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莽莽》 春

每当三月的风吹过的时候,他都会坐在门前,努力地寻找这天地间每一丝温暖的气息。他会选择望向东边,因为要西边的草木冒出绿意,还要再等一个月,等那冰冷的,短促的绿色。 东边有山,就算绿色始终是浅的,至少还有山可以看,不至于让他的眼睛和心一样空荡。山像巨大的,颜色单调的古墙,挡住了东边的一切。至于山的那一侧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他只是为了东边的绿色,只是为了眼睛的一点点诉求。 没有绿色的季节,他会望向西边,在西边,东侧的岩石在延伸过来的时候逐渐变成了黄沙;没有稀疏草木的点缀,东边秃山比不上另一边刺眼的黄沙。 西边有城,一座很大但荒凉的古城,在天空比较明朗的时候,可以在黄沙的陪伴下看到那孤城的轮廓。城的西边,是传说中茹毛饮血的异族。他没见过他们,孤城挡住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在这人比天上孤雁还少的帝国边陲,法律是松懈的,也许不只是边陲,但他只能看见这里。他在能遥望古城的地方开着这家酒馆,楼上还有几间能住人的隔间,也许可以叫房间。人们问他为什么不把酒馆开在没几家酒馆的城里,他说那太吵了。如果他只是接待几个月才来给城里送一次粮食的运粮队伍,或是为了卖给翻山越岭来做生意的西边商人几碗酒,他应该盖不起这破旧的二层木屋。他杀过人,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找人帮别人杀人。 他熟识附近所有最剽悍好斗的人,也和偶尔来喝酒的军队军官有交情,他经常输钱给他们。他利用这些人,这些人也利用他,,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他们都是被利用的傀儡,盲目地重复血腥的活计。缺少教化的边境草民还知道借刀杀人这个成语,所以,他的名字,叫刀。 他会接待所有来找他的人,,不管来人是喝酒,吃饭,找杀人的人,还是找被杀的人。每次谈妥了生意,看着自己安排的人提着狰狞的武器,跃上狰狞的马的后背,他都会感到一丝轻松,他没有罪恶的感觉,因为毕竟,他的手上没有血,他的耳朵里没有痛苦的哀求。 他有时很沉默,没生意的时候,他一连几天也不说话,直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他才会自己给自己讲个笑话听听。 他有时很多话,在喝醉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朋友说上几个时辰也不停下,直说到嗓子发疼,才喝口酒润润喉咙。大家都认为这时候的他是真正快乐的,因为他有时真的会笑出眼泪来,真实的,温热的眼泪。 他喜欢下厨,有几样菜做的还不错。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用刀把食材慢慢切开,喜欢看着油在锅里渐渐沸腾,散出香气。他也爱吃东西,尤其是自己手里做出的菜肴。他讨厌抽烟,但他会不停地抽着烟袋;他讨厌喝酒,但他会一碗接着一碗的喝个没完没了。他看不到朝阳,他起的很迟;他看不到落日,在黄沙漫天,天空昏暗的时候。 他独自生活在这简陋的木屋中,享受着孤独带来的每一丝快感,他睡得很晚,为了享受夜晚的孤独,或许也是为了享受折磨。晚上的时候,月亮是他仰视的方向,如果楼上真的有客人住宿,他反倒会不自在,就像好好的饭菜中出现了一只苍蝇。 刀的个子不高,还算魁梧,但脸上很瘦,两腮有些向下塌陷,显出高高的颧骨。在他几天都不理胡子的时候,那些黑色的毛发就肆意的生长,看起来像四五十岁的中年苦工。如果他那一天心情舒畅,他会好好修整自己的胡须,留下嘴唇上齐整的部分,或是将他们刮干净,这是,他看起来就只有二三十岁了。军队里管粮食的老刘说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会彻底疯掉的,他没回答。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有朋友,有很多他并不承认是朋友的朋友;这样的人竟然会有朋友,一个一年才来一次的朋友。他姓钟,别人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这边境的日子并不好过,单是这温度就让人不好受,即便是春日,即便东边山上有了些绿意,仍是冷的可怕。刀坐在门前,今天没有一个客人,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就坐在那,享受着他的时光。 远处,有马的叫声,那声音是一种跋涉后仍然需要行走的悲苦与绝望的控诉。刀没说话,看着远处来的那匹马。一匹黄马,体格很健壮,毛却很脏的黄马,马上驮着的人,暂时看不到脸。刀看着马一步步走来,那马不断低头喘着粗气。从那光秃秃绿色中走来。 马终于到了门口,骑马人从马上滑倒地上,也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就像那匹马。刀仔细的看着他,他的衣服很不错,看起来值不少钱,如果刀开的是打劫的黑店,应该可以下手了,但他不是。 这是一个少年,纵使脸上的胡子许久未理,衣服上满是尘土,也一眼就能看出他脸上年轻的气息,幼稚的气息。他很高,也很瘦,相貌很端正。他正盯着刀看,似乎期待着什么,但刀并没有说话,也只盯着他看。少年喘息了好一会,终于从他的嘴里冒充两个字“水,水。”刀没说话,回到屋里端来了一碗刚打上来的井水。少年结果水,直灌下喉咙,裁断断续续的说“谢,谢谢。”刀看着他,没说话。“这是,客店?”少年问到。“是”“这附近是什么地方?”“平凉城。”“还有多远”“自己看”刀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大城墙轮廓。少年望了望,低头思索了很久,才说“我要住店”“楼上”刀说完话,转身进去,不再理他,少年伸手想拉他,但没拉到,只好嘀咕着走上楼去。踩着吱呀响的楼梯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对着刀说“店家,麻烦饮饮我的马。”刀抬起头“自己去。”年青人有些愤怒了“我说,你是开店的吧。” 刀点了点头。“你开店就这样对客人嘛!”少年的语声很尖锐,刀没理他,自顾自抽着烟袋,目光定格在门外的马上,马正疲惫干渴的难受,焦躁的蹬着蹄子。年轻人见他不动,只得自己跑下楼来,去把马拉去后院,在门口,他狠狠地瞟了刀一眼。没再说话。 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夕阳正一寸寸的沉下西边荒凉的大漠,黄沙中的城池轮廓此时估计而鲜艳。那年轻人上了楼就没在下来,想是睡熟了吧,刀不关心他在干什么。他的面前现在只有远方的夕阳,城市在夕阳下不真实的幻影,和手中那破了边角的酒碗。 在一片光辉的夕阳中,渐渐走出了一个人,他从西边来,从夕阳的光辉中来。刀放下了碗,注视着来人。那人的身影在一片光晕中看不太清,只看到他身前被拉的长长的影子,影子在黄沙上缓缓的移动着,像一种吞噬着粒粒黄沙的孤独。太阳渐渐地低了,影子也就愈发淡了,却也被拉的更加狭长,渐渐融进四周的暗淡里,刀走进屋去,点了灯笼,挂在门口。灯笼里的火光跳跃着,不太肯老实的待着。 那人终于到了门口。一个很平凡的人,穿着边疆早春最常见的粗布衣裳,背着一口再平凡不过的剑。但是刀喜欢这个人,有和他说说话的渴望。因为他的眼睛,一双很亮的眼睛,一种带着温柔的神采。“城里来的。”刀说话了。“你手里有买卖嘛。”背剑的似乎没太听清刀的话,自顾自的说这话。“客人不多,这些活我自己能干。”刀回答。背剑的没什么反应,刀又说“没有活了,我也用不着为打杂的花工钱。”剑客似乎才懂,慢慢低下头去“我是军队里的,你不用瞒我。”刀皱起了眉“附近能干活的我都认识,但我没听说过你。”剑客笑了笑,一种只有嘴角在动的奇怪的笑,“我不愿意干,不然,你早认识我了。”“为什么现在要干了,想杀人了?还是赌钱输了。”“不是”“那为什么”“为钱”“要钱干什么?”“我不想说。”刀看着他,很久,他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有看着他。而是专注的望着地面。“你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你怕我不会杀人。”他又笑了,这次是开心的笑,像个小孩子。刀没说话,在别人说到他心里想的事情时,他通常都不会说话。“我是个剑客,很强大的剑客,我需要钱,不会把活干砸。”剑客依旧没看刀。刀想了想“过段时间西边的商队要来了,保不齐哪个黑心的牛羊贩子想要别人死,你等等吧。”“那还要几天天”“最多十天”“我会等。如果等的太久,我会抢你的钱。”刀突然感觉很开心,他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剑客没理他,像屋中走去。在门槛前,他停了一停,刀以为他会回头在说些什么,但是并没有。 楼上的年轻人仍然没有动静,剑客坐在桌子旁边,也不说一句话,屋里的亮光逐渐被黑暗吞没。刀点起了蜡烛,走进了厨房。他是个对吃很有研究的人,但在这种地方,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牛羊这基本的肉食的。刀心情不错,煮了几盘熟羊肉,剥了一盘花生,准备填饱自己有些空的肚子。 刀端着酒菜走出来,剑客坐在那;刀坐下拿起筷子,剑客还坐在那。刀实在是很喜欢这个人,觉得他很有趣,便招呼道“过来吃点。”剑客冲着刀这边偏了偏头“我说过,我没钱。”“着什么急呢,早晚还会有活的。”“不。”“那你准备在这一直坐着?住店也要钱啊。”“对。”“你准备饿死?”“不,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弄到钱。”刀觉得他像一个疯子,一个有趣的疯子。”“喂,饭菜是不是也要我自己来啊。”楼上的青年似乎睡醒了。刀抬起头“愿意吃就下来一起,不愿,自己准备。””累死了,还自准备什么,饿不死就行了。”少年说话带着长音走到桌旁。“这位朋友,你不吃吗。”少年很热心的问剑客,“我没钱。”剑客回答的很干脆,和之前一样。少年听了马上说“我借给,好吗。”“不。”“那我出钱买你的剑。”“不卖。”“你从哪来。”“城里。”“好,你给我说说城里的事。我给你钱。”剑客听了这话,低头想了想,走到了桌子旁边。 小小的桌子旁坐着三个人,少年似乎与刀一样,对剑客很感兴趣。而刀,似乎开始不那么讨厌少年了。 “我从南边来,这一路上,仆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一个,这一路走的实在很累啊。”少年嘴里满是羊肉,有些口齿不清的说着话。刀喝着酒,一杯又一杯。“对了,你从城里来?”少年问剑客,剑客把手中的花生送到嘴里“对”“在城里干什么的。”“是个小军官。”这些事情,刀早就看出来了。“你干什么去,出来又为什么?”少年继续问。”这跟你无关,你买的是城里的事。”剑客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忧伤。刀打断了他们,插口问那少年“你来这干什么?”少年原本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忽然严肃“参军。”他这两个字说的很重。好像对他来说很神圣。刀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他抬头看剑客,剑客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低头喝着碗里的酒。“为什么参军。”刀第一次主动和少年说话。“男儿志在四方,我就要守边,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少年“考个功名,不能报国吗。”“国家都乱成什么样子了,遍地烽火,还考什么功名。”“参军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除了边界,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成什么样子。”刀又不说话了。剑客好像才走出自己的哀愁,低着头对少年说“这里现在既通商,也打仗,那些出尔反尔的野人,也确实该打,只是。”“只是什么。”少年问,但剑客没有说话,少年又看向刀,刀也不说话。屋子里就这样沉默了下来,就像千百个夜晚一样,沉默了下来。 夜渐渐深了,月亮挂在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凄冷的月光照在黄沙上,是如此的不真实,像一层黄沙的梦。慢慢的有风吹起,一种早春的寒冷侵蚀着刀的肌肤。那是一种很透彻的冷,不是和肌肤表面纠缠的,模糊不清的冷。而是直透骨髓,在骨头间呐喊的冷,就像一把刀。 刀不想去睡,因为剑客还没睡。他一个人坐在后院,望着年轻人骑来的马,一动不动,像被月光冻住的雕像。刀不知为什么,觉得对他无比的好奇,总想探知他的消息。刀也来到后院,站在他身后。“你叫什么。”剑客不答。站起身,从刀身边走了过去。被这样地无视,人们通常都会生气,但刀没有,他只是苦笑,只是叹息。随着最后一阵楼梯的吱呀。夜完全静了下来。 剑客起的很早,意外的是,今天刀也起得很早,他坐在门口,看着绿意已经慢慢攀援而上的山峰。剑客站在他身后“生意会来吧。”“我不知道,最近你们军队不是和人家打了几仗,谁说的准,那群蛮商也狡猾的很。”“如果没生意,第十天,你可不可以和我赌一次。”刀很疑惑“靠赌博从我这拿钱?”“是”“你有本钱?”“这把剑还值几个钱。”“索性卖了,赌输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不卖,只赌。”剑客说完,径自向后厨去了。邻近中午,那少年才从楼上伸着懒腰下来,对着正啃着馍的剑客笑道“大哥,我今天就要去城里了,参军,和你一样。”“剑客看着他,嘴唇有些发抖,似乎有一种悲哀说不出来。刀走进来看着少年充满希冀的表情,也低头不语。 “你,练过武。”剑客问。刀看着少年那白皙的面孔,嘴唇抽动了一下,也看着少年,眼睛里是和剑客一样的疑问。“没有。”少年答得很干脆“家里时代文官。不懂习武之事。” “那你是去送死,懂吗。待着不少的银两去平凉参军。不用等那些野人。自己人就先杀了你拿钱喝酒去了。”剑客没说话。少年仍在笑“为国守边的壮士,让你说的像监狱里的罪犯。”刀盯着他,很严肃的说“为国守边。你以为他们是为国?那群人半数曾经是罪犯,拉到这来受刑的。死罪免了,又有钱那,不然他们早就走了。”剑客也终于界面“他们恨外边的人,恨自由的人,他们来自监狱,现在无非是在更大的监狱。你从南方主动参军,在他们看来,就是在讥讽他们。”剑客这一次说了很多,没有停口。少年应该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脸上充满了惊讶,象是不信。剑客忽然起身“我是个杀人犯,死刑的前一天,我被拉到这来戍边,我杀过一个来参军的小子,跟你一样,他满脸都是兴奋,就像我们在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大家都看不惯,杀了他,把头挂了三天,你知道吗!别去,回家去!”剑客似乎在喊,但他的声音很低,很厚重,又像在哭。少年真的愣了,回过身,踉跄地爬回了楼里他自己的房间。 刀看着剑客,剑客也呆愣愣的坐着出神,似乎又想起了自己。刀摇头叹息,径自走到后院,解下少年的马,跃上马背,飞奔而去。 今天的风很大,吹的黄沙飞舞,遮的天都暗淡了许多,刀在沙子上宾士,和那匹刚刚恢复体力的骏马。他今天很不高兴,感觉很压抑。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他好几次感觉眼眶一热,但伸手去擦拭的时候,却发现手上的干燥一如往常。他要去城里,他要去喝酒,在看不到那少年和剑客的地方喝酒。他的感情本不该这么敏感,一个杀过人,也叫别人杀过人的恶人,怎么会有感情。一把为了钱什么都干的刀,又怎么会有痛苦的感觉呢。他仔细的想着店里的那两个人,关于他们的事,他不懂那个少年,在他看来像个傻子一样的少年;他也不懂那个拿着剑,总是故作矜持的罪犯。他总是在想,任凭马朝着那城方向跑过去。这马倒不像他那傻里傻气的主人,即便这个人他不认识,也驮着他像往常一样飞奔。突然,刀又好像想通了什么,又感觉那两人跟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没有必要去想他们。便又笑骂自己。调转马头,沿着来路回去。 