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造反专业户》 第1章 饥饿 吴成蜷缩在掩体之中,冰冷的地面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和凌晨的露水,将他的鞋袜和裤子全部打湿,凌晨的寒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寒冷。 但吴成不敢有一点点稍大的动作,害怕因发出声响而被人发现,只能强忍着寒冷和饥饿,顶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尽量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睁着泡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躲在掩体后悄悄窥视着远处那间地主大院。 说是掩体,其实只是几个凌乱且散发着腐臭味的坟坑,不知是谁的坟堆,被饿急了的饥民挖开,连骨头都被饥民掏去煮了汤,只剩下这几个坟坑,正好为吴成和与他一起的几名同袍提供了藏身之地。 不大,又脏又臭,但很安全,至少远处那几个哈欠连天守夜的地主家奴没有发现他们。 揉了揉略带泡肿、布满暗红色血丝的双眼,饥饿、恐惧、困倦、寒冷,一波波袭来,吴成又想起了那温暖的小屋和舒适的小床,只可惜他只能在梦中回味了。 三天前,吴成自愿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前往贵州乡村扶贫,刚刚和开车前来接自己的一名扶贫教师接上头,路上却碰到了泥石流,为了救一名学生被泥石流冲走,一睁眼便来到了这个操蛋的时代。 大明,崇祯二年。 吴成穿越了,不是帝王将相,不是豪商官绅,成了一名山西的军户,好在不是那种如奴隶一般的普通军户,这具身体还算矫健,刀甲也算齐全,算得上是山西卫军中的健锐骁勇,所以才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来“勤王”。 崇祯二年十月,后金汗皇太极亲率八旗精锐,在喀喇沁的引导带路下,自蓟密永防线的大安口、喜峰口等处攻破边墙突入内地,负责防守蓟密永的明军在后金破口之后闭门自守,甚至开门献城、甘为敌军内应,皇太极领军长驱直入,攻占遵化,直逼京师。 明廷震动,急调关宁军回防京师,却又在战事正酣之时忽然诱捕蓟辽总督袁崇焕,以至关宁军人人自危,祖大寿领军打破山海关北遁,随后满桂战死,黑云龙、麻登云等将佐被活捉,京畿可战之兵几乎全军覆没。 崇祯无奈,只能一面让狱中的袁崇焕写信安抚祖大寿,一面急诏各地军兵入卫京畿。 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也领命率五千山西精锐勤王,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自然也随军东进,直到三天前被吴成夺舍。 但他是幸运的,至少不用像吴成一样整整饿了三天,受尽了饥馁之苦。 后金大军围着京师烧杀抢掠,京畿勤王兵马无数,朝廷供不起钱粮,兵部的大人们急中生智,以“功令:初到之日,不准开粮”为由,将这五千山西兵先调通州,再调昌平,又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 人是铁,饭是钢,三天没有吃到正经食物,吴成饿得腿软脚软,双眼直冒金星,生长在新时代的吴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饿肚子的苦楚?实在饿得不行,只能和几个军户一起悄悄离了大营,准备从附近的地主庄子里“讨”点吃的。 胃里一阵抽搐,胃酸从胃部直冲喉间,吴成皱紧眉头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将这股倒灌上来的胃液强行咽了下去。 坟坑旁趴着的中年人听到动静,悄悄滚进坑里来,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几粒黑豆子,直接塞进吴成嘴里:“小子,肚子里装点东西,忍一忍,等那帮家奴换班,咱们就能溜进去了。” 绵正宇,他们这一队的小旗,四十多岁的魁梧大汉,这次来地主家“讨粮”,便是他的主意。 吴成点点头,囫囵咀嚼了几下,这些黑豆吃起来一股怪味,让人忍不住恶心,但大脑催促着吴成将嘴里的豆渣尽数咽下,空荡荡的胃稍稍有了些安慰。 坟坑里又滚了一人进来,咧开嘴嘿嘿笑着:“老叔,也给我点呗!” 绵长鹤,绵正宇的本家侄儿,今年刚刚十六岁。 狭小的坟坑里挤了三个大汉,吴成差点没给挤死,绵正宇也低声骂道:“四崽子,咱这都是救命的东西,你那食量一口就吞了,乖乖去你的坑里趴着!” 绵长鹤又是傻呵呵的咧嘴一笑,埋怨道:“啧,老叔你就是偏心,自家侄儿饿着,却把救命粮给成哥都吃了.....” “吴家崽子刚刚从疫病中挺过来,身子还弱着.....”绵正宇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几颗黑豆,犹豫一阵,又拨了一半回袋子,将剩下的四五粒黑豆塞进绵长鹤的手里:“省着点吃,这东西只能从驴马粪便里头扒拉,本来就没多少,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兵部要来粮食,咱们还得靠着这些豆子救命。” 吴成一阵反胃,但依旧强忍着恶心用舌头把牙缝间的豆渣都刮下来,咽进了肚子里。 绵长鹤嘿嘿笑了笑,塞了一颗在嘴里含着,又挑挑拣拣选了一颗藏在腰带里,剩下的都悄悄塞进了吴成腰间空空如也的米袋之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那几名东倒西歪的值夜家奴终于熬不住,也不等换班的人过来,稀稀拉拉的向着庄子旁的一排平屋走去。 “嘿,吴家崽子,果然如你所说,这个时辰就是人最犯困的时候!”绵正宇拍了拍吴成的肩膀,率先向坟坑外爬去,吴成和绵长鹤紧随其后,其他坟坑里的兵卒也爬了出来,七八个人在一个小坡前汇合。 “都听好了,毛孩白天探过了,翻过那道墙便是庄子后厨,专门给庄子里的下人做大锅饭的.....”绵正宇半躺在土坡上交代着:“咱们时间不多,趁着天没亮翻进去吃喝一阵,能拿多少算多少,都小心些,不要惹事。” 众人答应一声,绵正宇点点头,带头猫着腰向那地主庄子小跑过去。 吴成奋力想爬起来,却手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绵长鹤架住才没有摔个嘴啃泥,忍不住吐槽一声:“呵,这鬼时代,地主家的狗都能吃饱,当兵的却要当贼才能吃点东西.....” “那些大人们自己吃饱,哪还记得咱们这些丘八?”绵长鹤嘿嘿一笑,拉起吴成就跑:“走吧,今晚上怎么也得敞开肚子大吃一顿!” 第2章 偷鸡 冬日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一路小跑,飞快的跑到庄子的土围墙下,众人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食物香气,大脑一遍一遍的刺激着空荡荡的胃,催促着众人快去大块朵颐。 但吴成等人却强行忍住,紧贴着土墙,死死抓着腰间的钢刀,绵正宇捡了块石头扔进了院子里。 他们这几个人私自出营,依军法是要掉脑袋的,自然是一切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抓到了把柄,若院子里有守卫的家奴家仆或者看门的恶犬,他们也只能放弃到嘴边的美食,掉头就跑、另寻他法了。 好在命运之神似乎在眷顾着他们,等了一阵,院子里依旧悄然无声,看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之中,所有人和畜都沉浸在睡梦之中。 绵正宇长出一口气,回头冲众人点了点头,拿自己当起了肉垫,让几个人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去,自己再双腿用力,双手抓住土墙,用力一撑翻过墙来。 众人全身绷紧,紧张的用双眼四处乱扫,等了一阵,确定院里没人,才低低欢呼一声,一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向后厨,直接翻窗进去,四下搜索食物大块朵颐起来。 吴成饿疯了,跟着翻进后厨,在黑暗之中摸黑搜索着吃食,摸到一颗白菜,也不管干不干净,一把抱起便大啃大嚼,掉在地上的残渣也不放过,忙不迭的捡起塞进口中,拼命的咀嚼吞咽。 但白菜解决不了生理上的饥饿,长期没有食物下肚的胃装进了一颗生白菜,反而叫得更加厉害,抽搐得让吴成感觉浑身都疼。 吴成稍稍缓了口气,继续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又摸到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做的杂粮饼子,直接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嚼便往肚子里吞,噎得自己白眼直翻,差点背过气去。 吴成捂着嘴咳嗽两声,身旁正抓着半个剩窝头狼吞虎咽的绵长鹤听见动静,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吴成,吴成也不嫌脏,接过便咕隆隆灌了一大口,用清水将堵在喉咙间的饼子残渣冲下肚,风卷残云一般将这饼子吃了个干净。 有碳水下肚,饥饿的胃终于稍稍安歇了一会儿,大脑抽出空档,开始给身体供能,吴成的感知和机能逐渐恢复过来。 吴成缓缓把气喘匀,继续搜索着食物,蔬菜、水果直接下了肚,饼子窝头则吃掉大半,剩下的统统收到粮袋里,大军还不知道要断粮多久,自己得靠这些粗陋的食物活下去。 正一边吃一边装着,绵正宇却摸了过来,问道:“吴家崽子,四崽子,看到毛孩没?” 绵长鹤塞了满口食物,压根懒得说话,只顾着摇头,吴成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回道:“怎么?毛孩不见了?进后厨之前还见过呢。” 绵正宇挠了挠头,皱着眉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一会功夫就不见了,啧,别闹出事来就好!” 就在此时,窗口却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边朝着众人挥手,一边压低着声音说道:“绵老大!弟兄们,快看俺捉到了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却见毛孩手里提着一只羽毛鲜亮的肥鸡,足有几斤重,被毛孩死死捏着脖子,不断挣扎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众人都是双眼一亮,有一名兵卒急急问道:“这是下蛋的老母鸡,你从哪搞来的?” “就院子里有个鸡笼,俺白天查探时就盯上了,里头果然有鸡,俺还摸了几个鸡蛋.....”毛孩举起那只鸡挥了挥:“绵老大,咱们多久没尝过肉味了?拿这只肥鸡给大家打打牙祭呗?” “不行!”绵正宇断然拒绝:“偷点残羹剩饭也就罢了,养得这么肥的下蛋母鸡可不便宜,人家肯定要找咱们麻烦。” “咱们现在悄悄的走,谁能知道?谁干的都不知道,他们找谁麻烦?”绵长鹤双眼滴溜溜的转,把正抱着一块窝窝头啃的吴成拉了过来:“老叔,您也说了,成哥刚刚挺过疫病,身子还虚着,需要补养,吴伯伯当年在山贼手下救了您的命,家里就这么一个单传,饿坏了怎么跟吴伯伯交代?” 一众人等纷纷附和,都眼巴巴的盯着那只肥鸡,双眼直勾勾的射出饿狼一般的光芒,吓得那只肥鸡都不敢动弹。 绵正宇狠狠瞪绵长鹤一眼,又扫了一眼面有菜色的吴成和几名同袍,犹豫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认。 众人大喜,赶忙收拾了食物干粮跑路,从原路翻出墙去,来换班的家奴竟然还没到,众人赶紧又是一路小跑,逃得远远的,才气喘吁吁的寻了一处塌了一半的草屋,找了避风的位置,就用从那地主后厨里偷来的柴禾生了火。 众人一齐上手,将那只肥鸡杀了拔毛,架在临时搭起的烤架上炙烤,那几个鸡蛋也埋在柴堆里烤着,肉香四溢,勾得所有人都口水直流,绵长鹤忍不住伸手去扯鸡腿,被绵正宇一把将爪子打了回去:“还没熟呢!生肉吃了拉稀,咱们可没钱找大夫给你治病!” 绵长鹤悻悻收回手,喉咙咽得咕隆直叫,只能摸出一块饼子啃了起来。 又烤了一阵,绵正宇用小刀把鸡腿切下来,递给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吴成:“吴家崽子,你身子虚,先吃了。” 吴成几日不见肉味,又一直饿着肚子,哪还顾得上客气?立马一把抓过鸡腿狼吞虎咽,烫得双手通红也顾不上。 这鸡腿没撒佐料,更比不上后世kfc之类的炸鸡,但吴成却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一口气啃了个干净,扔了骨头就要和同袍一起去割其他的鸡肉。 “嘿!成哥你是少爷出生吗?怎的这么浪费?”绵长鹤将吴成扔下的骨头都捡了起来,把上面的油末舔了个干净,又咬开骨头,将骨髓都吸尽。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捧着一块鸡肉撕咬着,有肉下肚,大脑和胃部终于不再闹腾,给他腾出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是个操蛋的时代,而且以后会越来越操蛋,自己刚到三天就差点饿死,但未来却看不到一点好转,满清入侵、民乱沸腾、疫病横行、饥荒遍野...... 血淋淋的道路摆在自己的面前,何去何从?吴成心中茫然无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挣扎活命了。 第3章 突变 一只肥鸡根本不够几个彪形大汉吃的,不过几息之间便连骨头都嚼了个干净,众人只吃了个半饱,舔着唇上残留的油点,朝着大营的方向而去。 整座大营如同坟地一般寂静,良乡距离京畿战场不远,但守夜的兵卒却一个个有气无力的东倒西歪,吴成等人悄悄摸到大营门外,才有一名小旗迎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老绵?你们巡夜巡到哪去了?带了吃的回来没?” 绵正宇嘿嘿一笑,递了个粮袋过去,那名小旗赶忙打开,摸出一个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算你有良心,不枉我等为你们遮掩,不过咱们一旗的人,就这么点东西恐怕喂不饱啊。” “省着点吧,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要来粮食呢!”绵正宇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要是再和之前那般调到其他地方,咱们又是一天没法开粮,还得靠这些东西撑下去呢!” 那名小旗无奈的点点头,怒骂一声:“狗日的,还不如在山西猫着,勤个鸟王!” “噤声!”绵正宇慌忙提醒一句,又是微微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小旗让开道路,和旗下的兵卒分起了粮食,众人便和绵正宇一道摸黑回了营,悄悄将粮袋藏在帐篷里,一人灌了一大口水骗过半饱的肚子,倒在草絮堆成的“床”上补觉。 但吴成却睡不着,前几日挣扎在死亡边缘,他满脑子都被饥饿占满,如今没有了饿死的风险,反倒是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只有个大概的了解,只知道最后李自成攻陷北京,又被满清击败夺了天下,至于其中历史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历史无法让他参考,未来的路怎么走,他心中一片迷茫。 但他知道明末有多残酷,刚刚穿越而来,便已经被现实吊打了一番,而日后的大明天下会更纷乱、更残酷、更血腥,自己前世不过是个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父母双亡的军户,如何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吴成睁着通红的双眼盯着帐篷顶,听着帐篷里此起彼伏、如雷贯耳的鼾声,心里愈加烦闷,干脆坐起身来,叹了口气,抓起衣物穿戴,准备在营里逛逛散心。 正在此时,帐篷门帘却被人掀开,是之前那名小旗:“嘿,怎的?睡不着?” 吴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照着之前从别的兵卒那学来的模样,拙劣的行了个礼。 好在那名小旗也不是来找他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走到绵正宇身旁,一脚把他踹醒:“老绵,起来了,耿巡抚和张总兵回来了!” 绵正宇开口正要怒骂,闻言顿时清醒了过来,立马跳了起来:“怎么回来的这般快?可押了粮车回来?” “粮车个屁!”那名小旗骂了一声:“别说粮了,看他们那架势,估计咱们又得移营了。” 绵正宇双眉紧皱,扫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的吴成,嘟哝一句:“娘的,兵部的措大是要逼死咱们吗?” 有气无力的军鼓敲了四五轮,五千山西兵卒才拖拖拉拉、稀里哗啦的在校场勉强列了个阵形,耿如杞一脸恼怒,回头去看一旁的张鸿功,张鸿功却冷哼一声,根本不顾文武尊卑,扭头懒得理他。 耿如杞自知理亏,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让军士一遍遍擂鼓,催促着兵卒列队。 正在此时,一名亲兵飞快的跑上台来,在张鸿功和耿如杞耳边说了两句,两人都是脸色一变,耿如杞终于是忍不住了,怒道:“张总兵!你治军不严,以至兵士潜入毕尚书的姻亲家中偷盗,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你教本官,如何是好?” 张鸿功紧咬着牙,回道:“他家丢了东西,怎么就怪到我们头上来了?私闯军营,杀头的罪过,饶他一命,轰出去罢了!” “胡闹!”耿如杞低吼一声,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张总兵,咱们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粮,现在哪里是得罪户部的时候?再者说,兵卒潜出大营偷盗,全因军中无粮之故,如今你能变出粮来?咱们一时半会弄不到粮,若不用刀子稳住军心,恐有哗变之忧啊!” “依本官看,就弄几个丘八出来顶锅,给上边一个交代,也震慑下躁动的军心。” 张鸿功紧咬着下唇,双眼在那五千兵卒的身上来回扫着,最终只能悠悠一叹:“也罢,来人,去请那管家进营,把昨夜值夜的兵卒逮了,就在众军之前审讯!” 吴成混在凌乱的军阵中,看着张鸿功的亲兵突然闯入阵中,将那小旗和他属下的几名卫所兵绑缚,押到众军之前,木棒敲在他们腿弯里强迫他们跪下,随后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趾高气昂的登上台,与耿如杞和张鸿功见过礼,傲气凌人的指着他们怒骂,一口一个“丘八”、“贱户”。 “绵老叔,他们这是替我们背锅了?”吴成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扭头去问身旁皱着眉的绵正宇。 绵正宇点了点头,说道:“算他们运气不好,无妨,张总兵体恤士卒,最多骂几句打几鞭子,老岳讲义气没把咱们露出来,咱们等会多分些粮给他们。” 众人点点头,果然如绵正宇所言,那名管家似乎骂累了,退到一旁,张鸿功走上前来,指着那几人骂了几句,让亲兵宣读军法,扒了几人上衣准备打鞭子。 但这时却风云突变,那名管家忽然跳了出来,大吵大嚷的闹着:“张总兵!就这么放过他们?打几鞭子就算了?不行!主家吩咐了,要把他们穿箭游营!送到主家庄子前示众!” 众军一阵轰然,所谓“穿箭游营”,是指将犯了军法的士卒耳朵用箭矢穿透,捆绑在街上游街,偷了只鸡和一些食物便要用如此重刑,那管家摆明是在侮辱示威。 “娘的,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绵正宇啐了一口,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往前挤了挤。 台上的张鸿功涨红了脸,那管家却一点不惧,鼻孔朝天与张鸿功对峙着,好一阵,耿如杞才无奈的走上来在张鸿功耳边说了几句,张鸿功怒火中烧,扭头就走,头也不回的回了主帐。 耿如杞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示意亲兵照做,那小旗和兵士们顿时奋力挣扎起来,大喊:“冤枉!” 就在此时,绵正宇却忽然踏出军阵,声震如雷:“偷鸡之事,是俺做的!与旁人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罚俺一人便是!” 第4章 哗变 绵正宇迈出军阵的那一刻,吴成便感觉到不好,赶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走到台前,高喊着“一人做事一人当”。 “哎呦!绵老大这是要作死吗?讲义气也不是这个时候讲的啊!”毛孩急得跺脚,绵长鹤也是心急如焚,闷着脑袋就往外冲,被一旁的同袍拦住:“莫急,看看再说!” 台上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呆了一呆,押着那名小旗和几名军卒的亲兵都不知所措的看向耿如杞,耿如杞则脸色难看的盯着绵正宇,一旁正得意洋洋看戏的管家也皱着眉打量着他。 “偷盗之事,乃小人一人所为!”绵正宇再次喊了起来,话语无比清晰:“巡抚大人,弟兄们三日没有开粮,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偷了些粮食填填肚子,小人甘愿受罚!损失多少,小人做牛做马都会照价赔偿!” “你赔个屁!”管家抢上前来,指着绵正宇骂道:“你偷的是下蛋的老母鸡!鸡生蛋、蛋生鸡,无穷无尽、价值连城,你们这些穷酸丘八把命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管家又指着军阵怒骂:“不开粮,你们去找兵部去啊?兵部不给,就乖乖饿着嘛!偷了咱家的东西还有理了?一辈子吃泔水,饿死活该!” 众军一阵骚动,耿如杞见状,赶忙走上前来:“管家何必与一个丘八动怒?待穿箭游营之后,本官亲自押他去与王员外道歉。” 管家却是阵阵冷笑,阴狠的盯着站得笔直的绵正宇,说道:“哼,这么讲义气的好汉子,怎能折辱?耿巡抚,开刀问斩吧!” 全军大哗,耿如杞也觉得此事实在过分,紧皱双眉说道:“管家,一点吃食,一只鸡而已,不至于吧?” 那管家头一仰,鼻孔朝天的威胁道:“耿巡抚,你知道尚书大人为了你们的事奔走了多少关系?酒宴上都吐了两三回!如今不过让你处置一个偷盗的丘八,你怎的这般推辞?好!你要庇护这个丘八,咱现在就回去禀告家主,咱们去尚书大人那评评理!” 耿如杞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扫了眼面黄肌瘦的军士和面有菜色的亲兵们,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奈的叹了口气,喝道:“好!都依你!来人!将这小旗拖下去斩首!” 军中又是一阵大哗,这次连耿如杞的亲兵都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不愿动手。 “娘的,竟然要为了只鸡杀了绵老大?”毛孩慌了手脚,一脸不可置信。 “日他姥姥!哪有这般道理?哪有这般道理?”绵长鹤同样慌了手脚,只能不停的念叨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四周的军士都是愤愤不平,但也没人敢出头为绵正宇说话,如今这个时代,上下尊卑有别、人命贱如草絮,一省巡抚弄死个大头兵一家跟玩似的,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平日里也没少杀人立威,众人虽是愤怒,却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头。 但吴成敢!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被封建礼教、上下尊卑压弯膝盖,更何况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全靠着绵正宇一伙人照料才活了下来,如今若视而不见,他还算是个人吗? 吴成深吸一口气,挤出军阵,喊道:“为了只鸡要一个人的性命!这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绵正宇见吴成钻出来,顿时一惊,赶忙喝止:“闭嘴!滚回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台上的耿如杞也眉间一皱,喝道:“下去!军令如山,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喧闹?” 两人的话都不好听,但两人都在给吴成找台阶,免得吴成继续“胡言乱语”激怒了那个鼻孔比天高的管家,又枉送了一条人命。 但吴成完全豁出去了,继续喊道:“巡抚大人!咱们这五千人,自山西远道勤王,人人都是忠心朝廷的将士!可朝廷如何对我们的?先调通州、又调昌平、再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弟兄们饿的受不住了,才偷盗些残羹剩饭填填肚子,却因此要掉脑袋,耿大人,朝廷是要把我们都饿死吗?” 军中一阵哄然,有人带头,不少胆大的兵卒也混在军阵中嚷嚷起来,质问朝廷为何不开粮。 耿如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理亏,只能喝道:“朝廷做事,尔这小小卫军如何能知?速速退下,否则本官便以喧闹军阵为由将你明正典刑!” 吴成冷冷一笑,他本来就是捡了条性命,又有何可惧?上前一步质问道:“巡抚大人,小人就问一句,朝廷今日会给咱们开粮吗?” 吴成看得清清楚楚,饿了三天,又绕着京师跑了一圈,军中早就怨气沸腾,如同堆积的火药,一个火星就能引爆,一场及时雨就能浇灭。 粮食就是火星,粮食就是及时雨,但耿如杞手里没有雨,只有火! 人家刀子都要挥到自己脖子上了,那就点把大火,大家一起烧死得了! 耿如杞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根本没法回答,只能咬着牙狠狠盯着吴成,但他越不说话,越坐实了今日又不开粮的事实,忍饥挨饿又受了一肚子气的军士们纷纷喧闹起来,不少人还用各种污言秽语怒骂朝廷狗官,骂得极为难听。 吴成却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冷笑一声,又添了把火:“巡抚大人,无粮便算了,朝廷今日是不是有准备让我们饿着肚子调防他处?” 耿如杞依旧无法回答,兵部确实下了文让他们调兵去丰台,继续绕着京师兜圈子。 没人是傻子,见到耿如杞这般模样,谁还明白兵部的打算?哪怕脾气再好的也忍不住了,指着耿如杞怒骂的、委屈哭喊的、喧闹讨粮的,一时乱作一团。 那名管家见势头不妙,凑到耿如杞身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巡抚大人带的好兵啊!这般乱兵还不处置,是等着军中哗变吗?” 耿如杞满面怒容,正要回话,猛然间却是一道黑影闪过,随即寒光一闪,滚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身。 耿如杞呆在原地,提着滴血钢刀的吴成却看也不看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把提起血泊中的人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等奉皇命而来!白白饿了三日不说,一个小小管家都可以对卫国军士颐指气使、夺人性命!朝廷如此对我等,还勤他个鸟王!散了!回山西!回山西!” 第5章 计划 耿如杞到底是个文官,见到那管家在自己面前被杀,血流了一地,吴成提着人头和钢刀在他身旁发狂一般的怒吼,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被挑动起情绪的军卒们见吴成杀了管家、耿如杞跌坐在地,纷纷欢呼一声,军阵一哄而散,各自回营收拾抢掠,“回山西”的喊声震动天地,吴成和绵长鹤等人也拖拽着绵正宇混在乱军之中,趁乱逃出大营。 正在主帐中生着闷气的张鸿功听到呼喊,顿时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校场,却只见得全军哗变、军兵大散,耿如杞傻愣愣的呆坐在地上盯着那管家的尸体,一众亲兵不知所措的围在周围。 张鸿功苦笑一声,将满身是血的耿如杞扶了起来:“老耿啊,咱两个到底还是没压住,全军哗变,这下兵部的那些家伙有替罪羊了。” 耿如杞眼泪都滑了下来,摇着头回道:“罢了,罢了,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要不到一粒粮食,咱们不早猜到了这个结果?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换了这么个结果,谁让咱们奉诏勤王的?该!” 张鸿功又是苦笑一声,对那些手足无措的亲兵说道:“都散了吧!营里有什么能拿的,你们都拿走吧!回山西去,好好活着,这么个朝廷,不值得你们把命送在这!” 吴成等人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便想起自己手刃的那个管家,顿时忍不住干呕、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具身体很好用,反应敏捷、身手矫健,但吴成到底还是个第一次杀人的雏儿,只感觉到恶心和慌乱。 绵长鹤凑上来帮忙拍着吴成的背,嘿嘿笑道:“成哥,你身子虚,走不动了吧?俺来背你走。” 吴成摆了摆手,抬头扫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们这个小旗,姓岳的那个小旗也带着人跟了上来,所有人都用尊重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绵正宇有些气急败坏,跑上来一脚踹开绵长鹤,一巴掌拍在吴成后脑勺上:“吴家崽子!你闯大祸了啊!带头哗变,这是要杀头的啊!俺半截身子入土无所谓了,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你要是被杀了头,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救命之恩啊?” 吴成摸了摸后脑,苦笑道:“绵老叔,你对我有恩,我如何能看你去死?再说了,若不是那贼厮咄咄逼人,这大军又怎会哗变?” “吴兄弟说的有理,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朝廷不厚道!”那姓岳的小旗凑了过来,拱了拱手:“老绵,事已至此,怪这怪那还有何用?在下岳拱,老绵、吴兄弟,你们讲义气,咱以后就跟你们混了!” 那一旗的小卒都凑上来表忠心,吴成赶忙回礼,绵正宇苦笑一声,说道:“老岳,现在哪是搞这些虚玩意的时候?咱们商量商量,何去何从吧?” “还能去哪?难道还呆在京畿等着锦衣卫来抓人不成?”绵长鹤嚷嚷道:“反正俺要回山西去,至少家里还有口吃的!” “闭嘴,哪有你说话的地方!”绵正宇呵斥一声,随即又苦笑道:“老岳,你说呢?咱们逃得急,藏在营里的粮食都没拿,身上又没金银,回山西几千里路,半路就得饿死。” 岳拱皱了皱眉,却没回话,冲一旁的吴成问道:“吴兄弟,你有什么主意?” 吴成犹豫了一阵,回道:“绵老叔说得没错,要回山西,必须得备些粮食,大营咱们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这粮食只能从他处寻了。” 吴成咬了咬牙,目光一冷:“咱们回那村子,找那地主去借粮借银!” 绵正宇吓了一跳,慌忙阻拦:“不行!咱们是兵!偷点吃的那是迫不得已,可光天白日跑去人家那借粮借银,那不成强匪了吗?不行!不行!” 岳拱却微微一笑,赞同道:“老绵,我倒是觉得吴兄弟的法子甚好,咱们为国征杀,护着他们平安,让他们出点钱粮算什么?再说了,不从他们那借,咱们怎么回山西?你也说了,带头哗变那是杀头的罪,咱们留在京畿就是死路一条,回山西去,朝廷如今焦头烂额的,没准就像之前那般轻轻放过了。” 绵正宇沉默不言,岳拱所说的“之前”,是指之前延绥镇勤王军哗变之事,延绥总兵克扣行粮、勒索军士、私卖军马,引起兵卒强烈不满,不少人哗变离营而去,延绥巡抚张梦鲸因此忧惧愤恨而死,朝廷却只能不了了之。 绵长鹤嘿嘿笑着凑上来帮腔:“老叔,俺也觉得不错,今日若不是那地主养的狗咄咄相逼,咱们哪会搞得这般狼狈、背上这顶黑锅?要他些钱粮,打他一顿,咱们也出口恶气。” 绵正宇瞪了他一眼,看了一眼吴成和岳拱,两人都是微微点头,又扫了一眼面黄肌瘦、跃跃欲试的军卒们,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已经闯下这般大祸,不在乎再闯些祸了!” 那地主所在的村子,距离大营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而已,但哗变的山西兵如今大多还在大营和大营附近收拾劫掠,暂时还没波及到这,村中还没收到山西兵哗变的消息,没有一点防备。 吴成等人忙着逃命,一口气跑出老远,如今计议已定,便径直往村子而来,村中没有一丝警觉,一片祥和的景象,仿佛京师的战乱和附近驻屯的大军和他们毫无关系。 见有恶模恶样的丘八进了村,正在耕种的村民纷纷躲避,原本还算喧闹的村子一时家家闭户,街上一瞬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吴成一阵无语,自家百姓如此惧怕自家的军兵,这国家哪有不败亡的道理? 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领着一队壮丁家奴围了过来,那些壮丁家奴个个精壮、人人持刀,甚至还有两杆三眼铳在手,和自己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比较一下,都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 “几位军爷可是良乡驻扎的山西兵?所来何事?”那名老者倒还算客气,上前问道:“老夫是此村里正,有何事皆可与老夫说说。” 岳拱和吴成对视一眼,将绑缚的绵正宇押上前来:“里正,此贼便是偷盗王家财物的贼人,张总兵差我等将之押来,送与王家。” “张总兵说了,此贼罪大恶极,任王家处置,劳烦里正领我等入王家交差!” 第6章 借粮 明末乱世,京畿之地也不安全,那地主的庄子修得跟一座小城堡似的,碉楼林立,家奴个个精壮,若是让吴成这几个人强攻,绝对是送死。 所以吴成才出了这个计策,借着押送绵正宇的名头进了庄园,之后再暴起发难。 那里正果然中计,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绵正宇一阵,问道:“这位兵爷,怎的王管家没有随你们一起回来?” “王管家还在营中,耿巡抚留他交代些事,差我们先把贼人送来.....”吴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耿巡抚留着王管家诉苦呢,军中三日不开粮,军心浮动,耿巡抚想让王管家帮忙和王员外求求情,看员外能不能帮忙和尚书大人说说,不管怎样先放些粮,不然军心不稳恐怕又有贼人滋扰村镇百姓。” 里正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位小兵爷不知道,如今到处战乱,国库艰难,就算王员外去与尚书大人分说,朝廷怕是也没法子。”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讲这些,几位兵爷将此贼交予老夫,就请自回吧。” “那哪成啊?”吴成演技爆棚,急忙摆着手说道:“咱们领了军令,一定要把这厮交到王员外手上,若是就这么走了,回去怕是要被张总兵杀头了。 里正冷笑一声,问道:“几位军爷要见王员外,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交差吧?” 吴成一愣,脸上有些尴尬,挠着后脑勺说道:“里正慧眼,我也不瞒您,兵部三日不放粮,咱们都是饿了三天了,张总兵体恤士卒,差咱们几个押此贼过来,就是为了搏王员外一个高兴,没准能赏咱们一点残羹冷饭,给咱们填填肚子。” 里正皱着眉打量着吴成等人,见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几人面黄肌瘦、脚步虚浮,微微一叹,招了招手:“罢了,你们这些山西兵远道而来与鞑子作战,却饿了三天,着实可怜,跟在我身后,带你们去见王员外,有没有吃的给你们,全看王员外的心情了。” 众人一阵欣喜,便随着里正一同向庄子而去,庄子里早得到通报,见里正领着吴成等人过来,大门开了条缝,一名家奴钻了出来,与里正攀谈一会儿,斜眼看了一眼吴成等人,又钻了回去。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半扇,那个家奴又钻了出来:“算你们这些丘八运气好,府里刚进了几个逃难的灾民幼女,服侍得员外高兴,答应见你们这些丘八一面。” 吴成等人一阵欢呼,“押”着绵正宇进了庄子,走进大堂之中,却见堂中主位上坐着一名肥头大耳、油腻恶心的死胖子,正拿着一块羊肉逗着一条黄狗。 见众人进来,那胖子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瞧了瞧绑住的绵正宇,呵呵一笑:“看你这身板面貌,也不像个贼眉鼠眼的梁上君子,怎的跑爷家来盗东西了?” 绵正宇有些愤愤不平,腰板挺得笔直:“爷三天没东西下肚了,盗了你家一点粮食,一只母鸡,做牛做马还了便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那胖子哈哈一笑,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也看到了,咱平日里喂狗都是用的羊肉,那点下人吃的残羹冷饭,爷扔了都不觉得可惜,但这良乡地界谁不知道咱王家的名号?你偷到爷家里来了,爷若是不处置你,还怎么面对这良乡的父老乡亲?” “等着吧,爷把板子都准备好了,呆会请你竹笋炒肉吃到饱!”胖子冷冷一笑,扭头又看向吴成等人:“你们这些丘八非要见爷,是为了求口吃的?” 吴成等人赶忙点头,那胖子又是哈哈一笑,将手中被黄狗啃了一截的羊肉扔在几人面前:“爷心善,见不得人挨饿,这块羊肉可是从关外贩来的,你们一辈子也吃不到,赏给你们了,就在这吃,吃完再走。” 吴成心中怒火升腾,他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轻松就点头同意见他们了,感情是拿他们当小丑,专程用来戏耍消遣、寻开心了! 吴成咬咬牙,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上前几步,拱手道:“员外老爷,其实张总兵调小人们前来,除了押送人犯之事,还有一事要与员外商议。” 胖子皱了皱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吴成继续说。 “王员外,我等此次前来,是向你借粮的!”吴成冷冷一笑,忽然拔刀砍翻了一旁的一名家奴,岳拱等人也顿时暴起,纷纷抽刀乱砍那些手持武器的家奴丁壮。 绵正宇挣开绳上活结,接过岳拱扔来的腰刀,直奔那胖子而去,但护在胖子身边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反应极快,大喊一声:“带家主走!”抽刀迎了上来,与绵正宇战成一团。 “妈的!”吴成怒骂一声,要是让那死胖子逃了,他们这群人今天都得交代在这,赶忙向着那胖子的位置冲去。 好在那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傻愣愣的坐在主位上,身旁的仆人倒是想拉起他跑路,但他实在太胖,两三个精壮的仆人愣是没把他拉起来。 那家丁见状,一刀逼开绵正宇,回身一刀斩向吴成,吴成架刀去挡,但他毕竟是个半饥不饱的状态,又是第一次与人搏战,气势上便弱了几分,钢刀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吴成手一软,腰刀都被那家丁砍飞出去。 那家丁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刀斩向吴成脖颈,吴成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砍个严实,却听见“砰”的一声,无数铅子飞射而来,将那家丁背部打得血肉模糊,动能冲得他一个踉跄,挥刀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吴成赶忙滚倒在地,躲了过去。 与此同时,绵正宇赶了上来,斜里一刀劈下,将他头颅斩飞,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浇了吴成一身。 见那家丁被杀,剩下的家丁家奴们乱糟糟的嚷嚷着“林教头死了”,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便逃了个干净,也没逃远,都围在堂外观察情况。 这大堂之中只剩下吴成等人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吓得瑟瑟发抖的胖子。 第7章 打劫 “成哥,没事吧?”毛孩提着捡的三眼铳跑了上来,撇了撇嘴:“这玩意声音倒是响,但威力也太弱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打不死人。” 绵正宇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瞎打什么呢?打着自己人怎办?这铅子入肉有毒的,伤口溃烂了就救不回来了!” 毛孩缩着脖子回嘴:“我也是为了救成哥啊,我瞄准了,不会打偏的。” “我无妨,毛孩你干得不错!”吴成微笑着爬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看了一眼堂外围着却不敢进来的家丁家奴。 到底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平民百姓,虽然身子比他们大多数人精壮,虽然人多势众,但却在生死搏杀之中吓破了胆,失去主心骨之后便再也没胆子和他们这些浑身染血的兵卒对抗。 吴成松了口气,好在是有惊无险,一切顺利。 回头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恐的胖子,吴成嘿嘿笑着走上前去,和煦的说道:“王员外,你说咱们这些大头兵,奉命勤王抗击东虏,保你们的安全,向你们借些粮食不过分吧?” 那胖子却不回答,全身都在发抖,声音嘶哑着恐吓道:“你们.....你们竟敢抢掠百姓!我....我与户部尚书是姻亲,你们.....你们这些丘八,不怕死吗?” “反正都要死,当个饱死鬼总好过当饿死鬼!”吴成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绵长鹤上前来一把提起胖子的后领,将他一只手按在桌上。 “你们要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乃户部尚书的姻亲!你们不能伤我!”胖子惊恐的惨叫起来,拼命挣扎着,吴成却根本不理他的喊叫,抽刀便狠狠向他那只肥手剁去。 胖子“啊”的惨叫一声,裤子湿了一大片,不一会儿传来了阵阵尿骚味,眼泪鼻涕统统流了下来。 但吴成根本没砍到他,刀子剁在桌上,几乎剁穿了木桌:“哎呀,砍歪了,王员外,您看,咱饿的都砍不准地方了,下一刀没准就剁你脑袋上了哈!” 那胖子已经彻底吓瘫了,赶忙嚷嚷道:“别别别!你们要啥我都给!要啥我都给!” 吴成抬头和众人相视一笑,绵长鹤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带俺们去你家粮仓,俺们不多要,只要能回山西就行。” “还有银子!”吴成见绵长鹤这么实诚,一阵无语,当即补充道:“劳烦王员外借咱们点银子,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啊!” 胖子哪敢反抗,慌忙嘶哑着嗓子吩咐外面围着的家奴去准备食物和银子,这时候,刚刚屁滚尿流逃出大堂的里正才颤颤巍巍的返回,拱手一个长揖:“诸位军爷,要何物件尽管拿走便是,请再莫伤村民性命了啊!” 吴成叹了口气,这个里正还算是有些良心,若不是有他相助,自己这伙人要见到王员外会平添不少麻烦。 当即也客客气气的拱手安慰道:“里正放心,我等真的只是想要些银子和粮食回山西而已,本无伤人之意,取了银子和粮食便离开。” 那里正微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露出一瞬“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唯唯诺诺的说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岳拱挑了几个人和他一起随着家奴去搬粮食和金银,毛孩也随着去了,不一会儿满脸兴奋的跑了回来:“成哥!成哥!你不知道这胖子家里多少粮,好几个粮仓啊!都够咱们全军吃上一两周的了。” 吴成皱了皱眉,用刀子拍了拍那胖子的脸颊:“王员外,您老囤这么多粮做什么?我听说北地今年到处遭灾,不少府县颗粒无收,你哪来这么多的粮?老实说,不然剁你双手!” 那胖子被钢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赶忙老老实实的回道:“军爷,都是预备仓里的存粮,我也是借着户部尚书的关系,花钱买来的,等鞑子退后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 吴成差点气结,好家伙,国库空虚到连勤王军的粮饷都发不起,让他们白白饿了三天,感情朝廷的存粮都私下里卖给这些土豪劣绅了,怕都等不到战后,如今各地勤王军不断上京,朝廷哪来的粮食给他们?恐怕还得花大价钱从这些土豪劣绅的手里把自家的存粮买回去。 一进一出,这些土豪劣绅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那些京中上上下下的官吏也不知道捞了多少,苦的就是他们这些忠义勤王的军户和四处流散的百姓! 吴成咬着牙用刀背狠狠砸了胖子的脑袋一下,骂道:“你这蠢厮,东虏如今绕着京师烧杀抢掠,早晚抢到良乡来,没有咱们护着你们周全,你囤着这么多粮食能赚个屁的银子?最后不白白便宜了东虏?资敌的蠢货!” 那胖子也不敢还嘴,只能咬着牙流着泪,一脸谄媚的回道:“军爷,我一时糊涂,如今是想明白了,那些粮食统统送给军爷,你们拿走便是!” 吴成也懒得跟他废话,又砸了几下泄愤,才回身冲那名瑟瑟发抖却始终留在堂内的里正说道:“里正,这些粮食应当不少搜刮自村里,咱们也带不走多少,不如分给村民,算是咱们惊扰乡间的赔礼。” 里正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冲那胖子使了一个眼色:“军爷自管拿自己那份便是,那么多粮食,村民们就算拿了,又如何留得住?” 吴成一阵沉默,里正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相比于这些土豪劣绅、朝廷官吏和围着京师的后金大军,他们这些村民实在太过弱小了,分了粮食反倒是怀璧其罪,留不住不说,还有性命之忧。 吴成也不可能留在这里护着他们,只能长叹一声,无奈的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个话题。 岳拱等人找来一个板车,弄了几袋粮食堆在上面,够他们这些人一路吃一半扔一半,回了山西还能拿去卖,吴成点算一番,等家奴送来银子,便让绵长鹤提着胖子当人质,又要了一匹驮马拉着板车准备跑路。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一道黑烟窜起,一名家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山西兵哗变,乱兵在村子里烧杀起来啦!” 第8章 抢掠 那名家奴一路嚷着一路跑到大堂,猛然看见吴成等人,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一般,满面涨得通红,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里堂外的人都是大惊失色,那里正满面焦急,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吴成的袖口:“军爷,说好不再伤人命的?怎么.....” 吴成也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说他们是两拨人,外面抢掠的乱军不关他们的事?但山西军哗变这事就是他闹出来的,他就是罪魁祸首。 很明显,哗变的山西兵已经开始逃离大营,在良乡各地四处打劫烧杀了。 吴成粗粗喘了口气,看向焦急的里正和慌乱的家奴村民,心到底还是狠不下来,叹了口气,甩开里正的手,提着刀走向那用麻绳绑住的胖子,狠狠一刀砍向他的脖颈。 前几次杀人,吴成都是在紧急时刻的下意识反应,如今有意识的杀人,吴成反倒手软脚软,刀子砍进胖子脖中,却一刀没有斩断他的脖颈,反而卡在骨头中间,吴成用力拔了两下才拔出来,又狠狠一刀砍下,溅了一身血才将那胖子脑袋砍了下来。 用颤抖的手提起胖子的脑袋,呼哧喘着粗气,冲吓得跌坐在地的里正说道:“里正,你再信我一回,我保不了你们的村子,但能尽量保你们村民无事!” 说完便让一旁呆愣着的绵长鹤将里正绑了扔在板车上,让岳拱领着人找来更多板车,从粮仓里搬来更多的粮食,又和绵正宇嘀咕了几句,绵正宇皱着眉叹了口气,领着毛孩等人用刀子威逼着家奴,将地主家的女眷都赶到大堂来,也赶到板车上坐着。 吴成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女眷和地上的尸体,冲着那些家奴大喊道:“都散了吧!留在这等着被乱军杀了吗?” 喊完,便不再理他们,坐上板车驱动马匹,一支小小的车队便大摇大摆的出了府门,沿着大道向黑烟升腾的方向而去。 那一块地方已经如人间地狱一般,数十名饿兵冲进村里,见到房屋便砸开,不管男女老幼统统杀个干净,翻箱倒柜的找着吃食和银钱,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进嘴里,而银钱铜板乃至废纸一般的宝钞都收进了腰包。 抢完之后便放火烧屋,看着升腾的火焰哈哈大笑,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士干脆做起了游戏,登上高处用弓箭远远射杀逃命的村民。 这些满肚子怨气的士兵,被愤怒和饥饿冲昏了头脑,变成了嗜血的野兽,尽情的发泄在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 “痛快!老子当了一辈子丘八,啥时候这般痛快过?”几名穿着鸳鸯袄的山西兵从一栋房子里钻了出来,钢刀滴着鲜血、嘴角残留着油末和食物残渣、背上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 “还是钱老大出得好主意!”一名兵卒凑上前来,哈哈大笑:“去个屁的良乡县城,县城有城墙的,城里丁壮又多,那帮当官的连粮食都不给咱们,能开门让咱们入城?骗不开城门,咱们这一堆饿了三天的饿兵怎么打这良乡县城?” 那姓钱的兵卒正用弓箭射杀逃命的百姓,闻言也是哈哈一笑扭过头来:“没错,林百户是脑子坏了才带兵去打良乡县城,咱们何必与他一起送死?就算打下来了,这么多人又能分到什么东西?不如就到这些乡间借粮借饷,岂不逍遥自在?” 众兵卒都是一阵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却有一支车队远远而来,众兵卒都是一喜,赶忙拔刀持弓围了上去。 围到近前,那姓钱的兵卒却是一愣,上前打起了招呼:“嘿,绵小旗,你们这是去哪发财了?怎弄了这么多粮食金银?” 吴成等人如同暴发户一般,金银粮食、布匹瓷器、家具衣物都堆在车上,让这些乱军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金银粮食之外,还有哭哭啼啼的女眷也都被绑了坐在车上,这些女眷平日里养尊处优,与农户平民家的女子大不相同,皮肤细嫩白稚、身材婀娜多姿、长相秀美可人,如今哭泣起来更显得楚楚可怜,看得这些乱军阵阵骚动。 绵正宇一脸尴尬,没有回话,吴成从车上跳了下来,拱了拱手:“几位兄弟也来发财了?既然是发财,怎么在这借穷鬼的东西,不去那地主大院里借借?” 那姓钱的兵卒呵呵笑了笑:“小兄弟说笑了,那地主庄子碉楼林立,咱们这几十个饿兵如何能打进去?” 吴成哈哈笑了起来,朝车队挥了挥手,岳拱将那地主的人头抛给了他:“那地主庄子已经被咱们几个打破了,不然我等从哪得来这么多粮食、金银和美人?那庄子里还有不少粮食和金银咱们搬不走,几位兄弟赶快去,别给村里的刁民抢走了。” “当真?”一众乱军都是大喜过望,看了看车队上的粮食和金银,当即拱手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叨扰各位兄弟了,日后有缘山西再见吧!” 吴成笑眯眯的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脸色一变,爬上了一辆板车,车队继续前进,一直开到村口。 吴成等人把里正和女眷放了下来,吴成亲自为里正解绑:“里正,我等确实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些乱军在庄子里应当要抢上好一阵,劳烦里正带着这些女眷和村民们先离村暂避,我们只带一辆车和金银走,其他的粮食布匹什么的都留给你们。” 那里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这良乡左近大大小小的村子,怕是都要蒙场兵灾了,我等又避到何处去呢?也罢,你们还是有良心的,若老身侥幸能活,他日户部尚书追问起来,老身便把杀人之事推到其他乱兵身上,算是报你们庇护之恩吧。” 吴成点了点头,两队人分道扬镳,毛孩赶着马车,众人向着西方而去。 村里的哭喊声依旧清晰可闻,村外也不时能看见几具尸体,一名七、八岁的女娃娃倒在路旁,无头的身子一半躺在田野里,一半搭在路边,小小的脑袋滚在一旁,无神的双目盯着西行的众人。 绵正宇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喃喃念道:“唉,造孽啊......” 吴成心中一阵无名火起,大吼了起来:“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了保命?妈的,你们告诉我怎么办啊?啊!” 第9章 仙界 月亮早早挂上高空,刺骨的寒风呼啦啦的吹着,如同鬼魅一般钻进每一个缝隙里。 吴成呆坐在一棵枯树下,借着树干遮挡寒风,用面前的火堆烤着身子,身上裹着从那地主家抢来的毛皮大衣,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绵长鹤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过来:“成哥,吃点东西吧,你刚刚大病初愈,万一再病倒了,可就没法救了。” 吴成点点头,接过鸡汤喝了起来,温热的鸡汤下肚,感觉全身都暖了起来,三两口喝了个精光,捞起碗里的鸡肉啃了起来。 “哎,怎么病好之后养成这坏习惯,浪费粮食!”绵长鹤吐槽了一句,捡起吴成扔下的鸡骨头塞进嘴里啃着,犹豫了一阵,劝道:“成哥,老叔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都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鼓动起兵变的,那些乱兵祸害百姓怪不到你头上,这鸡汤就是老叔让俺送来的。” 吴成点了点头,用衣袖抹了抹鼻涕和眼泪,叹了一声:“我不是在气绵老叔,我是在气别的,绵老叔不必挂在心上,我静一静,等会去给他道歉。” “老叔不是记仇的人,你吃好喝好他就满足了.....”绵长鹤挥了挥油乎乎的手,又挑了块骨头塞进嘴里:“在气什么?和俺讲讲,老叔说过,有气憋在心里会憋坏的,讲出来就好受了。” 吴成默然不语,绵长鹤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了一阵,吴成还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阿四,你知道我之前患了疫病昏迷了几日,其实我那几日去了.......仙界。” “仙界?”绵长鹤来了兴趣,半躺的身子坐了起来,咧嘴笑着等着听故事。 吴成点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那里确实是仙界,那里没有战乱,军队不会抢掠杀人、不会欺负老百姓,还常常救灾救民,帮老百姓做事。” “嘿,俺听百户说过,当年的戚家军就是这样,不拿百姓的金银、不拆百姓的房子,还常常帮百姓做事......”绵长鹤撅着嘴努力回忆着:“后来怎么没了的?哦,似乎是万历年间在辽东闹饷兵变,被杀了个干净,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兵了。” “那里的军队,比戚家军更甚!”吴成斩钉截铁的说道:“像我们这种军户,从军之后便是全家光荣,伤残疫病有治疗,战死有抚恤,薪饷充足,也不用挨饿,家里也能沾光,农时平时都有官府安排人帮忙。” “要是这样,那真是仙人过的日子!”绵长鹤又咧嘴一笑,语气中却不怎么相信。 吴成也没在意,继续回忆道:“那里的人也不用挨饿,不管吃好吃差,总有一顿饱饭吃,不少人从小没挨过饿,铺张浪费成了习惯,甚至朝廷还得专门发文让百姓节省粮食。” 吴成学着绵长鹤的样子,捡了一块鸡骨头放进嘴里吸吮咀嚼着:“别说鸡肉,就是牛肉、羊肉、鱼肉,想吃就能吃,很多人大鱼大肉吃到腻,便去吃那些野菜杂粮.....” “吃肉怎么会吃腻?俺就愿意天天吃肉、顿顿吃肉!”绵长鹤忍不住打断了吴成的话:“那野菜杂粮俺就不喜欢吃,这几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备一些。” 吴成无奈的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避过不谈:“反正那的人是饿不着,实在没办法了也能向朝廷求助,总有一口饭吃。” “不愁吃,不愁穿,这仙界真是好地方......”绵长鹤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的光芒,又飞快消失不见。 吴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结果我一睁眼,却来....回到了这里,每日挣扎在饿死的边缘,还要杀人抢掠,要提心吊胆保着脑袋.......阿四,你说我是不是再也去不了仙界了?” 绵长鹤耸了耸肩,劝道:“成哥,大道理俺讲不出来,但以前听戏里唱过,既来什么则安什么的,咱们如今处境如此,自然先顾着眼前的事,过好每一日便是,若是有缘,那仙界迟早还是能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吴成微微一笑,拍了拍绵长鹤的肩膀:“阿四,你说得对,既然处在这个时代,再去想其他的也没用了,前几日饿着肚子,我一心只想着吃顿饱饭,这几天肚子填饱了,反倒胡思乱想起来,阿四,多亏你帮我解惑。” “哈哈,成哥,俺们这个百户里头只有你开了蒙,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不像俺这粗汉,只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绵长鹤哈哈笑道,引得吴成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远处正和岳拱讲着话的绵正宇侧头看了过来,露出一丝微笑,又扭过头去继续吹牛。 笑了一阵,绵长鹤咂吧了一下嘴,问道:“成哥,你说那仙境那么好,是不是没有穷人了啊?” 吴成愣了愣,回道:“有,但穷得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愁吃穿,愁的是生活条件不好、赚不到钱、也没地方上学,咱们恐怕一辈子都愁不到他们愁的东西......” 吴成深吸口气,摸了摸胸口,那是他穿越前放着村官的委任状的地方:“但就在几十年前,他们更贫穷,和我们一样吃不饱饭、衣不蔽体,不止是他们,整个仙界大多数人都和我们一样,为了一顿饱饭发愁。” “不过短短几十年,大多数人就不再为肚子发愁,反而在愁着今天吃些什么,短短几十年,喂饱了十几亿人,古今中外,无一国能如此.......” 吴成目光炯炯,也不管绵长鹤一脸懵逼的表情,自言自语着:“为何如此?因为总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吴成扭过头去,露出灿烂的笑容:“阿四,我想当这样的人,在仙界想,在这里也想,呵,也许我用一辈子,能把这里也建成仙界也说不定呢?” “听不懂!”绵长鹤摆了摆手,又捡了块鸡骨头扔进嘴里:“成哥,你打小比俺聪明,你要做啥就去做,俺陪着你便是了。” 吴成郑重的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就让咱们一起走下去吧!” 第10章 雪夜 崇祯二年,山西勤王军三日不得粮,全军哗变、大掠良乡、哄然奔散、逃归山西,朝廷震动,崇祯皇帝震怒,下旨将山西巡抚耿如杞、山西总兵张鸿功以渎职不能约束军队的名义逮捕入狱,至于那些三日不给粮的官吏,却一个都没受到处罚。 但这些已经和吴成等人无关了,在山西乱兵抢掠良乡地区、屠戮百姓之时,他们已经驮着满满一车粮食踏上了返回山西的道路。 不用饿着肚子、手中金银充足,又没有了上战场被东虏砍脑袋的风险,一路上还算轻松,吴成等人担心朝廷追捕逃卒不敢入城,又回乡心切,除了偶尔寻个村子采买,一路马不停蹄向着山西方向而去。 眼见着快到山西边界,雪越下越大,一个晚上积雪便深到了人的脚脖子处,寒风更是呼啦啦的直往人的身子里钻,到了晡时便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只能寻了一处避风的破屋暂时安营,等大雪过后再上路。 “旁边的河都冻住了.....”出去探查地形的毛孩跑了回来,脸上挂满冰霜:“雪积得太深了,我没敢走远,就在河边走了走,河冻得死死的,咱们应该能直接从冰上过河。” 吴成点点头,递了一碗滚烫的猪肉汤给他,明代的猪肉养殖和宰割技术落后,也没有后世那般与国外种猪杂交改良,猪肉有一股浓烈的骚臭味,但是相比其他肉类便宜,吴成他们买了一大堆当作肉食储备。 毛孩也不管味道如何,啜了两口,挤到火堆旁,紧紧靠着绵长鹤庞大的身子,似乎想从他身上取暖。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几年雪下得越来越大,有时候到六月还在下雪,庄稼都冻死了,哪还有什么丰年?”绵正宇叹了口气,往猪肉汤里撒了把盐,忽然又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是能过个丰年了,只可惜大雪封了路,不然正好正旦入了山西地界,也是个好兆头。”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岳拱接口道:“这几年朝廷年年欠饷,一家子糊口都艰难,到了正旦只能扯根红绳给娃儿当礼物,今年回去,非得好好给她们买些新衣裳,好好过个年。” 绵长鹤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含糊糊的说道:“俺不要衣裳,就买吃的,去城里割两斤牛肉,牛肉金贵,俺还没尝过牛肉是啥滋味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别贪便宜买了人家私宰的耕牛,到时候祸害到咱们这来!”绵正宇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拍在绵长鹤脑门上,悠悠叹了一声:“六娃儿过两年也该开蒙了,我得给他存些银子,供他去上私塾,以后考个秀才啥的,也不用再受咱们这从军的苦。” 众人一阵沉默,毛孩打了个喷嚏,扭头问道:“成哥,你准备用这些金银做些什么?” “买些田地、做些买卖、买些军械.....”吴成抱着膝盖答道:“东虏打破长城、抄掠京畿,京师左近几十万大军无人能挡,东虏会放着这么块肥肉不咬?迟早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天气越来越冷,北方大多歉收甚至绝收,朝廷只会越来越难,若我们不早做些准备,迟早有一天会被坑死在战场上。”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岳拱叹了口气:“吴兄弟说的有理,但咱们卫在太行山脚下,周边大多都是下田,若要买田,得去太原附近,做生意,也得去太原这些大城,或者干脆去张家口,但咱们本钱少,怕是买不得太多田、做不了多大生意。” 绵正宇点点头,附和道:“军械倒是好弄,咱们卫里的军匠早跑光了,但大同镇我有认识的亲友,没准能从他们那买些军械火器。” 吴成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这些都是后话,咱们还得回了山西再说,过两天就要除夕了,希望咱们能在正旦赶到山西边界吧。” 众人轰然点头,猪肉汤配着冷饼子就着大蒜吃得不亦乐乎,一群人吃饱了倒头就睡,不一会儿鼾声便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但吴成却没有睡,借着火堆化了些雪水漱了漱口,又摸出一张冻得梆硬的毛巾在水里滚了滚,擦了擦脸,将水盆从火堆上提了下来,脱了鞋袜泡起脚来。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落后,随便一场小病就能要了人命,只要有条件,吴成还是得讲究个人卫生的。 雪夜之中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生物都躲避着寒风大雪,缩在某个温暖的地方熟睡着。 吴成正闭着眼睛享受着开水温热着足部,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便是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似乎有个女人在哭闹着。 吴成猛地睁开眼,一旁的绵正宇也皱眉爬了起来,腰刀抽出一小截,不一会儿,岳拱和毛孩也爬了起来。 绵长鹤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其他人也大多在熟睡中,只有他们几个警惕性强或经验丰富的听到了这异样的动静。 岳拱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弛了下来,但右手还紧握着腰刀把手:“咱们处在下风口,风把声音带过来了,听着近,距离其实不近。”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夜,哪来的女人大吵大闹?”毛孩露出又惊又恐的脸色,语气都颤抖了起来:“不会是女鬼吧?” “鬼你个头!哪的孤魂野鬼敢碰咱们这些吃皇粮的丘八?”绵正宇骂了一声,皱着眉头看向正在穿着鞋袜的吴成:“叫个不停的,怕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过去看看?” 吴成点点头,让毛孩留下来看着,和绵正宇、岳拱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声音越来越清晰,远远还有火光闪烁,几个人影在一栋房屋废墟里吵闹着什么。 吴成三人对视一眼,拔出腰刀加快脚步,却见几十名衣衫褴褛的男女东倒西歪的躲在废墟里,几名枯瘦如柴的男子正围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打骂,那女子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时发出一阵惊叫。 吴成当先走了上去,提着刀大喝一声:“什么人?胆敢欺辱妇女!快滚!” 那几名男子一惊,灰溜溜的逃到一边,却没有逃远,围着一个架在火堆上的陶锅,警惕的盯着吴成三人。 吴成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味,皱着眉头用刀背赶开这些人,把刀伸进锅里煮着的肉汤一搅。 一只煮烂的小手浮到了汤面之上...... 第11章 流民 吴成扶着一根残柱吐了快有半个时辰,从干呕到呕吐,连胃酸都要吐出来,实在吐无可吐又变回了干呕。 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女却丝毫没有避讳,有几个竟然大着胆子围上来,从雪地里捞着吴成的呕吐物就往嘴里塞,让吴成愈发觉得恶心,强忍着呕吐感用刀背将他们赶走。 那锅里煮的是人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就被下了锅,若是吴成等人晚来一步,恐怕早成了这些人的腹中之食。 “问清楚了,都是山西来的流民.....”绵正宇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在山西活不下去了,准备到直隶京师讨饭吃,饿的实在不行了,只能易子而食,把那娃娃给煮了吃。” 绵正宇朝缩在角落里哭泣的那女子指了指:“那女的娃娃还在吃奶,她反悔了,舍不得她家的娃,所以被这些流民围殴,要抢她家的娃娃,吵闹声才惊动了我们。” 吴成全身都在发抖,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如今血淋淋的发生在他面前,他做不到那些流民那般麻木,也不像绵正宇和岳拱这般习以为常,只觉得恶心和惊惧,身子愈发不适应,干呕不断。 绵正宇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吴成的背:“吴家崽子,这两年气候诡异、年年欠收,朝廷南北都在打大仗,到处缺饷银粮草,盘剥无度,这样的流民越来越多,饿死的也不少,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你以后见得多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吴成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却无话可说,绵正宇说得没错,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他只能去习惯。 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他们一个个盯着那锅肉汤和岳拱捞出来摆在地上的尸体残肢,不少人还偷偷盯着吴成的呕吐物,一有机会就准备涌上来“饱餐”一顿。 岳拱摇了摇头,也来到吴成身边:“二十个多人,都是些青壮,老幼估计都在路上饿死了,我刚刚粗粗点了一下,已经饿死六个,还有两个冻死,其他人若是不吃点东西,怕是挺不了几天。” “不能再吃人了!”吴成喃喃念道,眼泪滚了下来:“去找毛孩取些粮食,给他们吃点吧。” 岳拱皱了皱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大雪之中,过了一会儿,毛孩和绵长鹤等人抱着几张饼子跟着岳拱走了过来。 饼子递到流民手里,那些流民根本顾不上说话,抢过饼子便往嘴里塞,不少人被噎得翻白眼,却依旧不停的往嘴里塞着。 “慢点吃,都有,不着急.....”绵正宇轻声安抚着这些流民,与绵长鹤一起将那锅肉汤倒了,化了些雪给流民顺饼子,这时候这些流民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好几人热泪盈眶的跪倒在地,一声声“军爷菩萨”的喊着。 吴成拿了一张饼找到那缩在角落的女子,默默把饼子递了过去,那女子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抱着婴儿的手,接过饼子啃了起来。 吴成叹了口气,问道:“山西的灾情,很严重吗?” 那女子一阵惨笑,语带哭腔却没有一滴泪水流下:“夏日大旱,又遭了蝗灾,拿自家的田抵押,借了吴大善人的贷挺过去了,哪想到入秋又遭了霜灾,整个村子都颗粒无收,吴大善人催得紧,卖了大女儿还了利息,官府又要征辽饷,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抛荒逃灾了......” “可往哪逃都没吃的啊!官府也不放粮赈灾,咱们只能吃虫鼠,虫鼠吃完了吃树皮,树皮也吃完了便吃土,到最后吃无可吃了,都说京师天子脚下,圣天子不会看着百姓饿死,会放粮施粥,便都往京师去。” “走的时候一家五口,公爷和婆婆熬不住饿死了,男人跟其他流民抢吃的被打死了,只有俺带着俺娃一直走,一直走,嘿嘿,他们说得没错,到了直隶就有好心的官爷给咱们吃的了。” 吴成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泪水在眼中打转,看着那女子啃着饼,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把目光挪到她的孩子身上,却发现那婴儿紧闭着双眼,胸口没有一丝起伏,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吴成皱了皱眉,伸手去摸婴儿脖子上的脉搏,女子浑身一抖,扭了扭身子,但最终还是没有避开。 那婴儿全身冷冰冰的,脉搏也没有任何动静,吴成一惊,问道:“您的孩子......” “早就饿死了......”那女子又是一声惨笑:“俺一直饿着,没奶水,娃儿哭了三天三夜,终于是不哭了,活活饿死了。” 吴成嘴唇都颤抖了起来:“那怎么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女子摇了摇头:“俺男人家里就这么个单传,刚刚出生没几天,都没长成人就去了,俺舍不得他,要是埋了,会被野狗和饿得受不了的人挖出来吃了,烧了又怕他地下有知会疼,就先带着,等他只剩骨头了再烧了。” 吴成顷刻间泪流满面,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大雪之中。 过了一会儿,绵长鹤凑了过来:“成哥,咱们给每个人都分了饼,毛孩回营地去取豕肉了,等会给他们弄点肉食,半夜能冻死人,光吃冷饼,他们中很多人挺不过去的。” 吴成却久久没有回答,绵长鹤凑近一看,却见吴成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不断写着两个字:“人俺认识,前面那是啥字?成哥,你写什么呢?” “吃人!”吴成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吃人!” 绵长鹤沉默了一阵,劝道:“成哥,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太平盛世吃糠喝稀,乱世了逮着什么吃什么,总不能让自己饿死,你别放在心上。” 吴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古来如此,不代表它是对的,阿四,我就要把它放在心上,就要永远记着这两个字,若是我得此机缘在这世间走一趟,留下的却还是这般吃人的世道,那我来这做什么?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12章 山西 在后世,山西以煤矿着称,煤老板天下闻名,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总的来说,山西算是比较穷的省份。 如今的山西也差不多,发源自山西的晋商富可敌国,但山西却是个穷地方,多山,田地也不肥沃,出产不多,太平时节百姓辛劳一年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如今天灾连连、兵祸不断,山西更是流民遍地、饿殍盈野。 吴成等人一路走来,可谓是惨不忍睹,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民,或坐或卧,不知是死是活,也有不少扶老携幼的饥民百姓麻木的向着直隶京师的方向走着,汇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 偶尔有大风吹散地上的积雪,雪下满满都是僵硬扭曲的尸体,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残肢拖得到处都是,很多肚子都被破开,内脏不知所踪。 一路上看不到一只动物鸟虫,树木全被砍倒,树皮、麦糠、麦秆、谷草全都成了流民的腹中之食,甚至有流民掘土和着雪吞入肚中充饥,肚子胀得如同孕妇一般,早上醒来再见到他,便已经腹破肠摧,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越往山西境内走,景象越是惨烈,有流民将死尸从积雪中扒出,如杀猪宰羊一般肢解取肉,就在路边架锅煮食。有妇女两腿冻烂无法行动,便趴在亡夫身旁,生生啃食他身上的皮肉维持性命。 流民们吃干净了人肉,连人骨也不放过,碾磨成粉活在雪里,做成雪饼吞下。 但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还有无数的流民,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奄奄一息倒在路旁,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后被野狗或流民分食。 路过一家荒村,流民的尸体如猪羊一般挂在挂钩上,不知从哪来的管家家奴,指挥屠夫挥着屠刀割肉售卖,流民为了一口人肉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只能卖儿卖女、卖妻卖身。 表里河山,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图。 但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自天启年间起,哪年没有这般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景象?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连吴成都有些麻木了,看着一个个倒伏于地的尸体、看着食人噬骨的景象,心里依旧堵得慌,但却再没有之前的恶心和不适。 反倒恐惧感更多些,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也听闻过那长达几十年的小冰河期,灾荒和战火将波及整个华夏大地,这一幕幕将会一次又一次的展现在他眼前,而他却束手无措..... “这雪灾看起来比往年严重多了,流民多了不少.....”绵正宇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安慰道:“但冬天下了这么大场雪,今年这旱情应当会稍稍缓解些,总能收获些粮食。” 说完,自己却讪笑了自己一声,抬头看了看远处渐渐聚拢的乌云:“但这大雪也得停了才行啊!若是像往年那般连着下几个月,春耕夏耘都得耽误了。” 气氛愈发压抑,过了一阵岳拱才干咳一声,指了指身后:“那些事还远着先不说,后面跟着的这些流民,咱们到底怎么处置?” 吴成回头看去,无奈的摇了摇头。 从那间破屋开始,那几十个流民就跟上了他们,吴成等人也不忍心眼看着他们饿死,每天也分他们些食物,结果引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如今已经有一百多人跟着他们了。 这些流民给粮就吃,不给就饿着,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了上百里路,不离不弃。 “这些流民再这么跟下去,咱们在直隶买的粮食怕是撑不到返乡了.....”岳拱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咱们把口粮从每日两顿削到一顿,又削到每日一张饼子,现在每日都只发半张饼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离开,呵,结果还是一路跟着咱们,还越来越多了。” 吴成也回头看了看,人群之中发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怀中的婴儿都已经露出了白骨,顿时一阵沉默。 在山西这片连人肉都要靠抢的地狱里,跟着他们好歹还能分口吃的,这些流民怎么会放弃他们这根救命稻草? 绵正宇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幽幽一叹:“就让他们跟着吧,隔两天给一次粮,咱们自己再省一点,坚持到回乡再说,至于他们能不能跟上,就看他们的命了......” 似乎是怕众人不同意,绵正宇又补充道:“咱们千户所里本来逃亡的军户就不少,这次大灾估计有不少抛荒的农户,武乡左近乡野当有不少无主田,这些流民跟着咱们回去,也不怕没地方安置。” 吴成自然是点头同意,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毛孩和绵长鹤:“煮饭发粮的时候注意点,别把咱们备的种粮给发了,山西这般大灾,咱们空有金银恐怕也没地方买种粮去了。” “成哥放心,咱都盯着呢!”毛孩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往天上一摸,抓住一片飘飞的雪花:“嘿,怎么又下起雪来了?” 层层叠叠的乌云将日光彻底遮蔽,天地一片昏暗,寒风一阵紧过一阵,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长空之中飘絮飞棉,连前路都渐渐看不清楚。 毛孩踉踉跄跄踩着积雪归来,手中的火把都被吹得只剩下火苗:“绵老大!远远瞧见一个破庙,我怕迷了道路没敢靠得太近,似乎可以避避风雪。” 绵正宇点点头,吩咐众人推着车、拉着马随毛孩向那破庙而去,那些跟着他们的流民,也挣扎着紧跟上来。 走了快小半个时辰,积雪都快漫过小腿,众人才终于找到那间破庙,只有一间主庙,院墙塌得七七八八,屋顶似乎也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绵正宇恭恭敬敬立在外边,念念有词的诵道:“神明护佑,今日借宝地避避风雪,改日来烧钱纸供奉。” 一众人都恭恭敬敬顶礼膜拜,只有吴成不信鬼神,大步上前推开半掩的庙门,却听得清晰的弓弦响动,随后便是嗖的一声袭来。 吴成浑身一紧,下意识的侧头一闪,一支羽箭从他脑侧擦过,“笃”的一声深深扎进了木门之上。 第13章 边军 吴成心中大惊,“铛”的一声拔出腰刀,抬头看去,破烂坍塌的庙顶露出几道光束,照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棉甲,头戴六瓣明铁盔,腰配雁翎刀,手持一把骨朵,威风凛凛的站在庙堂正中,如恶狼一般紧盯着闯入庙中的吴成。 吴成一眼就看出来,射箭的不是他,还有其他人隐藏在黑暗之中,正张弓搭箭瞄准着他。 吴成赶忙扯开皮衣,把里头的鸳鸯战袄露了出来:“我乃沁州守御千户所卫军,庙中何人?是敌是友?” 听到动静,绵正宇等人也拔刀冲进庙里,绵长鹤凑到吴成身边,用身子护住了他。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吴成等人一会儿,开口问道:“沁州守御千户所远在晋南,尔等既是沁州守御千户所的卫军,为何会在此处?” “我等奉诏勤王,军散,正要回沁州去......”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也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拱了拱手:“这位兄弟可是大同镇的边军?可认识黄哨官?他是我妹夫。” 那人又眯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忽然哈哈一笑:“大同镇哨官多如牛毛,在下如何认得?还以为是哪来的贼寇,差点伤了自家兄弟!” 说着,那人挥了挥手,阴影中走出两个人来,都穿着棉甲、精壮健硕:“我等乃是大同镇的夜不收,路遇风雪,只能暂避于此,刚刚入了庙来,就碰上你们闯进来。” 那人朝吴成拱了拱手,语带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害了这位小兄弟的性命,小兄弟身手不错,若日后去大同应个募兵,我定向上头推荐一二。” 吴成赶忙拱手还礼、推说无妨,好奇的问道:“三位兄弟既是大同镇的夜不收,不在边关巡察,怎么跑到这山西和直隶的边界来了?” 那人嘿嘿笑着搓了搓手,解释道:“不瞒你们说,陕西秦寇流窜入晋,各地卫军不少被调去勤王,地方空虚,便让咱们这些夜不收到处跑跑看看,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秦寇入晋?怎么回事?”吴成吃了一惊,猛然间又反应过来:“是陕西的农民军?” “还能是哪家贼寇?”那人点了点头:“陕西去年的灾比咱们山西还严重,流贼四起,朝廷让三边总督杨大人招抚流贼,杨总督手里连给边军的粮都没有,能抚个屁!流贼闹得越来越凶,波及陕西全境不说,还不时越境跑到咱们山西来闹。” 吴成等人对视一眼,绵正宇叹了一声:“又是天灾又是流寇,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刚刚开个头哩!”那人哈哈一笑:“如今杨总督的招抚之策行不下去了,朝廷迟早要发大军剿贼的,流贼在陕西活不下去,估计都会遁入山西来了,你们回了沁州,也早做些准备。” 绵正宇一阵唉声叹气的点点头,这时岳拱领着手下人燃起火堆,毛孩把拖车的马也牵进破庙,和那三名边军的战马拴在一起,绵长鹤则领着人把车上的粮食搬进庙里,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存着,又架起锅煮起了肉汤。 “嘿!分咱们一碗,山西遭灾,哪都买不到正经肉食不说,草木都快给饥民吃干净了,生火都难,咱们这几日吃冷干粮吃得都快吐了。”那三名边军笑嘻嘻的凑了上来,吴成赶紧舀了三碗猪肉汤给他们,这三人确实是馋极了,也不怕烫,呼哧哈拉的喝了个干净。 正用大勺搅着锅的绵长鹤双眼发亮的盯着他们这一身装备,那人又要了一碗,嘿嘿一笑,拍了拍甲胄和雁翎刀:“羡慕吧?咱们这些边军,就靠着这些玩意在鞑子刀下保命。” 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朝廷都快三个月没发饷了,这一身衣甲武器每日维护都得花费不少,啧,要是这么下去,没准有一天咱们跟那些穷地方的卫军一样,只能靠着一件鸳鸯袄装样子......” 众人都是一阵摇头叹息,吴成还想追问农民军的事情,绵正宇却走出破庙,不一会儿领着庙外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进来。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不放他们进来,非得冻死人不可......”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便转身冲那些流民喊道:“都自己找地方生火避风,今夜便宿在庙里,喝碗肉汤顶顶肚子,明日晨间再给你们发吃的。” 似乎是大风雪让不少流民迷了路,还跟着他们的流民只剩下四十来个,但也把这间小小的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流民似乎冻得都麻木了,只顾着拿各种破碗容器接着肉汤,狼吞虎咽的吞下,又一个个绿着眼睛盯着锅里的猪肉。 那三个边军夜不收一脸奇怪的扫视着这些流民,领头的那人挤到吴成身边,问道:“小兄弟,这些人都是你们沁州千户所的?” 吴成摇了摇头,一边饮着肉汤一边叹道:“都是些路上碰到的流民,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饿死,给了点吃食,结果就一路跟着咱们了。” “我说呢,你们沁州千户所勤王怎么还有男有女拖家带口的.....”那人哈哈一笑,捞了一块猪肉啃着:“你们这是滥好心,这些贱民带着都是累赘,自己都喂不饱了,还顾着这些迟早饿死的贱民作甚?” 吴成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快,回道:“太多的咱们管不了,但眼前的总不能放着他们饿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人摇了摇头,嘲讽的笑了笑:“你啊,十几岁的娃娃,没见过啥世面,这种贱民咱见得多了,和草絮一样,命贱得很,今日救了,明日就不知死在哪里,而且这些贱民又懦弱、又无能,身无余财,救了也没啥回报,总之就是亏本买卖。” 那人忽然拍拍肚皮站了起来,嘿嘿一笑:“谢你们一顿招待,无以为报,干脆教教你们这些卫所兵,碰到这类贱民,只有一个法子不亏本。” 说着,那人走到一名正大口大口吞咽着肉汤的流民身前,拍了拍他的脑袋:“老乡,借你人头一用!” 第14章 杀良 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高高飞起,随后是鲜血形成的血柱,“噗嗤”一声从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下了一场小小的血雨。 附近的流民被鲜血溅了一身,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在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滴入鲜血的肉汤,只有寥寥几人疑惑的抬起头来察看。 吴成等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围在火堆旁的两名边军却扑哧一笑,毫不在意的继续啃着猪肉。 那名夜不收的动作丝毫没有被鲜血影响,一脚将滚落在地的人头踢到一旁,又挥起手中的雁翎刀,将另一个流民的脑袋也斩了下来。 这下子附近的流民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手脚并用的四散而逃,却没有逃远,挤在另几堆流民之中,眼巴巴的看着那架在火上的肉汤锅。 那名边军夜不收赶上一人,一把抓住他乱糟糟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砸晕过去,挥着刀便要砍下。 “住手!”吴成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赶忙起身大喝阻止,腰刀当啷一声拔了出来。 但那名夜不收已经手起刀落斩掉了那个流民的脑袋,扭过头来看向暴怒的吴成,满面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随即又一阵恍然,哈哈笑着解释道:“唔,忘了你们是勤王军了,应当还不知道,朝廷新颁的赏格,斩流寇一级赏银三两。” 那夜不收嘿嘿一笑,将那颗流民的人头提起来,展示一般的伸向吴成:“鞑子一颗脑袋赏银五十两,流寇才三两银子,确实不多,但流寇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废物,没打过仗,饿得四肢软,好杀,也就不计较了,再者说,流寇里头都是些流民,咱们拿流民的人头去领赏,上面的家伙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杀良冒功!这是滥杀无辜!”吴成红着眼睛吼道,绵正宇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站了起来,那两名边军夜不收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起身向同伴靠拢。 那名夜不收皱了皱眉,将人头扔在吴成脚下:“杀良冒功有何稀奇?我大明诸军谁没做过此事?再说了,这些流民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要冻死,还不如借人头给咱们领赏钱。” 那名夜不收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向靠拢过来的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继续冲吴成劝道:“小兄弟,你年纪小,没啥经历才有这么大反应,我理解,但是你细细想想,这里四十来个流民,就是一百多两银子,你们这些卫军,一月薪饷不过一石屯粮吧?咱喝了你的肉汤、吃了你们的豕肉,也不多要,和你们六四分,六十多两白银,够你们挥霍多久了?” “放你娘的屁!”吴成牙呲目裂的破口大骂,紧握腰刀的手指关节渐渐发白:“咱们是兵!是人!为了几两银子滥杀无辜,这是畜牲的行为!” 那名夜不收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吴成的辱骂,苦笑着摇了摇头:“啧,小小兄弟,咱是真觉得你小子身手不错,想着他日你要是在卫军里活不下去了,到大同来充个募兵,咱亲自带带你,哪想到你这般不开窍。” 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头,那名夜不收叹了口气:“杀良冒功这事吧,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平日里也没啥人管,最多也就是拖着银子不给,可若是抖了出去,朝廷总得交几个人安抚民心。” 那名夜不收眯了眯眼,扫视了众人一圈:“我听说山西勤王军哗变逃散,有不少人跑去当了流寇,你们这些卫军如此护着这帮流民,定是流寇无疑!” 