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少女从天而降》 1.「这星球的继承者」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阿船 归途上,我仰望色彩浓烈的天空,心想「今天也会下吧」时,太阳中正好多了点小小的黑影。逆光下,黑色的圆点浮在空中,仿佛那闪耀的星球上开了无数个小洞。 我停下控制轮椅的手,在路上仰望着它们。车辆也在稍后停下,城镇的声响随之沉寂。当行道树随春风摇摆,太阳中的黑点也飘动起来。 飘下来的是——绒毛。 蒲公英般的白色毛球无止境地从天而降,仿佛来自傍晚天空中红与黄的交界,洒满整座城市。所有汽车在这段时间禁止行驶,只能干瞪着眼,等这些随着和煦而寒冷的光波中落下的绒毛慢慢飘完。 掩盖整片天空的绒毛大批落在地面和屋顶上,我所在的人行道也不例外。整齐种植的行道树上像积了层厚厚的雪,地面也逐渐染成白茫茫一片。 绒毛飘落时,当然是不出一点声响。周围景色有如快转影片般,无声无息地换成另一副模样。那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淹没了整个城镇,感觉非常糟糕。 这画面我已不知看了多少次,说不定天天都上演,但怎么也看不惯。 绒毛之雨的另一边,昏黄的空中已浮起一轮朦胧的月亮。 若现在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想必就像那个月亮一样白吧。 「瑞奇,走喽。」 我叫了叫同样停下来仰望绒毛的狗,准备回家。名字是前任饲主取的,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名字,一叫就跟着走了。绒毛被轮椅的轮子和瑞奇的小脚踏碎时,和飘落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转瞬间就碎成粉末。 轮子卷起的绒毛碎屑,羽毛似的在我身边舞动。 在我一面注意不让瑞奇追着绒毛跑远,一面滚着轮子经过路途中点时,蓦然发现绒毛已不再飘落。我望望天空,只见悬浮在太阳边的绯红长云,如眼睑般遮起了半面光。 与那后头的黄昏之瞳相望了一会儿后,我的眼睛也同意太阳的看法。 在色彩如此浓烈的天空下飘落的绒毛,很容易「开花」。 但愿,这次什么也不会复活。 我能称作父母的人都死了,姊姊也走了。和瑞奇作伴的日子,如今已是第二年。现在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目前没什么大碍。瑞奇今年就要三岁了,或许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 回到家,替瑞奇准备晚饭后,我下轮椅坐到地上,恍惚地看瑞奇狼吞虎咽的模样,耳里听着电视的新闻报导。绒毛才刚下完,没那么快上新闻。我就这么开着电视,静静等瑞奇吃完。 我家原本是为了多代同住而建造,因此房间多、格局宽敞。只靠我和瑞奇填不了那么多空白,简直像只住在莲藕的洞里的蚂蚁。 无论走出家门还是望出窗口,首先见到的都是桥墩。我家和隔壁家都在桥边,填空缺似的坐落在离挡水墙稍微向内凹的地方,因此左右几乎没有空隙。后边是墙,位在正面的玄关和窗口几乎只看得见桥。 从二楼阳台能看见桥对面的旅馆。不过现在的我以轮椅代步,上二楼纯粹只是自找麻烦。说到麻烦,邻居小姐曾经抱怨,每当半夜汽车通过桥时,会震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而对我来说,桥这个遮蔽物能替我挡下黄昏,倒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屋子的念头。 缺点就属窗景非常单调吧。也许是因为如此,瑞奇也鲜少注意窗外,无聊时多半是在家中闲晃。它走路的模样,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瑞奇基本上是全身茶色,只有尾巴偏红,听说那就是所谓的绯红。有时候,我还真以为它那毛蓬蓬的尾巴会摇出火星来。瑞奇迅速清完晚饭后来到我脚边,把我的脚当成大门似的先将前脚摆了上来再抬起头,像在看我的反应。我一点头,它就跳到我大腿上。大概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一次也没省过这个步骤。 太阳下山后,我总是这样和瑞奇玩。可惜我坐上轮椅才能自由移动,能玩的很有限。然而现在瑞奇像是刚吃饱想休息一下,窝在我大腿上动也不动。 我今晚没有安排任何活动,便就此抚摸瑞奇的背,漫度夜晚。 瑞奇的毛柔软滑顺,而且很暖。不时拍动的尾巴真的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它,总让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 仿佛眼底深处有个东西慢慢地发软、融化。温温的,并不令人抗拒。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已黑成一片,心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切换电视频道。换了几台才找到一台有报导今天傍晚的情况和新诞生的「轻飘飘」。现阶段经过证实且收容的轻飘飘共有七名,看完他们的大头照在电视荧幕上一一滑过后,我松了口气——没有认识的脸。 「七个啊……还是很多。」 我深深认为,黄昏天色浓度和轻飘飘的出现频率绝对相关。 从空中拍摄的黄昏景象,风情与地面截然不同。由地面看,云朵像一簇簇的浪涛,从空中看就变成一片草原。穿过金黄色的大海后,是金黄色的草原。自然美景如阳光角度般不停变化着,看也看不腻。无数略灰的绒毛,从覆盖这片草原的黑暗天空彼端缓缓飘落,融入大地。即使闯入了红光之中,也没有烧成灰烬或遭到渲染,任凭坠落将它带到我们所站的地表。 画面上这段影片,会拍到轻飘飘开花时的模样吗? 比云、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 「……」 报导结束后,我就关掉电视。再看下去也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电视都关了,醒着也没事好做,便开始准备睡觉。 首先得做的,是叫醒在腿上打盹的瑞奇。 「……呃,早安?」 打声招呼后,我摇摇身体。瑞奇略显夸张地大力甩甩头,跳了起来。那是它一贯的动作,而接下来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甘愿地抬眼看我,所以我也很不想吵醒它。可是自从我试过偷偷把它搬下腿却宣告失败后,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妥协,从此便老实叫醒它。我推推瑞奇的背赶它下去,它就带着一脸睡意离开我的腿,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它好像很喜欢那里。 接着我坐上轮椅,将晚餐用的碗盘拿到洗碗槽去。由于装潢时不是以无障碍空间为考量,洗碗要把手伸得很长,袖子也很容易弄湿。又忘记卷袖子了。我没多理,快快洗完餐具,关闭流理台的灯。 幸好当初盖得够宽,轮椅还过得了走廊。我一面左右查看,一面沿路关灯。家里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行动自如,黑暗并无影响。 每当我意识到这点,都会觉得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关完灯,一一确认明天该做些什么后,我便阖上眼。 到了明早,我会全都记得吗?如此孤独的游戏,我玩得有点开心。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 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 在傍晚飘落的绒毛「开花」之后,就会成为轻飘飘。因此真要说来,可说是植物人吧?不过意思和一般认知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轻飘飘没有动物型,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且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的分身,不会无中生有。 会完全依那人离世当时的穿着与年纪出现,是他们的特征,也是棘手的原因。他们就只有外表与本尊一模一样,没有同样的内在,没有本尊生前的任何记忆。 轻飘飘不是俗称,是正式称呼。来自十年前,最初降临的少年型轻飘飘自称「轻飘飘322」。322似乎是他们降临前从「某处」领得的编号,每个轻飘飘都会以自己的编号自称,这编号也必定会印在身上某处。不同的编号,能让轻飘飘们认识到每个他们都是单一的个体,意义和我们的名字相近吧。 轻飘飘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至今仍查不出一点端倪,轻飘飘本身也不具有足够知识,无法解释自身来历。社会大众大多认为,他们是来自「那个世界」。有不少人甚至相信在那个世界,灵魂受到了制度化的管理,轻飘飘就是依照遗体的资料而返回世上……这种恶劣玩笑般的恶梦。 我相信它们是模仿故人而生,因为毕竟是事实,但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堆满了死者的叹息。 不过世界很大,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群麻烦分子,将轻飘飘视为希望的象征来崇拜。偏偏权力大到能左右这世界的刚好都是这种人,麻烦也就因此而生。他们制造的最大问题叫作「保护条款」,规定轻飘飘诞生后,必须由其本尊生前亲近的人领养。 这就是这么一条强迫中奖的条款。假如没这样的人,就会随便强制塞给某个倒楣鬼。即使政府会支付轻飘飘所需生活费这点算谢天谢地,但最好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隔天一早,为了不吵醒好梦正酣的瑞奇,我静悄悄地出了门。我注视依然留着伤痕的桥墩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桥另一边有些缤纷的云朵。是朝霞呢。 尽管只能看见一小撮,但那已足以告诉我,晴天的气息正开始扩散。 朝霞的颜色比晚霞稍微偏红,像一把红色鲜艳的火,仿佛有什么即将开始或燃烧殆尽。两种感觉一样强烈,感觉很复杂。 总之重点是,倘若一早就能见到如此美丽的阳光,表示一整天都会放晴,傍晚会下绒毛。晴天虽然必定会下绒毛,但不见得每次都会开花。依我看,在黄昏浓烈的日子,轻飘飘诞生的机率特别高,不过我没有任何根据或经过统计就是了。见到那样的天色,总是使我忧郁。 我将视线拉回正面,眼前是缺口未经修补的桥墩。 刚好,我那再也没回来的姊姊就是在那里被撞烂。她被夹在车子和桥墩之间,头还滚到了我脚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年姊姊十一岁,我九岁。 很爱姊姊的我,忍不住捡起了她的头。 我还记得她的头有多重。无论闭上眼多久多少次,也无法忘怀。 我走到桥墩边,双手合十。桥头(我不是在说冷笑话)(注:原文「桥の端」,音为「hashi no hashi」)的柏油缝中长了一丛白色小花,我将它们视为姊姊的墓,当作姊姊有某部分沉睡在那里头。扫墓上香这种事,本来就是地点越近越方便,我自己高兴就好。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岁月。我现在是十九岁,姊姊是永远的十一岁。 假如某个身分不明的东西,披着姊姊十一岁的皮回来了—— 「……」 「早呀~小朋友。」 有人喊我。转头一看,那女人正从隔壁房子出来。她啪哒啪哒地踏着不规则的拖鞋声,开信箱的同时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所谓的「邻居」。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应她的要求,我称呼她小黑。 她和我一般高,一头长发在颈后盘得像朵花。从发束、皮肤到脚踝,都能感到流水般的光彩。只是她还没换掉睡衣,脚穿拖鞋。 一身橘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的喜好。 「里奇最近好吗?」 「是啊,嗯。」 我不打算纠正她弄错名字。我已经体认到她不会改了。 「什么最近好不好,你不是几乎天天都看到它吗?」 「是没错,不过有些事只有主人才会知道喔。」 小黑似乎大我几岁,常对我说些抽象的话。我不太会应付她,但仍将她的话当作有所用意。 除了喜欢轻飘飘以外,我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还是没有。」小黑看着打开的信箱喃喃自语。她昨天也做过同样的事。 「报纸又没来啊?」 「嗯……最近都没送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也太混了吧。替这一带送报纸的,应该是个轻飘飘没错。 突然出现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说不定真的跑掉喽。」 虽想问「白缴的报费怎么办」,不过也不是我收的,就把话题草草带过了。 因为,我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处理。「麻烦等我一下。」我叫住她后折回家里,从走廊探头看看客厅。看见瑞奇已经醒来,离开了桌子底下。「来。来。」瑞奇一听见我招手这么喊就甩甩头和尾巴,乖巧地跑来我身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常有此感慨,这都得归功于前任饲主。 我就这么带着瑞奇回到外头。小黑正一面拉下卷起的睡衣袖子,一面毫无戒心地高仰着头看天空。她站在路中间的样子,让我想起姊姊最后的身影。 姊姊也是这样仰望着天空时,被车撞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只有头能保持原状吧。 当我在这大晴天下往心里制造乌云时,小黑发现我回来了而低下头。等小黑完全面对这边,我推推瑞奇的背,要它到小黑那边。 瑞奇也很习惯了,乖乖过去。 「今天也麻烦你了。」 「嗯,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对不对呀,里奇?」 小黑笑咪咪地这么说,瑞奇却一副「我才不是那个名字」似的毫无反应。或许这是我自己该检讨的问题,不过我真的希望瑞奇能够更随和一点。 在我外出工作时,都是将瑞奇交给小黑照顾。瑞奇再聪明也只是只狗,无法样样都自己处理。我曾买过一部设定时间一到就会送出狗食的自动喂食器,可是它碰也不碰。它似乎绝对不会主动进食,非得等人回来才敢吃。那让我很过意不去,开始拜托小黑帮忙。没工作的小黑哪儿也不会乱跑,可以放心交给她。 「好,慢走喔。替我跟姊姊打声招呼。」 对小黑应个声后,我转过头去小声低语: 「那就像马上又见到你一样。」 我就此离开家门前,沿着墙绕到坡底,爬上缓坡往桥上前进。滚轮椅爬坡虽是件很累人的事,但走底下的路得绕很大一圈。即使不赶时间,我还是宁愿爬坡。因为与其节省力气,我更想节省时间。 一上桥,之前只借着云朵才欣赏到的朝阳立即裹住了我。业已熙来攘往的车辆,也同样遭到阳光侵蚀而失去原色,串成一整条在桥上奔驰的红线。看这车况,若现在太阳不是往东方天空爬升,我大概会时时注意有没有绒毛飘落吧。 其他还有些东西,全身也染满这样的光线。一个是我,一个是火箭。 上了桥,就能见到郊区毁坏的都市遗迹,以及更远处遗留在发射场的火箭。火箭因飞行计划报销而无缘升空,如今长满青苔,钢架铁皮一晃动就发出哀号般的声响,并微微倾斜。尽管如此,即使到了距其竣工近八十年的现代,它仍好端端地注视着天空。我每次过桥都会看看这艘火箭,和它一起怀想天际。 不只是这火箭,桥上的辽阔景色四面八方都是那么地鲜活,使我偶尔会停下来,怀疑那其实全是布景,像连环画剧那样说换就换。最后以一句「那又怎么样」告诉自己别想那种没意义的事,继续滚轮椅前进。这种事,不晓得重演了多少次。满布朝阳的桥仿佛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使我失去距离感,以为它会一直延伸下去。但那总归是错觉,最后,桥以下坡迎我进入终点。 过了桥到了镇上,在人行道前进时,到路边来替我开路的人,头发像棉花一样白。等红灯的人群中和大厦二楼看得见的人里头,都有这样的白发人。满头白发是轻飘飘的共通点之一,即使没兴趣,在街上遇到了,目光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除轻飘飘外,没有人会故意将头发染白。只要明白遭误认为轻飘飘可能发生的风险,谁会不避免呢? 即使轻飘飘如此地融入我们的社会,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仍大相歧异。有的像我一样排斥,有的强烈厌恶。有的崇拜,有的提倡双方和平共存。 有人认为,他们为发展停滞的现代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人也许想都没想过,这种看法有一天会成为垃圾论战的火种吧。轻飘飘的降临,的确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许多人也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又说一定得照顾他们不可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啦?如果他们有求生意志,应该会自行找到出路吧? 「……不过,要是他们自己组了一个王国也不好。」 从这方面来说,立法管理他们也是应该的事,如果能由市政府来管理就好了。 我在朝霞褪色时抵达了我上班的地方。这间店是直接挪用倒闭的影视出租店,连改装也没有,只在外头摆了个大大的芥末黄看板,上头写着「usa」。旁边有许多同样鲜黄的流星不停往那里落。当然,那和美国无关。 一进门,坐在正面柜台后的女子就向我挥挥手。 「嗨~小朋友,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她以和小黑一样的表情迎接我,招呼也如出一辙。 她们像归像,但据说出生时间不同,不是双胞胎。这一位叫作无垢(注:此名字是来自日文的数字69,小黑则是96)。分辨的方法嘛……所在地吧? 我只能笼统地将小黑归类成我的邻居,无垢则是工作上的上司。毕竟她们长相简直一个样,个性也没差多少,只有在服装喜好上似乎有那么点不同。无垢大多是统一红色系,例如鲜红、深红或赭红。 由于她们一红一橘,偶有撞色的时候,届时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小黑好吗?」 「很好啊,她要我代她打声招呼。」 小黑和无垢没住在一起。就我看来,她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大概有些苦衷吧。我没有那么复杂,所以和谁都不想深交。 我穿过留在店里的影片架之间,将店后头原本是放映室的房间当成自个儿的工作室,开始干活。这里很窄,身体一转,手肘就会撞到墙。白底黑点的壁纸容易让人分神。房里没有阳光照射,灯也不够亮,感觉很暗。 拔了插头的电视机一语不发,只有它一旁的台灯还有作用。我开了台灯,握起无垢替我准备的铅笔。虽也犹豫过该不该用毛笔,但我今天比较想用铅笔。 「……蝴蝶?蝴蝶好了。」 接着,我开始将闭眼后看见的紫红色蝴蝶,画在同样是她替我准备的整叠图画纸上。 离不开轮椅,工作的路幅自然也窄缩很多。在我刚从学校毕业而前途困顿时,是小黑介绍我来这间无垢的店,听说她以前也在这里待过。工作内容是一天需要画五十张图。 不必刻意避开画过的题材,再老套也无所谓,因此一天以五十张为基准。画完了,要下班回家也行。第一天上班时,无垢曾吓我说画完才准走,就算得通宵也一样,所幸至今从没碰过那种窘况。 很不可思议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很多想法不断冒出来。然而我空有想法,没有相应的技术,只能一再交出稚拙的图。但无垢笑着对我说:「这样就好了。」我就放宽心,照她的话去做。 从事这工作近一年来,我仍不晓得画这些图要做什么。都是画完了就交给无垢,不曾过问她要怎么使用。知道的,只有「那能赚取生活费」这个事实。 再加上附午餐和稍微早了点的晚餐,我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用铅笔画出翅膀轮廓后,我用彩色铅笔填满它,并添上花纹。紫红色的翅膀上,有些黑色的斑点。我最早画的蝴蝶翅膀还有直角,根本是长方形。现在能画出曲线,感觉已经进步很多了。只是比起街景和瑞奇,这仍是相当幼稚。 这种画不该留在世界上,好想撕了它,回到瑞奇身边去。 「……」 『我不太会画画,没关系吗?』『ok喔~』 『我想我不会越画越好喔。』『okok~』 『那你猜我这是画什么?』『咖哩!』『黄色的猫啦。』 接下这工作前,我也如此再三请她考虑清楚,但她还是录用了我。我就别多想成果如何,尽量努力画下去吧。 涂完翅膀后,我想不到还能加什么,便宣告这张完成。 图画纸中央只有只算不上大的蝴蝶,其余全是空白,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不过花脑筋填补画面均衡构图是画家的工作,而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将蝴蝶的画摆到一边,拿起下一张图画纸。 「再来……画什么好呢?」 这次闭上眼所看见的是姊姊。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好瘦好轻薄,似乎就连我也能把她撞得四分五裂。她的皮肤像铺坏了似的白得很不健康,每个动作都会让很多地方沿着骨骼凹凹凸凸……一副先天不良的样子。 我想,我最常画的就是姊姊吧。 「……」 刷刷刷,沙沙沙,嚓嚓—— 画了那么多,姊姊却依然不像姊姊,使我感到我脑袋和手的联繁真的很薄弱。 最让我不满的,是完全画不出她脑袋的重量。 当房间时钟指针转到傍晚时段时,我刚好画完第五十张图。 不知不觉中,拿铅笔的右手侧面都抹黑了。 「……今天画了好多……圆圆的东西喔。」 我回顾成果,喃喃道出感想。不知为何,我的图倾向一天比一天重。无垢提醒过我要尽量保持均衡,但我根本不晓得该画什么才均衡得回来。 收拾好器材后,我没多整理就抓起整叠图画纸离开房间。 到了店前,看见无垢坐在柜台,拄着脸望着窗外。 饱吸黄昏的暖色系眼瞳,却依稀透露着说不出的寂寥。 「小朋友,你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吗?」 「是啊,应该是满好的吧。」 我看也没看外头就直接回答。无垢转过来,收下我交出的成果。 「辛苦啦。我今天也很期待你的图喔。」 「不用期待啦。」我摇摇手说: 「我常忍不住想,这种图,真的可以收钱吗?」 「可以可以。」 无垢笑盈盈地带过我的问题。我看了她一会儿,选择接受她的答覆。 假如那样不好,问题迟早会找上我,到时候再设法解决就行了。就算那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后悔的也是未来的我,和现在无关。 我最后再打声招呼,带着些许解放感离开了无垢的店。 无垢眼中的颜色,染遍了整座城市。 进店门时,朝霞还没燃尽。做完工作,换晚霞烧了起来。 我的每一天,天空都是熊熊燃烧着,仿佛是活在永远的黄昏里。 啊啊,今天的晚霞也好红啊。红得渗入我的双眼,要将它们撑破似的。 今天也会下绒毛。我有预感,将有新的轻飘飘诞生。 我听说,绒毛只会降在特定地区,其中涵盖了海域。这么说来,会不会有些轻飘飘一出生就沉入海中,当场气绝而亡呢?这样的想像又导出另一个疑问——轻飘飘会死吗?不过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可能得先知道轻飘飘是否谈得上生死。 在路上见到轻飘飘,我会极力避开他们,也彻底地拒绝接收任何非必要的相关资讯。感觉上,对他们认识得越多,我就会离他们越近。 这个市有条名叫「柳路」的中央干线,景况已今非昔比。沿路店家很早就拉下了铁门,相当醒目。有如客源全被郊区的购物商场吸走,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空壳。 有些东西仿佛是企图填满那些空壳的灰,大举到来。 傍晚,是这城市染白的时间。 令人意识涣散的绒毛一点一点地落下,覆盖整座城市。 在我身旁等红灯的轻飘飘,撑起了黄色的伞。 灯号转绿时,我没急着过马路,先停着轮椅看看路况是否安全。我用手拨开搔弄脸颊的绒毛后,侧眼确认汽车都已稳稳停下,才通过斑马线。 然后就这么在浓雾般蒙蔽视野的绒毛中,一路来到了桥头。绒毛仍下个不停。今天的降绒时间……可以这样说吗……总之特别长,令人担心会不会堆得像积雪一样高。 透过坑坑洞洞的白云,能窥见另一头的少许红光。雪白的虚假生命,就要在赤红血海中诞生了。说不定,星海的遥远彼端发生了巨大异变才造成这种现象。有些团体甚至认定这是因为轻飘飘是外星侵略者,真是笑死我了。 外星人学日语做什么?世界共通语文是英语吧。 黄昏的归途上,我任汽车停止不动所造成的壅塞路面从眼角慢慢流过。那些规规矩矩地停下的车,总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假如十年前,绒毛还没开始下之前就有这种法规—— 「……想太多。」 除非发生了重大事故,否则谁会想要立这种法规啊。 回程时,桥上同样看得见火箭。若它往这片满布绒毛的天空发射了,能在那层厚厚的白色对面发现些什么呢?我是很想知道,但那艘年久失修的火箭永远不可能有升空的一天。比绒毛更空虚的它,又像远洋的鲸鱼般沉声低鸣。 在我随日落下坡的途中,绒毛终于停息。遭轮椅压碎的绒毛再次朝空中飞舞。然后在越过我头顶时失去力气,消失不见。 这一丝丝的绒毛,其实都是灵魂的碎片——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梦话。 我以车轮辗碎它们,表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下了坡,来到家门前时,路面仍铺着满满的绒毛。桥墩上未经修补的缺口也被绒毛填平了。 我带着类似感伤的情绪,注视那个等同姊姊墓碑的地方。 这时候—— 「……怎么……了?」 一簇绒毛飘落至我掌心。不是已经停了吗?想抬头查看天空时,我发现有更多绒毛接连飘来。原来是四周绒毛纷纷浮起,要在我掌心聚集似的移动。 什么状况?我急忙甩手,拨开绒毛。 只见掩埋柏油路的绒毛以我拨开的绒毛为中心,开始如漩涡旋转、集中。 接着,它们穿过我身旁和轮椅的空隙,往桥墩底下不断聚集。 绒毛如漩涡般转成唱片似的圆盘状,中央还逐渐隆起。我没听说过这种现象,当然也没见过。只能抱着「难道是——」的想法,惊愕地睁大双眼。 隆起的白色团块,长出了一面背。那面背猛一反仰,两条手臂喷散绒毛暴伸而出。同时,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将绒毛堆削出头的形状。 突然间,那颗头长出黯淡无光的眼珠,在应是嘴的部位或额头上到处乱跑了一阵子,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定下来。口鼻也如此接连长齐后,双手往地面一撑,身体开始挤退一地绒毛向外拉伸。 不停散落的棉雪中,绒毛地毯逐渐堆出人体。它难受地紧咬白色的牙,双眼没有眼皮似的凸出。被震慑的我从头看到了最后,惶恐呈加速度般不停膨胀。不会吧?不会吧?我有很糟的预感。 它终于伸出脚尖,踏上这个世界。褪除绒毛面纱,展现完备人形。 「轻飘飘」诞生了。 这样……这就是——轻飘飘的诞生过程吗? 一道人影,就这么站立在停止的漩涡状绒毛中央。 那人甩动被倾注的红光映成烈火的头发,露出底下的脸。 「……姊——」 一对上眼,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滚轮椅开了门,几乎是跌进去地扑进家里。不顾痛苦强行扭身关门上锁后,我抓起一把散在地上的绒毛。 我没试着起身,肘拄着地倒在玄关,握着拳僵直了一会儿。 现实,一定还在门外。 可是我没有勇气开门,思考的杂音不住地折磨着我。 