少年坐在屋子里,他可以从窗子看到刀骑着马奔来奔去,他知道那个人的骑术比自己高明太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动用武力。从小连架都没打过的自己又怎么会去打仗,他也明白自己偷着溜出来在别人看来是多么愚蠢而让人发笑的行为。但他不服,他知道自己没错,至少他自己告诉自己没有错。 难道为国征战有错嘛,难道自己放弃锦衣玉食来为国捐躯有错吗,他以为他会受到赞扬,会得到前辈军人的赞许与钦佩,会有一个年级可以做他父亲的老兵待他入自己的儿子,自己会想故事的英雄一样不朽。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现在的情况和他所想的没有丝毫的相同点。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破了个洞,一个无法描述的洞,时刻吹出阴冷的风,冻结着他的心脏,他终于哭了出来。但眼泪没能温热他自己的身躯,反倒又一次灼伤了他的脸庞,就像火苗。 他不再有动作,只有泪奔向大地的动态。 天气不是很好,满天的阴云挤压着天地间稀薄的空气,像一个巨大的灰暗的盖子。刀很不喜欢这种天气,他喜欢晴朗的天空,瓢泼的大雨,漫天鹅毛般的大学,讨厌这种不清晰的天空,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少年已经一天没下楼来了,房间里没有水壶,但他也没有下来。“你不该一下子把话讲得那么明白。他可能接受不了。”“总比让他死在那群人手里好。”剑客的脸上仍是他惯有的平静。“来赌一局吧。”“这么着急就想要钱。”“我说过十天没生意就抢你的钱。但我现在不想抢,我有说过要赌,现在只有赌。”“可这才过了两天啊。”“我等不及了,拿了钱,我马上走。”“我不会和你赌的。”“为什么。”“你连本钱都没有,赌什么。”刀有点讨厌他了,讨厌他的莫名其妙,如果他直接向刀要钱,凭着刀之前对他的一点好感,也许也会有的。但他的傲慢彻底惹怒了到。“我有剑。”“谁稀罕你那废铁,我后厨已经有刀了。”“我还有命!”剑客发狠似的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刀一脸平静的盯着他。“你的命,又值几个钱。”剑客猛然抬头,死盯着刀的脸,刀似乎找到了某种乐趣。继续说道“你和楼上的那个,没什么分别。”语音中的讥诮之意已然很强。剑客的眼里有了怒火,他伸手,握住了剑柄。刀看看他那只握在剑柄上仍不断颤抖的手,突然笑了,一种无声的,满是轻蔑的笑,剑客看到他的表情,突然向后坐下,仍待在椅子上。刀看着他“约定照旧。十天没生意,我和你赌命。”“怎么赌。”“赌你能不能杀了我。”说完,刀头也不回,走了开去。 剑客一直不动,眼里满是悲哀,后厨传来刀的语声“本来是囚徒,到是一身侠客的做派,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剑客没有动,似乎,他已经没有了愤怒的力气。愤怒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更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剑客的体力很充足,但他的心,已接近死去。刀在厨房,他举起刀,又落下,他切了很多肉,足够他吃几次的肉,只为发泄他的愤怒,但他真的有心力马。最近的边疆很不太平,城里的守将想对过关的商人多加收租赋,那蛮族自然不会同意,几次商量下来无果,双方又爆发了几次的战斗,着实大打了几仗。双方伤亡都不小。国内很乱,边关得到补给不及时,不收租子又怎么维持,蛮族经历了一冬天的消耗,生活的必需品很是紧缺,急于入关贩卖牛羊,添置生活用品。但双方竟全然不让步,消耗加大,死伤众多,就偏偏不肯打开关门,放商人进来。那蛮族也是死撑,不肯交出多收的税款。眼看到了交易的时候,却出奇的冷清。刀也是经常进城的,这些,他都知道。每当看到拿金币的城门,他就想起剑客的脸,想起那个悲哀,沉默的男人。少年终于肯吃喝,却不再言语,也不说自己要去像哪里,每天出钱吃饭住店而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剑客更沉默了,有时候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怀里抱着他的剑。那石头上并不舒服,刀也在那待过,他知道。 刀又进了城,他转了很久,知道最近不会有生意上门了,他又跑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子,知道马贼最近也不怎么活动,用不着他找人来杀。刀也很苦恼,他也很想给剑客找到生意,但就是没有,他到底要钱做什么呢。刀不时问自己,这个人很奇怪,像是头脑有了些不正常。刀只盼望守将开城门,让商人们开始勾心斗角的斗争,让自己有生意做。 刀想过去找自己熟识的一个将领,但他知道,那没有用。他焦急,十万分焦急,但他没有办法。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没法让补给尽快到达,没法说服蛮族放弃利益,没法一刀杀了那个该死的统领,何况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至少,并不是第一次。他厌倦了,也会到门口,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动也不想动。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到了十天,他真的会和剑客赌命吗,他本以为冲突会很快解决,但是并没有,他说过的话,也已不能更改,难道,真的这样不可嘛。刀这样想着。 七天过去了,城里隐隐有了消息,说军中缺马,将军很快会开关放卖马的进来,刀在以往是说什么也不会信这类的市井之语的,这次,竟热心了起来。他并不缺钱,这么积极,难道真的只为了那个剑客吗。刀不知道。 一天又过去。刀一无所获的出城,他的背后,那本来也不甚热闹的城市趋于完全的冷却,他走着走着,背后是一轮血红的太阳,一阵风吹过,很冷。他究竟为什么要帮那个剑客这么费力的帮,他完全可以和他赌,故意输些钱给他,让他走开啊。他是真的相帮他,还是在故意戏弄他呐。也许他是恨剑客,为什么不说出自己要去干什么;也许是他赌技不高,怕这凭运气的游戏偏向自己,让那剑客一无所有,如果赌命呢,他会不会让自己死在他的剑下,让这个陌生人拿走钱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越想越觉得那剑客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而那个年轻人呢,谁知道,他又是不是最正常的那一个人呢。这些问题,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能知道呢。天还是地。 刀出了城,向自己店的方向慢慢挪去,心中仍是一片的混沌,没法向别人诉说。只有他自己,走着走着。远处的门前,那个傻子,是否仍自呆坐,那个少年,又是否将眼泪哭干,不在伤心了呢。刀也跟他说过很多话,也谈过自己的职业,甚至想给少年一个虚无的杀手的任务,让他重燃希望,但没有用。 第九天的夜晚,剑客的脸已经完全僵硬,没有一点表情,他走到了刀的面前,刀看着他,也注意到了他紧握剑柄的手。“来吧。”“你说的赌命。”刀合上了眼睛,缓缓站起来“好。”刀弯下腰,把桌子,椅子一件件的搬开,腾出一块场地。剑客不解“为什么不出去动手呢。”“我怕万一死了,也要死在屋里。”剑客已经拔出了剑,刀站在那,看着他“你的兵器呢。”“我不用。”“你在寻死?”剑客问。刀不知道,也许他在用命帮助剑客,也许没有,他还在犹豫,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一剑刺来,自己到底会不会躲闪反击。剑客出手了,他说的没错,他很厉害,动手很快,一看就是战场上性命攸关之际用处的方法。不需要招式,没有传说的神奇,更不可能有什么精妙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剑锋送到对方身体里,只有这么简单。刀没有时间犹豫,他还是没有勇气,没有放弃生命的勇气,他躲了,向后退了开去,他很清楚,自己手无寸铁,对方手中有剑,想活下来,是极其困难的。他在想,如果自己下定决心活下来,他会拿起身边的椅子,这也是很方便易用的武器。“住手!”一声大喝,那少年多日后的第一次开口,竟是这一声大喝。“我还有生意和掌柜的谈。你们之间的事,我说完你们再解决。”刀很疑惑“你有什么生意?”“我要杀一个人。”少年语气很平静“杀谁。”“能不能办?”刀知道,这若真的是笔生意,那么他和剑客之间,也就没有生死相搏的道理了。“杀谁。”刀又问。“我自己。”少年答的很干脆,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后院的马依旧长嘶。少年掷下了自己装银子的包裹,“这些钱,今晚,找人把生意做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回了楼上。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屋内残烛,火光暗淡“你觉得,这生意,能不能做。”刀问,剑客不语,“刀仍说“我真的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剑客终于回答“也许,他本来就是来寻死,寻个风光的死法。”“为什么”“他不会说的,永远也不会。”“你说他本来是来寻个沙场战死,但被那群扭曲的囚徒所摄,怕自己没死在战场上,死的卑贱。”剑客点了点头,刀也不想再说话,“这活我安排了下来,干不干,你自己决定吧。”干了,拿着他的钱走人,不干,明天我继续和你赌命。”刀说完,正准备走。剑客抬起了头,脸上是他那凄苦的笑意“你知道我要钱干什么嘛。”刀看到,他的眼里,已经有了泪痕。 我生在东边,我的父母都是最普通农民,但谁会知道,最老实本分的农民,怎么会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他们曾倾尽力量支持我读书,但我对那些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兴趣,农田里的活我也不愿意做,每天游手好闲,跟地主家的儿子混在一起,给人家当一条狗。村子里有一大片竹子,那里很美,我很喜欢那,给人当奴才总会有些回报的,我家里过的还不错,我自己也种了些竹子,心想着等再过几年,娶了老婆,成了家,就一直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下去,等我的儿子长大了,送他读书。但这只是幻想,是一个少年人最平凡的梦啊。我以为可一直下去无忧无虑的生活,竟是那么不堪一击。地主家和邻村的一家恶霸争一块地,闹得不可开交。地主儿子看不过,纠集起我们,要找人家拼了。我就以为这跟平时的作为没什么不同,拿着一把前几天刚买的匕首,就兴冲冲的去了。一番大打出手,我断那恶霸一个侄子的一条胳膊,伤了一个家人的一条腿。恶霸真的动了怒,事后告了官,两边都有惩罚,但那地主的儿子坚决否认他找人械斗,把责任都推在我头上,说我擅作主张,为朋友出头,这样,我进了监狱。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若是想让一个人不敢犯罪,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他送到监狱中去,那是一种非人的生活啊,好在那人只是断了臂膀,我很快出来。但我心中有恨啊。我想杀了那个小人,想要为自己报仇,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我认为我的生命早已经毁掉了,没有什么可珍惜的,我杀了他,大不了自己一死。我出了监狱,拿着最普通的柴刀,整天在暗中监视他,找机会下手,但他似乎有所察觉,给我留下的机会很少。终于,我成功了,不只杀了他,还有他身边的几个人,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如此强大的力量,似乎杀人,是我早就会的事情一样。那天晚上,我开始很兴奋,似乎鲜血能带给我刺激,但后来,我开始害怕,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感到生命是如此的不易,我想要活下去,但大错既成,我只有逃跑,我那时的神智应该已经不太清晰了,跑了没多久,就被抓了回来,和一群死刑犯关押在一起,这已经不是一个让人绝望的监狱,而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地狱。在哪里,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你是一个死人了,没人会关心你的死活,反正你也已经没多少日子可以活。在那种地方,监狱只保证你不被饿死,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在我到哪里的第一天,就有两个人在斗殴中丧生,就那样被拖出去,像一条狗。我想那样死,那样就没人知道我是谁,就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掉脑袋。我开始疯狂的打架,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打架,就像一个疯子,我倒希望有人可以打死我,我的眼圈长期是青紫色的,但没有如愿,他们反倒开始怕我,不愿意和我动手。后来我们充了军,放到这里戍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想家,真的,我一直在想,有机会我一定会回家,在亲眼看看家乡。然而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时不时的看不清一些东西,应该是眼睛上的伤所致。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没法再看到家乡,我想攒钱,但一直没有多少,上个月,我发现我看不见的时候越来越多,我知道就要来不及了,城里都知道你的名头,我就出来,想快点从你这赚到钱而去,但。 刀一直站在那,被这身听那剑客说话,他又哪里是什么剑客,只是一个思乡的亡命之徒罢了。刀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满脸阴郁,不爱说话的人,竟说出这样一段粗鄙血腥的故事。他那很是端正深沉的外表下,竟是如此不堪的过去与行为。除了往日的沉默和那不错的外表。他没有什么动人的往事,什么刻骨铭心催人泪下的故事,什么值得悲哀叹息的身世经历,他就是一个村夫,就连他不想卖剑,不要借钱的原则。都是一种近乎无耻的匹夫的虚荣。刀很失望,他不禁后怕,自己若真的死在他手下,会是多么可笑的情况。他看不起这个人,他本来以为这人有着传奇的往事,令人动容的苦楚,没想到,竟只是那粗陋的,血腥的故事。真是真的嘛。他前几天表现得那阴郁的气质,吸引人的深沉,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强加给他的想象。刀很累,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回头,那人只是在那,两眼茫然。一种愚昧茫然。刀感到很恶心,想杀了他,又一想那伤心的少年可能也死于他手,更是一阵心痛,刀的脸,扭曲了。那人终于又开口“很快,比我想得,快很多。”“什么很快。”刀的语气已经有了很多厌恶的感觉。“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那人笑了,“你不是个简单的人。最后一眼,我看到你的鄙视了。”刀突然听出了别的意思,“那不是你的故事。”刀反问,剑客笑了,真的笑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我的故事,我没有故事,但我真的瞎了,也真的,想再看看家乡。”他那空洞的眼中,已经有泪滴下,他却仍是笑着。“别再想救那少年了,他寻死的心,已经定了。”他摸索着起身,摸索着上楼,突然,他又开口“刀,他们是这么叫你吧。”刀抬头“对。”“放心吧,死在我手下,那少年不会辱没的。”“你说的那个混蛋到底是谁。”刀想知道。“反正,不是我。” 第二天早上,刀走上楼,那少年脖子上的剑痕很深,看得出来,这一剑,让他死的很快。而那剑客呢。他的胸前插着剑,他的脸,面对着南方。 夏(1)