弓弦忽响,一发羽箭直扑吴成面门而来! “小心!”好在一旁的绵长鹤警觉,早一刀劈出,将那飞射而来的羽箭击落,而这时,那三名边军夜不收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以三敌十余人,却毫无惧意,反而战意盎然。 那名夜不收武艺高强,一手骨朵一手雁翎刀,左右开弓砸倒了一名卫军,又砍翻了另一名拦路的卫军,直扑吴成而来,其他两名边军则冲向了绵正宇和岳拱。 他们不愧是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精锐,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看出了吴成、绵正宇和岳拱是这两队不满员的卫军的核心,杀了他们三人,剩下的自然只有溃逃的份。 绵长鹤呼号着扑了上去,但那夜不收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侧身一闪避过绵长鹤的腰刀,接着大喝一声全身发力撞在绵长鹤身上,将他撞翻在地,又将手中的骨朵扔向另一名冲来的卫军,逼得他狼狈躲闪,便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杀向吴成。 吴成浑身一紧,也断喝一声,冲上前去,挥刀向那夜不收砍去,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吴成的腰刀和那夜不收的雁翎刀撞在一起,火花四溅,腰刀应声而断。 好在双刀相撞的反作用力也让那夜不收挥刀的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顺势劈砍而下,刚刚那名躲闪骨朵的卫军已经挺着长矛冲了过来。 那名夜不收只能一脚将吴成踹翻,挥刀拨开长矛,顺势将雁翎刀往上一撩,锋利的刀刃划过那名卫军的喉咙,取走了他的性命。 吴成想要趁机爬起来,但那夜不收已经抢上前来,抬脚狠狠踹出,一脚踹在吴成嘴上,让吴成不由自主打了个旋,又扑倒在地,一张嘴,鲜血混着几颗牙齿滚了出来。 那夜不收赶上前来,一脚踩住吴成脑袋,嘿嘿笑道:“小兄弟,你们这些卫军,再来十个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送你一场富贵你不要,反为了一些贱民丢了性命,你说说,值不值?” 吴成奋力挣扎着朝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呸!爷宁愿为人而死,也绝不做畜牲苟活,杂种,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好,官兵不做做流贼,就别怪咱不客气了!”那名夜不收哂笑一声,将棉甲上的唾沫抹去:“得了,临死跟你说句实话,其实一开始咱三就没准备让你们这些卫军活着,流寇的脑袋也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卫军能算得上流寇的战兵,脑袋比那些流民更值钱!” 说着,雁翎刀高高举起,就要劈砍而下。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凄厉的怪叫响起,一个人影飞扑而来,将那夜不收扑倒在地! 第15章 火葬 是那个带着死婴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殿中,飞奔上来用全身力气将那名边军夜不收扑倒在地。 两人滚到一旁,那女子嘶吼怪叫着,挥着拳头乱踢乱打:“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哪来的疯婆子?滚开!”女子的拳头对那甲胄齐全的夜不收毫无作用,反倒是激怒了他,爬起身来一刀便捅进了那女子的腹中,顺势搅了一搅。 女子惨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抱住那名夜不收的手臂不放,疯了一般凄厉的狂呼着:“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日你姥姥!放手!”那名夜不收拔不出刀来,气急败坏的一拳轰在她的面门上,打得血肉横飞,但那女子却依然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放,还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咬向夜不收的脖子。 “狗杂种!去死吧!”吴成也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捡了地上的骨朵冲上前来,朝着那名夜不收的脑袋狠狠砸去! 那名夜不收反应极快,不闪不避反倒迎了上来,探手抓住骨朵的把手,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撞向吴成的头,就要趁着吴成吃痛的时机把骨朵抢下来。 可吴成却强忍着头部的剧痛,依旧死死抓着骨朵不放,紧咬着牙齿和那夜不收角力起来,正在这时,绵长鹤已经捡了一杆长矛赶了过来,大喝一声,一矛捅进了那名夜不收的后心。 那名夜不收惨叫一声,呛出一口鲜血,手脚一软,连站都快站不住,吴成趁机挣脱了他,挥起骨朵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吴成赤红着双眼,咬着牙机械一般的不停抬手、砸下,砸得鲜血四溅、那名夜不收的头盔和脑袋都变了形状、脑浆四处飞散,直到绵长鹤赶了上来控制住他的手臂:“成哥,人已经死了!算了!冷静!” 吴成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绵长鹤一眼,抬头看去,却见一些流民跑进了大殿帮忙,用石块土块砸着剩下的两名边军夜不收,有胆大的还捡起刀矛乱砍乱砸,那两名边军明显没想到这些流民和卫军不逃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冲上来和他们搏战,双拳难敌四手,被绵正宇和岳拱领着人围杀。 吴成的气息渐渐稳定了下来,通红的双目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颜色,擦了擦嘴上的鲜血,心中忽然一阵抽动,赶忙去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吴成赶忙附耳过去,那女子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字:“娃......” 吴成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回头吩咐绵长鹤:“阿四,快去外面把这女的的孩子找来,别让流民偷走吃了!” 绵长鹤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跑去,吴成喘了口气,回头来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双目无神,胸口没有了一丝起伏,已经是往生极乐了。 绵长鹤将那死婴找来,犹犹豫豫的说道:“成哥,这孩子是死的啊,看着已经死了不少时日了......” “我知道.....”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接过那个死婴,放进女子的怀里,又将她的双臂环住死婴,摆成抱着他的样子,轻轻念道:“今日救命之恩,吴成永不敢忘,愿您一家地下团聚,再不用受这人间之苦!” 绵正宇捂着臂膀上的伤口走了过来,朝那夜不收啐了口唾沫:“老子当了一辈子官兵,未想临老差点被这些鸟贼厮当流寇割了脑袋!” 吴成心中一阵抽动,扯了块布帮绵正宇包扎着伤口:“绵老叔,是我连累了你们.....” 绵正宇微微一笑,拍了拍吴成的肩:“说得哪里话?这帮狗杂碎滥杀无辜,就算你不出头,老叔我也会和他们搏杀一场的!” “老绵说的是,若视而不见,咱们岂不成了畜牲?”岳拱拖着伤腿走了过来,叹了一声:“咱们损了四个,重伤三个,流民死了八个,还有两个重伤,这么大的雪,也没处寻大夫,重伤的恐怕是挺不过去了。” “这些夜不收带的都是好马,天明风雪小些,让毛孩骑着去寻大夫医药,都是跟咱们一起搏战的兄弟和百姓,总得尽力一救!”绵正宇也叹了口气,见吴成一脸凝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家崽子,别想太多了,生死都是命数,这山神庙里有仙人护着,要是这都留不住他们,只能算他们命不好了。” 吴成点了点头,看向那具女子的尸体,叹了一声:“那些死难的百姓和兄弟们不能扔这不管,明日让毛孩也找些棺材回来,一起带走......” “风雪这般大,明日积雪定然很深,咱们又没马匹拖车,那么多棺材如何带走?”岳拱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不如先埋在此地,日后再带回去。” “不行!埋在这,会被饥民挖出来吃了!”吴成断然拒绝,看向那对母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回头说道:“既然如此,就火葬了吧,带着他们的骨灰回去,给他们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 两人一起点头赞同,起身去安排人手准备火葬,一直立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绵长鹤凑了过来,指着那几个夜不收的尸体问道:“成哥,这三个杂碎怎么处置?” “一个人头三两银子,别浪费了!”吴成恶狠狠的踹了那具尸体一脚:“割了他们的人头,拿去领赏!” 绵正宇和岳拱领着流民在庙外挖出几个深坑,在坑中将那些死难的流民和卫军尸体焚烧,又找来几个陶罐,将骨灰一一收好。 大火升腾,借着风势飞快的将那对母子的尸身吞没,吴成盯着看了良久,一抬头,正见破庙之中那尊山神泥像,圆瞪着双目似乎在紧紧注视着吴成。 吴成忽然笑出声来,正抱着陶罐等在一旁的绵长鹤疑惑的问道:“成哥,你笑什么呢?” “我笑我自己!”吴成嘴角上扬,泪水却从眼眶里滚落:“阿四,你说他们把我送到这来,当了大明的官军,还是勤王的忠勇之士,结果东虏的面都没见着,先杀了大明的地主,再杀了大明的边军,可不可笑?可笑......可笑!” 第16章 回家 风雪下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毛孩跑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找到医师,有几个熬不过去过了世,吴成等人也没办法,只能将剩下的伤员抬到板车之上,带上死者的骨灰,一边赶路回家,一边寻找医生。 那几个边军给他们留下了不少东西:三颗人头,价值九两银子,不多,聊胜于无。 这三个边军都是一人双马,六匹上好的战马,只可惜上好的战马需要上好的草料喂养,吴成他们根本供不起,只能拿去卖掉换钱。 三副棉甲,一副锁子甲——有一人披了双甲,棉甲之中还套了一层锁子甲,虽然甲胄大多有损,头盔也有一个被吴成用骨朵砸瘪了,但修修补补总比卫军的鸳鸯袄和布面甲好用。 两把骨朵、一杆马枪、一张硬弓、一杆火铳、三把雁翎刀,都是边军的好家伙。 骨朵、马枪不说,硬弓比吴成他们使用的弓箭明显强上数倍,岳拱爱不释手,将它收入囊中。 雁翎刀也是削铁如泥,那名夜不收的雁翎刀将吴成的腰刀生生砍成两段,自己却连个缺口都没崩,简直就是碾压,吴成、绵正宇和岳拱便一人拿了一把。 最让吴成惊喜的,还是那杆火铳,据毛孩所说,此铳乃是万历年有个叫赵士桢的官员取欧洲、鲁密、日本三家火铳之长创制而成,故而得名三长铳,在边军之中多有装配。 但吴成不懂火枪,甚至不知道赵士桢是谁,但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的进程,让毛孩将这杆三长铳保管好,等回了武乡看能不能找到工匠拆解仿制。 刚开始吴成还担心他们击杀边军会不会惹出事来,还是熟悉边关情况的绵正宇为告诉他边军常年待在苦寒之地,面临随时掉脑袋的危险,如今又时常欠饷,故而时有逃卒,跑了三个边军夜不收没什么奇怪的,这才放下心来,和众人一起“分赃”。 但他一路上心情还是很沉重,不单单是因为死了那么多流民和兄弟,还是因为那可怕的未来。 装备精良、勇悍凶猛、战场经验丰富,三个边军便能将他们两个不满员的小旗十几号人杀得落花流水,若不是那些流民相助,恐怕他们都得交代在那座破庙里了。 而那些尚未碰见的东虏,比他们更凶猛、更勇悍、沙场经验更丰富、装备也更精良。 吴成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们这些人在山西卫军之中已经算得上精锐了,否则也不会被带去勤王,可碰到三个边军却差点全部去了黄泉,若是碰到东虏的大军岂不是死路一条? 崇祯十七年,满清入关、剃发易服,吴成算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里绝没有剃发易服这一条,只能是为了留头留发与东虏死战到底。 如今已经是崇祯三年了,留给吴成发育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但前世也不过是个刚出校园的学生,今生也只是一个军户,不管怎么看,似乎都只有掉脑袋一条死路走了。 长长叹了口气,这贼老天,把自己扔在这操蛋的时代就算了,怎么不配个系统给自己?来个大召唤术,十几颗核弹扔下去,管他什么皇太极黑太极,统统成灰了。 “好歹发把枪给我防身啊!”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下巴,回头扫了一眼还在跟着他们的流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风雪过后,他们一路南行,那些流民始终紧紧跟着,路上又遇到不少小股流民也汇了进来,如今人数已经上百,这么多流民,到时候还不知该如何安置。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绵长鹤拿了张饼子凑了过来:“成哥,咱们快到沁州地界了,绵老叔说咱们不进沁州城,让毛孩去探探情况、请个大夫,咱们先回武乡去。” 沁州守御千户所位于山西东南部,吴成所在的百户则驻屯武乡县左近,处在群山包裹的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土地也算肥沃,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区,至少往日里吴成这类旗兵还能保证不饿肚子。 这年头,不饿肚子便已经是卫军中的健锐了。 但也好不到哪去,山西本就是穷省,今年又遭了灾,武乡左近同样是大批大批的农民失地沦为流民或佃户,一片萧瑟的景象。 吴成他们小旗所在的屯村同样遭了灾,一行人与岳拱他们分别,直往屯村而来,远远便看见村口数名屯军和余丁在搬运尸体。 “绵小旗,你们回来了?”有一名屯军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见到众人身后的那一堆流民,顿时一愣。 “路上碰到的流民,一路跟着咱们回来了.....”绵正宇简单解释了一句,朝那几具尸体看了看:“刘家的怎么了?” “一家子上吊自杀了.....”那名军屯叹了口气,语气里藏着些愠怒:“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屯军地里七成收成要上缴,本就没什么余财,去年又遭了灾,好多家里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又哪来的粮食上缴?只能去张家借贷,但灾情一直不减,朝廷催收愈急,张家也催的紧,不少屯军余丁受不住逃了,刘家一家老小的,逃也没地方逃,一时过不去,便举家服毒了.....” 绵正宇点点头,卫军困苦、余丁屯军尤甚,逃亡自尽的从来不少,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指了指身后的流民:“老常,这些流民有地方安置吗?” “安置他们倒是不麻烦,去年卫所里逃了不少人,让他们顶了名便是.......”那名屯军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道:“但张家和朝廷催逼得紧,这些人恐怕最后还是要逃了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们安置下来吧......”绵正宇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名屯军的肩膀,让他去准备房屋和吃食,回头冲众人说道:“进村吧,各回各家去,吴家崽子,你家里没人,等会到俺家来用午饭,下午俺和你去拜拜你爹的坟,告诉他俺把你安全带回来了!” 第17章 祭坟 一间泥土房,一个小院子,房中摆了张木床和一点破破烂烂的家具,院子用粗浅不一的树枝围成,摆着灶台和水缸,种着一棵枯死的枣树,这便是吴成在这个世界的“家”。 说家徒四壁有些过了,但穷到吃土毫不夸张。 但像吴成这样有屋有床的家庭在这里已经算是中产阶级了,很多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住的还是草屋甚至窝棚,而晋东南,已经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方了。 贫穷,因为贫穷所以面对天灾毫无抵抗之力,因为贫穷所以面对朝廷和军队只能乞求他们还有一丁点良心。 叹了口气,将行李堆在床上,扫了一圈土屋,一眼就看见一面墙上钉着的木架,摆着几个粗糙的灵牌。 吴成取下来一看,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灵牌,绵正宇安排内人时常来打扫收拾,灵牌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落一丝灰尘。 吴成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回去,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扫了眼破败萧瑟的村子,苦笑一声:“得了,反正我原来也是准备去扶贫的不是?” 离了院子,吴成连门都懒得锁,一路向绵正宇家慢慢踱去,村子里一片萧瑟景象,不少满身补丁甚至穿着单衣的老幼麻木的坐在自家门前,一个个面带菜色,连小孩都没了活力。 至于村里的青壮,除了他们这些刚刚回来的旗兵和几个留守的屯兵,大多下田赶着春播,或者去附近的地主富户家当个长工讨口饭吃。 走到绵正宇家门口,才有了一点生活的气息,绵正宇的老婆正在炖肉煮菜,即将到开蒙年纪的大儿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在灶台前咯咯笑着,绵长鹤领着弟弟帮忙摆着桌椅,而绵正宇正和绵长鹤寡母、也就是绵正宇的兄嫂聊着天。 吴成赶忙凑上去帮忙,摆好桌椅碗筷,不一会儿一锅野菜炖猪肉和几碟杂粮饼子便上了桌,农家人没什么规矩,绵正宇也喜欢热闹,让女眷也同桌吃饭,倒也热闹不少。 “邻村的死了八个.....”绵正宇的老婆一边啃着饼子一边聊着天:“又是大旱又是大雪的,本来收成就不好,张家还提了田租,朝廷也没说赈灾啥的,就只会催粮,好些人去武乡城里卖儿卖女,有些活不下去的要么逃了要么就自己去了。” 绵正宇的老婆语气很平淡,仿佛死人是什么习以为常的事:“李阿爷你还记得不?为了给家里省口吃的,有天晚上自己拄着拐走进雪地里头,白天发现的时候都冻得硬邦邦的。” 绵正宇点点头,瞥见吴成脸上有些尴尬,当即斥道:“你这婆娘,吃着饭讲这些事情作甚?闭嘴!” 绵正宇的老婆悻悻闭上嘴,一旁绵长鹤母亲见气氛有些尴尬,呵呵笑着冲吴成问道:“吴家的,没记错,你今年该满十六了吧?” 吴成点点头,绵长鹤的母亲忽然嘿嘿一笑,转头向绵正宇说道:“阿弟,吴家的都这么大了,也该讲门亲事了,你跟岳家的说了没?他家女儿今年也要十三了,正好配吴家的小子。” 吴成差点一口肉汤喷出来,好家伙,难怪绵正宇和岳拱会混到一起,搞半天是把自己给卖了。 绵正宇微微一笑:“老岳对吴家崽子喜欢的紧,早跟俺说了,等十一月他家大闺女满十三,就给吴家崽子操办亲事。” 吴成呛了一口,赶忙推托道:“绵老叔,婚事我不急.....” “这事没得商量,已经定好了!”绵正宇直接打断了吴成的话:“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咱们当兵吃粮刀口舔血的,指不定啥时候命就交代了,你爹把你托付给俺,俺不能让你家断了香火!” 绵长鹤也凑上来帮腔:“对啊,成哥,早点娶妻生子,生个大胖小子,我带他练武。” 吴成瞪了他一眼,看了看一脸严肃的绵正宇和两位妇女,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绵正宇面上一松,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了,来,多吃点肉,等会我们一起去拜坟。” 村子西南有座小山,没法耕种,便成了村里的坟山,吴成的父母和绵长鹤的父亲也埋在山上,两人提着一捆香和一包纸钱随着绵正宇上山拜坟。 不止是他们,几个屯军正领着流民挖坟,将那些被杀的流民骨灰埋下立碑,那些阵亡的旗军家属也在山上烧纸哭坟,坟山上一片哭声。 “武乡受灾不重,流民还不多.....”绵正宇领着吴成和绵长鹤为坟堆除草,一边喃喃念着:“还好,流民都是饿疯了的,怕是这些坟都得给他们刨开,骨肉都熬汤吃了。” 吴成想起了那天雪夜那口锅里的孩子,不由得全身一抖,绵正宇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吴家崽子,你爹是咱们这个百户里读书识字最多的,以前老百户还在的时候,朝廷发了本兵书,老百户还得找你爹才能看懂。” “你爹比我透彻,攒了钱都送你去开蒙让你识字,希望你考个秀才,子孙后代就不用再当这贼丘八,只可惜好人不长命,被山贼砍了一刀,高烧三天没挺过去,就这么走了......” 绵正宇说着说着眼泪便下来了,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绵正宇抬起手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所以吴家崽子,你得好好活着,得平平安安娶妻生子,不然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托付?” 吴成点点头,心中却是极为沉重,如今这个世道,又哪有人能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度过一生? 叹了口气,吴成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对了,绵老叔,你说老百户拿过一本兵书来给我阿爹,那本兵书叫什么名字?还在这里吗?” 绵正宇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书被老百户带回去了,但俺记得你爹手抄过一本,说是要用来在咱们这一旗中练兵,后来你爹去了,俺又看不懂,不知道扔哪去了,得回去找找。” “当时你爹兴奋不已,天天嘴边念着那书名,俺也就记下了书名,叫什么《练兵实纪》!” 第18章 兵书 绵正宇带着吴成和绵长鹤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茅房里发现那本兵书,这本《练兵实纪》被不识字又不知内情的绵正宇老婆拿去给塌了一块的蹲坑垫脚。 书已经有些破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但吴成却激动万分,单单是书封上的字样和名号,就让他兴奋得差点当场跳起来。 万历丁酉年,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邢玠重刊,戚武毅着。 邢玠是谁吴成不知道,但戚武毅可是如雷贯耳,这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戚继光,这本兵书,是戚继光编着的! 吴成也顾不得书上散发的臭味,拿回家就翻阅起来,黑夜渐渐降临,家里也没有照明的东西,干脆不顾寒冷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研读这本手抄的兵书。 粗粗看了好几个时辰,吴成基本确认了,这《练兵实纪》就是戚继光专门给大明军官编写的一本指导手册,正集杂集总共十五卷,涵盖兵员选拔、部伍编制、军礼军法、士卒训练和作战战术等各个方面。 这对吴成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雨的美事,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一支强军在手简直就是在慢性自杀,但他前世只是一个刚出校门的村官,今生也只是个小小军户而已,对军旅之事唯一的印象就是大学军训时踢几脚正步,要么就是根本用不到这个时代的飞机坦克、航母导弹,说一窍不通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有了戚继光的这册《练兵实纪》,吴成好歹不用双眼一抹黑,有了前进的方向,接下来就是在实践中总结和成长了。 看得眼睛生疼,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吴成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拿着兵书进了房,细心藏在床下,一抬头,正瞧见木架上的灵位,嘿嘿傻笑起来:“这算是祖宗保佑?好歹还给了我一丝希望.....” 这一夜,吴成睡得很香甜,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这么沉静。 一直睡到快晌午,吴成才被尿憋醒,爬起床来跑去茅房放了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又赶忙跑回屋里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诶,成哥,见你醒来了,怎的又睡下了?都晌午了,不饿?”绵长鹤忽然推门进来,端着一碗野菜汤和几个饼子:“俺来了好几次,你一直都在睡,想着你一路辛苦就没打扰,你是准备睡一天不成?” 绵长鹤这么一说,吴成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忙裹着被子坐起来,尴尬的笑了笑,拿着饼子啃了起来。 绵长鹤看着吴成吃着,砸吧了一下嘴,用手指沾着着吴成掉下来的饼沫子含进嘴里,一边闲聊着:“老叔说,过两天等毛孩回来,若是朝廷没有通缉咱们,就带咱们去武乡城里转转,咱们现在有钱了,买些鸡鸭羊仔回来养,请个铁匠帮咱们修修兵器、打些农具。” 吴成点点头,用野菜汤顺了顺饼渣,问道:“阿四,村子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还行,去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的,不少屯户逃了,但有咱们带回来的流民,人数反倒多了些....”绵长鹤嘿嘿一笑,脸色又沉了下来:“咱们这个屯村十个旗军本就缺员两人,在那破庙里又死了三个,只有阿赵他家兄弟够年龄能补上来,现在来了那么多流民,绵老叔准备在他们之中选一些健壮年轻的,顶了名字补进来。” 吴成是第二次听说顶名的事,绵正宇和绵长鹤等人却对这摆明违反军律的事仿佛是习以为常:“冒名顶名不会有人来查?” “空饷都没人查,这事哪有人查?”绵长鹤哈哈大笑起来:“上面只看人头够不够,哪管是不是本人,以往那些吃空饷的,临战便强拉平民甚至囚犯充军,不也没人管?” 吴成双眼一亮,从床下摸出那册兵书,说道:“既然如此,干脆把那些健壮的流民都充入军中,我来试试这兵书上的练兵之法。” “那可不成,旗兵、屯兵数额都有规制,咱们又不是边军大将,没法私募军兵的.....”绵长鹤耸了耸肩,接过那册兵书翻了起来:“一个小旗练这么多兵,上面会怀疑咱们要造反的。” “这写的啥,看不懂,图倒是挺有意思的....”绵长鹤嘿嘿一笑,将那册兵书放回床上:“除非咱们当上百户,武乡这块就全归咱们管了,平常没事也不会有人来管,只要注意应付朝廷的例查便行了。” “百户啊!”吴成双眼放空,问道:“那怎么才能当上百户?” “世袭,要么就送银子.....”绵长鹤见吴成没有继续吃饭的意思,端起泥碗把剩下的野菜汤喝了个干净,用手背抹了把嘴,继续回道:“以前的老百户就是袭了他爹的百户,后来老百户去了,如今的林百户就是花了银子买的位子。” 说着,绵长鹤又怒气冲冲的骂道:“娘的,那林百户不是个东西,花了钱买的位子,自然得赚回来,整日里盘剥屯户,要不是还要靠着咱们这些旗军打仗,怕是早就压榨到咱们头上来了。” 吴成微微点了点头,有些神游天外,绵长鹤见状,明白他还在想着当百户的事,哂笑一声:“成哥,这事你就先别想了,还是等毛孩探了消息回来再说,要是朝廷追捕咱们这些哗变的逃卒,咱们都得携家带口逃到其他地方去,就算买了百户也没福气消受。” 吴成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穿越以来简直就是一步一个雷,带头哗变、劫杀户部尚书姻亲、杀害边军夜不收,也不知道以后会被哪个雷炸死。 拿起那本还带着臭味的兵书前后翻了翻,不由得苦笑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是戚继光放在自己这个大头兵的位置上,拿着这本兵书恐怕也没法作为吧! 绵长鹤用手指将碗里的油末都刮干净,又把手指允干净,回头却发现吴成还在发呆,憨笑着劝慰道:“成哥,你都去过仙界,定然有仙人庇佑了,咱们一路受了这么多苦,也该有好消息来了。” 吴成哈哈一笑,抬头看向那一排灵牌,自嘲道:“对啊,也该给我们点好消息了吧?” 第19章 好消息 过了几日,吴成差不多把村子转了个遍,毛孩才不紧不慢的回了村,带来了一堆消息。 “俺听杨师爷说,邸报上都登了,东虏已经退了,朝廷要把蓟辽总督凌迟处死,耿巡抚和张总兵听说也要杀头......”毛孩用手背抹了抹唇边挂着的水珠,呼哧带喘的说着:“杨师爷说,东虏这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脸面都丢光了,而且东虏把京畿周边抢了个遍,不少大官在京郊的产业和宅子都给东虏烧了抢了,所以他们得抓人顶锅泄愤,耿巡抚和张总兵运气不好,当了这替死鬼。” “张总兵是个好总兵,耿巡抚也是个清廉的,怎么命就这么不好?”绵正宇摇头叹息道:“兵部那些不给粮饷的屁事没有,却杀了两个做事的,万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万岁爷是圣明天子,都是给下面的奸臣蒙蔽了!”绵长鹤气呼呼的接了一句,推着正端着泥碗喝水的毛孩说道:“灌了一肚子水了,别灌了,朝廷会不会来捉咱们?你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推,喝水呢!”毛孩呛了一口,有些发怒:“你猴急个啥?我刚要说,朝廷根本就顾不得咱们这几条小鱼小虾了,哪里会派人来抓咱们哟!” “你们不知道,咱们山西兵哗变以后,固原的勤王军也在上京的路上哗变了,他们做得更绝,把统兵的总兵都给砍了,不少人害怕朝廷追究跑去陕西投了秦寇,所以秦寇才会突然闹了起来,声势浩大攻破了好几个州府,朝廷忙着安排剿寇之事,哪有空管咱们?” “杨师爷跟俺说了,去年山西也是灾害连连,流民遍地,不少秦寇跑到山西来造乱,朝廷也怕把咱们逼急了,万一咱们这些卫军都投了秦寇,把这山西也闹起来,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又刚刚和东虏打了一仗,京畿都是一片混乱,拿什么来剿?只要咱们回了驻地安心当兵,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那就好,那就好.....”绵正宇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脸上浮现出喜色:“不用东躲西藏,咱们靠着从那地主家‘借’来的金银,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吴成也松了口气,微笑着问道:“只希望朝廷不会秋后算账吧,毛孩,还有啥好消息,一并说来。” 毛孩嘿嘿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有条天大的好消息,林恶鬼再也回不来了!” “咱们全军哗变,那林百户林恶鬼贪得猪油蒙了心,竟然领着人去打良乡县城,他也不想想,东虏围着京师烧杀,良乡怎么可能不做战备?被守城的门官识破,领着民壮将其打退。” 毛孩转头看向吴成,脸上笑意更浓:“林恶鬼丧心病狂,竟然纵兵四下劫掠乡村、屠戮百姓,还杀了户部尚书的姻亲。” 吴成一愣,心中顿时一喜,他瞬间明白了过来,那名老里正和村民们逃过了这场兵灾,还信守承诺将劫杀那地主的罪名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林恶鬼犯下这等大罪,朝廷就算再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毛孩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西方:“沁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海捕画像,我找到了逃回来的陈阿六,他说林恶鬼领着一批人跑去陕西投秦寇了。” 众人都是一阵欣喜,林百户平日里贪婪无度、凶蛮寡耻如同恶鬼,如今自作自受成了丧家犬,谁不欢喜? 吴成却敏锐的捕捉到一条关键信息:“毛孩,林百户跑了,是不是说百户的位子就空出来了?” “那当然,林恶鬼都逃了,这百户的缺自然是空出来了.....”毛孩愣了愣,猛然间反应过来:“成哥,你不会是想要买这百户的位子吧?” 吴成和绵长鹤相视一笑:“怎么?不行吗?” “成哥,咱们就是个卫军,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毛孩瞥了一眼一旁脸色有些不善的绵正宇:“绵老叔倒还有些可能,要不是得罪了那林恶鬼,绵老叔之前就要升试百户的,如今卫里跑了不少人去投秦寇,卫里缺兵缺将,花些银子,应该能顶个百户的缺。” 绵正宇却摆了摆手,摇头拒绝道:“不行,买百户花的银子狠了,俺也不是当官的料,有那银子还不如存着,以后再遭了灾也有钱买粮食。” “绵老叔,账不是这么算的!”吴成赶忙劝道:“咱们回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一有灾都是一片一片的受灾,光想着买粮救咱们一个村,到时候四邻八乡的流民听说咱们这有粮统统涌过来,你是救还是不救?万一像陕西那般全省遭灾,咱们空有金银,又跑到哪去买粮去?” “您要是当了百户,武乡这块咱们刀子最多、腰板最硬,到时候可以组织乡民救灾,您也有底气去和那些大户豪绅去谈,让他们放粮救灾、减免租债,四邻八乡才能渡过危难不是?” 绵长鹤点头如捣蒜,赶忙帮腔道:“对啊,老叔,成哥说的有道理,再说了,您不当这个百户,万一再来个林恶鬼那般贪暴的人物,咱们不是又要受苦?您就去买了百户的位子,官场上遇到啥问题,咱们一起给你出主意便是。” 毛孩等人也一齐劝了起来,绵正宇经不住劝,自己一琢磨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最后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吴成松了口气,问道:“毛孩,你消息灵,可知道买一个百户要多少银子?” 毛孩挠了挠头,皱眉回道:“俺记得之前林恶鬼买官顶缺的时候是花了六百两银子,借了不少贷,咱们有三个人头的战功,也许能少点?” 吴成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六百两在明代简直是一笔巨款,他们整个村子一起奋斗一生都不知道能不能攒下六百两白银,难怪那林恶鬼会贪得失去理智了,想来是欠了不少恶账吧! 好在他们有一位良乡掉了脑袋的地主好心赞助:“六百两就六百两!毛孩,咱们把良乡带回来的那笔银子统统给你,你再去邻村找岳小旗借些,你都带去沁州活动,务必把这百户的位子买回来!” 第20章 屯堡 如今还没到明末最拉跨的时候,朝廷的官吏至少收了银子还是很讲信用,会认认真真的帮忙做事,过了一段时间,绵正宇的百户任命便发了下来,上面的人拿了银子很够意思,没让绵正宇挪地方,直接顶了武乡这里百户的缺。 绵正宇算是正式迈入官场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百户官袍呵呵笑个不停,在乡里摆了一个流水席,还让毛孩请了个戏班过来,请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来好好乐呵几天。 后世经过大发展的戏曲吴成都感觉索然无味,对如今这些乡间野戏自然也没啥兴趣,拉着不情不愿的毛孩和绵长鹤直接去了百户所所在的屯堡,准备先查查武乡百户所的情况。 说是屯堡,实际上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周长不过一里半,矮矮的城墙多有剥落,肉眼可见的缺乏维护,堡中除了军营、马厩、校场、武库这些军事设施以外,还有民房、市场等民用设施,用来给卫所军卒居住。 吴成在堡中转了转,堡内的精兵青壮基本都被带去勤王了,大多跟着林百户一起去陕西投了秦寇,剩下一堆老弱病残,几个守堡的军士要么还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人还没枪杆高,要么就是白发苍苍的老卒,颤颤巍巍的让吴成觉得绊一跤都能送了他们的命。 堡中的军卒家眷也是个个面有菜色,林恶鬼花了那么多银子买来百户,欠了一屁股帐,自然要想尽办法榨钱,拼命克扣兵卒粮饷,这些军卒家眷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没饿死就算万幸了。 吴成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马厩前,将马栏一个个打开,却一匹马都没见到,一旁的老卒赶忙上来解释:“吴兄弟,之前大军勤王,好马都被挑走了,只剩下几匹劣马,后来山西遭了雪灾,朝廷又欠着饷,堡里的家眷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把马牵去武乡城卖了。” 吴成轻轻点点头,私卖军马可是杀头的大罪,但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法纪军律? “无妨,之后让绵老叔上个禀文,统统推到林恶鬼身上便是......”毛孩嘿嘿一笑:“林恶鬼把战马都拉走了,按制朝廷也该给咱们补银子买马的。” “朝廷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咱们手里的银子能买个马蹄就算上边的官有良心了!”绵长鹤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吴成微微一叹,走出马厩,又走到武库,武库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但两扇木门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吴成皱了皱眉,用力推了推木门,木门竟然挎擦一下裂了半边,惹得吴成一阵无语。 “朝廷不发饷,要银子的禀文都石沉大海,堡里的东西都年久失修了......”那名老卒尴尬的解释一句,赶忙找来钥匙打开大锁,吴成迈步而入,却见武库中堆满了刀枪剑戟,但明显缺乏维护,长矛矛柄都被虫蛀坏,战刀之上也是锈迹斑斑。 吴成随手拿起一杆火门铳,擦掉厚厚的灰尘,却见铳上刻着几个醒目的铭文——永乐二十一年,沁州守御千户所制。 吴成彻底无语了,武库里的武器缺乏保养也就算了,怎么永乐年间的老古董还存在武库里?这到底是武库还是博物馆啊? 那名老卒见吴成盯着火门铳发呆,陪着笑走上来:“吴兄弟,别看这些火器老,但是耐用可靠,现在还能打响,反倒是这些年发下来的火器,不是炸膛就是打不响,还不如永乐年的老家伙。” 吴成无奈的笑了笑,难怪这些老古董还会存在武库里,原来我大明的军队,也得靠着考古打仗。 放下那根火门枪,吴成失去了继续逛的兴趣,回头问道:“这些武器稍加修理和保养,应该不少还能用,老军,屯堡中可有铁匠?” 那老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按照朝廷规制,匠户分住坐匠和轮班匠,住坐匠每日就地服役十日,轮班匠则定期去官营作坊服役,但如今朝廷不发饷,咱们这些大头兵自己的喂不饱,军中的军匠从咱们这赚不到银子,上面克扣起来也会不会放过他们,军匠辛苦一整年,买材料的钱都凑不够,于是干脆就逃了,卫所里逃跑的军匠不少,我们一个小小百户所,又哪里留得住人?” 吴成沉默的点点头,走出武库,走向百户居住和办公的值房,几名识字的军卒把百户所和四邻八乡的账本、档案统统翻了出来,堆在桌上等着吴成检查。 吴成皱着眉看了一阵,武乡的百户所算是山西比较大的一个,军户有一百二十多户,民户三十户,屯堡中居住着十七户,其余都分散在武乡各处屯村之中,旗军有一百一十余人,余丁和屯军则有四百多人,当然,这些都只是纸面上记载的数字,明军常有逃亡,军官又吃空饷成风,加上此次哗变之后不少人逃到陕西去,到最后能有四五十人的可战之兵都已经算是万幸了。 吴成眉间皱成一团,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四个大字——“一穷二白”。 继续翻阅着档案,吴成忽然发现了一些异样,拿着纸笔计算一阵,问道:“老军,这账目对不上啊,我算了算军屯历年产出和缴粮,怎么这两年的收入会少了一半还有多?” 那老卒叹了口气,回道:“吴兄弟,你有所不知,武乡左近的田地,大多握在张家的手里,他们以请佃屯田之名取走田地转租佃户,那些田名为军屯,挂在咱们的账目上,实际上却是张家的私田,军屯缴粮有规制,而张家则征募数倍于屯粮额度之佃租,又与屯仓官员相互勾结、弄虚作假、逃纳屯粮,享军之产、无军之粮。” “屯户本就被租子压得透不过气来,之前朝廷提了屯粮的额度,张家也顺势提了地租,又发放高利贷以牟利,这两年山西又遭了灾,不少屯户佃户颗粒无收,缴不起租子、还不起高利贷,只能弃田逃了,连带着我们百户所的屯粮也收不上来,收入自然是锐减了。” 吴成面带疑惑,急急问道:“军屯之田,怎会成了张家的私田?请佃屯田又是什么东西?” 第21章 土地 那老卒整理了一下语言,回道:“军屯变为私田,也和那请佃屯田有关,吴兄弟听我仔细与你解释。” “咱们山西山多,田地分散零碎,比如保德千户所,他们的军堡屯村大多在保德,但军屯却大多在忻州附近,两边相距五百多里,千户所的兵卒要守御地方,如何跑五百多里去忻州耕种?只能将军屯田租给当地的民户,民户耕种后缴纳屯粮入屯仓,这便是所谓的民佃屯田。” 吴成听明白了,实际上就是大明的军队作为地主,山西的民户作为佃户,点了点头,示意老卒继续说。 老卒喘了一口气,喝了口茶,继续解释道:“朝廷给的军屯,一般是什么‘没官田’、‘绝户田’、‘闲田’、‘荒地’啥的,这些田地来源庞杂、散在各处,屯军也得应付战事和平日操练,不可能散得到处都是,只能租给民户耕种。” “吴兄弟,你也知道卫军的情况,屯兵和余丁平日里要操练、守城,屯田的一半乃至七成要上缴朝廷以供岁收和你们这些旗军的军粮所用,到了正德年间,朝廷整顿卫所将官和官绅豪族侵占屯田失败,开始实行营兵制,营兵大多招募而来,军饷乃是卫军的两三倍,将帅要养营兵,就只能加倍侵占军屯、吃空饷、喝兵血,要供一营兵,就得四五名军户日夜耕种、不得饱食,故而军户生活日益困苦、逃亡之人也就愈加众多。” “屯兵逃亡,但屯粮还是照收,多出来的份额便只能压在租种屯田的民户身上,民户生活也艰辛,如何能受得住?于是也纷纷逃亡,不少民户甘于佃耕人田,不愿承种官田,军屯便大量抛荒。” 老卒叹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些豪右之家、有力地主见到这般情况,便主动请佃屯田,招揽百姓耕种军屯,卫军也省了麻烦,便随这些地主豪绅承佃,只要他们按时缴纳屯粮便是。” “吴兄弟,你们也知道,朝廷的正税才不过收三成而已,真正大头的税赋是官府的那些苛捐杂税,可是官府管不到卫军的头上,军屯屯粮都有定制,虽然也不轻,但相比官府的苛捐杂税那是少了不少,这些承佃的地主再想法子和军官勾结勾结,搞些什么弄虚作假、逃纳屯粮的把戏,赚的可比民田多多了。” 老卒在桌上的档案里翻找一阵,翻出一本黄册,打开看了看,指着一页递给吴成:“万历年的首辅大臣张阁老搞过几次清丈,吴兄弟你看,武乡左近的民佃屯田有五百八十五顷四分,可收屯粮一千三百七十三石七斗二升一合,养咱们这个百户是绰绰有余了,嘿,但咱老汉从万历三十一年开始当兵,当了一辈子兵就没见过屯仓里有过一千石粮食。” “都被张家和上面的将官侵吞了......”吴成紧皱着双眉,一个旗军每月薪饷也才一石左右,朝廷也不会全发实了,还会发麻布、木具等折色,甚至发和废纸差不多的宝钞,武乡若是能有一千石的屯粮入账,光靠自己一个百户都能养活整个千户所的兵了。 “可不是?那些地主豪绅又不是大善人,能赚怎会不赚?”老卒呵呵一笑,又叹了口气:“与其乖乖缴纳屯粮,不如把这屯粮卖了换钱贿赂将官,反正只要缴了朝廷岁收的那一小部分,其余屯粮大多留在各卫的屯仓里以备战事,屯仓里有没有粮,还不是这些将官一句话的事?” “上面就不会派人下来查吗?”吴成感到有些奇怪,这事连个老卒都如此清楚,朝廷会一无所知? “查个屁,当年张阁老倒是认认真真的清理了军屯,最后是个什么下场?”老卒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再说了,侵吞屯粮之事哪家将官没做过?若是真查起来,搞得那些将官举旗造反,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而且那些豪右之家哪个在朝中没有关系?就好比咱们这的张家,当年张老太爷是万历年的兵部尚书,张老爷当年也是辽东巡按,虽然都已经过世了,但同学门生都还在朝中为官,谁不会出手帮一把?” “上面有人保着,下面有刀子镇着,朝廷能怎么办?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岁收按时缴纳,侵吞得不要太过分,朝廷就随下面去闹了。” 老卒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卫军,屯粮被贪了大半,咱们就只能节衣缩食,那些豪绅地主没人管束,便肆意压榨佃户,不少屯田名为军屯,收的租子却与民田一般重,这些多余的租子全给那些豪绅地主和将官拿去了。” “就这他们还不满足,按制军屯是不能转卖和继承的,但这些豪绅地主却与官吏相互勾结,将军屯田私自买卖,或挂在军屯名下,人死之后却不分给军户,反倒收归豪绅地主家所有,变成了他们的私田。” 吴成也叹了口气,什么叫塌方式的腐败?上上下下就没一个好人,全都附在军屯上吸血。 土地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大明卫军为何战力越来越弱,以至于到了不堪一用的地步?根子就在军屯之上,军屯的问题解决,兵卒能够吃饱穿暖,不用每日挣扎在生死线上,战力自然就能回升。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万般艰难,在军屯中伸手的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利益集团连朝廷都解决不了,自己和他们相比简直和蚂蚁一般。 吴成有些泄气,在另一个世界他能自信满满的跑去贵州扶贫,是因为背后站着整个国家,而如今他能动的力量最多就是绵正宇的百户,但一个百户所跟那些利益集团相比算得了什么?人家捏死自己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长长出了口气,吴成站起身来,不管如何,事总得去做,自己还是得去了解一下张家的情况,好找到下手的地方。 正在此时,正在门外和几个屯军聊天的毛孩跑了进来,嚷嚷道:“成哥,张家派人来请绵老叔去县城赴宴,绵老叔派人来通知咱们,要你和他一起去。” 第22章 张家 武乡县是一座小城,人口不到十万,下辖十六个村,城池绵亘于太行、太岳两山之间,地势呈东西高,中间低,状若如意。 吴成前世不是山西人,甚至都没听过武乡的名字,穿越之后也从没进过城,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伸长脖子左看右看。 武乡是座老城,城池筑建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位于山西比较富裕的晋东南地区,城内百姓精神面貌还算不错,街边商铺也多,看起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武乡城里的商铺,十之七八都是张家的产业.....”绵正宇骑在马上,弯着腰低声为吴成解说着:“你看这青石铺成的大街,都是张家出钱修的,武乡的城墙维护、道路修整、袱洲水利,张家出了不少钱粮,所以武乡不少人喊他们‘善人’。” 吴成撇了撇嘴,这些地主把利益产业都占尽了,一面压迫百姓敛聚财富,一面从指头缝里露点钱粮做些善事来涂脂抹粉、收买人心,换个良善绅士的好名声。 “张家不是咱们武乡人,他们是泽州沁水人,主家便是在沁水,不仅仅在咱们武乡有地有产,整个山西的产业都不少,算得上山西一等一的豪富之家了........”绵正宇还在继续解说着,双眉皱成一团:“林恶鬼能当上百户,就是借了张家的银子,千户大人和他们关系不菲,知府见了他们也得礼让三分,也不知怎的,竟然会为俺这小小百户摆宴。” “因为咱们是用银子买的百户,但不是用他们的银子.......”吴成淡淡的回道,他在路上就猜透了张家的心思:“五百五十两纹银,哪是一个小小的小旗能出得起的?张家是怕咱们身后站着其他豪绅贵胄,所以才摆下这场宴席,一则探查我们身后之人,二则也是来试试我们对张家的态度。” “原来如此!”绵正宇眉头一挑,嘿嘿一笑:“吴家崽子,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幸好把你带来了,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吴成耸了耸肩,回头看向随同而来的绵长鹤,他穿着那一身边军的棉甲,扛着从那三名边军那缴来的马枪,看上去威武不凡,吴成呵呵一笑,说道:“所以咱们得把架势撑起来,让他们真以为我们上头有人,张家才会对咱们有所顾忌,这地租和贷款的事,咱们才好商量。” 绵正宇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四崽子说你去过仙境,我还以为你就是病糊涂产生的幻觉,现在看来,你是真受过仙人点拨,病好之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吴成一愣,随即怒气冲冲的瞪了绵长鹤一眼,绵长鹤嘿嘿傻笑一声,辩解道:“老叔一直觉得你病好之后很是奇怪,问到俺这,俺觉着老叔也不是外人,就说与他听了。” 吴成又瞪了他一眼,牵着绵正宇的马继续走着:“绵老叔,这事以后别对外人说,咱们快到了,等会见了张家的人您啥话都不用说,就装深沉便是,所有事我来交涉。” 张家官宦世家,不管内里多么肮脏,表面功夫也会做到位,包了武乡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见吴成三人过来,一名锦衣男子迎了上来,满面春风的拱手施礼道:“在下张府管家张三,在此恭迎绵百户驾临,主人已备好酒席等候,请百户大人随在下入席吧。” 绵正宇也拱手还礼,三人随着管家一起进了酒楼,却见酒楼大堂全被清空,四周挂上了大红的灯笼,一张圆桌孤零零摆在正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美食蔬果,绵长鹤看得眼都直了,被吴成用手肘捅了捅腰间才反应过来,摆出一副目不斜视、威风凛凛的架势。 一名衣着华贵、腰配美玉的中年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在下张家第三子张道河,沁州地方的产业田地,一贯由在下负责,听说绵百户荣升,特地设下此宴,为百户庆祝!” 绵正宇赶忙还礼,张道河仿佛见到老友一般,哈哈笑着拉着绵正宇入席,吴成和绵长鹤则侍立左右。 张道河扫了一眼吴成和绵长鹤,淡淡一笑:“这两位兄弟当真威武不凡,在下与各处卫军交际也算不少,能穿戴得起这两身棉甲的屈指可数,绵百户想来费了不少心思吧?” “回张先生话,百户大人倒是没费什么心思,弄这一套棉甲,有钱便成了。”吴成插话进来,张道河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 “兄弟的儿子,那兄弟在战场上救了俺的命,不幸去了,临终时托俺照顾他.....”绵正宇苦笑一声,解释道:“故而俺带他在身边做个亲兵磨砺磨砺。” “绵百户重情重义,实乃吾辈楷模!”张道河扬声赞了一句,举起酒杯敬了一杯,又继续试探道:“绵百户,如今的朝廷啊,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我张家每日撒在官府的银子海了去了,听说你们卫军也是这般情况?顶个缺也得出银子上下打点?” “回张先生的话,确有此事,此番绵百户顶了百户的缺,就出了五百五十两白银。”吴成又一次插话进来,张道河皱了皱眉,又扫了吴成一眼,却没有太在意,轻轻点了点头。 “上面的官也是不做人,谁不知道卫军穷困?顶个缺却要收那么多银子,一般的卫军哪里出得起?”张道河摇头叹气,仿佛真心在同情卫所兵的境遇:“像前任的林百户,想顶缺却没银子,只能从我张家的票号里借了六百两去打点,绵百户,您这次顶缺,恐怕也欠了别家的银子吧?” 吴成暗自冷笑,张道河的试探终于到了戏肉部分,可惜自己不准备按他的戏路走,身子猛地绷直,双目一沉,厉声道:“张先生,林贼劫掠良善、屠戮百姓、背叛朝廷、投敌祸国,您到如今还称他为林百户,传到有心人的耳中,恐怕不怎么好吧?” 第23章 谈判 张道河脸色一变,眼中凶光毕露,再一次扫向吴成,全身绷紧,后槽牙咬得喀砰作响,很明显是被吴成的话语气着了。 但很快他又平静了下来,脸上恢复了之前如沐春风般的和煦表情,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小兄弟教训得是,在下一时失言,请绵百户原谅则个。” 绵正宇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吴成却微微眯了眯眼,他提起林恶鬼投奔秦寇一事,张道河反应如此剧烈,却又忽然怂了下去,让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张道河却没注意吴成的小动作,为绵正宇倒上一杯酒:“不说那林贼,就说绵百户您,五百五十两白银,一个卫军如何攒得下来?只能四处想些办法了,想来绵百户也借了不少债主的银子吧?” “为了顶这个百户,老叔确实借了不少银子.....”吴成哈哈一笑,紧紧盯着张道河说道:“但咱们不愁,有林贼给咱们打样,大不了一逃了之,那些债主还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张道河浑身一抖,瞅了吴成一眼,目光有些躲闪,举杯啜饮一口,呵呵笑道:“小兄弟说的哪里话,有家有室的,自然是留在朝廷为国效力更好不是?何必学林贼做那杀头买卖?” 吴成暗自冷笑起来,他已经十分笃定了,自己再次把林恶鬼举出来,张道河反应又有异常,很明显张家是不想跟林恶鬼搭上关系,甚至有些惧怕被他牵连。 但这很不正常,张家老太爷乃是万历年兵部尚书、张道河的父亲是在辽东抗虏自尽的英烈,张家如今的家主张道浚更是承父荫当了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可谓官宦世家,朝中势力也算深广,一个借了张家银子的小小百户叛逃算得了什么?对于张家来说连污水沾湿衣裳都算不上。 可张道河却反应如此之大,甚至带着一丝畏惧,似乎极为担心被这等“小事”牵连。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张家在朝中的保护伞出了问题,张道浚不知惹上了什么事,在朝中地位不稳,很可能一件“小事”便能搞得张家家破人亡! 难怪张家会突然邀请一个小小百户赴宴,难怪张道河会千方百计的试探绵正宇,张家恐怕是担心绵正宇买下这个百户,是某个朝中的政敌在背后支持,意图从叛逃的林恶鬼身上打开缺口、整治张家。 吴成微微一笑,张道河想试探他们“背后之人”,反倒被他摸清了底线,接下来的“敲诈勒索”就方便多了:“张先生教训得是,是小子胡言乱语了,可小子也对张先生说个实话,这五百五十两白银,加上利滚利的利息,我等一整个百户恐怕一辈子都还不完,到最后怕是只能逃了。” 张道河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几名家奴抬着一个个木箱走了出来,打开木箱,顿时一阵晃眼的光芒闪烁,里头白花花的都是银子。 “这里有一千两白银,送绵百户去还账!”张道河哈哈笑着,豪迈的挥了挥手:“绵百户,你我同在武乡地界,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当互相照应,日后若是缺钱了,尽管跟在下开口便是。” 吴成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张家当真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是一千两白银,这是准备用白银砸死他们啊! 但吴成心里清楚,张家如今如此大方,不过是担心朝中的政敌、花钱收买自己而已,只要张道浚地位稳固、或者他们发觉自己背后根本没人保着,自己就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以张家的势力,对付他们这个百户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所以他不能单单只要银子:“张先生有心了,但这一千两白银我等实在不能收,不如就用这一千两白银,替咱们武乡的军户和屯民还了租贷吧。” 去年山西大灾,卫所里不少军户和民屯户都欠了张家的高利贷,卸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既能收买人心,也能让军户、屯户和跟着自己来的那些流民安心生产、不再逃亡,吴成之后才能组织百姓搞建设、抓训练。 但如此借花献佛的行为张道河明显不愿意,呵呵一笑:“小兄弟,这两年年景不好,我张家颓败不少,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家里百来口人,全靠着田租粮贷吃饭,若是免了账,我们也挨不过去,此事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吴成心知肚明,这张道河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张家就是想借着高利贷逼得借贷的军户、屯民逃亡甚至沦为佃户,他们才好兼并土地、侵吞军屯,细水长流、源源不绝这个道理,张道河心里清楚的很。 吴成也不想过于刺激到张家,他现在还太过弱小,若真弄得张家对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那绝对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当即点了点头,商量道:“张先生说得有理,但您也知道,去年山西遭灾,不少军户屯民颗粒无收,若是强逼他们还账,恐怕会闹出乱子,万一和那林贼勾结起来,张家如何能免?张家免一年租子和账目,我等可签字画押,来年必然连本带息、加倍奉还。” 这是吴成的缓兵之计,张家免一年租子和贷款,军户屯民和流民就能喘口气安心生产,武乡单单是民佃屯田,若是收实了便能有一千多石粮食,这还没算上军户自种的屯田产出,有一千多石粮食和一年的时间,顺利的话,吴成便能练出一千来人的强军,有这把锋利的刀子握在手里,还还个屁的账,张家还能武装讨债不成? 张道河显然没想得这么远,但他明显不愿意签这协议,一直皱眉思索着,直到楼上雅间中走出一名侍女,向门外的家奴说了几句,那家奴赶忙小跑到张道河身边,贴着他耳朵咕哝了一阵,张道河双眉一皱,抬头看了看那雅间,这才哈哈一笑应允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在此立下字据,日后也好有个凭证。” 张府的管家当即取来纸笔,张道河亲自写下字据,和绵正宇一起画押,吴成代绵正宇签上名字,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一时宾主尽欢了起来。 第24章 阴云 弯弯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配着早春的寒风,让人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 吴成紧了紧身上的棉甲,哈出一口白气,深夜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才有一只野猫蹿过,整个武乡县城一片死寂。 灌了一肚子酒的绵正宇摇摇晃晃的骑在马上,满面通红的解开头盔、扯开衣领,任寒风灌入,一边给燥热的身体降温,一边含含糊糊的吩咐道:“吴家崽子,那字据你得仔细收好,嘿,一年不收租贷,百户所里的那些军民也能喘口气了。” 说着,绵正宇又幽幽叹了口气,眉头愁成一团:“啧,但是你怎么答应张家来年还双倍呢?那可是笔巨款啊,咱们如何拿得出来?” 吴成耸了耸肩,呵呵一笑:“走一步看一步,一年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到时再说吧。” 绵正宇眯了眯眼,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哈哈一笑:“俺就知道,你小子压根没准备还,但张家势力广大,咱们一个小小百户,到时候如何跟他们作对?” 吴成再次耸了耸肩,咧嘴一笑:“绵老叔,我说了,一年后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没准张家像朝廷一样自顾不暇,顾不得管咱们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了呢?” 绵正宇一愣,疑惑的扫了吴成一眼,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踹了马旁默不作声的绵长鹤一脚:“你这憨货一路上心事重重的,想些啥呢?” 绵长鹤傻笑一声,舔了舔嘴唇:“老叔,那桌上的肉啊鱼啊啥的,俺好多见都没见过,吃起来是啥味道?跟侄儿说说解解馋吧。” “馋你个头,一天到晚想着吃!”绵正宇又踹了绵长鹤一脚,哈哈一笑:“那些大鱼大肉吃着也不过如此,不如杂粮饱肚,走吧,早些回去让你婶婶帮你烙个饼子充饥!” 圆桌之上杯盘狼藉,数名侍女和家奴正在收拾着酒宴的残局,张道河捧着一杯清茶,靠在窗边一边用清茶解酒,一边皱眉盯着寂静的街上那三个隐隐约约远去的身影。 身后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张道河沉浸在情绪之中没有注意,直到一声咳嗽响起,才猛然回过神来,赶忙跳了起来:“母亲,如此晚了,您怎么还在此处?” 来人拄着拐杖、一身华衣,看上去雍容华贵、颇有教养,两三名婢女左右扶持,皱着眉盯着张道河,正是张家的当家主母霍夫人。 “年纪大了,睡的时辰短,你们在外头谈了半天,我也就不想睡了.....”霍夫人微微一叹,走到窗边冲街上那三个人影点了点头,问道:“二郎,你与他们接触过了,如何?” 张道河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听他们的话语,背后确实是有人,至于是谁,恕儿无能,没有问出来。” “当然是有人,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百户,哪里敢和我们张家谈条件?”霍夫人冷哼一声,眼中满是冷意:“我在雅间里听的真切,那个百户就是个傀儡,做主的是他身边的那个亲兵,哼,花钱买官的货,哪会是什么重情重义的汉子?那小子气度不凡、知书达理、胆大心细,哪里像个丘八?想来就是他们背后之人派来监视那百户的。” 张道河双眉紧皱,不安的搓着双手,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大哥刚刚得罪了言官,又被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这几个人就突然冒了出来,怕就是冲着我们张家来的。” 霍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拿不准,若是冲着我们张家来的,林贼那事就是个天大的把柄,他们又怎会那般轻轻掩过?再说了,若是要动我们张家,又何必再和我们签什么契约、让我们免租免债一年、摆出一副长期相处的架势?” “依儿子看,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张道河分析道:“母亲,大哥位子不稳,但毕竟上面的锤子还没落地,阿爷和父亲在朝中的关系也不会坐看大哥被言官整翻,总会出手帮上一把,没准天子看在父亲为国殉节的份上轻拿轻放了呢?” “所以他们背后的人也得观望观望,若是大哥稳住了位子,这个百户就是个暗子,自然要做好和咱们长久相处的准备,若是大哥失势,他们再火上添油、落井下石不迟!” 霍夫人点了点头:“说得有理,朝中的官,一个比一个薄情、一个比一个贪利,大郎若能平稳渡过这场风波,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失了势,那些疯狗必然会涌上来撕咬。” 霍夫人叹了口气,眼眶一红、滑下泪来:“也怪你们父亲去的太早,他是仗义死节名留青史了,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守着这么份家业,不知多少人觊觎不休,唉,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娃娃,日日受人攻讦、年年不得安生。” 张道河眼眶也有些微红,走上前去为霍夫人擦拭泪水:“母亲不必忧心,张家的家业是父亲用性命赚来的,儿子定会不惜一切的守住,绝不会拱手让与外人!” 霍夫人点点头,又流了一阵眼泪情绪才渐渐稳了下来,张道河轻声安慰了几句,回头看了看已经渐渐隐入黑暗中的背影,问道:“母亲,既然知道他们不怀好意而来,我们要不要先下手?往兵部告一状,单单是五百五十两白银买官的事就够整他们一壶了。” 霍夫人却摇了摇头:“几个小卒子,用不着太在意,这事的关节,还在京师,你哥能在京师守住位子,咱们张家就能高枕无忧,你哥要是倒了,那些个小卒子会一波一波的来,咱们根本挡不住。” 霍夫人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酒楼门外走去:“先随他们去吧!现在还不是咱们和他们背后的人闹翻的时候,他们不动,我们也不急着亮刀子,先观望一阵。” “待朝中的纷纷扰扰尘埃落定,到时候自然就能分出胜负来了!” 第25章 粪丹 吴成起了个大早,摸了半张冷饼子就着桌上的冷茶吃了,穿戴整齐、叠好被褥,从水缸里打了盆水洗了脸,便搓着冻得微红的手向着村外走去。 村子里不少屯丁流民已经早早起来,正在收拾农具准备下田,见到吴成都热情的打着招呼、邀请他进屋用早饭,吴成只能一路陪着笑脸,不停的摆手拒绝。 昨日吴成等人将那份字据带回村里,当着屯丁和流民的面宣读了,这些新来的流民知道不用缴租都很高兴,但他们毕竟初来乍到,对当地的情况不怎么了解,反应倒是不怎么大,而那些屯丁余丁平日里被田租贷款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听闻一年不用缴租还贷,一个个欣喜若狂,当场便哗啦啦的跪下,把绵正宇等人当神仙拜,倒是把吴成吓了一跳。 今日绵正宇要去沁州千户所拜见顶头上司,绵长鹤作为亲卫也跟着去了,吴成不想去凑那低声下气的热闹,便婉拒了绵正宇让他同行的请求,准备带着毛孩再去屯堡里转转。 一路走到毛孩家门口,却见他也早早起了床,顶着两个漆黑的熊猫眼,拿着一张破布一般的麻布巾,在给他瞎了眼的老母亲擦着脸,见吴成过来,哈哈一笑:“成哥来了?稍坐一会,俺给老娘备了饭食就和你走。” “你自管走便是了,不必管我.....”毛孩母亲推了推他,循着声音转向吴成,说道:“吴家崽子,我这娃心性不定,你沉稳些,多把他带在身边管束,免得日后作出偷鸡摸狗的事来,闯下什么大祸。” 毛孩一脸尴尬的和吴成对视一眼,他们在良乡闹出那么大的事,起因就是因为毛孩偷了那地主家的鸡,才闯下这般大祸。 吴成只能点头应承,扶着毛孩的老母回屋坐下,等毛孩煮好稀粥、烙好饼子,和他各自喝了一碗,揣了张饼子在怀里,两人边啃边出了门,向着屯堡而去。 “春播就要到了,绵老叔说今年的灾情会缓一些,咱们得趁机把田地好好理理、农产搞起来.....”吴成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抹了抹嘴上的残渣,冲毛孩吩咐道:“等会我给你些银子,你和何老头一起去武乡买些农具回来,顺便买点鸡鸭牛彘啥的。” 何老头便是之前在屯堡接待他们的旗兵,在武乡当了一辈子大头兵,对周边的环境极为熟悉,而且还识字懂算数,让他和鬼机灵却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毛孩一起去县城买货,吴成才放心他们不会被奸商所骗。 毛孩点点头,略一思索,说道:“成哥,买些鸡鸭下蛋就行了,牛也可以买些耕地,彘就别买了,骚味又大,吃的饲料又多,还不好养,若是不喂饲料,过段时间就瘦得跟狗似的,有这钱不如买两匹马回来,咱们也不用每天走路了。” 吴成点了点头,如今大明的猪不是他那个时代常见的国外引进、育种改良后的大白猪,没有大量的饲料或猪草喂养,明代的猪很难上膘,在江南比较富裕的地方,水草丰美、粮食产出高,可以规模化的养猪,而在山西这块穷地,他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自然没什么多余的饲料去养猪。 除非吴成能够搞到番薯、玉米之类的高产作物,才能腾出一批粮食作为饲料,否则最多也就养个一两只而已,但不能规模化的养殖,养猪就是个亏本买卖,相比而言,鸡鸭的出肉率和性价比要高得多。 想到番薯和玉米,吴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学农业出身的,知道这两样东西在明末已经被引入国内,但只在福建、广东等地少量种植,他又不会飞,就算有钱都买不到种苗,短时间内是不用想这些东西了。 更何况,如今的番薯和玉米也没有经过育种改良,根本没有抗寒的能力,在小冰河不断侵袭北方的时刻,就算吴成拿到了它们的种苗也养不活,他也没能力去搞温室大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冻死。 “难啊!”吴成幽幽一叹,他脑海中的农业知识不少,但大多都是建立在工业时代的科技基础上的,在如今这个时代说是百无一用毫不夸张。 “不管如何,我给你的那张单子你要好好收好,上面的东西都要买齐了......”吴成细细叮嘱道:“今年咱们能不能丰收,全靠单子上的东西了!” 毛孩认真的点点头,摸了摸胸口位置,问道:“成哥,你交代的事,俺一定办好,但那单子上写了些什么?俺也看不懂,可否告知我一二?” “只是一些黑矾、砒霜和硫黄等原材料....”吴成笑着答道:“用来制作粪丹的。” 明末是中国历史上农业大发展的时期之一,不单单引进了新的高产作物,化肥、农业工具等农业科技也飞速发展,粪丹便是其中之一,这种肥料混合了人粪、畜粪、禽粪、麻饼、豆饼、黑豆、动物尸体及内脏、毛血等,外加黑矾、砒霜和硫黄等无机肥料,填入土坑中封存起来,或放在缸里密封后埋于地下,待腐熟后,晾干敲碎便能使用。 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札记册》中记载了粪丹的详细配置方法,评价其“每一斗,可当大粪十石”,肥力极高,而且还具有防虫的作用。 吴成学农出身,粪丹作为中国炼制浓缩混合肥料的开端,他自然是烂熟于胸,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是对古代农业技术的系统性总结,是古代农业方面的“百科全书”,也是吴成在大学里学的那些庞杂的知识中少数能够无缝运用到这个时代的,吴成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照抄了过来。 “单子上有些材料不好买,你别心疼钱!”吴成呵呵笑着拍了拍毛孩肩膀:“若是我制作粪丹成功,顺利的话今年夏秋产出能翻上好几番,咱们不做林恶鬼,缴了皇粮,剩下的粮都让各家自己留着,大家好好过个丰年!” 第26章 兵卒 屯堡距离吴成所在的屯村并不远,吴成和毛孩一路聊天说地,赶到屯堡之时天已大亮,看门的小卒知道两人是新百户的亲信,赔着笑把他们放进了堡中。 屯堡中却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满满当当全是人,吴成放眼望去,都是些青壮,不少人扛着木枪、提着腰刀盾牌,一堆又一堆的围着说话,叽叽喳喳的喧闹不停。 “妈呀,这得有千把人吧?赶集呢?”毛孩讶异的说道,左看右看,忽然抬手遥遥一指:“成哥,看,岳总旗在那!” 吴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岳拱立在屯堡的西门城门垛口上,露着半个身子俯瞰堡内,伸着手指点着人。 绵正宇当了百户,自然得挑些亲信顶了百户所的基层军官的位子,岳拱当了总旗,吴成也领了个小旗的官职,这次绵正宇去沁州拜会千户大人,也是为了给他们敲定官位。 吴成赶忙和毛孩一起挤上城楼,正见岳拱点完人头转过身来,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何老头交代些什么,吴成赶忙凑了上去,岳拱瞥到二人,顿时一喜,迎了上来:“吴兄弟,你没和绵百户去沁州?怎的跑到屯堡来了?” 吴成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他知道绵正宇把自己卖给岳拱当女婿,自己未来的老丈人还一口一个兄弟喊着,也不知道以后叫习惯了还改不改得了口。 “到屯堡看看,准备让毛孩和何老头一起去武乡县城里买些东西......”干咳一声,吴成回了一句,瞥了眼堡中的青壮,问道:“岳总旗,怎么堡里多了这么多青壮?这是要办什么大事?” 岳拱却摆了摆手,呵呵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大事,都是百户所里的旗兵、屯兵和一些余丁、流民,咱们新官上任,百户所里的旗军总得点校操练一次,我先来看看情况,有缺额的便让屯兵、余丁和流民补上,你们旗的情况我清楚,所以没通知你们一起来,免得你们还要跑一趟,等绵百户回来后你们再一起来操练训诫便是。” 吴成眼前一亮,说道:“既然百户所里能战的青壮都在这里,为何今日不干脆先操练一番呢?也好看看咱们这个百户所的成色。” 岳拱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听老绵说,你爹给你留了本兵书,这是准备亲自上手试试了?也行,那就擂鼓整军,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苗子,挑到你的小旗里去。” 沉闷的战鼓咚咚咚的敲了起来,不一会儿鼓声便传遍了整个屯堡,旗军和屯兵熟悉战鼓的声响,赶忙跑向校场列队,而那些流民和余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声,有人傻乎乎的愣在原地,有人跟在同村的旗军和屯兵屁股后边乱跑,有人一脸迷茫的乱走乱窜,搅得校场里头一片混乱。 三通鼓罢,校场之中依然是乱成一团,岳拱面上有些挂不住,摸着鼻子语气愠怒的喝令身旁的小旗官去维持秩序,小旗官提着鞭子凶神恶煞的冲进校场,拳打脚踢了好一阵才让一众青壮把队列好。 “没当过兵,不知道鼓声是什么意思.....”岳拱尴尬的解释了一句,问道:“吴兄弟,你想看他们操练些什么?” 吴成看到之前那波混乱的情况,心里已经有一丝不好的预感,皱着眉说道:“岳总旗,既然大多都是没当过兵的青壮,别太难了,让他们向左转,走上三十步吧。” 岳拱点点头,手中令旗朝左边一挥,战鼓也随之敲响,但这次连大多旗军和屯兵都搞不清该做些什么,迷惑的面面相觑,气得岳拱和几名小旗官嘶哑着嗓子大吼:“朝左走!朝左走!走三十步!” 如此简单的指令,这些青壮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吴成亲眼看着好一些青壮乃至旗军听到指令,头也不回的转向右边就开始迈步向前走,直到被小旗几鞭抽在身上,赶回了军阵里。 “左右都分不清楚啊.....”吴成实在是吐槽无能,捂着脸不忍直视,而这时校场里的青壮们好不容易在小旗官的鞭子帮助下找到了方向,稀稀拉拉的走了起来,还没到十步,原本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便乱成一团,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往前涌着。 “都是一些平头百姓,这些旗军也大多是刚选上来的,还没来得及教他们军鼓旗号.....”岳拱耸了耸肩:“其实教了也是白教,咱们这些卫军大多不识字,你看,不少人左右都分不清楚,哪里记得那么多复杂的军鼓旗号?上了战场传令都靠吼,全看领头的怎么行动。” 吴成有些疑惑,问道:“岳总旗,此话怎讲?” 岳拱嘿嘿一笑,回道:“简单啊,上战场领头的喊一声‘跟我冲’,大伙就一窝蜂冲上去,领头的死了或者逃了,咱们也赶紧跑,咱们卫军大多都是这般打仗的,别说咱们了,边军里头除了那些打老了仗的家丁精锐,大多也是这副德性,不过边军装备比咱们好,能用战车结阵,把步卒给框起来,有战车作为依托,步卒也不会乱跑了。” “车营!”吴成立马就想起了戚继光在兵书中记录的车营,所谓的车营,实际上就是戚继光根据明军步卒素质低下、缺乏训练的特点,以战车当作城墙形成防御阵地,给军卒掩护和依托、能够充分发挥明军的火器优势,让他们不会丢在野地里面对敌军冲击直接就崩溃了。 但自己到哪去弄一堆战车来?又哪里出得起养车营的钱粮?戚继光改良的车营,边军的总兵大将能用,自家一个小小的百户所,根本没法去施行。 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乱糟糟的校场,吴成脸上一阵扭曲,大明的基层军卒连军鼓军令都不懂,打起仗来只会一窝蜂的冲、一窝蜂的逃,空有百万之军,大多数连做炮灰的水平都没有,难怪从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大明面对东虏连一场会战都没胜过。 “靠着这帮卫军,怕是连张家的家丁都打不过.....”吴成摸着下巴,眉间皱成一团:“不行,军中得来一轮扫盲!” 第27章 请人 毛孩和何老头刚刚骑着一头小毛驴出了屯堡大门就被赶上来的吴成叫住,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一些碎银。 “请个先生回来?成哥,没这个必要吧?”毛孩嘿嘿笑着,把那些碎银往吴成手里推:“成哥,你不是识字吗?还请那些措大回来作甚?秀才举人瞧不上咱们这些丘八,那些懂几个字的措大科举都考不上,请来也没用,规矩还多,这浪费钱的事咱没必要做吧?” “我又不准备让大家考科举,就挑些伶俐的跟着那先生学些字就行!”吴成又把碎银推了回去:“你们没看到,刚刚在校场上操练了一下那些青壮,嘿,好多人左右都分不清,上了战场旗号都看不懂,这还打个屁的仗?平日里军纪都没法背,又怎会遵守军纪?难道咱们时时都要靠鞭子和军棍来操持军队吗?” 毛孩露出一脸“不然呢”的表情,笑道:“成哥,大明朝哪有不靠鞭子和军棍的军队?对了,成哥你不是准备用戚武毅的兵书练兵吗?听说当年的戚家军也是靠杀头和连坐来治军的啊。” 吴成摇了摇头,反驳道:“戚家军军饷是寻常募兵的两倍有余,募兵的军饷是咱们的多少倍?咱们这又穷又破的小小卫所,哪能全盘照搬戚家军的法子?再说了,你说我大明的军队都是这般治军的,那这天下的卫所是个什么鬼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要是不想些法子走条新路出来,再碰上勤王的事,咱们怎么去和东虏拼?” 吴成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识字,就算告诉他们为何去战、如何去战他们也听不懂,连为何去战、如何去战都搞不清楚,全靠重赏打仗,呵,咱们这些勤王的忠义之师朝廷都给不起粮、逼得咱们全军哗变,重赏又从哪去掏?这样的军队还能有何战力?有何未来?” 毛孩沉吟一阵,还要再说,骑在毛驴上的何老头干咳一声,悄悄踹了一脚牵驴的毛孩:“吴兄弟出的银子,他要请先生,咱们就请先生,你那么多话作甚?” 教训完毛孩,何老头又犹豫一阵,冲吴成说道:“吴兄弟,咱还得提醒你一句,读书识字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像毛孩这等觉得读书无用的,卫军里头不少,请了先生来,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认真学,最后还是得靠鞭子和军棍。” 吴成点点头,回道:“老卒安心,我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先挑些伶俐肯读书的跟着学,一个小旗之中至少有人能看得懂旗号、听得懂命令、认识到道理,先把架子给搭起来再说。” 何老头微笑着点点头,从毛孩手里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双腿一夹毛驴的腹部,毛驴噔噔噔的走了起来,毛孩撇了撇嘴,赶忙跟了上去,牵着缰绳走在前头。 走了一阵,毛孩回头看了一眼屯堡,见吴成已经转身进堡中去了,这才抬头埋怨骑在毛驴上的何老头:“老头!俺可没说过读书无用,俺就是觉得浪费银子,有这银子养着一个啥也干不了的穷措大,还不如多买几只鸡来生蛋。” “以前的卫所里头,是有卫学的......”何老头嘿嘿一笑,忽然没头没脑的回忆起历史来:“那卫学是太祖建制、英宗年间推广至全国卫所、成化年间设为定制,选拔卫军子弟及旗军军生入学,教习礼、射、书、数四科。” 何老头在驴上摇头晃脑,感慨道:“太祖年间就不说了,英宗土木堡大败,京营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于少保靠着各地勤王拼拼凑凑的卫军也能和鞑子在京师鏖战得胜,成化年间,大明的军队也能北出草原,逐击诸部鞑子......” “后来卫所败坏了,卫学也败落了,我大明的卫军,渐渐变成了连守城都累赘的废物.....”何老头幽幽叹了口气,看向一脸懵的毛孩,呵呵一笑,踹了他一脚:“吴兄弟所图的,不仅仅是教些什么军令旗号,不是你现在能理解的,以后别那么多废话,跟着他走便是了!” 看着何老头和毛孩远去的身影,吴成微微叹了一声,转身回到屯堡中,旗军已经解散,左一堆右一堆的围在在一起,对着校场里稀稀拉拉站着的屯丁、余丁和流民指指点点,不时爆发一阵阵大笑。 几名小旗官如同选牲口一般挑着人,每个青壮都狠狠给上一拳,受不住倒地的直接淘汰,剩下的则捏着他们的嘴查看牙齿,牙口不好的也通通淘汰。 被淘汰的满脸失望,被选中的则欢呼雀跃,当了旗兵名义上便不用再承担差役和田赋,只管训练作战,还能吃上皇粮,肩上的担子顿时卸了不少,谁不欢欣鼓舞? 岳拱和几名总旗立在点校台上谈笑风生,见吴成躲在一旁皱着眉看着这些小旗官选兵,冲吴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吴成扫了一眼乱糟糟的校场,登上点校台来到岳拱身边,几名总旗都知道新百户视吴成若子,面对他一个小旗都客客气气的招呼着。 “吴兄弟,你不去选兵顶缺?”岳拱指着校场哈哈一笑:“跟你说,选兵要选那些憨傻健硕的,憨傻的听话听令,身子健硕的能打能抗,你还不去挑人,好苗子都给其他小旗挑走了。” 吴成却摇了摇头,回道:“让他们挑走便是,没脑子的兵,我不想要。” 岳拱皱了皱眉,劝道:“吴兄弟,伶俐的,上了战场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军心不定,军心不定如何能战?咱们不是做生意当官,伶俐的对丘八来说不是好苗子。” “会胡思乱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吴成指着那些被挑选出来的青壮:“这些憨傻的其实也一样,人都是惜命的,他们再憨傻,上了战场面对生死之时,没有明确的目标,难道就不会胡思乱想吗?” 吴成微微一笑,一拳砸在掌中:“要有一支真正的强军,就得让他们想,鼓励他们去想、引导他们去想,让他们好好想清楚,他们到底为何而战!” 第28章 酒鬼 各个小旗选人挑人之后,剩下没被挑中的屯兵、流民和余丁只能失望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旗们用棍子赶羊似的赶着那些新兵在校场上列好队,随即岳拱登上将台,让亲兵在将台上摆了一箱子铜钱粮食什么的。 “都听好了!”岳拱抓起一把铜钱,高高举过头顶,让校场中的新兵都看清楚:“入了旗军,便吃了皇粮,吃了皇粮,就得守朝廷的规矩,不听号令的杀头!临阵脱逃的杀头!作战勇敢的重赏!这就是你们要守的规矩!从今天起牢牢记在心里!” “这就完了?”吴成有些惊讶,他记得很清楚,大明的军法林林总总几十条,涉及驻营、行军、作战各个方面,岳拱直接就简化得只剩三条了? “吴兄弟,您还年轻,不懂这些.....”一旁一名小旗凑上来解释着,人人都知道百户待吴成如亲子、岳总旗又是吴成未来老丈人,他的语气中满是谄媚:“您想想,这些个旗军刚刚还是平头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跟他们说那么多军法哪能记得住?说实话,就这短短三条,怕是也得背上几天。” 吴成默然不语,连军法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能严守军法?没有军法约束,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作为军队最基层的士兵素质如此之差,这支军队的素质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岳拱喊完了话,吩咐亲兵开始唱名发饷,这些旗军新兵第一次领到皇粮,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雀跃。 那名小旗见吴成盯着发饷的场景看,赶忙又凑了上来:“吴兄弟,您也别心疼,治军就是一手大棒子一手钱袋子,新兵入营第一轮饷还是得发实了,这样才能给他们留给念想,以后咱们拖欠饷银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第一次领饷的时候,心里存着个念想,就不会直接逃了。” 那名小旗顿了顿,继续说道:“吴兄弟,以后克扣粮饷的时候也别扣得太狠,过个一阵子还得发些下去,一直吊着这些旗军,他们才不会闹起来,闹起来也不会怪在咱们头上。” 吴成瞥了他一眼,好家伙,这才刚刚开始就想着怎么拖欠粮饷了,而且还一套一套的,简直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朝廷每年发下那么多银子,朝中百官过道手,督抚总兵过道手,知府、知县、千户、百户什么的再过道手,到了基层分文不剩,但基层的将官们也得贪啊,只能往大头兵和百姓身上招呼了,这大明上上下下便成了一个大染缸,染得天地变色、日月晦暗。 吴成心生厌恶,冷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小旗却不识趣,还在继续传授经验:“吴兄弟,旗军没什么油水,最好还是朝廷发些银子下来,反正朝廷发银没有下面的丘八也不知道,咱们正好全拿了。” “我分文不拿。”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那名小旗愣了愣,嘟哝了一句“傻子”,悻悻的退到一旁和几名小旗一起低声聊着天,不时朝吴成投来异样的目光、露出一阵拼命压抑的嘲笑。 吴成懒得理会他们,甚至懒得日后去找他们麻烦,军中风气如此,不是他们几个小旗的过错,严明军纪、扭转了军中的风气,这些克扣粮饷的贪腐行为自然而然也就会逐渐消失了。 但要严明军纪,首先就得让士兵们清楚军法是什么,唯有军中上上下下所有人一起参与进来,让贪腐没有滋生的土壤,如此才能彻底扭转军中的风气。 说到底,还是得进行大规模扫盲,还是得有一支能够进行思想教育的教导团队,就像后世那支从山坳坳里走出来的独步天下的伟大军队一样。 吴成揉了揉眉头,看向武乡城的方向,只希望毛孩他们一切顺利,能找到一个合格的先生吧。 一直到黄昏时分,毛孩和何老头才骑着毛驴、赶着一群群鸡鸭回来,鸡鸭大军之后是几辆板车,车上装满了农具,拉车的黄牛便是毛孩他们买来的耕牛。 “每个屯村分了多少鸡鸭,老卒你都要一一记好了,过一阵子咱们下去转转,看看各村的情况.......”吴成一瞬间就忙了起来,领着一些会识字算数的屯兵旗军统计分发:“农具和耕牛金贵,不能直接分给各家,坏了卖了咱们都不知道,屯村的人大多不识数,就都存在屯堡里,清个地方出来存放。” “农具和耕牛数目都要点好了,需要使用的都要记录好去向,要签字画押,到时候也好找回来。”吴成耐心的吩咐着:“这些东西一定要严格管理,我去跟绵百户和岳总旗说,若是哪个屯村丢了耕牛和农具,管理屯村的小旗和里正都要受罚,你们也要受连带责任!” 一帮屯兵唯唯诺诺的应着,吴成吓唬了一阵,回头看了看,挥了挥手:“先去统计吧,晚间我会写个管理农具和耕牛的规章制度出来,你们都照着规章做便行。” 一众屯兵散去,吴成转身走进人堆里,一把揪住乱钻乱嚷的毛孩,问道:“毛孩,让你们请的先生呢?怎么没看见人影?” 毛孩挣脱了几下,指着一辆板车说道:“成哥你看,在那车上睡着呢,这措大屁事多,硬要咱们给他买酒吃才跟咱们回来,酒量又不行,一壶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只能扔板车上拉了回来。” 正在此时,一名屯兵不慎把绑着农具的麻绳拽断,堆积的农具从板车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身酒臭的年轻男子也从板车上滚了下来,扑通一下跌在坚实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哎呦!跌煞我耶!”那名男子当即惨叫起来,随即又慌忙摸了摸怀里,摸出一壶酒来:“万幸万幸,杜康无事、杜康无事!” 吴成勃然大怒,抄起一根棍子追着抱头鼠窜的毛孩打:“给了你那么多银子,让你请个先生来,你倒好,请了个酒鬼过来,又舍不得银子了吧?站住!给老子站住!老子非得打死你不可!” 第29章 秀才 “成哥!你听俺说,听俺解释!”毛孩一边抱头鼠窜的躲避着,一边嚷嚷着,两人一追一逃,绕着屯堡跑了半圈,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你说,我听你解释!”吴成喘着粗气,用木棍当拐杖撑着,指着毛孩怒道:“你要解释不好,我今天非打烂你屁股不可。” 毛孩也凌乱的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成哥,不是俺不想找个好先生,你去问何老头,武乡县的书院咱们真去过了,那些个措大一听是要给咱们这些丘八教书,就把咱们轰了出来,说什么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是考功名,怎能自甘堕落去给丘八当蒙师?” 何老头赶了过来,扶起毛孩在一旁帮腔:“毛孩说得没错,还有话更难听的,说什么圣贤之书,岂能以无知丘八污之,还骂咱们永世当兵的贱种,合该蠢笨无识,嘿,要不是咱两个人少,当时就得把那帮措大打一顿。” 吴成一阵沉默,他还是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时代,知识被士绅垄断,读书人多多少少也算特权阶级,既然是特权阶级,自然会对社会的底层歧视和漠视。 孔老夫子说“有教无类”,那也是对着“民”来说的,在不少读书人眼中,只有士绅算得上“民”,更别说他们这些奴隶一般的卫所兵了。 长长叹了口气,吴成扔下手中的木棍,指着那名披头散发、靠在板车木轮上抱着酒壶痛饮的男子问道:“那这个酒鬼又是怎么回事?” 毛孩见吴成扔了手里的木棍,陪着笑脸凑了上来,呵呵笑道:“成哥,咱们两个不是被书院轰了出来吗?又找了几家私塾,也没人愿意来,后来俺就想,你不是说只要找个会写算的,教一些军令旗号啥的,也没必要找个博学儒士不是?所以俺便拉着何老头去了观文巷,那巷子里都是些破落的措大卖字画的,总能找到几个有肯来的。” “结果咱们转了一圈,要么就是咱们看不上,要么就是人家看不上咱们,要么就是狮子大开口,要么就是薪水都谈好了,结果一听给卫军教书又不肯来了......”毛孩双手一摊,无奈的耸了耸肩,随即又指了指醉倒的那男子:“后来看到这家伙,嘿,这货被那些措大排挤,蹲在最里头的角落里,身边就是酒楼的泔水桶,臭气熏天的,哪有人会来?但这货浑然不绝,卖的字画摊在地上,就在泔水桶边呼呼大睡,咱们踹了几脚才踹起来。” 吴成大感惊讶,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怎么看上他了?” “因为这家伙有真才实学!”何老头接话道,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来:“吴兄弟,你看看这些,别的措大卖的都是抄写的经典或者人家定死的文章、祭文什么的,唯有他卖的是自己写的诗文,我看了几篇,觉得写得不错,但你也知道我水平不行,所以带回来给你看看。” 吴成接过一看,他也不是诗词专家,诗词水平他也看不出来,但那几篇文章却确实极有水平,大多是一些论评时事的策论,也有不少杂文散文,引经据典不说,起承转合极为流畅、观点颇为新颖尖锐,只是不时流露着愤世嫉俗的情绪。 吴成瞥了一眼醉倒的男子,说道:“这些文章没有一定的水平写不出来,这家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措大,把他弄醒来,我要问问他的来历。” 一盆凉水泼在靠着车轮酣睡着的男子身上,浇得他浑身透心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如蚂蚱一般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哎呦!