想说干脆回家算了。但是小春稍微朝他招招手,喜藏的脚就不听使唤自动往前走。 「……不要随便乱用什么奇怪的法术!」 喜藏诡异的动作,让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小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哼着歌。明明要去处理麻烦事,他的心情却好得很,好像等下就要吃饭了一样。不论是在路上或到蔬果店后,小春都一副开心的样子。他们只在店里买了小黄瓜,完全没找那女孩或她父母询问。喜藏没当场发飙问小春到底来这里干嘛,因为他看到蔬果店的老板夫妇俩就算面容憔悴,还是坚强地工作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板娘一看到喜藏,就害怕地小小「哇」了一声。 「……你就这么想吃小黄瓜?」边往深雪所说,五月曾经睡着的河滩方向前进,喜藏边泄愤般揶揄小春道:「真不愧是饿死鬼。」 「我说过我不是饿死鬼。小黄瓜不是我要吃的。」 小春右手拿着两条、左手拿三条小黄瓜,说着这不是他要吃的,却又露出饥饿的表情看着手里拿的小黄瓜。 要去神无川,就必须穿过小春曾跌下的那座桥、走过蜿蜒的田间小道,朝着桑田与稻田的农村方向走。到半路都和上次去彦次住的长屋路线相同,但神无川还要再过去,在江户边缘的偏僻地带。走着走着,人烟逐渐稀少,自然景观愈来愈多,路边很快就出现蚊子了。喜藏的脖子与手臂都被蚊子叮了,心情很差,小春却还是不停哼着歌。 「你怎么心情特别好啊……?难道你喜欢帮助别人?」就在种无川隐约出现树间时,喜藏搔着被蚊子叮过的脖子这样问道。 「你真笨。妖怪没你想的那么高尚。要不是为了自己,我才不会专程跑一趟。」 喜藏嗤之以鼻道:「最好能有什么好处。」 小春侧脸窃笑。「蔬果店的小姐,十之八九碰到了和我一样的家伙。」 在距离河边还有几十步的地方,喜藏骤然停下了脚步。 「……她碰到的是,妖怪。」 神无川的河面很窄,但缓缓流经的区域很广。河堤很宽阔,小春一到河边就大叫 道:「喂~弥弥子,喂~」 一个下完田背着农具回家的四十岁上下男子问:「有人掉进河里了吗引」连忙跑过来,引起一阵混乱。喜藏编了个「我们要把鱼叫过来」的烂理由,把男子赶走了。 「为何我得做这种事呀?」喜藏抱怨道,但小春只是全心全意喊着那个名字,完全没在听。 「弥弥子—你听得到吧?你怎么不出来呀?」 小春把小黄瓜往水里一丢,同样没有任何回应。他等得不耐烦,总算伸出双手招了招。过了一会儿,一个娃娃头女河童带着极为嫌恶的表情慢慢浮了上来。外型跟喜藏在绘本里看过的河童一样,但脸有些像猫,像是鼻子和嘴相连的地方。她的眼睛像是月亮下半部被切掉了一样,使得她的容貌——或说妖貌,变得不太好看。 喜藏才刚觉得她眼神凶狠,小春就说:「啊,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好像。」 河童和喜藏听了都感到很无力。 「你在沮丧个什么劲啊?」喜藏瞪着河童道。 弥弥子也不甘示弱回瞪,但是仔细看过喜藏的脸后,弥弥子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把视线转向小春,喃喃说:「真讨厌,真讨厌。」一边左右打量着小春的小小身体。 「我就说怎么有种不安的预感,原来是小春啊。好久不见了……虽然我不想碰到你啦。有什么事?」 「弥弥子还是这个脾气呀,」小春苦笑道。「有个女孩似乎怀了河童的种。请你处理一下吧。」 小春直截了当地说出这段话,在喜藏耳中简直是青天霹雳。 「那女孩怀了河童的种吗?」 「没错没错,你应该也常听说这一类的故事吧?河童和天狗尤其容易会这样。」 「……我还以为只是街头巷尾的无聊传书而已。」 妖怪种类繁多,但人类最熟悉的或许仍是河童。日本全国各地都曾流传人类与河童相扑、女人诞下河童的孩子,或河童诞下人类男子的孩子等故事,但喜藏从没想过,这些故事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喜藏满腹疑惑,光是大肚子,就能知道犯人是河童? 这时小春说:「在河边不省人事,又突然大腹便便,我想到的也只有河童了。刚才去女孩家时,不出我所料感觉到河童的气味,而且深雪也说,那女孩是在神无川旁睡着的,我在神无川刚好有河童朋友呀。」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小春又转向弥弥子,举起一只手说:「麻烦你了。」 弥弥子愕然地沉默了一下,别过头说:「这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帮我问问你手下那些家伙吧。你不是这一带的河童头头吗?弥弥子大人要问出个来龙去脉,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呀。」 小春搓着双手,脸上浮现谄媚的笑容。 「你的脸让人很不舒服耶……再说,你干嘛带人类来?他是那个女孩的男人或什么吗?」 「……我明明就不认识那个女孩,是他用这种方法硬把我带来的。」喜藏依旧板着脸,生硬地比出招人的手势给弥弥子看。 「你呀……还是一样爱乱来耶。请你也学些妖怪之道吧。再说,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你一定在夜行,被换下来了吗?」 「才不是咧!我在这里,也是有很多原因的……先别管这个了,那个女孩的肚子啊!好像再过不久就要生下河童的孩子了,请你想办法处理一下吧。」 「我干嘛非帮你的忙不可?我们可是河童耶。我们的工作是向人类作祟、取走他们的尻子玉(注2),或是找人类生孩子。」 所谓的尻子玉,是种如同人类灵魂般的东西。如果全部被拿走,人就会死;被拿走一小块,就会不省人事。河童很喜欢尻子玉,他们擅长把靠近河边的人类拉到水里溺水,再取走尻子玉。 「但弥弥子不是不取人类的尻子玉吗?」 听到小春这么说,喜藏扬眉感到疑惑。 「……我个人是不取,但其他河童可不像我。」弥弥子以觉得无聊的声音答道。 「为何不取?」喜藏问道。 河童大嘴的下方皱了起来,没有回答。「弥弥子以前受过人类男子的帮助,后来就不取人类的尻子玉了,出乎意料很浪漫吧。」小春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代替河童莫名其妙答道。 喜藏一脸意外地看着弥弥子,但她别开目光道:「……你干嘛这么多嘴啊!」然后唰一声用蹼舀水泼小春。 「事实啊,讲出来也不会怎样吧。」被泼得满脸水的小春甩甩头,水花四溅。 「再说,只要弥弥子一开口,大家都会听从,对吧?」 「我才不要咧。」弥弥子哼了一声。「是我自己决定不再取尻子玉,没有一个河童对我有意见。同样,我也不会对取尻子玉的河童有意见——除非他们太过火,我才会讲讲。就算河童让人类女孩怀孕,如果只有这一次,我是不会说什么的。」 「你有你的道理,但是让我们很困扰啊。」 「那我就更不想帮了。」 「弥弥子!我们又不是不熟,你怎么这么冷淡!」结果弥弥子又向小春泼水。不巧进到小春鼻子里去,他皱着鼻子,要把水弄出来。 喜藏还是一脸严肃,不动如山地站着,惊讶地看着小春狼狈的样子。弥弥子坐在河岸上,像是在观察两人的样子般凝视着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接着问喜藏:「……小哥,你欠那个女孩恩情吗?」 「没有。」喜藏马上答道。但隔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有个女孩是我朋友,她很担心那个女孩,让我觉得有些不忍心。」 「你也知道不忍心这三个字怎么写啊?」喜藏的话实在很难不让小春瞪大了眼睛。嘴上说不忍心,但喜藏面不改色,还是那副吓人的表情。弥弥子叉手抱胸,目不转睛盯着喜藏好一阵子后,说了声:「等我一下。」转身面对着河。 「你愿意帮忙啦引」 「如果是小春拜托的,我可不想乖乖照做……但小哥拜托的可就没办法了。」 「原来弥弥子喜欢这种凶脸的啊?」小春像是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般,盯着喜藏那张可怕的脸。 「少乱说话!」弥弥子怒道。但是又喃喃说了句:「只是有一点点像而已。」 「和小春讲过的……以前帮我的那个小哥,有那么一点像。」 喜藏再次挑眉,小春正经的表情不到三秒钟又笑道: 「这样呀……原来他是这种扑克脸呀。没想到一脸坏人样也能派上用场!」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喜藏一如往常又是那副嫌恶的表情。 「尻子玉,给了。」 除了这句话,净是一些「哒呜哒呜」之类听不懂的声音。 「就是这个笨蛋让五月怀孕的吗?」 弥弥子拎着一只河童的耳朵到岸上来。被她抓着的河童很矮,弥弥子比小春矮一个头,但被抓的河童身高只到弥弥子的肩膀,枯树般的细瘦四肢和弥弥子一样是绿的。他吸着大拇指,一边抗拒地摇头,大声吼着「哒啊哒啊」,就算是在咒骂小春,也很难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骂人。他浑圆黄色的双眼很无辜,从某些角度看可以算是满可爱的。 「这家伙的确是个笨蛋,也的确想要整一整那个女孩,但他没让那女孩怀孕。因为这家伙还是个小孩子。」 「虽说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男人呐。」小春想起深雪对自己说的话,脱口而出。 「才不是你这种装出来的小孩,他真的是个孩子,还没本事让人类女孩怀孕。」 「那,是别的家伙让那女孩怀孕?」 「不是,」弥弥子摇晃着短短的脖子道。「下手的不是河童。不,说起来根本没人下手。」 「但是她肚子都大了……」 「只是大肚子对吧?」弥弥子哼一声说道:「似乎是那个女孩把人类的尻子玉吞下肚了。确实是这家伙让她吞的没错。」她拍了一下不停「哒呜哒呜」叫的河童。 「……不是要取尻子玉吗?」发问的是喜藏,小春只是大大张着嘴。 「是要取没错,但这家伙想取那女孩的尻子玉时,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别人的尻子玉,不小心掉到那女孩的嘴里了。」 喜藏低头瞥了小春一眼说:「太好了。原来少根筋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哪有笨成那样啊!我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小春双手插腰,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一脸讪笑的喜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稍稍皱起了眉。 「那现在是什么情形?是尻子玉误以为已经回到自己身体所以变大了,还是一种占领——它想要将别人的身体据为己有?」 不论是河童还是人,那女孩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这段期间里长大了。据深雪的说法,看起来快生了。 「……再这么下去,不就要把肚子撑破了吗?」 喜藏与小春面面相觑,弥弥子叹了口气道: 「蔬果店的女孩肚子里的尻子玉是我们的……虽然麻烦,也只能拿回来了。」 小春盯着弥弥子看了一会儿,马上露出笑容叫道:「弥弥子!既然决定了,就快点行动吧。」想到什么马上就要做、性子急得不得了的妖怪小春,抓着弥弥子的肩膀往右一转,就要带她往城镇方向走。 「不用那么急吧!」 小春推着不情愿地扭动身体的弥弥子,急急说道:「这是什么话,河童老大。好事不宜迟!宁走一步远,不走一步险!」 「白痴啊你,」弥弥子一脸愕然说道。「夜晚才是我们河童的早上,太阳还这么大,不能就这样在人类世界里到处走动吧?」 没有一点妖怪样子的小春,白天晚上的差别似乎也对他没什么影响。「这么说来,太阳的确还没下山。」小春抬头看天空,这才发现,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了。 「但你不是可以变成人吗?」 「没事干嘛浪费力气?而且就这么一点雨,我们头上的盘子也会干掉。等到晚上以河童的样子走动也不起眼的时候再去就行了吧,」弥弥子道。「子时再来这里找我吧,晚上比较合适,雨应该也会下得更大。」 小春本来在一片漆黑的店里和妖怪们不知道聊些什么,但一过午夜,他就说了声:「时间差不多了。」动身去神无川。前一天下午开始下的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站在河堤处的弥弥子,还是和白天一样,维持河童的样子。把弥弥子带到蔬果店后,小春没等弥弥子把尻子玉取出来,就快步回去了。 「弄好了吗?」 喜藏已经上床,但还没睡着。他的瞳孔已经习惯黑暗,看得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走动。「应该弄好了吧。」小春边脱下喜藏的斗篷边答道。 「你没有待到最后吗?」 「弥弥子出手,应该马上就搞定了。我讨厌下雨,所以想赶快回来。」 「我不是要问时间快慢……你不觉得她会连女孩的尻子玉也取走吗?」 虽然弥弥子说她不会取女孩的尻子玉,但也是口头约定而已。小春原本拿着湿漉漉的斗篷,正在四处找地方晾,听了这话突然转身,斩钉截铁地说:「弥弥子不会。」 「她可不是因为和我们约定好才不取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是她自己决定不取人类的尻子玉。那家伙很固执,只要下定决心,就绝对不会反悔。所以别担心了。」 喜藏瞬间把视线从小春身上别开道: 「我没有担心……只是疑虑。」 「你就老实承认自己很担心那女孩的性命,以及她朋友的心情不就好了吗?」喜藏再次把被子盖好时的声音盖过了小春小声的嘀咕,这句话想必没传到喜藏的耳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天,喜藏「碰巧」经过那家蔬果店,看到了五月活力十足的样子。她的大肚子不见了,身旁也没有河童。弥弥子遵守了与他们的约定。 (……又一只特别的妖怪。) 喜藏用手掩着嘴,偷偷露出苦笑——这是那天傍晚的事。 「谢谢你们救了五月。」 深雪应该根本不知道是因为河童帮忙才救了五月,因此当她讲出这句话时,小春和喜藏不禁面面相䝼。自从三人在红豆汤店聊过五月的事之后,他们就没再跟深雪见面。事后他们当然不可能告诉深雪「我们请河童把尻子玉拿走,因此五月已经没事了」之类的话,只要问题能解决就可喜可贺了。他们以为只要保持沉默,深雪应该早就忘记小春说过的「我们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之类的话。不料这天深雪却抱着一个包袱,突然跑到喜藏的店里。这几年,店里除了客人几乎没人探访,因此喜藏呆住了。在他身旁的小春一如往常,把鼻子凑近深雪带来的包袱。 「这是要送我们的吗?是甜的东西吧?」小春抽动鼻子嗅了嗅,露出开心的表情。 「没礼貌。」 看着打了小春一下的喜藏,以及被打一脸不满的小春,深雪格格地笑了。小春说: 「站着不好讲话吧?」 喜藏本来想说,你这白吃白喝的妖怪,凭什么讲这种话。但想想站着讲话确实不太好,于是默默听从小春的话。深雪走进的房间,与塞满物品的店面完全不同,里头只放着佛坛、柳箱、被子、小桌子、被炉以及纸罩座灯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没想到深雪反而开心地看着这个冷清的房间,还突然啊一声转头问喜藏: 「可以让我祭拜一下吗?」 喜藏微微点头。深雪深深一鞠躬回礼后,就坐到佛坛前,双手合十专心祝祷。喜藏一言不发凝视着深雪的侧脸,小春则在深雪身后探头看向佛坛,盯着上面的牌位,歪着头说: 「……要先拜过才能吃吗?」 佛坛上摆了许多小器皿,里头装着煮过的米粒。感受到喜藏愤怒的眼神,小春连忙解释,开玩笑的。深雪拜完后,微笑向喜藏道: 「看得出来你很重视家人,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我也是,每天早上一起来都会先擦爸妈的牌位。还跟爸妈说早安。」 「这么一说,这家伙也一样,早上起来总是先把这里擦得亮晶晶——你干嘛打我啦!」 喜藏把小春的抱怨当作耳边风,丢下一句「我去泡茶」就匆匆离开房间。 深雪远远朝着他背后喊道:「不用麻烦了……」 喜藏只是答道:「泡个茶而已,不麻烦。」 没发现喜藏在水槽旁叹气,起居室里的深雪与小春看来已经完全打成一片,有说有笑。喜藏回来时,包袱已经解开,露出一个木盒。 深雪打开盖子:「这是我自己做的……请享用。」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木盒里装的是红褐色、椭圆形的牡丹饼。 「……为什么?」 喜藏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副厌恶的表情。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牡丹饼吗?」深雪充满自信地答道。 眉挑得老高的喜藏抓住托盘上的茶杯,粗暴地递给她说: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带着自己做的牡丹饼来拜访?」 「你好吓人,吓死人啦!」小春说道。 深雪朝小春笑了笑,从喜藏手中接过茶杯答道:「为了要表达谢意啊。」 喜藏与小春再次面面相觑。 「喜藏先生,还有小春。非常谢谢你们救了五月。」 深雪深深一鞠躬。她低垂着头,那把山茶花的簪子相当显眼。 「我什么也没做。」喜藏用眼神暗示小春「别乱讲话」。 「……我也什么都没做。」 深雪投降般举起双手,表示接受喜藏的说法,却仍带着微笑一字一句说:「那是不可能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春抬头看喜藏,不过什么也没说。小春差点脱口:「真要这样说的话,真正帮上忙的其实是河童」,为了封住自己的嘴,他把手伸向木盒。 「我们什么都没做,没有理由接受你的礼物。」 喜藏打了小春的手,害他吃不到。小春噘着嘴说:「不要这么不通人情嘛。」 「是啊,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你爱吃牡丹饼不是吗?」 深雪再次递出木盒,视线盯着喜藏。 「这是从前母亲教我做的,我想应该很好吃。」 「我不爱吃甜的东西。」喜藏别开眼神。 「上次在红豆汤店,你不是吃得很开心吗?干嘛说谎啊?」小春感到不解。 喜藏啧了一声说:「我是勉强吃的。而且一旦收下不该收的礼,我也还不了——我讨厌什么牡丹饼。」 「但这牡丹饼是……」 「不要。」 看到喜藏固执地拒绝,深雪握紧了拳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小春气呼呼摇着三色头说: 「哼~真是……太顽固、太顽固了!一点都不坦率!你不吃我可要吃!」 小春的手咻一声伸向牡丹饼。但这次他的动作太快,喜藏来不及阻止,小春成功把牡丹饼塞进了小嘴里。 (我看他不是妖怪,应该是狗吧?) 喜藏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视线对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的深雪,正要再次发作。 「好吃。你也吃一个嘛!」小春把木盒递给他,但喜藏摇摇头起身说: 「我还有事要忙,你顾店吧!」 他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往后面走。 「你这么忙,我还突然跑来,真不好意思。」 喜藏看了深深鞠躬的深雪一眼,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小春盯着喜藏背影说: 「唉,他干嘛这么吓人啦。」 这是在试探深雪的看法。「是呀。」深雪同意地说道。她看着喜藏离去,神色温暖得实在无法想像是在看喜藏。吃下第二个牡丹饼的小春说: 「真吓人,吓死人吓死人,就像是妖怪一样。」小春耸耸肩,很快又伸手去拿下一个。 「你太夸张了。」深雪苦笑道,也静静伸出手。 「……嗯?」 她伸手摸着小春的头。那只温柔抚摸着自己的手,让小春不舒服地扭动,但摸着摸着,小春就舒服得眯上眼睛,也没想再拨掉她的手。 「喜藏先生是个温柔的人吧。」 「……温柔?这是最不适合他的形容词吧。」小春低声说道。 深雪稍稍低头呢喃说道:「虽然他的脸……真的有些吓人。」 喜藏浑然不知两人正在讨论他:心情烦闷地走到位于高轮、先祖墓地所在的菩提寺(注3)。他不像深雪那样双手合十,只是凝视着墓碑,因此也从未发现,其他来扫墓的人看到自己都觉得很害怕。很多次喜藏为了想事情跑到这来,已经是种习惯了。不知道是因为祖父以前常带他来,还是因为祖父在眼前的墓中,他每次到这里,就会觉得祖父在他的身旁。 (为何要刻意带牡丹饼来……还说什么是母亲教她做的……) 闷闷地待上好一阵子后,喜藏的心情总算恢复平静。回到家的时候,距离深雪来访已经三个时辰了。他拿着提灯照亮手边,打开后门。 「……你回来得可真早啊。」喜藏一走进后门,就有一张上面写满「你去哪里溜达了?!」的臭脸在迎接他。 「你的肚子老是让我想哭,偶尔换我让你的肚子叫一叫,也不算什么吧?」 「说得好!……但不要模糊焦点!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小春倒在土间的地上大吵大闹。喜藏理都不想理回到房间,小春又爬起来,露出鬼魂般的怨恨表情跟在喜藏背后。 「你把礼物全吃光了吧?你的肚子也该塞满了吧。」 「说什么蠢话!」 小春飞快跑回土间,从灶旁的小架子上迅速抓了什么东西,又回到起居室。「你看!」小春递给他的是傍晚时看到的木盒。手上木盒的重量让喜藏觉得不可思议,打开盖子,里头的东西正好剩下一半。 「不好吃吗?」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爱。我真该全部吃光光。」小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咬牙切齿,猛跺脚。一副懊恼样的小春,让喜藏莫名感到很开心。 (……应该不是想到我才特地留下的吧……) 应该是深雪叮咛小春,要留下喜藏先生的份吧。那时小春一直热心要喜藏吃看看,但喜藏说了我不喜欢甜的,一口都没动。 「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 「你」字还没说完,小春已经把不知何时抓在手上的牡丹饼,硬塞进他嘴里。喜藏 差点一口吞下去,还好来得及咬上几口。 「好吃吧?」 咧嘴露出无邪笑容的小春,一脸得意。 「这是深雪小姐亲手做的,一定会特别好吃。」 这妖怪不知道跟谁学的,竟然讲出这种人模人样的话。于是喜藏忘了骂他,也忘了捶他一拳,罕见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注1:山猪肉或兽肉的异称。 注2:想像中存在于肛门的一颗球,据传河童喜欢偷走它。 注3:日本佛教用语,又称菩提所。安置历代祖先牌位,祈求冥福的寺院。 第四章 回忆 「真蠢耶你。」她念叨着,男子却笑得更开怀。明明不是太阳,弥弥子却觉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真蠢耶你。」弥孺子嘲笑着说。「竟然还没回夜行去。我怀疑你当初真的参加夜行了吗?不会是爱面子乱撒谎吧?」她对小春一如往常地冷淡。 「夜行的水准竟然低到连你都可以入选。以前我夜行的时候,可没有像你这种小毛头。」 「我才不是小毛头!」 「不是小毛头是什么?被你骗倒的人类还做饭给你吃呢。」 弥弥子戳中小春的要害。 (这么久了,我好像从没讲赢这家伙过。) 小春一根一根拔着河滩上丛生的杂草,心里叹了口气。 弥弥子和小春是在三、四十年前认识的。当时,小春还是个新手妖怪,在神无川的堤防——刚好就是这里,遇到了弥弥子。先前看过几次河童,但他记得,那是第一次看到河童老大,而且还是个女河童,因此颇为讶异。 「什么嘛,原来是妖怪。我闻到那个人的气味,还以为是他才跑出来的。你这妖怪跟长了毛的人类没什么不一样嘛。」弥弥子的嘴巴从一开始就很坏。小春没发现自己不受欢迎,还以为交了河童朋友觉得很开心,后来又去找过弥弥子几次,才发现…… (这家伙是不喜欢我吗?) 没过多久,小春就察觉到,弥弥子对谁都是嘴上不饶人,只有对他格外冷淡。小春没有印象曾对她做过什么事导致这种下场,因此感到很困惑。他想尽办法讨她欢心,但无论送上多少小黄瓜,或是讲些平常根本不说的奉承话,弥弥子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 「啊,好讨厌。讨厌的小鬼又来了。」 她还是很讨厌小春。 既然做什么都没用,不如什么都别做。不过,小春就算受挫,也要捞点好处回来,因此他索性把讨厌他的弥弥子拉进麻烦事里。小春常会碰到一些麻烦事,只要有一河之长弥弥子大力相助,就等于增加百人的力量。但对弥弥子而雷,除了困扰还是困扰。 「我又不是替你跑腿的,为何非做这种事不可?」 弥弥子每次都抱怨个没完,但最后还是勉强应允,或许是因为过去那份令人怀念的回忆作祟吧。 惨了。 每次出现这种感觉时,状况往往不是惨了两字能够形容的——就算是距今数十年以前也一样。那是弥弥子认识小春的很久以前,来到这里刚过五年的事。 (就待在下次找到的地点,不换地方了。) 这里就是弥弥子下定决心之后来到的地方。土质与空气不算太坏,而且地处江户边陲,周遭几乎都是农田,水质也还算不错。河边道路上多半是务农的人,行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这是另一个吸引她的地方。不过,弥弥子最喜爱的,还是这条河的名字,神无川——没有神的河。 弥弥子诞生于日本北方的寒泽(注1),正如其名气候非常寒冷。那里的人类大多比较短命,河童也是一样。很多河童都因严寒死去,雨水稀少,也有不少河童是因为河水枯竭,最后自己也干涸而死。河童头上有个蓄水用的盘子,可以暂时靠着存水苟延残喘。 虽然河童比起人类要健壮得多,但只要盘子的水耗尽,就会像人类一样死去。即便情况如此恶劣,还有许多河童犹豫不愿舍弃出生的故乡。 有一年,干旱比往年更加严重。那年冬天,弥弥子毅然决然选择了活下去,和同伴踏上寻找新天地的旅程。弥弥子已经不记得同伴里头有没有亲兄弟姐妹了。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活下去,没有多余的心力思考别的事。刚开始有十多个同伴,但渐渐就有河童找到居所而脱队离去。弥弥子早已不记得,谁留在哪条河里了。 一回神,这段旅程已经剩下她独自一人,想去哪就去哪。河童是集体生活的,无论到哪里,都必须融入当地的团体。妖怪相当重视实力高低,加入群体就会服从一族之长,河童也是,绝不会忤逆头头。 弥弥子不想跟随不喜欢的人生活,也不想要成为老大。当了首领,就必须帮下面的人收拾残局,而且哪里也不能去。如果无法随心所欲过活,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接这工作。弥弥子的实力到哪条河都足以当上河童的首领,但面对许多请她去当老大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就这样四处飘荡,她也过了近百年的流浪生活。这段旅程让弥弥子变得更坚强,却也让她感到空虚。她完全没自信可以乖乖当谁的手下,却也觉得一辈子要是就这样不停漂泊,未免太可悲。最后,弥弥子只能走上当老大一途。 「要把人或是马拉到河里啃他们的肉,或是夺取人类的尻子玉,都随你们高兴。爱找人类相扑也可以。做什么都行,但就是别给我惹麻烦。」 这是身为老大的弥弥子所订下的唯一规定。这个没有罗唆规定的老大颇受好评,每天都有河童从河的上下游或支流来投奔加入,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为那一带规模最大的河童群聚。 那时的弥弥子还跟其他河童一样,热中对人类恶作剧。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类似乎都很窝囊,一下就能骗倒,三两下就能把钓客拉进河里。河童非常喜爱相扑,之前河童和人类相扑时,胜负不是五五波就是人类得胜较多。战乱时期的人类,气魄之强足以让河童畏缩,但是到弥弥子定居此地的时候,人类早已换了个样子,他们的相扑很弱,更谈不上什么气魄。 「真无趣啊。」 弥弥子总是这样嘲笑人类。她的敌手大概只剩下河童的天敌——狗而已,但大部分的狗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因此弥弥子形同没有敌手。她以为,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害怕。骄傲轻视的心态,让幸福的日子很快就迎来终点。 刚开始只是些小事。一些老河童看新来的河童不顺眼,开始欺负他们。原本只是小小的恶作剧,却逐渐发展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新来的河童想反抗又无法反抗,为了泄愤就开始频繁过度地「猎杀人类」,在以前只是偶一为之。不论是大人、小孩、马、鸟或猫,只要靠近岸边,全都被拉进水里折磨、杀害。老河童也见状开始杀戮,河水的 颜色变得暗淡浓厚。弥弥子劝告他们,适度就好,却没说出「停手」这两个字。后来,新旧河童之争把其他河川的妖怪也牵扯进来,但弥弥子仍然只发声警告,没有强力阻止。 (又不是小孩子……应该不会一直没头没脑的吵下去吧。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泠静下来。) 她讨厌唠叨,也是因此她才宁愿当老大。弥弥子想得很简单,以为置之不理就会顺其自然没事,所以跟地藏菩萨一般不动如山。 即使「这条河的河童很凶残」已经在人类间传开了,她也不知道。弥弥子可没有闲工夫听弱小的人类讲什么东西。河童间的争斗未曾停息,拉人类下水的行径也没有少过,反倒变本加厉。 于是——人类展开了猎杀河童的行动。 「你这个妖怪!」 他们在河边筑堤截住水流,要把河童全都找出来。三十多个人,当中甚至还有稚气的少女,全拿着网子、锄头和刀子在河中搜索。女孩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仍紧咬嘴唇,牢牢握着镰刀。还忙着吵架的河童没发现身边的危险,转眼就被人类抓住杀死。虽然大部分河童只是受伤,或在受伤前就逃走了,但或许因为各自逃逸,在骚动平息之后,很多河童都没再回来。因为受伤留下的河童,伤好之后,也都一个个不知道跑去哪了。 弥弥子哪也没去。没参加争斗,也没遭人类猎杀,她连逃都没逃。猎杀河童的行动没有持续太久,等到一切结束,这里只剩下弥弥子一人,和寻找新天地的时候一样。 于是,弥弥子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一阵子她确实没把人类拉进水里,但等到人们遗忘之后,她又开始偶尔的恶作剧。她原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其他河童就会三三两两地回来,但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同伴也没回来。一只爱旅行的妖怪兵主部(注2)告诉她,四散的河童似乎已经形成几个聚落,在新地方生活了。 「这样呀……平安就好。」 弥弥子没露出一点沮丧,兵主部很担心,经常找她闲聊。 「大家过得并不太好,都是无奈使然……,你不接他们回来也没关系吗?」 对于兵主部的问题,弥弥子总是摇摇头。他们要是想回来就会回来,不想回来也无所谓。 「可是姐姐,你不就要孤单地过活了吗?」 「我不是特别在意。」 她是真的这么想,但兵主部却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弥弥子说: 「你呀……好歹是这里的河童老大吧?但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起来,凡事不唠叨罗唆或许是好事,可是结果呢?人类猎杀河童虽不能说是你的错,难道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你老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旁边看,太奇怪了!」兵主部怒气冲冲地瞪着弥弥子。 「……嗯,你说得对。」 弥弥子的回答让兵主部拂袖而去。她接受这个说法,并不是懒得解释,而是她觉得,身为河童头头,却无人跟随也无人可保护,确实挺奇怪的。 趁着阳光尚未西沉,弥弥子难得伫立在河边,看着自己钟爱的景象,稻田、农园、农家、堤防、河,还有高耸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画面里没有河童也没有人类。 你呀……好歹是这里的河童老大吧? 兵主部的斥责,仍在她的耳边回响。 (去接他们回来吧。) 他们要是不愿回来,就再继续流浪吧。虽然不想离开这个好不容易落脚的地方,但是只有一个人也没办法当老大。河童向来是群体生活,无论对这个地方有没有感情,仍然摆脱不了群众的天性。独自生活后,她还是这么觉得。 (所谓的老大是很麻烦的角色。如果不做那些麻烦事,就没资格当人家老大。虽然不想做麻烦事,但我……) 「好歹」是个老大。弥弥子咧嘴笑了。就在她打算姑且一试把同伴接回来,往河的方向踏出一步时,就在那一瞬间……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一把杀人的利器挥向出神的弥弥子。她侥幸闪过这刀,回头一看,有个满脸泪水的年轻男子,浑身颤抖拿着刀准备砍她。 「你们杀了我两个家人……我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男子泣诉着,「我要把你们抓来吃掉!」再度挥刀砍向弥弥子。这刀并不快,轻而易举就能躲开,但弥弥子停滞了一下——脚上狠狠被劈了一刀。在血花四溅的瞬间,男子一脸扭曲狰狞。 (那表情是……) 疼痛让弥弥子回过神来,急急潜进河中,男子并未追来。她在水里窥视着外面的状况,男子趴在地上嚎哭,半个时辰后,把刀子丢下,梦游般摇摇晃晃地朝着和城镇相反的方向走了。又过了四分之一时辰,弥弥子才上岸。 「好惨呐……」 天空和脚都赤红一片。从那时起,河水就一直停滞不动。那条弥弥子钟爱定居的清澈河流,好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原以为血早已止住,又汩汩流个不停。伤口不深,依照妖怪的治愈能力,死不了的。男子刚才是真的想杀她,到砍伤她的那瞬间为止,整个人杀气腾腾的。一股「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的杀意传来,连皮肤都感觉刺痛。弥弥子杀害人类的时候,可没有那么拼命。 (那表情……满脸血色……) 回想起来,仍是十分难受。 ……帮帮我,老…… 脑海里浮现的是,求助在一旁观看的自己,后来四散各处的同伴的脸。那时同伴脸上的绝望与愤恨,也出现在男子的脸上,只是多了一层深切的悲哀。