「那是……」 我不会看错, 那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的——姊姊。 那是场白色的恶梦。短短的手脚,十一岁的头和长相,身形细瘦纤白。是我姊姊。思绪在脑袋里一再空转,还几乎能听见那样的声音。 当我在玄关茫然自失时,大响的门铃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七手八脚地撑起身体爬回轮椅,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见到的是一张背着黄昏的熟悉脸孔。 「……小黑?」 「今天天气真的也很好耶。欢迎回家。」 不是姊姊,是一身色彩有如夕阳碎片的小黑和瑞奇。 「里奇突然很想回家的样子,我就想说你大概是回家了,还真的耶。」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我接下小黑抱过来的瑞奇,摸着它的背往小黑后头看,已不见轻飘飘的影子,只有当时旋转着的绒毛留在路上。 「那我走了,晚安。」 小黑做个相当简短的问候就回隔壁去了。 我关上门,细如红针的夕阳探进门缝。 接下来,我要在瑞奇的陪伴下结束这一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惊吓渐渐远离了我,消失无踪。 我的心情已平复到能以「我是真的看见姊姊了吗?」逃避现实的程度。 我由衷地期待,那只是恐惧使我看见的立体幻觉,是记忆故障的结果。 「一定是那样。」 但日没西山后,我照常收看的晚间新闻,仍残酷地在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照片中列出了姊姊。电视上的姊姊感觉好怪,好遥远。 仿佛电视薄得像纸,变成混入墙面的背景。 「……要那样骗自己,真的太牵强了吧。」 不是我眼花,也不是幻觉。 那真的是个轻飘飘。 「今天有三个啊……嗯……是喔……」 再看下去也没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盯着傍晚的新闻看了。 能做的事又少了一个,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更模糊一层。 当我关上了电视,手握遥控器发呆时,门铃响了。 「……」 瑞奇已在我腿上。 看来这次无路可逃了。我咬紧牙请走瑞奇,前往玄关。 不先看对方是谁,我就直接开门,面对站在门外的东西。 来访者有两个。一个是面目和善的黑影,一个是背着夜晚的白影。 黑影多半是负责处理收容事项的公所专员,白影则是面熟的轻飘飘。 我可以当作……迷路的姊姊回家了吗? 到头来,她还是来到了这个家。逃走关门,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专员向我确认这个地点是否有误,我是真的很想否认。 「……没错。」 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她正以姊姊的眼神看着我。 轻飘飘和我刚见到她时不同,穿了件白色连身裙,大概是专员给她的吧。 穿上衣服,感觉更像从前了。简直真的是姊姊。 之后我脑袋一片空白。回神时,我已进了客厅。 带来轻飘飘的男性专员和失措得开始麻痹的我不同,态度淡然地处理后续事项。并单方面地告诉我以后要去公所完成手续后,不多施舍一点慈悲就走,将恶梦留在我家。 轻飘飘玻璃珠般的眼睛,与我正面对视。 看不见恶意或敌意,但我想,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友好的感觉吧。 「……姊——不对。」 看得出神的我,差点就用起过去的称呼,急忙捂嘴。 对方明明没吭声也没动作,我却自乱阵脚,搞得灰头土脸。 「……」 她头发长至腰际,蓝眼睛里晕着一点墨。那对薄唇也许是受到光线和周围色调的影响,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暗绿。那感觉不到温暖的肌肤,与孩童特有的稚嫩脸部轮廓很不相称。这一切,都与我心中姊姊的印象相符,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左侧头发夹在耳后,以及头很重似的向前倾的姿势,都和姊姊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发色。我所知的姊姊是黑发,而眼前这位是完全相反的略灰的白,感觉像蒲公英般充满空隙。即使发根到发梢色调如一,我还是强烈地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协调,好像一碰就就会崩毁。只看着与姊姊不同的头发,给我的印象也淡了一些。 怎么能把轻飘飘看成姊姊?开什么玩笑。 哪怕一秒也好,得尽快多找点差异才行。 有什么是绝对不同的……对,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 轻飘飘眨了几下晶莹的纤细睫毛后说: 「轻飘飘773。」 她当名字报出的是难以视为名字的字串。她的个体编号是773啊。 刻印就在她脖子上。竟然在姊姊断裂的部位打上编号……就算是巧合,也让人很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号码似乎不会与其他轻飘飘重复。 773,nana nana san,也可隐作nanami,和姊姊的名字菜菜美一样。想必这也是巧合吧。真讨厌,要是多这么叫她,多这么联想一阵子,我也许真的会将她当成菜菜美。这种事……没错,我实在无法接受。 「连声音都一样啊……」 怎么能复制到这种地步?这声音要是听久了,我大概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而发疯。 所以,姑且先当她是陌生人吧。我放弃享受这与她对视的时间。 「我带你去房间。」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语气自然地显得冷淡。轻飘飘好像听得懂,跟了上来。瑞奇躲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我紧张地经过走廊,来到平时连看都不看的楼梯口。我虽然会打扫这里,但也许是谁也不会接近这里的缘故,空气中飘着灰尘。走在我背后的轻飘飘依然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一步一步地碎步移动……为什么要斜着走? 我指着阴暗的楼梯顶端说: 「二楼就给你随便用喽……」 轻飘飘在我说明的途中踏上阶梯,脚步轻巧得像在跳,带着响声上了二楼。姊姊和我以前都住在二楼,她离开以后,我不再靠双脚走路,就再也没见过二楼长什么样子了。轻飘飘追溯记忆似的上二楼的身影,简直像个亡灵。 若真是亡灵,不知道该有多好。至少那是真的姊姊。 「……复活都不可能了,还亡灵……」 我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她下来。她在做什么啊?我念头一起就出了家门,左右看看路况后来到路中央仰望二楼。发现轻飘飘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注视夜空。 深邃夜色中,那颗蒲公英头月亮似的晕着淡光。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她在看什么,那在她心里又作何景象呢?从一楼所见的姊姊的脸,与她被撞时毫无改变。 和我抱起的头,有着相同的表情。 「……」 路上的绒毛全都融化不见了。那怪异的现象没留下一点余韵,夜晚依然宁静、深沉。 我不禁漫想:绒毛是不是被这片黑夜吞噬了呢? 「接下来——」 我回到家里,往躺在客厅的瑞奇瞥一眼后,又说声「接下来」。 平常在这时候,我都是在准备晚饭。今晚可不能只准备瑞奇的份。 轻飘飘虽然不知是不是生物,但仍需要进食。做菜啊……我做得出对方愿意下咽的菜吗?几乎没替别人做过耶。 但就算我做不出来,又有谁会帮我的忙? 「……没办法,先做再说。」 材料就从专员的纯礼貌性伴手礼挑起吧。幸好菜刀保存得当,这么久没用也没有显眼的锈斑。清洗难得有出场机会的砧板后,我握起菜刀,面对映在刀身上的自己的脸,重新认识状况的改变。 替姊姊做菜——我从没想过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我从出生以来都是姊姊在照顾我,自然不曾想像过相反的状况。 「……她不是我姊姊。」 然而,即使明知她不是她,我也无法敷衍了事。 将切好的菜锵锵锵地炒过以后洒上调味料,锅里滋滋作响。这样可以吗?顺序对不对?脑里虽冷静地这么想,手仍自顾自地炒完了这盘菜——之类的东西,并将它装盘。 「……这盘菜跟我的画还真像。」 那当然不会是赞美。我一并端起了瑞奇的狗碗。 将狗碗摆在乖乖坐在客厅的瑞奇面前后……我来到楼梯底下,准备叫二楼的轻飘飘而将手围在嘴边时,我愣住了——该叫什么呢? 「……喂!」 没反应。 「喂——!」 没反应。盘中飘出的白烟不断蒸着我的脸,让人很烦躁。 「喂一 这次我叫了好长一声。如果她再不下来,我爬也要爬上去。才刚横了心,轻飘飘的脸就冒了出来。她只将头探出楼梯口往底下看。 「那个,吃晚饭了。」 我指着盘子,稍弯着腰这么说,她马上受香气引诱似的下了楼,脚步感觉比上楼时轻快了些……是因为饿了吗?她一样轻快地跑过我身边,自己在厨房找了个位子坐下。好巧不巧,姊姊以前也都是坐那里。 我将盘子放在乖乖就座的轻飘飘面前,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胡思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连我都为自己感到丢脸。 轻飘飘注视着盘子,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看,没有动作。 「……你不吃啊?」 那可是我的辛苦结晶耶。难道是不晓得怎么吃吗? 尽管收养她是强制性,我不甘愿也只能接受,可是教育并不在我的义务之内。 在我如此东想西想时,轻飘飘抬起了头。 她眉头似乎拉近了点,让我发现原来轻飘飘也有感情。真令人惊讶。 「轻飘飘773不认为眼前的固态物体是食物。」 「……少废话,给我吞下去。」 我确信,尽管外表一模一样—— 她仍不是我认识的姊姊。 早晨到来,我眼一睁就醒了。除指尖有些发抖以外,醒得还算清爽。 我坐上轮椅出房间,看见走廊窗外的景色……奇怪?我昨晚有拉上窗帘吧?我在窗前停下,思考原因,并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 因为现在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不只是我和瑞奇了。我一面想像莲藕的洞被填起来的画面,一面寻找她的身影。让她随便在家里走动,感觉怪怪的。 起床时的清爽转眼间染上阴霾。我郁闷地在家里绕了绕,然后进客厅,呆站在门口。有颗超大的毛球在空中飘荡。 可不是雪花球(注:ケセランパサラン,可追溯到江户时代的不明物体,如拳头大小。据说会带来好运,可饲养。一说是萝摩的种子冠毛)那种东西,比我的头还大。它一钩上墙就失去了自由,像个被树枝拦住的气球晃个不停。 「……这什么?」 毛球仿佛听见我的声音而转了过来。什么转过来,它有正面吗?当我如此错愕时,毛球已溅散绒毛塑出人形。轻飘飘773以她缺乏精气的双眼朝我看来……看来她可以任意在巨大毛球或人形间变换。 原来轻飘飘有这种能力啊。 变回来是无所谓,可是过程中喷出那么多绒毛又是什么道理? 而且那些绒毛和傍晚时飘下的不同,没有融化不见的迹象。 「……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轻飘飘773需要摄取养分。」 竟然喊肚子饿。明明是绒毛变成的,肠胃到底长在哪里啊? 太难懂了。怎么变回去,还有变回去在那边飘又是为什么?全都一头雾水。打扫那些绒毛时,我真的很想请她下次多注意自己变身的地点,瑞奇的教养还比她好多了。 说到瑞奇,它已经醒来,正在用尾巴拍抚我的脚讨早餐。「我马上弄。」我摸摸瑞奇的背回答,并发现轻飘飘的眼睛也盯着瑞奇。不晓得她眼中的狗是什么样子。 「它是我的狗,叫作瑞奇。」 我试着向轻飘飘介绍,她跟着蹲了下来。瑞奇像是发挥了平时的好奇心,伸长脖子将鼻子凑近轻飘飘。我担心轻飘飘会做出伤害瑞奇的举动,在一边观察他们的互动。突然间,她用力甩起头,甩得呼呼作响。甩着甩着,身上各处缓缓飘出绒毛,向上浮起。 她在做什么?我讶异地睁大眼。只见她有如用筷子挟苍蝇般灵巧地抓下一丝又一丝的绒毛,一转眼就做成一把小花束,拿给瑞奇。 那该不会是表示友好的象征吧?瑞奇才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然而我错了,瑞奇开心地摇起尾巴,把花束顶在鼻子上,像只拿积雪玩耍的柴犬。它怎么会这么亲近几乎不认识的人啊?我才怀疑得皱起眉头,就想起自己领养它时,它对我也没戒心。我并不是将自己看得特别重,可是一想到它把轻飘飘和我放在同一个地位,我就浑身无力。毕竟我们都相处好几年了。 趁他们玩得正开心,我到厨房准备早餐。今天要帮轻飘飘弄的和瑞奇一样,是现成的食品,这样她就没得抱怨了吧。不知道市面上有没有瑞奇吃的,那样迎合轻飘飘口味的食品,今天逛超级市场时顺便找一找吧。 ……话说回来,我做的菜真的那么不像话吗?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啊,而且尝味道的是她的舌头嘛。实在很难想像轻飘飘的味觉和常人有无分别。 准备好早餐后送进客厅,瑞奇就跑了过来。 轻飘飘朝桌上的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送上「进步了」三个表示赞许的字。那样谁会高兴啊?只会有讽刺的感觉。我无奈地转向一边不久,她开始吃了起来。 她会用筷子啊。我刻意找些她和姊姊的异处来分散注意力。 看着她,努力地从她身上赶走姊姊的影子。 结束这场烦闷的(可能只有我吧)早餐后,我开始准备出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工作还是得照常完成。不会因为昨天出了乱七八糟的事,今天就不用上班。 在家里绕了一圈,确定门窗都关好后,那家伙跟了过来。 转头一看,她似乎有话想说。那让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是姑且一问: 「什么事?」 「你有必要教轻飘飘773打招呼的话,征求同意。」 「打招呼?」 这是某种说法独特的请求吗……还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 「轻飘飘773知道遇见人时必须打招呼。要怎么打招呼?」 哪来这种怪知识啊?她是在哪里跟谁怎么学到的? 专门研究轻飘飘的人,要多久才能找出这个答案呢? 「早安……大概就好了吧。」 「早安。」 轻飘飘老实地现学现卖。那是无所谓,只是教姊姊这种社会礼节,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我姊姊。稍一放松,就很容易把她当成姊姊。 这外表真是有点卑鄙。 「现在嘛……」 我该去上班了,这家伙该怎么办? 和瑞奇一起交给小黑行吗……我盯着轻飘飘烦恼了一会儿,而她不知将我的视线解读成什么意思,又甩起头洒出绒毛,集成花束送给我。 「……谢谢。」 接下花束之余,我决定将她交给小黑照顾。否则把她留在家里,很可能弄得满地都是绒毛。我同时对轻飘飘和瑞奇说声「跟我来」,准备带他们出去。 玄关处,轻飘飘在鞋柜底下发现姊姊的鞋子,并当自己财产似的拿出来就穿,动作自然得让我错失了抗议的时机。看来是完全没有尺寸上的问题。 我感到来自轻飘飘的视线。视线虽不时偏往脚下或鞋柜底,基本上还是对着我。我没办法忽视太久,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你……那个,有事吗?」 「轻飘飘773认为这里没有瑞奇的鞋子。」 ……她在找那个啊?当事狗瑞奇乖巧地坐在门前,等着我开门。 「瑞奇不需要穿鞋子。」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瑞奇为什么不需要穿鞋子。」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 「狗不喜欢穿鞋子啦。」 我没问过瑞奇的意见,不晓得它事实上喜不喜欢,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话说回来,真的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吗? 轻飘飘蹲下抓起瑞奇的后脚,让姿势变成向前趴的瑞奇不太高兴地呜呜叫。那吓得轻飘飘猛一后仰,一些绒毛也跟着那动作飘上空中。 绒毛一扑上瑞奇的鼻子,瑞奇立刻就把轻飘飘刚对它做的事抛诸脑后,兴奋地追起飘来飘去的绒毛,轻飘飘则是默默地注视瑞奇的一举一动。 在门口做这种事情,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 真不晓得他们喜不喜欢彼此,起码处得还可以吧。 玩够以后,我们总算出了家门。这次没得欣赏朝霞了,代为迎接我们的是小黑和有点掉漆的信箱。在小黑回头前,我已决定好怎么回答。 「今天天气还不错耶。」 「就是啊。」 今天阴云密布,不像会飘绒毛,对我而言的确堪称好天气。 不对,既然「姊姊」都飘到家里来了,我大概也失去厌恶黄昏的理由了吧。既然要来,就干脆带爸妈一起来嘛。虽半开玩笑地这么想,但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轻飘飘会重现的人有一定法则,而那并不包括他们。 「她是谁啊?」 查看信箱以后,小黑好奇地打量轻飘飘。那视线让轻飘飘又甩起头来,我便抢先一步将手上的绒毛花束送给小黑。小黑纳闷地歪了头,可是我也回答不了她。既然轻飘飘已经停下来了,随她怎么想。 「今天除了瑞奇以外,我还想请你照顾一下她。」 说着,我将手扶上轻飘飘的肩。瘦巴巴的她,摸起来像骨头都露在外面一样,有骨头这点也挺令我惊讶就是了。绒毛构成的骨头?会不会我手指一碰就垮啦? 「咦~这不是轻飘飘吗?你妹妹?」 「呃,不是……」 看起来像妹妹啊……的确是。若回答「我姊的仿制品」,她大概听不懂吧。 「轻飘飘773,早安。」轻飘飘一并完成了自我介绍与问候,并以眼神对我问「这样可以吗?」踌躇之中,我还是轻轻点了头。 以前都是姊姊带头,我问好之后,会那样看姊姊。 我轻推轻飘飘的背,要她到小黑那里去。「我是小黑。」指着下巴微笑的小黑和抬头看她的轻飘飘活像对姊妹,真想求她干脆就这么收留这个轻飘飘算了。我对坐在一旁的瑞奇说声「我走喽」就出发上班。 小黑应该能照顾得很好吧。我抱着毫无根据的乐观,将包袱丢给了她。 想到入夜之前不会再见到她,心情就稍微轻松了点。 椅轮也转得特别轻快。 「加油喔,哥哥。」 我紧张了一下,回头看看。小黑笑咪咪地挥着手,还抓起轻飘飘的手一起挥,连瑞奇也模仿她们般摇起尾巴。 尽管她应该没有恶意,但我仍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干劲都没了。 些许绒毛,从轻飘飘挥动的手优雅地飞舞起来。 我加速上了桥,但目的不是赶快工作,而是逃跑。 只能到上班的地方避难,感觉真是糟透了。 可是我逃也逃不了。 一通特地打来店里的电话使我逃无可逃,只好到公所面对现实。专员昨天的确曾告诉我要来公所登记,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着把事情办妥。 感觉像撞到了写着「别想逃喔」的社会围墙。 「……」 「早安。」 呃,不需要每次见面都打招呼啦。不过我没力气开口订正。 叫我来申办轻飘飘的保护手续,所以我就来了,到这边是没问题。 不过我是第一次来公所办事,不懂有哪些程序。夹在浅褐色地毯和天花板之间的这个空间,气氛不太像公家机关,比较像旅游公司。大理石色调的柜台后有好几个职员,看得我眼花撩乱,不晓得该找谁问起。 我带来的轻飘飘窥视起我的脸。早上才以为能暂时摆脱她,结果不必等到傍晚就又重逢了。她戴了绒毛冠般的头发摇了摇,我即使没碰,也因为她一脸「来这里做什么」的样子觉得全身痒痒的。 再用点小人之心猜想,那就像是没有食物吃而嫌无聊的表情。 「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的啊。」 「先生,你是带那个轻飘飘来做保护申请的吗?」 有人对我说话。一名职员模样的黑框眼镜男,交互指着我和轻飘飘说。 「啊,是啊。」 「我有收到通知,来我这边办理。」 职员对我招招手。往那边仔细一看,天花板吊着一块牌子,写着「轻飘飘课」,念起来不太顺口。先不论我的个人感想,能在公所专门设个课来处理,可见轻飘飘的根的确相当深入这个社会。担心他们迟早会抢走这个星球,会是多余的吗? 一往前滚轮椅,我以外的人影也动了……不要跟着我来啦,伤脑筋耶。 「我应该不需要……呃,另外帮她……准备什么文件吧?」 职员点了头。这样她就不必跟来了吧,这可不是怕她怎么样喔。 我转向轻飘飘。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她的眼睛如天空般闪耀。 「你坐在那里就可以了……等一下喔。」 我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年纪比我小的我姊的仿制品。 年纪小,就该温柔一点。是姊姊嘛,就得放尊重些。若只是仿制品,免不了轻蔑。全部掺在一起后,变得哪边也算不上。 轻飘飘听话地在等待区的椅子坐下,伸长了腿。裙摆盖起的膝盖因此外露,引起我的注意,忍不住凝视起来。各种思绪如漩涡交杂,逼得我别开视线,叹口气又吞回去。 那是小孩子的膝盖。看起来十分脆弱,若非受到庇护,感觉一天走不了几步。 但同时,我也抹不去自己心中感到的美。 ……为这种感觉感到厌恶,又是因为什么道理呢? 我稍微接近她一点,叮咛道: 「不准变成毛球喔。」 「轻飘飘773可以理解。」 虽担心她到底理解多少,可是对方叫我了,我只好先过去。 职员从三张文件中抽出一张,念念有词地低声读了一遍。文件张数与昨天开花的轻飘飘数量一致。他正在看的,大概是事先调查好的我的个资吧。途中,职员瞥向我问: 「哦……你是荣誉二等市民啊?」 他注意到了我不太想提的地方,视线也同样地令人不悦。 「我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你就把这个框框里的东西填一填,然后签名。」 职员笑着蒙混过去后递出文件,我跟着拿枝笔。但在准备要填时停下手,转个笔抬起头问: 「请问——」 「嗯?什么事?」 「我真的非得收养轻飘飘不可吗?」 我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但还是忍不住问了。职员在我问的同时稍稍转过头来,看看轻飘飘和我。和他对上眼,使我很不自在。我暂停填写收养轻飘飘的单子,是为了问清楚这件事。所以,我其实也有点罪恶感吗? 职员将其余文件放回桌面,抱胸微笑说: 「如果你有反抗整个社会的决心,我尊重你。不过既然你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单纯做个妥协,表示你的度量,不是比较划算吗?」 接着以熟练的语气毫无窒碍地劝说,并在我反驳前继续下去: 「我问你,那一位是你的家人之类的吧?」 「……她才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以前有个姊姊。」 「你能接受长得和你姊姊一样的人,和一个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吗?」 真是难听的说法,虽然依言想像的我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若问能不能接受,的确很难说,有思考的空间……糟糕,完全着了对方的道。 「你和姊姊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或是没说完的话吗?」 「……」 姊姊最后一句话是「那是什么?」是对从天而降的绒毛发出的疑问。 若是现在,我应该能马上回答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遗憾。 「当她是姊姊说出来,心里总比对陌生人说要好一点吧?」 职员的高见似乎是到此为止。确定没有下文后,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过去这样说服过多少人了?」 「数也数不完啦。」 职员夸张地笑了几声,我握回笔低下头。看样子,我还是别拒绝收养的好。 「事实上,像你这样反抗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还满老实的。」 「……这样啊?」 我也是很老实地抗拒啊。 一旦接受了,笔尖也动得顺畅起来,画图似的填妥姓名、地址、年龄等栏位。填好了交出去以后,职员的笑容仍和之前一样。 他就这么带着职业式的笑容检查我所填的内容。应该没漏吧?「啊,抱歉抱歉,还需要请那一位签名同意。麻烦一下。」才刚放下笔,他就这么说着把文件递回来。还需要她同意啊?我怀疑地眯起眼。 就不能让我一次办完吗? 那是还好,他之前就用「那一位」称呼轻飘飘比较让人在意,会是轻飘飘崇拜者吗?他在会把轻飘飘推给别人的那群人底下工作,大概真的是吧。 我带着文件转过身,发现轻飘飘的脸颊和耳朵都毛茸茸的,仿佛随时会「澎!」的一声全身裹满绒毛,伸长的脚也左右摇来摇去。 「那是在忍耐吗?」 她该不会是想变成毛球浮起来吧……不解。 轻飘飘似乎以为我办完了,离开座位向我走来。动作有些不顺畅,好像还不太习惯。越是看她,就会找到越多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至少,我能确定不是那个世界。 等她走到够近后,我将笔和文件交到她手中,并开始说明: 「人家叫你在这里签名。」 「签名?」 从那反刍式的语气,听得出她不懂词意。 「就是写你的名字,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在最后强调「同意才能签」。这里最为关键,可说是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轻飘飘却完全着眼在不同的地方。 「这是你的名字吗?」 轻飘飘指着文件的姓名栏问。 这时,我才发现我从未主动说出我的名字。 难道我是期待拥有姊姊外表的轻飘飘,能在我告诉她之前叫出我的名字吗……才不会呢。我随即否定自己的疑惑。 「对呀,你爱怎么叫我都可以。」 那是个怎么念都行的名字。我只是试探性的这么说,轻飘飘抬起了头。 然后她说: 「轻飘飘773要叫你一二三。」 一听,我瞪得眼角都白了。那和姊姊喊我的方式一模一样。 声音和口吻都是。 若闭上眼,听她以姊姊的声音、姊姊的口吻这么称呼我,仿佛姊姊真的在我面前。 有种东西,比想像中更强烈地在脑袋中回响。 「……先不说那个,你真的懂吗?你签了就要跟我一起住喔?你愿意吗?」 明白状况以后,她还会接受吗?我抱着淡淡的期待问道。 假如她自己拒绝,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才刚这么想,轻飘飘就毫不犹豫地写下她的编号「773」,完成签名。 原来睁开的眼睛能够睁这么久不眨啊。我盯着文件近十秒才发现这一点。 我收下文件交给职员后,整个申请手续就结束了。 「荣誉二等市民配上轻飘飘啊,还满特别的嘛。」 我无视那替代告别的话,转身就走。 从此以后,我必须接受和这拥有姊姊长相的少女一起生活。 我长久以来深怕到来的这一天,现在终于成真了。 原以为那天会是我的末日,事实上却是另一个起点。 恶梦可真是一如其名,没那么简单啊。 和轻飘飘并肩离开公所时,我稍微将目光投向未来。 「老板说,我今天不用回去上班了……」 「要回家吗?」 轻飘飘替我把话接了下去。听见姊姊的声音说「回家」等字眼,我便坦率地点头回:「对。」 犹豫之中,我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前……要帮……呃,姊……你,对,要帮你买生活用品。」 并做出现阶段以「你」称呼她最为合适的结论。 「要买衣服、杂物,床被铺也要新买一组才行。再来……」 还要买什么呢。我看向轻飘飘寻找灵感。只见在她睁大了的大眼睛上,聚集了一团有如白光并不停如漩涡旋转的物体,什么也没说。 在蓝眼睛上流动的物体,犹如围绕着地球的大气。 ……先不管那个。跟这种人相处,感觉真是困难重重啊。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呢?