凉杀我也!哪个贼鸟厮扰人清梦?” 周围的屯丁卫军纷纷放声嘲笑起来,那男子却全然不顾,将湿透的衣袍一件件解了脱下,一边眯着眼四处打量着,不一会儿便盯住了正抱着双臂上下打量他的吴成:“这位壮士,想必就是募在下的小旗官吧?” 吴成皱了皱眉,这家伙还真是放浪不羁,当众脱衣解裤也就算了,对自己都没有一点尊敬,难怪会被那些落寞文人排挤得蹲泔水桶旁边。 挥挥手让毛孩给他拿上一身干净衣物,吴成皱眉问道:“先生猜得不错,便是在下募的你,不知先生是何姓名?有何出身?” 那男子一边穿戴着衣物,一边淡淡的回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酸,直呼在下名讳便是,在下杜魏石,武乡县杜家村人,天启元年过的院试,生员当到如今。” “天启元年的生员.....”吴成身旁的何老头念叨了几句,猛然间抢上前来问道:“杜神童,你是杜神童?十二岁童生试三场第一的杜案首、杜神童?” “正是在下!”杜魏石哈哈一笑,晃了晃脑袋:“好汉不提当年勇,嘿嘿,什么武乡百年难遇之奇才、什么文曲星下凡的,都是坊间瞎传的空话而已。” 吴成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也没人提你当年勇啊,自己就吹起来了。一旁的毛孩忍不住打断道:“既然是童生试的案首,怎么会弄到这般情况,在泔水桶边捡吃的?” 杜魏石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猛然间黯然了下去,别过脸去不想回答,但何老头却已经代他解释道:“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杜神童天启五年考举人没过,崇祯元年又卷入了舞弊案,被朝廷下旨永世不得参与科举,家财田地都充了公,老母都给他气死了,如今看来,这传言是真的了。” “真个屁!”杜魏石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贼鸟厮!爷爷没有舞弊!是有豪绅看中我家祖宅,逼我献宅,我不肯,那厮便勾结乡试主考官诬陷我舞弊,用自家亲眷占了我的举人名额,贼鸟厮,朝廷也是没眼,就信了他们的鬼话!逼死我母、害我家破人亡!” 杜魏石双眼赤红,这厮那鸟的乱骂着,吴成却眯了眯眼,出声问道:“杜先生,科举舞弊往重了说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武乡地方有这么大胆子、又有这么大能量的,难道是那张家不成?” 第30章 制肥 “合该他们全族死绝!”杜魏石怒骂一声,猛然间醒目过来,指着吴成喝道:“好丘八,你诈我?” 吴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果然是张家啊!呵,说起来,张家和咱们还算有些交际,杜先生,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夺回你的祖宅、想不想报仇雪恨?” 杜魏石眯着眼睛盯了吴成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起来:“你这丘八当真有趣,一副认真模样,说得我都信了,呵!你就是个小旗官,手底下管着十个人了不得了,那张家是能通天的,送死都轮不到咱们,如何报仇?” “杜先生说得不错,我就是个小旗官,手下连十个人都没有.....”吴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但你昨日不过是个吃泔水求活的穷酸措大,今日就有了我这个小旗十个人帮衬,若你能留下来用心教咱们卫军读书,日后就会有一个百户的兄弟帮着你,如今这世道,谁又知道他日咱们会不会有幸当上个总兵参将什么的?留在这,就总有希望。” 吴成顿了顿,换了一脸诚恳的表情,继续说道:“如今四处灾荒,朝廷年年缺饷少赏,咱们卫军穷困,养不了闲人,你若是还如以前那般混吃等死、沉醉于美酒杜康之中,我也只能另寻高明,先生您继续回那巷子里去吃泔水,自然一辈子也别想着报仇了。” 杜魏石浑身一震,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嘴角挂上一丝诡异的微笑,旋即又消失不见:“哈!难怪小旗官要费这么多银钱和精力,专门请个先生回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成眯了眯眼,正要说话,杜魏石却抢先一步,扯了扯乱糟糟的衣服:“可有地方给我洗浴?要做教书先生,就得有教书先生的模样,麻烦小旗备些汤浴梳具之物与我。” 吴成暗暗松了口气,吩咐何老头领着杜魏石去安排,周围围观的屯丁旗军渐渐都散去了,毛孩这才凑了上来,挠着头问道:“成哥,那措大说的啥意思?什么‘原来如此’?” “那家伙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了,是个聪明人.....”吴成淡淡回了一句,拍了拍毛孩的肩膀:“猜到了我的心思,却依旧留在咱们这,哈!毛孩,你们是捡到个宝贝了!” 毛孩一脸懵逼的看着吴成,吴成却懒得解释,转移了话题:“对了,让你们买的东西买齐全了没?” “成哥专门交代的事,我哪敢打折扣!”毛孩哈哈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了杜魏石,脸上顿时又有些尴尬,赶忙跑到一辆大车旁,招呼着几个屯丁帮忙卸货:“内脏、骨头、毛发鲜血啥的都好买,反正屠户宰了鸡鸭豕羊之后这些玩意都没啥用,说些好话白送都行,胡麻、大豆、黑豆啥的能吃也能拿来当饲料,就得花些银钱......” “最麻烦的还是那明矾、砒霜、硫磺什么的,这些东西朝廷都是严禁私下买卖的,药肆也不敢私自卖给咱们,咱们去找了县衙的差役,拿百户名头吓了他们几个,这才有人指了条黑市,但价钱可不便宜。” “是我考虑不周,你们走后我清了下屯堡库存,这些东西库房里屯着不少,咱们现在也用不上,其实不用花这冤枉钱.....”吴成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道:“不过多了黑市这一条路,咱们以后万一要买卖些违禁的东西也方便了,哈,不知道那黑市是个什么规模,有没有造炮造铳、筑城筑器的图纸卖。” “下次成哥你跟咱们一起去看看,听说那黑市背后是咱们山西的代王做东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毛孩哈哈笑着八卦,将那些东西都在地上排好:“成哥,那什么粪丹要如何做?现在就做吗?” 吴成点点头,挽起袖子便上了手,一边冲毛孩和屯丁们说道:“找些大缸备着,你们都跟着我学,这几日咱们一起多制备些,尽量每个屯村都分到。” 毛孩和那几名屯丁都撸起袖子学着吴成的动作行动起来,先将胡麻大豆黑豆捣碎压实静置,制成饼肥,然后将宰杀的鸡鸭鹅等动物连着内脏、骨头、毛发以及鲜血剁碎搅匀,接着又黑市里买来的硫磺、砒霜和明矾碾成粉,最后将这些准备好的配料与人禽的粪便粪搅拌混合,便制成了一个个粪丹。 “这东西制起来也不简单!”毛孩瘪着嘴,看着吴成将一个个粪丹仔细检查、塞进陶缸里封装:“要用的配料、要记的步骤太多了,不如咱们以前常用的粪肥简单。” “你别嫌麻烦,这些东西肥力比寻常粪肥强得多,咱们今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全靠这些宝贝了!”吴成将粪丹填入陶缸中,拍了拍缸身:“找个地方挖坑埋了,要等它们在地下发酵一个月,待腐熟之后晾干捣碎才能用。” “不能直接用?”毛孩疑惑的问着,听话和那几个屯丁一起抱着陶缸往堡外走:“现在田里头都在整土,整土之时就得洒下些肥料翻耕,这什么粪丹肥力若是这般强,现在正是用上的时候。” 吴成摇了摇头,提着几把铁锹走在前头,回道:“不行,若是不让粪丹腐熟就施肥,庄稼会被粪丹腐烂时产生的高温烧死的,现在埋下去让它们腐熟也能赶得上之后的促苗施肥,肥力也足够了。” “麻烦!”毛孩嘟哝了一句,紧跟着吴成来到一处空地,放下陶缸抄起铁锹挖起坑来。 “种田算什么麻烦?以后麻烦的事可多着呢!”吴成教训一句,铲了两把土,瞥见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立在屯堡门口打量着他们的杜魏石,不由得苦笑一声:“特别是这次收获之时,若真是场大丰收,必然会有场大麻烦,啧,人心啊,最麻烦!”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满脸尘土的屯丁远远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兄弟们抄家伙!抄家伙!他娘的,西山村的刁民打进来了!” 第31章 械斗 西山村位于武乡县的县境边缘、背靠太行山,紧邻百户所治下的王家屯,离屯堡有一段距离,吴成提着一根长矛跑得气喘吁吁,汗湿了整个背心,才远远看见前方田野之间烟尘滚滚,朦胧中仿佛无数人影在闪动。 吴成缓下速度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小土坡往上爬着,周围几十号旗军屯丁见他停下脚步,也纷纷乱糟糟的停了下来,只有几个愣头青鬼哭狼嚎的举着各式武器冲进烟尘之中,急得吴成冲着他们的背影大骂:“常子!别动刀!别动刀!他娘的!毛孩,快领几个人去把他们拉住,千万别动刀矛伤人!”。 毛孩领命而去,吴成喘着粗气,用手在眉间搭起凉棚远远看去,好一阵才看了个清楚,只见得远处的王家屯外的田间地头里,一千多个男女老幼挥舞着木棍、锄头、铁锹混战成一团,喊杀声、惨叫声、辱骂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被打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呻吟着,偶尔有妇孺哭喊着头破血流的从人堆里钻了出来,顺手将倒在地上的伤员拖走。 吴成长长松了口气,双方还算有些理智,退场的妇孺没被追杀,倒在地上的伤员也没人补刀,双方械斗得凶狠,但互相都没有下死手。 还有理智,场面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 “刀子都套好刀鞘、矛头都用布包好,先把两村的人分开!谁要是伤了人性命,我让他赔命!”吴成扯着嗓子下令,那几十个旗军和屯丁面面相觑,倒也都乖乖的缠好刀矛,哗啦啦向着一片凌乱的“战场”冲去。 几声惊雷一般的三眼铳铳声响起,冲进战团的旗军屯丁一边挥舞着刀鞘和长矛木柄乱打,一边乱糟糟的呼喊着“劝架”,组成一道稀稀拉拉的人墙将两边的村民屯民分开,混乱的局面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 吴成身子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长在新时代的他哪见过这种“大场面”?一平静下来手脚都有些发软,身上的汗水又密密麻麻的流淌出来,不一会儿便如落水一般全身湿透。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有个问题困扰了他一路,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乡间争水争田、宗族冲突等等,常常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封建王朝皇权不下县,官府对村乡管控薄弱、也无心无力调和矛盾,矛盾积累到最后,往往就会演变成械斗。 但今日这场械斗却来得有些奇怪,西山村是民村,王家屯却是百户所下辖的军屯村,一个种的是民田,一个种的是军屯田,两者可谓泾渭分明,平日里少有交际,又怎会积累起引发这场大械斗的矛盾来? 再说了,虽说大明的卫所屯村大多也和普通民村没什么差别,但好歹也是挂着军籍的,自古民畏官如虎,西山村的这些农户哪来的胆子和有刀子的军队争田械斗? 吴成来不及细想,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巨吼,有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指着分隔人群的旗军和屯丁大骂道:“官府杂捐杀我!地主租债杀我!尔等贼配军又要夺我田土!不如一死!不如一死!” 骂着,那名老汉哇呀怪叫着挥舞着锄头冲了上来,全然不顾打在身上的矛柄刀鞘,只挥舞着锄头乱打,惊得周围的旗军惊慌失措四散逃避,本来就略显混乱的“人墙”顿时大乱,两边的村民屯民见状,又互相对骂起来,大有一拥而上继续殴斗的架势。 “这他娘的!这么多兵,怎么给个老汉就把阵形冲散了?”吴成又气又急,赶忙跑了上去,好在毛孩眼明手快,朝天放了一铳,用震耳欲聋的巨响压住两边村民屯民的情绪,吴成赶忙趁机一把抱住那情绪激动的老汉,厉声劝道:“老汉冷静!老汉冷静!有何冤屈与我说,我与你做主!千万打了,小心伤着自己啊!” 那老汉挣扎了几下,毕竟年老体衰,挣脱不得,只能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盯着吴成说道:“你这小娃娃,毛都没长齐,凭什么给俺们做主?” “武乡的百户是我老叔,在武乡地头,没有比他大的官了!”吴成张嘴就开吹,恶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旗军和屯丁,他们个个会意,忙不迭的点头配合,一齐劝着。 那老汉一脸疑虑的看看吴成,又看看周围的旗军和屯丁,来回看了几圈,终于将锄头狠狠往地上一砸,咬牙道:“好!俺信你,俺就和你说说俺们的冤屈!你评评理,你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欺人太盛!俺们是不是不得已!” 吴成皱了皱眉,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面上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松了手扶着老汉坐在一块土堆上,示意他继续。 那老汉理了理情绪,说道:“军爷,您年纪轻,家里又是有背景的,当是不知道咱们这些小民之苦,这两年朝廷税赋年年在升,交了正税还有杂捐、交了杂捐还有摊派、摊派之外还要应徭役,咱们这些庄稼户没一天一时得闲,每日不过挣扎活命而已。” “可这几年山西年年有灾,年年都歉收,朝廷的赋税却从没有一分减免,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交不起税怎么办?只能卖了一切能卖的,到最后卖儿卖女也交不起税,只能去大善人家里借贷,度一天算一天。” 吴成微微低下了头,他心中已经模糊有了个猜测,而那老汉则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大善人的贷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过个一两个月便连利息都还不起了,只能把田地都抵押出去,当个佃户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好歹有口饭吃。” 那老汉用锄头狠狠砸着地,发出一阵阵咚咚的闷响:“田地房屋抵押出去,就成了别人的了啊!世世代代种的田、一根草一根草搭起来的屋,人家拿着地契田契,说拿走就拿走,一点也不留给俺们啊!” 那老汉重重喘了一口粗气,看向吴成:“好在大善人给俺们留了条活路,将这王家屯的田放给俺们种!” 第32章 试探 “老汉稍停!”吴成打断了老汉的话,疑惑的问道:“王家屯的地虽说都是些依山的贫瘠山田,但总归都是军屯田,转卖军屯不说经过兵部、兵备道什么的,至少也得咱们沁州的千户通过吧?那什么大善人有什么资格把军屯田放给你们种?” “因为王家屯的田,早就不是什么军屯了,都是大善人的私田!”那老汉摇了摇头,说道:“县里的洪主簿带着地契来的,这王家屯的田大多在天启年间就抵给了大善人家,要不是看到地契,咱们哪敢来招惹屯军?军爷若不信,那大善人的管家和洪主簿他们都在西山村,军爷可自去询问。” 吴成双眉紧皱,回头看去,一旁气息到现在还没喘匀的何老头见状会意,赶忙凑了上来解释道:“吴小旗,万历末年开征辽饷,屯军需缴纳的屯粮也翻了倍,军户本就穷困,哪里受得住?那时候就不少逃亡的了,加之天启年间灾害不断,想来是王家屯不少活不下去的军户私下里把田地抵押给了那大善人家里,抛田逃亡了。” 吴成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但王家屯的那些田,名目上依旧是军屯?” “自然是挂在军屯下面的!”何老头毫不犹豫的回道:“军屯转让得层层上报,私下交易官面上都是不承认的,再说了,成了民田就得承担朝廷税赋,反倒是亏本的买卖,与其费尽心思转为民田,不如依旧挂着军屯的名义,使些钱贿赂上边,反正上面也只要屯粮大差不差便行,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何老头顿了顿,扫了西山村的村民们一眼,继续说道:“吴小旗,你们这次带了不少流民回来,咱们自然是照着军屯田册安置,有不少就安置到了王家屯里,想来他们种的田,就是这些名为军屯、实为私田的屯田。” 吴成听了个明白,不由得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老汉却已经急了:“军爷!您知道朝廷的名目从来做不得数的,这王家屯的田既然已经成了私田,自然该按地契来!军爷,咱们这些人的田地都被收走了,若无田耕种,岂不是统统都要饿死?请军爷开恩啊!” 他这番话惹得王家屯的屯丁纷纷叫骂起来,西山村的村民也不示弱,一个个吹鼻子瞪眼怒骂,两边都在往前涌,一时间局势又有失控的迹象。 “吵什么!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谁再喧闹吵骂,统统拿了!”一声虎喝响起,一队旗军冲进人堆乱打,人墙顿时厚了几层,彻底将两边的人分开数步,这帮“生力军”可没有吴成那么客气,拿着木棍打得两边的村民和屯丁头破血流,稍有反抗便拔刀相向,这些村民和屯丁早没了之前械斗之时的血气,面对明晃晃的刀子只能乖乖的退开。 岳拱从人墙留出来的通道走了过来,看着瑟瑟发抖黯然流泪的老汉,冷哼了一声:“吴兄弟,你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面对这些刁民,直接拔刀便是,何必跟他们讲道理?若非我回村的路上收到消息,赶忙集结兵马来援,你们这几十号人,刀都不敢拔,怕是要出事的!” 说着,岳拱提着刀鞘戳了戳那浑身在抖的老汉,恐吓道:“老头,莫欺负年轻人不晓事,我与你来说道理,军屯就是军屯,自然得由军户来种!就算是那大善人的私田,和你们这些民户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个百户所里头请佃的民户可没有你们的名字,轮不到你们来耕!” 那老汉浑身一抖,也不回话,双眼含着泪求助似的望向吴成,眼中隐隐含着怒火,吴成皱着眉扫过西山村的村民,见他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都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赶忙拦住准备继续说话的岳拱,柔声问道:“老汉,我问你,那大善人是张家的人吗?和张家有没有关系?” 那老汉摇了摇头,回道:“秦大善人是咱们武乡本土人,和张家也没听说有啥关系,但都是乡绅,平日里应当也少不得走动的。” “不是张家的人就行!”吴成冷笑一声,起身揉了揉蹲得略有些酸痛的腿,拍了拍岳拱示意他和自己走:“老汉,您稍稍休息休息,我和这位岳总旗去商量个办法,您放心,绝不让你们西山村的村民吃亏。” 那老汉狐疑的看了吴成一眼,点了点头,吴成将岳拱拉到之前站过的小坡上,挥挥手示意毛孩过来:“毛孩,去找些民装来,咱们有多少人就找多少民装,木棍也弄些来,要打人痛的。” 毛孩领命而去,岳拱看着他飞奔的背影,疑惑的问道:“吴兄弟,你这是准备做什么?驱散这些刁民,何必去找民装?” “此事没有这么单纯!”吴成冷笑着的说道:“表面上是西山村村民争地,背地里到处都是那秦大善人拱火的痕迹,呵!这世上哪有往外吐田土的地主?收了人家的田,还帮人家安排好了退路,西山村都是山田,王家屯虽说也贫瘠,但好歹也有几亩中田,秦大善人这是拿宝马换驴,真就是百年难遇的大善人啊!” “你是说,那姓秦的在针对咱们挑事?”岳拱立马反应了过来,又摇了摇头:“不对,那姓秦的不过是个武乡本土的小地主,哪来的胆子招惹咱们卫军?” “对啊,一个本乡的小地主,背后没人撑腰,怎么会来招惹咱们卫军!”吴成脸上冷意更浓:“那老汉怎么说的?‘都是乡绅,平日里少不得走动’,呵,没有张家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善人站在背后,秦大善人又怎会来动咱们的田地?” “你是说,这事是张家在背后操纵?”岳拱面上一惊,赶忙问道:“可张家刚刚跟咱们签过协议,又何必来招惹咱们?不怕和咱们撕破脸?” “那协议就是张废纸,我们清楚,张家也清楚!”吴成淡淡的回道:“那协议之所以还有用,是因为我们顾忌张家的权势、而张家顾忌咱们背后的人,只要这顾忌没了,那份协议拿来擦屁股都嫌咯!” “这场械斗,就是张家对咱们的试探!” 第33章 示威 “试探?”岳拱越听越糊涂,赶忙问道:“此话怎讲?” “咱们装作背后有人撑腰的样子,唬住了陷入朝廷党争、权势不稳的张家.....”吴成耐心的解释道:“但背后的人能对咱们支持到何种程度?在张家的心里依旧是个问号。” “所以张家挑起了这场事端,想从咱们的表现里看看背后之人对咱们有多少支持?若是咱们干脆认了栽,证明背后的人对咱们根本没有什么支持,张家自然会趁势对咱们下手,若是表现得你好我好大家好、瞻前顾后,摆明了顾忌当地乡绅和官府的势力不敢做得太过火,他们也一定会一直寻找机会弄翻咱们。” “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能走,摆出一副毫无顾忌的样子出来!”吴成冷冷总结道:“那老汉说,秦大善人的管家和县里的主簿还在西山村,咱们就去找他们麻烦,秦大善人家的人别想活着回去了,县衙的人,也得扒了他们那身官袍!” 吴成哈哈一笑,双手一摊:“我大明文贵武轻,一个小小主簿也代表着官府的脸面,不是卫军轻易能动的,但咱们偏偏就动了,这代表什么?代表着咱们背后的人权势比张家更盛、而且对咱们无比的支持,甚至放任咱们殴打官府人员!” “你这是在赌博!”岳拱一句话总结了吴成的计划:“就和在京畿挑起哗变那般赌博!万一张家不吃你这一套,鼓动县衙把咱们告上去,咱们身后可没人保,单单殴打县衙官吏就是能砍脑袋的大罪!” “我确实在赌博,但我们也无路可走了.....”吴成苦笑一声:“岳总旗,从咱们和张家订下协议那时起,就是不死不休的下场了,粮贷还是其次,张家这种豪贵官绅最看中脸面,被几个丘八诓着签下协议,对于他们来说是丢尽了脸面的事,一旦他们发觉,必然千方百计的把咱们弄死示威,我们不想死,就只能让他们继续心生顾忌了。” 岳拱盯着吴成沉吟了一阵,点点头,指着远处抱着一堆衣物赶来的毛孩等人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又要换身民装?咱们直接杀过去,不是更显得嚣张?示威效果不是更好?” “因为我们背后真的没人撑腰,示威也不能嚣张过头了!”吴成又一次苦笑起来,叹了口气:“桌子底下互相踹腿无所谓,明面上还是不能撕破脸,若是激得张家放手一搏,咱们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张家不出面,安排了秦大善人来试探,很明显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还留着回旋的余地,咱们也就陪他们装傻,殴打县衙官吏、杀害秦家奴仆的是西山村的村民,和咱们卫军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拱恍然大悟,哈哈笑了笑:“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嘿,在良乡就看出来你这娃娃不简单,我就跟着你干一场!” 太阳渐渐藏身于青山之后,只剩下远处天际一抹抹红霞还在播撒着微弱的阳光,西山村里亮起了火把,凶神恶煞的秦家家仆和点头哈腰的衙役一堆一堆的围坐在村子里,大呼大叫的赌钱玩乐。 “这太阳都要落山了,王家屯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斜靠在一棵枣树下的秦府管家一边端着一碗白面哧溜着,一边说道:“就这几百个刁民他们用得着处置这么久?怕是担心扰起民乱,只能和稀泥了?” “若只是和稀泥的,那倒是好对付了.....”一旁蹲在树下哧溜着面条的主簿微微一笑,咬了一口蒜:“等会吃完饭,派些人去看看,几百个刁民都对付不了,这帮卫军也是些欺软怕硬的玩意,张二爷也没啥好顾忌的了。” 那秦府管家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震天的喊声响起:“弟兄们!冲进去,弄死那些夺咱们田地的豪奴污吏!” 秦府管家脸色大变,慌忙扔下面条:“怎么了?西山村的刁民奈何不了卫军,杀回来了?” “杀个屁!咱们也是有刀有枪几十号人呢,还有官府的文契和牌票,除非他们想造反!”主簿也脸色大变,把碗往地上一扔,跳起身来拉着秦府管家就跑:“再说了,西山村哪来这么多青壮人丁?是卫军!他娘的,是那些丘八伪做西山村村民!快逃!” 但他们已经逃无可逃了,吴成和岳拱领着几百号身着民装的旗军和屯丁,在西山村村民的引导下,趁着太阳落山、天色昏暗悄悄把西山村给包围了起来,一声令下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入,挥舞着木棍乱打乱冲。 秦家的家奴和县衙的衙役根本毫无防备,不少离村口近的还在吃饭,忽然便挨了一棍子,好一阵才吵吵嚷嚷的四散逃命,被军丁如赶羊一般驱赶着。 这些豪奴衙役下乡入村都是为了盘剥百姓,谁愿意平白无故挨顿打、甚至把性命丢在这破山村里?见到涌来乌泱泱一片人头顿时便吓软了身子,手里的刀子都不敢动,一个个忙不迭的逃命,实在逃不出去便跪地投降,被揍得惨叫不已的衙役豪奴也没胆子反抗,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翻滚躲避着挥来的木棍,凄厉的哭喊求饶。 那主簿和秦府管家在几个衙役的护卫下跑得气喘吁吁,但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根本逃不出重围,只能找了一间屋子踹开门躲了进去,见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把他们包围起来,那主簿只能一边瑟瑟发抖的缩在门后,一边放声大喊着:“某乃武乡县主簿洪磊,朝廷钦命的九品佐贰官!袭击我等便是反乱朝廷!诸位好汉三思啊!三思啊!” “管你什么鸟官!速速出来投降!否则咱们放火烧屋了!”一声厉喝响起,吴成和岳拱排开人群来到屋前,几名屯丁抱着各种木柴破布往土屋扔,岳拱抽出从那破庙边军手里缴获的硬弓,搭上一支箭头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破布的引火箭,弯弓瞄向土屋前的引火物。 那主簿见吴成等人来真的,顿时浑身一抖,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投降!我们投降!休伤我等性命!休伤我等性命!” 第34章 信号 岳拱垂下弓箭,几名旗军上前将屋里逃出来的几人打翻在地,将那主簿和秦府管家押到吴成身边。 “老汉,是这两人不是?”吴成回头问了一句,见西山村的老汉点了点头,这才扭头冲两人说道:“你们这两鸟厮好不晓事,怎能鼓动咱们西山村去抢百户所的军屯田?这不是逼咱们的村民去吃卫军的刀吗?” “军爷!此事不是小人们的意思啊!”那秦府管家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军爷,这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们就是一些做奴仆的,自然老爷怎么说小人们就怎么做,不然哪敢跟结怨军爷啊?” 吴成目露凶光,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腮帮子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给你一个机会仔细想想,你现在跪的是哪的人?” “是西山村的好汉,和百户所的军爷一点关系没有!”一旁的洪主簿抢先喊了出来,身子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去,到底是当官的人,见吴成等人不愿暴露身份,便猜到了吴成的底线,明白吴成等人不会为难朝廷的官吏,只要自己乖乖配合,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是西山村的好汉!是西山村的好汉!”那秦府管家也反应过来,赶忙磕头认错,额头都磕得通红:“好汉饶小人一条性命,有何要求,好汉尽管提。” “你们这两个鸟厮倒是识趣!”吴成微微笑着,缺了几颗牙的笑脸看在两人眼里如恶鬼一般狰狞,吓得他们又止不住的抖了起来,吴成却浑然不觉,笑道:“这么着吧,帮我们传个口信,去告诉秦大善人,他背后有人撑腰,咱们在朝中也不缺人帮忙,如今他们家卷进朝争,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招惹咱们西山村,让他先想清楚后果!” 那管家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问,只是满嘴答应,一旁知晓内情的洪主簿则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垂下头去不知想些什么。 “这口信得实实在在传达到位,让秦大善人知道得分毫不差、清楚明白!”吴成微笑着叮嘱道,忽然拔出腰间雁翎刀,钢刀寒光一闪,那管家的人头便骨碌碌从脖子上掉了下来,鲜血溅了洪主簿一身,吓得他大叫几声、面色苍白、腹股之间微微泛湿。 “洪主簿,劳烦你将这口信带给秦大善人,王家屯是军屯,咱们没法种,咱们在西山村世代耕种,乡土难离,只能留在村里了,秦家要收咱们的地,咱们就和他拼命!”吴成扶起洪主簿,一边恐吓着,一边将人头塞进他手里,洪主簿满脸惊恐,却不敢拒绝,慌慌张张的抱着人头,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送洪主簿离村!”吴成呵呵一笑,安排几名旗军屯丁把吓得腿软的洪主簿和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县衙吏员,连同那些秦府人员的尸体一起扔出村子,任由他们半爬半跑的逃离。 看着黑夜中远去的背影,吴成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眉间皱成一团,立在村口默然不语,不一会儿岳拱凑了上来搭话:“吴兄弟,你说,这把咱们赌赢还是赌输?” 吴成摇了摇头,叹气道:“不知道,若是这把赌输了,张家对咱们下死手,咱们也只能逃去太行山落草了,若是赌赢了,也不过只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咱们和张家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而谎言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 吴成长叹一声,抖擞精神:“走一步看一步吧,若能得一丝喘息,咱们总有机会把局势握在手中的!” 洪主簿逃离西山村,连停下歇息都不敢,一口气狂奔回武乡城,当夜便寻到了城外张家的庄园上。 张道河刚刚睡下就被叫醒,知道洪主簿不会没事半夜来找自己,吩咐下人在前厅侧廊招呼洪主簿,自己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穿戴梳洗,凝眉向侧廊走去,刚刚抵达,便见面色慌张、如同见鬼一般的洪主簿,和他捧着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张道河心里一惊,挥挥手让下人把人头拿走,皱眉问道:“洪主簿,那帮卫军对你们动手了?” 洪主簿点点头,颠三倒四的将西山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张道河听到最后默然了一阵,说道:“老秦好歹也是有举人身份的,他那些管家家奴也不是寻常人说得罪就能得罪的,何况是动刀子砍了?你是朝廷钦命的佐贰官,领着县衙的差役、拿着衙门里的牌票去做事,到哪都挑不出毛病来,他们这帮卫军却把你们暴打一顿,往严重了说,这是在造反,诛他九族都不为过!” 张道河深吸一口气,喃喃念道:“如此嚣张,难道背后真的有大人物在保?这帮丘八在京畿时和朝中的大人搭上了线不成?” 洪主簿在一旁忙不迭的点头,说道:“二爷,张爷在京师卷入了袁崇焕的案子,这些丘八便哗变回了山西,摆明了是冲着张家来的,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除了他们!” 张道河沉吟一阵,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洪主簿,你是吏员出身、能拔擢这个九品佐贰官,我大哥出了不少力气吧?” 洪主簿赶忙拱手行礼:“二爷说得没错,若非张爷相助,下官一辈子都当个没前程的胥吏,张家恩情,下官一刻不敢忘。” 张道河点点头,淡淡的说道:“那就请洪主簿记住了,你只管报恩便是,其他的事情我张家自有计较,不劳烦李主簿多嘴。” 洪主簿面上一惊,赶忙行礼道歉,张道河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敌暗我明,大哥位子又不稳,故而母亲教训此时不是得罪卫军的时候、指示我签下那协议,但母亲远在沁水,少管武乡之事,又哪里知道我面对的是个什么情况?” “此番我瞒着家母让你们去试探,此事不得传出去半点消息!”张道河目光冷若刀霜,盯着星空说道:“家母已经安排张三去京师探听消息、顺道和大哥联系了,他们在京师找出背后支持这些丘八的官对症下药,我们这边的动作也不能停,迟早有一天,要抹掉这帮丘八!” 第35章 练兵 过了一两日,见武乡城中毫无动静,吴成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张家的威胁如乌云压顶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从一开始吴成就知道他们和张家签订的协议不过是废纸一张,张家在武乡经营多年,本地的军屯大半落在他们手里,他们绝不会允许他人来分润他们的利益,武乡百户这个位子,只能属于林恶鬼那种任张家拿捏在手心里的人。 偏偏吴成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家伙,作为穿越者清楚历史潮流如何,自然不愿混吃等死、更没有剃发留辫的癖好,想要对抗潮流,手里就得有一支强军,要练兵就要靠屯田屯粮,只能从张家口里抢食。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双方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无法调和,自然会有爆发的那一天,而吴成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一天尽量往后拖、让那一天来到时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自保和反击。 急促的战鼓声将吴成从沉思中唤醒,理了理身上的棉甲,抱着头盔走上将台,望着校场里黑压压一片乱糟糟的人头,不由得又有些泄气。 校场之中都是前几日刚刚补充进旗军的流民屯丁,之前都是拿锄头的百姓,既不懂军阵、也不识文字,文化素养差到了极致,战鼓响了几轮,队列依旧是稀稀拉拉的,不少人还在交头接耳的谈着天,就算站定位置的新卒也都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东张西望。 几名小旗在脸色铁青的岳拱调派下提着马鞭木棍冲下校场整理队列,这次练兵名义上是岳拱在主持,实际上是吴成主导,他自然不用像其他那些小旗官一样亲自上阵,留在将台上皱着眉看着乱成一团的军阵和惨叫连连的新卒,下唇都咬得发白。 城门楼子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吴成抬头看去,却是杜魏石坐在垛口上,一边灌酒一边指着在马鞭和木棍下乱逃乱跑的新卒哈哈大笑,岳拱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嘟哝着:“他娘的,要不是在良乡咱们百户所里的老兵都散了个干净,今日哪用这般丢脸?” “丢脸好,早些把颜面丢干净了,上了战场才不会丢性命!”吴成安慰了一句,挥挥手:“再说了,哪支军队也不可能一直靠老兵吃饭,找到把新卒练成老兵的方法,才能一直保持着战力。” 几名屯丁扛着一只肥猪吭哧吭哧的上了校场,见吴成点点头,伙头兵当场便杀猪取肉,架起大锅就在将台附近熬煮起来,不一会儿肉汤的香味便飘满了整个校场,那些平日里连野菜都吃不饱的新卒顿时一个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大锅,原本嘈杂如菜市场的校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吴成走到锅前,接过一根大木勺捞出一块猪肉,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咬啃食起来,校场里的新卒们见状一阵阵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块猪肉下肚,吴成用袖子擦了擦嘴,指着大锅冲着校场里的新卒喊道:“都看见了!这锅里的肉煮得软烂可口,但能不能吃上肉,得看你们听不听话、有没有本事!” 吴成返回校场,接过岳拱递来的令旗,随手一挥:“鼓响三轮,所有人进入队列站好位置!若有人没有进入队列或站错位置,那就分不到肉汤吃!” 战鼓隆隆响起,那些新卒们慌忙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次他们不再需要小旗官的鞭子和木棍催促,三轮鼓罢,校场中的队列终于有了一些严整的模样。 几名小旗官抱着陶罐围在锅前,伙头兵将锅里的肉汤乘进陶罐里,小旗官们再回到队列中一一分给捧着土碗两眼发光的新卒,待他们喝净吃干,再将土碗统一收走。 “尔等新卒初练,这次算是赏给你们的!”吴成扯着嗓子喊道:“都记住自己的位置,日后操练之时只响一轮鼓,若不能入位,不仅吃不到肉汤,还得吃军棍!明白了吗?” 军阵中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吴成不满的摇了摇头,吼道:“怎么?吃了肉汤都没精神?我再问一遍,回答的若是不能让我满意,今日所有人都吃不到肉汤!” 这一次军阵再一次传出一阵回应,乱糟糟的丝毫不整齐,但好歹声量是足够大了,吴成却依旧不满意:“这么多声音,我听谁的?我只要听见同一个声音!什么时候这声‘明白’喊整齐了,什么时候咱们再继续下去!若是一直不整齐,你们就一直喊到黄昏解散!反正咱们有汤有肉,就跟着你们耗一天!” 新卒们又喊了几轮,终于找到一个同样的节奏,到最后整齐划一的喊了起来,吴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你们都牢牢记着!我们武乡百户所是一个整体!从现在起,军阵之中所作的每件事都要整齐划一,日后若有错漏便要受罚,明白了吗?” “明白!”这一次新卒们都整整齐齐的回应起来,只是眼睛不时瞄向那几锅肉汤。 吴成自然将新卒们的小动作瞧在眼中,微微一笑,又一次挥舞起了令旗:“现在开始,战鼓响,所有人静立不动、双眼目视前方、不能有一点动作,静立至鼓声停为止,若有乱动乱看者,不仅吃不到肉汤,还要受罚!” 话音刚落,战鼓又一次隆隆响起,新卒们赶忙站好不动,遵照命令双眼目视前方,但那香醇的肉汤如勾魂的绳索一般勾着校场内的新卒们,刚刚喝过一碗肉汤不单没有缓解他们的馋虫,反倒沾了荤腥之后的胃更为刺激,不一会儿便有人悄悄的瞄向那几口大锅。 他们的眼神自然躲不过在将台上仔细查看的吴成和旗军,当即指示提着鞭子在场中巡视的小旗官将他们一一扯出队伍,在将台下列出单独的队伍。 “今日初操,就不对你们动鞭子了!”吴成微微一笑,令道:“但你们违反军令不能不罚,绕着操场跑圈,跑到鼓停为止!无令就停下的,那就吃鞭子吧!” 第36章 操训 战鼓隆隆响个不停,校场里站立着的军卒却少了一大半,大多数新卒刚开始还能遵令静立不动,但战鼓一直隆隆的响着,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他们也渐渐支持不住,或者左摇右摆、或者双眼四处乱瞟、或者干脆全身都松懈了下来,在队列中扭来扭去。 这些新卒自然都被扯出军阵跑圈,围着校场跑圈的人越来越多,扬起一片尘土,有人坚持不住停下脚步想要喘口气休息休息,当即被小旗官领着旗军赶上,拽到军阵前狠狠抽了两三鞭子,再赶回校场继续跑圈。 在鞭子的威慑下,这些新卒也只能咬牙坚持着,跑圈的队伍越来越稀稀拉拉,有不少人上气不接下气、一步三摇的跟着,落后了不知多少圈,若是放在原野之上,恐怕早就不知掉队到哪去了。 一旁的岳拱皱了皱眉,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吴兄弟,这静立和跑圈是个什么意思?也是戚武毅那兵书里记载的练兵之法?” 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戚武毅的兵书还没到用的时候,让新卒跑圈和静立是为了磨他们的性子,给他们留下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明白‘军令如山’的道理。” 吴成看着跑圈的队伍,微微一笑:“不把这个道理深深刻在他们的脑中,上了战场他们就会自行其事、乱成一团,要深深刻在他们脑中,就得让他们明白赏罚的规矩、亲身体验到领赏受罚的差异,咱们不能光靠皮鞭和军棍练兵,打得血肉模糊还操练什么?上了战场难道只用刀子维持秩序?把手底下的兵杀光了还打个屁仗?自然得换些柔和的方法。” 吴成顿了顿,指着校场中依旧静立不动的那些新卒,继续解释道:“其次,这个法子也是在选人,能坚持到最后的,必定是能吃苦耐劳的、听话懂事的、不被外物影响的,这种人都是些好苗子,等杜先生的学堂开了班,便让他们第一批进班去读书识字。” 吴成看向提着皮鞭木棍巡视军阵的小旗官们,找到之前那名搭讪的小旗:“上梁不正下梁歪,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军队的风气离不开各个小旗这些基层军官的示范和引导,这些能坚持到底的新卒,总比已经在大染缸里染得本色都看不清的家伙好些。” 岳拱微微一愣,深深看了看那些小旗官一眼,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退到一旁继续静观。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吴成才挥了挥令旗,鼓声戛然而止,跑圈的新卒们哗啦啦倒下一片,一个个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那些依旧静立在校场上的新卒也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腿脚,只有寥寥几人还在场中站着。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让何老头照着名录将那几名站着的新卒记下,这才挥挥手示意小旗官们乘肉汤给校场中坚持到最后的新卒送去:“我武乡百户所,令行禁止、赏罚分明、绝不食言,说好听命行事、站到最后的就有肉有汤,今日初操,不会太为难你们,日后无论平时战时,军令一下便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违令者,可不是跑圈吃鞭子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校场中七倒八歪的新卒纷纷出声回应着,他们明显累得不行,大多数人的语气起伏不定,以至于回应的声音一片杂乱,吴成皱着眉又重问了两遍,这才整齐了一些。 吴成也知道刚刚开始没法要求太严,听着回应的吼声大差不差,便挥挥手让屯丁抬来几桶清水分给新卒,让他们先饮水休息,这些新卒跑了半天早就肚中空空,见校场中的同袍开心的吃着猪肉喝着肉汤,自己却只能饮水挨饿,一个个垂头丧气又满目羡慕的盯着那些吃肉喝汤的同袍,口水都流了一地。 让新卒们休息了一阵,吴成又一次挥舞起令旗,战鼓雷响,那些新卒们纷纷争先恐后的回归队列,生怕落在后面没有肉汤吃,不一会儿便重新列好了军阵。 吴成微微笑了笑,回头看向岳拱,见他也微笑着看了过来,点了点头,扭头令道:“尔等新卒入伍,咱们也不练太难的,先从走路开始!把你们右脚的鞋都脱了!” 新卒们赶忙弯腰脱鞋,他们基本都是文盲,不少人连左右的意识都没有,看着周围的同袍脱哪只鞋自己就脱哪只,甚至有一整列人都被带歪,脱了左脚的鞋,气得巡视的小旗官大骂不止,军阵又一次混乱了起来。 “行军最重行伍,左右都分不清,仗还没打人就跑散了,这还打个屁?”吴成向再一次凑上来的岳拱解释道:“训练行列,也是在教导他们规矩和纪律,一支军阵严整的军队,绝对强过乱哄哄一窝蜂往上涌、一窝蜂往后逃的散兵游勇。” 岳拱点点头,依旧什么都没说就退了下去,吴成也不理他,抬起两只胳膊,喊道:“听好了!没穿鞋的就是右边、穿了鞋的就是左边,都和我一样把胳膊抬起来,我喊右你们就迈右腿、放下右胳膊,喊左就迈左腿放下左胳膊!把左右牢牢记在心里,日后日日都要用上,明白了吗?” “明白!”军阵中的吼声整齐不少,吴成也不拖延,当即便领着新军如跳操一般挥臂动脚起来,有了鞋子和光脚作为参考,这些新卒很快就分清了左右,随着吴成的口令进行的动作也渐渐不再凌乱、开始整齐迅速了起来。 “很好!你们听命行事,自然能吃好喝好!”吴成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让小旗官们端上肉汤,这次每个新卒都分到了一碗,军阵中顿时一阵欢呼雀跃。 待小旗官们收了碗,吴成又一次挥动令旗:“我之前说了,这几日的操练先从走路开始,全都听我号令,向左转!目标前方开始前进,不叫停不准停!队列要一直保持一致,有超前和脱节的,整队受罚!” 军阵齐刷刷向左转去,左转之时还是有些凌乱,到了前进的时候更是散乱了起来,有人迈得步子大、有人迈得步子小,走了几步便有几列乱成一团,统统被小旗官领着旗军从队列中拽了出来,赶着他们绕校场跑圈。 看着一走起来便乱七八糟的军阵,吴成忍不住苦笑一声,回头冲岳拱说道:“岳总旗,任重而道远啊!” 第37章 观察 一直折腾到黄昏时分,眼见着校场里不管训练的新卒还是督训的旗军统统累趴下了,小旗官们也一个个累得声音嘶哑、鞭子都挥得软弱无力,吴成才终于结束了这次初操,让伙头兵和屯丁端上来一盆盆香喷喷的饭食。 但吴成没打算这么轻易让这些新卒用饭,看着瘫倒一地、口水直流的新卒们露出一丝坏笑,挥着令旗喊道:“都看清楚了?有香喷喷的杂粮窝头和饼子,有美味的羊肉汤,还有鸡蛋和鸭蛋!但是想要吃上这些美味,还有最后一关要过——今日初操,我让你们牢记不少道理,你们一个个也嚷嚷着明白了,如今就来考考你们,我一队队问过去,哪队答不出来,就得看着其他队吃完才能用饭!” 吴成嘿嘿一笑,从盆里抓起一颗鸡蛋,敲碎蛋壳细细剥着,如温玉一般洁白的鸡蛋,反射着黄昏夕阳的光芒,看在一众新卒眼中如同闪闪发光的珠宝一般,让他们垂涎不已,有些人拼命吸着鼻子,似乎想要尽量闻一闻鸡蛋的香味。 吴成将蛋壳撒在地上,一边把鸡蛋往嘴里塞一边说道:“这些鸡蛋可是金贵的东西,寻常地主家过年才能吃几颗,这一盆鸡蛋不过二十来颗,若是晚吃的,可就吃不到了!” 军阵中一阵骚动,原本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休息的新卒纷纷来了精神,都眼巴巴的等着吴成问话,吴成也不拖延,当即便点了最前面的一名新卒:“你来说说,今日操训,让你们牢记心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名新卒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时懵在原地,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与他同队的几名新卒心急如焚,都在悄悄的提醒着他,甚至有人直接把一连串脏话骂出了口。 吴成随手挑第一个人本就是为了示范,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耐心的等在原地,那新卒在队友提醒下终于想了起来,磕磕巴巴回答了几句,意思倒是差不太多。 吴成也知道初次操训不能要求太严,当即挥了挥手,让伙头兵给他们放饭,那队新卒一人分了一个鸡蛋,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有的人甚至连蛋壳都没剥便往嘴里塞,嚼得嘎嘣嘎嘣响,周围的新卒都羡慕不已的看着他们。 可他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吴成真就一队一队的问过去,回答出来的便放去吃饭,回答不出或答案偏差太多的便只能连累一整队人哭天喊地的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同袍大块朵颐。 “今日初操,真是让我老岳大开眼界!”岳拱哈哈笑着,拿着一张饼子就着羊肉汤用饭:“今天这一训,这些新卒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今天初操,其实只是在立规矩.....”吴成苦笑一声:“昨天还是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分个左右都得耗不少时间,岳总旗你也看到了,那列队行进每次都是走几步就乱了阵形,跑了几圈、挨了鞭子依旧不记事,到最后也才勉强有个模样。” “啧,才一天的操训,也指望不上他们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效,能让他们牢牢记着‘军令如山’和‘赏罚分明’这两条规矩,今天就不算白费。” “我看,他们永远都不敢忘,特别是那些看着别人吃饭的新卒!”岳拱哈哈一笑,看向那些争抢吃食的新卒们:“但是这么个训法成本太高了,鸡蛋鸭蛋啥的不说,反正以后也不是常用的,但顿顿有肉,这花的钱也不少。” “要想要一支强军,就不能吝惜成本!”吴成淡淡回应道:“这世道,什么都没有刀子可靠,若是咱们有支强军在手,从哪不能把成本赚回来?再说了,如今成本高昂,说到底还是因为基础不牢的缘故,以后若是能把基础打牢,也不需要花这么大的成本去练兵了。” 岳拱皱了皱眉,扭头看向城楼上的杜魏石:“吴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的这些小旗官也是矮子里拔高个,迟早是要换掉的,但那杜酒鬼看着像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如今不过是生活所迫才来了咱们这,他能用心教咱们的旗军读书识字、乃至教导咱们大道至理?” “若是之前,我还不敢肯定,但今日初操过后,我觉得他能......”吴成回应道,也抬头去看城楼上抱着酒壶痛饮的杜魏石:“岳总旗,您说错了一点,杜先生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留在咱们这的,而是因为我让他明白,我们也想对付张家。” “但想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实力又是一回事!”吴成砸吧砸吧嘴,扫视着校场里用餐的新卒:“那杜先生从清晨就提着一壶酒守在城楼上,但我看得清楚,在我们结束操训之前,他一口酒都没喝,他也在观察着我们,在考量着咱们是不是有这个潜力能和张家那庞然大物相斗。” 吴成饮了口汤,嘿嘿一笑:“杜先生是个聪明人,若是咱们没这个潜力,他早就抱着酒壶痛饮麻醉去了,或者直接就离了屯堡跑了,又何必在城楼上吹一天的风?依我看,今日的操训让他看到了咱们的潜力,他是下定决心要做咱们百户所的‘教书先生’了。” “杜先生是个聪明人,他如果真看透了我的心思,就该明白这个‘教书先生’并不好当,甚至可能掉脑袋,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只能陪咱们一路走到底了。” 岳拱疑惑的看了吴成一眼,笑道:“吴兄弟有些危言耸听了,张家再怎么蛮横,最多也就是报复咱们几个主事的,罢官去职、流放千里有可能,更别说杜酒鬼还是个读书人,张家怕是不会做的这么绝。” 吴成暗暗笑了笑,摆了摆手:“读书人嘛,就是心思多,心思多就总会往最坏的结果想,张家做不做是一回事,杜先生怎么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言之有理。”岳拱点点头,推了碗羊肉到吴成身前:“咱们这些丘八,也是吃了没书读的亏,否则谁愿意提着脑袋当这年年欠饷的兵?单单是能读书识字这一条,这些新卒旗军、屯丁屯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人人归心。” “知识本来就不应该垄断在少数人手里,我不过是做了一件正常的事而已.....”吴成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今日初操,我只是打个样,如今春播在即,我得去各个屯村转转,明日开始训练的事就麻烦岳总旗抓着了,今夜我会参考戚武毅的兵书写一份练兵的章程出来,您挑些识字的卫军在身边,对照着练兵章程练兵。” “明日开始旗军也要一起训练,屯丁和余丁有空闲也要参训,往常操练都是三日一操、只操练半日,但咱们时间不多,张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手,早点把兵练出来早些安心,明日开始便一日一操、操练整日,每日操练过后要记得总结,操练时出了什么问题?章程里哪些可以改进?这些都要记下来,之后咱们再好好对一对。” “不要担心成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刀子磨锋利了才有人头功劳能拿,有了人头功劳,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财物进账。” 吴成一口气交代了一大堆,岳拱认认真真的应承下来:“安心吧吴兄弟,你尽管下村去,训兵之事就交给我了!” 第38章 考察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吴成骑着小毛驴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何老头也骑着一只毛驴跟在一旁,毛孩没有坐骑,只能靠着两只脚板行路,牵着吴成骑着的毛驴的缰绳走在前头。 田野之间到处都是忙碌的屯丁、余丁和军眷,新买的耕牛拉着犁头在田里往来前进,挥舞着锄头的屯丁将土地一一整好耙好、在秧田之中植好秧苗、洒下肥料。 裹着凉风的春雨没有迟滞他们的动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屯丁和余丁一刻不停的忙碌着,不少人挂满水珠的脸上满是笑意,朗朗上口的农家歌谣盖过了春雷的阵阵轰鸣。 农家人不怕雨,就怕不下雨耽误了春播,前几年山西少雨、时有干旱,不少屯丁余丁颗粒无收,只能活活饿死或流亡成了流民,吴成一路行来就见过不少抛荒的土地,大多都是因干旱的影响而被迫抛荒逃亡的屯丁或农户所至。 如今这场雨来得及时,正好浇灌了刚刚插下去的秧苗,对于大多数靠田吃饭的农家人来说,这便是久旱逢甘露,昭示着他们今年会有一个难得的好收成。 更何况今年老天有眼开恩,张家免了他们一年的租债,朝廷征募的屯粮虽然不少,但从来都是屯丁们支出的小头,永远还不干净的租子和利滚利的高利贷才是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的大山,如今这座大山被卸了去,今年若是个丰年,总能省下不少口粮过个好日子,谁想到这美好的未来不是喜气洋洋的? 至于明年怎么办、两倍的租债怎么还,这世道过一天便算一天,哪想得那么遥远?再说了,绵百户能从张家谈下来那个协议,没准明年也能再谈一谈呢?实在不行,大不了去做佃农流民嘛! 吴成却没有他们这么轻松欢喜,在各个村里绕了一圈,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幸好咱们下村去转了转,呵!张家的人不来管事,又他娘的跳出来一个王家人,拿着官府的文告骗咱们的屯丁张家把田租都转给了他们,说什么张家签的协议,和他们王家没关系,租债还是要照收!” 吴成长长吐了口浊气,骂道:“那姓王的一个举人、本乡的小地主,哪来的资本接张家的租债?哪来的胆子招惹咱们卫军,他就是张家的白手套!代替张家来催命!哼,等夏收之时张家确实是依照约定不来催债催租,这些本乡的地主却都要来盘剥了!” “那张家好不晓事!”何老头明显也气着了,吹胡子瞪眼的骂着:“贼鸟厮,协议都签了还搞这些小动作,他娘的,摆明了就没想遵守那协议。” “这倒是不意外,我从一开始就没幻想过张家能遵守约定!”吴成喘了口气,冷笑道:“自古狼吃肉,哪有咽进肚子里再吐出来的?张家迫于咱们的压力签了那协议,其实就是缓兵之计罢了,武乡的利润,他们一点都不会放手的。” “成哥,那咱们怎么办?”毛孩牵着毛驴回头问道:“这些地主多多少少都和官府有关系,又有张家在背后撑腰,若是夏收的时候如苍蝇一样涌来,咱们怎么应付?” “还能怎么应付?谁来就他娘的打谁!”吴成怒骂一声,提了提腰间的雁翎刀:“军屯田转让得层层上报,官府哪里管得到咱们卫军?这帮地主拿着官府的条文过来有屁用?就算闹到兵部去也是咱们占理!” “张家在行缓兵之计,我也在行缓兵之计,张家不想吐掉咽下去的肉,咱们又为何要放弃到嘴的肥肉?这些小地主小乡绅一个面子都别给,统统打出去,要找咱们麻烦,让他张家自己来!我倒要看看他张道河是不是打算和咱们撕破脸了!” “说的正是!说的正是!”何老头忙不迭的点头,胆气表现得比吴成还壮:“他娘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大不了就打他们个头破血流!” 吴成重重点了点头,也懒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掰扯,转移了话题:“对了,何老头,刚刚和那王家家奴殴斗之时,让你记下的东西没弄丢吧?那簿子可紧要的很!” “吴小旗安心吧,我都贴心藏好的!”何老头哈哈一笑,拍了拍胸口:“咱们这几日在各个屯村粗粗转了一圈,抛荒的田地多少、屯丁余丁的情况如何,我大致都记录了下来,回屯堡之后便安排人手一个村一个村的细细查过去,把各个屯村的情况都好好理一遍。” 吴成点点头,说道:“我到时候也讨要些旗军和你一起去,也算是拉练了,咱们一路走过来,各个村子的情况和黄册、白册上记的基本都对不上,黄册本来就是个应付上官、糊弄人的东西也就不说了,但连白册都对不上,可见这两年林恶鬼是天天忙着搂钱,压根没做啥正事。” 黄册又称赋役黄册,洪武十四年设,乃是记录辖内人丁、名字、年龄、田宅、资产等情况的户口版籍,卫所之中则用来记录军籍。 当然,封建时代的官府办事也别指望有多认真,早在成化年间这黄册就成了摆设,编造人员常与官绅豪族勾结私自涂改捏造,黄册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况基本对不上。 但官府赋役征丁却有实际需求在此,故而各地官府卫所大多另编一册作为赋役征丁的依据,此册不报与朝廷,乃是各地私编,相对黄册更为准确,一般统称为“白册”。 不过明末这从上到下烂完了的时代,连白册都没有人认真编制了,朝廷官府、卫所军屯对地方的掌控和了解基本只能靠猜。 “他不做事咱们得做事,春耕太忙,没法清丈土地,咱们就先照着白册把百户所的人丁田宅情况搞清楚,屯丁和余丁里多少人到了能当兵的年纪?多少人能从事生产?哪些人有手艺可用?乃至妇孺有多少能生产劳作的,也得记录下来,还有屯丁和余丁的资产情况也要摸清楚,人丁情况弄清楚了,之后咱们才能按照实际情况分配工作、操训屯丁。” “春耕之后,还得组织人手清丈田亩,按规制来说,屯丁耕种田亩都是均分的,但这次下村我粗粗看了看,屯丁们耕种的田地根本没有均分的说法,有的占着大片良田,有的耕种的田地连一家都养不活,有的甚至无田可耕、去给当地地主当长工糊口!” “清丈之后,咱们掌握了田地数额,之后的工作才有底气进行,田地要均分,不够的还得组织人手开荒、多余的也能招募流民耕种,夏收之时收缴屯粮心里也有了数,总之,得保证每一户屯丁屯民都有田可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何老头点点头,噗嗤一笑:“这些情况,没准张家比咱们还要熟悉,哈哈,实在不行,咱们就去问张家去。”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正笑着,远处的屯堡已经模模糊糊进入了视线之中。 第39章 反贼 “大明军卒要牢记,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得胜利......”远处的屯堡之中传来一阵阵“歌声”,成百上千人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响显得有些嘈杂,但朗朗上口的歌词却清晰可闻,让吴成不由得微微一笑,双腿一夹,胯下毛驴“噔噔噔”的小跑起来。 进了屯堡,正见校场上数百名新卒、旗军和屯丁正在列队训练,他们依然还是在练习着列队行进的科目,短短几天之内自然不可能有太大的长进,但很明显比第一次初操之时整齐了不少,围着校场跑圈的军卒少了一大半。 吴成暗暗点了点头,登上将台,岳拱一脸诧异的回过头来问道:“这才几天的光景,你们就把各个屯村转完了?” “自然没有,只是粗粗转了几个村子,摸了摸大概情况,发现黄册白册都对不上,其他屯村估计也是这般情况,再转下去也没啥意义,干脆先回来,春耕之后再调人去各村好好清查一番......”吴成解释了一阵,扫了眼校场中气势高昂的军卒,微笑道:“看起来有模有样了嘛。” “卫军穷困,不少人莫说荤腥了,一辈子吃不上一顿饱饭都有可能.....”岳拱苦笑着摇摇头:“一边是吃鞭子,一边是喝肉汤,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又怎会不尽心竭力的训练呢?” 岳拱呵呵一笑,指着随着战鼓鼓点左转右转不停行进的队列说道:“你编的那首歌不错,通俗易懂,这几日那些新卒和屯丁把军纪军规记了个大半,战鼓军号也熟悉了不少,我看过几天就能教他们舞枪弄棒了。”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原本想要偷懒直接用戚家军的凯歌作为军歌的,见识到卫军如此低下的素质之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戚继光的凯歌气势很足,但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卫所军卒而言,理解难度略高,吴成干脆将凯歌和后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裁缝到一起,变成了如今这个大白话的军歌,方便不识字的军卒记忆理解。 说到识字的问题,吴成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伸着脖子左看右看,却没有发现杜魏石的身影,皱着眉问道:“杜先生呢?他的夜班开起来没有?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岳拱脸上露出一阵古怪的神情,指了指屯堡里的一间小楼:“你自己去看看吧,前几日他在夜班里口出乱言辱骂朝廷和万岁爷、鼓动咱们反乱,和军卒冲突,被人殴打了一顿,到现在还躲在房里不出来。” 吴成一惊,疑惑的扭头欲问,岳拱却摆了摆手:“你回来也好,他说只有你懂他,只与你一人说话,你去看看他到底是酒醉了还是失心疯了,竟说出那等忤逆背君之言!” 提了一壶屯堡自酿的劣酒登上小楼,在房门上敲了敲,正要说话,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杜魏石立在门口一把抢过吴成手中的劣酒:“吾早在窗口就看见你了,亏你有良心,记得给吾带酒来。” 吴成哭笑不得,杜魏石没事趴在窗口看什么?很明显这些天一直在等着自己,偏偏还要摆出这么一副傲娇的文士模样。 杜魏石居住的小屋其实就是小楼的阁楼,地方狭小,这家伙又不是个爱收拾的,东西丢得乱七八糟,吴成好不容易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坐下,与坐在床上敲着酒壶封装的杜魏石面对面:“杜先生,我让您开设夜班,是让您教导卫军士卒和卫所百姓读书识字,你怎的口出乱言呢?若不是岳总旗袒护,给你找了个酒醉的理由,恐怕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早扭送官府杀头了。” “我没有口出乱言,我是在鼓动你们造反!”杜魏石哈哈一笑,灌了口酒,将酒壶提到吴成身前,双眼死死盯着他:“小旗官,我就是在按照你的意思教书啊!难道你就没有反心吗?” 吴成眯了眯眼,没有回答也没有接酒,淡淡的问道:“杜先生,此话怎讲?我吃着大明的皇粮、是勤过王的忠勇,如何会反乱朝廷?” “装,尽管装!”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收回酒壶灌了一口酒,又将酒壶推到吴成身前:“花五百多两银子的巨款买下这个百户所,这笔巨款从何而来?要么就是背后有人,要么就是自良乡劫掠而得。” “你们若是真的背后有人,必然是一心想着完成背后之人交代的任务,早早高升去享受荣华富贵,何必在一个小小的百户所里费尽心思练兵理地、做扎根之状?”杜魏石见吴成依旧不接酒壶,呵呵一笑,也不去拿,继续分析道:“听说勤王的山西兵在良乡哗变、四下劫掠,甚至杀了户部尚书的姻亲,呵,首犯逃去了陕西投了贼,可算是死无对证了。” 吴成皱了皱眉,依旧一言不发,杜魏石讲得兴起,也不管吴成动作,继续说道:“背后没人撑腰,但你却想练一支强军出来,自古强军谁不是粮饷喂出来的?朝廷连边军都发不出饷来,哪会管你们这些卫所的军户?故而你们只能靠屯粮收成来维持粮饷,但这屯田却大半握在张家的手中,要收取足够训练一支强军的屯粮,就必须得清整屯田,要清整屯田,就一定要动张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张家又怎会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出现一个不依附于他们的百户,你们必然会有一场冲突,而且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冲突!”杜魏石夸张的挥起双手,显得很是激动:“张家是寻常的豪富之家吗?老太爷在朝中的门生下属不少还身居高位,张老爷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殉国英雄,张大虽然败了家,但好歹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压你们这小小卫所几个头!” “当年张大与阉党交好,攻击钱龙锡、成基命等人,朝野公论人人憎厌,当今天子登位之后清除阉党,上上下下杀了多少官?可张大却稳如泰山,可见天子心中还记着张老爷抗虏殉国的功绩,没有为难他的儿子!”杜魏石微微一笑,抄起酒壶又灌了一口,再一次推到吴成身前:“张家简在帝心,你们呢?山西的兵备道记不记得你们的名字都说不准吧?” “要对付这样一个和朝廷绑在一起的张家,除了造反,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第40章 反心 吴成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啜了一口,淡淡的问道:“杜先生当真绝顶聪明,不过短短几日、接触两三回便看透了我的心思,不错,我确实有反心,但不是因为张家。” “杜先生这几日当是打听了咱们不少事,但有些事杜先生不知道,我们自良乡哗变之后,一路行来遇到过什么!”吴成脸色有些铁青,灌了一大口酒:“耿巡抚、张总兵我不熟,但卫所里的哪个军兵说起他们来都得赞一声‘忠君爱国、清廉有才’,这样的好官,活生生被朝廷逼上刑场,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可见朝廷已经烂到底了。” “一路回程,满眼都是受灾的流民和饿死的尸体,书中所说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我整日都能看到,到最后竟然都看得麻木了,可官府没有一丝一毫的赈济,反倒纵容奸商买卖人肉、倒卖朝廷赈灾粮款,官府也已经烂透了!” “在那破庙之中遇到了大同边军的三个夜不收,武艺高强、装备精良,我们两个小旗十几号人都不是对手,本是保家卫国的骁勇,却把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去领赏,呵,听他们的话语干这种事已是手熟,朝廷也少有查问,哼,我大明的军队,也已经烂透了!” “回了山西,卫所里人人遭灾,朝廷税赋本就沉重,那些地主士绅的租债却没有一丝减免,反倒趁机盘剥压榨、逼得卫所人丁逃亡不断,趁机侵吞屯田自肥,国事艰难如斯,这些士绅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倒争先恐后的当起了蛀虫,士绅也烂透了!” “大明这栋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没有一丝振作的希望!”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将心中的郁结吐出:“内里百姓困苦不堪、外有东虏虎视眈眈,而大明这栋烂屋子,对外挡不住豺狼虎豹一般的东虏,长城内外如同茅房一般任东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内也不可能解救水深火热的百姓,反倒压迫越来越重、盘剥越来越甚!” “这样的大明,还保他做甚?不如掀翻它、彻底推倒这个烂屋子,重新建一座坚固的新屋!” 吴成将酒壶推还给杜魏石,认认真真的盯着他问道:“杜先生,这便是我的本心,不知杜先生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接过酒壶仰头痛饮,眼角滑下几滴泪水:“我杜家原在武乡也算富户,父亲经商赚了一份家业,母亲出生书香之家、知书达理,我童年也算无忧无虑。” “可这世道哪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万历末年朝廷开征辽饷,商户也要纳捐,那些豪商个个在朝中、边军乃至藩王那有关系,纳捐自然纳不到他们头上,就只能压在咱们这些没关系的商贩身上,家父每日操劳,官府各种名目的捐额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家父终于支持不住病倒去了。” 杜魏石抱着酒壶,语气中没有了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故事:“孤儿寡母如何守得住家业?家产被亲眷和官府瓜分,只留下一栋祖宅、几亩薄田,家母是有志气的,也不改嫁污了名节,一人靠着几亩薄田把我拉扯大、教我读书识字,望我在科考场上争得一份前程,我也算是争气吧,十二岁便夺了童生试首。”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道又怎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呢?”杜魏石垂下头去,语气中泛起一丝愤怒:“张家看上了我的祖宅,强逼家母卖给他们,杜家就剩下这么个宅子,家母如何能同意?张家便在科场上动手脚,勾结学道昧了我的名次,第二次做的更狠,诬我舞弊、断了我的前程!” 杜魏石苦笑着灌了几口酒,话语有些颤抖:“家母含辛茹苦的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去考个功名好夺回父亲的产业,结果我前程尽毁,家母如何能受得住?于是便投了井,救起来也没几天便去了,呵,结果给外人传来传去,竟是我把家母给气死了!” 杜魏石将酒壶狠狠往地上一砸,坐直了身子:“这不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的世道,合该推翻!吴小旗,我杜魏石早在崇祯元年家母身故、祖宅被夺之后就有了反心,只是势单力薄,只能每日浑浑噩噩,如今你我既然都有此意,我杜魏石就和你一条路走到黑!” 吴成郑重的点点头,起身向杜魏石行了一礼,杜魏石赶忙还礼,吴成叹了一声,指着窗外嘱咐道:“杜先生,此事你我二人藏在心中便是,不要与他人说起,卫所里的百姓和军卒们,他们不像你我一样读过书、明白道理、看得清世道,他们也没有被朝廷逼上绝路,大明两百来年基业,这些军卒百姓们多多少少残留着对大明、对朝廷的敬畏,如今还不是鼓动他们造反的时候,我们得把造反的心思藏起来,以免节外生枝。” 杜魏石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问道:“你这般说,确实是正理,但若是如此作为,我那夜班该教些什么?你辛苦把我找来,还暴露了你的本心,不是为了让我单单当一个教书的先生吧?” “自然不是!”吴成哈哈一笑,回道:“读书识字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你得让夜班里的学子们去思考,为什么他们日日辛劳,却依旧生活困苦、挣扎在生死边缘?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能衣食无忧?那些地主士绅、那些将门官将、那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真的天生就该拥有富贵荣华吗?他们的富贵荣华又夺自何处?我们这些卫军百姓,天生就该穷死饿死吗?我们的利益又被谁夺走了?” “想通了这些,不需要咱们鼓动,他们自然会团结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去争取本属于我们的利益、一起去推翻这混混世道、一起去改天换日!” 第41章 消息 与杜魏石好好商议了一阵夜班的课程,吴成才打着酒嗝出了阁楼,刚刚踩上下楼的阶梯,就见毛孩欢天喜地的跑了过来,远远见到他便嚷嚷道:“成哥!快来,绵老叔他们回来了!” 吴成面上一喜,赶忙跟着毛孩一起钻进百户值房,正见绵正宇和绵长鹤两人抓着饼子、端着肉汤用饭,见到吴成进来,绵长鹤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上前就砰砰两拳捶在吴成肩膀上:“嘿!成哥又结实了啊!半路上听说你们下村去了,还想直接去找你们,结果又听说你们回了屯堡,害得咱们绕了一圈。” 吴成心里高兴,也砰砰两拳捶在绵长鹤身上,哈哈笑道:“去沁州混了啥好玩好吃的?细细说与我听。” 绵长鹤嘿嘿笑着,正要张嘴说话,绵正宇忽然咳嗽一声,说道:“四崽子,你先出去吃饭,我和吴家崽子有些事要谈。” 绵长鹤一脸不情愿的端起碗,抓了两张饼拉着毛孩出了值房,吴成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赶忙找地方坐下等着绵正宇开口。 “我刚刚看了会儿老岳练兵,听说练兵的章程是你定的?”绵正宇一边喝着肉汤一边问道,见吴成点点头,继续说道:“可以,比往常各个小旗官靠着军棍和鞭子训兵有用,听说你还请了个先生教军卒读书识字?杜神童我也有耳闻,是个有才学的,一日一操加上夜班,怕是不久之后就能见效果了吧?” 绵正宇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咱们是得抓紧练兵了,太平日子恐怕过不了多久了。” 吴成皱了皱眉,赶忙问道:“绵老叔,你是在千户大人那里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 绵正宇点点头,回道:“你之前猜的没错,千户大人果然不想掺和咱们和张家的事,压根没打听咱们背后的人是谁,对咱们是敬而远之、公事公办,银子也没收。” “但千户大人给咱们透露了个消息,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绵正宇喘了口气,叹道:“吴家崽子,你知道如今陕西在闹秦寇,流寇攻城掠地、四处烧杀,朝廷招抚之策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只能用兵征剿,原本主张招抚的三边总督杨大人经不住朝中的压力,举荐了一个叫洪承畴的担任延绥巡抚,在陕西练兵剿寇。” “洪承畴!”吴成心中一惊,哪怕他再不熟悉历史,洪承畴的名字和事迹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这是个有才干的,陕西的秦寇怕是难熬了。” “谁说不是?”绵正宇幽幽一叹:“朝廷调拨了一批辽东边军支援陕西,这位洪巡抚手里有兵,刚一上任便在陕西杀得尸山血海,而且他下手残酷无情,只要是附寇的流民,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死,连投降的都杀了,那些秦寇打又打不过、降又没法降,只能逃了,山西毗邻陕西,不少秦寇便越境逃到山西来了。” 吴成想起那日在破庙中和那三个大同边军交谈得到的信息,一字一顿的吐出四个字来:“秦寇入晋!” “正是!”绵正宇点点头,搁下喝干的汤碗:“之前还只是小股流寇入晋,如今陕西的流贼被杀得狠了,纷纷向山西逃来,过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有大股流寇祸乱山西了。” 吴成沉吟一阵,他早就做好了战争来临的准备,但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还是大大超乎吴成的预料,让他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绵正宇瞥了一眼吴成凝重的表情,叹了口气安慰道:“吴家崽子,你也不要太忧心,咱们晋西南离得远,一时半会秦寇也不会闹到咱们这来,咱们还有时间准备。” 吴成点点头,却没有说话,绵正宇也不想再深谈此事,转移了话题:“缺的粮饷、战马、装备什么的,俺也和千户大人提了,千户大人明明白白的和俺说,就算奏报递到兵部,从朝廷层层盘剥下来也剩不了多少,咱们要是心急,只能自己想办法。” 吴成点点头,朝廷连边军的军饷都发不出了,本来也没指望它,如今这结果也不意外:“此事我倒是早有准备,之前毛孩他们去武乡县里买东西时进过黑市,过几日我亲自去转转,没准黑市上卖的比朝廷发的东西还要好。” 绵正宇皱了皱眉头:“你这练兵的法子,每日都要煮肉足粮,春播夏收、整修建设都需要花银子,如今又要到黑市买卖,黑市里的东西价格不便宜,咱们从良乡借来的银子本就所剩不多,如何能支持的住?” “没银子就去借!山西晋商的票号满地都是,大不了借他们的高利贷!”吴成耸了耸肩,一股泼皮无赖的气质:“反正等流寇打过来,山西也乱成一团,咱们也就不必还了!” “你这小子,一天天就想着空手套狼!”绵正宇哈哈一笑:“那些票号又不是傻子,知道咱们是些一穷二白的穷丘八,手里还有刀子,怎么会借钱给咱们?借钱的事你们不能出面,让你招来的那个先生去借,他好歹有个秀才的功名,能唬住人,要么就用俺这百户的的名头去借。” 吴成眼前一亮,忙不迭的点头:“甚好,甚好,借了银子我就去黑市看看,军备战马买不到,也能买些材料工具什么的,之后也能自己生产。” 绵正宇赞同一声,说道:“说起此事,我那妹夫前几日给我送了信来,在大同帮我寻了个手艺不错的军匠,已经收了咱们的定金,这几日应该就会到武乡来,听说是个会造火铳的好手,军匠本就穷困,又常被主官克扣,大同边军欠了几个月的饷,实在活不下去了才领着一家子来咱们这。” 吴成心中顿时大喜,他之前清理过百户所的武库,里头保存良好、能堪用的火铳火器少得可怜,而且大多是三眼铳之类的火门枪,声音大、威力小、准度差,操作还麻烦,真上了战场只能当炮仗用。 从那三名边军夜不收手里缴获的三长铳吴成亲自试过,操作虽然繁琐,但威力和穿透力都很优秀,吴成早就想把它推广至全军,可惜他既没有制作图纸、也缺乏工匠和生产线,只能暂时搁置了。 “这是个好消息,等那军匠到来,咱们去黑市采买也有了目标!” 第42章 军匠 之前在那破庙之中,吴成将一个边军夜不收连盔带脑砸成了饼,事后惋惜了好一阵,那被砸扁的头盔一直舍不得扔,一直扔在家里藏着,只可惜百户所里连个军匠都没有,武乡城内的匠户又大多没什么本事,这头盔修补了几次依旧没有个好模样。 但那姓陈的军匠一到,敲敲打打不过一刻多钟,便将那铁饼一般的头盔大致恢复了原样,至少吴成能顶在脑袋上装个样子了。 “陈老匠当真好手艺,有这般技术,怎的在边军那边饭都吃不上?”吴成感到一丝讶异,眼前的陈军匠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黑瘦结实,一双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痕,从外表看去就像个技术高超的匠人。 但吴成对与他的初次见面记忆犹新:一辆板车上坐了一家子人,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两个儿子和女儿都明显的营养不良,见到饭食像是饿疯了的土狗一般双眼冒着诡异的绿光。 吴成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工匠,这个时代的匠户也不是什么好营生,一身好技艺也卖不了几个钱,个个都生活穷苦,和他们这些卫军一样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属多数,但像陈老匠这般看着就要饿死的却也少见,更别说他还有着这么好的手艺、又是边军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匠户。 陈老匠幽幽叹了口气,将手中铁锤扔下,在身上擦了擦满是汗水的手,回道:“吴小旗有所不知,我大明的匠户分为住坐匠和轮班匠,住坐匠每月就地服役十日,轮班匠则分班定期在官营作坊里服役,也可以交笔银子免了差役。” “咱们这些军匠就是最苦的,不像城里的匠户可以靠手艺赚来银钱,卫所和边军下面的大头兵连饭都吃不饱,又哪有钱粮给我们呢?没有银钱,便免不了差役,朝廷的徭役征召过一阵子就来,入了官营的作坊便耽误了生计,勉强不饿死而已。” “而且咱们也不像军户理论上每月有一石月粮、还有朝廷拨给的屯田维生,更比不上边军的募兵,每月月粮不过三斗,上工时才又日支粳米八合,从国初就没变过,层层克扣下来,到咱们手里便所剩无多了。” 陈老匠顿了顿,犹豫了一阵,继续说道:“好在小的还有一手技艺,朝廷要的武备军械糊弄糊弄交差,反正上面也就要个数字不会细查,省下的材料拼拼凑凑些军械卖去黑市走私,分润的钱粮也够养活一家子人了,边军的军匠,大多是小的这般情况。” 吴成皱着眉点点头,他算是知道武乡城里那黑市里卖的军械武备、生产材料从何而来了,看来他猜的没错,黑市里卖的东西,绝对比朝廷发下来的垃圾要强得多。 陈老匠还在继续诉着苦:“但现在也支持不下去了,朝廷几个月不发饷,边军的将官不会苦了那些家丁精锐,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只能吃更多的空饷、加大盘剥的力度,想尽办法的压榨咱们这些军匠和底层的卫军募兵,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只能逃了罢!” 陈老匠擦了擦眼,也不知是在抹泪还是擦汗,朝吴成拱了拱手:“多亏黄哨官施于援手,送咱们一家来了武乡,吴小旗豪义,一次给了小的一年的工钱,日后若有差遣,吩咐小的一声便是。” “老匠客气了,日后就在这安心住下,我定不会让你吃亏的!”吴成赶忙拱了拱手回礼,从背上取下油布细细包裹着的三长铳,仔仔细细解开递到陈老匠手中:“老匠,你看看这火铳,能仿制吗?” “三长铳啊,不好制!”陈老匠一眼就看了出来,翻看着这柄保存完好的三长铳说道:“三长铳取三国火铳之所长,造起来也有三国火铳的麻烦,相比而言鸟铳要好造一些,材料也能省些。” 陈老匠将三长铳搁在一旁,劝道:“吴小旗,无论是三长铳还是鸟铳都有炸膛的风险,相比而言边军喜爱使用的三眼铳更安全些,制作起来也简单,不如.....” “三眼铳威力太小了,就跟个炮仗似的,咱们又养不起骑兵,没啥用......”吴成摇了摇头,打断了陈老匠的话:“明军使用火器容易炸膛,一则火器制作粗糙、技术不过关,二则明军铳手缺乏训练,填装火药要么过量要么太少,自然容易炸膛。” 吴成顿了顿,扭头看向东北的天空:“戚武毅曾言鸟铳‘利能洞甲、射能命中、不独穿杨而已’,三眼铳用来欺负无甲的贼寇或鞑子是足够了,但咱们今后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身披重甲、手持重箭的强军啊!” 陈老匠愣了愣,有些疑惑的问道:“吴小旗,你是说东虏?可东虏远在辽东,咱们地处山西,相隔遥远,怕是打不到咱们这里来的。” “现在不会,以后可不好说了.....”吴成也懒得解释,笑了笑:“有备无患嘛,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火铳队在手总不是坏事。” 陈老匠见吴成没有深谈的意思,也知趣的不再追问,耸了耸肩:“行,反正都是吴小旗您出钱,您要制什么军械,小的就给您打造什么军械。” 吴成笑着点点头,指了指作坊外训练的卫军:“陈老匠,你也应该听说了秦寇入晋的事,咱们恐怕很快就要打仗了,时间不多,我给你找些徒弟和你一起,或者你亲自去挑人,让他们跟在你后头边帮忙边学,尽快把武备军械准备好以应付战事。” 陈老匠点头答应,吴成摸出纸张炭笔来:“陈老匠,既然你说鸟铳易造,那就先造鸟铳吧,需要的材料和工具列个单子,我去武乡县城里买,知道你识字但不会写字,口述就行,我来写。” 陈老匠明显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不厌其烦的将每一个制作步骤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细细口述出来,吴成一一记在纸上,又一条条仔细和陈老匠对过,这才贴心收好,出门寻了校场里训练的绵长鹤和毛孩: “走,趁着天还早,咱们进武乡城里去转转!” 第43章 黑市 相比于吴成第一次进城时,武乡城肉眼可见的萧条了不少,临街的店铺纷纷关了门,原本满大街支着的铺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吴成领着绵长鹤和毛孩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看上去没那么富丽堂皇的酒楼,先解决吃饭的问题。 “这他娘的,一个包子要一两银子,你们这包子皮是金子做的,还是馅是金子做的啊?”绵长鹤拍着桌子嚷嚷着,一旁的毛孩附和着点着头,吴成也冷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名满脸不屑的跑堂小二。 那跑堂的摆明了瞧不起他们三个草莽丘八,没有一丝好脸色,不耐烦的摆着手:“军爷,山西这几年遭灾,到处都买不到粮吃,南边的漕粮也还没到,你瞧瞧这外面哪还有便宜的吃食卖?你嫌贵小的还嫌贵呢!” 绵长鹤勃然大怒,正要发火,却被吴成按住:“那行,小二,就给我们随便上些粗粝的吃食,捡着便宜的上便是。” “穷军汉,没个钱学别人下什么馆子?”那跑堂的嘟哝一句,回身就走,绵长鹤气得满脸通红,扭过身来委屈道:“成哥,你拦我作甚?这厮瞧不起人,爷爷非得揍他一顿再说!” “那厮虽然狗眼看人低,但话说得没错,山西这几年遭灾,晋商的民屯田也大多颗粒无收,南方的漕粮又没到,粮价飙升是正常的.....”吴成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一边掏出一块粗布擦着,一边冷冷扫视四周:“粮价飙升,成本本就高昂,而朝廷的赋税杂课可一点没减,官府衙役勒索逼捐会更为猖獗,寻常的铺子如何经营的下去?只能统统关门歇业躲一躲,如今还能开着的商铺店面,自然是有背景撑腰,不怕官府勒逼、朝廷苛政的。” 绵长鹤顿时反应了过来,和毛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问道:“成哥,你是说这酒楼背后的东家,是那张家?” 吴成点点头,将筷子摆好:“如今这世道,朝廷压迫剥削起来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有张家这种和朝廷绑在一起的官绅才能庇护底下的商贩,咱们这次进武乡是为了跟那黑市的掌柜搭上线,不要节外生枝,如今不是招惹张家的时候。” 绵长鹤不甘的点头答应,毛孩正要说话,那小二忽然去而复返,领着一群小二端来各式酒菜,摆满了一桌子:“军爷,是小的有眼无珠,掌柜的已经教训过了,这桌酒菜您尽管享用,若有吩咐尽管差遣小人便是。” 绵长鹤和毛孩面面相觑,吴成却冷冷一笑,提起筷子便挑起了鱼肉来:“前倨而后恭,徒惹人笑,滚下去吧,去告诉你们掌柜的,张家的情,在下心领了!” 那小二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毛孩扭头看向吴成,吴成知道他想问什么,当即解答道:“很明显,那掌柜的认出我们来了,张家看起来是给各家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咱们一露面,行踪就被他们盯上了,张家也不想和我们现在就闹翻,所以用这些吃食堵住咱们的嘴,免得咱们借题发挥闹事。” 扭头看了看柜台后边的掌柜,吴成微微一笑:“就算要闹事,也别在他的酒楼里闹,看起来张家手下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被迫托庇于他们势力的不少,都是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家伙。” 毛孩依旧没放下心来,赶忙问道:“成哥,咱们的行踪被张家知晓,还要去那黑市里头吗?张家若是从咱们购买的东西里看出端倪怎么办?” “一些零件材料,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吴成哈哈一笑,大块朵颐起来:“再说了,那黑市若是连张家都畏惧,背后真能有藩王站台?腰杆这么软的黑市,能卖什么好货?咱们也不必在上面费心了。” 大鱼大肉吃了个杯盘狼藉,吴成才领着二人寻到了那“神秘”的黑市——在县衙门口寻到之前勾搭上的衙役,递上一袋碎银,在他的引领下拐过几栋屋子穿入一条小巷之中,来到县衙的一堵围墙外,那衙役在墙上敲了几下,墙头冒出一个脑袋来看了一眼,随后扔下一条竹梯,吴成等人便踩着竹梯跳进县衙的小院中。 “好家伙,老鼠洞开在猫屋里,这还真是安全的很!”吴成哭笑不得,高高举起双手,身前的健硕大汉垂下手中的三眼铳,几名精壮汉子围了上来给三人搜身。 “县衙上上下下都收了银子,县太爷也收了不少,正好借他们宝地用用.....”那名领路的衙役哈哈笑着,瞥了眼毛孩:“上次就和你兄弟说过,咱们背后是大同的代王在撑腰,自然是安全的很。” “只有一个代王?恐怕代王只是个门面吧?”吴成聊家常一般的闲扯着,能多套一点消息,自己的主动权也就越大:“这黑市走私再怎么说也是摆不上台面的勾当,朝廷的好官又不是死绝了,你们弄得如此明目张胆,会没有听到风声的?若真是代王在做主撑腰,你们怎会逢人便把自己东家的名号给透了?” 那衙役眯了眯眼,嘿嘿一笑:“这位兄弟当真聪明,代王确实只是个门面,这黑市牵扯的人不少,京中边关都有,都是有权势的,我劝你不要打探,知道多了对你们没好处。” “懂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吴成见套不出话来,干干脆脆的闭嘴不再问,待搜身完毕,便老老实实跟着那衙役拐进了一栋小屋里,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桌之后,听到众人进来,头也没抬。 “这是县太爷身边的黄师爷。”毛孩凑上来解释一句,吴成点点头,上前行礼:“黄师爷,我等欲交易禁物,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咱们这里没有朝中那么多规矩,简单的很!”黄师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扫视着众人:“只有一条规矩,带了多少银子就有多少货,吴小旗,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第44章 交易 吴成愣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这黑市再怎么明目张胆,毕竟是摆不上台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不可能不对买家进行调查,那黄师爷掌握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黄师爷,银子够不够,自然先得看看你们的货色如何再说!”吴成哈哈一笑,自顾自的寻个椅子坐下:“你们既然调查过我,就该知道我这小旗是如何当上的,银钱不是问题。” 黄师爷眯着眼盯了吴成一会儿,忽而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不过吴小旗我丑话说在前头,咱们是生意人,帮背后的东家们看着这铺子的安稳,其他的事咱们不想牵扯,朝中的党争之风刮不到咱们身上,你和张家如何在武乡斗法,也不要搅到咱们这来。” “师爷放心,在下不是个莽撞的人,只想多交个朋友、多条大路可走.....”吴成认认真真点点头,摸出贴心藏着的一叠会票摆在桌上:“咱们只做交易,只靠这白银说话。” “范家的票号出的会票!”黄师爷一边点着会票,一边提醒道:“你明白道理咱们就有得谈,这次你们第一次来算我送个礼物,日后这些会票咱们都不会收,只收金银实物,你也不要担心扛不动,交易完了,咱们会安排脚夫力士去抬银。” 吴成满口答应,黄师爷把会票放回桌上,问道:“吴小旗想买些什么?咱们这的东西应有尽有,当然,会比市面上的贵些,但贵有贵的道理,咱们是良心商贩,每件货品品质都有保障,绝对不会以次充好,你若是不满意,七日之内可随时退款退货。” 