那景象映在弥弥子的眼里,久久挥之不去。 (我真糟糕……) 不是因为脚受伤,也不是被砍。弥弥子苦笑,深深叹了口气。她入神地盯着暗红色的天空,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类接近,却不回头也不逃走。并非觉得自责而已。 (我实在受不了自己蠢成这样。) 身旁传来沙沙声,弥弥子正心想「这次大概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没事吗?」 上方传来的却是个关切的温柔声音,与她预期的完全相反。 「你……在流血吗?那是……刀伤吗?看起来好痛。」 弥弥子肩上的不是利刃,而是温柔的手。吃惊的弥弥子转头看见的,是张很凶恶的脸,和温柔的声音完全相反,她吓得瑟缩。弥弥子恐惧的神情,让那张吓人的脸更加靠近,眉梢一垂道: 「刚才吓到你了吗?我帮你包扎……不用怕,你放心吧。」 长相可怕,但声音话语仍是很温柔。和弥弥子说话的男子,大约三十来岁,一身老旧寒酸的长和服,皱巴巴的和服裤裙,眼神吓人,腰际别着一把刀,声音却是轻柔温和,与外表截然不同。看到河童,他却没有一点惊慌。弥弥子不知该如何判断这个一身矛盾的男子,只是看着他发愣。男子从怀里掏出手帕撕开,俐落地替弥弥子的脚包扎,包好后还轻轻拍了一下。 「幸亏伤口比我想像得要浅,没有生命危险真是太好了。」 「……哪里好?」 男子露出柔和的笑容,弥弥子却低语回应。她竟然被从前嘲笑的人类给救了。 第一次,男子神情带着讶异。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帮你看看。」高瘦的男子弯下身。这次弥弥子不再乖乖就范,挥开了男子的手。 「竟然被人类救了……真丢脸,丢脸到我好想死。」 看弥弥子一脸倔强,男子眨了眨眼,笑着说。 「真蠢耶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你得要活着才能感觉到丢脸呀。」 「……极度的耻辱与屈辱。」 眼前的状况就已经招架不住了,如果去接同伴的时候被冷落,谁也不回来,应该会比现在还辛酸吧。弥弥子讨厌这样,才迟迟不愿去做。弥弥子陷入沉思,男子说道: 「这世上老是些让人尴尬羞辱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忍耐着活下去吧?」男子循循善诱。 「我才不想为了活下去而忍受这些呢。与其要做讨厌的事,不如死了算了。」 男子静默些许,凝视着弥弥子道: 「你……的脚是自己砍伤吗?」 「……怎么可能啊!是人类砍的……我杀了那么多人,他是来报仇的。」 弥弥子有些激动。男子所说的并非完全正确,某几句话却又一针见血。听到弥弥子激动的语调,男子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弥弥子不由得抬头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跟他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如果是想自残,我可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是别人来寻仇,那也没有办法,自己做过什么,承受结果也是应该的。杀人的时候,就该有被杀的心理准备。」 「你说得对……我死了也是应该的。」 「万万不可这么说。」男子连忙道。他摇着弥弥子的肩头:「如果你背负着会被杀的恶业,想办法弥补就好。你杀我、我杀你,长此以往也只是一场空。不要因为人家来寻仇,就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只要有心悔改,活着弥补才更重要啊!」 男子气喘吁吁地发表完连自己也不习惯的热情演说后,调整呼吸,红着脸道: 「看我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如果有人问我,『那你呢?』我应该也答不出来吧。」 「……不过是个武士,想法挺有趣的嘛。」 男子的腰间佩着一把腰刀。他苦笑着说,自己不是武士,而是身分低微的流浪武士。弥弥子什么也没问,他却详细说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是幕府御家人(注3)家里的长子,以武士之子的身分出生,家庭美满得令人钦羡不已,但爸妈与姐姐都先走一步。 「所以你就这么孤单一人吗?」 「也不是……我有个青梅竹马,跟家人一样的朋友,不过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男子的笑容愈来愈惨淡。 「我太傻了……被朋友背叛,祖先的名誉遭到损害,武士身分也被剥夺之后,我曾经觉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你,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他没等弥弥子回答,又说: 「只要活着就够了……活着这件事有它的意义在。」 男子缓缓闭上眼睛。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眼角却深深留下几道纹路。黑发问夹杂的白发,也诉说着他的艰困。 「活着有什么意义?」 男子突然向前一指。他指的地方,除了弥弥子,别无他物。弥弥子心想,难道有意义的东西在我身上吗?于是仔细扫过一遍自己绿色的身体,但什么也没找到。 「我完全不懂你这番话的意思。」 「不懂吗?常有人这么对我说。」 男子发出「啊哈哈」的快活笑声,他凶恶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纹,立刻就变成温柔的表情。弥弥子一惊,她从未见过人类的神情可以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低头喃喃说道: 「……只要活着……就能改变一些事情,是这样吗?我还是不懂啦。」 男子的手伸了过来,弥弥子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摆出了防备的姿势,结果只是哄孩子似地轻抚她的头。男子的手瘦骨嶙峋,摸起来并不舒服。 「只要活着,就会碰到许多快乐与开心的事。」 「例如什么?」弥弥子问道。 「例如……像这样和你相遇就是呀。」男子笑道。 「真蠢耶你。」她这么念叨着,男子却更开怀地笑了。明明不是太阳,弥弥子却觉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只要活着,就能够恢复原貌……而且也可以重建。」 明明太阳即将西沉,弥弥子仍觉得好耀眼,用带着蹼的绿色小手揉了揉差点感动落泪的眼睛。 半个月后,受伤复元的弥弥子,展开了迎接同伴的旅程。和先前上百年的旅程相比,这趟旅程耗时短得只有当初的几十分之一,但是艰难程度却是从前的数十倍。她找到了同伴的住处,大多面露难色不愿回去,因为他们无法彻底相信弥弥子。但弥弥子不怕挫败,多次前去迎接,耐心地等待同伴回来。也有河童深信弥弥子一定会来接他们而苦苦等候——这成了弥弥子坚持下去的力量。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 男子微微笑着,打从心底替她高兴。后来,男子又来过几次,但似乎不是单单来找弥弥子而已,每次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苍翠的杂草间,或向河流的深处探望,他都会强忍住叹息。弥弥子问他找什么,他说他在找一个重要的朋友。 「朋友?人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你说的没错,我要找的不是人。」男子笑道。 虽然每次见面男子都满脸笑容,却总是给人寂寞的感觉。 「是那么重要的朋友吗?」 弥弥子在意地问道,男子的悲哀则加重了些,笑着说: 「嗯,是我唯一的……」 「……子。 ……弥弥子。 ……弥弥子!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 小春鼓着脸颊说:「你根本没在听吧!」 小春背后的天空,湛蓝高远,和记忆中的不同。眼前的小春无论身高或长相,都与记忆中的人完全相反。 「我刚才讲了好久耶。」小春突然贴近弥弥子说。 「你刚才好像神游去了耶……是不是想起什么美丽的回忆啊?」 「这种烂东西,人类才会有。」弥弥子别过脸说道。映照出天空的水面,也并非一片红色。 「能让你沉浸在过去的感慨里,应该是很棒的回忆吧。」 「我又不是你,做不出那种人类才会做的事。」 「妖怪和人类哪有差那么多。」小春赌气般以稚嫩的声音说道,弥弥子只觉得很焦躁。 (真是讨厌的家伙啊……) 每当小春露出那种与妖怪不搭的无邪表情,弥弥子就如坐针毡。弥弥子清楚明白表现出讨厌小春的态度,他却毫不在意,让弥弥子无法理解。一般来说,谁都不喜欢被讨厌吧?至少,不会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吧?被别人讨厌,自己就讨厌那个人,可以的话,也不会想看见那个人。在这方面,妖怪或人类应该都是一样的。小春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他明明凡事都会明白写在脸上或是说出口的。因此弥弥子怀疑,那根本就不是小春真正的想法。 (这也是我自己乱猜的……) 之所以在意这种事,不过是想挑小春毛病罢了。弥弥子早就察觉到了,但她觉得没什么关系。妖怪会怨恨或羡慕别人都很正常,和耽溺在回忆里比起来,这样比较好,像妖怪多了。 「对了,我问你……」小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弥弥子转向他。 「那个啊……是……弥弥子的恩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干嘛突然问这种事?」 看弥弥子瞬间冷淡的表情,小春连忙摇头说,「不为什么」。但受不了她静静看着自己的视线,最后还是开口。 「哎,我只是在想,让弥弥子这么怀念的人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一直很在意,只是一直没问……刚才随口问问而已,没什么特殊用意。」 虽然小春这么说,弥弥子心里还是在苦笑。小春表情僵硬,一点都不像他讲的「随口问问」那么轻松,而是浑身紧张。 「……我说过啦,和那个小哥很像嘛。不过,没有他那么吓人,嘴巴也没那么坏就是。」 小春突然转向正在说明的弥弥子。 「那个男的也配了把刀,但只是把腰刀,看起来很穷。他的和服裤裙总是皱巴巴,木屐也磨损得很严重。他很瘦,我还送鱼去给他过。」 「贫穷可就难受了呢。」小春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道。 「但他从来没说过贫穷很难受之类的话呀。反而……一天到晚说他的朋友。」弥弥子歪着嘴道。「他说,原本一直陪着他的朋友,突然就不见了。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难受的事。」 风瑟瑟吹动,吹拂着弥弥子笔直的硬发以及小春一丛丛的柔软头发。 「真讨人厌耶,竟然莫名消失。换做是我,才不会离开他哩。他居然还要找那种薄情的家伙。」弥弥子炯炯的目光突然眯了起来。 「噢。搞不好那家伙不是真的想走啊。不然,就是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吧。」 小春小声地说道。弥弥子噘起像猫的嘴角,背对小春,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让人生气啊。让那个人露出难过得不得了的表情,让那个人寂寞得快要死掉的家伙……到现在我还是很气那个被他称作朋友的家伙。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 缓缓沉入河底的弥弥子身影完全消失后,小春苦笑道: 「……女河童这家伙,和人家吃什么醋啦。」 映照在河面上的笑容太刻意,小春马上收了起来。 「真是笨呐……怕水的怎么会躲在河底呢?真的是笨死了。」 ……没人听见小春的自言自语。 「你没拿给她?」 「应该说,我忘了带去。」 「那你到底是去干嘛的啊?」小春一回来,立刻就被魔鬼脸劈头责骂。他把包袱递到魔鬼脸的眼前,忍住了顶嘴的冲动。 「你替我去一趟河边啦,我等下有重要的事,没办法去。察里有我在,帮你顾店也无妨……不,请让我帮你顾店,你务必去一趟。」 小春等着喜藏反呛「为何我要帮妖怪跑腿」之类,或是表达「我才不要做那种事」的话,但喜藏却扁着嘴颔首。小春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代我向弥弥子问好啊。」 喜藏到河边时,距离小春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即将日暮,河滩上方的天空带些染红前的黄。 「……这次换成小哥你来啦。究竟有什么事?」 弥弥子从水里露出半截身子,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喜藏把包袱扔下,说:「这是上次的谢礼。」不必打开包袱,弥弥子也知道那是什么。小春当谢礼带来的,必定是这种蔬菜。她嘴里喃喃说道:「蠢材就只会这一千零一招啊。」 喜藏环顾河滩,找到了嗜睡女孩曾坐过的石头,坐在上头。「坐起来的确很舒服呢。」喜藏道。 弥弥子做了个鬼脸,没有多说什么。喜藏没有看着弥弥子,只是眺望着远方,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有点像又不太像,说不像又有点像。是因为自己不像人类,没有回忆之类令人伤感的东西,那人的轮廓才会那么模糊吗? 「对,我没有回忆这种东西……」弥弥子又喃喃说道。 「……小哥。」 喜藏视线微微飘向弥弥子。她在河里冷笑着说: 「他是个精怪唷。」 「精怪?」 「小春是只精怪——脱离了原本的生命,成为妖怪,是个正牌的怪物。你别看他那副可爱模样,他真正的样子可是连小哥你看了也会腿软的。如果太大意被他的外表所骗,你会很惨唷……他一定会对你作祟的。」 喜藏别开目光,不再看着窃笑的弥弥子,冷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小哥该不会说,你相信那家伙吧?」 「你所谓的相信是什么?」喜藏问道。「……再说,他哪里可爱啦?我本来就谁都不信,就算那种小鬼作祟,我也不怕。顶多就是拉个肚子吧?蠢得可以。」 喜藏一派轻松的模样,让弥弥子更加轻蔑地笑道: 「可别小觎他呀。别看小春那样,他可是比我强得多的妖怪。看起来像人类小孩,却比统领这一带河童的我厉害许多。所以,其他的家伙才会听他的话。如果他没有这种实力,我也不会帮他的。」 「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弥弥子愈讲愈激动。 「不用你担心。」喜藏摇了摇头道。 弥弥子甚感无趣地皱了皱鼻子,低声说: 「我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虽然他说是在夜行时跌落人间,可未必是实话呀。搞不好是跑下来吃人。」 「……那个蠢妖怪真正的模样,是个吃人的妖怪吗?唔,随便啦,蠢就是蠢。」喜藏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摸着自己的鬓发。 「昨晚,我听到他和妖怪们在嘀嘀咕咕,说什么你很讨厌他,所以他不想自己来,说什么我和你的恩人长得很像,所以我来会比较好……我想他应该是装作忘了把谢礼拿给你吧。我不想听,但是都听到了也没办法。」喜藏厌烦地说道。 弥弥子顺着喜藏的视线看过去,西斜的太阳,变成如熟透柿子般的美丽颜色。 (被别人讨厌,自己应该会讨厌那人吧?但他竟然没有讨厌我……) 「……真蠢耶他。」弥弥子自言自语道。 「是个笨妖怪。」喜藏也表示同意,引得弥弥子发笑,挥了挥包袱说:「这个谢谢你」。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的是河童最爱的小黄瓜。也是弥弥子最爱的东西。 「虽然没什么好谢的,如果那个笨蛋妖怪知道了,可能会喜极而泣吧。」 「他哭了那可烦人啦,我才不会向那小鬼道什么谢。」 弥弥子宝贝地紧抓着包袱苦笑道。喜藏起身,理了理衣摆。他和服裤裙折线整齐,和弥弥子记忆中的男子完全不同。喜藏转身时,弥弥子突然开口道: 「小哥,你觉得死了图个轻松比较好……还是辛苦地活下去比较好?」 「这是什么蠢问题。」喜藏转过头来,露出似怒似悲又像怀念着什么般的复杂表情——搞不好是在笑也说不定。「死了就到此为止,没有变轻松这种事。活着或许辛苦,但也有高兴的一面……听说是这样。」 ……胆怯的神情只有他们活着的时候才能看到,只要留他们一条命,就可以再一次看到那种丢脸的表情了。 「这么说来,那个蠢妖怪也讲过类似的话嘛。」喜藏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来,皱了皱眉。 「但小哥你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耶。」 「这就不干你的事了……更何况,刚才那番话是我死去的祖父讲的,不是我想的。」 弥弥子大声对着迈开步伐的喜藏叫道: 「……你果然很像那人哩!」 「我先声明,我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喜藏完全没回头,但弥弥子一直凝视着依稀相像的背影,到远得看不见为止。 「活着会碰到难受的事,但也会有快乐开心的事唷。」 男子老是说这句话,弥弥子听过太多次,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因此她厌烦地边搓着受伤的脚,边盯着身旁替她急救的怪人看。他帮助自己是好,但他看起来却一副需要别人帮助的样子。细长的身子缩着坐在河滩上的模样,很难想像他曾是个武士。他身上也完全看不到身分高贵的人出众的仪表或骄傲自大的态度,他的遭遇很悲惨,只要是人,都会忍不住掬把泪…… 男子的不幸,起于朋友引发的某件争端。跟朋友争执的对象是个赌徒,起因来自于朋友在赌场的一时疏忽。穷困的朋友没钱可以把事情摆平,就哭着求他帮忙,为救朋友,男子就卖掉御家人的身分。在江户时代的后半期,原本不会拿来买卖的武士证明,早就半公开地在市场上流通了。御家人的身分证明变成了赌徒的东西,照理说男子原本可以以武士的身分隐居,但等到他发现时,他的房子、财产以及长刀,全都变成朋友的所有物——他朋友和赌徒串通设计他。发现上当受骗时,朋友已经把男子的财产卖掉,消失无踪。遭到好友背叛的男子,身上除了腰刀一无所有,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那时,我在想干脆死了算了。不……事实上,我寻死过多次,但是我的朋友救了我。不是背叛我的朋友,是拯救寻死的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是吗……」 弥弥子露出不感兴趣的神情。男子歪着头问她: 「你也有这样的朋友吗?」 「这个嘛……现在我身边没别的妖怪,所以我也不知道。」 「为何孤单一人?」男子一问,弥弥子就把过去至今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干嘛和人类讲这些啊?) 或许是男子聚精会神竖耳倾听,好几次点头认同,眼神真挚的缘故吧。弥弥子一股脑都说了,从暗红色的天空讲到天空渐渐湛蓝。 「我知道答案唷。」 弥弥子讲完后,男子说道。 「大家都在等你接他们回来,他们希望和你一起生活。一定是这样。」男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种事……你怎么知道?」弥弥子愕然说道。 「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没人在等着你。」男子凝视着弥弥子拼命说道。 「真蠢耶你……明明活不了几年,还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我活过的日子不知道比你的人生长了几倍,在你死后,我还会活着。」 「没关系。」男子喜形于色,弥弥子惊吓般地直眨眼。 「我的孩子、孙子,一直到曾孙,仍然可以来找你呀。」 「……真的是,很蠢耶你。」 这样,我不就没办法再袭击人类了吗,弥弥子叹了口气。 (而且……不是你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虽然她这个想法一直没变,还是眯起猫一般的眼睛笑道: 「……没想到我还满开心的呢。」 注1:位于青森县。 注2:传说中河童的伙伴,但也有一说认为只是河童的别称。 注3:御家人是直属于江户幂府将军的下级武士,不能直接谒见将军。 第五章 爱哭虫 「咻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咻溜溜!咻溜溜!」 大白天的,伴奏声就无比吵杂,喜藏掩耳加速穿过人群。附近的天满宫正在举行祭典,一早便出现无数花车与神轿,就算待在家里也能听见。喜藏从前会嘲笑在这种日子特地出门的人实在太蠢,但不知为何,今天他竟然也挤进天满宫前的人堆里。 「男女老幼都跑来参加祭典……虽然江户人就爱凑热闹,也太夸张了吧。」 小跑步跟在喜藏身后,小春指着一群群男女老幼道。明明是自己硬把喜藏招到身边,这番景象却让他想溜走。江户人没什么娱乐,所以特别重视祭典,但江户时代早过去了。看似永远不会消失的幕府,说瓦解就瓦解了,小春以为人们对祭典的狂热也会跟着退烧。但此时此景,好像比记忆中的祭典更盛大。 不只太鼓与笛声,拍手欢呼、尖叫嘶吼也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尤其是为舞台上一个小孩的欢呼声,他的奇妙舞蹈前所未见。 「主政者换人了,一开始在各方面的规定都很严格,不可以有花车,不可以放烟火,罗罗唆唆的,总算等到解禁后……」 「比以前热闹,也很正常。」小春接话道,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喜藏瞟了他一眼。 喜藏心想,小春的外表用词都很孩子气,实际上应该是个老头吧?不过别人看喜藏,倒是经常都比实际年龄老上不少。 「妖怪没有祭典吗?」喜藏问道。 「对中选的妖怪而言,夜行就像祭典。」小春的下巴拾得老高,好像快抽筋似的。 「是喔。所以你是太忘我才迷路的吧?」 「才—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人类的世界,所以绕到凡间看两眼罢了。」 小春哼一声别过头,他身穿格纹甚平(注1),扎了个马尾——喜藏被迫帮他打扮的。虽然比起刚来时的奇装异服更像人类,不过依然醒眼。小春夹杂芒草色、茶红色以及黑色的三色发,在一片黑压压的人潮中,有如开了一个大洞。参加祭典的人,有一半左右都会回头看小春,不过立刻就会发现旁边的喜藏,而连忙撇开目光。喜藏凶恶的面孔其实比小春的三色发还吸睛。 「啊,午饭在走路!」 小春指着四头拉花车的牛,突然喊道。 「那不是饭。在天满宫,牛是神明的使者。」 这天午饭是牛肉锅。第一次带小春前去时,喜藏曾经发誓,妖怪加牛肉锅这种组合绝不会再出现了,但事与愿违。小春从前天就开始像念咒般,「牛肉锅牛肉锅牛肉锅牛肉锅」地念个没完,喜藏实在拿这贪吃的小鬼没办法。 喜藏的饮食简单,不好美食,生活中唯一奢侈的就是每个月到熊坂用餐两次。自从妖怪从天而降,原本踏实的生活成为泡影,变得奢侈浪费。妖怪这种东西只有烦人而已,喜藏嘀咕着。小春则恨恨地盯着他说: 「什么妖怪妖怪,人类还更像妖怪哩!只有人类才会戴上假面具伪装吧?」 「那是因为……」就在喜藏欲言又止时…… 「喂,你看!」 小春大喊。他指的花车,让喜藏浑身僵硬。在舞台上乱七八糟舞蹈的小孩,仔细一看,那张脸似曾相识——是这阵子常蹲在厕所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三眼小妖怪。「谁也没发现耶,人类太迟钝、太迟钝了!」小春格格笑道。三眼妖怪也咧嘴回敬一笑。 (……今天早点睡吧。) 那晚,喜藏提早就寝,却没睡好。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喜藏独自跪坐,四边透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前后打量,却四下无人。昏暗中,应该只有自己敏锐的视线,明明不像目目连那妖怪长满无数眼睛,却能够绕房间一圈窥探全貌。房里空无一物,似乎就只有喜藏一个人。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又是同一句话,喜藏察觉到,这话应该是对他说的。他有些困惑,答道:「那种东西我不想听。」 「为何?」 「没兴趣。」喜藏想摇头,却做不到,头被定住般动弹不得。不光是头,手、脚……哪个地方都动不了。身体没有知觉,却异样轻飘飘的,令人不快。 「牡丹饼的事也不想知道?」 喜藏一惊:心中有些动摇,沉默不语。隐藏在黑暗中的声音笑着轻声道: 「那么,让我告诉你小春的事吧。」 「没兴趣。」这次喜藏没有丝毫迟疑答道。 「……那么,就讲点不久后的将来——明天的事。」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v、ㄉㄤ ㄒ1ㄣ ㄒ一ㄠv ㄔㄨㄥˊ——这声音一带着嘲弄,缓缓道出。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v、ㄉㄤ ㄒ1ㄣ ㄒ一ㄠv ㄔㄨㄥˊ……什么东西啊?) 隔天早上,喜藏刚睡醒就觉得十分不舒服,或许是因为那个令人不快的怪梦,一睁开眼,头就阵阵抽痛。还不到卧病在床的程度,但闷闷的头痛似乎会持续一整天,很是恼人。不过,喜藏还是在同样的时刻起床,打扫佛坛,一如往常做早餐,只是没动筷子。一起来就吃得比「饱」还饱的小春,歪头看着不太对劲的喜藏。 「怎么啦?你脸很怪耶。」 「不是脸,是脸色。我有点不舒服。」 「妖怪竟然也会生病。」小春呆呆地嘟囔道。 「你才是妖怪吧。」喜藏反击。 小春一时语塞,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笑着收拾餐具说: 「……那今天就别开店吧?反正也没有客人上门。」 「笨妖怪,店当然要开。」 「就算公休,也不会有人抱怨啦!」 喜藏瞪了言语冒犯的妖怪一眼,仍然准备开店。虽说是准备,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扫扫店里打开门而已。喜藏轻轻开启从曾祖父那代就嘎吱作响、无法完全密合的门,才到中途,马上又砰一声用力关上门。 「……今天还是休息好了。」 喜藏惨白的脸色一黑。眼睛瞪这么大真吓人呀,小春心想。 咚、咚、咚…… 「干嘛关门啊!开门呀,喜藏……还有那个,呃,小春?小春!」 「……这声音好吵。是我多心吗?怎么好像有个笨蛋在叫我?」 「是那个色魔妖怪。」太阳穴暴出青筋,喜藏沮丧道。他背抵着门,以免门被打开。「啊,原来如此。」小春拍了下手。 「你,用那招把他赶走吧。快挥手赶人!」 小春天真地微笑。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了,」喜藏绷着脸道。 「你是捣蛋鬼吧?我刚刚是叫你挥手赶人吧。」 怒气冲冲的喜藏,或许是头痛使然,少了平常那股压迫感,但眼神依然凶狠。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呀。」小春若无其事地说。 「知道才有鬼,蹩脚妖怪!」喜藏怒目看了小春一眼,视线就转到坐在眼前、鼻子红红的男子。他是喜藏的儿时玩伴,彦次。 拜小春所赐,彦次才能进来。但门还关着小春就对他猛招手,他身不由己几次大力撞向门。要不是喜藏担心这扇门,终于老大不情愿开了门,恐怕彦次就是破门而入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一定把钱还你……今天我急着过来忘记带,下次一定还你!今天请先听我说!」 门一开,彦次马上鞠躬央求。他口中的钱,是喜藏的组父从前留下的。由于彦次的不慎,钱一度被喜藏的亲戚骗走,现在大部分都已经取回,由彦次保管。之所以没物归原主,是因为喜藏不愿收。多次想向喜藏道歉,他却不愿搭理。 「……我不能原谅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喜藏依旧故我,不留情面地严正拒绝,原以为彦次仍会夹着尾巴离开,但这次却不同。他死命抓着喜藏的衣摆,紧紧缠着不放,半分想逃的意思也没有。要不是喜藏发现,店前面远远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家伙,绝不会让步让彦次进门。 喜藏一进起居室就盯着彦次不放,趁这个机会,小春紧跟在彦次身后。一贴近彦次他就吓得打颤,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十分可笑。为了和小春保持距离,彦次只得向前一步,但小春仍然步步逼近,渐渐眼前儿时玩伴那张凶悍的面孔愈来愈大,前进是地狱,后退也是地狱——不过被两个人包夹,彦次却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那张快哭的脸让小春笑个不停,喜藏的表情却愈来愈沉重。 「说吧,你是来做什么的?不要一副可怜样嘛。」小春还在笑。 「对啊,你还有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跑来啊?」喜藏双手抱胸,赞同道。 彦次愈发忍不住想哭,但来求妖怪和像妖怪一样的人帮忙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早有心理准备,便开门见山地说:「一事相求。」 「难道是来找我的?」 「我又不是你,总不可能是来找我的。」 彦次前后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接着又说: 「我是来找你们两个的。」 「为何?」 「为啥?」 两人同时出声,彦次双手合十道: 「因为……你们会帮人解决跟妖怪有关的事件,对吧?拜托,也听听我的烦恼。」 「……啊?!」 喜藏与小春异口同声。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喜藏气得说不出话来,小春代为问道。 彦次沉默了一下,答道: 「……茅野说的。她和你一样是个妖怪。」 「自从上回小春去我家作乱之后,家里就慢慢聚集了许多妖怪。」 喜藏盯着小春说:「我这也是一样。」 小春嘟着嘴说:「彦次家的妖怪与我无关。这家伙原本就是那种体质,才不是我害的。」 彦次看了喜藏一眼,头也没回便往后一指说:「除了这只,还出现很多妖怪,对吧?」 喜藏点点头,小春又往彦次靠近一步,说「什么这只这只的!」 「你还真是平静啊……我每天可都苦不堪言。」 彦次转向旁边仍在闪躲小春,叹着气说道。如小春所言,彦次原本就是容易招惹妖怪的体质,以前曾好几次感觉到妖怪的存在。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陷入极度恐惧,一直以来,他只能不看不听不想。然而,小春大闹一场之后,原本假装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无法再继续忽视。就算不愿看不想听,全身上下却无一不感觉到妖怪的气息,彦次陷入了绝境。 「你大闹一场之后几天,妖怪一直作乱个没完……不过已经停了。」 「他们腻了吧。」小春笑道。 「不是那样的,」彦次出乎意料地反驳道。「他们一直纠缠不休……要不是茅野帮忙,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茅野是谁啊?」小春问道。 「反正是个女的吧。」喜藏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瞟了彦次一眼。 「干嘛用那种眼光看我。」彦次畏缩地说,却像反射动作般,别开目光。 「大概是被女妖怪骗了吧?因为女人丢了工作,差点在妓院双手被砍,这样还学不乖。没想到非我族类你也不放过。色迷心窍到这个地步,也太……」 「她没有骗我!不是那样的……她很贴心……说话不要那么过分!」 彦次双眼通红,喜藏闷闷地闭上了嘴。 「……这家伙连魂都被勾去了。」小春的口吻像是在说真是服了你了,还夸张地啪一声大力拍头。 喜藏与小春离开他家后,彦次被妖怪整整折磨了七天七夜。原以为只要逃出家门就没事了,可惜不管到哪里都是一样。 「应该是缠住你了吧?几只妖怪就能吓得你魂飞魄散,太好玩了。」 小春捧腹,彦次当然笑不出来,紧抱双浑身颤抖。 「厕所、酒馆、澡堂,连到妓院都不放过我!有个妓女突然变成全身毛茸茸、只有一只脚的大叔。我差点尿在裤子上……」 「对付色鬼,这不是正好吗?」小春格格笑。 「别乱讲话!虽然是妓女,也是我的客人。别看我这副德性,可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呢。」彦次臭屁地双手抱胸道。小春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彦次现在虽以画春宫图或花柳街风景画维持生计,但五年前,他还个以画演员肖像画或风景画为主的正经画师。不过,他却勾搭上师父的女儿,结果被逐出师门。此后他便态度急转,不论作画或情欲都忠于内心。 「……我记得,你家里什么画笔啦颜料啦,全都丢得乱七八糟的吧。如果是重要的谋生工具,应该要收好吧。」 「还不是某人弄乱的!」 到妖怪大闹的第四天黄昏,彦次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不解,这些妖怪为什么争先恐后跑来作乱?答案很简单,这些妖怪在「玩游戏」。让彦次吓得最惨的,就是最强的妖怪,可以号令其他妖怪做一件事。对妖怪来说不过是个游戏,却成为彦次生活中的灾厄。他求妖怪住手,但只得到冷淡嘲讽的回答: 「我们的工作就是对人类作怪,怎么可能听人类的话?」 彦次惨叫道:「到什么时候才会收手啊?」 「这个嘛,到我们过瘾为止吧。」 干脆离家出走好了,彦次心想。 「……就算你跑出去,我们也会跟着你。」 想法完全被看破,彦次噤若寒蝉。 第七天,彦次从头到脚用被子牢牢裹着自己,浑身颤抖濒临崩溃边缘,突然安静下来。家中鸦雀无声,妖怪的气息似乎一扫而空,彦次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在狭小长屋里挤成一团的妖怪们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只。 (还有……!) 视线内空无一妖,却感觉得到那股气息,彦次连忙又钻回被子里。 (桑原、桑原、桑原……!)