我可以凡事都替她决定吗?非替她决定不可吗? 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责任或义务。 尽管如此,我闭着眼也看得出来,掌管世间万物的洪流正将我冲向那样的角色。必须采取行动,努力向前。为了塑造新的环境,我们要继续迈进。 「一二三。」 她叫了我的名字,听得我脸都抽搐起来,但我仍极力若无其事地回答: 「……什么事?」 「早安。」 轻飘飘对我鞠躬。又打招呼?我不敢相信。就她说话的氛围来看,可能是将来要受我照顾而道谢吧。想不到她也懂这种礼貌。 「……这种时候说『请多指教』就行了。」 我教了她第二种招呼语。「请多指教……」轻飘飘喃喃地复诵后,两眼游移了片刻,开口问: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种时候,没有更好的说法了。」 「好难分喔。」 「那你就多用心学吧。」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需要买的东西,漏了就麻烦了。 将购物清单一个个反刍似的在嘴里念过后—— 「……啊,对了,还要那个。」 食谱之类的参考书,就算不愿意也得买。 超级市场里的食品保存在时节早了点的冷气里。我一辆轮椅就填满了非无障碍空间设计的货架间隔,来人都无法通过我身旁。不过现在人不多,很少发生那种必须相让之类的麻烦事,还算是幸运吧。赶紧买齐所需,早点离开才是上策。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记住超级市场的食品区块配置。」 轻飘飘在蔬果区东张西望地这么说。会是我看错了吗?她平常没什么活力的眼睛,水亮般地闪烁起来。 离开公所后,我头一个就是来超级市场。可是到了以后,才想起生鲜食品应该最后买,这样才能直接回家。看来我今天脑袋不太灵光。 从此之后,我就要和姊姊长相的轻飘飘一起过活了。 自己为此做的这些事,仿佛是用手拨抓幻象,很不真实。 「转头的时候,注意不要让绒毛飞出来喔。这里是卖吃的。」 不知道那是不是她能控制的事就是了。听我这么说,轻飘飘手拖着脸颊抗议: 「轻飘飘认为自己很干净。」 「那很好啊,但还是不行。」 我冷淡地驳回抗议。 轻飘飘再也没回话,换个方式似的稍微噘起嘴。她生气了吗?不,只是在闹别扭吧。说话格式就固定那几样,表情倒是挺丰富的。这样不对等的偏颇,带来强烈的人工产物感。假如「被制造」比「诞生」的说法更贴切,那么制造轻飘飘的又是谁呢?神吗? 「……」 不,神应该会把他们设计得更接近完美才对。 接近完美又是什么概念?我想,那与接近永恒没多少差别。 「一二三。」 来自正面的叫唤让我回过神来。轻飘飘一边窥视我的脸,一边拉着我的袖子。这模样就像是人类孩童向父母撒娇……让我眼前一黑。 「轻飘飘773提议离开蔬果区,征求同意。」 「为什么?」 只是看个几眼而已,什么都还没买耶,这样我不是白来了? 轻飘飘没回答,只有视线稍微飘移。 这态度莫非是—— 「……你是发现讨厌的菜了吗?」 轻飘飘没回答我的问题,踏着细碎的脚步离开。看来我是猜对了。说不定,她是意外地单纯,或者说易懂。 看着那样的她,我开始觉得自己烦恼得这么多,似乎有点多余。 然后我发现,我勾在手臂上的购物篮里,多了些小黄瓜。 轻飘飘放的吗?犹豫该不该放回去后,我决定不想那么多,将它留下。 「吃东西不可以偏食,各种营养都要均衡摄取。」 自己的音调平板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舒服。这是我从哪儿学到的知识呢?轻飘飘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一溜烟就逃离蔬果区货架,在转角拐弯不见。我能容忍她避开不想吃的菜,也不打算强迫她,只想告诉她不要乱跑。毕竟她很有可能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变成毛球在超级市场里乱飘,这可疏忽不得。 假如瑞奇也在这里,得监视的对象就变成两个,我再怎么样也照应不来。就算左右两眼能独立转动,也追不上他们的运动量吧。走道窄得我无法加速,只能焦急地穿过卖场并小心地转弯,接着发现轻飘飘手扶着膝盖蹲在玻璃柜前。眼里盯着的是肉。 「……这个也实在很好懂。」 绒毛需要摄取动物性蛋白质?开什么玩笑啊。「走了走了。」我看过那一整排肉的价格就抓住她的手催她离开那里。我心里竟然会闪过替她买肉的念头,真是太蠢了。轻飘飘一面被我拖着走,一面晃着手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特级』是什么意思。」 少学习那种事。 「轻飘飘的常识里,有包含买东西需要付钱吗?」 「轻飘飘773知道货币的意义。」 她有点得意地说。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既然你懂,就拜托你不要太注意那种标价嚣张的东西。」 而且我也不懂那是不是特别高级。 直到轻飘飘的手不再乱晃,我都是拉着她不放。 「……」 话说回来,我实在是不晓得该买什么才好耶。不懂轻飘飘喜好的我,手一次也没法伸出去过,就这么绕了一圈回到蔬果区。为了解决这个窘境,我决定让轻飘飘自己挑。 「找到喜欢的,都可以拿给我喔。」 轻飘飘的眼眼珠子突然四处转来转去,主要是指向远处肉品区的位置。 ……看来得先定好规矩。 「可是标价在四位数以上的,请仔细考虑过再拿过来。」 啊,这让她有点失望。眼底都凹出一条沟了,一看就懂。她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在超级市场里小跑步着到处绕。我则是在蔬果区边靠门口的位置,等着看轻飘飘挑了些什么。会交给她选,也是因为我想休息一下。 「……感觉就像监护人一样。」 为小孩般的类生物忙得团团转,让我尝到所谓的疲惫。 可是我并不是那孩子的监护人。 我认为,必须期望保护对方才是监护人,这种被法律强制绑在一起的关系并不算。 我的双亲应该是希望保护我吧,所以才会和我一起生活。 「……」 我发现自己有好多事想问他们,可惜来得太晚了。 当时的我,是个不常问问题的孩子。 休息了一会儿,轻飘飘抱着些东西回来了,不过还满少的。怎么不一次拿来啊?看清她走来的样子后,我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轻飘飘是个小孩。手脚细瘦、胸肩狭窄,当然拿不了多少。 尽管记忆中的姊姊仍占了极大部分,但想到那可能被未来我对轻飘飘的记忆覆盖……就有点害怕。 轻飘飘将抱来的东西放进购物篮里。黄瓜之后是玉米制的糖果,还有细细长长的千岁糖组合包。她是怎么挑的?看不出依据,也不像营养素之类很充足的搭配。算了,她高兴就好。 再说我也不知道轻飘飘需要什么营养。水吗?土吗? 之后,轻飘飘一样样地将购物篮填满。蕗荞、冰棒、小黄瓜泡菜,最后又是小黄瓜……搞不懂,真的搞不懂。轻飘飘的想法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填满购物篮之后,她就黏在我身边不走了。看样子是买完了吧。于是我问:「这样够了吗?」 轻飘飘头点到一半,右眼先往侧边转去,方向是店后头的肉品区。 看来她对「特级」还恋恋不舍。那种大块一点的,价格说不定比这整个购物篮还高啊。轻飘飘在这星球也才待两天不到,居然这么有眼光。 轻飘飘的创造主,还挺爱吃肉的嘛。 「……」 前往结帐台的途中,思考的杂音在脑中错纵流窜。 总归而言,我就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欢迎。 可是就长远来看,那只是自己一时的情绪。 再者,对方说不定也有其他想法。如果不在乎、置之不理,会比较聪明吗?是成熟的作法吗?冷静点,看清自己。 「我是没什么心情庆祝啦,可是……你在那边等我一下喔。」 我折回肉品区,指着特级肉对面无表情的女子说:「我要买这个。」 尽管我对它是否真的特别高级仍有疑虑。 不晓得轻飘飘看见我带这块肉回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轻轻拍了侧脑一下,惩罚差点想像那情境的自己。 清脆响声中,带了点某种东西在脑袋里滚动的声音……太大力了吗? 女子问我买几克,我跟着随便说个数字,并感到自己的判断开始有所偏差。我会不会就这么在轻飘飘的影响下持续变质呢?同时,心中冒出一丝丝恐惧。 「……」 夕暮来访、沉淀。新的旭日转了一轮,又冉冉升起。 2.「名字」 以前我叫她姊姊,她也威胁过我说,叫她「姊」就好。 最后直到分别,她在我心中还是「姊姊」。这讲的是称谓的事。 姊姊离开我眼前后,变成诅咒纠缠着我。每当傍晚天降轻飘飘,都会逼我想起姊姊。如今会让我想起姊姊的东西,从天空移到了我的身边。时段不只是傍晚,是一整天。 但无论如何相像,那仍不是我的姊姊。姊姊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晚安。」 「你好啊,小朋友。今天月色很美喔。」 现在称得上是姊姊的,就属这个邻居吧。虽然招呼有点不合。 「应该是吧。」我看也没看就附和了。我原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小黑的头刚好遮住视野,看不出这月夜作何景色。手上还提了个口径不小的锅子。 「我做了一点菜,想给飘飘吃。」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 小黑对她的称呼有点微妙的不同呢。由于没理由拒绝,我感激地收下了它。 「锅子不用还没关系。」小黑亲切地这么说之后就走了。我很快就关上门,到最后还是没机会一睹她口中的美丽月色,又不想再出去一趟,便到厨房去放锅子。 小黑她们都是用天气话题替代一般问候词。听说,她们原本是新闻节目的天气预报小姐。会想聊天气,就是因为工作的习惯还在吧。 我将锅子放上餐桌。轻飘飘还没下来,让我有点不耐烦,瑞奇都乖乖在这里等我了呢。将二楼规划给轻飘飘,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叫她得费不少力气,麻烦得甚至想请瑞奇代劳。 「……喂——吃晚饭了啦!」 如果不是和姊姊同个长相,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因为我根本不必照顾她。只因为长得一样就推给我照顾,有没有搞错啊?我心中还是有这样的反弹。 ……好吧,也不是只因为长得一样。轻飘飘从诞生的瞬间就记得自己的住所。只要沿住所追查,很快就能查出轻飘飘的本尊过去是在哪个人家生活。某些团体相信他们是由离去的人们转生而成,根据就是这样的记忆。 轻飘飘从二楼走廊探出头来,夹在耳后的发丝跟着倾斜的头瀑流而下。为什么每次都只探出头,怕有危险吗? 她来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天了耶……呃,才五天啊。 「吃饭。」 我招着手这么说,多费我一次功夫的轻飘飘才总算下楼。 身侧抱着一团色彩缤纷的物体。 轻飘飘带来的,是姊姊的衣服。 「……啊?」 如此下楼的她,使我从胸口彻底僵住。轻飘飘轻快地来到一楼后,将姊姊衣服展示给我看。那原本收在二楼姊姊的房间里,是她找出来的吧。「竟敢随便乱翻」的想法刚闪过脑海,我就想起自己第一天对她说过「二楼可以随便你用」。在她的观念中,那也包含在随便之内吧。 「轻飘飘773有保持清洁的必要。」 「啊……啊啊……是有啦。」 「因此轻飘飘773认为有洗澡的必要。」 「……洗澡?」 轻飘飘跟着应了几声点头。更让我惊讶的是,原来她没洗过澡啊。她想在家里怎么过,我都随她高兴,还以为她都会自己洗呢。是喔,她没洗过澡啊。 拿着姊姊的衣服说要洗澡,表示她想换穿那些衣服吗? ……尺寸应该没有问题吧,绝对没有。 「要先放水喔……你会放吗?」 可以想见,她是不会放水才会到今天都没洗过澡,所以我姑且一问。这次她摇了头,摇飞几丝绒毛。为什么点头没有,摇头就跑出来啦?一旦注意到这种事,感觉那以后都会神奇地吸引我的目光。 「……我帮你放。」 「轻飘飘773认为有学习操作方法的必要。」 背后的轻飘飘啪啪啪地走来,想跟来看的样子。 「好啊。」 真是个什么都想知道的轻飘飘呢。其他轻飘飘的求知欲也都那么旺盛吗? 那是为了什么?认识这个星球?寻找生存的方法? 抑或单纯因为他们是刚诞生、落地的种子,仍是「孩子」? 「……」 不说那个了。愿意洗澡这点和瑞奇倒是相反,它非常讨厌进浴室。最近有一次,我想趁它趴在我腿上时把它偷渡进浴室,结果半路被它发现而逃之夭夭。奇怪的是,它虽讨厌洗澡的过程,却似乎很喜欢洗完后干干净净的感觉,每次心情都很好。好像不要过程,只求结果似的。 话说回来,其实我没有直接帮它洗过,都是请小黑帮忙。 我来到与盥洗室相连的脱衣间,轮椅只能进到这里。这个家原本就不是以轮椅生活为前提设计,不是哪里都能去。我推推轻飘飘的背,示意她进浴室,并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状况下,加上手势替她说明操作方法。过程并不复杂,一次就能记住了吧。 讲解如何调节水温时,我突然纯好奇地问: 「你感觉得到热或冷吗?」 想不到,轻飘飘却将手贴上我的脸。 以手掌覆盖脸颊,指头轻轻揉了揉: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现在是冷的。」 「……这样啊。」 平时那种缺乏人情味的应对方式,加上了动作后……呃,说起来有点难为情。 总之就是,多了种温暖。这一定只是错觉吧。 热水开始注入浴缸。那是她自己操作的,应该是记住了我的说明吧。外观虽然幼小,脑袋里可不见得一样,最好别因为她看起来小就疏忽了。 「轻飘飘773认为必须利用注入热水的时间做些准备。」 「喔,是喔。你做啊。」 她要准备些什么啊?才这么想,轻飘飘就回到脱衣间,当场脱起衣服。我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她已将那身白色连身裙塞到我脸上。 太急了吧。我这么想着扯下衣服,结果见到轻飘飘全身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 ……好平坦的身材啊。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她连身裙底下什么也没穿。轻飘飘面无表情,直挺挺站着,丝毫没有遮掩身体的意思。她没有羞耻心这种概念吗? 或者是,还没学到而已? 热水的流注声,从关起的门后传来。 「……」 我—— 我默默地注视着那副裸体。 最引我注意的,是柔软的手肘和小小的膝盖等部位。 它们圆滑平缓,有如稚拙的象征,表面满是粼粼光辉。 「……好美啊。」 真心话不禁脱口而出。随后我猛然回神,像从眼睛扒下一层膜般恢复正常,但也收不回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已经听见了,并做出反应: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刚说的是——」 说到这里,轻飘飘稍微侧首,抬起眼盯着我的脸说: 「赞美的话?」 「……」 好难回答。回答轻飘飘很简单,回答我自己才难。 对轻飘飘的每一个赞许、每一个认同,仿佛都会破坏我自己对他们构筑的定义。 「我也不太清楚。」 我以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不知轻飘飘是做何解释,身体左右摇摆了一会儿。光是姊姊在我面前闲晃,都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她却一丝不挂地在我眼前重演。这是现实吗?该不会只是配合我的想法而制造出的影像吧?我想看这影像吗?我真的想吗?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不,我真的真的……想吗……想吗?真的想吗……想吗……不对,我—— 轻飘飘似乎听见瑞奇的叫声,小跑步到客厅去了老实说,那帮了我一把。我甚至有点感谢瑞奇。 我撑开手上的连身裙看看内侧,发现里面沾了许多绒毛。果然是这样。我用指尖将那些看了好几次的绒毛慢慢拔掉,再把裙子扔进洗衣篮里。剩下的绒毛呢,我不太愿意丢进垃圾桶,便用走廊的空花瓶装起来。这支花瓶迟早会塞满绒毛。 当我跟着轻飘飘来到客厅时,迎接的是一片白白的背和薄薄的屁股,使我愣在门口。 轻飘飘正蹲坐在地上看电视,瑞奇坐在她身边,无聊地摇着尾巴。那样子,让我觉得实在没必要那么早脱衣服。看着她毫无戒心的背影,我开始猜想,她的内心会不会也只是个孩子? 我保持距离转向电视,新闻正报导着明日气象。 看来明天是大晴天,到了傍晚肯定会飘绒毛。 「……」 频道变了。再变,再变,再变。轻飘飘以轻快的节奏按着遥控,不停换台,像是喜欢上了按钮的感觉……真怪。 我就这么注视轻飘飘的背,一语不发地等待洗澡水放满。 这十五分钟里,我们没有任何交谈。我没有话要对她说,让她转过来也挺尴尬,干脆就不出声了。以前我们之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沉默,而那种时候大多是姊姊先和我说话。直到这种时候,我才发现姊姊帮了我很多。 现在,我全都得自己设法处理。 无论是抵抗还是厌恶,都是我该自理的问题。 洗澡水应该已经够了。轻飘飘既然知道「洗澡」的存在,洗头这点小事应该用不着我教吧……真的没问题吗? 看她的知识那么异类,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你知道洗澡是什么样的事吗?」 我问毫不遮掩的轻飘飘。就现阶段来看,她已经够没常识的了。 对家人来说,在家里光屁股乱跑可能没什么……可是我们,不是家人吧? 「轻飘飘773认为那是需要泡进浴红,让身体暖和的事,征求同意。」 轻飘飘转过头来说。是没错,这样就对了。 「你知道怎么……洗身体吧?还有头之类的?」 问法有点怪。瑞奇一听到洗澡,就一脸抗拒地看过来。 今天不是你啦。 「轻飘飘773知道要洗头发。」 轻飘飘将头发抓成一束这么说,接着站起身,抓着头发跑过我身边。既然有「洗」的概念,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她的头发很可能一冲水就变成绒毛,全部散光光了。我忍不住想像轻飘飘秃头的样子。 「……啊啊,还有浴巾。跟清洗无关就忘了。」 又不是买回来摆的,都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啊,真是的。 于是我到了脱衣间替她拿浴巾。姊姊的衣服还留在客厅,可是我不太想碰,就搁着它们了。毛玻璃另一边,传来阵阵冲水声。已经隔了一道门,声音怎么还那么大?会不会开太强了? 「喔哇!」 冷不防有个白色物体贴上玻璃。隔着玻璃,能看见一双手和湿漉漉的发束。水滴溅散,使玻璃门的颜色有些模糊。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在那里。」 带着回音的声音传来。手和头慢慢滑下,活像恐怖片情节。 「我……我是在啊。我帮你拿擦身体用的浴巾来了。」 「轻飘飘773——」 「我走啦,你慢慢洗啊。」 我不等她说完就早早退避。心情变得有点不太安稳,是为什么呢? 返回客厅后,我对提防着洗澡的瑞奇说「不用怕」并将它抱到腿上,恍然看着电视画面等轻飘飘洗完。 等待。 ……等待。 ……………………等好久了耶。 「……有够久。」 快三十分钟了还不出来。她是真的听我的话慢慢洗,还是晕倒或摔昏啦?好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状况。我不是担心她,但我想放着情况危险的人不管也不应该。话说回来,她也不一定处在危险之中就是了。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地进退两难时,浴室传来开门声。 想必是没事,于是我镇定下来等她。呃,我原本就很镇定啦。 「我没有慌张喔。」 我对着空气这么说,只有瑞奇摇尾巴回答我。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走廊靠近。她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吗?平常都是很轻快,飘飘然的样子,现在怎么重得像带着水气啊。 原因立刻就出现在我眼前。 手脚都浸得红通通的轻飘飘,全身上下都还滴着水。 脱衣间和走廊都湿成一片了吧。浴巾只是被她盖在头上,完全没派上用场。 「……下次要把身体擦干才能出来喔。」 「轻飘飘773认为在脱衣间,身体无法冷却。」 那是因为泡太久了吧。 「好啦,快点擦干。」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帮忙,但却在若即若离的位置停下动作。从轻飘飘浏海滴下的水珠,打湿了我的大拇指根。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一二三的手是什么意思。」 轻飘飘盯着我的手这么说,两眉稍稍歪曲。 她是嫌我多事吗?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收回手。 轻飘飘没回话,用浴巾擦起头来。每个动作都使得绒毛跟着水滴溅散出来,随着蒸汽飘上空中。圆圆的,看起来像泡泡。 擦完头后,轻飘飘穿上姊姊的衣服,我心情复杂地看到最后。 见她围上颜色如月光的披肩,使我不禁想像,今天的月色也是否如此?衣服底下的红色内衬有如夕阳探出云缝。以天象形容这两件事,也许是受到小黑她们的影响吧。 轻飘飘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算了。姊姊的衣服在她身上,果然是没有任何尺寸上的问题。这也是当然的吧。我看她的脸这么说服自己,然而「能穿那些衣服的人再度出现」这个不应该的事实,使我脑袋又几乎错乱。 轻飘飘又更像了姊姊一点。假如连头发都染黑,我的「自我」肯定会一路崩溃下去。毕竟她不可能复活。 「轻飘飘773认识到,洗澡是一件不错的事。」 全身蒸汽袅袅的轻飘飘向我如此报告。原本白得诡异的肤色变得健康了点,湿濡的头发像一串串水滴般剔透。 「这样啊,恭喜啊。」 看来她满喜欢洗澡的。以后就算洗久了点,也不必担心了。 等她再习惯一点,就请她带瑞奇一起洗吧。帮这点忙应该不为过吧。 「然后轻飘飘773认为有摄取晚餐的必要。」 「好好好,来这边。」 我们一起到厨房小黑给我的锅子前,打开锅盖。 有洋葱、高丽菜……是为了增添色彩吗,连草莓都有。炖烂的草莓溶在锅里,将汤水染成果酱色调。搅了一下,还变得更浓了。 我将它盛进碗里,拿给轻飘飘,并假装没看见她猛然睁圆了眼,继续准备瑞奇的份。瑞奇仍是老样子,表情悠哉地吃着。这时候,轻飘飘自己从柜中拿出筷子,将小黑给我们的炖菜……类食物送进嘴里。她已经记得筷子放哪着里啦。兴起微妙感叹的我,看见轻飘飘也一脸微妙,眼珠子一上一下地跳动。 可见隔壁大姊姊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当时她看起来信心十足,想必只是错觉。说起来,这种落差的确挺像小黑。假如这锅值得称赞,还能对她其他方面多期待一点,可惜现实总是残酷。 轻飘飘正在吃的那一碗,味道似乎是酸酸甜甜的。她将飘在里头的莲藕夹起来嚼时,惊讶得张大了嘴,似乎是很喜欢那口感和声音。 喜欢可以嚼出声响的食物,是这个轻飘飘的怪癖。她喜欢把小黄瓜整根拿起来啃,声音比较响的干燥食物也都嚼得很开心。这也让我大致明白,她在超级市场买的那些是以什么为依据了……不过,她怎么知道那些吃起来会有声响啊? 言归正传。莲藕以外的菜似乎都不讨她芳心,嚼得很没劲儿。 「轻飘飘773无法适应这道菜。」 难吃全写在脸上。尽管语气依然平淡,表情却相当忙碌。 她难受得将脸颊向上堆得皱巴巴,像张活生生的苦瓜脸。 「她不是要炫耀手艺,纯粹是出自好意嘛,会这样也是正常啦。」 无论期望再高,事情也不可能尽如人意,这是理所当然。 「轻飘飘773不认为——」 「好啦好啦,换吃这个吧。」 我将单纯摆着一整根黄瓜的盘子放在轻飘飘面前。 这是我替她准备的。比起花时间烹调,她比较喜欢这样。 ……我也不是故意想讨她开心,怎样都好啦。 轻飘飘将只经过基本清洗,连盐都没洒的小黄瓜咬在嘴里「唔。唔。唔」地含着。 最后「啪」的好大一声,将小黄瓜咬成两半。 余韵未消,她已经一脸「这才像话」般陶醉地嚼了起来。 侧眼看着她的我,心里感到些微的安慰。 因为姊姊没那种癖好。 让我松了口气。 这天,朝霞也造访了这个星球。我在熟悉早晨的迎接下,向城里前进。 ……原本预定是这样,但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身边多了轻飘飘,象征不同于过去的早晨。她穿着洗干净的那件白色连身裙,还有……姊姊的鞋子,一起走在桥上,瑞奇也不甘寂寞似的跟来了。 我出门可不是去玩也不是上街购物,而是为了工作啊。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不该带……这个不晓得算不算是人的人和一只狗到工作的地方还在家里时,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轻飘飘773需要学习。』 『啊?』 轻飘飘拿千岁糖当早餐啃到一半,突然丢出这种要求。她接着将糖啪喀啪喀咬成小块并全部塞进嘴里,两颊圆鼓鼓地蠢动着。 『七抛抛西西酣——』 『……吃完再说。』 我才没办法跟七抛抛沟通。这么说之后,她两颊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些。不过糖并不是容易嚼碎的食物,让她保持了同样动作好几分钟。 终于将碎糊糊的糖一口一口吞下后,轻飘飘继续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这样啊……』 轻飘飘「就是这样」似的点点头,并痛快地掰断第二根糖。说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些糖的断面图案不是金太郎,是个没见过的大叔。制造工厂不知为何会选这种图案,大概是机器坏掉了吧。 『七抛抛西西酣——』 『……你好像完全没学习到耶。』 又空等了一段时间。她的待人之道也出了很大问题。瑞奇早就吃饱了。 『轻飘飘773现在的意识非常渴望学习新事物。』 『是喔。』 不晓得轻飘飘整个种族的求知欲是不是都这么旺盛,还是说,那是他们共通的目的?为了学习这星球而来访的外星人——或许不能等闲视之啊。 『那是轻飘飘来到这里的目的吗?』 『轻飘飘773和其他轻飘飘的意识并没有共通。』 那就像在说「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她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吗?我半信半疑。 毕竟她是绒毛所组成。我还想再问下去,可是轻飘飘抢先开口说: 『所以轻飘飘决定要更积极地获取资讯。』 『啊……』 轻飘飘解释完毕般,抓起一把千岁糖站了起来。 『啊,等一下。昨天小黑那锅菜还有剩——』 沙沙沙,轻飘飘快步移动。原以为她要拿去二楼啃,结果看她往玄关走。我不能放她出去乱跑,便赶紧追上去。 『你要去哪里?』 『轻飘飘773主要会先往未知的地点移动。』 等一下。要四处遛达是可以,不过她那是哪里陌生就往哪里钻,在这城里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意思吧?而且是在不经任何考量和极度缺乏知识的情况下。 『你大概会迷路喔。』 我含蓄地说。光着脚丫子踏进玄关的轻飘飘转头回答: 『轻飘飘773已经知道东南西北在哪里了。』 怎么一脸得意地说那种完全不该得意的话啊。 那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你真的没问题吗?』 迷路回不来就算了……不行,手续都办了,不能这么想。所以我再问一次,确定她是真懂还是假懂,结果她的脚突然停了下来。 眼睛还慢慢地左右飘移,接着小步倒退回到我身旁: 『轻飘飘773有点失去自信了。』 『原来你有自信啊……』 回来以后,轻飘飘的视线就黏着我不放,我再傻也看得出她在期待些什么。虽然她的语气总是平淡,表情能表达的却意外得多,而这点本身也挺让人意外。我记忆中的姊姊表情也颇为丰富,感觉有点复杂。 先不论我对她和姊姊感觉如何,看现在这情况,恐怕无法违背她的期待了。 因此—— 『……我就带你走一段吧,不会太远就是了。』 不得已,只好带她进城里一趟。 我们刚跨出门,瑞奇就追了上来。到这边还无所谓,费解的是它竟然一副求我们带它走的样子。到最后,由于轻飘飘把它抱起来不放,只好也带它进城了。 启程时,我先到桥墩下的小花圃合掌致意。不晓得其他人是不是都这么频繁地来他人墓前凭吊,总之这正好能时常提醒我,姊姊只存在于过去。 而在我身旁,学我双手合十的少女,则具有姊姊的模样。 