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侍寝,砍了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事情的起因其实是这样的,我家的小黄偷了别人家一只鸡腿,结果我被关了大狱,呃,当然,中间的过程还是颇有几分曲折的。 鸡腿的主人不依不饶,要我家小黄赔他一条自己的腿,顺便说明,我家的小黄不是小黄狗,而是人,鸡腿和人腿,怎可相提并论? 鸡腿的主人这不是占我大便宜吗? 他也太黑了一点! 但显然鸡腿的主人,认识不到这一点,他正当中年发福,肚大如箩,瞧着足有七八个月,一副快生的模样,拈着颔下一缕胡须,摇头晃脑,「穷山恶水出刁民,还是要交到县大老爷那里去审审的好。」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要隔三年以前,老子非上前踹他个肠穿肚烂不可,虽然这厮极力的装斯文,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地痞,送了亲妹子与县大老爷作妾,这才有了今日的威势。 归根结底,老子可是正宗的京城人氏,他才是这穷山恶水长大的刁民! 他全家都是穷山恶水的刁民! 可惜小黄不争气,被县大老爷的便宜大舅子,驱使了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扑上去。 他却抱着头,一副认命挨打的模样,嘴里还咬着鸡腿不放,呜呜一阵乱叫,听在我耳中,分明是,「小逸……救命!」 我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与此情此景,极为不相衬的心酸来,我本应该破口大骂,顺便再上前,把小黄偷鸡腿的那只手给剁了,然後再将他狠狠几脚踹翻,打成个猪头,让他连亲娘老子是谁都记不得。 假如放在三年前,对着大陈皇宫一百零八道御膳,还要挑三拣四,矜持的不肯下筷子的小黄,能够预知今日的落魄,不知会不会珍惜,那些过去的好日子? 所以,小黄其实是小皇,姓秦,他就像史上那位说出「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样神奇的存在。 我一边心里忿忿不平的诅咒,教你眼皮子浅嘴馋,教你偷东西,教你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报应啊报应! 你要早知道现在会沦落到这种日子,当年何用宫女太监磨破了嘴皮子来劝食?一边上前去,一脚一个,将那几个家丁踹翻。 县太爷这便宜大舅子的娘,今日过五十大寿,这大舅子虽带着妻儿进城好些年,但他老娘却怀揣叶落归根这一纯朴念头,一直不曾挪窝。 大概是县太爷甚宠他那位小妾,在这乡间,替老太太盖了一幢青砖白瓦的宅子,正好离我与小黄栖身的土坯房有个十米之遥。 今日风向正好,我方将一盘子炒糊了的青菜端上桌,我们那四壁漏风的房子里,便刮进来一股又一股肉味,小黄於是循着肉味离家出走了。 等我赌气扒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米饭,再追出去之时,小黄已经得手,酿成了如今这番局面。 县大老爷的大舅子,近两年在县城颇有几分头脸,大约是不曾受过这等闲气,见得我俐落无比的踹翻了七、八个家丁,一张圆胖的脸上顿时气成了猪肝色,瞧着极是喜庆,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太友善。 「去将宅子里所有人都叫出来,今日我若不将这两个外乡人给抓进县牢,就将何字倒着写!」这便宜大舅子姓何。 我正思索着,他何字倒过来写应该是个什麽字,一边与扑上来的十几个提棍拿刀的家丁赤手相搏。 其实这也没什麽,想当年我在战场之上,面对的可不是这麽几个散兵游勇,还不是一把长枪……咳,好汉不提当年勇,扯远了。 其实也怪我,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穷得连吃饭钱都没有,哪有钱买黄历,正在我打得兴起之时,耳边传来「咻」的一声,我下意识躲开,循着箭来之声瞧过去,一时神魂俱失,傻立在了当场。 第二只箭紧随而至,我只感觉头上一股冲力,发带便掉了下来,乱发披散,小黄凄厉的叫了一声,「小逸……」 热血披面,顺便糊住了我这双正恨不得瞎了的狗眼。 朝我射了一箭的那个人,此刻正大步而来,宛如多年前曾经让我心动的模样,卓然如玉,翩然而行。 