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翻红 下》 第一章 【第二十一章 两位公主遭绑架】 马车重重的颠簸了几下,灵药身子一晃,陈少权早已扶住她。 外头法雨急道:「公主,前头有一辆马车坏了。」 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灵药高声道:「到哪里了?」 「此刻在九华山下。」 「为何会出城走到九华山下?」 灵药心中狐疑,欲掀起帘子,陈少权一把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起身。 法雨一下子掀开帘子进来,乍见到陈少权,惊得脚步晃了晃。见公主没什麽反应,倒也顾不上他。「公主,前头看着像是六公主的车驾,车都散了,护卫们也不知所踪。」 灵药心中一惊,「咱们的人呢?」 「都还在後头跟着,领队的护卫去前头查看了。」 陈少权站起身来,低声道:「不要停,一路往皇城跑,这里不要管。」 他迅速闪到车外,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眼中满是懊恼之意。 他只顾着向灵药剖白心迹,想着公主车驾带了护卫定不会有危险,没想到公主车驾竟会出城,此刻车停在山下,雨大风急,前头还被六公主的车驾挡了路,事情有些不妙。 他纵身一跃,跳下马车。 车内的灵药只听见自外头传来隐约的汇报声—— 「前头确实是六公主的车驾,似乎和人争斗过,整辆马车都散架了,六公主如今也不知所踪。」 「你们护卫着十公主速速回皇城。」这是陈少权的声音。 灵药稍稍放下心,示意法雨在身边坐下。既然知晓父皇是为了那一句诗对母妃的情意产生了怀疑,那麽她定要替母妃洗清冤屈。 若真是六公主自她宫中挖走妆匣交给了薄皇后後所造成的,那便冤有头债有主。 忽然马车一阵晃动,瞬间她的眼前便天翻地覆,她和法雨被撞得浑身生疼,似乎马车被什麽人弄得翻转了过来。 车厢外传来护卫们的惊恐声音,「是什麽人胆敢拦截公主仪仗!找死吗!」 「胡说八道,这明明是华棠馆的逃奴,拿下!」马车外接着响起打斗声。 「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命拿下。」这是陈少权的声音。 灵药忍住惊恐,暗自思量着。敢在天子脚下劫持天家公主,真真是胆大包天。 听外头护卫的声音不像是装的,那有问题的便是这车夫了。 雨大风急,护卫们身着蓑衣在雨中骑行,眼前不辨方向,便只能跟着前头的马车,法雨又是个路痴,便任由车夫带路了。 车厢翻覆,为免压了灵药,法雨连忙往外爬。 灵药随後要跟上,却先听得一声尖叫—— 雨裹泥沙,风翻花叶。荒郊野外的一处山洼里,灵药死死地将六公主按在地上。 六公主的胸膛贴着地上砂石泥水,眼睛直盯着面前奔过去的数匹马的马腿。 马蹄带着雨和泥水疾驰过这处小山洼,似乎没有发觉这里还藏着两个泥人。 六公主挣脱了灵药的手,一下子坐起身来,吐了一嘴的泥水,气得嘴唇直抖。 「反了反了,真是造反了。」她从嘴巴里揪出一根杂草,朝着灵药撒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劫持公主,真是反了!呸,你怎麽这麽黑这麽脏?」 灵药看着面前落魄得跟鬼一样的六公主,再瞧瞧自己也是一身泥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六公主突然揪着灵药沾着泥水的袖子,呜呜哭了起来。「我可是公主,怎麽落到这个田地?本宫的护卫呢,太监呢,都上哪儿去了?不会都死了吧,十妹妹,怎麽办啊十妹妹?」 灵药牵着她往後头走,一边走一边去拨头顶上枝蔓乱窜的树枝。「我也不知道啊,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晴了再想办法。」 「说起来,我方才好像听到了陈世子的声音,他是专程来救我的吗?」六公主边走边哭,「他定是在姑姑府上察觉到了危险,他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会领兵来救本宫了。十妹妹,你说这是什麽事啊,咱们这是碰见劫道的了还是什麽?」她突然想到了什麽,在雨中打了个激灵,「一定是淑妃,淑妃和母后一向不对盘,她儿子前些日子又在北方平定了义军,得意得很,莫不是她想来毁本宫的名声,好让母后伤心?一定是的。」 自马车翻过来後,灵药只听得法雨一声尖叫,便立刻钻了出来,满目都是茫茫大雨,哪里还有身边人跟车夫的踪迹,又有几个黑衣人上前来拿她,幸好陈少权在侧,护着她到了这一处山洼,然而身後追兵不减反增,陈少权便嘱咐她躲在这里,自己则去引开了追兵。 没想到她竟然遇到了六公主,两人还未走几步,六公主便不愿意走了。 「累死了脏死了,不走了。」六公主呜呜地哭着,脸上泪水和着雨水,狼狈不堪。 灵药晓以大义。「那你就在这里好了,等追兵追上你,说不定是番邦的蛮子,绑了你去大辽,专给满脸大胡子的蛮子当媳妇,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他家中的马夫……」 六公主气得直瞪眼。「你尽瞎说,我才不信你。」嘴里说不信,双脚不情不愿地向前。 突然两人同时尖叫起来,因为面前多了几张脸,四个黑衣大胡子定定瞧着她们。 六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往灵药身後躲。「我不要嫁给满脸大胡子!」 灵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四个黑衣大胡子没人言语,两人抓一个,将灵药和六公主绑起来便飞也似的离开了。 一路上倒是以礼相待,之後她们便被蒙了眼睛带进了黑漆抹乌的屋子里。 六公主倚在灵药身旁,饿得肚子咕咕叫。转头再看灵药在翻找东西,突然闻到某种味道便口中生津,立刻叫起来,「好你个十妹妹,有梅子吃。」 灵药递了几颗梅子给她,她刚才下车的时候顺手拿了几颗梅子放兜兜里。 六公主三下五除二的将梅子吃完,却更饿了,翻着灵药的兜兜问:「还有没有吃的?」 灵药递给她半包糖霜球。 六公主眼睛发光。「好妹妹,有先见之明!」她夸了一句之後突然警觉起来,「莫非是你搞的鬼?提前知道要遭此罪,事先藏了些吃的?」 灵药暗中翻了个白眼。「若是我搞的鬼,一定藏些好的,梅花糕、糖芋苗、糖炒栗子、蜜汁藕,哪一样不比这些好吃?」 六公主吃得满脸糖霜,看着手中装糖霜球的锦袋子。「这锦袋真细致,是你的?」 灵药摇头,自顾想着,天子脚下,到底是谁这麽大的胆子敢绑当朝公主?而且一绑还绑了两个?这一次的人,和上一次聚宝门外的追兵有没有什麽关联? 想到上一次追兵掉落下的宫银,灵药下意识地说了声蠢。 六公主听到了,斜眼看了灵药一眼。「你敢说我蠢?」 灵药着实佩服她。「六姊姊你蠢吗?」 六公主捧着糖霜球,很自然的摇头。「自然是不蠢。」 灵药摊摊手。「那干麽认下这个蠢字。」 六公主稍微垫了肚子,有精神搭话了,「我是公主,蠢一点也没什麽问题。」 灵药笑了笑,不打算再和她在蠢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方才四个黑衣大胡子,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楚男子普遍爱乾净,即便是山野村民,也不爱留一脸乱糟糟的胡子。而这四个黑衣人,满脸的络腮胡,瞧上去竟像是行了太久的路,来不及修整一般。 「十妹妹,」六公主用手指碰碰她,「翻了年我就要搬到太平巷的公主府了,那时候母后一定也为我选好了驸马,往後的日子定然和美,倒是你,你该怎麽办呢?父皇不疼你,你母妃又死了,如今国家动荡,万一要你和亲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就该你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马夫了。」她倒是现学现用。 灵药敬佩她在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自己往後的日子。「和亲又不是什麽洪水猛兽,被你说得这麽吓人。」她随意搭了句话,望着屋子上方的四方小天窗,「蛮人也是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麽。 蛮人,她终於知道这四个黑衣大胡子为何熟悉了。上一世,她被掳到辽人王帐,看守她的辽兵,个个满脸黑胡子,无论年轻年老,似乎留个络腮胡才能彰显男人气概。 倒是辽人大皇子苏力青,虽然身材魁梧、面目可怖,倒不留胡子。 灵药突地打起哆嗦,或许是方才被雨淋的,也或许是想起前一世被掳至辽营的恐惧。 苏力青先前不是被五城兵马司抓了吗?上一世她是陈少权的妻子,苏力青来绑她,倒还说得过去。这一世,她是大楚深宫里的公主,和他又有什麽瓜葛? 她非皇子又不领兵,这一世也不打算嫁给卫国公家神勇威猛的儿子,她之与苏力青,还能有什麽用处? 第二章 再看一眼身边的六公主,灵药突然有了一点点的愧疚,是她连累了六公主。