假如姊姊的灵魂真的就在某处长眠,会作何感想呢? 凭吊很快就结束了。难得地,轻飘飘没问我那是做什么。 仿佛比谁都还要清楚这么做的意义。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是刺刺的。」 轻飘飘抓着瑞奇的尾巴说,瑞奇一脸困扰。不是毛毛的,而是刺刺的啊。这独特的感想,表示出我与轻飘飘的差异。 「……」 要是姊姊见到了瑞奇,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敢说,她一定不会觉得刺刺的。因为她是我的姊姊。 过桥途中,轻飘飘将瑞奇抱起来走,但走了一段就耗光力气似的蹲下来放下它。回到地面的瑞奇用它圆滚滚的眼睛仰望着轻飘飘,甩起重获自由的尾巴。这时,轻飘飘张开双手对它说: 「轻飘飘773提议,下次换瑞奇抱我,征求同意。」 「不可能啦。」 我代瑞奇拒绝了她。似乎想立刻跳到瑞奇背上的轻飘飘默默收回手,眼角还带着几分遗憾。 接着她伸直蹲弯的腿,再顺便似的拉长身子,望向桥的另一边,也因此发现了火箭。她的视线霎时被火箭吸引,入迷得忘了走路。 「那是逃脱计划的遗迹。」 我像个观光胜地的导游,替她说明。「遗迹?」轻飘飘侧眼过来问。 「大概在八十年前,有一群人计划逃出这个星球。当时有一些火箭飞走了,不过这艘却留到现在。」 犹如从掬起梦泉的掌中滴落的水珠。 与一场没有结局,迷茫失途,只能漫无目的地遥望远方的梦离散,无奈地留下。 「那艘火箭能飞到黄昏去吗?」 轻飘飘略过平时的用词,喃喃地问。 她想回到黄昏另一边去吗? 她那淡然平坦的侧脸,无法提供我任何线索。 「……不能吧。它应该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缓慢地摇头。 它和我们一样,光是守护自己的居所就无暇顾他。 下桥进城后,我探了探轻飘飘的表情,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只说带她进城,可是在没有明确目的地的情况下,是该带到哪里去呢?我想等轻飘飘自己提出要求,她却忙着踩瑞奇的脚步似的低着头走,看也不看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猜想到一半,发现我工作的地方到了。轻飘飘注意到我不再前进,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只能带路到这里为止。 「我在这里工作……瑞奇。」 我朝直直往前走的瑞奇喊一声,它马上乖乖折返回来,停在轻飘飘脚边。他们感情很好的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 「工作?」 轻飘飘这时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幼小……不,她的人本来就很幼小。应该说,那给我一种仿佛连我也缩成小孩的错觉。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那你……要怎么办?」 甚至令我开始怀疑,只要叫她姊姊,就能减少一两个苦恼。 但我不认为那样合理。 轻飘飘对我的心情浑然不觉,慢慢抬头,从铁门底望到大楼顶端,再看看瑞奇和驶远的汽车,最后视线回到我身上。 「轻飘飘773认为现在应该以学习『工作』为优先。」 「……这……样……啊。」 那似乎是「要跟我来」的意思。这样就只是单纯的职场见习嘛。 她不是想到处走走逛逛吗? 虽然放她出去乱跑,我可能会分心得工作不下去,跟来也好。不过这也开始让我担心,以后恐怕得天天像这样带她来上班。 「好天气跟小朋友,早安呀。」 进了店里,回顾着我过去画作的无垢抬头问候。她的眼睛很快就盯上我背后的人物,并改变形状,眯得像朵细长的云。 「哎呀,是飘飘耶。小朋友带来的,所以是你妹妹吗?」 无垢盯着入口边仰望影片架的轻飘飘问。她的判断依据大概是身高吧,反应和小黑一样。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决定怎么回答。 「不,她是我姊……之类的东西。」 无垢笑咪咪地接受我含糊的回答。 「对不起,我还是会好好工作。」 「这就是所谓的参观日吧。」 「应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无垢下巴朝后头的房间一抬,我便跟着轻推轻飘飘的肩,打断她观察影片架内容物,要带她进后头的工作室。可是我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应该把她交给无垢,我只能看到工作被她打乱的未来。 一进工作室,瑞奇就直接往桌底下钻,轻飘飘睁圆了眼到处闲晃,头还像鸡一样稍微向前挺。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注意,她却新奇地拍拍置物柜,轻快地敲敲影片架。看来不只是菜,能发出清脆响声的她都爱,啪啪砰砰砰啪啪砰砰砰地拍着。吵死人了。 「我在工作,你安静一点。」 我忍不住隐了一句,轻飘飘的手跟着停止演奏,但又开始在房间里打转。而且这次不只是停在一个位置,还到处绕来绕去。她就不能像瑞奇那样乖乖待着?虽然瑞奇也只是睡觉而已。 在桌底下缩成一团的瑞奇让我有点顾忌,坐的位置比平时后退了点。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 轻飘飘蹲下来朝桌子下瞧,然后抬头看看我说: 「喜欢待在桌子底下。」 「是啊,好像是这样。」 蹲着的轻飘飘露出大片膝盖。她故意那么做似的举动,自然又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对膝盖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抓起来手一扭就会扭断。 姊姊年纪有这么小吗?我印象中的她,应该很大了才对。 有种记忆遭到覆写的感觉……真不舒服。心里难过得都皱成一团了。 「……啊,你干嘛?」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桌子底下的意义。」 她这判断基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真想请她好好解释清楚。她扭啊扭地,硬是把头塞进原本就没什么空间的桌子底下,挤得瑞奇左右为难。接着,她还面无表情地模仿瑞奇缩成一团。 「……」 我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 轻飘飘也一语不发,像块石头。瑞奇睁着一只眼,脸上写着「赶快出去啦」似的对轻飘飘抗议。不久,轻飘飘不改脸色地稍微歪头。 「……找到意义了吗?」 感觉等再久也等不到她出来,我便主动这么问。 「轻飘飘773感到失去自由。」 「那就出来吧。」 她马上窸窸窣窣地退出桌底,拍拍膝盖说:「看来不是每件事都能理解。」并跑到房间角落去。等瑞奇阖眼后,我将轮椅往前移,总算是开始了今天的工作。今天我想画瑞奇,一面观察实物,一面在图画纸上添加线条。 「……」 尽管轻飘飘突然安分起来,不出一点噪音,我仍旧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在做些什么。轻飘飘直接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指尖。掌上不时有些形似尘屑的绒毛长出来后飘走,飘了又长。我们的视线也跟着绒毛的去向飘移。 即使外观毫无异状,但轻飘飘绝不是普通的「人」。 飘走的绒毛正明示着这点。 之后我就是无法专心,好几次都不禁停下描绘瑞奇的手,向后查看。 「咦?」 不知回头了第几次时,轻飘飘不见了,同时多了些东西纷纷落下,搔过鼻尖。抓起来一看是绒毛,我便向上望去,发现一颗巨大毛球在我头上飘。她是什么时候变身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毛球在我头上多转了一会儿就往房门飘去,接着撞上门,且一撞再撞……她希望我替她开门吗?我只好放下铅笔,滚轮椅离开桌边。门一开,毛球就直接飘了出去。 该关门吗?我犹豫地将手握上门把,但最后还是让门开着。 「感觉不太能放心耶……」 我嘟哝着回到桌前。今天大概会比平时多花不少时间。 画好轮廓与细节后,我用彩色铅笔涂满颜色,完成了我的「瑞奇」。「怎么样?」我将图拿到模特儿面前,只见它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呜咽……它该不会是吓到了吧?还急忙盖起耳朵撇开了脸。 看来它不喜欢。明明都有四条腿,毛色也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画得好,但遭到否定时还是会感到挫折……该说「有学习的必要」吗?不了,应该没必要吧。 总之是画完一张了,还剩四十九张。我回到空白的图画纸前,握起铅笔。 「再来……」接着闭上双眼,因为无垢曾建议过我说,要揭发自己的内心。但一定没什么好揭发的吧?全都是细微的记忆,模糊的价值观,纷乱无序的判断基准这类不实在的东西。每当有那样的自觉时,我甚至会有全身从手指溃散的感觉,仿佛遭到溶解,被拔掉了螺丝。我连自己为何是自己都不明白。 每个人都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去,谁也不曾替我解惑。 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大家都走了,才开始怀疑自己为何存在。 「……要消除这种疑念,就必须接触实在的事物。」 对现在的我而言,确切的事物有昨天和今天。而为了明天,我必须完成眼前的工作。于是,我决定画下昨天令我印象深刻的事物——那锅草莓汤。画颜色伤眼的图,我倒是很在行。 「我涂我涂。」 我连铅笔线都省了,直接从汤色开始涂起。喔,相当逼真啊。 第二张图也是画到一半时出了状况,轻飘飘回来了,且已恢复人形。原本想告诉她,希望她出去前也能保持人形,可是她右手上那眼熟的图画纸更令我在意。 「那是什么?」 尽管明知那是什么,我还是问了这么一个没用的问题。 「她把一二三的画送给我了。」 她将我第一天画的那张黄猫图举到我面前。想不到现在还会再见到它。 「……什么东西啊……」 「轻飘飘773认为这是一滩黄色的水。」 我才不是问那个,而且这感想比无垢还过分。 「随便你怎么想啦。」 我连订正都嫌懒。轻飘飘在房间中央坐下,深入地欣赏起同样摊在地板上的画。我是知道无垢保存着我的画,却没想到她会拿给别人看。无论如何,我就是很在意那弯曲的小小背影和纸张摩擦声,无法将意识面对桌面。 那是……什么图啊?连我这作者都忘了,只看见纸上有团褐色的物体。盯着那张图看的轻飘飘抬起头来,一副「有事吗」似的看着我。「没什么。」即使她没直接出声,我也如此否认。 接着逃开那视线般转回桌面,继续上色。谢谢轻飘飘,让我又能回到工作上。我在心里酸溜溜地道谢。明明要是当初她没跟来,应该能进展得更顺利点才对。我对自己说声「别在意别在意」,努力不让自己回头,也想了几个能将脖子固定不转的方法,但每个都很可能会弄断我的脖子,只好全部舍弃。 默默画了一阵子,纸张摩擦声中断了。 随后,轻飘飘在我画锅底时开口问: 「一二三为什么要画图?」 「这是我的工作啊。」 我盯着桌面回答。能感到轻飘飘的视线停在我背上。 「轻飘飘认为有必要学习,那为什么会是你的工作?」 「……我比你更想知道。你问这做什么?」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也能做这个工作。」 轻飘飘用双手将我的画展成扇状并这么说。这样啊,画得烂被瞧不起,真是活该呢。 她或许真的画得出更像样的图,不过—— 「你来做的话,大概……没有钱拿喔。」 这得要问问无垢才知道就是了。这么久以来都没看过其他人靠这行赚钱,大概是需要某些条件才能做吧,而我就是那样的人。 想得到的条件只有一个。不仅如此,那应该就是正确答案。 「一二三为什么画得出这些图?」 真是一个既奇怪又仿佛直探核心的问题。她这么问,究竟是有何用意呢? 我放下铅笔,看着色彩鲜艳的草莓锅表示否定: 「我不是画图。」 并没等轻飘飘反应就继续说: 「只是照着看过的或记忆里的东西描一遍而已。」 我自创的画作应该一张也没有,我也没有创造那种东西的雄心壮志。 感觉上,我心里有很多部分都在姊姊出车祸以后停止不动了。或者说,那些部分原本是姊姊的。互相扶持的我们,也共享了那些部分……再也不能那么做之后,心里变得好空洞……支离破碎的情绪不自禁地接连涌上,使我头昏脑胀。 脑袋像故障似的,心情迟迟无法安定下来。我一手扶着额头,等待不断向右倾斜的眼前景物静止不动。每当我如此出了点问题时,都能感到体内有某一部分无法顺利运转。仿佛那天飘下的满天绒毛,填满了我体内的空隙。 无言之中,我悄悄转过头去。 轻飘飘手上拿的,是我画的姊姊。 「那孩子不去上学啊?」 下班前,将本日成果交给无垢时,她这么问我。 轻飘飘在我背后探出头,窥视无垢的表情。 「……上学?有那种学校?」 「当然啦。飘飘好像大多都很爱念书喔。是吧?」 无垢自然地对轻飘飘露出一口洁牙微笑,轻飘飘也模仿她咧嘴而笑。这也是学习的部分吗?早上时,轻飘飘说她需要学习,「爱念书」的观点也不算错吧。 「保持求知欲可是很重要的呢,小朋友也别忘了这一点喔。」 无垢老气横秋地这么说。先不论态度,话的内容倒是激起了些许反思。 「我……」 我们还需要再多学习些什么吗? 如同洗衣机没必要学习怎么打扫地板,知识也有分需要和不需要的。 不必知道的事,有太多太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门外的夕阳,比平常下班时多沉了一些些。某人曾提出假说,认为那片晚霞是与其他星球相连的裂缝。曾几何时,这假说不再被人们提起,随着时间磨灭。那个人也很快就死了,没人知道人们不再谈论这假说是因为它正确,还是错得离谱。 若绒毛是来自其他星球,那一定是颗长得像大毛球的星球吧。然后一小部分剥落,飞到这颗星球来……为的是什么?绒毛开始飘落,像是要随疑问将我掩埋。轻飘飘摊开白皙的手掌,接下其中一朵。 「你知道为什么会飘这个吗?」 我试问同样是天上来的轻飘飘。她仰望着黄昏摇摇头说: 「轻飘飘773没有得到不必要的知识。」 「……那必要的知识又是什么?」 「那是大楼,那是天空。这是绒毛,那是汽车。」 轻飘飘接连说出所指物品的名称。 指到汽车时,她似乎有些迟疑……多半是我的错觉吧。 「那这些知识又是谁给你的?」 轻飘飘没有回答这疑问,只是侧眼看看我。 看来那也是属于不必要的知识,她好像不知道任何关键资讯,难怪对于轻飘飘的研究久久没有进展。不过,那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诞生在这个世上。 「……回去吧。」 我声音小得连飘降的绒毛都能掩盖。轻飘飘望着天空点点头,但又临时改变心意似的摇头。她是怎么啦? 「轻飘飘773提议先去买东西,征求同意。」 「买东西……你想买什么吗?」 「轻飘飘773认为要到店里才能决定。」 轻飘飘两手上下挥动,看来那是个差劲的问题。 「你想去哪里?」 「超级市场。」 其实我也猜到了。因为她逛超级市场时,比逛任何一间店都更有活力。考虑到瑞奇不能进超级市场,我决定看看轻飘飘的脸色再说。 她眼里满怀期待地等着我回答,食指还点在嘴唇上。 ……这让我怎么也说不出「马上回家」。这是为什么呢?真搞不懂。 真的是因为她和姊姊长得一样吗? 「这个嘛,既然都出来了,就去逛逛吧。」 我接受了轻飘飘的提议,决定顺道上超级市场一趟。 这结果让她兴奋不已地左右摇摆,散出丝丝绒毛。 她说不定很喜欢逛街——应该说喜欢逛超级市场……一般小孩也是这样吗? 于是我们一路带着将绒毛当雪花一样玩闹的瑞奇,往超级市场前进。汽车都停在路上,沿途安安静静,只有椅轮的旋转声和细小的脚步声在我们身边舞动。 「一二三。」 「……怎么样?」 我仍不太习惯,毕竟好几年没人用这名字叫我了。 就像椅轮间卡了块小石子,不怎么自在。 「轻飘飘773感觉到,有必要学习学校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啊?难怪刚才没什么反应。 看来她所谓的必要知识相当片面。那是用谁的基准认定的啊? 「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啊。」 「学习什么?」 「生活所需要的事。包含的很多很杂,我一时也解释不完。」 每个人生活所需的知识或技能,想必是各自不同。然而到了学校,就要在同样的教室里学习同样的知识。因此学校能提供的,其实只是最底限的必须基础,就连怎么生存、生活的层面都谈不上。 只要上学就能创造很多契机,就能在社会立足之类的,纯粹是梦话。别对上学念书抱太多期待——该对她这么说,打消她上学的念头吗?既然轻飘飘求知欲强,一旦知道教育机关的存在,恐怕会对上学深感兴趣,而上学自然免不了一连串的手续。 别说购买教科书和文具等全套必需品是笔开销,更令我抗拒的,是由我扮演监护人的角色,替她打稳基础。 我惶恐不安地侧眼探视轻飘飘的反应。 由这发展来看,原以为她会吵着要我马上带她去学校,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马路另一头更引她关切。她在看什么?我转头望去。 轻飘飘专用的咖啡店前,像是有场街头演说,聚集了一群人。有对男女并肩站在看似以纸箱加点装饰的简陋站台上。男性手拿大支麦克风,热情地发表己见。 先不说男性,女性一看就知道是轻飘飘。她笑容可掏地对周围群众挥动着双手,身穿似乎很重的暗色整齐服装。那会是配合发色染黑的绒毛吗?那头白发虽长至肩膀,但因为发量丰沛,远远看来像一整颗毛球。 驻足聆听演讲的也都是轻飘飘。毛球头聚成一团,每个都有点重似的左右摇晃。他们是刻意来参加集会,还是单纯为「学习」而观察他们呢? 由于我这边的轻飘飘停下来观望他们,我也跟着停下,隔着马路听他演讲。内容是关于提升轻飘飘的地位。他们现在的待遇还不够好吗? 「他说轻飘飘是灵魂构成的耶。」 我引用他的句子起个话题……但轻飘飘那张「是这样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嘴张得好开,一副震惊的样子。那说的是你自己耶。 「你也觉得是这样吗?」 「轻飘飘773不明白『灵魂』的概念,无法回答。」 轻飘飘以流利的回答,表示自己完全不懂。 顺道一提,我个人的见解是——他们是绒毛构成的。 「灵魂是什么?」 既然不懂何谓灵魂,刚才是在惊讶什么? 这是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撇开头,躲开那难受的视线说: 「不知道。去问台上那个男的吧,他说不定会告诉你。」 「我这就去问。」 轻飘飘随即离开我身旁。讶异的我先愣了一下,接着—— 「喂……喂喂喂!」 轻飘飘真的一股脑儿地穿过马路,往那里去了。我先看看左右才追上去,距离多拉了一大段,更何况还得顾虑瑞奇。来道路中间时,轻飘飘已经混进人群里。 她大剌剌地向前直走,一路往最前面挤。还担心她个子瘦小,会挤得很辛苦,结果她却反过来利用身材钻过各个缝隙,从第一排挤了出来。坐轮椅的我总不能撞开观众,只好远远地看着她。 台上的两道视线立刻聚在逼近到站台边,没保持一定距离的轻飘飘身上。 轻飘飘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平淡地提出问题: 「早安。灵魂是什么?」 「哦,你也是轻飘飘吧。」 男子先对她开口,身旁的轻飘飘也微笑着伸出手。 「我是雪风,你呢?」 轻飘飘只是往她伸出的手掌瞧了瞧,没握上去。 看来握手这项礼仪并不包含在必要知识里。 她只对名字的部分有反应,报上名字。 「轻飘飘773」。 「嗯~你还没有名字啊?」 名叫雪风的轻飘飘,露出略微歪斜的笑容。那是认为自己较为优越的人常有的表情。她是在哪里跟谁学的?谁教她的? 「轻飘飘773认为,轻飘飘773就是自己的名字。」 「那才不算是名字呢。」 遭到雪风否定的轻飘飘傻住不动,僵了片刻后,决定搁下自己的疑问似的,转向男子发问: 「灵魂是什么?轻飘飘773想要知道。」 「灵魂,是让人定义自己的固有意识。」 雪风身旁的男子,有如事先在舌头上登录了这句话,答得不假思索。 这答覆感觉有点粗糙。一阵「你凭什么这么说」的怀疑涌上心头。 轻飘飘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答案,更进一步问: 「轻飘飘773认为你话里有很多抽象的部分。」 「你是刚下来没多久吗?说话很僵硬耶。」 雪风向前倾身,对轻飘飘笑着说。看起来有点讥讽的味道,会是因为我对他们有所偏见吗?当服装跟着动作晃动时,腋下的刻印露了出来。她的编号是「31」。 「简单来说,就是让你认为你是你自己的感觉。」 男子的说明,使轻飘飘稍微歪头。 「你和我并不一样吧?究竟是什么造成我们之间的差异呢?是肉体吗?如果是,那么只要我和某个人不留一点缝隙地紧密相贴在一起,我就会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吗?不,当然不会有那种事。无论接触得多紧密,我都能维持自己的意识。这个构成自己的轮廓线,就是灵魂。」 我能感到轻飘飘头上插了个问号。 「之前雪风小姐也提到的名字,也是能够定义自己的要素之一。没有名字的东西,是不会有灵魂的。这是因为,我们难以认识没有名字的东西。只有拥有这种自觉的东西,才会有灵魂,这样你懂了吗?」 轻飘飘的头歪向另一边,散出几丝绒毛。见状,雪风笑了笑: 「……看来要解释很久喔。」 我也不能让她,直问下去,便拨开肩上的绒毛,决定采取行动。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以椅轮辗碎轻飘飘集团似的挤退他们,在拨开绒毛,穿透云层般的感觉中越过白墙,抵达最前排。 突然出现轻飘飘以外的人,让雪风先是睁大了眼,接着视线转到跟来的瑞奇身上才恢复微笑。 来到轻飘飘身边后,站台上的视线也落到我身上。但男子的态度与对待轻飘飘不同,没有任何表现善意的举动,只是眯起眼睛。若他是轻飘飘至上主义者,这也是当然的反应。这城里也有这类思想的人,而且不算少见。 他们认为,轻飘飘是来传达神的旨意,或是天使。 「你是这位轻飘飘的——」 「算是监护人。」 为了不让状况更加复杂,我只能这么自称。一旁的轻飘飘又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这次我装作没看见。绒毛在男子、雪风和我之间持续飘下,不断掩埋周围景物。绒毛对侧,男子平声静气地说: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成为轻飘飘。」 「……你真幽默。」 我瞪了回去。成为轻飘飘,就等于失去现在的自我。 谁希望发生那种事啊。 雪风似乎是想化解不太对劲的气氛,上前塞给我一张传单说:「想多了解一点的话,请到这边来喔。这个送给你~」再以义务性的笑容与应对,将所谓的精美小礼物送到我和轻飘飘手上。接着围观群众就像急着送客般,不约而同地推挤过来、填满空缺,将我们排出人群。动作相当熟练,让我好像发现了些什么。 我没兴趣看雪风塞给我的传单,摺成纸飞机就射走了。 轻飘飘看似还没问够,在人群后面左顾右盼(瑞奇也不知为何跟她一起跳来跳去)着找缝隙钻,不久又折了回来。 「轻飘飘773选择放弃。」 「聪明。」 我随口夸她一声,并确定左右没有来车就过了马路。到了另一边回头看他们时,那名叫雪风的轻飘飘正往这里看,与我对上眼。我微微点个头致意就转回正面,而轻飘飘似乎没跟着我转头,只盯着瑞奇的尾巴看。 她还满善变的嘛。有种外观上的文静和专注力对不上脚步的感觉。 之后,我们偏离平时回家的路,来到超级市场。宽广的停车场停满了车,车上堆了厚厚一层绒毛。在平静得有如缩着头,受到压抑的傍晚微风吹抚下,掀起一波波白浪。我在纷飞而来的绒毛将肩膀与头发染白的同时往店门前进,但见到那快乐地左右摇摆的尾巴,又转了回去。 「那么,你和瑞奇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对轻飘飘下达等待指令。我挡在她面前的手掌,让她「什么!」似的一脸错愕。不过那和「是这样吗!」几乎没差别就是了。 「轻飘飘773要求解释!解释!」 她慌张得说了两次。 「因为狗不能进去这种地方嘛,又不能把它单独丢在这里。」 解释原因后,轻飘飘愣住了。她常常这样呢,是因为正在思考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轻飘飘又静止不动了。希望她能早点接受。 呆立了一会儿,轻飘飘终于闭起嘴,眼睛也恢复光彩。重开机啦?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想到一个好点子。」 「好点子?」 「轻飘飘773去买东西,一二三在这里等就好,征求同意。」 「……咦~」 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逛超级市场。这孩子一个人……一个人?总之,我很怀疑她能顺利买好东西走出来。这时,轻飘飘更将手按在胸上推销自己。 「轻飘飘773已经掌握超级市场的区位配置了。」 「重点不是那里吧……」 我没学过怎么哄小孩,找不到可以说服她的话。 轻飘飘的态度……不像会轻易死心。真拿她没办法。 「那好吧,不要买得太偏喔,该怎么说呢……」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偏』是什么意思。」 「就是吃东西是为了里面的营养素……算了,回家再解释。」 「随便你买吧。」我这么说着将钱包拿到她面前。 「轻飘飘认为应该先听过一二三说明——」 「去买就对了,我不想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一接下钱包,轻飘飘就鼻子喷着气,斗志高昂,意气风发地冲进超级市场里。 「……」 看着轻了的手时,近似后悔的感觉才终于萌芽。 虽然下的不是雨,我还是带瑞奇到屋檐下躲避。转过头,正好看见轻飘飘在玻璃另一边推着购物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让人有点担心。 「她没问题吗?」 我试着向瑞奇讨答案,它却「不知道啦」似的装作没听见。 它的饭早就在家里摆得好好的,所以才这么悠哉吧。 我不时往店里查看,寻找轻飘飘的身影等她买完。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得进去解决。不是每个人都欢迎轻飘飘,难保不会有人故意找她麻烦。到时候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她。 我能感到让轻飘飘单独行动使我心神不宁,但分析不出原因。是担心她常识偏差,还是为其他不明的理由揪结着呢?好几次能看到轻飘飘在收银区前的通道来回踱步,而她也不时偷看着我。我做个「往前走」的手势引导她付钱,结果她一头雾水地丢下购物车跑了过来。天啊,我搞砸了。轻飘飘就这么出了店门,回到我面前问: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问清楚一二三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那是要你往前走啦。」 到头来我还是直接跟她说了。多费了一次力气……这样的想法并不明显,真奇怪。 轻飘飘又停住了。她本来就不会眨眼,看起来活像没电了一样。 「喔喔。」 「咦?」 轻飘飘点个头就回去了……原来她也有随口应话的时候啊。 「搞不懂。」 因为我不懂她,所以才那么在意吗?之后我也仍盯着轻飘飘看。 轻飘飘似乎是听从了我的指示,直直向前走进收银区。 看来这趟购物之旅终于能宣告结束,她提着两个满满的塑胶袋走出收银区来到店外。见到她也懂得怎么结帐,我松了口气。 轻飘飘手上的袋子似乎很重,像个平衡木偶般左右晃来晃去。 不过总归来说,她还是顺利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值得……欣慰?为什么?啊,因为不用我出面处理纠纷吧。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我帮你拿一袋。」 我接过一个购物袋放在腿上,轻飘飘双手抱起另一个。 只剩一个,她就抱得稳稳的了,走路不再摇晃。 话说这么大的两袋,到底是买了什么啊?有根突出来一大截的莲藕耶。 我们在因绒毛停止落下而复驶的汽车引擎声中出城过桥,桥上堆积的绒毛在世界上拉出一长条横线,与黄昏平行不交会。 在线与线之间,我们慢慢前进。 途中,有如拉出第三条线的细短手指,吊着购物袋伸到我面前。 「一二三。」 「……怎么样?」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不下桥一直走,会到哪里?」 轻飘飘指着桥的遥远另一端问。 