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那个奸臣》 初 信轨篇 京城的雨不常下,也下不久。 最近的一次大雨就在昨天晚上。我那位贵妃玩完了笔墨,忘了关书房的窗,我的画湿了。我真想和她生一次气,告诉她“你凡事总要有点上心的”,可是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又把话咽了下去。这种事她总是想不到的。 她那个性格,哪会注意这些?说了也是白说。 没办法,我只好把伺候的均公公数落了一顿。 均公公要去找人把画晾干。但是把画交给别人,我哪里放心?就只好亲自上手,小心翼翼,生怕扯坏,又怕晒干还皱着。 画晕色了。 姨母来的时候看见了,话里话外就说她是故意的。 这哪里可能?都多少年了。她也不是那样的个性。 毕竟姨母离开了那么些年,再回来,有些事不清楚也是没法的。 她又和我说起皇后的事,问我什么时候再封一个。先皇后也走了这么些年。又说贵妃那样子是绝不行的。 我笑笑,没赞同也没反驳。 她问:“你皇后的位置总不能空着吧?”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的画。 大多是老画,是年轻时候画的。最新的也是两年多前的。 姨母看到了画,轻轻叹气。 我大概猜到了她叹气的理由,不过事情却不像她想的那样。我放下了很久,只是见过越多尘世人俗世事,才越发现那人本该是画上的。 也只能是画上的。 我看着那些已经毁了不少的画,想起那些学画的往事。 物非人非。 我抬头朝姨母说:“不封,空着。” 姨母刚想啰嗦,我赶忙开口:“灵修这些天特别想你,老念叨你呢。还想你带他出去顽。” “是这样?”姨母立马转移了注意力,笑得见牙不见眼,“呀,小灵修那孩子,是不是长高了?”说着要走。只是转身,又说了那么一句,“你既做了皇帝。” 便戛然而止。 姨母走了,我继续理画。 理着那些画,我一个人在书房前,突然笑起来,笑完了又摇头。我做了皇帝又如何呢?纵横的千里疆土,万代春秋,皆定了我的规章,成了我的负累。 我不信,不求,不在乎后人拿什么锋利的笔法嘲讽我一事无成的昏庸的一生。我生来资质平凡,只是生在了一个特殊的地方,被围在了一群惊才艳绝的人间,在飓风里游荡。 而我自己本身呢? 我依旧是个普通人。 所以太多事,我本就在乎不过来。 ** 那是我印象里的第一场大雨。 磅礴的雨势浩荡不绝,顺着石板缝渗入。马车的轱辘带着黏腻的打滑声。 马匹们大概都淋湿了。他们一声不吭。 母妃要带我去看出嫁了的煦秋姨母。 出宫前我问母妃:“嫁是个什么地方?” 母妃笑了半天,又和我解释了半天。她湖绿的裙裾轻薄盈秀,蹲下来平视我时,目光明亮温柔。她来牵我的手,手指洁白纤长,如玉温良。 可是我却没听懂。我只知道,姨母要离开家去到别人家住了。 我就很担心很难过地问母妃:“姨母一个人住在别人家,会不会很孤单,受很多委屈呀?” 母妃就回我:“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姨母过得怎么样。如果她受欺负了,你就去保护她,好不好?” 我信誓旦旦地点头。 除了皇宫,我只去过母妃的娘家。外祖父兄弟两家人,院落小巧,从门差不多能望到头。只是恰好够用而已。却不知道,除去皇室外,还有宅院如此之大的。 那门高,恢弘。顶头正中一块漆黑描金匾,两边对联,字连笔如风。 母妃说:“这是明家。”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年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这宅院大却不空,比起皇宫的无趣来,显得格外好看,使人自在。 我去到姨母的院子,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接待了母妃和我。母妃让我叫他姨父。 那男人问我喜不喜欢这里。 我看了眼母妃,看她在微笑,我就鼓起勇气说:“我……我喜欢,这里很好看。” 他笑得闲逸,说带我四处逛逛。母妃就点头。 他撑着伞,弯着腰,把伞压得很低,尽量不让雨飘到我。积水层层,浸湿了我的鞋和衣摆。它们黏黏糊糊的,潮湿,凉寒。我却觉得很开心。 他说,带我去见哥哥姐姐,介绍我给他们认识。 我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他大笑说:“不是,当然不是,是我大哥的孩子。他们比你大些,一个十五,一个十一岁。”他又问,“你多大啦?” “八岁。”我老实回答。 他就说:“我让他们带你玩儿。你不知道,他俩可皮,尤其是大的。”语气里竟有好几分与有荣焉的神气。 我腼腆地应声。 先去的是那哥哥的院子。那男人介绍说:“他大些,姓明,大名是栖乌。不过我们一般唤他小名儿,叫诸儿。性情颇顽劣,不过对人倒不赖。我带你去,看在我的面上,他也必然喜欢你的。” 然而到了他屋,却走了个空。 伺候的小厮说:“是去姑娘那了。” 男人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是,是我糊涂了。”便又带我走了。 这次弯绕得更多,山石树木,荷塘花鸟,多的人目不暇接。他又和我介绍起了那小姐:“明丫头喜静,待人或许有些冷淡。你也别怕,只她秉性而已,并非是不喜欢你。实际是很好相处的。” 我一听,莫名几分惴惴。如同见老师一般的。 他说她院子在府里的最深处,人稀,草木盛。转过几段不用淋雨的回廊,听雨声清脆,闲趣长生。 到的时候,门敞开着,光投于地,与阴影割据,各占一席。 明姑娘斜签着身子,单手执了卷书,另一只手背轻托下颌,姿态懒散,风流清贵。 见男人带我进来,就只轻飘飘略了一眼,叫了声:“叔叔。”就收回目光,嫌无趣似的不多看。 然而另一个站在一旁的少年,原先正与她说笑,却一下变了脸,神情不爽,阴看了我眼,沉了几分脸色,对男人说:“叔叔,女孩儿的院子,怎么就随便将外人带进来?” 我尴尬地张口,不知如何回。 男人也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么不顺利。他先是一愣,又无奈地笑着说:“他是你表弟了,怎么算外人?”倒是长辈的宠溺淋漓尽致。 “表弟?”那身材颀长的少年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依旧是不悦,“哪一门的表弟?” 男人温和又掷地有声地说:“自然是庄妃的十七皇子。” 少年听罢一皱眉,与明小姐交换了眼色,而后一颔首,舒展了神情:“原来是那边的表弟,”又行礼作揖,“见过十七皇子,在下明栖乌,府中长子,方才无礼,叫殿下见笑,先赔不是了。” 我便只好说:“无事。” 少年又一抬手介绍:“舍妹。” 明小姐也跟着起了身,身若无骨行一礼:“请殿下安。” 男人打圆场:“原是我的错,考虑不周,该先知会你们的。如今匆匆来,既叫你们意外,又使殿下委屈了。” 再闲聊了几句,场面便歇了开始的剑拔弩张,显得其乐融融起来。 明小公子叫人端茶送点心,便与我和男人谈了起来。