我呆呆立在原地,下意识摸摸自己这张老皮老脸,经过三年田间地头的洗礼,不出我所料的老了许多,故人相见,果然平添许多尴尬。 爹爹自小将我女扮男装,他说是为了我好,避免在乱世之中,让我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却无非是想要将个女儿养成粗汉。 可是国破家亡,改朝换代,颠沛流离,我如今出乎他意料的,终於成了个落魄潦倒的粗汉,真是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我身後那十几个家丁趁此良机,一顿乱棍将我打倒在地,我摇晃了两下,落在尘埃里,半边脸挨着冰凉的泥地,模样想来十分狼狈,视线里,一双制作极是精细的鹿皮靴子缓缓而近。 我从前脚上也穿着这样一双做工精良的靴子,不过如今我脚上穿着的只是一双草鞋,踢起人来也实在不给力,难怪我会落败。 那人到得近前,弯下身来,眸中暗涌瞬间变了几变,却又直身起来,漫不经心道:「武县令,此人乃是上面缉拿的重要钦犯,押回大牢好生看管,别让他死了。」 他身後紧跟着头发花白,腆着比何大舅肚子还大了一倍有余的武县令,恭恭敬敬的上前来,谄媚道:「是,大人,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押下去。」 听说现如今大齐国海河晏清,吏治昌明,他这样老胖蠢,居然也能当官? 我以为,那一位手下应该不会再有这种的蠢材,可见世事难料! 我被两名差役一人一边,挟了一只胳膊,毫不客气的拎了起来,正踉踉跄跄走了两步。 小黄将手里一根啃得极乾净的鸡骨头,舔了又舔才恋恋不舍的扔掉,扎着两只油腻腻的手飞扑而来,紧揪着我的衣襟,大声吼道:「不许将小逸带走!把他带走了,谁给我弄饭吃?」 我非常後悔当初在离开大陈宫的时候,拚死拚活将他给带了出来,我在这边为了一只鸡腿跟人打架,这小子却啃着鸡腿观战,连助战的念头都不曾生出来。 那人将小黄细细打量几眼,终於恍然大悟,轻笑出声,「原来是陛下啊,臣等以为你已经葬身於陈王宫那场大火了。」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温润的眸子甚是好看,就跟瞧着自己嫡亲的弟弟一般慈爱。 其实也不怪他眼拙,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主要是我这饲养的人不太称职,把好好一个白胖少年养得面黄饥瘦,闻到肉就双眼发亮,情不自禁,再加上衣衫褴褛,怎麽也难以想像,这是曾经高坐在大陈王宫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 小黄听闻此言,才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半晌,惊喜出声:「是丞相家的哥哥!是丞相家的晏平哥哥!」 我越发羞愧欲死!他怎麽能露出一副他乡遇故知,且这故知必将救他於水火的蠢样呢? 最终的结果就是我跟小黄都进了大狱。 小小县城,我们俩隔壁的牢房人满为患,独我们两个住着单间,面对面可以看得到对方,虽然牢房一样的臭,但显然这已经算是牢里贵宾级别的待遇了。 小黄从前对衣食住行分外挑剔,这三年间被我强力改造,已经养成了随遇而安的美德,他又啃了鸡腿,大约不太饿的样子。 倒头躺在牢里那堆乾草之上,不多时就咕噜打得声响,连牢里寻夜食的耗子,都被他这咕噜声吓得绕道而行。 可怜我腹中空空,饿得睡不着,脑袋虽被兵卒随意包紮,但身下的乾草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捏着鼻子悲怆回顾。 爹爹从前对我的期盼,乃是上得了朝堂,搞得了党派,不料如今倒变成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牢房。 正在苦苦思索三年前,家中饭桌上的菜色,远处一阵脚步声,顺着牢内的青石板道而来。 那人行得近了,我连连大喊,喜出望外:「晏将军晏将军,饿死了,快弄些吃的来,饿死了我,你可就不好交差了。」 他正在行走的脚步一滞,显然不能理解我这卑微的愿望,更不能理解我这汹涌澎湃的热情从何而来。 只拿一双幽深眸子定定望了我半晌,大概觉得我实在无药可救了,冷着脸喝斥:「安逸,你就不能长长脑子?」他习惯性的不给我个好脸色。 我茫然的望过去,「吃都没得吃,快要饿死了,要脑子何用?」 他面上显出鄙视的神情,分明像是我在瞧着小黄那二傻子一样的眼神,但小黄其实不太懂这眼神。 