刀已经很多年没如此之近的看过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刀对她没有兴趣,一边喝着酒,一边挥舞着扇子,希冀赶走脸上的汗珠,外边的日头很毒,这个夏天,出奇的热。刀坐在门口,门外就是强烈的阳光,刀很累,昨天给城里送补给的队伍终于来了,在他这闹腾了一夜,今早刚走。刀正希望好好休息休息,享受这夏日午后的清闲。刀不喜欢热,他认为汗在脸上流下,干燥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夏天的时候,有时他会很暴躁。但夏天有着一年中最为明媚的阳光,最为鲜明的绿意,就算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是那绿意不重的山冈。所以,夏天的时候,他也喜欢看那门外的景色。夏天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在夏天某些时候的心情是在别的季节不会有的,比如一阵莫名其妙的欢乐,一时间明媚的喜悦。但这个女人却搅了他所有的好心情。这女人中等的个子,在女人中已经不算是矮,留着一头长发,乌黑的,反射着夏日的日光。她的眼睛不大,但是真的很美,如果笑得时候,一定有一种明媚的感觉。但刀现在真想出手杀了她,他相信,那就像杀一只鸡一样简单。剑客的剑还在墙上挂着,他相信,那是一柄很快的剑。 “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点钱,是没有人愿意给你干活的。”刀看着那女人放在桌子上的一点钱,“这连人家的跑马钱都不够。”刀说着,又喝了一口酒。那女人仍旧不说话,刀恶狠狠的把碗摔在桌子上,回过身,摘下了墙上的剑,“滚。”女人不动,刀的手已经握住那剑的剑柄,双眼直盯这那女人,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此时似乎要落泪,但仍有一种近乎小女孩似的倔强。刀简直要抓狂,他美好的清闲难道真的要毁于一旦。 他又坐回位子,抬起头对她说“听我说,你的这单生意,本来就不是一般的生意,真的要做,也比一般的活计值钱很多,跟何况你的这点钱。”说完,刀伸手拿起桌子上散碎银子,狠狠掷了出去。那银子落在地上,在太阳下面闪着光。女人仍旧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你是聋子!是瞎子!”刀大声喊,她仍不动,刀真的没有办法了,他愤愤的一脚踢翻了桌子,径自回到屋里去睡了。作为一个中间人,还是一种肮脏勾当的中间人,刀可以处理很多事情,可以和最为穷凶极恶的人打交道,可以在最为剽悍的人面前不被震慑,不落下风,其实很多的恶徒,是怕他的,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没有一丝力量,他锐利的双眼射出的寒意,也只是扎进了水波,留下的,只是一点点波澜,他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此时的他,正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令人困扰的问题。 那女人,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女孩,她的请求实在是让刀为难,岂止是为难,简直是想笑,这边塞的西风黄沙会让人早早的明白生活得艰难和辛苦,让本来年纪尚轻的人看起来已经度过了无数的生活的风雨,但那女人仍幼稚的像个孩子。她的弟弟是被老刘杀的,具体的原因刀没有听她讲。因为没有必要。杀一个军队中的人比别的人难一些,但不会难太多,一般需要更高的价钱,还有更长时间的等待。刀的价格本来就很高,不仅仅是因为他几乎总能够得手,还因为他的心里,其实很瞧不起给他买卖的人,但这种感觉,他一般不会表达出来。眼前的这个人,很明显,她出不起这个价钱。价钱不对就不能干活,这是刀的准则。很快,他就睡着了,似乎梦中,他听到了哭声。 第二天的早上,刀起的很早,这不符合他的习惯。他躺在床上,耐心的听了很久,确定没有什么声音或者是东西打扰到他,那自己为什么会醒来呢。他不想睡了,坐起身,向屋外走去,第一样,就有又看见了那女人。她仍站在那,活像一尊雕塑。刀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想要笑出声了。他真的感觉好笑,感觉这个女人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悔,站在这,远比回家干点活没价值的多。刀也明白自己自己不可能帮她,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花去自己的钱,这不可能,刀怎么可能会会干赔本的买卖呢。 女人看了看他“你不答应我,我天天来,到你答应为止。”“现在这么乱,保不齐哪天他就死在战场上了。你又何必。”刀没有发火。“那不一样!”那女人几乎是嘶吼着说。刀听得出,那嗓音嘶哑的紧,是一种缺少水的感觉。刀点点头,没说话。 那女人果然天天会来,还是站在门外,站在让人痛苦的烈日之下,刀就,这么看着她,就像在看雕像。送粮草的军官要走了,他们并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大醉了两天,以救世主的身份风光了两天,就破逼急待的要离开这鬼地方。但他们还要喝酒,在刀的酒馆里,因为刀,并不收他们的钱。事实上,酒菜钱的有无对刀来说,是一样的。为首的军官是个没了左眼的老军官,据说他十几岁当兵,当了三十多年,是军队中所有恶劣风气的集合体。此时的他,正在一碗碗的大口喝着酒。此时的她,仍坐在门口,只有阳光炙烤着她的肌肤。军官喝醉了酒,就要离开,一群人驾着他跌跌撞撞的向外走,他们一共三个人,带来的士兵都留在了城里,最近蛮族很不安定。独眼走到那女人身边,满脸的醉意变成了一种恶心的表情,他的五官往一起集合,脸上布满了皱纹。“小女子,坐在这干什么啊。”那女人站起来,眼中满是仇视很厌恶,他一把,拉住了那女子的衣襟,就往自己的怀里啦,那女人也不出声,无声的挣扎着。刀本应该高兴的,这也许会解决他门前的大问题。刀慢慢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脸上有一丝笑意,似乎在看一场戏,他走过墙边,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风干的肉,也挂着剑客留下的剑。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挥舞着手中的刀,朝三个人挥舞,一个被他轻松地推倒在地上,挥刀就要砍,三个人怕了,匆促的爬上马背,绝尘而去。那大个子也没看那女人,径自走到门中来。刀,慢慢后退,又坐到了椅子上。 那人正在吃着一碗饭,一碗什么都有的饭,有各种边疆常见的肉食,几块碎豆腐,几块青菜,就像给牲畜吃的东西一样,但他吃得很香。黝黑的脸上满是快乐。刀坐在他对面,喝着一碗酒。这个人真的很可笑。刀也很奇怪,自己最近怎么碰到这么多可笑的人。这大个子头上包着一块簇新的头巾,那也是他身上唯一干净的东西。他的衣服脏的看不出从前的颜色,好像很久没洗了,他的鞋呢,一双只有一只有鞋底的草鞋。更让刀忍不住笑的是他的刀,一把威慑住三个军官的刀,一把有些锈了的柴刀。对了,他还骑了一头驴。 “从哪来啊。”“北边五十里,李庄。”“姓李。”“对。”“叫什么。”“没名字。”他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就着急着再塞点什么进去,也没耽误他说话。“畜生一样的人,哪来的什么名字。”“这是要干什么去啊。”“去中原啊,俺们山里出来,就这好走,真没想到,这还有个店,不用进城了。”他说着。“去中原干什么呢。现在哪里乱得很啊。”“哎呀,你这个人,就是因为乱,咱这大老粗才可能发达不是,这兵荒马乱打打杀杀的,不正是咱们出人头地的时候,放在往常,咱又不能考个官做。”他吃完了东西,说了一大段话,脸上带着那种无所谓的,什么都不顾及的开心地笑。想赚钱嘛。刀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希望这个词,准确的说是赚钱的方式。刀始终很遗憾,他最为勇猛的杀手,却也总是最不听话的,经常给他生出些别的麻烦,和主顾没法交代。“想啊,咱走了这一路,竟是花钱了,一分也没赚到啊。”“那好,以后你就和我做生意,包你有钱赚。”“干什么,比去中原强?”“强百倍,以后你就知道要干什么了,对了,以后我叫你李大。”“对了,”这大个子好像才想明白“门外那姑娘是谁啊。怎么当时你也不救一救。”刀盯着门外,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牙“这你别管。” 刀给他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帮他把楼上的房间收拾的妥帖,这也许是是这房子有史以来最干净的时候。当刀要为他换头巾的时候,李大拒绝了。走的时候,刀留下了十两银子,他估计,这庄稼汉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 刀正喝着一碗粥,一碗热粥。背对着楼梯。李大走下楼梯,他睡得很好,一边走,还一边打哈气,“坐下吃饭,一会去做生意。”刀对他说。李大也不客气,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馒头来。突然,李大不动了,问道“那小姑娘咋又来了,不叫进来一起吃点。”刀没说话,李大也就不再问了。 刀骑着驴,李大骑着刀的马,他似乎驾驭不了这高大的坐骑,又似乎不太适应自己脚上的这双布鞋,骑得东倒西歪。刀又想笑,如果刀想笑的瞬间都可以笑出来,那他一定是个爱笑的人。其实每个人都爱笑,世界上是没有人喜欢痛苦的,如果一个人总是不笑的话,那一定是在他想笑出来的某个瞬间被什么悲哀的感觉挡在了心里。“那个女人,就那么在门口坐着?”李大依旧没有忘掉这个话题,但刀已经忘了。 “你们仔细想想,是让马贼抢你们好,还是我们帮你除了他们好。”刀蹲在地上,对面是一个村子的德高望众几个老人。“你们自己村子得罪了马贼,不花点钱,怎么能破解呢。”那几个老人似乎有点怕刀,都不开口。“就算我把你们所有钱都要光,也是值得的。马贼过后,你们钱一样没了,但命,就不好说了,再考虑考虑。”刀说完,径自走到树下乘凉的李大身旁。“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李大看他的眼神有些变了。“你是官府的。”“什么官府。”“那你杀马贼。”“我谁都杀,给钱就行;我又谁都不杀,我自己不动手。”“你,”“我帮人找能杀人的人。明白了。”“你的生意就是杀人!”“怎么,不愿意干。”“我能不能只杀坏人呢。”李大又问,“随你便,自己看着办。”刀吐出一口烟,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成交。”那几个老人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刀冲着李大一笑,“杀马贼,一个人头十两,杀一个就够你种田几年的收入了。”“我自己可对付不来太多人啊。”“我会给你找帮手的,放心。”刀说完,回身拿钱去了。那白花花的百两银子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李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也兴奋的地靠了过来,很明显,他已经准备答应了。刀很了解他的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所说的到中原干些大事,也无非就是多砍几个人,多拿几个钱。而现在,他可以在这里承担着更低的风险,享受着更加丰厚的回报,又何乐而不为呢。 夏(2)

回去的路上,刀又骑上了马,道理很简单,他不能让自己的主顾看见自己的杀手是个骑驴的,但回去的路上,是不会有这些问题的。刀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他在思考,思考谁可以当李大的帮手,卢奇无非是最好的选择。卢奇也是城里的军官,因为犯了军纪,被守将逐出了军队,这个人很贪图享受,吃喝嫖赌的事情,没有他不熟悉的。现在没了银钱,又过不得穷苦的日子,只有找刀,而刀也很欣赏他利落的身手,剽悍的作风,经常找他办一些难办的生意。刀对卢奇的掌控力是很大的,几乎可以让这剽悍的军官对自己言听计从,原因也很简单,刀的出价一向很高。卢奇自己有一帮和他混饭吃的朋友,那群人刀也不过问,任凭卢奇把钱散了去。 卢奇住在城里,一个很靠近守将府邸的大宅里,他不为别的事情,只为了在那个驱逐过他的人面前耍一耍威风罢了。在这早没了地方官的地方,他来钱的道理,又有谁能管得了呢。刀进了城,这李大似乎连一座像样的城市都没去过,不然,这破旧的小城何以如此的吸引他的目光。刀在哪大宅子前停了马,示意李大站在门口,自顾自的走了进去。卢奇的家中总是纷乱而吵闹的,他纠集的狐朋狗友每天赖在他的家中,蹭着他的酒饭,而卢奇对待他们从不懂的拒绝。 刀走进门,院子中是冲天的酒气,让人恶心的醉醺醺的酒鬼们,刀那瘦小的身影,在这乱舞的群魔中,显得单薄而无力。刀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站在院子里,眼睛直盯着在院子里喝的东倒西歪的众人。大家还是认得这个给他们钱赚的人的,院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和刚才的喧闹,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卢奇可能为这对比所吸引,从屋里走了出来,眼神里满是醉意。刀往前走了几步“有生意,做不做。”卢奇连忙换了一副神情,伸手拉着刀“你老兄的生意,我哪有不做的道理,走,屋里谈。”刀扬起手,“不用了,就这里好了。”“说吧,杀谁。”“马三那一伙,干吗。”“钱,怎么算。”“我有个弟兄和你们一起去,一个人头十两,你们的人具体怎么分我不管,我那个弟兄单算,你们算总账。”卢奇想了一会,脸上略微有些不快,刀知道,自己安排一个人,他就少赚一分钱,对这个嗜钱如命的家伙来说,确实很让人不高兴。 但刀知道,以自己的影响力,卢奇不会拒绝。 刀和李大回到客栈的时候,那女孩坐在地上,歪着头睡着了。她真的很漂亮,在她睡着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洒下的投影印在脸上,这醒来是无比倔强的脸在安静是竟是如此的美丽动人,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让人有一种拥抱的冲动。但刀没时间看这些,明早,卢奇就要动手,他最近应该是很缺钱用的吧。刀走进屋子,回头想跟李大嘱咐几句话,但此时的李大站在门口。直盯着那女人看,一动也不动,刀在心里暗笑,不去理他。 黄昏的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夕阳是血的颜色,刀明天准备破例和卢奇他们一起去,可能为了指导李大吧。他又不停的喝着酒,一碗接着一碗,他很担心,他从未这么担心过自己安排的生意。他远远的看着李大坐在那女子的身边,说着什么。他本以为刀会对刚给他买的马感兴趣,没想到,他找到了新的乐趣。 凌晨,天还是模糊的黑色,人在墨蓝的空气中移动,像一个个纯黑的野兽,刀会在他们发誓要血洗的那个村子彻底消灭了他们。其实马三和刀是有一点交情的,他们也给刀干过几次买卖,但最近的生意实在不怎么样,马三又到处惹事,刀决心铲了他们。刀站直身子, 隐约听见门外有哭声,刀立刻警觉了起来,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尽管是在夏天,凌晨的温度还是低的可怕,刀很警觉,那是女人的哭声,“难道还没走?”刀疑惑的自言自语,一瞬间,他彻底无法控制情绪了,他回身去抓墙上的长剑,李大从门口走进来,刀明白了,这个朴实的乡下人还不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是用命换钱的杀手,他还想帮那个女孩子。可笑,刀在心里暗骂着,想着这单干完了,就好好教教他怎么在这行当里谋生。刀现在为了保证他情绪的稳定,故意岔开话题“别怕,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没什么感觉,和杀一只鸡,区别不大,况且,今天我跟着你。”李大低下头,不说话,刀看着他,许久,李大抬起了头“为什么不帮那丫头,怪可怜的。”“回来再说。”刀答道,等我把所有钱拿到,我和你一起给他报仇。”那男孩是为了保护她姐姐不被那个狗杂种欺负,才,”“干完活再说,”刀不耐烦的又强调了一遍。突然,刀的身子一阵发抖,他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老刘管着城中钱粮,收入已是不少,但他还嫌不够,有时会和卢奇一起出来干活,如果这次碰上了,岂不是,”他忙镇定下来,漫不经心的说“其实那能怎么样,你又不认识那杂种,想动手,像谁动手啊,难不成进城去公然找他吗。”“那丫头都跟我说了,他说别人叫那杂种刘头,我也知道他的脸上有刀疤。” 这一下,刀真的呆住了,此时的他决定,今天不要让李大出手了,也不能留他在这里,免得自行进城去,希望卢奇今天没带老刘来,或者李大看不清他们,绝不能让李大干出那种纯事来。刀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为什么当初不让他走了,如今,这场面着实难以收拾了,暗暗骂着一向精明的自己,不禁后悔莫及。 夏(3)