吴成心中又是一阵暗笑,如今这世道吃个饭都能遇到奸商,但见不得光的黑市商贩却能品质优先、保障买家权益,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吴成摸出那份清单,递到桌上:“黄师爷,不知道这清单上的货物有没有卖?需要多少银钱?要多少时间才能配齐?” 黄师爷接过看了看,皱了皱眉问道:“吴小旗,你们这是准备自产鸟铳?呵,这列单子的倒是个熟手,火药配比都列出来了。” 吴成又愣了一下,眯着眼回道:“黄师爷倒是个懂行的,你也知道咱们卫军是个什么情况,朝廷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偶尔发些善心发下来的都是些用不得的垃圾,以前倒无所谓,如今秦寇入晋闹事的越来越多,咱们没准什么时候就得上战场,自然得备些军备。” “对付一帮饭都吃不上的流寇,需要造这么多鸟铳?”黄师爷冷笑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啧,罢了,说好不掺和你们的事,不过我得劝你一句,这些火药材料什么的买起来麻烦,咱们这里就有上好的鸟铳,都是边军未开封的好铳,你不如直接买铳,既方便还实惠。” “劳烦黄师爷挂心,在下还是想要自产,若要购买成品,日后有的是机会。”吴成摇头拒绝,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对商人来说确实如此,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却不是好事,吴成想要自产火铳,可不单单是为了装备一个区区的百户所,而是为了锻炼出一批熟练的军匠,日后万一断了黑市这条路也能自产,没准还能自己搭个黑市卖军火发财。 黄师爷见吴成不听劝,倒也没有坚持,耸耸肩将清单上的东西抄下,在纸上写写算算了一会儿,列了张单子递给吴成:“吴小旗,我说过咱们是良心商家,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这张单子里的报价你看看,成本、时间我都列清楚了,若是没问题,咱们就按这单子上的做,如何?” 吴成拿起单子看了起来,黄师爷是个好会计,需要打通的环节、运输的成本、如何交接货物、交货时间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吴成也不敢怠慢,讨了纸笔照着单子核算起来。 黄师爷瞅了一眼,脸上微微有些惊讶:“这是......我在老家月港之时,见过泰西的番商用过这种数字符号,吴小旗算学功底不浅啊。” 那是自然,上了这么多年学呢!吴成暗暗一笑,一列一列核算过去,却没有发现一点差错,这黄师爷当真是良心商贩、诚信商家,至少没欺负他们几个丘八学识浅、见识少,只希望他们之后送来的货物,也能这般遵守信誉、品质良好吧。 吴成一一核算完毕,这才放下清单纸笔,叮嘱道:“黄师爷,咱们的交易虽说是各取所需、天经地义,但说到底还是见不得光的,希望黄师爷不要透露出去,别给你我二人背后的东家平添烦恼。” 黄师爷眯了眯眼,坐正身子看着吴成,郑重的回道:“此事你大可放心,咱们做这一行的讲究诚信为本,到咱们这来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有各种的难处?咱们自然得替他们保守秘密,若是泄露了客人的身份,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日后谁还会到咱们这来交易?东家发不了财,我们也没饭可吃,东家若是发了火,吃饭的家伙没准都没了,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不用担心。” 黄师爷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吴小旗,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东家是谁,你也没必要知道咱们背后的东家是谁,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你的东家对付张家还得让你们小心翼翼的应付,而咱们的东家对付张家,就跟捏死只蚂蚁一般容易,张家清楚这个道理,他们不会来招惹咱们,自然也不会知道你们买了什么东西。” 黄师爷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冷笑着:“吴小旗,我也希望你能清楚这个道理,离了这间屋子,咱们便两不相干、谁也没见过谁。” “在下清楚!”吴成拱手行了一礼,黄师爷端起茶杯,摆出端茶送客的架子,吴成也不拖沓,收好那份画了押的清单便领着毛孩和绵长鹤一起离去,又从竹梯翻出院墙,向着巷子口走去。 “乖乖,成哥,那些个汉子都是些武艺高强的精壮,拿的都是边军的家伙!”绵长鹤凑上来说道:“这种人在边军里都是宝贝,哪家将门舍得把他们派来当护院?” “自然是在里头分润利润的将门了!”吴成摆了摆手,快步向巷外走去:“这些事别说出去,人家都警告咱们不要瞎管了,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绵长鹤点点头闭嘴不言,毛孩又凑了上来:“成哥,刚刚从酒楼里一路跟着咱们的那个店小二,不见了踪影了。” 第45章 加温 天井里摆着一个粗糙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名哼哼唧唧的店小二,手脚都被折断,有进气没出气的呻吟着。 张道河眉间皱成一团,盯着那店小二看了半天,这才回头问着身边的掌柜:“是县衙侧院的那些人把他揍成这样的?” 那酒楼掌柜满头是汗,赶忙凑上来回道:“二爷,正是县衙侧院的那些边军家丁下的手,二爷,那姓吴的小旗在小人的酒楼里用了餐后,小人照您的吩咐安排人跟着他们,结果不过几个时辰这小二就被侧院的家丁扔在大街上,被衙役们抬了回来,想来是盯梢的时候被发觉了,所以成了这副模样。” “活该!”张道河怒骂一声,有些气急败坏:“早和你们说了那条巷子进去不得,你们可听进去了?侧院那些人背后站着边军的将佐、朝中的勋贵、天家的宗亲,就是给他们敛财的聚宝盆,虽说没有沁州、太原那么大的规模,但也不是咱们能轻易招惹的,人家之前已经给咱们说明白了,你们还无缘无故闯进去,只是被人打一顿算是幸运了!” 那酒楼掌柜慌忙千万个道歉,张道河往那店小二身上啐了一口,挥挥手让家奴把他抬下去,回屋坐回主位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这才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那姓吴的小旗去了黑市,可知其采买了什么东西?” 那酒楼掌柜又是满头大汗,回道:“二爷,您这就难为小人了,您也知道那黑市的规矩,莫说小人,便是让知县老爷去打探,能探出什么口风来?” 张道河无奈的点了点头,端起茶水又饮了一口,嘟哝道:“黑市里的东西可不便宜,一帮穷丘八,从哪里搞来那么多银子?” 那酒楼掌柜自然答不上来,缩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装作消失的模样,好在张道河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饮着茶自己苦思冥想着。 不一会儿,一名家仆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递上一份书信:“二爷,京师来的消息,主母差人快马送来,您快看看吧!” “京师来消息了?是大哥的事有结果了?”张道河一惊,赶忙接过书信,匆匆扫了一眼,眉间一皱,喃喃念道:“加税?又要加税?” “加税?加什么税?”吴成刚刚回到屯堡,还没来得及从毛驴上下来,便听到迎上来的绵正宇带来的消息。 “沁州的何师爷快马送来的消息,朝廷又要加税了!”绵正宇赶忙解释道:“户部上了疏,原本每亩田多征九厘银,到今年年底要逐步加收三厘,也就是每亩加收一分二厘,除了田税加征之外,各钞关每两加一钱、各地杂税解送一半至户部充饷、芜湖等地增设榷关加征商税、还恢复了天启六年的盐课加征。” “何师爷收了咱们那么多银子,倒是有些用处嘛!”吴成苦笑一声,跳下毛驴:“朝廷在想尽办法榨钱了,这说明辽东的战事、陕西的剿寇、西南的平奢安至少有一个方向要有大动作了......这加税不会加到咱们卫所头上来吧?” “怎么不会?”绵正宇叹了口气:“朝廷加一分税,下面的人就有理由多收九分的钱,就算朝廷不增收卫所屯粮,上边又怎会放弃这个上下其手的机会?” “到最后一层层都压在最底下的屯丁身上!”吴成叹了口气,有些伤怀悲秋:“朝廷的加税都是如此,豪门贵胄、大户士绅有的是办法避税,最后统统压在百姓、农户和寻常商户身上,这一波加税,又不知多少人要沦为流民了。” “现在不是管别人的时候!”绵正宇皱了皱眉,指着武乡方向说道:“你也说了,豪门贵胄有的是办法避税,最后都得压在底层身上,那张家会怎么办?” 吴成明白绵正宇的意思,大明优待士绅,士绅拥有一定的特权,但主要是免了差役和官府的杂捐杂税这两个大头,不代表他们就不用纳税了,朝廷的正税依然要缴,而如今朝廷的加税也属于正税范畴,张家为代表的士绅自然也要缴纳。 但士绅辛辛苦苦考了功名拉个关系,又怎会老老实实的纳税?自然想尽办法避税,最常用的办法,便是将税赋摊入田租、贷款之中,剥削佃户农户来填补税收的亏空。 张家自然也是这般作为,但按照之前他们和吴成签下的协议,整个武乡的军屯田租贷都减免一年,如今突然又面临朝廷加税,等于是亏了双倍的利益,张家也是个贪财好利的,又怎会平白吃了这么大个亏呢? 那份协议就是一张随时能扔进茅房的废纸,张家这段时间鼓动秦家、王家这些本乡的小地主不断摩擦试探,很明显没把那份所谓的协议放在心上,一直在寻找机会夺回他们的利益,如今这武乡的局势本就处在小火慢烤的时候。 朝廷这次加税,便如同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薪,将大火烧得更旺、让本来稍显平缓的局势变得骤然滚烫起来。 “张家的人,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乱来.....”吴成摸着下巴分析道:“他们之所以对咱们一个小小的百户所投鼠忌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张老大的官位不稳,张老大有个结果出来前,他们不会节外生枝的,否则岂不是白白把刀子塞到别人的手里?” “利欲熏心、取死之道,想来张家还是清楚这个道理的.....”吴成叹了口气,脸上的愁绪却没有散去:“张家好歹也是出过大官、见过大世面的,目光不会这么短浅,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不会下手,咱们还有时间准备。” “这样吧,绵老叔,再给何师爷送些银子,找个人去沁州守着,京师有新的消息,立马送回来!”吴成皱眉吩咐道:“咱们不能自乱阵脚,还是得按部就班行事,该种田种田、该练兵练兵、该教书教书,只要咱们稳住不暴露出破绽,张家就会选择继续观望。” 绵正宇点点头,脸色忽然一变,压低声音问道:“说起教书,吴家崽子,我问你件事,杜神童夜班上教的东西,是你让他教的吗?” 第46章 听课 一间小小的土屋,摆上几条长凳,油灯和蜡烛发出昏暗的光芒,刷着白漆、充作黑板的墙上用炭笔整整齐齐写着一条条军纪,这便是武乡百户所的“识字班”教室。 白日里旗军和新卒要进行训练,屯丁和余丁要春耕播种、空闲时间也要参与训练,“识字班”自然只能放在晚上进行,照明的蜡烛和油灯又是一笔巨款,但秦寇入晋和张家两座大山压在吴成身上,逼着他加快军队建设的速度,由不得他节俭持家了。 百户所的军民对此事热情非凡,这个时代读书识字是一件奢侈的事,单单是书本价格就让寻常百姓家承受不起,哪怕是小门小户的书香之家,家中藏书大多也是各种手抄的书籍,不少人连开蒙的《三字经》都凑不齐。 所以明太祖朱元璋才会采取八股取士的方式,将科举限定在四书五经之内,尽量压缩百姓读书的成本、扩大朝廷取士的范围。 所以大明私学书院遍地,士绅豪商以开办书院为荣,寒门士子也大多靠着书院私学才有机会学成科考、百姓对文会和大儒名士的追捧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说到底,读书的成本太高,这个时代大多数普通百姓连书都看不到,又哪有机会识字读书?更别说参与科举了,成本过高,读书的权力自然而然就逐渐被某些拥有大量财富的阶层垄断,成为了划分阶级的工具。 满朝文武,真正出身普通家庭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原本教书育人的私学书院,成了豪商士绅的代言人,结党营私、鼓动舆论、遥控朝政、祸国殃民。 吴成自然不想自己的“识字班”也沦为结党营私的小圈子,从一开始“识字班”就对所有人开放,只要有意愿都可以来听课,这几日训练中挑选出来的那些新卒作为重点培育的对象坐在屋中长凳上学习,发了炭笔和纸张,而那些没被挑中的旗军、屯丁和余丁则自发来上课,将屋里屋外站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还拖着儿子孙子来听课。 读书改变命运,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句空话,单单是能写会算,去店铺当个账房、去县城帮人写写算算收收润笔、甚至去县衙应个小吏,怎么都比辛苦耕种、当着这年年欠饷的丘八活得好,如今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吴成跟着绵正宇来到“教室”外时,见到这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的场景着实是吃了一惊,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么多人围着,却没有一丝杂音传出来,只有“教室”里那些重点培育的新卒朗朗读书声传来。 不时有识字的屯丁和旗军从“教室”里跑出来,高声喊出课程的内容,这时人群中才会传出一阵跟读之声,夹杂着父母催促儿子记忆的骂声。 不说秩序井然,但和平常生活和训练中相比,简直是两拨不同的人群。 “读书能改命,咱们这些丘八活得苦,好不容易有个杜神童能帮忙改命,谁又会放弃这个机会呢?”绵正宇见吴成打量着人群,微微笑了笑:“你别看如今一副守规守矩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也闹翻天了,把杜神童给惹得发了大火,将几个吵的凶的轰了出去、再不让他们听课,如今才变成这副秩序井然的模样。” “单单轰出几个人不让听课就能让所有人都守规矩?咱们拿着鞭子军棍打得血肉模糊,不也照样一拨一拨不守规矩的吗?”吴成暗暗摇了摇头,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左右看了看:“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读书光靠跟读没用的,明天组织人手在教室外竖几面墙,用白漆刷了,让那些识字的旗军和屯丁在上面写画,来听课的也发与纸张炭笔,让他们跟着记录。” “呵,纸笔又是一大把银子撒下去了!”绵正宇哈哈调笑几声,面色又忽然一转,严肃的问道:“吴家崽子,你请先生、教识字,花多少钱俺都乐意,但这杜神童年纪轻轻遭到那般大难、心中怀怨是正常的,所以他课上教的东西偏激了些,想来也是正常的。” 吴成愣了愣,绵正宇这话看似在评价杜魏石,实际上却是在找理由给吴成开脱,这倒是勾起了吴成的好奇心,想听听杜魏石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竟然让绵正宇这么急切的想把自己和他撇干净。 挤过外围一层人,人群发现新百户领着吴小旗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吴成和绵正宇走进“教室”,借着昏暗的灯光寻了一块黑漆漆的角落,悄悄的缩在一旁听课。 杜魏石拿着一本《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教着,每念一个字,便在墙上工工整整的写下,领着“学生”们跟读几遍,再整句通读一遍,不时点人起来背诵默写,背诵或默写出错的,便当场记下名字,等第二日白天操训之时一起受罚。 混在教室里的毛孩不知何时瞧见了吴成和绵正宇,等二人站定位置便悄悄挤了过来,嘿嘿傻笑着:“成哥,你们也过来听课?晚些来嘛,杜神童后面会讲九九算法,比现在教的识字有趣多了。” 吴成笑着点点头,“识字班”不单单教识字,还要教算学,这是吴成特别要求的,好在杜魏石出身商贾之家,《九章算术》也是读过的,教这些大头兵足够应付了,正好免了吴成又花一笔钱去请个算学教师。 绵正宇伸着脖子看了一圈,问道:“毛孩,四崽子跑哪去了?不是让你们一起听课的吗?怎的不见他人影?” “四哥听课就犯困,来了一次就没来了.....”毛孩脸上有些尴尬:“他说他就好好当个丘八,又不考科举,识字没啥用。” “这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绵正宇勃然大怒,声调不由高了几分,换来杜魏石一声干咳和怒目皱眉的瞪视。 “入了我的课堂,就要守规矩!”杜魏石将书本放下,年纪轻轻的,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三字经今日就教到这,这几日你们学了几十个字了,明日要随堂抽考,都记着规矩,两次随堂不过的,今后这课堂里就再没有你的位置了!” 瞧了一眼绵正宇和吴成的方向,微微点点头,杜魏石抄起炭笔在墙上写画起来:“现在开始教算学,今日你们好好算算田土税赋!” 第47章 难题 “家父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数性至诚,数字永远不会骗人!”杜魏石在墙上列出几个数字,又写下几个公式来:“只要有准确的数字,便能算出世间一切道理,赋税屯粮也是如此!” 杜魏石停下笔来,扫视了一圈屋内屋外的人群,继续说道:“民田,朝廷正税最多三成,这些年朝廷困难、从南到北都有大仗,田税多有增加,算他五成吧。” “军屯田,国初之时便有收到七成的,但万历年张居正清丈屯田后,采取三等九则之法征税,按照屯田土地肥瘠多寡分别纳税,军屯纳粮的压力也大大减少了。” 杜魏石点了点墙上的数字,笑着说道:“我列出几个数字,都是简单的加减乘除,九九算法之前教过你们,都算算,按照朝廷正税缴纳,你们如今该缴的税当是多少?” 屋里屋外传来一阵炭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毛孩也皱着眉在一旁演算,吴成看了那面墙一眼,确实都是些简单的加减乘除,他的数学还没还给老师,当场便心算完毕,看着毛孩和几个旗军新卒在纸上吭哧吭哧的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加减着。 杜魏石等了一阵,见依旧没人演算完毕,脸上有些尴尬,干脆自己将答案写上墙面:“答案在这,都对一对,看看你们算得有没有错漏。” 墙边的余丁举着烛火一照,墙上数字显现出来,换来不少屯丁一阵惊呼:“就这么点?朝廷征粮征税,哪会只有这么点?” 吴成微微笑了笑,瞥了一眼严肃的绵正宇一眼,他大概猜到绵正宇在担心什么了,很明显,杜魏石在遵照和自己的约定,借着税赋的事做文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豪门如此,对百姓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卫所军民平日里被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来,甚至挣扎在死亡线上,若是让他们想明白了自己的财富被谁掠夺、剥削,他们的刀矛会朝向谁不言而喻。 杜魏石也清楚这点,朝着吴成不可察觉的点点头,说道:“对啊!只有这么点,虽说不是轻徭薄赋,但至少能让咱们活下去,可为什么每次夏收秋粮征收的税赋总是大大超过此数呢?” 杜魏石回到墙边,将一个个数字添上去:“摊派!摊派的杂税才是税赋征收的大头,以军屯田为例,按朝廷计价,每米一石折钞二贯,取要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库房验辨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路还得拜土地神佛,神佛钱也要一百文,诸位可以算算,这两贯钱到最后能剩多少?” 众人又是一阵默算,这次有几个报出了数字,杜魏石点点头,继续说道:“朝廷税赋都有定制,收多少都得入户部统计,这些钱不会从屯粮中取,自然得摊派到你们身上,于是你们平白无故就多了八百文钱的税要交。” “这些钱还只是小吏小官收的、按照已经形成定制的规矩算的,上面的官将不要继续分润?除了这些名目之外,难道不会再立新的名目?到最后层层加码下来,你们所要缴纳的税赋便是朝廷正税的几倍有余,此所谓苛捐杂税,你们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这些钱粮朝廷却甚少能收取上去,最后都肥了各层的官吏将帅。” 屋内屋外都是一阵骚动,这些卫所军民平日里也知道朝廷税赋沉重,可他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又有谁能弄清楚这些苛捐杂税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听了杜魏石的讲解,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个个止不住的讨论起来,有人还高声怒骂着贪官污吏。 “安静!我的课堂,不容喧闹!”杜魏石将充作教鞭的木棍在墙上重重敲了敲,“教室”内外顿时安静了下来,杜魏石满意的点点头,炫耀似的朝着吴成杨了扬下巴,继续讲解道:“我之前说过,苛捐杂税大多来源于摊派,按照朝廷规制,摊派的捐税本是临时的,一旦事情了了,这捐税也该免了,但若就这么免了,养肥的那么多官吏将帅吃什么?” “故而往往摊派之后就渐渐成了定制,你们要缴的捐税也就越来越多,而你们不可能永远丰收、土地也不可能永远肥沃,苛捐杂税也不会因你们歉收而少征一分,你们总有缴不上税的时候。” “缴不上税,就只能去借贷借租,世面上能借到的租贷,只有像张家那些地主家里的高利贷!”杜魏石说到张家时有些咬牙切齿,旋即又恢复正常:“《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可诸位想想,张家每次放贷收租,可曾按朝廷规定行事?哪次不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哪次不是在朝廷税赋之上再加租额?” “朝廷发给你们的军屯田,抵押给张家后,要缴纳押租、批田钱,收获之前要预付一年租额,还有小租、纳干、圆好谷、送租、过期租、换田提租等等,甚至交租之时还用大斗大称多收少给、明目张胆盘剥敛财!” 杜魏石顿了顿,见屋里屋外的人群又有了些骚动的迹象,“教室”内坐着的新卒们也是个个愤慨,又冲吴成微微笑了笑,声调忽然提高:“层层盘剥,所以张家越来越富、你们越来越穷,张家和官吏们吃得脑满肠肥,你们却要每日挣扎活命!” “朝廷要抵御鞑虏、要稳定天下,摊派加税也就罢了,那些贪官污吏、张家那些士绅豪门,他们为你们做了什么?凭什么吃着你们的供养、一个个生来便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却让你们这些辛劳产出、征战沙场的人们困死、穷死、饿死?”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耳朵,谁规定了有些人生来就该富贵?谁规定了有些人生来就该受穷挨饿?你们如此辛苦的挣命,是因为你们懒惰无知、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有人把属于你们的财富夺走了?” 杜魏石深吸一口气,看向吴成方向,却见绵正宇眉间皱成一团,吴成却挂着一丝微笑,朝他微微点点头,杜魏石也点了点头:“这道题,是我留给你们最简单也最难的一道题,没有答案,要如何演算回答,就去追问你们的本心吧!” 第48章 危言 杜魏石知道那些道理只有让百户所的军民自己去想通想透才能真正得到答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教授算学课程,“识字班”的课一直到巳时才结束。 吴成随着人群涌出“教室”,看着满天闪烁的星光,不由得笑出声来,自己还真捡到了一个宝贝,杜魏石简直是个天生的造反派,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学生,他播下的星星之火,将会随着这些听课的人们流入各个屯村和军队中,直到燃起一把燎原大火。 身旁的绵正宇却没有吴成这么轻松,皱着眉压低声音道:“吴家崽子,你还笑得出来?这杜神童不止一次这般撩拨军民情绪了,要真给他撩上了火,卫所里的屯丁旗军闹出事端来,咱们该当如何?” “几句话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吴成哈哈一笑,安慰道:“再说了,若是朝廷官府没那么多苛捐杂税、若是张家那些士绅地主没那么多剥削压迫,又哪有火让杜先生去撩?就算没了杜先生,这火难道不会着起来?” 绵正宇皱了皱眉,死死盯着吴成看了会儿,问道:“吴家崽子,你老实跟我说,杜神童教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你让教的?这火是不是你让撩拨的?” 吴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只是站在原地和绵正宇对视着,绵正宇双眼渐渐瞪圆了,怒道:“你知不知道这火撩起来有多严重?知不知道这些话往重了说是造反的反言,你想做什么?想掉脑袋吗?” 吴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问道:“绵老叔,你说,朝廷能不能把秦寇给剿灭了?” 绵正宇一愣,对吴成忽然转移话题有一些不满,但依旧压着火气回道:“不可能,秦寇来自流民,如今这流民遍地的情况,秦寇便有源源不断的兵源,除非朝廷能解决流民的问题,否则秦寇剿了一波又会再来一波。” “但朝廷解决不了流民的问题,甚至会让它愈演愈烈!”吴成点点头,继续问道:“绵老叔,你说,朝廷能扫灭东虏吗?” 绵正宇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怕是也不能,自万历年老奴起兵以来,朝廷各路兵马围剿了无数次,一场会战得胜都没有,一路丧师丢地,只能靠着宁远、锦州一线的要塞据守,如今顺义王所部蒙古和朝鲜都被东虏吞并,长城沿线到处都是漏洞,朝廷连据守都难了。” 吴成再次点点头,又问道:“绵老叔,你说东虏会不会再次破关抄掠京畿、咱们会不会再被调去勤王?你说秦寇会不会闹得越来越大、朝廷会不会继续加赋加税以维持战事?张家和上面的将帅会不会借机继续加征?咱们能一直出得起这笔钱粮吗?” 绵正宇无法回答,事实就摆在眼前,崇祯皇帝登位之后这天下的局势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向着乾坤崩坏的深渊狂奔不止。 吴成等了一阵,见绵正宇依旧在低头沉思,便继续解释道:“老叔,我让杜先生教这些反乱之言,恰恰是为了保住咱们的脑袋,一面是流寇、一面是东虏,两边都是朝廷解决不了的,这就是两个放血口,放着大明的血,而朝廷束手无措,根本止不住,只能不断从其他地方割肉抽血,维持着大明的‘性命’。” 吴成幽幽一叹:“到最后,这割肉的刀、抽血的管子,都会落到咱们身上来,绵老叔,你说咱们怎么办?看着朝廷官府、士绅豪门把咱们吃干喝尽?” 吴成指了指那间“教室”,笑道:“绵老叔,你也看到了,平日喧闹不止的屯丁旗军在课堂上安静守序,因为他们明白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故而能真心遵守规矩,杜先生的那些话,不过是将更多改变命运的道理教给他们,明白了这些道理,他们才会死心塌地的团结在咱们身边,唯有团结一致,才能应对这日渐乾坤崩坏的乱世!” 绵正宇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光靠这百户所里千来个军民,有何用?” “有用!他们是种子,是星火!”吴成语气极为坚定:“有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普天下受尽压迫的百姓何其多?满地都是野草干柴,而他们就是点燃燎原之火的那点火星!” 绵正宇盯着吴成看了一阵,摇了摇头:“你这娃儿,从仙界回来后就揣着一堆心思,俺受了你父亲的托,要护着你平安,只怕是要辜负尔父了!” 说完也不待吴成回话,怒气冲冲扭头便走,吴成刚想追上去,身旁却传来杜魏石的声音:“吴小旗,让绵百户去吧,有些事,他得自己想清楚,你跟上去反而坏事。” 吴成点点头,转过身来,嘴上挂上了一丝微笑:“今天这课,你是故意上给绵老叔听的吧?” “不止今日,前几日里只要他来旁听,我就会说些这道理!”杜魏石哈哈一笑,提了壶酒递给吴成:“说到底,绵百户才是这武乡百户所的头,若是他都不支持咱们,后面的事根本不用谈了,嘿,以你跟绵百户的关系,小旗官还能稳稳当着,但我这口出乱言的措大,没准就要被赶回去吃泔水了。” 吴成笑了笑,饮了一口酒,将酒壶又递给杜魏石:“杜先生说得没错,好在你我二人还算配合默契,绵老叔心中有些动摇了,呵,动摇了就行,恐怕过不了多久,朝廷、官府和张家就会替咱们当好这个教师爷,好好的给绵老叔和所有人上一课。” “欲壑难填,古来真理也!”杜魏石灌了一口酒,说道:“按你的吩咐,我得教给他们三百个字、让他们能通读白话文章,数算至少学会加减乘除,但你给的时间太紧了,春耕之后就要用上,这些新卒资质愚钝的不少,我可不敢保证能教得会。” “水平差点没关系,一边做事一边教便是了!”吴成耸耸肩:“春耕之后就要清丈田亩准备均田,到时候需要大批的人手,这次我想要单独完成,正好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世间的事最怕的就是对比,一边是侵吞田地、压迫剥削的士绅地主和官吏将帅,一边是均分田地、使人人有田耕种的咱们,军民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会在心里好好对比一番的。” “只要他们去对比,人心必然会倒向我们这边!” 第49章 清丈 暮春时节,徐徐春风之中依然夹杂着彻骨的寒意,呼呼的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刺痛,好在一整个春天雨水还算充沛,浠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仿佛要将前几年大旱时期欠的甘霖一次补齐。 蓑衣根本挡不住冷冷冰雨的渗透,吴成冻得瑟瑟发抖,面庞被风刮得通红,但他也没时间去理会,紧皱着眉头盯着田间活动的人群。 春耕已经接近了尾声,吴成准备的粪丹已经发往各个屯村施进了地里,屯村的青壮往年大多趁着春耕后的农闲时期去附近的地主家做长工填补家用,今年却统统被集合到屯堡中训练,和那些新卒、旗军一起走队列、练刀兵。 吴成抽空和岳拱一起将训练中暴露的问题总结了一下,对训练科目进行了调整,又去检查了一下鸟铳的打造进度,顺道撺掇着杜魏石跑去沁县从晋商的票号里再借了一大笔高利贷,这段时间朝廷一文钱都没发下来,报上去讨钱的奏报统统石沉大海,但百户所里练兵、教书、采购装备哪样不花钱?单单是集训各屯村青壮、每日供给口粮就得耗费一大笔银子。 花钱如泄洪,杜魏石之前在武乡借的那笔高利贷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剩不了多少了,好在山西晋商不少、放贷生息的票号也多,武乡借完了去沁州借、沁州借完了去太原借,吴成花钱从县衙的黑市里买了衙门的公章私刻了一份,精心伪造了一堆田契地契,有这些东西做抵押,偌大个山西还怕借不到钱? 私刻印章、伪造田契,条条都是要充军的大罪,那些半年期、利滚利的高利贷单单是武乡城内借的吴成就还不起,但吴成反正债多不压身,半年后没准都天下大乱了,债主和朝廷还能武装讨债不成?实在不行,大不了逃去陕西投李自成! 打定了赖账的主意,自然就不会被这些债务所困扰,训练和军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如今困扰着吴成的,便是如今正在进行的清丈田亩。 “林山屯清得差不多了,呵,吴小旗,猜猜这次清出来的田额跟鱼鳞册上差了多远?”何老头骑着一匹骡子踱了过来,毛孩紧跟在他身边帮他举着油伞,何老头小心翼翼的挡着手里捧着的鱼鳞册,以免被雨打湿:“吴小旗,林山屯起码一半的田地没在鱼鳞册上!” “差这么远?”吴成微微有些吃惊,这鱼鳞册还是万历年间的张阁老主持清丈时登录的,几十年的时间,屯丁开垦田地、地主将官私囤军屯,田额对不上才是正常的,之前清丈的几个屯村也有不少隐田的情况,但藏了一半的田地这么嚣张,还是第一次出现。 “吴小旗有所不知,这清丈也是有门道的.....”何老头嘿嘿一笑,当起了解说员:“朝廷清丈,大多以绳尺和步车测量,朝廷对绳尺和步车规格都有严规,但您也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严规下面什么时候真正用心遵守过?故而在这些测量工具上动手脚的不在少数。” “清丈田亩,朝中的大人们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县府的亲民官也不会去做的,做事的都是衙门里的吏员,吴小旗,您也知道这些吏员收了银子什么都敢干,清丈又如何有例外?常以‘短缩步弓’之法测量土地,结果自然是由着他们说多少是多少,豪绅地主出得起这笔钱,便帮他们把田土隐下,十亩良田测出来便成了五亩下田,农户百姓出不起这笔钱,哪怕是贫瘠的山田、新开的荒地、甚至祖上的坟山,也给你登录成肥沃的‘平田’。” 何老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还是朝廷的清丈,至少还有工具来测量,若是民间清丈土地,全靠宗老乡老一步一步的量,这么量出来的地本就不准,再说了这些宗老乡老大多本就是地主,又有谁不为子孙前途去攀附豪绅的关系?又怎会不替那些豪绅地主隐瞒一二?” “吴小旗你也知道,咱们卫军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要丈量土地要么也得从官府借人,要么就得上报到兵部让上面派人来,但兵部往往也是把呈文转给当地官府,到最后还是调拨吏员来丈量,这清丈之中的猫腻,自然也用在了咱们的身上。” 吴成点了点头,上面缺乏监管,下面不胡乱作为、私相授受才是怪事,何况是如今这大明从上到下塌方式腐败的时刻?吴成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培养那些挑选出来的新卒、带着他们亲自下田清丈了。 何老头见吴成一直盯着地里忙活的新卒们看,犹豫了一阵,出言劝道:“吴小旗,这些新卒才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夜课,白日里还要训练,不少人还识不了几个字,算学更是很多连加减都没搞清楚,而咱们百户所里的屯村,恐怕不少都是这般复杂的情况,靠着他们一个个清过去,效率太低了,恐怕清一年都清不完大半个百户所。” “无妨,清丈不是目的,锻炼人才才是目的!”吴成轻轻摇了摇头,回道:“理论结合实践,让他们在田土之中边干边学,课上教的东西,才能让他们深深的记在心里。” 吴成放眼看了看四周,不少老弱妇孺在一旁围观着,春耕之后青壮都去了屯堡集训,这些老弱妇孺没了租贷的压力也闲了下来,如今的乡村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正好将新卒清丈当作西洋景,解一解农闲时的无聊。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几个管家家奴模样的人,明显是附近的地主得到消息派来查看形势的,见到热火朝天的清丈情景,一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吴成微微一笑:“再说了,咱们也不用把所有屯村都清完,这次的清丈和分田实际上就是作秀,做给百户所里的军民百姓看、给周边的农户农家看,也做给张家和他下面的那些地主们看看!” 第50章 刺激 台上的戏班子瑟瑟发抖的缩在台角,花园之中寂静无声,席中服侍的奴仆婢女大气都不敢出,衣着不凡的宾客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收拾摔碎的瓷杯的家奴匆匆忙忙,仿佛要拼命逃离这儿一般。 这样紧张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挡风遮雨的帷幕被掀开,换了一身新衣裳的张道河走了进来,满脸堆笑的拱手致歉:“诸位,实在抱歉,愚人方才一时失态,请诸位见谅。” 在场的宾客纷纷起身拱手行礼、示意无妨,但恐怕所有人都忘不了刚刚张道河听闻武乡百户所在清丈军屯的消息后忽然间脸色大变、捧在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身、怒气冲冲出了帐幕闯进雨中的场景。 张道河坐回主座,挥挥手示意台上的戏班继续唱戏,端起一杯新茶啜了两口,这才说道:“诸位应该都知晓了,武乡百户所正在清丈军屯,今日便清到了愚人名下的林山屯,不知各位对此有何看法?” 在场的宾客都是本地的乡绅地主,一个个都是利益攸关,互相对视一眼,有一人呼喝道:“让他们去清便是,往年又不是没清过,万历年张居正搞出多大动静来?到最后还不是随便报了个数字上去糊弄?朝廷向来只看赋税数额,哪管清丈田额多少?大不了咱们退些土地出去交差便是。” 一个人赶忙接口附和道:“老洪说得对啊,清丈这么麻烦的事,最后还不是得靠吏员去做?衙门的吏员跟咱们绑在一起的,不还是咱们说多少是多少?” “对啊!对啊!”又有一人出声附和起来:“再说了,他们若是认死理,咱们便把田土摊到底下的佃户头上便是,当年张居正的清丈最后是怎么敷衍过去的?不就是豪绅和官府把田土税额摊给佃户农户,搞出一波波民乱来吗?到最后张居正不也只能只看数字、不管实际清丈如何,上下都有了默契,他张居正的政策才能推下去,这小小百户所,还能比张居正权势更大不成?” 张道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两位兄台不知内情,此次清丈并非朝廷下文要求,而是武乡百户所自行其是,且他们的清丈没有使用衙门的吏员,是从旗军中挑出来的人进行的清丈。” 宾客们一阵面面相觑,有一人出声问道:“慎卿,此事当真?一群贼丘八,大字都不识一个,鱼鳞册看不看得懂都两说,怎么去清丈?” “武乡百户所里开了个书堂,教授旗军识字、算学.....”张道河牙齿咬得喀哧作响,脸色极为难看:“教书的,是杜魏石、杜常之!” 花园之中一阵哄然,不少人垂下头去偷眼看着张道河,山西穷困,文教自然比不过富裕的南方诸省,能出一个十二岁的秀才可以算得上文曲星下凡了,杜魏石在山西的士绅中名气不小,张道河谋夺杜家祖宅、毁其前程、逼死杜母的事迹,自然不少人也知晓内情。 “杜常之,竟然还活着啊.....”有人喃喃说了一句,杜魏石几年不见了身影,不少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还和武乡百户所搭上了关系。 武乡百户所的新百户在朝中有关系,可能是因为张大的党争才安插在武乡的,杜魏石更是与张家有深仇大恨,如今勾结到了一起目标是谁,并不难猜,也难怪张道河刚刚会那般失态。 宾客之中不少人看向张道河的眼神都已经变了,一个个默默考量着当前的局势。 张道河将他们的眼神尽收眼底,顿时发觉自己一时激动以致失言,杜魏石和平日里压榨的那些百姓佃户不一样,虽然没中举正式迈入士人行列,但那也是因为张家从中作梗的缘故,在不少士绅眼中,杜魏石已经属于士绅阶层的一员了,既然是同阶层的一员,做事自然得留着几分薄面,而张道河毁人前程、逼死其母,此事做的太绝、太恶,不少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满的。 兔死狐悲,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会不会像杜魏石一样家道中落,若是没有个底线,张家逼到自己头上来怎么办? 张道河干咳一声,赶忙找补道:“杜常之的才学,愚人钦佩不已,但诸位也知道,咱们山西穷困,科考场上一直比不上南方水乡之人,全靠晋商士绅开办私学培育人才、官场上同乡互相帮扶举荐才能在朝中站住脚,他杜魏石不入书院读书、童生试后也不与我等山西士绅交际,让他继续科考,岂不是浪费我山西为官的名额?” “故而愚人才借夺宅和乡试之事试图压服杜常之,哪想到他一家死脑筋,闹成了那般结果,愚人心中也愧疚不已,若是杜常之愿迷途知返,愚人保他一个进士的前程又有何难?” 好话说尽,但在场的宾客没一人相信,只是纷纷拱手吹捧,一个个喊着“慎卿兄高风亮节”。 张道河微笑着一一回礼,他心里也知道这些吹捧之言没一个出自真心,赶紧略过这个话题:“咳,诸位,还是回归主题吧,武乡百户所清丈军屯此事,该如何对付?” 没人搭话,在场的没有傻子,武乡百户所和杜魏石勾结在一起,等于是朝中那个幕后之人弄到了张家操纵科举的人证,此事往大了说是要杀头的重罪,若是张老大在朝中倒台,单凭这条便能灭了整个张家,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坐山观虎斗,等上面斗出个胜负再说,何必在这时候跳出来替张家当炮灰? 张道河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搭话,当即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顿时心中怒火升腾,强压着咬牙道:“诸位,你们以为他们只会对付一个张家吗?西山村中为何要杀了老秦的管家和家奴?王家的人是怎么挨的揍?转山屯清的地,可不是我张家的地吧?诸位平日里靠着我张家也做了不少恶事,如今想要摘出去,就是我张家肯,朝中的那些大人们,他们肯不肯?” 宾客们又是一阵眼神交流,有一人问道:“我等一贯以慎卿兄马首是瞻,慎卿兄要如何做?尽管吩咐便是。” “简单!当年如何对付张居正,今日就如何对付那帮贼丘八便是!”张道河呵呵一笑,眼中藏着凶光:“我倒要看看,乱民闹起来的时候,朝中的大人还会不会由着这些贼丘八乱来!” 第51章 戏班 锣鼓响了一遍又一遍,泥土堆成的戏台上,画着花脸的武生翻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换来台下一阵阵欢呼和喝彩。 春耕之后进入了短暂的农闲时期,今年开年又是难得的雨水充沛的好年景,绵正宇从沁州城里请了个戏班来给百户所的军民百姓们放松娱乐,吴成也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将正在操训和清丈的人马统统拉了过来,算是当作“劳军”活动。 除了那些不听号令、进步缓慢的军卒,他们受到了惩罚,无缘这次的“劳军”活动,比如屡次逃课夜班的绵长鹤,在这一片欢腾的时候就被吴成罚去打扫马厩、喂养骡马、驴子。 吴成也混在人群中看着戏,后世经历过大发展的戏曲吴成都看不出滋味来,如今这下乡的草台班子更勾不起他的兴趣,只在武生翻跟头的时候敷衍的鼓了几掌,身旁的男女老少们却一个个饶有兴致的凑着热闹、喝彩声、欢呼声连绵不断。 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吴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正见田边一棵榕树下杜魏石斜靠着树干捧着一壶劣酒饮着,赶忙凑了过去:“杜先生,不去凑个热闹?” “不如美酒、不如美酒!”杜魏石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吴小旗,我与你一样,也是个不爱看戏的,这戏嘛,人人都爱,南有传奇戏、北有杂剧套曲,勋贵豪门、官绅富商,乃至紫禁城中都豢养着戏班,村镇县府行走唱戏的班子更是多如牛毛,可我就是听不出滋味来,从小就不爱凑这热闹。” “人人爱听戏啊!”吴成眯了眯眼,摸着下巴喃喃念道:“也是,阿四那莽汉,书也不肯好好念,但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不都是从戏里学的?” 杜魏石灌酒的动作顿了顿,抹了把嘴角,笑道:“吴小旗,怎么?你准备自己养一个戏班子?” 吴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杜魏石的肩膀:“知我者,杜先生也!不错,我准备弄个戏班子来,咱们自己编戏文,宣扬咱们的政策!” 杜魏石微微一笑,点点头:“朝廷不近百姓,又无信义,百姓宁愿相信乡绅杂吏、乡老神婆,识字的又少,看不懂晦涩的公文,朝廷的文告发往地方,往往被官绅吏员肆意扭曲、欺上瞒下,成了一纸空文都算好的了,往往善政变恶政、反倒祸国殃民。” “但百姓人人爱戏,戏文中的道理,他们也听得明白!”吴成微笑着接话:“若是我们也有个戏班,便能和那些官绅吏员、乡老神婆争夺话语权,日后要成大事,自然是越多百姓倾向我们越好。” “话语权,好说法!”杜魏石赞了一句:“养个戏班不贵,乡野之中到处是挣扎求活的草台班子,给他们一笔银子养着,他们自会感恩戴德、用心尽力的。” 吴成哈哈笑着点点头,心中已经将后世的样板戏翻出来盘算起来,正在此时,何老头挤过人群找来,压低声音报道:“吴小旗,武乡县传来了消息,县衙派了吏员衙役,准备明日下乡去搞清丈。” 吴成愣了愣,他在沁州收买了何师爷传递消息,近在咫尺的武乡县自然不可能不埋下暗线,花钱在县衙里收买了几个衙役和书吏,只用传递消息便有钱拿,这帮人倒也尽心尽力。 “哈!知县老爷这是不要官帽了不成?怎么这时候想起清丈来了?”杜魏石阴阳怪气的嘲讽了一句,他父亲死后家产被瓜分,武乡的知县出了不少力,将杜家名下的田土转了不少成为武乡官学的学田,但武乡县的官学早在正德年间就成了摆设,士子入学都跑去晋商的私学,这所谓的学田,实际上就是落在了知县老爷的口袋里。 “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官帽,所以才在这时候搞起了清丈!”吴成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着,隐匿田土,便不用缴纳军屯粮,这是张家的一大笔收入,张家又怎会放任自己清丈军屯?果然应激出手了:“武乡县衙这次清丈,是为了对付咱们的清丈,你以为他们会认真清丈土地?哼,肯定是借机胡搞瞎搞,搅起了民乱,再把祸水引到咱们身上来!” “吴小旗猜得没错!”何老头赶紧附和道:“据县衙那边的人说,这次派的吏员,去的是小庄子村那一块,小庄子村去年遭灾最重,官府的杂税苛捐可一点没少收,农户逃亡饿死不少,留下的兼了无主的地,就等着今年丰收喘口气,结果官府突然借着清丈之名横征暴敛,本就为了春耕借了大笔外债,还没到收获就被盘剥干净,那些农户如何得活?必然是要大乱的。” “这帮官绅,还真是丧了良心!”杜魏石阵阵冷笑,扭头问道:“吴小旗,我等该如何应付?” 吴成张嘴欲答,猛地又停了下来,瞥了一眼何老头,何老头会意,赶忙告退闪人。 吴成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军民都被戏台上的武生吸引走了目光,这才凑到杜魏石身前,压低声音回道:“张家操弄这个法子,是因为他们以为有京师的大官站在咱们背后,如今流寇愈演愈烈,若是武乡因为清丈闹起民乱,咱们背后的人能脱得了干系?只能压着咱们停下清丈,免得民乱扩大,酿出秦寇那般的反乱大事来。” “可咱们后面没人啊!京师百官的态度关我等屁事?他要闹民乱就让他闹,咱们该清丈清丈、该分田分田便是。” 杜魏石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我们不能冷眼旁观,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借力打开力、收拢人心的机会!” “你之前说过,让百姓有了对比,他们自然就会选择我们,这一次,官府清丈是个什么样子、我们清丈是个什么样子,正好有了对比,我们就要借机把此事闹大、闹得整个武乡乃至山西都知道,百姓看在眼中,就会有希望、有抉择!” 吴成一阵沉默:“事闹大了,怕是收不了场,要是过分刺激了张家和官绅,以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 “有些事,要么不做,做了就无路可退!”杜魏石哈哈一笑,饮尽壶中酒:“既然要收民心,就不要局限在百户所里,整个天下的民心,都要去取!” 第52章 挑拨 小庄子村,一切用于形容萧条破败的词语都可以套在这座小小的村庄上,去年的大灾几乎给了这座村庄致命一击,无数人弃家而逃沦为流民,村里大多数无主的土屋棚屋都被剩下的村民拆除瓜分,孤零零几座破破烂烂的土屋和村外占满了一座小山的荒坟遥相呼应,将破败的景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今的小庄子村却是热闹非凡,数十名衙役敲锣打鼓的闯进村子里,将村里剩下的几十口人赶到了一起,带队前来的洪主簿笑吟吟的说道:“诸位老乡,官府文告你们也看不懂,我也就不费力宣读了,简单说吧,武乡百户所正在清丈田亩,发了文让咱们县府也协助清丈,咱们这帮兄弟辛苦,只能领命到你们这跑一趟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名老者挤出人群问道:“大人,百户所清丈和俺们有什么关系?小庄子村都是民田啊!” “我刚刚不说了嘛?武乡百户所发了文告给县衙,让咱们也协助清丈,小庄子村难道不归咱们县衙管了?”那洪主簿不耐烦的打断了老者的话,挥了挥手:“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们若是不信,自己去武乡百户所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清丈田亩?闲话少说,有官府文告在此,你们听命便是。” 村民们一阵阵骚动,但看着腰提钢刀、手持棍棒的壮班衙役,也没人敢反抗,只能一个个默认了。 洪主簿冷冷一笑,也不拖延,当场便领着一众衙役下田丈量,洪主簿亲自上阵,却见他放着一堆测量工具不用,迈开两条腿踩入田里,专门照着翠绿的秧苗踩,一边往前走一边数着数,走出一段便让身后紧跟的衙役插下木棍、书吏记录在案,一路踩过去,将这片田里的秧苗踩得东倒西歪。 田边围观的农户一个个看得牙呲目裂,有一人惨叫一声,冲上来就要护着秧苗,却被早有准备的衙役乱棍打翻,当场取绳子绑了:“干扰清丈便是反抗官府!杀了你这穷汉都该!” 洪主簿瞥了那农户一眼,冷笑一声继续走着,走了好一阵才结束“测量”,上了田梗,扬声道:“这田是你的?书吏记下,十亩上田!” 农户们顿时炸了锅,有一人高喊道:“他家不过三亩旱田,怎的变成了十亩上田?这要多缴多少税赋?岂不是要逼死他全家吗?” “你们这些穷汉,懂个屁!”洪主簿高声骂道:“我朝延续历代做法,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你们刚刚看着我走的步,还帮他省了好几步呢!” 农户们更为恼怒,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他洪主簿刚刚迈步像个小脚娘们似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再者说了,就算真有十亩田,那也是贫瘠的旱田,怎么会被算成上田的?这些衙役摆明了就是借机索贿贪敛嘛! 那名老者到底生活经验丰富些,洪主簿丈地之时就看透了他的把戏,赶忙差人去屋子里取了些藏着的银钱过来,双手捧着凑到洪主簿身边:“大人,俺们村去年遭了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全靠着今年收成过活,若是这般清丈,俺们如何交得起税?如何能得活?这些碎银子给诸位大人吃茶,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可怜可怜俺们这些穷汉小民吧。” 洪主簿接过碎银在手里颠了颠,眼中泛出一丝贪婪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苦笑着将碎银推了回去:“老汉,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又哪想为难你们?实在是上头有令,不得不如此啊!” “老汉,你们不知道,陕西的流寇闹得越来越凶,这些日子还有蹿到咱们山西来作乱的,要剿流寇,自然得靠卫军,没有钱粮饷银,卫军又如何会出兵?朝廷也是困难,只能让各地官府自己贴补一部分了。” 洪主簿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同情,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武乡百户所清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卫军在想方设法敛财筹饷吗?但一个小小百户能筹多少饷?那些卫所将官的欲壑又哪是一个百户所填得满的?所以他们才压到咱们县衙的头上来,逼着咱们帮他们清丈敛财!” “如今剿灭流寇是朝廷的第一要事,卫军提了要求,咱们哪敢不应?”洪主簿指了指脸上一道伤疤,双手一摊:“看到这道疤了没?就是我奋力帮你们争辩,被卫所兵殴打的,人家有刀在手,我不过是个佐贰官,无能为力啊!” 说着说着,不知洪主簿是演技爆棚还是想起了那天在西山村的遭遇,眼泪都落了下来,一些村民见状,顿时都信了几分,那老者也掉着眼泪叹道:“听说之前那姓林的百户在时,那帮卫所兵也是四处敲骨吸髓的,如今换了个百户,没想到愈加凶狠,这不是借清丈杀我,逼俺们去死吗?” 村民之中传来一阵阵哭声,有人愤慨异常,跳出来大骂道:“直娘贼!那群贼丘八要逼死俺们,难道俺们就这么认了?他们不要俺们活,俺们也不要他们好过!舍了这条性命,跟那些贼丘八拼了!” “休得胡言!”老者怒斥一声,幽幽一叹:“卫军有刀子的啊!咱们村里就这么点青壮,拿着锄头扁担去拼,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群情激愤却又无可奈何,一时间哭声震天,洪主簿微微一笑,继续挑拨道:“老汉,朝廷虽然对卫军‘征饷’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卫军肆意盘剥惹起民乱,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们若真想活命,就拉着四邻八村的乡亲一起去讨个公道,也无需动手,围着屯堡便是,知县老爷便有理由具文上报,朝廷自会派人来给你们主持公道!” 村民们一阵哄然,不少人围着老者劝说着,洪主簿见众人还有犹豫,赶忙出声加码:“老汉放心,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去,绝不会把你们抛在刀兵之下......” 正要继续劝说,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打断了了洪主簿的话语: “嘿!我武乡地界,还真有为民做主的好官诶!” 第53章 好汉 洪主簿浑身一抖,扭头看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背着手从村口闲庭信步的踱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持棍棒、身穿民装、一看就是矫健勇士的汉子,洪主簿顿时大惊失色,差点跌坐在地。 “还行,正好赶上了!”吴成一边踱着步一边扫视着对自己一伙人怒目而视的村民和吓得瑟瑟发抖的一众衙役吏员,走到两股战战的洪主簿面前,咧嘴一笑:“哟,我道是哪个清官能吏在此为民做主呢,原来是老熟人啊!洪主簿,还认得我不?” 缺了牙的笑脸在洪主簿眼里如恶鬼的血盆大口一般让他惊惧,洪主簿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身子摇晃一阵强行稳住,赶忙赔着笑脸答道:“认得,认得,您是西山村的好汉,西山村的好汉!” “今日不是了,今日我们是这小庄子村的好汉了!”吴成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既然是小庄子村的好汉,自然容不得你们欺压咱们的村民,洪主簿,你说你,脸上的伤都还没好,又跑来挨顿打作甚?” 话音未落,吴成身后乔装的旗军已经挥舞着木棍冲进了田里,吓得那些衙役吏员四处逃窜,但他们一个个平日里酒色不离、缺少训练,而那些旗军这段时间光绕着校场跑圈就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衙役吏员们没逃几步就被追上,一时间鬼哭狼嚎的声音次第响起。 这些壮班衙役人人都带着腰刀,但刀子是用来镇压村民的,谁敢对旗军拔刀?被旗军追上打翻也不敢亮刀,只能一个个在地上翻滚惨叫着、哭喊求饶着,显得狼狈不堪。 洪主簿终于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慌忙求饶:“好汉爷爷!小的们也是领命做事,不关小的们的事啊!都是上面的意思,小的们也没法子拒绝啊!求好汉爷爷饶我等一命!” “我明白,但上面那些人我现在没法动,只能拿你们出出气了!”吴成耸了耸肩,见旗军将一众衙役吏员殴打一顿绑好扔在田边,让人将洪主簿也绑了,这才转身走到那惊惧不定的老者身边:“老汉,没惊扰到你们吧?” 那老者和村民们见一群青壮上来不由分说便把官府衙役吏员打翻绑了,还以为是哪来的强匪,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圈,见吴成走来,老者赶忙迎上前拱手行礼:“大王,俺们小庄子村是个穷村,都是些快活不下去的农户,实在没什么东西能供养各位大王,求大王高抬贵手、饶俺们的性命......” “老汉,我等不是强匪,是为你们伸张正义来的!”吴成哈哈笑着摆摆手,让人将那洪主簿押来:“官府的狗才们为一己私欲乱传谣言、压迫良善,我等看不过眼,故而过来主持公道!” 吴成在洪主簿腿弯里踹了一脚,强迫他跪下,洪主簿倒也识趣,慌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和盘托出,听得那老者和村民们牙呲目裂。 “你这狗官!蛊惑俺们去围攻卫军,差点信了你的鬼话,害了俺们的性命!”老者怒骂几句,缓了口气,毕恭毕敬的冲吴成说道:“这位兄弟想来便是卫所的军爷吧?若非您来得及时,谁能晓得这清丈之事只是清理军屯?俺们没准就信了他们的鬼话造乱了,您就是俺们的救命恩人啊!” 吴成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老汉,这厮还是不老实、没说实话,清丈之事不止是清理军屯,他那文告您也看了,上面可盖着县衙的大印呢!既然是正式的公文,自然是要执行的。” 老者如遭雷击,一众村民也人人骚动,洪主簿都惊得忘了哭,瞪大了眼睛看向吴成,老者心中大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求道:“军爷!俺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官府次次说清丈、次次都是借机盘剥,俺们去年受了灾,实在没有一点钱粮了啊!求军爷饶俺们一条活路啊!” 老者这么大的反应,吴成都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老汉放心,我们是真清丈、绝不是借机盘剥索贿,老汉和各位乡亲可就在一旁看着咱们如何清丈,若有一丝不对,打杀我便是!” 洪主簿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子几乎要跳了出来,但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好在那老者已经帮他提了问:“军爷,您是要亲自来为俺们清丈?小庄子村都是民田,你们卫军如何能管到俺们这来?” “洪主簿不是说了吗?清丈之事,是卫所发文官府让他们协助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管?”吴成哈哈一笑,拍了一巴掌在洪主簿的后腰上:“老汉你尽管放心,若是县衙来找麻烦,尽管来找我们便是,我们自会去与县衙扯皮。” 洪主簿后腰吃痛,知道吴成是在暗示他说话,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对对对!老汉你尽管放心,这些好汉都是重义守诺的,知县老爷也得敬着他们,你们听他们的便是。” 那老者将信将疑的犹豫了一阵,看了看被绑得严严实实堆在一边哼哼唧唧的衙役吏员们,又回身和村民们商量了一阵,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军爷,你们要清丈,俺们也没法阻拦,但是俺们实在是没有油水能榨了,求军爷高抬贵手。” “老汉自管放心,还是那句话,若我等清丈有半分差池,你们尽管打杀我等便是!”吴成笑了笑,挥挥手,几名旗军扛着清丈的工具下了田,当场测量起来。 吴成闲着无聊,把玩起被衙役们扔在一旁的工具,一边把玩着一边笑道:“洪主簿,这绳尺怎么短了这么多?喔,这么松,这差错率可高得吓人了啊!咦,这步车你们也做了手脚的?篾尺根本就不标准嘛!” 洪主簿无话可说,只能在一旁陪着笑,身边的老者倒是激动了起来,骂道:“军爷,哪怕工具不标准也就罢了,这狗官连工具都没用,直接弓步丈田,说什么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把那边那三亩旱田算做了十亩水田!” “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前提是五尺为一步!”吴成忍不住笑出了声:“洪主簿,把你卖去和香楼做兔儿爷算了,这步子扭捏的,怕是连迎风摆柳的美人都比不上啊!” 第54章 菩萨 “都是上面的要求.....上面的要求......”洪主簿腆着脸苦笑着,吴成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任由村民们围着他怒骂吐唾。 自顾自的走到田边看了一圈,问身后紧张兮兮跟着自己的老者道:“老汉,我粗粗看过了,你们这村子里的都是旱田、山田这类下田,而且开垦的余地也不多,对比了一下那姓洪的带来的鱼鳞册,那鱼鳞册里也是做过手脚的,苛捐杂税之外还有地主的高利贷、夏收纳税时银商换银的盘剥,就算今夏是个大丰收,你们恐怕也剩不了什么钱粮了。” 那老者眼眶瞬间填满泪水,摇头深深一叹:“军爷说得是,俺们这些农家穷汉哪年不是在辛苦挣命?朝廷和善人们逼得紧,俺们就卖儿卖女,朝廷和善人们松一松,俺们也就有一两顿饭吃,不过是勉强活着罢了。” 吴成沉重的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从屯堡过来的时候,路过附近的大庄子村,那里良田不少,可供开垦的土地也很多,你们为何要守着这小庄子村,不去那边耕种生活?” “不是俺们不想,实在是不能啊!”那老者唉声叹气的解释道:“军爷有所不知,大庄子村的土地确实比咱们这肥沃,能耕种开垦的地也多,但那的地都是秦大善人的,若要去那边耕种,就只能当秦大善人的佃农,不是佃农私自去耕种,会被秦大善人差使家奴殴打的。” “军爷,做个农户好歹还有一丝希望,若是家里晚辈争气、年景又好、朝廷减免税赋,没准还能攒下一些钱粮来过个好生活,当了佃农那就永世翻不了身了,耕再多的田,收成也不是俺们的,还得随时无偿去给地主做事,家里女眷被看上了也得献出去,而且一人为佃农,家里便世世代代是佃农,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去做这佃户?” “秦大善人,呵,又是个老熟人!”吴成冷哼一声,不再问话,扭头去看旗军们清丈,那老汉也不敢搭话,缩在一旁与他悄悄打量着清丈的旗军,看了一会儿,见他们真的是在认真清丈,愁眉也散了、嘴角也上扬了,悄悄跑到村民人堆之中,吩咐村民去准备吃食酒水。 一直到晌午时分,那些旗军才将土地清丈完毕,吴成接过册子匆匆看了一眼,走到村民身前,高声问道:“可有识字的?若没有识字的,我便念诵与你们听,你们各家对一对,看看名下的田土是不是这个数!” 以大明如今不到百分之十的识字率,小庄子村的村民自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吴成只能找了个稍高点的土坡,声嘶力竭的宣读着册上的清丈数据,村民们倒是听得人人振奋,一个个数字喊出来,便有一个个声音响起:“正是!正是!俺家就只有这么些田!” 那老者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亲自端着一碗酒水等着,待吴成稍有停顿,便赶忙凑了上来:“军爷,这是俺家藏着的劣酒,喝碗水酒润润喉咙吧,没想到军爷真是来清丈的,俺们这些穷汉见识短,错把军爷和那些狗官混为一谈了。” “老汉,你见识可不短,只是我们比较独特而已!”吴成哈哈一笑,也不推辞,接过碗便灌进了嘴里,用衣袖抹了一把,继续诵念起来。 念诵完毕确认无误,让村民们在册上按上手印,吴成抖了抖手中的册子,说道:“乡亲们!清丈之后的田亩该交多少税银,我之后会使人帮你们计算清楚,若再有贪官污吏让你们多缴多纳,你们尽管来找我们,我们替你们出头!” 村民们一阵欢呼,老者吩咐村里的妇女去置办饭菜,硬要留吴成等人在村里用饭,吴成却摆了摆手,拒绝道:“老汉,事还没办完呢,怎能吃你们的饭食?给我们备些干粮,我们出钱买下,待我们替你们把事情办完之后,再来叨扰乡亲。” 说着,吴成从怀里摸出碎银往老汉手里塞,老汉触电般的躲闪着,慌忙转移话题:“军爷,一点干粮送你们便是,何必出钱?村里土地都清丈完了,还有何事要劳烦诸位军爷?” “武乡百户所有军纪,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吴成把碎银硬塞进老汉怀里,呵呵笑道:“老汉,我武乡百户所清丈田亩,是为了均分田地,让每个人都有田可种、有粮可吃,你们小庄子村都是些下田、旱田、山田,田额也不足,光靠着这些田怎能过活?就算官府没了苛捐杂税,万一来了灾,你们也得饿死。” 吴成冲着大庄子村的方向遥遥一指,冷冷一笑:“所以要给你们均田、要让你们能活下去,秦大善人占着那么多好田,他一个人能种得完?手下的佃农能种得完?宁愿抛荒都不给你们种,这不是眼看着你们去死吗?咱们等会就去大庄子村清丈,无人耕种的田地便是无主的荒田,统统分给你们耕种!” 村民们一阵阵哄然,都不敢置信的盯着吴成,那老者更是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军.....军爷.....当真?当真要把秦大善人的田分给俺们?这......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军爷莫不是在调笑俺们?” “从今日起就有了!”吴成豪迈的大笑起来,将声量提到极致:“那些田地本来就是你们的!凭什么辛苦耕种的农人却要饿死、坐在大宅里的地主乡绅靠着放贷生息、夺掠土地却吃好喝好?既然县衙接了我们的文告,准了我们领头清丈,那我们就要让人人都有田种、人人有饭吃!” 村民们欢呼雀跃,那老者又一次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拜着:“活菩萨!军爷就是上天降下的活菩萨啊!军爷,俺们何德何能能受您庇佑啊!” 吴成赶忙将他扶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神仙?我等不过是凭着良心做事而已,是人就该有口饭吃,哪能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吴成微微一叹,看向一旁满脸忧惧的洪主簿和哼哼唧唧的衙役吏员们:“只可惜这世上有良心的太少,以至于咱们都成了异类!” 第55章 惹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沿着山路向大庄子村而去,除了吴成领着的旗军,还有被绑缚押解着的衙役吏员,小庄子村的村民打心里不敢相信吴成等人真的会将地主的田分给他们,也跟在吴成等人身后,去大庄子村看个热闹。 那洪主簿见吴成真往大庄子村而去,顿时急得满头大汗,凑到吴成身边,压低声音劝道:“好汉,那秦大善人也是有举人身份的,何必跟他交恶?这些乡野愚民,替他们出头也捞不到好处,清丈他们的田地也就算了,可要是分了乡绅的田,告上去那是私分民田、干涉民政的重罪,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啊!” “你是在威胁我?”吴成扭头看去,洪主簿慌忙躲过视线,把头垂到胸口,吴成冷哼一声,毫不在意的说道:“小小举人,连个官都不是,我这小旗官再小也是朝廷钦命的从七品武官,他是民我是官,我怕他个卵!” 吴成嘿嘿一笑,指了指天上:“他若是想告,就让他去告,真当我们背后没人?捅到京师去,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谁倒霉!” 洪主簿张了张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哪里想得到吴成是在虚张声势?见吴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以为他早已得到了背后之人的支持,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自然也不会听他的劝说,洪主簿是个机灵人,这时候闭嘴旁观免得惹火烧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庄子村就在小庄子村所在的小山脚下,下了山、出了山道便到,一群人浩浩荡荡涌到村口,自然惊动了村里的村民,不少村民从村里跑了出来,和小庄子村的村民们互相招呼询问。 吴成等人也不理他们,将衙役吏员往道旁树上一锁,便排下工具下田丈量,吴成拿着鱼鳞册一个个比对清楚,一块地一块地仔仔细细的测量过去。 “嚯!这鱼鳞册里动的手脚不少嘛!”吴成咂吧着嘴,在册上指指点点:“这才丈了几块田啊?就有好几块没有登在鱼鳞册上的隐田,这么看来,大庄子村里的隐田都够养活两个小庄子村的村民了。” “好汉,这鱼鳞册还是万历年间统计的,这些年开垦荒地、东砍西拨的,对不上也正常.....”洪主簿赶忙解释着,脸上笑得如同舔狗一般:“好汉,其实这鱼鳞册上的记录也不准确,当年张阁老秉政清丈,不少地方的田土都是随意报上去的,根本没有下地丈量,只要不是错漏得太夸张,朝廷也不会认死理去清查,上上下下应付个差事、给国库增些田赋税收便行。” 吴成点点头,叹了口气:“数性至诚,数字不会骗人,连准确的田亩数额都搞不清楚,又怎能好好治理呢?国事败坏,就是从这上下敷衍开始的!” 抖了抖鱼鳞册,吴成耸了耸肩:“不过与我等无关,国事如何,自有朝中的绯袍大人们去管着,我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今日我就照着鱼鳞册把这大庄子村一块田一块田清过去,没有登在鱼鳞册上的便是无主荒地,分给小庄子村村民和大庄子村的农户佃户!” 洪主簿瞳孔地震,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也是经年老吏,士绅隐田是个什么情况他如何不知?隐田避税算是士绅最主要的收入手段之一,如今这小旗官要把秦家的隐田清出来分给村民佃户,等于是狠狠在秦大善人身上砍上断手断脚的几刀,秦大善人如何会罢休? 再者说,秦大善人只是武乡的一个中等地主而已,比他势力大的不少,这些人看着秦家隐田被夺,难道不会兔死狐悲?这小小的百户所,真准备把整个武乡乃至山西的地主士绅得罪干净吗? 事情闹得这么大,能帮忙收场的绝不是普通的京官,起码也得往部堂之上走了,一个小小百户所,哪有本事搭上这么硬的后台? 洪主簿看着吴成的眼神都变了,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但由不得他多想,远远传来几声“闪开!闪开!”的怒喝声,围观清丈的村民和佃户让开一条路来,一名满脸戾气的管家领着几个家奴拿着木棍钢刀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哪来的贼鸟厮敢来此清丈?可知此处是谁的田土?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吴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扭过头来,洪主簿立马会意,赶忙凑上前来介绍道:“好汉,这人便是秦家的管家,据说是秦大善人小妾的堂兄,咱们私底下都唤他秦老二。” “秦老二,看起来是挺二的!”吴成淡淡的评了一句,不再理会一脸疑惑的洪主簿,背着手等着气势汹汹的管家逼到身前,不待他开口,抢先问道:“秦老二,你知道你当上这秦家的管家,是托了谁的福吗?” 那管家心知“秦老二”这称呼就是个蔑称,平日里最恨别人如此唤他,瞬间勃然大怒,快步上前就要去揪吴成衣领,却猛然间瞥见吴成身后绑着的洪主簿,顿时又愣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老神在在的吴成,脸上霎那间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啊!你是.....你是......” “你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吴成明白他的意思,咧嘴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那管家脸色忽的煞白,呜咽一声,止不住腿往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跌坐在地上,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乱挥着双手:“莫杀我!莫杀我!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怎的不干你事?”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那些面面相觑的家奴,从怀里摸出洪主簿之前拿来诓骗小庄子村村民的那封文告:“武乡县衙的文告在此,武乡县下各村要清丈田亩,这大庄子村是在武乡县治下没错吧?自然要遵守官府命令配合清丈,哪管他是谁家的田土!” “尔等手持凶器、出言不逊,摆明了是在抗拒清丈!抗拒清丈便是违抗官府号令,来啊!把这帮家伙也给我绑了!” 第56章 摇摆 一声令下,早已悄悄对那些家奴形成半包围的旗军蜂拥而上,挥起木棍便照着家奴们的脑袋和腿脚乱打。 那些家奴多多少少也是听说过西山村的事,见秦老二忽然变成那副模样,不少人已猜到吴成等人的身份,又见四周彪壮的汉子恶虎一般扑来,再憨傻的也知道大事不好,顿时一哄而散、抱头鼠窜起来。 这些家奴手里也拿着刀枪、人数还比旗军多,可谁也不愿因为几亩薄田平白丢了性命,连领头的管家都吓得瘫了,他们也不敢出头和卫所兵动刀,只能慌不择路的四处乱窜,可四周围观的村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急得几个家奴厉声呵斥,让挡在身前的村民快快让路。 但村民们一时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纵使前排的听话让开,后面的还不知道发生什么,都在拼命往前挤想看个热闹,把每个方向都堵死,这帮家奴逃无可逃,被旗军一一追上、打翻绑缚。 那秦老二也被紧紧绑了起来,拖死尸一般拽到田边一棵树下绑住,村民们见状,纷纷兴高采烈的指指点点起来,人群之中隐隐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吴成顺着欢呼声看了两眼,嘿嘿一笑,一巴掌扇在那秦老二的脸上:“呵!你这厮平日里也是个欺压良善、丧尽天良的家伙吧?若是今日就在这些佃户百姓面前把你宰了,又不知多少人会把我们拜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与小人无干!与小人无干!都是秦老爷要做的啊!”秦老二脸上涂了粉一样的白,眼泪鼻涕疯涌而出,身子抖得连树干都抖了起来,用尽力气嚷了两声,胯下一湿,一股恶臭散了出来。 吴成捂着鼻子退了两步,洪主簿这时又凑了上来:“好汉,如今和西山村的情况不同,就在秦大善人的眼皮底下,绑人是一回事、杀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秦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你死我活,岂不是白白让别人捡了便宜?” 吴成愣了愣,眯着眼瞅了洪主簿两眼,哈哈一笑,亲自为他松了绑:“洪主簿提醒的是,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管清丈分田,和秦大善人如何相处,全看他晓不晓得事!” 精美的瓷杯在地上摔个粉粹,那秦大善人犹不解气,又抄起一个花瓶高高举起,狠狠在脚下摔成碎瓷,这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回椅子上,歇斯底里的吼着:“叫人!把家丁护院都招集起来!把银子都拿出来招人!老子今日不灭了这群贼丘八,枉为人!枉为人!” “爷!万万不可啊!”一旁的小妾赶忙上前劝说,拍着秦大善人的胸口安抚着:“爷,那帮贼丘八到底是当地的卫军,他们手里有刀子……” “我手里就没刀?我手里连虎蹲炮都有!”秦大善人大发雷霆,暴怒的打断了她的话:“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能战的有个几十人顶天了,爷爷散尽家财还不能买来几十个高手?灭了他整个百户所,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爷,万万息怒,莫气坏了身体啊!”那小妾暗暗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一脸急切、关心的样子:“爷,奴也和爷一般愤恨,但爷您细细想想,那些贼丘八在西山村杀人、在大庄子村绑人,是为了对付咱们秦家人吗?本就是无妄之灾,爷又何必替他人出头呢?” 秦大善人气息慢慢平缓下来,狠狠拍在椅上,手都拍得通红:“直娘贼!他张家和京师的大人斗法,怎么每次遭殃的都是我秦家?我老秦世代良善,怎的就这么倒霉,被他们夹在中间当球踢!” “爷说的对,张家和京师的人斗法,关咱们什么事?爷何必去凑这个热闹?”那小妾见秦大善人怒意渐消,继续劝道:“爷,张家有圣恩、有官位保着,咱们呢?您的助力不过是个知府,还是个表的兄弟,平日里帮忙遮掩看护没问题,但真碰到大事,能靠得住吗?” “爷,您请细思,若是您一时激愤和那百户所拼个两败俱伤,张家可会助您分毫?怕是巴不得您被朝廷办了,好分了您的家产!张道河是个多么贪暴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欺负杜家那孤儿寡母的,爷您若是留个杀头的把柄在他们手里,难道不会故技重施对您下手吗?” 秦大善人凝眉沉思一阵,点点头:“这话在理,那如今这局面,我该如何是好?” “爷只要坐山观虎斗便是!”那小妾微微笑了笑,出谋划策道:“依奴看,这些贼丘八清丈田亩不过是京师的人对付张家的手段而已,他们哪敢真的清丈?不怕得罪整个山西乃至天下的士绅?当年张居正是个什么下场,京师的那些大官,哪个能比得上张居正的权势?故而只要张家和京师的大人们斗法有了个结果,这清丈之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爷,我们就让他们清、配合他们清,他们要分田,我们就分田,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等日后他们斗法分出胜负,这些贼丘八要么被张家灭了、要么就立功高升,到时候再把田土拿回来便是,那些个贱民佃户,没了卫军在背后撑腰,还能反了天不成?” “有理!有理!”秦大善人喜笑颜开的在小妾脸颊上啄了一口:“那我就称病在家躲着,等他们分个胜负再说!” “爷,称病可不行,还得辛苦您多往张家跑跑……”小妾摇了摇头,推了一把秦大善人:“如今卫军势大、张家陷在朝中党争地位不稳,故而势弱,这时候咱们若两不相帮,便是扶强而攻弱。” “张家此时最为敏感,他日万一翻了身,咱们两不相帮的事他们必然记恨在心,故而奴以为,哪怕咱们要坐山观虎斗,也得摆出一副为张家尽心尽力的态度,事可以不办,但态度必须摆到位!” “有理!有理!”秦大善人哈哈大笑起来:“去让人准备礼品,我现在就到张老二的庄子里哭丧求助去!” 第57章 不定 田间燃起一只只火把,从空中俯瞰下去,如同灿烂的群星一般闪烁不停,吴成带来的旗军便借着火把的光芒,彻夜进行清丈之事。 本该夜深人静的时候,田边却围着一圈一圈的村民农户,不仅有大庄子村的佃户村民,附近村寨的农户也闻风而来,欢欣鼓舞的围观着吴成等人清丈,不少村民抬来酒食,摆在田埂边,待吴成等人一休息,便涌上来送吃送喝。 平日里官府、士绅主持清丈,不过是借此多加盘剥而已,百姓自然不愿,可如今这些卫军确实真的在清丈田亩,清丈完一块区域便当场分田,如今这世道还有什么比田地更保值的东西?分了田的农户一个个欣喜若狂,还没分田的农户佃户伸着脖子、满怀希望,附近村寨赶来的村民们一有机会便求问吴成等人何时去他们村里清丈分田。 秦家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似乎将大庄子村的田亩和那些被绑在树上的家奴管家统统放弃了,反倒是张家的家奴来过一次,躲在人群里看了一阵便悄悄溜走了。 这让吴成感到很失望:“那秦大善人也是个没卵蛋的,张家都派人来看了看情况,这厮却毫无动静,啧,白瞎了我的安排,让阿四他们在树林子里喂了这么久的虫蚁!” 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没什么东西比田地更保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吴成分了秦大善人的地、清了他的隐田,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必然是要大动干戈的,而这正好落在了吴成的圈套里。 清丈分田一事牵扯太大,不止是张家、秦家这些地头蛇,卫所的千户百户、朝中的大官重臣、朱家的宗室藩王、天下的士绅富商,谁没有在土地上做文章?以吴成如今的实力,真去推行清丈分田,那是与整个天下为敌,鸡蛋碰石头都不足以形容这种作死行为。 吴成虽然有反心,但毕竟还没有造反的实力,能够多一天时间积蓄实力,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把握。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是在一两个村子内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把影响限定在几个村寨中,看在那些士绅豪门眼中,他的清丈分田不过是对付张家的手段而已,既然不是来真的,自然就不会刺激到其他的势力,自己也就还有时间和空间闪转腾挪。 把事情闹大,闹得武乡乃至整个山西的农户们都知道武乡百户所为民做主、清丈分田,这些村民农户心中就会对吴成心怀希望,待日后吴成竖起反旗,这些饱受压迫而又心怀希望的百姓们,便会成为吴成燃遍整个天下的大火。 故而吴成早在出发之前便盯上了大庄子村的田亩,安排绵长鹤领着几十号人躲在附近的山林里,若是秦大善人来争地,便与他大战一场,连他一起绑了! 哪想到这秦大善人送了一波管家和家奴以后便直接当了乌龟,莫说出头争地了,到现在连个谈判的人都没派来,任由吴成等人忙到深夜,将大庄子村的田亩清丈得七七八八。 “秦大善人是个憨蠢的,否则也不会接了西山村那烫手山芋.....”身旁的洪主簿淡淡的评了几句:“但他有个小妾甚是聪明,常常为秦大善人出谋划策,想来是那小妾劝住了秦大善人,让他选择置身事外、坐看好汉和张家斗法了。” 吴成皱了皱眉,眯着眼扭头看向洪主簿:“洪主簿,此等士绅秘辛,你为何要说与我听?” 洪主簿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好汉不必在意。” 吴成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不可察觉的笑了笑,不再追问:“洪主簿这么说,我便信你一回,既然秦大善人不出头,我们在此处忙活也没什么意义了,清完这最后一片田,便打道回府吧。” 清完最后一片田,见吴成等人收拾工具准备离开,附近村寨的村民们顿时急了,纷纷围上来央求吴成等人去自家村子清丈分田,吴成口水都劝干了也不见人群散去,只能爬上一个土坡,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不是我们不愿去为你们清丈!实在是人手不够啊!咱们百户所的地都没清丈分田完毕,此次若不是听说有官府污吏借清丈之名欺压百姓,也不会来此清丈的!” “乡亲们请放心!待武乡百户所内的军屯清丈完毕,我等必会配合官府为你们清丈分田、计算税赋!若有贪官污吏借清丈之事横征暴敛,你们尽管来武乡百户所找我,我们替你们出头!” 好说歹说好一阵,那小庄子村的老者和大庄子村的村民们也跟着一起劝说,才让人群慢慢散开,吴成等人押着衙役们逃命似的钻入黑暗之中,至于那秦家的管家家奴,还绑在树上给农户佃户们出气。 直到看不见大庄子村的星火,吴成才挥挥手让旗军将衙役们解开:“你们这些衙役文员,有些人上次在西山村就被我们揍了一顿,剩下的今日也该知道我们的厉害了!上面神仙斗法,不是你们这些杂鱼能掺和的,下次做事前过过脑子,免得把命送了犹不自知!” 衙役吏员们一个个跪地讨饶,洪主簿却叹了一声,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打了两回交道却未通姓名,实在失礼,在下洪磊、表字三石,不知好汉可否留名?” “吴成!”吴成干脆的留了姓名,微微一笑,骑上绵长鹤牵来的毛驴:“洪主簿,日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恐怕不会少的!” 看着吴成等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洪磊这才松了口气,一名衙役凑了上来问道:“主簿,咱们这差事办砸了,该如何与张家交代?” “办砸了才好,真要办成了,迟早成了张家的替罪羊!”洪主簿摆了摆手,幽幽一叹:“张大张二都不是能成事的家伙,张家的事,还得老夫人做主,牙儿去窦庄送信也有几日了吧?希望老夫人能尽快赶来武乡,免得张二继续惹事!” 洪主簿眯着眼看向前方一片漆黑,喃喃念道:“吴成,吴小旗,张家最大的靠山不在京师而在西南,等那位腾出手来,就是张家雷霆一击的时候了!” 第58章 理由 天际已经微微发白,阳光渐渐驱散黑暗,将屯堡门前如大树一般站立着的人影照了出来,让吴成心头一惊:“绵老叔,您在这等了多久了?” “从你们去的时候开始吧!”绵正宇满脸严肃,扫了一眼吴成身后的旗军,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去,知趣的纷纷散走,只有绵长鹤还留在吴成身边,摆出一副有难同当的架势。 “四崽子,你回去休息,俺和吴家崽子两人谈谈!”绵正宇狠狠瞪了他一眼,吴成也扭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绵长鹤这才不情不愿的进了屯堡,但他却没有离开,躲在城门洞里悄悄打量着吴成和绵正宇两人。 绵正宇皱着眉沉吟一阵,说道:“清丈分田,这是好事,所以你要清军屯,俺不拦你,但小庄子村那是民田!卫军干涉政务,人家若是有心,扣个谋反的罪名在你们身上都行,你何必去掺和这些事?” “绵老叔,若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狗才去掺和这掉脑袋的事!”吴成苦笑着答道:“但张家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朝廷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这世道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 “要求活,就得挣命!把头埋进沙子里,迟早被人吃干抹净,只有和他们斗,和所有想对咱们敲骨吸髓的家伙斗,才能保下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吴成顿了顿,继续说道:“绵老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心意已绝,我想救更多更多的人,我不想让这天下人像咱们回山西那一路上见到的流民一般饿死、冻死、死于屠刀之下,所以这条路我只能走下去,您若是不想和我一起走,杜先生那的会票都给您,再去帮你买个其他地方的官位便是。” 绵正宇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盯着吴成问道:“吴家崽子,俺问你,你做的这些事,是不是仙界的仙人教你的?” 吴成一愣,瞬间明白过来,绵正宇心里还是过不了造反的这道坎,但他关心着吴成,所以想让吴成给他一个理由,帮他迈过这道坎。 吴成点了点头,摸上自己的左胸,原本放在那个位置的东西随着另一个身体留在了另一个世界,但他的心脏却仍然跳动不停:“哪有什么神仙鬼怪,是伟人、一群伟人教我的。” 绵正宇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既然是你在仙界学的,那定然是不会错了,吴家崽子,俺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道理,只知道俺答应了你的父亲要保你平安,自然得保你一辈子。” 吴成心中一阵感动,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绵正宇却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与你说件事,老岳说那些新卒队列军阵演练得像模像样了,过两天可以训练刀枪了,到时候新卒旗军都会分类训练,你不是想组建一支鸟铳队?俺给你找了个领头的。” “今日收到俺那妹夫的回信,他和七八个边军的募兵会来投奔咱们,我那妹夫打得一手好铳,正好陈老匠打造的那批鸟铳还没试过,让他们也帮忙验收!” 天上又飘起了阵阵细雨,被寒风裹挟着纷纷扬扬的下着,洪主簿立在天井之中,无遮无拦,身上的衣裳不一会儿便被打得透湿,被寒风一吹,顿时冻得瑟瑟发抖。 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低着头如犯错的孩子一般悄悄用余光偷窥着不远处屋檐下那衣着朴素、抚琴听雨的张道河。 “幼时每每心烦意乱之时,父亲便会让我弹琴静心,父亲虽然去了,但这习惯我却留到了今日.....”张道河一曲弹罢,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接过家奴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洪磊,冷哼一声:“洪主簿,昨日秦家的主人在吾这哭告到深夜,让吾一直烦闷至今呢!” 洪磊咽了口口水,回道:“二爷,那些丘八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下官也被他们揍了一顿,二爷若不信,下官可当众脱了衣裳,让二爷验伤!” “吾信,吾只是想不通,尔等好歹也是朝廷钦命的官吏,卫军围殴你们,你们就不会打回去?”张道河背着手冷冷一笑:“秦家没卵蛋,你这当官的也没有?就白白挨人一顿打?你们可都是带刀子去的,砍死砍伤了,吾去帮你们平事便是!” 洪磊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张道河说得好听,真和卫军互殴起来,他不把自己扔出去当替罪羊就算他有良心了。 张道河根本没在意洪磊的心思,皱着眉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些丘八胆大妄为,确实超乎吾的预料,不过这样也好,干预民政、围殴官府官吏、私分民田,若是朝廷认真去管,随便一件都能要了他们的脑袋!” “可问题就在这‘认真’两个字上啊!”张道河摇着头叹了口气:“朝中的那些大官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争权夺利,哪件案子能办下来不是因为它能成为党争的工具?这些丘八上面有人保着,这些事哪怕告上朝廷去,恐怕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张道河抬起头来看向洪磊,冲着他露出一丝微笑,但双眼之中却布满了寒霜:“所以还得麻烦洪主簿多努努力,事情要闹大、刀子要见血,官府和卫所打起来伤了人命,这事一发不可收拾,朝廷才会认真起来。” 洪磊浑身一抖,这不是让自己往鬼门关狂奔吗?当即便要争辩,张道河却抢先说道:“洪主簿,汪先生前几日来了书信,你儿子在书院里成绩还不错,过两年可以去试试童生试了。” 洪磊瞳孔一震,张道河语气中藏着的威胁他如何听不出来?张道河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嘴,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他,自己一家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是功成名就还是沦为虫鼠,都在他一念之间。 咬了咬下唇,洪磊,拱手行礼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先回去准备,必不负二爷的期望!” 第59章 争执 庄园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洪磊从门缝里钻出来,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洪磊谄媚的面容消失不见,双眼一沉回头扫了紧闭的大门一眼,忍不住打了几声喷嚏。 “洪主簿,怎的弄成这副模样?”一名鼻青脸肿的衙役迎了上来,见洪磊如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的样子,赶忙解下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又冲着同伴招招手,让他找些干净的麻布来擦拭。 “淋点雨,算得了什么?”