期间还叫人送了我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巧而不贵,颇有妙趣,使我新鲜。 不过明小姐却始终一个人坐在那儿,翻着本书,半眼也没往这里瞧,毫不在意似的。 待我甜茶饮了两杯,被那明小公子言语逗乐了无数回,明小姐才姗姗起身,往这边走来。 她凑到明小公子耳边说了几句,也不笑,神情邈远惫懒。 明小公子便对我们说:“舍妹累了,欲小睡片刻,故而想先辞。” 男人点头,我也点头。 小姐便随意一福身,走了。 我突然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小姐……” 她站定,轻轻侧脸,目光低垂落地,似月色透凉缥缈,等我下文。 她清瘦,衣单薄,似弱不禁风,又清高骨立。如这汹涌雨势里,执着独开的花。好像随时会被风雨打落,使人不忍。 我说:“下了雨,凉气重,姐姐记得盖暖和些。” 那一刻我看不见别人,只看到她抿出笑来,眼里蘸了许温暖,接着与我点头。心下便欢喜异常。 只是多年后,反复思忆当年那场景,却猛然惊觉,那瞬间,她侧脸化不去的忧悒与薄凉,也随之而生了。 次 明林曙篇 鸣蝉炽烈黑甜醒,玉簟寒瓜暑气消。 睡时烈阳尚在,午间小憩,醒来却是大雨。微凉。 哥哥在榻前站着,执把扇子,笑眯眯地低头看着。哪知我是冻醒的。 轻睨他一眼,推他一把。他笑着乖觉出了门,顺势在门帘外站定,吟诗:“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竟越来越响。 我走到门口一把撩开帘子,嗔他:“你别念。”屋外雨滴硕大如珠,急遽重坠,敲叶声声绿。碎至花泥深红里。 哥哥大笑。 我看他无法,对门旁的来香吩咐:“你看着他,别叫他捣乱烦人。”扭身坐回镜前,继续理我睡散了的发髻。 他消停了一会,又在门口唱曲儿似的拖音念,唯恐我听不到:“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我没理他。他那人,越理越来劲。 他倒不歇停:“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语气里几分搞怪,“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哎呀你别乱念。”我最终还是输给了他,走到他跟前,“那帘上的根本不是燕子。你再念,再念我就生气了。” 哥哥背着手站,佯装无辜地眨眼:“背诗而已,哪里有说你的帘子?” 我被气笑了:“有没有你心里最明白。”我一退,顺势把门一关,“我忙着,你别吵。要再烦,明儿你就别来。” 他长叹一口气:“妹妹大了,到了思春的年纪,就不把哥哥放在眼里了。”颇有几分自怨自艾的意思。 我坐回去,簪了只暖玉流苏簪,左右对镜看了看,心里冷笑,没睬他。他倒也消停了。 等整理完衣裙添了件外衣,拿起床头的书出了门,他还在那待着。面朝栏杆,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听我出来他笑了一声:“小姐使我好等啊……”竟带戏腔。 来香捂嘴窃笑。 我酸他:“且凭着公子的好嗓音,梨园里必当排上一号。” “抬举抬举,不足不足。”他连声自谦。 我“呵”他一声,卷起书本敲了下他头,率先走在了前头。 他出入府邸还算自由,我却是被管得紧。要买什么看什么,往往央他帮我。他也乐意,说“丫鬟下人的眼光,总不如我来得好”,并以此颇为自得。 他还在学堂里上课,平日里也忙。只但凡出门,总要捡那些好玩的再与我说一遍。然后开始天南海北地乱扯。 我捧着本书,却完成了摆设:“……要说李唐时候的诗,的确是极好。” “你可有哪个偏好的?” “要说喜好,当是香山居士莫属。文白词简,又理蕴深厚,意境深远。其中《问刘十九》,我尤喜之。” 他低眉一想:“香山居士的诗,我倒更喜欢他的《放言五首》;那《问刘十九》,实在太淡。然其诗文,依我所看,清隽有余,锦绣不足。论那朝诗人,我所最善者,还当为李昌谷。其诗之瑰诡难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譬如那……” 未说完,便有人闯了进来。 哥哥未转来身去看人,便先锁紧了眉头。 我亦觉繁琐,装样翻了一页书,瞧一眼是哪个来的。 竟是小叔叔? 旁的人不可,这位叔叔总是例外。然而既是他,又令人提不起别样的兴趣来。我叫了一声,勉强算礼。 哥哥背身向我,问起了话:“叔叔,女孩儿的院子,怎么就随便将外人带进来?” 竟还有个外人?我倒是没见着。 再看了看,原他身旁有个小孩儿,也不大。 哥哥端起了架子,倒有几分盛气凌人似的。我心里嘲笑他,便敛眉低眼地掩饰着。也不知他在小叔叔面前摆出那副样子,心头究竟臊不臊。 然而小叔叔的一个介绍却不由得让我皱眉。 我与哥哥对视了眼。 也是我们疏忽。原听闻新小婶的堂姐是宫里哪个封号的妃,只觉关系不近,无甚干系。才知京里的亲戚们,再远的也能攀,不过凭利而认罢了。 那小孩儿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书卷气浓,乖巧得紧,说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哥儿反倒叫人信些。说是皇子,偏少了几分天潢的贵气派。 哥哥连忙话锋一转,缓和氛围地聊了起来。 我却觉得无聊。便是小叔叔那性格,说是温和,最为固执。凡固执的人,往往迂腐。自前几年打江南回来,我便愈发看不得他那套。宁愿自闲着,也不想听他的论调。 只书反复就翻了那两页,怎么重读也读不进。 我只好怏怏起身,推倦告辞,想一个人待会。 然而那孩子倒颇贴心,竟猜到我怕冷。我既觉熨帖,又觉遗憾,滋味杂乱。添不上什么话,只好一笑了之。 没过一会,哥哥就回来找我。 我问他:“竟有皇妃入府,怎么没人提?” 他便答:“叔叔说,那庄妃性子低调,又只想来看看她妹妹。故而请示了圣上,从简。” 我“哼”了一声:“你可别唬我。那是什么……庄妃?既然有了妃位这么些年,排场定然是习惯了。哪有入府不先让人先拜一遍的。再说,进了宫,只为了看个妹妹……哪那么容易出来?” 他无奈:“我哪里知道?爹娘不在家,一切都是小叔叔拿的主意。既然你我二院皆未得到消息,便是不算不尊皇室了。何况说行礼,今日见那皇子,算来礼节也不周。他既不见怪,想来宫里于他,也并非那么多规矩的。” “小叔叔自己介绍的‘表弟’,我自然就拿他当表弟看。”我接过哥哥递来的一朵艳红的花,捻着转动。 “强词夺理。” “你自己也如此,我不过跟着你。”先例在前,理由充分。 “嘁。”哥哥看着花瓣上的水珠,又移开眼,不再与我争辩此事,“他们现在已经回去了。” “我知道。”我不以为然,“不然你怎么会过来?” 他轻轻哼笑,转移话题:“往后怕是见面的机会不少。” 我不知道原因,也懒得去知道:“和我有什么干系,随他们好了。” 哥哥拿过给我的花,折短了茎,在我头发上比了比,插了进去:“这里刚好。”然后说,“人家可是皇子呢。”语似含深意。 “嗯,皇子,将来还能做个王爷。”我看不透,就随他作去吧,“你要想,就现在去投胎,说不定还能混上个皇太孙的位置。” 