沿着桥,逃离黄昏边界似的前进到最后——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们的家。 「……会到别的城市。」 那是三等市民住的地方。见到轻飘飘注视着那里不动,我再补充说明: 「你不需要去那种地方。」 那里丝毫不值得我回去。 「轻飘飘773会自己判断是否必要,征求同意。」 特地拿出一点好意的忠告被人弃若敝屣。嗯,当然不怎么好受。 「……这样啊,随你高兴。」 想去就去吧。我现在可以确定,就算你现在就走了不回来也无所谓。 再怎么说,你也只是姊姊的仿制品。 「……」 怎么不说话了。我朝轻飘飘瞥一眼,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一根小小的羽毛看。那是雪风送给我们的羽毛。很不可思议地,看似发着淡淡的水蓝色光晕。没有任何鸟类拥有这种羽毛,那和他们的言语一样,是人工制造的。 轻飘飘好像很喜欢那根羽毛,在掌上拨弄着。 我也朝自己手上的羽毛盯了一会儿。 「……」 在我掌中,羽毛也同样散发光芒。 她与姊姊的差异是越多越好,哪怕只能再找到一个。 轻飘飘在夹在耳后的那一边头发,别上不过是个遗落物的水蓝色羽毛。羽毛也有如立即适应了新环境般,在她头上安稳地成为一个发饰、羽饰。 轻飘飘以指尖触摸,感受羽毛,确认其位置后抬起头。 原以为她会像平常那样,问我「这是什么」。 但她的唇只是稍稍松开。仔细一看,像在微笑。 头发和羽毛,也随她感情的变化而摇动。 「……」 那是人造的光芒。 感觉不到夕阳那可怕的深度,也无法相比拟。 ……可是。 尽管人造就是人造,它还是有它的美。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轻飘飘抗拒般地「滋滋滋」吸着草莓汤,并这么说。 虽然早餐逃掉了,晚餐倒是喝得挺老实的。 「你刚才说自己名字的节奏,好像怪怪的耶。」 会不会只是随便念念啊?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她马上重说了一次,门牙都染成粉红色的了。感觉手脚也是,是我多心了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受到傍晚那个轻飘飘有名字的影响吗? 「因为轻飘飘773得到现在的名字不适合当名字的说法。」 「又没有什么不好。」 顶多是报名字时比较久吧,然而轻飘飘可听不进去。 「听说一二三是轻飘飘773的监护人。」 「谁说的?」 我刻意装傻。 「一二三说的。」 「……对喔。」 真后悔当时自己想不出其他说法。让她对我有这种认知,只会是种负担。 「轻飘飘773知道,取名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 这次换我想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了。不过想想,我和姊姊的名字也都是父母取的,或许真是如此。为什么名字不是自己取的呢? 轻飘飘的头发和羽毛摇了摇。 看来她很喜欢那个羽饰,仍将其别在耳边。 我注视那根羽毛,决定以后再说。 「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我别开脸,抚摸在腿上缩成球的瑞奇的背。摸着摸着突然有个念头,把它抱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是瑞奇呢?」 我将瑞奇举到面前问,而瑞奇只是伸出舌头要舔我的鼻子。如果当初有问前任饲主是怎么取名,就能当作参考了。 喊其他名字没反应,表示「瑞奇」的确是这孩子的名字。 「……原来如此。」 那场街头演讲不怎么值得参考,但有些论点博得了我的认同。 要是它没有「瑞奇」这个名字,就只是只普通的狗而已。 「名字……名字啊。」 波奇、小不点、巧克力、果酱、熊藏、阿忠、约瑟夫、库洛卡…… 我在图画纸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但无法决定哪个好。名字是为了识别个体而存在,不是应该什么都好吗,我怎么会这么犹豫呢? 「真奇怪。」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如此感叹,将没有空间画图的图画纸抛开。 原本想借由努力工作忘掉轻飘飘讨名字的事,结果一有闲就满脑子想个不停。为轻飘飘烦恼,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啊。这三天来,工作效率明显下降。明知道不应该,但就是定不下心。 我抽出下一张图画纸,重新握好铅笔,稍作思考后动笔作画。随笔尖出现的是根飘落的羽毛。那是我最近印象深刻的东西。我将羽毛画在中央,并在周围撒下绒毛。只有羽毛与众不同。想上色时,彩色铅笔中不巧没有水蓝色,就想淡淡涂一点蓝色加白色。结果涂得太过头,羽毛变成了一整个色块。我看着这张图,稍微想了想轻飘飘的事。 轻飘飘今天和瑞奇一起外出散步……应该说巡访城镇,学习更多知识。我也想过让她独自出去不太好,可是那种担忧与我的立场相矛盾。我没有必要保护她到把她关在家里。不过,既然是带瑞奇出门,便需要与她约法三章。 『绝对不能跑到马路上。』 『必须在飘绒毛前回家。』 『看好瑞奇,把它安全带回来。』 都带了一个知道怎么回家的导游,只要遵守好这些规定,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之后我还做了便当——没有馅料的饭团,给轻飘飘当中餐。她一拿到就吵着要包海苔或羊栖菜,是因为有点烤焦的缘故吗? 「……小玉、凯布、无垢、小黑……瑞奇。」 我一恍神就又开始想名字,中间还掺了几个认识的人。取一样名字容易混淆,还是别这么做的好。话说我总觉得,我想的名字都有种莫名的倾向。 虽有「只要能早点结束,什么名字都好」的想法却又迟迟犹豫不决,真令人烦躁。 会那么想,是因为吃饭时,轻飘飘总是对我投射期待的眼神,而且比想像中难受很多……我也见过父母烦恼的表情几次,我们在那时候都不敢说话,只会盯着他们的脸看……说不定以前我们的眼神也和轻飘飘一样呢。现在想想还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这也只是空有形式的反省,反省的对象早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幸好他们并不包含在重现法则中,他们的空壳不会以轻飘飘的身分返回世上,让我倍感庆幸。 「……小白、小舞、小要…… 」 菜菜美——我发觉自己对这个正要送出口的名字,连念都念不好了。 其实和姊姊一起住时,我没什么机会叫她的名字。说不定只有姊姊在我第一次和她说话而报出名字,我跟着复诵的那一次。 给轻飘飘取姊姊的名字?好像有点自然,但又不自然到了极点。她和姊姊完全是不同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行。但尽管我会刻意避开,每当思路受堵而松懈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总是那个名字。 多半是来自知道名字的意义那时,根植在我脑中的想法吧。 我随着敲门声转头,怀疑地等对方开门。无垢难得在我工作时来到工作室,平常她都是一整天坐在柜台,哪儿也不去。 「小朋友,天气好吗?」 「这里没有窗户啦。」 我随口带过无垢不晓得是问候还是什么的话后,她来到我身边,拿起放在一旁的完成品查看工作进度,并为那可怜的厚度大吃一惊。 「咦,只有两张啊?」 「对不起。」 看看时间,原来已经过中午了。继续这样下去,今天怎么样也画不完。 「我马上加快。」 表示自己将全力挽救之余,我藏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 无垢听了歪歪头,问起我的身体状况: 「你最近不舒服吗?」 担心我工作效率为何降低的无垢凑了过来,身上颜色与瑞奇相近。 「我身体没怎么样……请问一下——」 「嗯~?」 无垢边看羽毛和绒毛的图边问「什么事」。为了多找点参考,我问: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小黑。」 她立刻就回答了。无垢转个方向看向我,手扶胸口说: 「小黑的名字是我取的,我的名字是小黑取的。」 「这样啊。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来的。」 「不难猜啊。」无垢笑着说。接着,她以眼神问我为何这么问。 应该是吧。我不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这点程度的至少还看得出来。 我也不是很确定。 「之前到我家来的轻飘飘想要自己的名字。」 「飘飘自己要求这种事啊,还真奇怪。」 是吗,其他轻飘飘不会讨名字?也许吧,既然能以编号区别,名字可能没那么重要。所以那个名叫雪风的女生是例外吗?不,那也不一定是她讨来的名字,说不定是别人直接替她取的。 又说不定,我家那个轻飘飘才是真正的例外。 「你在为她的名字伤脑筋吗?」 「这么说……也是有可能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答得不明不白,并再补充: 「都还不习惯嘛。」 「直接用飘飘『之前的名字』不就好了吗?」 无垢无所谓的语气,使我一阵困惑。之前的名字…… 她似乎认为我和轻飘飘在同一条基准线上。 「我……不太想那样叫她耶。」 我同时拒绝自己的想法和无垢。死后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没错。才不会有那种东西。 「你还满复杂的嘛,真想不到。」 无垢理解了什么似的点头应对……「真想不到」是什么意思? 对我而言,这明明是很单纯的烦恼啊。 给她取姊姊的名字。 这么做就像是希望她代替姊姊一样,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记得加油画图喔。」无垢柔性叮咛后就出了房间。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并拿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注视了一会儿。 「得加快动作才行。」接着丢下它,专心画我的图。 为了能在天黑前回家,我顾不得成品优劣,一股劲儿地赶张数。 最后几张真的都很马虎,只是用彩色铅笔把图画纸随便涂一涂而已。有的像蓝天,有的像黄昏。不下雨的雷云,塞满了整张图画纸。图画内容比疑似咖哩的黄猫好认得很多,表示构图完整度也提升了不少吧。 我抱着这样的借口,将最糟的那几张图放在最底下交给无垢。 无垢几乎没看几眼就以一句「辛苦啦」慰劳我。 那张笑脸和收画的态度,比我过去每一次碰壁的感觉都还要冰冷。 我做这种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轻飘飘那天的问题在我脑中重播,散出一道迷雾。 我时常在自己周遭发现怪异的事物,并感到疑问。 但我每次都决定闭一只眼,等待明天的来临。 既然明天一样会来,质疑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傍晚已过,离明天仍有些距离。 一回到家,就看到轻飘飘正等着我似的伫立在走廊,瑞奇也察觉到我回来而出了房间,与她排排站。不过瑞奇真正等的是饭吧?不对,大概他们两方都一样。 踏上走廊前,我先问挡在正前方的轻飘飘说: 「你有在飘绒毛前回来吗?」 「轻飘飘773肯定自己有遵守规定。」 她还朝瑞奇看去,像在征求同意,一起前来迎门的瑞奇却事不关己地转向墙壁。真的没骗我吗?我分不出轻飘飘头发上的绒毛是天上来的,还是从她头上冒出来的。 「没事就好。」 瑞奇看起来没受伤,轻飘飘也和早上完全没两样。检查他们的状况时,我感受到轻飘飘的视线钉在我身上不动,让我难受得问:「做什么?」结果她没说话就走了……呃,但也只是走到比较远的地方看着我。 她在走廊转角拐进去,然后只探出头来,直直地凝视着我,好像在等些什么。是什么呢……晚饭吗?瑞奇也跟了过去,应该没错。 最近我弄的都是现成的食物,没必要等我吧?只要教她怎么弄,以后也能够自行处理三餐了。只是还有瑞奇的问题……真伤脑筋。 于是我到厨房准备晚餐,今晚是最后一次喝草莓汤了。之前看轻飘飘无论反应多糟,到最后都一样全部喝完,我就问要不要再请小黑煮一锅,她却立刻左右甩头了好几下。嗯,所以是那么回事吧?一并准备好瑞奇的份后,我也坐到餐桌前。 轻飘飘发出滋滋声,吸着草莓汤时也仍盯着我瞧。吃了饭也没停,表示她为的是那件事——在等我替她取名。 一想到这困扰我好几天的事还没结束,我就头痛。「好累……」我别开脸喃喃地说。 菜菜美……姊姊也常弄得我晕头转向呢。 「菜菜美?」 「咦?啊,那个……」 看来我是说溜嘴了。轻飘飘听见了那个名字并亲口说出它,我心里开始紧张。见她眼神越来越兴奋,更让我慌了手脚。这下糟了。 「对了,你在街上逛过以后,有学到什么吗?」 我硬是改变话题,轻飘飘略感无趣地垂下了唇。 看起来是这样。 「轻飘飘773学到,城里有很多轻飘飘。」 「……是啊。」, 不必出外,只要打开电视就看得出来了。只要新闻节目中出现街景,就会看到许多白头在我们之中钻动,非常显眼。我们大部分是黑发,双方混在一起,像盘黑白棋。有种被他们夹住。整排翻面,社会渐渐地被轻飘飘吞噬的感觉。其实也有不少人希望这件事能实际发生。 「菜菜美。」 轻飘飘又念起那个名字,仿佛想习惯它,令人心急。 「午饭好吃吗?」 我试图再插个话题打乱她。轻飘飘停下动作,只有眼睛转过来: 「轻飘飘773不想要烧焦味,征求同意。」 声音很冷静,脸上却皱出了苦字,眉心和脸都皱得很深。 烧焦味?啊,她是指饭烧焦的部分吧。我是第一次烤饭团,希望她多多包涵。看来完全看著书一步一步做的结果,分数相当低。 若不再设法加强绘画和烹饪的技术,以后恐怕有听不完的抱怨。 表情和眼神都恢复了正常的轻飘飘,手背又变成粉红色,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我们的常识在轻飘飘身上完全不通用,简直与外星人无异。 瑞奇已经吃完晚餐,来到我脚下。于是我下轮椅坐到地板,瑞奇跟着爬上我打直的腿,卷起尾巴缩成一团,好像很幸福。 我也在瑞奇的温暖中,感到整颗心内外经过加工,变得平顺柔和。 仿佛一再地缓慢抛磨,磨得越来越薄。 「……关系越深,越接近——」 就会磨得越薄越脆弱。我想起父母曾这么说。 轻飘飘喝完草莓汤以后在我身旁坐下,嘴唇完全是粉红色。在这近距离下,她又开始死盯着我。我摇摇手表示「今天没想到名字」,并发现她的视线也投注在瑞奇身上,还好奇地睁圆了眼,感觉不太舒服。 「瑞奇喜欢待的地方,不只是桌子底下。」 「大概吧。」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大腿上的意义。」 「呃,不需要啦。」 我虽即刻拒绝,轻飘飘仍迳自扑了过来。我的腿当然没宽到能同时容纳他们,必定会挤开先来的瑞奇。它吃饱了就放心休息,直接毫无抵抗地滚了下去。起初还不晓得现在是什么状况,伸长脖子紧张地左右张望。 另一方面,扑到我腿上的轻飘飘模仿瑞奇缩成一团。和钻到桌下那时一样,手脚收在肚子底下,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与其说是狗,更像是乌龟。 瑞奇见到轻飘飘这副德性就解开了谜底似的对她低吼,毛茸茸的尾巴也向上高竖,更像火炬了。 「……找到意义了吗?」 我代瑞奇问。 「可以推测出瑞奇喜欢热源。」 「嗯?」 交出奇怪的回答后,轻飘飘抬起头来。曾经见过的笑容和羽饰,在我眼前一晃。 我的心,也跟着晃动。 「好温暖喔。」 「……」 下一刻,瑞奇从旁扑来,尝试将轻飘飘踢出它的专属位置。尽管轻飘飘体型较大,但仍被轻易撞开。落地时,她为了抵消撞击般变成巨大毛球,在空中弹跳起来,并顺着停不住或被风吹走似的轨迹撞上了墙。这样比较不痛吗?毛球弹回来,在我头上飘呀飘地。「哇!」怎么偏偏在我头上变回来啊,肚子整个刺中我的头……我说反了吗?反了吧。最后,轻飘飘从我头上滑了下来。 她拍拍腹侧又回到我腿上,瑞奇灵巧地退避后改个方式,跳到轻飘飘背上。 瑞奇就这么在轻飘飘小小的身体上窝着了。 伸长手脚躺着的轻飘飘,还是没有表情或动作。 「……」 这是什么状况。 家里多了一只狗似的。 差一点,就要叫下面那只「波奇」了。 「可可亚、小花、桥、车子、晨光……都怪怪的。」 上桥途中,我也是对名字的事念念不忘。 时间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是画图和轻飘飘满心期待我替他取名的日子,没什么变化。真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只有轻飘飘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让我难以招架吧。我对那视线有种难以分析的感觉,同时也感到害怕。好像越忍受它,肩膀就变得越是窄小、细瘦。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厌恶,单纯只是不安而已。 今天好像也会晚点回家,而我又要遭受无言的责难了。 「……」 总是能在桥上看见的那艘火箭,也有名字吗? 一次就好,有任何人曾经以名字称呼过它吗? 即使背着种种烦恼,我仍一如往常地来到无垢等着我的店面。但手才刚伸出去,门自己先开了。有个人从店里出来,我马上就从衣服颜色看出那不是无垢。 「哎呀,我之前见过你嘛。」 出门的女子基本上是对着轮椅说的。我也记得她,她今天也穿着深色服装,沉重的印象依然没变。手上有张与她对比强烈的白色图画纸。 「你叫作……雪风对吧?」 「对,你记性真好。」 话说得好像在讽刺我一样。这点程度的情绪,我还嗅得出来。 她是之前我在街头演讲上见到的轻飘飘。 「我还不知道这里也有其他人会来呢。」 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别说访客少,就连一个也没有。 她的白发被朝阳照得银亮。仔细一看,服装上半是黑,下半是铁灰。 「那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工作啊。」 「你?」 雪风睁圆了眼,瞳眸仿佛罩了一层惊讶: 「现在是你在做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个,我的工作是画图。」 「哼哦~所以你就是在后面那个房间……」 雪风这少女双手抱胸,眯细眼睛说。 现在看来,她的外观年龄略比我小个一两岁。轻飘飘的外观不会随岁月衰老,似乎身体没有成长的概念。 对我而言,那不算生物。 「所以你是荣誉市民吧?」 她说中了我的身分。她知道啊?这次换我惊讶了。 从眼前这轻飘飘对这城市的认识度以及情绪的发展程度,可推知她是绒毛刚出现时开花的那一批。明明是绒毛,居然能活那么久,他们到底有没有寿命啊? 「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请说。」 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对,就是看了让人火大。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想遇见有名字的轻飘飘,机会恐怕并不多,于是我把握时间提问。 雪风一瞬间似乎相当错愕,保持半抬着手肘,稍微后倾的姿势愣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恢复镇静,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比之前强硬了些。 「养育我的人。」 「……这样啊,满正常的嘛。」 和我跟姊姊一样。雪风跟着以眼神问:「问这做什么?」 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不过我不回答,也猜猜她的背景。 「你以前是住在荣誉市民家里吧?」 雪风才刚平复的情绪又震荡起来,反应比刚才还激动。两肩提耸的她差点放开了手上的图画纸叠。她急忙半蹲下来,以双手纵向整叠夹稳,免去散成一地的窘况。 能看见的图,和我画的一点也不像,全是明朗柔和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不如之前尖锐,像磨圆了似的。 「……我看就大概知道了。」 如同你理解这座城市,我也有相当程度的理解。「嗯……」雪风没趣地搔搔唇边,似乎不喜欢被人看透。我也深有同感。 「你有点怪怪的喔。」 雪风恢复本来的态度,如此评论我。与其说评论,或许更接近批评。 「和别人不一样。」 这次又有点夸我的感觉。一下贬一下褒,你不累啊? 「哪里不一样啊?」 「你问我我问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 我撒了一点谎。若问不同之处,那当然是—— 「因为你是荣誉市民吧,嗯……不是一等吧?」 她能看穿我心思似的说中我认为的异处,并试图确认。虽然有点排斥她弯腰配合我的视线,我还是以一声「不是」回答。 「再说,荣誉一等市民根本就不存在。」 在现今社会,那基本上算是种蔑称了。我才没办法与光荣的一等市民为伍。 「这倒是。」 雪风接受了我的说法,打直前弯的腰,又双手抱胸。 「嗯……」 接着俯视而来,凝神观察我的脸和脚等部位。当然,我很不高兴。 同样是轻飘飘的视线,造成的感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现在是你负责啊……喂,要不要和我聊一下?到那边的咖啡厅坐坐。」 她指着路对面的店这么说。 去那种地方要做什么? 「我还有工作要做。」 「那你就一边工作一边聊嘛,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她想到店里来吗?我原本想拒绝,却又改变主意。 我还没问她名字的由来,而那应该是我会想知道的资讯。 「只要无垢答应就行,毕竟这里不是我家。」 「她当然会答应啊。」 她哪来这种自信啊?看来轻飘飘都有自信过剩的倾向。 但待在外面说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答应她的要求。 「……会答应就好。我也有一些事想问你。」 大概吧……不过,这个轻飘飘还真不一样。 我家的轻飘飘好像只要一伸手,就会从指尖散出绒毛,消散得无影无踪。相对地,这个轻飘飘也许是因为年纪差异,全身各处都充满长年培蓄的力量。 倘若轻飘飘继续增加下去,并在经年累月下每一个都拥有了这种力量,恐怕这颗水蓝星球真的会被染成一片棉白。希望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我先进门,无垢在老位子上。真的每次都在这里耶。 「哎呀,你回来啦?小朋友,早安呀,今天好。」 今天好?我一时听不懂无垢的招呼。寻思片刻,我想那是「今天天气真好」的省略。我能感到雪风在背后无奈地叹气。 「每次都这样。不管了,我打扰一下喔。」 「嗯?你和小朋友是朋友啊?」 无垢不带恶意地误解。 「不是。」 我主动否认。我可不想和轻飘飘结下友好关系。 「还要工作耶,真的可以……」 让这种人进来吗?我隐晦地问。无垢只是保持微笑,不发一语。雪风像是将那固定的微笑视为同意,干脆地走了进去。 我也放弃等待无垢的回答或拒绝,随后跟上。 进后头的工作室后,我将灰尘错看成了绒毛。仰头看着电灯旁那根细丝的我,忽然有个问题: 「你能变成毛球吗?」 我纯好奇地向她确认。「变成?」雪风侧首想了一下,最后「喔」地搔起脸说: 「我能弄出一些啊,你看。」 雪风用力搔头,绒毛从她散乱的发梢与发丛间腾空浮起。「看到了吗?」她抬起头,展示证据似的指着那些绒毛。绒毛慢慢飘向墙壁,融入黑暗之中。 「这个我是知道啦……算了,当我没问。」 看她疑惑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变回毛球吧。 虽然我也不觉得我家的轻飘飘有哪里特别。 「大概是个体差异吧。」 类似我怎么也弄不出那锅草莓汤,小黑就弄得出来那样的差别。我没理由对轻飘飘的生态追根究柢,这样的解释就够了。 「干么自己一副懂了的样子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们。」 雪风在房里绕来绕去,那会是轻飘飘的天性吗?但我猜错了,她是有目的的。「没椅子吗?」她在桌边和墙角找了找,最后回头看到我就说:「啊,没必要的样子。」表示理解。因为我总是把我的椅子带着走嘛。 雪风将图画纸推到一边,坐到桌上来。她翘脚挺胸的坐姿与人毫无二致,比我想像中得美观多了。真令人遗憾。 伴随满身谜团诞生的东西却试图模仿人类,实在是件可惜的事。 「你不能走吗?」 「以前出意外后就这样了。」 「真奇怪。」 雪风耸耸肩。我现在对她总带点讥讽的态度和用词并不生气,反而有点感兴趣。 「你那些表情和说话方式是跟谁学的?」 「和名字一样,都是那个养育我的人。」 「……他应该是个特别伟大的人吧。」 我也以我的方式讽刺回去。而她则似乎听懂了,闷闷地眯细眼睛,哼了一声。看她不想主动说话,我便提出我的问题: 「养育你的人,为什么要给你取『雪风』这个名字?」 我问的是她名字的由来。少女摇晃相应其名的白发,冷淡地回答: 「不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这样叫我了。他只说因为我是31号,没再多解释,所以我也搞不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你的回答真无聊。」 话虽如此,雪风却浅浅地笑了。是言不由衷吗?就某方面而言,那也很像人类。所谓的人类,就是会在表达动作或感情时掺杂谎言的生物。 「你这么在意名字做什么?你自己也有名字吧?」 「我是有,可是那个轻飘飘没有。」 「那孩子啊。」雪风应该是想起了她,眼睛往右挪动。 「她想要名字,一定是和你那些问答的影响。」 真是被你的多事害惨了——我真想这么说。 「她最近都在吵着要名字,让我很伤脑筋。」 「哎呀哎呀~这问题果然不简单,连荣誉市民也难得倒呢。」 一听到我在困扰,雪风就乐得拍起了手,脚也晃来晃去。 ……养育这女孩的父母,个性还真是标准好懂。 「你的名字『雪风』,不是生前……这样说也不太对。他们……不是用之前待过那个家的孩子的名字,直接给你取名之类的吗?」 若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会这么做也没什么稀奇。 这话题对雪风似乎不太好受,左眉皱得闭起了眼。右眼则是光滑晶亮,圆如水滴,仿佛放弃了机能,倾力追求美感的结果。 「我刚才就说我不知道了。不管之前是谁,都与我无关。」 雪风如此断言后,有如将我当成这世界的代表,伸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接下来的话,甚至可视为全轻飘飘的宣言般,强而有力: 「我跟你不一样。我……我们,并不是你们的产物。」 我改为我们,你换成你们。 两个种族,在这小房间中对立。 现在我们的对立不是承续自任何人,也不是从谁手上接下。但我却感到这样的对立,反映着两个种族间的隔阂。 我对俯视着我的轻飘飘所表明,要求我给予尊重的言词,重重地点了头。 「说得也对。」 听轻飘飘直接那么说,有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轻飘飘里也有认为两者互不相干的啊。明明没有继承记忆,生态又不同,难道只因为长相接近我们所认识的人,就需要给予特别保护吗? 假如轻飘飘与我们完全不同,那么反过来说—— 就算名字重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谢啦,轻飘飘。」 我不太想以名字称呼她,向整个种族道谢似的说。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向轻飘飘道谢吧。 原以为会说得很别扭,想不到嘴一张就说出来了。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轻飘飘和家里那个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缘故吧。 被我单方面道了那种谢,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我也不喜欢『轻飘飘』这种称呼,感觉很笨很随便。」 雪风一手撑在桌上抱怨。有那么糟吗? 从这名叫雪风的女孩身上,的确没有轻盈或文静的感觉。 我家的轻飘飘和「轻飘飘」这个称呼匹配得多了。 「对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啊?」 「我哪有什么工作。」 