以往我这样瞧着他的时候,他必然欢天喜地的扑上来,将口水涂了我一脸,不顾我的气急败坏,极真诚、极友善、极傻气的表达着喜悦之情,「小逸,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嫌弃的擦擦脸上的口水,「我哪里好了?」明知道他其实一直言语笨拙,根本说不出什麽,却还是恼火无意之中被他占了便宜。 他双目放光,扳着手指头一条条数:「若没有小逸,太傅布置的课业我就无法完成;若没有小逸,这殿里空荡荡的,我晚上睡觉都会害怕,最重要的是小逸香香软软的,抱着睡觉可舒服了。」 我恼羞成怒,在皇帝陛下的龙头之上狠狠敲了一记,怒冲冲吼道:「陛下,臣非断袖!」 他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不耻下问:「小逸,断袖是什麽?」 其实很多年以前,晏平涨红着一张俊秀的小脸,也曾一脸悲愤,试图替自己辩白:「安逸,我不是断袖!」 那时候,我全然不顾他的意愿,胖胖的爪子牢牢攥着他细如麻杆的手腕,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这小子拉到我身边来,死也不肯松手。 彼时大陈先帝还活在世上,大陈宫在这烽烟四起、诸候林立的世界还是个美好的所在。 前朝大梁皇帝很是荒淫无道,将祖先传下来的江山败得一乾二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小黄的爷爷就是一路。 大陈立朝不足百年,小黄的爷爷打下了江山,传到小黄爹爹这一辈,还是没有改变诸候烽烟割据的现状。 第二章 先皇还是太子之时,与我的爹爹、晏平的爹爹乃是沙场上并肩而战的好兄弟。 我爹本来天生胆小,力气却出奇的大,立誓做个读书人,凭一张锦心绣口、言官义德,横扫天下,解救苍生。 後来在乱世之中四处碰壁差点丧命,转行做了屠夫,猪杀得久了,便上了战场做起了杀人的勾当,投的正是小黄爹爹的军,所以我极小的时候,其实同晏平还是有过一段愉快的童年回忆的。 那时候娘已经过世,先皇也已经登基,手下肱骨两大臣,一个是晏平爹爹晏毓,一个是我的爹爹。 我自小顽劣,又当男儿教养,力气比同龄的孩子大了许多,每次皇宫赴宴的时候,晏伯伯带着晏平,我见到这眉目如画的小孩,总是心怀喜悦,每每强拉了他的手去玩。 他的力气很小,被我胖胖的手紧抓着细细的手腕,涨红了脸欣喜的快要哭出来,颇为紧张的拒绝:「不……不要……」 堂上的叔叔伯伯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嗓门尤其洪亮,当场哄堂大笑,「晏大哥,你家这儿子养得跟个闺女似的,要真是个闺女,倒可以给安逸做个小媳妇儿,瞧瞧他那欢喜的样儿……」 我听到这话,更是得意洋洋,上前去吧唧吧唧两口,在他两边脸颊各盖了章,理直气壮哄道:「媳妇儿,跟我去玩儿。」晏平哭着被我拉跑了。 其实我的小媳妇儿,哭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像玉珠儿一样滚下来,半点鼻涕都不流,一样的好看。 不像我,爹爹要是不肯满足我的要求,我会躺倒在地,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那个样子,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後来一年又一年,每年皇宫宴会,我认识的叔叔伯伯前来赴宴的越来越少了,爹爹说他们都马革裹屍了…… 我的小媳妇儿也越来越不肯哭了,每次只会使出全力与我挣扎,到他九岁的时候,终於有一天涨红了脸,怒道:「安逸,我不是断袖!」 那一年,我们被选作太子的伴读,陪着小黄开始进宫读书,每月有半个月可同宿宫中,另半个月在家的时候,功课日渐繁重,爹爹请了很多人轮流的来教我,无论我怎麽耍赖都无用。 有一次撒泼撒得太厉害了,被他狠狠打了一顿,将我关在黑屋子里,隔着门威胁:「丫头,你要是再不肯好好练功习武,一无是处,赶明日爹爹上朝,亲去向陛下求旨,将你送进宫去做太子妃,谁让你文不成武不就,不能立於这乱世呢?」 我想起五岁的小黄一脸傻样,欢天喜地的瞧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爹爹,您好狠的心呐! 