现在的刀,丧失了改变事态的时间与能力,他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看这事情的发展,他希望不要出现事端。李大收拾停当,转身出门了,留下一个很坚毅的背影,他的情感在面对生死一线时的迟钝让刀感到很欣慰,要是他面对那女子时的感情也是这么麻木,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刀跟在后面,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剑客的剑。天渐渐亮了些许,不再是那种深沉的墨蓝色,而是渐渐清晰了起来。刀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卢奇一伙人,他们在村口一字的排着,像一群驾驶通往地狱船只的摆渡人。刀急切的搜寻着,希望老刘没有来,希望老刘最近家里的钱财充足,让人欣慰的是,他真的没有来,刀没看见那佝偻的身影,当然也就没看见那张有刀疤的脸,刀长出了一口气,感觉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刀压下脸上一丝放松的微笑,换上惯常平静的脸孔,骑马来到卢奇面前。卢奇看了看刀身后的李大“这是你说的那个人。”刀点点头,卢奇又上上下下看了李大几眼,“或许能不错,误不了事。”“你的人都齐了吧,”刀在说话的时候,看着远方,没把头对着卢奇。“还有老刘。” 刀猛地转过头来,他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变了,卢奇似乎没发现“放心,按人头算钱,你怕什么呢,他们二十个人,无论如何,你自己只拿出二百两,你收的,可绝对不止这个数。” “村民不能收太多,他们得留着放长线。”刀岔开话题,“老子要不是怕那杂种以此为借口杀我,我也当马贼去了,省的在你手缝里拿钱。”卢奇说着,杂种,自然指守将陆涛。“那我就只好把你的脑袋变成银子了。”刀还在故作镇定的开着玩笑。“一会你不会动手吧,咱可说好的,你不管杀人,可别抢了弟兄们的生意。”卢奇注意到刀带着剑,不禁担心起他自己的收入来,“不会,刀回答,语气冰冷。” “我来晚了,抱歉抱歉,这次又有劳刀兄弟了。”这语声干瘪,奸狡,在别人听来,已经是最为痛苦的折磨,而对此时的刀来说,更是宛如一根银针,慢慢插入到的心脏,他还听到了身后李大的动作,刀知道,此时老刘脸上的刀疤,李大看得和自己一样清晰。他回手一把抓住了李大的手腕,那本来并不厚实的手掌上,凸起一根根青筋,李大感觉到那手,比冰还冷,李大停止了动作,刀渐渐放开手,伸出一根手指,对李大摇了摇,李大知道,这是要他等,等生意做完。李大再看,刀正和他们说着话,没人注意到刀冰冷的语声间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 天已经大亮,烈日当空,重复着他这个季节该干的事情,剥离着每一丝水分。刀感到很冷,心里无尽的寒冷在皮肤上和空气中的燥热交汇,让人痛苦不已。 远处烟尘大起,伴随着凄厉的呼号,放肆的叫嚷,马队从烟尘中中冲出,宛如一只巨大怪物放出的恶魔。刀一眼就认出了马三,他骑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不顾热气,仍蒙着一块破布脏兮兮的。一个人要多么不重视自己的生命,才会把那东西蒙到自己的脸上,他很矮,却骑着最高大的黑马,拖着最沉重的马刀,马刀在地上拖拽,给满是黄沙的地面划出一道伤痕,刀在大树下坐着,按着李大的手,他决定不让李大出手,怕他第一个砍的人是老刘。马三停住马,看着卢奇“是你这个龟孙子,怎么,想拦着大爷。”卢奇看着他“爷爷对你没兴趣,这只是你这脑袋能变成银子,爷爷也没办法,要不,你花点钱,把脑袋买回去。”“卢奇,我的脑袋也能换成钱了,是你自作主张的。”“爷爷才没工夫答理你。”卢奇答到,“那是刀让你来的,这兔崽子被钱迷了眼睛了,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刀,你老小子来了没有,滚出来给爷爷说清楚!刀!滚出来。”他身后的马贼跟着一起呼和,宛如一群拐角的厉鬼。 刀在树下看着马三,“马三的脑袋,值五十两”,刀说完,手握的更紧了,卢奇一声呼啸,纵马奔向了马三,老刘怪笑着扑了上去,霎时间,尘土卷起,一群人打在了一起。所谓的战术在这种情况下是无用的,这边地的黄沙莽莽中,决定生死的,是你够不够快,够不够狠。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凶狠的卢奇竟然受到了前所为未有的压迫,在马上,马三那巨大的马刀,高大的马匹占尽了优势,卢奇只能顾着躲闪,暗暗期盼别人来帮他,但他带来的的人也遇到了窘迫,竟没一个人能占到先机的。卢奇真的急了,回头冲着刀大喊“帮忙啊!我们死了,你也活不了啊!”“他不会动手的,卢奇,那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自己杀过人。”刀看着,知道没办法了,慢慢松开了握住李大手腕的手,李大飞身跳上马,飞也似地冲了过去,刀闭上了了眼睛,剩下的,由天来定吧。刀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来边疆寻死的少年;那个只为看家乡一眼而煞费苦心的剑客,那剑客竟还编了一个故事,编了一个荒诞不经的身世。关于他们的一切,永远成了谜,无从探求,而自己呢,自己要是就此死了,是不是,也就像他们一样,成了永远不解的谜呢。刀现在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他只是知道,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得多,而那过去的春天,比往年,寒冷了几分。 夏(4)

黄沙大作,刀只能看见卷起的阵阵沙暴中马匹的来回奔驰,双方人马的嘶吼呼啸。刀感觉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把那尘土飞扬的圈子中心罩住,一切的刀关剑影,一切的血雨腥风关在其中,而网外边的世界,似乎与网内的一切无关。这凄苦寒冷的边疆,又何尝不是在一张巨大的网的中央,这其中发生的一切,与外界无关,甚至,与东边山峰外都毫无关系,连这里莽莽的风沙,也始终吹不过东边起伏的山峦。 刀开始想他的朋友,那个总是在秋冬之交来看他的朋友,那也许是他一年中唯一快乐的时光。风沙渐渐停歇,刀睁开眼睛看,马三的刀从手中落下,那矮小的身子从马上跌落下来,马贼已经没有了活口,看来李大的勇猛还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突然。刀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看见了一具尸体,一具仰面朝天的尸体,脸上赫然有一道刀疤,死在马贼手里了,刀心里暗自庆幸,走到卢奇面前“明天到我那拿钱。”说罢,转身而去,李大连忙跟上,临走时,还看了看老刘的尸体。 今天晚上下了雨,而且很大,雨点打击房檐的声音很大。李大坐在屋里,呆呆地出神,一直看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那女孩走的时候,他在那看了很久,看着那女孩的背影,还有他的那头驴,他知道,那女孩不会再来了。刀站在窗子前面,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两人相对无语。 “我今天真怕你直接把老刘杀了,”刀说着话,没转过身“要是你真那么做了,咱们估计不会活着回来了。”李大嗯了一声,不再发出半点声音,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李大突然开口,“没有什么,”刀说着。“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李大又说,眼睛始终没离开他眼前白花花的银子。“有的是时候,你会好奇,山的那边有什么,等你费劲了千辛万苦,你会发现,山的那边,还是山。”“但山总会有尽头的啊。”“有的山,真的没有尽头,你的一辈子,都不过是在他的山腰上打转,既不能站在山顶看个明白,也不能走下山脚,逃开他。”刀知道,李大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本来,他也不是要说给李大听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刀猛然惊醒,心里暗骂着卢奇,怎么这么早就来找事,拿钱也用不着像催命啊。门外,果然是卢奇那狰狞的面孔,刀的心里一惊,卢奇来拿钱应该不会是这样的面孔啊,难道。一个念头闪过刀的脑海,刀的心骤然间缩紧了。“叫你那个弟兄出了来!”卢奇高声大喊,他从不敢对刀这样,刀已经明白了一切。李大从楼上奔下来,没及站稳,刀一步跨了过去,一巴掌狠狠的扇在李大的脸上。 卢奇看着他们“看来,你都知道了。”刀点了点头,“昨天半夜,我兄弟才跟我说这件事,在你面前,他不敢说。我卢奇不是个好东西,但我也想问问,战场上对自己人下手是什么道理。”卢奇一拳捶在桌子上,桌子发出痛苦的*声。刀还是不说话,“老刘是我的朋友,跟你也不错,你的人对他下手,到底是什么道理,你告诉我啊。”卢奇一把揪住了刀的衣领。 “那姓刘的本来就不是人,他想对人家姐姐不敬,被人阻止还杀了人家,罪有应得!”李大站到卢奇的身边,俯视着他,卢奇身后的人们纷纷拔出刀剑,空气冷到了冰点。“放下手,我们谈谈。”刀的语气很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冷,带着一种寒气,刺骨的寒气。卢奇不自觉的放开了手。刀坐下“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知道,你和老刘交情不浅,但我要是说,杀他也是生意,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杀他是生意,卢奇一时语塞。”“对,我本想干完马三那票就去收拾他,没想到你找了他,我顺手做生意,算不算道理呢。”卢奇瞪大了眼睛“谁让你杀的他。”“他想侮辱的那个女孩。”“给你多少,你对老刘下手!”“这你管不着。”刀晃着身子,抬起头,一脸不在乎的看着卢奇,脑海里,却是那落在桌子上的,在夏日阳光下闪烁的散碎银子。卢奇一时说不出话。“你要是来讲理的,这就是我的道理,我感觉,我不理亏呀。 卢奇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忙接话“那在战场对自己人下手,是不是会扰乱军心,要不是当时胜局已定,咱们可都要死在那了。好,咱家今天也不讲理了,咱家是来寻仇的总行了吧!”卢奇一听这话,也大喊“对咱家今天来寻仇。”李大刚想动手,刀又一把拉住了他。“寻仇,咱们就有寻仇的道理。”“什么道理?”卢奇问。“如果不考虑当时的情形,这件事就是我兄弟杀了你兄弟,这没错吧。”“没错!”卢奇喊道。“那兄弟之间的事,我们做大哥的,是不是应该承担。”卢奇突然明白“你要和我动手。”“我不会赔偿你任何东西,因为我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你要以命相搏,我奉陪。刀缓缓站起。卢奇一时间愤怒了,在众多弟兄面前,他竟这样窘迫,要是再不敢应战,那成了什么东西。 但卢奇知道,自己没把握赢刀,他大喊一声”好!”他的声音还在空中飘荡的时候,已经伸出双手,掐刀的咽喉,刀忙跳到墙边,卢奇也跟了上来,拔出了腰间锋利的尖刀。 这把刀很可怕,如果他的主人还活着的话。一个人是不可能在咽喉里插着一把剑的时候活下来的,卢奇是人,所以他死了。这把剑真的很快,很锋利,它的剑鞘,还挂在墙上。那群乌合之众怪叫了几声,连搬走卢奇尸体的人没有,一个个像丧家的野狗,纷纷逃去了,刀不说话,李大也不说,两人就这样站着,站着。 一天清晨,太阳突然就没有之前那么热了;就像三个月前,他突然热了起来一样。空气中的酷暑与炙热似乎渐渐削减了,刀知道,夏天,即将过去了。四季的轮转一直如此悄无声息,恍如生命中悄悄溜走的每一个日子。人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体会到日子与生命的存在呢,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你永远失去了它之后。刀费劲心思,想打听到剑客的消息,剑客的身世,他想待着他的剑,去看看他的家乡,这也许是刀自打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出去。 军队中认识这人的不少,他姓梁,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到来像是一阵风,轻轻而来,又轻轻而去,大家说他还认得字,有时替大家谢谢书信什么的,字很漂亮,不像是粗通文墨的人,他的家,真的没人知道。 到这里,刀不想再打听了,他只要知道他视作朋友的那个剑客不是他自己编造的那个乡野村夫,也就够了。那个少年,也只能是个谜,他的一切,都是谜,他的身影,他的来历,他像疯癫一样的行为,谁也不会知道,但刀能猜到,真的可以猜到。 门外的李大正在喂着马三那匹高大的骏马,他骑马的本事越来越好,最近已经可以熟练的飞驰了。刀倚在门口“还是要走。”“要走的。”“山那面没有什么。”“就算没有什么,我也该去看看。”刀突然抬手,指了指远处,李大回头,看见那女孩正站在他背后。李大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我走了,你的仇也报了,以后有事,找这个大哥,其实他心地很好的。”那女孩红着脸,低着头,只是点头。李大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刀真的以为她会回身把那女孩拉上马,一起消失在东边山的那头。刀也真的以为那女孩会开口叫住他,等他下马,吐露心声。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大概从此再无交集。 夜里又下了雨,东边山坡的绿色,应该是要泛黄了,刀一个人,自言自语 秋(1)