(注2) 被子外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他,心脏仿佛都要停住的时候…… 「彦次先生,不必担心,其他妖怪都走了。」唯一留下的妖怪平静地说:「我名叫茅野。」 恳切的语气让彦次掀开被子,果然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他试着伸手往前,仍是一无所获,但妖怪确实在这——看得见固然可怕,看不见也令人胆战心惊。知道妖怪就在身边,样子却看不见,而且,不知为何也没有一丝厌恶感。因此,彦次决定谨慎地开口问问。 「其、其他妖怪呢……?」 「都走了。输了这场比赛的,都必须听从赢家的命令。」 「……是你赢了比赛,然后要他们离开吗?」 「是。」 「为、为什么?如果任何命令他们都愿意服从,还有很多其他的要求……」 「但你很苦恼不是吗?」茅野不可思议地问道。 「的确……不过帮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倒不如说是吃亏了。」 她好不容易才大获全胜,怎么就这样……彦次浅薄的想法表露无遗。 「没这回事,」茅野轻笑道。「我一直很想帮彦次先生的忙。现在得偿夙愿,我很开心。」 彦次的嘴巴像金鱼般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帮我的忙会开心?话说回来她又是怎么胜过其他妖怪的啊?难道有什么不良企图?心里的问题都堆成一座小山了,还是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为什么?爱上她了?」 「看不到样子,还可以爱上?」 「这可难说,搞不好那个叫茅野的家伙,声音跟银钤一般好听哩。」 「一个人太好色,原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呀。」 小春和喜藏嘴角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彦次依然咬着嘴唇。我才没有爱上她咧。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此喃喃说道。 「……拜托!帮我救救茅野,让她活过来吧。她好像快死了。」 彦次目光真挚地看着两人。听到疯狂的请求,喜藏对小春使了个眼色,小春搔搔脸颊,盯着彦次背后说: 「我可不懂什么延寿或还魂的法术哦。你刚说她『好像快死了』,那就还没死啊,怎么会求我们让她活过来?」 彦次低着头,仿佛硬要说什么不想说出口的事,小声说道: 「那家伙,一直跟死没两样……」 这事有些古怪,喜藏露出锐利的目光这样想着,小春的脸色却没来由地愈发凝重。 妖怪大战后,看不见的妖怪茅野,就在彦次家里住下。彦次就算死都不愿和妖怪一起生活,但茅野另当别论。她不作怪也不骗人,还帮忙打扫凌不堪乱的屋子,整理画笔。高利贷来讨债时,她会像小春挥手赶人那样,把人赶走。就算彦次没拜托她,茅野同样会伸出援手。不过彦次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刚开始觉得很不舒服,渐渐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彦次也变得现实,请她帮忙的事也增加了,但茅野全无怨言,开心接受。 每当彦次问:「为何要听我的话?」茅野都这样答道:「能帮上忙我就很高兴了。」彦次每回都很惊讶竟然有如此忠诚的妖怪,也曾怀疑,难道茅野爱上自己? 「哇,真不要脸。」小春耸耸肩道。 人类的美丑与妖怪纵然未必相同,但小春心想,真要说这家伙的优点,大概也只有那张脸吧。连妖怪都这样看待彦次,这个色鬼真的有点丢脸。 第九天,厚脸皮的色鬼问茅野是什么妖怪,茅野含糊其词,说是类似座敷童子一辈。他又问那年纪多大呢?她细声回答,算起来十九岁,和彦次同年。 「彦次十九岁呀?……那喜藏比你大几岁?十岁左右吗?」 小春刚问完,喜藏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彦次则是低头强忍住不笑出来。 「……我们同一年生的。」 「……骗人!怎么可能!怎么看,你这张脸都快三十岁了吧……」 一拳落在小春头上,他惨叫了一声。 「……然后呢?茅野怎么了?」 小春揉揉头,催促他继续讲。彦次清了清喉咙,点头说:「结果,到现在还是没看过茅野的样子。要她现身,茅野总是说没办法。」 「你真笨耶……要是她长得很可怕或是身材巨大,那可怎么办啊?」 「这个嘛……」彦次不知该如何回答。喜藏半边脸微微抽动,说: 「你该不会是觉得,这么温柔的人,长相应该不会太可怕吧?」 「果然是个笨蛋!」小春愕然道。 彦次低着头,满不情愿地说: 「可是……就算她长相吓人也无妨。一开始妖怪主动接近我,实在很不舒服,也很恐怖。可是不论我说什么,她都回答句是的,遵命』,任劳任怨照做。我心想这家伙还满好使唤的,叫她做东做西,她不但不抱怨,还一副开心的样子……」 彦次头垂得更低,搔了搔脸。 「该说是被她感动了吗……我开始有些内疚。于是我说,对我这种人不必那么好也无所谓,只要让我看看长相就好。」 但茅野还是坚不现身,顽固地再三拒绝道:「唯独这件事不行。」 「要嘛就是她长得很吓人,要嘛就是她出乎意料美得像艺妓吧?」 彦次不解地问道:「前者可以理解,为什么长得美也不想现身?」 「因为她担心被色鬼爱上就糟了吧?」喜藏马上接话道。 「答对啦!」小春对喜藏嘻嘻笑道。彦次愕然道:「就算我再怎么夸张,也不会对妖怪有非分之想哩!」随即又苦笑着说:「茅野的声音或许真的如银铃般好听。」 「渐渐我把茅野当成妹妹一样,她不现身也没关系。从前不都有这种故事吗?违反规定现了身,就当场消失无踪之类的……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就够了。」 「不过……」彦次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继续说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茅野说的话愈来愈少,最后一言不发,她开始难受地哭泣。她啜泣着说,再这样下去会死掉,会死掉。那哀怨的声音,好像她快要消失一般。」 彦次连忙追问她这不寻常的哭诉: 「为什么会死?你生了什么病吗?还是谁会对你下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有事就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帮你……」 听这么一问,茅野反而哭得更厉害,呜咽着说:「我要死了,为何我非做这种事不可……好过分,好过分。」 「喂、喂!怎么哭成这样……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打从一开始我就跟死了没两样。我能在这里,只不过有人留着我一条命而已……」 「原来……如此?……无论如何,还是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死去!」 彦次不知该看着哪里说话才好,姑且对着背后声音传来的地方说道。或许太过焦急,他突然发现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茅野,你很温柔。像我这种没用的人,你不但拉了我一把,而且非常亲切。你让我忘记独自生活的寂寞,我……因为茅野在这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死。」 茅野只是不停默默哭着。但彦次还是充满耐心地不断讯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吗?昨天深夜,茅野总算开口: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请带我到喜藏和小春那里去……他们两个的主业是解决跟妖怪有关的棘手事。」 「……所以你才跑来呀?不过我们从什么时候靠这吃饭了?」小春歪着头说。喜藏也不明白,不过小春那好管闲事的样子,让他瞬间了然于心,为什么外面会出现这种传闻。 (不过……这种事情……) 「我可不管。」喜藏摇摇头。 「我也不管。」小春笑着赞同。彦次低下头,落下一滴泪。 「拜托帮帮忙……后来茅野再没说过一句话。我还感觉得到她,她应该还在人世……但说不定就快死了。」 听到并非出自自己口中的咋舌声,喜藏缓缓抬头,发现刚才出声的小春仍盯着彦次的背后,眼神鲜少这么凝重。 「你对妖怪放这么多感情,不是什么好事哩。」 「……来不及,已经放了。」 「说的也是。」小春身子往后一仰,像青蛙般流畅地直起腰,又往前半蹲。他看了喜藏一眼,食指在嘴上比个「不要讲」的动作。 咚—— 紧接着,小春双手用力拍打彦次的背,打得他啪一声向前倒。喜藏发现身在被彦次波及的范围内,连忙闪开。 「咳、咳!你干嘛啊引」彦次呛到,趴在地上痛苦地剧烈咳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用力了。」小春笑道。 「其实,我认得茅野这家伙……唔,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就帮你和她说一下吧。」 「真、真的吗?!」 小春从彦次身后探头,用力点头说: 「包在我身上。」 喜藏发现小春的双手不自然地收在背后,稍稍一惊,但什么也没说。 「今天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吧。我想你不会提出要见她本人这种奢侈的要求吧?」 小春阻止彦次说出「让我见她」这几个字,得意地扬起嘴角。 「总之明天再来!」 或许是被这妖怪拍胸脯保证「到时候就没问题」所说服,彦次乖乖回去了——不过他丧气驼背,屡屡回头望。 台风眼离去后,再次回复寂静。 「……那是什么?」 喜藏指着小春手里握着的东西问道。 「虫。」 小春张开手,掌心有个缩成一圈、黑炭般的东西,隐约可以分辨手脚——正微微抽动着。 是活的。 「这就是茅野。」 「就是这个?」 看起来不太像虫,反而形似山椒鱼或蜥蜴,像只形状诡异的鱼。跟平时见惯的妖怪迥异,虫散发着一股恶心感,喜藏难得有些退缩,不过小春并未发现。 「对。黏在彦次背上的就是她。对吧?」 小春戳戳那个黑色物体,两道细缝般的眼睛睁开,而下方薄薄的小嘴也跟着张开,但她一言不发。小春抢在她阖上嘴前,发问: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救彦次?」 「救?」喜藏困惑地问道。隔了一会儿,茅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如你们所见,我的外貌丑陋,主人老是骂我,看我这副德性就知道我个性阴沉、力量阴邪,连我都害怕自己。但那位先生却把我当成一朵美丽的花儿对待。他曾说过,『你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声音代表你的心,你的样子一定也和内心一样美丽吧』之类的话……」茅野悲凄地喃喃道:「要是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不会这样说了吧。」 「不,只要是女的,那家伙来者不拒,他应该不会在意吧,毕竟是个色魔嘛。」小春笑道。茅野细长的眼睛一转,从那道缝里汩汩流下犹如人类眼泪的透明液体,要是尝尝味道,想必也是咸的。之前彦次误以为自己一身冷汗,其实都是这只小妖怪流的泪。 从混浊眼中流下、晶莹剔透的泪,顺着小春的手沾湿了榻榻米。 「你问我为何要救彦次,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得救的其实是我……谢谢你们……」 道谢的茅野,声音果然与她的外貌大相径庭,如银铃般美丽动听。 「差点丧命的,其实是被茅野附身的彦次呀。」 和茅野约法三章不要再接近彦次之后,小春便带着她不知去哪了。好几个时辰过去,喜藏打算整修些古物,但头痛不止,没什么进展。就在他停下手边工作、躺着休息的时候,小春独自一人回来,并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喜藏原以为,小春随随便便就放她走,事态应该不太严重,这时听到彦次命在旦夕,也不禁心惊。 「如果再继续附在彦次身上,就会像茅野说的,不出多久就一命呜呼。」 喜藏鲜少不开店做生意,散漫地躺着,小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大饭团,在他身旁盘腿坐下,开始狼吞虎咽。「要吃吗?」小春递出饭团,但喜藏皱着眉头推开。 「你何时发现的?」 「唔,一开始就发现了。」 「真狠心呐。」喜藏的眉头皱得更紧。 「因为我紧跟在他背后呀。一绕到彦次背后,我就清楚看到茅野了,还对上她细缝一样的眼睛。嗯,彦次身上有股刺鼻的妖气与尸臭味,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怎么说得出口啊。」小春满嘴塞满饭团,说话却不受影响。 「彦次似乎很迷恋茅野,但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实差点被一只虫杀死,肯定会吓得大哭吧?这样谁受得了,而且茅野似乎也想救彦次,所以我想,赶紧把茅野剥下来,叫彦次回家,应该比较好吧。」 「想折磨彦次到死的妖怪,怎么又会想救他?」 「虫不是主动附在彦次身上的,这种妖怪要得到主人的命令才能移动,很不自由。一开始茅野的确对彦次心怀不轨,但渐渐被感化……就像彦次被感动一样啊。」 解决饭团的小春,舔舔指尖,无所事事地躺下。他手托着头摇来晃去,一副想睡的样子。喜藏眼帘半开瞧着小春,喃喃道:「我不懂。如果有人下令要茅野杀彦次,那下令的究竟是谁?那家伙再怎么好色,应该还不到做法要他命的地步。你怎么没问她?」 「她身为使魔,性命掌握在主人手里。一旦泄漏主人的真正身分……」 可能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春难以启齿般地小声说道。 「……太天真了!」 「罗唆。」小春用没有托着头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茅野明知自己可能会因此被杀,还是叫彦次来找我们。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吧。这种特地来找死的家伙,要我对她下手,会有点不舒服。」 「如果换成一只残忍无情的妖怪,杀了也不影响心情,你会怎么做?」喜藏问道。 小春咧着嘴窃笑,露出尖锐的虎牙。 「……那你还叫彦次明天再过来做什么。」 「无所谓,反正也没客人上门,你应该也挺在意彦次是否平安无事吧?」 「谁在意啊,笨蛋!」喜藏撂下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等等好像又会做令人不快的梦,他不想就这么睡着,却无法抵挡睡魔突然来袭。 「喜藏?」 喜藏没来得及发现,小春起身凝视着自己,就坠入梦乡。 「竟然睡着了……」 在杨杨米上和衣而睡的喜藏,高挺的鼻子传出微微鼾声。小春本想报一箭之仇,捏喜藏的鼻子,却中途抽手,替他盖被。 「今天放你一马,你就用美味的饭菜偿还吧。不过……真是出乎意料一点戒心也没有。明明不相信我,还这么松懈。」小春呆呆地叹了口气。 「放过那只虫没问题吧?搞不好她又去找那个彦次了。」砚台精采头道。 「唔,我没义务帮彦次帮到那个地步吧。」小春笑道。 砚台精一本正经,以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入睡的喜藏说: 「……茅野的主人,目标的真的是彦次吗?」 小春假装没听到他喃喃自语,背对着喜藏在一旁睡下。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又来了……) 听到这个留下印象的声音,喜藏睁开双眼,马上察觉身在梦中。狭小的房间里,喜藏独自跪坐,四边透着蜡烛微弱的光芒。这个梦与昨晚分毫不差。他后悔刚刚阖眼入睡,缓缓道: (那种东西我不想听。) 「为何?」 「没兴趣。」喜藏想摇头,却做不到。无论是发问的声音、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都和昨晚一样。 「牡丹饼的事也不想知道?」 明知对方不在这里,喜藏还是瞪大眼睛盯着声音的来处。 「那么,让我告诉你小春的事吧。」 在喜藏再次说出相同的答案前,黑暗中的声音迫不及待道: 「你说谎——没有人会不好奇别人的出身背景,还有自己的未来。」 「别人心里怎么想又岂是你能懂的。」喜藏很想笑着回答,但事与愿违,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喜藏明明坐着,却能从旁看到坐着的自己,感觉很奇妙。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些什么,手却不听使唤。 「不需要懂,看就行了。我看得到你的过去,也读得出你的未来。不是正被我说中了吗?『色魔来访,当心小虫』。」 (……太荒谬了。) 「快让我从梦中醒来!」身体无法自由动作的喜藏硬是使力,却只是徒劳。他焦躁不已,不过在梦里倒是异常冷静,呼吸有条不紊。 黑影恣意对着动弹不得的喜藏说: 「比如,你的过去——与彦次先生间的过去。你厌恶他而百般疏远,你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但看到他烦恼的模样,却也无法置之不理,对吧?你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原谅他过去的背叛,才会避着他。」 (不管那家伙烦恼或怎样,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喜藏仍在设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般说道。 「你憎恨舍弃自己的母亲。但是对她的孩子呢?你在那孩子身上找到许多母亲的影子,产生了思慕的感觉,不是吗?」 喜藏的拳头抽动了一下,黑影低声笑着说: 「你害怕知道未来吧?你也惧怕回顾过去,而明了真正的自己……」 喜藏在膝上紧握的拳头用力挥出,传来打中什么东西的柔软感觉,身旁响起细小的呻吟声后,蜡烛微弱的光芒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低头一看,喜藏发现自己正躺着。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动,心脏也怦怦乱跳——从梦中回到现实了。阵阵抽痛的头昏沉沉的,犹如身在五里雾中,恍恍惚惚。喜藏翻了个身,发现有人替自己盖上被子,旁边呼呼大睡的妖怪鼾声震天,却让他解除紧张心情放松,落入深沉的睡梦中。 夜晚过去,东方总算泛起鱼肚白时,一阵敲门声让喜藏完全惊醒。无可奈何,他得赶在像昨天那样惊动左邻右舍之前,先解决心腹大患。睡死的小春怎么叫都不醒,喜藏和彦次只好拍打他的脸。 「哎哟,干嘛啦……不要欺负睡觉的妖怪。其实我早就醒了!」 小春边喊边迅速起身,眼睛却一直没睁开过。 「我一整天如坐针毡呐。从昨晚开始,我就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语毕,彦次低头咬着嘴唇。还闭着眼睛的小春叹了口气,缓缓道: 「不必担心,茅野回老家照顾父母去了。」 「妖怪也有老家?」彦次睁大眼睛率直问道。小春顺口胡诌的故事,差点没把喜藏吓傻,幸亏他撑住了。 「哎呀,那家伙不是说,她不是座敷童子而是座敷女孩吗?她只要定居在哪里就不能离开。但这段期间里,生病的父母可能会去世对吧?她不知如何是好,才会烦恼得哭泣。」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过,要是座敷童子住在家里,就会带来兴旺;座敷童子跑了,就会衰落……」 「对啊对啊。」小春顺口答道,但彦次下句话让他一愣。 「可是她一走……我家会变得比以前还要衰败吗?」 彦次家本来就破烂不堪,后来又遭妖怪恣意捣乱,情况加倍惨烈——小春慌了。 「呃,不会啦……反正……」 「反正?」 睡眼惺忪的小春,渐渐清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反正……就是……哎哟,自然会没事。」 「什么叫自然会没事?!那么温柔的茅野,连父母病重都还犹豫要不要回去……这不就表示,我的状况很危急?」彦次的脸色唰地惨白。 「不,没这回事!基本上虫……座敷童子的力量没那么大。」 「真的吗……?」 「假的。呃,真的。」 「到底真的假的啦!」 喜藏看两人吵个不停,叹口气走到店里去,旋即回来,丢了一样东西给小春。小春漂亮在空中接住,但搞不清楚喜藏有何意图,沉默看着手中浅葱色的御守,心生一计,坑坑巴巴地道来。 「茅野说这是……就算她不在了,也能保护你不受厄运影响的……护身符……昨天晚上……对,她留给你的。」 从小春的手中接过御守,彦次小心谨慎地紧握着,轻声问道: 「茅野她……还有她父母,都没事了吗?」 小春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哪里没事」,喜藏啐了一口,代替他答道: 「她是这样说过,实际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妖怪说的话我可都不信。」 「……我相信。」 彦次笑中带泪地抬起头,喜藏别过脸,冷笑一声。两人的互动让小春看呆了,这才回过神来,啪地一声拍手道: 「事情总算解决了。」 「是呀……谢谢你的帮忙,小春。」彦次向他鞠躬。 小春举起一只手道: 「喜藏……和我能帮上你的忙,比什么都开心。」 看到彦次老实道谢,喜藏只是扬眉,冷淡回答: 「……今后要小心女人呐,不然哪天被谁毙命,可难讲啊。」 「你呀,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哇哈哈。」 彦次双眼布满血丝,眼袋肿大发青,原本俊俏的面孔全都走样。不过喜藏与小春反而对他多了一点好感——但这话绝不能告诉彦次。两人心照不宣,闭口不提。 彦次回去后,喜藏总算可以一如往常打扫佛坛。小春双手搭在脑后,称赞道: 「他人不错嘛。」 「也就是个笨蛋罢了。那个卖不掉的破烂御守,我本来打算丢掉的。」 喜藏像打从心底瞧不起彦次般地哼了一声,仔细擦拭佛坛上的牌位。 「唔,笨虽笨,但人是不错啦……你也一样。」 「……你说什么?」 喜藏一脸不悦向后看了看,发现小春满脸奸笑,马上又回头。小春问御守里装了什么,喜藏面不改色说,里头是空的。 「你就不能说里头装了你的关怀之类的吗?」 「或许装了我一肚子怨气吧。」 「真不老实呀!」经过长年修链,喜藏嘴硬得连妖怪也难以对付。喜藏吹掉佛坛上的灰尘,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头说: 「哎呀……早知道就把妖怪磨成粉装进去。」 「什……」 这玩笑话听起来跟真的一样,配上喜藏凶恶的长相,小春差点被吓哭了。喜藏做个鬼脸,把牌位放回佛坛,说: 「你这爱哭鬼!」 注1:日本传统男子服饰。质地为棉或麻,袖口宽大。 注2:用于避邪或避免雷击的咒语。据说死后成为雷神的菅原道真,他过去的领地桑原一带都从未遭到雷击,所以成为避开灾难或讨厌之事的咒语。 第六章 精怪小春 ……就叫小春吧。 (这什么鬼名字啊?听起来好逊,一点都不像我!) 好久没做这个梦了,一定是前几天听了弥弥子和她恩人的故事害的。小春正在心中暗骂那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女河童…… (……不,应该是他害的。) 六张榻杨米大的起居室里,却刻意睡在四张榻榻米外的男子,不论人类妖怪,他见了就烦。小春发现,这男子以前入睡都安静无声,这几天却不时发出呻吟。身体不舒服吗?走近一看,也没有异状。今晚也是如此,小春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不快。看到人类脆弱的样子应该开心才是,最近反倒担心起人类来了。 (啊——可恶!) 小春重重倒在被子上。这被子是喜藏家后头巷子里长屋主人借给他的,那人叫绫子,也是小春掉下来那晚,探询喜藏的女子。她现在与小春相当熟稔,两人在九天前初次见面——小春落脚刚过第十天的时候。 喜藏根本不和左邻右舍打交道,小春也没机会搭话,但小春曾感觉到有股视线盯着自己,转头只见到一个女子身影,不过,还来不及开口问「有什么事吗?」人影就慌张逃离。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追上去问个清楚。那天也是,在两屋间的小路上,小春又感觉到同样的视线。反正她不会找我搭话吧?小春自顾自地继续走,差几步就到喜藏家时,女子从后方跑来并叫住他。 小春一回头,发现是个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美女,惊讶地愣住了。女子指指喜藏的长屋问,「小弟弟,你家在这里吗?」虽然不是自己家,现在也确实借住在此,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子脸色突然一沉,开始问东问西,打探小春与喜藏间的关系。小春才刚好不甘愿地跑腿回来,心中郁闷正好一次发作,滔滔不绝道: 「你可不要说出去哦。那家伙是妖怪,不只外表可怕,内心也很恐怖。不顺他的意,就会把我吃掉。光被他瞪一眼,魂都会吓飞。好恐怖唷。像姐姐你这样的美女,一对上他的视线,说不定就会被吃得一干二净哩,要小心呀。」 小春原本以为,女子听完这串,不是大笑就是吓呆,没想到她喃喃说了句「不出我所料」,就丢下小春,鲁莽地走往喜藏家。喜藏人在店里一脸讶异,女子见了脸色益发铁青,却仍下定决心似地放声说: 「你这个乱抓人的妖怪!就算你再寂寞,也不能干这种掳人的勾当啊!」 这句话让喜藏和小春不约而同两眼发直,后来似乎成了绫子的一生中「最丢脸的一件事」。 后来才知道,两年前从绫子搬来,就一直很怕喜藏。她带着敦亲睦邻的礼物上门拜访时,喜藏只是躲在店里,爱理不理,更别提收下礼物了。在路上碰到时,虽然会点头示意,但只要绫子一开口,喜藏二话不说就转身快步离开。绫子原以为自己被讨厌,而心情沮丧,不久就明白自己并非头一个遭受这种对待,绫子不禁在意起背后的原因。孑然一身的年轻男人,没有朋友,没有娱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本来就好管闲事的绫子,更加在意喜藏的一举一动。 「那个大少爷惹不得。你要是太关心他,他反倒觉得是困扰哩。」 「喜藏先生吗?……别说蠢话了!不要理他,对他或对你都比较好!」 附近的长屋住户都劝她离喜藏远点,但她不想就此罢手。一次,有个相貌堂堂、曾来访过的男子,想到喜藏店里拜访,绫子却亲眼目赌,喜藏不让那人进门,把他踢出店外。从那时起,绫子好管闲事的心态,就有些退缩了——喜藏让她有些害怕。 「前面那个古道具店,代代都是由妖怪经营的唷。」 房东开了个玩笑。可是绫子太过天真,喜藏眼神凶恶又不搭理人,她便信以为真。 这时,喜藏那妖怪家里,恰巧又冒出一个可爱的孩子。那一晚——小春掉到院子里,绫子并未立刻进门,而是躲在围墙边窥探,听起来小孩和喜藏争吵了一阵子,到两人进屋为止,绫子都竖着耳朵偷听。更偶然听到了: 「我是问你,你是什么妖怪——你是化成人形过日子对吧?」 绫子的误会更加严重了。那阵子,在浅草、上野一带,发生几起掳拐小孩的案件。对犯人的描述恰好是: 「长得像妖怪一样,眼神锐利。不,搞不好就是妖怪或天狗。」 专门诱拐可爱小孩的妖怪——这个消息,绫子无法一笑置之。因为身边就住着一个「妖怪」… 绫子的个性本来就钻牛角尖,那之后几天,她都在窥探着喜藏家。竖耳偷听,却不断出现「妖怪」、「阎罗王」等令人坐立难安的字眼。她很想当作一切没发生过,但说什么都挥之不去。她心里焦躁不已,才会一看到小春落单,便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喊他。小春一番话,让绫子怀疑「喜藏是不是抓走小春的妖怪」这个念头,变成铁一般的现实,才忍不住大喊:「你这个把人抓走的妖怪!」 虽然结果是笑话一桩,绫子似乎不这么想。每次碰见喜藏,她都会满面通红连声道歉。对于年长的美女不停赔不是,喜藏也似乎觉得很不自在,老是摆出一副「真吃不消」的样子。小春每次看到,都大笑不止,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让绫子相信喜藏扯的弥天大谎「他是我亲戚的小孩」。她似乎也不再紧张,还不时把晚饭分给他们,或是帮小春做做衣服。绫子的老公三年前离世,原本想生孩子也没指望,孤零零一个人。小春的出现,让她涌起爱护之心。这件被子也是在谈天中偶尔提及,她马上就跑回家拿了一条干净被子,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我家的旧被子,很久没用了,就送给小春吧。」 小春苦笑着道谢,脑中却不好意思地想着:难得她有心,但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到时这被子可就变成累赘了。所以他决定当这条被子是借来的。 (我回去夜行之后,那个姐姐会流泪吧。) 想起自己光客气地说「用借的就好」,绫子美丽的脸庞便就泫然欲泣,小春又不禁苦笑。 (等我回去之后……) 但是,回得去吗? 小春拉起肚子上的被子盖住头。他心想,不可能回不去—强迫自己入睡,决不屈服逐渐扩散的不安。 「……什么玩意!」 一睁开眼,喜藏便一把抓起枕头,用力往上丢。难得比喜藏早起的小春,坐在被子上抱着膝盖。 「你真的睡得很沉耶。我想,如果你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老太婆,还能平静不出声,那就真的令人佩服。」 喜藏的枕头漂亮击中老太婆的脸。从天花板垂下的老太婆,鼻子通红,愤恨地盯着喜藏,边躲回天花板里。不过喜藏的追击可没松懈,拿了外头的竹扫帚,用扫帚柄猛戳天花板。 「你……难道都没有恐惧害怕这些情绪吗?」 小春心想,昨晚想太多而没睡好的自己跟笨蛋一样,叹了口气。 「无聊的男人,吓你根本不好玩。」 天花板里传来的沙哑声话音刚落,地板底下也响起吱嘎声,大概是意见相同。喜藏拿着扫帚对准从天花板窥视、还没学乖的天井尝说:「喂,我要打罗!」不过他出声的同时,扫帚柄就已挥向天花板,天井尝闪避不及,还是中了一记。 「……老子要是使出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定你!哼!」天井尝不甘心地说。 「他根本没学乖,肯定还会再来。」小春笑道。 喜藏没跟着笑,但嘴角似乎上扬了点。 (唔,和刚开始相比……稍微多了点人性吧。) 才刚这么想,喜藏又用扫帚柄戳天花板,让小春马上打消可笑的想法。喜藏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像人类,他比阎罗王还像阎罗王——虽然小春没见过阎罗王,还是深信不疑。阎罗王会让人害怕自是理所当然,人类却不该如此。这种反差让喜藏更显得恐怖。绫子先前的误解,也并非单纯是她少根筋的缘故。 (他平常真的就这么可怕嘛。) 「真是可怜呐。」这话刚出口,完全不知道小春同情的是自己,喜藏跟着说「对啊,快给我从天花板里滚出来,不就结了?」还哼了一声。 虽然早上大发脾气,但喜藏中午还是拗不过小春照常的强烈要求,带他去熊坂。自从小春住下,原本每月光临两次的牛肉锅店,暴增为三次。明治初期,人们每个月顶多光顾牛肉锅店一次,因此喜藏和小春渐渐成为店里的老主顾客。 约莫比平常午饭时间晚半个时辰,两人才启程去熊坂。正午时分已过,熊坂仍然门庭若市,却没有平常那么热闹。这种奇妙氛围让两人都纳闷着入席,小春突然又站起身。 「深雪,你怎么啦?!」 深雪一从店后头走出来,店里的客人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却又偷偷瞄向深雪。喜藏人还坐着,但眼底少见地流露出惊慌。唯一恢复正常的是小春,他绕着深雪转了一圈,叹气道: 「唔……这就是文明开化吗?」 从明治时期文明开化以来,异国文化引入,日本人也开始剪短发。不过,剪发的大多是男人,女性剪发会被视为粗鄙、丢脸的举动,而遭受众人厌恶与轻蔑。东京府也下达「禁止女性剪发令」,规定只有男性才能剪发。这个时候,深雪却整整齐齐地剪了个肩上一寸的妹妹头。过去束起长发的好看模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起来好像小妹妹哦。」 「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啦。」深雪笑道,顺手弹了一下小春的额头。 「……头发为什么变成这样?」 喜藏语气沉重地问道。深雪略带困惑,抚弄着短发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知何时,有人把我头发剪了……回过神,就已经变成这样。而且不只我一个。」她放低声音说道,似乎很怕旁人听见。一旁侧耳倾听的顾客们被喜藏瞪了一眼,就不自然地回到往常的热闹吵杂,不过也有人囫圃吞枣急忙离开。 「就是……之前托你们的福恢复正常,那个蔬果店的五月,也碰到同样的事。」 那个女孩真不走运,先是身体里被河童放进尻子玉,现在头发也被剪了。 「她的肚子安然无恙,但是问题才刚解决,头发又遭殃……唉,还好只剪了一点点,还可以绑起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深雪的短发却无法束起了。 「哪里大幸了?你的头发绑不起来了。」 「至少五月是不幸中的大幸呀?她不像我被剪得这么短。如果她也跟我一样,五月大概会受不了吧。」 对年轻女孩来说,头发应该是最宝贝的东西才是,深雪却泰然以对,一点也不畏惧来自周遭的注目礼,依然保持微笑。除了发型,深雪其实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对自然的态度也让周围的人无法多说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喜藏,这时表情却有些僵硬,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不时窥看着深雪的样子。和深雪一样神色自若的小春问道, 「还有其他人也被剪去头发吗?」 「在熊坂工作的一个女孩,今天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但她的头发似乎也被剪短了一些。」深雪皱眉道。那个女孩叫阿松,喜藏和小春都认得她,是个乖巧细心的女孩。 「你们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吗?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的人?……比如说,单恋深雪的那群人缠着不放之类的。」 「哪有这样的人啊,」深雪有些吃惊地眨眨眼睛。