更何况,我怎麽能扔下我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 他虽然说我是断袖,但我一点也不恼,因为我心怀梦想,总有一天,我要穿着女装站在他面前,而不是眼下二人同宿东宫偏殿,他却板着一张脸,恨不得将脸板成冰块,好冻结我的笑容。 不过爹爹说,做人就要皮厚心黑,耐得住打击,抗得住冷眼,才能有功成名就的一天,我虽然从不曾有过光宗耀祖的想法,但肖想跟晏平开花结果的心愿,却是无比的真诚,无比的迫切。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懂世事变化,在他的冷脸之下,依旧每日不辍的讨好他,早晨替他端洗脸水,晚上恨不得替他端洗脚水,却被宫婢强行阻止了。 主要是早晨替他端洗脸水的时候,将半盆洗脸水都泼在了他身上,恰是深冬……於是不到晚上,他便打起了喷嚏,东宫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将小疾传染给了太子殿下,火速将晏平送出宫…… 我很是失落,更为失落的是,随後的半年里,晏平在我无时无刻的贴身关怀之下,三灾九难,小病不断,最後皇后娘娘与晏毓伯伯得出了个共同的结论,晏平与皇宫八字不合。 他的伴读生涯终於结束,苦海无边,他率先回头到岸,只余我陪伴小黄,挣扎沉浮。 小黄由此傻乐了好几天,天天揪着我的衣角,拖我去东宫正殿居住,我挣扎了半晌,抵不过满脸灿然的傻笑,终於缴械投降,陪着他住进了东宫正殿……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那些属於大陈王宫的岁月,总是带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与眼前牢房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截然不同。 牢门外的男子目光颇为讽刺,曾经眉目如画而今平添许多英武,经过岁月翻覆,我已皮厚如城墙,心黑如墨石,些微讥刺言语,丝毫不能令我色变心郁,反而展颜微笑,「晏将军此言差矣,就算安某沦为阶下囚,判了诛斩,也得有一顿断头饭,总不好在诛斩之前便饿死吧?」他温润的眸子里黑云沉沉。 我向来习惯了他的冷脸,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况且,安逸虽无七分颜色,但三分总还是有的,若是再饿得狠了,连这三分颜色也无,又哪里能指望博得大齐皇帝陛下怜惜,留得一命呢?」 他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在了狱墙之上,一时激得尘土飞扬,「安逸,你是老毛病又犯了!你若不想要命,大可再信口胡说几句,但据我所知,大齐皇帝陛下并非断袖!」 我连连摇头叹息:「啧啧,晏大将军常年带兵,连这脾气也养得越来越躁了,只是有件事,晏大将军恐怕不知……安逸并非断袖!」 他目中怒色并不曾稍减,冷冷哼了一声:「我倒从不知,安小将军喜欢的是女子。」 这句倒是实话……他从来就知道我自小中意的,除了他再无旁人! 可惜,那只是从前。 我笑颜逐开,「安逸本来便是女子,又岂会喜欢女子?」隔了这麽久的岁月,我终於将这句话亲口告诉了他,心中顿时如释重负,整个人舒畅已极。 「你……」他极是愕然,瞧着我的目光更是前所未有的怪异,彷佛面上神经有了自主能力,颊边肌肉剧烈的跳动了几下,终於镇定了下来,「你……你真的是女子?」竟然连语声也带了些颤抖,先前怒意几无踪影。 我瞧着他这模样很是有趣,不由哈哈大笑,再无顾忌,「要不要我解衣给你验看?」说着直起身来一把便抽开了腰带,又扯开了外裳,内心感慨,为了一口吃的,还要牺牲色相,我容易吗我? 他呆呆瞧着我,倒似失了魂魄,伸出手来似乎要阻拦我解衣,又因隔着栅栏未成,「你……别再解衣了,我……我这就去寻些吃的过来。」瞧着竟然是投降的架势。 可惜我向来行事俐落,不等他话说完,亵衣也已经大敞,露出里面裹着胸的白布,闻言又赶忙束了起来,嘻笑道:「你信了最好,饿死了我这钦命要犯,你恐怕也没好日子过,大齐皇帝陛下可不比我们那一位糊涂的……」说着以下巴示意对面牢房里睡得酣香的家伙。 想当年我与他同朝为官,小黄对他也是极亲热,从不曾以君臣之礼拘束,总是乐滋滋叫他:「晏平哥哥」 如今的大齐皇帝陛下凤朝闻,是个面黑心辣的主儿,约束臣下极严,想来他再无这份殊荣,被皇帝陛下以兄呼之。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好像被谁抢了心爱的东西一般,「安逸……你就这麽迫不及待的,想要色诱大齐皇帝陛下?」 