或许是两队公主仪仗先後驶出长公主府,让苏力青的人马分不清哪一位是她,索性一并掳了来。 灵药开始在脑中思索着对策。似乎是入夜了,外头隐约传来了丝竹声。 方才拦道之人喊着「这分明是华棠馆的逃奴」,若是在荒郊野外,又怎会入耳皆是靡靡之音?莫非,这里是华棠馆?可华棠馆在京城西边的秣陵巷,而她们分明是被带到了城外。 若能再由城外带进城内,那五城兵马司就是个摆设,同理,陈少权也是个没用的摆设。 青楼、妓馆、茶寮、绸缎坊等等,很多都是大楚各地州府在京的耳目,那麽,华棠馆是不是辽人在京的耳目?若是如此,又怎能轻易暴露?想着这些,灵药只觉脑中疑云密布。 当她们被提出来时,外头已是黑夜。 六公主一贯跋扈,还嚣张道:「把你家主人叫出来,本宫立刻斩了他!」 灵药用小手指勾勾她的小手指,示意她噤声。 人家都绑了你了,还会怕你斩了他? 待两个人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灵药被眼前的光亮刺了刺眼。 堂中开阔,竟是女儿家的香闺,侍女五六人立在一边。 六公主闻了闻这里的香气,只觉得自己浑身脏臭难耐。 有几个侍女上前来服侍。「我家姑娘吩咐咱们来伺候二位姑娘梳洗打扮。」 六公主暂时放下脑中的担忧,兴高采烈的跟了上去。 灵药却纹丝不动,她此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一身脏污,发丝打结。 「薛姑娘,我知道你在。」她平静地看着这间内室道。 内室无门,只悬了一匹绣着双鱼戏荷的锦缎。 良久,里头响起了清脆若铃的笑声,「民女跟公主请安了。」 即使狼狈,灵药仍在椅上坐下。 薛整整着了一身水红衣衫,外头罩了一层云纱,走起路来影影绰绰,很是动人。 她原就生得美丽,今日细看,高鼻深目,竟有几分异族人的长相。 她笑着站在灵药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都说苏婆诃艳绝西凉,当年我不信,千里迢迢追上了送嫁的车队,远远看了一眼,才知世间果然有这般绝色,没想到公主比她还要美。」 灵药垂下眼睛。她母妃的美毋庸置疑,不需要旁人来说。 她抬起头,认真地道:「薛姑娘,我以为你是辽人,现下却发现你是西凉人。」 薛整整闲适一笑,吩咐侍女将屋内的香兽点上。「公主怎知是我?」 上一世,薛整整不过是京城名妓,却和卫国公世子有了纠葛,令他声名狼藉一度消沉,她若无大志,何必与陈世子有牵扯?寻个好人家,自有她过不完的荣华富贵,偏偏去纠缠卫国公世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卫国公世子长得再世潘安,姑娘们看了就赖上了。 但薛整整既然掳了她,那自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灵药掸掸身上的灰,认真地看着薛整整指挥侍女摆弄香兽的身影,微笑道:「你身为西凉人,却勾结苏力青,只不过是为了那颗舍利子罢了。」 薛整整倏地抬起头,看向灵药的目光有些恍神。「你是怎麽知道的?」 灵药笑了笑。「你猜。」 无上大德高僧,连身边念佛鹦鹉的舌头都会化为舍利。灵药没有猜错,姜许带给她的玻璃珠子正是一枚舍利子。 西凉举国崇佛,铸浮屠,立庙塔,孩童不识字先念佛,苏贵妃便是如此,她大字不识一个,却会背诵万卷佛经。淮阴侯姜许带给灵药的五彩丝线系着的玻璃珠,乍看平淡无奇,再端详,玉润冰清,便知其不凡。 此时见薛整整未施粉黛的面上,高鼻深目,隐隐有几分异族之相,再听她说当年曾偷偷瞧过送嫁路上的苏贵妃,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薛整整必是西凉人。 西凉国破,城池遭毁,数万百姓流离,她或许曾是其中之一。可她的母妃只是西凉不知出了几服的宗室之女,身上又有什麽秘辛呢?而辽人与薛整整又有何牵扯? 灵药心中疑虑丛生,面上却从容不迫道:「薛姑娘,唤人来与我更衣。」 因为,该急的人是她。 薛整整面色难看的命人服侍灵药去更衣。 看着灵药虽落魄却从容的背影,薛整整有些紧张地坐在了镜前。 她在京城蛰伏数年,却在今日第一次暴露身分。 原因无他,前些日子和苏力青在聚宝门前的双簧,原本是为了让这十公主救美,从而和十公主搭上线,未料横空杀出陈少权,竟将苏力青抓进了牢里。 足足半个月没有苏力青的消息,令她惶惶不安。 数日前,大辽三皇子萨纳尔万里传书告诉她,被他们囚禁的高僧负图病危,若见不到昙无达法师的舍利,绝不吐西凉皇宫的至宝藏地。 昙无达法师涅盘,所得舍利一石四斗,藏与西凉兴国寺。负图奉昙无达之命,镇守西凉皇宫的至宝。而大辽在西凉国破时,曾大举搜刮金银,连兴国寺供奉的舍利也不放过。 负图为寻回法师舍利,与大辽做交易——以法师泰半舍利,换取至宝藏地的方位。 整整五年时间,大辽无法拿到真正的舍利,负图便始终不吐实。现下,负图命在旦夕,若他死了,这西凉国的宝藏便成了谜。 年前,在西凉国四处流窜的落魄王族苏煌,曾扮叫花子面见住在伯周府的淮阴侯姜许。 他们想到了大楚的宠妃苏婆诃。苏婆诃是正经的西凉王族宗室之女,西凉国宝藏的秘密或许在她手里。 薛整整紧张地搓揉着自己的双手。她情急之下使计掳获十公主,原本打算放弃京城的据点,只是未料到十公主竟将舍利一事说中,看来,她比想像中知道的更多。 灵药却在一边沐浴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 这里显然真是在华棠馆内,隐隐约约的丝竹弦乐声令她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只是这里距离前厅想必很远。 华棠馆本就在秣陵巷里,距离三山门很近,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自城外带进来,其中必定有暗道,这暗道定在地下。世人一定想不到,这烟花之地竟会藏了两位金枝玉叶。 将乾净的衣裳换上,灵药青丝未拢,在四位侍女的包围下,闲适的去挖粉盒里的香膏。 六公主突然从一旁挤了过来,一伸手用食指使劲儿挖了一大块香膏,放在手里搓揉一番,这才往面上搽。 「本公主也来用用民间女子的香膏。」她洗得乾乾净净,心情不错,「既来之则安之,我听着有唱戏的声音,喂,叫你家姑娘给本公主叫几个人来唱曲儿听,不听旁的,就听《玉楼折春》,太后娘娘不给我听,我偏要听听这是什麽戏。」 玉楼折春,不就是上京赶考的书生看上了倚楼相看的官家小姐,一味的痴缠,最终获得小姐的青眼,两人私定终身,却被小姐的爹爹棒打鸳鸯,约好了一起寻死,结果小姐香消玉殒,书生却临阵反悔,最终,小姐变成了厉鬼找书生寻仇的故事。 好好的天家公主自然不给听这出戏,尤其是嚣张跋扈的六公主,万一听进去了,去午朝门抛个青眼啥的,那还了得。 「这里又不是戏园子,上哪儿听戏去。」灵药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 六公主指指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女。「就你,脸圆的那个,你来给我唱一段儿。」她又指了旁边瘦点的,「还有你,下巴长的那个,你来跳个舞。」 圆脸侍女和瘦削侍女两个人同时脸色一白,一个抿嘴表现倔强,一个把头低了几分,看不出情绪。 灵药难得和六公主站在同一阵线,「有唱有跳,还缺一个拉弦的。」她望着後头那个,「就你了。」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良久才有一位侍女低声道:「二位公主,咱们都不会唱戏。」 六公主皱眉,手一扫,桌上的香膏粉盒子、牛角梳子、小碗的茶盏匡当被扫落在地。 「凭你们也敢在本公主面前一口一个咱们,你们也配!不会唱曲儿不会拉弦,你们跟着本公主做什麽?滚远儿点!」她站起身,盛气凌人斥道。 灵药还加油添醋吓她们,「这要是在宫里,你们老早就被斩了。」 六公主不解地看了灵药一眼。「怎麽就斩了,十妹妹,你太暴虐了。」 灵药扯了六公主一把,其中两个侍女立刻就跟上来,灵药无奈地看了六公主一眼,使了个眼色给她。 六公主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灵药借题发作。「六姊姊,你、你怎麽能说我暴虐呢?你在宫里头横行坤宁宫、称霸漪兰阁,怎麽能说我暴虐呢?」她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六公主大惊失色。「谁横行称霸了,你别血口喷人!」 灵药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决定使大招。「六姊姊,卫国公世子……」 第三章 话还没说完,六公主就恼了,捋起袖子。「卫国公世子是本公主的,十妹妹可别跟我抢!」 「就跟你抢,我的我的!是我的!」 六公主听了发了狠,一下子扑上前,灵药作势伸出双手掐住她脖子。 六公主见灵药还手,更恼,伸手去抓灵药的头发,两人抱着就在地上滚了几滚。 四个侍女眼睁睁看着两位公主打了起来,你抓我头发我抓你头发,忙上前劝架。 「住手啊公主。」 