哥哥哈哈地笑起来:“我可不要当什么皇太孙,平白小了一辈。” **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眉宇间隐藏的郁气也丢了,把这“皇子”一事扔到了脑后。直到那位十七皇子第二次来。 皇子身贵,待不久,匆匆来,匆匆走。然而声势却浩大。庄妃的贴身嬷嬷,宫女侍卫,还有皇上的口谕。 爹娘带着哥哥与我,还有一众仆役,跪下行的大礼。 我跪得有些不甘愿,就去瞄哥哥。 他冷着脸,垂着头,标准地伏下身,磕头。 他上不爱跪天,下不爱跪亲。哪怕对着祖宗的牌位,被人拿棍子抵着背,都跪得不甘不愿敷衍了事。 他和十七皇子相谈甚欢,对我完置之不理。我先开始拿冷眼瞧他,后来多一眼都不想看他。 等那皇子走后,我做够了戏,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转身就走。 哥哥却拉住了我。他唇畔含笑,目光却愈沉愈冷:“人生在世不称意。”像把装饰浮夸的匕首出了鞘,锋利冰寒,等待着刺杀,“总是不称意的多啊。” 我挣开他手,嗔视:“现在倒肯同我讲话了?高攀不起。你还是去找你那‘皇子’聊吧。” 他不在意地放开,敷衍着答:“呵,才几岁的小孩。有什么好聊的。” “刚刚是谁谁也不理就和那皇子说笑的?”我听见自己尖酸的语气。 他说:“我也没办法啊。跟他聊多费劲啊?什么也不懂。但是人家是‘皇子’,你敢让人家不开心?你能不顾他先去理睬别人?” 沉默片刻。 我明明在生他气,想和他争,“你嘴里的不过都是些借口!”最后我却说:“天赋王权。你想如何,又能如何?” 他突兀地嗤笑一声:“老天算个什么东西。” 轮到我拉住了转身要走的他:“哥……天子就是天子,皇权就是皇权。” 他转头凝视我,揣了丝奇异的打量:“是吗?” 我缓缓点头。 “可我不相信。”我听见他说,看见他口张合,“我不信命。” 那个时候,他说得如此果决。 果决到使人恐惧。 末 信轨篇 因爱天上月,溺于井中死。因爱花间香,捣汁风里干。 我讨厌喝酒,却喜欢埋酒。夕夕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杏树,花期的时候,雪白从树冠一直蔓延到地上,风姿绰约。当风起的时候,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夕夕喜欢对着树枝吹气,鼓着一张白嫩的包子脸。花被一吹,就哗的散落。然后她就会尤为孩子气地弯起唇,黑眼珠透亮得近乎发光。 每年都乐此不疲。 然后我们会挖一个洞,把我偷买的小小小一罐酒埋进去,大功告成地开始嘲笑对方衣服鞋子上的泥土。 有一回她指着我额头,佯装担忧:“呀,你都留了这么多汗!”然后把她手掌上的泥巴统统抹到了我的鬓角,一边跑一边回头笑:“但是没关系,我帮你部擦完啦!” 呸。 我绕着院子追了好几圈才追到她,把我脸上的泥通通揩到她袖子上。她笑靥如春花烂漫,还喘着粗气,厚颜无耻地抱怨我:“你这人真小气。” 去清洗的我懒得理她的强盗理论,聪明地只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那是刚到江南的第一个月。 爹娘给林曙那丫头取的小名是“夕夕”,但是他们谁都不叫,就我一个喜欢。 她说:“咦——”嫌弃里又有几分羞涩,“什么‘夕夕’,你这人真恶心。” 我嘚瑟地说:“对啊,恶心兮兮(夕夕)嘛。” 她被我这个神来之笔的笑话噎住了,瞪了我好几眼,从此更不肯让我这么叫她,更反对我在一切外人面前透露她的这个小名。 我好像……起了什么反作用? 诶等等,话题偏了,我说到哪来着……? 哦,杏树和酒。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节日和节日活动。”我跟她胡诌,“你听过一首诗吗,它里面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们这个节日的名称就叫做‘牧童节’。” “牧童节……”她慢吞吞地重复,有点不甘愿,“这个名字不好听。” 敢说我起的不好? 我不高兴地看她:“哦,是吗?不好听啊。那你倒说说看,什么名字好听,也让我见识见识。” “这首诗是写清明的……怎么会是牧童节……”她委委屈屈地弱着嗓子,“清明、清明就很好听啊……” “清明?”我听着很不是滋味。且不说清明节实在不是什么喜庆的节日,光光“清明”二字就……“我们姓明,清明节,是要清我们自己?”我提高声音,满脸质问。 “我……反正我不喜欢‘牧童节’……就是清明更好听嘛!”她突然哇的哭了出来。 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其他都行,清明绝对不行……喂,喂,你别哭啊……喂!喂……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小叔叔刚好走了过来:“怎么了?”他用目光询问我,然后转头看夕夕,微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浅蓝的手帕,温柔地擦拭她的脸颊。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不催,就静静地看着,安宁和煦。直到夕夕渐渐哽咽着停止了流泪,他才目光包容地看着:“发生什么了,来说说吗?” 顺势摸了摸我们俩的头,轻笑。 那年夕夕六岁。是我们在江南的第二年。 回京的时候,我硬是把那棵树撬走了。把酒翻出来,又藏到树下。 走前小叔叔跟我说:“这只是棵树。”看了我一会,摇了摇头,又说,“算了,你走吧。” 当时我不懂。 一路回京,路上花费的时间尤为久。失去了很多老根、被一捧浅土养着的杏树奄奄一息地熬着。在移到新的土地不过三个月,就完死掉了。 夕夕的院子里没有杏树,有的只是一个遗留的坑,和我们心中的影子。我们在每年清明那天埋上小小一罐酒,夕夕还会放入一个小盒子。 我们就像在阴雨的中秋日吃月饼一样地遵守着这个习惯,以证明我们又安地度过了一年。 后来小叔叔也来了京城。我问他:“你当时想说什么?” 他努力回忆了很久:“啊,当时啊……我是想跟你说,‘人挪活,树挪死’。有些该适时离开的东西,不要强求。” 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最后没说?” “因为我又想啊,”他看着我,露出长年不变的如玉的温润笑容,“没有经历过,你怎么会明白相信呢?我该让你试一试……万一你还成功了呢?” “有这样的可能吗?”我不知道自己在问他,或者在问我自己,“那么微小的可能,我真的能成功吗?” “唔……我还真不知道。”他说,“天时地利人和,万一你都有了呢?” 是啊……万一我都有了呢? * 当年安慰夕夕的陋习遗留了下来,我每年愈增的油嘴滑舌的功力让她既爱又恨。只是她渐渐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叫她“夕夕”了。 还有掺和进我们中间的十七皇子信轨。