我指着他的脸大奇,「晏将军这话说得奇怪,如今我沦为阶下囚,当然得想法子保命,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将军神色这般难看,倒好似有人要逼着你去色诱齐帝。」 此言一出,我立时大悔,肚子还饿着,按他以往的脾气,听到这话肯定怒了,哪里肯替我弄吃的来? 摸摸自己饿得扁扁的肚子,连忙补救,在自己脸上轻掴了两下,谄媚道:「瞧我这张嘴,怎麽尽瞎说,晏将军息怒,息怒!小人就一介草民,肚子一饿头就晕了,头一晕说话就不着调……」 他的脸色虽然更为难看了些,但并不生怒意,连声音也难得的温柔:「你……你不必如此,我这就去寻些吃食来。」 我点头如捣蒜,一脸恭敬的目送他离去,跌落回草铺上之时,禁不住沾沾自喜,难道说经过这三年命运的锤链,我这拍马逢迎的手段更上一层楼了? 平日倒是没见小黄有多受用啊? 第二日我吃饱喝足,心满意足与小黄坐在前往京城的囚车里,小黄摸摸我头顶包着的细白棉布,眨巴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奇怪,「小逸,昨天我还看见你头上包着的白布脏脏旧旧的,一夜之间怎麽变新了?」 我能说这细白棉布是晏平的里衣上撕下来的吗? 小黄听了大概会惊得眼珠子也掉下来吧? 晏平从前恨我入骨,不过只是告诉了他自己是女子,竟然招惹来了他怜香惜玉的心肠,撕了自己的里衣为我包紮伤口,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摸摸自己的脸,皮糙肉厚,肯定算不得美色,他当年对我使美男计的时候,我神怡心醉,如果是当年……如果是当年多好啊,当年我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 可惜了。 昨夜他为我包紮头上伤口的时候,冒出一句话:「依你的身手,应该能避得开,为何不避?」 那双温润的双目直直盯着我,这麽多年我始终摸不清他的心思,如今也懒得再费神思量,当即嘻皮笑脸,「男色诱人呐!」 他在我头上敲了一记,一股血立即流了出来,我并无知觉,还笑得灿烂,他已色变,急忙从怀里又掏出止血药,使劲往我头上倒,一边埋怨:「你难道不疼的吗?也不知道避一避。」 我如今身无分文,孑然一身,既无爱亦无恨,连牵挂也无,再不怕他谋算什麽,笑着啃了一口他拿来的肉饼子,满不在乎道:「不痛,早就不知道痛了。」 他大怒,狠狠道:「安逸,别在我这里装疯卖傻!你是什麽性子,当我不知道吗?」 我继续啃我的肉饼,茫然的想,我是什麽性子? 从前的安逸对晏平誓在必得……那也不过是从前罢了。 从前早已化作了飞灰! 第三章 忽觉身上被扎了一下,其实是真的不痛,我照旧吃我的肉饼,想先填饱了肚子,却被他一把抢了我的肉饼,扔到了地上,怒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是人身上极痛的穴道,你居然能忍得下来?」 我惋惜的捡起那半个肉饼子,吹了吹上面的灰,继续往口里塞,实在不明白从前温润的一个人,如今为何暴躁到了这种地步? 又不忍见他恼怒,终究忍不住说了实话:「我在三年前就已经没有痛觉了,我试过的,无论是拿针扎还是拿小刀戳,总是感觉不到痛意。」 他目中惊诧之色甚浓,似乎还有伤痛之意,好似自己失去了痛觉一般,如果不是知道他素来极是讨厌我,对我并无一丝男女之情,我怕是会以为,他这是在心疼我。 我拿油手拍拍他的肩,得意一笑,「其实这也没什麽的,没有痛感,当年在大陈与大齐那场战争中,我才能不怕死的往前冲,反正不痛,就算死,也只是失去知觉而已。」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良久无语,不知道是想起了那场战争,还是想起了国破城陷之事。 我兀自肉饼子吃得欢乐,又感叹道:「要是明天坐囚车的时候,沿途还能有肉饼吃,不让我饿肚子,这日子可就堪比神仙了吧?」 他目中顿时涌起一片水泽,眼瞧着竟然有掉眼泪的趋势。 我禁不住哈哈大乐,指着他奇道:「晏将军,你该不会是为了我前往京城被斩首的命运,而掉几滴同情之泪吧?又或者,失去了我这样的倾慕者,大感心痛?」 他难堪的转过头去。 「欸,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正所谓倒下我一个,还有千千万,帝京少女的眼神都是特别亮的,晏将军这般年轻英武,倾慕者定然是前赴後继,将军不必多愁善感,千万不必。」 他在我的大笑声中,落荒而逃。 