夜里又下了雨,东边山坡的绿色,应该是要泛黄了,刀一个人,自言自语。 秋天来了,最为枯燥,乏味的秋天。这边疆的秋日远没有冬日来的有趣,冬日有雪,而秋天,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但刀并不会感到难受,因为每年的秋天,钟无涯会来看他,他心里唯一的朋友就是钟无涯。钟无涯骑马,骑一匹很白很白的马,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钟无涯喝酒,喝最烈最纯的酒。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里在全国游历,除了刀这里,他去其他地方都是随机的。从李大走的那天开始,刀就开始期盼钟无涯的到来。天空上的云彩很少,显得天空格外的高远,空气干燥而清凉,不时有大雁从天空飞过,点缀着这长烟落日下孤寂的边城。守将似乎铁了心,这次要跟蛮族抗争到底,他死死的把住关隘,不放一个蛮族人进来。双方现在都很平静,似乎酝酿着惊天的爆发。 钟无涯还没有来,难道是四处战乱,耽误了行程。刀并不关心,他只在意出现在门口那个瘦长的身影,在意他们之间的那一壶酒。 店里又多了两个人,看样子,像是主人和奴仆,虽然那主人穿的并不像雇得起仆人的人。那是一个老人,身材很高的老人,站在那里,显得十分魁梧,但他的眼睛是死灰一样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样子,似乎在这个老人眼中,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希望和生活的意义。他的仆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只有十几岁,脸上尽是些迷茫不通世故的神气,似乎对这世界,还不太明白。刀看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但无论是干什么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那老人的痛苦,是无法缓解的。 老人坐在桌子旁,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口接一口的抽烟,那看起来呆呆的仆人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刀觉得今年很奇怪,总是会遇到很多奇怪的人,这些奇怪的人偏偏会做一些让人奇怪的事。今年一年的时光里,刀遇到了太多满面愁容的人,太多沉默寡言独自神伤的的人,刀感到了一种麻木,一种对于悲哀的麻木,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对悲哀的同情的感觉,似乎一个人的痛苦已经无法触动到他,包括他自己的痛苦。他真的希望钟无涯可以早点来,带来哪怕一点点欢乐也好,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久了,也就分不出什么是悲伤了。但钟无涯还是没有来。 百无聊赖的刀开始观察这个奇怪的老人,这个老人很明显经历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应该是个官员,他走路会不自觉的踱着方步,有时和仆人说话会不自觉地带着官腔,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坐在自己的店里,喝着自己的酒,刀感觉今年,更加奇怪了。 柳白是风尘中的女子,是平凉城里最出名的妓女,陆涛曾经很喜欢她,但现在对她已经毫无感觉,因为陆涛已经不在了。陆涛是平凉城的守将,从三十五岁一直到六十岁,他一直在这驻里守,他曾经是很有前途和希望的年轻军官,但他的生活似乎从来到这城市的那一刻,就脱离了轨道,再也回不去了。他没有带家属来,他认为守土有责,带家眷会扰乱自己的心神。所以直到他死去,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妻子,儿子也只见过几面。他离开家时,一个儿子十岁,一个六岁;他六十岁时,他大儿子的生命早就永远的停在了二十三岁。 陆涛和这座孤独的平凉城就像是遗忘在了世界的尽头,陆涛好像和这古老城市的土地融为了一体,人们还记得向座城市供给粮草,士兵,却永远的忘了陆涛已经在这苦守了数十年,似乎陆涛生命的意义,就是一直守望在这孤独的平凉城。 柳白一直都是这平凉的的人,从小她就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从一个面黄肌瘦饭都吃不饱的穷苦女孩,变成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她几乎没踏出过这片荒凉的土地。说她是妓女,其实她只有过陆涛这一个客人。陆涛认识她的时候,才四十岁,她也刚刚十六岁而已,才刚刚因为生活流落风尘。那是一个刚刚冷下来的秋天,无尽的雨丝落在平凉最古旧的石板路上,街两旁的屋檐滴着雨。柳白记得那天,她第一次被要求去陪客,正和一个给他打伞的仆役挣扎在那条石板路上。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要开始毁灭了。但是,她遇到了陆涛。陆涛的心情很乱,他刚刚在城外巡视,看着自己的士兵在凄凉的大雨中收拾着同伴的尸首,他感到一种难以自持的悲伤。 他没要卫兵来陪他,一个人,骑着马,一遍又一遍的走过这衰败的古城。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他把自己五年的光阴融入这古老的城池,却留不下一丝丝的痕迹。忽然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巷子对面那个擦拭眼泪的姑娘身上。雨成了一道帘幕,把柳白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感觉五年来一天天黯淡下去的生活又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缥缈而不可见的光。从此,她成了陆涛的女人。 陆涛从未想过把她赎出来,明媒正娶;她也从没想过,她会陪着陆涛,走过二十年的光景。她早就不再是个风尘女子,她也从未真正的成为过一个风尘女子。因为她幸运的爱过,在她最初的年华。 陆涛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承诺,不会花言巧语的对她说着情话,不会给她买贵重的首饰,不会送她礼物,甚至,不会嘘寒问暖。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到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二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就像最为普通的夫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凉城里,没有如画的西湖,甚至没有几朵可以在月下观赏的花朵。平凉的的月亮,也总是一片凄冷的光晕,就算在每月十五的晚上,也只是远远的挂在天边,没有陪伴它的云彩。陆涛的生活,从未有过锦衣玉食,没有闲散的时间思考有关感情的一切悲伤。柳白没有得到过陆涛的一滴眼泪,那眼泪,都和血肉交织在一起,留在了城外的莽莽风沙之中。 秋(2)

小说里的少年侠客,横行天下,长剑一出,纵横天下,他们总会遇见自己心爱的女人,碰巧的是,那女人也总是爱他。不管流落天涯还是身陷险境,不管是否有生活所需的银钱,侠客们总会活下来,总会阴差阳错的和自己的爱人重逢,那种种的苦难,也不过是人生的阵痛。陆涛也有剑,不是让他快意恩仇的剑,是让他死守关隘的剑;陆涛也有爱人,不是和他花前月下,总是等着他浪迹天涯的爱人,而是每天洗衣做饭,等着他的捷报或是尸骨的女人。 陆涛对柳白说他要是死了,柳白就该找个人嫁了。柳白说好,我恨不得现在就嫁了,边说着,边给陆涛掸下征衣上的灰尘。 此时的柳白坐在角落里,喝着酒,不时发出几声没能忍耐得住的哭声。她老了,在这种地方的人,一般老的都很快,何况二十年,真的不短。 刀站在门口,第无数次的站在门口向西远眺这古老的平凉。秋日的晚风吹动着黄沙的颗粒,拉起一道似有似无的沙幕。天应该下雨的,就算是为陆涛的哭泣,但是,没有。 刀很少安慰别人,不是因为他不想,是他真的不懂应该怎样安慰,面对柳白,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柳白不再年轻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三十五岁,已不能算是年轻人了。尽管她的妆还是像以往一样画着,却再也遮不住她眼角的丝丝皱纹,以及抬头是额头上留下的浅浅痕迹。刀空对着两个不停喝酒的人,一时无言。今年的怪事很多,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钟无涯为什么还没有来。“陆涛本不该死的,这个混蛋。”柳白像是已经喝多了,趴在桌子上,自顾自的说着酒话,不一会,就睡着了。 陆涛真的不应该死的,在那场战斗中,他真的已经逃离了战场,想要回到平凉城易如反掌,但他没有,他选择为了仍在包围中的弟兄部署冲回去,像个英雄一样。很难说有很多人喜欢陆涛这个人,他不爱笑,总是板着一副脸孔,让人不敢接近,但当他冲回去的那一刻,士兵们是愿意跟他死在一起的。陆涛的死讯传到城里的时候,柳白正在做饭,正准备着陆涛最喜欢吃的烤鸭子,陆涛说过这一仗是不会败的,但他错了。柳白听说这件事,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依旧摆好了碗筷,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默默地吃着饭。当她听说陆涛的头颅被蛮族砍下来高高的悬挂的时候,她终于流下了一丝眼泪,带着丫鬟出了城,在刀的店里住下,骂走了正在和刀说着这件事的丫鬟。刀感觉自己无能为力,在这一年的奇怪的事中,他这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一件事这么无力。也许,这就像这个无味的秋天,这注定是个无谓的故事。刀感觉这件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不能帮到柳白一点的忙,这注定是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和老人无关,那老人听着柳白的醉话,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慢慢走到刀的面前“店家,烦劳你,我打听点事情。”刀很诧异,他没想到,这看起来已经被抽空了生命活力的老者竟还会开口和自己说话,他以为这老者也是来寻死的,没想到,他竟还说得出话。老者的仆人似乎也很诧异,满脸的不可思议取代了他脸上本来呆呆的表情。 刀注视着这个老人,他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苍老而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闪着光芒,似乎发现了什么让他激动万分的事情,低垂的双手双不住地颤抖着,眼里满是殷切和期望。刀略一沉吟,回答“什么事。”老人仍然很激动。”“前面,就是平凉城”刀含糊的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平凉的守将可是陆涛。”“正是陆涛。”“在这驻守了二十五年的陆涛?”刀仍旧含混的答了一声是。 突然之间,老人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女子是”“陆涛的妻子。”刀之所以说妻子,是一种他能做到的,无声的尊重,他也知道,柳白不是陆涛的妻子,连一个成为妻子的承诺也没有,但就算陆涛真的有妻子,会想柳白一样伤心吗。老人眼里的光消失了,消失在渐渐漫上的泪水之中,他猛然坐下,嚎啕大哭,像一个伤心的孩子。那苍老的声音在秋日冷冰冰的空气中穿的很远,很远,仆人的表情还是那么呆呆的,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慷慨苍凉的歌声。刀有些人受不了了,他一跟人走出门。留下了屋子里悲戚的老人和在梦中悲戚的柳白。 刀突然有一种想法,一种一定要明白老人的来历和故事的想法,他已经让那少年和剑客成为了永远的谜团,又怎么能够允许再加上更多的谜团呢。 入夜,老人睡着了,就那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呆头呆脑的仆人就坐在老人旁边,似乎没有一丝的睡意,瞪着一双疲惫的眼睛,却不肯睡去。柳白醒着,肩上披着白色的大衣,独自坐在月光中,背影还是那么美丽。刀坐到她的身边,将杯子递给了她。她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刀,嘴角向上扬了扬,满脸仍是疲倦“不喝了,喝得太多,头还疼着呢。”“是茶,解解酒。”刀的手,一直举着,“谢谢,柳白伸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慢慢的喝着。“我知道你。”柳白慢悠悠的说,“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刀回答着,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都知道城外酒馆的老板。”“我不是说这个。”刀猛然一震,难道。“我知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柳白说着,你一定知道很多生离死,别的事。刀点点头,他没法不点头,生离死别的事情在他手里上演了不知道多少回,要说他不了解生离死别的事情,他自己也不会相信。“那我能问你些事情吗。”柳白抬着头,满眼都是泪花,刀突然感觉很好笑,这么多人要问自己事情,问一个帮别人杀人的人事情。“好吧。”刀还是回答着,脸上没有表情。 秋(3)

柳白低下头去,看那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一头黑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在月亮下闪着光。“死是什么滋味啊。”刀愣住了,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就算自己谋划杀过千百个人,亲手杀过千百个人,他也不会知道死是什么感觉。柳白正看着前方你,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仍然是一种疲倦的微笑。“我知道,我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刀很惊讶,他不知道柳白到底想说些什么,这样的一个女子,他从未见过。“死的感觉嘛,像是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前天清晨,陆涛要出征,他偏不要我早上起来送他。但我很担心,几乎一夜没睡着,就是怕他起的比我早,就那么走了。但是临近天明,我还是忍不住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发现他已经起来了,我慌忙向外跑,看到他出门的背影,那么清晰,清晰到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赶不走;又那么模糊,模糊到我还在弄以为那就是个梦。但我记得那种感觉,风很冷,”刀知道秋天清晨的风是什么样子的。“风很冷,那种风直接深入骨髓的感觉,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好像每一阵风吹过,陆涛的背影都在我面前一样。”说着说着,柳白垂下了头,她脚下的土地又有泪滴落。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着柳白,在门外看着远方渐明朗起来的天空。 “我和陆涛同岁,又是同乡,本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那老人正对着刀和柳白诉说着,仆人仍站在那,不发一语。“陆涛这个人,最是倔强,他决定的事情,任谁都不可能将他拉回来,要不是在朝中得罪了人,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苦守了二十五年啊。我本想告老还乡后来看看他,不料他。”老人说过话,又自顾自悲哀的大哭起来,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听不出他本来的声音了。柳白也又一次忍受不住,低下头默默不语,泪又滴在了桌子上。“请问我那老友的坟墓在何处啊。我要去祭拜一番。”老人勉强压抑住悲哀的语调问着。柳白听到这话,又哭出了声。刀冷冷地说“头颅被砍下来,挂在蛮族营前的杆子上,说是要挂七天七夜。老人听到这,忽然晕了过去,刀忙拉起老人,救助苏醒过来,老人又大哭“陆涛啊,你为国尽忠数十年,何以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啊!”说罢,又昏死了过去。刀看着这一切,感觉脊背上有了一丝丝的凉意。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天黑的像被墨浸染了一般,让秋日的夜晚越发的寒冷。刀站在平凉城西门的城楼之上,望着远处一片难以分辨的黑暗,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低声对刀说说“想好了吗,你真要这么干。”刀重重地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一个字,“他也跟你去。”士兵指着那看起来呆呆的仆人,“嗯。”刀又用一个字回答了这个问题。那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仆人也像刀一样的动作,静静的望向远处的黑暗,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不发一言。此时的刀想到了很多,他忽然间就感觉到了柳白描述的的那种死去的感觉,就在秋风刚刚拂过他的肌肤的时候。他是在发抖吗,是在为了对死亡的恐惧而发抖,还是为了这寒冷的天气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不想让纷乱的思绪打扰到自己,哪怕一刻也不想,但偏偏那执意要跟着来的仆人就打乱了刀的思绪。他同意了,只是因为这样能让自己的脑子清闲一会。 士兵从城楼的另一边拿来了一个吊篮,“这东西这能找到一个,你们回来时,得一个一个上来,如果,你们还能活着回来的话。”刀一点也没觉得这个士兵说话难听,因为他说的话,和说太阳从东边升起的实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事实。“我们探查过他们营地。这个时间巡逻把门的人应该不多,但是一旦被发现,他们追击的战斗力可不是一般的强,一会我们可以开门把你们放出去,等回来,必须坐吊篮。如果你们身后有人追,仓皇之下,估计你连找到篮子也难啊。”士兵依然重复着他那听起来让人不舒服的逆耳忠言。刀伸出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是在不行,我把他的脑袋扔上城来。”“我说,这活值多少钱,你这么拼命。”刀笑了“你认为你们将军的头值多少钱呢。”那士兵猛然一阵,低头鞠了一个接近地面的长躬。“如果你能活着回来,你给我的钱,我都退给你。” 城门吱呀呀的开了,刀骑着马,那奴仆也骑了一匹,只不过他骑马的技术,好像不甚高明。刀的腰间别着一条布袋,布袋的口上,栓了一条绳子,那是刀为了扔上城墙所做的准备。走在路上,刀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他体会到的死亡,当然不会是陆涛清晨离去的背影,他此时体会到的,是今年还未曾见过的钟无涯的瘦长身形,他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的,,是两人在一起的开怀畅饮,击箸而歌。刀在面对钟无涯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话要讲。他早就想好,将那个少年,那个剑客,李大,老刘通通讲给钟无涯听,告诉他自己所想,告诉他这奇怪的一年,遗憾的是,也许再没有机会了。穿过这片树林,就到蛮人的驻地了,刀下了马,讲马绑在一棵树上,慢慢向那有火光的营地走过去。那呆子一般的仆人大咧咧的跟在后边,踩在一节断枝上,咔的一声响。刀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后悔自己怎么会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来。 秋(4)