「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从没遇过那样的事。明明我都满十五岁了。」 「别担心,再过一阵子也不迟啊。」 「再过一阵子?不迟?」深雪可爱的脸庞眉头深锁。 「而且,如果深雪嫁人的话,某个家伙一定会觉得超—寂寞的,对吧?」 小春向着对面盘腿坐着、容貌可怕的男子咧嘴而笑。喜藏挑起单边眉头,一脸不快,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拿着托盘的深雪。嘴角上扬地笑着,眼角却十分吓人。回到店后方的深雪,就再没过来他们这桌了。小春有些讶异,深雪第一次如此冷淡。喜藏三舀不发,闷着头吃牛肉锅。小春还是照例要等放凉才吃,他边等边看着眼前那张臭脸,「这表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想想又把视线移到锅里。在外人眼里,喜藏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受任何外力影响,他对外界也漠不关心——但小春看得出来,喜藏心里有点慌。深雪和喜藏两人非比寻常的神色,让小春更加确定之前猜测的想法。 两人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下,离开熊坂,没想到一出店门就撞见迎面而来的彦次。彦次不知为何用布巾把头脸整个包住,一发现他们,就露出「糟了」的表情,立刻拔腿就跑。喜藏和小春默契十足,分头从左右两边包抄,马上堵住他的退路。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两人才会合作无间。彦次左顾右盼,想趁空逃走,只是徒劳无功。 「啊。那个,我有点事要……」 「那是怎么回事?」 喜藏打断彦次的话,伸手一指,目标当然是彦次的头。 「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这颗头倒是很奇怪。」 「噢,这个是……」 彦次才刚要开始找借口,小春就轻轻跳着扑来。彦次连忙抱住头——可惜太迟了。 「……那是什么头啊!」 小春紧抓着从彦次的头上扒下的布巾,放声大笑。喜藏也猛拍膝盖,拼命忍住笑意。彦次的头一览无遗,看起来好像月亮一般——是个大光头,原本抹上发油绑出来的好看发髻,全都消失。发型一变,长相似乎也跟从前不同,实在有趣。浮世绘里的美男子,如今像个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小春笑得流眼泪,伸手抹掉泪水,继续笑道: 「真是彻底剃光啊。不过这样比较不讨厌,很适合你呀。」 「从前那副轻薄样,稍微降低了一点呢。」喜藏也笑道。 但彦次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双手抱头,恨恨地瞪着两人。不过,从他双手的缝隙间,便足以好好欣赏这颗大光头了,相当可笑。 「……我还宁愿轻薄些——哪有人会开开心心加入和尚的行列啊引这头是被别人剃的啦!」彦次哀叹道。听到这话,小春的耳朵动了动。 「茅野特地送给我的护身符,好像没什么用啊。」 彦次拿绳子绑着假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还宝贝地双手握着。两人见状,笑容都收敛了一些。 「……他好像会把这当成一生的宝贝哩。」 「没办法啊,那时只有这条路可以选。彦次也真是的。」 彦次全然没注意到他们的轻声交谈,只顾着摩娑那颗形状漂亮的光头。 「哎……这样会被女人讨厌吧。」 「那种事不重要吧,」喜藏才不管这些,直接问道:「是谁剃的?」 「怎么会不重要?很重要啊!」说着说着,彦次支着下巴,仿佛在回想什么。 「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我无意识地摸摸头,才发现头发全没了……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 剃头似乎发生在彦次上厕所回来的短暂期间内,但是他也不确定。他说,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叹了口气,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瞄了小春一眼。 「……小春?」 「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小春气冲冲地抱胸,撇头不理。 「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摸头发现头发不见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人说『小春……』」 「如果是这家伙干的,不会报上名号吧?……他再怎么笨也没笨到那种地步。」 喜藏这么一说,彦次也点头称是。 「唔,其实我也不觉得是你干的啦。你用招手那招让我进喜藏家,茅野的事你也热心帮忙。你嘴巴坏了点,可是不会做过分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彦次大概完全忘记起初被小春大闹一场的事了吧,他对小春露出笑容。但一看见小春的面孔,彦次又回到刚才那副「糟了」的神情。直到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小春,现在笑容全无,他闷不吭声,散发出阵阵怒气。他目不转睛直视前方的双眼,也涌上一丝异样的红。 「请、请不要生气啊,我没有怀疑你呀。」彦次慌张道。 小春微微摇头说:「不……我不是在气那个。只是有点……」 小春到这里打住,开始独自一人默默往前走。他的脚步比平时更轻,几乎没有声响。被留下的两人面面相䝼,彦次摸着自己的光头,可怜兮兮地问道:「……我让他不开心了吗?」 喜藏转过头去,冷淡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小春离去的方向和回家的路相反,他的背影似乎在说「谁也不要追来」,但喜藏的目光仍下意识地跟着,那颗顶着三色发的小头。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喜藏才到家。他把一路跟着自己的彦次轰走后,又发现附近有个种似绫子的身影。喜藏躲躲闪闪不让她发现,还提早一个路口拐进巷子里,偷偷回到家里。感觉就像睽违多日才回到家,一进门却突然屏住呼吸。 「……什么嘛,你回来啦?」 昏暗的房里有个蓝色孤零零的小小背影,坐在起居室的左边角落、摆着向绫子借来的被子那里——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他的固定座位。喜藏在起居室边缘坐下,脱掉草鞋,嘀咕道: 「彦次那个笨蛋,一直吵着要向你道歉,刚才差点跟到家里来。都是你啦,走着走着就不见人影……真是的,妖怪怎么这么任性啊!」 接着,喜藏照样说了许多平常那些挖苦的话,但小春仍然不发一言。喜藏觉得奇怪,这才发现小春面对着墙壁,动也不动,没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像个玩偶一般定在那里。那感觉很像梦里的自己,喜藏觉得不对劲,爬上榻榻米,出声问道: 「喂,那里的妖怪……迷路的妖怪!」 小春或许只是坐着睡着了……喜藏灵机一动,探头看小春的脸。 (……!) 他倒抽了一口气。小春眼睛发出蓝色光芒,跟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样。小春双眼圆睁,眼里却空荡荡的,还带着一股会把人吸进去般的妖异色彩。喜藏上回只觉得讶异,这回却有些惧怕,倒退了一步。昏暗的房间里蓝色火焰缓缓烧着,小春却像死去一般了无声息。 (灵魂……跑到某个很远的地方去了。) 喜藏心里冒出这个想法,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出现这个念头。 突然,蓝光熄灭,小春松了口气,重重躺下。他依然背对喜藏,问道: 「你觉得,为什么深雪和五月,以及彦次那个笨蛋,他们的头发会被剪掉?」 「不知道。」喜藏坐在榻榻米上。小春稍稍回头。 「……绫子的头发也被剪了。再下来,搞不好就是卖鱼的大叔。」 喜藏的目光动摇了一下,小春抱着双腿把头埋到膝盖里说: 「幸好没像深雪那么短……刚才碰到她时,她的头发没办法盘起来,只能束着,吓了我一跳。」 方才远远只能看到绫子的正面,不知道后面那么糟。对于刚才东躲西藏不想和她碰面这事,喜藏有些内疚。 「犯人似乎是趁绫子睡觉时剪的。她一起床,就发现头发短了许多。刚才我仔细找过,没看到像犯人的家伙……我有点担心,还是去鱼店看看好了,短时间内回不来。」 小春倏地起身,一溜烟穿过喜藏身旁,无声无息地出门了。喜藏瞥了小春一眼,眼睛已经恢复原先的褐色。 喜藏虽然说「不知道」这些人被剪发的原因,但心中早有线索。他们两人其实没和五月、阿松说过几句话,但比起其他人也还算小有缘分。深雪和彦次都与小春熟识。在小春到来前,绫子跟自己一向没来往,但托小春的福,她已经是略微相熟的邻居。鱼店老板也很喜欢小春,经常算他便宜。如果鱼店老板也成为目标,那嫌犯就是专找小春的朋友下手。 (但也可能是专找我的朋友下手。) 喜藏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自己和小春不同,没有熟到能称为朋友的对象。虽然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庆幸自己没朋友,倒也没有急迫到要跟在小春后头。又是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和在熊坂时一样,他想忘了这事,骤然起身。 (……先去做饭好了。) 这时候,喜藏看到细线飘过眼前,往下一看,脚边有几条黑黑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正要弯腰去捡。 「哎哟!」 突然被什么东西重击,害他差点往后倒下,幸好撑住了,或许因为他的头够硬吧。他还以为有人对自己开枪,按按额头,这时有什么喀隆喀隆地掉在榻杨米上——并非西洋枪的子弹,而是个圆盘。 「……你干什么!」他流着泪往前看,已经出门的小春,一副刚用力把什么东西——那个锅盖——丢出去的姿势,还露出尖利的虎牙。 「刚只是碰巧打到你。是先打到那家伙,才不小心波及到你。我不是故意的哦。」小春指着喜藏的脚边道。喜藏带着泪看看脚边,除了锅盖与几根头发,什么也没有。喜藏瞠目望着小春,小春不可思议问道:「你看不到吗?」 「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吗?」 「在啊!就是剪了你一点头发的剪发虫,就在锅盖下面。」小春像猫一般笑着。喜藏定神细视,还是看不出脚边有什么。不过,锅盖和榻榻米之间的空隙,好像有东西塞在里头。小春把双手伸进空隙,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我要剪了你的丁髻(注1)……不只要剪得你披头散发,还要剪成大光头。」 那不是小春,而是耳边一个沉闷阴郁的声音所说。喜藏扶着额头,皱起眉头。 「和那个男的一样……如果不喜欢大光头,把头砍下来也行……呃啊!」 似乎是小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传来一声呻吟。 「少说大话啦,你的性命现在正捏在我的手里,嘻嘻嘻。」 喜藏对着露出怪笑的小春问道: 「就是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干的好事?」 「没错。刚才我不是说『没看到像犯人的家伙』吗?那个一半是假的啦。确实没看到犯人的模样,但可以确定就在这间屋子里。」 「……你拿我来当诱饵吗?」 小春点点头,一副真的很好笑的样子,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反倒像在生气——喜藏发现,紧捏住剪发虫的那双手,微微颤抖着。剪发虫不断呻吟,小春也露出狞笑。上扬的嘴角愈来愈冷酷,那双手也益发收紧。剪发虫不再惨叫,开始痛苦地喘气。 (……再这样下去,它应该会被捏死吧?) 一回神,喜藏已经拿起一旁的锅盖,匡啷一声敲在小春头上。 「你干什么啦!」 他似乎放下紧抓着剪发虫的手,抬头责难地看着喜藏。「报刚才的仇」,喜藏回了一句,小春噘着嘴,把视线从喜藏脸上移向天花板。 「喂,剪发虫!你干嘛专门找我身边的人麻烦?你敢不回答,就让你再吃吃苦头!」小春挥舞着从喜藏手里抢来的锅盖。 「打得到我再说!」话音刚落,小春又丢出锅盖,还没到天花板就飞了回来,又一次匡啷掉在榻榻米上。喜藏佩服小春的动作敏捷,但也不排除是对方太过迟钝。小春走近从喜藏脚边传来的呻吟声,蹲下再次抓住剪发虫。 「你们应该只剪女人的头发才对,居然连彦次和喜藏也攻击,不是你们自己想这样做的吧?我想,这家伙也不至于看起来像女人。」小春指着斜后方的喜藏道。 「……少讲蠢话了,哪有女人像他那么吓人的啊!」 剪发虫厌恶地说道。吃苦头归吃苦头,剪发虫似乎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还是老规矩只剪女人头发嘛。那又为何不分男女,攻击我身边的人?你快给我说!」小春冷酷地问道。剪发虫心不甘情不愿、吞吞吐吐说: 「……我听说,只要对一个叫喜藏的人类作怪……就能变成大妖怪……」 「对他作怪就能变厉害……这是什么说法?」 喜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小春从他板着的脸孔得到答案后,再度发狠瞪着剪发虫。 「你的消息来源有问题吧。别看喜藏这个长相,他只是个人类,而且竟然才十九岁。对这种小角色作怪,一点用处也没有!就算吃了他,也没什么营养。这种皮包骨绝对不好吃,吃了搞不好还会拉肚子哩。」 「……乍听之下像是在帮我说话,但怎么觉得都是一些侮辱人的话。」喜藏那张板着的脸变得更臭了。 剪发虫回道: 「怎么可能!是我亲耳听到的……最近和小春一起危及妖怪世界的邪恶同党……尤其是一个叫喜藏的男人,只要对他作怪就会变成大妖怪……还说,要是让那些家伙继续为所欲为,我们就要颜面扫地了……」 「是谁编的故事这么烂啊!」喜藏嘲笑道。 不过,小春的表情益发严肃,厉声质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是一个叫油小鬼的妖怪,专门舔方形座灯的灯油之类的。」 但小春对他没有印象。 「是他先开始说的吗?」 「……油小鬼说是火车(注2)讲的……火车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这样呀。」小春依然神情复杂,沉默不语。趁这段空档,剪发虫再次企图逃走,却被理应陷入沉思的小春逮个正着。这只剪发虫盛气凌人、死鸭子嘴硬,却不怎么灵活。 「喂——剪掉的头发可以复原吗?」 「那种事情办不到。」剪发虫答道。小春又瞪了他几眼,满身是伤的剪发虫只是发出几声呻吟,没有多说什么。小春投降,放开双手,起身走向喜藏。 「回去告诉你的同伴们。喜藏或其他人类都很弱,骚扰他们也没用。要是再给我乱来……」 小春褐色的眼睛暴出红光,发出喀喀声响,嘴角不断往两旁裂开,快到耳朵才停,头顶还冒出两个尖角。喜藏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那并不是肉瘤。既非幻,亦非梦,小春是不折不扣的妖怪。 「……!」 一声冗长惨叫后,屋里多处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原本靠在墙上的扫帚也啪一声倒下——再来就寂静无声了。喜藏的眼神从店里转回到小春身上时,他的眼睛嘴巴都恢复原状,就是平常那个人类小孩的样子。刚才的愤怒,都跑到哪里去了?小春摆着一副扑克脸,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是喜藏第一次得想想该讲什么才好,因此他一言不发。到最后他能说的,只有每天都要讲三遍的那句话: 「吃饭罗。」 这天结束后,喜藏又做了那个梦。 「今天很不平静呢。」 (是你指使的吗?) 黑影笑道:「怎么可能。」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呢?梦中的情景,和一开始完全相同。同样是独自待在昏暗的环境中,同样是这个声音在断言喜藏的过去与未来。无论再怎么用力,再怎么想要以坚强的意志力脱离这景象,都没有用。喜藏明白自己无法逃离,便放弃无谓的挣扎。他径自聚精会神,决定不回应对方的任何话语,闭上了心门。 「自从小春到来,你身旁就开始灾难不断。聪明如你,应该发现这是谁的问题吧?」 就算不发话,对方却像懂得读心似地,猜测喜藏的想法。 喜藏心想:「好一只读心妖。」 「我可不是读心妖唷。」 (……他明明读得到别人的心不是吗?) 喜藏清楚记得,很久以前就听祖父讲过读心妖,这种能够读出别人心里想法的妖怪。祖父以前很喜欢把曾祖父说的妖怪故事都讲给喜藏听。居然有妖怪能读到别人的心,小小的喜藏感觉很奇特,一方面是佩服,另一方面又觉得很空虚。他心想,如果人人都是读心妖,不就不需要说话了吗? (没那回事。就算是读心妖,缺少言词也会很头疼的,因为他们也有读不出来的心呐。) 「他们读不到谁的心?」喜藏问。祖父露出了少见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喜藏的胸口。 (就是,你自己的……) 咚—— 想起祖父说的所有话之前,有人用力拍打喜藏的胸口,让他清醒过来。 喜藏第一次看到那只雪白的手——这就是每天让自己进入怪梦「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的那个家伙。 「……在梦中耽溺回忆,这不像你。」 黑影的声音甚感无趣地说道。 「真的很不像我。」喜藏也很懊悔自己在梦里仍做着白日梦。 剪发事件的隔天开始,小春老往绫子的长屋、熊坂以及蔬果店跑,整整忙了三天。要他代替剪发虫道歉似乎不太对,也缺少妖怪风范。不过,要是就这样假装没事,同样也缺少妖怪风范,因此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方案,决定四处帮忙。虽然对喜藏来说,他只是个臭屁罗唆又麻烦的贪吃鬼,但对别人来说,评价却很高。不管他到哪里帮忙,都会受到主人热情款待——也就是吃得饱饱的。喜藏后来才从深雪和绫子口中得知,真是难以置信。 第三天下午,小春从蔬果店回来。 「再来就去彦次那里吧……你也一道去。」 小春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笑容,拉喜藏一起去。虽然喜藏严正拒绝,但小春只要招招手,他也只能任由小春摆布,来到私娼街边缘的穷酸长屋。小春每次看到脸臭到不行的喜藏,与畏畏缩缩一脸愧疚的彦次,十分开心,所以他才会硬要让两人碰面。不过,对小春来说这场会面一点都不有趣。 离彦次的破旧长屋几步之遥,小春突然厉声叫道: 「你在干什么?」 蹲在长屋前的彦次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头。他的臂弯里有只小黑猫,猫的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在彦次的脚边形成了红色的小水洼。 「是你干的?」 「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么过分的事……」彦次咬着嘴唇说道。 他抱在怀里的猫,尾巴被尖锐的刀削断一截。彦次说,搞不好是有人借此发泄心中郁闷,喜藏蹙眉。喜藏虽然不喜欢人类这种生物,但他更痛恨欺负弱者的家伙。小猫在彦次的臂弯里呼呼喘气,已经软弱无力。 「既然不是你干的,为何要救他?」 小春突然盯着彦次,逼问他「为什么」。彦次吓到了,皱起浓眉说: 「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它很痛很可怜,也很脆弱……很惨不是吗?」 看着彦次喃喃说道,喜藏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这家伙小时候就喜欢猫狗之类的小动物。) 彦次眼眶泛红。 「我绝对饶不了伤害这个小动物的家伙……你看,这道伤。好可怜啊……」 彦次轻抚着小猫的背,从怀里拿出手帕,帮猫止血。他的手本来就很巧,急救也很俐落。不过,小春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我建议你这样就好了。」 眼前这孩子,长相、声音毫无疑问是小春,但说出口的话,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猫会化妖,不必对它放太多感情。」 他毫无血色的眼神,让彦次有些不知所措。但被小春的气势震慑,彦次的手停住,不再为猫治伤。 「有时候,对它太好,它也可能会恩将仇报。」 「没有啦,也不是跟它有什么深厚感情我才这么做的。只是,如果它死在这里就太可……不,打扫起来就累了。而且,我心里也会难……觉得恶心,所以才救它的啦。」 彦次这番话,意思是「并非感情深厚才救猫」。眼神冰冷的小春听了,噗嗤一笑,表情放松下来。 「我是在夸奖你很温柔耶,你这个怪人。」 回到孩子般的开朗神情后,小春弯腰从彦次手里抢走小猫。彦次连忙想把猫抢回来,但小春灵敏地闪开,呵呵笑道: 「我帮你照顾。或许你不相信我,但我不会乱来。」 彦次眨着眼睛,摇摇头。 「不会啊。我相信你唷。」 小春的肩头震动了一下,生气似地鼓起腮帮子。但看见彦次认真的表情,小春垂着眉梢道: 「……我就说,不要放太多感情比较好。」 小春有气无力地喃喃说完,便抱着小猫步上来时路,在通往私娼街的路上转了个弯,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喂……怎么了吗?他之前也怪怪的,但今天非常奇怪哩。」 彦次朝小春离去的方向努努下巴,但喜藏不发一言,追在小春身后跑了。彦次被丢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着空气说「谢谢」。 小春并没有回家,而是抱着猫,在私娼街外围闲晃。喜藏错过出声叫他的时机,只好默默跟在小春身后。大概傍晚左右,小春来到一个杳无人烟的原野,轻轻把猫放下,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就开始了奇妙的动作。他多次跨过小猫,往右跨,往左跨,又往右跨——不断跨过来、跨过去。喜藏很讶异,本来正要从藏身的树荫下探出身子,见小春的表情极其正经,小猫也乖乖让小春跨来跨去,便打消念头,暂时从旁关注这奇妙的仪式。 大概在太阳完全下山时,看得出来,猫的伤势正在复元。这时,离小春的跨猫行动还不到四分之一时辰的一半,喜藏却觉得过了好久。当小猫充满活力的叫声,顺风传到几十步之遥的喜藏耳里时,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喜藏正想说「太好了」,准备离开时,小春一个箭步在猫旁蹲下,对着它说话。 「嘿,你听好,不要对彦次作怪哦。他虽然是个笨蛋,玩弄起来很有趣,却不是个坏人——他是好人。你诅咒他,也没什么意思。」 小猫乖乖注视着小春过了一会儿,犹如回应小春似地喵了一声。 「……别变身去作怪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小春转身的动作虽然不快,但他寂寞的口吻分散了喜藏的注意力,一反常态,行动慢了一点,和转过身的小春对个正着。 「你不但眼神很凶,也很没品耶!」小春臭着脸抬头看喜藏。喜藏心想,不过是没有开口叫他罢了,又不是刻意偷看,并不觉得内疚。只是…… 「……变身对彦次作怪,不会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哩。」小春跨步往前走。喜藏晚了他一步,也迈步前进。 「妖怪很了不起吧?」 「还不错啦。」 「百鬼夜行也很了不得。」 「嗯,了不得,很了不得。」 「因为,聚集了许多大妖怪嘛,」走路速度比平常快上不少的小春说道。「怎么啦?你平常都不太感兴趣的。」 「我是不感兴趣——只是有点在意。」 「那还真难得。」小春转头看着后面的喜藏,但喜藏并未露出瞧不起人的眼神,小春也闭上嘴,没像平常那样说笑。他转回头,维持原本的走路速度,开口道: 「……百鬼夜行对我们妖怪来说,是个很隆重的舞台。毕竟,只有法力高强的妖怪才能参与夜行。要是入选夜行的成员,等于在告诉大家,这家伙不是普通妖怪。」 百鬼夜行的景象,至今已经有多位画家描绘过。画家善于看穿事物的真伪,感觉也多半都很敏锐,很多人都跟彦次一样,能察觉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唔,夜行没有像画家笔下那么滑稽,但妖怪一只接一只前行这景象,倒是符合。不过,实际的夜行比画中描绘的更盛大许多,真的很盛大。第一次看到盛况的家伙,都会大吃一惊,可是又会十分羡慕。」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夜行吗?」 「不,」小春摇摇头。「我不是第一次……但感觉起来又像第一次,因为可以大摇大摆昂首阔步。我也可以抬头挺胸说,我不只是个妖怪,而且已经是了不起的妖怪了。 那个时候我还满开心的。」小春苦笑着说。 「可是你刚才又说,变身去对人作怪也没什么好处?」 小春摇摇头,却没有回复。他走在喜藏前面,背影看起来就像个无依无靠的瘦小孩子。喜藏默默思索,到底要不要把自己不时碰到的怪事告诉小春。这时,小春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我没花太多时间就学会变身了,但接下来要花的时间才称得上久。光是会变身,还不算妖怪。所谓的妖怪,要能够让人类一直害怕才行,也必须让其他妖怪一直害怕才行,无论如何,都没有停止的时候。但人生总是有起有落吧?妖怪也一样,总会碰到一些好像无法再成长的时候。这时候就会觉得,『当初不要学变身就好了』。」 「妖怪也有因果啊,」小春耸耸肩。「我们受到跟人类不同的另一种框框限制,一旦脱离,将无法存活。要是人类,还可以从头来过。妖怪不一样,学会变身后,在漫长的一生中,就必须一直变身……要是脱离框框,就等着面临人类所说的『地狱』。」 穿过蝙蝠交错飞舞的田地后,眼前是一座通往繁华商业区的桥——就是到彦次家大闹一场后,回程途中小春差点摔进河里的那座桥。 「你现在是在后悔自己过去变身作怪吗?」 四周都传来虫鸣,给人一股凉爽的感觉。 「……我没后悔。只是……」 小春话还没讲完,喜藏就说: 「就算变身作怪,也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你还是想回去吧?」 小春停下脚步,点点头道: 「我想回去……」 他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喜藏不禁心想,这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迟早会有人来接你是吗?」 喜藏在小春身后三步处停住,这次他清楚看到,小春在黑暗中也一样明亮的三色发,左右摇了摇。喜藏说了些「没人来接你的话,我可累了」之类的讽刺话,但小春没回话。喜藏觉得奇怪,往前三步,想看看小春的脸。但听了小春的话,喜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会来接我的……他们觉得我不在比较好……不可能来接我的……」喃喃自语的小春,表情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快要哭出来一样。喜藏好不容易出声问,「为何这么想?」 小春倏地抬头,盯着喜藏说: 「你想想这次的事。怎么想,都是在故意找我的麻烦吧?剪发虫也是,小猫也是……不只这些,茅野和五月的事也是。还有这座桥的栏杆……原来根本没坏。那时我以为是河怪在恶作剧,所以没说什么,但其实是有人利用他的力量把我拉下去的。」 小春的视线,看向那道与原先颜色不同、已经修好的栏杆。就在小春望着桥以及桥下的宽广河流时,喜藏看着他的侧脸心想,或许是那样吧,不过…… 「或许和夜行的成员没关系吧?会不会只是其他妖怪碰巧看见你,想捉弄一下?」 「竟然被你安慰,我看天都要下红雨了。」 「……无论如何,我都被捉弄了。大概是我与众不同吧?」小春自嘲般地笑道。 「我没什么妖怪的样子。无论是在夜行或是其他地方,我都是特别不同的那个……大家常挖苦我说,又有人类混进来了。我喜欢吓人类或是骗人类,倒没有想咒杀人类的念头,更别说是把人吃掉……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小春瞧着前方的地面说道。大小两道影子重叠,看起来好像什么妖怪一样。 「虽然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也没办法。道理我懂,但我实在无法想像,要杀人或是吃人。我很怪吧?」小春转向喜藏笑道。这是喜藏第一次看到小春浅笑。平常他都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脸上出现现在这种表情。不知为何,小春的这种表情也让喜藏觉得有些火大。 「嗯,所以没人会来接我。就算这些事不是夜行的成员所做,他们也没在找我啊。搞不好正在为摆脱大麻烦而沾沾自喜呢。」 小春突然变回先前的样子,发出怪声。喜藏也跟平常一样,露出轻蔑的表情说: 「你这死孩子!」还哼一声,不可一世般地双手插腰。 小春沉默半晌,说:「别人正在难过,真是个不懂得替别人着想的家伙。」 喜藏低头看着小春的头顶,淡淡地说: 「有些人只看表面,就自以为什么都了解。其实,自己心里的想法,没人能知道。别人的想法,我们也不可能猜得透。你猜得透我在想什么吗?」 小春过一会儿才懊恼地说道:「你实在很难猜透。因为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根本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就算不是我,别人的心一样不可能猜得透。我同样猜不透你的心,也猜不透彦次的心、深雪的心。你知道吗?有一种心,连能够猜透别人想法的读心妖,都猜不透。」 「怎么可能有读心妖猜不透的心。」小春喃喃说道。 喜藏伸手指着小春胸口说: 「就是『自己的心』。如果连自己都猜不透自己的心,别人也无法猜透。如果别人无法猜透,自己也无法猜透。但就这样无所谓。」 喜藏对一脸讶异的小春继续说道: 「就是因为猜不透,才会有别人的存在,如果什么都猜得透,不就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好了。虽然无法猜透别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正因为猜不透,才更要照着自己的信念活下去。」 听了这番话,小春沉默地继续走着。到桥的正中央,也就是小春上回差点掉下去那里时,他突然叫道: 「你的高见挺有道理的,不过……这话由你来讲,超—级没说服力的!」 「你这没礼貌的小鬼!」喜藏回嘴骂道,倒也觉得小春不无道理。打从看见小春眼里的蓝色火焰以来,总觉得事情一团乱。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说出这番话,对方怎么会认同。更何况听的人是个……喜藏正想苦笑时,前面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你才没礼貌咧。」小春稍稍转过头道:「让你这个坏心眼的人类替我打气,实在有损我这只大妖怪的名声啊——我非常懊恼。」 小春讲归讲,脸上还是开心笑着。明明是来自黑暗的妖怪,小春的笑容却比自己更加开朗无邪,喜藏莫名地感到悲哀。 (悲哀?) 喜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悲哀的感觉,只好抬头望着天。浮在空中的月亮洁白透澈。正是如此,才奇妙地给人一股悲哀的感觉——想必小春也是这样想吧。喜藏决定,就这么想吧。 注1:源自日本江户时代的男性发型,明治维新后则演变为传统发型统称。 注2:一种会在墓地或丧礼中把罪火恶极大的死者尸首抢走的妖怪。但也有一种说法是,火车其实就是猫又。 第七章 人面牛 盛夏的气息愈来愈浓了——喜藏从敞开大门看着外面的世界,如此想道。他在店里恍惚地向外看,会发现一些没特别注意过的风景。刚才他就看到对面梳子店的老板拿着扫帚打扫,对方也注意到喜藏,含糊地笑了笑。无可奈何,喜藏也含糊地点头回礼。喜藏的父亲和梳子店老板是儿时玩伴,父亲离家出走后,几乎没有再和他交谈过。不过,这阵子两人倒是时不时聊点往事。 不光梳子店的老板、住在后面的绫子、鱼店跟蔬果店老板,都是一样。以前他们都很害怕而不敢靠近,这阵子却会主动来找喜藏。最近,这一带都流传着「喜藏不再那么带刺」,但迟钝的喜藏一无所知。小春突然从发愣的喜藏身后伸出手说: 「我去跑腿吧。」 以往都要喜藏叫他去跑腿,他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而且还会抱怨「真是的,真会剥削妖怪」。今天他居然主动开口,喜藏心想,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于是狠狠往后一瞪,斩钉截铁说:「我可不买鱼哦。」 「没有鱼怎么能算晚餐咧!」小春用唱的答道。 喜藏再次强调「千万别买鱼」,把勉强足够的钱交给小春。但小春马上又唱「没有鱼怎么能……」喜藏啪一声拍了小春的头。 (……是角。) 不知为何,喜藏到现在还会逐一确认这事。 「你老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至少晚餐要开心点。」 「关你什么事!」喜藏皱着眉道。小春对他笑了笑,刻意地挥挥手,走出店里。喜藏自然不会跟着挥手,但没来由地,小春隐约感觉到,身后的喜藏正目送自己离开。 「真是不自在……」 走着走着,小春这样嘀咕道。刚认识喜藏,只觉得他是个性不好的怪人,但喜藏最近的变化却更是诡异,小春觉得有些不自在。 (钻牛角尖的是我……为何那家伙要帮我打气?甚至还举了奇怪的例子。) 这样实在很不像喜藏,小春直觉好笑,想想又不那么意外。喜藏这个人,无论长相说话内在,都一样冷淡吓人。但打从两人相遇以来,小春却隐约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就算再超乎常识,他还是会把自己讲的话听完;虽然老是爱念叨,他还是会做饭给自己吃,还免费提供住宿。 (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把我赶走,不然就自己逃走了。) 嘴上说话虽然难听,脸上老是带着不耐烦,喜藏心里的感受,似乎不只是外表面看到的而已。这点喜藏不说,小春还是懂的。 一到鱼店,老板就认出小春,示意问候。 「你好啊,小朋友。