所以一路行来,除了士卒按时递上来的肉饼子,再不曾见晏平靠近囚车。 小黄坐在我对面眼巴巴的瞧着我,「小逸,晏平哥哥为什麽不来看我们?」 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但忽悠小黄还是很拿手,假作黯然之色,「你也知道,他向来讨厌我……」这事从前大陈宫中无人不知。 小黄将身上镣铐,在囚车上叮叮哐哐砸了几下,见得押送的兵卒在几步外,并不曾注意这边动静,很小心的凑过来,「小逸,你不是最有法子吗?不如想个法子我们逃走吧?听说大齐皇帝,凤朝闻,下令砍头时眼睛都不带眨的。」 我朝後靠过去,可惜脖子上戴着木枷,颇不舒服,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嫌弃的瞧了他一眼,「带着你,我逃得出去吗?」 小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包子,半晌无语,低着头想了想,终於又凑了过来,小声耳语:「摄政王不是还给你留了一块兵符吗?保命要紧,难道还留着给凤朝闻不成?」 我诧异的将他打量一番,这还是那个傻子小黄吗? 他目光微闪,又勇敢的转头与我对视,「小逸,我跟了你三年,都不曾见过那块兵符,无论如何,你我总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不如将那块兵符拿出来,助我成就大事,将来,你总是开国功臣。」 其实,开国功臣什麽的,与我何干? 我爹曾痛心疾首的说,他瞧着我文不成武不就,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只盼我能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一世安逸,至於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之事,他当年连我爷爷葬哪里都不知道,我又生成了这副不上进的德性,这一条我完全可以忽略。 我除了忧心我的温饱,只忧心面前这孩子,以目示意他靠近,拿额头去贴他的额头,「果然牢房住久了,人就容易糊涂,小黄啊,谁教了你这段话?」 但他的额头微凉,我一贴之下,心都凉了半截……早知道他跟着我吃糠咽菜,就为了一块我听都未曾听过的兵符,我就不应该那麽卖力的下田干活来养活他,就应该将他饿得半死不活,省得想东想西,胡乱惦记些莫须有的东西。 他从未有过的净水明眸里,端端正正映着头发乱如茅草,面色枯槁的我,我咧咧嘴,他眸子里那小人立时丑得能吓哭小儿。 「小逸,你不必固执了,此去你我定然再无生机,此刻不拿出来,难道等着将来砍头的时候再拿出来?」 「呵呵呵呵……」不知为何,我只觉笑意难止,「你这傻孩子,当初我爹过世之後,你就该问我要,如果在我身上,我定然会送了给你,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东西,真是辛苦你,这三年跟着我吃糠咽菜了,实在对不住!可惜那东西不在我手里。」 他呆呆瞧了我一眼,面上神情略一犹疑,语声终於转冷:「你是真的死也不愿意拿出这块兵符了?」 我苦恼的瞧着他,要怎麽样,他才能够相信我呢? 还未等我想出答案,耳边已听得马蹄声声,眨眼功夫,已有十几骑黑衣人执刀而来,小黄面上神色一松,我忖度其意,大约这帮人乃是大陈保皇一派,原以为早已被凤朝闻砍杀乾净,原来在暗中保护小黄。 这些黑衣人身手瞧来不弱,很快与押送官兵混战在一处,其中一名身材极魁梧的黑衣人喊道:「救陛下!快救陛下!」 我嘿嘿一乐,抱拳道:「陛下,你我今日一别,往後小臣再不用操心陛下衣食,终於如释重负了,陛下还请多多保重!」 他本来瞧着场中打斗,颇有几分紧张之色,闻言转头愕然,「小逸,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 我笑着摇摇头,仰头去看天高云阔,神色也不由恻然,「你选的那条路,太辛苦,我只想丰衣足食,幸福安逸,终老林泉,可惜终归是梦,也好,不下林泉下黄泉,总归是躲懒的去处。」 囚车四周两边人马正斗至酣处,他默默瞧了我一眼。 大概对我甚是失望,正欲说什麽,一把雪亮大刀「啪」地砍断了囚车的铁链,又几刀砍得木屑纷飞,将半面囚车的木栅栏砍去,又刷刷刷几下,我与小黄身上的镣铐木枷通通断了。 真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小黄活动活动腿脚,跳下车来,朝我伸出了手,那位黑衣仁兄也亲切的道:「可是安小将军?」