两人打上床,灵药脚一勾,帷帘纷纷掉下来,盖住两个人的身体。 灵药一边揪着六公主的头发,一边悄声在她耳边道:「六姊姊,她们要抓的人是我,一会我想法子缠住她们,你从窗子跳下去一路往东跑,这里是京城的华棠馆,看见围墙你就爬出去。」 她听那丝竹弦乐声隐隐约约,这里显然是华棠馆的後头,又听见有打更声在外头响起,应该临着巷子。两位公主被劫,全城定会戒严,六公主若能爬出去,应该会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薛整整要的是她。 侍女们一人抓一个,终於把灵药和六公主分开。 六公主眼中惊疑不定,望着灵药直摇头。 薛整整自门外走了进来,看着灵药和六公主的模样,也不讶异。 灵药平静地看着她,「薛姑娘,你要的人是我,请放六公主回去。」 「六公主还是在这里好生养着吧,你瞧,我这里锦衣玉食,过得也不差。」薛整整言笑晏晏,看上去亲切可人。 六公主翻了个白眼。「果然是偏远之地出来的粗鄙人,这样的起居就叫锦衣玉食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薛整整闻言脸色一变,极为窘迫。 六公主还不打算放过羞辱她的机会。「也罢,瞧你的姿容也不差,不如给我当个洗脚丫头,带你进宫见识见识。」 灵药笑了笑,眼见着薛整整脸色由白转红,眼中暗含气愤之意。她自领口掏出一颗五色丝线穿的玻璃珠子,在薛整整面前晃了一晃,摆到自己的嘴旁。 「这就是舍利中的一枚,你若不放了六公主,我即刻就将这枚舍利吞下去。」虽然她并不知晓舍利有何用处,却可以拿来当筹码。 六公主立刻得意洋洋道:「十妹妹,吞给她们瞧瞧。」 薛整整没功夫和六公主计较方才的言语之辱,一个漂亮的闪身便来到了灵药的身前,灵药眼疾手快,一把将舍利放进了嘴里,紧闭着嘴巴。 薛整整忍着气道:「六公主已知晓了我的身分。」 听灵药呜呜了几声,六公主立刻不屑道:「你是个什麽东西,也配本公主记着你。」 薛整整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位便一人押着六公主一边,想带她出去。 六公主回身急道:「十妹妹,我原谅你了,除了陈世子,我什麽都能给你。」 灵药最终将珠子拿出来,紧紧握在手中道:「你得叫我知晓六公主已安全回宫。」 薛整整憋了一肚子的气,挥手示意侍女将六公主带下去。 灵药立在窗前,看着六公主在阁楼下上了步辇,在几个侍女的护送下抬着往後门去。 薛整整望着灵药的侧影,道:「公主那里有几分舍利?」 灵药笑了笑。「一石。」信口开河对於她来说,驾轻就熟。 薛整整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凑近灵药,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那你母妃也告诉你西凉宝藏的方位了?」 灵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大辽想要的是西凉皇宫的宝藏。 上一世,大辽两年後便会大举进犯大楚,想要入主中原,尽可能的搜刮金银才是他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游牧民族最紧要的事。 难怪,上一世她被苏力青掳去,在大同城门前被陈少权一箭射中後,耳边听到的却是苏力青的惨叫声,因为他还没问出西凉皇宫的宝藏之地。 可她从来没听母妃说起过。 西凉王室都死绝了吗?要从嫁入大楚皇宫的宠妃之女身上套取西凉宝藏的方位? 而那位面见淮阴侯姜许的母妃的族兄,为何会将这枚舍利送给她?莫非是觉得大楚皇宫更加隐秘一些? 灵药缓缓点头,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得高深莫测。 薛整整看得头皮发麻,还未说话,便见窗外远远的亭台楼阁忽起大火,一声巨大的火炮声响起,响彻云霄,已有护院往前头的连天火光处急奔而去。 薛整整惊得合不拢嘴,忙唤楼下之人来询问。 一个护院上来禀报,「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将华棠馆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城火器营的大炮也搬了过来,方才对着华棠馆的前厅轰了一炮,前头已经失火,姑娘还是从密道出城吧。」 灵药闻言心中突突直跳。 薛整整马失前蹄,她并不知道灵药的马车中还藏着一位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只因一句「华棠馆的逃奴」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薛整整拉着灵药便往楼下跑,灵药被拽得踉跄。才出了门,便见六公主提着裙子,後头追着一群侍女,再後头又跟了一群身着青衣的士兵。 六公主兴高采烈地扑到灵药身上,大声道:「十妹妹,陈世子带着大炮来救本公主了!他真的将我放在了心上!」 【第二十二章 冲冠为哪位红颜】 华棠馆地底通道连到三山门外,中间有一段穿过内护城河,阴暗潮湿,壁上不停地掉黄泥,让经过的人身上又脏又腥,几欲作呕。 薛整整跟在灵药和六公主後头,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听着身後的喘气声,灵药心头打颤。自打见了薛整整,便只见她笑,即便生气也还笑着,看上去像个温柔的人。可她知道,这女子能做苏力青的耳目蛰伏京城,绝不好惹。 六公主还沉浸在陈少权为她动用火器营大炮的喜悦中,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薛整整失了耐心,一扬手,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一甩,落在六公主的手臂上,顺带着将灵药也抽了一鞭。 六公主疼得大叫,「贱民!敢拿鞭子打我!」转身扑了上去,「我和你拚了!」 地道狭窄,薛整整无路可退,硬生生被六公主压在身下。 薛整整娇小,六公主体健,她纵使身怀武艺,此刻也得先从六公主身下脱身才行。 灵药见状,也扑在六公主身上。她压着六公主,薛整整则被压在最下头,处在中间的六公主扯着薛整整的头发,手指甲抓破了她的脸,一阵混乱, 後头传来踩泥水的声音,像是有人追了上来,灵药担心是薛整整的侍女或是那些黑衣大胡子,狠下心一拳砸在薛整整头上。 薛整整一张绝美的脸被打得一愣。 灵药也愣住。为什麽这一拳没把她打晕?莫非是力道不够? 见灵药打了一拳,六公主也来劲了,劈里啪啦往薛整整脸上打,嘴里一边叫着,「打死你,打死你!」 薛整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两人掀翻,手中鞭子一扔,银光闪过,一柄匕首赫然出现在她手中。 灵药扯住六公主的袖子,转身就跑,整个地道回荡着六公主的呼救声。 两人越往前跑脚下越湿,泥水黏着脚,拖慢她们逃跑的速度。 当她们出了通道,竟是连到三山门城墙下的水道里。 待浮出水面,灵药吐出口水,爬出水道,身上负重感骤升,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到了这开阔的地界,薛整整的身手比她二人矫健几分,到了河岸,一把拉过六公主,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 灵药试着安抚薛整整,「你不要冲动,伤了她对你没有好处。华棠馆露底,官兵们即刻就会追来,你还是赶紧走要紧。」 薛整整眼睛盯着灵药身後的水道,良久,後头爬出来两个侍女,两人也是一身湿,但立即上前将灵药抓住。 「姑娘,後方已经乱了套,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妙。」其中一位侍女嘴唇发白,颤抖着声音道。 薛整整点点头,抓着面前被匕首吓得不敢出声的六公主,往前走去。 此时已近子时,白日一场大雨洗涤,此时夜空皎洁,间或有几颗明星闪烁。 三山门外沿着河岸走,四周并无什麽声响,影影绰绰的,有些摇曳的树影。 薛整整似乎想到了什麽,忽道:「密特,将十公主脖子上的舍利扯下来。」 那叫密特的侍女得令,一把捉住灵药的肩头,另一只手一把将灵药脖上的珠子扯下。 灵药作势挣扎一番,其实她早在薛整整净房中随便寻了个穿眼珍珠戴在脖子上,没想到还真骗过了她。舍利形态千万,谁知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得了「舍利」,薛整整舒了口气。 此时万籁俱静,只有她们这一群人脚步不停的前进,忽地听闻前方几声鸟鸣,扑簌簌的一大群鸟儿突地振翅而飞,划破夜空,却将薛整整她们惊出一身冷汗。 第四章 灵药回身望向身後的城墙,随着她们越走越远,城墙越离越远,她觉得这场景似乎在哪见过。夜风冰凉,百鸟振翅,再有满城墙的火光,那便是……那便是前世她惨死时的场景! 像在呼应灵药的想法,周围忽地亮起了一长串的火光,将她几人团团围在河岸上。 