来跑腿吗?」 「嗯。」小春点点头。 鱼店老板晒得黝黑的脸笑道: 「我就觉得你今天应该会来,这下猜对啦。」 要是向这么熟的鱼店老板暴露自己的真正身分,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小春十分好奇,但要是老板不愿卖鱼给自己,就麻烦了,暂且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小春微笑道:「好好玩哦。」 鱼店老板夸赞小春道:「你常常帮家里跑腿,好了不起呀。」 小春觉得纳闷,「跑腿这种事,谁都办得到吧?」但因为老板还是不停夸他「了不起,了不起」,小春也觉得,自己还满厉害的。 「那你算我便宜一点。今天我没带太多钱。」 小春指着鲤鱼说道。 「好啊。」 老板又笑了起来,干脆大降价,比平常便宜许多。老板从头到尾都笑嘻嘻的,小春觉得好奇怪。明明赚得比较少,怎么还那么开心?小春想像不到的是,老板看到小春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以及开开心心挑鱼的孩子气模样,就忍不住嘴角上扬。小春付了钱,接过用纸包得漂漂亮亮的鲤鱼。 「再来唷,小朋友。」 小春谢过露出牙齿嘻嘻笑的亲切老板,接着往蔬果店去,买好白萝卜与葱。他走在回家路上,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在说: 「好了不起哦。」 他环顾四周,这条路上几无行人,半个熟识的身影都没有。他觉得不太对劲,停下脚步。 「好了不起哦。」 小春背脊发凉,急忙寻找冰冷的视线的来处——在一段距离外的餐馆屋檐下,有个男子露出温和的笑容,和餐馆的人交谈,他并没有盯着自己,小春却可以感觉到,男子的视线锐利扎着自己。 「竟然帮饲主跑腿,你根本就是条狗嘛。」 那声音让小春全身汗毛直竖。不是男子说的,他似乎也没发觉小春正盯着他看。 非但如此,小春也感觉不到妖怪特有的臭味,也就是妖气。用人类的话来形容,就像是「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般,这里只有人类,全然没有妖怪的气息。小春内心十分惊慌,但仍然故作平静道: 「说我是宠物,也太过分了吧。再说,你觉得那种可怕的男人大发善心养狗吗?狗也不想给他养哩。」 男子周围的空气缓缓沉了下来,小春的耳边传来嘿嘿的笑声,皮肤有些刺痛。 「哎呀……太好笑了。」 (你这家伙比较好笑吧。) 小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是什么妖怪的妖气之高让他直打哆嗦,还让他无法掌握。更何况,对方看起来像个人类。他拼命思索却没有答案,只觉得心跳声愈来愈响。 「你明明是只厉害的妖猫啊。」 那个没现身的妖怪,以令人不快却又美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道。男子仍在微笑,开心地和旁人谈话。 「……你是谁?」 小春愤怒地低声问道。反复握拳几次,伸出了锐利的妖爪。面对小春的威吓,那声音不以为意,仍轻松地说: 「上次是宠物猫,这次变成宠物犬吗?你真的很喜欢给人类养哩。」那妖怪不知是何方神圣,似乎熟悉小春真实身分。小春想用「混帐,你胡说什么!没那回事!」反驳他,却一个字说不出口。 「野猫、宠物猫、妖猫,到现在是妖怪。结果你又回头让人类饲养。这次是为了取他首级吗?脱离夜行队伍,无处可归,究竟是谁害的?」 男子突然手臂上冒出无数只眼睛,目光炯炯一同轻蔑地盯着沉默的小春。 「真是丢脸。好不容易才化妖……你,没资格当妖怪。」 男子离开餐馆,走过小春身旁。他留下了开怀的笑声,与小春阴郁呆滞的表情形成强烈对比。男子手臂上满满的眼睛,也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小春伫立在路中央,有个走卖商人请他让一让,小春却没有任何反应,商人只好迁就着通过。小春对一切置若罔闻,脑中一一片空白独自站在大街上。 小春出门时是昼八时辰,到暮六时辰才回来。 「你很慢耶。」 小春才刚进门,在厨房间得发慌的喜藏就敲了他的头一下。但小春板着脸,把买好的鱼和蔬菜交给喜藏,就摇摇晃晃地从后门出去了。喜藏手上拿着鲤鱼生闷气,但随即就出现另一种想法。 (他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小春神情前所未见地严峻,甚至有种错觉这样才比较像妖怪一些,大概因为他眼睛黑得好像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中一般。不过,喜藏还是煎好鱼,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不知从何时起,喜藏会把味噌汤放凉直到微温,再端上桌。这天他把汤端上桌,才发现小春回家了,右手拿筷子、左手拿碗,摆出准备吃饭的架势。喜藏大大松了口气,虽然还是挂心,小春那严肃表情是怎么回事?为何一句话也不提?当晚小春一如往常多话爱笑,能吃爱睡,但脸上仍不时流露出难言之隐,喜藏一肚子气却无计可施。最近也因为老是做那个梦,无法好好睡上一觉。小春故作开心让他更加不快, 于是喜藏这晚又没睡好。 隔天…… 「我要去深雪那里一趟。」 小春的双眼闪亮亮的。似乎不是因为想念深雪,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要去可以,可别在熊坂吃饭,我没那个闲钱。」 「不用钱啊……」小春一扫昨晚的郁闷,心情大好。 「你想吃霸王餐吗?」喜藏喃喃问道。 小春没发怒,仍然笑着答道: 「之前我不是去帮忙吗?老板娘似乎很中意我,今天熊坂只营业半天,她说要请我吃一顿,当成谢礼。羡慕我吧?」妖怪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你没资格收人家的谢礼吧。」但小春吹着口哨,装做没这回事。 「要一起去吗?当然,你的份要自己出钱罗。」 喜藏挥挥手,赶走这个开心地呵呵笑的小孩,还跟平常一样口出恶言,「要去快去,不回来也无所谓」,把他轰了出去。 (……究竟怎么了?) 小春到底为何忽忧怱喜,满脑子疑惑的喜藏继续看店。 「小春吃牛肉锅的样子看起来好幸福啊,连在旁边看的我都觉得好开心呀。你就多吃一点吧。」深雪微笑道。 小春的眼前送来了三盘肉——而且是大盘的。和喜藏一起来的时候,他曾经模仿喜藏煮牛肉锅,不过今天由深雪帮忙。其他桌也大多是由店员帮忙煮。 「喜藏为什么老是自己动手煮牛肉锅?是他长得太可怕,没人愿意来吗?」 正在加酱汁的深雪吃吃笑道: 「不是啦。喜藏先生他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他第二次来店里的时候说的吧?他说『只要看过一次,我就知道怎么煮』,所以我们就只负责送菜和收拾。」 「这家伙还真罗唆哩……如果我吃太多,这家店会倒吗?你们如果缺钱,要不要我找些狸猫狐狸过来捧场?」 楚楚可怜的深雪顶着不相衬的妹妹头,把小春的玩笑话当真,睁大眼睛答道:「要让他们把树叶变成钱吗?……不可以这样,叶子马上就会枯死,很可怜。」 看着深雪稍微细长却水汪汪的美丽双眼,小春心想,「还真是不像。」 「怎么啦,小春?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了吗?」深雪介意地来回抚摸脸颊。 她外表柔弱,却意外地处事明快,这种反差也是深雪的魅力之一。她之前曾感叹,自己都没有恋爱的机会,但为了见深雪一面而到这家店来的客人,其实也不在少数。眼下就有两个男人,在背后偷偷瞄了她几眼。其中一个男人仍一副浪人装扮,还活在开化前的样子;另一个男人则是在大晴天还带着油纸雨伞与帽子,追逐开化风潮、深受异国文化影响的样子。他们有意无意偷瞄着这边,相当在意深雪。 这样的光景,小春目睹过很多次,再说深雪也的确很可人,不可能是误会一场。不过当事人一点都不知情,仍说道: 「我到底有没有结婚的一天啊……」她真的很担心终身大事。 老板娘和阿松都笑她说「你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小春却不这么想。 (搞不好真的嫁不出去。) 深雪虽然个性有点古怪,但待人亲切和气,人见人爱。只是小春一想到,她身边有个面目凶恶,光用眼神就能杀人的男子,深雪的对象恐怕要胆大包天足以力抗死种,她才有嫁出去的一天吧。然而,这些爱慕深雪的客人,没一个是这种样子的。喜藏那副长相和言行,从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说赶走坏男人是再适合不过的。 (该不会是那家伙明知故犯吧?) 他明明对谁都是一张冷脸啊。喜藏真是矛盾。小春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小春总算吃饱喝足。熊坂下午公休,店里只剩下小春和深雪。深雪替小春倒了杯茶,蹲在在他身旁,托腮瞧着。 「嗯,怎么了?」 她直直望着小春的眼睛。深雪跟喜藏一样是三白眼,却不会像喜藏目露凶光,实在是不可思议。 「小春是喜藏先生的什么人呢?」 绫子以前也问过。小春没想到,深雪也会这样问,差点把刚喝的茶喷出来,幸好忍住。 「……呃,就是亲戚啊。」 小春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喜藏当初好像是这样讲的。 「骗人。不是亲戚,也不是弟弟吧?」 「啊,因为我们长得不像,你才这么想的吗?都是那家伙长得太吓人了。」 小春故作镇静,咕嘟咕嘟地暍了口茶。 「哎唷,你们两个很像呀。」 「拜托千万不要这样讲。」小春蹙眉道。 「不过,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对吧,因为小春你是个——妖怪吧?」 小春不走运,才刚把剩下的茶一口饮尽——便喷得满地都是。 小春才出发不久,就有客人上门。 「有人在吗?」 正在修理东西的喜藏,依稀听过这个声音,抬起了头。站在门前的男子,他却毫无印象。这人年近三十,短发却未束髻,狐狸似的脸庞,看上去温文儒雅,应该和妖怪扯不上关系。喜藏心想,只是来逛古道具店的客人吧?于是安心起身。 男子对喜藏说: 「打扰一下吗?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打从小春住下,家里就不停冒出妖怪,也有人类像这样擅自到访,让喜藏不堪其扰。不只深雪、彦次和绫子,近一个月已经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带着跟妖怪有关的难题,毫无预警地上门求助。 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喜藏都想敬而远之,但他对人类,又不能像对妖怪那样无礼乱说话,因此喜藏更觉得困扰。这人或许是难得来访的正经客人,喜藏起码还有自知之明得靠生意维生,就不能把对方当成妖怪用暴力赶出门,只好把双手叉腰堵在门口的客人,请到起居室里。 喜藏泡好茶放在男子面前,挑了挑眉。 「我认识小春。」那人眯着眼睛,一双细眼更显细长。 「……你认识那家伙,所以你也是同道中人?」 「看不出来吧?」男子笑着说。 看起来的确不像妖怪。喜藏心想,要不是小春的出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人是只妖怪。 「有什么事?那家伙不在家;」 「我不是来找小春,」男子说道。「我是来……帮助人类的。」 妖怪怎么会帮助人类?! 喜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外表稚嫩得令人讨厌的小春,绷着脸说过的话。 「帮谁?」 「这还用说?」男子指着喜藏道。 「……你来是要把他接回去夜行?」 对喜藏来说,他最需要的,莫过于伙食费不要再暴增了——把大胃王赶出去就成了。但男子摇头道: 「能够参加夜行的,都是拥有邪恶力量的妖怪。像我这种人形妖怪无法入选,就算我侥幸入选,也会太过惶恐而不敢加入。」 ……小春是只精怪——脱离了原本应有的生命,成为妖怪,是真正的怪物。 ……虽然他说自己在夜行时跌下来,可未必是实话呀。搞不好只是下来吃人而已。 喜藏突然想起,弥弥子先前在河边说过的话。但是他总觉得不太对劲。喜藏脑海里浮现的小春,不是怪物也不是食人妖怪,而是一副亲人、笑容开朗的小孩模样,跟邪恶二字相去甚远。看到喜藏百思不解的样子,男子低声说,别看小春那样,他可是只很可怕的妖怪。 「小春外表弱小,却是只很厉害的妖怪——心思相当邪恶。虽然他的行为天真无邪,其实正打算杀了你。不,你没察觉到这点,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他和猫一样,很会扮乖。」 男子噗嗤一笑继续。 「失礼了。其实你待小春不错。我觉得你如丧命于此实在可怜,才决定来找你。你要是有意把小春赶出门,我有办法把他带走。」 「多谢招待」男子语毕,优雅地啜一口茶。他与小春不同,举止得体。放下茶杯后,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瓶,里面装满红黑色的液体。他把小瓶递到喜藏面前说,这是妖怪用的安眠药。 「请你混入今晚的晚餐里,让小春服下。过不到半个时辰,他就会陷入沉睡。这时我会来把小春带走,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该不会……这不是什么安眠药,而是致命毒药吧?」 喜藏拿起小瓶,轻轻摇晃。里头的液体向上浮起,奇妙至极。 「我做不出这种事,天性不允许我杀生。」 瓶里的液体,很像日前那只小猫尾巴流的血。喜藏心想,这搞不好是用人类的血所做的。小春要是只吸血妖怪的话,喜藏可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不,本来就不是对手,不是吗?) 「承蒙照顾,但……我想没这个必要。」 喜藏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甚至还张望着四周,疑心是妖怪的把戏,因为这和他想讲的完全相反。他老是觉得,小春实在烦人,住下来之后不仅拖累家计,还造成喜藏跟他人的困扰,简直是个瘟神。但喜藏又再度开口说道: 「反正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吧,不必硬把他带走也没关系。」 喜藏把小瓶放回男子眼前。对自己反常的举动,喜藏也很不安。男子怜悯地看着喜藏,以规劝般的口吻温柔地说: 「尽早远离他比较好。只要他一天在身边,说不定又会被妖怪当成目标,发生怪事。或是小春哪天吃了你……」 「……就算他的力量惊人,我也不认为他想吃了我。」 「喜藏兄,你被他的外表蒙蔽,表示你已经陷入小春的陷阱。请仔细考虑才是。」 男子把渐渐凌乱的头发拨到尖尖的耳朵后面,竭力说服喜藏道: 「能够入选百鬼夜行的妖怪,你觉得他会脱队迷路,让人类照顾吗?若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鬼,就是脱队迷路全都是瞎扯,没有第三种可能。你应该也考虑过当中的来龙去脉吧?」男子问道。 他说的是事实。喜藏确实想过许多次,这该不会小春的陷阱吧……在他心底的确有个角落,对小春眼发异光、头上长角,以及天真无邪的笑容,仍然充满怀疑。 但他还是觉得…… (他不会骗我的。) 喜藏心里这么想时,眼前的男子脸色一变,露出了如能剧面具般的僵硬表情,喜藏不由得别开视线。 「……你似乎是完全信任他了。请容我给你一个忠告,还是别相信他比较好,就算他的外表再怎么可爱,依然是大有来头的妖怪……」男子以吓人的口吻说道。 「你的意思是,别相信妖怪吗?」喜藏稍稍抬起头。 「是啊,小春他可是……」男子还没说完,喜藏就硬生生打断: 「那,你说的话,我不就也不能相信吗?」 喜藏这话吓了男子一跳,男子蹙眉道: 「我和他不同。我长年与人类共同生活至今,天性使然无法杀害人类。我虽有力量,但在妖怪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说来难为情,我的力量可以说和人类差不多。因此,我和人类一起生活,也不会暴露身分,反而算得上是融入人群之中。」 过了一会儿,喜藏以平淡的口吻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男子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怎么看,我都和一般人类没什么不同,不是吗?」 「那倒是。」喜藏点点头。男子的外表衣着讲究,像是什么知名店铺的掌柜,说话也头头是道。在喜藏见过的妖怪中,他是最像人类的,好像也是最懂情理的。除了耳朵有点尖,没有什么不寻常。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个人类。然而,喜藏有些纳闷。 (还是和人类不同。) 男子脸上浮现嘲讽般的冷笑道: 「……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不相信我,那小春呢?为什么你就相信那个小鬼?」 「我可没相信他……」在喜藏如此回答之前,男子就点头道: 「也对,你谁也不信。你曾经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对吧?但你的口气听来又不太对劲。我觉得你已经完全相信小春那只妖猫了。」 「妖猫?」 小春自称是妖怪,是百鬼夜行中不可或缺的妖怪。「那是半真半假的。」男子摇头道。 (半真半假……) 小春日前也用过这个说法。 「……所谓事实,并不是只由『真』所构成的,其中多半也混有『假』的成分。事实如果全部由『真』所构成固然了不起,但只有『真』是无法构成事实的,也需要『假』的成分。」喜藏脱口道。 「可是你无法接受谎言不是吗?」 男子口气怜悯,眼底却带着笑意,这让喜藏有些毛骨悚然。 「你忘记不了别人欺骗你、背叛你。你的父亲母亲、亲戚,嘴上都撒谎说很珍惜你,最后全都舍弃了你。彦次先生不也是如此吗?虽然他也是被你的亲戚所骗,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缺乏深思熟虑,才会走上背叛你的境地。」 男子这番话,使得至今喜藏所遭遇过的种种,又在心里重新上演…… 在喜藏四岁、还很年幼的时候,母亲抛弃了他。十岁时,天性放荡的父亲又离家出走。十四岁那年秋天,又失去了祖父这仅存的亲人,接管这家店。他之所以会决定一个人继续经营祖父留下的古道具店,也是为了要防止亲戚染指。那些亲戚在祖父仍在世时就挥霍度日,葬礼时连脸都没露,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家伙。 「小孩子没办法一个人独自生活,你还是把店卖了,来我们这里吧。」 父亲姐姐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表姐,多次对喜藏这么说,喜藏就是不点头。然而,和亲戚并不亲近的喜藏,还是无法彻底断绝和表姐的关系。虽然连妖怪都说喜藏「跟妖怪一样」,个个都怕他,不过当时他毕竟是个孩子,想法太过天真而吃了苦头。结果,表姐关心的只有钱。被表姐利用的彦次不明白这段历史情有可原,但是喜藏就是无法轻易原谅他。 无论父母、表姐或儿时玩伴,全都背叛了自己——喜藏开始钻牛角尖,渐渐不相信人,甚至发誓今后谁也不信。要是一不小心疏于防范,可就惨了。今后,对任何人都要保持戒心。这样的话,就不会再度心碎。 男子让喜藏想起这些不愿回想的往事,喜藏心里愤慨,但面色如常。男子却笑着说:「你怨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害的。」 「你……会读心?」 男子突然打开和服前襟,露出一个浅紫色的瘀伤。 「这个瘀伤是第二次让你做梦时,被你打伤的……我既无法读心,也不是读心妖。我只能得知未来——我不过是为了得知未来,才看了别人的过去或内心想法而已。」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你害怕知道未来吧? 「那个梦……是你干的好事?」 男子声音似曾相识,原来早在梦里就听过。就是最近困扰喜藏那个黑暗里的声音。 「刚才提过我能够看到未来……所以才在梦里那么问。」 男子拉好前襟,咧嘴笑着,接着身形一软。才一转眼的工夫,男子的样子已经完全改变,不,不能称他为男子了。他变成了牛妖,适才看到的人类模样,好像完全是场骗局。他的身体四肢与牛无异,面孔与人类相似,但换上了牛的眼睛、嘴巴与鼻子。他笑的时候,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像是个戴土人皮面具的牛,与其说是妖怪,反倒更像某种奇怪的野兽。 「……你说能看到未来,但我不想知道。」 喜藏使劲握住颤抖的双手说道。 「为什么?你害怕知道未来吗?」 他发出诡异的声音笑着。 「我对未来没有兴趣,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未来如何,都不重要。」 对喜藏而言,人面牛的表情、自己的未来、小春的过去、本性或真正用意——全都不重要。人面牛坚定地直视喜藏,那双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透似的。或许喜藏因此屈服,而说出了真心话: 「……我从来没想过,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他没有考虑过未来,更不期待未来,只是就这样活着。不造成别人的困扰,也不依赖他人——更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就这样活着。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未来应该也是一样吧。多年来,他都是抱着这种想法生活的。 (太可笑了。) 真正的想法脱口而出后,喜藏反倒很可笑。人面牛依然直视着喜藏,不带感情地说道:「……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呀。」 以前小春这么说的时候,还不了解其中的意涵,但是现在大略能明白了。喜藏摇摇头。 (你在想什么?) 喜藏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对未来抱着期待了。只要继续这样想,自己就能够永远孤身一人生活下去。 「……关于未来,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但我还是感到孤单。」 人面牛以有些寂寞的口气喃喃说道。 「你就不能别看未来吗?」 「那样的我就不是我了。」人面牛歪着牛嘴说。 「我的力量就是看见未来……对妖怪来说是个没什么用的能力,只能看到,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改变,根本毫无用处,只会招来其他妖怪的轻蔑。在妖怪的世界里,力量才是一切——像这种不知该如何派上用场的力量,称不上是力量。但对人类来说,可就不同了。」人面牛突然抬起头。 「人类会认同我的能力,缠着我说需要我的力量。」 「我想也是,」喜藏点头道。「人类贪得无厌又胆小,总是在想办法预先知道未来未来,逃离根本无从回避的悲剧——人类是一种欲望强烈到连妖怪都会吃惊的生物。」 「我帮过人类很多次……不是以这副模样出现,而是装做人类的样子。一开始,他们都如获至宝,但只要我预言出不好的未来,他们就会马上露出侮辱与嫌恶的神情。我若变回原本模样也是……」 人面牛不再说下去,喜藏又摇摇头,对着他说: 「人类是很任性的生物……你是因此感到悲哀吧?」 人面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低头想喝口茶。他直接用嘴巴含住茶杯,但牛嘴似乎不太方便,一半以上的茶水都流到外头了。男子喃喃道「还是那样比较好」,又变回人形,从怀里拿出手巾,擦拭嘴边。 「你真的打算让小春这样下去吗?」 男子再次把小瓶子推到喜藏面前。 「这不是什么毒药,只会让他睡着已。」 「你是骗人的吧?」喜藏歪着头道。 「……既然这样,请容我告退。」 男子把小瓶收进怀里,往外头走。喜藏跟着他走到门口时,男子突然在停住,刚好和来访的时候反方向。 「我真失礼,空手来访就算了,还接受招待……让我买个什么东西再走好了。」 「……不必这么客气。」 喜藏愕然,人面牛真的比人类还像人类。 「你既然这样想,为何又觉得我没有融人人类?」 男子提出这个问题,像是个能读到喜藏内心想法的读心妖。 喜藏率直答道:「我只是隐约觉得如此。」 「隐约觉得如此——这么细腻的感受,时间过得再久,我一样搞不懂……那恐怕是只有人类才能理解的东西吧。或许也因为这样,才会被你看穿。」 低头的人面牛转头对喜藏道: 「妖怪都会撒谎。我刚才也撒了几个谎。不过,其中也有不是谎言的真话——啊,对了,你要当心自己的头。」男子高雅地笑道。「一般来说,妖猫会找一个人类,和他建立感情,再取下那个人的首级——这可是真话哦。」 「你想动摇我的想法吗?」喜藏皱着眉道。 「我的确觉得,你如果比现在更疑神疑鬼、更孤僻,会是一件有趣的事,但……」 他凝视着喜藏道: 「让我透露一点你的未来吧。那是全无乐趣、无聊至极的未来。」 喜藏在梦里已经强烈表达没兴趣了,但听到人面牛口中的答案和自己想的一样,不禁还是有些失望。 (毕竟人类这种生物还是很任性的。) 喜藏想着,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人面牛瞅了喜藏一眼,就转头向前推开老旧的门,喃喃说道: 「从妖怪的角度来看,你的未来平淡之至。真是遗憾。」语毕,人面牛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人面牛离去后,还不到打烊时分,喜藏却完全无心工作。他早早关了店,窝在起居室里,但没有准备晚餐,只是躺着发呆。虽然他说,祖父、彦次、深雪以及小春都不重要,却一直心神不宁。这情绪不是生气、难过或开心:心里像是刮着强风一般,无法平静。喜藏不知道,这种心情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小春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切都不重要。) 不管人面牛说的是真是假,不管彦次会变得如何,不管会不会再和深雪见面, (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喜藏一再重复告诉自己,慢慢的,好像一切真的都不重要了。他正心想「应该没事了吧」,准备起身。 「啊,饿死啦。」 小春回来了,语气满不在乎。人面牛离去,差不多是一个半时辰前。 「你好像很累啊?」 小春脱下草鞋,爬上榻榻米,盯着躺平的喜藏,一针见血地说道。喜藏本想回他一句「还不是你害的」,但努力忍住,装作没事一般。喜藏最擅长装没事,他马上神色自若,用下巴指挥妖怪「快给我去淘米」。平常,小春会一边抱怨「你真会剥削妖怪啊」,一边乖乖照做,但这天却不同。喜藏以可怕盼表情催促他,小春却一脸认真,孤零零地坐在喜藏身旁道:「我有话和你说。」 「……今天是我的倒霉日吗?」喜藏叹着气说道。 小春瞪大了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从你来了以后,没一天就平静过。」喜藏坐起身来。 「哎,别这么讲嘛。过了今晚,你就不用烦恼了。」 喜藏还没回问「你是什么意思」之前,小春就擅自继续讲下去: 「……人类有五根指头对吧。」 「那还用说!」 「在这五根手指之中,」小春向他伸出左手。 「就是贪、嗔以及痴。」 「其中三根是由不好的东西构成的, 「出乎你的意料,人类是种邪恶的生物。」喜藏折起三根手指道。在他问小春「剩下的两个是什么」之前,小春就答道: 「智慧和慈悲。你这么坏,所以剩下的两个就很重要了。顺道一提,妖怪大多上都只有前面那三个而已。」小春笑道。喜藏回想起至今碰到的妖怪,没错,在他的印象中,拥有手掌的妖怪里,好像没一种是五根手指头的。今天的人面牛,在恢复真身的时候,也只有三根手指。弥弥子的手指是四根。小春的手看起来和人类没两样,因此有五根手指。喜藏突然想到,「所以小春拥有剩下的智慧与慈悲罗」,但这样想好像刻意在维护小春。他摇摇头,又改变了想法,就当成是「小春碰巧有五根手指」。 (之前小春一度显露出本性时,又有几根手指呢……) 「对人类来说慈悲是必要的吧?」小春问道。他的声音让喜藏回过神来。 「没有慈悲也活得下去。」喜藏心想,我不就这么活过来了吗? 「人类若无慈悲,就会变成恶人。」 「要想独自过活,人太好是不行的。」 喜藏的下巴靠在膝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心里却想着,「他讲这个做什么」。听到这些话,喜藏心中焦躁大过惊讶。难道真如人面牛所说,小春本性邪恶,而自己太过信任他,所以小春准备要欺骗自己、对自己不利了吗?小春的发言实在太过唐突,让他不得不如此怀疑。不过,小春神情并没有异样,不像是要对他下手。喜藏心想,好不容易对小春起了疑心,他看起来却一如往常。心中莫名火起,别开了头。 「你非得一个人生活不可吗?」 「当然啊!」喜藏蹙眉道。小春又连珠炮似地问: 「因为你老妈老爸、祖父都不在了吗?还是因为没人会担心你,你也只能一个人生活?或是因为你害怕再被背叛?」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去做饭,不讲了。」 喜藏背对小春,走向水槽。他正用杓子舀水到锅里时,小春站在喜藏的背后。 「你这个白吃白喝的,有空发呆,不如来帮忙。」 小春却喃喃说道:「你在硬撑对吧。」 「什么……」 「真正的你,不是现在这副德性,不是吗?真正的你应该更喜欢人吧?」。 喜藏沉默了一下说:「不要擅自让别人期待些什么,不然你会吃苦头的。」 喜藏手上还拿着杓子,弯下腰来,对他笑了笑。 「吃苦头是吧……讲得一副自己曾经吃过苦头的样子。」 小春的话让喜藏收起了笑容。 「你以前因为相信别人,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无法相信任何人。一直以来,你一再遭受背叛,让你不再相信什么羁绊啦、信赖啦、爱啦、朋友啦……之类的东西对吧?虽然这些我也不懂啦。」 「相信那些东西,又能如何?」 喜藏的发雷跟往常一般,言词冷淡。 「如果没有好处,只会成为负担的话,没有那些东西,反而比较好吧?」 「可是。」小春从灶旁的架子上拿了筷子,僵硬地并在一起。比起初来乍到时,他拿筷子的姿势已经大有进步。小春和喜藏两人都盯着筷子。 「这些应该可以成为支持自己的力量?」 「我才不需要……」 喜藏正打算接着讲「那种东西」,却闭上嘴。因为小春的眼神流露出十足的同情,别人曾经几度投向自己的眼神。 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呀。 真是个寂寞的人。 你怎么那么可怜? 我很怕丢下你撒手而去……你好可怜呀。 你真的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小春眼中浮现的怜悯,是在可怜自己的同情眼神。喜藏头一低,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个妖怪,干嘛可怜我这个人类?」 「你希望我可怜你吗?」 小春的口吻跟平常一般打趣,喜藏也同样哼一声,道: 「你敢就试试看,我会让你无法再进这家门一步。」 「没饭吃,那可难受啦,不成。」小春皱着眉,一脸难受地抱胸。筷子还在他手上。他的食量是喜藏的四、五倍,跟他说关于吃饭的事,应该是最有反应的。 「除了我这个怪人,没人会在家里养只迷路的妖怪。」 小春听了就火大,但又不得不承认,便坦率地点点头。喜藏挑眉以对。 「说真的……要是我掉在其他地方,恐怕不会有人收留我吧。」 小春松开手,把筷子放回去,摸摸自己的脸。 「我很清楚你爱管闲事。不过,像你这样不相信别人的生活,过得太勉强了。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无法独自一个人活着。」 小春望着喜藏如深渊般的眼睛说道。 「你个性太差,心地不好,嘴巴又不饶人,眼神比妖怪还要锐利,唯独做菜工夫一流。你愿意做美味料理给素不相识的妖怪吃,其实很温柔,却对谁都不愿敞开心扉——连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心意相通,未来还要一直孤单下去,不是很奇怪吗?」 喜藏的脸霎时间一片苍白,随即又恢复凶恶。 「闭嘴,你懂个屁。」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让可爱的女孩露出那么难受的表情,嘴上怎么都没有表示呢?真那么害怕吗?」 「闭嘴。」 喜藏以粗暴的声音说道。真的很久没有愤怒到几乎脑充血了,但是当怒火上涌,脑子里却又变得一片空白。怒气、恨意、忧愁全都消失。喜藏一言不发,沉默了好久好久。在旁边一直看着的小春低声道: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什么东西不……」 喜藏还没说完,颈项间突然传来极大的压迫感,他暂时停住了呼吸。他放低视线往下看,几根像是细窄的长刀般的东西,圈住了脖子,而且正在渐渐缩紧——那是从小春指尖上伸出来的爪子,如钢铁般坚硬。小春看着目瞪口呆的喜藏,高声笑了起来。 「我说你呀……那是什么表情?该不会是我说的话你都当真了吧?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小春噙着泪水笑道。 「那些只是为了方便取你首级才讲的。看看你,那什么表情啊?该不会觉得又被背叛了吧?你真是厚脸皮耶。」 小春又举起另一只手,爪子直指喜藏的眼睛,差点就要碰到睫毛。 「你呀,说了那么多不可一世的话,还不是也轻易上当……我装得一副弱小的样子,你就乖乖被骗。不管是深雪、彦次,还是蔬果店的女孩,我很想多折磨他们一下……如果彦次断了一只手臂,而不是头发剃光,应该更有趣吧。剪发虫、人面牛他们,都太弱啦。」小春嘟着嘴说道。 「尤其是人面牛,根本不行嘛。我一再叮咛,叫他好好威胁你,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就给我回去了。所以我稍微教训了他一下。」 小春边说「牛的血好难吃呀」,边朝地上吐了一口带着血色的口水。看到喜藏困惑的样子,小春笑了。原本在喜藏眼里挺可爱的虎牙,已经染上鲜血。小春孩子气的笑容与残酷的鲜血,反差实在太大,喜藏吞了口口水。 「……以前的事,全是你做的?」 「你应该怀疑过我吧?可惜啊,假如你再坚持一下,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我为了取人首级才从夜行中脱队,结果碰到你这个单纯的家伙,真是太走运啦。我没想过,事情可以进行得这么顺利。」 压在喜藏脖子上、镰刀般的尖锐爪子,就要抓破皮肤时,突然停住了——只要再往前一点,脖子立刻会开个血洞。