刀继续走着,埋伏在一堆茂密地草丛里,看着营门口那高高立起地竹竿,他很庆幸,那杆子并不算太粗,自己短时间内应该可以搞定。门口倒是有两个昏昏欲睡地守卫,巡逻的队伍刚刚路过,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了。 秋天的夜晚很冷,远处传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地凄厉的嚎叫。刀第一次踏上平凉城西侧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鬼来回环绕,不知大地之中已经凝结了多少鲜血,刀产生了一种幻觉,他似乎也看见了陆涛的背影,当然不是清晨出门的背影,而是一个高大,果决的背影。他刚毅地身躯挺立在环绕的鬼怪之间,像极了一尊雕塑。 刀已经千百遍的告诉过那仆人该干什么,此时的他,内心在狂跳着。他稳了稳心神,大踏步的向那两个卫兵走了过去。本来已经快要睡着的卫兵看到有人走来,忙站直了身子,握紧手中的兵器。刀一步不停,且一步走的比一步坚定,口中高呼“我打探情报回来了。”当然,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刀的生意要跟这群人打交道,简单交流他是懂得。两个卫兵,将信将疑,握着武器走近刀,刀刚想敷衍几句,那仆人竟从暗中窜出,挥起准备好的斧子就向那杆子砍去,比刀计划的早很多。刀的心,瞬间凉了下来,在秋天的冷风中如此的冰冷,那仆人的智力似乎真的有问题,而不只是看起来有些呆而已。刀又失算了,今年真是不巧,他心里暗骂。伸手从怀中摸出了刀。他自己的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没有刀背,所有金属的地方都被磨得无比的锋利,匕首的柄上缠着黑布,遮挡着那华丽非凡的装饰。手起刀落,匕首刺进一个卫兵的咽喉,血,喷涌了出来。另一个大声疾呼,挥起武器像刀劈来,刀闪过身形,他听见了巡逻队细碎的脚步声正冲过来,不久之后,整座大营就会想启动的战争机器,无情的将自己吞没。 他手中的短刀很难和这个高大卫兵手中的弯刀硬抗。他看准机会,一步跨到那人身侧,一脚将他踢得倒退一部窜到那杆子前边,仆人的力气不小,杆子已经遥遥欲坠,刀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斧子,用尽力气将背向杆子上一靠,那杆子应声而段,倒了下来。刀大吼,“拿着人头快走。”又挥起斧子,迎接刚刚追到的卫兵,此时的大营门口,已经出现了很多人。刀已经来不及做什么思考,只能凭借着本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他回头,瞥见仆人已经拾起了头颅,抬腿向树林跑去,刀心里一阵欣慰。那卫兵挥刀而来,刀抡起斧子,迎了上去。没有技巧,没有畏惧。此时的刀已经不考虑别的事情了,那弯刀向自己的头颅砍来,刀就抡起斧子向他劈去,另一只手中的匕首也猛然向前突刺,两只手尽全力挥出,没留下一分防守的余地。这是一场生命的赌博,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把生命交给了上天。还记得初春的时候,自己险些陷入赌命的危局,而如今,自己真的在赌命了。 幸运的是,刀的手确实够快,弯刀离刀的头颅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刀的斧子已经削掉了那人的半个头颅。刀心里稍微放宽,但见数不清的兵士已经冲了出来,整座军营像缓缓复活的巨兽,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刀心中一紧,回身便走。身后追兵已经不远。 当刀来到拴马的树前的时候,他失望的发现那呆子正在黑暗中摸索着解不开绳子。刀一把推开他,两道斩断绳子,顺*过陆涛的人头,飞身上马,两人纵马狂奔的时候,树林里已经有了繁杂的马蹄踩踏大地的声音。 蛮人的骑术着实高明,当刀看到平凉城池的时候,追兵距离他们,不过十米。刀感觉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钟无涯的容貌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今年还没见过他,应该算是个遗憾吧。刀把头颅放进了袋子,手开始握紧了袋子上的绳子。那骑术不精的呆子跟在他身后,显得十分吃力。 让一个人轻易地放弃生的希望是不可能的,刀急切的望向吊篮的大致方位,在黑暗中寻找。身后骑兵的呼喝震天。终于,刀看到了吊篮,但他的心已经愈发冰冷,他已经听到了刀剑破空的声音,一步之遥,此时竟是遥不可及。突然,那呆子仆人一声凄厉的长啸,那不是一种人类该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在这片洒满鲜血的大地上,显得格外凄厉可怕。那仆人竟吃力的调转马头,迎接那几个已经快追上来的骑兵。刀不及多想,连忙停住马,闪身钻入吊篮。刚追上的骑兵挥刀砍向空中的时候,刀尖划过了篮子的底部。 刀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来往呼号的蛮人,看着城楼下那倒在地上的尸首,刀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呆呆的出神。老人在陆涛的坟墓前大哭了一场,而此时的柳白却显得很平静,尽管墓中只有一颗头颅,对柳白来说,也应该是莫大的慰藉。 夜晚的灯下,老人的行装打点完毕,他的身边站着新从城里雇来的伙计,他决定带柳白去江南,好好安顿故人的家眷。以表示朝中多年却没能帮助老友的遗憾。刀站在那,静静聆听着那个呆子的一生。“我想知道他的事情,越多越好。”刀一贯冷漠的语气此时竟有了一丝颤抖“他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做这件事的,我从未说过。” 老人盯着桌子上的蜡烛,用一种悲哀的,沙哑的嗓音,开始缓缓叙述那仆人的一生。 他呀,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本来不忍说,你执意要问,我就告诉你吧。他的父亲跟了我很多年,准确的说,他们家很多人都在我家干活。他从小脑子就不太灵,要他干什么事情,倒是从不推辞,却总也干不好。我就总爱拿他开玩笑,他也不恼,总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但这孩子从小就善于猜别人的心思,别人想什么,他一准知道,就算办不好,也总是尽力去办,他,”老人说到这,突然就哽咽了起来几次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能抵抗奔涌而下的眼泪。 刀送走了他们,也来到了东边山坡的山顶,那有一座新坟。刀在坟前站立,眼望着这边疆外面的世界,他希望,那地下的人,也能够看到。 冬(1)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雨已经下过几场,空气中寒冷的感觉越来越重。就要下雪了,刀看着天空,默默无语。每年入冬前供应粮食棉衣的队伍没有来,就像钟无涯今年没有来一样。今年果然不同,刀自言自语,默默喝着杯中已经冰凉的酒,笑的很勉强。 钟无涯还是来了,在第一场大雪过后,北国的雪是常年生活在南方的人无法想象的。那是一种来自自然的,震撼的力量,当鹅毛般的雪片在空中尽情的挥洒地时候,你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不真实的,只有一片银白,那么纯粹,那么震撼的银白。当刀第一次看见这漫天的大雪的时候,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发现没有感觉,他那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臂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感知到他用力的一掐。他于是认为这是梦,很久才可以醒来的梦。多年以后,世界也确实会证实,这一切这是个梦。 钟无涯走进屋子的时候,大大的草帽上满是落雪,在风雪中他那张脸显得异常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表情。 钟无涯的头发很长,披散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坚韧,却能够乘着风自由的飞舞,每当他骑着马飞驰的时候,他的头发就飘舞在马的后面,,显得潇洒而充满活力。 钟无涯很瘦,瘦的就像一根竹竿子,他的脸上常年泛着菜色,说他衣食无忧,很少有人会相信。钟无涯确实不缺少钱财,他的家境着实殷实,就算只做个游山玩水的纨绔,他家的钱财也够他花费,何况他自己也能挣下不少。他看起来干瘦多半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活习惯。他爱喝酒,但不爱吃东西,就是那种不停地喝却不吃任何东西的喝。他并不是个阴郁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但他就是喜欢那么喝酒,让人以为他有什么烦心事,其实他快活的很。 刀不敢说自己是个豁达的的人,他总是会在一些情绪里面走不出来,总是会受到再小不过的事情的干扰,即便在微小的触动,也有可能让刀的一天明媚或者暗淡。 所以刀喜欢钟无涯,喜欢钟无涯不管不顾的豁达,虽然钟无涯看起来像个故作阴郁的浪子,但他却和那些粗狂的汉子没有一丝分别。他也喜欢大着嗓门说话,也喜欢放肆的大笑,他不说那些莫测高深的话,,从不费尽心机表达一个可以简简单单表达的意思,他就是这么的一个人,与外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 他有时看起来很胆小,一丁点的疼痛他都要大喊大叫,他喜欢骑马,骑马的技术当然很好,但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每当钟无涯骑着马,展示他那危险而华丽的骑术的时候,他都会忘乎所以,所以,他经常会跌下来。每次当他跌下来的时候,他又会不管不顾的在地上喊着疼,像个孩子在表演中失了手,借着大闹来掩饰自己的窘境一样,幼稚而单纯。 冬(2)

但是刀知道,如果他的脸上真的有了无所谓的表情,有了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平静,那么事情就很不简单了。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担忧,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的时候,大多是这种没有表情的状况,但一旦这种表情出现在钟无涯的脸上,那只是说明,他的哀伤与痛苦已经达到了顶点,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释放他的痛苦,没有一种五官的动作可以描述他的心境。此时的钟无涯,脸上就是这种表情,甚至,更冷。 刀记得很多年前,钟无涯结婚的前几天,一伙盗匪洗劫了他未婚妻的村落,一村上下百余人,无人幸免。钟无涯在开始得知后大声哀叹,怒骂盗贼,抽出刀来在空中乱砍,但是砍着砍着,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脸上冷的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冰。当晚,他没有请示上级,擅自带兵出动,半个月内杀了附近所有草寇,为此,免了职务,戴罪留任,罚了几年的俸禄。 作为一个军官,钟无涯并不是很合格,他经常会忽略上级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太过自信,也太过放纵了。 刀默默地摆好了酒,菜不多,因为他知道钟无涯不会吃很多。而酒却摆了很多。钟无涯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刀知道现在无论如何这个家伙也不可能再开口说一个字,刀只有陪着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冬日里本来就不明亮的阳光渐渐暗了。刀以为这样最好,冬日的阳光没有其他时候的温暖和温柔,这时的阳光,更像一把把锋利的剑,冷酷而残忍。 刀起身,点上蜡烛,去把炉火烧的更旺了些。钟无涯来看刀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他也从没有在冬天来过。今年真是奇怪,刀已经记不起这是自己今年第几次冒出这个想法了。他今年确实遇到了太多奇怪的人,遭遇了太多奇怪的事,好在一年就要过去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今夜又下了雪,极大的雪,看不清外面的世界。钟无涯还在一杯杯喝着酒,刀靠在窗前,他感觉,自己没有本事陪钟无涯喝下去了,他像是要喝到海枯石烂。 “十五年了,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来这。”钟无涯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情感。 这平淡的一句话,像是一阵微风,却在狭窄的巷子里掀起了滔天的巨风。刀像是猛然失去了温度,直接被冻住在了冰冷的寒夜里。“为什么好好的骑兵指挥不做,来这里当个酒店的掌柜,我想知道。” 刀的心里,此时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十五年了,为什么这次要问。”刀感觉自己的这句话并没有费什么力气,这几个字就像已经等待了十五年一样,自然而然的从刀的嘴里溜了出来。 “因为这次不同。”“哪里不同?”刀很快就感觉到了自己这句话的可笑,今年的不同,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钟无涯面无表情,“十五年,我每年来看你,希望你在有一天可以告诉我,但,你一直没有。”刀点了点头,却不再开口,他低着头,知道钟无涯正在狠狠的盯着自己,但他,没有开口的意思。 “要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次就跟我回去吧。”钟无涯说的很平静。刀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直盯着钟无涯的脸。“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去。”钟无涯也盯着他的脸,“你真的不知道?”刀急切的点头。 冬(3)

国,亡了。”刀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但他还保留一丝希望,追问“亡于何人。”“非我族类。”钟无涯的话简短,而冰冷。亡国之痛对于每一个单独的个体来说,似乎没有多么强烈的震动,朝代一遍遍的更替,似乎没有影响百姓的生活。但是当你明白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已不再是千百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自己的民族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会加深。而当你明白你所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在属于你身体里奔涌的血液,明白会有一双无情的脚踏过鲜血浸染的土地,这种痛苦就会直入心头,永生难忘。 此时的刀,眼前出现的,是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平凉城,自己在这座城前经历了十五年来的一点一滴。自己走过城中不算繁华的街道,和城中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自己甚至为了这座城市保卫者的头颅,踏上过城外可怖的土地,如今这座城,已经孤立无援,朝不保夕,这座城中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走吧,跟我出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我已经纠结了队伍,你一出去,骑兵就归你指挥。”刀看着他,摇了摇头。 钟无涯走了,在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刀这个朋友,在他的眼里,这个人已经在边疆消磨了所有的情感,他已经成了一个懦夫。刀没有送钟无涯,他不会和钟无涯说一声再见,他知道,已经没有再见。 十五年前,他屡屡受挫,在和造反的队伍的战斗中,他和自己的家人失去了联系,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他们一面;上级追究他战斗不利的过失,他调离了自己训练多年,胜似手足的士兵们,士兵调离,他留下,接手一支匆匆组建的部队;他在夜晚巡视防区,去偏偏漏下一个村子,那晚,村子百余口人,无人生还,而钟无涯,不知道他曾路过村子,仅仅数里之遥。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稻草,他觉得自己背负了世间所有可以存在的痛苦,独自出走,却告诉了钟无涯自己要去哪里,只为可以有一天有勇气告诉钟无涯自己离开的原因。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清晨,刀又一次爬上了东边的山坡,他孤独地坐在那覆盖着积雪的坟前,眺望着,那在雪地上极为显眼的平凉城,此时的他,眼里竟没有了那一直存在的哀伤与忧愁,反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 平凉的粮食已经不多,蛮人更加凶悍,日复一日的攻打着平凉城。自从陆涛年初发现他们一伙商贩实际上伪装的士兵以来,整整一年,他们没办法获得已经想要的商品。他们已经疯狂,最初的入侵计划被阻止,强攻一年不曾得手他们已经变为可怕的怪物,像一群疯子,攻击着脆弱的城池。士兵们还穿着去年的棉衣,破散的棉花有时会随着寒风飘出来,像飘过的雪花。 冬(4)