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京城护卫军,间杂着衣色华丽的锦衣卫,人人手中举着火把,连天接地,声势浩大。 薛整整惊惧到了极点,手中匕首颤巍巍,眼看着就要划破六公主的皮肤。 灵药见状,心中有了底气,脚下狠命地踩了密特一下,趁她松手,一头撞上了薛整整。 薛整整被她撞了个踉跄,六公主趁机脱离她的控制,头也不回地往护卫军的方向奔去。 薛整整一把将灵药抓在手里,附耳急切道:「你若救我,我告诉你你母亲的死因。」 灵药心念一动,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她冷冷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只信我自己!」 薛整整将匕首架在她的脖颈上,步步後退,「十公主,我不想伤你,我只想要舍利,或是西凉的宝藏……」 灵药在她手中挣扎。「我坦白告诉你,其实我什麽都不知道。」 薛整整听到这句话时,又是懊恼又是愤怒。十公主竟然说她不知道?那她毁了一整个华棠馆,毁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华棠馆,岂不全是白费? 她恨得牙齿咯吱作响,手中一转,匕首已然刺破灵药的肌肤,灵药忍住疼痛。 护卫军顾忌着灵药的安危,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咻咻两声箭响,一支箭若流星般直中薛整整的脑门,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大睁,仰面朝天倒下。 那两名侍女见状大骇,往箭来处望去—— 火光之中,一人策马而来,青衣玉冠,是陈少权。他一手执弓,一手勒马而停,一双厉眸直瞅着灵药,她满身泥水,污泥染面,脖上血痕扎眼。 「活的押送,死的抬走。」他冷冷命令,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灵药身前。「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声音中竟带着一丝颤抖。 火光大盛,映着他低垂的发冠。 「陈世子,好箭法。」她若有所指。 陈少权默然,他还未说话,便有一个黑影已然扑向他,声音骄纵又甜蜜。 「陈世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六公主将陈少权从地上连拽带拉的弄起来,整个人偎在他胸前。 灵药别过脸去。 陈少权推开她。「来人,服侍二位公主回宫。」 六公主仍旧沉浸在喜悦之中,絮絮叨叨不停,「是不是在姑姑府中你就发现了不对?我那时听到了你的声音,想来是寻本公主寻到那里去的吧。」 陈少权看向灵药,想看清楚她的神情,可惜她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六公主兀自甜蜜说着,「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你是卫国公的儿子,你们家三代尚主,到你这里延续下去也很好。我是皇后的嫡亲女儿,父皇很疼我,赶明儿我去奏请父皇,我会珍惜你对我的好,出嫁後也不会摆公主的架子,咱们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 骄纵的六公主也有羞涩的时候,反正护卫军们离得远,身边只有自己的十妹妹,叫她知道自己和陈世子的心意也好。 全京城的姑娘都爱着的陈郎,如今却爱她,这样令人甜蜜的事情也只能是她能拥有——毕竟她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 灵药看着这一幕,心想,六姊姊做一个懵懵懂懂凡事糊涂的小姑娘也好。既然上一世,陈少权能尚主,这一世,他也可以。左右是为了卫国公在边疆好过一些,他尚哪一位公主都无所谓。 陈少权的声音在夜里更显清冷。「六公主误会了,末将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末将的治下二位公主被掳,末将理应负起责任来。」他难得话多的向六公主解释。 六公主却当他是顾忌颜面,一群的护卫军在侧,他怎麽都不能显露心迹嘛! 一群宫女内侍鱼贯着来到了灵药和六公主的身旁,跪下请安後才递上汗巾衣物,又有马车停在一旁待命。 六公主施施然上车,笑得甜蜜。「陈指挥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灵药不看陈少权的面色,在内侍们的伺候下也登上了马车。 两队公主仪仗往皇城而去,这场祸事终究有惊无险的揭过。 陈少权负手立在河岸,白玉京一身锦衣,策马而来,高高在上的看着陈少权道—— 「又是为了那一位?我说你是何苦呢?公主被劫,自有护卫军去查去办,你又私自调动火器营,又动大炮的,明日你就等着『领赏』吧。唉,我也算是被你拖下水了。」他忍不住敛容提醒,「边关奏摺送不进京,一定是出了什麽变故,我劝你还是少醉心这些俗事。」 陈少权舒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与白玉京双双绝尘而去。 到了第二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华棠馆被大炮轰得破败不堪,再不能经营。 有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的说是卫国公世子与华棠馆花魁薛整整倾心相爱,坏心老鸨却将薛整整卖於官宦之家所得万金。陈世子冲冠一怒,动用了火器营,大炮一轰,炸了华棠馆。 也有人反驳这个说法,说陈世子生得比薛整整还美,又是如此芝兰玉树之人,怎会与风尘女子有所牵扯,且能在京城中动用大炮,必定获圣上允准,那华棠馆定是个反贼聚集地,而薛整整正是反贼的耳目。 更有种说法,说当今六公主好女扮男装遛出皇宫,在华棠馆听了薛整整一首小曲,却被老鸨勒索,扣押在华棠馆。陈世子倾心六公主,私自动了火器营,一轰大炮救出了六公主。 世人纷纷赞同最後一种说法。 四更天。 夜月清冽,沭阳月季的香气穿堂入巷,在午朝门前盛开,大朵大朵的花瓣若晚霞,羞涩又绚烂。 时近六月,江淮之岸已入梅雨季,前日的一场大雨将整个皇城洗得澄净,午朝门前的宫灯高挂,淡淡光晕比天上明月还要莹润几分。 陈少权倚着金水桥的玉栏杆,发冠上的玉簪发着淡淡的光晕。 他站在那里,自有一番出尘的清绝。大约是在仙都稚川养成的性情,诸事不问,且随它去,是他一贯的性情,可如今,他却为了一个人,甘心首疾,引日成岁。 若是从前,他绝做不出这般高调之事,哪怕今上已命护卫军满城遍寻,他仍心急如焚,用着卫国公的令牌,调动京城火器营,还拉扯上白玉京,让整个锦衣卫为他掘地三尺。 可想而知,今日早朝必定龙颜大怒。 已近五更天,陆陆续续便有上早朝的官员们到达宫门。 白玉京啃着梅菜肉包,怕弄脏了身上的朝服,兰花指翘起。见陈少权倚着玉栏杆,上前丢给他两个包子,清俊的面上显露出一丝的不怀好意。 「来这般早?可是来领赏的?你老头儿在边关辛苦御敌,你在京中一块令牌就敢调动火器营,可真能拖後腿,我白玉京没服过什麽人,就服你。」 陈少权咬了一口包子,长腿一迈,跨过玉栏杆和白玉京靠在一起。 宫门前守城的士兵斜眼看了这二人一眼,假装没看到。青年将领,行径原就不羁一些,他可不敢指摘这二人不合规矩。 「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你既然这般轻松,我怕什麽。」陈少权几口便将包子吃了个精光,显然是饿了。 白玉京笑而不语。锦衣卫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华棠馆的一切,不论是地道还是薛整整之事,他都无一遗漏地向圣上做了禀告。 不过,圣上问起陈少权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时,他只能推到二位公主身上。 圣上疑心病太重,若不推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上,想来一定会治陈少权越权之罪,往小了说是越权,往大了说,便有谋反之意。 白玉京拍了拍陈少权的肩膀,二人还想再聊,却被几个待召上朝的官儿给围住了。都是些青年人,最是爱聊闲话—— 「陈大人,您是为了华棠馆的薛姑娘,还是为了那一位?」 到底没敢将京城第一名妓和六公主相提并论。 「陈大人,前夜那一炮可真是响彻天际、震耳欲聋,我家就住在三山街,一夜没睡好觉。」 是听谣言听得入迷没睡好吧。 「陈大人,您年轻有为,何必执着风月场所的姑娘呢?您这品貌,便是公主也娶得。」 这是在侧面打听他和六公主的事了。白玉京丢了一个包子在地上,守宫门的士兵立即斜眼看了白玉京一眼。 「去去去,哪这麽多话,陈大人是奉旨打炮,你们懂什麽。」白玉京像赶小鸡一样赶着几个大臣。 陈少权皱了皱眉头,奉旨打炮,这词怎麽听怎麽不舒服。 