小春一直空洞地盯着喜藏的脖子,这时把视线转回喜藏脸上。 「你觉得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应该是……取我首级吧。」 或许因为这是喜藏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几个字,话音比想像中镇静,小春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他即刻恢复冷漠的眼神,爪子缓缓收紧。皮肤上传来裂开的声音。 (还真的是这样……) 喜藏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算~了。」 小春迅速地收回架在喜藏脖子上利抓,伸了个懒腰,满脸无趣。 「随便找个无关紧要的人类,取他首级,也只是白忙一场。完全是白费力气。」 「妖怪与人类之间,怎么可能建立感情呢?」喜藏喃喃说道。 小春笑笑地甩着手。 「我看,就算是人类,你也没办法跟建立感情吧?可怜的家伙。」 喜藏狠狠撞上墙壁,小声呻吟着,又缓缓地坐在地上。这时,他才突然发现,杓子还在自己手上。虽然没有和剪发虫对峙时那么明显,但是小春兴味盎然地看着喜藏,褐色的眼睛,染上一点点红。他没露出头上的角和獠牙。变长的手指与爪子则是…… (……我真笨。) 喜藏一面按着撞到的右肩,一面低声说道: 「我决定赶你走。不让你再进这家门一步。」 小春喜孜孜地露出很像妖怪的表情,咧嘴笑道: 「再会罗,孤零零的喜藏先生。」 小春一溜烟走过颓坐着的喜藏身边,融入夜色之中。喜藏还来不及目送小春正字招牌般的三色发离去,门就砰一声关上了,夜色与小春都稍纵即逝。喜藏伸手探向阵阵刺痛的脖子,发现浅浅隆起的五道伤口,绕了脖子一圈,下手之轻连血都没流。 「……爱管闲事,想法天真……真是个大笨蛋。」 被留下的喜藏,如呻吟般地自言自语道。 第八章 迷路孩子的心 妖猫与猫又——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简单来说,猫又是比妖猫还高级的妖怪。猫原本就是带有灵性,和其他生物比起来,更容易成为精怪。生物活得太长,超出应有的寿命,便成为超越原本生命的存在,也就是精怪。它们可以用双脚行走、说人类的语言、唱歌跳舞……只要它能做出和人类一样的行为,就该怀疑它已经成精了。岁数超过二十年的猫,很多都成精变成妖猫了。 成精的猫,有的会以妖猫的姿态度过余生,有的会以猫又为目标,不过立志修链者连一成都不到。猫又的寿命更长,力量也更强大。不过,想成为猫又,不只需要严格的修链,还得符合某个条件。 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猫又,就必须跟人类建立感情,再取下那个人的首级。 成精的猫要成为猫又,得吃掉饲主的头。如果无法舍弃对人类的感情,无论力量再强大,都无法往前进一步。精怪是徒有皮毛的妖怪,而猫又才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正牌妖怪。吃掉人类,顺利成为猫又之后,他们就无法再与人类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也成为有别于精怪或一般野猫的存在。 离开猫群之后,猫又会去侍奉长老。猫又长老在猫又中是力量最强的,没有同情心可言。就算他们极尽残忍之能事,也不会有一丁点自责的念头。负责统御所有猫,受到所有猫又尊敬的长老,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只要猫又长老一声令下,谁都得乖乖听话。连众人另眼相待、有「三毛龙」之称的龙,也不例外。 龙侍奉完猫又长老后,回到故乡四处探访,想找一个轻易就会上当交出首级的人类,但谈何容易。他甚至连个看起来会收养自己的人类找不到,几个星期就过去了。龙心想,再这样拖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猫又,才总算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坚持。他找了个人潮众多的商家,闭着眼睛从屋顶往下跳。 (掉到哪个人类身上,就给他养吧。) 龙巧妙地跌在某人的肩膀上,睁开眼看着这个借他肩膀一用的人。这人穿着咖啡色和服,料子粗糙,腰上插着短刀,却驼着背一副穷酸样。奇怪的是,猫突然跳到他的肩上,这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神一片空洞。龙担心自己或许撞到他的要害,因为他的步伐不稳,走路摇摇晃晃的,于是龙决定坐在他的肩膀上再观察一阵子。男子的目的地,是一间破长屋。一到家,他就拿起放在土间的绳子,套了一个圈。龙感到不安,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不会吧。) 男子把绳圈绑在门框的横木上,确认过绑紧了之后,就搬来火盆,站在上头,准备把脖子伸到绳圈里。龙连忙用尖锐的牙齿晈断绳圈。男子跌坐在地上,接着又走出屋外,朝无人的林地前进,想在那里上吊。龙又咬断绳子。后来男子跑进药草田,想摘毒药草,龙就在上面小便阻止他,后来总算回家。但隔天他又跑到河边,把头埋在水里动也不动。龙借助兵主部的力量,让男子周遭的水退去。男子用尽各种手段,多次寻死。一移开视线,男子好像就会死掉,因此龙几乎不眠不休陪在他身旁。 过了好几天,龙已经筋疲力竭,瘫在男子身旁。这时候,男子才仿佛第一次看到龙一般,说: 「是你……救了我吗?」 龙本来是想要男子的项上人头才这么做,但在解救男子过程中,似乎也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了什么。男子凝视着龙,好像找到什么思索已久的答案似地点点头。 小春打着哈欠醒来时,身体冷到发抖。他正想说「是你这坏心眼的家伙拿走我的被子,对吧?」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小春在城郊晃荡,捡了些适合铺床的稻草,后来找到一个只剩木框的破屋子,就草草铺床睡下。才睡了几个时辰,昨晚的事情就全忘光了,小春独自一人,露出苦笑。虽然相处不到一个月,但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喜藏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却不知为何好想哭。小春连忙拍拍自己的脸。 (……你在难过什么,振作一点啊,大妖怪!你是妖怪中的妖怪!!) 这样叱责自己,只会把脸颊弄疼,根本毫无意义,小春觉得好难过。但最让他难过的莫过于,咕噜咕噜……肚子里那只饥饿虫在哀嚎。这只虫真不要脸,连小春正沉浸在感伤中,仍然叫个不停。但肚子再饿,那个老是不情愿做饭给自己吃的男人,已经不在身边。小春有点后悔昨晚演了那场戏,但想起人面牛讲的话,小春又摇摇头。 「如果你的本意不是想把喜藏兄或其他人类牵扯进来的话,请你照我说的去做。」 从熊坂回来时,那个男子就站在长屋的后门旁。听完事情经过,小春问:「为什么想帮助喜藏?」 那人沉默半晌道: 「因为他说中我内心的感受——那连读心妖或我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我就心血来潮想帮他一把。」他微笑着。小春觉得,那抹寂寞的笑,不知为何和喜藏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才想帮助喜藏吧。于是,小春按照他的指示,晈了他的手臂,让自己的虎牙沾上血,上演一出要取喜藏首级的戏码。小春之所以点头答应,并不是同情喜藏那副寂寞的样子,而是小春也有同样的想法。敌人的目标是自己,把别人牵扯进来不是小春的本意。刻意演这场戏是考虑到喜藏的个性别扭,说真话他不会接受,撒谎他也不会相信。要是不演那场戏,他也不会把小春出家门。 喜藏的表情很难解读,那时却露出受伤的表情。难道是因为他觉得又遭受背叛?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寞?想像喜藏抱头懊恼的样子,小春心想,唯独这种样子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喜藏身上,笑了出声。 (我不在的话,不过是恢复原状而已。他一定生龙活虎的吧。) 小春有点生气,把头埋进膝盖里。 另一边的喜藏…… 正如小春没来前一样,一个人默默吃着早餐。 (一个人吃早餐很好,味噌汤就是要热的才对。) 无论是餐前准备还是餐后收拾,两个人吃饭,就要多花一倍的工夫与时间,麻烦死了。小春个子小小,食量却是喜藏的好几倍,所以才短短一个月,家计就已经出现困难。小春不容易叫醒,就算大叫拍打都不怕,总是等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才会起床。口中嚼着腌萝卜的喜藏突然想到,小春这时候应该和平常一样因为肚子饿而睁开眼了。 (也不能排除他意料找到气味相投的伙伴,正一起吃饭。或者,可能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回去夜行了……) 还是,小春的肚子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声哀嚎? (……都不重要了。) 他摇摇头,扒了一口饭。喜藏决定,反正两人再无瓜葛,就不必再把回忆翻出来了。才刚下定决心,有个擅自赖在别人家不走的无形妖怪,就开口问他: 「小春跑到哪里去了?」 喜藏把味噌汤碗从嘴边移开。只要小春不在,这个讨厌阳光与人类的妖怪,就不会在喜藏面前现身。虽然看不见,喜藏多少也听得出来,对方的语气中带着难过。于是他随口答道: 「他昨晚跑出去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声音没再说话,另一个从地板下的粗声问道: 「他明明那么喜欢这里,怎么会走?」 「喜欢?不过就是有饭吃,才赖着不走,不是吗?」 「妖怪会待在人类身边,不可能只因为有饭吃而已。」 「不然是为了什么?」喜藏看着下方,但只有自己拿碗的手、褪色的榻榻米,以及骨瘦如柴的脚而已。 「才不告诉你!」粗声哼了一声,摇动地板道。 「这种问题,你就自己想想吧。」 插嘴的是平常也看得到见的砚台精——砚台长出细瘦的四肢,跟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以往他都是碎步静静走到喜藏身边,今天却叭躂叭躂地踏着零乱的步伐。他个性温和,每次都会跟喜藏抬杠。听到砚台精说「小春好可怜」,喜藏噗嗤一笑。 「你对同类倒是挺好的嘛。」 「……这和他是不是妖怪无关。我喜欢小春,才觉得他很可怜。」砚台精一张黑脸蹙眉道。 「对呀对呀,我们大家都喜欢小春。」 听到老是顶撞小春的女妖怪撞木讲出这种话,喜藏觉得更可笑了: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你这个木头人真是什么也不懂耶。」撞木愕然道。 「就是因为他很可爱,我才想逗他一下。」 撞木这个妖怪身体像人,脸却像双髻鲨。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那种好胜不可一世的口气,无论白天或晚上都不会变。可是她的脸上是否带着难过?这就不是喜藏所能知道的了。 「基本上,妖怪就你一样,都爱唱反调。」 「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我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些妖怪七嘴八舌的,一下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呀!」「你真的搞不懂状况耶」 数落着他的不是,一下又责备他是「不懂别人心情的无情人类」,最后还好心规劝他,「你要坦率一点」等等。喜藏原来以为可以不必再照顾碍事的小春,总算可以清静下来,想不到事与愿违。被妖怪们一搅和,难得热热的味噌汤,也变得和这阵子一样,整个凉掉了。喜藏突然觉得好空虚。不过,还不到三天,喜藏的空虚就变成焦躁,因为这几天内,喜藏说过的话之多,已经刷新这几年的纪录。 小春离家已经四天上仕这短短的时间里,喜藏不只受到妖怪们集体轰炸,「喂,小春在哪里!」「小春好可怜啊!」「你比妖怪更无情!」住在后面的绫子,也每天都关心道: 「怎么没看到小春……他是不是感冒啦?我好担心。」 鱼店的老板也说:「噢,今天是……小哥来买呀……小朋友没一起来吗?」 明明有生意上门,他却一脸落寞。而且居然连住在后面巷子里,那些从没跟喜藏说过话的人,也都战战兢兢地跑来打探小春的状况。喜藏没去熊坂,这种时候去,不知道深雪会说些什么。光是想到,喜藏就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大家没有问太多,却都欲言又止,悄悄看着喜藏身后——小春根本不在那里。以前小春说过,自己是个人见人厌的怪人,但喜藏皱着眉想道,「现在这种盛况,还真想让小春瞧瞧」。这时站在喜藏面前的男人,也很关心小春这个妖怪。 「你去找找小春吧。」 面对一直默默修复茶具柜、满脸冷淡的喜藏,彦次毫不惧怕地缠着他。 「……你如果这么担心,自己去找他不就好了?」 「家里的妖怪不见了……」喜藏一肚子火,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就特地跑到别人家去?太闲了吧。彦次似乎是从他家的妖怪口中,听到小春离家的消息。喜藏很想骂他「你这混帐怎么学不乖?」但茅野那件事又不能明讲,喜藏只能遗憾地瞅着彦次。 彦次从小就很胆小,最怕鬼故事或妖怪这些「可怕的东西」,晚上也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彦次现在的长相依稀还带有儿时模样,虽然还是一样胆小,却有些不同。他现在对妖怪故事深信不疑,就算喜藏讨厌自己,他还是带着坚定的眼神上门拜访,好像在说「不论你再冷淡,我都要关心一下小春出了什么事」。他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怯懦的青年,不会再因为喜藏瞪他几眼,就沮丧地夹着尾巴逃出门。 彦次缓缓从怀里拿出几张宣纸,举到了喜藏眼前——是维妙维肖的小春画像。 「你把这个拿给大家,问问小春去哪。我刚才已经拿一些给后面的住户了,算是做点好事。不过真没想到这里会有容貌倾城的美女,是叫绫子小姐吧?美得连彦次我都大吃一惊。」 「你动作还真快。」喜藏愕然。他伸手推开画像,继续修缮怍业。 「后面那些住户都很担心小春……跟你一样担心吧?」彦次看着喜藏道。 喜藏沉默地摇摇头。无法顺利开关的抽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渐渐变成规律的咚咚声,听起来满舒服的。 「因为那家伙背叛了你吗?」 彦次指着喜藏的脖子道。五条细微的伤痕绕了脖子一圈,是小春留下来的礼物。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喜藏讽刺地说。 彦次低下头,喃喃说道:「……小春不可能背叛你。」 喜藏没停手,劈头回道:「我可没有那么笨,演得那么烂的戏怎么会当真。」他突然抬头对彦次说:「你想问,为何要配合他演的戏对吧?我没必要阻止他啊!这不是正如他所愿吗?」喜藏冷笑一声。 彦次眉头一垂。 「我啊,对于妖怪幽灵之类的可是怕得要死……但我不讨厌那家伙。你也一样对吧?」 「对这种东西我没有喜欢或讨厌可言。」喜藏答道。 「但你很讨厌我对吧?」 「……那不重要。」 彦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正坐向喜藏低头。 「……你干嘛?」 「害你对人失去信任,是我的错。」彦次制止了喜藏,继续说道:「一开始我还觉得,你干嘛那么生气?……因为你什么也不和我说。然后我渐渐觉得不对劲,心想我和你的友情难道就这么脆弱吗?……都是我没有设身处地替你着想。都是我一点也不明白喜藏心情有多难受。害你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对不起。」彦次深深一叩头,他的大光头碰到略脏的地面,一动也不动。 「就算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喜藏皱起眉,低声说道。 「我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才这么做的,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彦次仍然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递给喜藏。喜藏讶异地捿过,睁大了眼睛。 「这是那时你拒收的东西,你爷爷留下的钱。」 包袱沉甸甸的,光是拿在手里,就知道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不是为钱所苦吗?没拿去花掉?」 彦次稍微拾起头,有些生气地看着喜藏。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把儿时玩伴的钱拿来饮酒作乐。我自己赚的钱也补进去了。我本来希望等到补齐金额再还给你,不过一直存不到那么多……被骗走的,跟我不小心花掉的钱,一定会还给你。请你先收下这些。」 「……我不要。」 「我也不要。」 喜藏推过来,彦次又推了回去,喜藏嘴角一沉道: 「钱这种东西……不重要。」 不重要。喜藏又说了这句话。 「我并不认为,只要把钱还给你,就能得到你的原谅。但是不还给你,我又过意不去。所以请你收下。」彦次双手合十道。喜藏没有回话,把彦次硬塞过来的包袱摆在一旁,拿起铁鎚快速敲打,发出比刚才更高亢的叩叩声。彦次看着喜藏,吃了一惊。 (……咦?是我多心吗?) 刚才,彦次似乎看到喜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此时又消失了,只是平常的扑克脸。彦次正觉得奇怪时,「你记得那个盒子吗?」喜藏低声道。 「盒子……?」 看到彦次露出疑惑的神情,喜藏的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 「钱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花掉,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托你保管的盒子里装的钱,不过是盒子的附属品而已。那个盒子,是我爷爷亲手做的……」 喜藏的爷爷一向都只修理或保养古物,从来没动手做过东西。不知是什么缘由,自从他卧病在床,就开始做起盒子。彦次把钱带来,却少了那盒子,而且少的不只是盒子。 「当时,你明明也看到爷爷做那个盒子的模样……但在我托你保管盒子时、表姐把它骗走时,还有现在——你都不记得。」 爷爷个性孤僻、朋友不多,去世后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爷爷死时唯一落泪的,大概只有彦次。彦次很喜欢板着脸的爷爷,爷爷跟疼爱喜藏一样爱护彦次。但是爷爷死后,彦次一下子就忘记他了…… 那个时候,喜藏突然觉得……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人是孤独的。) 他早就隐约觉得如此,那时满脑子里都是这个想法。人死后孓然一身,活着也是一个人——无论到哪里,人都是孤独的。不管是出生、死去,还是在活着碰到的大小事,相遇或别离,全都一样…… (不重要了。) 干脆什么都不要好了——这样一来,以后也不会再心慌意乱。 像是拼命在回想什么似的彦次,发出啊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原来、原来那盒子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啊!所以你才会……」 彦次抽噎着说: 「爷爷很努力才做好的对吧……他的手没有那么巧,但是生病之后技术反而精进。那时我们还相视苦笑呢……对不起。」 彦次发自心底小声道了歉。 「……我早就没那么天真了。」 要是太天真相信别人,就会尝到苦头,苦得难以下咽。如果一开始就不对别人抱着天真的想像,就不会遭受苦果……但彦次再次看着喜藏道:「你偶尔天真一下,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的内心根本无法像外表一样无情。你和爷爷一样,心底是很温柔,不是吗?」 喜藏没有温柔对待彦次的印象,他这番话,让喜藏的锉刀锉了个空。 「没错,对你而雷,我不记得爷爷做的盒子,或许是一种背叛。但我以后又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所以……」 「……结果你还是来求我原谅你的嘛。」 「可能是吧,」彦次一愣。「我并不想说出『请你原谅我』这句话……但说穿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 彦次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两下手,连声说「没错」。喜藏看得目瞪口呆,刚才彦次还那么笃定,怎么现在全都变了样? 「我的优点就是行事轻浮嘛。」彦次搓着鼻子嘿嘿笑道。 「你干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啊,和某人一样……」 话没说完,喜藏便皱起眉头,把倒下的茶具柜扶正。 「……你真的不管那个某人了?」 「对他,我没资格说些什么……对其他的人也是一样。」 「你就直接说啊。」彦次猛摇头,直视喜藏的双眼说道。 「无论是我、小春还是别人……都在等你说些什么啊。」 彦次的额头脏了一块,令人发噱,但喜藏完全没笑。彦次的眼神十分认真,和前几天那个某人一样,透露着坚决。 好一会儿,店里只剩下铿铿的锉刀声。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喊「喜藏!」打破了沉默。 出声的是还没去找、就跑回来的小春。喜藏张大了嘴,彦次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一溜烟躲在喜藏身后。 「……怎么回事?你竟然厚着脸皮回来……」话还没说完,喜藏突然又闭上了嘴。那个小春从脚开始,一下变回原本的样子——河童绿色的脚留下了黏腻的痕迹,弄湿了地面。弥弥子用力抓住惊讶的喜藏胸口说: 「小春被天狗那家伙抓走了!」 那是彦次来到喜藏的店之前不久的事… 小春离开喜藏家之后,便在河堤露宿。第一晚那个破烂的屋子有猫先住了,他只好流浪到其他地方。堤防旁边这条河的南面支流,就是弥弥子居住的神无川。距离虽不远,不过弥弥子几乎不会离开住处,因此很少会游过来。但无巧不巧,弥弥子心血来潮,游到河堤旁,在抱膝发呆的小春身旁坐下。两人相识几十年,这是弥弥子第一次坐在小春旁边。小春吓了一跳,眼睛滴溜溜转着。弥弥子劈头就说: 「你干脆放弃回去夜行算了。反正夜行就像祭典一样,时不时就举办一次。这次放弃,下次再去不就好了。」 「……就算我放弃,也无处可去呀。」 「你真是个迷路的妖怪哩。」弥弥子笑道。 下巴靠着膝盖的小春嘟嘴道:「我又不是自己想迷路的。」 「但在我看来,老觉得你是出于自愿才会迷路的哩。你好不容易拥有强大的力量,还不是说舍弃就舍弃?如果四处碰壁,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没错,再这么下去,我会变成流浪妖怪。」 弥弥子没有取笑小春讲的泄气话,一本正经道: 「像你这种小鬼,流浪过生活成何体统啊。你就再找个地方借住当饭桶就好啦。」 「……这种温柔的话,能不能不要等到陷入我困境的时候才讲啊?」 「我一直都很温柔啊。而且,欺负陷入困境的家伙,一点意思也没有。」 女河童突然又恢复以常那种坏心眼的笑容。 「温柔的人哪会露出这种表情呀!」 「哪种表情呀?」 小春的脸上用力挤出了龇牙咧嘴的狰狞笑容。 「你这家伙!」弥弥子正想槌打小春,但在她动手前,小春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小春!」 弥弥子不由得惨叫起来。小春那醒目的三色发中,正汩汩地流血。弥弥子蹲下想抱起小春,但她伸出去的手没能碰到小春。不知何时站在弥弥子身后的庞大身影,轻松拎起了小春的身体。弥弥子往上一看,是一张熟识的脸。 「是你……」 偷袭小春的天狗看也不看弥弥子,抱着小春浮到空中,在弥弥子起身前,就往西边飞走了。留在河堤的弥弥子看着地上圆圆一块红色血迹,随即就毫不犹豫地变身成小春的模样,飞快跑到喜藏家。 弥弥子交代完来龙去脉后, 「等、等一下……为何天狗要把小春带走……为何河童会跑来?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彦次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看喜藏,又看看弥弥子。 喜藏听到,后面那些妖怪传来了吵杂慌乱的声音,但仍然低头不语。 「天狗他……力量强大,连我也比不上。小春现在力量不足,搞不好会死在他手里……对了,你是谁啊?」 「我是喜藏的朋友。」彦次答道。喜藏没有否认,依旧沉默。 「天狗把小春带去哪里了?为何要抓他?」 弥弥子的眉头深锁。 「那家伙是后山的天狗,应该把小春带去那里了吧……他对小春的恨意很深,似乎以前在小春手里吃过很大的苦头。」 「吃过小春苦头?小春那家伙……是这么强的妖怪吗?」 彦次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弥弥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春很强。但他很久以前比现在强得多。若是以前的小春,谁胜谁负很难讲,但现在日子过得太舒服,应该是赢不了那只天狗。」 「小春输了不就会……」 彦次吞了口口水,泫然欲泣地看着喜藏。弥弥子瞅了彦次一眼,也看向喜藏。砚台精、三眼少年,以及其他看不见的妖怪们,想必也全都看着喜藏吧。喜藏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视线。他低声喃喃道: 「之前那么多事,都是他自做主张插手管闲事,我不过是被那个爱管闲事的笨蛋妖怪牵扯进去的。要我像他一样扮演侠客,我可不干。」 「喜藏。」彦次罕见地严厉叫唤。「这种时候,就别再意气用事了吧……或许你是被牵扯进去的没错,但也不只是那样吧?」彦次原本沉稳的焦茶色瞳孔,这时像是燃烧般地散发光芒,鲜明地映照出喜藏的茫然。 「你都推到小春头上,好让心里好过些吧?你这个人如果真的不喜欢,绝不会去做。茅野的事也是啊……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其他妖怪后来告诉我的。他们说,茅野本来想杀我,也说你们维护了茅野,没有告诉我。」 喜藏啐了一口,嘲讽道:「那你一定很生气罗?」 但彦次的话却与喜藏想像的背道而驰:「无论茅野、你或小春,其实都可以装做不知道。但你们却一起救了我……我真的很开心。」彦次还宝贝地紧抓住脖子上的假护身袋。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的。」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小春?为了茅野?就算不是为了我,也是为谁而做的吧?」 「不。」 喜藏拿起工具继续修缮。不同以往,喜藏的动作有些僵硬,令人担心。彦次见状道: 「我说……这样子意气用事,你不累吗?」 (你这混帐在讲什么!) 一个不小心,喜藏差点双手落空。他心想可不能伤到古物,决定不理会彦次说的话,但彦次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其实说谎说得很烦吧?」 「不知道。」 平常三两下就能完成的动作,这几天却很不顺。现在也是,喜藏全身充满了焦躁与着急,好像传染到手上,动作很不灵巧。他正想擦掉额头上的汗,视线碰巧和彦次对上了——喜藏像被吸住似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你连自己的内心想法都不明白吗?」 「少废话……」喜藏大声吼道,把工具箱砸向左边墙壁。没伤到彦次、弥弥子或妖怪,只是丢的时候伤到自己的指尖。 (……这样的话我岂不是……) 「像个笨蛋一样。」喜藏喃喃细语道。 过了一阵子,一直保持沉默的弥弥子开口了。 「小哥,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是天狗要我拿走那个女孩的尻子玉……我从以前就很讨厌小春,虽然是出于嫉妒。就像这位先生说的,我只是通通推给小春,好让自己好过些而已……不过,我可不会道歉,因为我是妖怪嘛。」弥弥子看着喜藏道。「我虽然不是人类,还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也是……就算你说『谁要你这种人来理解啊』,我还是要说,我能够理解你。」彦次低声道。喜藏环视整齐摆满各式物品的古道具店,失魂落魄地张嘴道: 「……这样我会很困扰。」 他从前最气的,莫过于自己的心情被看穿。但现在他没发脾气,而是感到困扰与迷惘。他也知道,立下「不再相信他人」的愚蠢誓言只是意气用事,但他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在别人想给他意见前,他就会先躲开;就算别人要伸手帮忙,他也会摇头拒绝,绝不相信别人。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个决定。在这世上孤单一人过活,的确会有些空虚,但他也努力变得更坚强。但是他早已过惯孤单一人的生活时,他却觉得…… (好怕。) 打从小春出现后,原本只开了一道缝的壶盖,眼看着硬被人一点一点撬开,喜藏拼命抵挡。壶盖的那道缝,是深雪的杰作。 得知丢下自己的母亲在外头生了个女儿,是喜藏十岁的事。他从即将人间蒸发的父亲口中听到消息时:心里有点慌。父亲没告诉他母亲与妹妹的去向,喜藏也没想过要去找她们。因为他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憎恨多过于想念。妹妹令他挂心,但她要是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喜藏觉得不碰面也无所谓。 两年前,喜藏在城里看到一个和母亲酷似的女孩,霎时间还以为是母亲,十分慌张,但仔细一看,女孩才十三、四岁左右,不可能是母亲。女孩正在牛肉锅店前高声招揽客人,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喜藏不由得停下脚步。女孩发现喜藏后,便收起原本那高亢振奋的声音,沉默地与喜藏互视。 「……哥哥。」 女孩的话让喜藏惊慌失措。她又对着喜藏噗嗤一笑道: 「这位大哥,要不要吃吃看牛肉锅?」 那个女孩——深雪笑了。那天,是喜藏第一次吃牛肉锅。他没有开口询问深雪的身世,但深雪的身世来历在客人间早已广为流传,他还是知道了不少。五年前,母亲的再婚对象,也就是深雪的父亲死后,她们母女两人就住在破旧的长屋里,但母亲半年前也过世了。深雪过的生活,与喜藏想像的完全相反。 从那天起,喜藏每个月会去牛肉锅店两次。有时候闲闲没事,他会在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刻意绕到牛肉锅店前面。不知不觉间,深雪的笑容,成了他唯一的期待。从遇到她以来这两年间,他没有一天不想念深雪。这是只有喜藏本人才知道、思慕般的心情,因此盖子从未打开。一直到小春出现前,都没有人去碰那个盖子。 喜藏三舀不发,满脸悲伤。大家也都静默不语。 「要是觉得困惑,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困惑,不就好了。」 一个与悲哀气氛全然相反的开朗声音传来。喜藏、彦次与弥弥子,都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要是想着想着觉得行不通,那就前进看看不就好了。」 曾几何时深雪已经伫立在门口,彦次、弥弥子与喜藏家的妖怪们,全都目瞪口呆看着。唯一不受影响的是喜藏。 (这也是幻觉吗?) 方才沉浸在回忆里,喜藏还以为这是回忆的延长。 「要是前进看看后也发觉不行呢?」 喜藏以带刺的冷淡口吻质问深雪。 「那就再往前一步看看就好了。」 「要是还不行呢?」 「到那时候……」深雪讲到一半,露出笑容道: 「我会在你的后面帮忙推一把,不管是一步还是十步,都会让你前进。」 深雪把小小的手掌摆在喜藏前面,拉住他的手,喜藏连忙起身——还真的往前走了几步。 (这不是——幻影?) 看着被深雪紧抓住的手,喜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样我就无法在背后推你一把了。所以要换哥哥你牵着我的手前进。」 嫣然微笑的深雪说出这句话,除了彦次与弥弥子,连店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妖怪们,都不由得尖叫: 「……哥哥?!超不像的!」 「叫小春怎么样?」 龙斜躺着,眼睛滴溜溜地环顾着狭小的房间。除了男子与自己,别无他人。男子的视线盯着龙,他总算察觉到,男子在对自己说话。一扫以往颓废的模样,男子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生气勃勃。 ——就叫小春吧。 (这什么鬼名字啊?听起来好逊,一点都不像我!) 龙喵喵叫发出抗议,男子却误以为是赞同,开心地叫着「小春,小春」。他露出厌恶的神色,但在人类的眼里,猫的表情几乎无法分辨。男子深信他很开心,又叫了一声小春,对他说话。 「你好温暖,又有种春天一般的开朗。」 「真是蠢蛋。」龙嘲笑道。自己的力量强大,足以成为猫又,是大家都畏惧的「三毛龙」,男子却把他当成普通野猫看待。男子浑然不知龙的想法,用热切的眼神凝视着龙,小声说道: 「小春呀,请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请不要拜托猫这种事,应该去拜托人类才对吧。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男子不可能听见他的内心话,却喊着小春二字陷入崩溃。 (大叔,拜托不要边哭边喊着我的名字。) 龙还在找借口似地嘀咕「我可没有接受小春这个名字哦」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身上传来。男子跪了下来,搂着龙瘦小的身体,哇哇大哭。龙从未被人类这样抱着,吓得一动也不动。但男子顾不上面子,像个孩子般哭得抽抽搭搭。 泪水像小瀑布一样,顺着龙的背脊,滴到地上。