受保护条款保障生活的少女无畏地付之一笑。上次那个不是工作啊? 「所以你是做义工?之前演讲那个。」 「是啊,比较接近义工。因为我很闲,就去帮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不能指望她早点走人了。 雪风换了边翘脚,并拨拨头发。 一丝绒毛飘了出来,被她不堪其扰似的用手背挥走。 「如果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会想帮他们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自然啊。」 轻飘飘的根源才没有自然可言,说起来,就只是我们的附属品。这种东西不可能是天然产物。 「该换我问了吧?你见过之前在这里画图的人吗?」 雪风将身子向前屈,手肘顶着大腿问。 如同我只对名字感兴趣,她也只关心我之前的那一个。 「没见过。」 对我的简短否定,雪风脸上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且色调逐渐黯淡。 「真的没有?」 「没有。」 我也从来没兴趣问无垢,之前来过什么样的人。 「没用耶你,废物。」 她骂得毫不遮拦。上次遭人辱骂,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轻飘飘这种东西落在这个星球之后,我们不再以这种话对骂。仿佛绒毛包覆了言语的棘刺,使我们之间再也无法残忍地伤害彼此。 最后,我们保持构不着对方的距离。 天上来的绒毛、轻飘飘们,就这么趁隙而入。 「你认识之前那个啊?」 「哪有。唉,不知道啦。」 她是开始情绪化了吗?用字遣词变得很随性,说得很快却有点颠三倒四。看来她认识。这点差劲的谎,就连我也看得出来。雪风像是发觉自己的谎被我看穿,不开心地噘嘴鼓起腮帮子,发间还飘出绒毛。绒毛的生成会随情绪表露而加快吗?好多绒毛滚滚而上,犹如头上分出一块云。 我看着提前发生的小规模降棉,对雪风说: 「你还有事想问吗?」 「没有了,再多问也没用。」 雪风不耐地闭着眼说。 「那你就走吧,我得专心工作了。」 我甩了甩手,雪风就意外干脆地下桌。但没有马上离去,在桌边抱起胸。我怀疑地将轮椅向前滚,来到桌前,将她推到一边的图画纸和文具摆回中央,开始画图。 今天我第一张画的是上个住处所种的小仙人掌,涂了一团绿色。 「哇……」 从旁偷看的雪风大感震撼般地惊叹。不知为何,身子有点往后退。她是原本就想看我画图吧?我无视其反应继续画下去,她也继续地看,并迳自批评起来。 「画成这样,干净的图画纸还比较漂亮。」 感谢她坦率的宝贵意见。我是不打算否认,但仍以自己的想法加以补充: 「这种话,对于每种绘画或文章都通用吧。」 那都是污染纸张的色块或字阵,只不过编列得当就会获得赞赏罢了。在受人称颂、提升至更高地位之前,仅仅是单纯的脏污——这就是我对艺术品的观感。 「别人弄脏纸,就代表你弄脏纸无所谓吗?哪有这种道理。」 可是她一句话就把我的借口打出天边。无法反驳的我,在她脸上见到翘高的嘴和发亮的眼睛,十足胜利者的模样。那副笑容似乎缺乏练习,比其他表情都还要歪斜。她自己好像没感觉,挂着那张脸离开了房间。 她夹在腋下的那叠图画纸,会不会就是「之前那个」的作品呢。 那是无垢送给她的,还是卖给她的呢……若是后者,我的画也会在市面上流通吗? 饶了我吧。 等到完全看不见她后,我关上门,呢喃说出对她的感想: 「满口道理的轻飘飘真是讨厌。」 传授轻飘飘知识,恐怕是一大错误。 可是这给了我画图的题材。我用力握紧铅笔。 开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 不过感觉上,今天能比昨天更快完成。 比预计时间稍早到家的我,与一如往常在玄关等我的轻飘飘面对面。 「早安。」轻飘飘的问候,让我想吐出所谓的叹息。要教她的还有很多很多呢。我已经不再想「为什么是我」了。 因为监护人似乎就是得这么做。 轻飘飘对我以期待的眼神盯着我,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摆。今天不像平常那样驼背,站得很挺。穿的是姊姊的衣服,黑上衣加红衬衫、黄裙子。搭配的方式和姊姊相差颇大,让我有点安心。 「你会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我抛出省略了很多的问题。轻飘飘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她抓住我的手腕,仔细观察过指尖后说: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和一二三的生态不一样。」 轻飘飘小小的手缺乏温度,与其说软,更像充满空隙。仿佛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她自己用力握拳,就会像落花般散去。 轻飘飘不停注视着我。 等待着我。 这个轻飘飘是以眼神说话,与雪风那女孩互为对比。 轻飘飘似乎从我的沉默中理解了些什么,放开手,要回客厅去。 我就在等着这一刻。 对转身走开的轻飘飘,说出「她的名字」。 「菜菜美。」 轻飘飘转了回来,相互摩擦的白发中,飘出一丝绒毛。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许多想法问她。有希望,有期许。 至少,没什么消极的想法。 轻飘飘深思片刻,答出她所接到的意义: 「轻飘飘773判断,那是名字。」 轻飘飘眼中,没有疑惑或厌恶。 她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为何我给的资讯那么少,她也能懂呢? 既然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只好认了。 「……对,这是你的名字。」 我品味着被那羽饰切断犹豫的感觉,给予肯定。 放弃坚持后,事情结束得意外迅速。 忘了怎么发音也无所谓,毕竟眼前的不是我的姊姊。 我在轻飘飘——菜菜美开口前闭上眼,等待那声音到来。 黑暗中,我在口中再次念了声「菜菜美」。 唇上有种,将掉到地上的水果捡起来再咬一口般,莫名的触感。 3.「观察」 有人认为,轻飘飘是这个星球的继承者。 若要继承,对象究竟是谁呢?这星球过去又是谁的呢? 「……那个,你也该下来了吧?」 我对飘到客厅天花板附近的菜菜美这么说。落个没完的绒毛虽然逗得瑞奇蹦蹦跳跳,但扫地的人可是我啊。由于看来看去都是绒毛,我也就观察起绒毛来,发现巨大毛球头上插了根羽毛。 接着菜菜美突然变回人形,绒毛聚了又散。她落地时似乎撞麻了脚,一屁股跌倒在地上,瑞奇雀跃地追着掀起的绒毛跑。 这样也算是在玩吗? 「……」 如果这个星球被这种东西继承,原本的主人一定会很头痛吧。菜菜美坐在地上,只把头后仰过来看着我,瀑流而下的头发中飞出一撮撮绒毛。 就不能克制一点这个飘绒毛的现象吗? 「轻飘飘773——」 她说到这里时想起自己有了名字,重说一次: 「菜菜美?」 并稍微歪头,看我的反应。换个称呼以后,人的感觉突然多了很多。 看来只要加上数字,就会立刻变得不像个名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雪风会不像轻飘飘,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用『我』来代表自己就好了吧。」 我教她一个方便的词。她低声念了一次「我」,将它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经过这个仪式般的举动后,菜菜美张开双手报告说: 「我发现,我能在空中飘很久。」 「……………………这样啊。」 「嗯。」菜菜美点头回答……所以告诉我那个做什么? 「话说,你是怎么变成毛球的啊?」 菜菜美愣住了。想事情时还是会习惯全身不动。后来她终于想出答案,甩头洒出一堆绒毛,抓下来拿到我面前。 好像在说「就是这样变的」。这样谁会懂啊? 「……咦?」 有人按了门铃,会在这么晚的时间上门的……只有小黑吧。 菜菜美站了起来,像是想替坐在地上的我开门似的。 她的脚不麻了吧。 「我提议让我去开门,征求同意。」 「……你要去啊?好,就帮我开个门吧。」 由于猜得到对方是谁,便交给菜菜美去办了。目前的她单纯只是个食客,偶尔也该让她帮点忙。如果小黑有事找我,她也会自己进来就是了。 菜菜美小步往玄关跑去,瑞奇才想跟上就又临时折回来,到我腿上窝着。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是野性的直觉吗?瑞奇不会说话这点,时常让我有点扼腕。 一旦跨过心中那堵墙,我也鲜少再将她与姊姊摆在一起了。 那是别种生物,只是种生物。是生物吗?要说她是植物的聚合体也行,不过她会吃会喝,所以多半是生物吧。尽管会散出绒毛,变成毛球等部分是有点怪异。 叮叮叮。叮叮叮。有手指点击金属的声音,是菜菜美弄的吧。她好像很喜欢敲打一定的节奏。我不认为那是轻飘飘的共同特征,应该是她个人的怪癖或嗜好。感觉上,类似这样的种种发现,总是让我对她是轻飘飘的模糊印象一分一毫地更加深刻。 是我终于能够站稳脚步来观察她了吗……虽然她常常在飘。 我摸着瑞奇搔弄我鼻子的尾巴等了一会儿,见到菜菜美抱了个似乎很重的锅子回来。我就知道。可以确定按门铃的是谁了。 「是小黑吗?」 菜菜美用力点点头。我不认识其他人,这也是当然的事。她又在那锅里装了草莓汤给我们吧。瑞奇会发觉危险似的折回来,就是因为这锅汤? 菜菜美将锅子放到桌上,锅盖上有本书。 「她请我把这个交给一二三。」 菜菜美将书拿到我面前。什么书啊?我接下它,看看标题。 「……情思教育?」 书皮上印了「献给好孩子的情思教育」几个大字。我将它念了一遍,深感头痛。这是什么东西啊?真难理解。 情思教育,是帮助孩子培养丰富情感,加强感性的教育——第一页开宗明义就是这么写。那又怎么样啊?我差点把书塞进嘴里啃。我再次把书盯穿似的注视封面,无论怎么看,「教育」二字都会吸引我的目光。 教育……教育谁?不会是菜菜美吧?还要我做这种事吗? 我转头看看身旁的菜菜美,四目相对。她眼睛闪闪发亮,一副有所期待的样子。 「……怎么样?」 「我认为我达成别人拜托我做的事了。」 「……咦?啊啊,嗯,谢谢。」 菜菜美「嗯」地点头。她是期待我向她道谢吗?还真讲究。 「你有跟小黑说谢谢吗?」 人家送我们东西吃,怎么能不道谢呢。 菜菜美愣住了,隔了一段时间才上下甩头……太假了吧。 她想岔开这话题似的将锅盖开出一条缝,将脸凑近闻闻味道,并发出「唔喔噎喔」的诡异声响。看来这次也很刺激,不过这不重要,菜菜美的表情比较吸引我。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眼睛和嘴唇融化似的向下垂。 虽也可能只是我不曾用心观察,总之在我印象中,没见过街上的轻飘飘有哪个表现过这样的情绪。就这点而言,这个轻飘飘……菜菜美,真的有点怪。 那应该没什么特别原因吧。若真要猜,大概就属轻飘飘刚出现时所引起的灾害中,姊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吧。姊姊会被车撞上,完全是天降绒毛惹的祸。然而姊姊和菜菜美应该毫无关联,我想是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没有。」 瑞奇同样往锅里瞧了一眼就立刻逃走,菜菜美也手脚并用地爬着追过去,和它一起在墙边蹲了一下就往我这儿跑来。这次换瑞奇追菜菜美的屁股跑了。他们两个干嘛互相模仿,因为感情好吗? 「好孩子的情思教育。」 菜菜美探头过来看看书名,并念出来。看来她的注意力转到这本书上了。瑞奇似乎只对放松感兴趣,跳到我腿上来,尾巴在我和菜菜美之间大把大把地晃动。菜菜美的眼睛平常都会盯着那尾巴左右打转,现在却紧盯着我。 「好孩子的情思。」 「是啊,就是写这样。」 我封面朝下放下书,菜菜美捏起书角,翻了翻附录页。 这些反应都在告诉我准没好事。 「我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你之前就说过啦。」 「而教育的目的,就是加强学习。」 「……你跟谁学的啊?」 是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吧。菜菜美拿起书,将封面对着我说: 「我认为这是效率很好的学习工具。」 「呃,我不知道耶……」 我以感觉很马虎的判断表示异议。教师与学生问题都一大堆,别说提高效率了,我只觉得我会毁了她的思想。菜菜美翻开书页随意浏览。她知道什么是情思教育吗? 总觉得那是离我们最遥远的教育,只有我这么想吗? 我抱好绕了过来的瑞奇,瑞奇伸出前脚蜷起身子,脸顶在我的肚子上,就这么发出呼呼鼻息闭上眼睛。 我在它向后垂的耳朵催促下摸起它的头,心想若要培养感性,瑞奇或许会教得比我更好。不过就我看来,它一定不想接这份苦差事。 我朝一边专心看书的菜菜美瞥一眼,觉得脑袋发胀。 我真的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吗?我又不是这孩子的父母,就外表而言还是她弟弟。姊姊是有教过我一些事,可是我从来没教过她什么。我与姊姊的知识量差距悬殊,而且基本上永远追不过。 从没想过,我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站上教师的立场。 假如姊姊或父母有任何一个还健在,我就不必受这种苦了。 「……」 他们每一个都早已因为轻飘飘,消失在绒毛的彼端。 轻飘飘理所当然似的飘降下来,又理所当然似的成长。 疑问,又重新回到原点。 轻飘飘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自己看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菜菜美一大清早就快步冲下楼梯,对我如此报告。我以感觉又热又肿的眼睛,注视那一连串可见睡眠充足的轻快动作。真羡慕。 结果,我通宵读完了整本厚厚的情思教育书。 我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啊?脑袋里沸腾似的滚烫。 「我是不认为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比你更不可思议啦。」 昨晚的我也很奇怪就是了,今天还要工作,做那种事行吗?我手拄着脸看菜菜美「咚咚砰~咚咚砰~」地踏起脚,这次很难判断她是在打拍子还是心里焦急。 「你看到什么啦?」 「我跳进很大的水池里然后沉下去,之后再也浮不起来了。」 她还做出跳下去的动作。没有下文,看来是说完了。 「……如果你真的没浮起来,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吧?」 「所以我认为不可思议。」 「啊,我想……」 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轻飘飘也需要睡眠啊。 「我想你看到的东西叫作『梦』。」 我对那所谓不可思议的东西做出我的见解。菜菜美停止踏脚,歪着头问: 「梦?」 「就是睡着的时候会看到的东西。」 如果她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大概就有得解释了,然而菜菜美果然没那么简单放过我。 「对于梦是什么,轻飘飘773——」 菜菜美愣着转动眼睛,接着重说: 「对于梦是什么,菜菜美认为有学习的必要,征求同意。」 我想是没必要刻意订正啦。 「梦这种东西……很难解释。」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睡眠期间为什么会看见那种东西。」 不需要啦。可是我没说出口,头疼地不发一语。 假如我要负起教育菜菜美的角色,不难想像未来将面对许许多多这样的难题。老实说,这负担对我而言真的很重。好想放弃,啊啊,好想放弃。 「梦……所谓的梦就是……」 有些事再怎么躲也躲不掉,现在就是其中之一。 我将眼睛别开,菜菜美「嗯。嗯。」地应声等着我后续的反应,然后我说出还算像样的回答。 「就是睡着时会看到的幻觉。那全都是假的,所以就算在梦里沉到水底,对现实也完全没有影响。至于为什么会作梦,目前众说纷耘,还没有人找到正确答案。」 我在说明同时拉了条防线。我又不是科学家,怎么会知道梦的成因。菜菜美左右扭动脸颊,摆明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幻觉不会影响现实?」 咦,怎么是纠结这一点?我的回答反而生出了有点麻烦的问题。 「幻觉是一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会影响现实。」 「所以梦虽然不会影响现实,可是存在于『某个地方』?」 陷入哲学性话题了。这是我最头痛的范畴。 「就在你的脑袋里。」 「我的脑袋是幻觉?」 菜菜美手按着头,上下左右摇晃起来,绒毛逃命似的飘起。 「不要混淆到那边去啦。总之我的意思是,你的脑袋有看见幻觉的力量。」 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看见幻觉的力量?什么东西啊。 就字面来看,恐怕是种相当危险的力量。 「感觉也有点像……抓到不存在的东西。有些人会把它扩大解释成超能力,算是群众社会必然会发生的现象吧……不说这个了,总之就是这样。」 「很难判断那是什么意思。」 菜菜美拉拉我的袖角,似乎想要我多说点。 但我甩开她,爬上轮椅。 「该准备早餐喽~」 并强行脱离疑问攻势,不过菜菜美紧追不舍: 「我认为一二三逃走了。」 「对啦,我逃走了。不要问我太难的事。」 我直接讲明。脑袋都想得快过热融化了,再想下去不堪设想。 「我对自己为什么会跳进水池里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口渴啦?」 菜菜美像是把我的随口回答当真,小跑步到厨房,倒杯茶喝了起来。每次见到她摄取水分的样子,我都会怀疑喉咙会不会漏水而盯着她看。可能是因为,我就近目睹了她从绒毛集合体中诞生的整个过程。 喝光之后,菜菜美猛然睁大眼说: 「我认为有必须保持缺乏水分的状态,否则不会再回到那个水池。」 「你想作同样的梦啊?」 菜菜美拿着杯子点头,接着张嘴「噎~」地吐舌。「不准吐出来。」我这么说,她便缩了回去。 「不然等到要睡觉的时候,你又会渴了。」 但无法保证她会再作相同的梦。菜菜美坐上椅子,脚跟叩叩敲着地板。 明明敲得很用力,听起来却很轻盈,真有轻飘飘的感觉。 瑞奇或许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声,跑到厨房来,在桌椅底下开心地钻来钻去绕圈圈。菜菜美说声「早安」迎接它,将它抱到腿上用脸颊摩蹭。钻出脸颊的几丝绒毛,与瑞奇的毛混在一起,没飘出瑞奇身上。让我有点担心瑞奇和菜菜美再这么玩下去,说不定有天会变得像萨摩耶犬那样整只雪白。 我热了小黑昨晚给我的那锅炖汤。这次里头没有固体漂浮,圆胖的红色瓮型锅里头整个绿油油的。与其说是食物,更像是药汤,好像能愈疗精神。材料无从推知,感觉每次加热,都会漂出些特殊的东西。我盛了一碗摆到菜菜美面前,她跟着愣在碗前。 「我——」 菜菜美难得只说到这里就卡住了,瑞奇一阵风似的从她腿上逃走。 「我提议,我刚才就喝过茶了,征求同意。」 「这是什么提议啊?」 「我认为,由于我已经摄取过度水分,所以不需要更多水气。」 也就是「谁要吃这种鬼东西」的意思吧。 「这样啊。」 我顺道准备了瑞奇的早餐。瑞奇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装满饲料的狗碗,问它「好不好吃」却吐了舌头。人要与狗沟通真的不容易。 而菜菜美虽然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捧起碗「滋滋滋」地吸了一口吞下去,然后当场愣住。不过味道似乎不怎么呛,汤汁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进她的小嘴里。这次手背会变成绿色吗? 我一面观察菜菜美的吃相,一面继续思考昨晚想了一整夜的事。 情思教育……就丢球给她捡吧。不行吧,应该要让她看书,这样比较省力……似乎不会。感觉她读个三行就会丢一个问题出来。弹钢琴……我去哪里生钢琴啊? 我一直在想,教育这件事,具体上究竟该怎么做? 这应该没有简单到不抱明确想法,只凭模糊概念要她做某些事就能够解决吧。教育的重点在于,预先规划受教者的成长过程,使其发展为教育者心目中的形象——书上是这么写的。 方法之一就是让她上学。经过检讨,我对这件事仍有些疑问——我所知的学校和专为轻飘飘设立的学校,会是一样的地方吗? 多接触不同的人事物,能培养出丰富的情感。 书上是这么写。假设这句话正确,那么只有轻飘飘的学校,可以满足这样的接触吗?无疑地,轻飘飘都有自己的个性。但那实在很淡薄,且不一定会表现出来。另外,菜菜美常有些大胆,或者说不顾他人的行为。 依我看,若现在就将她丢进群体生活中,是一件很乱来的事。 要是突然在教室里变成毛球飘起来之类的,一定会给同学添麻烦。 「你今天要出去吗?」 我先问问她今天的计划。知道总比不知道好,至少能减少不必要的忧虑。 双唇染上淡绿的轻飘飘,眼睛转了一会儿后说: 「我决定,要从电视吸收知识。」 「那就这样吧。」 她这么说的日子,就真的会坐在电视机前整天不动,不用交给小黑照顾也没问题。如果瑞奇也一起留在家里,就肯定是吃我替它准备的午饭。 「再来……还有什么?」 有件事非得先问清楚不可。我盯着菜菜美的脸看。 滋滋滋地喝着绿汤的菜菜美也转眼看我。 「你想去学校看看吗?」 由于将教育责任完全丢给别人也是昨晚想出的选项之一,便姑且一问。 假如她想去,我就有一堆麻烦透顶的手续和准备要处理,但也不是完全不考虑。 「我还不足以判断学校是怎么样的地方。」 真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想不到她也有如此慎重的一面。 「在学校……可以认识很多轻飘飘喔。」 若他们是生物,很可能会想多结交些同族伙伴吧? 学校的吸引力似乎不怎么样,菜菜美略歪着头考虑起来。等了一阵子,她的嘴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反倒吸起绿汤来了。我只好主动放弃这个话题。 「我应该能弄来一些简介或资料……你要不要看过以后再想一想?」 菜菜美点了两次头,晨间对话就此结束。 早餐过后,我捡起搁置在客厅地上的情思教育书,随性翻了几页。 小黑怎么会有这种书?特地买给我的吗? 虽然算不上多余,但实在很多事。 我再翻几页,看看摺了角当书签的页面。 一发现或许会有用的资讯,我就先摺个角以后再看。这页就是其中之一。 「……让菜菜美画图,不晓得怎么样?」 具创造性的行为是有效提高感性的方法之一。 书上是这么写。既然如此,让菜菜美也和我一样画几张图也不错。家里有纸笔吗?我趁锁门窗之便到处找了找,可惜哪儿也没有。现在太早,店都还没开,我决定在回家路上买,或者下班时请无垢分一点给我。让她多方尝试,找出兴趣相合的事,也是教育的有效方法之一。 因为书上是这么写。总之,我就先从做得到的开始着手吧。 这样的过程,也会创造某些新东西。 这可是书上没写的。 「现在,我要开始情思教育了。」 「情思是什么?」 「我不知道。」 菜菜美抖抖头发,散出一些绒毛表示抗议……那是抗议吗? 「所以从今以后,呃……我要和你一起学习这个东西。」 一听我这么补充,冒出一半的绒毛都缩回发丛里了。原来能控制啊? 既然能控制,真希望她之前也能别到处乱洒。 话说回来,我这么做能替代学校教育吗?向无垢问到学校位置后,我在回程绕到那里,拿了一堆资料回来。 我在校内稍微转了转,的确是满坑满谷的轻飘飘。操场上、教室窗口边,怎么看都是轻飘飘。学生们每个都表情僵硬,仿佛不觉得上学是有效利用时间,老师倒是热情到让人觉得有点啰唆。 傍晚,提早回家的我难得能在窗边观赏绒毛飘落的景象。绒毛犹如破碎而离群的云朵,从黄昏另一端大举压境。有的无声无息地撞上窗户弹开,往地面柔柔地飘荡。若在这些绒毛消失之前聚集一大堆,是否就不用等待他们自然诞生,直接创造出轻飘飘呢?虽然我不想这么做。 我将无垢给我的整叠图画纸摆在菜菜美面前,还准备了和我所用的相同的彩色铅笔。菜菜美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式画图用具。刚不久前,我还为了让菜菜美别再看电视而苦战了一阵子。尽管她连一公尺都没离开原位,只是转个方向而已。电视机没关,继续在我背后播放旧世代的连续剧。 「我认为,我有必要知道为什么画图是教育行为。」 「书上写的。」 对于我简短的回答,菜菜美很不满意地鼓起腮帮子……然后脖子以上变成了毛球啊!原本只是鼓起脸颊,居然会整个变成毛球,也太夸张了。 「画图是一件……对,一件可以增加想像力的事。」 绒毛「砰」地一声散开,脑袋恢复原状……呃,其实原本也是绒毛嘛? 「我有必要知道增加想像力是什么意思。」 「这也请你自己想像。来,随便画点东西吧。」 我硬是转移话题,催她继续往下一步走。菜菜美也停止问题攻势,握起彩色铅笔。 这一刻,使我在心里对自己至今的一切准备和苦心大叹一声。原来要自己以外的人听话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啊。我和姊姊以前也这么难使唤吗? 我确信我绝对不是,无论这样是好是坏。 菜菜美的彩色铅笔动了起来。从她的视线及使用的颜色,可以推断是在画瑞奇。不知为何,她从耳朵开始画。当菜菜美看瑞奇时,都是从耳朵看起的吗?瑞奇似乎也注意到菜菜美的强烈视线,转头望向她。 菜菜美没看图面,只盯着瑞奇动手。瑞奇像是不安于那样的注视,耳朵越来越向前弯。菜菜美也跟着那动作不断添加线条,画得纸上仿佛留下了耳朵的残像。 然而模特儿并不是无机物,可能是耐不住了,不久就跑到走廊上去,菜菜美也带着正在画的图跟上。她的画法还真是自由奔放。走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听起来,是菜菜美在到处乱跑。 等了片刻,瑞奇先回来了。它钻进我的脚与桌子之间,避难似的躲着,菜菜美这时也回来了。她每个大动作都会洒出一些绒毛,让我很担心走廊已经白成一片。 看来她就算能够凭自身意志收紧那些绒毛,但一点也不想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从各种角度画瑞奇的缘故,图画纸上只能看到一大堆零碎的线条乱七八糟地揪结在一块儿。轻飘飘带着那张画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我认为,画瑞奇是一件很难的事。」 「下次趁它睡着再画看看吧。」 菜菜美将图画纸正面朝向自己拿着,保持前倾的姿势僵着不动,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要画什么。 思考时会暂时停止动作的习惯,在姊姊身上也见得到。 尽管寻找相异点时,总是会刻意忽略那些共通点,但这些共通点仍如此确实地存在。不过肢体动作在思考时停顿是极其自然的现象,似乎有点难当作是共通点。不,确实是很难。其实这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一提。 就当作是这样吧。 不说共通点了。我看着轻飘飘时,心里常冒出一个疑问。 这孩子真的有骨胳吗?她身上摸得到坚硬的部分,那是骨骼吗?还是茎之类的? 菜菜美一开始画就快速地挪动彩色铅笔,一段时间后停下手问: 「画是什么?」 「画就是画。」 为什么这个轻飘飘总会注意到根本性的问题啊? 不带知识地观察由这星球传授的事物时,这样的问题就会一个接一个不断冒出来吗?也许她只是对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理所当然地感到疑问吧。 「就像我是我一样,画就是画。要把它当作一整个东西来看,不要过度拆解。」 难得说了句似乎有点道理的话,不过菜菜美依然揪着眉。这家伙真难缠。当我垂眼兴叹时,菜菜美吐出了脱离哲学范畴的疑问。 「我无法判断该画什么好。」 看来这次是非常普通的烦恼。我也常有此困扰,感觉特别亲近。 「这个嘛……把你想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可以了吧。」 前提是要能想得到。菜菜美像是将我的马虎建议照单全收,又抓起了笔,随便乱画似的高速作画。画一会儿就丢下笔,抽出下一枝。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她是右撇子。我两只手用起来都差不多,不会刻意用其中一手,感觉很新鲜。 新闻的时间到了。我看向没关上的电视机。 今天先播报的不是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相片,而是针对傍晚交通事故渐增所做的专题报导。宣导这种事,会有多大的效果呢? 