哼,软绵绵没魄力的小白脸,没事就来府里缠着夕夕。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狠狠地嘲笑他。 扬着一张假惺惺地笑脸,在心里狠狠嘲笑他。 来得勤有什么用,你看夕夕拿正眼看过你吗!她会正眼……她会吗? 那天他站在夕夕的院子后门处,拿着一块绣花手帕茫然地张望。 我走过去,他急忙招呼我:“明大哥,我捡到了一块帕子,也不知道该给谁送过去。” 真是多管闲事。 我毫不在意地笑着,从他手里接过,看也不看:“一块手帕而已,估计是什么丫鬟看上你了,就想你过去跟她说说话呢。” “明哥哥,你可别打趣我了。”他无奈地笑着,“只是无意看到了。手帕也是贴身的物事,要是女孩儿丢了,心里也不知道会有怎么个急法。你看……上面还绣字,万一漏出去,陷入了什么事端……” 我哼笑:“别人的事儿和你什么关系?她丢了也是她自己不保管好,出了事儿还是她自己的责任。找不到主人,你就放下不管不就完事了。” 他肃起脸:“不可。不看到也就罢了,既然看到了,帮上一帮又何妨?若你不知道,我便去问问其他管事丫鬟……”他从我手里抽走手帕。 我一把捏住抢了回来:“等等。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看一眼。”上面绣的是山水,寻常一首小词附旁。我眯着眼仔细打量。 十七皇子插嘴:“角落有一个字,就是那个……” 那个“夕”。我看到了。 我攥紧手帕,抬头对他笑:“我知道这手帕是谁的了,我给她送去吧。” 他松了口气,“找到就好,那就麻烦明哥哥了。”他轻松安心地笑开,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招了招手,“我先走啦!” 我在原地笑着目送他离开。 手帕在手里被揉成一团,我展开,对着阳光看了看。 一块简单的手帕而已。 我又侧头看了看夕夕的院子。 嗤笑一声,把手帕塞进了袖子。 后来明林曙的出嫁,信轨的登基,她的入宫,一切都像走马看花般迅速地、措手不及地发展着。她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做那个仪式了。 信轨在宫里给她栽了一片杏林,花落下的时候,像下雪。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她:“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她从不正面回答,只是移开眼,看天,看云,看树,从不看我。 她甚至有时候会朝我叹气:“你别欺负他。” 他高高在上,我欺负得了他? 我看见她眼睛倒映出来的我面容扭曲,她脸上浮现的是使我无处遁形的悲悯的神情:“够了,哥。真的够了。”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哥……你别发疯了。” 疯……?我疯?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恨不得她立刻哭泣认错,向我示弱。 她最后果然哭了。但是我却觉得心很空。 真奇怪,我没有任何愿望满足的快感,居然只是纯粹地觉得更难过。 最后我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偷一样慌张地逃出皇宫。 府里爹娘,她,小叔叔,我的朋友们,朝堂官员,都一步步地在和我作对,走在我的相反面,想要把我从权力的巅峰拉下来。 谁的意我都不想如。我要稳稳占着这个位置,让他们一个个地都睁大眼睛看着! 结果事情暴露了。 那个始终优柔寡断的年轻帝王,悲伤地看着我们,最后把夕夕关入了冷宫。 众叛亲离的我,时隔多年又重新跪在了皇权面前。我觉得自己像只癞皮的死狗,腆着脸,跪趴在明黄的靴子旁边,毫无颜面地痛哭流涕。 夕夕,夕夕,夕夕…… 因爱天上月,溺于井中死。因爱花间香,捣汁风里干。 最后,我想要的都失去了。 01 婚约 太皇太后做寿,宴请五品以上京内官员及子弟。 明林曙微染风寒,带着面纱跪坐着轻咳。 皇帝在前头与官员们一起,如今宴席上的皆是女眷。 台上的庄妃与陛下感情一向不错,最近却也被挤的少了情分。 都因为那新入宫不久就居于高位的叶贵妃。年轻,美丽,又酷似死去的皇后。 叶贵妃悄悄向庄妃敬了一杯,噙着抹笑:“这样的好日子,生活又清闲,姐姐要开心才是。” 原本可以迟些离开皇宫去封地的儿子,今年才十四岁就要走了。她紧紧捏着杯子,柔美的脸上尽是隐忍:“贵妃客气了。” 瞥见叶贵妃一直拿眼偷瞄她,她偏不喝。 刚好台下明林曙弹了首庆贺的曲子还不错,庄妃拿着酒杯递给内侍:“赏。” 还有绫罗绸缎,奖励丰厚。 明林曙抿了几口,以示尊重,又反复咳了好半天。 这一赏赏出了事儿。 酒里有毒。 太皇太后看见这样的事儿不辨喜怒,手间的佛珠拨弄不停:“没个歇停时候。” 庄妃白了脸。 酒是她赏的,可她真不知道酒里有毒。 查来查去只查到一个内侍,还有一个宫女。说是宫女被庄妃骂过,心里委屈,胆大包天,出此下策。 谁都知道不对,谁也没有查明白,就此处决了事。 那头明林曙昏迷了三天,身子愈发畏寒,毒隐了根在体内无法清除。 太医摇头说:“以后生育……恐怕是难了。” 十七皇子信轨是庄妃的唯一一个亲儿子。他跪下来低头:“母妃,我想求娶明首辅家的小姐。” 明首辅小妾有几个,却没有庶子女,只一对嫡亲儿女。女儿就是明林曙。 庄妃犯难。 一方面,她觉得对不起明林曙,是她帮自己挡了灾;另一方面,皇子娶一个这么位高权重者的女儿,又担心陛下有看法。 她思来想去,强不过儿子殷切恳求:“我去和陛下聊聊。” 最近北方的匈奴几次骚扰边境,南方浙江又有水患,上的折子多如山川,把皇帝埋了起来。 陛下在各类笔迹中穿梭,看得头疼眼花。 庄妃说起她儿子的婚事,皇帝其实也在着急。 本朝的定律,皇子年十四岁,封王分地并成亲。地址挑好了,去燕京,婚事儿怎么办? 庄妃说:“那明小姐因我的过错,才发生此等意外,故而想以此补偿她……” 皇帝摸着圆圆的肚子,笑得很是欣慰:“还是怜儿你考虑得最周到。”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夜里灯晦,明林曙走过小径,看到一点火光兴荣。她提着灯走过去,看到一身白衣的白秋在烧纸,灰烟腾飞,纸屑乱舞。 走得近还能听她在唱:“为谁含笑在墙头?” 接着又细声细语地掐着嗓子:“莫负后园今夜约。” 明林曙悄悄走近:“你在做什么?” 白秋幽幽回头,一双含情眸此刻黑得发乌,十分无神:“去年这个时候,有人死了。有些人慢慢忘了,我就来祭奠祭奠她们。” 明林曙心漏了一拍,觉得想起些头绪,又有些理不清:“谁死了?” “一个自命不凡的,一个冰清玉洁的。”她唱着自编的曲儿,“一个水里淹没了,一个地上撞死的。”她问明林曙,又好像在自问自答,“您还记得吗?一个叫许蕴,还有一个是林大家。” 记忆慢慢鲜活了。 她忍不住退后了一步,看向眼前的院子,望到更深更远处。 白秋不再管她,又开始哼起来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向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掉头走了。 