城里的酒馆好像已经拿不出酒,忧愁的士兵每天都回来喝下尽可能多的酒,店里的人很多,但是却很静,一种伴随着寒冷,直透入骨髓的静寂。百姓家的粮食棉衣已经尽可能的供给给了军队,但是似乎只是杯水车薪。城墙上可怜的士兵,殷切期盼的百姓,谁也不知道国家灭亡的事实,不知道平凉已经成了西北边陲的一座孤城,不会再有援军,不会再有补给。 城中的将领死了一批又一批,尤其是底层的军官,死了就临时找人指挥,再死,再找,寒冷的冬日里,鲜血格外的刺眼。平凉的失守,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刀坐在酒馆里,像钟无涯一样的喝着酒,一碗接着一碗,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把店里所有的酒带到了这里,想为士兵们再带来一丝慰藉。这些也许马上就要死去的年轻人啊。 那些本来就是囚徒的士兵们,此时格外的平静,大概在他们的心里,生命本来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他们的伤亡,也更加惨重。城内的百姓很多自发的走上城墙,丝毫没有受过训练的他们,也许腿还在发着抖,但依旧勇敢的迎接着鲜血的翻腾。刀不想再指挥作战,十五年前的影子,他是一生也走不出来的了。他只是上了城,手里提着自己十五年前就提着的马刀,腰间悬挂着这让一年都如此不同的长剑。 不知怎的,自从刀站在城头以来,蛮族一直没有发动进攻,刀知道,这意味着下一次,是最后的,也是最为猛烈,残酷的进攻。入夜,城楼上依旧站满了人,刀战在城楼的一角,紧张地看着远处的黑暗。很多士兵对着刀指指点点,似乎很好奇,这个出了名的唯利是图的刽子手,怎么也会干这种傻事,这种注定是在送死的傻事。 此时的刀,已经抛下了一切,抛下了生命中的一切痛苦,一切孤独。他此时并不感到自己是孤独的,他的身边,有着千万和自己一样去送死的弟兄,他遇见过一个剑客,一个想看看家乡的剑客,已给在自己手上变成杀手的农民,一个陪伴了一个男人二十年的风尘女子,还有那现在在东山之上安眠的呆子。刀感觉一点都不孤独,甚至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二十年来积压的情感一扫而空,获得了一种最为纯粹的欢乐。 刀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抹绿色,不是春日里东山上那若有若无的绿。是一种欢乐的,让人感动的绿,就像刀每年春天都在期盼的绿一样,刀才发现,这才是自己每年都在寻找的颜色,都在期盼的美丽。 城墙上的火把很亮,亮的有些不真实。 几天过去,蛮族没有来,探查情报的士兵报告,大营空无一人,他们应该是实在无法在这寒冷的冬日在这里坚持了,撤兵而去。这些本来逐水草而居的野蛮人在学会了囤积粮草,并爆发出无比强大的战斗力之后,他们终于离去。一年来,他们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方式坚持战斗,已经算是一个巨大的奇迹,如今,他们终于退去。 整个冬天,这样悄然而去。当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灭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平凉城,大家终于放下了守土有责的心里负担,纷纷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士兵们已经没了管束,各自的离开,有一些士兵跟陆涛一样,已经在这里二十五年,不,已经二十六年了,偌大的平凉城,一月之内,成了空城,连行动不变的老人孩童都已经离开,对蛮族的恐惧,已经不可非议的压倒了对于故土的难离难分。 一切的一切,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渐渐消失在了生活的长河之中,没有留下一丝波澜,当蛮族再一次拥入这个他们无数次企图攻陷的城市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真的一无所有,他们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他们暴跳如雷,像疯子一样冲向前方,想在北方游牧的手下分到这个混乱帝国尸体上的一杯羹。刀知道,现在外面起义军,帝国残留的军队和北方的异族军队正在疮痍的大地上激战,他不想再回去了。十五年了,他的血肉,他的情感,已经和这片荒凉的土地融为一体,没有可能再分的开了,他不想走,也不会走。他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待着,等着看那东山上的绿色。春日已至,西边的城池已经成为了一座干枯的躯体,那里不会再有生机,不会再有哀伤与忧愁。 刀又回到屋子里,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独自坐在门口,慢慢喝着酒,抽起很久没抽过的烟,一会看向西边,西边有城,西边有城,一座很大但荒凉的古城,在天空比较明朗的时候,可以在黄沙的陪伴下看到那孤城的轮廓。城的西边,是传说中茹毛饮血的异族,孤城挡住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一会,他又看向东边,东边有山,就算绿色始终是浅的,至少还有山可以看,不至于让他的眼睛和心一样空荡。山像巨大的,颜色单调的古墙,挡住了东边的一切。至于山的那一侧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他只是为了东边的绿色,只是为了眼睛的一点点诉求。 当蛮族的骑兵疯狂地冲向东边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看向东边的人,等那个人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有了一把长刀,那人笑着向他们走来,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告读者知:风沙莽莽写在正文前的故事就此结束,写这一卷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表达一种心情,表现一种苍凉的氛围,与后文无关,可以独立成篇。下面将进行正式故事的写作,由于本人写作传统文学出身,第一次尝试写网络小说,出现的不足,希望大家指教。本卷过后,可能会断更一小段时间,望大家耐心等待。另外,本人新作也会同时进行连载,谢谢大家的支持,如果觉得本书有阅读的价值,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推荐给别人,只求更多人看到,不已此为盈利的手段。欢迎各位读者在复更后继续支持,一起探讨文学作品。 (1)

兴武十五年是个并不特殊的年份,在这一年,已经存在了两百多年的帝国边界像一面巨大的古墙,它的砖石依旧站在两个世纪以前它们该站的地方,只是每块石头的内部都有了岁月刻下的,可以深入骨髓的裂痕。正逐渐失去凝集在一起的力量。 民间纷纷议论兴武这个并不特殊的年号,认为是这个年号带来了纷乱的刀兵,帝国西边的戎族和北面的狄族在十年间建立起了稳固的政权,开始不断用西北战马的铁蹄,登踏这面他们从前不敢正视的古墙,好在他们的努力暂时还没获得太大的收效。 边疆的人们都说,西北的风一年比一年冷,到了兴武十五年,连本来已经很匆忙的秋风都比兴武十四年早到了一个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西北的寒风吹不过那条蜿蜒的大江,没法给矗立在江南水乡的巍峨宫殿带来一丝寒意。画舫依旧行驶在碧波荡漾的湖中,夹岸的夜市依旧不肯早一点落下它的繁华;酒楼,戏楼,青楼,还是一样的人满为患,迟迟不愿改变它们在太平盛世的景象。 但兴武皇帝的心里却并不温暖,他觉得整个帝国像一架豪华舒适却很古老的马车,不能带给他十五年前那种舒适与安全感,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如果一个人能做二十年太平无事的太子,在四十岁顺利登基,那他一定是个无比谨慎的人。但二十年毕竟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二十年足够改变太多事情,何况是二十年如临深渊的阴暗岁月。皇帝是在那二十年间真正成长起来的,也是在那二十年间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总是满脸忧愁的中年人的。上朝时他一脸的忧愁,批阅奏折时他一脸忧愁,面对殿试时一张张充满理想与欢乐的脸时,他依旧是一脸的忧愁。他的表情似乎在他身着龙袍,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他很少支持什么,也很少反对什么,似乎只要还让他坐在那张俯视众生的椅子上,他就没什么好关心的。面对大臣地争执,他甚至想亲自摆上一桌宴席,劝两方共同商议一个决策。他从来没觉得日渐亏空的国库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他还可以正常生活,坐在那把列祖列宗坐过的巨大椅子上;他也没觉得越来越多的官吏有什么问题,毕竟他的大殿只能站下固定数目的官员,多出来的官员也没办法站在大殿上让他心烦。他成了整个皇族的缩影,皇族的子孙盘踞在全国富庶的土地上,吸吮着土地里养分,坐在他们列祖列宗为他们打造的巨大椅子上,也没觉得日渐干涸的土地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全国的公文还在往京师运送着,巨大的国家机器还需要他朱批创造的燃料运转,他终究不可能像雕塑一般坐在那里,所以,在他五十五岁的这一年,他终于决定求助于段喻楼。 段喻楼今年五十岁,只比那个雕塑年轻了五岁,但却有着百倍的精力,他有着超出一般人的身高,一双不大却极有神的眼睛镶嵌在白净的面庞,随时发射出表示他精力旺盛的光芒,胡子总是飘洒在胸前。他像一棵古老的苍松,逃不脱岁月,却仍有着蓬勃的生命的力量。 兴武二年,三十七岁的他终于获得了殿试的资格,那是他第一次和兴武皇帝面对面,那时他的气度就让皇帝深深的感到震动,似乎看到了理想中自己的影子。二甲第一,是皇帝给他的最终名次,也是他政治生涯开始的符号。 皇帝欣赏段喻楼,这是满朝都知道的事情,在同年中,就属段喻楼的官升得快,大家都明白,他做宰相,只是时间的问题,毕竟已经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待了六七年,再向上走一步,自然是顺理成章。 本朝的宰相之位已经空了十四年,皇帝迟迟不肯再任命一个宰相,是源于他心里深深的恐惧。他欣赏段喻楼,也害怕段喻楼。他知道段喻楼的才华与能力,却害怕段喻楼太过于旺盛的精力。他曾经想过,段喻楼这样的人也许才真的应该成为皇帝,但这个念头一起,祖宗高大的身影立刻如一片乌云掠过他的心头,让他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相比之下,礼部尚书杜辅国就是最让皇帝放心的人。十五年来,皇帝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座火山,朝廷,国家像自己脚下奔流的岩浆。看起来他是高大巍峨的巨人,实际上,他于自己脚下的事情没有实际控制的力量,甚至他自己的一部分都属于自己脚下奔流的热浪。杜辅国就让他会暂时忘了这种及其不愉快的感受,在这个七十岁的老者面前,他能真正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帝王应有的尊严。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善异常的皇帝为什把自己的年号叫做兴武,也许是因为缺少什么就要用别的方法补偿一下吧。 兴武十五年,是个并不特殊的年份,段喻楼如愿成为了宰相,杜辅国成为了他的副手,除了西北指挥葛云成,其他边疆将领的日子还算好过。这一年的收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整整一年没发生什么值得记录入青史的大事,但我们的故事。却偏偏发生在这一年。发生在这一年的西北。 西北不是地理上大致的方位,而是一个行政区划,全称应该叫做西北郡,郡有郡守,但在这种临近外敌的地方,一郡的最高军事长官指挥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他们握有巨大的军事权利,大到足以干涉政治与司法,这种情况久了,兴武皇帝干脆撤了边疆几个郡守,直接将管理大权交给指挥。这样的郡包括西北郡及其东边的阴山郡,晋阳郡,*郡,以及最南端的南江郡。在这里,指挥是最高的长官,各郡的下属各镇也都有镇守备作为最高军事长官,整个郡似乎为了战斗而生,整个郡是个巨大而可怕的战争机器。 兴武十五年,西北郡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2)