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称呼真是久违了。 他们两个迷惑了。 我咧嘴一笑,好生劝道:「我是安逸没错,但我不会随你们去,你们还是快逃吧,此去珍重。」 那黑衣人一愣,「不是说安小将军手握兵符……」却被小黄一把拉开,看守囚车的官兵,此刻又掩杀了过来,我与小黄便被这两波人马远远隔开。 我眼睁睁瞧着自己一手拉扯了三年的傻孩子,头也不回的跟着那黑衣人打马绝尘而去,心下滋味难辨,大致有几分明白嫁女儿的父母不喜反悲的道理,只是嫁女儿的父母大概会有割骨剜肉的感觉,我也不过是惆怅一时罢了。 因少了桎梏,我在囚车内躺倒,睡得甚是安稳,迷迷糊糊中只听得晏平沉声指挥着官兵打扫战场,将未咽气的黑衣人补一刀,当作是催眠曲一般,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却被人推了推,大概是习惯使然,我随口道:「小黄,饿了就去锅里拿个饼吃,再让我睡会,好困……」 「那傻子走了。」 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晏平温润到不可思议的眸子,但我并非无知少女,知道这人无论对着仇人还是恩人,都是这一副面孔,早已没有妄想,一颗心倒是在腔子里待得很是平顺。 揉了揉发沉的脑袋,有那位黑衣仁兄的帮助,没有木枷镣铐,倒真是舒服,「这不是习惯了吗?」 他静静瞧着我,半晌才道:「安逸,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生什麽气?」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秦辉蛰伏在你身边三年之久,就为了一块兵符,你却当牛做马来养他,不觉得亏得慌吗?」 他不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大陈的小皇帝名叫秦辉。 我「哧」的一声笑了,懒懒翻个身,「难为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皇帝,在我身边饿了三年,吃糠咽菜,最後还没找到兵符,我觉得亏的人应该是他吧?」想想,又道:「当年我救这傻子的时候,从不曾想过要他回报,如今不过是知道这傻子原来不傻,另有苦衷而已,又有何可恼之处?他自有他的去处,我自有我的去处,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他的面色一下又变得难看了起来,冷哼一声,转头走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自劫囚事件以後,大概是最重要的人已经被劫走了,剩下我这个小罗喽无足轻重,晏平倒不再用囚车,买了辆马车,将我塞进去,自己也坐了进来,陪着我一路进京。 虽然他一路上面色不佳,有时候盯着我的目光,未免教人毛骨悚然,只觉得这人从前温润的性子,越来越阴郁了,但瞧着他腰间不曾出鞘的剑,我暗中忖度,他若拔刀相向,我有几成胜算?後来发现形势大大的利於我,遂放心吃喝起来。 只是有一样,无论我向他要求过多少次,想要沐浴一次,死也要做个乾净鬼,总被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黄泉路上黑漆漆的,脏一点或乾净一点,有何区别?」他似笑非笑道。 我觉得他这语气不怀好意,又理解他一向爱洁,却被迫整日钻在被我熏得臭烘烘的马车里,分外抱歉,「委屈晏将军被在下熏着了,真是在下的不是。」 他却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我之间,何等情分,当年假凤虚凰,还曾断过一回袖,我几时又嫌弃过你来着?」 其实应该反过来说,他何曾有过不嫌弃我的时候吧? 我对於记忆力不佳的人,向来敬而远之,这类人没事时说些甜言蜜语,有事时打个反口,旁人犹自将盟誓记得牢靠,他却早将之前所说自行抹去,最是可恶。 眼前这一位就颇为典型。 我摇摇头,拿啃过鸡腿的油手,摸了摸肩膀上的那只手,笑嘻嘻附和:「晏将军说得极是。」感觉手下微凉的肌肤,竟然不曾有半分退缩,暗中猜测,难道这一位也是冲着兵符来的? 只是那玩意儿,我又何尝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