「这麽说,圣上是允了?」 什麽跟什麽?怎麽就圣上允了?圣上允什麽了? 第五章 「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这下您家里四代尚主,可上大楚国史啊!」 喜从何来?怎麽就尚主了?他想尚的那位主,可是恨他入骨。陈少权挥挥手,笑得矜持。「大人们早上吃了没?一会站一两个时辰,不晓得站不站得住,存点力气的好。」 话这般说着,高大宫门已缓缓开了。 守城的士兵瞧了瞧进去的陈少权和白玉京,敢怒不敢言地将地上的包子拾了起来。还有些热呼呼的…… 待召见的大臣们随着禁中太监们往乾清宫而去,陈少权和白玉京远远儿地跟在最後头,穿了太平门,一旁的抱鼓门墩儿旁垂手立了一个精瘦的士兵,孟九安。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立刻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白玉京悄声在陈少权耳边道:「这小子调进了禁军,我瞧着委屈得紧嘛。」 陈少权不置可否。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内宫口,对了名牌,一众朝臣这才入了乾清宫。 一个一个地奉诏而入,到了辰时,陈少权才得以入内。 通天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元朔帝斜斜倚靠在案桌旁的椅上,已近不惑之年,显得有些清瘦。 陈少权屈身行礼,口呼圣上万福。头未抬,一卷诏书砸来,落在他的眼前。 诏书明黄,落在灰色地衣上,十分醒目。 「念念。」帝王的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盯着面前这位青年将领,近弱冠之年掌管京城十三门、五城兵马司。 元朔帝喜用青年,忠心不二、壮志凌云。卫国公守边关,他的儿子护卫天子,再好不过的安排。可这位素来低调的青年指挥使,却在前夜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京城的火炮是能随便动的吗?他竟能用令牌擅自驱使火器营为他效力! 假以时日,是不是要一炮轰了皇城?元朔帝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陈少权声音朗朗,念出皇帝诏书的内容。念罢,磕头谢恩。 「臣领旨,圣上英明。」 褫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发配边疆,贬为六品千总,领两百士兵守卫大同城门。 元朔帝见陈少权神色如常,皱了皱眉。「说说,为啥事将好好的华棠馆给轰了?」 陈少权将诏书捧在手上,沉声道:「臣请罪。那华棠馆是辽人在京的聚点,臣经过多方查证,多日查访,这才出兵华棠馆。大辽大皇子苏力青,前些日子在聚宝门滋事被掳,如今还关在狱中,他虽死活不认,然而臣早知他的身分。前日臣守在华棠馆外,见有异动,又听闻有贵人被掳,这才擅自调动火器营。」 元朔帝不耐听他说这些,扬了扬手。「这些白玉京说的比你还要详细,你就告诉朕,究竟是为了朕的哪一个女儿。」 陈少权一窒。「臣不敢……」一柄天子万年竹管笔立刻砸过来,正落在他身旁。 「你不敢?朕瞧你敢得很!你前儿敢轰青楼勾栏院,过几天是不是就敢轰了朕的皇城?不像话!若不是朕与卫国公亲厚,早治你个谋逆之罪!」 陈少权心中默念,圣上说与卫国公亲厚,偏偏边关奏章还是上达不了天听。 「大辽耳目是真,聚点也是真,就你的心不真!你为着谁,朕就想知道这个。光天化日之下,朕的两个女儿被掳进了青楼妓馆,说出去,公主的声名还要不要?虽说守卫皇亲不是你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朕就该治你个大罪。说吧,是为着小六还是小十?」 最终问题还是落在了为着谁身上,皇帝也爱听流言,真真瞧不出来。 陈少权还未来得及答话,元朔帝又一声怒斥—— 「说好了,我免你去大同守城门,改去你爹那里当个先锋官;说不好,你就滚滚滚,滚到大同去!」 什麽是说好,什麽是说不好?为了六公主好,还是为了十公主好?陈少权心中揣测,面上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圣上,臣甘心去大同守城门。」他又说了一句玩笑话,「先锋官是去送死的,臣不傻。」他拾起地上的天子万年笔,捧到了元朔帝面前。 元朔帝哼了一声,将笔接过,摆了摆手,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瞧你这出息,成,你就去吧,守个几年城门,回来吃公主的喜酒。」他斜睨了陈少权一眼,闲适道。 陈少权呼吸一窒。圣上这是何意?莫非是有许婚之意?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圣上一眼。 元朔帝面露笑意。「说起来,你是朕皇姊的儿子,也是姻亲,你作为表哥来喝表妹的喜酒,再合适不过,说不准,朕的公主还要你背着出门呢。」 咳咳咳,跟皇家攀亲这种事,也只能皇帝说,谁敢说这个? 再说,宫中待嫁的公主们都有哥哥,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再不济还有最小的两个皇子,哪轮得到他来背?这摆明是刺激啊。 可他不敢求娶十公主。依她那样的性情,对他那样的深仇,若不被焐热,贸然求娶,怕会让她更加郁结於心。 他想到那一日她口吐鲜血、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也跟着一痛。 她说在梦里已经受了人生百苦,醒来要由着她自己的心才顺意。 心中主意已定,陈少权对上元朔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朗声道:「圣上,臣一心为公,不为私慾,还请圣上明察。」 元朔帝乍听此言,眉头倒竖,有些无奈。「成,你不说,朕自己去问。」又挥挥手,「明儿就走,去大同。」 陈少权无言,领了旨意,缓缓退出乾清宫。 天光澄明,正是夏日好时光。 一个恭敬的小内侍引着陈少权往宫外走,地上磨平了的青砖颜色鲜妍,透着雨後的清新。 过了汉白玉的立柱,那小内侍轻声道:「世子爷,我家公主在千步廊等您。」 陈少权心中一凛,看向那小内侍…… 【第二十三章 父皇面前辩是非】 内侍多面白无须,仔细看这一位,脸上还搽了脂粉,年纪也不大,约莫只有十五六岁。 陈少权暗自思忖。灵药身边除了一位法雨外,他就只见过一位沈护卫和才出现的青果。青果他见过,而这一位却眼生得很。且说她会主动找他,大概日头要打西边出来了吧。 他心中起了疑,冷声试探,「六公主有何事?」 果见那小内侍窒了一下,赔着笑脸道:「世子爷去了就知道。」 「末将奉诏进宫,不便与内眷相见,请公主恕罪。」话落,他转身就走。 身後小内侍不敢大声喧譁,只敢在陈少权身後小声轻呼。 轻呼声渐远,陈少权大步流星,转过建极殿,前头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垮肩驼背垂首行路,他刚想出声叫住二人为他引路,却听身後响起—— 「我来为陈大人引路。」不自称奴婢,声音不疾不徐,声音清脆若环佩叮当。 陈少权心头跳动,六月天里彷佛喝了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无处不妥帖。 他要回头,身後的她又徐徐道—— 「我只能送大人至武成阁,有一桩事要拜托大人。」 脚步不停,她落後他半步,神情磊落。 陈少权觉得自己侧脸热热的,稍转了转头,望着她的侧脸失神。良久才应道:「但凭公主吩咐。」 「我的丫头没有跟着回来,昨日沈正之已全城去找,还没有头绪。」灵药的声音低沉,透着几分颓丧。 他听了她的话,顿生一股豪气,当日为了救她,他派了全城的兵马大力搜寻,却遗忘了她身边的小丫头,才让她如此焦急,这是他的不是。 「公主请放心。」他不敢多言,却又生怕她离去,「我会让白玉京去找,他是锦衣卫,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去大同,还请公主保重自己。」 她嗯了一声,平静道:「珍重。」 她转身想走,胳膊却被一把拽住,她有些惊惶,使力和他对抗。 陈少权到底松了手,还未来得及向她解释自己的失礼之举,便听前方有人声传来。 远远瞧见一抬华丽步辇,其上端坐了一个珠环翠绕的宫装少女。 陈少权见灵药窘迫,牵起她的手,往建极殿後头而去。她的手有些冰凉,踉跄了几步才跟上。 建极殿後是御河,两旁植了低矮的灌木丛,一列禁军远远地出现了影子,陈少权拉着她拐进了两殿交接的园中。灵药几欲甩脱,却被他扣得紧紧的。 他欺身压前,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灵药努力冷着一张脸。 陈少权松开握住她的一只手,另一只却挡在她耳边的墙上。 「今天是你第一次找我。你一直躲我,有没有想过我会很难过?」 他的气息热热的,吹拂在灵药的耳边。 