九月,吹过西北郡首府平凉的风已经带着冬日的温度。这座西北最大的城市,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寒冷的西北狂风。阳光依旧普照这座古老的城市,只是那施与人间的光芒,已经成为了一道道惨淡冰冷的冷光。古老的城墙无声的伫立在四周,保护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平凉作为西北郡最大的城市无疑是合格的,它没有穿城而过的美丽河流,水都是来自厚重的黄土下流淌的地下河,这样的水,没有秦淮水那样优美的风姿,有的,只是一种流淌在水中的深沉厚重,苍凉豪迈。城里没有沿街叫卖的商贩,它的集市,还像古时候一样固定在特定的区域,按时开市,按时关闭。城中的军营与民宅的数量大致相等,大街上可以经常看见来往的军事。就是他们,保卫着帝国边陲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也是他们,每年花掉西北郡八成的财政收入。 江南最近几年获得了大面积的丰收,奇怪的是,中原各处的收成却一直不好,流离失所的难民逐渐增多,他们纷纷向四处逃难,一部分去了江南,另一部分,则投向边疆各郡,希冀在军队得到安定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凉的大街小巷上,衣衫褴褛的难民也多了起来。城里最为主要的平城街上,也到处是他们的身影。 夕阳西下,渐渐远去的残阳铺在平城街宽阔的马路,照在路边三五成群的难民的脸上,身上,为他们染上一身的血红。路上是换防的队队官兵,急着回家的百姓和一辆辆拉着没卖出去货物的驴车牛车。一个老汉牵着自己那头干枯瘦小的黄牛,拉着一车已经干瘪失去水分的蔬菜走在拥挤的队伍中,满眼尽是没赚到钱的失望。 平城路已经着实有了些年月,路上已经有了不少的坑坑洼洼,那老汉已经快要散架的牛车轮子,就毫无防备的压上了一处耸起的土包,几颗摞在在车顶固定不佳的白菜摇晃着落在路上,摔成了一地菜叶,已经失去生命的绿色,完全暴露在血红的夕阳之下。 路两旁的几个饥民,在人们晃动的双腿间,车轮的轮辐间发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像是失去了行走能力的野兽,爬行着,奔向大陆中间散了一地的菜叶。一个最为瘦小的少年挣扎着爬向一颗还算完整的白菜,他的眼睛里似乎没有其他东西,只有那一颗还算完整的白菜。就在他侧面的一只驴子一脚踏在这少年干瘦的小腿上,就在那一瞬间,少年的脸瞬间没有了血色。看得出来,一阵足以振动灵魂的痛苦正在侵蚀他的肉体,周围的人当时乱了起来,纷纷看向那枯瘦的少年,那头驴子也忽然失去了理智,开始不安地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整条平成道上霎时间乱成了一团,但这一切似乎已经和那少年没有什么关系,那少年脸色苍白,已经昏死了过去,连一声哀鸣也没有发出。 本来就无比拥挤的道路又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混乱,路上顿时乱成一团,人们把少年团团围住,指指点点议论着那少年苍白的脸和那条伤势不明的小腿。 “闪开闪开,干什么呢,别堵着路!”在混乱的人群外围,传来几声大喝。“都看什么看,快闪开,惊了指挥大人,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这一句喊得更急,嚷得更凶。大家慌慌张张的向四处散开,也顾不得挤歪了的帽子,踩掉了的鞋子。一片混乱的景象配着人群外大声的呼和,把本来已经冰冷的季节变得热闹而嘈杂。 终于,一条窄窄的,人群中的通道被让开了,两个军士快步走进圈子,径直走到少年的两侧,笔直的站住,手始终不离开紧握的刀柄。渐渐的,人群中纷乱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大家开始静静地站着,像是跟那两个军士一样,变成了石头刻成的雕塑。连那只接近失控的驴子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指挥是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一定是个纯粹的将领。葛云成就不是,葛云成少年天才,早在先帝年间就中了进士,任了西北郡的郡守,后来西北指挥犯了法被革去职位,正赶上兴武皇帝登基,撤销几个郡郡守职位,葛云成就直接成为了西北指挥。虽说没带过兵,但是葛云成凭借在西北多年的经验以及他本来就刚猛严峻的性格,十几年来,还算守土有功。 葛云成不爱骑马,就算身为领兵在外的封疆大吏,他依旧保持着坐轿的习惯。他的轿子是一辆并不太大的四人小轿,但装饰及其华丽,最引人注目的是轿子周围一排排金黄色的流苏,据老百姓们说那绑住流苏的细线都是昂贵的金丝,是指挥大人从江南运来的。 等到四周百姓渐渐安静,那顶四人抬着的华丽小轿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那金黄色的流苏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依旧那么光彩夺目。一个军士快步上前,掀起轿帘,这位品级仅次于宰相的大吏,西北这片土地的主宰就缓步走下了轿子。大家不顾空间狭小,纷纷低身想要去拜,葛云成挥了挥手,大家又都恢复了静立的姿态。注视着难得一见的指挥大人。 葛云成已经六十七岁,身板依旧是挺直的,长长的银白色胡须随着风轻轻地摆动,他的脸黝黑而粗糙,上面刻满了岁月与风沙带给他的痕迹。他干瘦,却很高大,结实,足以让人们忘了他曾经是个极其优秀的书生,是靠圣人之言才开始自己政治生涯的。他脸上的表情很少,除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说话时才动的嘴,他脸上的其他部分都很少活动。他的穿着也极其华丽,此时披在肩上的黑色大氅上绣着蜿蜒曲折的银线。 (3)

葛云成低下头,看着面前这昏厥的苍白少年,又看看聚集在一起的其他衣衫褴褛的难民“有没有人认识他。”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轻微的沙哑,显得十分威严。本来已经心惊胆战的难民已经开始发抖,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指挥大人问话也敢不答,找打!”一个抬轿的军士抢步上前,准备抬手给他们一耳光。葛云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就像在注视一只爬行的蝼蚁,军士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不要害怕,我是朝廷的指挥,不会无缘无故怪罪于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是从哪来的”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准备宽恕打扰他午睡的小青虫的语气。 “大,大人,我们是河间郡逃来的”终于有个胆子稍大的回了话“求大人收了我们当兵吧,我们不怕死,只要有口吃的,”“这少年是怎么了?”葛云成没有给他们说完话的机会。“大人,这少年俺们也不认识,他为了捡路上的菜叶,被驴给伤了,把路都给堵上了。”另一个搭话。 指挥大人似乎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对着一直站立着的两个军士说道“把他抬到李雁北家里去,他要是想做这个好事就给他做,要是不想,你们就把这少年随便扔了。” “大人,让俺们参军吧”“俺们能打仗,有得是力气。”“大人,给几个钱吧。”那几个难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有人甚至伸手拉住了葛云成的衣角。 葛云成低头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枯瘦肮脏的手,突然伸出如鹰爪一般的手,解开了扣子,大氅落在了那个难民的身上。葛云成没有再回头看,径直上了轿子。放下轿帘,不再管轿子外边的事。军士快步上前,轰走了正在哄抢衣服的难民们,大家自觉地让开了一条宽阔的路,让这顶四人抬的轿子很快的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指挥的府邸也不大,但是气派却一点也不小,倒是和葛云成的轿子正相匹配。轿子从侧门进了大院。一阵冷风吹过,葛云成打了个冷战,看来这种天气不多穿点还真的不行,也许年纪大了都这样吧,葛云成低头兀自思忖着,向前厅慢慢走去。葛云成对家里的管教也极其严格,不但在前堂不能有人高声,就是在后边的内宅,也不许随随便便的嬉笑言语。因为这个原因,偌大的西北指挥府总是安静而严肃。前厅院子里种了几颗杨树,此时落下一院子明黄的落叶,更显得肃杀。 葛云成此时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勃勒最近异动频频,位置凸前的蓟门镇已经遭到了几次攻击,所幸规模不大,伤亡不多。让他欣慰的是,段喻楼终于成为了宰相,拥有了更大的施展抱负的舞台。葛云成知道自己这个老朋友有很多要改变的事情,甚至是国家未来主人的人选。 段喻楼的问题在葛云成的脑袋里只一闪就过去了,毕竟他首先要关心的,是自己眼前的敌人。他坐在前堂,喝着已经早早泡好的热茶,抵御着门外不断袭来的寒气。老家人葛福已经在他面前站了许久。“老爷,柳先生在门外等您好一会了,要不要请他进来?”葛福看葛云成已经放下了茶杯,小心翼翼地问。“柳本初来了?让他进来吧。”葛福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等等,叫他去后边书房等我。还有,吩咐厨房,我晚上留柳先生吃饭。”葛福再应了一声,退下了前堂。 葛云成一个人慢慢向后宅走去,路过在春夏草木繁盛,如今满眼枯黄的花园,走过小河上的小桥,感受着河水的冰冷的温度。当他终于换好了衣服来到书房的时候,柳本初已经在等着他了。 柳本初是西北军的掌书记,从几十年前直到现在一直是葛云成的下属。无论在京师还是西北,他都是葛云成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只要葛云成看见他那白皙而浑圆的面庞,就总是感到无比的放心。 “回来的路上又看见一群群的难民,真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们才好。”葛云成只在柳先生面前才会这么抱怨让他烦心的事,他们之间也早就不需要客套与寒暄。 柳先生的一张胖脸依旧带着笑意“云公啊,依下官之间,不如就把他们并入军籍好了,总是流落在街上也不是个办法。一来这群人都是落魄急了的,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二来,他们要是死在街上,军民看到了也动摇抗击外辱的决心啊。”柳先生的意见总是中肯的。 “我何尝不想这么做,只是怕这群人的斗志不坚,四体不勤,倒坏了我西北将士的军纪。”一阵沉默“算了,不谈他们了,先生可知道段喻楼任了宰相的事吗。” “小弟还未曾得知。不过这段喻楼做了宰相自然是好的。这六七年来他一直想做点事情,怎奈职务所限,总难免有束缚开手脚之感,这下任了宰相,估计就好得多了。”柳本初的脸竟然渐渐严肃了起来。 “段喻楼做了宰相自然不错,但是杜辅国也成了副宰,而且段喻楼已经不再任吏部尚书,杜辅国却放下了礼部改监户部,如此看来,谁占优势还未可知。”葛云成显得很担心。 “云公不必如此,杜老虽然迂腐保守了一些,却也不至于把社稷往火坑里推啊。虽然他和喻公历来有些摩擦,但相信他们还是可以和衷共济,匡扶朝廷的。”柳先生说着,“但下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他的脸依旧严肃。 葛云成看着他,没说话,这代表默许“云公,依小弟之见,你和喻公以后还是少点联系为妙。”听到没有回答,柳本初接着说“边将与朝中重臣相交好历来就是忌讳,更何况喻公一直执意插手立太子的事情,云公身为封疆大吏,这种事情还是少参与为妙。” “我效忠的是朝廷,不是他段喻楼;我所听命的,唯当今圣上,哪个管他太不太子。我只知道守土有责,下任皇上是谁,与我何干。”葛云成的眼睛从柳本初的身上移开,盯着门外。柳本初知道指挥大人已经有些生气了,忙笑着摆了摆手“下官失言,失言了。云公海涵,海涵啊。” 葛云成终于收回了望向外边的目光,又看向柳本初,柳本初才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笑着看着葛云成。又是一阵沉默,沉默的连院子里叶子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葛云成的眉毛忽然皱了皱,终于又开口说话“那个秀才的提案皇上准了,开始办吧。”柳本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4)

他说的是两个月前一个落第秀才给他写信提建议的事情。那人建议在蓟门等直面勃勒的要冲之地加筑土城堡垒,一步步蚕食双方中间的无人控制地带,进一步遏制勃勒进攻的势头。葛云成也认为不错,前段时间上书皇帝,近日得到了批复,消息是和段喻楼任宰相的消息一起到来的。 “以先生之见蓟门派谁去比较好呢?”柳先生略一沉思,仔仔细细地把人选考虑了一遍。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下官手下主簿司空铎最为合适。”“司空铎,就是那个在沙梧征粮的司空铎?”葛云成的嘴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没等柳本初回答,葛云成就接着说“可以,他是个有心计的,应该可以对付得了赵雍,就这么定下了吧。”“大人,那武威呢?”武威位置和蓟门同样突出,承受着来自勃勒最为凌厉的进攻。 听到武威,葛云成的眉毛挤在了一起,这几乎已经是他脸上最富有感情的表情了“高枯荣怎么会允许我派人过去修堡垒呢。他还要和敌人做生意呢,顶多他自己修自己的”葛云成的语气多了些轻蔑。“赵雍还可以节制,那高枯荣简直就是混蛋,和敌人通商,自己的腰包鼓着,也不知道给郡里分忧,他眼里,就只有他的武威,好像我西北郡丢了,他武威还能独存似的!”葛云成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愤怒。“武威,我们就不派人去了!”柳本初答应着,准备起身告辞了。“下官都明白了,云公车马劳顿,下官就不打扰了。”“好吧,你也去休息吧,对了,明天带那个秀才来见我。” “老爷,饭好了,请您和柳先生用膳吧。哎,柳先生呢?”葛福进来回禀“走了。”葛云成回答。“老爷,那饭。”“我自己吃。”葛云成的语气又像风一样冰冷。 (5)

夜色已深,一轮圆月高悬在万里的苍穹。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只有月亮高悬,只有月光澄澈。平凉是西北重镇,是整个西北郡的中心,但它和繁华这个词没有一点关系。平凉全城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规整,整个城市的轮廓,几乎就是标准的正方形。平城街通向正南正北,街的尽头就是平凉的南北门,据说曾有几个好事的学者考证过,证明了平城街的中线正对着南北门的中线,如此严谨的考证是否得到了正确的结论我们姑且不谈,单说如果一座城可以让人产生这种联想,那么可以想见得到这城是多么的方正。平凉城的城墙高大而厚实,站在墙角向上观望,能感觉到整面城墙向下坠落的巨大压力。城中的粮仓巨大,各处还有很多隐蔽的粮库武器库,若被围困,支撑两三年应该没什么问题。 平凉城没有太过高大的建筑,最高的楼是李雁北家的藏,站在楼上,几乎可以把广阔的城池一览无余。但就算一览无余又有什么用处呢,又没有美丽的风景,只有压抑,威严的城市。城中有宵禁,在太阳落山之后,一般的百姓是不能再随意走动的,否则随时可能被巡夜的官兵抓住。但最近大量的难民充塞这暂时关押违反宵禁的百姓的牢房,他们天一黑就被抓进来,天一亮就被放走,几乎把监牢当做了旅店。 “头儿,今年冬天肯定冷,这才九月份,这风就像刀子似得,寒冬腊月不得冻死人啊。”一对巡夜的兵士在街上慢慢走着,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呼啸的北风。领队也缩缩脖子,向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看看抱怨着的略显瘦小的士兵“明天大伙都把冬衣穿上吧,依我看啊,今年是够受的。”“九月就穿冬衣了,那要真是三九天,可穿什么好哟。”另一个士兵抱怨着。“得了得了,少说两句吧,拿着比正常高一倍的军饷,还到处抱怨什么,想想蓟门武威的兄弟,你们算好的了!”领队有点不快了。“头,蓟门的兄弟苦着咱们知道,但武威可不苦啊,听说他们的日子滋润着哩。”“就是,那高守备权利可大呢,听说他一边和勃勒打仗,一边和他们做生意,别提多有钱了。指挥大人都不管他。”“他们都说那武威城里繁华极了,就像小京城,没有宵禁,还有夜市,什么戏楼啊,酒楼啊,据说还有青楼呢!”“别说话!”本来和大家一起嘻嘻哈哈的领队突然严肃了起来,对着前方大喊“前面,是流亡的兄弟嘛!”没人回答。 “别怕,你们没什么罪过,跟我们走一趟,明早就出来了,不要跑!”领队继续喊。 “自己人,自己人。”对面人喊道“学生柳本初见过各位军爷。”说着话,柳先生从巷子那边走了出来,自己一个人,没有随从,没骑马。这是柳本初的习惯,只要事情不是太紧急,他都会这样慢慢地自己走,看看这熟悉的平凉城,思考重要的问题,在他身型灵活的时候如此,在他现在已经发福的时候也是如此。 “原来是柳大人,大人见谅。”领队连忙向柳本初行礼。“好了好了,都甲胄在身,就别多礼了。”柳本初慢慢走近领队,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这些天难民满城都是,你们辛苦了,等过几天我请示指挥大人好好奖励奖励巡城的弟兄们。”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士兵们都感到了一阵振奋,因为柳大人说话一向是算数的。 “只是以后这武威镇的事情,大家平时开个玩笑,私下里说可以,就别在街上大声说这件事了,啊。”柳本初说完这句话,不等兵士们回复,就又背着双手,向自己的住处走过去。留下了一队士兵面面相觑。“站住!”领队又一声大喊,把大家吓得不轻。“自己人,自己人,指挥大人吩咐办事,才回来。”两个和他们同样装束的士兵都没停下来再说两句,就快步向指挥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