明栖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最后去她院子里找她,有些置气:“约好今晚过来,你怎么不来?” 她没点灯,黑漆漆一片:“不想去了。” “原因呢?”他不悦。 明林曙取出火折子,轻轻对着吹一口,着了又点燃油灯:“不想干了。” 明栖乌忍不住冷笑:“定好的计划,你就这样打算抽身退出?” 她静静靠着美人榻,目光悠远地凝在一点:“我嫁不了太子,也不想嫁太子。” 明栖乌抿嘴:“嫁太子不是件复杂的事儿。何况太子除了后宫大一点,有什么缺点?好妹妹,你不要临时掉链子……” “我说我不嫁。”她坚定地说了第二次。 “你不嫁,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他提高了声音。 “你尽可找别人。”她语气平平。 “找别人……呵,找别人,现在你让我找别人?”他气笑了,在屋子里团团转,最后停步指着她,“你让我找谁?谁可靠?嗯?谁可靠?连你都能事前撂担子……你说还有谁?” 明林曙静静看向明栖乌:“你也可以不干。” 明栖乌警惕地退后一步看着她:“不可能。” 明林曙轻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明栖乌咬字读:“《太白阴经》。” 她将书一角点燃了,信手扔到火盆。 第二本。 “《六韬》。” 第三本。 “《汉纪》。” 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手拦住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其实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这么做。”她低声说,“前几天又死里逃生,觉得活这一场,处处是空,都是妄求。我不想争了,觉得现在一切都好。” 明栖乌用不可理喻地眼神望着她:“以前不争,我们就过不上现在的日子;现在不争,拿什么给未来作保证?” 明林曙抓住明栖乌的衣摆:“哥哥,我们不是还有蔚然楼吗?何必要争当这凤头龙首?” 明栖乌看了她一会:“是你的蔚然楼。” 明林曙哀求地看着他:“哥哥,我们已经害过人命了……回来的这些年,我每隔几天就要做噩梦。从前还能安慰自己,那是因为他们想害我们,可是林大家呢……” 明栖乌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你果然知道。” 明林曙瑟缩了一下。 “那那件事,果然是你做的。”明栖乌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呢,我明明做天衣无缝,是怎么会被发现的。”他说到后来,开始咬牙切齿,“居然是你!害得太子对我印象不好,明明已经处在‘花笺七郎’中,却偏偏不受太子赏识……就是因为那件事。”他开始冷静下来,嘴角翘一丝讽笑,“你是故意的,对吧?” 明林曙回答不出,低着头目光闪烁:“哥,我……” “当你的哥哥?我命薄,承担不起。”明栖乌一甩袖,从她手中挣开衣摆,走出门去。 明林曙坐在那发了会儿呆,翻出书架上的所有史书与兵书,一股脑儿地塞到箱子里,推到床的最里面。 明栖乌无法劝服……但是她自己,一定要收手了。她再也受不了那些被良心谴责的日子。 * 次日,宫中赐婚的旨意传来。 信轨纤细的少年身材,站在内侍旁边,愈发显得芝兰毓秀,神采飞扬。一双鹿眼清澈温润,黑白分明。唇饱满而微翘,笑起来犹为纯真。 他看见明林曙,眼睛一亮:“明姐姐。” 明林曙攥着手中的圣旨,抿唇,有些茫然地远远望着信轨。 明栖乌路过她冷冷哼笑了声:“退路都找好了。” 擦身而过。 信轨走到明林曙身边。 从前需要抬头的少年,现在可以微微低头看她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思绪有些乱:“还好。陛下让我们十月成亲……你怎么看?” 信轨眼睛亮晶晶的,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婚事是我求来的。” 她沉默一会:“你怎么不问问我?” 他说:“我太心急了……就没来得及。还有……我们这回成亲了,”他脸有点红,“就要去燕京。听说燕京比金陵干燥些,姐姐准备东西的时候务必别忘了。” 明林曙敷衍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会注意的。” 02 成亲 十月初。 秋深叶黄,带风潮云拢,浸江面起伏,水汽凝露。叶落了,橙红焦黄枯绿,斑驳纠葛在一起,斑斓得各不相同。都归根去了。 明林曙的轿子也要启程了。 一概严厉的明夫人也罕见温柔了下来:“你们成亲三天后就要去燕京了。北地严酷,你身子弱,多加小心。燕王人不错,好好过日子,别想太多。” 她哥哥明栖乌用一种深沉得让人读不懂的目光看着她。他瘦削的身材愈发显得人高挑单薄,骨骼线条清晰凌厉,眼狭长,嘴唇薄而凉,正含着懒洋洋的笑。衣服松垮挂在身上,没精打采得像个纨绔子弟。 她趴在明栖乌的背上。 明栖乌开口说话:“竟是你先出嫁。” 明林曙在盖头下笑得勉强:“谁料得到呢。” 明栖乌轻笑:“料不到?不是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明林曙沉住气:“我什么也没有算计。你为什么总怀疑我计划了什么东西?” 明栖乌走得有些摇晃:“呵,自己当然说没有了。” “我……” 明栖乌把她放进了轿子,然后迅速钻进轿子拨下轿帘,掀开盖头。 她看见明栖乌的食指在唇前停留,听见他说:“嘘……别说了。我不想听,也不会信的。”眼睛里的笑意背后尽是冷漠与嘲讽。 她一下哑住了,眼睁睁看他离开。 轿子坐得并不舒适,颠簸着。她兀自出着神,回忆自己十多年的过往。那些他们曾一起的过去,因为一个矛盾而炸毁;同生共死的两个人,因为一个决定而分道扬镳。他们可同苦,难共甘。 真搞笑。 一路到了燕王新府。 她整了整盖头,搭上了信轨伸出的手。她比信轨年长两岁,如今正十六,是花绽枝头的好年纪。一双手肤如凝脂,皓腕凝霜雪;再一笔勾勒风流身材,鲜艳的嫁衣压不住她清冷气质。 出了轿子,迈过火盆。三拜成姻缘,红线系今生。 信轨脸颊染粉,欢喜地看着盖着纱盖头的少女,仿佛透过了它看到了她的心,有着他自己的影子似的。 他从前便是个亲善的男孩子。大伙热闹地起哄,哄红了他的脸,便留情只小打小闹地调侃他。明林曙静静站在人群中,感受久不觉得烟火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定。 不久,新娘回房等候。 她的心里没有慌张,坐着慢慢等待,对着烛光玩弄自己的手指,照落出各种生鲜灵活的形状,自得其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起了争执声:“公子,新郎还没来呢,你不能进去……” 外面的人在不停拍门,声音醉醺醺的,口齿不清地喊:“夕夕,夕夕……”一会又自己痴痴地笑起来。 