一旦飘起绒毛,所有车辆都必须暂时停驶。在这样的交通规则下,有的人甚至到了傍晚就会自动放慢速度,但例外永远存在。 我们之中也有些异类,不愿受规则拘束的人。 有的轻飘飘说不定还会无视法规开车呢。 与这些异类接触,是能培养什么情感? 莫名其妙。 「……」 频道变了。转到介绍定期健康检查的频道、介绍期刊的频道、介绍能切开厚冰的水刀的购物频道。我转头查看。 菜菜美正起劲地按着遥控器。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节目,而是玩按遥控器打节拍的游戏。在画面随按压指尖的感觉不断切换下,她沉浸在自创的演奏中。我是无所谓,她觉得好玩就好了……不过那样好玩吗? 反正我也不想看电视。既然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对其他轻飘飘不感兴趣的我,也不再盯着傍晚新闻看每天有哪些轻飘飘诞生。光是应付眼前的轻飘飘就够我忙了。或者说,我根本忙不过来。 「画好了吗?」 我半提醒地问。轻飘飘赫然露出「对喔!」的表情,放开遥控器回去画图。她只有惊讶和厌恶的时候,表情特别夸张。轻飘飘构成物的比重,可能特别偏向某一方面。 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比重各不相同。如此的不均衡,也产生了不同的个性。 这是我过去听来的,不知可不可信。这孩子是哪方面过多了呢? 菜菜美粗鲁地抖着脚,动笔速度依然相当迅速。她连续画了几个圈圈,用彩色铅笔涂满,以与我相同的步骤填满图画纸。铅笔与手指之间不时跑出些绒毛向后飘去,可以感觉她画得很用力。 做什么都会飘绒毛,那和人类出汗是同样道理吗? 「报告,我完成了。」 菜菜美这次目光不离图画纸,一口气画完了图。「可以让我看——」还没说完,她就把图交给了我。这和不愿让别人看图的我正好相反。我接下图,上下扫动眼睛观赏,第一个浮上脑海的感想是「看不懂」。 图上有六个蛋黄般的大圆点围成一个圈,中间也涂满了黄色,周围有几个看似云朵的色块。每个部分的画法都显得相当稚拙。 和我的图简直不分轩轾。如果她要我比较优劣,恐怕只会惹人伤心,还是算了吧。 「这个黄黄圆圆的是什么?」 听我这么问,轻飘飘歪了头。这下换我伤脑筋了。 「我认为,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啊,那大概谁也不知道吧。」 会是傍晚的景色吗。从黄与白的配色,能联想到窗景,不过太阳不会有六个。若不是太阳,这些蛋黄会是什么呢? 说不定,那是菜菜美的心灵写照……不可思议。 在我百思不解时,菜菜美抽出新图画纸又开始画图。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活动,对电视或遥控器一眼也不看。我关掉电视看着她作画之余,忍不住问: 「这种教育的效果好吗?」 我没自信说自己提供了什么贡献。菜菜美没放下笔,举手似的抬起手说: 「我能感觉到,自己更像是好孩子了。」 一开始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过那本书封面才明白。 「啊,是这边喔?」 原来她重视的不是下半段的「情思教育」,而是上半段的「好孩子」啊。的确,情思教育这玩意儿,就算念出口、看过书,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理解。而好孩子就算概念模糊,也能抓到大致形象。如果需要一个目标,或许该设定为「成为好孩子」吧。 感觉上,比起将心思花在无法理解的词上,这样的效率更好。 我不知道菜菜美是否想过这么多,但若她能想都不想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脑袋比我还要聪明。我半认真地这么想。 搭配与姊姊相同的外貌,更加深这个想法。 「你想到户外画图?去啊去啊。」 翌日早晨,牙齿染绿的菜菜美说出她今天的计划,我连声同意。 「只要你能遵守我上次定的规矩就行了。」 「我提议一二三也与我同行,征求同意。」 我霎时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滋滋滋的吸汤声将我唤醒。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菜菜美用力点了几个头。背后远处,能看见瑞奇正猛摇尾巴。 一起出外画图……真奇怪。有种奇怪的抗拒感,但不是厌恶,好想当场跳下轮椅拔腿就跑。这近似焦躁无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无法处理这疑问的我,现在的表情肯定难以形容。 「……可是啊,我还要工作耶。」 「我知道工作之间有所谓的『假日』。」 看来那是要我放假时带她出门的意思。这对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我和姊姊也对父母说过这种话……现在我成了这孩子的爸爸?不,才没有。 「我没有假日啦。」 她错愕得有如脸上写了「什么!」。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手在空中晃动。 那和「是这样吗!」跟「对喔!」根本没两样。请不要一脸多用啦。 「因为我不需要嘛。」 我从没想过休假,自然也没问过能不能。 菜菜美前倾着身子愣住了,嘴稍微噘着。这是在……闹别扭? 好难懂……真的好难懂……我不懂菜菜美为何会有这种表情,也不懂自己现在落入怎样的心境。有很大一团不安定的感觉在腹部缓缓膨胀。用通俗的方式来说,就是郁闷,难以释怀……那会是什么呢? 菜菜美又滋滋滋地吸起汤,眼里没看着我。她会看我吗?用充满请求、期待而震颤的瞳眸看我。那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瞳眸。 我要怎么回答她呢? 我闭上眼。仿佛在不见一物的黑暗中,伸手抓住浮在其中的东西说: 「……等我工作做完就可以。」 菜菜美瞬即转过头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很想把嘴里的话吞回去。别逃避。我轻敲喉管,将它挡下。菜菜美的视线刺得我好难受,马上就撇开了脸。 「可是下班以后,天很快就黑了。这样也好吗?」 其实我也发现到,自己和菜菜美说话时,语尾偶有不太正常的时候。有如尽量避免对菜菜美当面交谈,表现得像自呓,事不关己。这是因为,无论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别将姊姊的影子套到菜菜美身上,也逃不出这个回圈的缘故。 我想,我依然没有战胜过去。 要战胜它,就得打从心里忘记。 否则事情只会一再重演。只要拥有现在,就不可能丧失过去,我们只能忽视它。 「我理解到,一二三变心了。」 虽然她兴奋得双眼炯炯有神,用词却不怎么令人喜欢。 「时间真的不长喔,也去不了多远。」 菜菜美以「滋滋滋」的声音,盖过我这借口似的话。 傍晚明明还好远好远,急着说这种话做什么呢?话说回来,我这样刻意选择陪她出门画图……算是太宠她了吗? 我的生活真的被她打成一团乱,现在连下班时间也要画图了。 「我认为有必要替瑞奇准备一套工具,让它跟我们一起画。」 「瑞奇不会画图。」 「是这样吗!」的表情又出现了。 「为什么?」 「因为它不能握笔。」 听了我简单扼要的解释,菜菜美仍不死心地蹲下,把瑞奇的前脚抓在手上猛瞧。尽管突然被抓起脚的瑞奇像在说「干什么啊?」似的一脸不高兴,菜菜美依然一直观察到脚底,还按上铅笔,试着扳动脚趾。不过菜菜美一放手,铅笔就掉到地上,还被瑞奇放回地面的脚踩个正着。 菜菜美先是愣了一下,并在捡起它脚下的铅笔后又愣了一会儿,接着抬头说: 「我认为有必要让瑞奇练习——」 「不管怎么看,它都不想练习那种事啦。」 它都躲到房间角落去了。菜菜美惋惜地垂下视线看它离去。 「我放弃和瑞奇一起学习。」 「不愧是好孩子,懂得自己认错。好啦,我先去上班了……」 「再见。」我乘着轮椅离开家门。 听见菜菜美随后跟来的脚步声。 「……咦,怎么了?你也要来?」 「我认为,我靠自己到不了一二三工作的地方。」 真是积极的迷路宣言。这么一来,家里只剩瑞奇一个,必须交给小黑照顾,只好再回去一趟。要改变轮椅与身体的方向时,我注意到菜菜美正盯着家门前看。 视点落在对面桥墩底下。那个依然留存的车祸残迹,是我与姊姊永隔两地的象征。 时至今日,这桥墩从未获得修补。谁也不关心这种小事,不打算填平它。 只有开在一边的小花注视着时间流逝,以及这道伤痕。 「……」 过了十年,桥墩都还没补好,姊姊就只带着外表回来了。 姊姊的仿制品,目不转睛地注视「桥的伤痕」。 我害怕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万全接受轻飘飘占用了姊姊外表的事实,也无法说她绝对不是姊姊。 就这么像个年幼的孩子,彷徨无助。 「小朋友现在很有哥哥或爸爸的样子喔。」 「……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呈交本日成果时,我被无垢爽朗地损了一下 先不论无垢怎么想,对我而言,那是不折不扣的讥讽。被迫接受不愿意的职务,周围的人还当这是一段佳话,制造我非接受不可的氛围。最后我在四面围困下走投无路,错认了自己的立场。 「……」 我的父母也曾有这种感受吗? 荣誉二等市民的意义,变得朦胧不清。 真该在他们死前多问清楚。如今答案已不复存在,也不会从天上飘下来。 「啊,对了对了。你应该不需要放假吧?」 无垢接下图画纸,并顺道问我。 我从未要求放假,她怎么会提到这件事?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工作时,菜菜美都在店里到处乱跑。 「她跟我提了个提议。」 无垢笑着说。那家伙还真喜欢提议。 「可是你没那个必要吧?」 无垢保持笑容问道,而这问题不会有其他答案。 「……对,没必要。那我走喽,明天见。」 「好,再麻烦你喽~」 我对无垢道别后出了店门,先一步在门外等我的菜菜美便原地跑起步来。黄昏沾湿了她啪哒哒啪哒哒地踏响人行道的脚,绒毛按例随她动作飘个不停。 菜菜美还兴奋得在空中抓下绒毛,集成一束送给我。 「呃,我打扫的时候已经收集很多了啦……」 但我没能板起脸拒绝,只能照常收下。这东西没用处,又不能说丢就丢,塞进包包里也不太好,只能拿在手上,简直是个麻烦。 家里花瓶的绒毛又要变多了吧。轻飘飘对我家的侵蚀真是越来越严重。 「我提议以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行动,征求同意。」 虽说是提议,她整个人都几乎冲出去了。啪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特别轻盈。 「不需要急成那样啦。」 跑得太快,小心夹在腋下的画具都掉光了。 「我认为,不赶快的话,就要飘绒毛了。」 「绒毛?啊,今天应该是会飘啦。」 「我知道之前有规定要在飘绒毛前回家。」 菜菜美迅速挥着手解释……这是我自己订的外出规定嘛。 看来她一直很诚实地遵守着……这下不好商量了。 「今天有我在,没关系。」 我一定又露出了溺爱小孩的脸。我自己也知道,这倾向不太好。 菜菜美的表情即使染上昏黄,也刹那间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有一二三在就可以——」 「不要管啦。」 我直接拒绝回答。之后,我朝与我们擦身而过的轻飘飘看一眼。 我只能看出他面无表情,有点驼背,只管走路。其他一概不知。 说到轻飘飘,自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雪风的轻飘飘到店里来。我上下班时,总会有群人聚在城里某处办公开演讲,她应该就在他们之中吧。 今天也出现了一群肆无忌惮地破坏安宁的人……但看来不太一样。 那不含轻飘飘的集团来势汹汹,大举过了马路。从感觉与经验来看,我大致猜得到他们是什么人。真糟糕啊。我担心地看向菜菜美。 就算她再娇小,我也藏不住她。只能低着头,盼他们忽略她的存在。然而「旧派」的前锋仍挡下了我们的去路。他们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伸手指示菜菜美退到我背后。前倾着小步走着的菜菜美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茫然看着他们。领头的男子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薄发高颊,嘴唇在菜菜美的注视下气恼地颤动。 「你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是一种困扰吗?」 男子冷不防对我如此质问。我一时间答不出话,嘴唇半张不动。男子不等我回答,就将热呼呼的手按上我肩膀。 「你不认为,轻飘飘就只是一群冒用死者外表,玷污众人回忆的东西吗?」 男子睁大眼瞪视菜菜美。尽管菜菜美不会害怕,也愣在原地。 「只要你希望摆脱轻飘飘,就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看看。等你。」 他将传单塞到我身上就挪动停驻的脚,率众离去。跟随他的人每有一个经过轻飘飘身边,就对她辱骂一句。听了那么多不堪入耳,不值得重述的话,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辱骂对象。 真希望菜菜美少根筋,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先不说这个。他们似乎正赶去某个地方,走得意外干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丢了传单,顺应菜菜美那双好像要发出问号射线的眼睛说: 「那些人叫作『旧派』。」 他们的公开活动很容易遭受镇压,我也没见过几次。 菜菜美没有说话,以眼神问我何谓旧派。 感觉上是这样。 「他们是想把轻飘飘逐出这个世界的……激进派。」 也就是对你们有明确敌意的组织。企图将轻飘飘赶到世界边缘,以保守方式维护自己建立的社会。愿意接纳轻飘飘的团体借由称呼他们为旧派,使社会对他们抱持负面观感。而这些旧派,则认为肯定轻飘飘的人是一群懦夫。 「要把轻飘飘赶走?」 菜菜美伸长脖子,露出刻印其上的数字。 「而且用的是激进手段。」 「因为是激进派?」 「就是这样。在路上看到他们,记得躲远一点。」 一旦被他们盯上,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如果她自己不怕出事……嗯,我也无所谓就是了。不知是否受到即时回答他们的问题的影响,我的思路很不通畅。难道我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困扰而可憎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场车祸后,我对轻飘飘只有厌恶,也经常想像他们不曾出现的生活……然而现在,我却要陪她画图。 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我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啊。 「走吧。」 重整心情后,我对菜菜美催促一声,结果她快步地左右来回跑起来。 「我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往左边走吧。」 我一指定行进方向,菜菜美就朝那里快步前进。 明明不知道路还走在我前面,什么跟什么嘛。算了,无所谓。 我一面追赶菜菜美,一面观察天色。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还没有飘绒毛。 名为黄昏的绯红涟漪,在纷纷扰扰的城市里延展,与各种颜色交缠。 来到往返城里时必经的桥边,没有上坡,直接往下穿过立体交叉的步道。穿过这条路后,我们来到河岸。平日过桥时,不时能见到几个轻飘飘在这里专心钓鱼,而今天不见人影。潺潺的河面,闪耀得有如第二个太阳。阵阵摇光映射在桥上,海浪般退后、涌来,又描绘出不同纹路。 一阵风吹起菜菜美的头发,带出虫群似的绒毛。 绒毛存量是无尽的吗?还是会散到秃头呢?我持续盯着她那丰沛的淡色头发看,但没有缩短,也没有伸长。 「既然要在户外画图,我觉得来这种地方比较好。」 我没问过她想画什么图,就随性挑了这里。她似乎很喜欢这里,一下子就冲到了河边。在河岸上奔跃的身影是如此轻快、飘渺。 她沿路留下的绒毛,扑得我满脸都是……下次得走在前面才行。 菜菜美坐到石头上,手拿我之前交给她的图画纸和铅笔,与河面相对。画下这片河岸能够满足她吗?我在她背后一步的位置拿出画具,从河中闪光开始画起。真没进步,大概不会进步了吧。没画几笔,我就不禁这么自嘲。 我一面动笔,一面对轻飘飘的争议稍作思考。 这争议大致可分为推助轻飘飘的一方,与排斥轻飘飘的一方。对于众人看法如此不一,我感到相当讶异。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人们自作主张,不是轻飘飘自己的声音。不过轻飘飘也是不经同意就自己飘下来,算是扯平了吧。 「……」 我们所构筑的社会,其实也像是一大团绒毛,充满空隙。由于基础并非自己打下,而是直接挪用前人所留,恐怕已经有一场惨剧,在不远的将来静悄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我们的社会,就快无法负荷轻飘飘的重量。堆积得越多,就越快崩溃。 担心这种事,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总之,假如我们就此毁灭,也没什么好奇怪。对岸的堤防逐渐覆上白影,像在迎接这一刻。来啦。我抬头望天,夕阳在白色团块后露出一小部分。鸟羽般飘散的绒毛,将河川、桥梁、屋顶铺成单一色彩。 菜菜美也仰望着天,将铅笔和图画纸摆在一边站起。 接着走到河畔,左右伸展她短短的手。 当我还在猜她想做什么,她已吸收了起来。菜菜美横展的双手露出连身裙的部位,吸收了与其接触的绒毛。脸和脚也同样吸收着,肌肤渐增光彩,甚至过剩。这样是在做什么?即使错愕,我仍默默地旁观这一幕,连落到身上的绒毛都忘了拨开。 吸收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菜菜美在依然飘落的绒毛中弯起手,坐回原来的位置,拨开图画纸上堆积的绒毛。见状,我不禁问: 「你还能这样啊?」 菜菜美朝我转来,并将盈润的头发夹回左耳,羽饰振翅似的晃动。 「一二三。」 「嗯?」 「一二三认为我是困扰吗?」 菜菜美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来她也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我……」 我再次被迫回答当时答不出口的话,且这次无处可逃。 绒毛停在我的鼻子,和菜菜美的头发、肩膀上,感觉很痒。 我看了看那些绒毛,以及我手上菜菜美的绒毛,并说: 「……就现在而言,还好。」 这不干不脆的回答,听得菜菜美皱眉歪头: 「我难以判断一二三的意见。」 她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这孩子真的很难通融,不懂变通吗? 「就是还好嘛,哎哟。」 这样的说法,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菜菜美的头怎么还歪着啊?快点打直,否则我要帮你扳直了——真想对她这么说。 「我无法理解还好是什么意思。」 「少废话。闭嘴画你的图啦,我想在天黑前回家。」 我拉动椅轮转身,与菜菜美相背。桥另一端的路上,有辆车不等绒毛飘完就擅自起步,我只能尽全力掩饰对它的憎恶。 当那令人不悦的白毯明显堆高时—— 「我认为,那是还不错的意思。」 背后传来的话,妥善解释了我的感受。 ……怎么不一开始就这么想呢?刚堆起的气愤,也随这想法沉入心底。 后来到最后,我都只是看着菜菜美画图,不再动笔。菜菜美的笔在绒毛停歇后也仍动个不停,活力充沛地接受情思教育的修正。算修正吗?我不知道。 无数绒毛飘落河面缓缓流去的景象,宛如满载魂魄的三途河。独坐河畔的少女,泡影似的单薄、梦幻。不知她对河上的绒毛作何感想? 「我认为我画完了。」 菜菜美一口气打直双腿跳起来,报告她作画完毕。至此,夕阳已沉了一半,光线在楼房彼端逐渐消散,紫色的夜影前锋开始逼退黄昏。菜菜美向我跑来,即使我没要求,也将画拿给我看。 「……晃得真厉害。」 河畔的一景一物几乎都被她画出来了。她似乎是随时间不断填补各种变化,所有物体都保有残影般的痕迹。河、桥甚至天空,都像在上下晃动,水面的波动也蛇似的连绵蜿蜒。尽管如此,她的线条清晰明确,与昨天判若两人。或许比起心灵写照,她更擅长直接描绘眼中所见。 与我的画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时,菜菜美又歪了头: 「我无法判断接下来要画什么。」 途中还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要我替她决定。 你自己想——我真想这么说。 「这不是工作,你就随你高兴,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对我来说,那只是敷衍她的话,她却微笑起来。 有如黄昏般沉静的微笑,将我心中的地平线全染成她的色彩。 「我认为,那是美妙的提议。」 「……是喔。」 她还知道「美妙」这种词啊。 那是存在我脑中,但从没用过的词语之一。菜菜美大方自然地说出它,使我窥见轻飘飘这生物的部分轮廓。 界定他们本质的轮廓并非白如绒毛,而是黄昏那么浓烈。 「……」 「我认为一二三向右偏了两公分,提议修正。」 少强人所难了。 保持不动并不难受,但在他人督促下格外令人喘不过气。菜菜美坐在我正前方,头发不时随头部动作飘动,我能看的就只有这么多。 从河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晚餐后,我们继续情思教育(暂称)。之前要她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她指名画我,还叫我不准动。我是很想拒绝,但无奈辩功不足以说服这个为什么宝宝,只好放弃挣扎,当她的模特儿。 菜菜美连电视都没开,默默动着手,仿佛遥控器已经一点也不好玩了。 看来画图很合她的兴趣,使我感到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日前带回家的大量学校资讯,已被她的涂鸦填满每处空白,那就是她对上学这回事的回答……有可能她不是只想画图,单纯只是没兴趣吗? 瑞奇也许是担心我动也不动吧,在我脚边来回踱步。菜菜美说:「我认为,瑞奇也该在一二三旁边坐好。」不过瑞奇不可能照办,结果菜菜美因此往右挪了一大步。啊啊,可以想见这次又会画出惊人之作。 不知道完成时,我会在图画纸上分裂成什么德性。这画法创新到使我觉得不该这么画。然而画工拙劣如我,实在没资格教训她。 瑞奇也配合菜菜美的动作绕圈。菜菜美往右移,瑞奇就跟着动,转呀转地转个没完,菜菜美的手也不停动作……感觉成品会相当凄惨。说不定能看到鼻子黏在后脑杓上,耳朵不晓得会有几个。 如果多长几个耳朵能够更正确地辨认声音,倒也不坏吧。 「……可是在家里这样闹的话……」 会扬起的不是灰尘,而是绒毛。菜菜美和瑞奇都跟着绒毛蹦蹦跳跳。 只有我坐着不动,像个坏掉的机器。 真希望她早点画完。我不怕无聊,只是不喜欢这么吵闹。 ……以前拜托姊姊安静点时,她也做了相反的事。 现在想想,姊姊可能早就有点故障,不过她总归是我的姊姊。 我的祈祷没奏效,菜菜美花了很久才宣告完成。感觉上,她大半时间都在和瑞奇玩。瑞奇似乎是玩得没力了,钻到桌底下瘫着。 菜菜美的体力看来比臂力强得多了,跑了那么久也没喘一口气,说不定是傍晚吸收了绒毛的缘故。我早已放弃思考原理,只能说声「真厉害」带过。 「我认为,必须让一二三看我的画。」 菜菜美全身洋溢自信,将图画纸送到我面前。 我忐忑地接下图画纸,验收她绕了那么多圈的成果。 「……」 数的出的眼睛就有二十八个,耳朵三十个以上。嘴唇比之前的河还宽,到处都看得到瑞奇的尾巴。 我明明一步也没动,只歪了两公分,就闯进了不堪修复的领域。 「这是什么?」 我连问「是谁」都不敢。 「我认为,这明显是一二三。」 什么认为,简直是断定嘛。我哪是这么三六〇度无死角的人。 然若只看局部,还是有些能称赞的部分。眼睛只是画得多了点,该有的一应俱全。我画的眼珠都只是圆圆一颗,而她的线条有强有弱,且保持完整的眼形。另外,手指也画得很像样,和我画的香蕉手截然不同。手指根根分明、长短不一,清楚表现出各指特色。 这幅图更是令我痛感我们的差异。菜菜美还有进步的空间呢。 相信她只要懂得该怎么画,就能画出更能看的图。单就知道从哪里着手来看,我已经没资格跟她比了。我的图连白纸都不如,分数甚至是负分。 「……嗯?」 菜菜美朝我稍微前倾,动作像等我摸头的瑞奇,说不定真的是在模仿它。「干么?」我不知如何应付,退后了点。 「……」 「……」 菜菜美的视线在图和我脸上来去。这该怎么说呢…… 好像在要求我说说感想。实在说不出「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之类的话。 又是这种眼神。被菜菜美这样看着,抬眼看着,总会让我觉得阴郁。 心中负面的部分又罩上一层阴影,使我迷失自己。 我自然地伸出手,触摸菜菜美的头发。以指尖点啊点,轻抚她的浏海。 「画得比我还好……喔。」 语尾依然无法平稳。难道我真的对她无能为力吗? 指尖沿着发丝缓慢滑下,柔柔地碰上羽饰。羽饰随之飘下,像个无力的绒毛,轻轻滑过菜菜美脖子上的数字,引人遐想。 那搔痒脖子的触感,使菜菜美不禁扭身。接着仿佛是受到我感想的激励,笑嘻嘻地在新的图画纸上扫动铅笔。她又要画什么啦?这次没要我别动,所以我稍微动了动上半身试试……看来是无所谓。瑞奇也跳到我腿上等她画完。瑞奇的体温,今天不太明显。 我将菜菜美搁在一边,将对象疑似是我的肖像画拿来重新看过。我是无法接受像照了一面破镜的风格,不过这些图说不定很适合装饰空白的墙。家里太大,感觉到处都是空隙,需要找点东西填补。 对瑞奇与我而言过大的房子里,现在多了个爱乱跑的生物。我不指望她用绒毛填满这些空隙,但除那之外,也许还不错……至少我不觉得哪里不好。我无法否定,吵闹声会让我想起父母和姊姊——想起家人。但很遗憾,瑞奇再怎么聪明也无法说话。我在这个家里,过的是几乎不说话的生活。 如此之中,有个含藏巨大秘密的说话对象从天而降。 即使她不尽理想,也仍确实填满了某些空隙。 「一二三,我认为画好了。」 这次她的报告方式好像随便很多。我冷眼看去。难道她是单纯为了塑造个人特色才那样说话?我怀着这可笑的想法,接过菜菜美展示得一脸得意的图……图……图? 图? 图? 图? 「啊?」 咦?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只是菜菜美心血来潮画的一张图,却使我不寒而栗。 从脚底喷出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头顶也热得熔成烂泥。 画里有小孩。一对男孩和女孩,背着桥并肩而立。 他们长得不像,不过男的是弟弟,女的是姊姊。 那是……那是…… 十年前的我和姊姊。 我用睁得不能再大的眼睛注视菜菜美。她似乎也发现我不对劲,原来柔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她是期待得到我的赞许吗?可是我现在根本无法夸奖她。 姊姊的部分还能懂。菜菜美或许只是画她自己。然而身旁那个—— 发不出声音。喉咙紧绷如弓弦,最后「啪」的一声断开: 「为什么?」 平时总是回答问题的我,反过来问菜菜美: 「你为什么画得出以前的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里并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也应该没有过去的痕迹。 菜菜美愣着不动,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很想追问,但恐惧使我出不了声。现在真正害怕的人……是我。这个轻飘飘随笔画下的图,可是与嗜好或习惯动作完全不同层次的明确证据。她是怎么画出这张图? 要怎么样才能画出这张图? 若是照记忆所绘,难道菜菜美真的是—— 过去拍了我的背一把。原本不可能追上现在的过去突然起脚猛冲,无视规则蛮横地压上我的肩。告诉我,姊姊并不是过去。 现在,也如此地存在于我的眼前。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 我震愕得张手掩面,再埋首抱头,拼命否认。 