洪磊苦笑一声,眼泪都差点垂了下来:“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直娘贼,咱们接下来得挨刀了!” 那衙役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那名取麻布来的衙役则惊问道:“主簿,难道那张二还要咱们去和百户所的那些丘八做对?那些丘八背后有人保着、手里还有刀子,咱们这些小吏如何和他们对付?岂不是白白送死去?” 洪磊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含糊的点点头,匆匆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接过油伞便踩着泥水向武乡县城走去,那两名衙役见状,虽然各个心惊肉跳、面色发白,但也只能强压下询问的心思,举着伞紧跟在洪磊身后。 走到半路上,却见官道上远远走来一支队伍,领头的便是一群雄壮威武、骑着高头大马、持弓挎刀的家奴,护着队中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马车之后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奴仆婢女,一行人浩荡而来,仿佛将雨幕都从中劈开,踩得官道上泥水飞溅。 官道上匆匆而行的百姓见了这支队伍纷纷闪避到两旁,那支队伍凶悍至极,领头开路的家奴见有人闪避不及便用鞭子乱抽,蛮横的打出一条道来。 洪磊一时分神,没来得及躲闪,一名家奴冲撞上来,见了洪磊的青衣官袍愣了一下,却丝毫没有顾及,高高挥起马鞭就要抽打,幸亏身旁衙役机警,一把将洪磊扯到道旁,这才让他免得白白吃了一鞭子。 洪磊官袍在身却差点挨了一鞭子,本是满怀恼怒,抬头瞪着眼看向队中马车方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来得好!来得及时!有这尊王母娘娘压着那位神仙,咱们这些凡人就不用干那挨刀的活了!” 张道河刚刚转进里屋就听到家奴的通报,急急忙忙提着一把伞跑到庄园门口,远远便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和浩荡的人群过来,赶忙举着伞迎了上去:“母亲,儿来接您!您怎的到武乡来了?” 霍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脸上满是疲惫,见到举着伞迎来的张道河,又添了几分恼怒:“你若是让为娘省心,为娘何苦冒着雨跑这数百里的路程?惯会惹是生非、从小不知好歹!” 张道河平白无故挨顿骂,心里猜到几分缘由,不由得有些委屈,低着头扶住霍夫人,为她遮雨、引她入庄。 霍夫人见他这副孝心模样,心里憋了一路的火气稍稍缓解了一些,语气也柔和不少:“二郎,你不是个愚笨的,应该猜到为娘为何而来,那日为娘就是放心不下你,才亲自来武乡看着你和那些丘八签了协议,哪想到为娘一走你就开始惹事生非!” “儿怎是惹事生非?”张道河自然不服气,语气有些硬梆梆的:“母亲,您远在沁水不知武乡情况,那些丘八在武乡清丈军屯、还和杜家的崽子勾连到了一起,摆明冲着我张家来的,儿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认了怂?” “大哥在京中本就官位不稳,若是我张家在地方面对一个小小百户所都认了怂、连自家田土都保不住,看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要失势倒台的前奏?谁不会趁机上来踩一脚?” “母亲可知,儿在武乡已是越来越艰难了,那些官绅地主个个坐山观虎斗,底下的吏员也摇摆不定,秦家被杀了人分了田也能忍下来,洪磊那种咱们扶上去的小官也敢阳奉阴违!为何?就是因为我们表现得太过软弱了!” “外边的人也是虎视眈眈,那杜家的崽子一个落魄秀才,为何能从晋商的票号借来大笔银钱?就是因为那些晋商等着他们斗倒了我张家,他们好一拥而上瓜分张家的尸体!” “母亲,这种情况下,儿如何能忍下去?母亲叮嘱儿要护好张家的产业,儿尽心尽力去做了,何错之有?” “母亲一开始要和谈儿就不同意,我张家又不是没经历过风浪,当年父亲殉国、朝中的政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彼时何其困难?不也挺过来了?当今天子登基清除阉党,大哥在朝中人人喊杀,何其困难?不也挺过来了?如今面对一个小小的百户怎么就怂了呢?京中的人要拿他们做文章,我们何不先把这钉子给拔了呢?” 张道河一口气说了一堆,脸涨得微微有些发红,霍夫人却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入了主屋,坐在主位上,示意张道河入坐侧座,待下人上齐瓜果清茶,这才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贴身婢女服侍。 霍夫人饮了茶提了提精神,这才冲紧张得身子绷直的张道河问道:“二郎,为娘问你,我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靠的是什么?” 张道河皱了皱眉,毫不犹豫的答道:“回母亲,靠的是历代先祖的辛勤操持、积累储蓄,才有了……” 话未说完,见霍夫人微微摇了摇头,张道河赶忙改了口:“母亲,是靠历代天子恩宠、朝中官员显贵互相帮扶…….” 霍夫人又一次摇了摇头,张道河一时语塞,愣了一阵,才又一次改口答道:“母亲,难道是靠本土士绅豪贵互相扶助?除此之外,儿实在不知是靠着什么了。” 霍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叹着气摇了摇头:“俗语言富贵不过三代,此话看来不假,你和你那大哥,还有你们的父亲,比你们阿爷差得太远了!” “二郎,你给我牢牢记住了!我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只有一个缘由,因为我们张家,有用!” 第60章 有用 “中举、中进士、入官场,光宗耀祖、富贵荣华,享受着这一步登天的福分,代价便是从此以后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不由己.....”霍夫人幽幽一叹,看着一头雾水的儿子,缓缓摇了摇头:“在这权力场里头,什么仁义道德、家门学识、亲朋好友全是虚话,从紫禁城里的天子到衙门里的小吏,只会看一件事,那就是你对他们有没有用!” “好比那袁崇焕,之前天子为何那般恩宠于他?因为辽东从官到将尽皆溃败之时,只有他打出了一场宁远大捷!因为满朝之中对东虏有胜绩、有威望,压得住辽东的骄兵悍将,又是文官出身的只有他袁崇焕一人!因为在满朝文武皆言辽事不可为之时,只有他袁崇焕喊出了‘五年平辽’的计划!” “所以天子以为能用他平定辽事、以为他有用,便给了他无限的恩宠,哪怕袁崇焕杀了毛文龙,犯下了无诏擅杀督抚的大罪,天子也捏着鼻子认了。” 霍夫人冷冷哼一声:“可是他五年平辽平到了京师天子脚下,东虏绕着京师烧杀抢掠,袁崇焕却束手无措,天子看清了他是个说大话的无用之人,既然无用,过往的恩宠便顷刻间消散无踪,当年的天子宠臣,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霍夫人又是幽幽一叹,看向皱眉沉思的张道河:“官场之上,这样的事情还见的少吗?杨涟、熊廷弼、魏忠贤、钱龙锡、韩爌、楚党、浙党、阉党、东林党.....这些人或才学无双、或名动天下、或恩宠无比、或家世显赫、或高朋满座,但又有哪个不是因为他们有用才飞黄腾达、又因为他们没用而家破人亡、去官丢职?” “就算那紫禁城里的天子,也是因为有用,才能坐稳这龙椅!”张道河闻言顿时脸色煞白,正要张口说话,霍夫人却摆了摆手,深深叹了口气。 “我张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霍夫人语气中满是悲凉:“天启年间你父亲殉国而死,多少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试图瓜分张家的产业?最后为何能挺过来?是因为辽事败坏,连当时主持辽事的巡抚熊廷弼都欲尽弃辽东之地撤回关内,朝廷需要立几个榜样来稳定人心,也是因为你大哥搭上了阉党的关系,魏忠贤需要咱们这些殉国功臣之家为他张目,对朝廷、对魏忠贤,我张家都有用,所以才能保住张家的产业!” “天子登基之后,是为娘劝你大哥叛了阉党,将往日交际的‘好友’卖给了天子,助天子扫平阉党,你大哥对天子有用,所以哪怕朝中人人喊杀,但天子依旧保着你大哥的官位,自然也保住了张家的荣华富贵!” 霍夫人顿了顿,紧锁双眉看向京师方向:“但现在阉党平了,你大哥也就没了用,那些言官把他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天子却坐看旁观,明摆着要放弃你大哥这个无用之人了,二郎,你在武乡遇到的困境、我张家遇到的困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咱们这孤儿寡母对朝廷、对天子没了用处啊!” “所以要保住张家,就得让咱们继续有用!”霍夫人用拐杖杵了杵地,叹道:“大郎留在京师已经没了意义,反倒处处被人盯着,为娘让张三去京师也是给他送信的,让他干脆以退为进,自请贬官回山西,如今秦寇入晋愈演愈烈,宋巡抚筹粮调兵已是焦头烂额,为娘已和他商量好了,张家出钱出粮、大郎亲自招募健勇团练,助宋巡抚剿除犯境秦寇、保山西平靖!” 张道河眉间一皱,询问道:“母亲,大哥留在京师,咱们才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廷动向,好早做准备,若大哥贬官离京,京中的那些家伙难道会放我张家一马?到时候咱们两眼一抹黑、毫无准备,岂不是要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再说了,山西豪绅何其多?他宋统殷难道非我张家不可?母亲此法,恐怕反而堕了张家的声势,反倒刺激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家伙对张家下手!” “你说的对,京师和朝堂不能没人看着,必须留个有用的人在那!”霍夫人微微一笑,招了招手,身旁的侍女将一封书信草稿摆在桌上:“这次张三去京师,主要就是为了此事,你们阿爷在兵部还有些遗泽,是时候让他们替我张家上一封奏疏了。” 张道河接过草稿草草看了几眼,顿时浑身一震,面上愁云消散、喜笑颜开的问道:“是阿妹?” “正是你阿妹!”霍夫人微微一笑,解释道:“崇祯二年东虏入寇,京营一触即溃、辽东军打破山海关听调不听宣、九边勤王之师接连哗变,北地诸军表现得一塌糊涂,朝廷必然要从其他地方调强军以护卫京师。” “如今我大明,只有西南石柱宣慰司的白杆兵可称得上可靠能战的强军,去年奢崇明兵败被杀,今年安位乞降,奢安之乱平定,西南无事,白杆兵正好北调护卫京师!” “西南诸族混杂、形势复杂,要靠秦老夫人的威望镇着,秦老夫人不可能久在京师!”张道河也反应了过来,脸上笑意更浓:“统御白杆兵驻屯京师的只能是秦老夫人之子、石柱宣慰使马祥麟马瑞征,阿妹作为马瑞征的妻子,自然要随军北上、驻屯京师的!” “天子和朝中百官要靠白杆兵护着安全,自然不能得罪咱们张家,哼!朝中那些藏在背后的家伙们,也只能继续藏着了!” “不错,你终于是开了窍了!”霍夫人满意的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教训道:“秦老夫人是个忠正的性子,马瑞征也随了他,若是你把事情闹大,让他们得知张家侵占军屯之事,他们不大义灭亲上疏弹劾张家就算好的了,仪姐儿哪还有脸去求他们助力?” “秦寇入晋愈加频繁,正是要用兵的时候,此时你去和卫军冲突,就算胜了,看在其他诸军眼中会是个什么样子?若是再引起哗变,卫军叛入秦寇搞得山西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朝廷便是再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那时我张家便是回天乏力、覆灭在即!” 霍夫人见张道河垂下头去,知道他心中已经认错,语气放缓了一些:“要对付那些卫军何必急于一时?如今暂时蛰伏下来,待白杆兵入卫京师,便是咱们动手的时候!” “这段时间你不用去管武乡的事情了,为娘有别的事要交代你做,秦寇入晋也是个机会,你亲自去太行山里跑一趟,咱们也得做些准备了!” 第61章 鸟铳 “洪主簿那边,俺去送了笔银子,他没收.....”毛孩紧紧跟在吴成身后,压低声音汇报着:“洪主簿与俺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他不想做那池鱼,如今霍老夫人来了武乡,她能看住张二,让成哥安心便是。” 吴成点点头,那日在大庄子村洪磊那般表现,就让吴成觉得他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但很明显时机未到,洪磊虽然心生摇摆,但明显没有决定站队的意思。 “洪磊熟知武乡士绅内情,若能拉拢过来,对咱们颇有助益,你多跑几趟,不管他收不收,态度咱们得摆好,刘皇叔不也得三顾茅庐?”吴成轻轻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霍夫人来武乡,张家这段时间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那可不?最近武乡不少村寨村民跑来求咱们主持公道,那些地主士绅都乖得跟鹌鹑似的,该退地退地、该赔钱赔钱,没人敢出头!”毛孩嘿嘿笑着,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听说有些村子要给咱们捐庙,嘿,咱们都快成菩萨了!” “那也是泥菩萨!暴风雨之前总是最宁静的时候!”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鱼鳞册卷起收好:“何老头晚间回来,你记得和他说一声,咱们只做调解,若有刑案诉讼还是得交给官府,清丈分田只在百户所里进行,别看乡民可怜就帮着他们清田分地!” “张家不想刺激咱们,咱们也不能过分刺激武乡的士绅地主,咱们需要时间发育壮大,时间越多越好!”吴成耸了耸肩,骑着毛驴向屯堡踱去:“走吧,今天黄叔他们几个边军要试铳,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屯堡附近开了一块空地,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正在把玩着手里的火铳,新卒和旗军中挑选出来的火铳手整齐的静立在一侧,几名屯丁在五十步左右竖起一块木牌,随即逃命似的四散跑开,扛着长矛的旗军用矛尾当木棍将围观的一些妇女孩子赶开一段距离,冲着那大汉点了点头。 那名大汉取下腰间的火药壶和弹丸,一边向静立的火铳手们讲解装填程序,一边熟练的装填火药、倒入铅弹、点燃火绳,随后将火铳往前一伸,扭头、缩脖、眼一闭、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如惊雷炸响,吓得周围围观的妇孺惊叫连连,附近树上的麻雀乱飞乱躲,吴成胯下的毛驴也嘶喊一声、扭头便逃,差点把分了神的吴成掀翻在地,一旁的毛孩赶忙赶上来,一把扯住它的缰绳,和吴成一起把它安抚控制住。 “吴家的,惊着了?”那名彪形大汉哈哈大笑着走了上来,火铳队里几名小旗凑在一起嘲讽的笑着,被听到动静的大汉回头一瞪,赶忙一个个收敛了笑容装严肃。 “黄叔,我无妨!”吴成苦笑着摆了摆手,这大汉便是绵正宇的妹夫黄锦,大同边军几个月无饷,发饷也是优先发到了将帅家丁手里,他们这些募军大头兵自然不可能活活饿死,黄锦听闻绵正宇当了百户,便和本哨的几个募军一起悄悄逃到武乡,领了个试百户的职位,负责训练新组建的火铳队。 “黄叔这就试上铳了?真是神射!百步穿杨啊!”吴成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黄锦刚刚发铳的动作他看得一清二楚,弹丸速度虽然肉眼难测,但那木牌是实实在在的晃动着差点倒下,闭着眼都能射中目标,确实称得上百步穿杨了。 “熟能生巧而已!”黄锦明显没听出吴成语气里的讽刺,拍了拍手里的鸟铳:“陈老匠这鸟铳打造得不错,内壁光滑无砂质,打磨钻孔都很到位,不像边军的鸟铳,摸上去就粗糙刺手、打不了几铳便炸了膛。” 第一批装备的几十杆鸟铳,要么是陈老匠亲自手搓的,要么就是从武乡黑市购买的精品,每一杆吴成都仔细检查过,质量自然都有保证,跟着陈老匠学习的几名屯丁也打造了不少鸟铳,但那些大多是给他们练手的产物,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被吴成淘汰,最后都回炉重造了。 吴成没心思和黄锦聊鸟铳质量的问题,按他这么个教法,给火铳队一人一把ak47都打不中敌人:“黄叔,边军施放鸟铳,从来都不瞄准的吗?” “填药之时看个大概就行!”黄锦哈哈笑着,一边解释一边演练道:“其实鸟铳施放是有规矩的,应当左手托鸟铳中部,右手开火门、握枪托,脸贴枪托、单眼瞄准,听号令施放,但鸟铳这玩意容易炸膛,若是按照规矩施放,八成要炸了自己半张脸!故而咱们边军施放鸟铳之时,大多要离得远远的,这样就算炸膛最多也就炸到双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吴成摇了摇头,没有瞄准,又如何能射得准?五十步的距离,敌人一个冲锋就到眼前,若是不能造成有效杀伤,没有保护的火铳手会比绵羊还要脆弱。 正要说话,早就悄悄跑去看靶的毛孩扛着木板跑了回来:“成哥,你看这木板!” 吴成细细一看,却发现木牌上有一道清晰的弹坑,黄锦射出的铅弹就卡在弹坑之中,随着毛孩跑动时的颠簸一点点松动着,在吴成眼前摇摇晃晃的坠了下来。 吴成顿时无语了,五十步的距离连木板都穿透不了,上了战场怎么面对身穿重甲的敌人?这么微弱的威力,自己还不如用三眼铳呢,好歹敌人逼到眼前了还能拿来当铁锤用:“黄叔,我记得当年戚武毅说:‘鸟铳利能洞甲’,蓟镇练兵之时,戚家军在八十步外设人形靶牌,因鸟铳弹丸猛烈、威力巨大,常把靶牌打得木屑横飞、不成模样,今日这才五十步,怎么.....” “还是那个问题,怕炸膛!”黄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钱药一钱子,鸟铳弹重三钱,按规制当填三钱火药,但我怕炸膛,故而少装了一钱火药,边军中一般也是如此,少装火药,炸膛的风险就会小不少。” 第62章 试铳 吴成恍然大悟,黄锦说得没错,少装火药确实能降低鸟铳炸膛的风险,但代价就是火铳的威力大大降低,东虏的死兵身着双层铁甲、面对明军的火铳射击却能往来冲突,跟明军铳手担心火铳炸膛而减少装药、把手里的神兵利器变成烧火棍不无关系。 吴成扫了一眼黄锦腰间束袋上挂着的一排排小竹筒,嘉靖年间的东南抗倭中,明军就已经开始以竹管定装火药,一般是每名火铳手发放一斤火药,用五十三根小竹管定装,配发的铅弹数量与竹管数量等同,铳手装填时不用计算火铳装药数量,直接取竹管内的火药装填就行。 戚继光对竹管定装药有详细的记载,吴成自然是照本宣科,给每个铳手都配备了竹管腰带,竹管之中都是三钱定装火药,让这些初次上阵的菜鸟也不会被填药数额困扰。 但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吴成万万没想到黄锦放着定装火药不用,却私自减少了一钱装药,以至于鸟铳的威力弱得让他咋舌。 看了眼有些尴尬的黄锦,吴成幽幽一叹,很明显,边军那些粗制滥造、频繁炸膛的火器给黄锦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他们都是有本事的老兵,对鸟铳训练和作战的各个环节都很熟悉,规制条目张口就来,但正因为熟悉、正因为有本事,他们才会小心翼翼,时时刻刻不自觉的“留一手”。 这支火铳队吴成寄予厚望,又怎能让黄锦把边军留下的心理阴影带到这支队伍里来呢?吴成从黄锦手中抢过那杆鸟铳,嘿嘿一笑:“黄叔,教我用铳如何?” 黄锦明显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尴尬的笑着伸手来抢:“莫要玩笑,这些新铳危险着,打放几次之后没炸膛你再试不迟,出了事,我如何向内兄交差?” 吴成扭身一躲,示意毛孩去把木牌插上,回头笑道:“黄叔,今日我偏要试铳!你若不教,我便乱打乱放,若是伤了死了,便和绵老叔说是你的缘故!” 黄锦脸上一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摆摆手,领着吴成站定位置,正要开口说话,吴成却向远处正往土里插着木板的毛孩喊道:“八十步!毛孩!放远些!” 毛孩闻言,扛着木板吭哧吭哧的又跑了二十步,牢牢插进土里,随即飞快的逃开,吴成微微一笑,从黄锦手里接过搠杖,在他的指导下清理铳膛。 “施放鸟铳是有口诀的.....”黄锦一边指导一边解释着:“一洗铳、二下药、三送药实、四下铅子、五送铅子、六下纸、七送纸、八开火门、九下线药、十闭火门安火绳、十一听令开火门、照准贼人举发。” 吴成一边手忙脚乱的进行着流程,一边偷眼瞧着认真指导的黄锦,这口诀简单易记、黄锦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这样的老兵配上这样简单的口诀,本应把手中的鸟铳发挥无穷的威力,却生生被逼得将保命的武器变成烧火棍,实在是可悲可叹。 黄锦丝毫没有察觉吴成的小动作,一心放在教导他操纵鸟铳之上,见吴成拧开竹管将三钱火药尽数倒进铳管之中填实,脸色顿时一变,张了张嘴,却又生生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火绳枪装填麻烦,吴成又是初次操作,折腾了老半天才装填完毕,将枪托抵在肩上,闭着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木牌,黄锦见吴成这般“危险”的姿势,再也忍不住了,张嘴欲劝、上手便要夺铳,但吴成已经抢先一步扣动扳机。 铳口火光一闪、白雾喷涌,震耳欲聋的铳声让吴成双耳刺痛,鸟铳的后坐力震得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鸟铳差点脱了手。 那发铅弹高高越过木牌,在木牌后十余步外的田埂上打出几朵泥块,吓得田埂上围观的旗军和军眷们抱起看热闹的孩子就逃。 “再来!”吴成哈哈一笑,不等黄锦说话便重复起之前的操作,有了口诀的帮助,这次他装填的速度快上不少,黄锦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待吴成装填完毕抵肩瞄准,黄锦也不再劝说,只是忧心忡忡的看着。 火光乍现、白烟升腾,铅弹呼啸而出,却又一次脱了靶,在田梗上再一次炸起一片泥屑。 “再来!”吴成一声断喝,他的装填动作熟练不少,心中默念着口诀按部就班的操作着,几乎不用黄锦提醒指点,装填完毕便抵肩射击,而这一次迅雷一般的铅弹终于击中的木板,只见木板上炸出一朵木屑,随即猛地翻倒在地。 但吴成还没停止,将鸟铳瞄向附近的一棵树,一刻不停的装填、射击,连续不断的铳声响彻周边,让不少围观的妇孺不由自主的捂住耳朵,那棵大树被横飞的铅弹折磨得千疮百孔,几根枝桠生生被铅弹射断,只剩下一些树皮相连,半死不活的垂着。 吴成的射击速度越来越快,一口气将竹管腰带里的火药和铅弹全数射完,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陈老匠的手艺确实不错,这杆鸟铳称得上优良,射程能达到一百步左右,八十步可造成有效杀伤,五十步至六十步估摸着能穿透两层重甲,若是使用更加精良的火药颗粒、铳管的耐用抗爆能力再多加改进,使其能够承受更多的火药填装,威力和射程都能大大改进。 一旁的黄锦担忧的眼神变成了惊讶,见吴成停止射击把玩着火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嘿,早听说陈老匠手艺好,果然名不虚传,打这么多发都不炸膛,怕是当年蓟镇边军的鸟铳都比不上。” “黄叔,咱们武乡百户所和边军不一样,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吴成微笑着将火铳还给黄锦,扫视着依旧保持着严整阵型静立待命的火铳队:“所以发给你们的军备一定是最优良的!您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怎么严格怎么来,不必担心像边军和其他各部那般因军备粗劣而伤亡。” “这支火铳队能不能成为咱们的神兵利器,就全靠您的教导了!” 第63章 教导 吴成试过铳后,黄锦等人的心理阴影明显驱散大半,开始一板一眼的按照规制训练起火铳队来,吴成旁观了一会儿,见没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便牵着毛驴向屯堡走去。 屯堡之中也是军号连连,旗军和屯丁正在校场中训练刀兵,岳拱亲自上阵,和一些军中好手给军卒们示范动作,绵长鹤也在其中,一手藤牌一手腰刀,舞得虎虎生威。 鸟铳这类火绳枪操作复杂,哪怕是像黄锦那般熟练的老兵,一分钟内最多也就击发两发左右,而一名熟练的弓手却可以达到每二至五秒射一箭的发射速度。 这个时代的火铳手对弓手其实是处于劣势的,东虏常以重甲死兵持强弓重箭抵近射击、用密集的箭雨射垮明军的火铳阵列,自老奴起兵以来可谓无往不利,后世郑成功的铁甲兵,也以娴熟的箭术让荷兰人的火铳手黯然失色。 故而如今这个时代的火铳手,需要坚定的近战步兵为他们提供掩护和保护,西班牙的大方阵、明军的车营,都是为了掩护火铳手而应运而生的。 当然,火铳相比弓箭也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训练简单、火力持续性高,一名火铳手训练一个月便能上阵杀敌,而一名弓手没有两三年的严格训练是绝对称不上合格的。在战场之上,拥有安全输出环境的火铳手可以持续不断的射击直到弹尽粮绝,而哪怕再强壮的弓手,最多射出七八箭便会臂膀酸软,箭矢威力大大减弱。 吴成的时间不多,如今张家的蛰伏反倒预示着暴风骤雨的临近,他估计最晚夏收之时很可能就会和张家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冲突,留给他准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能够流水线般快速训练成型的火铳手,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因此如今武乡百户所的操训也基本围绕着火铳队进行,按照吴成的规划,火铳队是军队的核心,近战兵种则以长矛手为主,混杂以老兵组成的藤牌手和操作火炮火器的火器兵,弓手只保留少数本身就有好底子的老卒,其他乱七八糟各种兵种基本全数淘汰。 这样构成简单的军队,若是碰上东虏或边军的精锐那是必败无疑,但应付张家这些地主家里的家奴家丁是绰绰有余的了。 走上将台,台上的绵正宇早瞧见了吴成,冲他招了招手,待吴成来到他身边,便压低声音说道:“你回来的正好,俺刚刚把唐千户的家仆送走,唐千户来了信,询问咱们清丈分田之事!” 吴成一点也不意外,作为沁州千户所最大的军官,那姓唐的千户怎么可能没干过侵吞军屯、私分军田、隐匿田土的事?唐千户知道吴成等人“背后有人”,他们在武乡百户所搞清丈分田,唐千户自然得关注一二,万一吴成等人是得了背后之人的授意,是真准备在沁州搞清丈,那唐千户不想站队也得站队了。 “何师爷也来了信,让咱们把清丈分田之事赶紧停了!”绵正宇继续说道:“何师爷话说得很严厉,清丈之事波及天下官绅勋贵,就算咱们背后站着的是万岁爷,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咱们要寻死,不要连累他。” 绵正宇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俺按你说的回了话,告诉他们咱们清丈分田,是朝中的大人对付张大的党争手段而已,不是来真的,张大一倒,清丈之事自然停了,呵,不知道他们能信几分。” “管他能信几分,只要这段时间不来招惹咱们就行!”吴成耸了耸肩:“等兵练成了,咱们有了些底子,也就用不着看他们的脸色了。” 绵正宇眉间一皱,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说到练兵,那些夜班的新卒你准备怎么用?我与你说,有几个老兄弟求到了我这里来,如今这时候临阵换将,怕是会军心不稳。” 吴成明白绵正宇的意思,没人是傻子,杜魏石的夜班里的那些新卒是吴成专门挑出来的,不少人都猜到吴成是打算培养他们充任军官,那些小旗、总旗什么的屁股都没坐热,怎么会心甘情愿把位子让出来?如今还只是求到绵正宇这来,若吴成要强行夺了他们的位子,恐怕是必然要闹出乱子来的。 但这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又哪是内乱的时候? 好在吴成对此早有准备:“绵老叔,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时候确实乱不得,咱们也没精力、没时间去慢慢腾笼换鸟,那些人的官位就让他们坐着便是,咱们暂时不动他们。” 绵正宇面露疑惑之色,吴成花这么多心思和精力去培养那些夜班新卒读书识字、训练军阵,怎么可能放着他们不用、只是去干些清丈田亩的文吏活?抬了抬手,示意吴成继续说下去。 “但那些夜班新卒我也不会搁置在一旁,他们还是得承担重任的!”吴成嘿嘿一笑,和盘托出:“我准备在每个小旗、总旗之外另设一官,薪俸类同小旗、总旗,就称他们为教导吧。” “这些教导乃是军中文职,不干预指挥作战,最主要的职责是教导军卒为何而战,除此之外还得传递督促各个小旗、总旗和军卒执行命令、管理军卒日常生活和军纪军律、教习军卒文字知识、管理各旗庶务。” 绵正宇锁着眉盯着吴成,他听得很明白,这所谓的“教导”几乎将除了作战指挥外的军权分了个干净,掌了权,就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能和那些小旗官、总旗官分庭抗礼,甚至鸠占鹊巢。 而吴成说得很直白,这些教导最主要的职责便是教导军卒为何而战,他们都是杜魏石那个“反贼”教出来的,他们教出来的军卒,又会是什么样的思想?绵正宇一想便知。 吴成见绵正宇的眼神,便猜到了他的想法,直接大方的承认:“不错,绵老叔,我就是要让他们把咱们的旗军、屯丁乃至军户屯民统统变成‘反贼’!只有这样,日后才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人心混乱!” “过不了多久,恐怕张家就要欺负上门了,咱们越早统一思想、团结越多的人,胜算才能越大!” 第64章 暗潮 平静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仿佛是一眨眼之间,春天就飞逝而过,夏收的日子悄然而至,田里的麦穗黄澄澄一片,像一串串金黄的宝珠,汇成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温热的夏风吹过,温热的夏风吹过,如海浪一般一浪一浪的波动着。 军中早三日前便放了假,无论是操训还是夜班都暂时停了,所有旗军、屯军和百户所中的男女老幼都下了田,夏收之后还要抢种,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确实是个丰年!”何老头捧着鱼鳞册笑得合不拢嘴:“吴小旗,咱们才统计了不到半数屯村,预估能入库的屯粮就有八百多石了,您那粪丹起了奇效,老卒在武乡当了一辈子兵,从来没见过收成这么好的。” 吴成点头应承了一声,没有回话,看着田间辛勤劳作的屯丁和旗军们,正如何老头所说,今年确实是个难得的丰年,他们能收上来的屯粮绝对能超过万历年记在纸面上的那一千三百多石屯粮,这本该是个令人高兴的事,但吴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倒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透不过气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张家、唐千户、朝廷.....这些饿鬼凶狼若是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百户单单屯粮就收了一两千石,他们怎么可能不眼红?又怎么可能不闹些动静出来? 自己准备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军中的训练刚刚有个模样,但大多数旗军都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到战场上见了血,平日里操训的内容能够发挥出几成还不得而知,那些屯军、流民还得忙着农务,训练时间更短,上了战场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而山西的局势却一天天坏了下去,入晋的农民军越来越多,这些日子已经在四处攻城掠地,连克蒲县、赵城、洪桐、石楼、永和等地,兵锋越来越接近沁州地区。 为应对入晋的农民军,山西巡抚宋统殷除了四处调兵之外,还命令各地官吏乡绅征募青壮、编练团勇、保聚乡境。 张家也在沁水地区组织团练、招募家丁“义军”,被贬戍雁门关的张道浚更是趁机搭上了宋统殷的关系,为其参赞军务。 这对吴成来说自然不是个好消息,吴成起兵之时很可能不单单要面对张家的家奴,还得面对团练甚至朝廷的正规军,如此严峻的形势,对吴成来说自然准备的时间越多越好,若是他有充足的时间练出几百上千戚家军那般的强军,除非朝廷调边军来攻,否则吴成必然能横行晋西南了。 只可惜主动权不掌握在他的手里,张家也在积蓄实力、调集力量,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正在兴头上的何老头没有发觉吴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继续兴高采烈的说着:“吴小旗,之前咱们帮着乡民出头,换了不少好名声,如今武乡各地收成都不错,前几日有些乡老找来,说要出钱出粮给咱们立庙,还有说要供些粮草给咱们。” 吴成愁眉一展,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收,统统不收,庙也不要立,那些钱粮都是他们辛苦收获,我们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你也去和他们说清楚,官府夏收征粮,若是有人觉得数额有问题,便来找我们,我们安排人去帮他们核算清楚,绝不让他们多缴一分粮!” “还有各个屯村的收获,除了入库的屯粮,其他的收成统统分给屯户和军户们,以往给上面的孝敬、礼金,这次咱们一分不给,所有多余的粮食全部发下去,让大伙都好好高兴高兴!” 何老头兴奋得手舞足蹈,赶忙兴高采烈的应承下来,吴成看着他兴奋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浓,心中暗暗思索道:“大喜之后却是大悲,百姓必然会做出选择,啧,这个时候,咱们唯一的胜势,只能依靠民心所向了!” 清雅的花园之中,素淡的丝绸遮住炽热的太阳,盛放着冰块果酒的冰鉴散发着阵阵凉意,数名侍女有节奏的挥舞着大扇,刮出一阵阵凉风,为园中的主人营造出清凉舒适的环境。 但张道河却满头大汗,汗水打湿了单薄的绸衣,后背湿出明显的印迹:“这才征了几个屯村?就有一千多石的屯粮了?那群丘八用了什么妖法不成?” 随即双目凶光一闪,抬头看向主座上的霍夫人:“母亲,今年宋巡抚以防寇为名,下令山西闭粜,严禁把粮食卖入陕西受灾之地,陕西粮价飞涨,六钱银子才能买一袋米,若是没签那什么协议,这一千石粮已进了张家的口袋,走私去陕西,不知能赚多少银钱!” 霍夫人瞥了他一眼,微微一叹,语气有些不善:“做事当把眼光放长远,怎能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一点银钱算什么?若是度过了眼前的关口,我张家地位稳固,他日从哪不能赚回来?若是张家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赚那么多银钱,不是白白送给别人?” “母亲教训得是.....”张道河赶忙坐直身子,老老实实的接受批评。 霍夫人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幽幽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近来秦寇入晋愈演愈烈,有个叫王嘉胤的巨寇正在黄河边上收拢流贼,准备渡河犯我山西,你大哥来信说,王嘉胤手底下有个绰号闯王的贼寇,那林恶鬼就是投到了他的麾下,有那厮引路,流贼没准会进犯沁州和咱们沁水,所以这武乡的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张道河两眼光芒一闪,抬起头来满脸期望的看着霍夫人,霍夫人见他这副毫无城府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刘世伯来了信,白杆兵入卫京师一事,天子已经点了头,虽然圣旨还没发,但想来这事不会有什么变故了,形势又是如此紧急,就不等仪姐儿入京了,先把武乡的事了了吧!” “二郎,明日你便去一趟太行山里,那些人在山里藏了那么久,也该动一动了!” 第65章 山贼 镰刀上下挥舞,农户们满面笑容的收割着果实饱满的麦子,孩童在乡间肆意奔跑玩耍,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洪磊躲在树荫下,看着一群孩子追逐着一名抓着知了的孩童欢笑着从身前奔跑而过,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来,回头向身边一名年轻的书吏吩咐道:“牙儿,等会征完粮回去,路上帮我逮只知了,橙儿正是贪玩的年纪,带回去给他耍耍。” 那名书吏抬头看了一眼那群追追闹闹的孩子,微笑道:“侄儿晓得了,阿舅,您不怕舅母又怪罪您宠坏橙儿了?” “我是一家之主,我怕什么?”洪磊心虚的回了一句,有些气急败坏:“自家娃不宠着谁来宠?桔儿当年我不也是一般宠着?现在在书院里不也成绩好着?” 说起书院,又想起了张家,洪磊忽然一顿,面色有些难看:“算了,不说这些,这不是个能待的地方,赶紧把这的粮税征完了,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好赶紧回城!” “姓洪的,我小庄子村怎的就不是块能待地方了?”一声断喝响起,一名老者在子侄的扶持下走了过来,吹胡子瞪眼的骂着:“怎的?上次揍了你们,心里还不服气?哼!要不要咱们再去卫所里讲一讲公道?” 洪磊顿时成了苦瓜脸,赶忙行礼辩解:“老汉,卫所也在忙着夏收,何必去叨扰他们?我一时失言,请您原谅则个。” “算你还算谦逊!”那老者哼了一声,瞥了眼书吏手中捧着的文册,教训道:“你们可得算清楚了!上次卫所的菩萨们来给咱们清算了田土和赋税,咱们这里也是记着账的,你们若是多收滥收,咱们就告到卫所去,让菩萨们再好好教训你们一顿!” 洪磊浑身一抖,赶忙陪着笑脸说道:“老汉放心,咱们都是按照卫所清丈分田后的结果征税的,若是您不信,尽管去查,有一丝错漏,您尽管把我绑了送去卫所便是。” 那老者满意的点点头,又教训了两句,这才扭身离开,一旁早已满面怒容的书吏凑上前来斥道:“阿舅,咱们当了这么多年衙役吏员,哪见过这么刁蛮狂傲的刁民?捞不到油水也就算了,还得平白挨他们一顿骂,咱们还得低声下气的陪着笑,呸!咱们何时这般憋屈过?” “谁叫他们有人保着呢?”洪磊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咱们夹在这中间,不就是受夹板气的吗?罢了罢了!” 那群孩子的争夺分出了胜负,一名孩童抢到了知了,手舞足蹈的挥舞着乱跑,引得一众孩童跟着他转了个弯,又从洪磊身前跑过,洪磊原本阴郁愁苦的脸上顿时如春风化雪,露出慈爱的笑容:“去年山西灾害不断,不知饿死多少人,这小庄子村也是饿殍遍地,这些娃娃们的父母长辈不少都饿死了,唉,都是苦命人,挺过了去年的大灾,也该享点福了,今番丰收,又有卫所保着,今年应当是能吃几顿饱饭了。” 那书吏一愣,看了那些孩童一眼,呵呵笑着附和道:“也是,这世道能安居乐业当真难得,听说今年陕西又遭了灾,不少地方颗粒无收,咱们山西还不准卖粮过去,闹得流民遍地,流寇都抢到咱们山西来了,啧,咱们武乡这般兴旺的景象,当真是难得一见。” “这还得谢谢某些‘菩萨’,没有他们广播仁善,在去年大灾里吃了大亏的官绅和官府,早就闻着味来盘剥了,这些小民丰收再多,也不够交租交税、还贷还息的!”洪磊苦笑着摇了摇头,愁云又爬满了脸庞,没了说话聊天的兴致,扭头去看衙役们征粮。 正在此时,远处山道上忽然跑来一名村民,满脸惊恐、一身污血,见了人便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快逃!快逃!有强人来了,大庄子村已经被屠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却听得闷鼓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上百名持刀挎枪、满脸凶暴的彪形大汉从山道拐角处涌出,为首一人拍马提速,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手起刀落,将那报信的村民劈翻在地。 那些强匪纵马横冲直撞,在田埂上玩闹的孩童躲避不及,被他们撞翻,他们却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直接策马从那些孩童身上踩了过去,只听得几声惨叫,原本还无忧无虑玩耍着的孩童,成了倒在地上惨不忍睹的冰凉尸体。 洪磊看得牙呲目裂,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拦在那些强人中间,怒喝道:“停手!何处来的贼寇!屠戮百姓算什么本事?报上名来!” 那领头的强匪勒住马,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洪磊的官袍和几名仓皇逃命的衙役,哈哈大笑道:“嘿!小小佐贰官,胆气却不小,竟敢来拦本大王的马!呵!若不是看你这身官袍,早让你做个马下死鬼!” 语毕,那头领便不再理会洪磊,抬头扫了眼乱逃乱窜的村民,喝道:“村中管事的是谁?出来与我说话!否则我便屠了这鸟村!” 那名老者颤颤巍巍的走到洪磊身边,拱手道:“大王,不知有何吩咐,俺们这是个穷村,恐怕没什么能孝敬大王的。” “不劳你们孝敬,本大王自己会取!”那头领哈哈笑着,凶恶的目光在村民们身上梭巡,身后的强匪渐渐形成一个扇形,将村民包围起来:“只要你们帮忙传个信,我等乃陕西义军,承蒙道上的兄弟们抬爱,唤了本大王通天梁的名号,这几年陕西不好过,只能到你们山西来讨生活了,要讨生活,就先得闯出名号来,只能靠诸位乡民帮忙,在这武乡地面传播传播了!” 那头领眼中凶光闪烁,不等老者回答,钢刀一挥:“能帮本大王传播名号,是你们这些乡野小民的福分,有了这福分,来生必然能投个好胎!” “来啊!小的们,把这村子也给本王屠了!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粮草金银统统抢干净、房屋草棚都给烧了!杀!” 第66章 战临 升腾的大火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茅草焚烧时产生的浓烟,笼罩着整片村庄废墟,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小庄子村,如今已是尸横遍野、鸡犬不留。 洪磊赤红着双眼怔怔的盯着化为一片火海的村庄,他和那些随行的衙役书吏,如之前一样被绑在了田埂边的树上,但和之前不同,他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全被愤怒填满。 那名小庄子村的老者就倒在他身前的不远处,身首异处,鲜血早已流干,眼中却依然藏着深深的不甘。 “造孽啊!造孽啊!”被绑在同一棵树上的书吏唉声叹气的说个不停:“本以为能吃几顿饱饭、过个安生日子,哪想到竟遭此大难!唉,这世道怎就不让小民好好活着呢?” “是啊,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洪磊下唇都咬出血来,嘴里一股腥臭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嘿,还以为你是条汉子,原来也是个假丈夫,都吓哭了!”那通天梁哈哈大笑着走了过来,嘴里还抓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油污。 “要杀便杀!爷爷眨下眼算你赢!”洪磊怒喝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一旁的书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陪着洪磊摆出一副不屈的样子,那些衙役们却没有这般赴死的决心,一个个哭喊求饶起来。 “你还算有些胆气!”通天梁挥了挥手,几名强匪走上前来给了那些衙役一人几个巴掌,打得他们没了声响:“小小佐贰官,好歹也是个官,给你个面子,我不杀你们,放你们回去报信,去告诉武乡的大小官吏和百姓商民,我通天梁兵强马壮,在太行山上立寨,当了你们武乡地界的大王,识相的把供奉孝敬都准备好,不识相的,这几个被屠的村子,就是他们的下场!” 吴成一路小跑的冲进百户值房,也不理会屋子里的岳拱、黄锦等军官,闯进门来当头就问:“绵老叔,听阿四说秦寇来了?” 绵正宇点点头,回道:“我让四崽子去寻你就是为了此事,县衙的洪主簿撞上了秦寇,被绑了几个时辰才放回来,大庄子村、小庄子村,还有附近的几个村寨都被秦寇屠灭了,老弱妇孺一个没留。” 吴成怔在原地,之前清丈之时他和小庄子村的村民们打过交道,穷困但质朴,本以为他们今年能好好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却忽然遭此大难,心里不由堵得慌。 一旁端着烛台照着地图的岳拱回身问道:“这伙秦寇来得突然,沁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却忽然就出现在咱们武乡地界,跟从天而降似的。” “陕西剿寇剿得那么热闹,一些被打散的流寇四处乱窜也不是没可能......”黄锦接话道:“县衙那边来的消息不是说,这伙秦寇不过百来人吗?想来必是流寇的溃军,从太行山里翻来的,只是咱们武乡运气不好遭了殃。” “没那么简单!”吴成将县衙里的关系送来的消息粗粗读了一遍,皱着眉判断道:“武乡驻屯一个百户,沁州千户所离此地也不过一两天的脚程,若只是百来人的贼寇,必然是抢完就跑,哪有胆子在卫军眼皮子底下扎寨称王?还自报名号,这不是白白等着咱们集结大军去剿了他们吗?” 黄锦脸色一变,问道:“吴家兄弟,你是说,这股贼寇是秦寇大军的前驱?难道是特来此地侦察我武乡情况的?” “若只是侦察,又何必暴露身份惹得武乡警觉?”吴成摇了摇头,心中有个猜测,但却不敢肯定,喃喃念道:“这帮人,不会这么毫无人性吧?” “不管如何,咱们百户所屯驻武乡,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如今既然有贼寇犯境,咱们自然得出兵征剿!”绵正宇拍了拍桌子,目光扫过众人:“练了这么久的兵,也该是上场见见血的时候了,诸位都去准备,俺今日便发文去沁州、安排毛孩他们进山侦察,待军令一下、毛孩找到这些贼寇的位置,便彻底剿了他们!” 众人迟疑一阵,纷纷领命而去,吴成将那消息放下,转身也准备离开,绵正宇却走上前来拉住了他:“吴家崽子,当年你爹就是入山剿灭太行山匪时负伤去了的,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出兵之后你得紧紧跟在俺身后,俺舍了这条老命,也要护着你安全!” 唐千户最近很郁闷,自己管辖下的武乡两位神仙斗法闹得沸沸扬扬,最近夏收,武乡那往年几千两的孝敬银子一分没来,屯粮也是按实数上缴,基本做不了什么手脚、捞不到什么油水,本就心情不爽,结果这几日武乡又冒出了一伙秦寇来,让他又惊又怒。 唐千户也是个消息灵通的,秦寇入晋闹得不少地方一塌糊涂,不少同僚连脑袋都搬家了,自己辖区里的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唐千户心里清楚的很,若真的是秦寇大闹起来,就算保住了脑袋,恐怕也免不了因为兵败被朝廷抓去蹲大狱了。 “他娘的,武乡这破地方的事,怎么总是这么麻烦!”唐千户怒骂几句,迈腿下了轿,走进自己购置的大宅里,却见宅中立着几个健硕的披甲汉子,恶狼一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唐千户心中一惊,扶上腰间腰刀:“什么人,胆敢擅闯本千户的私宅!不要命了?” “唐千户何必生气?我等是给您送场富贵来的!”一名身穿长衫的文士哈哈笑着从主屋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这是我等送唐千户的见面礼,请唐千户收下!” 唐千户皱了皱眉,示意手下卫军取来,打开一看,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匣子坠在地上,一颗人头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位您当认识,是您手下的何师爷,您的姐夫.....”那文士哈哈一笑,拍手道:“这厮吃里扒外,私下里收银子泄露军情密报,唐千户,我等替您除了他。” 唐千户喉咙咕咚一声,何师爷泄露军情塘报,不少就是他授意的,他才是藏在背后的东家,这帮家伙以此为由杀了何师爷,不可能不知晓内情,摆明了是在警告自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已经说了,为唐千户送场富贵而已!”那名文士抱拳往天上一礼:“在下乃雁门关戍守、锦衣卫指挥佥事张司隶门下赞画泰明和,奉张司隶命,助唐千户剿灭入寇秦匪、收获一场大功!” 第67章 援手 沁州离武乡不远,两三天后,不单单绵正宇上报的军情文书有了回应,沁州千户所的唐千户亲自领着几百名健壮的精锐来了武乡,准备与武乡百户所一同“会剿秦寇”。 “武乡好歹也在本千户辖下,这帮秦寇杀戮良民、屠灭村寨,罪不可恕,本千户若不亲自来剿,岂不是愧对朝廷信任、百姓仰望?”唐千户坐在百户值房的主位上,振振有词的说道:“老绵,刚刚那是于公的话,于私而言,本千户听说那帮贼寇凶恶得很,你们一个百户也不过百来旗军,和他们打起来也不占优,当年老百户看顾我多次,你也是一贯恭谨的,这次本千户亲自来助拳,也是为了送你一场功劳!” “下官谢千户大人垂爱!”绵正宇赶忙行礼,那唐千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和绵正宇商谈起军机事务起来。 “老叔和俺说过,那姓唐的也是个贪暴的!”绵长鹤暗暗啐了一口,悄悄与吴成嚼耳朵:“那鸟厮当试千户的时候就惯常敲诈钱财、贪功避战,之前咱们大军勤王,这厮便是找了个理由留守没去,嘿,还算他祖坟冒青烟,咱们大军哗变,之前的李千户被朝廷追究罢了官,这鸟厮当上了千户,榨起钱来更来劲了。” “如今这世道,要当官、要更进一步,哪里不得花银钱?想来这姓唐的坐上这千户的位子,也使了不少银钱吧?”杜魏石嘿嘿笑着,用手肘碰了碰吴成:“这么个爱钱的官,花了大笔银子买了千户位子,就指着各地的孝敬供奉和夏收屯粮里的文章捞钱,结果咱们一文都没给,他非但不生气,反倒领兵来助拳,嘿嘿,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啊!” “杜先生还是爱消遣!”吴成附和着笑了笑,凝眉看着意气风发布置任务的唐千户:“这次秦寇来袭疑点太多了,怎么看怎么像背后有人在搞事,而且是冲着咱们来的!” “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杜魏石冷冷一笑,灌了口酒:“有人忍不住要下手了,而且下手便是杀招,直接要取你们的性命!哼,那两个废物没这布局的本事,怕是出自那位老夫人的手笔。” “管他是谁的手笔,屠戮百姓,我就要拿他的心肝去祭奠蒙难的百姓!”吴成怒道,全身猛然绷紧,如恶虎扑食的前奏一般。 杜魏石叹了口气,劝道:“小旗官,明知是陷阱,何必闯进去?咱们出兵后直扑武乡和沁州便是,何必去太行山里和那帮人打死打活?” “因为百姓不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单单打下武乡和沁州,就算灭了张家全家也毫无作用!”吴成喘了口气,摇头叹息道:“张老爷抗虏英烈、老太爷为乡间做了不少善事,张家余恩尚在,勾结秦寇屠戮良民,连我初时都不敢相信,百姓如何能信?我们手里又没有证据,百姓最多不过是将信将疑而已。” “若是我们直接起兵造反,在百姓眼中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搅乱他们安宁生活的贼寇而已,他们又如何会支持咱们?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我们如何发展壮大?如何应对日后朝廷的围剿?” 吴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这个陷阱我们必须踩,必须留下一座空空的百户所给张家,必须让张家以为他们胜券在握,让他们放心大胆的欺压良善、逼着百姓屯民把到手的利益连本带利的吐出来,到时候,张家才会替咱们当好这个教师爷,才会帮咱们把百姓们牢牢绑在我们的战车上!” “原来你早有考虑!”杜魏石笑了笑,灌了口酒:“这段时间你们练兵成果不小,哈哈,张家恐怕是想不到那些屯丁流民也能上阵杀敌,到时候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啰!” 吴成也噗嗤一笑,拍了拍杜魏石的肩膀:“杜先生,此次出兵,岳总旗会留下来看家,到时候就全靠你辅佐了,武乡的这场惊涛骇浪,得掀翻了张家这艘大船!” 洪磊和往常一样乖乖立在天井之中,等着庄园的主人出来布置任务,毒辣的太阳晒得他面色发白、汗流浃背,但他却浑然不觉,脑中依旧有些昏昏沉沉的,自小庄子村回来后便一直如此,始终不见好。 一声咳嗽传来,洪磊抬头一看,却见张道河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盯着他,见他毫无礼数的抬头看来,皱了皱眉,强行忍下怒火,柔声道:“洪主簿,让你久等了,此次召你前来,是有事要你帮忙去办。” 洪主簿一言未发,傻呆呆的盯着张道河看,张道河咬了咬牙,哼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下人送上一张书信,说道:“洪主簿,这封书信乃是我兄长所写,你看完之后,等下就烧了,过几日我兄长会派人领兵来此,接管武乡防务,听说武乡百户所的那些人这段时间往你这跑得勤?到时候请您摆个宴,招待他们留守的将官。” 洪磊盯着信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喃喃说道:“这是.....这是鸿门宴.....这是准备彻底灭了武乡所有将官旗军?” “洪主簿聪慧,但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明白,你只要想着你那儿子的前程便是!”张道河冷冷教训了一句,让下人抢过书信焚烧,转身便欲离开。 “二爷稍待,小人有个问题求二爷解答!”洪磊忽然出声叫住张道河,问道:“二爷,此番犯境的秦寇,是不是与张家有关联?” 张道河浑身一震,怒目瞪了洪磊一眼:“洪主簿,忘了我之前的教训?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安心做好你的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你那儿子的前程我一直挂在心里,你可别让我忘了!” 洪磊唯唯诺诺的告退,心中却已经得到了答案,低着头走出庄园,钻入轿子里便让轿夫抬轿回城。 “阿舅,二爷又吩咐了什么事?”那随同而来的书吏掀开轿窗询问,却见轿中的洪磊双目喷火、泪流满面: “半大的孩子.....和橙儿一般大的娃娃.....那么多孩子.....他们如何下得去手!” 第68章 出兵 目送洪磊出门,张道河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堂中,正见霍夫人拄着拐杖稳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张道河不敢打扰,悄悄立在一旁,霍夫人却早已发觉了他,眼也没睁的问道:“二郎,你说那洪磊,还可信否?” 张道河犹疑一阵,点点头回道:“母亲,洪主簿是我们张家扶上来的,往日里做事也算勤勉,对您更是一贯恭敬,而且他长子还在我们张家的书院里进学,日后的前程捏在我们手里,儿以为洪主簿是可信的。” “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准!”霍夫人摇了摇头,睁开双眼:“这段时间看着他,县衙的人都别放出城了,等武乡百户所出兵之后再说,到时候百户所里只剩下些屯丁家眷,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掀不起风浪来了。” 张道河点头应承,迟疑了一阵,问道:“母亲,一整个百户所的旗军将官统统除掉,会不会闹得太大了?” “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霍夫人语气满是冷漠,无喜无悲:“一个小小百户所算不得什么,为娘这个局,是做给京师的那些人和后来者看的,一整个百户被抹掉,所有人都知道此事是我张家所为,但上到天子、下到百官,人人都得保着我们,京师的那些有心之人、日后武乡地方的官吏,如此情势之下,他们还能逆大潮而动吗?” “就像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天子捏着鼻子认了,于是袁崇焕在辽东便是一言九鼎、权势无二,如今我等行此事,一个小小百户和白杆兵入卫京师、秦寇入晋的大局比起来,天子和百官会倒向哪边?可想而知!灭了这个百户,我张家在山西,便会像袁崇焕当年在辽东那般,权势无匹!” “袁崇焕之死,在于他无能,平不了东虏,而我张家难道连一些流民组成的流寇都抵御不住吗?大郎立下平靖山西的大功,张家便会稳若泰山!”霍夫人哈哈一笑:“而这一切都要从扫灭这个百户的旗军开始,这是在立威,既然要立威,就要立个大的!” 霍夫人忽然一叹,转头看向张道河:“你的眼光要放到京师和天下,怎能拘泥于小小武乡、和一个百户纠缠不休?忍一时之气,是为了打蛇七寸,这个道理,你要牢牢记住!” “母亲教诲,儿记住了…..”张道河脸上有些尴尬,赶忙恭敬行礼,礼毕却见霍夫人站起身来,吩咐婢女下人回屋收拾:“母亲要走?” “武乡百户所,旗军不过百来人,听说这段时间练兵勤快,可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能战的估摸着就十几人而已……”霍夫人点点头,冷哼一声:“通天梁手下也有两百多好手,唐总山手下有三百多人,对付一帮卫军还不容易?武乡的事已经了了,你哥那里为娘得去看着,他若是抵御不住秦寇,袁崇焕是个什么下场,我张家就会是什么下场!” 顿了顿,霍夫人又不放心的吩咐道:“武乡此处的关节,在于那伙旗军,他们剿寇不利全军覆没,这理由放到哪都能说得过去,也不会过分刺激京师的那些人,所以这段时间你老实待着,不要节外生枝,被人抓了把柄!” “你们兄弟两个,从来就不让为娘省心!” 战鼓响过几轮,号角连绵起伏,屯堡大门敞开,武乡百户所的旗军列着整齐的队列从屯堡中鱼贯而出,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行进而去。 屯堡门外压阵的唐千户在马上不安的扭动了几下,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屈下身子,向马旁挺拔而立的绵正宇说道:“老绵,早听说你们这段时间练兵练得勤,如今亲眼看这军阵,当真是虎虎生威啊!” “千户大人抬举了!”绵正宇赶忙侧过身来,低着头掩饰眼中的骄傲:“下官的旗军大多是新募之卒,都是些没上过阵的新兵蛋子,比不上千户大人麾下的百战雄师。” “老绵过谦了!”唐千户嘿嘿笑了笑,强压着忐忑不安的心神继续观阵,不一会儿又侧过头来问道:“老绵,你们百户所鸟铳不少啊?” “山野丛林之中,鸟铳更为有利!”绵正宇笑了笑,按照之前与吴成商讨好的话语敷衍道:“千户大人,下官知道朝廷困难,但军备不齐如何作战?只能自谋出路了,幸得贵人相助,才有了这么些家底。” “贵人好,要在这世道混着,谁能脱得了贵人相助?”唐千户叹了一声,在马上坐直了身子,脸一沉,暗暗啐道:“但贵人们岂是不求报偿的?他们斗起法来,遭殃的就是咱们这些狗腿子!” 屯堡门口围满了旗军的家眷,不少妇女和老人抹着眼泪,目送着家人离去,有些年纪小的孩童被家长抱在怀里,还在高声呼唤着“爹爹”,哪怕这几个月的训练把严苛的军纪牢牢刻在这些旗军心里,也有不少人忍不住回过头来,满眼不舍的搜寻着家眷的身影。 “自古将士出征,家里人嘴上都说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心里其实都只盼着男人安全回来!”杜魏石叹了一声,略过这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叠厚厚的纸张:“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准备好了,希望到时候能像你说的那般发挥作用。” 吴成感谢一声,将那叠纸仔仔细细收好,看向一旁的岳拱,岳拱会意,抢先开口道:“吴兄弟,你就安心吧,既然安排我老岳留守,我老岳就不会出岔子,百户所的屯军余丁是我一手训练的,我晓得他们的本事,对付寻常团练和卫军是绰绰有余了,想来张家也没那本事把边军或巡抚的抚标营求来对付咱们这个‘空堡’。” 岳拱顿了顿,扫了一眼附近送别的家眷们,脸上忽然微微发红,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塞进吴成手里:“拿着,贴心放着,保平安的。” 吴成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溢着香火味的小布包,上面画满了歪七扭八的符文,岳拱脸上有些气急败坏,哼了一声:“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那小妮子真是泼出去的水,还没过你吴家的门就忘了老爹,就单单给你求了这道符!” 吴成一愣,猛然想起那个连面都还没见过的“未婚妻”,自己这段时间忙着各种事,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杜魏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道:“好!好姻缘!小旗官,你可得安安稳稳的回来,我杜常之等着向你讨杯喜酒!” 第69章 进军 武乡百户所一百余名旗军,加上唐千户带来的三百多卫军精锐和一些背负辎重的屯军余丁,几百号人一路不停向着太行山而去,沿路村民听说卫军出兵剿寇,纷纷等在村口路旁,等大军经过便送上酒水菜食。 这倒是让唐千户又小小惊讶了一回:“老绵,你在武乡地界威望颇高啊,咱们往日出兵,百姓听闻兵至都是望风而走,哪有过如今这箪食壶浆的局面?” “全赖唐千户鸿福,贼寇荼毒乡民,百姓听闻唐千户亲自领军剿寇,自然是人人振奋。”绵正宇淡淡的回道,心中却知晓实情为何,悄悄扭头看向队列中的吴成。 吴成正扫视着周围的百姓村民们,对上绵正宇的视线,猜到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民心所向,故而大事可成。” 绵正宇仿佛听见了他的低语,轻轻点了点头,回过头去,吴成也不再分神,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毛孩:“继续说,你们探查的如何?” “俺们一直追着贼寇的踪迹,发现了他们的营寨……”毛孩用炭笔在一张羊皮上写写画画,与吴成一起展开,指点道:“贼寇的寨子离马栏庄不远,从庄子入山往北走大约十余里的山道,有个狭窄的山谷,两侧都被绝壁包夹、山势陡峭难以攀爬,贼寇在出谷的谷口立了关口,全是木头搭的,出了谷应该就是他们的山寨。” 吴成皱眉盯着毛孩手绘的简易“地图”看了一会儿,冷冷哼了一声:“这地方选的妙啊,要是入谷的谷口再安排一支兵马堵住,除非咱们能飞,否则便是无路可走了,他们以守代攻,能以最低代价消灭咱们,若是咱们冲不破两边的防御,围都能围死咱们。” 吴成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骑在马上的唐千户,不用说,堵住谷口的那支兵马,便是这唐千户带来的三百人了。 “既然搅进局里,总得付出代价!”吴成冷冷一笑,让毛孩将地图收起:“想吃了我们这块肥肉,就得做好反被咱们吞掉的准备!” “没错!没错!”一旁的绵长鹤插进话来:“三百来个卫军,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成哥,到时候俺来领军冲锋,杀他个片甲不留!” “不急,还得跟他们耍耍!”吴成轻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咱们主动踩进这陷阱里,就得收获最多的利益!要让这些家伙当好咱们的教师爷,好好替咱们练练家底!” 第二天晌午,吴成等人率军抵达马拦山,马栏庄就位于太行山脚下,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口的小村庄,村民都被那伙贼寇杀了个干净,官府的人不敢靠近太行山,村民的尸体还抛在化为一片废墟的村庄里,炎炎夏日里都已经发臭腐败了。 吴成等人在马栏庄外用饭休整,安排人手将村民的尸体清理到村外,又将所有旗军组织起来,寻了个小坡登上去,指着那些尸首扯着嗓子喊着:“都看见了?那些贼寇连襁褓中的孩童都不放过,此次入山若不能剿灭他们,你们的家人亲眷也会被他们肆意屠戮、你们的粮食财物也会被他们抢夺、你们的屋宅也会被他们烧为白地!唯有剿灭这伙贼寇,你们才能安居乐业,明白吗?” 整齐列队的旗军齐声高吼一声“明白”,如奔雷一般的声响惊得村子废墟里藏着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逃上高空,也吓得一旁扶着一棵枯木气喘吁吁的唐千户心头一颤,眯着眼打量着武乡百户所旗军整齐的军阵。 严整、肃穆、沉寂,唐千户脑中跳出好几个词来,他也是当老了兵的人,怎会不知这些词语套在一支军队身上,便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强军?武乡百户所的旗军跟他以前见过的卫军完全不同,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三百人,这些人已经是他挑出来的健锐了,但一个个却显得毫无纪律,昨日缓缓行了一天的军便累得一塌糊涂,进了村便各自找地方四仰八叉的“休整”,甚至有一些人还聚在一起掏出各种赌具博戏,权当放饭前的消遣。 唐千户自己看得都不忍卒睹,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扫视着训话的吴成和坡下挺立的绵正宇,喃喃念道:“他们接管武乡百户才多久的时间啊?怎么就练出这么支纪律严明的强军来了?他娘的,这次不会要阴沟里翻船了吧?” 容不得他细思,吴成已经训话完毕,让旗军挖了几个坑将村民尸首安葬,随后每人发了几个饼子,就着随身皮壶里的凉白开吃下,便整军继续前进。 唐千户带来的卫军还等着吃热乎饭,见吴成等人啃了饼便走,当即便喧闹起来,唐千户也惊了一会,赶忙赶上绵正宇问道:“老绵,怎的走的这么急切?弟兄们还没休整好,十几里山路如何走得下去?到了贼寇寨前怕是也打不了仗了。” “千户大人,军情如火,如何能拖延?”不待绵正宇回答,吴成抢道:“贼寇不可能不留下耳目监视山外动态,若是我等在此休整,贼寇趁机逃遁,茫茫太行山去哪寻他们?不如疾行,直逼敌寨再休整便是。” 唐千户皱着眉瞥了吴成一眼,他早从何师爷那得知吴成是“京师的大人派来监视和控制绵正宇的人”,自然也是张家必须要除掉的重要人物,见绵正宇没有反对的意思,一咬牙:“也是正理,就依你所言,去敌寨再休整!” 吴成暗暗冷笑一声,一路行来,他早看出这些所谓的卫军健锐不过是一群银样蜡枪头,十几里山路跑下去,等到了目的地必定会累垮一片、彻底失去战斗力,而他的旗军这几个月光绕着校场跑圈都不知跑了多少圈,跑十几里山路易如反掌,到了地方不用休整就能作战。 到时候他们就不会面临两面作战的窘境,只用专心应付那些以逸待劳的贼寇,自己之后的计划也能更顺利的进行。 唐千户去安抚那些喧闹的卫军,吴成不再理会他,冲绵正宇点点头,挥了挥手:“进山!这次一个贼寇都不能放跑了!” 第70章 接敌 如今所谓的山道,不是后世旅游景点修砌的那种石板路,而是靠乡民双脚踩出来的土路,崎岖难行不说,一路上还得时不时停下来清理灌木乱枝、拖拽陷入泥地中的辎重大车,行军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 即便如此,那些唐千户带来的卫所健锐也已是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时常欠饷缺粮,只能各显神通各自谋生,自然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训练守纪,在武乡地界沿路有村民箪食壶浆,行军如同武装游行一般轻松,他们还能维持士气和军阵,待进了太行山、走在崎岖山道之上,不一会儿便怨声载道、叫苦不迭,行动越来越缓慢,不少人吵嚷着要休整造饭,到后来甚至有些人悄悄躲进山林里跑路了。 吴成本就为了拖垮他们,自然不会停下休整,率领着旗军一路开路向前,直往目的地疾行而去,唐千户也累得不行,但他更担心因为掉队导致自己的“任务”失败,只能领着亲兵用皮鞭四处弹压,又满口承诺战后必然赐予重赏,强拖着属下卫军健锐拖拖拉拉跟在吴成等人身后。 “姓唐的是跟不上咱们了…..”绵正宇扶了扶头上的铁尖盔,一身边军的棉甲穿在身上,让他也有些气喘吁吁:“山林里藏着的那些探子倒是跟了咱们一路,估计是见咱们军阵严谨,没找到下手的时机。” “但他们也没有对唐千户下手的意思,我猜的不错,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吴成淡淡回了一句,山林中隐隐绰绰的人影时不时会出现,一直牢牢监视着他们的动态,那些探子善于隐藏、精通追踪,体能也不弱于自家的旗军,绝不可能是寻常的贼寇。 远处山谷谷口已是清晰可见,先行入山查探的毛孩等人撤了伪装迎了过来:“成哥,那些贼寇把谷里的山泉都给捣毁了,草木也烧了个干净,若是咱们被困在谷中,恐怕是要断水断粮了。” 吴成丝毫不在意的点点头,挥挥手领军冲入山谷,却见得谷中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象,山势也骤然平缓不少,杂草荒木全无、土地一片焦黑,远处出谷的谷口用大木搭起一道木墙,墙上竖着一面大旗,用鲜血写着“通天梁”三个大字。 吴成冷笑一声,正要吩咐旗军安营扎寨,木墙后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随即木墙木门大开,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从中鱼贯而出,在墙下渐渐列成阵势。 “准备迎敌!”绵正宇怒喝一声,眉头皱成一团:“寻常贼寇哪来的这么多盔甲战马?怎会有这般纪律?这帮鸟厮不是贼,是兵!” 吴成点头赞同,对面的骑兵几乎人人披甲,有些连战马都穿戴了半甲,虽然大多只是粗糙的布面甲,但已经让大多数只能靠鸳鸯袄装样子的卫军垂涎不已了,这么高的披甲率,寻常的贼寇不可能有,陕西的农民军也只有少数巨寇精锐能达到,只有大明的官军、而且是募军营兵才有可能做到! “为了对付咱们,张家还真是下血本啊!”吴成冷冷一笑,抽出腰间雁翎刀:“此处山谷空间不大,骑兵马速提不到极速便要接敌,不利作战,哼,这些贼寇却弃工事不守,反倒自缚手脚,这是瞧不起咱们啊!全军准备!让这群贼寇有来无回!” 号角声远远传来,通天梁眉间一皱,对面的旗军飞速列成阵势,铳手立前、矛手立后、藤牌手分立两翼,动作极为迅速干练,阵势甚至比自己部下的骑兵列得还要快。 “这不是寻常卫军!”通天梁心里有些不安,武乡百户所出征的消息早就被眼线送到了他这里,他深知大明的卫所是个什么鬼样子,几十里的路估摸着那帮卫军怎么也得走个两三天,进了山十几里山路也得走个一两天,到了山谷后估计也失去了战斗力,还得休整一天,自己有的是时间以逸待劳。 哪想到这支卫军速度如此之快,不到两天就兵临城下,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如今双方布阵准备作战,这支卫军又一次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们和以往见过的卫军都不同,当得起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评价。 “这段时间武乡百户所都在不停练兵…..”一名身着皮甲手握羽扇的文士策马而来,正是张家赞画泰明和:“加之沁州千户所的老卒大多在良乡哗变后逃散了,如今军中不少新卒,新卒嘛,刚刚从军之时总是最听话的时候。” 通天梁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继续皱着眉观察对面的军阵,泰明和却没有识趣闭嘴,继续指点道:“李哨官,你也是卫军出身,经公募入的巡抚大人的抚标营,当了这么多年兵,应当知道新卒练得再勤,上了战场也发挥不出两三成功力来,何况你是以骑对步、以逸待劳,占尽了优势,此时不攻,还待何时?” 通天梁面上一怒,赶忙侧过头去,自己本来准备守好木墙工事、把这支卫军围死便好,就是这泰明和瞎嚷嚷着要趁敌立足未稳主动出击,逼着他不得不领军野战,如今竟然还在这里指指点点! “他娘的,这些措大,怎的这么喜欢对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指手画脚?”通天梁嘟哝了一句,转过头来又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泰先生说的是,我大明的卫军就没见过能打仗的,外表再光鲜,战场上一碰,也不过是一堆豆腐渣,我这就领军进攻,杀散了这伙卫军!” 泰明和满意的点点头,哈哈大笑道:“那在下就预祝李哨官马到功成!你放心,待回事成之后,东主定会向巡抚大人举荐,让你步步高升!” “如此甚好!”通天梁哈哈一笑,呼啸一声,骑阵之中战鼓擂响,掌旗官高高竖起通天梁的大旗,这一百骑兵随着通天梁一起渐渐提速,向着远处武乡百户所的军阵奔驰而去。 “杀!冲散这伙卫军,人人都有富贵!” 第71章 初战 一百余匹战马冲锋而来,气势也不同凡响,至少对于初次上阵的新卒来说,第一次直面骑兵的冲锋,见到高自己一个多身子的骑兵裹着滚滚烟尘,如同鬼神一般高速冲来,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感觉害怕惊惧。 有些新卒扛不住心中的恐惧,双脚渐渐往后挪去,顶在最前面的火铳手也有不少人双手不停颤抖,枪口摇晃着不知瞄向哪里。 “军令!无令擅退者斩!”绵正宇高声喊了起来,声震如雷,甚至盖过了远处贼寇骑兵奔腾的声音。 武乡百户所的旗军每日都要背诵军律,抽背不出便要跑圈挨鞭或不能用饭,早把军规军律刻在脑海之中,如今猛然听到绵正宇一声虎吼,顿时悚然一惊,停下退后的脚步,维持着军阵整齐。 与此同时,吴成忽然抢过掌旗官手中的大旗,来到军阵最前方、铳手的侧前位置,将大旗插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雁翎刀:“铳手,听我号令开火,各部小旗及教导监督,无令滥射者斩!” 绵正宇一惊,正要让人上前将吴成拉回阵后,却见前列的铳手看到吴成这般身先士卒的勇敢模样,原本有些骚动的军阵渐渐平稳下来,又生生将命令咽下,让绵长鹤扛着一块盾牌去掩护吴成。 贼寇的骑兵飞驰而来,不一会儿便逼近百步左右的距离,前排的骑兵却忽然向两边分开,骑手飞快的调转马头窜出鸟铳的射程。 吴成知道这是在勾引他们放铳,草原上的蒙古骑兵经常用这个方法对付明军铳手,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的明军铳手往往会滥射一通,而明军粗制滥造的火器在百步的距离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复杂的操作方式又让明军铳手根本无法在骑兵二次冲锋时填好弹药,只能被一冲而溃。 吴成不动如山,旗军铳手也不动如山,贼寇的骑兵似乎有些惊讶,逼近的速度稍稍有些减慢,但双方的距离本就很接近,骑兵全靠马力冲撞,不可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优势,容不得他们进行第二次试探,一声号角声响起,上百骑兵水泄一般杀向旗军军阵。 “七十步!”吴成在心里默念着,见贼寇骑兵越冲越近,牙齿有些微微打颤,但却一直高高举着雁翎刀,直到第一匹战马冲进七十步的距离,吴成才狠狠将刀劈下,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齐射!开火!” 火铳声如炸雷一般猛然爆发,几十杆鸟铳一齐开火,喷出的白烟瞬间将阵前笼罩得白雾茫茫,铅弹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尖啸,钻入毫无防备的贼寇骑兵体内,瞬间炸出一片血雾!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段时间的训练没有白费,这些铳手表现得井然有序,一列射完便自觉的退后装弹,第二列飞速上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在吴成的指挥下齐射开火,紧接着继续退下装弹,第三列迈步向前,如此循环往复,只有初期稍稍有混乱,火力连绵不断、铳声响彻山谷。 贼寇的骑兵完全被打懵了,哪怕是边军的鸟铳手,也难有这般整齐的齐射、连绵的火力,何况寻常明军手里劣质而又少填火药的鸟铳,五十步的距离都不一定能有效杀伤,何况是在七十步外就能穿透铁甲呢?简直闻所未闻! 贼寇骑兵大多还用着平常的经验对付武乡百户所的卫军,一个个都在全力跑马,不少人还手持弓箭准备骑射,根本没有躲避遮拦的想法,被铅弹横扫而过,人马身上都冒出一个个狰狞的血洞,战马和骑兵滚倒在地,对后列冲锋的同袍形成了绊马的障碍,让他们不得不减下马速躲避,贼寇的旗阵顿时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绵正宇已指挥火器兵布好虎蹲炮,两门虎蹲炮将无数铅子碎铁如雨点般砸向贼寇的骑阵,将他们的阵型搅得更为混乱,气势如虹的冲锋顿时迟滞了下来,待冲到旗军阵前,早已失了马速。 “长矛手向前!”吴成厉声喝道,挥舞着手中大旗,旗军长矛手整齐的迈步向前,越过铳手队列和吴成站立的位置,如林的长矛压迫向贼寇的骑兵,旗军火铳手则向两翼分去,在侧翼继续施展火力。 失去马速的骑兵便失去了最强大的武器,那些贼寇骑兵本就被忽如其来的火铳打击震撼,见旗军压迫而来,不愿搅进长矛阵中乱战送死,除了少数悍勇或落马的贼寇怪叫着扑上来,纷纷调转马头逃跑。 通天梁也是如此,之前他刚刚取下弓箭想要搭箭射击,忽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铳响,随即身前的一名骑兵惨叫一声,身上突然爆出一个飙血的血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发带着血珠的铅弹已经撞在了他的胸口,疼得他惨叫出声。 幸好这枚铅弹先穿透了前面那名骑兵的躯体,余势已经大减,没有贯穿他身上的铁甲,只在胸口位置留下深深的凹痕,通天梁这才保下一条性命来。 但这足以让他心惊胆颤了,慌忙勒住战马,身边的骑兵不少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有些人却没反应过来,依旧在纵马冲锋,后队的骑兵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不停往前涌,一时间整个骑阵堵在了一起,扎扎实实挨了旗军一发虎蹲炮。 通天梁运气好,周围的骑兵替他挡了铅子碎铁,胯下战马却没这么好运,血肉模糊的倒了下去,通天梁一边在地上翻滚着躲避同袍的马蹄踩踏,一边惊得不由自主喊出声来。 他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兵,鸟铳的声音一听就猜到了,但大明哪家军队能有七十步便贯穿数人的鸟铳?对面这支旗军根本不像一支卫所兵! 容不得通天梁细想,旗军逼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慌忙爬了起来,寻了匹死了主人的战马,头也不回的向谷口木墙逃去。 进了墙门,通天梁身子一软,差点从马上坠下,一直在墙上观战的泰明和急匆匆跑来,一把抓住他的战马缰绳:“李哨官,我看的清楚,你们损失不过十几人而已,怎么还没接战就逃回来了?快组织兵力继续进攻…..” “攻!攻你娘个腿!”通天梁勃然大怒,骂道:“那帮子人根本不是寻常卫军,不知哪找来的精锐!攻个屁,老子才不去送死,围住得了!” 第72章 对质 山谷内马蹄声大作,旋即铳声如奔雷一般炸响,惊得气喘吁吁的唐千户差点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即便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怒道:“他娘的!通天梁是作死不成?当了那么多年的丘八,这支卫军和其他卫所的渣滓完全不同,他难道看不出来?守着工事便是了,何必出阵送死?” 一旁搀着唐千户手臂的亲卫听了个清楚,赶忙问道:“叔,若是武乡的那些人打垮了通天梁他们,张家交代的事岂不是要败了?咱们的把柄捏在他们手里,万一......叔,不如咱们杀进谷里去助战,前后夹击,必然能击败武乡的那些人。” “杀个屁!”唐千户怒斥一声,回头扫了一眼稀稀拉拉坐倒一地的卫军健锐,叹了口气:“这帮子废物,哪还有力气作战?把大车拖来、选人去伐木,咱们按原计划堵住谷口,唉,只希望通天梁够机灵,吃了亏知道逃命,别把咱们也坑进去了!” 贼寇骑兵狼狈的逃回了木墙工事,留下了十几具尸体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刀枪弓箭、甲胄军备,还有几匹完好的战马,引得初战得胜的武乡百户所旗军欢呼不断。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自己算是运气好,那些贼寇选了山谷这么个地势平缓的地方纵马冲击,若不是被旗军出乎意料的凶猛火力打蒙、只顾着掉头就跑,而是冲进旗军军阵之中,刚刚训练了几个月、第一次面对骑兵冲击的旗军能不能坚持住,吴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好在那些贼寇也没有死战的决心,让吴成不至于造反大业还没开始就夭折在摇篮里。 一直呆在谷口监视唐千户动向的毛孩跑了过来,压低声音急切的禀告道:“成哥,你猜的没错,那姓唐的果然停在谷口,正用大车和新伐的树木把谷口堵住。” 刚刚吩咐各个军官约束本队的绵正宇见毛孩赶来,也凑了过来,正听见他的禀告,当即怒道:“这鸟厮,收了咱们那么多银子,却帮着张家作恶!” “张家连巡抚的抚标营都能调动,拿捏一个小小千户还不容易?”吴成冷哼一声,冲绵正宇说道:“绵老叔,传令各部整队,咱们去和唐千户对质一番。” “直接杀过去便是,何必跟他们废话?”一旁扛着盾牌的绵长鹤抢话道,绵正宇和毛孩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因为我说过,要让他们当好咱们的教师爷!”吴成微微一笑,指了指正在整队的旗军,耐心解释道:“我也说过,这些旗军将是咱们燃遍天下的星火,但这场燎原之火要如何烧、烧到什么程度,却是个天大的学问。” “你们都知道,我是以戚家军的法子练兵,但戚家军薪饷两倍于普通募军,而募军薪饷也是卫军的几倍,咱们起事之后势必要扩军备战,要面对朝廷不断的封锁和打击,要过上好一阵苦日子,戚家军的练兵之法,我们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去学习。” “全靠钱粮养起来的军队,自然会跟着钱粮多的那方走,朝廷坐拥天下,我们如何与他们比钱粮多?到时候岂不是要一哄而散?这些旗军又怎能成为咱们起事的中坚和燃遍天下的星火?” “所以只能换个法子,让他们有思想、有追求!”吴成淡淡一笑,抚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下心脏的跳动:“有思想,明白为何而战,就不会被钱粮名利蛊惑,有追求,明白咱们必能改天换日,才能在这艰苦的道路上走下去、走到底,如此,他们才能成为我们扭转乾坤的第一把火!”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指向谷口方向:“若只为杀人,自然不必废话,可若要明白杀人的道理,却必须去和那姓唐的浪费口水,借他的口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朝廷要除掉咱们这些忠勇之士!” 山谷谷口用大车和断木搭起一个简易的工事,唐千户带来的那些卫军健锐正搬运着虎蹲炮和火铳弓箭,紧张的看着山谷中那支渐渐逼近的旗军。 旗军之中不少人见到谷口情况,已经猜到几分,军阵中有些骚动,吴成故意没让各部维持纪律,让军卒们交头接耳的把谷口情况传遍全军。 绵正宇骑在缴获的战马上,来到弓箭射程之外,声震如雷:“唐千户,方才征杀之时不见你人影,如今却堵在谷口,是何意图?” 过了一阵,那唐千户才从一辆大车后露出头来,紧张的扫视了一眼旗军众人,叹了口气,高声回道:“老绵,你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张家捏着我的七寸,逼我把你们堵死在这山谷之中!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怪,就去怪张家吧!” 军阵中一阵哄然,不少军卒忍不住喊出声来:“都是卫所兄弟,为何要给张家当狗、互相残杀?尔等是朝廷的兵将、还是张家的家奴?” 谷口的卫军健锐都不敢还嘴,任由旗军用越来越难听的话语叫骂,绵正宇让旗军宣泄了一阵,回头看了吴成一眼,见他点点头,这才继续喊道:“唐千户,看老百户的面子和往日的交情,可否给兄弟一句实话,那些贼寇,可是巡抚大人的抚标营假扮?” 谷口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唐千户才叹道:“老绵,你既然猜中了,又何必问?怪只怪你们站错了队,张家如今权势恢复,除掉你们一个百户所,能换得张家的全力支持,恐怕不止宋巡抚,朝中的大人们也会站在他们那边。” 军阵之中又是一阵轰然,更多的人吵嚷起来:“我等为国征杀、为民剿寇,朝廷为何要夺我等性命?” “那些贼寇竟是巡抚抚标营军假扮!百姓何辜?竟要受自家军兵无故屠戮!我等何错?竟要围杀我等!” “我等平日辛苦操训,不就是为了大明而战吗?大明却弃我等如草芥,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吵嚷声越来越大,这上百旗军人人含怨、个个愤慨,加上绵长鹤、毛孩等人混在军阵中鼓动喧闹,人人都恨不得立马冲过谷口,杀尽那些贼寇。 吴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策马来到阵前,挥手道:“诸位兄弟,请安静一会儿!请静听我言!” 第73章 家书 一众军官和教导齐声高喊“安静”,旗军喧闹了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瞪着迷茫而愤怒的双眼盯着马上的吴成,等着他说下去。 吴成微微点点头,侧头悄悄向绵正宇说道:“绵老叔,你之前不是问我军中设置教导有何用?如今我便给你打个样。” 说完,不等绵正宇回话,吴成策马向前,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在马上挥舞着:“诸位兄弟!出发之前,我让杜先生寻了你们的家眷,替他们写下这些家书,如今咱们被困在此处、生死未料,我便在此读与你们听听!” 说着,吴成抽出一份家书展开,高声念道:“胡狗儿,俺是你婆娘!杜先生跟俺说了,过段时间会开个学堂,给咱们百户所到年纪的娃儿开蒙,咱家的猫儿也在其中,家里的事你莫管,好好的操训作战,莫辜负了百户大人一片恩情!” 吴成还在继续念着,那名名叫胡狗儿的旗军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到家里的妻儿和如今的处境,以至于心神大乱。 吴成叹了口气,又抽出另一份家书来:“三哥,俺是你阿妹,娘说这次出征,你别忘了把祖传的镯子戴在手上,能保平安的,娘说咱爹和两个哥哥都战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男人,你可万万不能有事,此次征战回来,娘就托人给你说门亲事,岳总旗答应给你牵线作保,让你给咱们常家留个后.....” 那姓常的旗军眼眶通红,抓着火铳的手喀哧作响,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却一直没说话,静静的听着吴成将家书念完。 吴成抬头扫过军阵,见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满意的点点头,抽出第三封家书来:“阿爹,俺和弟弟妹妹们挺好的,您不必挂心,今年家里分了田,夏收之后的余粮,杜先生说会全部分给俺们,家里饿不着,今夏翻耕,各村的老弱都安排了屯军和屯民帮忙,还发了种子耕牛和农具,您也不必操心,一心作战便是,弟弟妹妹俺会照顾好的,俺们在家等着你回来。” 有些人如胡狗儿那般痛哭出声,有些人垂着头暗暗沉思,有些人怒火中烧不停叫骂着“狗官、狗朝廷”,有些人满眼含泪、傻呆呆的站着,但每当吴成抽出一封家书念读时,这些旗军就会安静下来,仔细的聆听着吴成一封封家书诵念过去。 一百多名旗军和随征的屯军余丁,便是一百多封饱含情意的家书,吴成念得口干舌燥却一刻不停,太阳落了山,便让绵长鹤和毛孩打起火把继续诵念,念到最后声音也哽咽了、眼眶也红了、眼角也滑下泪来,这才抽出最后一封家书。 展开一看,却不由的愣了一下:“成哥,俺是岳家的姑娘,听说杜先生要为出征的将士们写家书,俺知道你家没人了,便自作主张央阿爹去求杜先生替俺写了这封家书,那护身符要放在心口,和尚说能保平安,俺爹和村子里的人都说你有神仙保佑,俺不晓得这些,只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吴成双颊有些微微发烫,盯着那封家书看了一会儿,不由苦笑一声:“这杜酒鬼,早知道我的事,还装得和第一次听说一般!” 吸了口气缓了缓心情,吴成抬起头来,目光一遍遍扫过旗军军阵,高高扬起那些家书挥舞着:“诸位兄弟都听清楚了?这些家书,是你们的家人对你们的殷殷期盼!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刚刚有人问,我们到底为何而战!”吴成嘶哑着嗓子,却尽力把声量抬高,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大明视我等如草芥、朝廷弃我等如朽木、官绅宰杀我等如羔羊,难道我们要为他们送命?若是为了钱粮财物、名利富贵,咱们和那姓唐的、和那些假扮贼寇屠戮百姓的杂种又有何区别?” 吴成将手中的家书挥舞的哗啦作响,高声喊道:“我们到底该为何而战?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家人而战、为了百姓而战、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而战!” “父母生养你们、兄弟姐妹帮扶你们、妻儿子女供养你们,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只用专心操训作战,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和你们一起拥有更美好的生活、安安乐乐的活下去而已!” “那些村民百姓,你们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便箪食壶浆供你们吃喝,甚至像小庄子村和西山村等地那般集银造庙,让你们能有万世香火享用,他们所求的,也只不过是饿不着、冻不着,能有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而已!” “说回到你们头上,你们平日努力操训、今日奋力作战,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拥有更美好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们征战的理由,不为大明、不为富贵权位、不为官绅贵胄,只为了美好的生活!”吴成振臂一呼:“故而若有人不让我们过上安宁美好的生活,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付敌人,该当如何?” “杀!”旗军齐声怒吼,一时声震九天,绵正宇眼中闪着光,一旁的黄锦面容严峻的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内兄,吴家的这是要.....” “没错!”绵正宇干脆的点头承认了,眉间满是忧虑:“吴家崽子在走一条正道!正的不能再正的道!可也是这天下最难走、最险峻的一条道......” 吴成没注意绵正宇和黄锦的私下交谈,继续鼓动着:“张家这些年来是如何欺辱你们的?你们多少人身上还背着他们的租贷?他们能给你们美好的生活吗?平日将帅官绅侵吞军屯、压迫良善,朝廷从未出现,税赋却一年比一年重,他们能给你们美好的生活吗?” “不能!谁也不能!要获得美好的生活,只能靠你们自己的双手去夺取、去创造、去搬开拦路的大石险山!”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往山谷的谷口一指:“如今拦在你们身前的就是这些杂种!他们能伪装成贼寇、肆意屠戮良善村民,你们也在马拦庄亲眼所见,这帮畜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若他们在此围杀我等,难道会放过你们的家人吗?” 吴成将那些家书高高扬起,吼道:“看看这些家书!想想它们背后的亲人!想想那些被屠戮的村民!要获得美好的生活,我们只有战斗!只能战斗!消灭所有拦路的敌人!无论是贼寇、是官军、是官绅、是勋贵,乃至整个大明!” 