周围的人都过去拦他,他用力挣开他们,在外面大声叫:“你们干嘛呀,我要见我的夕夕……她今天成亲了……让我进去!” 喜娘慌得叫人:“大舅子发酒疯了,快去找新郎,再多找些人来;顺便去厨房,看有没有醒酒汤一类的东西。” 混乱间,明栖乌一脚踢开了门。 周围一瞬间寂静无声。 明栖乌一步步走进,突然停住,怔怔地望着发呆:“好红火啊。” “你们先出去吧,我劝劝他。”明林曙说。 喜娘一愣,最后还是带着人鱼贯而出,轻轻带上门,守在了门口。 明林曙轻轻掀开盖头,冷静地望着他:“你闹什么?” 明栖乌看见她的脸,傻傻地笑。 两人对视片刻,他脚步不稳地走到明林曙身前,替她放下了头盖:“新婚快乐。”又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在门口的时候,他扶住门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与赶来的信轨擦肩而过。 信轨的额头沾了些汗,顾不得明栖乌,急忙问喜娘:“明小姐还好吧?” 喜娘忙说:“还好,没出事。” 他定了神,进入房内。吃了许多酒,他脸颊晕红,神智却清醒:“明姐姐……我来的有些迟了。哥哥他没事吧?” “他没事,只是吃醉了。”明林曙答。 信轨坐上了床榻:“本来还要继续的,但我担心还有别的事儿,就让他们先散了,想先来陪你。”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幻想过许多次,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 喜烛上,橙黄的火苗跳跃,蜡油滴落,如人面哭泣。 喜娘关上了门。 明林曙没出声,静静地听。 “从前我们一起学画,你坐在我旁边。那身影真美丽。”趁着酒意,他将心里的话诉诸于口,“我觉得你就像月宫的嫦娥,很远很远。是画上的美人,天边的月亮,井里的倒影,荷叶上一碰即散的露珠。而我呢,就像后羿。明姐姐,”他牵着她的袖子,“别把灵药偷吃完了,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说话间,他轻轻撩起明林曙的盖头。 她容颜如星月,冷到缥缈。妆容加重了她的烟火气,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情,如此冷静。 信轨看懂了。他如烫手般松了手,盖头重新掉了回去。 明林曙自己彻底掀掉了它。她看向窗外,让人永远看不明白的目光清愁断续:“抱歉。” 信轨蹲下捡起了盖头,收紧抱在怀里,低头站着:“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她酝酿着词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你……心里有人?” 她本来想摇头,最终却轻轻点了点头。 信轨嚅嗫着嘴唇:“是我的错,我求婚得太莽撞,害你们分离了。” 明林曙终于转头看向他,喟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没有你,我们也不会在一起……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还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信轨希望的火容易燃了起来:“我、我可以等的。” 她低声说:“谢谢你,再给我点时间。” 信轨认真点头:“母妃也说……过两年好,不用太早。我们不急的。” 明林曙看见眼前的少年,他容颜俊秀,目光清明里蕴含着羞涩。最终开口说:“我会尽快的。” 信轨闻言,欢喜地笑了开。笑眯了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清纯而真挚。 03 失散 三日后,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城门在黎明之光中缓缓上升,目送远行者的一去难返。 队伍庞大。随行的军士与仆人皆都携家带口,从这繁华的金陵城去到无法想象的北燕之地。 顺着京杭大运河乘船北上,预计要三个月。而如今已行两月,至十二月末,天气异常严寒,风刃干燥利落地切割着皮肤,又钝了似的反复磨着。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洒落的信纸,由亡人寄与生人。雪白的积在甲板上,挥去又叠起。 信轨披着毛茸茸的大氅走到船头。旁边的人为他打着伞。 他问:“如今到哪了?” 公公答:“昨日是在聊城补的物资,应走不远。” 信轨望着大雪点了点头:“这样的天气行进还是慢些的好。”突然,他看到了好几个黑点,他偏头问,“廖公公,那边的是什么?” 廖公公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眯起了眼:“好像是船只……一排……船……” 河上有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是:“我觉得他们好像是朝我们驶来……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廖公公看了一会,神色凝重:“恐怕殿下没有看错。” 信轨飞速地想了想,却没想到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海盗?” 河水冷得很。庞大的船只群尾大不掉,放缓的命令传了很久才传遍。 对面是灵活的小船,游鱼般自在地穿梭在大船之间。船上的人瞧准了机会,靠近飞上了船。 信轨匆匆将手炉塞给公公,急切地跑回船舱:“我去找明姐姐。” “殿下,殿下小心!”廖公公满脸焦急。 那些军士行军排列擅长,一对一面对武功高手却显得不足,慢慢落下阵来。 袭入船上的人非常灵活,左窜右窜,穿着漆黑的夜行衣,一瞬没了影儿。而船上诸人却因为没有领头人吩咐,大家伙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不远处,一叶扁舟却不可思议地驶到了运河中。舟上有舟子划桨,舟头轻飘飘站着个人,稳稳不动。他一身粉衣沾花,外罩半透云纱如雾,中性又邪佞。 看行进方向,也是信轨的大船。 这厢信轨敲响了明林曙的船舱,气喘吁吁:“明姐姐,明姐姐,出事儿了。” 明林曙冷静地打开了门,仿佛感受不到船只与往常不同的摇晃,沉着问:“什么事?你先别急,慢慢说。” 信轨的鹿眼里流露出惊慌与依赖:“有黑衣人袭击了我们的船。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明林曙当机立断地出了船舱:“王将军在哪?带我去找他。” 王将军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此时船中大乱,受伤的军士占数不少,死亡的仅个别。