轻飘飘才没有过去。我的姊姊不是菜菜美,菜菜美不是我的姊姊。 可是这幅画……这幅画究竟证明了什么? 火花在眼中爆开,光点闪闪溅散,追上企图躲进夜里的我。 不让我遮掩吓得扭曲的脸。 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天旋地转。绒毛绕旋的画面、姊姊的头弹飞的画面,两种轮廓如菜菜美的画般叠得模糊不清。丧失与诞生,两种巨大冲击霎时将我击溃。 我好怕。原本是一丝希望的姊姊……成了梦魇。 4.「w.arms」 问题来了。假如菜菜美真是姊姊的化身……有哪里不行吗? 我只是一时间被根本没有实际形象的恐惧吓坏了。稍微镇定以后,我开始想解析恐惧的真面目。和一度永别的人重逢,是坏事吗? 我在日出前就出了门,躲到店里遁入黑暗。在那之后,菜菜美仍旧愣着不动,什么也没回答我。我也什么都问不出口,将图和大量图画纸留在家里就逃走了。不知为何,一想像这个情景,心情就像接受了某个可恶至极的事一样低落。搞不懂,总觉得自己好像破坏了些什么。 「……」 我真的与姊姊重逢了吗? 现在并无实证显示轻飘飘拥有过去的记忆。若真的有,那么轻飘飘肯定派诉求的声音会更雄厚才对。所以菜菜美是例外吗?我也无法否定。没人会知道例外是何时从哪里产生。就是因为不同于过去的准则,才会是例外……先假设菜菜美真的是例外好了。 那除了使我更难以否定菜菜美与姊姊间的关联,会对我造成任何问题吗?姊姊是我所失去,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可能教我的新词汇、堆叠成记忆的对话,都已遥不可及。这一切,都被菜菜美推翻了。 「……可是……」 我并不希望姊姊复活。 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失去姊姊时的感觉变质。那感觉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使我能够是我,而它就要被彻底颠覆了。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如今,我的恐惧即将成为现实。 飘降的绒毛耗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开出恶梦之花,结下了我不想要的现实。 我真的非得面对它吗? 我连该怎么看待菜菜美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孩子气地闹着脾气,不想回家。 「比平常早来,不过还是一样时间回家,小朋友你还真勤劳耶。」 心情无比憔悴的我好不容易画完图交出去时,被无垢说了句类似挖苦的话。我明白她没有恶意那种高层次的东西,但仍为自己没有进步感到失望。然而我与成长无缘无分,就算知道自己没有进步也没辄。 「无垢,你觉得轻飘飘是怎么样的东西啊?」 我稍微好奇地问。看小黑那样子,大概不会有负面评论吧。 「这星球的继承者。」 无垢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观察我反应般注视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 「我很期待他们会成为这种角色喔。」 「……这样啊。」 她也想提升轻飘飘的地位啊。看来她比小黑还狂热。 「同样地,我对你也有这种期待。」 我努力工作和轻飘飘的繁荣有什么关系啊? 无论如何,我都得在这份工作上继续努力,毕竟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那么明天再拜托你喽,小朋友。」 「好。」 「明天也要让天气一样好喔。」 你以为我能对天气怎么样吗? 以总是差不多的对话结束今日工作后,我出了店门。 「……她没来耶。」 我注意了一整天,结果菜菜美没来店里。她能顺利吃早餐吗?我是大受震撼没错,但好歹也该准备好早餐吧。类似后悔的感觉闪过心头。菜菜美也没有那么笨,早餐这种小事应该能自己处理吧。大概吧……真的吗? 我想起单独在家就绝对不会吃饭的瑞奇。 真希望瑞奇和菜菜美,都能早点体认到我不是那么值得他们依赖的人。 我没考虑是否会造成不便,突然停在人行道中央,在昏暗的城里思考该将轮椅滚向何方。要老实回家,还是……不过就算想躲,我也无处可去。 干脆回三等市民的城算了。在那里就不会和菜菜美见面了……若只是这样,也不必逃去那里。会这样踌躇,就表示我对这城市的生活不是没有依恋吧。逃家的孩子,都会尝到这样的彷徨吗? 没心情直接回家的我,决定在城里随处游荡。就一边滚着椅轮,一边思考未来该如何与菜菜美相处吧。这就是我假装积极的逃避法。 穿梭街道时,到处都能见到我们或轻飘飘。每当与轻飘飘错身而过,我总会想像他们的过去与背景,想问问他们有怎样的记忆,从前是否也如此踏过这条路?也许这样说有点怪,不过据我所知,轻飘飘大多会在他们「生前」有关的土地诞生,菜菜美也是在姊姊的车祸现场出现。 「啊,小朋友和好天气,你们好啊~」 烦恼该直接前进还是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拍了我的肩。尽管这问候已经说明对方是小黑,我还是有点讶异,没想到会遇到她。她穿的是棕色衬衫和朱红长裙,罩着绿色围裙。居然会在家门前以外的地方见到她。 「真难得。呃,你是来找无垢的吗?」 「跟姊姊没关系。我是出来买菜,准备做第三号见面礼给飘飘。」 小黑得意地将黄色手提包提到我面前。还有第三号啊? 「那真是,谢谢喔……」 「我这次想放很多新鲜的东西,敬请期待喔。」 「我会的。」 我关心的,只有这次会是什么颜色。 「……」 小黑也是妹妹,是有姊姊的人。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嗯?」 对较高的人问话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 若我真是小孩,就是小孩养轻飘飘小孩了,还真是笑话。 「假如有一天,无垢离开你了,过了好几年突然变成轻飘飘回来……你会怎么办?」 直接说出自己的遭遇,问别人自己该怎么做,虽有种会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小黑依然保持笑容,只有眉头沉了一些些。那大概是她烦恼的表情吧。 「这么难的问题,问姊姊比较好啦。我没什么学问。」 小黑食指抵着太阳穴转了转……姊姊果然都比较优秀吗? 不过我要问的是「有姊姊的感觉」,总不能问无垢吧。 「就我自己来说,那当然是跟她一起生活呀。规定就是这样嘛。」 我会遵守保护条款的——小黑回答道。 没了,就这么多。 小黑微笑着「嗯?」地歪头。我才搞不懂呢。 「就这样吗?」 「因为你问我怎么办嘛,除了这以外还能怎么办?」 真是一步也没踏出既定框架的模范回答。 小黑对我为何这么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样说也对啦。」 或许是我问得不好,可是我也不想进一步深问。 毕竟小黑本来就不排斥轻飘飘,所以能轻易地接纳他们。 在她身上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问也是浪费时间。 「啊,有好多飘飘过来了耶。」 小黑朝对侧人行道兴奋地说。看样子是放学的队伍。一群身着制服的轻飘飘列队穿过人行道,脚步一致、步伐固定,轻飘飘教育之成效可见一斑。 我试着想像菜菜美也在其中的情境。每个都是同样发色、同样服装。 我还能一眼就认出菜菜美吗? 黄昏的切口,斜斜划过轻飘飘的头发。 夕阳点亮的右眼,每一颗都如宝石般光芒闪烁。 「菜菜美……我家的轻飘飘,好像不想上学。」 这是为什么呢?即使小黑不会了解她的心思,我还是问了。 「啊,这我知道,很单纯啊。」 「……咦?」 预料外的答覆与开朗态度让我吃了一惊。这次她的食指不是抵着太阳穴,而是在我面前转动说: 「飘飘是想把时间拿来待在你身边喔。」 「……」 我张开嘴,但说不出一个字。轻飘飘集团一个个与我们擦身而过,从他们头发飘出的绒毛,呈八字形缓缓落下。 「喔,灯号变了。不对,还会变,还会再变。」 小黑这么说完就想走。「喂,等一下。」我抓住那大人的背。 「为什么?」 「……我刚才就很想这样说了,你自己去问她不是比较快吗?」 小黑笑咪咪地想将我导出困境。 若能这么做,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用手腕将提包转了一圈后,小黑半单方面地挥手说: 「那我明天前会把东西拿给你,敬请期待喔!」 「……备。」 差点就说出「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忍下。 小黑与我告别后就往超级市场方向走。我想了想后,过了马路。 她的想法在我身转个不停,转的我都要晕了。 虽然那不一定对,可是我还是……为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离开闹区街道时,人行道边有个轻飘飘正喊着口号募款。肩上挂的肩带,表示他是肯定轻飘飘的「懦夫」之一。发色稍微偏黑,不太像绒毛,感觉不到空隙。路上每个人都无视于那个矮小的少年。 募款本来就是种成效缓慢的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要从他面前经过时—— 椅轮自然地在他面前停下。 即使仓皇出门,我也没忘记带上钱包。当轻飘飘抱着募款箱抬起头时,我掏出了零钱。他的瞳眸映出了那些钱币,反射着它们的色彩般发光。 当啷。当零钱在箱底砸出声响后—— 「你有记忆吗?」 我在他道谢前这么问。 原本要鞠躬的轻飘飘,倾着身子停止不动。 「你记得,你还是我们的时候……发生过的事吗?」 「没什么印象。」 「刚出生时,看到周围的景物……会觉得怀念吗?」 这个与过去的我有点像的少年,似乎将这问题当成捐款的代价,苦恼地转动了几次眼珠子,再轻摇着头垂下视线。 这次答得慢多了。那动作令我渐感不安。 最后少年抬起头,薄唇不再萎靡,大大地张开说: 「有。」 他的嘴、喉咙,确实是那么动作。 这回答,甚至将我连同轮椅一起摇撼。 「……有。」 我留下不连贯的回答后,就此离去。没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谢谢你的帮助」。我想,若换成菜菜美,她一定会说早安吧。 只是想想而已。 我继续前进,离开高楼林立的街道,来到后侧的小路。这里的楼房矮了一截,密度也低多了。相对地,行道树和只受到经过简单维护的神社,以及被它们围绕的公园填满了那些空缺。 我一时兴起,进入那连泥土地都生了苔的阴暗公园,穿过斑驳的单杠和溜滑梯之间,在没人打扫的长椅边停下。同时,头上传来枝叶的摩擦声。随风蠢动的团团绿叶,像个巨人正在挥手。 我和姊姊以前常到另一座公园里玩。沉浸在这种回忆里,就是所谓的缅怀过去吗?菜菜美见到我,在那个家里时,也有轻飘飘感到的怀念……乡愁吗?所以她才不反对住在那个家,情愿与我一起生活吗?那么,她怎么没说「有理解的必要」,吵着要我解释那原因不明的舒适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懂……真的不懂。 「……咦。」 有团火焰——摇着火星迸散般的毛和尾巴,从公园入口直线跑来,到了我脚边也仍兴高采烈地到处乱跑。 「……瑞奇?」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跟着往瑞奇的来向看去。「啊。」有个怪家伙在树后弯着腰探出脸,一和我对上眼就离开那里,朝我走来。 她依然保持前倾姿势,绕个大圈似的迂回接近……有必要这样吗? 好久不见——也不至于。只是早上没见过面而已。 经过只属于我的巨大打击和大事后,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能再继续那样了吧。我看着兴奋的瑞奇,放弃逃避。她是什么时候跟来的?店门口吗?该不会一大早就监视我到现在吧? 菜菜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我身边,然后用力鼓起腮帮子: 「要不是瑞奇擅自行动,我认为一二三不会那么早发现我。」 「……没发现你是有什么好处吗?」 瑞奇一发现菜菜美不开心就跳到我腿上避难。菜菜美似乎很快就收起怒气,脸颊缩了回去,啵啵啵冒出的绒毛一路往上飘,和枝桠缠在一起。 而菜菜美的动作与绒毛相反,弯腰鞠躬。 「早安。」 「……早。」 今早别说打招呼,就连话也没说过,所以这样还算刚好吧。 菜菜美站直后,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咬咬手指。难得她会这么犹豫。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想不到对她说什么好,只能等她先讲。另外,希望瑞奇可以别再用尾巴搔我下巴了。 「我认为,我是空腹状态。」 隔着衣服按着肚子的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是催我弄晚餐给她吃吗?不,等等,先问清楚。 「你有吃午餐吗?」 菜菜美摇摇头,绒毛啪沙地飘出。 「那早餐呢?」 头跟绒毛都啪沙地飘出。 「我认为,那是等一二三回来的结果。」 ……是我的错吗?原来这家伙跟瑞奇是同类。 由于瑞奇不会回答,我从没问过它为何要等我回家才吃,可是菜菜美应该说得出原因。当我为该不该问而深深陷入迟疑、困惑、苦恼时,菜菜美先开口说: 「因为我……」 菜菜美思考该怎么说似的左右转动视线,舌头好像也在嘴里扭动,嘴角一凸一凹的。 「知道一二三会回家?」 「有点怪怪的。」 「认为一二三会回家?」 「前后说不通喔。」 最常用的两种说法都碰了钉子,让菜菜美急得发慌。 见到她那副模样,使我不知所措的澎湃恐惧逐渐变得稀薄。那与我对轻飘飘的厌恶与排斥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是同样的感觉。 也许人们所说得到安宁,就是这么回事吧。 「……」 我知道,这会让我思考一些略为艰涩的事。 再度见到菜菜美时,我的意识因被迫面对困难与现实而几乎错乱。使尽全力维持意识的我被弄得疲惫不堪,还以为会就此腐坏。倘若我心目中的姊姊和轻飘飘,是构成我世界的重大要素,当它急遽改变,自然等同于世界末日。 可是菜菜美追来我的藏身之处,卷起了不一样的氛围。 我们之间的对话仍在昨天的延长线上,顺着松弛的绳索传递。 日常生活依然持续,且平顺得令人错愕……但感觉还不差。 菜菜美如「树腕」背景般蠢动的眼与舌,终于安定下来。 找到答案了吗?当我才这么想而注视菜菜美—— 「我希望一二三会回家。」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正确答案。 能找到可以流畅连接前后文的词语是很好,不过那让我有点害羞。 希望啊……希望。她对我有那种想法啊……对我…… 还以为会对我投寄希望的,只有父母而已。 而我却无法使他们如愿,赖活到了今天。 现在,我再一次与这我所不配的深厚感情重逢。 这次,我能满足这份感情吗?眼角细细颤动起来。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家吧。」 对,既然这样—— 或许我办不到,可是从前的我还是有这份心意。 为了姊姊,为了尽弟弟的角色。当时的心情,仿佛就要冰释。 我决定不再问她怎么会画出那张图,宣告回家。 一旦知道了,我一定又会逃走,被她追上,转过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 那或许能解开谜团,找出答案。 但让我下这决定的是图画纸,以及我所画的无数张图。破坏那气氛的近似罪恶感的感觉,比什么都使我难受。我情愿不要真相,也不想再尝到这种滋味。 我拒绝破坏,企图以此获得些新的事物。 并满怀自信地,将这视为一种成长。 菜菜美开心地接受我的答覆,对我伸出小小的手。 这构图刺激了过去。 与从前抬头看姊姊牵我时同样的感觉,窜过背脊。 它在全身各处流动,自由得令人不安,但我并不反感。 离开公园后,我回到大街,路上又遇到那募款的少年。他一看到我就说:「我们需要您的捐助。」要求我再捐一点,脸皮真是厚得令人钦佩。 不过这次我没话问他,爽快地视而不见,直接通过他面前。 在大街前进的途中,我对走在身旁的菜菜美说了些话。 现在没飘绒毛,路上车声隆隆,便稍微加大音量。 「菜菜美,其实你和我的姊姊很像。」 菜菜美歪起头——不,是像平常那样地前倾,注视我的脸。 「所以我常常会吓一跳,觉得你跟她真的很像。」 我告诉她,昨天的反应只是因为这样。 每一部分都不算正确,还有很多没说清楚。 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样已经袒露得够多了。 听我这么说之后,菜菜美会说什么呢? 会说「那当然,因为我就是你姊姊」吧。我屏息以待,结果—— 「那是我的地位比一二三高的意思吗?」 「才不是。」 差点就被她骑到头上了。 我才不要被这种矮冬瓜神秘生物当作是弟弟呢。 菜菜美遗憾地噘嘴,可是感觉还不错。 话刚说完,绒毛也开始飘了。 瑞奇见到一眼望不尽的绒毛,乐得在路上轻巧地蹦蹦跳跳。这东西明明很常见,到底有什么好高兴?之前不是才在头上顶了一大团绒毛,变成白色爆炸头吗?清那些跟毛整个缠在一起的绒毛,真是累死我了。 「我推测,瑞奇喜欢绒毛。」 追逐瑞奇的菜菜美不嫌忙地甩着头说,分不清她身旁的绒毛是从天上飘下来,还是从头上甩出来。 「对呀,它好像很喜欢会动的东西。」 「所以我推测瑞奇也喜欢我……是吗?」 菜菜美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我。那略显害怕的表情,令我有些意外。 「我想,它应该满喜欢你的吧。」 否则它就不会和你一起行动了。菜菜美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微笑。不知为何,那使我轻抚她的浏海。 我从没有不由自主地伸手的经验。或许,我的精神状态正稳定地偏离正轨也说不定。 「我认为,一二三喜欢我的头发。」 菜菜美对我如此评论。是因为我之前也摸过吗? 「呃,我只是……」 我不着边际地含糊其词,同时菜菜美伸长脖子似的靠了过来。 我不禁随那动作后退,抬起头。 并因此发现菜菜美的影子大得不可思议。 有个甚至能一口吞噬我与马路的高大立体物,将夕阳咬得粉碎。 影子? 什么的影子?我迟钝地仰望,还以为是云遮蔽了阳光。 声音随后逼近。仿佛是有形的声音,带着方角,猛扑而来。 紧接着,声音的团块吞噬了菜菜美。 「…………………………呃。」 那是一辆挡风玻璃盖满绒毛的卡车。它偏离道路冲上人行道,将菜菜美与路—— 撞个稀烂。 「…………………………啊。」 就在一旁的我也遭到波及,震得连人带轮椅,还有瑞奇,都摔在人行道上。 这过程中,我的意识没有中断,两眼紧盯着卡车不放。滚动结束后,我朝风吹的来向望去。 浅白、静谧得令人郁闷的绒毛四处飘散,其中掺杂着一些黑色。 车头撞烂了的卡车,冒出些许黑烟。 就连那些烟,都被绒毛团团包围。 我错愕得动弹不得,瑞奇被车祸吓得乱了方寸,在一旁穷打转。 毁坏的人行道碎片,甚至散落到我的脚边。 眼前、背后,都看不见菜菜美。 绒毛有如遭到分解,飘散成一根根细小的白丝。那样的幻觉,在我几乎也染成全白的脑袋里留下深刻的轮廓。菜菜美还在,她还在那里。姊姊她,在车底下。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不信邪无视交通规则,结果又撞车了吗?那不重要,知道了也没意义。可是—— 「……为什么?」 姊姊……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无法接受。往视线上猛然闪去的闪烁光点,将我的意识打成蜂窝般坑坑洞洞,无法集中于车祸现场。眼中所见也漫入记忆中——失去姊姊的记忆。 在桥墩毁坏的姊姊,滚来的头颅,捡起头颅时感受到的重量。 我赫然看向掌中。 没有姊姊的头,她不在这里。 错了。菜菜美……姊姊,还在那里。 「……姊姊……菜菜美……菜菜美……姊姊……」 倘若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姊姊注定要从我眼前一再消失。 我就要在这一刻,放弃命运的作用。 当姊姊头颅的重量重返手中时,我不禁呐喊: 「姊姊!」 脱口而出的字词掐碎了意识,驱动肢体。 一回神,我已蹬开了轮椅、地面与命运。 脚底为助跑而狠狠踢开轮椅,贴上地面。像是要一并踩平遍布后脑的刺耳噪音般,不顾一切地奋力踏过绒毛、马路,腰和大腿猛烈屈伸。 「姊姊!」 我没有余力注意向后滚去的轮椅有无损坏,一口气冲到车边。找不到姊姊的一形一影,全都是这辆车在妨碍我,都是……是这辆车……在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姊姊。」我一拳砸毁车灯,再往保险杆槌去,一拳又一拳地殴打。有个东西破了,是我的手。管他的。我踏稳脚底高举手,将握紧的拳整个砸下去,朝敲出的洞塞进瓦解边缘的手指,试着将它掰得更大。姊姊……姊姊她就在这辆车底下。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我扯下一个零件扔开,继续槌打下个部位,敲碎了就抓住它拔出来,然后重复同样动作。直到抵达姊姊身边……直到见到她,否则绝不停止。 姊姊在哪里?姊姊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什么表情? 姊姊她……在等着我吗? 「姊姊!」 我每一次呐喊,都期盼她能回答,期待有所回应。卡车就像被啮齿类动物一拥而上的食物,溅散着金属片,逐渐解体。这个过程也反噬了我,使我与它一同粉碎。但我毫不在乎,不停地挖空货车。 我确信,我的双手就是为此而生。 眼中猛烈爆出高热,警告似的将视野完全染红。我以折断的手指拨开那深红的洪水,咬碎不停飘下,将我好不容易挖开的洞填满的绒毛。不管是红是白,都不准遮掩我的视线。黄昏和绒毛,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揪住内部配线不停又扯又掰,终于清出一个大裂口。 当裂口内外相连的瞬间,有东西飞了出来。 大量绒毛淹没了我的头,堵塞呼喊姊姊的嘴,扫过我向天飞升。我仓促转头望向绒毛的去向,只见它们在车头撞毁而向前倾倒的卡车顶上,舞动起来。同时挟卷天上飘来的绒毛,开始凝聚。 如漩涡般旋转聚集的绒毛中央,逐渐隆起一团人形。 从曾经见过的现象中产生的人形物体,与菜菜美有同样的轮廓。 甩乱的头发散出朵朵绒毛,白色睫毛震颤着,揭露眼瞳。 「……姊……姊?」 那是用了什么魔法?分解成绒毛的身体,正重新建构。 除右手以外,全都恢复原状。 而退去激动发狂,放开卡车零件的我,左手断折,十指也几乎无一完好。这些都报废了吧。当我检视自身的伤势时,左手无力地裂开,落在地上。想捡,身体却不听使唤。 除了伤之外,十年来不曾实际活动过的腰和腿也全都猛烈剧痛。脚踝更是退化得令人联想到城外那艘火箭,率先哭号着弯折,使我跪下。 在车上复活了的菜菜美,现在只等着右手完全再生。她似乎根本没有伤口,断臂缺口没有喷血之类的现象,只有零碎绒毛碎屑在那儿周围飘动。好像也不觉得疼痛,笔直地俯视着我,动也不动。 菜菜美的再复活依然持续。原本无序的绒毛聚集在她身边,像起了一团雾。绒毛涌向残缺的右手,逐渐形成手臂末端,没花多少时间就重建完毕。最后她检查重建的成果似的,随意地快速动了动手指。 「……」 那该不会……只是一个新的轻飘飘吧? 那是菜菜美。即使被辗碎也毫发无伤。 告诉我,我的行为终究是白费力气。 让我明白,只是平白弄得满身是伤而已。所以我才讨厌傍晚。 目睹菜菜美复活的我的手,不可能再生。 这家伙果然不是人,是不是生物都很难说。 「……」 这么说来,其实我也一样。 好久没看过自己的内部了。 断裂的缆线迸出短路火花,破损的零件碎片在裂缝间翻动,感觉很糟。换了这机体以来这么多年,它已破旧得无处修理,我也没能力更换。同时,我勉强使用脚部,使得躯体的中枢部分陷入过热状态。 弄得整个人,随时都会突然故障似的。 ……不。 也许我从十年前就故障到现在了。 菜菜美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左臂的断面。不知那是因为她知道这副身体意味着什么,还是把惊讶藏在心里。想到这边,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主动提过这件事。 菜菜美跳下车,踏上地面,来到我面前。 「我……」 菜菜美的嘴那么动之后就在那里停下。从这自称,我可以确定她是菜菜美。 对此,我的感觉有如一大团残线,要理也理不出头绪。 开始沉没的夕阳,在我与菜菜美身上烘托出阴影。 机械组成的人偶,与绒毛构成的人形物体,面对面相视。 到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彼此。 「……你真的好小喔。」 都跪下了,视线还是和我一样高。这娇小使姊姊,现在,我,终于交集。 绒毛不停飘落,以白色填满我俩之间。 这颗星球已经没有人类。 是我们亲手毁灭的,所以无庸置疑。 「第二市民生活区域定期报告书」 在现存人形机械的配置地域中,最后一次目击人形生命体为距今八年前。是否已完全灭绝,目前仍在调查当中。经过这连续十年的调查,可判定第二市民生活区域仍有人形生命体存在的机率趋近于零,请上级指示是否继续调查。 另,发现时的处置方式将按照既定准则,立刻收容并加以调查。若遭抵抗,即予以逮捕,以防止逃亡为优先要项。若逮捕失败,将考虑任何可能重新搜出目标的手段。 经确认,驱除人形生命体后,都市卫生维持在高度水准。清扫活动的效率及效果,也高于人形生命体的执行数据。傍晚时段的交通事故件数,虽获得短时期沉寂,但近来又见攀升趋势。目前可能原因,为经验反覆累积导致驾驶过度自信。若观察后不见改善,将考虑借定期检测施行硬性调整,届时须请其他城市提供协助。 此外,部分市民对轻飘飘的态度日趋激进,同为当前急需处置的问题。赞同轻飘飘与否造成对立加深,恐导致市内治安恶化。本单位以硬性调整为行动方向,视恶化程度迳行处置。望上级划配充裕预算,加速排除问题。 自机械历74年,即距今十年前轻飘飘来袭以来,当傍晚云层未阻隔阳光直射地表时,皆可观测到绒毛转移至该地上空的现象。以我方科技水准,尚无法解明原因。不排除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目前尚无报告指出,人形生命体能以轻飘飘的形式复活。只有人形机械因机能不全或事故而损坏并遭到销毁后,轻飘飘才可能伴随其外貌及部分记忆而诞生。目的、时空转移的方法及原来座标皆仍不明。本单位曾尝试收容每年数百个查无归属的轻飘飘以搜集资讯,却无法获得任何明确回答。无法问答而送入废弃场的轻飘飘,皆随时间自动消灭。目前尚无轻飘飘消灭后再度复活的案例。 满足「自制造完毕起,便与人类共享生活圈」之条件,而分类于「荣誉二等市民」的li-123(人类制造者所给予之固定名称为一二三),目前仍在观察当中。虽曾指示该员描绘其记忆档中的图像,但目前并无显著成效。该员近日与轻飘飘开始同居,该轻飘飘的外貌为与该员同期制造,具姊弟关系的eg-773。往后将视其对li-123之自律回路所造成的影响,施行相应处置。 本期报告内容到此结束,本单位将持续执行当前职务。 这样子可以吗?老实说,写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耶。 啊,对了对了。今天是晴天,现在也飘着倾盆绒毛。 ca-69 后记 这次当然也是爱情喜剧。 在这边稍微泄漏内容,其实作者近影那张图,是我的亲手作品…… 最近我重玩了《异域神兵xenogears》,真的很棒啊。为了买ether double而刻意尽可能压低等级,真是搞死人了,还在亚贝玩小游戏,大赚aquasol来卖。有其他更好的赚钱方法吗?另外,本作上市时,我应该已经在玩《超级机器人大战》的新作了。这个很好玩喔,大概吧。真希望《异域神兵》也能参战。 大家洗澡的时候大概都会蹲下来吧,可是我最近膝盖用力敲到下巴,害门牙整个插到下唇里,弄得鸡飞狗跳。因为我想这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所以请各位多加小心。就当作是我的脚太长了。 还有一次,我淋浴的时候流鼻血,血一下子流得全身都是,吓了我一大跳。说吓到还不足以表达,当时我根本怕死了。 近况报告就到这边。我很好,会努力写下去的。 话说我今年刚开始过年,就听到奈特哈特殿下(注:ps2游戏《复活邪神:吟游诗人之歌》的角色,以配音极度出戏闻名)的声音,还满高兴的。记得那是汽车广告,一听就认出来了,存在感还真高啊。回头想想,其实这声音在很多地方都听得到,感觉还是满高兴的。感谢各位购买本作。 每多写一本书,写后记时就更让我头痛。 如果把双亲的话也写上去,保证全都很恐怖。 入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