第74章 战斗 “杀!杀!杀!”喊杀声响彻整个山谷,惊得通天梁浑身一激灵,匆匆披上一身铁甲登上木墙,遥遥看向山谷中那隐约可见、如星火一般的火把光亮。 “困兽犹斗!”泰明和也匆匆赶来,斩钉截铁的判断道:“这些卫所兵心知已陷死地,是要放手一搏了!” 通天梁白了他一眼,没有搭话,一个文人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如何能想不明白?但正是因为想明白了心中才会忐忑不安,这支卫军太不正常,让他止不住的自我怀疑,心里直打鼓。 泰明和显然没有想得这么深,还在不停鼓气:“这些卫所兵也不过百余人,咱们有两百多营兵健锐,又有木墙工事依托,只需谨守,待弟兄们把火炮拉过来,这帮卫所兵便再是必死无疑了!” 通天梁心中一阵无名火起,他们准备了一门佛朗机炮,准备万一武乡百户所缩在屯堡中不出兵,便干脆伪作匪寇围攻屯堡,但武乡百户所出了兵,通天梁懒得花力气把火炮搬来,便把它留在他们驻营躲藏的地方。 哪想到这帮卫所兵火器如此犀利、纪律如此严明,那门炮反倒成了制胜关键,有一门佛朗机炮在,这些卫所兵的火铳手连阵型都无法布置,自然也不可能对拥有工事依托、人数占优的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轻敌了,如今泰明和提起此事,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在打他的脸。 通天梁舒了口气,换了一副笑脸:“泰先生说得不错,我已派人去催促,火炮到此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坚守两三个时辰,咱们还是做得到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山谷中闪出一片灿烂闪烁的星光,“滋滋”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里远远传来,那是火绳燃烧发出的声音。 通天梁面色一变,一把抓住泰明和奋力往后一拽,高喊道:“迎敌!迎敌!” 他的话音很快被雷鸣之声盖过,连绵的火光在黑夜中整齐闪烁,随即便是“咻咻”的破空之声填满了通天梁的耳朵,身旁躲避不及的贼寇惨叫着滚倒在地,喷涌的鲜血溅了几滴在他嘴中,苦涩而腥臭。 “一百步!这帮卫军的铳怎会打得这么远?”通天梁面色沉郁,扶着刀从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窥视,只见得黑夜里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向木墙冲杀而来,竟然无一丝杂乱喧闹的声响。 通天梁心脏急促的跳动着,狠狠咬了咬牙:“他娘的,这次怕是要阴沟翻船了!” “通天梁这伙贼寇,是敌人的中坚,战斗意志最强、战力最强,击垮了他们,唐千户的那些卫军自然不战自溃!”吴成披着那身边军棉甲,热得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提着雁翎刀冲锋在前,绵正宇紧紧跟在他身旁,用身体遮掩着他,绵长鹤和几名刀盾手扛着盾牌为他们提供掩护,身后则是紧随的铳手和矛手。 一百余名旗军和随军屯兵余丁,布成一个个小巧灵活的简易鸳鸯阵,一往无前的向着木墙扑去。 每前进二十步,便以火铳齐射压制,木墙后的贼寇大多只装备着马弓,有效射程不过五十余步,一时被横飞的铅弹压得抬不起头来。 但木墙后的贼寇反应也很快,初时的混乱之后,纷纷缩进了木墙后不再冒头,待旗军逼近到五十余步,只听得一声如天鹅鸣叫一般的军号响,木墙后呼啦啦冒出一片人头,弯弓搭箭、箭矢如雨。 掩护军阵的刀盾手赶忙高高举起盾牌遮蔽,铳手纷纷开铳还击,五十步的距离再坚硬的盔甲也挡不住铅弹的穿透,贼寇匆匆树起的挡箭板也大多被射穿,躲在挡箭板后准备弯弓放箭的贼寇弓手遭了大殃,铅弹穿透挡箭板后还会一连射穿两三人才停下,木墙后顿时炸出一片茫茫血雾,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 “不要慌!各自散开,朝着有火光的地方射!咱们人多,他们的铳手射不过咱们!”有一名贼寇头目大喊大叫的指挥着,但话音未落便被黄锦瞄上,只听“砰”的一声响,一发铅弹准确的钻入他的眼窝,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从木墙上栽了下去,铅弹从他脑后穿出,裹着一大片血珠和翻滚不停的头盔高高飞上天空。 附近的贼寇见状顿时丧了胆气,屁滚尿流的扔下兵器掉头就跑,木墙后射来的箭矢一时变得稀稀拉拉。 一发羽箭照着吴成面门飞射而来,还未至眼前,便被眼疾手快的绵正宇一刀劈开,断裂的箭头擦在吴成棉甲上弹飞出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吴成却全然不惧,反倒笑出了声来。 巡抚抚标营里的营兵和边军不同,大多来自朝廷公募,一般是自卫所军兵中挑选健锐或余丁应募,这些营兵出自卫所,自然深知大明卫所的底细,一个百户所能有二三十个能战的战兵,便算得上一支强军了。 这些贼寇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把这些豆腐渣般的卫所兵战力提升到这种程度,他们心里都以为这次作战不过是一场轻松加愉快武装游行而已,满心以为自己这伙卫军必然一触即溃,根本没做好苦战死战的准备。 所以当他们遭遇了意料之外的猛烈攻击,军心瞬间就垮了,两次都是刚刚接战、死伤不过十几人,便有全军溃败的迹象。 这些营兵都是这鬼样子,唐千户率领的那些卫所兵自然更为不堪,此战的结局刚刚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也不知道我提着通天梁和唐千户的人头去武乡城下,张道河会是个什么表情!”吴成哈哈一笑,雁翎刀一挥,旗军加快脚步逼近木墙,铳手们在黄锦的率领下布成一条长阵,就在木墙下用连绵不断的火力压制和掩护。 木墙上之前还偶尔抛下箭矢和檑木,如今已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吴成紧靠在木墙上,朝着身后放声大吼:“屯兵磨蹭什么呢?快把东西搬上来!” 第75章 突破 “快逃吧!刚补的饷、刚领的赏,也得有命花啊!”原本在木墙上的守御的贼寇稀里哗啦的溃逃了下来,朝廷连边军的饷银都发不起了,自然也管不了他们这些募军营兵,不少人几个月一分碎银子都没见到,甚至连例粮都常有拖欠。 这次来武乡“作战”,不单单补齐了往日的欠饷,还发了开拔作战的饷银,顺便还能劫掠乡间,可以说是一个能赚得盆满钵满的肥差,可若是把命丢在这里,给再多的银钱也是亏了老本。 泰明和额上被铅弹穿透挡箭板后溅起的木屑刮出一道血痕,到现在依旧血流不止,却来不及擦拭,慌里慌张的抓住通天梁的衣袖,急急说道:“李哨官!尔是私调所部来此,若是此战败了,没有张家撑腰,尔如何能与宋巡抚交代?” “老子他娘的知道!”通天梁双眼通红,一把甩开泰明和的手,抽刀便迎着溃兵上去,不由分说一刀剁了一名头目的脑袋:“不准逃!擅退者斩!他娘的,咱们人数占优,都是战场上滚下来的,被一群新兵蛋子打得落荒而逃像什么样子?谁他娘的逃跑爷爷就砍了谁!” 一连砍了两三人,这才止住了贼寇溃逃的趋势,通天梁领着亲卫拳打脚踢的让贼寇重新列阵:“那帮卫军全靠鸟铳逞凶!咱们不与他们在木墙上纠缠!都在墙下持弓列阵,谁他娘的冒头,就放箭射死他!” 一顿鞭子刀背乱抽乱打,这些贼寇勉强列出一个阵势,弓手顶在前面,拿着各种武器的近战步兵稀稀拉拉排列在后,通天梁领着亲卫在最后压阵,一个个都满脸紧张的盯着漆黑一片的木墙顶端。 但越过木墙的不是某个勇敢的旗军战士,而是一个个拖着闪亮星点的黑点,落在地上滚到贼寇脚下,还在滋滋不停的冒着火花和浓烟。 通天梁没看清那些东西是什么,但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心中顿感不好,慌忙钻入亲兵身后,刚刚站稳,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巨浪一般炽热的冲击波夹裹着无数碎瓷铁片、铁砂铅子席卷而来,将通天梁身前的亲兵扫得千疮百孔,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冲翻在地,啃了一嘴泥。 轰隆巨响次第响起,木墙后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吴成微微一笑,他们随军的大车上带的粮草军备不多,火药却载了半车,昨夜休整之时便用麻布等物制成一个个简易的炸药包,为的便是破坏敌人军阵,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掩护己方攻墙。 几十名健壮的旗军扶住木墙,身子屈下搭成人梯,吴成一马当先,一脚踏在一名旗军的背上就要爬墙,身旁的绵正宇却忽然出手将他拽了下来,自己踏了上去。 “护好吴家的!”绵正宇冲绵长鹤瞪了一眼,不待吴成出声,便与几名旗军一起翻过木墙,墙后随即传来一阵兵戈交击之声和几声惨叫,吴成一阵心急,又要去爬墙,这次却被绵长鹤和毛孩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批咬着腰刀、背着盾牌的旗军刀盾手翻过墙去。 不一会儿,木墙木门从内大开,绵正宇一身血污立在门后,用力甩了甩雁翎刀上挂着的血珠,冲一脸担忧的吴成点了点头。 吴成松了口气,随着众军一拥而入,却见木墙后到处是断肢残臂、鲜血四处流淌,被炸断腿脚的贼寇惨叫着如肉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肠子、内脏拖得满地都是。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旗军之中有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吴成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强忍着呕吐感吼道:“列队!擅退乱阵者依军律斩!还活着的贼寇都补一刀,一个都别放他们活着!” 武乡百户所的军卒每日晨起晚饭都要背诵军律,时不时还要抽查,答不出来便不能吃饭,还得饿着肚子跑圈,军令如山的思想已经刻在他们脑中,闻言纷纷强忍着不适寻找自己的位置,排列出一个方阵向前滚滚而进,路过贼寇的伤员都被补了刀,跟在方阵后的屯兵和余丁再割下他们的脑袋。 被炸懵的贼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依旧乱成一团,但旗军的方阵已经逼到面前,长矛手齐声呐喊,奋力将手中的长矛突刺出去,收割着贼寇的生命。 往日训练之时,长矛手的长矛都要求往敌人的心口、咽喉、眼睛等要害部位扎刺,力求一次刺击便消灭一个敌人,但这些旗军长矛手不少都是初上战场的新卒,即便纪律再严明,多多少少也被惨烈的战场景象和同类哀嚎讨饶的声音影响,不少长矛刺出,要么失了力道要么乱捅一气,杀伤效果远远不如预期,甚至有被几根长矛捅中的贼寇还能舞着刀斧反抗不停。 好在这些贼寇根本没有死战苦战的心理准备,又被炸药包吓破了胆,奋力反抗的只是少数,大多见到旗军逼来便转头就跑,宁愿把后背暴露给旗军阵列两翼掩护大阵前进的铳手,也不愿拼死一搏。 本就混乱不堪的贼寇更为混乱,逃跑的和往上涌的挤成一团,被旗军追上便被一个个扎穿射倒,捂着身上的血洞撕心裂肺的惨叫着,最后再被屯兵余丁割去脑袋。 有些贼寇头目骑在马上还想努力维持军阵,却一个个被黄锦用火铳点杀,见头目将官纷纷被杀,失去了指挥的贼寇更为慌乱,大多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只有少数悍勇的敢冲杀上前,他们的武艺超过任何一名旗军,但这些失去了纪律的贼寇勇士往往要面对三四根长矛的捅杀,最终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个被旗军方阵碾压而过。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些新卒菜鸟的表现远远不能让他满意,若碰上一支战斗意志坚强的军队,恐怕自己就得交代在这了,好在对面那些营兵抱着发财的心思打仗,纵使武艺比他们高、战场经验比他们丰富、装备比他们精良,但一支没有死战决心的军队,又如何能对抗他们这些为了活命和家人而奋战的战士们呢? 此战胜局已定,张家苦心孤诣织起的大局已经破产,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送给张家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第76章 缴获 一匹快马从身前撞过,泰明和慌忙一闪,跌坐在地,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贼寇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连撞翻了两三名拦路的同袍,夺路飞奔而去。 泰明和心头又恼又怕,赶忙爬起身来,四周看了看,却见不远处通天梁傻愣愣的立在溃军之中盯着逐渐逼来的旗军旗帜看着,几名亲兵正要架着他跑路,赶忙穿过人群凑了上去,一把拉住他:“李哨官!老李!快约束军阵!要不然全军就这么溃了!” “约束个屁!”通天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娘的,姓绵的不过当了几个月的百户,怎么能练出这么凶悍的兵来?军心已散,这仗没法打了,不如暂退,再做打算!” 说着,通天梁便要翻身上马逃跑,泰明和心中大急,一把扯住战马缰绳,吼道:“李哨官!你这般狼狈逃回去,如何与佥事大人交代?如何应付宋巡抚?你的性命跟这一仗绑着了!若不能扑杀这些卫所兵,你以为你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吗?” 通天梁垂着头默然不语,手却悄悄摸上腰间的腰刀,泰明和早瞧见了他的动作,顿时心里一沉,明白这家伙是准备把自己砍杀在此,没了自己这个中间人和监视者,他还有机会推脱私调军兵的罪责、重投宋统殷的麾下继续当他的抚标营哨官。 泰明和一咬牙,眼中凶光一闪,猛然后退一步探出手去,文士大袖一展,露出一把藏在手中的手弩,闪烁着寒光的钢弩直直指着向通天梁。 通天梁腰刀刚刚拔出一半,便听到一声弦响,顿时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躲闪,一发钢弩飞射而至,直往他面门扑来,通天梁慌忙侧过脑袋,钢弩深深扎进他的脸颊,好险没有刺入他的大脑之中。 通天梁惨叫一声,持刀在手,狂呼乱叫着让亲兵围杀泰明和,话音未落,却听见身旁一声怒喝,一名亲兵忽然跃起,在半空中奋力挥舞手中朴刀猛斩,一刀将通天梁拦腰劈成两半。 泰明和冲那亲兵点了点头,向着其他被惊呆的亲兵怒道:“尔等欲随通天梁送死,还是想归附张家搏个富贵?那些卫所兵将要逼来,速速决定!” 亲兵们互相对视几眼,纷纷收起兵器退开表明态度,泰明和松了口气,扯过通天梁的战马:“走吧,通天梁死了,此战已不可为了,我等速回太原,向东家通报,武乡百户所反乱朝廷、伙同流寇埋伏我等搜寻流寇踪迹的官军、李哨官不幸战没!请宋巡抚调大军来进剿!” 视线之中最后一名贼寇被射杀,旗军军阵中传来一阵欢呼声,绵正宇吩咐绵长鹤护好吴成,便领着毛孩和几十名老兵继续追杀逃跑的贼寇,有数十名贼寇窜入山林之中逃遁,绵正宇准备衔尾追杀一阵,摸一摸他们躲藏的巢穴位置。 吴成则留下来领着将士们打扫战场,将伤重未死的贼寇统统补了刀,把尸首都排列整齐、头颅都割下来扔在大车上,兵器和盔甲更是宝贝,也统统被扒了个精光,堆在一起等待点算。 通天梁的尸体很快就找到了,下半截身子被人马踩得不成人形,上半截还算完整,至少还能看出个大概模样来。 “通天梁变半根梁了!”吴成朝他冰冷的脸上啐了一口,冲附近几名旗军招了招手:“就这么死了便宜这厮了,去伐根大木来,把这厮的尸体绑在上面,咱们得一路把它抬回去,让唐千户和他手底下的人好好看看、让张家和武乡的官绅好好看看,也让武乡的百姓们都好好看看!” 几名旗军领命而去,吴成在战场上转了一圈,安抚着那些战后虚脱在地、满脸苍白、还没从血腥的屠戮中反应过来的新卒战士们,不一会儿,毛孩骑着匹俘获的战马飞奔而来:“成哥,绵老大抓了几个人问到了那些贼寇的巢穴,让你带些人一起过去。” 吴成点点头,留下十几人清理战场,领着剩下的旗军随毛孩去与绵正宇汇合,押着俘虏的贼寇穿林翻山走了一两个时辰,找到了一座被伪装过的山洞。 毛孩领着几名旗军进洞查探一番,确定贼寇跑了个精光,吴成这才领着人进了洞,举着火把观察了一圈,这个山洞不大,看起来像是野兽栖息的兽洞,被通天梁他们占了当临时的驻扎地,从那些被他们屠戮一空的村庄里抢来的物资和贼寇们还未用上的军备都藏在这里。 吴成领人粗粗点算了一番,西北银贱而米贵,又正是夏收时节,村民家中大多存着粮食准备换银交税,贼寇们从村里掠来的金银不多,粮食倒是不少,将半个山洞堆得满满当当。 “这些粮食金银都要拉回去,咱们如今成了反贼,日后必定要面对朝廷围剿,还得靠它们来发动百姓、收拢人心!”吴成吩咐身旁的旗军仔细点算,自己转身去查看贼寇们遗留的武器装备,洞里藏有十余副上好的铁甲,明显是贼寇的头目军官的备用甲,如今都便宜了吴成。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备用的刀枪剑戟和弓箭,甚至还有一门佛朗机炮,让吴成惊喜不已。 “这张家为了对付咱们,还真是下血本啊!”绵正宇摸着那门炮,叹了口气:“可惜咱们百户所没有会操佛朗机的炮手,这玩意跟火铳一样,填药发射不当就容易炸膛,落在咱们手里就是块铁疙瘩。” “回屯堡问问陈老匠,他见惯了火器,没准知道怎么使用……”黄锦插话进来,有些怯怯的不敢看吴成等人:“就是不知堡内情况如何,堡里留着的都是些屯兵余丁,万一……” “没什么万一,有杜先生和岳总旗在,咱们老家就不会被人抄了!”吴成打断了黄锦的话,放眼看了看洞中的粮食军备,挥了挥手:“这场仗还没完,把这些东西都带走,让大伙好好饱餐休整一夜,明天咱们就去找唐千户的麻烦!” 第77章 俘虏 如奔雷一般的铳声响了半夜,偶尔还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过了一阵,忽然又沉寂下来,仿佛山谷之中战斗的声响从未出现过,只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唐千户手脚都在发抖,坐在一棵大树下整夜都没敢合眼睛,初时还是因为连绵不绝的铳声吵嚷,到后来天地一片寂静,他却依旧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被晨雾笼罩的山谷。 一名亲兵端着一碗菜粥走来,见唐千户这副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劝道:“阿伯,李哨官他们以逸待劳,又有工事依托,装备、人数都占优,那些卫军不过是刚训练了几个月的新卒,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您不要太过心忧了。” 唐千户机械的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如何能不心忧?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咱们被扯进这破事来,就已经断了退路,只能盼着张家有些良心,能保一保咱们,唉,可若是咱们这一仗败了,对张家没了利用的价值,又得罪了京师的达官贵人,那可是死路一条了!” 那亲兵嗤笑一声,说道:“阿伯,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咱们身在其中,哪里会不清楚?这些武乡百户所的卫军确实比寻常卫军强健,但李哨官手下也是精心选出来的,占着这么大的优势又如何会败阵?您操心太过了。” 话音未落,山谷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随即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集合报到的声音,不一会儿,一支整齐雄壮的队伍穿过清晨的薄雾出现在唐千户的视野中,军阵前几名壮硕的旗军扛着一个木头搭起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一具半截尸体,随着旗军前进的脚步震动不时甩下一些猩红的血液和碎肉来。 唐千户感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差点昏倒过去,那尸体距离太远,又有薄雾遮挡,根本看不清样貌,但唐千户很清楚,若不是通天梁的尸身,那些武乡百户所的卫所兵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把它抬出来的。 两百多营军募兵占着地利以逸待劳打不过一百多卫所兵,连通天梁都惨死刀斧之下,唐千户手底下这些卫军战力如何他自己清楚,根本不可能和这些战力强到异常的旗军对阵! 唐千户缓缓喘了口气,通天梁战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个好消息,营兵都挡不住这些旗军,自己挡不住他们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之后对张家也有办法推托。 长叹一声,唐千户扶着刀站起身来,正要发号施令让手下卫军布阵,却听见身边哐当一声响,扭头看去,自己那充作亲兵的侄儿手中的土碗落在地上,碗里的菜粥溅了一地,有些溅到了那亲兵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浑身发抖的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猛的扭头看了唐千户一眼,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随即跳起身来拔腿就逃! 不仅是他,正在用早饭的卫军也喧闹起来,吵闹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山谷口便填满了“逃命”的喊声,唐千户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军精锐,连那些旗军的面貌都没看清便如热水灌入蚁穴的蚂蚁一般轰然溃散了。 “干你娘!”唐千户大惊失色,力战不敌是一回事,一箭未发便全军溃散又是另一回事了,张家可能会原谅前者,但绝不会放过后者! 可如今他手底下这三百来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个个只顾着逃命,山谷中逼来的旗军明显发觉了他们的情况,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奔跑呼喊声、马蹄踏地声越来越近,已经由不得他再考虑以后的事了,唐千户只能狠狠咬了咬牙,一边转头逃跑,一边手忙脚乱的脱着身上碍事的盔甲。 唐千户的战马早被自己的亲兵抢走,只能气喘吁吁的步行逃跑,但他平日里只顾着酒色享受,身子早被掏空,一身肥肉更是累赘,跑了几步便满头大汗、喘气不停,渐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到最后酸胀的双腿实在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双双一软,让他以一个标准的“狗吃屎”姿势扑倒在地。 唐千户心知敌人就在身后追杀,自己没有时间休息,赶忙双手撑地欲爬起来,偏偏两臂也没力气,在地上挣扎着就是爬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大喊着:“来人!快来助我!快来助我!” 喊了老半天,只见得不断有卫军健勇从身边抱头鼠窜而过,就是没有一人上来扶他,唐千户又急又怒,破口大骂起来:“干你娘!一群没良心的杂种!开拔、作战的银子可短了你们一分?干你娘!回去砍了你们!砍了你们!” 正怒骂之时,有一双手臂从身后伸来,拽住唐千户的臂膀将他扯了起来,唐千户心中一喜,赶忙回头欲谢,瞅见来人面容,却猛地如被捏住脖子的大鹅一般,话语卡在喉中,让他的脸霎那间变成了猪肝色。 吴成嘿嘿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唐千户:“千户大人怎的这般惊怒?下官来助您起身,您不必道谢了。” 唐千户双膝一软,又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瞬间流了满面,哭嚎着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全是张家指使小的做的,小的也不想招惹你们啊!小的私卖军情、盗卖军备的把柄捏在张家手里,要是不助他们,他们就会要小的的性命啊!求好汉看在小的往日替你们输送了不少情报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军队,那些卫军健勇一箭未发便溃了,根子就在你这货的身上!”吴成无奈的笑了笑,吩咐身旁护卫的绵长鹤去取来麻绳将唐千户绑了个严严实实。 “走吧,唐千户,咱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呢!”吴成踢了唐千户屁股一脚,抬头看向正四处追捕溃兵的旗军们:“安心,你们这帮人得带回武乡给百姓们讲清楚张家的阴谋,在这之前咱们不会要你们性命,一路上好好想想该说些什么,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清楚的很!” 第78章 弃暗 吴成等人在太行山中忙活了一天多的时间,将缴获的物资统统搬上随军的大车和缴获的战马,这才押着俘虏出山,往屯堡而去。 一路上经过村寨,不少村民跑出来围观,见出征时耀武扬威的唐千户和卫军健勇如今却被绑得结结实实,用一根大绳牵着、被看押的屯兵和余丁牵狗一般拉扯着前进,不由得大为惊奇,围在附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吴成本就有意将太行山的战事宣扬出去,路过一村便召集村民分给粮食金银,再把唐千户押来宣扬那帮贼寇的真面目,唐千户知道自己小命捏在吴成手里,自然是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张家的阴谋倒了个干净。 武乡本地的村民不少都知道吴成等人清丈分田、为民做主的事,也知晓那伙贼寇屠戮乡寨的事,如今听闻张家竟要把为他们做主的武乡百户所剿灭、那伙贼寇竟是官军所扮,顿时人人激愤,一个个指着那些俘虏痛骂不止,还有乡民拿起锄头、镰刀等农具跟在吴成等人身后,准备和他们一起去找张家讨个公道。 吴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家连巡抚的督标营都能调动,势力可见一斑,自己要和他们对抗,只能依靠武乡本地的群众,日后面对朝廷征剿,也得依靠百姓支持,自己这段时间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争取民心? 而今张家这般作为,是彻底把武乡百姓的民心推到他这边,帮他完成了造反起义的最后一块拼图。 领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路直往屯堡而去,一天的路程,吴成等人被俘虏和跟随的百姓拖慢了行军速度,第二天黄昏才远远看见耸立的屯堡,却见屯堡城墙上钉着无数箭矢,城内城外浓烟滚滚,一片战火痕迹。 吴成心中一惊,与扭头过来的绵正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拍马提速,纵马奔至屯堡前,却见堡外田野上铺满了尸体,几名面色发青的屯丁和健妇正在清理战场。 屯堡上竖着一面赤红的旗帜,那是吴成与岳拱约定的暗号,表示屯堡安然无恙,吴成和绵正宇长长出了口气,策马踱向屯堡堡门,城门楼子上值守的屯丁早瞧见了他们,岳拱、杜魏石兴高采烈的迎了出来:“老绵!吴家兄弟!你们果然胜了!” “不仅胜了,还是场大胜,歼敌八十七人,俘虏一百三十五人,余皆奔散,咱们就常娃子、老刘等七人被箭所伤……”绵正宇哈哈笑着解释几句,目光左右梭巡了一会儿,问道:“屯堡是怎么回事?谁攻击咱们?是张家的人?” “正是张家和那些官绅地主那帮狗才!”岳拱冷冷一笑:“这些家伙纠集家奴民壮,想趁着屯堡空虚剿杀我等,但咱们事先收到消息有了准备,让他们吃了大亏。” 说着,岳拱让开身子,一人从他身后走出,拱手道:“绵百户、但吴小旗,我洪磊今日弃暗投明,求两位收留。” 吴成一喜,赶忙下马行礼:“有洪主簿相助,大事方可为也!但我听说这段时间张家看管的严,衙门里的人都不准离城,不知洪主簿是如何摆脱张家监管的?” “这还得托张二的福,这厮欲使我骗来屯堡堡门,这才放我出城!”洪磊冷笑一声,组织起了语言:“绵百户、吴小旗,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在下为你们详细说说吧!” 鞭炮的硝烟味渐渐散去,喧天的锣鼓也停了下来,那辆豪华的马车在一众侍女护卫的簇拥下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前来送行的官绅地主们一齐松了口气,纷纷向张道河行礼道别,慢慢散了个干净。 洪磊清楚的听见身旁的知县老爷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去,却见他满脸谄媚的笑容,拱手与张道河恭维了两句,这才转身上轿,往武乡县城而去。 洪磊也上前拱手道别,张道河却抢先说道:“洪主簿稍留一会儿,有事要与你说。” 洪磊眉间一皱,只能退到一旁,满脸担忧的看着张道河与一个个官绅名士交际道别,不时扭头看向官道的尽头,幽幽叹着气。 秦大善人从他身前走过,理也没理他,目光中满是怨怼,但到了张道河面前却是满脸堆笑,兴高采烈的和他聊着天。 但洪磊知道这都是伪装,那帮贼寇屠了大庄子村,大庄子村九成的地都是秦大善人的田土,村民也大多是秦家的佃户,贼寇却依旧对它下手,这是张家在拿秦家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摇摆不定的地主官绅们,秦大善人不可能不明白此事,心中自然填满了怨气。 但怨气再大又能如何呢?张家势力广大,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地主能对抗的,一个知府的亲眷,对张家来说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蚂蚁而已。 幽幽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怕心中满是不甘和愤怒,自己一个小小主簿又能做些什么?最多不过是传递点情报,让那些屯堡里的军眷早些逃命罢了。 洪磊心思都放在自怨自艾和张道河的身上,自然没注意停在不远处秦家的轿子门帘被掀开一条缝,一双美目透过帘缝四处扫视着,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道河送走了一众官绅,剩下的商户儒士便让管家去打发,冲洪磊招了招手,自己钻进了轿子里,洪磊赶忙跟上,跟在轿窗旁等待张道河吩咐。 “武乡百户所的兵已经离堡了,那屯堡成了一座空堡!”张道河掀开窗帘,压着声音吩咐道:“吾已经私下和各家还有知县沟通过了,这几日便会集结家奴丁壮去攻打屯堡,你帮吾个忙,先入屯堡去骗开堡门,事后少不得你好处!” 洪磊浑身一震,赶忙问道:“二爷,老夫人不是说只用骗留守军官赴宴捉捕即可?围攻卫所屯堡可不是好应付的罪名啊!老夫人可知晓此事?” “老夫人!武乡的事是吾在管,不必事事劳烦母亲!”张道河语含怒气,瞪了洪磊一眼:“洪三石,你别以为吾不知晓是谁卖了吾,把母亲请来武乡的!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别不识好歹!” 第79章 投明 洪磊悚然一惊,只能默然不语垂下头去,张道河冷哼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母亲有句话说得对,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贼寇能伏杀了那帮卫所兵,怎么就不能围攻屯堡、劫掠屯村,把他们的家眷屠戮个干净呢?” 洪磊浑身微微发着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着小庄子村那些被杀害的孩童面容,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脸色霎那间变得雪白,胸口起伏不定。 张道河压根没注意洪磊的样子,依旧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计划:“你不要以为这是吾一人的决定,那些丘八搞什么清丈分田、还帮着村民出头抗租,武乡的官绅早就对他们不满了,母亲还想留着那些屯兵余丁的性命,只诛首恶,哼,武乡的官绅亏了这么多钱粮、丢了这么多脸面,单单是百来个旗军和几个军官,如何能满足?” 张道河侧过头来,冷冷说道:“所以吾要彻底抹了整个武乡百户所,才能安抚住那些官绅豪士,让他们明白谁会为他们出头、谁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如此,他们才能团结在张家身边。” “官绅一体,武乡的事便是我张家一言而决,没了张家的帮助,宋统殷就练不了兵、抵抗不了秦寇,朝廷就收不上税、稳定不了山西的局面!这才是母亲说的‘有用’!” 张道河出了口浊气,笑道:“母亲久在沁水窦庄老家,不知这沁州武乡的情况,无妨,吾帮她补上漏洞便是,洪主簿,今番若是能骗开堡门,你便是首功,你那儿子明年科考保他一个案首的前程!若是骗不开,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洪磊心中怒火升腾,武乡百户所和张家斗了这么久,如今出兵剿贼,屯堡中又怎会一点防备没有?要骗开堡门,哪是说两句话就行的?这张道河分明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更何况听张道河的意思,他不单单想对付屯堡中留守的屯兵余丁,而是想将武乡百户所所有军眷和屯丁杀戮一空!若是让他得逞,不知多少无辜的孩童要像小庄子村的那些孩子们一样死于非命,洪磊自问尚有些良心,又怎能助他行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洪磊在心中打定主意,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二爷放心,下官回去便做准备,今日便出发去那屯堡,定为二爷骗开堡门,助二爷成就这场大功!” 书房之中一片狼藉,洪磊将地砖掀开一大块,从地洞中提出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打开细细点算,见匣中藏着的银两会票分文不少,这才出了口气,将它细细包裹好,冲房中皱眉立着的书吏招了招手:“牙儿,你过来,往日的赃款勒索,我都存一份银子在这匣中,你带着这份匣子,带上你舅母和橙儿他们,今日便逃离山西,隐姓埋名过个安生日子吧!” “阿舅!”那书吏语气有些哽咽,劝道:“您何必要去得罪张家?官也丢了、家也散了、命也危了,为了一群无知乡民,值得吗?” “值得吗?谁知道呢?”洪磊苦笑一声,脑中又浮现了小庄子村那些孩子的面容:“牙儿,当年你初入衙门我与你说过,咱们这些衙役吏员要在官府混的长久,首先就要没良心,我当了几十年衙役、五年佐贰官,欺压良善、逼杀人命、造冤弄假的事做得太多了,按理说早已没了良心。” 洪磊叹了一声,摸出一块长命锁握在手心:“可自从有了桔儿,后来又有了橙儿,不知怎的,见了那些质朴的孩童就觉着可爱,平日里也不愿为难有孩子的民家,否则良心总是过不去。” “可通天梁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孩子!橙儿那般年纪的孩子!当着我的面杀的!”洪磊将长命锁拍在桌上,怒气冲冲的说道:“而张二还想杀更多!他要杀了整个武乡百户所的屯丁余丁,他们这帮禽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到时候会有多少孩童遭难?” “从小庄子村回来后,每次见到橙儿、每晚一合眼我就会想起那些蒙难的孩童,彼时我救不得他们,如今若是再助纣为虐、让那张二的计划得逞,我如何能过得了我的良心?日后哪有脸面在这世间存活?又怎么去面对橙儿和桔儿?” “再说了,张二为何要让我去骗门?张二是知道我对其不忠、看出我心有摇摆,所以准备拿我性命杀鸡儆猴了,他根本不会让我活着出堡!”洪磊呼哧喘了一阵,将长命锁推到那书吏身前:“把这长命锁给橙儿带着,我此番前去告密,是豁出了一条命去,但橙儿和你舅母不必与我一起受难,带着他们逃了吧,逃的远远的,安安生生的活下去......牙儿,阿舅能不能信你?” 那书吏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回道:“阿舅说得哪里话?当年牙儿父母早亡,是阿舅把牙儿拉扯大,供牙儿读书充缺,牙儿记着您的恩情,拼了性命也会让舅母和橙儿平安一世。” 收下长命锁和匣子,书吏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阿舅,那桔儿怎么办?他还在沁水张家的书院里,我们如何救他?” 洪磊一阵沉默,脸上表情复杂到扭曲,一会儿不忍、一会儿犹豫、一会儿伤悲,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抹了把眼眶里的泪水,哽咽道:“桔儿.....只能看他的命了.....希望老天保佑他吧.....” 书吏顿时大急,刚要开口说话,书房门却被推开,洪磊的妻子走了进来:“你们两个怎的把这好好的书房造成这副模样?相公,秦家的管家秦三送了封信给你,说要你务必亲启。” 洪磊好奇的接过信,却没开启,待妻子教训了一顿离开后,这才将信纸抽出粗粗一读,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牙儿,不必担忧桔儿的事了,秦家那小妾亲笔来信,她会安排人以秦家名义去沁水把桔儿接走,到时你去信上的地址与桔儿会和便是。” 书吏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头雾水的问道:“阿舅,那秦家小妾往日和咱们根本没有交际,怎会忽然出手助您?” “你年纪轻,不知道她是怎么进的秦家!”洪磊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吃绝户、除家籍、夺贞节,二十多年忍辱负重,如今终于让她瞧见机会了!” 第80章 告密 黄昏时分,洪磊将妻子找来,细细与她说明了当前局势,劝她带着儿子趁夜离城,他妻子顿时哭成泪人,劝了他良久,直到深夜才无可奈何的收拾细软,抱着熟睡的儿子与那书吏翻墙潜出家宅,悄悄藏在城门处早已准备好的一间房中,只等天明开门,便乔装逃出城去。 送走了妻儿,洪磊在书房中枯坐到天明,捏着那封秦家小妾的书信看了又看,待烈日高悬,这才将那书信仔细收好,端端正正的穿了青衣官袍、锁了家门,骑着一匹老黄马向着城外而去。 刚刚离城没多远,便有几名身材壮硕的男子跟了上来,其中一人在马上拱了拱手:“洪主簿,二爷派俺来护您周全,您尽管安心,贵夫人和两位公子二爷也会派人护着,必不会让贼人伤害他们。” “他现在才想起来派人看着我和我的家眷?”洪磊忍不住噗嗤一笑,在马上摇了摇头,点评道:“张大蠢笨愚钝,偏偏又爱投机取巧、钻营求进,张二呢,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却惜身,分明是个无能之辈,却喜欢筹谋算画,做起事来又不仔细,事事落在人后、次次惹一屁股屎!” “张小公子是个沉迷诗书文章、不理世事的,张家的男人,没一个成器的!”洪磊摇头晃脑的点评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丝毫不理那些家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张家能撑到今日,全靠老夫人和远嫁西南的三小姐辛苦操持,可惜啊,有这么两个自视甚高却无能无胆的男人拖后腿,张家到底还是逃不过没落消亡的结局啰!” “洪主簿!”那领头的家奴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你如此胡说八道,就不怕主家怪罪吗?” “爷爷怕个卵!”洪磊哈哈大笑起来:“够胆现在就杀了爷爷,看他张二找谁去跟那些卫所兵交际!” 那家奴愣了愣,皱眉盯着洪磊看了一会儿,侧头与一旁的同伴小声交流几句,他那同伴赶忙调转马头,向城内奔去。 “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洪磊仰天大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老黄马朝屯堡的方向撒丫子跑了起来。 似乎是受贼寇入境的影响,屯堡周围一片紧张的氛围,见有数骑朝屯堡而去,附近田地里忙活着的屯兵和余丁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张望,屯堡城墙上也出现了几名手持弓箭和火器戒备的屯兵,待洪磊策马奔至屯堡门前,顶盔贯甲的岳拱手提弓箭、领着几名亲兵早已迎在门外。 “岳总旗可还记得在下?我乃武乡县主簿洪磊,有要事与岳总旗商议!”洪磊跳下马来行礼道,岳拱却只是点了点头,拧着眉头扫视着那几名壮硕的家奴。 “洪主簿光临屯堡,不知所谓何事?”杜魏石从岳拱身后闪出,笑盈盈的向洪磊回礼,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几名家奴。 洪磊没有回答,放目扫视了一会四周,却见屯堡城墙上挂着不少守城用具、留守屯兵余丁各个警惕的盯着他们,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屯兵也在屯长的带领下迅速集结队伍,悄悄围了过来。 “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啊!”洪磊苦笑一声,清了清喉咙,放声高喊着,尽量让每个人都听到他的声音:“太行山贼寇,乃是张家收买巡抚抚标营营兵假扮,欲围杀尔卫所旗军!张道河与武乡官绅合谋,欲趁武乡百户所空虚,假借贼寇之名尽屠武乡百户所上下官民!” 身后传来“当啷”拔刀之声,洪磊不用转头便能感觉到那些家奴气急败坏围杀而来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听得一声弦响,一发羽箭擦着他的脸侧飞过,随即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哼和家奴轰然倒地的声响。 洪磊扭头看去,那名家奴头目已经逼到自己身后不足一步的距离,却被一发羽箭射穿了左眼眼窝取走了性命,其他家奴还在震惊之中,连逃跑都没来得及,便被屯堡上射下的乱箭乱铳射杀当场。 洪磊长出了一口气,回身向岳拱施礼:“岳总旗神箭,若非您这一箭,在下恐怕已经命丧人手了。” “洪主簿过奖了……”岳拱淡淡点点头,问道:“洪主簿刚才的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洪磊指着那些家奴尸体解释道:“那张道河正在武乡城外的庄子里集结各家家奴和民壮、发与武器刀枪,这几日便会驱兵来攻,总旗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查探便是。” “查探倒是不用了,此事我等已然知晓!”杜魏石冷笑一声,眯着眼问道:“洪主簿,听说你儿子还在沁水张家书院,你今日这官位也是张家抬上去的,为何要叛了张家来助我等?” 洪磊愣了愣,忽然苦笑起来:“也对,你们与张家酣斗,怎会不对他们有所防备?衙门和张家应该都有收买的人才是,我本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告密的。” 洪磊叹了口气,摸出那封秦家小妾的书信递给杜魏石,认真冲他问道:“杜先生,我说我是看不惯张家屠戮孩童的作为,你可信否?我说有人助我家眷逃离张家掌控,你可信否?您是个聪明人,您说,若我事事按张家去做,张家可会放过我这条性命?” “张家无信无义、贪暴凶蛮,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杜魏石接过那封信粗粗看了看,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将它仔细收好:“洪主簿,你既然明白这些道理,我等也不与你打哈哈了,明白告诉你,我们背后从来就没有什么京师的大人保着,但我们却想把张家连根拔了,让所有人都过上无租无贷、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洪磊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惊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你们……你们是要造反!” “不是造反,是起义!从一开始我们就在准备这场起义!”杜魏石哈哈笑道:“洪主簿,吴小旗说你良心未泯,还是个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这世道有良心的聪明人,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要不要跟着咱们一起走这条道,您自己选择吧!” 第81章 备战 “洪磊这鸟厮,果然叛了!”张道河怒气冲冲的骂了几句,一鞭子挥在一名家奴身上:“滚下去,无能的废物,连个妇孺都寻不见,要你何用!” 那名家奴捂着脸唯唯诺诺的退出了大堂,一旁披着一身布面甲的壮汉看着他走远,皱着眉头问道:“张二爷,洪磊那厮必然是早有计划,否则不会全家跑得没影了,这厮定然将咱们的事透露出去,如今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本来用他也只是为了逼反那群丘八,让咱们有出兵理由而已!”张道河冷哼一声,侧头打量着一身武装的壮汉:“刘典史,你手底下的民壮准备的如何?到时可别拖后腿。” 刘典史脸上有些尴尬,回道:“二爷,你也知道这些民壮是个什么样子,都是些城里的青皮无赖,平日里少有操练,打架斗殴还行,守城也算可以,但攻打屯堡.....上了战场怕是没法担大梁的。” “无妨,只要不一哄而散,能壮壮声势便成!”张道河鄙视的瞥了一眼刘典史,起身往堂外走去:“屯堡里只剩下一群屯兵余丁和老弱妇孺,种田都嫌人少,咱们光各家拼凑的健壮豪奴就有三百多人,攻打一个小小屯堡绰绰有余了!” “这一次,吾要当着所有官绅的面,彻底抹了这武乡百户所!” 屯堡完全被一片紧张的氛围笼罩,屯兵余丁和健妇不断往城墙上搬运者滚石擂木和防守器具,屯堡大门敞开,十几名屯兵扛着长矛、提着腰刀在何老头的带领下排列在门口,将门外排成长龙的各个屯村屯民一一检查过,再放入屯堡之中。 “附近屯村的屯民余丁和家眷基本都接过来了,离得远的,只能让他们先进太行山躲躲了......”岳供提着弓箭在城墙上巡视着,一边向身边的杜魏石和洪磊解释着当前的情况:“堡内受过训的青壮差不多有六百多人,其他的家眷妇孺上不得战场,只能安排他们在值房那儿躲着了。” “六百人!”杜魏石重复了一句,转头看向垂着头跟在身后的洪磊:“洪主簿,你说,六百人能守住这座屯堡吗?” 洪磊脸上一阵纠结,无奈的苦笑一声,回道:“都成了起义的义军了,杜先生还用明廷的官职称呼在下,是在消遣在下吗?” 杜魏石哈哈一笑,眯着眼问道:“三石兄说出这般反逆的话来,是想清楚了?” “不想清楚还能如何?”洪磊苦笑着耸了耸肩:“在下能拦住你们起义?朝廷不会把在下当反贼?从在下与你们告密之时,就和你们绑在一起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洪磊吸了口气,抖擞精神解释道:“按朝廷规制,民壮以州县大小定数,武乡乃是次县,当募民壮六至八百人,万历年后摊一条鞭法征工食银、民壮银以给养,但你们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世道,这民壮银、工食银怎会没人上下其手?故而武乡县民壮缺额不小,往日里只有四百来人,这次张道河应当补了银子,估计会补募些人,但一时半会也募不得多少人。” 洪磊冷哼一声,继续说道:“管武乡民壮的,乃是县中典史刘吾三,这是个只会贪赃的货,按朝廷规制,民壮当春夏秋每月操训两次、至冬操三歇三,但我与他共事这么久,从未见他操练过民壮,他手底下的民壮,怕是连长矛都使不明白。” “再者说,按朝廷规制,民壮当征募自武乡下辖乡寨农户或城内良民,可这有刀有枪、看管城门、敲诈勒索的肥差,哪里是不使银子就能当上的?武乡的民壮都是些贿赂了刘吾三的泼皮无赖充任,这些家伙欺压良善、打架斗殴在行,让他们上沙场流血?哼,没一哄而散就算好的了!” “所以那民壮可以不必在意,不管来多少都是乌合之众!”洪磊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搓着手继续分析道:“所以此次攻堡的中坚,当是那些地主官绅家养的豪奴,武乡是个次县,大的地主官绅就张家一家,其他都是中小地主,能拼凑个三四百人了不得了。” 洪磊哂笑一声,摇着头道:“但这帮家伙来攻堡,是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谁会愿意替张家把自家的本钱折在这里?所以他们只要遇到了激烈的抵抗、遭到沉重的打击,便会离心离德、出工不出力了。” 洪磊举起一根手指,自信满满的说道:“依在下看,我们要认真对付的,只有张道河一个,他最多凑出一百来人,六百对一百,优势在我,此战必胜!” 杜魏石和岳拱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吴小旗说三石兄熟知武乡官绅情势,若能襄助我等,必能做成一番大事业,如今看来,吴小旗看人颇准啊!” 洪磊苦笑着摆了摆手,叹道:“我是逼上梁山了,但愿尔等真能成就一场大功业,别让在下和你们一起掉了脑袋就好。” 杜魏石和岳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乔装的亲兵远远奔来,奔至堡门前,便高声喊道:“来了!敌寇已至常家屯,离屯堡不足一个时辰!” “来的倒是挺快!”岳拱一拍城垛,放声喝道:“四门关闭、全军备战!这次定要让那些贼寇有来无回!” 张道河立在一处小坡上,用左手在眉上搭起凉棚,远远观察着远处的屯堡,目光不断扫视着堡墙上竖立的草厂、悬户、遮箭板、狼牙拍等守城用具和堡外的壕沟、拒马等工事,面色有些凝重。 周围一同前来的地主官绅们都在窃窃私语,刘典史干咳一声,上前说道:“二爷,咱们一路行来,周围的屯村连只鸡都没见着,应该是早早退入屯堡里了,屯堡看着也是防卫森严的模样,恐怕是不好攻啊!”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张道河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指着远处的屯堡冷冷说道:“戒备森严又如何?不过是一群农奴一般的屯兵余丁而已,卫所旗军都不堪战,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刘典史,去整顿你的人马,咱们稍作休整便攻堡,奋力作战的重赏、迟疑后退的,别怪我不留情面!” 第82章 守堡 “先登屯堡者,赏银五十两!男丁首级一个,赏银十两!女丁幼童、老弱首级,赏银三两!”一群披着布面甲的家奴骑着高头大马往来奔驰,将张道河刚刚拟下的赏额高声喊了几轮,让稀稀拉拉的军阵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换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欢呼声。 “张家还真下血本了!”岳拱冷哼一声,按照明军的规制,斩剧贼一级,不愿升者赏银十两,张家是把他们整个屯堡的青壮男丁都当大盗巨寇算了,出手可谓阔绰无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二是打的这个算盘!”杜魏石哈哈笑道,语气中满是轻蔑:“这厮估摸着也就是说说,过后他不认账,也没人敢去找他要钱。”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远处的张道河自然听不到杜魏石对他的嘲讽,见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得意洋洋的在马上摆出一副名将的架势,手中令旗乱挥乱舞。 光着膀子的力士敲响战鼓,如今的大明连边军都有很大一部分极少训练,何况这些家奴民壮凑起来的乌合之众?那力士根本不知道战鼓号令的节奏,只是使着一把蛮力挥着鼓锤乱敲,那些家奴民壮也听不懂军中号令,听到战鼓声响,便乌泱泱向屯堡涌来,毫无纪律、混乱不堪。 “张老太爷是万历年兵部尚书、张忠烈张老爷在辽东也掌过兵,但他们掌兵的本事,一点也没传给张家的三个儿子.....”洪磊看着那堆乱糟糟涌来的人头,感概道:“倒是张家三姐儿,嫁去了西南跟着秦老夫人南征北战,学了一身沙场本事。” “张家三姐.......若是咱们灭了张家,不知她会不会领白杆兵来剿了咱们?”岳拱默念一句,抖擞精神抽出那张从破庙夜不收缴获的强弓:“啧!先顾着眼前事吧,擂鼓!全军备战!” 屯堡之中响起一阵节奏紧促的战鼓声,随即号角呜呜响起,远远传来,让张道河身旁的刘典史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头,咬咬牙,侧头冲张道河说道:“二爷,那屯堡之中鼓号严谨有节,不像是一群老弱妇孺能弄出来的动静,敌情不明,不如暂且勒住军阵,先用火炮试试。” “无稽之谈!”张道河怒斥一声,扬鞭指向乱冲乱涌的家奴民壮:“都冲成这样子了,哪里还约束得住?再者说,一鼓作气、再而衰,此时若不能一鼓作气冲进堡内,反倒勒住人马,岂不是大挫我军士气?” 刘典史张了张嘴,瞥了眼附近摆着的那门百子佛朗机,乖乖的闭嘴不言。 他清楚张道河只是在找借口而已,战事刚刚开始,要勒住乱冲乱涌的家奴民壮并不是不可能,张道河只是不想把火炮暴露出来而已,私藏甲胄已犯了国法重罪,但以张家的力量压下此事并不难,可私藏火炮却不是那么容易遮掩过去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搞不好张家就毁在这事上了。 所以张道河带了这门炮却不使用,反倒驱赶着家奴民壮上阵,用人命铲平这座屯堡。 刘典史看着意气风发的张道河,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只希望屯堡里的屯兵余丁确实如张道河所想的不堪一击,否则自己没准也要给这个任性的家伙陪葬了! 家奴民壮蜂拥着冲至堡下,一开始还谨慎的顶着盾牌、门板等物挡箭,但冲到现在堡上还没有一箭射下,这些家奴民壮都以为堡内的屯兵余丁被自己的人数和气势吓崩了,纷纷欢呼着将碍事的盾牌等物扔下,有些甚至连沉重的盔甲都脱去,七手八脚的搬着鹿角、推倒拒马,一路冲杀至堡下护城壕前。 “还不打吗?”杜魏石脸上有些紧张,侧头来问岳拱,洪磊也盯着岳拱的后背欲言又止,额上渗出一些汗珠,毕竟是初次临阵,两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不急,让他们拥堵起来!”岳拱自信满满的提着强弓搜寻着目标,瞥了眼堡墙上几个炮位里严阵以待的火器手:“一次,让他们吃个够!” 家奴民壮们冲到护城壕前,见壕沟深达两米、沟内布满了削尖的木刺,不得不停了下来,呼喊着后续的同袍扛来木梯和木板用来冲过壕沟,越来越多的家奴民壮被壕沟所阻,他们也没有避炮挡箭的意识,都在壕沟前大吵大嚷着,人越堆越多,甚至自己人推搡起来。 有些家奴拿着弓箭,也不管看不看得到人就往屯堡堡墙上乱射,有些手持三眼铳等火门枪的家奴民壮也纷纷滥射起来,乒乒乓乓的打得热闹非凡。 家奴民壮的军阵乱得不成样子,连攻城车和云梯都堵在人堆之后,一名身穿锁子甲的家奴头目见状,领着一队骑手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人堆中,挥舞着马鞭乱打,试图赶出一条路来。 “那是张家的赵教头,号称无影棍.....”洪磊指着那名身穿锁子甲的家奴头目轻蔑一笑:“听说是逃跑的边军,杀过鞑子,有些真功夫,不是江湖上的假把式,所以张二才请他做了家里教头,教练家奴。” “真功夫?”岳拱冷冷一笑,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拉弓如满月:“我来试试便知真假!” 弓弦响处、箭若流星,那赵教头全心放在驱赶家奴民壮之上,根本没发觉飞射而来的箭矢,待眼睛捕捉到羽箭的残影,已是箭至眼前,只听得扑哧一声,精铁制成的箭头射穿他的眼球,裹着赤红的鲜血和惨白的脑浆直直从他后脑钻出,那赵教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呼完,便身子一摇坠落马下。 “好神箭!”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岳总旗,要不也给你弄个什么‘无影箭’的名号宣扬宣扬?” “莫要调笑,如今不是消遣的时候!”岳拱嘴角微微上扬,扶着垛口查看那赵教头情况,却见几名家奴扛着他的尸体朝人堆外逃去,那些家奴民壮见赵教头被射杀,有不少人慌里慌张的去捡扔在地上的盾牌门板,更有一些胆小的跟在那几名家奴身后逃跑。 岳拱微微一笑,令旗挥舞:“是时候了,擂鼓,发炮!” 第83章 炮击 轰轰轰轰”,屯堡城墙上喷出几道长长的白烟,随即如巨雷一般的声音轰隆炸响,让张道河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耳朵、张大嘴巴,惊恐万分的在马上直起身子向屯堡下看去,心中填满的不好的预感。 转瞬之间,那预感便被无情的实现,两发实心铁弹砸在堡下拥堵着的人堆之中,在巨大的动能下翻滚不停,每一次滚动都会裹起一片血雾和残肢断臂,砸在地上的每次弹跳,都会伴随着一声声凄惨的惨叫,生生在人堆之中滚出两条长长的血路。 与那两发铁弹一起砸在人堆中的,还有数门轻炮喷出无数的碎铁铅子,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而过,留下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数十名满身血洞、肢残臂缺的伤员,这些伤员顾不得身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在地上痛苦的哀嚎爬行着,试图用最后的生命逃得离屯堡更远一些。 “堡里有炮!”刘典史惊呼一声,不止是他,一同来观战的官绅不少都如受到惊吓的公鸡一般扯着嗓子惊叫起来,伴随着他们的惊呼声,屯堡下的家奴民壮呼啦啦的溃散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火力打击让这些本以为此战不过是一场武装游行的家奴民壮顿时全军大乱,无数人哭喊着扔下兵器调头逃跑,推搡踩踏而死的数不胜数。 屯堡城墙上也乱成一团,武乡百户所的火炮离得最近的也是万历时期的老炮了,之前堆在库房里缺乏养护,很多都锈迹斑斑不堪使用,这段时间陈老匠领着人修复清理了几门,这才让此战武乡百户所有炮能用。 但这些老炮搁置太久,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第一轮炮击便有一门炮不知是因为火药装填问题还是因为火炮气密性问题而炸了膛,剧烈的爆炸掀飞了炮身,躲避不及的炮手先被滚烫的火气烫得皮开肉绽,紧接着又被爆炸的冲击波冲翻在地,有几个倒霉的还被炮身当头砸中,顿时脑花飞溅。 “停炮!停炮!”岳拱心急火燎的怒吼着,命令亲兵去救援那几名惨叫不断的炮手:“受伤的都抬下去医治!炮手都下墙去,让陈老匠把炮都检查一遍,没火炮助阵咱们也能对付张家,可辛苦培养的炮手不能没!” 亲兵领命而去,岳拱扭头去看堡下的家奴民壮,见他们已经一窝蜂的溃逃起来,立马挥起了令旗:“愣着做什么?传令擂鼓,放箭放铳,尽量杀伤这些鸟厮!” 鼓声响,堡上箭如雨下、铳弹乱飞,守卫屯堡的屯兵和余丁使用的还是老式的三眼铳,又缺乏训练,不少人弓箭射得绵软无力,好在那些家奴民壮一心只顾着逃跑,纷纷把自己的背后暴露给屯堡上的火力,没有一人敢回头反抗。 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家奴民壮又如潮水一般溃了下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和哀嚎不止的伤员。 “小胜!”岳拱长出一口气,回头冲洪磊和杜魏石展颜一笑:“两位可以安心了,就这群废物想要攻破咱们的屯堡?哼,再来十倍我也不怕!” “后退者杀!后退者杀!”张道河骑在马上发疯似的怒吼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信心满满而来,满以为对付一个只有屯兵余丁和军眷把守的小小屯堡易如反掌,哪想到刚刚开战,那些家奴民壮连护城壕都没冲过去便全军大溃,自家还折了一个教头,让他在围观的官绅地主面前丢尽了脸。 挥着马鞭策马就要冲上前去拦人,刘典史慌忙赶上,一把抓住他的马缰:“二爷息怒!堡内藏着火炮,单靠人命堆是堆不下来的,士气已堕,不如暂且退兵,另想他法!” 几名官绅也围上来劝说,张道河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怒气冲冲的质问道:“刘典史,你的民壮溃得最快,你说该怎么办?” 刘典史脸上一怒,全军溃散就是从张道河家的教头阵亡开始的,彼时熟识赵教头武艺的张家家奴已经见势不妙开始逃跑了,而自己手下的民壮和其他官绅家的家奴还在傻乎乎的等着云梯等攻城器具来渡过护城壕,如今张道河却指责到自己身上,这是明摆着甩锅了。 生生咽下这口气,刘典史喘着粗气回道:“二爷,如今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攻下屯堡才是首要,屯堡有炮,没人愿意单方面的挨炮轰,若是咱们不动用火炮压制屯堡炮火,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张道河沉默了,回头看向那门百子佛朗机,脸上浮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刘典史一阵无语,一边吩咐亲信去收拢溃军,一边继续苦劝:“二爷!您这次私领家奴和官府民壮前来围攻屯堡,若是攻下了,怎么都好说,若是打不下来,您如何跟老夫人解释?如何去应付朝廷里那些对张家虎视眈眈的大人们?二爷,如今不是犹豫的时候了啊!” 张道河看了看那门火炮,又看了看溃散的民壮家奴,犹豫良久,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刘典史,你带过来的炮,你要用自己用便是,何必问吾的意见?” 刘典史面上又是一怒,垂下头去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张道河,一踢马腹,策马向炮队奔去,心中暗暗默念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占优势便放浪、受小挫便摇摆,他娘的,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每门炮都要好好检查过,万万不能再炸膛了!”岳拱一脸严肃,对着炮位中仔细检查着火炮的陈老匠叮嘱着:“开战前这些炮咱们也试过炮的,也仔细检查过了,但还是有门炮炸了膛,他娘的,跟敌寇还没交上手,反倒被自家的火炮伤了人命。” 陈老匠满头大汗,叹了口气:“岳总旗,您也知道朝廷发下来的是些什么货色,这些炮不少还是正德、嘉靖年间的老货,早就该淘汰的东西,检查得再严苛,也保不准它们会不会炸膛。” “至少得挺过此战再说.....”岳拱叹了口气:“等攻下武乡城,有了城里的匠户帮您,咱们把这些老炮统统融了,重新再铸新炮!” 陈老匠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岳拱瞳孔猛的一缩,忽然飞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地:“小心!” 雷霆之声平地炸响,风暴一般的炮子从城下打来,瞬间席卷城墙上的数个炮位! 第84章 围攻 “百子佛朗机!是百子佛朗机!”陈老匠疯了似的喊着,额头上被炮弹炸飞的碎石擦了道血口,却根本没有擦拭的意思:“这炮边军装备的都少,我也只在他人手抄的《神器谱》上见过图样,哪想到今天还能见着实物!” “张二对咱们还真是下血本!”岳拱扯着陈老匠往后逃,恶狠狠的说道:“这炮就是冲着咱们的炮位来的,他娘的,幸好咱们把炮手撤下了!” “这门炮打得不准,炮手不是熟手,不然刚刚就能把咱们炸死在炮位上!”陈老匠一脸懊恼,握着拳敲了敲脑袋:“可惜!咱们的炮就算没问题也够不着他们,若是咱们也能有门重炮,一轮就能端了他们!” “先保着性命吧!”岳拱把陈老匠往迎来的亲兵怀里一推,吩咐亲兵将他护下堡墙,回头一看,却见堡墙上的屯兵余丁乱作一团,他们基本都是第一次遭到炮轰,大多被如九天惊雷一般的炮声吓住,哪怕炮弹没有砸到自己这来,也慌乱的在堡墙上乱跑乱躲,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岳拱叹了口气,一群平日里拿锄头、训练不过几个月、第一次上战场的菜鸟,初时还像模像样,但当真正的压力到来时便现了原形。 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重新整队的家奴民壮,岳拱苦笑一声,菜鸟互啄,比的是谁短板更少,这段时间自己每日辛苦,不就是为了让这些拿锄头的“农奴”能比对面那些青皮无赖更坚韧、更有纪律性吗? 一把抓住身旁的亲兵,急急令道:“快去擂鼓,去找各个屯长,让他们约束手下的屯兵余丁备战!” 亲兵领命而去,岳拱大步流星向着城楼走去,城门楼子上也挨了一发炮弹,城楼屋顶被砸了个大洞,还在哗哗啦啦的掉着碎木碎瓦。 洪磊狼狈的躲在堡墙后,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发着抖,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炮声一响便尖叫一声,一旁的杜魏石还有些胆色,咬着牙控制着发抖的身子,从垛口处探出半个脑袋窥视着远处的敌人军阵。 岳拱看着暗暗发笑,一脚踹在洪磊身上:“害怕就躲堡里去,那两门炮不会靠近屯堡,堡里安全。” 洪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颤抖着回道:“无妨……无妨……我就在这,在这看岳总旗破敌!” 岳拱哈哈一笑,伸手一把将杜魏石拽了下来:“都去挡箭板后躲着,张家这门炮是用来鼓舞士气的,他们很快就会进攻了!” 话音刚落,却听远处传来一阵狂呼乱喊的声响,那些家奴民壮又一次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来的还真快!”岳拱冷冷一笑,看向远处那土坡上那立马观战的身影:“这么心急,呵!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刘典史看着乌泱泱涌向屯堡的家奴民壮,脸上一阵扭曲,侧头去看张道河,却见他满脸紧张和焦躁,双手死死握着缰绳,关节都有些发白,引得胯下战马都焦躁不安,不停甩着脑袋、喷着白气。 刘典史心中一阵郁闷,炮击才过了几轮,自家军阵还没整顿完毕,连人数都没点清楚,张道河便强逼着家奴民壮上阵。 如此匆忙,哪怕张道河把赏额提了一倍,刘典史心里也有预感这次进攻恐怕还是会败下阵来。 眼见着民壮家奴逼近屯堡,张道河仿佛压抑不住心中的焦虑,微张着嘴低吼出声来,刘典史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一丝静气,偏偏却占着主将的位子,他娘的,爷爷怎就这般倒霉?” “兄弟们!杀进屯堡,里头的财货女人都归你们!先登者赏银百两!”一名家奴头目挥着刀混在人堆里大喊大叫,推搡着扛着云梯的家奴民壮上前,但他嚣张没有多久,忽然一箭飞射而来,将他射翻在地。 与此同时,堡墙上冒出一股股白烟,铅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紧随其后的是横飞的乱箭,堡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惨叫,被射翻在地的伤员哀嚎着躲避同袍的踩踏,拼命爬行着逃离这片战场。 但这一次这些家奴民壮有了准备,纷纷将盾牌和门板举过头顶,蜂拥着涌到护城壕前,等待着同袍用云梯铺出一条通往屯堡的坦途。 这一次,屯堡上再没有炮弹轰来,一名家奴头目见状兴高采烈的欢呼道:“都瞧见了?屯堡的炮都给咱们的炮炸了!没了炮你们还怕什么?杀进堡去,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家奴民壮们口耳相传,士气大振,顶着箭雨弹幕将一架架云梯推倒在护城壕上,踩着云梯冲过护城壕直抵堡下。 “弓手铳手不要乱射,盯着有盾的敌寇射个什么劲?射扛云梯的那些!”岳拱嘶吼着下令,亲兵在堡墙上奔来跑去,将他的军令传达给每一个屯长,再由屯长传达给手下的屯兵和余丁:“滚石檑木都搬上来,就照着扶云梯的砸!” 十几块擂木滚石从堡墙上抛下,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飞速下坠,瞬间达到极速,那些家奴民壮顶在头顶的盾牌门板根本无法阻拦飞速下坠的檑木滚石,躲避不及的被当头砸中,红的白的四散飞溅,堡下一时惨叫连连,有些家奴民壮本来还吵吵嚷嚷着攻城,见此情形顿时吓破了胆,慌忙丢盔弃甲的逃跑。 但更多的家奴民壮涌过护城壕,一架架云梯高高竖起,朝着堡墙搭了过来。 “还真不怕死!”岳拱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擂鼓!金汁准备!” 防箭的悬户挂上堡墙,数名屯兵飞奔至火堆上烤着几口大锅处,用长铁棒奋力搅动着锅里沸腾的粪汁,一时间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整个堡墙。 三架云梯靠上堡墙,身穿铁甲的家奴壮士咬着腰刀奋力攀爬,不少家奴民壮也被先登的重赏诱惑,纷纷努力竖起云梯架上堡墙,争先恐后的攀爬而上。 岳拱深吸口气,怒吼出声:“金汁!倒!” 第85章 守御 数道金黄的“瀑布”从堡墙上倾泻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熠熠光芒,正奋力攀爬云梯的家奴勇士毫无防备,被滚烫的粪汁笼罩其中,恶臭的粪汁渗入盔甲和衣物的缝隙中,瞬间将身上的血肉烫得皮开肉绽,那些家奴勇士发出一阵骇人的惨叫,从云梯上摔了下去,没有当场摔死的,便痛苦不堪的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直到活生生被烫死。 扶着云梯的家奴民壮也遭了殃,无孔不入的粪汁劈头盖脸的浇了这些大多数连盔甲都没有、缺乏防护的家奴民壮一身,顿时便是一片如同鬼怪一般凄厉的惨叫,没有被当场烫死的,在地上乱滚乱爬着,吓得附近的同袍慌忙拔腿就逃,又被湿滑的粪水摔了个四仰八叉。 高温烫起一股股肉香,夹杂着金汁的恶臭,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四处弥漫,有屯兵余丁经受不住呕吐起来,有人更是被堡下惨烈的景象吓住,脸色惨白着往堡内逃去。 “临战脱逃者,斩!”岳拱飞扑而上,一刀劈在一名逃跑的屯兵面前,吓住了那些逃跑的屯兵余丁:“尔等可还记得每日背诵的军纪?军法无情,战场违纪,可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杜魏石不知何时跟在岳拱身后,颤抖着举起双手高喊,语气还抖个不停:“弟兄们!想想你们的家眷!想想你们分到的田土!想想你们夏收的收获!若屯堡失守,你们可有一人得活?你们的田土可能保住?你们辛苦收获会不会被劫掠一空?唯有奋战到底,才能保住你们的一切!” 岳拱平日主管练兵,杜魏石教导识字数算,两人都颇有威望,如今一个提起军法、一个讲起道理,这些屯兵余丁猛然醒悟过来,在飞快赶来的屯长拳打脚踢之下返回自己的位子继续作战。 岳拱长出一口气,回头冲杜魏石苦笑一声:“平日里练得再勤、军法讲得再明白,初上战场还是忍不住想逃,经过几仗磨练便好了。” “是人都怕死,人之常情……”杜魏石努力喘着气压住紧张的情绪,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朝堡下扬了扬头:“堡下的那些家奴民壮,又能好到哪去?” 堡上屯兵余丁溃逃的趋势刚刚开始便被掐灭,堡下的家奴民壮却又一次溃逃了起来,如暴雨一般的金汁不停浇下,如今正是炎炎夏日,大多数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被金汁粘上顿时便血肉模糊,烫伤和感染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法医治,他们即便逃了出去,也不过是将死神的脚步拖慢了一些。 惨烈的情况和痛苦的哀嚎声吓住了这些为重赏而来的家奴民壮,不少人扭头就逃,在护城壕的云梯上与后续涌来的同袍拥堵在一起,有数人被挤下云梯,落在护城壕中被木刺扎了个对穿,有些一时没死的,还紧紧抓着透身而过、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木刺,惨叫着伸手向云梯上的同袍求助,却没有一人来帮助他们,放任他们流干了血死去。 堡上的弓手和铳手尽情的将弓箭铅弹倾泻在这些把后背暴露给他们的家奴民壮身上,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力道不够的箭矢和威力弱小的火门枪也能造成可怖的杀伤,披着布面甲和皮甲的家奴精锐也挡不住箭雨弹幕,身上炸起一个个血洞,毫无还手之力的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有数十名健壮的屯兵和余丁拿着一人多高的推杆,用前方分叉钳住云梯顶部,几人一起随着口号用力,将架在城头的云梯一个个推翻。 云梯轰然翻倒,堡下的家奴民壮更没了进攻的勇气,一个个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逃窜了起来,正在此时,却听见轰隆一声炮响,一发百子佛朗机喷出一股夹杂着火光的浓烟,炮弹滚滚而来,却没有射向城墙,反倒砸进了溃逃的民壮家奴之中,顿时一片血雨四溅、残肢乱飞。 “无令后退者杀!”一队家奴骑兵纵马奔驰在战场上,挥着马刀乱砍溃逃的家奴民壮,一名骑手则抱着一个匣子,不时伸手进去摸出一手碎银,往战场上乱抛乱扔着:“先登者,赏银五百两!斩首一级,无论男女老幼,统统赏银一百两!都看清楚了!全是现银!” 一边是刀斧加身,一边是银钱重赏,那些本已陷入溃败的家奴民壮稍稍恢复了些士气,如同被驱赶的绵羊一般在那支骑队的逼迫下重返战场,再一次向着屯堡涌来。 “张二发疯了!”岳拱哈哈一笑:“这些家奴民壮第一场大败后,还未经休整便被驱赶上阵,如今溃败之后又被强逼攻堡,哈,如今怕是一个个都一门心思的保命,哪会用心攻堡?张二是在平白浪费自家的实力和锐气,照他这法子打下去,怕是一辈子都攻不下咱们这个屯堡了!” 战事果然如岳拱预测的一般,那些家奴民壮被驱赶着涌到堡下,却没人敢趁势攻堡,一个个想尽办法寻找掩体藏身,有人躲进护城壕里,有人紧紧缩在堡墙角落用盾牌门板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有人用尸体当盾牌,趴在地上装死,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有寥寥几架云梯架上堡墙,云梯下的家奴民壮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率先登梯攻堡,见堡墙上金汁浇下便如见光的蟑螂一般四散溃逃。 那队家奴骑兵扯着嗓子将赏额喊了一遍又一遍,但却始终无法鼓舞起攻堡的家奴民壮们的士气,磨洋工保命的越来越多,不少人和他们打起了游击,骑队奔至左翼,便从右翼逃跑,奔至右翼便从左翼逃跑,甚至有人干脆绕个圈子绕过屯堡逃跑,那些家奴骑兵又不敢进入屯堡的火力打击范围,见磨洋工和溃逃的家奴民壮越来越多,只能干瞪眼干着急。 过了一阵,似乎是张道河终于意识到这次攻堡彻底进行不下去了,只能敲响收兵的铜锣,那些家奴民壮毫不犹豫的撤了下去,逃跑的速度快得扬起一阵尘土,弄得烟尘滚滚,引得堡上的屯兵余丁哈哈大笑、欢呼不止。 第86章 不谋而合 太阳渐渐隐入青山之中,只留下一抹抹彩霞还播撒着光芒,岳拱啃一块杂粮饼子,看着何老头组织堡内的健妇军眷给守堡的屯兵余丁送饭送水,将负伤的伤员抬走医治。 今日一战打得热闹,但那些家奴民壮战斗意志薄弱,基本没给守卫屯堡的屯兵余丁造成什么伤亡,战后点算,屯堡里的屯兵余丁不过阵亡两人、伤了十一人,其中阵亡的两人和负伤的三人还是因为那门炸膛的火炮而造成的,这一仗打下来,损失可谓微乎其微。 那些攻堡的家奴民壮损失可大得多,单单堡下扔下的尸体和仍在不停哀嚎的伤员,岳拱粗粗数过就有一百多人,其他负了伤逃回去的更是不计其数。 岳拱看向远处无数的火堆,冷笑一声,张道河和那些官绅,还有他们手底下的家奴民壮都以为武乡百户所的卫军出兵剿寇,屯堡里只剩下一些留守的屯丁家眷,攻陷屯堡易如反掌,根本没做好苦战的准备,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指挥的就急躁难安、作战的便只顾着保命,从上到下乱成一团,自然就让自己打出了这一边倒的战果来。 说实话,今日一战堡内的屯兵余丁表现的也让人很不满意,若是对面是是一支作战意志坚决的军队,这座屯堡恐怕早已沦陷人手了,好在双方是菜鸟互啄,自己这只菜鸟明显强上一截。 “我远远看了会儿,对面那些家奴民壮到现在还没放饭!”杜魏石提了一壶酒凑了过来:“哈!张二那厮怕是想着今日一天就打破屯堡,压根没准备饭食辎重。” “杜先生猜的没错,不止粮草,扎营的营帐都没准备......”洪主簿也端着一碗肉汤走了过来:“在下在县中管着钱粮杂务,若要调用粮草军物,在下多少能知晓一二,呵,张二就是打算一日攻下屯堡、灭了你们武乡百户所,故而集结了兵马便前来攻堡,在下估摸着,恐怕往日民壮的欠饷和开拔的赏赐都没来得及发下去。” 洪磊顿了顿,摇头苦笑道:“张二一贯如此,得势便放浪,自以为是、自行其是,每次惹出事来,都得靠老夫人帮忙擦屁股。” “一家子不修阴德,合该全家死绝!”杜魏石满腔怒火的骂了一句,强压着怒火嘲讽道:“嘿,不知道张二那厮是不是也在饿肚子?咱们把肉锅搬上堡墙,让他们闻闻味如何?” “张二饿不饿肚子不知道,但那些民壮家奴是必然要饿着肚子的.....”岳拱揣着手扫视着远处的营火:“没赏、没粮、打了一天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又死伤了这么多人......那些家奴民壮的士气,怕是要跌到谷底了吧?” 杜魏石眯了眯眼,问道:“岳总旗,你是准备学甘宁夜袭曹营?” 岳拱哈哈笑着点头承认:“不错,这些家奴民壮士气低落得不成样子,又没有营寨可以据守依托,就像送到嘴边的肥肉,怎能不咬上一口?” “什么就打不下去了?”张道河怒气冲冲的骂着,营火不停闪烁,照出他扭曲焦躁的脸庞:“咱们近千人来此,损了百来个就打不下去了?刘典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吾把赏额再提一倍,难道还没勇夫去平了那小小屯堡?” 刘典史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心中怒气填胸却不敢发作出来,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回道:“二爷!弟兄们欠饷没补、今日开拔作战的赏钱也没发,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大伙都是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才尽力助您攻堡,到现在损了百来个弟兄,不说他们的抚恤,活着的兄弟们总得吃口饭吧?从晌午攻到现在,弟兄们可是粒米未进啊!” “二爷,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您说这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再说了,如今天已经黑了,入了夜不少弟兄就看不见东西,跟盲了一般,一群瞎子怎能作战?耽误了二爷的大事,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刘典史,你莫拿这些理由搪塞吾!吾还不清楚你?就是个贪心不足的货!”张道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满面怒容的走来走去:“当年母亲为你谋了这个典史的位子,让你留在武乡助吾,你平日里敲诈勒索、欺男霸女,多少事是吾帮你遮掩过去的?往日任你吃喝玩乐,今日该到你上阵效力的时候了,怎的就这般推脱?你若不想要这典史的位子,有的是人当!” 刘典史心中怒火升腾,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都快崩不住了,赶忙低下头去,咬着牙苦劝道:“二爷!老夫人让下官来助您,下官自然得尽心尽力,那些民壮家奴士气已堕、又刚刚苦战一日,还饿着肚子,此时赶他们上阵,不是让他们去送死?二爷!是人谁愿意去死?这么强压下去,怕是要炸营的!老夫人若是知晓此事,必然…….” “你别拿母亲来压吾!”张道河听到刘典史一口一个老夫人,顿时勃然大怒:“沁州地方是吾在管!怎么你们每次遇到事都要找母亲?洪磊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沁州那些官吏也是如此!吾在沁州、武乡这么多年,说的话还没有张三一个家奴好使!你们这些家伙,可曾把吾放在眼里?” 张道河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左右看去,见附近的官绅都在交头接耳,对上他的视线又纷纷低下头去,心中怒意更浓:“刘典史,吾把话放在这,今夜就要趁夜攻堡,攻下屯堡,人人都有赏银酒菜,攻不下来,你这典史之位也别当了,你家里人的前程也别要了,哪怕母亲在这,吾也要整治你们!” 刘典史低着头瞪着眼睛沉默一阵,最终还是狠狠咬牙同意:“罢了罢了!二爷有吩咐,下官听命便是!下官这就去整理军阵,今夜亲领众军趁夜夜袭屯堡,不成功、便成仁!” 张道河长出口气,哈哈一笑:“如此甚好!吾便在此等候刘典史的好消息!” 第87章 夜袭 夜黑如墨,只有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天上,不时被飘过的云朵遮蔽,投不出一丝光亮,让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岳拱弯着腰一路小跑到一棵大树下,拍了拍树下藏着的一名亲兵脑袋,问道:“如何?那些家奴民壮有何动静?” 那名亲兵爬起身来双手一拱算作行礼,回道:“回岳总旗,太阳落山之时,那些家奴民壮不知怎的喧闹了一阵,有炸营的趋势,后来又给安抚下来,各自散去睡觉了。” “估摸着是在讨粮讨饷吧?”岳拱自然不知道是张道河强逼家奴民壮趁夜攻堡差点引起哗变,只能摸着胡子猜测着,不过他对其中缘由也不怎么关心:“他们喧闹炸营都与咱们无关,反正今夜都要做刀下鬼,营寨布置如何?巡夜的有多少?” 那名亲兵嗤笑一声,露出满脸嘲讽的笑容:“岳总旗,俺从黄昏时分就在这藏着,对面连个巡哨的都没派,让俺一直藏在他们眼皮底下,如今都二更天了,猫狗都睡着了,那些家奴民壮操劳了一天,又没人管束,哪还有心思巡夜?纷纷都寻地睡去了。” “营寨也没个模样,晚间有车队自武乡来,运了批粮草,这些家奴民壮饿极了,抢起来自家都打死不少人,哪还有心思设置营寨?大多席地而睡了,只有张二和那些官绅讲究些,搭了帐篷宿在里头。” 岳拱直起身子,用手在眉间搭着凉棚远远看去,却见远处田野上搭着几个显眼的帐篷,被火把照耀得灯火通明,不由得嗤笑一声:“呵,这张二还真不把咱们当人看,把这帐篷弄得如此显眼夺目,这不是平白给咱们指示目标吗?” 那名亲兵也跟着笑了一声:“嘿嘿,岳总旗,这帮官绅八成是觉得咱们只会挨打不会还手了,啧,若是咱们有一支骑队,趁夜踏营而入,张二和那帮官绅一个都跑不了,统统得吃咱们的牢饭!” “会有的,骑队、炮队,咱们统统都会有的!”岳拱咧嘴一笑,挥了挥手:“如今先顾着眼前事,击破这伙贼寇再说!” 几十名分散隐蔽的屯兵余丁靠了过来,这些人都是岳拱精挑细选出来,在平常的训练里和昨日的战事中表现优良、胆大敢战的好苗子,人不多,若放在野外与敌人堂堂对阵那是以卵击石,可只需击破眼前那毫无防备的敌营,岳拱却有十成十的把握。 岳拱深吸口气,一马当先的悄悄爬向家奴民壮的营地,那些屯兵余丁也紧随其后,那些家奴民壮的营地安静得如同坟地一般,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没有巡夜的兵卒、没有值守的健锐,甚至连照明的火堆都熄了大半,只有几点闪烁着摇曳的微光。 岳拱一路匍匐爬行着,近得能清晰的听到隐隐传来的鼾声才稍稍停了一会儿,见那些家奴民壮丝毫没有察觉,这才继续向前爬着,直到能清楚的看到最外围躺在田埂大树下沉睡的民壮面容才停下来,朝身后挥了挥手。 一名屯兵递上一个炸药包,岳拱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点燃炸药包上缠着的火绳,火绳燃烧发出一阵“滋滋”的响声,一名酣睡的民壮似乎被响声吵醒,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朝岳拱的方向看来。 岳拱冷冷一笑,猿臂一挥,奋力将炸药包投掷出去,随后飞快抽出强弓羽箭,在那名民壮高喊出“敌袭”之时一箭将他射翻。 身旁的亲兵也投掷出炸药包,随着几声轰隆巨响,原本寂静无声的营地顿时炸了锅,所有民壮家奴都从梦中惊醒,不少人裤子衣物都来不及穿,惨叫乱嚷着乱逃乱窜。 “目标,那些官绅宿着的营帐!随我一同杀过去!”岳拱高喊一声,持刀跳了起来,一马当先杀进混乱的家奴民壮之中,那些屯兵余丁紧紧跟着他,一往无前冲杀而去,整齐的喊杀声甚至掩住了近千人的哭喊声,惊得鬼神慌避、四灵乱躲。 刚刚冲杀几步,一名亲兵赶上前来,一把拽住岳拱衣袖,急慌慌的指向屯堡方向:“岳总旗,你快看!” 岳拱回头一看,却见屯堡上下也举起无数火把,几架云梯架在堡墙上,一些身披铁甲的家奴精锐爬上堡墙,正呐喊厮杀着。 “他娘的,竟然和咱们想一块去了!”岳拱啐了一口,扫视了一眼一片混乱的营地,喝道:“不管他们!如今已是孤注一掷的局面!杀破这些贼寇,屯堡自然能保住!” 说着,便不再理会屯堡的情况,呐喊着挥刀冲进人堆里,夜袭的屯兵余丁也紧随其后,嘶吼着冲杀起来。 营地里的家奴民壮昨日苦战半日,不单没赏钱,连饭都没吃饱,士气本就低落,又没有营帐依托,被岳拱等人直接杀进营地中,根本来不及分辨敌情和整理队伍,加上大多数民壮还有夜盲症,在黑漆漆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偶尔有未熄的营火照出敌人的影子,隐隐约约仿佛无数人来袭,哪还有抵抗的胆子?顿时便炸了营,没有一人敢反抗,所有人都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抱头鼠窜着。 张道河从营帐中钻出来,正看见这些家奴民壮漫山遍野逃跑的景象,赶忙呵斥身边护卫的家奴去约束队伍,但整营的家奴民壮都吓破了胆,哪还约束得住?那些贴身家奴冲上前去拦阻,反倒被失去理智的家奴民壮砍翻冲倒,或者被这股溃逃的浪潮裹挟,一同溃散了起来,而那些夜袭的屯兵余丁,则赶羊似的赶着溃兵朝张道河和官绅们的营帐杀来。 “二爷!事不可为,快走吧!”一名贴身家奴一把抱住气急败坏的张道河和赶上来的同袍一起将他往马车上拉,张道河面容都扭曲了,挥着马鞭乱打,嘶哑着嗓子吼道:“不走!不走!刘典史就要攻破那屯堡了!此战就要胜了!走什么走?滚开!” 那些贴身家奴根本不听他号令,将他强拽到马车上,赶着马就要逃,张道河猛的一脚将身前的家奴踹翻,就要跳下车去,忽听“嗖”的一声,一名贴身家奴大喊一声“小心”,挥刀猛砍,只听得“喀哧”声响,一根被砍断了半截的羽箭射进张道河的肩头,巨大的冲力将他冲翻在车上。 张道河又痛又怕,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慌张的喊着:“快走!快走啊!狗蠢材还在等什么!快走!” 岳拱看着那辆马车飞驰而逃,将强弓收进弓袋,摇了摇头叹道:“不知射翻了哪个官绅,若是一箭射死了那张二可就好了!” 第88章 换家 一声惊雷一般的爆炸声忽然平地炸响,趁着黑夜悄悄摸向屯堡的刘典史心头猛的一跳,慌忙扭头看去,却见远处自家营地里爆出一片冲天火光,随即便响起一片杂乱惊慌的哭喊声,隐隐约约不知多少人在冲杀和逃命。 一名家奴精锐爬了过来,脸上惊惶不定:“刘典史,营地遇袭了,咱们该怎么办?” 刘典史脑袋一片空白,他被张道河强逼着趁夜进攻,召集家奴民壮传达命令,那些辛劳一日却无赏无钱、连饭都吃不饱、早憋了一肚子气的家奴民壮不出所料的喧闹起来,差点酿成哗变,刘典史只能挑了百来个还有战心的家奴精锐,趁夜偷袭屯堡,留在营中的家奴民壮自然都是些战心已失、士气全无的家伙,遇袭必然一触即溃。 一路爬来,刘典史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屯堡中把守的屯兵余丁人少,又大多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新卒,只希望他们没有这个胆子,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攻击。 但如今这几声爆炸彻底将他的幻想打碎,也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又有一名家奴精锐爬了过来,推着刘典史道:“刘典史,主家有险,咱们得立马回去救援,你跟不跟?” 刘典史脸上一怒,他带来的这一百多人,大多是张家的家奴,不少还是张家从小养大的家生奴,这些人和张家绑在一起,对张家忠心耿耿,战斗意志也最为坚决,所以成了这次夜袭的主力军。 刘典史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双眼猛的一沉,拉住了那名准备回去救援张道河的家奴精锐,说道:“如今就算回去也赶不上趟了,不如放手一搏攻下屯堡,只要屯堡攻陷,那些袭击营地的屯兵余丁便成了一支孤军,就算让他们袭营成功,也是无根之萍、死路一条!” 刘典史顿了顿,见那家奴精锐脸上还有些犹豫,赶忙继续劝道:“敢袭击数倍于己的家伙,必是屯堡里的精锐,如今屯堡精锐尽出,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时候,那些精锐人数不会太多,营地里还有近千人的家奴民壮,拿人堆也能拦住他们了!咱们回去救援反倒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等今日天明,难道你们还要拿自己的血肉去拼这座坚堡吗?” 那名家奴精锐似乎是想到昨日惨烈的攻堡战,浑身一哆嗦,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刘典史长出一口气,爬起身来大喝道:“兄弟们!堡内空虚,正是陷堡的好时候!先登者赏银五百两!堡里的女人财物都归你们!杀!” 一百多名家奴精锐如野兽一般嚎叫起来,挥着刀盾弓枪跳起身来杀向屯堡,屯堡守军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候袭击屯堡,注意力还放在另一侧营地里的战斗,堡墙上响起凌乱的报警锣鼓声和守军慌乱的喊声,直到家奴精锐用云梯冲过护城壕才有箭矢铅弹从堡墙上射下,但却阻挡不了这些家奴精锐将云梯架上堡墙、蚁附登城。 刘典史看着怪叫着攀爬云梯的家奴精锐,喘了口粗气,一把拉住一名正要爬梯的民壮头目,将他拽到一旁:“三崽子,快去找咱们的人,要他们准备好,堡墙上打起来,咱们趁乱逃了!” 那名民壮头目一愣,疑惑的转过头来:“叔这话什么意思?不打了?就这么逃了张家怪罪起来.....” “小声些!”刘典史瞪了他一眼,四处扫视一番,见那些家奴精锐全心放在登城上,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打个屁,刚刚的话都是骗那些张家的狗去死,好让他们替咱们吸引注意力,营地里那些士气全无的废物们根本不可能挡住偷袭的屯兵余丁,如今这情况,就算咱们拿下屯堡也是坐困孤城,不如就这么走了算!” “至于张家,哼,今夜张二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两说,咱们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吧!” “快!组织人手把那些鸟厮赶下去!”杜魏石裸着上身急急忙忙往堡墙上跑,叫醒他的屯兵紧跟在他身后,几次尝试去拉他手臂,都被他甩开。 奔上堡墙,却见几名家奴精锐已经跳上墙来,仗着武勇乱冲乱砍,值守的屯兵根本不是这些武艺高强的家奴精锐对手,当场被砍死两三个,有两名屯兵吓得慌了神,扔下手里的长矛就逃。 “不准逃!逃了就保不住你们的家人和你们的田土!更保不住你们的性命!”杜魏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捡起一杆长矛就往那些家奴精锐冲,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懂武艺,只会乱捅乱刺,还没过一合,便被那家奴精锐拨开长矛抢进身来,用盾牌将他撞翻在地。 那家奴精锐正要趁势补刀,杜魏石身旁的屯兵大喊一声:“休伤杜先生!”冲上前来,硬生生替杜魏石吃了那家奴精锐一刀,将他扑倒在地。 堡墙上一片混乱的屯兵余丁听到杜魏石有险,纷纷涌来支援,连那几名逃跑的屯兵也折了回来,他们没胆子和那些武艺高强的家奴精锐对战,便抱着堡墙上用来守城的擂木等物远远往战团里扔,干扰那些家奴精锐搏杀作战,有些更提着弓箭和三眼铳,乱射乱放。 那些登上堡墙的家奴精锐的武艺明显超过堡内这些训练不过几个月的屯兵余丁,但他们人少,面对着涌来的屯兵余丁顿时陷入双拳难敌四手的境地,被逼在堡墙一角。 杜魏石手脚并用钻出人堆,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臂膀上,杜魏石抬头一看,却是浑身发抖的洪磊赶了过来,将他扶起。 “听到你遇险的消息,堡里的人都要来救你......”洪磊话语还在发着抖,看了几眼涌上堡墙的人潮,何老头带头,不单单有屯兵余丁,不少健妇和军眷也拿着锄头木棍赶了过来,与一众屯兵余丁一起围着那些家奴精锐乱打、帮忙搬运滚石擂木打击堡下的敌人:“杜先生,你在这堡中威望不小嘛!” “他们不是来救我的,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人和美好的生活!”杜魏石哈哈笑着:“我教了他们道理,给了他们希望,鼓动起了民心,他们才顺手救了我一命!” 第89章 逃离 “那些家奴精锐爬了几十个人上堡墙,被咱们的屯兵余丁和军眷百姓们围死了,一个都没活着回去!”岳拱哈哈笑着,与杜魏石和洪磊你一句我一言的将战事的结尾复原:“我领着袭营的队伍回来,堡下的家奴精锐哪里想得到我会那么快摧破他们的营地?加之领兵攻堡的刘典史又悄悄跑了,他们失去了指挥,顿时便一哄而散。” “可惜,咱们人少又多是新卒,我也不敢追太远,跑了不少人,只抓了两百多个俘虏、缴获了那门百子佛朗机和盔甲刀枪无数.....”岳拱耸了耸肩,冲吴成等人笑了笑:“早知道你们回的这么快,我也不会领兵去袭营了,等你们回来后来个前后夹击,那张二也得落在咱们手里!” “可惜可惜!”吴成嘿嘿一笑,转头冲洪磊问道:“洪主簿,你是准备留在咱们这了?” “在下还有何处可去?”洪主簿苦笑一声,双手一摊:“逼上梁山,不是反贼也成反贼了。” “打输了才是反贼,赢了自然不是!”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凌乱的战场,回头冲正被押进堡中的唐千户打笑道:“唐千户,你手下的卫军精锐还不如这些家奴民壮能战,人家好歹还打了一仗不是?” 唐千户满脸羞愤,继而又变成一脸谄笑:“那是吴小旗英明神武、恍若天神,谁人敢挡您兵锋?小的们自然是不战而溃了。” “变脸倒是快,恶心!”绵正宇皱了皱眉,在马上踹了唐千户一脚,看着绵长鹤领兵将这些俘虏押进堡内,转头说道:“张二倒是给咱们送了一份大礼,若是他不贸然出兵,收到咱们击破那伙贼寇和姓唐的这厮的消息,聚兵稳守武乡,咱们这么点人,军备火炮都不如他们,这武乡县城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的。” “现在好了,多了两门重炮,武乡的民壮官绅都吓破了胆,如今估摸着都在想法子逃命,武乡成了一座空城,等于是拱手送给了咱们。” “一座城算不得什么,人才才是最重要的!”吴成笑着冲洪主簿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堡内踱去:“让弟兄们休整一下,让他们见见家人,各部教导要去各家串串门,告诉军眷我们遭遇了什么、告诉旗军屯堡战事是怎么回事,让每个人都清楚那些官绅豪强是怎样的凶暴残忍!” “晚些时候咱们再去摘武乡这颗果子,何老头劳烦去挑些人,到武乡各个村寨走一趟,让他们派些代表到武乡来,咱们手里的这些俘虏,得好好在武乡各村村民面前展示展示!” 武乡县城已经乱成一团,张道河摆出狮子搏兔的架势,几乎带走了城内所有民壮和大多官绅豢养的家奴,结果在武乡百户所屯堡下一战而溃,一路上乱逃乱窜,回到武乡点算人马,近千人的家奴民壮,只剩下三百多人还算建制完整。 好在武乡百户所的屯兵余丁自保有余、进取无能,靠着这三百人稳守武乡县城,再慢慢收拢溃军、招募丁壮,过段时间还能再杀回百户所大战一场。 可很快从太行山传来的消息就打碎了武乡官绅的幻想,一波波卫军和抚标营的溃兵逃来武乡城,带来了通天梁战死、唐千户被擒的消息,让整个武乡城顿时炸了锅。 城内那些侥幸没被俘虏的官绅纷纷收拾财货细软逃离武乡,不少城内百姓听闻兵灾之事,也未加分辨,纷纷收拾细软跟着离城逃命,城里维持秩序的民壮死伤惨重,剩下的一心想着逃命,不少人还恢复了青皮无赖的本性,和溃军混在一起趁乱踹门踏户、敲诈劫掠,亲手将武乡城的秩序搅得一塌糊涂。 刘典史掌管武乡城的民壮和快班衙役,担负着维持武乡城法纪的重任,但如今他根本没心思去管城内的混乱的情况,一路咬着牙快马加鞭奔至城外一座庄园,踹开拦路的门房,急匆匆闯进庄内,冲迎面而来的几名家奴质问道:“你们那报信的是什么意思?二爷怎么还在武乡?不是让你们护着二爷先去沁州吗?” 几名围过来的家奴唯唯诺诺不敢回答,只能引着刘典史往后堂走,还没进后堂便听到张道河大吵大嚷的声音:“不走!我不走!我就留在武乡!哪也不去!” 刘典史面上怒容一闪而过,大步走进后堂,见张道河肩膀包扎得跟粽子似的,却依旧吵闹不休,赶忙劝道:“二爷,武乡城守不住的,知县老爷都已经跑了,你何必留在这死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张道河见刘典史走来,怒意更浓,骂道:“若不是你这厮作战不利又临阵脱逃,武乡的人马也不会打空了,怎会守不住?还有脸来此吵嚷!” 刘典史强压着怒火,双拳攥得喀哧作响:“二爷,如今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那些丘八恐怕不久就会来夺城,您的安全要紧,还是速速离城暂避吧!” 张道河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不可!不可!母亲苦心孤诣为张家造出这大好局面,吾若是丢了武乡,岂不是将母亲和大哥,还有我张家置于万劫不复的绝地?我不能逃……不能丢武乡…….” 张道河喃喃自语起来,刘典史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老夫人在朝野的布局,为何又要自行其是搞得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才后悔,早干嘛去了? 刘典史叹了口气,走到失魂落魄的张道河身旁,忽然一掌劈下,将张道河打晕过去,冲那几名家奴招了招手:“送二爷上马车,唐千户被俘,沁州也不安全,你们在沁州稍作休整,就送二爷去沁水吧,让老夫人看着他,免得再来惹事!” 那几名家奴赶忙跑上来架着张道河便走,有一人问道:“刘典史,你不和咱们一起走吗?” “老夫人把我安排在武乡帮助二爷,结果我把武乡给丢了,哪还有脸去见老夫人?”刘典史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会在此收拢溃兵退去沁州,和侯知州一起守把沁州,武乡丢了,沁州不能再有失!” 第90章 夺城 “军令!武乡百户所接管武乡县城,街巷之上无论良善,一律跪地抱头、不得手持武器!有反抗军兵者,立斩!” “军令!武乡百户所军兵入城,良善百姓秋毫无犯!城中造乱歹人若有不遵号令者,皆立斩不赦!” “军令!武乡县城即刻起全城戒严!街上不得有行人车马!违令不遵者立执!敢有反抗者立斩!城中有趁乱打劫者、杀人放火者、奸淫掳掠者,立斩不赦!” 吴成策马从大开的城门跺过,城中已满是武乡百户所的旗军屯兵和余丁呼喊的声音,他们分成数拨穿街走巷,传递着武乡县易主的消息、恢复着乱成一锅粥的武乡县城的秩序。 吴成没敢轻敌,几乎将百户所所有能战之兵都带来武乡,结果却一战未打,兵马踩踏卷起的烟尘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把守城门和城墙的民壮便一哄而散,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让百户所的军兵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在屯堡的战败和通天梁等人的速败,让城内的官吏士绅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意志,纷纷逃离武乡,士气见了底又无人组织的民壮自然便是闻风而逃,本应作为武乡县城秩序的维持者,却陷入最后的疯狂之中,化身贼寇在武乡城内四处劫掠烧杀,直到绵正宇率领的旗军先锋入城才匆忙逃走。 绵正宇兵少,只能先控制了城门,等待吴成率领的主力大队抵达,再以县衙为中心四面八方一路高喊口号围过去,碰到在街上乱窜的男丁,便不由分说打翻,用粗麻绳绑在一堆,等之后洪磊领人来分辨审讯。 百户所的人马太少,有不少贼寇见势不妙趁乱逃出城去,加上城内造乱的民壮不少就是武乡县本地人,见百户所军兵围来便把武器一扔躲进家中,百户所的军兵既没人手也没时间去一一分辨,只能留待日后再说了。 吴成策马踱过一片狼藉的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有余火尚未扑灭,不时有烟柱窜上高空,百户所的屯兵正一条街一条街的将明火扑灭、把尸体抬到场地比较宽阔的县衙大街上,等待之后这些尸首的家眷来认尸,到现在已经抬了两百多具,摆得县衙门口满满当当。 “这群贼鸟厮,真个不做人!”帮吴成牵着马的绵长鹤愤恨的啐了一口:“他娘的,上阵的时候就腿软尿裤子,杀起百姓来倒是毫不手软!” “欺软怕硬,懦夫本性也!”杜魏石嘲笑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哪样的官绅,自然会养出哪样的走狗飞鹰了。” 吴成盯着那些尸首看了一会儿,默默点点头,跳下马来大步朝着县衙而去,绵正宇早已等在县衙大门口,脸色有些古怪:“知县老爷已经弃城跑了,县衙里的官吏也跑的差不多了,留下的吏员都是洪主簿的人......除了一个,知县的身边的黄师爷没跑,正在大堂里等着你。” 吴成愣了愣,惊讶的瞥了绵正宇一眼,绵长鹤好奇的问道:“嗯?武乡乱成这样子,县太爷都逃了,这厮怎么不逃?难道还守着他那黑市不成?” “就是为了守住他那黑市!”吴成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啧,生意人啊!” 进了大堂,却见那黄师爷稳稳坐在知县的椅子上,仰着头盯着头上高高悬着的“明镜高悬”四字大匾。 “三十岁,屡考进士不中,家无余财,只能投了一位乡亲当了赞画师爷,随他来了山西,后来又搭上了东家的线,在这县衙里扎下根来.....”黄师爷幽幽说道,语气平淡如水:“几十年过去了,这椅子上坐着的来来去去不知多少人,县衙里头没变过的,只有这副‘明镜高悬’的牌匾。” 吴成微微一笑,知道黄师爷是在借这副牌匾点自己,示意绵正宇等人在堂外等候,走上前去搭话道:“有些东西在一个地方放的久了,就没必要去动它,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黄师爷见吴成上道,露出春风一般的笑容,点了点头:“吴小旗说得没错......不对,现在不该这么称呼您了,叫大王?还是将军?或者其他什么诨号绰号?” “照以前吧,暂时懒得去想....”吴成耸了耸肩,问道:“黄师爷既然知道我在造反,为何还留在此处?您背后的东家都是大明的宗亲栋梁,他们能让你和我这反贼继续做交易?” “东家只看银钱,而在下就是替他们攒钱的生意人.....”黄师爷苦笑着摇摇头:“生意嘛,和谁做不是做?谁手里有银钱,在下这黑市就向谁敞开。” 吴成嗤笑一声,有些好奇的问道:“东虏呢?你们也照卖不误?” “哈!在下这里场子小,东虏那般大的生意,连边脚都摸不到!”黄师爷哈哈大笑起来:“介休的范家、张家口的那些晋商,这些家底雄厚的才能被东家看上眼,替东家与东虏交易聚财。” 黄师爷顿了顿,摆了摆手:“不谈这些无关的事,吴小旗,您既然举旗造反,所需的军备粮草就不可能只靠武乡一地筹措,打个比方,武乡百户所的旗军装备了那么多鸟铳,所需的火药便是个天文数字,没了朝廷的来路,从何处取?” 黄师爷笑吟吟的指了指自己:“唯有在下这里,唯有在下既有胆子、又有能力满足您的需求,您想要在这武乡城里待得安稳,就离不开在下这黑市。” 吴成不可察觉得皱了皱眉,黄师爷话语中藏着的威胁他自然听得明白,默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咧嘴一笑:“黄师爷尽管放心,道理我都晓得,世道再乱也离不开钱货交易,武乡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到你这。” 黄师爷哈哈一笑,起身让开知县的椅子:“这椅子坐着烫屁股,不适合在下这种人,啧,在下还是回后堂待着吧,吴小旗什么时候想起在下了,吩咐一声便是。” 吴成点点头正欲送客,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黄师爷稍待,我问你,若是我们有什么要卖出去赚银钱的东西,你这是不是也能帮忙分卖?” “那是自然!”黄师爷好奇的瞥了吴成一眼:“生意人,赚的就是个差价,您若是有什么上好的货品,在下自然能帮你卖出去,保证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第91章 公审 绵正宇一直扶着刀立在大堂门外,双眉紧皱紧紧盯着堂内压着声音交谈的吴成和黄师爷,见黄师爷起身走向后堂,吴成一脸凝重的立在堂中盯着那“明镜高悬”的牌匾发呆,眉头一挑,迈入大堂之中:“怎么?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互相通个气摸个底而已......”吴成苦笑一声,揉了揉眼睛:“啧,生意人......能和我们做生意,就能和别人做生意,呆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迟早是个祸害。” 绵正宇面上一狠,腰间雁翎刀抽出一小截:“那就干脆杀了,免得日后出卖咱们。” 吴成却摇了摇头:“现在还没到时候,黄师爷的话没错,我们如今举旗造反,没了朝廷下拨,若是离了他们,火药军器都没处筹措,张家和朝廷的反扑很快就会来了,这段时间咱们备着的军备越多越好。” 绵正宇皱着眉还要再劝,吴成摆了摆手,整了整盔甲:“等会让洪磊和何老头来一趟,他们对武乡地头熟,得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不再依赖这黄师爷.....” 绵正宇双眼一亮,吴成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什么时候咱们可以大规模的自产火药和军备,什么时候就可以拔掉县衙里的这颗钉子!” 绵正宇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换了个话题:“对了,唐千户和那些官绅,还有那几百个俘虏已经押进城了,正在县衙大牢里关着,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那些民壮家奴、大头兵什么的没啥用,先关着,以后当劳力使.......”吴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至于那唐千户和官绅,自然大多数都是要去阎王殿上报到的。” “但单单只是杀人,除了泄愤屁用没有,怎么杀也是一门学问!”吴成呵呵一笑,向堂外走去:“我去见见唐千户,等何老头把武乡各村的代表召集过来,咱们就送那些官绅上黄泉路!” 过了几日,城外一片空地上用木板和粗木搭起了一座高台,一个个挎刀持矛的武乡百户所旗军组成一道威武的人墙将高台围住,人墙前是成千上万吵吵嚷嚷的百姓,有武乡各个屯村庄寨的村民,也有武乡县城的城民,乱哄哄的挤在人墙前,交头接耳的等着看一场难得的“热闹”。 人墙之后跪着数百被俘虏的官绅贼寇和在城中造乱的民壮家奴,全都用粗麻神绑得严严实实,一个个瑟瑟发抖,有些平日里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官绅见到这般情况,已经吓晕了过去,有几个还摆着一副生死有命的好汉模样,但身子却止不住的抖如筛糠。 高台上竖着一面素色大旗,杜魏石亲笔手书的“为民公审”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极为醒目,换来不少围观百姓指指点点。 官府往日审案也会允许百姓旁观,入乡间断案大多也会召集乡老见证,但如此大场面的公审,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让百姓们感到无比的新奇。 加上这次公审的对象不是普通的罪犯,大多是往日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青皮民壮,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官吏士绅,而且还牵扯到最近的贼寇屠村和武乡城里的暴乱,和武乡的百姓息息相关,故而这场公审引得武乡城万人空巷。 附近村寨的村民听闻消息,都不需要何老头组织,自发的扶老携幼赶来看审。 还没到开审时间,聚集看审的人数越来越多,将整个田野挤得满满当当,远处青山的树上都爬满了观审的百姓。 吴成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冲一旁等候多时的洪磊和岳拱点点头,岳拱令旗一挥,激昂的战鼓声咚咚敲响,台上台下维持秩序的旗军屯兵齐声大喝“肃静”,威武肃穆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数万百姓嘈杂的吵闹声,吵吵嚷嚷的百姓们渐渐安静下去,等待着公审开始。 洪磊深吸口气,走上高台,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诸位百姓乡亲,在下乃武乡县主簿洪磊,今日在此公审屠村贼寇、暴乱歹人,请父老乡亲们安心听审,在下定然为蒙难乡亲讨个公道!替我武乡万民百姓倡命!” 台前的百姓们一阵欢声雷动,离得远的百姓们大多没听清洪磊说了些什么,还在交头接耳的询问着,这时岳拱已经领着旗军将捕获的那些贼寇和造乱民壮押上了台,洪磊就在台上审理了起来。 这些贼寇和民壮都是在犯罪之时被武乡百户所的军兵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之前就一一审过,如今的公审就是走个过场,杀害人命、奸淫妇女的当场斩首,抢掠财物、造乱扰民的则重打三十板、押入牢中等待之后充用苦力。 人山人海的环境里,哪怕洪磊扯着嗓子审案,他一人之声也传达不了多远,在场的百姓大多都是通过一层层口耳相传才知道台上在审些什么,但贼寇屠村之事让武乡所有百姓都担惊受怕,而那些民壮往日里又是作恶多端的,如今百姓们见他们被砍了脑袋或打板子,根本不在乎审讯的内容,每一个贼寇和民壮审毕受刑,便换来百姓们一阵震天的欢呼。 吴成淡淡一笑,这些贼寇和民壮只是前菜,目的就是为了树立起此次公审的权威性、挑起百姓的情绪,如今看来效果不错,是主菜上桌的时候了。 两名健壮的旗军押着肥硕的唐千户上了高台,引得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起来:“嘿,来了个大官!看那身官袍,怕是个千户,不会是咱们沁州千户所的千户吧?” 不少武乡的村民知道唐千户勾结贼寇之事,激动的喊打喊杀起来,此事也随着百姓们口耳相传让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待唐千户被拖上台,顿时一片喊杀之声,一时声震九天。 唐千户早被那些被斩首的贼寇民壮吓尿了裤子,几乎是被一路拖拽着扔在台上,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跪在台上抖得仿佛连高台都随着他共震起来。 洪磊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抬头与吴成眼神交流了一会儿,惊堂木一拍,喝道:“台下案犯何人?是何官职?所犯何事?速速交代!若不老实,那些掉脑袋的贼寇青皮,便是尔下场!” 第92章 激愤 “我交代!我交代!勿要杀我!”唐千户杀猪一般嚎了起来,引得观审的百姓一阵嘲笑,唐千户却顾不得他们,慌慌张张的“招供”着:“罪人乃沁州千户所千户唐总山,此番率军来武乡,是奉上命,协助巡抚抚标营剿灭武乡百户所!” “朝廷明令下发,让山西巡抚宋统殷抽调标营军将,扮作秦寇围杀武乡百户所,领兵贼首通天梁、锦衣卫佥事张道浚之赞画师爷泰明和亲口与罪人交代,此番前来武乡,是要以秦寇之名尽杀武乡百户所所有军卒将官、辖下屯村屯民军户、余丁军眷,彻底将武乡百户所给抹掉!” 百姓一阵哗然,随着这爆炸性消息的传播,渐渐如烧开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不少军户不停往前涌着,一边涌一边质问道:“我等军户往日给朝廷做牛做马,屯粮军资从未短少一分,朝廷为何要尽杀我等?为何要尽杀我等?” 县城百姓也是人人愤慨、高喊“为何”,那帮贼寇在武乡屠村,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尽,谁知道会不会杀到县城来?这段时间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却听说是朝廷指令官军伪作秦寇屠戮良民,谁不愤怒?谁能理解? 见到这般纷乱的情况,绵正宇微微皱起了眉头,侧头问身旁的吴成:“唐千户说的那些话,是你教他的?” 吴成点点头承认:“不错,我那日与他谈过,让他照着我教的说话,我保他一条命。” 绵正宇瞥了一眼吴成,疑惑的问道:“有张家和那些官绅还不够?为何要把此事祸首推给朝廷?” 吴成耸了耸肩,指着那些激动的百姓们解释道:“造反是要掉脑袋的事,路不走绝、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反乱朝廷?咱们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振臂一呼就让整个武乡的百姓随咱们一起造反,可若是没有百姓的支持,光靠我们卫所里这千来号人,怕是连巡抚的抚标营都对付不了。” “所以咱们得推一把,眼看着刀子要砍在自己脖子上了,百姓们才能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走。” 绵正宇犹豫一阵,点点头不再问话,继续观审。 “肃静!肃静!”洪磊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维持秩序的旗军屯兵也一齐高喊起来,百姓们又喧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洪磊皱着眉扫视了一圈情绪激动的百姓们,抬头看向吴成,见他冲自己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惊堂木一拍,继续问道:“唐总山,你老实交代,为何朝廷要尽灭我武乡百户所?” “因为武乡百户所在清丈分田!”唐千户声音不停得颤抖着,但话语却极为清晰:“以张家为首,武乡的官绅将清丈此事告入朝廷,满朝文武、天下官绅,乃至紫禁城里的大明天子,谁不靠田土生财?清丈分田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又如何能忍?” “加之武乡百户所帮乡民计算税额、清理租贷,朝廷南北都在打仗,想尽办法从百姓手中榨钱,武乡百户所计算税额,让朝廷没法从乡民手中多收赋税摊派,朝廷岂能放任行事?天下官绅多少人靠着放贷生息夺取田土、逼民为佃,武乡百户所为乡民撑腰,让乡民有底气抗租抗贷,这些官绅又如何能忍?” “朝中的大官、紫禁城中的万岁爷、武乡乃至沁州山西的官绅,就是怕这天下再有人有样学样,伤损了他们的利益,故而准备拿武乡百户所杀鸡儆猴,灭了整个武乡百户所所有旗军屯民、军眷余丁,之后再在武乡苛收重税、提加租息,以此震摄天下之人!” 百姓顿时轰然,情绪更为激动:“我等良善之民,朝廷说弃就弃、说杀就杀,竟然为了田土租贷,就要把我等统统杀尽?” “朝廷税赋年年在涨、官绅租贷年年在升,本就压得咱们透不过气来,朝廷和官绅竟然还要再课重税、加重租,这是要将咱们赶尽杀绝吗?” “朝廷和官府对咱们不闻不问,这几年遭灾饿死多少人?朝廷一粒赈灾粮都没发下,只见他们催税催租,可曾为咱们做过主?好不容易有百户所的的军爷为咱们做主,朝廷却要杀绝了他们,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肃静!肃静!”洪磊指示旗军屯兵维持秩序,待百姓们喧闹的声音小了一些,这才继续说道:“唐总山,你一家之言不可轻信,暂且收押一旁,听听其他官绅是何说法。” 唐千户身子肉眼可见的松了下去,洪磊让旗军将他押下去,又让人押上一名地主,审道:“王薄,你是武乡本地乡绅,往日里与张家常有交际,你来说说,那唐总山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那王薄早被激动的人群和台下堆着的人头吓得瑟瑟发抖,上了高台大脑便一片空白,吴成之前教他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傻跪在原地不回应,洪磊叫了好几声,才猛然反应过来,一头磕在地上,语无伦次的喊着:“饶命!饶命!攻打屯堡之事都是张道河唆使的!他说有巡抚的抚标营和唐千户的卫军相助,我等必然一战功成,到时候各家夺回自己的田土,还能瓜分武乡百户所的军屯田,也没有再管咱们放贷收租,能得一场大富贵!” “小的利欲熏心,被他蒙蔽,这才来招惹军爷,至于其他的事,小的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求军爷饶我一条狗命!饶我一条狗命啊!” 吴成皱了皱眉,那王薄是自己用来证实唐千户所言非虚的,结果他心理素质太差,上了台根本没按自己教的话说,好在台下的百姓们已被唐千户的话语刺激得群情激愤,根本没人去冷静分析王薄的话语,见他这副讨饶的模样,便认定了唐千户所言非虚,顿时喊杀之声响彻天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前涌,试图质问辱骂那些官绅,人潮推得旗军屯兵组成的人墙摇摇欲坠。 “去多叫些人来维持秩序!”绵正宇侧头向毛孩吩咐了一句,回头瞪了吴成一眼:“你办的好事,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第93章 揭竿 绵正宇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大吼,人墙后跪着的那些官绅中,有一名乡绅被满含愤怒的汹涌人潮吓崩了心态,忽然跳了起来爬上高台,指着台下涌来的一群衣衫褴褛的佃农面容扭曲、虚张声势的大吼大叫:“侯八!王六!你们这些贱民要做什么?要打杀我等吗?爷乃是当过知县、荣归乡里的进士!是你们的老爷!你们的东家主子!你们敢对爷爷动手?” 那乡绅全身都在发抖,面上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狰狞无比:“干你娘!爷爷祖上出过巡抚、出过京官,爷爷也是皇极门前跪过天子的进士!爷爷注定了一世享受,你们这些贱种穷货,合该生生世世穷困辛劳,供养爷爷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们去看看,从古到今,都是咱们这些读书的人上人骑在你们头上,哪朝哪代有你们这些泥腿子翻身的时候?乖乖给爷爷耕田耕地、当一世牛马便是,没准来世轮回还能投个好胎,不知好歹!饿死活该!合该永世为奴为婢!” “贼鸟厮!你们如今要造反啦!敢对爷爷打骂了?干你娘!行这般逆天背道之事,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让他闭嘴!”吴成断喝一声,面色微微有变,身旁的绵长鹤听令,当即提着木棍往高台走去,准备把那胡言乱语的乡绅打晕押走。 但已经太迟了,那群被这乡绅指着鼻子辱骂的佃农,平日里本就受尽了他的压迫、整日挣扎在死亡线上,不知多少人卖儿卖女、被榨干每一点价值,刚刚又被公审挑起了火气,加上又有数万百姓在身旁壮胆,见这乡绅沦为阶下囚还如此凶蛮嚣张,哪里还能忍得住? 这群佃农不再收着力,嘶吼着蜂拥向前,奋力的推搡着旗军屯兵组成的人墙,有人甚至挥舞着拳头将拦路的屯兵打翻,维持秩序的屯兵旗军本就人少,又不敢对百姓动刀动枪,人墙哗啦啦垮了一个缺口,随即更多的缺口被愤怒的百姓冲出,阵不成阵的人墙顿时如崩塌的大坝一般,被冲散在人海之中。 那些佃农蜂拥而上,一边怒骂着一边挥舞着拳头朝那乡绅乱打,跟随他们冲破人墙蜂拥而入的百姓们也将那些官绅统统围住痛殴,用拳脚发泄着往日受尽压迫和盘剥的怒火和委屈,要将那些官绅全数殴杀在此! 公审场地顿时大乱,所有人都在乱糟糟的吼叫着往上涌,匆匆搭建的高台抗不住这么多人,挎察一声哗啦啦的垮塌下去,但愤怒的百姓们却丝毫没在意,依旧追着那些官绅痛殴,无边无际的人海瞬间将那些如海中小舟一般的官绅淹没。 “他娘的,果然乱起来了!”绵正宇心急如焚,朝等候在一旁的黄锦招了招手:“快!组织火铳队和教导队维持秩序、驱散百姓!” “慢着!”吴成却上前一步拦住:“让百姓们发泄发泄无妨,把咱们的人都撤出来,派人去守好城门,别让居心叵测的家伙趁乱入城打劫。” 绵正宇疑惑的看了吴成一眼,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争执反对,点点头示意黄锦照做,黄锦当即组织一直列队在旁的火铳队和教导队上前,火铳手齐齐朝天发了一排铳,在人海之中赶出一条路来,把灰头土脸的旗军屯兵和洪磊岳拱等人救了出来。 好在百姓们还没失去理智,知道百户所的旗军屯丁和洪磊岳拱等人是为自己做主的,没有对他们下手,除了几个被混乱的人群踩伤的和高台垮塌时摔伤的以外,大多完好无损的从人海中逃了出来,汇集在吴成身边。 “他娘的,那鸟厮怕是癔症犯了!”洪磊一脸惶恐的跑到吴成身旁,破口大骂:“若非那鸟厮突然跳出来拱火,百姓哪会闹起民乱来?他娘的,害了自己性命不说,这一下子不知要踩伤、挤伤多少百姓了。” “各部赶紧整队,先去把妇孺给救出来!”吴成冲岳拱吩咐了两句,回身冲洪磊苦笑道:“百姓心中填满了怒火,平日里压抑越多,爆发出来就会越惊人,那鸟厮不过是洒了点火星而已,可满地都是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燃起大火了。” 身旁忽然传来笑声,吴成扭头去看,却见杜魏石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醉醺醺的提着酒壶大笑着:“哈!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不燃起一把把大火来,如何能扫荡乾坤?” “知我者,杜先生也!”吴成微微一笑,回头去看公审会场,那几十个官绅面对数万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短短一段时间便被尽数殴杀,连那唐千户也遭了殃,在人海之中丢了性命。 殴杀了官绅的百姓们一时都不知所措,有人愣在原地,有人依旧激愤的乱吵乱嚷,有人事后感到害怕悄悄溜走,更有人余怒未消,依旧对着那些官绅的尸体拳打脚踢的鞭尸。 岳拱和黄锦领着旗军屯兵上前安抚百姓、救助伤员,吴成则跑到那垮塌的高台前,爬上一个还算完整的地方,挥舞着双臂高喊道:“父老乡亲们!你们亲耳听到了,朝廷要杀尽我等!朝廷不要你们这些良善之民安居乐业!如今你们又殴杀了这些官绅,他们都是朝廷钦命的官吏,或者在朝中有关系的士绅,朝廷本就要对你们下手,如今你们又犯下如此大罪,朝廷可会放过你们?” 百姓们渐渐骚动起来,有些人忍不住痛哭出声,一时哭声一片,有一名老汉越众而出,冲着吴成问道:“军爷,当初你们助俺们西山村夺还田地、减免租债,俺们心里都念着你们的恩,朝廷无道!竟连你们这样的活菩萨都要杀尽了!这是不给俺们活路啊!这位军爷要如何办,尽管说话,我西山村村民必然倾力相助!” 躲在一旁观望的杜魏石哈哈一笑,拍了拍身旁洪磊的肩膀:“三石兄,种善因,得善果啊!” 吴成自然听不到杜魏石的话,朝那老汉点了点头,从绵长鹤手里接过一面赤旗,奋力挥舞起来:“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推翻这无道的朝廷,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自今日起,我武乡义军倡义起事、揭竿起义!愿随我等的便与我们一起,为天下万千穷苦百姓伸张正义!” 第94章 大礼 一间典雅的闺房,一名容貌靓丽、身姿曼妙的妇女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不停的摩擦把玩着一串念珠,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发呆。 忽然之间,有一双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向下摸索,探到胸口位置,便要往衣服内钻,那女子嫣然一笑,轻轻拍了拍那只手,将它从自己的衣服中提了出来:“秦老二,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被人发现?若是老爷知道你与我通奸,我们两个可都会没命!” 秦老二悻悻收回手,嘿嘿笑道:“八夫人,别人要是唤小的秦老二,小的当场就得跟他们急眼,唯有您这秦老二唤着,小的是骨头也酥了、身子也麻了,实在是想您这话想得紧啊!”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瞬间消失不见,伸出嫩白的手指在秦老二头上点了一下,问道:“没个正形!现在不是想这些破事的时候,老爷可曾回来?我还有事要与老爷商议。” “还没呢,老爷早间乔装打扮跑去县城凑公审的热闹,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秦老二嘿嘿淫笑着,又伸出手来朝那女子胸口袭去:“八夫人,小的对您一贯恭敬,您交代的事小的哪次不是尽心完成?所求不过是夫人垂青而已,今日机会难得,求夫人赏小人一次吧?” “我说了,现在不是时候!”那女子摇了摇头,打掉秦老二的咸猪手,推了他一把:“去庄子外盯着,老爷回来了立马差人通知我,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但今日若是出了差错,你日后能不能保住脑袋还两说!” 秦老二不情不愿磨蹭了一会儿,见女子始终不肯,到底还是害怕惊动他人、不敢用强,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去,女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原本灿烂若桃花的笑脸瞬间消失不见,脸上挂满了寒霜,手中念珠捏得喀嘣作响。 过了好一阵,秦老二才差人过来通知秦大善人回了庄子,女子稍稍整了整仪容,便在家奴的带领下直往秦大善人的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却见秦大善人的妻妾都已经围在书房外,但都被秦老二给拦住,见女子过来,纷纷用嫉恨的眼神看着她,女子却全然不顾,穿过一众妻妾便往书房走去。 “八夫人,老爷一回来就吩咐小的们找您,其他几位夫人都让小的们拦了,连大夫人都没放进去.....”秦老二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板着脸说道:“老爷情绪有些不对,似乎是被吓着了,烦请八夫人注意些。” “知道了。”女子淡淡回了一句,推开书房的门迈步走入其中,正见秦大善人瘫坐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惊恐,汗水流得和下雨似的。 见女子进来,秦大善人“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却忽然腿一软又坐回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八娘....八娘!你猜中了,猜中了!武乡百户所的那些丘八果然反了!杀了好多人啊!” 女子眼中的鄙视一闪而过,上前扶住秦大善人,帮他揉着胸口:“万幸爷听了奴的话称病,没有随张家那帮官绅去围攻卫所屯堡,如今才能安然坐在这椅子上。” “你说的对,幸亏有你!幸亏有你啊!”秦大善人脸色惨白,声音抖得都快听不清楚:“你没去看公审,那帮贱民暴乱,把所有被俘虏的官绅都殴杀了,现场那个惨啊!当日还为出兵之事打了你,幸亏你不要命的苦劝,我才保下这条命来!” “爷说的哪里话?奴一身荣辱都系在秦家,又怎能不尽心为爷考虑呢?”女子眼中寒光闪烁,忽而消失不见:“说到底还是爷善纳忠言,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奴不敢贪功。” 秦大善人点头微笑,气息渐渐喘匀了,后怕也渐渐消散了,长出口气,问道:“八娘,我让秦老二寻你来,是要问你之后我秦家如今处在朝廷和反贼的夹缝中,该如何作为。” 女子微微一笑:“奴且问爷,我秦家可能与那反贼对抗?” “不可能!张二那厮都败了,我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反贼?”秦大善人眉头一挑,语中含怒:“你是要我从贼?” “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刀子架在咱们脖子上,哪容得咱们选择?”女子浅笑一声:“这天下说到底还是士绅的天下,那些反贼要治理地方,怎么也离不开士绅配合,若是您抢了这个头彩,他们非得把您立成榜样不可,荣华富贵岂不是滚滚而来?” “屁话!”秦大善人勃然大怒,斥道:“我乃大明的举人,岂能从了反乱之贼?他日朝廷大军进剿,靠他们这千把人如何能挡?到时候岂不是要我全家死绝?” “爷,奴也没说让您真的从贼啊!”女子淡淡一笑,解释道:“您从贼,不是因为您要造反,而是为了在贼众之中钉颗钉子,日后好助朝廷天军剿灭贼寇、收复武乡!” 秦大善人双眼一亮,急急问道:“八娘,你是要让我混入那些反贼之中,为朝廷作暗谍?” 女子笑着点点头,秦大善人搓了搓手,脸上有些犹豫:“此法倒也不是不可行,可我与那些反贼往日也没有交际,还和他们几次冲突,就算我去从贼,恐怕也只会给他们当成个泥塑菩萨供着,如何能参与他们的事务?不能得到他们信任,又如何能获得有用的消息助朝廷平叛剿贼?” 女子伸出芊手,在书桌上摸了一会儿,抽出一本文册来,笑吟吟的说道:“爷,再多的交际,也比不过雪中送炭的恩情,再大的矛盾,也大不过互惠互利的关系,爷手里有个上好的筹码,以奴猜测,正是那些反贼如今急需的,正好当作见面礼,来一场雪中送炭!” 秦大善人皱着眉瞥了一眼,有些讶异和抗拒:“柳沟?那里可是我秦家的聚宝盆,里头的东西连张家都知之不详,就这么让给那些反贼?” “爷,命都要没了,还抱着这聚宝盆有什么用?”女子苦笑着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些反贼有洪磊相助,柳沟的事是瞒不住的,与其等别人来夺,不如现在便献出去,换一场泼天富贵!” 第95章 故事 “瞌睡来了有枕头,想吃奶了有奶娘!”吴成翻着手中的文册,头也没抬的冲一旁坐着的洪磊问道:“三石老兄,秦家送来这份礼,可信吗?” “文册里的内容自然是可信的,秦家的田土不算多,也不是什么世代豪门,但在武乡地界能骤得巨富,靠的就是这硝石的生意.....”洪磊冷笑着说道:“秦家在柳沟有几个硝洞,私自开采制硝走私,他们以为他们瞒得很好,但实际上张二早就对此了如指掌,若不是因强夺杜家产业的事做的太绝,引得武乡士绅极为不满,张二得竖个标杆来安抚这些士绅,否则早就对秦家下手了。” “我说的不是这硝洞的事.....”吴成摇了摇头,打断道:“我是问秦家这时候把他们的家底送来,是想做什么?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有陷阱!但不是针对咱们的,而是针对秦家、张家,乃至整个山西士绅的!”洪磊哈哈一笑,解释道:“那秦大善人是个憨傻贪利的,秦家能劝动他把家底献给咱们的,只有他那位被称为‘八夫人’的小妾。” “吴兄弟,那位八夫人名唤董如君,生得美貌非凡,不下当今名动天下的秦淮八艳,而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聪睿不下男子,在秦家二十余年,从一个小妾成了地位仅次秦大善人的‘八夫人’,秦大善人对他可谓言听计从。” “但这些只是外人所知的事,那八夫人进秦家的门,牵扯到一件二十年多年前的秘辛,此事乃是秦大善人的逆鳞,也是他被张二拿捏在手的把柄之一......”洪磊冷笑一声:“武乡城极少有人知晓,那八夫人的姓实际上是随母姓,她本姓秦,乃是秦大善人的堂兄之女、秦家血亲!” 吴成顿时反应过来,重重吐出两个字:“乱伦!” “正是!”洪磊鄙夷的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单单是乱伦,当年秦家家主本是秦大善人堂兄,有一日忽然染病而亡,留下偌大家业和彼时仅有九岁的董如君,一个九岁娃娃,如何能守得住家业?被秦大善人勾结张家和本地士绅吃了绝户,家产被瓜分干净,秦大善人刮了大头,成了如今秦家的家主。” “那董如君寄人篱下,从小为奴为婢,挣扎着长到十四岁,生得美艳动人,被那秦大善人瞧上了,便暗使宗老篡改家谱,革了她的家籍,对外称这董如君病死,不顾纲常强纳其为妾。” 吴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洪磊继续说着:“吴兄弟,你也知道大明天下,纲常大于天,嘉靖年杨首辅、万历年张首辅,权势何其大?不也被这‘纲常’二字弄得焦头烂额?那秦大善人行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官府又怎能不管?秦大善人犯下此等大罪,依大明律当斩首。” “但他好好活到了今天.....”吴成眯了眯眼,问道:“张家帮他压下去了?” “正是张家!”洪磊呵呵一笑:“使功不如使过,张家出面帮忙平事,又捏着他的把柄,秦大善人便只能成为张家的马前卒,西山村的事,想来张家就是靠着这把柄威胁秦家来出头的。” “张家如此作为、山西官绅对此悖逆纲常之事不闻不问,让那董如君在秦家忍辱负重二十余年,她那般聪慧要强的女子,又怎会认命?如今是看到机会,所以才帮了我们一把,恐怕是希望咱们壮大起来,像陕西的秦寇一般把山西搅乱,拉着山西的官绅一起去死。” “对咱们还真是有信心.....”吴成苦笑一声,收起那份文册:“如此说来,那董如君会成为咱们钉入山西官绅里的一颗钉子,劳烦三石老兄多盯着了,我去寻阿四他们,到柳沟去看看。” 柳沟位于太行山腹地的一处峡谷中,丘陵起伏、峡谷幽深、山林茂密,若不是有秦家送来的文册指路,吴成恐怕早在山林之中迷了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块宝地。 负责管理柳沟硝洞的秦家家奴早就收到主家的消息,听说有几骑奔来,登上拦住谷口的木墙一看,见是吴成等人,赶忙开了墙门毕恭毕敬的把吴成等人迎了进来,满脸谄媚的献着殷勤:“不知几位大王前来,小的们没来得及备酒菜银钱,求几位大王担待。” “别一口一个大王的,听着刺耳!”吴成皱了皱眉,跳下马来:“酒菜银钱都不必了,我等今日来此,是为了查看柳沟的硝洞,你家老爷应当嘱咐过你们了,用不着咱们把你家老爷请来吧?” 那家奴赶忙应承跑去准备,吴成朝四周看了看,随同而来的毛孩凑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成哥,这可是块好地方,山高林密、谷口狭窄,到谷口还是个大斜坡,要攻谷就得仰攻,秦家在谷口设的那道木墙若是加固一下,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确实,确实!”绵长鹤也凑了过来:“听绵老叔说,这里以前是一伙太行山匪的老巢,被剿了后才被秦家占了,谷内地势开阔还有水源,可以屯驻兵马。” “风水宝地,让秦家占着太可惜了!”吴成冷笑一声,搓了搓手:“以后咱们要面对朝廷进剿,武乡城不可能一直守得住,指不定得躲进太行山里,这是个屯兵躲藏的好地方,迟早要拿过来。” 说话间,那名家奴提着几个火把和油灯跑了过来,冲吴成等人点头哈腰的说道:“几位爷,洞内狭窄阴暗、歧路众多,请几位爷紧跟着小的,莫要迷失了道路,听说洞内有吃人的蝙蝠栖息,曾有工人误入歧路,被蝙蝠吃的尸骨无存。” 吴成皱了皱眉,硝洞里有蝙蝠栖息不奇怪,但在东方哪有什么吃人的蝙蝠?这传闻八成是秦家编出来恐吓工人的。 吴成也懒得和那家奴在这上面计较,挥了挥手,迈开腿向硝洞走去:“闲话少说,走吧,领我等去好好看看你们秦家的聚宝盆!” 第96章 硝洞 硝洞位于柳沟的尾部,不断有工人从硝洞里运出熬好的白硝,在提着刀子的家奴监督下一箱箱装车,等待之后押运回秦家的庄子存放,再走私到关外等地。 硝洞之内阴风阵阵,只听得洞里不断有“呜呜”的怪声传来,如今正是夏日炎暑,但吴成立在洞口,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妈耶,这洞里不会藏着鬼怪吧?”毛孩打了个冷颤,脚步悄悄往后挪了挪,有些不情愿进洞。 “怕个卵!咱们这些丘八煞气重,哪家鬼怪敢来试咱们的刀枪?”绵长鹤嚷嚷一声,攥着腰刀的手关节却有些发白,明显心里也有些胆怯。 吴成白了他们一眼,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兵了,自己这个穿越的都不信鬼神,这两货还能被鬼怪吓着,当下也不搭话,跟着那家奴便往洞里钻,绵长鹤和毛孩对视一眼,也壮着胆子跟了上来。 入了洞阴气更盛,洞里一片漆黑,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骤然响起,似乎是有受惊的蝙蝠在乱逃乱窜,吓得毛孩鬼哭狼嚎。 吴成却微微一笑,硝石喜阴、易溶于水,往往存于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硝土的形成乃是细菌的分解和氧化,而人和动物的排泄物中细菌最为丰富。 这洞中阴冷不见阳光,没有地下水流于表面,加之有大量蝙蝠栖息,便有大量蝙蝠粪便堆积,确实是个天然产硝的好地方。 硝石是制作火药的主要原材料之一,吴成想要打造一支围绕火铳火器建设的军队,火药是必不可少的,若是这洞中的硝土能够满足吴成自产的需求,吴成便能摆脱黄师爷的黑市,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人,可以放手按照自己的战略发展了。 随着那家奴走了一阵,转过几道弯,来到了收集硝土的地方,这里灯火通明,十几名工人在提着鞭子的家奴驱赶下收集硝土,再运出洞外熬制。 那名家奴转过身来,点头哈腰的解说着:“各位爷,这个硝洞乃是柳沟这一块最大的一个,除了这里,柳沟还有数个硝洞能产硝,但都只是小洞,没这个大。” 吴成点点头,四周查看了一番,这个硝洞确实规模不小,单单是这个采硝土的地方,住个几百人没什么问题,更别说这洞中还有不少没探索的地方。 “各位爷,这洞里的硝土采集后不能直接使用,得经过层层过滤和熬制,制成白硝方能使用......”那家奴主动当起了解说员:“一百斤硝土混三百斤水,可产白硝三十余斤,市价一斤白硝最多不过五两银子,但若能走私到关外去,价钱能翻上十倍!” 吴成点点头,他不在乎价格,需求硝石主要是为了自产火药,有充足的火药,才有足够的底气对抗日后朝廷的反扑。挥了挥手,冲那家奴吩咐道:“带我等去看看你们如何熬硝的。” 七拐八绕了一阵,吴成等人来到山洞中制硝的地方,却见洞中挖着一排排土坑,坑上架着一个个大铁锅,每口锅旁都放着一个底部钻孔的陶瓮和一口大缸,缸中盛满了水,锅内则放着过滤用的纱布网,引火的荞麦杆和柴木等物堆在附近,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名家奴指挥着硝工为吴成等人演示,将硝土填入陶瓮之中,再倒入清水,不一会儿陶瓮底部的小孔缓缓流出黄褐色的水流来。 “几位爷,这便是含硝的卤水了,待过滤到水清无色,便能进行熬制.....”那名家奴尽职的当起了解说员,指着一名硝工捧来的罐子说道:“但这卤水过滤时间太长,摁瓮子至少要半天,滤水最少也要三天,今日只能给各位爷看个道理,小的这里有滤好的卤水,先给各位爷演示熬硝的过程。” 那家奴话毕,便指挥着硝工架锅熬煮,加入草木灰过滤熬制:“几位爷,这熬硝之法其实和天津、两淮盐场里的煮盐之法差不多,这些熬硝的硝工,大多就是主家从天津长芦盐场里挖来的盐工。” 吴成点点头,他粗粗看了几眼便明白过来,这熬硝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谓的“土法制硝”,当即问道:“依此法制硝,能得白硝几何?” “回这位爷,此法制硝依赖开采硝土和劳力多寡,小的们这有二十口陶瓮,每四日能产白硝一百余斤,一月大概七百余斤上下.....”那名家奴摸着脑袋计算着,嘿嘿一笑:“若是人手材料更多,产硝自然能翻倍的涨。” 吴成吸了口凉气,七百余斤白硝,哪怕按照市价卖出,每月也能有三千五百两白银进账,更别说走私到关外翻了十倍能收入多少了,秦家靠着这一个硝洞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熬硝和煮盐一样,没什么技术含量,讲究的就是人多劳力多,自己日后若是能发动武乡的百姓一起制硝,产量必然能扩大数倍,自用自然不愁,再通过黑市卖出去,白花花的银子便能滚滚而来。 吴成眯着眼瞧了那些家奴硝工一会儿,一言不发继续观察着那些硝工制硝,过了一两个时辰,却见那些硝工将熬好过滤的白硝捞出装箱,然后将锅里的废水倾倒在地,换水继续熬硝。 “这些废水不能倒了!”吴成忽然出声指示道:“多备几个大缸存着,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来取。” 那名家奴一愣,问道:“这位爷,熬硝以后那些废水人畜都不能饮用,可就没啥用了。” “有用!”吴成淡淡说了一句,也懒得解释,那名家奴见状,也识趣的闭了嘴,赶忙吩咐硝工去备大缸,将废水存下。 那些家奴硝工不像吴成这样学农出身,在大学里受尽了各种农业书籍的折磨,自然不知道这些废水并非没用,乃是淡硝酸钾,是上好的肥料。 吴成左右看了看,问道:“对了,我看你们主家送来的文册里记载着的,柳沟这里也产硫磺?” 那家奴点点头,回道:“爷说得没错,柳沟确实产黄铁矿可烧取硫磺,不过在另一个山洞里头,爷要去看看?” 吴成点点头,微微一笑,柳沟还真是块宝地,有硝石有硫磺,还有满山的树可以烧炭,占了这里完全不愁火药问题了,当即挥了挥手:“走,领我去看看。” 第97章 战略 太阳渐渐隐入青山之中,一抹彩霞映得天际一片血红,黑暗随着阳光得退却而渐渐笼罩了这个世界。 吴成策马行出官道上,向着武乡城飞驰而去,胯下的战马便是从那些贼寇手里缴获的马匹,武乡百户所占了武乡城,短期内不用愁饲料的问题,可以供养一些战马,吴成正好讨了一匹马来代步,他的马术很差,一路都不敢放马狂奔,但总比毛驴和两条腿跑得快。 远远看见武乡城外的原野间点起无数火把火盆,原野上人头攒动,鼓声、号声、喝令声和争吵哀求声混杂在一起,仿佛要把天地都掀翻了。 “武乡的征兵还没完呢?”毛孩好奇的嘟哝一句,武乡百户所占了武乡城揭竿造反,自然不可能光靠百户所里那一百多个旗军和千来个屯兵余丁打天下,扩军募兵是必然的,吴成晨间去柳沟考察,绵正宇和岳拱则在城外摆台募兵。 “正好去看看热闹!”绵长鹤哈哈一笑,纵马便冲了过去,吴成赶忙策马跟上,随着他一起跑入场中。 维持秩序的旗兵屯兵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注意他们三人,见有人策马跑进场中,还以为是新来应募的壮士,扯着嗓子喊道:“新来应募的听好了!先到竖红旗的那边排队测身高、登记年纪、籍贯,再到竖白旗的那边测力气和耐力!别傻乎乎的排错了队,到时又怪俺们没说清楚!” 吴成放眼看去,见点将台下一左一右竖着一红一白两面旗子,红旗下识字的教导和旗军屯兵不停记录着,白旗下的几名小旗官则指示着一个个应募的青壮测试力气和耐力,一队披甲旗军手提木棍虎视眈眈的在两面旗子前几步外拉成一道人墙,将排队的青壮民众和登记测试的人员隔开,听到命令才放一波人过去。 绵长鹤兴冲冲的跑去围观,吴成懒得凑这个热闹,直接登上将台去找绵正宇和岳拱,却见他们两个在将台上指指点点,两人都是一副满意的表情。 “吴家崽子,柳沟的事办完了?”绵正宇瞧见吴成登上讲台,赶忙迎了上来。 “粗粗转了转,那是块宝地!”吴成哈哈一笑,回道:“硝石、硫磺、煤矿都有产,而且产量还不低,过几天把那些俘虏都押过去,再让洪磊招一批工人,让何老头领人过去看着,那块宝地得握在咱们手心里才放心。” “既然是块宝地,秦家如何能放手?”岳拱有些好奇的问道:“何老头过去,怕是也讨不了好,最后还得打一场。” “打不起来的,那秦大善人还想着混进咱们的高层替朝廷当个探子呢!没有舍哪有得?他不会这时候跟咱们起冲突的,就算他脑子不清楚,也有人能劝住他......”吴成冷笑着摆摆手,也懒得在这事上深谈,转移了话题:“募兵的事怎么样了?” “武乡的百姓们热情的很!你那公审效果不错!”绵正宇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些应募的青壮说道:“听说咱们募兵,四邻八村的青壮都跑来了,从晨间到现在不断有人来应募,都说朝廷无道、官绅压榨,好不容易有咱们为民做主,若是咱们没了,朝廷官绅回了武乡,岂不是人人不得好活?所以募兵的消息一传出去,便是应者云集。” “这就是民心所向!”岳拱也随着哈哈一笑:“咱们之前定的规章,招募十五至二十八岁、身高五尺二寸、能双手各提五十斤重石锁十次、俯卧撑三十个以上的青壮,条件卡的这么死,还以为没啥人会来应募,结果你看看,来的人都快从这排进城里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募入营中的就有两千多人了。” “两千多人,发给兵器就能上阵.....”绵正宇微微一笑:“他们在背后壮壮声势,旗军和屯兵攻城,咱们可以把沁州也打下来。” “打沁州?”吴成愣了一下,赶忙问道:“谁说要打沁州?” “为何不打?”绵正宇和岳拱对视一眼,有些奇怪的看着吴成:“唐千户被殴杀,沁州千户所的可战之兵都被咱们打散了,沁州城里的官兵必然都成了惊弓之鸟,咱们此时若不趁虚而入,沁州离武乡快马一天能到,等官兵稳住阵脚,刀子可就抵在咱们喉咙上了。” 岳拱附和的点着头,吴成看了看绵正宇又看了看岳拱,顿时明白过来,初战轻易获胜、武乡轻松易手、百姓踊跃参军,让他们产生了冒险主义和机会主义的思想,以为沁州也会像武乡一样轻易被攻克。 初战胜利来得太容易,军中抱着这样想法的恐怕不在少数,吴成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绵老叔,岳叔,沁州乃是府城,人口数十万,卫军溃了还有民壮,民壮没了,也能招募青壮守城,那么大一座城市,光靠咱们这千来人,就算打下来也必然损失惨重,除了空耗实力,毫无用处!” “咱们能在武乡扎根,是因为我们之前在武乡四邻八村做了不少工作,获得了百姓的支持,沁州百姓和我们没有什么交集,又怎会支持我们?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拿下沁州不过是多了一个累赘而已,对我们来说无利反而有害!” “可是沁州城.....”岳拱出言分辩,吴成却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沁州城毫无意义!甚至这天下的城池都毫无意义!百姓和民心,才是我们应该去争夺的!” 吴成指向那些应募的百姓:“有百姓支持,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兵源、源源不断的粮草军备,才能和朝廷对抗,没有百姓支持,哪怕像黄巢那般拿下国都,也免不了最终的败亡!” 绵正宇皱着眉头插话进来:“你这般说,难道我们就坐看沁州不管吗?” “当然不能不管,沁州城我们不去取,但沁州属下的村寨和四邻八乡的民心,我们却要去夺!”吴成微微一笑,看向场内的那些旗军:“军中教导要挑选一些思想可靠、明白道理的,让他们组织人手潜入沁州属下村寨,为村民主持公道,帮乡民理清赋税租债、抗税抗租,教育乡民咱们的道理,军中的旗军也要组织起来,与那些教导协调一致,成为他们传播思想、教育乡民的后盾,对付地主官绅的家奴,单靠咱们的旗军足够了。” “沁洲城就暂时放在朝廷手里,等朝廷对咱们的围剿失败、沁州的民心向着咱们,这沁州城便是一座唾手可得的果实,任由咱们去采摘!” “周边的地区都是如此,城镇咱们暂时都不取,沿着太行山,一座村庄一座村庄的清理整合,将星火燃遍整个太行山脉!” 第98章 愤怒 沁州城渐渐从混乱中恢复了过来,城内城外一片热火朝天的大建景象,临时征召的青壮拖拽着一辆辆大车,将大车上载着的石料木料、守城器具运上城墙,城外无数青壮如蚂蚁一般挖掘着壕沟、建造女墙和羊马墙,提着鞭子的军卒衙役往来巡查,见到动作稍慢的便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打得这些青壮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刘典史紧咬着下唇扫视着城外挖掘壕沟的青壮,叹了口气,身旁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沁州通判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老刘,怎的这般唉声叹气?” “丢了武乡,前途无望,如何能不唉声叹气?”刘典史又叹了一声,搓了搓脸:“好在有你王通判在,稳住了沁州的局势,若是那帮贼寇趁虚而入,再攻陷了沁州,就算老夫人不怪罪,朝廷也饶不了咱们。” 王通判哈哈一笑,拍了拍刘典史的肩膀:“老刘,也多亏你来的及时,让咱们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有了时间准备,沁州本有民壮千余人,如今又募了上万的壮丁,守城是绰绰有余了,你也不必担忧,守住沁州,也算大功一件。” 刘典史点点头,忽而冷笑一声,嘲讽道:“武乡百户所竟然直接扯旗造反了!也不知京师的那些大人们收到消息是个什么脸色,哈哈,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还是栽在老夫人手里。” “不剿了这些反贼,他们背后的大人总有办法遮掩过去!”王通判冷冷一笑,分析道:“只有拿了贼首,送上京师对质,才能把那些家伙给铲平了!呵!武乡那群反贼也是没卵蛋的,若是他们趁虚来攻沁州,裹挟沁州各处乡民反乱,造起声势来,或者干脆遁入太行山里去陕西投秦寇,还难以应付,如今他们缩在武乡,进又不进、逃又不逃,岂不是坐等朝廷大军围剿?” 刘典史皱了皱眉,点头表示同意,长长出了口气:“沁州不失,咱们就没有一败涂地,如今就看老夫人那边如何处置,何时说动宋巡抚调大军来围剿了!” 沁水窦庄,万历年兵部尚书张五典乞老归乡之后,度海内将乱,便在宋代窦氏修筑的小村外,以太极教场为中心营造城堡,时至今日,已修成城墙高三丈、墙厚五尺、周长1008步,广设城垛、炮台、望口、瓮城的要塞堡垒,城内九门九关,时人称为“小北京”。 窦庄乃是张氏一族的起家之地,张道河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对此地一草一木都颇有感情,往日总会有事没事回来住上一段时间,但如今再来到窦庄,他却从心底不断生出恐惧来,恨不得掉头就跑。 可他又能逃到哪去?只能硬着头皮在张三的引领下进了堡门,穿过长长的石板街来到大堂,见霍夫人满脸怒意的盯着他,张道河心中一慌,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狠狠一巴掌甩在脸上:“母亲!儿子无能!儿子错了!求母亲责罚!” “责罚?如何责罚?砍了你的脑袋吗?”霍夫人手里的拐杖敲得地上砰砰作响:“每次都是这样,我一时没盯着你,你便惹是生非!当年对付杜家是这样,如今在武乡还是这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每次说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就是不改!” “现在好了,武乡城都丢了,为娘好不容易拼下的好局势,被你搅得一团乱!”霍夫人怒不可遏,指着张道河的鼻子教训着:“张家本就被人盯着,你阿妹入京、你大哥拉起团练来,只不过暂时稳住局面而已,只有你大哥立下剿寇的大功,张家才能在朝局党争中脱出身来!结果你这般乱来,丢了武乡城,接下来你大哥即便抵挡住秦寇,看在天子眼里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哪还有什么功劳?又如何取得天子的圣恩?” 张道河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分辩道:“母亲,是通天梁他们先败了,局势才急转直下,为何全怪在儿子身上?” “蠢笨!蠢材!”霍夫人怒气更甚,骂道:“你若是不主动去进攻屯堡,把武乡城内的兵给打没了,又怎会把武乡丢了?武乡不丢,事情又怎会一发不可收拾?” “通天梁他们败了也就败了,咱们也正好有理由对朝廷说是那些卫所兵造反、击杀巡抚标营,鼓动朝廷出兵围剿、将屎盆子扣在京师那些人的身上,之后还能堂堂正正用朝廷的兵马进剿,他们败了,于大局无碍。” “可丢了武乡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如今秦寇就在黄河边,随时会大举来侵,朝廷和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抵御秦寇上,山西地方稳定、各地严防死守最为紧要,结果秦寇还没来,山西腹地先闹起了反贼,还攻陷了州县,天子和朝廷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若是细细查起来,发现是你张道河私自调兵,在那些卫所兵出兵剿寇之时攻打屯堡、欲屠戮其军眷,因此而逼反了那些卫所兵;是你张道河无能,打不下一座小小屯堡,反倒使武乡民壮和当地乡绅家奴星散,以至于武乡无兵可守、沦陷贼手,你说,看在天子和朝廷眼中会如何?追究下来,你还能活命?我张家还能保住?” 张道河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心神已经大乱,脸涨得通红,一头磕在地上:“母亲,儿一时糊涂,犯下杀头抄家的大错,求母亲救救儿子!” 霍夫人喘了一阵粗气,坐回椅子上,无可奈何的摇着头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能如何?摊上你们兄弟两个,也是命,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命!” “如今只能是亡羊补牢了!”霍夫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张三把沁水的团练带去沁州,沁州绝不能再失守了,为娘今日就去太原,去找宋统殷调兵,把武乡夺回来!” 就在此时,张三忽然急匆匆的跑进了堂中,将一封书信呈给霍夫人:“夫人,大爷来信了,十万火急。” 霍夫人眉间一皱,拆开信件一看,面色顿时大变,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张道河赶忙挪了过去,扶住霍夫人问道:“母亲,大哥信里说了什么?” “我张家的命,怎么这么不好?”霍夫人喃喃念了一句,将信递给张道河,叹道:“宋统殷顾不上咱们了,绰号横天一字王的巨贼王嘉胤领数十万秦寇东渡黄河,大举入寇山西!” 第99章 根据地 “沁州那边都传遍了.....”毛孩捧着土碗灌了口水,气喘吁吁的传递着最新的消息:“秦寇王嘉胤率军东渡黄河,听说人马过百万,沁州城俺不敢进去,但周围的村寨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乡绅百姓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山西。” “听他吹!”绵长鹤嗤笑一声:“那王什么的要真有百万大军,还会被赶到山西来?” “四崽子说的没错,秦寇不可能有百万大军!”绵正宇附和道:“流寇造乱,时常裹挟百姓,行军作战都带着家眷,军中又以流民为主,这些人上了战场只能拿来当炮灰,秦寇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能战之兵有个三四万人便算得上巨寇了。” 吴成点点头,从案桌上一堆文册里抬起头来,问道:“这王嘉胤是个什么来头?在陕西的一众秦寇里算个什么地位?” “听沁州的乡民说,这王嘉胤来头可了不得,算是秦寇最大的头领!”毛孩皱着眉回忆道:“听说他以前当过边军,后来逃回了乡里,崇祯元年陕西大灾,活不下去了便杀官造反,如今陕西的什么闯王、八大王、紫金梁什么的反王,统统听他号令。” “闯王!”吴成喃喃念了一句,哪怕他对明代历史再怎么不熟悉,闯王的名号还是如雷贯耳。 “这号人物东渡黄河,代表着秦寇的主力彻底放弃陕西,到咱们山西来闹腾了!”杜魏石提着酒壶,毫无坐像的瘫在椅子上指点江山:“秦寇入晋不再是之前小股流寇或零星的反王入境,而是有组织、大规模的攻略山西,呵!宋统殷和张家怕是顾不得咱们这些蚂蚁腿了。” “杜先生说的是!”毛孩哈哈一笑:“沁州城最近各门都关着,只留了东门放人,而且城中在大肆清查‘奸细’,把城内的陕西人都赶出了城,听说沁水那边也是这般情景,各地都忙着防寇,哪还有空管咱们?” 吴成轻轻摇了摇头:“不对,秦寇大举入晋,光靠山西各地的营兵卫军如何阻挡?必然要调边军来剿的,有边军相助,宋统殷和张家就能腾出手来,咱们作为钉在他们背后的一颗钉子,他们如何能留咱们存在?必然会抽调大军拔了咱们!” 吴成一脸严峻的扫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这还是朝廷和张家,去年咱们在良乡哗变,林恶鬼领着几百人去陕西投了秦寇,几百个卫军骁勇,在秦寇之中也是不俗的战力了,你们说王嘉胤这等巨寇,会不会瞧上他们?林恶鬼若是在王嘉胤手下,随他一起东渡黄河入晋,他对武乡情况熟悉,会不会引秦寇来攻略武乡之地?” 众人一阵沉默,岳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娘的,咱们倒成了肉夹馍了。” “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不够强大!”吴成叹了口气,将文册一一整理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寇怎么闹腾,只要不闹到咱们的头上来,咱们就按部就班行事。” “扩军练兵最为紧要,绵老叔,岳叔,新募的那些新兵要抓紧训练,还是按原来的法子,要选出一批人入夜班和教导队,我武乡义军与寻常军队最大的区别便是各部教导,他们教育好了,整支军队就不会差到哪去。” “何老头要盯着柳沟,过几日陈老匠也会带人过去,咱们生产火药和武备的工坊就放在柳沟,日后万一武乡城守不住,柳沟也是我们暂避之地,秦大善人那边有什么意见,让他跟我说,我亲自去与他谈!” “杜先生,挑人的事你得抓点紧,咱们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让毛孩领着那些教导潜入沁州的村寨之中,一面收集情报,一面帮助乡民清田抗税,黄叔的火铳队会配合他们行动,正好如今秦寇大举入晋,想来沁州不少士绅都吓跑了,咱们趁着这机会扎下根来、收拢人心。” 杜魏石皱了皱眉,张嘴想要说话,吴成却没理会他,继续吩咐道:“洪先生,武乡的杂务劳烦你多费心,如今夏播翻耕在即,各村得安排人手去协助村民农务,衙门吏员文书逃散不少,你把把关,招些能干的新吏帮忙,记得明白和他们说,我武乡义军不搞大明吏员世袭、晋升无望那一套,只要每季考核通过、表现优良就能高升,考核连续两次不过、或者表现极差者当即开除!” 洪磊与杜魏石对视一眼,却见杜魏石冲自己点点头,明白他和自己心里有着一样的疑惑,当即问道:“吴兄弟,若是朝廷大军来剿,或者秦寇大举来侵,我等不一定能守住武乡,此时还抽调人手去渗透沁州、协助乡民农务,是不是有些浪费人力精力了?” “这不是浪费,这是在建设我们的根据地!”吴成语气坚定,耐心的解释道:“何为根据地?就是咱们武乡义军赖以生存的基础之地,是咱们长期作战、发展壮大的基石!” “咱们不能做流寇,抱着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思,攻下一块地方便饱掠一番,敌人来了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看在百姓眼里,不过是一群四处流窜的贼匪,百姓们又如何会抛家舍业支持他们呢?” “咱们夺下一块地方,就要成为这块地方的‘官府’,而且要比朝廷更近一步,要深入乡村之中,为百姓们主持公道、为他们提供安全和秩序,也要向他们征收合理的税赋、招募充足的兵员、传播我们的理念,让从村寨到城镇的百姓们都切实感觉到咱们存在,认同我们的理念和治理方式,甚至习惯我们的统治。” “这样,他们才会把我们当成他们的统治者,并把我们的治理和朝廷的统治做对比、我们的存在和士绅的存在对比,才会真正认同我们的理念、拥戴我们的政权!” “的确,我们可能守不住武乡,会被迫转进到其他地方去,但我们的理念却会在这些村寨之中发扬光大,百姓会怀念我们、期盼我们,当我们再回故地,便是箪食壶浆、望风而投!” “哪怕朝廷把咱们剿灭了,只要咱们的理念播撒出去,也会有百姓前赴后继的追随咱们,实现咱们的理想!” “一个个州府染色、一片片星火点燃,我们会越来越强、朝廷会越来越弱,直到乾坤逆转、天地变色!” 第100章 大患 不知藏在哪棵树上的知了鼓噪着令人心烦的声响,橙黄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将每一个空间都炙烤得炎热无比,晃眼的阳光尽情播撒着,将天地染成一片刺眼的白色。 张道河眯着眼一口饮尽杯中的凉茶,炎热的感觉却没有一丝缓解,头上身上汗水不停涌出,打湿了整个衣裳,但他却不敢有一丝异动,端端正正的坐着,放下手中的瓷杯,拿起书信继续念道:“大哥的信中说,赵城已被秦寇所陷,秦寇人马太多,宋巡抚的抚标营临战先溃了,士绅的团练反倒坚持得更久,大哥领军突围出来,已经退往太原重新整军了。” “巡抚抚标营大多来自朝廷公募,多是募自卫所健勇和余丁,卫所兵不堪战,抚标营又能好到哪去?”霍夫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也是好事,营兵不堪战,朝廷要保境安民,就只能更加依靠我们这些地方士绅的团练,要让人做事,总得给人一些好处,我张家的地位,暂时也稳住了。” “这还得多靠母亲事前的布局!”张道河吹捧一句,拿起另一封书信:“刘世叔来信说,兵部已经决定调辽东边军入晋剿寇,领兵的是都督佥事曹文诏,授延绥东路副总兵,领关宁军入关征讨。” 张道河顿了顿,有些尴尬的说道:“刘世叔说阿妹也上书兵部,请求领兵入晋,所书被刘世叔扣下了。” “胡闹!”霍夫人斥了一句,怒道:“你写封信给仪姐儿,让她安心在京师辅佐马瑞征便是,山西的事,用不着她来处置,她留在京师,对张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张道河赶忙点头应承,将书信放下,又掏出一封密信来,双目忽然满是怒意,咬着牙强压着怒火念道:“母亲,秦家的来信了,那帮反贼自号‘武乡义军’,打着‘倡义救民’的旗号在武乡、沁州等地胡作非为!” “秦家的信上说,那些反贼在武乡发布文告,搞什么分级纳税制,地主士绅征税七成,自耕农户征税五成,佃农则免征税粮,还禁止各家发放高利贷,租贷利息全都按照《大明律》里规定的利息计算,以往发放的租贷只需缴纳本金,利息一概不准收取!” “那些反贼还在武乡大肆募兵,凡是投军当兵的,便减免税额,若家中本为佃农,则地主租额需减免二成五,地租上限不得超过三成五,军眷有借贷者,利息不得超过一分,若军眷付息已超过一倍者,则停利还本,若超过两倍者,则利本两消!” 张道河冷哼一声,怒道:“贼寇就是贼寇,想着法子抢掠百姓!我大明田税也不过三成,这些反贼一口气就要收到七成!还好意思说什么为民倡命!” “大明赋税的大头,从来都不在正税上,而在摊派和杂捐!”霍夫人淡淡的说道:“说是三成正税,可我大明从太祖年间算起,什么时候只收过三成税了?摊派杂捐可是从来上不封顶的,这些反贼收七成、五成的税,看着比朝廷正税多,但没了摊派杂捐,实际上却比朝廷收的税少的多,百姓怕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了!” “放贷收租,是士绅豪门收入的大头,少借多还赚得盆满钵满不说,借此迫使农户失田,趁机兼并土地,是各家扩充产业的主要手段,如今这些反贼断了这条路,是要损士绅之利,夺农户之心了!” 霍夫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不管是收税钱还是清租贷,都需要无数文书吏员去做事,这帮反贼哪来这么人手?喊喊口号罢了。” 张道河却摇了摇头:“母亲,儿以为这些反贼是认真的,秦家的密信上写的很清楚,杜常之在武乡大开书院,从军中挑选人才教育,再发往各村主持收税清租之事,那些反贼还在武乡城里开了科举,准许所有人参与,通过的便授官,对了,秦家的把科举题目也送了来,母亲您看看。” 霍夫人接过一看,眉间一皱:“这群反贼,不考八股四书,反倒考算学律法,这是要做事的官吏,不要读书的士人!” 霍夫人随手翻了翻,又是一阵冷笑:“这些考题倒是有意思,算学题让人计算田亩税额和租债利息、律法考的都是《大明律》里田亩租贷的条文、策论更是直拿‘官逼民反’的反言做题目,呵!这样考出来的官吏,恐怕统统要成大明的反贼了!” 霍夫人将考卷搁在小桌上,有些疑惑的问道:“从白莲教到秦寇,寻常反贼作乱都是攻下一城便裹挟百姓四处攻伐,尽量占最多的地、裹挟最多的百姓、造起最大的声势,武乡的这帮反贼怎的如此奇怪?在武乡清贷收税、大开科举,这是准备缩在武乡不动了?” “恐怕不是!”张道河又摇了摇头,赶忙继续念信:“除了秦家,沁州也来了消息,有些武乡反贼侵入沁州地界,在各个村寨鼓动农户佃户抗税抗租,他们还请了些野戏班子,把那些反贼的文告编成戏文到处唱,沁州有不少佃户抛了田逃去武乡投军,还有村寨与下乡征粮的衙役冲突,打杀了数十人。” “如今沁州村寨背后有反贼撑腰,衙役们都不敢下乡征粮,如今又是秦寇入晋的时候,沁州担心城内空虚,也不敢调集大军去征粮围剿,沁州已经好一段时间征不到粮、收不上税了。” 霍夫人脸色一变,微微点了点头:“领头的倒是有些本事,这是准备扎牢根基、稳步扩张!他们不是寻常流寇或反贼,过一天算一天,呵!流寇闹得再大也只是肌肤之痛,武乡的这伙反贼,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张道河有些疑惑,赶忙问道:“母亲,那我们要如何对付这伙反贼?” “你这几日和泰师爷一起去沁州走一趟,与当地的官绅沟通下!”霍夫人眼中闪着光,冷冽而兴奋:“那些反贼想要扎根,就得夺官绅之利养百姓农家,你要让那些利益受损的官绅团结在咱们张家周围,和我们共进共退,待咱们腾出手来,便能集中力量,给武乡那群反贼雷霆一击!” 第101章 矛盾 沁州,直隶山西承宣布政司衙门,乃是晋东南最为富饶的城市之一,人口十余万,下辖武乡、沁源两县。 张道河对沁州可谓了如指掌,自从他负责掌管沁州地区的张家产业开始,一般都居住在沁州城外的庄园里,只是吴成等人的到来搅乱的沁州地区的局势,张道河才在武乡长住了一顿时间,与吴成等人争锋相对。 如今再回沁州,熟悉的街道城市和官绅士人历历在目,张道河却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城内黑云压城一般令人压抑的氛围不提,那些原来对他毕恭毕敬的官绅这次也没了好脸色,一个个在接风的宴会上大吵大嚷,甚至有人指着张道河的鼻子破口大骂。 “张二!你以为咱们都是傻子吗?随你一张嘴骗来骗去?你说武乡贼把刀子架在咱们脖子上,可要不是你逼反武乡贼还丢了武乡城,咱们沁州又怎会被刀子架着?”一名须发皆白的士绅用拐杖当木棍指着张道河训斥道:“咱们大伙出钱出粮、征募青壮,好不容易稳住沁州局势,你现在跑来摘果子,又要咱们出一份钱粮助饷,凭什么?” 张道河气得脸涨得通红,他有着张家撑腰,往日里就算山西巡抚见面也会给他几分薄面,何时被人当面辱骂过?咬着牙就要开口怒斥,肩膀上却忽然一沉,回头看去,却见霍夫人派来协助他的泰明和按住了他,用羽扇遮着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道河心中更怒,他心里清楚,霍夫人派泰明和跟着他,明面上是要协助他处理沁州事务,实际上是在束住他的手脚,免得他再自行其是搞出大乱子来。 霍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次来沁州,张道河就是个门面,代表着张家的态度,真正做主办事的就是这位泰师爷,张道河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在这时候再忤逆母亲的意思,只能生生把火气咽下,用阴毒的目光扫视着在座的官绅。 “彭老说的不错!”一名三十多岁的士绅跳了出来附和:“那些反贼在沁州、沁源等地村寨里头大肆蛊惑乡民抗税抗租,还帮着乡民清丈土地、清理租债,张二爷,你在武乡一逃了之,害得咱们沁州受苦,咱们这些本乡的地主士绅田地都在沁州,没法像你一样跑的干脆,这段时间损失了多少?” “如今沁州没有破城之忧,您张二爷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武乡的事也没个交代,张嘴就要咱们配合张家行动,简直就是他娘的放屁!让咱们配合也行,先把咱们的损失补回来再说!” 堂中官绅一阵喝彩,张道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恶狠狠扫了眼缩在角落里的刘典史,自己也不是自愿弃武乡逃命的啊!如今放弃武乡、沁州官绅损失的黑锅却扣在自己头上! “张家在沁水、太原等地募兵办团练,要咱们出钱粮,咱们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又有一名士绅跳了出来,话语中藏着浓浓的不满:“咱们这么多年协助张家办了多少事?为的是什么?说的直白些,不就是为了让张家给咱们一些庇护嘛!可如今呢?反贼在武乡造反,二爷您一逃了之,对咱们不闻不问,反贼闹到咱们沁州来,也没见你们张家抽调团练来剿了!” “如今秦寇大举入晋,你们张家要协助宋巡抚抵抗流寇,腾不出手来协助咱们,行,咱们理解!故而咱们自家出钱出粮招募壮丁保卫乡境,结果你一到就说让咱们忍耐、尽量不要和那些反贼冲突,忍!怎么忍?感情人家蛊惑的不是你们张家的佃农!抗的不是你们张家的租贷!收的不是你们张家的地!” 张道河脸上怒意更浓,却没法还嘴,只能回头看向泰明和,泰明和却一言不发,只是眯了眯眼,瞧向主位上的沁州知州。 一直默默看戏的沁州知州见泰明和看过来,咳嗽一声,怒道:“够了!今日接风宴,尔等从头闹到尾,有没有把吾这个知州放在眼里?” 宴厅里的官绅纷纷安静下来,那知州沉着脸扫了一圈,又换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脸冲着张道河,双眼却盯着张道河背后的泰明和道:“慎卿老弟,武乡县乃是本官辖下,武乡百户所反乱,本官也遭了殃,宋巡抚发了几道文来训斥,要本官整顿兵马夺回武乡,朝廷的公文还没下来,但想来态度也不会太好,本官这乌纱帽,怕是保不了多久了。” 知州微微一叹,继续说道:“慎卿老弟,本官弄到如今这地步,说白了还是替你背了黑锅,平日里张家替沁州做了不少实事,本官都记在心里,这黑锅本官背着也无妨,但本官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乡里,沁州士绅心声你也听到了,那些武乡贼在的沁州村寨蛊惑愚民、造乱杀戮,本官又如何能闭眼坐看、放着不管?” 张道河知道知州这番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又回头看向泰明和,却见他冷冷一笑,摇着羽扇说道:“知州大人说的是正理,诸位的情况,老夫人和二爷都清楚,老夫人说了,武乡的事本该张家负责,张家自然要管到底,此次让二爷重回沁州,就是为了帮助诸位对付武乡那伙反贼。” 张道河皱了皱眉,有些疑惑而惊讶的看着泰明和,泰明和看也没看他,继续说道:“诸位方才是误解了二爷的意思,二爷可从来没说不管沁州的事,也从来没说不让诸位对武乡贼动手,恰恰相反,诸位要出兵驱贼,我张家必然全力支持!” 张道河一愣,赶忙出声问道:“泰先生,母亲不是……”话未说完,泰明和又按住他的肩膀,冲他摇了摇头,张道河只能乖乖闭嘴。 泰明和微微一笑,眯着眼继续说道:“不过诸位应该知道如今山西的情况,秦寇将晋北扰得一团乱,巡抚大人新败,我张家也抽调不出人手来,但钱粮抚恤还是出的起的,诸位尽管提便是。” 那知州哈哈一笑,与一众官绅互相使了个眼色,笑道:“泰先生客气了,此事日后再谈便是,今日为慎卿接风,不谈他事,不谈他事!” 第102章 鬼胎 接风宴草草结束,宴席上三十八道佳肴上到第五道,张道河便实在忍不住了,以疲乏为由起身告辞,也不管侯知州和一众官绅的态度,自顾自的离了酒楼。 但他也没有直接离开,一直坐在轿子里等着泰明和,过了好一阵才见泰明和出现在酒楼门外,含着笑与送别的官绅交际奉承一番,便转身向着他的轿子走来,面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不见,紧皱着双眉向张道河冷哼了一声。 “都愣着做什么?送二爷回庄子吧!”泰明和皱眉喝令下人几句,走到轿窗旁,叹了口气:“二爷,您到沁州来,是来拉拢沁州官绅,让他们与张家同进同退,怎么着也得敷衍了这场接风宴吧?怎能就这么负气而走、挂着沁州官绅的脸面呢?” “都闹成这样了,还怎么拉拢?”张道河低吼一声,脸上怒意藏都藏不住:“再者说,这些鸟厮可曾给过吾面子?可曾给张家面子?张家平日里为他们遮掩庇护、给他们铺陈前程,如今一个个是这般嘴脸,一群白眼狼!” 泰明和幽幽叹了口气,两手一摊:“二爷!有求于人,自然就要受着人的气,受些气算不得什么,只要能达成咱们的目的,听他们骂几句又何妨?” “吾还轮不到你教训!”张道河怒斥一声,喘了两口粗气,问道:“说到吾此番来沁州的目的,你为何要答应让那些官绅去招惹武乡的反贼?母亲可是千万个嘱咐,万万不可在此时与那武乡的反贼起冲突,岂不是违了母亲的意思?” “老夫人不让我们与武乡的反贼起冲突,是担心咱们一时不慎,重演武乡失陷的旧事......”泰明和见张道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赶忙解释道:“二爷,朝廷已经决定调辽东边军入晋剿灭秦寇,辽东边军入晋,宋巡抚和大爷就能腾出手来、调来大军围剿武乡的那伙反贼。” “咱们只需要稳守沁州,不让武乡那伙反贼闹起更大的声势、攻陷更多的州府,日后老夫人便能通过朝中得关系,操作一个‘守土有功’的功劳,将武乡失陷之事遮掩过去,故而此时万事以‘稳’字当先,最好的选择便是集中力量守土,而不是出兵争锋,空耗实力不说,万一节外生枝弄得沁州、沁源等地也丢了,那可是得不偿失、真正万劫不复了!” 泰明和见张道河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无奈的苦笑一声:“但形势逼人啊!武乡失陷后,那些反贼没有趁势攻打沁州、沁源,反倒缩在武乡不动,沁州的官绅撑过了最初的慌乱,局势稳定下来,便以为武乡的反贼不敢攻打沁州,手里握着新募的上万青壮和民壮,每日耗费钱粮无数,又怎能干看着武乡那些反贼日日在沁州、沁源乡间蛊惑乡民佃农、损害他们的利益呢?” 泰明和转过头来,冲低头沉思的张道河认认真真的说道:“二爷,今日这接风宴,那些官绅为何会当面指责您?那侯知州为何说出那般话来?您真以为他们是一时兴起针对您和张家吗?不!他们是在借此表明态度!告诉咱们,与那些反贼冲突,是沁州官绅上下一致的意见,让咱们最好不要挡他们的路!” “形势比人强,若是我等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纵使看在张家的面子上不会对咱们做些什么,但最少也是阳奉阴违、自行其是,二爷您又如何拉拢他们、如何让沁州的官绅成为您的助力?” “你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张道河渐渐冷静了下来,问道:“可是武乡那些反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万一沁州这些官绅输了个底掉,把沁州的兵马打空了,岂不是乱了母亲的布置?” “二爷,这天下的官绅是个什么德行,您难道不知道?人人都好争权夺利、个个都抱着自家的利益不放、拱着别人去送死,这沁州的官绅,难道就是铁板一块?”泰明和一脸嘲讽的嗤笑一声:“这几日咱们去寻几个憨蠢积极的官绅,鼓动他们先出兵与武乡的反贼摩擦,他们若是惨败而回,沁州的这些官绅顿时就会泄了一大半的心气!” “只要他们看清现实,心里就会生惧,害怕就得抱团、就得依靠张家撑腰,到时候,今日这些猖狂的官绅,就会低声下气的求二爷您来为他们做主!” 无数双脚踩出来的泥土路上,三四名扮作行脚商人的武乡义军教导,骑着骡马急匆匆的向着下一个村子赶去。 武乡义军揭竿起义之时,沁州的百姓们害怕兵灾,大多躲进了城里或山里,村寨中留着的乡民也多在当地官绅的组织下大修防务、准备战事,见到陌生面孔便提起十二分警惕,一言不合便动刀动枪,官道和土路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中华大地几千年历史,揭竿造反的义军多如牛毛,从来就没有不裹挟百姓、劫掠村寨的,这武乡的义军,又能有什么区别? 但过了两三个月,武乡义军始终缩在武乡不动,只是偶尔会有些人员或三三两两,或领着一队戏班子跑到沁州、沁源和周边府县的村寨里帮村民清算租债税贷、唱些新编的戏目、帮助村民抗税抗租,沁州紧张的氛围也渐渐松懈了下来,官道土路上的客商百姓越来越多,村寨之中的村民甚至翘首期盼这些“反贼”到自己村子里来帮忙清租抗贷,只有那些地主士绅极为紧张,不时派家奴四处巡查,见到可疑之人便打杀当场。 这几名扮作客商的教导刚刚在沁州治下的北山村帮村民清算租贷完毕,正赶往下一个村庄,远远看见炊烟袅袅,领头的队目回头吩咐道:“俺再说一遍,咱们要以我为主,咱们的任务是帮老乡清算租贷赋税,就不要去干别的事,更不能瞎承诺什么大话,一切按照上面发下的条文来,条文上没有的政策,你们若是随口承诺出去,到时候你们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话音未落,却见远处村口外一棵大树上滑下一个人来,急匆匆跑到几人面前:“你们是武乡来的菩萨们吗?” 那队目一愣,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见他着装样貌都是个普通村民的样子,一边暗示身后几名教导警戒,一边问道:“这位老乡,有何事?” 那村民脸上一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走:“俺听北山村来人说你们在他们那搞清算,就一直在在那树上瞧着等你们来!快走,何大善人家的家奴在村子里埋伏着,要杀光你们!” 第103章 腐化 吴成揉了揉发红发胀的双眼,将身前的文册仔细叠好,打下一座城市简单,但要治理一座城市却是一件极为复杂而困难的事,特别是在缺乏足够的人手之时。 治安、商贸、管理、征税,乃至组织掏粪的工人,都需要大量的能写会算的人员去进行,洪磊手下那些衙役书吏远远不够,杜魏石的学习班教出的学员连扩军之后的军官数额都不能满足,还得分出人手向沁州、沁源等地渗透,自然没法抽调更多人手去处理这些杂务政务。 吴成一面在武乡大开科举,一面强行把书院里那些先生和武乡的秀才押入军中教习文字算学,一面对武乡的士绅给予一定让步,换取他们的支持和配合,但即便如此,可用的人手依旧捉襟见肘。 “万事开头难啊!”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新生的势力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在初生如婴儿一般的时候,缺钱粮、缺人才、缺底蕴、缺地盘,还面临四面皆敌的处境,一招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所以吴成只能每日熬个大夜,尽量把住武乡义军这辆大车,免得它拐错了方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绵老叔,您也别在我这磨了,咱们天天喊着‘军规如铁、执纪如钢’,我武乡义军军规第一条就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这军纪也不是没和他们说明白,他们若是不想守,当初另寻宝地便是,既然留在我武乡义军,就不能违反军法!更别说他们几个还是军官,罪加一等!” 坐在一旁交椅上的绵正宇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大明的卫所兵大多形同农奴,武乡百户所的兵卒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受尽了官绅欺压鄙视,如今翻身做了主人,又进了城里的花花世界,自然有部分人被迷了双眼,开始肆意妄为起来。 就在昨天,有几名小旗官在武乡的一个摊子上用了早饭,却忘了带钱,干脆吃起了霸王餐,那早点摊的老板是一对父子,父亲倒是唯唯诺诺不敢要钱,可那儿子正是十四五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怒骂了几句,那几名小旗官恼羞成怒,当场便与他们起了冲突,把那对父子痛殴了一顿,那对父子气不过,告上了衙门,洪磊问到吴成这来,吴成便让绵长鹤领着人把那几个小旗官给抓进了大牢。 那几个小旗官原来都是绵正宇统率的小旗里的旗军,这次武乡义军扩军便提拔当了军官,都住在一个屯村里,平日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的家眷自然求到了绵正宇这来,绵正宇抹不开面子,也只能来和吴成求求情。 “那些家伙吃霸王餐,还殴伤百姓,你要罚他们,俺也没意见!”绵正宇叹了口气,说道:“但总得给他们留个情面吧?私下打几十军棍、革了军职便是了,何必搞什么军法庭公开审理呢?” “绵老叔,面子重要还是军心重要?”吴成揉了揉太阳穴,眉间皱成一团:“人都是喜欢享受的,进了城松懈下来很正常,可如今是松懈的时候吗?再说了,武乡不过是一个次县,将来咱们还要进沁州、进太原,乃至进京师,若是人人都跟他们一样,就算进了紫禁城,迟早也会被人赶出来!” “没有严格的军纪压在军卒头上,他们手里有刀子,又怎能忍得住不去欺压良善?咱们如何行事,百姓都看在眼里、在心里不停的称量着,一粒老鼠屎便能搅坏一锅汤,失了民心,失去了百姓支持,我们又如何与朝廷对抗?” 吴成深深一叹,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必须公审,这次公审不单单是为了处理他们几个,也是为了给所有的兵卒留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牢牢把军纪军规刻在脑子里、一刻也不敢松懈,更是为了给百姓们一个交代,让百姓们明白我武乡义军是值得他们支持和拥戴的‘王师’!” “这次我不会留任何情面,而且要从重处罚,除了他们几个之外,所部教导负责日常军纪监督却没尽到职责,也会一同受罚,还有常何他们那些屯兵,负责城内巡查城防,也有捕盗和维持城内秩序的责任,但他们因为同村之情,竟然在明知那几人违纪的情况下放他们出城回营,事后也不上报,还是那对父子告到官府,我才从洪磊那听闻此事,这种明显的包庇行为也不能容放任,此次公审同样要审理他们。” 绵正宇沉默不言,幽幽叹了口气,吴成见他这副为难的模样,劝道:“绵老叔,如今咱们和以前不同了,不是自顾自过好自己日子便行,咱们是在争天下,眼光自然得放在整个天下,对这天下而言,情面和脸面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绵正宇点点头,依旧不说话,吴成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绵老叔,您要是觉得为难,就带着一家人躲城里来住着,若是有人求上门来,让他们统统来找我,我来应付他们。” “都是你的长辈,当年你阿爹去了,他们也帮了你不少忙,你如何抹得开面子?”绵正宇苦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糟心事俺去处理便是,看你这模样,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本就不该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情上耗费心力。”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绵正宇又是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俺这元帅当的,说是主帅,军中县中,啥事也帮不上忙,实在是有愧。” 吴成等人起事之后,自然不能再用明廷的官职,绵正宇便套了个“倡义救民大元帅”的名号,岳拱、黄锦、吴成等人则领了个副元帅、大将军之类的名号,基层的军官依旧沿用明军的总旗官、小旗官等熟悉的称号,以免贸然改动产生混乱。 吴成哈哈一笑,正要回话,毛孩忽然慌慌张张跑进堂中:“绵老叔,成哥,刚收到消息,沁州的官绅出兵了,正在四下扫荡沁州、沁源各个村寨,追杀我军潜入的教导和军兵!” 第104章 模范军 “八夫人送来的消息,从昨夜开始,沁州的部分官绅陆续集结家奴和新募青壮出兵,沁州千户所的卫军也有调动......”毛孩气喘吁吁的禀告着:“他们在沁州和沁源村寨中设下埋伏,或者集结大军沿村扫荡,而且喊出‘讨贼安民’的口号来。” “这帮家伙果然忍不住了!”绵正宇冷哼一声,武乡义军渗透沁州和沁源等地村寨,鼓动村民佃户抗租抗税、协助百姓清算租贷,这是断了那些官绅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能忍到现在才动手,已经算是怂得可以了:“但是他们如何知道去哪个村子里埋伏的?” “自然是咱们这边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吴成一点都不意外,他们治理武乡暂时还离不开当地的士绅地主协助,这些人被刀子逼着“助贼”,又怎会不寻条后路、与朝廷勾勾搭搭?再怎么严防死守,他们总能得到些消息,透露给沁州的官绅也不奇怪。 “张二刚到沁州,这帮官绅就跳了出来,这是找到靠山了!”吴成嗤笑一声,问道:“咱们的人怎么样?有什么损失?” “损失倒是不大,八夫人消息来得及时,而且俺们一直盯着沁州,他们军兵一出我们就收到消息,立刻组织咱们的人撤离......”毛孩挠着头介绍着情况:“而且沁州、沁源等地的村民佃户也自发的跟咱们的人通风报信,大多数教导和兵将在我们通知之前就收到了村民的消息,自己跑回武乡归队了,只有两个戏班子舍不得咱们发下去的戏具,撤得慢了,被那些官绅走狗赶上,杀伤了不少人。” “百姓心里有杆秤!”吴成微微一笑,吩咐道:“那些戏班子也是为咱们的事伤亡的,不能寒了他们的心,绵老叔,您等会亲自去跑一趟,问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忙的,要银给银、要粮给粮,去之前先去找杜先生,让他跟着去写些文章,此事做好了,也得让各地的百姓都知晓。” 绵正宇点头应承,吴成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问道:“毛孩,你刚刚说,是只有部分官绅和卫军出兵了?” “正是!”