龙觉得背上很不舒服,呜呜生气地叫道。即便如此,男子仍然毫不设防地露出最丢人的那一面。他不时会喊着「小春」,渐渐的,龙也不再反抗,态度软化。 (等一下……这家伙这么脆弱,应该马上就能成为我的俘虏吧。) 对方都抱着我哭泣了,只要我稍微让一步,很容易就能建立感情吧?龙转念想道。 「小春……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 男子再次问道。小春喵喵地叫着,以猫的撒娇声回应。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陪着你吧。) 到取你首级那天为止…… (是人面牛让我做的梦吗……) 在河堤失去意识的小春从梦醒来,场景已经转变,正处于一个长满苍郁树林的地方。眼前有个男子,身高和喜藏相仿,背对小春站着。一头浓密的白发长及至腰,一身黑色的装扮,脚上一双红色木屐。他的背影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小春从他散发的妖气,就知道他是谁。 「……从夜行队伍跌下来,也是你干的吗?没事不要找我这种比你低等的妖怪玩嘛,你这只闲闲没事干的天狗。」 小春的头上还在汩汩地流血,语气却好像不怎么难受。他被绑在一株巨大的樱树上,位于熊坂以西不远处的后山山顶。过去曾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小春一眼就知道这是哪里。 「你这小天狗真够弱的,瞧你那副德性,竟敢来找本大爷打架,你还早一百年呢!唔,不过我人很好,今天放过你。一百年之后,你再来找我!」 小春记得,百年以前自己曾在这棵樱树下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禁为自己轻率的言辞叹了口气。那时矮小的天狗,只能摸摸有点变短的红色鼻子,恨恨地抬头瞪着自己;没想到,现在却是他把小春绑起来,低头看着自己。 「跌下来,是你自己的错。你被老饲主的气味吸引,才会忘了自己的妖怪身分。你活该!」天狗的眼睛半睁,回头说道。他又上下打量着小春说: 「……再说,你哪里比我低等?没这回事吧——你那时不是差点当上猫又长老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小春嘿嘿笑,似乎很不想提这个。 「没错,是以前的事。你的力量那么强大,却白白浪费。如果那时你继续修链,现在怎么会出这种差错,落到我手里?好一只笨蛋宠物猫。」天狗摇摇红色的鼻子冷笑道。 「我早就不是宠物猫啦,也不是猫又。不过,你犯得着如此吗?与其找我开刀,找别人打架不是有趣得多吗?」 一百年前是小春打败天狗,但现在双方的立场完全倒反,小春还没动手就先认输。不知道是因为他比想像中还弱,还是冷静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连小春自己也不太清楚。小春恍惚地看着天狗身后的一片黑暗,天狗则怀疑地看着小春道: 「……从猫又变成小妖怪,在夜行时迷路,还和人类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你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为了打倒那只击败我的大妖怪,这一百年来我可是不问断地修行……」 小春忽然抬头道: 「你这家伙……我叫你一百年后再来找我,你还真的照做啊?」 「对手变成失去力量的小妖怪,我就算赢了你,也平息不了心里那股恨意。我原本只是想,至少等你够格参加夜行后再说,没想到刚好如你所说,整整一百年。我原本的想法是,要是让我再次看到你,就要好好一吐经年累积的怨气,不过……」 正面交战的话,胜负如何明显可知。对天狗而雷,要把这只茫然失措、从夜行队伍中摔落的妖怪捏死,简直易如反掌。但天狗觉得,轻易杀了他,实在太便宜他了。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小春最痛苦呢?——天狗的脑海里,马上就出现答案。 天狗先跑到对小春有些不满的弥弥子那里。他鼓吹弥弥子取走小春认识的人类的尻子玉,弥弥子虽然没有点头,但就结果来说,还是受到了蛊惑。想把小春从桥上拉到河里去的,以及把尻子玉误放到五月身体里去的,全都是最低级的河童,弥弥子肯定知道,却装做一无所知。天狗四处散布的流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对小春等人造成影响。 一旦周遭发生怪事,就算受害者不是妖怪,小春也一定会强出头。等他发现,身边人都是受到自己的连累,他会如何呢?——深识小春个性的天狗知道,这对小春来说才是最严重的攻击。 「看着曾经大名鼎鼎的妖猫龙,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消沉,还挺开心的。」天狗歪着嘴以愉快的口吻说道。 「哎呀……你还真没品耶。不愧是妖怪中的妖怪。」 小春咧嘴一笑,耸耸几乎动弹不得的肩。天狗直视着小春,收起了笑容。小春依然笑着,盯着天狗。天狗眼里出现一圈一圈的螺旋,静静来到小春眼前,说道: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除了力量变弱,其他完全没变嘛。」 他胡乱拔着小春的头发,放声大笑。 「唔。」 天狗一放手,芒草色、茶红色与褐色的发丝,就轻飘飘地在风中飞舞。天狗不知为何突然放空,盯着从手中飘落的头发,失魂落魄道: 「……以前我连你的头发都摸不到。」 但失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天狗用力踩烂掉在地上的头发,马上恢复严厉的表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嗤笑道: 「……快变身啊。你应该爱变什么就能变什么吧?快点变身不就好了,你在犹豫什么?」天狗轻蔑视地高声说道。 「我并不是在犹豫。」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再当妖猫了。」小春小声嘀咕道。天狗那张通红的脸,忽地变得血红,小春的周遭卷起一阵风,令人热得难受。小春知道这是天狗的威胁,仍毫不迟疑地说: 「我是妖怪小春,我不会再变回妖猫龙了。」 咻咻咻——这次天狗周围又疯狂卷起一阵极为寒冷的强风,树林尚未枯黄的叶子都被卷了进去。强风如头上的发旋般旋转着,余波吹向小春,锯齿状的坚硬树叶在小春脸上划出了几道伤痕。 「那你就死吧……」天狗撂下一句。「你这么弱,找你有何用……我要找那只打败过我的精怪。」 就在天狗把手伸向腰间的物事时,呼啸的强风突然停了。他腰际挂着一把与天狗的手臂等长的长刀,红色的剑鞘上漆着鲜艳的色彩。喜藏随身带着的短刀,根本不能和天狗这把漂亮的长刀相比。天狗像是要把剩下的残风斩断似地拔出长刀,耀眼得令人不禁赞叹,上头还淬有弧型的刀纹,让人觉得仿佛听到了海浪声。 (海……) 小春只看过两次海,一次是到猫又长老那里去的路上,一次是回程的路上。海浪般的刀波时来时退,这时,刀波触及了小春幼小的喉头。 「我就不信你不要命。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快点变回原形吧。」 (我怎么觉得……先前,还有好久以前,才碰过这样的事而已。) 小春浅浅一笑,迅速闭上了双眼。这次不是人面牛让他做的梦,而是他在自己的意志下回想起过往…… 小春心想,差不多该取下男子的首级,而露出真正的模样时,男子小声说道,「原来你是一只妖猫呀。」 「事到如今你才发现,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这虽然是小春第一次露出原形,但早就有诸多迹象。普通的猫,可不会履次救饲主的性命。但是一般人看到小春这个样子,也不会说出「原来你是一只妖猫呀」这种悠闲的话。小春身上倒竖的毛发,好像光是碰到就会受伤;他锐利的爪子就算没碰到,也看得出来锋利至极,而他那半月形眼睛,这时比血、比火、比太阳都要红——可怕到一看见,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光脚逃跑也不奇怪的地步。但男子却没有吓得瘫软倒地,还是一样呆呆站着。他若不是太过迟钝,就是胆子大得可以…… 「不,」男子摇摇头,困扰似地抓抓脸颊道: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野猫。所以不太吃惊。」 小春对着微笑的男子露出讶异的神情说: 「……那,你为何要饲养我?」 明知道这只猫不寻常,是还继续养着,这样的男子反而非比寻常。 「我不是饲养你,你是我的朋友。」 「别把猫——别把妖猫当朋友。我并没把你当成朋友。」 男子顿时露出一副悲哀的笑容说: 「那也无妨……但在我心中,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想要我的头对吧?我可以给你。」 「来吧。」男子平心静气地抬头看着小春,不设防地把头伸到小春锐利的爪子前。看着自己的爪子架在男子脖子上,小春屏住呼吸道: 「……你又想寻死了吗?」 刚遇到这名男子的时候,他被朋友背叛、有辱先祖,因此整天垂头丧气,老是想寻死。小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似乎可以建立关系的男子,当然要等他和自己培养感情之后才能让他死,不然就没意义了。因此,在男子陷入绝境时小春多次救了他。小春扮演着乖猫的角色,好几次拼命出手拯救的男子,在小春的眼里,总算渐渐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我想先开家店试试看。存点钱,然后把御家人的身分证明买回来。虽然用钱把失去的东西买回来很可耻……但我还是想当武士。都是因为有你在身旁,我才有办法想以后的事。」 男子笑着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昨天的事。而且他讲完之后,还做了个小春不喜欢的动作——伸手摸了摸小春的头。小春眯起了锐利的眼睛想道,「昨天他讲的话,只是心血来潮,当场讲过就忘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可饶不了他」。想着想着,男子的声音让小春突然回过神来。 「没错,之前我是真的想死……但现在不同了。自从遇到你,我俩一起生活之后,我就舍弃了那种愚蠢的想法。」 猫又的锐利爪子,轻而易举便可以撕开男子的颈项。人类的皮肤柔软,对这时的小春而书,切断人类的骨头根本易如反掌。或许是因为这样,自己才迟疑着要不要拿下眼前大好的猎物?小春镰刀般的爪子依旧架在男子的脖子上,一动也不动。 「……那武士怎么办?还有开店的事。你昨天说的话,果然是吹牛吗?」 「如果没有你,我的梦想,也只是个梦而已……」 「要仰赖别人才能维持的梦想,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实现。」小春喃喃说道。 男子听了也点点头。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但我只是希望你陪在我身边而已。」 小春的指尖使上了劲。 (真是一个蠢到骨子里的笨家伙……) 经过数十年后,小春似乎稍微能够明白那个男子的心情了。虽然小春跟男子有些不同,并非纯粹为对方着想,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伸出脖子。看着闭上双眼、不思抵抗也不想变身,就把脖子往前送的小春,天狗相当惊讶。 「这家伙……」 天狗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出现几道影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大中小共四个影子才刚围住了小春和天狗,天狗就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 「……彦次?!」 彦次从后方双手大开紧紧抱住天狗;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喜藏,突然从右方出现,抢走天狗的长刀。和小春的视线一对上,长相依旧跟妖怪一样吓人的喜藏,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 「你这只天天天、天狗混帐……!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彦次说的话气势十足,全身却像刚出生的小狗似地打颤。 「真丢人,拜托你也争气点。」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春往左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女河童弥弥子,正在替自己解开绳子。小春开口唤她,女河童跟平常一样哼了一声,露出不悦的表情道: 「你要谢谢我哦。温柔的我,特地跑来救你。日后要好好报答我。」 虽然小春的额头上布满湿漉漉的血,弥弥子还是毫不客气敲了一记。 「我说过,温柔的家伙哪会摆出这种表情呀!而且这应该算是互不相欠吧?」 「……原来你知道我和天狗有来往呀?」 「因为,我根本都还来不及说,你就已经知道被取走尻子玉的是『蔬果店的女孩』了。」 「你这人真的很讨厌耶。」弥弥子皱着脸苦笑道。绳子一松开,小春马上摆好迎战的架式。不过,天狗的双臂虽然被彦次夹住,刀子也被夺走,架到了自己的喉咙上,但被两只妖怪包夹的他,却丝毫不抵抗。他没有逃,也没有反击,只是无力地站在那儿,看着前方——比小春还远的地方。 (他那表情是怎么回事……?) 小春跟着转头往后一看。 「深雪……」 第四道身影是深雪。小春很惊讶深雪也跑来了,但不知为何,天狗的表情竟然比小春更讶异。天狗僵直不动,他的样子就和快到山顶那座佛堂前的天狗雕像一模一样。深雪看着小春,说了声「对不起」。 「深雪为何要道歉?再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真是一头雾水。」 语毕,小春看着喜藏。喜藏露出一副想发作又不能发作、只好硬吞下去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认识天狗先生。」 深雪这句话让小春的心情更加混乱,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深雪遇到天狗,差不多和喜藏遇到小春的时间相当。 那天,忙完店里的事情,深雪便到澡堂,洗去一天的疲劳与汗水,再独自走回熊坂的宿舍。母亲去世前,母女俩一起在熊坂位于横滨的分店工作,但母亲去世后,她便到提供吃住的浅草本店工作。虽然父母早死,但身边的人都很照顾自己,因此深雪一向开朗,精神十足地生活着。她有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梦想,为了梦想,这天她也同样精神抖擞地前进。天色还没有全黑,一些星星已经早早挂在天空中。 (啊——好美!) 深雪这么想着,抬头望着天空,却看到奇怪的东西。她定神细看,竟是个背着小孩的男子,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一时都停下了动作。那个男子,与后山佛堂里介绍设立缘由的画卷里所画的妖怪,以及经常在民间故事里出现的妖怪,毫无二致:夜叉般的白发、修行僧似的装扮,以及又长又挺的红鼻子。深雪呆呆地问道: 「……你是天狗吗?」 空中的男子缓缓点头。深雪在意的不是露出讶异眼神的天狗,而是天狗背上全身瘫软无力的孩子。 「……那孩子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狗背上的孩子,鼻子不红也不挺。据说天狗常会拐走人类,而且熊坂的客人都在盛传,最近这一带发生了掳拐小孩的事件。 「我抓来的。」 天狗的回答恰好是深雪最担心的,她连忙摇头道:「不可以这么做。」 「那孩子还这么小,他的父母亲一定很担心,他的人生还很漫长,不可以就这样抓他走。」 天狗停在空中,露出奇妙的表情。深雪眼神锐利地看着天狗说: 「……如果你一定要抓人,那就抓我好了。请你把这个小孩还给他妈妈或他哥哥。」 深雪垂着头道。或许是这个怪怪的人类让天狗十分困惑吧,天狗留下小孩,往后山方向飞走了。 天狗和深雪第二次碰面,是吞了尻子玉的五月完全恢复正常的那天。深雪到五月家探望后,很想去五月打盹的河川旁一探究竟,就在傍晚时分走向人烟稀少的神无川。但河岸一带毫无异状,深雪甚感失望。她走在田埂上、准备回到熊坂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有河童的味道。」 深雪刚要抬头,就发现天狗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深雪问:「什么是河童?」 天狗警戒地直盯着她,眼神带着怒意十分吓人,光是瞄一眼就让深雪觉得害怕。 「你身上有河童与龙——小春的味道。」 深雪不认识龙,但说到小春,不就是喜藏带到店里的那个少年吗?虽然有点怪怪 的,但还算可爱,似乎也是个头脑不错的孩子。深雪很喜欢小春,但心里也觉得奇怪, 天狗怎么会认识人类的小孩?看到深雪疑惑的表情,天狗喃喃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吗?」 「那个叫小春的孩子——和我一样,并非人类。」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深雪无法接受,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张大嘴巴听天狗说着精怪小春的事情。她愈听愈觉得和印象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相去甚远,但如果小春是妖怪,刚好能解释,他有足够能力解决五月大肚子的难题。 送牡丹饼到喜藏家时,深雪才确信,因为她在小春头上摸到了角。 深雪一边帮小春清理伤口,一边把遇到天狗的事,以及知道小春真实身分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这一么说来,你摸了我的头之后,的确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我还真是白装了!」小春双手抱头,盖住缠在头上的薄布道。 「不好意思哩,小春。」 深雪抱歉地笑了笑,瞄了一眼双手反绑、结结实实被喜藏压住,无论鼻子、手掌还是全身上下,都是红通通的妖怪。天狗像是要避开深雪的视线似地,把头转向一边。弥弥子先走一步,她说头上的盘子快干了,救出小春后就急急赶回河里去,彦次也跟着她一起下山。喜藏见状,便骂彦次说,「你是害怕天狗才逃回去的吧!」但他讲话时的表情没有平常那么严肃,直觉一向敏锐的小春笑了笑,心想:「两人和好了吗?」 「听到小春是妖怪时,我十分震惊,倒是没有因此就感到害怕。小春还是小春……无论是妖怪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对吧,哥哥?」 听到深雪这么叫,小春讶异地看看深雪又看看喜藏,随即咧嘴一笑。 「……什么哥哥,一点都不像~」小春指着喜藏高声笑道。 「你才是咧。」喜藏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 「一点也不像妖猫。」 浮世绘里的妖猫,和小春的外形截然不同。虽然看起来也不像妖怪,但如果所谓的妖怪就是人类的头上长了角,那么画里的妖猫,比小春更像妖怪一些。 「很久以前了啦,很久以前。现在我可是厉害的妖怪。」小春皱着鼻子道。 喜藏重新仔细端详起没有猫耳朵也没有长尾巴的小春。虽然没伸手去摸,但小春头上,此刻应该也还长着如角一般的东西吧。 「……为何妖猫要变成妖怪?这种事常有吗?」 「……怎么可能!」 回答问题的,是趴倒在地还冷笑的天狗。 「是他硬要变成妖怪的。他求别的妖怪,把他的耳朵和尾巴硬生生切掉,再把妖怪的角硬安在自己头上,太乱来了。」天狗转过身来,眼神嫌恶直盯着小春。小春搔搔鼻子,一脸无辜。 「他已经是那么厉害的猫又,还做出这种蠢事。他自己舍弃了力量,又从最基层的下等妖怪当起。等到他总算成长到足以参加夜行的水准,竟然又被人类迷了心窍,从夜行中跌落——真是没出息。」撂下这句话后,天狗突然抬头。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天狗仿佛又听到了深雪昨晚说的那句话,但那不过是幻觉。深雪的眼里不像昨晚怒气冲冲,她那带点墨绿的黑色眼眸里,是一副温柔的眼神。 天狗设下的计谋,无论小春或是周遭的人,三两下就中计了,实在很有意思。不过,他唯一失算的是深雪。第一次见到深雪时,她的态度就够奇怪的了,没有尖叫,也不惊慌,还说要代替素不相识的小孩跟自己走,是个言辞犀利的人类小姑娘。告诉她小春的真正身分时,深雪嘴上说很吃惊,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深雪对待小春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就是铁证。 昨晚,天狗才第一次看到被剪发虫攻击变成妹妹头的深雪。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不是难过,不是开心,也不是难受。妖怪没有感伤的情绪,更别说对人类抱着这样的情绪。除了小春以及坚决否认自己会感伤的弥弥子,在广大的妖怪世界里,少有这样的例子。 「哎呀,是天狗先生。」 变成妹妹头的深雪,对着不自在地直挺挺站在一旁的天狗笑道。深雪同样是从澡堂回宿舍的路上,但她看起来跟以往不同,显得年纪很小。 (她为何要笑?) 想必深雪并不知道是他自己在小春身边搞鬼,但理当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不喜欢小春。只是深雪依旧对自己笑脸相迎,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憎恨。 好奇怪。小春好奇怪,因为他通通揽到自己身上:深雪也好奇怪,因为她没有责怪任何人,依然带着笑容;弥弥子也好奇怪,最后她还是帮了小春一把;喜藏也好奇怪,嘴上说讨厌妖怪,却还是护着妖怪…… 「对不起……」 自己也好奇怪,竟然讲出这句话。语毕,天狗立刻回过种来,发现自己才是最奇怪的。深雪一头雾水的表情只是一闪而逝,马上就换上惊讶的神色,眉头深锁。聪明的她,已经明白天狗为什么要道歉了。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深雪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问道。天狗就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情况下,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妖猫、猫又、妖怪、夜行、败北、悔恨、力量、憎恨……他说的愈多,深雪的表情愈凝重。花一般的容貌,最后变成跟小春饲主一样的臭脸。天狗不由得停止咒骂小春。 「没出息……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你输给小春,嫉妒他能毫不留恋地舍弃力量。你也气自己没出息,因为就算小春失去力量,你还是觉得自己赢不过他,对吗?」 深雪的眼神出乎意料地可怕。看到她的眼角带着泪水,天狗感觉到自己体内,产生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迷惘的感觉,是妖怪最不该拥有的,人类的思维。 (不……这只是心神一时不定而已。) 妖怪的心,不可以迷惘。不可以像小春那样,白白浪费了一百年。为了拭去那种迷惘的感觉,天狗才会去找小春。 「他很羡慕你。」 深雪对着小春说道,言辞也是跟昨晚不同。 「天狗先生很羡慕你的自由奔放。明明打赢了,你却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虽然力量不比从前,却是十分悠游自在。他很羡慕这样的你。对吧?」 讲到最后,深雪温柔地看着天狗,和昨晚那种极度愤怒难过的眼神完全相反。天狗直视着深雪当作回答。 「哦……是这样呀,原来是太崇拜我了呀。」 小春清清喉咙,打断深雪与天狗的对视,还悄悄附耳告诉天狗:「再继续对望下去,会被她那个可怕的哥哥诅咒哦。」 「唔,山人我是个大妖怪,崇拜我也是正常的啦。所以我原谅你!」小春不慌不忙道。 天狗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也是我叫你一百年后再来找我的嘛……真是祸从口出啊。」 「你的意思是,都是你的错?」 「那倒也不是……不过只要深雪愿意原谅你,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对吧?」 小春歪着头看着喜藏。 (这怎么可能?) 天狗如此想道。小春和深雪,都是怪胎中的怪胎——人太好了,好过头了。但喜藏可不一样。天狗一直窥探小春的生活,深知喜藏不留情面,而且内心封闭。在他的看来,喜藏是个比小春、弥弥子都更像妖怪的人类。 「我不原谅他。犯错就要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 果不其然,说出了这种话。喜藏原是抓着天狗被绑住的双手,这时却缓缓解开天狗的绳子,接着俐落地拔出插在自己腰际、本来属于天狗的长刀。天狗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站起来,摆出迎战的动作。喜藏低头看看小春,也看看深雪的表情,叹了好长一口气后说: 「……如果两个无可救药的大好人都想原谅你,我反对也没什么用。」 他用刀尖挑开天狗身上的绳子,转身说: 「但是你得把小孩都放回家。我不知道这些事件是否全是你干的,但是人类失踪之类的事,通常都是天狗干的,对吧?这些小鬼只会无所事事白吃白喝、又罗唆又麻烦,抓他们干嘛?要抓就抓些愚蠢的大人嘛。」 「……哥哥。」 「……刚才还义正严词,结果还不是原谅他了。」 小春和深雪相视开怀大笑。喜藏又摆了张臭脸,回复到原本的吓人模样。天狗则是一脸茫然,嘀咕了一句:「到头来,我还是赢不过你啊。」 第九章 一鬼夜行 几天前,在熊坂…… 「小春你是个……妖怪吧?」 深雪突如其来一句话,害小春喷得满地是茶。后来他也只能用「啊?」来装傻。 「小春是妖怪,喜藏先生是人类,所以你们不是兄弟,也不是亲戚吧。」 深雪擦着喷得到处都是的茶,直截了当地说。 「喜、喜藏可能也是妖怪……」 小春知道自己讲的这句话不太对,但惊惶失措的他,愈讲愈离谱。 「对啦,那家伙是阎罗王。不然就是般若(注1)……不对,我是妖怪,他是金刚力士……毗沙门天?不不不……他应该是阎罗王吧?!」 「哎哟,小春你真是的,那我不就变成阎罗王的妹妹了?」 深雪似乎觉得很有趣,捣着嘴巴噗嗤地笑了。老板娘叫了声「深雪,麻烦你一下」,她就拿着器皿和锅子回到后头的厨房。小春瞠目结舌地目送着深雪的背影,嘴巴张得老大,足足可以塞下两个大福。他的确想过深雪可能会怀疑,但没想到她早就把自己摸得一清二楚……小春觉得一阵晕眩,差点倒在眼前的炭炉里,还好两手勉强撑住了头。 临走的时候,小春喃喃道:「你是阎罗王的妹妹?」 「我哥哥不是阎罗王。看起来或许有点像啦。」深雪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春直眨着眼睛苦笑道: 「我本来还觉得深雪和喜藏长得不太像……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他妹妹。你好坏哦,演戏骗人。」 深雪微微一笑,表情一本正经起来,小心翼翼地问: 「那些牡丹饼,你们都吃了……?」 小春接过寄放的木屐,回忆当时的状况,「嗯」地一声说: 「吃了吃了,那家伙还说很好吃唷。」 深雪侧着头松了口气。 「我其实很不擅长做菜……但牡丹饼是唯一的例外,我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 「是妈妈教你做的吗?」 深雪开心地摸摸小春的头。 「是啊。我死去的妈妈常会说,『这是你哥哥最爱吃的东西』,看起来又是开心、又是难过,然后做牡丹饼给我吃。妈妈每次都做太多了……我心里很清楚,多出来的就是哥哥的。所以牡丹饼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深雪怀念着过往。在喜藏才四岁的时候,深雪的母亲就丢下年幼的喜藏离家出走。 「……为何你妈妈要丢下喜藏呢?」 深雪突然一副哭丧的脸。小春心想,她的表情变化多端,根本就和喜藏不像。 「我妈妈说,是哥哥的爸爸突然不要她,甚至还帮她找好改嫁的对象……妈妈当然不想离开,但哥哥的爸爸不答应。她希望至少能带哥哥走,但这件事也……」 不要再和喜藏碰面了——喜藏的父亲这么和他的母亲说。 「明明是她儿子,喜藏的爸爸却叫她不要再和喜藏见面?」 「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喜藏的爸爸娶了一个新太太,结果也不是……妈妈怎么问,都问不出原因。我也是,到最后还是搞不懂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深雪擦擦泛红的眼睛。她的母亲在两年半前去世了。喜藏碰到深雪,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事。 「所以喜藏跟妈妈就没有再见过面吗?……喜藏应该很恨她吧?」 「我想应该是。」深雪的表情变得更加难过。 「可是……妈妈很爱哥哥呀。她总是讲到哥哥,甚至临终前还说,『我真希望有一天也可以让你哥哥吃到牡丹饼』,她真的很爱很爱哥哥。」 「所以你才做给他吃?」 深雪带着牡丹饼做为谢礼前来拜访时,喜藏表情诡异地逃走了。小春终于知道,既憎恨又思念母亲的喜藏,看到深雪的长相神似母亲,才会坐立难安,急着逃跑掉吧。如果他对母亲只有恨意,也大可装作不知道深雪的身分。喜藏特地去看深雪,却又不相认,到现在还是这样去熊坂吃饭,因此答案如何,再清楚不过。 「做牡丹饼给哥哥吃,是我第二个梦想。」 「那第一个梦想是?」 「就是找到哥哥……这件事一下就实现了,两年前就达成了。虽然是哥哥先找到我的。」 「喜藏跑来这里找你?」 小春光是想像喜藏当时的表情,就觉得好好笑。 「他看到我之后,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但我马上就知道了,嗯,就是他……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看到他那张臭脸的瞬间,我就懂了。」 喜藏与深雪都发现了对方的身分,却又三缄其口。小春叹了口气想,「人类还真是麻烦呀。」 「唔,或许那家伙没发现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深雪你不主动告诉他吗?」 「才不要。」深雪的坚决令人讶异,小春很纳闷。「因为……这样会让人一肚子气呀,应该他先说才对吧。」 深雪嘟着嘴,又有些失落地笑了笑。 天狗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该下山回家的时候,小春突然想起前几天和深雪之间的对话。 「你哥哥先表白身分了吗?」 小春拉拉深雪的衣袖,附耳问道。 深雪愉快地笑着,低声答道: 「我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干脆自己先开口。」 「唔……真是个坚强的妹妹呀。」 小春咧嘴笑着,轻轻戳着喜藏的背后。喜藏回头,口气很粗鲁:「你很烦耶,安分一点吧,妖怪。」 小春却益发开心。可爱的妹妹这么开朗,可怕的哥哥却这么冷淡,而且还很别扭、只会意气用事,板着脸威胁人。看到喜藏尽可能不去看身旁一脸笑眯眯的深雪,小春不由得觉得…… (期待这家伙的性情三两下就能开朗起来,还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不过,看喜藏被赶鸭子上架,小春觉得好痛快。 「最重要的是,兄妹终于相认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山里的树木高大苍郁,树影叠合,使得昏暗的环境更加晦涩。小春轻轻动了动圆圆的指头,周遭微微发亮,光线来自于突然出现、交错飞舞的鬼火。在离地面四尺左右的地方,蓝色的火光像萤火虫似地怱明忽暗。深雪眯着眼睛看得入神,喜藏却觉得鬼火很刺眼。走到山下、回到城里后,就见不到这些非自然的光亮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深雪回过头来,一脸依依不舍。小春说:「我送你回去!」深雪道谢,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该不会要一个人回去吧?」 「没有啊。」深雪又摇摇头,张望四周。 「其实我一直很想试试在空中飞翔。方便的话,我可以坐在你背上,让你送我一程吗?」 她在对应该早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妖怪说话。 「……当然。」 天狗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这使得喜藏的臭脸又添了几分严厉。「哇哈哈」小春放声大笑。 「小子,深雪可比我厉害多了,你赢不了她的。」小春捧腹笑道。天狗似乎被感染,也跟着微笑。 喜藏和小春目送着坐在天狗背上的深雪身影渐渐远去,便踏上回家的路。一直到下山前,鬼火都围绕在小春与喜藏身边发亮。托他们的福,夜晚行走也不必担心失足。不过,无论这座山或他们两人都很安静,唯一的声响的只有脚步走在山路上的沙沙声。 「真麻烦,应该叫他也载我们的。」 「是啊。」 除了这段对话,两人只是默默地走着。眼前只看得到一片绿油油的下坡路。从前两人就算拌嘴,也不会像这样都不讲话;但唯独这一晚,两人都一言不发。而两人的脚步却又一反常态地沉重,抵达家门前的这段路途,好像足足走了十年二十年那么久。 「……天狗这家伙还真糟糕啊。」 大约在山峦没入黑暗之中,连轮廓也看不见的时候,喜藏喃喃说道。大街上店铺的烛火都已经熄灭,再加上没了鬼火,甚至比山路上更暗一些。或许是路上几无人影,喜藏小声的嘀咕,四周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么会记仇,还又那么没用。」 小春点点头,却说了一些维护天狗的话:「天狗其实也不是光做坏事。」 「……他差点把你杀掉,你还这么天真啊?」 想起那把刀架在小春喉咙上的景象,喜藏到现在仍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不,我倒觉得那家伙没有杀我的意思。」 (真是太天真了。) 喜藏愕然,假装咳了一声做为掩饰。 「天狗精通佛法,剑术也高明,有时候他们把人类抓走后,也会教人类这些东西。他们几乎都会把人类放回去……所以才有人会四处流传天狗的故事嘛。」 那个时代,只要有人失踪,大家都说,十之八九是天狗的杰作。失踪的人有些当天就会被放回家,但也有人过了几十年才被放出来。 「既然会放人类回去,做什么要抓他们走?」 「谁知道呢。或许是喜欢亲近人类吧。」 看了刚才那只天狗,喜藏心想,这话似乎有几分道理。 「不过,深雪那么可爱,胆子可真大呀。她那个样子,也难怪天狗会迷上她。」 喜藏气愤地说,「我才不要天狗当妹夫咧。」 小春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问道:「那天狗和色魔,你选哪个?」 喜藏毫不客气地说:「两个我都不准。」 小春惊讶道: 「连彦次也赢不了天狗呀。你们两个不是和好了吗?」 「……谁说的。」 小春开心地笑道:「你刚才停了一下才回答耶。」 这时,喜藏突然丢了一句:「为何你不想当妖猫?」 这话问得小春说不出话来,一副被问倒的样子。 「……你这家伙真是的,趁我不备问这个,真卑鄙。」 小春搔着头,满不情愿地开口: 「……在南方的土地上,有只掌管所有妖猫的首领。大概相当于猫又的族长吧?那位猫又长老住在一座大山中,刚才那座小山根本不能比。谁要是想成为厉害的猫又,就得到他那里修链。只要力量够强,都可以跟着他修链,但关键在于,不只是修链那么简单。」 「他出了什么难题吗?」 「吃人。」 小春轻描淡写地说。喜藏肩头一震,差点停下脚步,但还是稳住步伐。小春斜瞅着喜藏的样子,继续说: 「要带一颗人类的头,和猫又长老一起吃掉。而且这个人类得要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要带他的头去才行。」 「……头?」 (哎呀,我那时也是这样问的。) 喜藏惊讶的声音,和当时的自己一模一样,小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长老住在一个诡异的洞穴里,里头没有其他东西,只堆着无数个凹凸不平的石块。刚开始我还没当一回事,心想他虽然是长老,生活还挺贫困的。」 小春说,当长老要他「把你饲主的头带来」时,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问他,带头来要做什么?长老从堆起整面墙的石块中拿了一个,舔了舔说,『我和你一起,吃掉。』」 小春说:「我仔细一看……」 话还没说完,喜藏就接道:「……是人类的头骨对吧?」 「好答案!」。 「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人类如果看到那个景象,一定会说是地狱吧……几千几百人的头被吃掉,堆在猫睡觉的地方。而且——」 小春讲到一半,突然唱起歌来。「骨骨骨骨骨头的骨~」 「骨骨骨骨、舔一舔那堆积如山的头骨~」 「不要唱这么恶心的歌。」 喜藏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小春要讲的会更加可怕,但这首怪歌又让他没那么紧张了。不过,听到这里,喜藏还是问了个十分在意的问题。 「然后……你吃了主人的头吗?」 小春马上打住刚刚唱的歌「堆积如山的头骨摇呀摇的~」嘀咕道:「我没吃,我不喜欢。」 如果小春说的是实话,那他就无法满足当上猫又的条件。但无论是人面牛还是天狗,都一再强调小春是妖猫、是猫又。 对于喜藏的疑问,小春给了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我已经成为猫又了呀。我想办法变个头出来,骗过长老。」 至于是怎么蒙混过去,又是怎么成为猫又的,这些细节小春一概没提,喜藏还是很纳闷。如果换作平常的自己,一定会觉得二件事如果怎么想都想不通,那就别想了」,但这时的他还想再多问一些。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不过你很久以前就是满肚子鬼点子了。」 「一个了不起的大妖怪,就该这样啊!」小春高声说道。 两人刚好走到喜藏家的后门。后方的长屋里,飘来了晚餐的香味,小春动动鼻子闻了闻。「是酱油煮南瓜吗?」 「你这只饿死鬼。」 喜藏打开通往院子的木门屈身进入后,小春却不像以往一样,跟在喜藏身后。 「怎么了?」 小春摇摇头说: 「我不会再进去了。」 喜藏还以为,小春会理所当然地走进家里,肚子一边咕噜地叫,一面连声喊着「我快饿死了!能不能快点开饭!」因此显得有些失望。 「……你该不会是拉肚子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小春一脸惊讶。 「除了填饱肚子,我不知道你还能烦恼什么……你该不会是还在意这个吧?」 喜藏指着自己脖子上浅浅的爪痕问道。 「那种伤又不算什么。」小春说。不过,睽违几天再见到喜藏,小春确实多次愧疚地瞄着喜藏的脖子。 「说真的,这算什么伤……你的爪子那么利,怎么可能连头都砍不下来?瞧你自吹自擂说是什么大妖怪,该不会手无缚鸡之力吧?」 「笨蛋,当然是我手下留情……」 讲到这儿,小春愣住了,没有再说什么,喜藏则是抿嘴一笑。「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小春念着。 喜藏歪了歪头问道: 「……是那个吗?」 小春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喜藏却没有讲下去。于是小声问道: 「哪个?」 「……是因为我说,不让你再进这个家门吗?那话……我可以收回。」 「谢啦。」小春的脸上浮现笑容,但还是没有进门的意思。安静得仿佛连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的声音都听得到似的,喜藏认输般叹了口气。 「……他们不来接你,也没关系。」 小春讶异地抬起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待在这里没关系。」 小春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让喜藏好生纳闷。 「没事,我还以为是树精在恶作剧,怀疑刚才那话不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的。」 小春难为情地呵呵笑,蹙眉看着他的喜藏,也稍微放松了。 「我啊……」 小春话还没说完…… 「小春?」 后面传来呼唤小春的声音。回头一看,后面那栋长屋的门口,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啊,真的是小春耶!太好了,你回来了。」 小春打住了原本要讲的话,跟绫子挥手致意。绫子带着亮眼的笑容,小跑步奔向喜藏与小春。 「我刚好想来看看。晚饭我做太多了,想拿一些给小春。」 「你不知道我回来了,却要拿多做的饭菜给我吃?」 绫子满脸通红,答不上来,慌了手脚。 「哈哈,」小春笑道。「你又偷听了是吧?」 小春从百鬼夜行中掉进喜藏家院子里时,绫子就是在围墙边窥探,竖起耳朵偷听。今晚,她可能又听到什么了吧。 「人家……担心你嘛。」 绫子坦白承认,脸变得更红了。 「今天是酱油煮南瓜吗?好像很好吃耶。」小春的肚子又在咕咕叫。 「快做好了,等下我送过来。」恢复笑容的绫子发现喜藏也在,赶紧点点头。 「……晚、晚安!」 「你现在才看到他啊?」小春格格笑着。 喜藏啪一声打了他一下,绫子看了很害怕,战战兢兢地说: 「那个……喜藏先生也是……等我一下好吗?」 隔了好一段时间,喜藏才小小声回答:「好。」 「……!」 表情有如花朵绽放般的绫子,十分快活,急急走回家,却在什么也没有的路上绊了两下。虽然狼狈,幸好没有摔倒在地。目送她回到长屋,喜藏喃喃道:「她怎么这么慌张。」 小春笑着说:「还满可爱的啊。」喜藏也点头表示同意。 「哇!你难得这么坦率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春打趣道。 「与其说她可爱,不如说她有趣。」 「……我的意思是,她觉得你很可爱,才慌慌张张的。搞不好哦。」 「你想太多。」喜藏马上否定。小春吃吃笑着,视线转向了后方的长屋,露出微笑说: 「……那味道好香。」 小春一脸开心样,肚子又叫了。就在喜藏看着跟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小春,心想「这下又要过着热闹的日子了」的时候…… 「我决定不再让人类饲养了。」小春以平常的音调说道。 「……我又不是在饲养你。」喜藏不满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小春略微苦笑道。 「可是……我是妖魔鬼怪。要是待在这里,不是变成人就是变成猫。我不想变回猫,也不想变回猫又,至于变成人类,那就更不愿意了。」 小春皱着鼻子,露出非常厌恶般的神情。 「相比之下,妖怪就自由多了。妖怪的种类那么多,总有不必被迫吃人的妖怪,还可以随心所欲到处捉弄人类取乐。」 「……就像你去彦次家大闹那样?」 「对对对。」小春似乎想起那时的事,高声笑道。 「但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妖怪,还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妖怪……如果再继续和人类来往,我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完全的妖怪。」 「你就那么想当妖怪?你不是说,有时候觉得,作怪也没什么意思吗?」 「你怎么专记这种事啊。」小春用力按着脸颊说。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说什么都想当武士。他原本就是武士,却因为人太好被好友欺骗,夺走了一切。但这个世界什么都向钱看,当武士也是一样。没钱的穷人要是不做点小生意,就赚不到钱。但一个武士竟然为了钱而工作,不是很可耻吗?在那个年代尤其如此。但我朋友还是说,他就是想当武士。他抛开羞耻心,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是要当武士。所以,我也突然想起来了。」 小春仰望着天空。 「说什么我都想当个了不起的妖怪。一定是因为我猫又没当好,又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才会忘记初衷……但是在我心底,从来没有忘记过。」 大街上,人愈来愈少。这时候街上,还没有什么电灯。外面没有点灯,家里也昏昏暗暗的。借着后面长屋透出来的亮光,以及天然的月光,两人好不容易才看得到彼此的样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小春的表情异常清楚。 (……竟然是那种表情。) 喜藏愕然,说不出话来。 「……你和我那混蛋老爸用同样表情说了同样的话。」 「你老爸?」 喜藏自己也有点惊讶,竟然脱口说出父亲的事,但仍然继续说。 「是啊,就是那个很久以前离家出走的混蛋老爸。他把孩子塞给年迈的父亲,自己嚷嚷着要『报效国家』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就跑了——真够混蛋的。」 喜藏的父亲是在他刚满十岁时离家,距今九年前——大约是幕末的文久三年左右。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德川幕府,已经凋敝。那时正值变革,日本各地都燃起了革命的火苗。 「他是尊皇攘夷(注2)派的志士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崇高啦。」喜藏不以为然地说。 「……连这个家都管不好,还说什么报效国家,实在太蠢了。而且,他明明只是个商人的儿子,却自以为是武士,还说『没那个闲工夫卖什么古物』。虽然他帮我爷爷做过生意……但最后我那混蛋老爸再也受不了,就逃家当你讲的那种『志士』去了。为此,他连妻子和孩子都不要了。对啊,他像个笨蛋似地做着无法实现的梦,光是这样还不满足,还变成一个跟现实脱节的大笨蛋。」 「你老爸也是从没有忘记过梦想吧。或许真的和我一样。」小春苦笑着说。 但在喜藏眼里,他已经下定决心。喜藏一副比小春还苦涩的样子说。 「这不就是在追求一种不确定能否实现的事物吗……」 喜藏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小春说:「真的是这样啊。」他再次环顾四周,以几近感叹的口气说:「而且这里的景色真美。」 「只要选择眼前的幸福,无论是人的一生还是妖怪的一生,应该都会很快乐……但光是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用。」小春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喜藏柔和地看着他说: 「你怎么想到那么遥远去了?你能完全确定,那就是正确的路吗?」 喜藏一向怀疑,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确定的东西。如果存在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事物,每个人就可以不再烦恼,安心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小春的回答是,「没有什么事物是确定不变的。」 「所以你要朝着看不清楚、不确定的未来而努力吗?」 喜藏心想,这可是鲁莽之举。 「是啊。」小春点点头,但接着又说:「可是……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的答案是:就算遭逢挫折而浑身是伤,就算觉得厌烦而逃走,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本的地方。」 「我还是要走。」小春明确表达了离去之意。 小春都这么说了,喜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了句:「……你明明是个无处可去的小孩呀。」原本就表情严肃的他,这时眉头更是深锁,跟阎罗王不相上下。小春对着他一笑——笑容却僵住了。 「……」 「怎么了?」 小春下巴往上一抬,张大了嘴,好像要把天空吞掉似地。喜藏受到影响,也抬头往上看。 「夜行……」 夜行的队伍,并不绚烂华丽、光彩夺目,也没有灾厄降临的感觉。而是热闹得让人好生艳慕的队伍。喜藏可以理解,为什么小春会不可一世地说:「绘卷里的百鬼夜行,根本算不了什么」。队伍伴随着绿、红、紫三色光芒,三弦琴与古筝演奏的曲调,几乎震耳欲聋。先是看到足长手长(注3)长脚往前踏出,接着,紫色的天空下布满了各种大小的妖怪,就好像是从高挂的月亮里跑出来的一般。 滑瓢、轮入道、小豆洗、黑烟、百手、古乌、青女房、涂佛(注4)、鼬鼠、二口女(注5)、面灵气(注6)、海鸣小和尚(注7)、大太法师,还有狗宾(注8)、濑户大将……眼花撩乱的妖怪齐聚。 如洪水般的妖怪队伍,眼看就要吞没两人。 「你这个大混蛋!」 这么不客气的责骂,连喜藏也不由得两眼发直。小春狠狠吃了一记重击,咚一声往后摔倒在地,喜藏边低头察看边想着,这么用力,就算是妖怪也会头晕吧。而且小春的头上还带着伤哩。 「都是因为你走到半路分心了,才会掉下去,你这笨妖怪!」 夜行的队伍依然浮在空中。喜藏以为自己会被大队人马淹没,但夜行队伍却在眼前停住。唯独一只比小春还娇小、外表像儿童的妖怪,只身下到了喜藏家的院子里。其他夜行成员,似乎都在上方看着。 「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啊?!害得夜行完全都没前进。」 「对啊,笨蛋小春!」 「呆子妖怪~」 「都是你啦,这么小一只。」 狐妖、狸妖与火车也从上方传来奚落声。仔细观察,喜藏发现妖怪的身上都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原本似乎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眼下也白费了。 (真的花了不少精神找耶。) 喜藏依旧板着脸,但噗一声笑了出来。夜行队伍太过醒目,所以没有挤进院子里,不过仍在院子上方盘旋,于是只有喜藏家降下了耀眼的亮光。要是绫子这时候跑来怎么办……不知为何,喜藏一点也不担心。来自夜行的小使者上拉袖小鬼(注9),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骂个没完。 「哎呀,我这里也有点事情嘛……就是……」 拉袖小鬼又揍了想找借口的小春一拳。 「总之赶快归队吧。我先回去了。」 拉袖小鬼瞟了喜藏一眼,一面把卷起来的袖子往下拉,一面回到空中去了。 「你也不帮我一下,真无情耶。」小春总算爬了起来。「唉,没救了……你这家伙已经比妖怪更邪恶了。明明是人类,内心却是妖怪。」小春做了个鬼脸。 「是你自己不像妖怪的吧。」 「是你自己不像人类的吧。」 「而且你还骗人。」 「我哪有骗……」 小春话还没说完,喜藏就抢话道。 「被我说中了。」喜藏抬头往上看。 (啊……笑啦!) 小春至今看过几次喜藏似笑非笑的样子,这次可是不折不扣的笑容。小春心想,「要是喜藏连笑起来都很可怕,那就真的没救了」。他顺着喜藏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与夜晚不相称的耀眼光芒,正规律地朝四方飞散。 (夜行……) 小春心心念念的夜行队伍,就近在咫尺。 「……喜藏。」 小春抬头投以真挚的眼神,喜藏也回望。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语毕,他鞠了个躬。喜藏挑眉,以嘲讽的口气说道:「听不出来有感谢之意耶。」 「不行啦,都最后关头了,你还这么别扭。再这样下去,会被深雪讨厌哦。」 「她哪会讨厌我啊。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耶。」 小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喜藏板着脸撂下这句话,开怀地笑了。 「你好像稍微有点人性了。这样我也能安心回夜行去了。」 喜藏不像以前那样,讲些「谁要你这种家伙担心啊」之类的负气话,沉默不语。 「怎么啦,该不会已经觉得寂寞了吧?」 「寂寞的是你吧?」长了一张妖怪脸的人类,伸手挥开戳着他肚子的小孩。 「你说什么呀。看看自己的脸吧,那副表情真是超~级寂寞的。」 「你这小鬼,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还有资格说别人。」 相似的两人,到最后都还是那么倔强。 (我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会寂寞呢?) (他都不肯老实说,我才不要先示弱呢。) 两人异口同声哼了一声,又一起小小声笑了出来。 「我很想告诉你,我还会再来看你,但你是人,我是妖怪,光明与黑暗本来就没有交集。」 「你这只米虫,敢再来试试看。」 但小春无视这句话,莫可奈何般盘着手点头道: 「只有深雪婚礼的时候我才来唷。我好想看看哥哥抱着妹妹哭的丢脸模样。」 「我才不会哭咧,再说她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深雪太可爱,很快就会嫁人,到时候你又是一个人了。很寂寞吧?」小春笑得更开心了。 「都要道别了,你就不能讲点好听的吗?」喜藏叹了口气。 「那我把以前饲主的事讲给你听吧。」他清清喉咙,正经地说:「以前提过,他是烂好人,虽然长相跟凶神恶煞差不多,却是个怕寂寞又温柔的人。唔,他人好到连妖怪都会愣住。他只要一笑,眼角就会出现皱纹,很有魅力。」 「他和你很像。」 喜藏露出古怪的表情说:「应该完全不像吧?」 「很像啊。弥弥子不也说过吗?毕竟你们有血缘关系的嘛,怎么可能不像?」 喜藏瞠目结舌。小春突然举起一只手指,闭起眼睛说: 「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我在夜行时分心,是因为下面传来怀念的味道,身体才会不由自主。也是因为前饲主的后代住在这里,我才会被吸引,掉在这个奇妙地闪闪发光的地方。」 小春对着倒抽一口气的喜藏,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笑道。 「我的前饲主如果是你老爸或爷爷,或许会是一段佳话,但很可惜,是你的曾祖父。 喜藏从未见过他,但是听小春讲起曾祖父的故事时,一直有股怀念的感觉。原来,祖父经常提到的那个「人很好,但少根筋」的曾祖父,并非远在天上,而是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那家伙很温柔。虽然他很怕寂寞,只有我可以依靠……他还说了很蠢的一番话,什么头可以给我,但希望我不要离开,害我根本没办法取他的头。在那之前,我明明很讨厌人类,却很喜欢他——喜欢到连他的头都没办法带走。和喜藏根本是一个样。」小春笑道。 「……听了真不舒服。」喜藏说着,摆出到目前为止最厌恶的表情,搞得小春的笑容都僵了。 「不讲就是了嘛。」小春做了个鬼脸。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舌头有点分叉耶。」 「因为我以前是猫又啊。那个时候耳朵和尾巴也会分叉。现在改当妖怪,但总不能连舌头也拔掉吧。」小春笑道。 这时,他的头上传来了怒骂声: 「小春,差不多了吧,我们可要丢下你先走罗。下次可不会再来接你!」 小春连忙轻巧一跳,跳上从夜行跌落时,曾经藏身的那棵杏树上。 「再会啦!」他向喜藏挥挥手。喜藏也轻轻抬起手,微微上下摆动着。 「喜藏,你那样是在招人来耶,反了反了。」小春发出开怀的笑声,这次往上跳得 很高。喜藏视线跟过去,但小春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身影了。 「没有反啊……」喜藏看着右手,喃喃说道。然后,他又招招手,没有要赶人走, 也没有要送人走。 「……他根本不懂别人的心情嘛。」 百鬼夜行的队伍弯弯曲曲地蛇行,渐渐消失在夜空里。失去亮光的庭院,又回复往日的寂静,仍是一个昏暗的黑夜——刚才为止的情景,就像是幻梦一般。比百鬼夜行更热闹吵杂的一鬼夜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时,就好像换班似地,一阵晚饭的美味香气,伴随着躂躂的脚步声,往喜藏靠近。听到绊倒的声音后,喜藏露出苦笑。 (人家特地为你做的美味晚餐,你竟然不吃……真是笨蛋。) 在浑圆的黄色月亮照射下,已经融入黑夜的夜行队伍,又突然闪过。喜藏抬头看着月亮说: 「……再见了。」 他再一次招招手,露出了与声音一样温暖的笑容。 注1:怨气集结而成的女妖。 注2:江户时代末期,主张幕府应奉还天皇实权、并且反对与外国通商,认为应该赶走外国人维持锁国的一派想法。 注3:由手长的妖怪与脚长的妖怪所构成的双人组合,经常是足长背着手长走。 注4:全身黑,佛一般的外形,两眼会蹦出来吓人。 注5:后脑勺多长了一个嘴巴,会以头发当触手,用后脑的嘴进食。 注6:鬼魂附在上头的面具妖怪。 注7:日本石川县羽咋市一带,战国时代受到武将上衫谦信的攻击、投海丧命的僧兵亡灵。会发出有如海鸣的声音。 注8:狗嘴狼貌的天狗,住在各地的深山中,有人认为是山神的使者。 注9:傍晚时会一直从后面拉人家的袖子,但看不到其身影。 出版感言 出版感言 妖异的人们 后藤龙二 l.气宇恢宏 一个神秘的少年,从黑暗的天空里跌了下来。 故事一开头,异想天开的场景马上就吸引了读者的目光。屏息翻页,少年掉到了古道具店的院子里,捧着屁股大叫「痛痛痛痛痛……」,虽然凄惨却很滑稽,让人觉得亲切又富人性。而且,名字竟然叫小春。 (怎么会取这么不相称的名字?) 还没空细想这些问题,古道具店的店主喜藏就出场了——一个「这么可怕的长相,与任何妖魔鬼怪相比都丝毫不逊色」的男子。他的确是人类,来历却是个谜,比妖怪还诡异。 全书多次出现「意外啊意外」的故事进展,并非寻常的推理或预期心理能够料中。谜样的一人一鬼,徜徉在高手说书般的文体中,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你我眼前。 这一人一鬼的距离感,与江户人特有的自律严谨、腼腆、处事的气魄,以及内心再难受也要笑脸迎人等特质的交互作用下,呈现一番绝妙的风味。光是两人间的对话,毫无疑问已是杰作。但作者看来并不属家庭剧一派,她还在残破的古道具店里,不断让谜样的人物与饶富个性的妖怪登场,衍生出更多的谜团与事件。 除了故事主线,还放入了几条支线,这也是阅读乐趣所在。真的是个给人奢侈享受的故事。 2.碑 「有笑,有泪,既有亲切感又有张力,带着些许另类,美极了!总之,故事里的世界与文字,教我打从心底喜爱。」 这是我在评选时写下的评语。适逢本书出版,我再次拜读后,看到了喜藏的一句话,胸口再次热了起来: 「这不就是在追求一种不确定能否实现的事物吗……」 啊,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座青春之碑,上头刻的是人们不改其志地朝梦想前进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全然和蔼可亲的,每个人都有骇人之处。故事一开头就给人诡异的感觉,对于一鬼之所以从夜行掉下来的谜团核心,也有深入的刻画。爱恨、嫉妒、背叛、阴谋,这些一般人敬谢不敏的东西,作者都从正面一一切入,再让它们静静地燃烧,成为「心底深处忘不了的东西」。 3.妖异! 「只要选择眼前的幸福,无论是人的一生还是妖怪的一生,应该都会很快乐……」 尾声,跨越了时空存活至今的大妖怪,这么说道。作者应该想要描绘出,我们可能在安稳的日常生活中,忽视了某些重要的事情吧。 「夜行的队伍,并不绚烂华丽、光彩夺目,也没有灾厄降临的感觉。而是热闹得让人好生艳慕的队伍。」 这是作者笔下的百鬼夜行,我想,也正是她写作背后的「底蕴」。她想写的,不是以华丽的姿态登场的超级英雄,而是将市井小民与平常妖怪所面对的一切,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好,超乎寻常的生活也罢,释放到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里。 「河童有群聚性,无论对一地有感情或是没感情,都一样是聚群而生的妖怪。」(妖艳的河童女头目) 全书也充满原本应该只是配角的妖怪们所讲的好句子,读来甚有乐趣。这些妖怪都令人敬畏,都很妖异,把主角吃掉都不奇怪。 不过,最妖异的,应该还是轻飘飘地突然从黑暗的天空中降临的作者了! (作家、二○○八年度jive小说大赏评选委员) 解说 解说 东雅夫 妖怪小说不会卖。 备受期待的新锐作家刚要出道,我却劈头就说这种泼冷水般的话,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但是在过去——距今约十年前左右,二十世纪的日本,大家真的都这么想。 在动漫的世界里,有许多漫画家创作跟妖怪有关的作品,比如说以《鬼太郎》系列作极负盛名的水木茂老先生,乃至于《潮与虎》的藤田和日郎都是。妖怪的动漫作品,粉丝已经多到足以自成一类了。 然而,在小说的领域中……在京极夏彦带着《姑获鸟之夏》(一九九四年)一书帅劲十足地出道、再发展为〈百鬼夜行〉系列作之前,一般人就连「妖怪小说」这样的名称,可能都不太知道。不过,京极流的妖怪小说,算是比较特异的妖怪「启蒙」小说,因为他的作品立论在「没有真的出现妖怪」之上(正因如此,他的异色推理作品才会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吧)。 至于妖怪与人类主人翁共同担任主角的作品,一直要等到畠中惠的妖怪时代小说《娑婆气》(二○○一年)一书获颁第十三届日本奇幻小说奖优秀奖、成为空前成功的高人气系列作之后,市面上才渐渐出现。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畅销作可书。 后来呢? 近几年,在日本各出版社举办的新人文学奖中,一直都有新锐作家以正统的妖怪小说获奖,像是在第十五届日本恐怖小说大奖中获颁短篇奖的田边青蛙作品《活屏风》(二○○八年),在第四届达文西文学奖中获颁大奖的朱野归子作品《木天蓼洁子的猫魂》(二○一○年),以及第八届「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的遗珠黑马,日前付梓的高桥由太作品《鬼魂本所深川事件帖御先来到江户》(二○一○年)等等。这些作品都深受好评,对喜爱妖怪又爱看小说的人而言,最痛快的莫过于看到这种景况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中。 这些作品都认为,在妖怪中也有好妖怪与坏妖怪之分,好妖怪和人类主角结成搭档(在娱乐的世界里,「搭档作品」是颇受欢迎的类别之一),或与坏妖怪对抗,或活跃于解开谜团,设定相当明快。 不过,这些妖怪骨子里都是逍遥自在的性格,并不像过去的传奇动作小说,又是肉身相搏,又是硬拼厮杀、血流如注。无论敌人或同伴,都带有一种令人难以憎恨的特殊风格。这种特别之处,是妖怪讨人喜欢的优点。 进入二十一世纪,这类作品呈现蓬勃发展,堪称妖怪小说的复兴时期。在这个背景下,又有一位令人注目的新作家登场。 二○○八年,《一鬼夜行》在第六届jive小说大赏中获颁大奖,小松艾梅儿小姐在做好万全准备后,将本书付梓、正式出道。 顺带一提,在那之前,该大奖的得奖作品,最多只发到优秀奖。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与《一鬼夜行》,是受到何等高度的期待了。 读了本书我才了解到,序章就已经以气势十足的描写,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让人舍不得放手。这样的安排,用在新锐作家的出道作中,相当适切。 在一个毛骨悚然的洞穴里,大小两个影子大眼瞪小眼,讨论着「饲主的头」这种令人备感威胁的话题,可谓是个妖气冲天的序章。 但第一章的场景,却又突然转到主角小春从高高的天空中,突然跌到明治维新后不久的东京街上。那个时候,东京随处仍看得到江户时期的景物。这样的开场,既出乎意料又逗趣,也给人一种全力往前奔驰的感觉。 小春掉落的地点,是本书的另一个主角——长相比妖怪还吓人,心肠却很好的青年(外表是中年模样)喜藏所经营的古道具店院子里。 小春的外表讨人喜欢,还是个迷路找不到方法回去的少年,却肆无忌惮,公然自称是「大妖怪」。他那种旁若无人的言行,让人难以讨厌他的纯朴感,以及有点超出正常程度的正义感。 相对的,喜藏的言行固然孤僻而不喜与人交际,背后却似乎隐藏着什么原因……。 故事以一高一矮的两人,突然结成双人搭档的小春与喜藏为中心,逐步把各个颇具个性的次要角色拉进来,发展出一个异样但充满生气、谜样但充满活力的故事。次要角色包括:以河童、天狗、猫又为首的妖怪阵营,以及牛肉锅店(象征文明开化的场所)的火锅西施、丧夫的邻居、以前似乎是喜藏好友的贫困画家等人所构成的人类阵营。 顺带一提,故事舞台的明治初期,也是这样一个时代:人们不假思索就大声嚷嚷要追上西欧列强诸国的物质文明,因此,以会变身的妖怪为象征的过往日本民俗与精神,都遭受到无情的蹂躧—人们轻蔑传统,打算通通舍弃。 当时人们擅自认定,妖怪是迷信的产物,鬼怪是一种精神病的症状,最后甚至还出现井上圆了之类令人困扰的启蒙家老师。井上收集与幽灵、妖怪相关的庞大资料,片面指称那些都是「心理作用」、「眼花」、「科学知识不足」所导致的,想要就此把那些东西终结。 结果,妖怪死光了吗? 正好相反。 就像钟摆一开始摆荡,就会左右大幅摆动一样,进入明治三十年代后,不断有年轻文人、学者或艺术家毅然而然挺身而出,对于痛斥妖怪的风潮表达抗议,揭开了还妖怪一个地位的序幕。 在最前线活跃的是作家柳田国男以及文豪泉镜花。柳田国男着有在一○一○年即将满百年的名着《远野物语》,泉镜花则写了许多知名的怪谈小说与妖怪戏曲,像是《高野圣》、《天守物语》等等。 镜花在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于文艺刊物《新小说》三月号中,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吉原新话),这个情节怪异的故事,描述的是一群喜欢妖怪的文人墨客,聚集在一场怪谈会上,结果正牌的老妖妇也在现场。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人类而已。我们的国度极其广大,连你、你们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心中想像不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国度。 在你们空中飞翔的鸟儿,会在我们的脚下四处爬;水里的鱼会飞上天……还有戴着黑帽子的老鼠、穿着素袍(注1)的猴子、会记帐的狐狸,以及会生灶火的狗、会捣米的鼬鼠、会唱歌的蚯蚓、会跳舞的蛇……唔,这么有趣的世界,不是你们的世界所能比得上的。 总之,老妖妇炫耀似地告诉众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类难以想像的世界——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连想像都不可得的异界——那是个广大国度,各种奇形异状的妖兽们开心在里头玩乐。 或许您已经察觉到,我引用的这段描绘妖兽姿态的生动文字,参考的正是「百鬼夜行」的画卷中,参与祭典的妖怪模样。本书的书名,也同样源自于该画卷。 《一鬼夜行》一书中,描绘了既诡异又迷人的世界,以及唯有生存于其中的妖怪,才具备的狂放不羁的妖怪精神,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就这一点来说,《一鬼夜行》可说是将明治时代喜爱妖怪的文人们的气概,传承到了现代。 据我的了解,小松艾梅儿小姐对历史小说很感兴趣,特别到国学院大学攻读日本近代史。因此,作者会在书中描写的妖怪背后,隐约提及自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的变迁过 程中正反两面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 我由衷期盼,小松艾梅儿小姐身为一个为传统的妖怪小说开拓未来的出色人才,未来能够投注更多心力,也能够大显身手。 二○一○年六月 (文选编辑家、怪谈专门刊物《幽》总编辑) 注1:日本男用和服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