灵药反而笑了。「人们总在躲雨,倒从不在乎雨难过不难过。对我来说,你就像雨,我不想被淋,就这麽简单。至於你难过与否,与我何干?」 第六章 陈少权伸手去触碰她的额发,身着内侍的象牙色衣衫,灵药将头发紧紧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纤长的手指触碰到她的额头,那若有似无的触碰,令灵药感到不安。 「我要怎麽做,才能洗清我的罪孽?」他的声音朗朗,却带了几分颤栗。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自己的额头低下,轻轻地抵着灵药的额头。 灵药浑身僵直,手足无措。一滴晶莹的水珠滴在了她环在胸前的手背上。 她眼睛垂下,看着这一滴水珠。是下雨了吗? 她想抬头看天,却被陈少权抵住了额头,不得动弹。 他的声音越发的低沉,好似被扼住脖子一般,沙哑了起来。 「灵药,我要去大同了,以後再不回来,你再也不用看见我了。若是你……罢了。」 他倏地抬头,背转过身,停了一会儿才往前走。 灵药下意识地跟着他走,直走到方才的大路上,冷不防的,前面杵着六公主的步辇。 六公主见到陈少权,喜不自禁,她提着裙角往陈少权这里奔来,声音中带着娇嗔,「本公主在千步廊等你,你怎麽不来。咦,你的眼睛怎麽红了?」 灵药窘迫,转过身想走。她的身姿窈窕,将内侍的象牙白衣衫穿得好看。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後,但六公主仍注意到她。 「你怎麽不向我行礼?」六公主不想在陈少权面前展现跋扈的一面,只是好奇询问。 灵药垂首转身,将头抬起来。 六公主长大了嘴,看了看陈少权,再看了看灵药,眼泪无预警扑簌簌掉了下来,她咬着下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药抬起眼睛,恳切道:「六姊姊,我是听闻陈大人进宫,有事相求。」 六公主轻轻拭了拭泪水,不再理会灵药,娇怯怯地面向陈少权。「陈大人,我违宫规前来相见,还请您与我去别处叙话。」 陈少权眉头慢慢皱起,沉声道:「六公主,末将对您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还望公主明白。」说罢,躬身行礼告退。 望着陈少权离去的背影,六公主缓缓转过了身子,看向灵药,眼含怨怒。 灵药见她误会,也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欠身道:「六姊姊,我先回去了。」 啪!巴掌声响起,落在了灵药的脸上,她皮肤本就白皙,此时落下了红红的五指印。 一旁的小宫娥捧住了六公主的手,吹了几口气,「公主,仔细您的手。」 六公主颤着声音指着灵药,「听闻陈大人进宫便来相见是吧。恶毒、下贱,和你那个西凉贱人娘一样低贱。亏我前日还当你是妹妹,今日你就来勾引我的夫君。」她气得嘴唇发抖,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灵药。 灵药摸着自己的脸,冷了脸色。「六姊姊可知,你视如珍宝的我却弃之如敝屣,你我没有半分利益相关,何必动手殿前失仪?」 这句话却更触怒了六公主。她不要的,她六公主却求之不得? 是,她想要,她想得快疯了!她如今十六,满京城的贵公子,她只喜欢他,他什麽都好,家里没有什麽正经婆婆,老夫人和国公爷在边疆,小姑子年纪小,可以任她拿捏,待她出嫁了,两人住在公主府,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多好。 偏生这个十妹妹,仗着自己生得好,嘴上说着不要,却找机会巴着他。 她又一扬手,刚想落在灵药的脸上,已被灵药用手架住。 灵药神色越发地冷。上一世,六公主也痴恋陈少权,只是後来陈少权名声坏了,她匆匆嫁给了安陆侯世子张邦瑞,张邦瑞任职天津卫指挥使,对六公主尊敬有爱,似乎很圆满。 「你有多想嫁卫国公世子,我就有多不想嫁!今日你打我一掌,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动手,我便与你清算。」她冷冷撂下话,倏地转身。 六公主却不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将灵药拽回来,口中连声怒骂,「清算?清算什麽?清算你那个贱人母妃干的好事?背着父皇想人偷人。是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皇城是何等尊贵之地,竟生生禁锢了你的贱人母妃是不是?你有什麽可跟我清算的,这皇城是我的家,我的母后是当朝皇后,我的父皇是当今天子,而你,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啪的一声,这回是灵药打还与她。 六公主正骂得兴起,猛地被灵药一巴掌打上,眼睛像喷了火。 身边的宫娥内侍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公主息怒,这里是建极殿,莫惊动了陛下。」 灵药脑中本就有一团迷雾,此时见六公主出声羞辱,怒极反笑。父皇因那两句诗对她和母妃心生芥蒂,她无法问出口,只能任凭父皇心中暗流涌动,如今倒好,瞌睡有人送枕头。 「六姊姊这话,是在说父皇被我母妃戴了绿帽子吗?好啊,咱们去找父皇评理,问一问我是不是野种!」她一把抓住六公主的手,直往乾清宫而去。 六公主在她手中挣扎,一挣脱开来,便使劲将灵药推搡在地。 「我不去,我凭什麽跟你去,你要闹就自个儿去闹!」她有些心慌,母后千叮咛万嘱咐的话闪过脑海,「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 灵药冷冷一笑,从地上站起身,往前死死钳住六公主的手,一劲地往乾清宫走。 六公主朝她身上乱打也打不退她。几个小宫娥内侍不敢去拉灵药,只能在旁苦苦哀求。 一队禁军行过,灵药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内侍服饰,几下将腰带解下,露出其内的女儿衣衫,又将发簪取下,一头乌发散落。 六公主看着灵药的动作,口中还在大骂,「你到底想干什麽?疯子!」 灵药大声道:「六姊姊骂我是野种,咱们去找父皇评评理,到底这话该不该你说!」 禁军早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此时疾步跑了过来,见是两位公主吵架,竟也惊呆了,不知该说些什麽才好。 六公主指着灵药怒道:「把她给本公主抓起来,疯了,真是疯了。」 跪在二人身前的禁军小旗池昀不敢抬头。 灵药冷笑一声道:「还请您通知我殿中的女官初棠、内侍青果,将我平日里交代的东西抱到乾清宫养心殿来寻我。」说罢,看了六公主一眼,附在她耳边道:「六姊姊,我在父皇那里等你,你若不去,便任由我信口胡说吧。」 六公主猛地推开她,气得身子直抖,「你在威胁本公主。」 灵药倒退几步,面上落下泪来,哭着往乾清宫而去。 六公主一跺脚道:「你给我站住,不许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说着提着裙角追上去。 池昀哪敢阻拦,也跟了上去。 灵药心中的郁结此刻一并发了出来,半真半假,哭着往乾清宫里跑。路上遇见几位太监引领的大臣,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委屈样。 养心殿门口两名护卫乍见一位散发少女扑来,用手中长枪挡路。 灵药斥道:「我是十公主,让开。」 两名护卫只能放她进去,还未回神,又见六公主领着宫娥内侍奔过来,不禁面面相觑。 殿中元朔帝正闭目养神,晨起到现下,还没有小憩一刻,有些累了,却听见脚步声响起,他眉头一皱,睁开了双眼,见一位少女奔了进来,素衣黑发,面带哀戚之色。 他一惊,以为自己眼花了。苏婆诃,她回来了? 再揉了揉眼睛,已看清面前少女的面容,是小十。他一颗心又落了下去,突如其来的哀伤涌上心头。 灵药跪拜在他面前,声音清脆中带了十分委屈。「父皇,六姊姊方才口口声声说我的母妃是贱人,说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说女儿的母妃在宫中想人偷人,给父皇戴绿帽子。可母妃不识字不会写字,一颗心全挂在父皇身上,父皇一日不来,母妃都会思念万分,六姊姊这样说我的母妃,女儿不活了!」说罢,额头直磕地面,咚咚作响,「求父皇还女儿母妃一个清白!」 元朔帝心头大震。近一年多来心头的伤疤被骤然撕开,疼痛万分。 他看了那两句诗,疑心苏贵妃对他作戏,这一年多每每想到都心痛到无以复加,因此也对灵药不闻不问,妄想将此事揭过,没想到今日还是让她问了出口。 六公主跟在灵药的身後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惊慌道:「我没说,父皇明鉴,别听小十胡说八道。」 灵药哭着反驳她。