让人怀疑他们是专为了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来的。 三人互相寻找对方,在甲板相遇。 王将军先开口:“王爷,船已经乱了,形势暂时已经控制不住,您和王妃还是先行撤到小船上,而后转移到别的船最为妥当。” 明林曙沉吟:“来人有没有什么特征?” 王将军摇了摇头:“只有武功非一般的高,这一点可以确定。” 明林曙陷入沉思:“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比方翻找或者频繁打量人的脸?” “都没有,”王将军说,“看见人就砍,不多做停留,好像是要到某个确定的地方去的。” “某个地方去……”明林曙感觉抓住了一丝线索,忽然看到黑衣人开始秩序地撤出了船只。电光火石之间,她立即说话:“快跑!” 来不及再反应,她拉着王将军和信轨跳入了河中。 船砰的爆炸开,木板四溅,散出硝烟的浓烈味道。 她后背被狠狠扎入了块木板,松了手,昏迷了过去,沉入水中。 王将军游到了其他船上。船上的人搭了把手,劫后余惊地问:“王爷王妃呢?” 王将军看了眼平静的河面,惊魂未定地说:“大约在河里……爆炸来得太快,失散了。” 众人打捞了半天,救了好些及时跳船的人,打捞了些船的残骸。却始终没看到明林曙与信轨。 船上的人望着苍茫的河面心里打鼓,不知所措。 * 远远河面上,一只小舟上躺着两个浑身湿漉的人,正是明林曙和信轨。 小舟一直驶向岸边。 粉衣男子嫌弃地看着信轨,将他拎到了岸上扔着不管。再轻柔小心地抱起了明林曙。 舟子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信轨,握了握腰间的竹牌,划着舟走了。 信轨呛着醒来。 望着天地雪白,周身无人。 明姐姐呢? 他心乱如麻:“明姐姐,明姐姐?” 开阔的平原甚至没有回声,只有无尽的寂静杀害着人的意志,催人发疯。 他直起身,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便沿着河岸开始走动。走了没一会儿,身体就感觉到忽冷忽热,力尽疲乏,又晕了过去。 雪翩然飞落,渐渐覆盖住了人的躯体。 半天过后,有少女骑着头巨大的白狼,手里握着把半旧笛子,红穗凋敝。 狼嗅到了气味,一路巡到信轨面前停下。 少女看出了人形,蹲下来拨开了雪,摸了摸大动脉,偏了偏头注视着信轨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丫头,委屈你了,背一下他吧。” 狼通人性似的地蹲下了身。 04 纠结 那厢,粉衣男子抱着明林曙宿在了农家。 虽说城里离这里不远,去医馆更为踏实,可是没有身份证明与通行的文书,入城极为麻烦。只好他自己来上手处理。 幸而伤势不重,没伤到要害,处理掉大块的木头,再细细将小的碎屑挑出来。 昏迷的明林曙光裸着背趴在床上,偶尔发出细微的闷哼。仿佛在梦里也觉得疼痛。 可那男子心里头却还有点快意,觉得她活该有这一劫。若是不嫁…… 他收回了心思。不是信轨也早晚是别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他自己都逃不脱,何必要求她呢? 如此硬求,反倒将往日情分如茶吹凉了。 浮上点苦笑。 他将药撒完,又缠上绷带,拉上衣服,眼神莫名地盯了一会。 摸出花纹繁复的匕首,抽出白刃,暗槽如弦。他在她脖子上比了比,眼神明明暗暗,显出了犹豫不决的样子。 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这样的危险也没有催使明林曙醒来。 她太累了。 求生欲望并不强。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刀在她的脖子上浅浅割了条如线的伤口。男子形容却又慌张起来,反应极大地站起来,松掉了手中的匕首,慌里慌张地出了门。 他抵着门,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神来。在那头自言自语:“这次算便宜了你。我可不能让你死的不明不白……”他回头看向明林曙的方向,“再等等。你死了……我就不需要再犹豫了。一切都可以结束,有个完美的开场。”接着又独自生起了闷气。 当初答应我,一切不就好了吗?怎么会发生现在的事! 他靠着门慢慢滑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场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少女时期的明林曙挽着花篮,在花丛里慢慢蹲下,缓缓侧了脸,低笑如霜凝成花:“哥哥,你到这里来。”一瞬狂风大作,散野花四漫。她娉婷起立,裙裾飞扬,长发舞动,没在深草浅花之间。 美得绝无仅有。 * 开始的晕倒是他不会水,呛了好多口。后来则是发起了烧。 无名少女照顾了他半天,信轨才缓缓醒来:“咳咳,你……咳咳。” 少女眨着眼睛看着他半天,慢一拍地问:“你要坐起来吗?” 信轨撕心裂肺地咳了半天,才缓过来:“是的。如果可以的话,请帮个忙。” 少女“哦”了一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少女眉毛清长,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卧蚕浅浅,睫毛疏长,唇小巧,清丽宁和。 信轨又开口:“麻烦了,请问有热水吗?” 少女想了想:“有。” 才倒了热水递上去。 信轨看少女一直盯着他看,喝的有些不自在,囫囵几口就还了回去:“谢谢你救了我。不知道您的名字?” 少女慢慢说:“小舟。” “谢谢。小舟姑娘。不知这里是哪里?” 小舟偏头想了想,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 信轨愣了一下:“那小舟姑娘的父母呢?” “死了。”小舟说。 他有些吃惊:“你一个人住吗?” “原来一个人,”小舟苦恼地回想,“后来遇到了丫头,就不是一个人了。” “丫头?” 小舟眨巴着眼睛:“一头狼。你要见她吗?是她背你过来的。” 信轨有些不清楚狼的野性程度,保守地说:“暂时不了,让她好好休息吧,有机会再见。” 小舟点点头,又继续看着他。 信轨不自在地问出声:“小舟姑娘怎么一直看着我?我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问题。”小舟说,“就是你发烧了,要多休息。” 信轨哭笑不得:“这房子是你的吗?” 小舟点点头:“我自己造的。” 信轨实在受够了这少女带来的惊讶,问的有些平静:“你还会造房子?” 小舟理所当然地说:“人总要有个住的地方。” 土夯的屋子不大,却样样俱。信轨佩服地说:“小舟姑娘真厉害。” 小舟抿唇笑了,一侧梨涡乍现,如花骨朵儿突然绽放,甜入心扉。 信轨一愣,移开眼,礼貌地微笑:“我是不是占了小舟姑娘的床?” 小舟玩着手指,又是慢吞吞地:“是啊。” 