「你说了,外头的禁军、你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你这般羞辱我的母妃,我是野种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这是做姊姊的样子吗!」 六公主嘴唇抖动,心头惊惶,灵药这个小贱人竟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来闹。 第七章 元朔帝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儿。「看看你们俩,就像市井泼妇一般,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痛心,「什麽话能说、什麽话不能说,半点分寸都没有,小六,你该修修女德了。」 六公主惊惶地不敢抬头。 灵药倔强道:「父皇,女儿想让六姊姊说清楚,为何要这样说。」 六公主直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说。」 元朔帝缓声道:「子虚乌有之事,何必问清。你六姊犯了口业,你行为也不端,两个人都关在宫里好生反省吧。」他挥手,「朕累了,不耐烦管你们两个小孩子的事。」 殿外有护卫拦人的声响。 灵药高声恳切道:「父皇,母妃对您拳拳在念、切切在心,女儿不容许旁人来污蔑她对您的情意,父皇能容女儿呈上母亲的遗物吗?」 元朔帝沉默良久,少顷才道:「拿过来。」 他自苏贵妃过世後,再没踏入过未明宫,她的遗物,也从未动过。今日,他便看看吧。 初棠和青果,一人捧了一个匣子而来。 太监将匣子奉上,打开。一匣书信,一匣各色五品。 元朔帝拿出一张纸来瞧,见那字迹笨拙,宽大无形。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元朔帝心头一震。这是从前他教给她的。一张张翻下去,元朔帝脑海中浮现苏婆诃眉目灵动的模样,想着她笨拙执笔,向他学写字的情形。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 这是自己的笔迹,却是那一日正值八月,日头毒辣,未明宫里放了冰却还驱散不了暑气,苏婆诃执了团扇去逗殿中名叫生生的鹦哥,他瞧着她的样子可爱,随手写就。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这是那夜四更天,他要上朝,她不给他上,硬说外头天还未明。後来他接见朝臣,想到她软软的声音,心中甜蜜,想到这几句诗经里的诗,回头将她宫殿改名叫未明宫,也教她写了这几句诗。 这些字,字迹笨拙透了,就像她的人,笨笨的,傻傻的,却有着万分的生动和可爱。 元朔帝不敢再往下看,眼中盈满了泪水,让他看不清眼前。 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那时逢端午,他二十七八,她十六七,纤纤素手捧来五色丝缠成的小粽,口中唤他赋郎。 她说:「中原人吃粽子,咱们西凉国吃不着这个,赋郎来尝一尝……」 她汉话说不好,带着一丝儿笨拙,语音却是软软的,恍若春困的小猫。 她说:「赋郎,你教我念诗,我诵经给你听……」 她只会诵经,诵的却是番邦话,他听不懂,却觉得闭目诵经的她,无上佛光璀璨。 一页页一张张翻阅着她当年所遗留的学字诗篇,元朔帝心中涌出少年一般的柔情密意。 他,是真真的爱了她一回。而她,又何尝不是。 他仰头闭目,似乎在规劝泪水回流。 良久才望着案下的一双女儿,匀了匀气息,沉声道:「来人,将六公主送回宫。」 案前伺候的太监应了,吩咐两名宫娥将六公主扶起身。 六公主不情愿地起身,却不甘心只留灵药一人在此,可望着父皇的神色,她又不敢再逗留,只得随着宫娥缓缓走了。 灵药自地衣上收回视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元朔帝慢慢摇头唤她,「小十,你受苦了。」 灵药怔了怔,委屈涌上心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她本不知上天要她重生是为何,现下却突然明白了。她所计较的,自始至终只是三个字——意难平。 她心中有气,难以平顺,对父亲的,对卫国公世子的。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夫君。 父亲因为两句诗词,疑心母妃对他的情意,将她舍弃明感寺,不闻不问,恍若从未生过她这个女儿。她之後所有的悲惨,都源自於此。而卫国公世子,也因为这两句诗的误会,不愿接受这桩婚事,远走边关,最终陷她於万劫不复之地。 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宫娥将哭泣着的十公主扶起,安置在椅上。 她收拾情绪,温声道:「父皇,想来未明宫已有一年多未有人出入,女儿在母妃的寝殿找到了一座屏风。」 她将屏风的样式细细描绘给元朔帝听,最後才说出屏风花卉下绘制的地狱图。 元朔帝先是震惊,再是颓然。 「母妃仙逝前曾夜夜梦魇,想来不仅是这屏风还有燃香的缘故,只是时日久了,女儿无法查验清楚。而记录母妃殿中物品的册子也都消失了,根本查不到是谁送这座屏风。我曾去掖庭寻找当年服侍母妃的宫女内侍,却发现不是放出了宫便是暴毙而亡……」 元朔帝当然听出她的意有所指。「这事我也知道。你母妃那段时日睡不好吃不好,每天郁郁不乐。」他又嘱咐宫娥为灵药奉茶,「那座屏风……」 他略一迟疑,却被灵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确定。 灵药不愿追问,轻声道:「父皇,母妃已仙逝一年多,女儿不愿再提,只求父皇莫要误会母妃对您的一片心意。」她起身拜倒在地,恳切道:「女儿回宫数日,每每睡不成梦,想来是在佛寺住惯了,求父皇准许女儿回明感寺修行。」 元朔帝想到了从前苏贵妃日日诵经的样子,此时听灵药这般说,也理解了几分。 「你是朕的女儿,是大楚的公主,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怎能再去佛寺修行。」他沉吟片刻,道:「你想出宫,就得嫁人。起来罢,地上凉。」 灵药一惊,在宫娥的搀扶下站起身。 元朔帝面上露出笑意。「你和小六吵架,不只为这个吧,还因为那个陈少权?」他忽地来了兴趣,「朕总想着再和卫国公结个亲家,他在边关给朕守边关,朕的女儿在後方管他儿子,再稳妥不过。」 灵药生怕再重蹈上一世覆辙,急忙撇清关系。「女儿还小尚未及笄,父皇切莫乱点鸳鸯。身为大楚公主,怎能为一个外人和姊姊吵架,女儿可做不来这种事。」 元朔帝笑出声。「那你去跟你姑姑住一段时日,等你及笄,朕再为你选婿。」 跟着父皇在养心殿用了午膳,灵药这才回了未明宫。 因惦念着法雨的安危,灵药焦躁不安。到了午後,未明宫的女官初棠匆匆而来,说已有法雨的消息,那日她在雨中被人一箭刺中,就此倒在雨水里,其後被前来救驾的护卫救回,现在被锦衣卫带回,沈正之已将她安置在了长干桥的居所。 这下灵药才放了心,托人带了一百两银给她,要她好好在沈正之那里养伤,她身边暂时不需要她伺候。 【第二十四章 未明宫失火】 到了晚间,便有内侍在殿外通传,「皇后娘娘驾临。」 灵药心中纳罕,此时正在殿中陪着十二皇子描大字,便牵着他往殿外迎接。 薄皇后身着一袭明黄宫装,神情疲惫,受了未明宫宫人的拜礼,这才在正殿的宝座上坐下,打量了下灵药的面色,淡淡道:「宫里头平静了一段时日,如今拜你所赐又要乱了。」 灵药不解其意,「母后何意,女儿愚钝。」 薄皇后偏了偏头,她身边年迈的嬷嬷高声道—— 「将未明宫的那座屏风抬走。」 便有几个宫人进了内殿。 灵药端看那几人忙碌,轻声吩咐身旁女官,「将未明宫补录的名册呈给皇后娘娘,兴许……」 薄皇后呵笑,「不用看,这一座屏风是本宫当年送给贵妃的迁宫贺礼。」她一双凤眼死死盯住灵药,「如今看来,本宫这礼还送错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傍晚时分,她被召进乾清宫,元朔帝令她将未明宫屏风一事查清楚,没头没脑的让她不知所措,元朔帝又另外传召宫卫,询问当年苏贵妃死时的细节,她才觉出事有蹊跷。 她回了坤宁宫翻查才发现,这座屏风竟是她当年送给苏贵妃做迁宫贺礼的。当年为她送礼的女官白芷早放出宫嫁人,若这屏风有问题,那便是她的问题。 薄皇后忐忑不安,这屏风说实话也是旁人送的,谁送的,她也记不清楚,若真有什麽问题,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当宫人们将屏风抬出来时,薄皇后也愣住了。她冷着脸一语不发,良久才道:「去查!查坤宁宫里登记造册的物品单,查查这是谁送给本宫的。」 灵药盈盈拜倒,恳切道:「女儿不愿生是非,只想查清楚母妃当年死因,母后是女儿的嫡母,虽对女儿关切不多,但绝不会暗害他人。」 她比谁都清楚,薄皇后是个蠢的,世家出身,自小受宠,养成了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明面上的坏,瞧哪位妃子不顺眼,直接唤到坤宁宫里辱骂一番,明刀明枪地干。 第八章 也是因为如此,即使她被诬陷过数回,好在父皇清明,後宫嫔妃不敢造次,这才让薄皇后糊里糊涂地当了皇后几十余年。 薄皇后听灵药这般说,虽不好听却实在,扬声道:「你这话说得实在,本宫没那麽蠢,明晃晃地送一座屏风暗害苏贵妃,害了她,还有旁人,本宫母仪天下,勾心斗角太累。」 话落,她施施然起身,领了浩浩荡荡的内侍宫娥回宫了。 灵药默默领着十二皇子回了内殿,宫娥们摆了晚膳,灵药想着心事慢慢用膳,刚用罢,便听外头初棠清亮的声音安排宫人—— 「今夜风大,将门窗都关好,廊上的灯笼有些摇晃,去看看是不是松动了?公主昨夜没睡好,将熏笼搬进去,点一些安息香来……明儿穿的衣服也要早早熏好,公主喜欢那身姜黄色的,烫平整一些……」 絮絮叨叨的,在耳边萦绕,灵药越发觉得爱困,在十二皇子的案桌旁昏昏欲睡。 夜风微凉,皇城东南角楼的锦衣卫銮驾库,月华洒在门前古今通集库的石碑旁,两个男子沐月而立。 白玉京着了一身霜色常服,更衬得肤白清俊,而与他的样貌着实不相称的,是他手中一只油滋滋的鸡大腿。 白森森的牙使劲全力撕咬下一条鸡肉,又递给对面站立的陈少权。 陈少权丝毫不嫌弃地接过鸡腿,在另一侧咬了一口,举着鸡腿发愁。 「符离集的烧鸡,蕲城送了五大车物产,就这个还能吃。」白玉京吃得满嘴油油的,拎起一旁的酒壶就着嘴就喝,「怎麽,不愿意上路?来,给陈大人下饺子,送送他。」 一个士兵探了探头,应了声离去。 陈少权斜倚在柱子上,百无聊赖,「要肉馅的,别包什麽素馅,吃不下。」他三下五除二将鸡腿吃完,晾着油腻腻的手问白玉京,「你替我照应着她。」 白玉京嗤之以鼻。「我照应?我算个什麽我照应她?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轮得到我吗?再说,怎麽就替你了,你是她什麽人呐。」 一旁的小内侍端了一盆水来,陈少权就着水洗了手,眉头聚拢在一块,愁绪化不开。 「我会娶她。」 白玉京闻言翻了翻白眼。「你是想娶她首级吧,娶她。」 陈少权被戳中心事,郁闷地坐下,又问白玉京,「要是你曾经狠狠地伤害了一个女子,你该怎麽挽回?」 白玉京随口问道:「怎麽狠?」 「娶了她又不见她,最後还杀了她。」陈少权简直没法说出口。 白玉京默默地喷了一口酒。「够狠的,我还以为骗走一个姑娘的心,再狠狠地抛弃她,这才叫狠,没想到你这个更狠。不过,这女子都被杀了还挽回个啥?」 「……那就为她死一回。」陈少权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突然有些雀跃,「若是我死了就能偿还罪孽了。」 白玉京指指皇城里头说:「说什麽疯话,皇城里惦记着一个,外头还欠着一条人命?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能耐。」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喷着酒气说:「瞧见没,咱们这儿离後宫也就隔了四五个宫殿十几道宫门,你要是不甘心你就再去,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给你个准话,嫁不嫁一句话。不过你如今要去大同看城门,公主可吃不下这个罪。今儿陛下问你想娶哪个,你偏又像个大姑娘一般扭捏不肯说,硬扯一堆家国大义,现在後悔也来不及了。」 陈少权叹了口气,遥望着天上的一弯月。 「她视我为洪水猛兽,我怎敢贸然求娶。」他开始说笑,「以我的本事,我是九成九的斗不过她,她就是有那个本事让我七上八下放不下她。」 白玉京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这感受我体会不到,总之我还没遇上,还不想和女人多罗嗦。你明天启程去大同,家里头说过了没?你那个便宜继母没说什麽话?能将大长公主气到朔州去,她也是有能耐。」 陈少权摇头,「上个月自明感寺回来,她就不怎麽闹腾了。明日雪舟随我走,京城里没什麽人值得我牵挂。」 除了她。他的眼光望着隔了几重宫门的後宫,不禁想到她随母妃居住的未明宫 不知道她的小小宫殿会不会植满她爱的花儿,会不会养些小狗小猫小鹦鹉?她幼时是不是爱穿鲜妍的小衣衫,在宫里头笑着跳着玩耍?他迫切的想知道她的一切,想拥有她的一切……可却在他不知道的一个梦里或是前世,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能怎麽办?他也很绝望。 夜渐渐地深了,朱红色的宫墙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萤光,整个皇城一片寂静。 忽地,一丛高高的火焰燃在後宫的某一处,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幅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宫人凄厉的叫声,「走水了!」 陈少权站起身,惊问:「是哪里?」 有角楼楼顶的士兵望着那里,高声向他回禀,「回世子爷,看着像是西六宫某一处。」 他心突突地跳,会不会是未明宫? 烟尘迷眼,陈少权在未明宫的重阶金顶之上,俯身抚了抚自己左脚踝。他方才飞身上宫脊时,左腿碰到一排屋脊走兽,那时挂牵着灵药,无暇顾及,这会停下了才知痛。 走水的是未明宫的一间侧殿,然而因夜深梦沉,又因未明宫长久不住人,廊下的缸中并未存水,宫人们来来去去的打水来救,耽搁了一些时间,火势越发地大。 白玉京跟在其後,瞧见下方已是火势冲天,朗声道:「我去通传禁军。」旋即而去。 陈少权定了定心神,往正殿瞧去,却见殿门紧闭,廊上火势蔓延开来,无法靠近。 居高视下,这宫里人都在殿外团团转,却无人去内殿救人。 陈少权一个飞身而下,一把揪住一旁观火指挥的小内侍,沉声道:「为何不救公主?」 那小内侍正是未明宫的殿头太监康羽,他乍然被揪住领子提起,待看清楚来人的脸,吓得直缩脑袋,旋即又道:「殿门紧锁,奴才们撞不开。」 陈少权将他拎到殿门前,耳旁眼前灌满了热气,间杂着哭声和哀号声。他将康羽丢在殿门上,门却巍然不动。 康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人饶命,内殿被公主从里头闩上了,奴才们打不开啊!」 陈少权不及细想,以身撞门,连撞了数十下,殿门却丝毫不动。 康羽颤巍巍地指了一旁的窗子。「大人,这窗子好撞一些。」 陈少权来不及懊恼,几步闪到窗前,对准了窗子上的双交四碗菱花纹使劲撞了上去。窗子应声而破,他借势而入,一路冲开烟雾往内殿而去。 宫殿许多是木制结构,一旦失火便连成一片,此时殿内黑压压一片烟雾,陈少权以袖遮面,快步在着火的梁木落下之前抢进寝宫。 硬木雕花的床榻上,罗帐已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其间悬挂着的香囊荷包跌落在地,他抢到榻旁,却见床榻锦绣绸被掀起,床上空无一人。 他心中满是惊疑,还未反应过来,身前却倏地多了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他一个闪身躲过匕首,捉住执匕首之人的手腕,一个旋扭,将来人手腕扭折。 那人吃痛,连连倒退几步,却让陈少权看清,那人蒙面一身宫装,明显是个女人。 那人看清了陈少权,惊得站不住脚。 陈少权欺身上前,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抓住她的手臂,左右一扭,那人手臂已然垂下,整个人痛得脸也扭曲起来。收拾完此人,他在殿中搜寻灵药的身影,却见床榻轻微一晃,钻出一个人来,是灵药。 「是初棠,那个人是初棠。」她头脑不清明,想是吸多了殿中安息香的缘故,瞧着面前蒙蒙胧胧站着个人,熟悉得很,像是陈少权。 陈少权蹲下身子,哄着她,「我没杀她,一会仔细问她。」 灵药点着头,双眼无神,已合上眼。 她只着了洁白的寝衣,一抬手,又滑又宽大的缎面袖筒就落了下来,露出一截光洁似玉的手臂,她的手软软的,搭上了陈少权的脖子。 「我疼。」她的脸蛋疼得皱成了一团,趴在陈少权的脖颈旁。 少女的甜香吹在陈少权的耳侧,他摸了摸她的後脑杓,却摸到一手的血,仔细看去,她的後颈被划伤了,隐在头发里。 「疼得厉害?」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试着将她抱起来。 灵药无意识的点头,却疼出一头的汗,「脚疼。」 陈少权就着融融的火光去看她隐在寝衣下的脚,迟疑了下,隔着袜子一摸,肿得厉害。 「好疼,我想哭一会儿。」她在他怀中发抖。 陈少权将软软的她抱起,她在他胸前的衣服蹭了蹭,睫毛上挂着泪珠。 「哭吧,我不笑你。」他站起身,身後却又落下了一根燃着火的梁木,正中他的脊背。他被砸得单膝跪地,痛到咬牙切齿。 而火光中倏地冲出来一个人,直冲着灵药而来。陈少权将灵药打横抱在身前,此时躲无可躲,身後是火,身前也是火,唯有转身,他将脊背留给了来人,一柄匕首直入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