信轨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想了半天:“那小舟姑娘晚上睡哪里?” “地上啊。”她说。 信轨哑口无言:“不如还是我睡地上。女孩子睡在地上不好。” 小舟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这样啊。你想要睡地上?” 不是想要,而是不得不。信轨无奈,这位小舟姑娘可有够不通人事的:“对,我想要睡地上。” 小舟犹豫了一会,似乎有点恋恋不舍,咬着指甲说:“那好吧,让你睡地上。我只好睡床了。” 信轨苦笑:“是,谢谢小舟姑娘割爱。” * 明林曙醒来。 纸糊的窗;一张跛脚的桌子,桌角垫了块石头;桌上一盏熄灭的灯,一个空碗;一个陈旧的柜子。 其余便是身下一张床。 空空如也。 没有人。 后背很疼,她挣扎着起身。 是什么渔民救了她吗? 她完没有什么印象。 脖子还有点疼,一抹,手指上沾了未干的血。 一个人的身影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又摇着头否定。那人正在金陵城里求他的荣华富贵,怎么会到千里之外来? 05 矛盾 她挣扎着坐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寒风席卷着碎雪扑到她脸上,逼她眯了眼。白色反光,一时间难以适应。她停了好一会,觉得周身寒冷,连衣服也挡不住入骨的刺寒。此地又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只是平常的郊外,让她只得死心不再多看。 然而关门的时候,却又一只手掌伸出拦住了。 她抬头看,一张似笑非笑的熟悉的脸。 明林曙静了一会:“居然真的是你。” 明栖乌吊儿郎当地挤入了门:“不是信轨那小子,你好像很失望?” 她蹙眉:“燕王呢?你看到他了?” 明栖乌笑着说:“我怎么知道?我没看见他。我在江边钓鱼呢,没曾想捞出来一条大鱼。”说完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明林曙有些怠惫,想着或许信轨早已被救上了船:“你怎么在这?” 明栖乌盯了她一会:“你这话可真无情。” 那样子好像他们之间的矛盾从未发生过。 但是隔阂这东西,就像人的伤口,愈合了也会有刀疤。不过粉饰太平而已。 明林曙不耐:“你也不必拐弯抹角。我知你无利不早起。大家都熟到这份上,惺惺作态无意义,不如坦诚些,省得猜来猜去,无谓添烦恼。” 明栖乌沉默半晌:“和你说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得对,大家都这么熟了,你知道我的秘密也太多了。所以,我是专为你而来的。” 明林曙怔了一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想杀了我?” 明栖乌别开脸没说话,似是默认。 明林曙退了一步:“你可真是……”她苦笑,“你可真是……”便没了下文。 明栖乌忍不住说:“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了结。” 明林曙讽刺:“那这了结只是你的了结,我的了结该怎么算?” 明栖乌说:“我若不救你,才是单方面的了结;如今我救了你,自然就是给你了结的机会。” 明林曙说:“我们十多年感情,出生入死的交情,在你眼里,比不上荣华富贵?” 明栖乌说:“帐不是这么算的。你当然重要。” “但是比不上你自己。”明林曙讽笑。 “那你觉得该怎么样?”明栖乌发火,提高声音,“你要和我走一条路,怎么会到这种地步?难道你觉得我做这样的选择就容易了吗?” 明林曙摇摇头:“我不否认你爱我。但是你爱自己爱得更多。你说你的选择难做,却从来没为我考虑过,考虑我想不想做,考虑我的难处。” 明栖乌望着她沉默。 他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每天分一个馒头吃,明林曙总是会掰大一点的给他。她抿嘴笑:“我不饿,这一点就够了。” 他习惯了。 她为他考虑得太多,顺着他的选择走,和他并肩。 可这不好吗?他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哪怕是在无尽的选拔中,他们也是脱颖而出的那一批,做着衡权利弊后最正确的选择。 信轨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明栖乌有些恨:“你为什么要变?” 明林曙摇摇头:“我从来没变。只是你一直都没认真了解过我。” “还是那样。”明栖乌在屋子里打着圈,“你觉得我没为你考虑。你觉得,我让你嫁给太子错了,是不是?” 明林曙觉得很累:“你清楚的,我不可能嫁给太子。我朝建立至今,哪有五品以上官员子女嫁给太子的?” “你可以改变身份啊。”明栖乌的一双黑眸发亮得像狼,“假装旁支的女儿,易如反掌。” 明林曙偏头看着窗,眨眼掩住欲落的泪:“我不想嫁给太子。” 明栖乌又是那副毫不理解的表情:“太子有什么不好?” “不是太子有什么不好。”她无力地说,慢慢回头看他,一滴泪滑过白皙的脸颊,“我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不想到别人身边去。”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明栖乌愣住,向后退了两步,结巴:“我……我……”说不出话。 他想说我不知道,但是那一瞬间却哑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明林曙对他而言不再是伙伴和妹妹,而成了一种道具。 他无法反驳,从未有意识。 但明林曙知道。她心思敏感又纤细,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于是日积月累的失望,消耗空感情。 他狼狈地逃出门去,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想想……我再想想……” * 信轨要去燕京。 小舟托着腮看他:“燕京在哪?” 少女天真的目光让他哑然,他说:“是我国版图上的北边的一座城。” “你要怎么去?”小舟又问。 信轨不知道。 他的各种文书都在船上,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钱。 小舟问:“燕京好玩吗?” 信轨摇摇头:“我也没去过,不知道。” 小舟就说:“我能跟你一起去燕京吗?” “你要去燕京?”信轨说。 小舟点点头:“我姐姐走的时候,就说她去燕京。” 他这才想起来问少女:“你多大了?” 少女掰着指头数了数:“十二……十三……我十三啦。” 可真小。信轨忍不住问:“你姐姐为什么要去燕京?” “她去躲仇人了。”小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