毛孩点点头道:“沁州那边报来的消息很清楚,只有一部分官绅和卫军出了兵,兵马不过一两千人,他们都不敢往武乡来,只是在沁州、沁源村寨扫荡,驱逐杀害咱们渗透进去的人员。” “这是在试探我们!”吴成冷冷一笑,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若是我们继续缩在武乡不动弹,之后要面对的就不止这一两千人了!” “去找黄叔,让他召集所部备战,等我过去便出兵沁州,这一场试探,要让那些官绅撞得头破血流、吓破胆!” 黄锦所部八百余人,是在之前武乡百户所火铳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样板部队,吴成私下里称之为“模范军”,这支部队军官基本由黄锦带来的那些边军和武乡百户所中表现优良的旗军充任,战斗经验丰富,而各部教导则大多是杜魏石识字班里的第一批学员,思想和文化知识都有一定的保障。 这支“模范军”配备着最好的武器装备、选取的都是旗军老兵、战场上表现优良的屯军余丁和训练中表现突出的新卒,乃是如今武乡义军中最精锐的一支王牌。 唯一的弱点,就是这支部队的兵员中超过一半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卒,虽然技战术水平有保证,但没在战场上见过血的新卒上了战场能发挥出几成水平来,谁也不敢保证。 因此吴成这次将他们带去沁州,一面是对付那些官绅的家奴和沁州千户所的卫军,一面也是为了让他们上战场磨砺实战一番。 这八百人在校场集合,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周围的部队和他们一比,气势上不自觉的弱了几分,吴成放眼扫过,满意的点点头:“都是上好的军官种子,这八百人磨炼出来,便能再扩八百个百户队,鸡生蛋、蛋生鸡,无穷尽也!” 黄锦咧嘴一笑,自豪的扫视着这支队伍,说道:“吴兄弟,不是我吹,这八百人日日操练,如今也就比边军的家丁精锐差上一些,运用得到,靠他们这些人也能拿下沁州!” “沁州暂时不要去想了,武乡都没整明白,拿下沁州也是个包袱,没准就把咱们压死了!”吴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咱们暂时还得呆在武乡积蓄力量,马上能打天下,但马上治不了天下,得培养起一批能读会算的文吏衙役,我们再去取沁州城。”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道理我懂!”黄锦嘿嘿一笑,扶了扶腰刀:“沁州城可以不取,但那些跳出来的官绅不能不杀,杀得他们心惊胆战、再没有胆子和咱们作对,这沁州便成了熟透的果实,咱们想何时摘便何时摘!” “正是这个理!”吴成微微一笑,迈步上前,向那些将士们挥起双手:“众将士!你们都听说了,沁州的官绅和卫军出动,喊着‘诛逆讨贼’的口号,要剿灭咱们这些‘反贼’!” “他们为什么要剿灭我们?因为我们在帮助沁州的村民佃户清租清贷、协助他们抗租抗税,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要将我们彻底消灭,才能继续对百姓们敲骨吸髓!” 吴成深吸口气,指向校场里的将士们:“你们所有人,都曾经被苛捐杂税和地主的租贷压迫过!若是那些地主士绅回到武乡,那些租贷苛税,会不会再压在你们得身上?你们所有人,家里分了田地、免了贷息、减了租子,若是那些地主士绅回到武乡,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还能有今日的安稳生活和希望吗?” 校场中的每个人都是热血沸腾,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悲惨的过去和美好的未来摆在眼前,让每个人眼睛望出去都是血红一片。 吴成满意的点点头,接过绵长鹤递来的红色大旗挥舞起来:“唯有战斗!要保护自己的果实,只有以血开路!全军!目标沁州,拦我者,尽杀之!” 第105章 救民 “扑通”一声响,一名抱着婴儿的妇女跌倒在地,脚踝肿得如拳头一般大却顾不得去管,慌忙腾出手来捂住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儿。 “娘!”一名少年与几个同伴一起飞奔过来,架起那妇女便要走:“那些狗就在后面追着,容不得咱们休息了,翻过前面两座山岗就进了武乡地界,咱们就逃出生天了!” 那妇女满眼都是泪水,摇着头将婴儿往少年怀里塞:“六哥儿,莫要管我,你带着阿弟赶紧逃,你爹当了一辈子佃户,辛苦一世却没个好死,听说去武乡,佃户也能从军上学考科举,你去赚个好前程,回来报俺和你爹的仇!” 那少年满脸愤怒,也不说话,只是和几个同伴一起架着那妇女往武乡方向逃跑不停,附近一同逃亡的村民,没有一人停下帮助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安、踉踉跄跄的狂奔,有些人衣衫都被树枝灌木挂得粉碎、甚至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却没有人敢停住脚步。 沁州、沁源两地官绅出兵扫荡村寨,刚开始还能维持秩序和纪律,只是搜寻、屠杀武乡义军的教导和戏班子,可不到半天时间,本就因为几乎一无所获扑了个空而积累起来的怨气,加上面对着毫无抵抗力的村民佃户,这些官绅手下的家奴和沁州千户所的卫所兵卒撕下了伪装,借着剿贼的名义大肆抢掠烧杀、奸淫掳掠,一有反抗便挥起屠刀,将村民佃户的人头当作“武乡贼”的首级领赏。 沁州和沁源的官绅对此心知肚明,但却没人约束,甚至亲自参与进来,有些官绅将平日里不听话的佃户当作“武乡贼”吊在村口活活吊死,或者纵兵屠村,将抗租抗税的佃户村民全村杀绝,用一场场血腥的杀戮发泄着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和憋屈隐忍。 这名少年和逃亡的村民佃户也是如此,他们村子里大多都是当了一辈子的佃户,个个家里都欠着地主士绅的高利贷、每日受尽了压迫,辛劳一年,即便碰上大丰收也得饿着肚子,如今听说有武乡来的什么“教导菩萨”在沁州各村帮助村民佃户清算租贷税收,甚至还分田分地、给予粮食金银和农具种子、施药行医,这些受了一辈子苦的佃户们虽说不敢相信天上能掉下这等好事来,但谁心里不存着几分期盼和希望? 没想到那些“教导菩萨”还没来,本乡的地主倒是领着卫所兵卒进了村,在村里设下埋伏欲围杀那些“教导菩萨”,村里有人悄悄溜出去通风报信,这些卫所兵在村里守了半夜却扑了个空,恼羞成怒,以“从贼”之名在村里大肆抢掠屠杀、奸淫放火,将一整个村子,烧杀成一片白地! 村子里大多数人被狂暴的风暴席卷而过,刀枪之下,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就连啼哭的婴儿也没被放过,刚刚轮回投胎,便又一次去了鬼门关。 剩下的人一边慌乱的用一切手边的东西反抗,一边仓皇逃命,好在少年的村庄背靠太行山,那些卫所兵又忙着抢掠放火,少年和几个同伴,领着母亲与一众村民一起逃入太行山中,这才跌跌撞撞的挣扎出一条性命来。 但危险并没有解除,那些卫所兵见有人逃进了山里,竟不依不饶的追杀过来,一颗人头就是三两银子,这些满脸嗜血疯狂的卫所兵很明显不准备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掉队的村民佃户统统被残忍的杀害,少年不想死,村民佃户们不想死,只能不断地逃,逃去武乡,让那些“教导菩萨”所说的“倡义救民”的义军保护他们的性命! 但崎岖的山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他们靠着双脚,又如何比得过有战马的卫所兵?身后的山林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暴躁的喊叫,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战马四蹄敲打在地面上如同闷鼓一般的声音,也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 “快逃!快逃!”村民佃户们顿时慌乱起来,蜂拥着争路而逃,少年的同伴有几人也撇下他和他母亲,自顾自的抱头鼠窜,少年心中急切,那妇女也一直推搡着让他逃命,可他又如何能抛弃生养自己的亲母呢? 少年深吸口气,从母亲怀里抢过婴儿,扯住还留在身边帮忙的一名同伴:“憨子,带着俺阿弟快走!俺来给你们拖延时间!快!” 那名同伴还要再劝,少年却把婴儿塞入他怀中,踹了他屁股一脚,挥着木棍逼着他逃命去,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泪流满面坐在地上的母亲:“娘,孩儿不孝,舍不得您,今日要陪您一起去黄泉路上了。” 那妇女一巴掌扇在少年脸上,打得他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坐在地上等着刀斧降临。 少年手持木棍立在山道中间,将母亲挡在身后,听着马蹄声和喊声越来越近,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眼中满是怒火,紧抓着木棍的手关节都有些发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嗓子里都在呜咽着野兽搬的怒吼。 一名骑着战马的卫所兵出现在山道拐角处,随即越来越多面目狰狞的卫所兵涌了出来,见到少年这副模样,那名骑着战马的卫所兵哈哈大笑起来:“嘿!兄弟们,这有个娃娃竟然不逃跑,要跟咱们干架呢!有趣!正好练练手!” 说着,那名卫所兵纵马冲了上去,少年浑身绷紧,随时准备挥棒击打,但那卫所兵冲到眼前,忽然勒住战马,原本暴戾的面容换上了一副恐惧的神情,慌忙调转马头就跑,还没奔出几步,只听得一声焦脆的声响,那卫所兵身上炸开一个血洞,惨叫着跌下马来。 少年心中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一支雄健队伍从山林之中钻了出来,他们衣甲火红,不是明军那些长久未清洗和养护的鸳鸯袄那般暗红色,而是如火焰一般赤红、如鲜血一般鲜艳,高举着一面赤红的大旗,旗上绣着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倡义救民!” 第106章 集兵 山道之上,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山道上拥挤着的卫所兵随着一声声铳响,一层层一片片的倒下,原本凶暴如野兽的卫所兵,此时已经乱作一团,骚动着推挤着,哭喊惨叫着调头逃跑。 那支火红的队伍,如同一堵坚定不移的墙一般推进而来,火铳手走在最前面,身后紧跟着身披铁甲、手持长矛的长矛手,两翼是扛刀持盾的盾牌手,一名同样一身火红的军官骑在马上跟在队伍的斜前方,腰刀直直的指着那些慌乱的卫所兵,身后“倡义救民”的红旗猎猎作响,引导着全军稳步向前。 战鼓有节奏的敲击着,那军官每一次挥刀,队伍便稍稍停顿,随即便是白色的硝烟从铳口一排排喷射而出,风暴一般的铅弹席卷过那些把背后暴露给自己的卫所兵,哀嚎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无数卫所兵身上炸开一朵朵血花,割麦子一般倒在了地上。 那些士兵似乎不会被外物干扰,一直随着鼓点稳步推进着,路过傻愣愣看着他们的少年和妇女也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越过他们继续追杀那些卫所兵,只有那军官侧头瞥了他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少年喘着粗气,目光一直随着他们移动,直到那支队伍迈过满地卫所兵的尸体,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拐角处,少年的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一直呆呆的看着那支看不到身影的队伍。 “阿六哥!”那名抱着婴儿的同伴去而复返,不止是他,那些逃命的村民佃户和少年的同伴也都跑了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追向那支队伍:“是武乡的义军!菩萨真的来救俺们了!俺们得救了!” “阿六哥,跟俺走!”那名抱着婴儿的同伴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几名满脸尴尬和愧疚的少年同伴也跑了过来,架起少年的母亲:“武乡的菩萨们有医师在山林里搭了个营地,救护受伤的百姓,让姨过去给他们看看腿。” 少年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那山道拐角处,听着不断响起的铳声,咬了咬牙:“憨子,安顿好俺娘,俺就去武乡投军!俺爹的仇、全村老少的仇!俺要自己亲手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火的缘故,天上忽然飘起细碎的小雨来,微风将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传播得越来越远,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将焦黑的地面,化作猩红的泥潭。 吴成双眉紧皱,策马踱入一片废墟的村子里,村里的尸首还没来得及收拾,幸存的村民嚎啕大哭着寻找着自己的家眷,赤裸裸的妇女和女童倒在路旁,丢了脑袋的尸体被大火烧得焦黑,鲜血混着雨水汇入村旁的小河里,染得一片鲜红,原本依山傍水的村庄,如今却如同一座修罗地狱。 “那些畜生,嘴里喊着讨贼安民,刀斧却对准了良善百姓!”绵长鹤恶狠狠啐了一口,看向村口跪了一地如鹌鹑一般的俘虏,眼中满是怒火。 “这些村民佃户,在那些官绅眼里怕是没资格当‘民’!”杜魏石嗤笑一声,在马上灌了一口酒:“小旗官,你要我给你写戏本宣传,我看没必要浪费这时间了,再好的戏文,也比不过刀斧砍在身上的更深刻。” 吴成点了点头,卫所兵和官绅家奴四下劫掠没有出乎吴成的预料,没底线、没纪律、没规则、没约束、没良心,手里握着刀子的,有几个不会把刀子对向良善百姓? 但他们纵兵屠村却让吴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拿下沁州呢,这些官绅就干起了还乡团的勾当。 瞥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模范军”进入沁州地区,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还散在各地劫掠扫荡,人数、训练、装备、意志统统不占优,基本都是闻风而逃,少数敢于抵抗的都被一战击溃,逃得慢的便被抓了俘虏。 原本凶蛮的野兽,如今比兔子还乖,跪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有些激动的百姓冲上前去欲打杀他们,都被武乡义军的军卒拦下,只能远远的扔石头泥块怒骂,那些卫所兵和家奴团练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依旧动也不敢动。 “俘虏要看好,不能白白让百姓们打杀了!”吴成吩咐道:“教导要对他们进行分辨,只是抢劫放火,没有参与杀人和奸淫的就留条性命,送去柳沟做矿工苦力,何老头天天喊缺人,这些青壮正好用上。” “杀人奸淫的,之后押到沁州城下去处置,要好好给沁州的官绅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再也不敢轻易出城!”吴成呵呵冷笑着,看向沁州方向:“咱们大张旗鼓而来,沁州城内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我倒要看看,那帮官绅里头有多少胆肥的,敢来试一试我们的刀锋!” “溃兵审过了,武乡的反贼果然出兵来沁州了!”王通判看着瓮城里集结的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冷冷哼了一声:“只有八百余人,在杂岭村扎营。” “背靠太行山,可进可退!”刘典史淡淡回了一句,眉间紧皱,叹道:“王通判,武乡的反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咱们收拢军兵,稳守沁州城为上!” “面对八百人就缩进城里不动弹,呵!刘典史,你是要打落本官头上的乌纱帽啊!”王通判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本官能答应,那些士绅能答应?知州已经明白跟本官说了,无论如何也得跟入寇的武乡反贼打上一仗,而且必须得赢,这样才能给沁州的士绅一个交代,他也有了底气去和那冷眼旁观的张家交涉。” 刘典史皱了皱眉,张嘴正要说话,王通判却摆了摆手,抢话道:“你放心,我也知道武乡那帮反贼不容易对付,所以这次我集结了四千多人,四千对八百,优势在我,就算不能战胜,场面上至少不会太难看。” 刘典史沉默一阵,扫了眼城楼上兴致高昂“观兵”的官绅们,幽幽一叹:“罢了,既然上上下下都想着去送死,我再多嘴又有何用?王通判,下官在此助你马到功成!” 第107章 出击 烤盘上滋滋的响着,伙头兵将一个个面饼擀成圆形,再撒入碎葱、食盐和肉沫,在烤盘上烤烙成一个个香气扑鼻的肉饼,配上大锅里炖煮的猪肉汤,一顿简单的早饭便完成了。 吴成一口肉饼一口肉汤,坐在屋顶上打量着远处田野中密密麻麻的敌人,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刚刚抵达,同样正在放饭,隔的太远了看不清在吃些什么,但想来也不会太差。 吃饱喝足就是战斗力,这是古今通用的铁律真理,皇帝不差饿兵,那些官绅平日里再怎么敲骨吸髓,驱使人打仗之前总会给顿饱饭,特别是有了张道河在武乡兵败的教训,这些官绅总不会在一点吃食上吝啬。 “四千人!”吴成默默念了一句,人数比他们多了数倍,吴成等人选择背靠太行山的杂岭村落脚,就是为了万一沁州的兵马倾巢而出,他们能方便向武乡撤离,毕竟沁州兵马上万,他们这八百人就算人人都是超人,也不可能打得过。 可只来了四千人,吴成却有信心和他们碰一碰。 “毛孩他们抓了舌头审问过了.....”黄锦爬上屋顶,嘿嘿笑着:“领兵的是沁州的通判,沁州千户所新上任的千户没来,看来那些官绅也不是铁板一块。” “为了各自利益强捏起来的集团,怎么可能是铁板一块?”吴成嘲讽一句,问道:“杜先生呢?他领着百姓避入山里,情况如何?” “杜先生和百姓们已经在山里藏好了,你放心吧!”黄锦耸了耸肩:“对面那些家伙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咱们身上,没有分人去搜山,杜先生他们安全着,实在不行,退入武乡地界便是。” 吴成点了点头,长出口气:“如此,咱们就没了后顾之忧,让弟兄们吃好喝好、准备战斗,炮队把炮拉上来,这一仗,要让那帮家伙彻底胆寒!” 战鼓隆隆响起,呜呜的号角声也随之响起,用餐完毕的士兵们飞速整理装备军械,在村口集结点名,“模范军”的总教导站在一个临时堆起的土台上,向士兵们宣讲战场纪律和功赏条文、诵念军眷家书,各部教导穿梭于军阵之中,配合着所部军官检查士兵的军备、鼓舞士气,为识字不多的士兵书写遗书。 “以往在边军里头,每次临战,将官就会摆出白花花的银子来!”黄锦笑着回忆道:“军官会喊砍一级能得多少赏银,像你们这般做这么多事的,实在少见。” “是咱们!”吴成严肃的纠正了一句,微微一笑:“为了银子作战的军队,能苦战、血战,但不能死战,顺风仗打得气吞如虎、逆风仗便是一溃千里,咱们势弱,十年八年都得处在逆风之中,自然不能用银子去鼓舞士气。” “所以要让每个人都有思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宝贝疙瘩、不是用完就扔的消耗品,伤了会有医治、牺牲会有抚恤、立功必定得赏,让他们清楚为何而战、如何去战,明白自己战场流血,家人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此,才能人人奋勇争先、一往无前!” 黄锦点点头,呵呵一笑,指着远处敌人的军阵笑道:“看!那些家伙把一箱箱银子搬出来了,这就是你说的为了银子而战的军队!” 吴成顺着黄锦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赤膊着上身的力士扛着一个个木箱来到阵前,一名身穿铁甲的将领策马来到阵前,吼了几声,伸手从木箱里抓出一把白花花的碎银,往军阵中一扔,引得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爆发出一阵争抢和震天的欢呼。 “嘿,士气还挺旺!”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沉默安静的“模范军”,双腿一夹马腹:“擂鼓、出兵,就让咱们和他们好好撞一撞!” 远处的战鼓声又一次有节奏的响了起来,随即便是无数双脚踏在地上的阵阵轰鸣声,那支入寇的反贼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家奴团练和卫所军卒组成的大阵逼来,赤色的衣甲汇成一片鲜艳的赤红海潮,八百人却气势如虹,仿佛一道海浪围逼而来。 王通判心里咯噔一下,眉间皱成一团,他也算领过兵的人,这部反贼单看其整齐的军阵和没有丝毫混乱的行进,就能看出来是一支纪律严明、军令如山的军队,这样一支军队,往往就直接和“强军”挂钩。 扫了眼手底下这些连阵列都列不明白的乌合之众,王通叛心中有些不安,四千人对八百人,真的就优势在我吗? 容不得他犹豫,身旁一名督战的士绅已经怒吼起来:“这伙反贼当真大胆!不退入太行山、不据守村寨工事、甚至不原地结阵自保,竟然主动向咱们发起攻击!这是瞧不起我们啊!王通判,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出兵剿灭他们?” 王通判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策马上前挥着双臂喊道:“众将士!你们都看到了!对面不过八百人而已,杀一贼,赏银五两!取贼首首级者,赏银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你们面前!想要富贵的,就奋勇向前!杀光那些武乡贼!” 阵后的力士挥舞着鼓槌敲响大鼓,督战的士绅家奴一人手持一个锣鼓奋力敲击呐喊着,四千人齐声大喝,喊杀声霎那间惊天动地,那些家奴团练大多是新募的青壮,沁州千户所的精锐被唐千户送了个干净,如今参战的卫所兵大多也少有训练和临战的经验,锣鼓一响,本来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顿时散乱成一团,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卒根本没有列阵的意识,一个个毫无纪律的争相恐后杀向“模范军”,仿佛跑得慢了,那白花花的赏银便要离自己而去。 大股大股烟尘卷起,视线里密密麻麻都是乱糟糟涌来的敌军,吴成冷冷一笑,这样一支毫无纪律、毫无阵形的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不过是送死的炮灰。 雁翎刀高高举过头顶,吴成深吸口气,放声喊道:“铳手准备!点燃火绳!瞄准准备!” 第108章 交兵 对面那四千人的大军蜂拥而来,漫山遍野、气势澎湃,喊杀声震得天地都在颤抖,无数双脚踏在地上,引得附近的小河都波涛汹涌。 但吴成却差点笑出声来,这些家奴团练、卫所兵卒根本毫无纪律,漫山遍野冲了一阵,自己就乱了起来,骑兵和步卒彻底脱节,跑得快的和跑得慢的拥挤在一起,还没和“模范军”交战,自己人先推搡吵骂起来了。 而指挥和督战的官绅连约束军阵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停驱赶着兵马冲锋,对军中的混乱视而不见,仿佛只要这四千人冲到阵前,便能彻底淹没吴成的八百精锐。 这样毫无纪律的军队、这样无能的指挥,又有什么资格能赢得胜利? 敌军的骑兵冲进了百步的距离,步卒还远远吊在后头,有些骑手在马上直起身子,斜斜向天空弯弓搭箭,只要一进入射程,便用漫天箭雨射垮面前这群衣甲火红的反贼。 数百骑兵奔驰而来,也有一股惊天动地、摧枯拉朽的气势,“模范军”阵中的新兵有不少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手脚肉眼可见的发着抖,但长久严苛的训练和长期的思想教育让他们强压住恐惧、稳稳立在军阵中,等待着命令下达。 吴成轻蔑一笑,手中雁翎刀高高举起,又狠狠劈下,嘴里恶狠狠的吐出四个字:“火铳,齐射!” 黄锦令旗挥舞,震耳欲聋的铳声轰隆响起,仿佛巨雷凭空炸响,瞬间盖住了战场上一切嘈杂的声音,数十杆火铳喷出浓烈的白烟,瞬间形成一道薄薄的烟墙,向着四面八方弥漫着。 火铳队的小旗将木哨含在嘴里,有节奏的吹动着,火铳手随着木哨的声音行动,举铳、瞄准、射击、后退,一列打完,便撤至队尾清膛装填,第二列上前填补他们的位置、重复他们的动作,三列轮番齐射,铳声连绵不绝、火力持续不断。 这是明军标准的三段击战术,看似简单,却极为考验火铳队的训练水平和纪律,一个人乱放铳弹、动作出错,整队人的节奏就会被打乱,没有持续不断的连绵火力,装填麻烦的火铳就无法造成足够的杀伤,被敌人进了身,这些火铳就成了烧火棍。 好在“模范军”火铳手表现得还算不错,平日里训练吃的苦头没有白吃,刚开始还有一些小小的混乱,一轮打完之后,队列已经极为严整,前进后退极有秩序,铳声一刻未停,铅弹暴雨一般扫向袭来的敌军骑兵。 那些骑兵在火铳的轰击下人仰马翻,痛苦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嘶嚎声交织在一起,甚至盖过了火铳齐射的轰鸣声,翻倒在地的战马和骑手用各种扭曲的姿势铺满原野,有些一时没死的,在地上惊恐的挣扎喊叫着,躲避着同袍战马的踩踏,一些受了伤或摔晕过去的骑手,刚刚痛苦呻吟了几句,便被战马的铁蹄踩成肉泥。 前方的骑兵人仰马翻,涌来的骑兵或被人马尸体堵住,或者担心踩踏到自己的战友,马速纷纷降了下来,最后的骑兵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依旧策马狂奔而来,结果便是人撞人、马撞马,人马拥堵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吴成嗤笑一声,雁翎刀一挥,身侧的绵长鹤摇动大旗,随即战鼓擂响,后方村庄之中藏着的炮队调整好角度,清膛、装弹、发射,只听得两声雷霆巨响,那两门从通天梁和张道河手中缴获的重炮一齐开火,两发十余斤的实心铁弹裹着浓烟和火焰,呼啸着从“模范军”头顶的天空越过,狠狠砸进拥堵着的敌军骑兵之中。 血肉之躯如何能阻挡以无比动能推动的钢铁神器?两发铁弹砸进人堆,翻滚着横冲直撞,砸在地上又高高跃起,所到之处,拦在它们面前的躯体纷纷断裂粉碎,人马的残肢断臂和无数血珠随着不断响起的惨叫被抛入空中,又如雨点一般砸下。 两条长长的血路出现在战场上,被撞断肢体的伤员在地上翻滚惨叫着,剩下的骑兵再没有了战心,纷纷调转马头逃跑,而“模范军”的铳手还在继续射击,铅弹追着那些逃跑的骑兵的背影而去,如镰刀一般收割了无数的生命。 那些步卒本就被连绵不绝的铳声和重炮开火时的雷霆之声惊得惊骇莫名,见冲阵的骑兵飞快的溃败逃散,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不少人都放慢了脚步在观望形势,本就混乱不堪的军阵顿时更为混乱,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推搡着,还没交战,便有人不慎摔倒被同袍踩踏至死。 “全军!轮射前进!”吴成嘶吼下令,黄锦挥舞令旗,各部军官吹响木哨,战鼓隆隆作响,军阵开始向前移动,位于阵前的火铳手依旧有节奏的齐射着,一排射完,这次不再后退,而是立在原地装填清膛,后列的铳手则穿过他们的缝隙走上前来,继续齐射。 那些步卒为他们的一时犹豫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火铳猛烈的火光喷涌,数十名步卒身上便炸开一个个血洞,鲜血喷射而出,形成一道道血雾,血腥味和惨叫声蔓延开来,骇得不少新募的团练青壮扔下武器掉头就跑。 但更多的人却嚎叫着涌了上来,大多是披甲的步卒,布面甲和皮甲为主,穿铁甲的只有寥寥几个,都握着盾牌腰刀,落在冲阵的步卒最后,用刀背和盾牌驱赶着步卒冲锋,一看便知,是家奴团练、卫所兵里的基层军官。 这四千人披甲率并不高,大多数新募的青壮还穿着普通的民装,卫所兵也多是穿戴鸳鸯袄,相对而言,那些官绅的家奴反倒盔甲多些。 能穿戴得起盔甲的,便是敌军的精锐和勇中坚,击溃他们,此战便能全胜! 吴成哈哈笑了一声,雁翎刀指向那些冲杀而来的步卒:“黄叔,军官交给你!长矛手向前补位!铳手轮射前进,就盯着那些披甲的打!” 第109章 击破 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的军卒,上了阵便只会仗着一腔血勇盲目的乱冲乱打,不知为何而战,所以战斗意志薄弱不堪,不知如何作战,所以面对“模范军”的轮射推进,他们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只能仗着人多,乱哄哄的往上涌,试图用人数冲垮“模范军”用火铳编织起来的“火网”。 人数太密集了,第一排火铳手立定开火,军阵前萦绕着一片白烟,铅弹飞射而出,穿透了一个人的躯体,又迅速在第二个人的身上炸开一个血洞,那些家奴团练、卫所兵卒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惨叫声随着火铳的每一次炸响而响起,连成一片。 呛人的硝烟味和恶心的血腥味糅在一起,渐渐弥漫整个战场,不少初上战场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忍不住呕吐起来,堆积的尸体和凄厉惨叫着的伤者让他们被银钱冲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为了五两银子把命丢在战场上,明显是个亏老本的买卖,他们被拱起来的士气瞬间跌入谷底。 锐气尽失,便只剩下胆怯和畏惧,有些人面如土色的扔下武器逃跑,更多的则犹犹豫豫不敢再冲锋,远远的围在“模范军”的火铳射程外,等“模范军”逼近,便哗啦啦的往后退却,逃又不敢逃、战也不敢战,只敢远远的围着,壮一壮声势。 只有那些披甲的家奴还敢冲上前来,他们大多都是官绅家里从小养大的家生奴,一生富贵、一家温饱都系在主家身上,自然对主家忠心耿耿,加上山西乃是对抗蒙古的前线之一,这些家奴不少人也抗击过鞑虏见过血,面对人数少于自己的“模范军”,还不至于未战先溃。 “长矛手准备!”吴成大吼一声,三排铳手轮射完毕,这些披甲家奴也冲到了面前,接替黄锦指挥的总教导挥舞令旗,战鼓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火铳手迅速分开两翼退至后队,长矛手飞速顶替他们的位置,平放长矛迎击嘶吼着冲杀而来的家奴精锐。 “模范军”的长矛手个个身披甲胄,这些甲胄大多来自通天梁和张道河的“馈赠”,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甲,四分之一穿戴铁甲,剩下的都是挑选出来的布面甲,活动起来盔甲撞击着,发出一阵阵金戈之声。 那些家奴精锐大吼大叫的冲杀上前,挥舞着各式兵器想要拨开“模范军”的长矛,却听得尖锐的木哨声忽然一齐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与此同时,前列直面敌军的长矛手一齐大喊一声:“杀”,数百根长矛狠狠刺出。 那些家奴精锐粗劣的盔甲根本拦不住长矛手日积月累训练出来的致命一击,矛尖刺破盔甲,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随即便是“噗噗噗”长矛入肉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战场,一排排的家奴精锐惨叫着倒了下去,一时未死的痛苦哀嚎着,随即又被涌上来的同袍踩踏而过,夺走了性命。 “模范军”的长矛手机械一般的捅杀、收矛、捅杀,每一次捅刺都伴随着一声整齐的喊杀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如同天神的怒吼,骇得围在周围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惊惧不已,更多人扔下武器溃逃。 那些家奴精锐却没有放弃,依旧乱吼乱叫着冲杀上来,但勇武战胜不了纪律,他们散兵游勇一般的冲锋,在“模范军”整齐的长矛森林之下撞得头破血流,即便有少数冲入阵中的,也很快被“模范军”的盾牌手挤压出去。 每一次喊杀声响起、每一根长矛刺出,都会有一名家奴精锐倒下,“模范军”的长矛阵滚滚向前,如同压路机一般碾压而过,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和惨叫哀嚎的伤员。 家奴精锐们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有些人也扔下武器开始逃跑,那些穿铁甲的首领扛盾持刀冲了上来,拳打脚踢的维持着秩序、强逼着家奴精锐继续冲阵,有一名身穿锁子甲的首领一边挥刀乱砸,一边叫骂着:“不准逃!不准逃!何爷平日待你们不薄!今日还赏了你们那么多银子!到你们报恩的时候了!谁敢逃跑,老子他娘的砍了他!”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铳响,铅弹极速飞来,毫无阻拦的钻进他的眼窝中,那名首领惨叫一声,身子打了个旋,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黄锦根本没去查看自己的战果,冷静的清膛、上弹、点火,手中三长铳又瞄准了另一个目标,铳响弹至,那名身穿铁甲的首领脖子上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连惨叫都叫不出来,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仰面倒下。 与此同时,杂岭村中又爆发出两声雷霆巨响,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划破天空,落在人堆之中,碰到坚实的地面便乱弹乱跳,冲出一条条鲜血和残肢铺就的血路,惊得附近的团练家奴和卫所兵卒慌忙逃避,随即逃避又变成了一场新的溃败。 吴成吓了一大跳,那两门炮打击的目标是冲着这些家奴精锐来的,结果一发打得太远,砸进了团练和卫所兵的人堆里,一发炮弹则砸得太近了,跳弹差点就冲进了“模范军”自家军阵里,好在那发跳弹似乎是撞在地上的石头上改变了方向,这才没有平白无故伤到自己人。 村子里的大树上安排了观察员,专门引导炮手射击目标,这两门炮的炮手中坚是俘获的通天梁的部下炮手,其余都是夜班里挑选出来数学比较好的学员,吴成还专门给他们恶补了一阵三角函数、几何作图之类的数学知识,这次也是将他们拉来练兵的。 但很明显,他们要学要练的还很多,至少不能把炮弹砸在自己人头上。 好在这两门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挥的首领不断被狙杀,本就变成无头苍蝇一般的家奴精锐终于到了临界点,一个个惊恐的乱喊乱叫着,哗啦啦的溃散了,那些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见家奴精锐也溃败了,也慌慌张张丢下武器逃跑,如同他们攻来时一般,漫山遍野乱逃乱窜,“败了败了”的喊声充盈乡野。 “让骑兵准备追杀!”吴成冷笑着下令:“全军继续推进,目标那些官绅所在的位置,我要让他们也溃散起来!” 第110章 大胜 “败了败了,快逃吧!”潮水一般的溃军漫山遍野的逃来,王通判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有预感此战讨不到好,但怎么也没想到此战刚刚开始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是一副全军大溃的场面。 督战的官绅也惊诧不已,有人已经驱使家奴护着自己逃跑,有人则围了上来:“王通判!对面不过八百人!怎能就这么一溃千里?若是就这么溃了回去,你如何与侯知州交代?” 王通判咬了咬牙,低吼一声,怒道:“此时还说这些没用的做甚?把你们护卫的家奴都交出来,本官领着他们去维持阵线!否则这么溃下去,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些官绅互相对视一眼,见到这般情形也没法反驳,只能将护卫在身旁的家奴交给王通判指挥,再加上王通判留在手里压阵的人马,凑了三百多人,结成阵势。 溃兵仓皇逃窜,哪里有心思分辨路径?一堆堆溃兵直冲而来,王通判担心溃兵冲散了自家阵列,只能喝令弓手放箭、铳手放铳,三眼铳的响声轰鸣不断,羽箭蝗虫一般在空中飞舞,那些慌张逃命的溃兵哪里想得到自己人会对自己下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射翻一片,不一会儿,王通判的军阵前便倒了一地的尸体。 那些溃逃下来的家奴精锐经验丰富多了,听到前方响起三眼铳的声音,顿时明白王通判的意图,纷纷自觉的绕向两翼,又在王通判的军阵后集合,汇入军阵之中。 王通判一边收拢溃兵,一边紧紧盯着前方那道缓缓迫近的火红钢墙,心中不停的打着鼓,那些溃散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军卒他连收拢的意思都没有,这些人根本不堪用,再战起来没准还乱了自家军阵,而那些逃跑的家奴精锐大多自觉的整队汇入军阵中,或者被督战的主家逼了回来,王通判的军阵中也有了八九百人,与对面那支奇怪的反贼人数相当,可以一战。 可人数相当就代表势均力敌吗?这些新败之军,真的可以一战吗?王通判毫无信心,但他不能不战,四千人被八百人击溃,就这么逃回沁州,侯知州和沁州的官绅能扒了自己的皮! 武乡的反贼越逼越近,他们也没去管那些溃逃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而是直直往自己的军阵稳步推进而来,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一伙官绅,打散了自己,这场仗他们就胜局已定,那几千乌合之众,绝没胆子再回头与他们作战! 王通判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喝令道:“弓手铳手上前!准备迎敌!” 沁州的官绅害怕大军出动把入寇的武乡反贼吓跑了,一直催促着王通判出兵和赶路,王通判只能拉着军队一路疾行,拖慢速度的火炮没有带上,自然无法反制村里那两门重炮。 所以王通判特意将军阵列在村子里两门重炮的射程外,打算抄袭武乡反贼,先用弓箭和各式火门枪的火力与反贼对射一番,再混战一场,好歹有些斩获,场面上不会太难看,之后逃回沁州也有能跟沁州的官绅交代。 那支火红的墙依旧在坚定不移的压迫而来,丝毫没有受到纷乱的战场干扰,上千双脚踏在地上,初时还稍显凌乱,随着鼓点的节奏,越来越整齐,到最后仿佛是一个巨人踏出来的脚步声一般,只听得震天动地的踏步声,却没有一丝杂乱的声响,整齐划一、恍若一人。 王通判呼吸越来越急促,攥着腰刀的手满是汗水,双眼根本无法从那群反贼的身上挪开,军阵中的家奴精锐有些微微的骚动,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弓手缓缓拉开弓弦,铳手将手中的三眼铳和火门枪指向那堵“墙”,扣住板机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反贼的军阵稍稍顿了顿,火铳手换到前排,随即又随着鼓点的声音迈步向前,长矛手紧紧跟在铳手之后,两翼盾牌手一边迈步一边整齐的用腰刀敲击盾牌、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怒吼,盔甲撞在一起叮咚作响,与盾牌和腰刀的撞击声汇集起来,如同海啸的声响,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前进到八十步左右,反贼的军阵忽然轰然停住,所有人右脚猛的往地上一踏,踏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随即最前列的铳手举起火铳瞄准,火绳滋滋的响声清晰可闻。 王通判心中如同被大锤猛的一撞,差点就要调转马头逃跑,军阵前直面反贼的家奴精锐更为不堪,有人扛不住压力扣动了扳机,让本就高度紧张的家奴弓手和铳手纷纷滥射滥发起来,阵前顿时一片白雾茫茫。 火门枪有效射程太近、威力太小,如此距离只能用来壮壮声威,家奴弓手使用的弓箭也大多是轻弓,射程远但威力也弱小,反贼军阵中有几名铳手不幸被射中,但只有两三人呜咽着倒下,有几人身上插着箭矢、伤口还在流着血,却依旧坚持着站立不动,稳稳举着火铳等待命令。 雁翎刀劈下,尖锐的木哨声再一次响起,军阵里的家奴精锐都知道对面的反贼要开火了,纷纷往后退却,阵形一时大乱。 王通判同样心慌意乱,之前只听得铳声连绵不绝,但毕竟离得远,那些反贼的火铳齐射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影响,但如今直面黑洞洞的铳口,他心里却涌出无限的恐惧,不由自主的勒马往后退却。 但对面的铳手不会留给他逃跑的时间,哨声响过,震耳欲聋的雷鸣随即轰响,无数铅弹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数十名家奴精锐凄厉的惨叫起来,霎那间鲜血横飞、一片片的倒了下去。 王通判的战马被火铳齐射的巨响惊到,惊恐的嘶吼一声,人立而起,将王通判掀翻在地,撒开四蹄飞快的逃了,不仅是它,这一轮齐射唤醒了匆匆集结成阵的家奴精锐的恐惧,不少人见到王通判落马,纷纷嚷嚷着:“王通判死了!”军阵顿时轰然而散。 王通判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些反贼的鼓点又一次变奏、大旗摇动、号角连连,数十骑冲杀而来,纵马追杀那些家奴精锐,王通判见此,顿时泪流满面:“何不听刘典史之言?悔也!悔也!” 第111章 战后 数十名骑兵从军阵两翼擦过,飞快的直奔崩溃的家奴精锐而去,吴成看着他们飞驰而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对通天梁和张道河两场大胜,让武乡义军缴获了一百多匹战马,吴成等人占了武乡城,收缴了城内和官绅家中的马匹草料,短时间不用担心饲料问题,便把这一百多匹战马充入军中,除了作为将官和夜不收的坐骑,还自“模范军”开始,组建起一支小小的骑兵部队。 这些骑兵金贵的很,是以后武乡义军骑兵部队的将官种子,吴成舍不得让他们去临阵对敌,死伤一个都是重大损失,但痛打落水狗还是没问题的。 那些家奴精锐似乎是主将被杀,彻底没了战心,纷纷扔下武器抱头鼠窜,督战的官绅根本拦阻不住,平日里听话如猪狗一般的家奴,为了活命根本不顾主家的喝骂,还算忠心的便绕着主家的轿子车马跑路,更多的则是不管不顾的涌上来,连主家都推倒踩死在脚底。 家奴精锐彻底崩溃,本就毫无战心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溃败得更加彻底,潮水一般夺路而逃,“败了败了”的声响响彻四野,盔甲刀枪、衣物旗帜,乃至被踩死踩伤的伤员和尸首铺满田野,一路向着沁州城的方向铺去。 督战的官绅也没什么骨气,见战事不利,有些机灵的早就跑的没影了,一些反应慢的眼见全军大溃,谁还敢留在原地等死?一个个也是仓皇逃命,这些官绅往日里光顾着享受,大多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加上他们信心满满而来,不少人还坐着轿子,此时就算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逃跑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模范军”的骑兵,就是冲着这些督战的官绅去的,从溃逃的人潮中擦过,直接冲到那些官绅面前,有些忠心的家奴还想护卫主家,却纷纷被战马撞翻、三眼铳扫倒,更多的家奴和轿夫见到“模范军”的骑兵逼近,各自抱头鼠窜,抛下瑟瑟发抖的主家做了俘虏。 只有少数官绅或凭借战马和马术,或者混进溃败的人潮中逃脱,大多数则被“模范军”的骑兵捉获。 捕获官绅之后,骑兵队又配合着变成一个个鸳鸯阵追杀溃军的步队捉俘虏,那些团练家奴、卫所兵卒吓破了胆,往往一两名“模范军”战士,便能控制数百人的俘虏,乖乖被粗麻绳绑在一起,被押回村内待审。 那些官绅没有得到优待,也和溃兵混在一起绑缚,他们平日里当着耀武扬威的人上人当惯了,又怎会情愿和一群家奴丘八绑在一起?有一人当场闹了起来,怒斥吴成“有辱斯文、少廉寡耻”。 吴成很佩服他的勇气,于是让绵长鹤赏了他几个大嘴巴子,打得他满嘴鲜血、惨叫不止,其他本有些骚动的官绅见状,顿时反应过来如今的情势,乖乖闭嘴、束手就擒。 “万胜!万胜!”战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那是已经结束追杀、收兵集合的“模范军”战士们在激动的呼喊,严苛的军纪压抑不住他们激动兴奋的情绪,虽然队形还没散,但不少人已经在军阵中疯了似的唱唱跳跳起来,军官和教导们也兴奋得合不拢嘴,只要不是乱了军阵或闹得太过分,也就假装没看见战士们违纪的情况。 “吹号解散吧,让弟兄们好好闹一闹!”吴成哈哈一笑,这些“模范军”的战士们平日里勤学苦练、流血流汗,但没上过战场争锋,也不知道自己每日辛劳付出的成果如何,如今这一战,不过一个多时辰,八百人击溃四千人,辛劳付出有了收获、光明的未来也隐隐可见,欣喜若狂才是正常的。 “阿四,去找杜先生,让他领着村民来看看战场,还要找些人手去附近的各村寨寻些代表来,等会赶去沁州城下看戏!”吴成吩咐道,绵长鹤点点头应承,跨上马便要向着太行山而去,吴成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猴急什么?回村时记得让伙头兵准备些干粮吃食,咱们边吃边行军,给兄弟们恢复体力。” “成哥,你就安心吧,俺哪时会忘了吃的?”绵长鹤嘿嘿一笑,策马而去,吴成笑了一声,却见黄锦也是满面笑容的走了过来。 “各部教导在点算战果,咱们只有十一人被羽箭射伤,杀敌......我估摸着当有四五百人……”黄锦笑着汇报,满眼嘲讽的看着那些长龙一般的俘虏:“死伤四五百人,便全军大溃,被擒的俘虏都有一两千人,哼!这帮家伙如此羸弱,哪来的胆子出兵围剿咱们?” “高高在上待久了,眼里自然就瞧不起下面的蛇虫鼠蚁!”吴成冷冷一笑,扫了一眼那一堆俘虏:“他们把我们当流贼,打心里瞧不起咱们,这一次,就要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 “等会把各部教导集合起来,我会让毛孩传信回武乡,再调一些人手来,这些俘虏里头,官绅要拉到沁州城去做戏,普通的军卒家奴、团练青壮则要进行分辨,没有参与烧杀奸淫的带回武乡劳动改造,双手沾了血的,就得给好好审理,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黄锦点点头,嘿嘿一笑:“等会咱们押着俘虏直逼沁州城下,沁州城内的官绅怕是会吓破胆了,啧,没准靠着咱们这八百人,就能拿下一州府城!” “还是那句话,沁州随时可以取,但咱们实力不足,拿下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城的累赘,无利有害!”吴成摆了摆手,扫了眼战场上欢笑庆祝的将士们:“黄叔,您在边军待了那么久,您说,咱们这八百人,能比得上大明的边军吗?” 黄锦一皱眉,摇了摇头:“咱们此番得胜,说到底还是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卒太过脆弱了,若是有坚定的步卒突入我军阵中,那些新上阵的菜鸟恐怕是没法应付的,这八百人对付寻常边军足够了,但碰上将帅的家丁,必败无疑。” “对啊,必败无疑!何况大明边军的将帅家丁远远不止八百人,还有辽东的东虏,比边军更为强盛!”吴成苦笑一声,握了握拳:“所以我们需要发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绝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把自己给撑死!” 第112章 压城 张道河紧皱双眉坐在城头上,烈日高高挂在空中,身边服侍撑伞的家奴都有人受不住烈日暴晒昏厥过去,张道河却浑然不觉,满头大汗的盯着远处的天际。 城外的田野上环绕城池挖掘了数重壕沟、布置了矮墙、女墙、羊马墙和陷阱陷坑等工事,这些工事大多是武乡失陷之后,沁州官绅出钱出粮征召青壮布置的,为的就是对付可能攻打沁州城的武乡反贼,没想到那些武乡反贼待在武乡两三个月没动弹,只有零星的反贼渗入沁州、沁源各地村寨,城外防御工事的建设也就渐渐停滞了。 直到前些日子部分沁州和沁源的官绅出城扫荡,引来了武乡反贼的军队,城下的工事才又继续建设了起来,到如今晌午时分,还有民夫在衙役皮鞭木棒的督促下挖壕筑墙。 张道河不由得嗤笑一声,沁州这帮官绅嘴上一个个喊打喊杀的,王通判出兵之后,更是嚷嚷着“兵至贼除、易如反掌”,但身体却很诚实,在这沁州城不停的大兴土木、加固城防。 张道河清楚,这不是那些沁州官绅们嘴上说着的有备无患的谨慎,单纯就是他们心底的不自信在作祟,面对着武乡那些与往日里占山为王的匪寇或蝗虫一般来来去去的流贼风格完全不同的反贼,这些沁州的官绅心里其实是迷惘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的。 人最大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这些官绅对武乡那帮反贼的迷茫和不自信,就是对未知事物的迷茫和不自信。 叹了口气,张道河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与武乡那些反贼交锋数次,自己还受了伤,到现在刮风下雨还隐隐作痛,但时至今日他依旧看不透武乡那群反贼的意图和手法,自家母亲评价他们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可这心腹大患体现在何处?张道河始终琢磨不透。 所以他的心中始终缠绕着一丝不安,随着王通判出兵后的时间推移,这股不安越来越浓,化作大石压在他心口,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二爷,过了晌午,天气愈发炎热,您一直在城墙上呆着,如何受得住?”泰明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摇着纸扇为他扇风:“王通判与贼寇作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负的,那些反贼兵少,必然要依托太行山或村寨据守,打个三两天也说不准,您不必在此苦等,请先去歇息吧。” 张道河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泰先生,你说王通判此番出兵,胜负几何?” “必败无疑!”泰明和斩钉截铁的回道:“兵书云‘骄兵必败’,王通判未察敌情、准备仓促,上上下下都是轻敌之心,怎能得胜?” 泰明和顿了顿,苦笑一声:“在太行山里和通天梁的那一战,在下也是犯的骄兵之错,以至于满盘皆输!” 张道河脸色有些难看,他在武乡城下不也是因此而大败亏输?以至于局势糜烂到如今这般场面。 泰明和注意到张道河的脸色,赶忙略过这个话题:“但王通判手下有四千人,数倍于敌,想来也不会败得太惨,最多不过是攻打反贼工事失败、伤损一些人马,只能看着那些反贼从容退去罢了。” 张道河点点头表示赞同,刚要说话,却听见城墙上一声声急促的报警锣鼓声响起,本来三三两两闲坐扯淡的民壮和卫所兵卒都紧张的站了起来,冲到城垛处看向远方。 张道河心中一紧,也扶着城垛向远方看去,却见远处的天际冒出一条黑线,卷起滚滚烟尘,离沁州越来越近,显露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来。 “溃兵!是溃兵!”泰明和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身旁一名家奴:“快去请侯知州上城!去找庞千户,让他赶紧封闭四门、准备守城!” 溃兵离城越来越近,铺满了整个田野,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溃卒,哭喊声震天动地,当头几骑满身尘土的骑手策马冲到城下,嘶哑着嗓子大喊道:“开城门!我军在杂岭村大败!王通判也战死了!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不可开门!”身后传来一声虎吼,张道河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着千户服饰和盔甲的彪形大汉匆匆赶来,乃是沁州千户所新上任的庞千户。 庞千户脸色难看至极,他是个临时空降来的领导,千户所里的精锐都被唐千户送在了武乡,手下连个忠心能用的都没有,只能受制于人,侯知州和王通判要出兵剿寇,找他来要人,他不得不给,只能是称病躲着,免得战事不利自己还得背锅。 可若是沁州城陷落了,自己这刚上任不过一周的千户,也得上刑场掉脑袋:“此必贼寇诱城之计!王通判与贼交战,算上行军和溃兵返回的时间,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王通判手下四千余人,数倍于敌,怎会溃败得如此之快?此必武乡贼伪作溃兵,欲诈开城门、夺取沁州!” 张道河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仿佛是老天要打庞千户的脸,又有几骑奔至城下,为首一名身穿锦绣衣衫、灰头土脸的男人焦急的大喊道:“开城门!他娘的,爷爷都不认识了?吾乃陕西右布政使的表亲!王慎无能!身死军溃!武乡贼不久就将杀来!尔等紧闭城门,若是伤了我性命,陈藩台不会饶过你们的!” 庞千户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所措,城下的溃兵越聚越多,呼喊开门的声响震得城墙都在微微抖动。 “还愣着干什么?开城先把官绅放进来!”侯知州匆匆来到城楼上,官袍都没系好,皱巴巴的一团:“溃兵都暂时放进翁城里,抽人去分辨!庞千户,快领人组织城防,沁州若是失陷,你我都人头不保!” 庞千户慌乱的应了一声,匆匆忙忙领着亲兵下城去,侯知州扫了一眼张道河,双眼一黯,撇过头去不再理他,死死盯着远处。 张道河脸色发白,瞥了一眼泰明和,却见他面色凝重的看着远方,嘴里喃喃念个不停:“八百人击破四千人,武乡贼竟强悍若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张道河扭头看去,却见一道细细的红线出现在地平线上,正缓缓向沁州城推进。 第113章 恐吓 吴成立在一个小坡上,用手在额间搭起一个凉棚,在马上直起身子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缓缓吐了口气:“呵!到底是一州首府,这沁州城的城防也算得上坚固,城墙上还架着火炮,不好打。” “都是些轻炮小炮,沁州的城墙没有经过改造,没有炮位,扛不住重炮持续轰击时产生的冲击……”黄锦吧唧吧唧啃着烧饼,满嘴残渣指着沁州城道:“要打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伤亡不会小,就像你说的,咱们现在还得积蓄实力,没必要为了一座唾手可得的城池伤损了咱们宝贵的战士。” 吴成笑了笑,点点头:“黄叔,咱们这些元帅将官里头,您是第一个想通这道理的,沁州城防再坚固也无妨,夺了民心,没准咱们日后能大摇大摆、兵不血刃的进城!” 扫了一眼城下越聚越多的百姓,吴成挥了挥手:“把那些俘虏押上来吧,这次咱们不是来攻城的,是来做场好戏的,这场戏,要让百姓们看到后,人人都向往着咱们!要让沁州的官绅看到后,从此只敢缩在城中瑟瑟发抖!” “那些溃兵吓破了胆,不堪一用,但沁州尚有卫所兵卒、民壮、团练青壮七千多人,城内还在募兵,凑个万把人不是难事!”侯知州冲着一群面带恐惧的官绅鼓着气:“再者说,沁州城毕竟是州城首府,城墙也算坚固、城上还有火炮助阵,那些反贼虽然驱使了不少百姓围城,但乡野之民哪里能征战沙场?那八百贼兵才是攻城的中坚,而沁州城,绝不是八百人就能攻下来的!” “侯知州说的没错!”泰明和突然出声:“此番王通判仓促出兵,二爷早已预料战事或有不利,早派人往沁水去向老夫人求助,此时沁水援军应当已在路上,不日就将抵达沁州。” 侯知州面上一怒,怒气冲冲的盯着泰明和,他毕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哪里不知道泰明和这是在借贼势收买人心,此时此刻谁能给沁州的官绅安全感,沁州的官绅就会跟着谁走。 王通判起兵剿贼,就是自己做主拍板的,泰明和指责王通判剿贼不利以至沁州危殆,便是给自己身上泼污水,紧接着又把老夫人和沁水的援军抬出来,意思很明显,他侯知州将满城官绅置于城破人亡的境地,只有张家的兵马能救护他们! 要靠着张家保安全,自然只能听张家的话、为张家效力了。 张道河看看泰明和,又看看侯知州,他明显没想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些疑惑的抬头盯着泰明和,泰明和却没空理他,继续说道:“诸位,当初二爷和在下便劝阻过,可惜王通判不听劝阻、强要出兵,以至于闹到这般境地,如今王通判兵败身死,沁州岌岌可危,此时我等若是再不团结一致,城破之后,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城墙上的一众官绅都露出尴尬的神情,没人是傻子,泰明和这话里的意思他们听得明白,让王通判匆匆出兵剿贼,是他们这群官绅上下一致的决定,结果却搞到兵败城危、贼势渐涨的境地,就算沁州无恙,闹到朝廷上去,张家扇扇风点点火,他们这帮人最少也是富贵不保,甚至人头落地都说不定。 若是听从张家号令,兵败的责任就让王通判这个死人扛下,若是不听张家号令,他们就得做一窝完蛋!泰明和这是在借题发挥,威胁他们入伙。 一众官绅犹犹豫豫你看我我看你,侯知州咬着牙在一旁生闷气,张道河心头大爽,正要出声帮腔几句,城下却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随即陆陆续续赶到城下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叫骂声,一名俘虏从贼军军阵里牵了出来,押到阵前跪下。 “那是王通判!他还没死!”城上传来一阵阵惊呼,泰明和凝着眉盯着垂头丧气、披头散发的王通判看了一阵,冷笑一声,用折扇遮着嘴,附在张道河耳边低声说道:“原来如此,二爷,沁州无忧了,这些武乡贼逼围沁州,不是为了攻城,而是要攻心!” 城下百姓的叫骂声越来越响,这些百姓很多是遭到扫荡的家奴和官军劫掠烧杀的受害者,有些还是被屠村的幸存者,即便是那些没有遭到扫荡的村寨里的村民佃户,在这世道又有几个没受过官府士绅的压迫和剥削?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见到王通判被壮硕的军士牵死狗一般拉扯出来,顿时人人激愤,纷纷涌上前来喊打喊杀,若不是“模范军”的军士阻拦,恐怕当场就把王通判殴杀了。 那些被圈在军阵中跪着的官绅被百姓们的怒火吓得瑟瑟发抖,王通判却仿佛预知到自己的命运,被摔在阵前强迫跪下之后,反倒直起身子,不顾百姓的叫骂,自顾自的整理着凌乱的衣物和散乱的头发,一副云淡风轻、视死如归的名士派头。 吴成没空看他表演,皱着眉听着黄锦的汇报:“毛孩传来的消息,绵元帅领兵入沁源境内,沁源的官绅立马就缩回了城里,沁源的县老爷还派人送了一千多两银子和各种礼物过来,说他们下村扫荡都是应那侯知州的命令,不是他们自己情愿的,求绵元帅移兵他处。” “他们倒是比沁州的这帮家伙机灵!”吴成冷笑一声,问道:“其他地方呢?可有不长眼的援军过来?” “附近的几个小县自保都难,哪里会有人来!”黄锦哈哈一笑:“平遥县之前倒是派了几百民壮来援沁州,走到半路上听说咱们击溃了王通判那四千人,吓得都逃了回去,咱们兵临城下后,城里有快马往沁水方向去了,估计是去沁水求张家发团练来援的。” “张二还在城里,想来沁水的那位老夫人不敢拿她儿子的性命来赌!”吴成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听说张家得了山西巡抚宋统殷的特许,在沁水等地大办团练,之前赵城之战张家的团练表现得比巡抚的抚标营还好,想来战力会比沁州的这些废物强得多,现在不是和他们硬撞的时候!” “沁水离此不过几天的路程,,啧,咱们得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办了。” 第114章 攻心 城下的战鼓急促的敲响起来,八百“模范军”战士齐声高喊:“安静!”,仿佛千万人一齐怒吼,一时声震九天。 城下怒骂吵嚷的百姓们安静了下来,城上嘈杂备战的民壮兵卒也纷纷安静了下来,就连城楼里的官绅,也没有一人敢说话,一个个屏住呼吸疑惑的看着城下反贼的行动,大气也不敢出。 吴成策马来到阵前,抬头看了看沁州城的城楼,那些官绅们见“模范军”没有攻城,纷纷涌在垛口盯着他们,吴成冷笑着在人堆之中找到了个熟悉的身影,一双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铁青的脸色在吴成这个距离都看得清晰。 “若是你那门重炮没‘送’给咱们,这时候就能发炮把我炸死了!”吴成嗤笑着朝城上的张道河低声嘲讽了一句,扭过马来面向城下的百姓和“模范军”的军阵,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他,军士眼中熠熠生辉,百姓们期盼的目光如火一般,灼得他心头有些澎湃。 吴成深吸口气,挥起双手大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不堪朝廷暴政、官绅腐败而揭竿起义,所求者,乃是万民安定、天下太平!倡义救民,不是一句虚无的口号,乃是我武乡义军践行的宗旨!我武乡义军起事,不是为了当官发财、篡国立朝,而是为这天下受苦受难的万民百姓而战!” 百姓们忽然爆发出一阵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数千人齐声欢呼,仿佛要把天地都给掀翻了,城上的官绅们脸色铁青,没有一人能说出话来,过了良久,泰明和才冷哼一声,重重吐出四个字来:“妖言惑众!” 张道河重重点了点头,他也算饱学之士,史料杂书读了不少,从秦到明,哪一支义军不是嘴上说的好听,又有谁会真心为百姓做主?不过都是为了裹挟百姓实现自己的富贵荣华而已! 震天的欢呼声让吴成胯下战马都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幸好绵长鹤拉住它的缰绳,才没把马术差到底了的吴成掀下马来。 吴成却根本不理会受惊躁动的战马,待百姓们稍稍安静一些,继续喊道:“此番我武乡义军出兵沁州,是因沁州官绅驱使卫所兵卒、家奴团练屠戮村寨、劫掠烧杀,我等来此,正是为救民于水火,为无辜受难惨死的百姓伸张正义!”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军阵中看押着的那些官绅有人已经吓晕了过去,阵前跪着的王通判依旧是一副名士派头,但发抖的身子和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却将他心中的恐惧暴露无疑。 吴成挥挥手示意百姓们安静,指着那王通判说道:“百姓们!你们每日辛勤劳作、挣扎活命,却连一餐饱食都难得,这些贪官污吏、士绅地主,吃着你们种出来的粮食、穿着你们织造的衣裳、受着你们日夜供养,不思报恩乡里,反倒纵兵屠村、烧杀抢掠,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百姓们齐射怒吼着,“模范军”的战士们大多数也是受尽官绅欺压,从了武乡义军之后才渐渐改善了生活,又见识过被屠戮的村寨惨状,人人都是感同身受,此时每个人眼中都喷涌出无穷的怒火,若不是有“军中不得喧哗”的军纪管束,恐怕也随着百姓们一同怒吼出声。 数千人齐声怒吼,张道河感觉心跳得都快出了嗓子眼,抓着城垛的手由惨白变成青紫,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身旁的官绅也好不到哪去,有人甚至跌坐在地,喃喃的念着:“离城、离城.....祖宅田土都不要了.....保命要紧啊!” 吴成冷冷一笑,看向那些浑身抖如筛糠的官绅俘虏们,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是讲道理、讲正义的,祸害百姓的杂种,我等一个也不会放过!但是平日与百姓为善、为乡里做过善事的,我等也绝不滥杀!” 吴成冲等待已久的黄锦点点头,指着王通判喊道:“此人乃是沁州通判王慎,在沁州为官二十一年,本将请问沁州百姓,可有人保他性命?若有十人以上保他,我等便饶过他!” “好手段!”泰明和忽然出声赞了一句,见张道河疑惑的看来,压着声音解释道:“二爷,这些反贼这番话,是说给城上的官绅们听的,百姓最想要的是什么?清丈分田、减租减贷,这正是武乡贼正在行的事,所以什么叫为百姓乡里做善事?不就是助贼成事吗!” 张道河一愣,扫了一眼城上的官绅,反应了过来:“这是围三缺一之法!给了沁州官绅出路,他们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总会心存幻想,武乡贼和沁州官绅,也不会落得个不死不休的境地。” “前提是他们能连战连胜!”泰明和微微一笑:“像今日这般八百人击溃四千人的大胜,骇得沁州官绅人人惊惧,心里自然存了找退路的心思,有了这心思,就能被他们拉拢,可若是他们挡不住朝廷的围剿,这天下,谁又愿意诚心从贼呢?到时候这些官绅为了撇清关系,反扑起来会愈加凶狠!” 张道河点点头,看着一些官绅垂下头去,冷冷一笑,扭头继续观看着城下的“大戏”。 百姓们没有人站出来,所有人齐声吵嚷着:“当杀!当杀!”,吴成等了一阵,挥了挥手,两名战士将王通判拖了起来,王通判初时还保持着名士风范,但听说有人作保可以不死,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视死如归的心思也没有了,眼巴巴看着周围激动的百姓们。 直到被战士拖上刑场,王通判心中的希望才破灭了,顿时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挣扎不休,可押着他战士丝毫不顾他的模样,将他绑在一根粗木架上,黄锦亲自上手,用木槌将木钉钉入他双手之中,将他挂在木架之上、竖在城下。 “那么多蒙难受辱的百姓,单单杀头太便宜你们了,挂在架上,把血流干净了,算是给百姓们赎罪!”吴成恶狠狠的说着,百姓们一阵阵欢呼,将王通判的惨叫和哭喊声彻底淹没。 战士们又拖拽了一名官绅来到阵前,押着他跪倒在地,吴成深吸口气,高声喊道:“还是一样的规矩!十人以上作保,放他一条性命!” 第115章 丧气 太阳缓缓隐入山里,城外围聚的百姓渐渐散去,吴成将最后一点杂粮饼子塞进嘴里,见沁州城墙上的火盆一个个点亮,嘿嘿一笑:“得了,咱们该到离开的时候了,用完饭就撤兵吧。” 黄锦点点头,将手里半张饼子递给一旁眼冒绿光的绵长鹤,看了一眼环绕城池竖立的一排排木架,上面一直惨叫哀嚎的官绅似乎都因失血过多没了力气,只听见一些细微的呜咽声。 被俘的几十名官绅和卫所将官,只有一人平日里修佛吃斋、笃信因果,故而常常施粥施药,欠租欠贷的佃户也不会逼得太急,种善因得善果,有十人作保,保下了一条性命,其余都被钉在木架之上,任其鲜血流尽、受烈日暴晒。 “那些官绅还有人活着......”黄锦撇了撇嘴,问道:“命倒是硬,要不要补上一刀,送他们归西?” “用不着,没死的算他们命大,让沁洲城的人救回去便是!”吴成微微一笑,指了指沁州城:“板子没打在身上,过段时间有些人就会忘了个干净,可若是时时刻刻有当事人在他们耳边提醒着,这些家伙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今日的事了。” 黄锦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饼渣:“何止他们,咱们也忘不掉、百姓们也忘不掉,今日在场的人,人人都会记一辈子。” “对,日后,我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忘不掉,让千百年的浩荡历史,都牢牢记住咱们的所作所为!”吴成自信的笑了笑,起身踢了一脚还在啃饼子的绵长鹤:“阿四,吹号扛旗,让全军集合,咱们该回去了。” 呜呜号声响过,“模范军”的战士们飞快的集结完毕,各部教导和军官一个个战士检查过去,查看盔甲刀枪和火铳军备的情况、检查战士有没有私自携带百姓送来的礼品和食物。 方才对那些俘虏的官绅审判完毕,吴成便派军中教导劝百姓们各自散去回家,承诺会护卫他们的安全、帮助他们继续清账清税,很多百姓离开后又折了回来,抱着一堆堆藏酒和粮食、甚至金银财物要“劳军”,见“模范军”不肯收,干脆抛进军阵里便走,从天而降的粮袋还砸伤了几名战士。 武乡义军所有的缴获都需要上缴再统一分配,严禁将士私藏,如今也是如此,教导和军官检查过后,便抽调军士将百姓送来的物资装车,之后先运回武乡点算,再重新送回沁州的各个村寨中。 物资装车完毕,黄锦亲自一一点名,随后令旗一挥,全军齐齐向后转去,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太行山而去。 吴成骑在马上,跟在军阵之后,回头扫了眼沁洲城,忽然哈哈一笑,踢了一脚牵马的绵长鹤:“阿四,你来领唱,咱们唱首曲给城楼上的官绅和张二听听!” 绵长鹤嘿嘿一笑,扯着破锣嗓子便开唱:“义军战士要牢记,从军不为求富贵,保家安民是责任,不拿百姓一针线.......” “军律条条要牢记,处处都要爱百姓,百姓拥护又欢迎,胜利之日在眼前!”嘹亮的军歌声远远传来,城墙上寂静一片,从官绅到民壮兵卒,都呆呆的看着那八百反贼远远离去,渐渐成了一条赤色的细线,直到消失不见。 一直到城外再也看不到那些反贼的身影,侯知州才铁青着脸安排人开城去救那些钉在木架上的官绅将官,找来棺材将死去的官绅收敛,还未死的则赶紧灌了些米汤,送去医馆包扎医治,不少城楼上的官绅都下到瓮城中看着一具具尸体和伤员运进城来,一个个兔死狐悲、又惊又惧,唉声叹气的声音连绵不绝,有人捂着脸逃回了城里。 张道河没去凑这个热闹,依旧待在城楼上,长长出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这帮反贼,竟然真的没有攻打沁州。” “老夫人说过,武乡贼与寻常反贼不同,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官府,所行之事,都是为了扎牢根基,厚积薄发,颇有节制!”泰明和摇着纸扇,眉间皱成一团:“今日也是如此,今时今日攻下一座沁州城,不过是多了一个包袱而已,可是取走沁州的民心,他日他们就能鲜衣怒马、兵不血刃的拿下沁州,这账,他们算的清楚。” 张道河眉间一皱,问道:“沁州民心为贼所夺,官绅兵将也失了胆魄,恐怕日后只敢缩在这沁洲城里了,泰先生,你说,母亲让吾来沁州团结官绅共同御敌,是不是做了无用功?” 泰明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二爷,老夫人派您来,本就是为了保着沁州城的安稳,听说那秦寇王贼已自赵城南下,欲攻略平阳府,平阳府若失陷,离沁水便只有两三日的路程了,此时张家要全力应对秦寇,万万不能分心,故而沁州这边万不能失,以免沁水两面受敌,打乱了老夫人和大爷的布置。” “故而二爷您只需要稳守沁州便好,撑到大爷和老夫人击退秦寇、辽东边军入晋剿贼,二爷您就是大功一件,失陷武乡的罪责,也能掩盖过去.....”泰明和摇着纸扇,瞥了一眼城楼上渐渐散去的官绅:“二爷,民心这东西,是天下最善变的,除掉那些蛊惑百姓的武乡贼,民心立马就会扭转,待辽东边军入晋,大爷和宋巡抚便能腾出手来,到时候大军围剿武乡,今日这些惊惧的官绅、激动的百姓,心思立马就会变了,我张家,依旧是这沁州地方最豪富、最有权势的士绅!” 张道河点点头,却没有接话,过了一阵,才叹了口气:“泰先生,您说句实话,今日见到城下这场景,您觉得那些武乡贼,真的能剿灭了吗?” 泰明和沉默一阵,苦笑一声:“二爷,那帮武乡贼再强悍,不过只有武乡一隅之地、数千战兵而已,我大明幅员万里、百万之军,总能剿了他们。” 张道河默然不语,忽而长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第116章 沁源 一群乌鸦怪叫着从空中飞过,乡间土路上行走的一名身材壮硕的衙役抬头看了看,皱着眉捂住了嘴,身旁一名花白胡子的同僚点头哈腰的指着路:“武都头,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刘家村了,咱们走了这么远路,实在热得不行了,可否向乡民讨些水酒吃?您放心,小的带了银钱,绝不白吃白拿。” 武都头皱着眉点点头,前段时间沁源城里有官绅配合沁州下乡扫荡,结果引来了武乡的反贼,下乡扫荡的官绅家奴被杀了十几人,狼狈逃回沁源城,那些反贼也随之将沁源包围了起来。 沁源只是一个次县,比不上沁州城高墙厚、守卫森严,城内能战的青壮也不过四五千人,若是贼兵攻城,沁源如何能守得住?一时人心惶惶。 还是自己的舅舅、沁源的知县老爷有担当,让城里的官绅凑了银钱粮草,押着那下乡扫荡的士绅出城和那群反贼谈判,承诺他们沁源官绅绝不再祸害乡里,看着那群反贼把那下乡扫荡的士绅砍了脑袋,这才将他们礼送出境。 贼兵退了,知县老爷便要派人下乡统计蒙难的村民佃户,该埋葬的埋葬、该赔偿的赔偿,好给那些武乡的反贼一个交代,据说那些武乡贼也会派一些唤作“教导”的官吏来各村清查,若是县衙统计的蒙难百姓的数字和各村财物的损失与他们统计的对不上,便是协议和谈之心不诚,那些武乡贼就会再派大军来沁源找官绅们的麻烦。 依照《大明律》,地方主官失陷城池要治罪下狱,若是沁源失陷,知县老爷就算逃出去也得掉脑袋,就像之前那个失陷武乡逃跑、被宋巡抚砍了脑袋的武乡县令一样,故而沁源知县不敢怠慢,让自己的亲信侄儿武都头领了这差事,带着一群衙役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查了过去。 沁源是个次县,士绅也不像沁州的士绅那般豪富,甚至还比不过武乡,大多不过是有些小土地、小产业的中小地主而已,能招募的家奴青壮自然也不多,那下乡扫荡的士绅,不过领了两百多人而已。 可就是这两百多人,却搞得沁源的村寨触目惊心! 武都头抬头看去,见远处浓浓黑烟直冲云霄,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刘家村,估计又是一个被烧杀抢掠的村寨,他们一路行来这样的村寨见过不少,那些家奴青壮手里有刀,便化为野兽,大肆抢掠烧杀,好在他们还算有些约束,没做出沁州那边那般屠村的恶事来。 正要迈步前行,身旁跟着的一名衙役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山顶问道:“武都头,您看那是什么。” 武都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山顶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串串的东西,仿佛节日张灯结彩的灯笼一般,随着山风摇摇晃晃。 武都头心中一震,迈开腿飞奔起来,几名衙役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跑上山顶,终于看清了那树上挂着的东西——人头,一串串的人头。 百来颗人头挂在树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儿头颅,一个个圆睁着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树下的众人,大树一面树皮被铲了干净,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助贼者,当有此等下场!” “啊!”一名年轻的衙役骇得面色惨白,惨叫一声扭头就跑,武都头和一众衙役没人去管他,都惨白着脸看着树上这一颗颗人头说不出话来,只有几名衙役呕吐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家村.....怕是给屠了.....抢掠也就罢了,为何要屠村?”武都头喃喃念道,看着树上那些人头,心中填满了怒火。 那名花白胡子的衙役把嘴里的秽物吐了个干净,回道:“都头,您可还记得?当年冯家的三少爷看中了一个进城买药的村妇,将她绑走凌辱数日,害那村妇殉节自尽了,那村妇便是刘家村的人,刘家村人气不过,一村村民进城告状,知县老爷怕事情闹大,把那冯家三少爷抓来打了十几板子,又让冯家赔了几十两银子,才把这事安抚下去,想来是那冯家怀恨在心,借着扫荡的名义屠了村。” “十几板子、几十两银子,就要一村百姓的人命来还?”武都头怒吼着,将胸中的怒火尽数喷出:“干他娘!那姓冯的凭什么好好躺在棺材里?武乡贼只是砍了他的脑袋,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安排人将人头解下,留下人点算看守,武都头长长喘了口粗气,小跑着往黑烟笼罩的刘家村跑去,还没到村口,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是从村后的小河飘来,武都头咬着牙穿过被大火烧得残垣断壁、一片焦黑的村庄废墟,快步跑向村后的小河。 那是一条普通的小河,从刘家村背靠的小山上欢快的流淌下来,流到刘家村村后,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河水呈现出一种异样而腥臭的红色,河边的石滩上堆积着一具具杂乱扭曲的尸体,全都被砍了脑袋,尸体的鲜血都已经凝固成红褐色,但那汇入河中的鲜血却无处可去、也无法凝结,将那小小的“湖泊”染得通红。 不用说,这些尸体的人头都挂在了那棵树上。 武都头盯着一具还没他手臂大的婴儿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我听说武乡的那些反......那些人,在沁州城下大开公审,为蒙难的百姓们主持公道、杀了不少官绅。” 那花白胡子的衙役喘着粗气,捂着鼻子点点头:“是有此事,与沁州交界的几个村庄都有人去观了审,除了一个平日做了不少善事的乡绅有十人作保被安安稳稳放回沁州,其他被俘的官绅都被钉在城下,大多流干了血,或者经不住暴晒死了,只有四个人被救了下来,听说有个还发了高烧,也活不成了。” “那帮官绅,合该受死!武乡的那些人,确实是为沁州的百姓讨回公道!”武都头扶了扶腰刀,回身往沁源城方向走去:“沁源的公道也得有人来讨!冯家还在给姓冯的治丧,他凭什么受香火供奉?他一家凭什么安然无恙?老子现在就回城,杀他全家、开棺戮尸!” 第117章 秩序 吴成策马转过官道拐角,远处沁源城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城门牌匾下吊着几十颗如同葫芦似的人头,大大小小,随风飘摇。 吴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勒住马停在路旁,身旁的毛孩则挥鞭提速,快马奔至沁源城下,不一会儿,一名身着衙役服饰的壮硕汉子跟着他策马而来,在马上哈哈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沁源衙门壮班班头武绍,沁源的伙计们都尊称在下一声武都头,拜见武乡义军大将军。” 吴成露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在马上回礼道:“武都头不必客气,我等正是看了武都头差人送来的书信,才赶来与你会商的,若真能按武都头书信中所言,协助我们控制沁源县局势、日后兵不血刃和平入城,对沁源的百姓也是大功一件。” “将军放心,我那阿舅在沁源当了四十年知县当到现在,在下这班头也做了十几年,沁源县的三班衙役、民壮弓手,里头都是我武家的人,我武家发句话,沁源绝没人敢说个不字!”武绍豪迈的大笑几声,指着城楼上的人头继续说道:“您看那城头上挂着的首级,姓冯的屠戮百姓,我和你们一样,替百姓讨还公道,杀了他全家老小,还开了他的棺戮尸,沁源的官绅屁也不敢放一个…….” “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滥杀!”吴成忽然打断了武绍的话:“武都头,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报复和痛快。” 武绍一愣,脸上有些尴尬,问道:“将军,你们在武乡、在沁州城下杀的人,可比我杀的多多了,怎的我就成了滥杀了?” “因为我们杀的人,都经过了审判!无论多么粗陋的审判,至少都经过了这个流程!”吴成脸上春风一般的笑容消失不见,脸色变得极为严肃:“武都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您可能不爱听,也许还会伤了你的心、影响了咱们和平接手沁源的局势,但为长久计、为了整个天下的大局,有些话我必须事先就与你说明白!” “我们武乡义军不是流寇、不是山贼、不是盗匪,我们是官府、是朝廷,是为万民百姓提供秩序和保护的一方,如何构建秩序?靠的就是法纪的约束!再粗陋、再简单的法纪,只要严格遵守,便能形成稳固的秩序。” “所以我们不能由着性子和欲望行事,更不能因一时激愤而杀人,若是人人都因激愤而杀人、人人都由着性子胡来,这天下还有什么秩序可言?”吴成语气愈发严厉,武绍有些微微低下头去:“武都头,你今日可以因一时激愤而不经审判便提刀杀人,日后别人是不是也可以有样学样去杀人?这样杀来杀去,谁对谁错还能讲得清楚?对错都分不清,又如何去构建稳固的秩序?人都是求安逸的,没有了秩序,咱们又如何能获得百姓长久的支持?” “可若是搞什么审判,冯家那几个小崽子必然能活下命来!”武绍争辩道:“冯家把刘家村全村老少屠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不让他全家偿命,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官府、是朝廷,是秩序的构建者和维护者!哪怕真要杀人全家,也要经过正式的审判、遵照律法执行!”吴成叹了口气,说道:“朝廷和官府,本就该压制个人的情绪和欲望,上上下下皆遵照法纪行事,至少得有个遵纪的模样,若是所有人都视法纪如无物、随意行事、肆意而为,上行下效,这天下又怎么可能会有安定的日子呢?” “这大明天下是如何搞成这副模样的,武都头不也是看在眼里的吗?” 武绍皱了皱眉,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吴成见他似有所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武都头,在下这番话说的不好听,不是为了指责你,你诚心诚意来投,我等自然也得坦诚对你,我武乡义军不是贼寇,而是‘王师’,规矩多、条文多、军法严苛,守法遵纪不分官职,连我违背军法也得挨罚,故而您入了武乡义军,就不能再由着性子快意恩仇了,您若是觉得不妥,今日你我就当结个善缘,各自回家便是。” “将军说的哪里话!”武绍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将军所说确实是正理,此番是在下孟浪了,在下是打虎猎户出身,粗人一个,手下的崽子们也都是些莽撞人物,还得靠将军派人多调教调教!” 吴成笑着点点头,说道:“武都头,毛孩之前当与你说了,如今秦寇正围攻平阳府,随时可能东进袭掠我沁州地区,加之我武乡义军可用的将帅书吏不足,若贸然接收沁源,是置你们于朝廷和秦寇的刀锋下,我们既无力救援、也无法团结沁源官绅百姓自保,只能坐看沁源沦陷。” “故而短期内我武乡义军不会接收沁源县,沁源还是要放在朝廷和本土乡绅手里,这样,你们至少不用担心朝廷出兵进剿,只用专心对付秦寇,借秦寇之名发动城内的官绅出钱出粮,组织百姓训练募兵,也方便许多。” 武绍张嘴欲问,吴成却摆了摆手,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人:“当然,我们暂时不取沁源,不代表我们放着沁源不管了,城内民壮和新募青壮要进行整编改造,像我武乡义军一样,成为一支有思想、为万民百姓而战的军队。” “这几位兄弟,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教导员,按照武乡义军的规矩,军中除传统的将官之外,各部还要增设一名教导,将官负责指挥作战,教习文字、日常管理、执纪军法和各类杂务皆由教导负责,这些人会助你改造手下的人马、教给你们武乡义军的军法、战法和思想,帮你把沁源义军的架子搭起来。” 武绍点点头,朝那几位教导拱了拱手,吴成哈哈笑了笑,拍了拍武绍的肩膀:“武都头,你就先安心当好这沁源县的班头,等日后我等击败朝廷围剿大军、拿下沁州城,再揭竿而起,让这沁源一夜变色!” 第118章 秦寇 平阳府,下辖六州二十八县,乃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治下第二大府,仅次于布政使衙门所在的太原府。 平阳府城,位于后世山西的临汾市区内,在如今,乃是整个晋西南的中心城市、最为富饶广大的城池。 所以它引来了秦寇,横天一字王王嘉胤击溃山西巡抚宋统殷的官军、攻陷平阳府治下的赵城后,裹挟附近村寨城池百姓,汇合陕西、山西等地流民饥民,总数二十余万人马,号称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围攻平阳府。 如今这座富饶的城池之中浓烟滚滚、杀声震天,从城墙上看去,城外原野黑压压一片如同海啸一般的人潮扑来,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缝隙,“杀官兵”的喊杀声将整个天地都填满,成千上万双脚踏在地上,引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远处农民军的炮兵阵地上火光不时闪烁,暴风一般的碎石铅子不时横扫而来,农民军也不是只靠人海战术的傻子,攻陷州府后便会想方设法收集各式火器,赵城一战更是从宋统殷的抚标营手中缴获了不少火炮,虽然大多是小炮轻炮,但数量却不少,面对平阳府城这般大城,便一口气全摆了出来,用来掩护攻城。 火炮阵地之后,数十辆投石车不停的抛掷着巨大的石块、泥弹和燃烧的火球,石块泥弹砸在城墙上,顿时便是土石飞溅,火球则尽量抛进城里,试图引燃城内的房屋,用熊熊大火干扰守军守城。 在投石车之后,则是一层又一层铺满整个原野的军阵,一直连绵到天际,刀斧兵器反射着阳光,一片片晃瞎人眼的闪光,仿佛一片片闪烁光点形成的波浪。 城上防御的明军军卒和民壮团练不停的放箭发铳,箭矢如蝗虫一般遮天蔽日,从城上城下纷纷扬扬的飞舞着,铅弹和城上小炮发射的炮子泼雨一般砸下城去,他们根本不需要瞄准,只用把箭矢铅弹和炮子射出去,便能射翻一片片的人。 可扑城的农民军实在太多了,这些炮子箭弹如同扔进海里的小石头,只激起阵阵涟漪,转瞬间便被更多更密的人海淹没。 农民军的战术很简单,用海量的饥民流民打头阵扑城、战兵等在人海之后,待饥民流民消耗掉明军的弹药箭矢、冲垮了明军的城防体系,再接手破城,而作为军中精锐、战斗经验最丰富、装备最精良的老营兵,则压在最后督战,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阵,一剑封喉。 如今也是如此,数十万饥民流民和被裹挟的百姓将平阳府城外围的壕沟、鹿角、羊马墙等防御体系冲得七零八落,一层层的尸体铺平了通往平阳城的道路,饥民流民扛着粗陋的木梯,在什长、哨总之类的小军官小头目钢刀和皮鞭的督促下蚁附攻城。 这些饥民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不像裹挟在军阵中的普通百姓和农户一般被惨烈的战场吓得瑟瑟发抖、鬼哭狼嚎,一个个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都是快饿死的人,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烂命,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但只要冲进城去,便能抢到一天饱饭,就算要死,好歹也能做个饱死鬼! 前线督战的哨总、什长也不断高喊着,用一堆堆的承诺鼓舞着扑城饥民流民的士气:“冲!杀进城去,城里的粮食金银任你们拿!女子任你们抢!斩首一级,便能升去战营做战兵!日后就不用饿肚子了!斩官将一级,直接去大王的老营享福!想要改命的,奋力登城啊!” 与此同时,那些怯战的百姓和饥民流民则被砍了脑袋,用木矛插在战场上,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森林。 一边是改命的机会,一边是血腥的屠刀,这些扑城的饥民流民疯了似的冲击着城墙,试图冲进城去,但城上的明军也清楚让这些饥民流民冲进来是个什么后果,抵抗的极为激烈,这场攻城战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奔至一面黄布大旗前,马上旗手行了一礼,冲旗下一名身材高大、身着边军棉甲、头戴毡帽的大汉汇报道:“报一字横天大王,宋贼、尤贼所部官军已自太原出兵,张部团练亦自太原而出,但其部往沁水而去,似乎是要回保沁水、不欲来援平阳。” “张贼倒是个聪明人!”王嘉胤呵呵一笑,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战场:“平阳府守将是个有能耐的,守御有方、调兵有度,平阳府是个大城,短时间内要攻下来不容易,啧,宋统殷和尤世禄倒是难缠,这么快就整军来援了。” “他们要来,我们再击败他们一次便是!”身旁一名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哈哈笑道:“那些营兵卫军,打得还没张家的团练好,上次让他们全师而退,这次就一口吞了他们!” “王和尚,你这话说的有些大了,赵城之战,乃是宋贼仓促而来,又被咱们埋伏突袭才会败退,宋贼不是个傻子,此番又怎会再犯之前那般错误?”一名国字脸、略显矮壮的汉子揶揄几句,转头冲王嘉胤说道:“王兄,额还是之前的建议,围着平阳府吸引官军注意,抽调兵马直扑沁水,灭了那张家!” “闯王,你在张家的团练手里损了几十个老营兵,这是结下血仇了啊!”那王和尚王自用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手下也一齐嘲讽大笑着。 高迎祥理都没理他们,继续对王嘉胤劝说道:“王兄,额非为私仇,而是一片公心,你也知道,明廷要调辽东边军来围剿额们,额们得趁着辽东军未至的这段时间拿下更多州府、裹挟更多百姓流民,到时候与辽东边军对垒,胜算才能更多几分。” “赵城之战,张家的团练表现出色,这点怕是连王和尚都不否认……”高迎祥看向王自用,见他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若是山西各地士绅都有样学样,办起团练来,额们还如何攻破州府裹挟百姓?之后又如何应对边军的进剿?” “故而额们当直取沁水、扫灭张家和他们的团练,摧毁山西官绅编练团练对抗咱们的信心,如此,才能方便额们攻略州府!” 王嘉胤看着远处的战场沉默不言,眼中有些不舍的光芒闪烁,过了好一阵,才忽然问道: “对了,说起张家,听说武乡有一支被他们逼反的义军,那是个什么情况?” 第119章 林贼 高迎祥眉间一皱,思索了一阵,回道:“王兄,据说是武乡百户所在搞什么清丈分田,得罪了张家,张家便调了兵去围剿他们,这才逼反了他们。” 高迎祥顿了顿,回头在自己的老营兵马里寻了一阵,马鞭一指:“林斗,你当过武乡那的百户,熟知武乡情况,武乡那帮义军的事,你把告诉额的那些情况来给王兄说说。” 一名身材微胖、满脸横肉的壮汉策马越众而出,在马上朝王嘉胤和几位农民军领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谄媚的笑道:“回两位大王,大明的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想来不用小的多说了,这武乡百户所也不例外,朝廷欠饷盘剥,平日里连一石月粮都支取不到,军户活不下去,要么抛田流亡,要么借贷押田,武乡的军屯田,大多被张家兼并,成了张家的产业。” “武乡百户所搞清丈,必然得罪了张家,张家在山西不知吞了多少军屯田地,若是个个都学他们搞清丈分田,张家还要不要过日子了?那主管沁州地区的张家二爷又是个眼高手低、贪暴好利的,不瞒两位大王,小的之所以投在闯王帐下,也是被那张家的债务逼迫的,那张二又怎会放任武乡百户所断其财路?所以才出兵欲剿灭之,妄图借此杀鸡儆猴,但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丢了武乡县城。” “这天下的士绅,都是这般贪暴无能的模样!咱们这些造反的反王,有几个不是因士绅朝廷的压迫盘剥?”王嘉胤感慨一句,问道:“如此说来,武乡义军是以百户所的军卒为主?这倒是和咱们很像,边军和各地卫军、营兵作为军中中坚。” “大王眼光独到,一眼就看穿了那武乡义军的成色!”林斗嘿嘿笑着拍了拍马屁,说道:“如今武乡义军的头领,乃是当年小的帐下小旗官,后来当了武乡百户所的百户,名叫绵正宇,小的与此人还算熟识,是个老实良善的丘八,若不是逼上绝路,不会举旗造反的。” “良善老实......在这乱世之中,岂不是取死之道?”王嘉胤冷哼一声,扫了眼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皱眉问道:“你叫林斗?若是让你去武乡招安兼并那支义军,你可能行?” 高迎祥面色一冷,林斗却全身激动得一抖,跳下马来直接跪倒在地:“大王给小的这次机会,小的定然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为大王拿下武乡!” 王嘉胤笑着点点头,挥了挥手:“从今日起,我封你做个大将军,给你四万人,去武乡找那些义军谈和。” 林斗兴高采烈的退了下去,高迎祥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凑到王嘉胤身边:“王兄,额听那些与这林斗一同逃来的武乡卫军说过,他在武乡的名声可不好,都唤他做‘林恶鬼’,让他去与那武乡义军谈和招安,怕是成不了事。” “无妨,我只是让他去试试武乡那伙义军的成色而已!”王嘉胤冷笑一声:“闯王,平阳府是座大城,我不想就这么放了,但你也说得有理,张家不能不对付,有张家的团练在沁水虎视眈眈,这平阳府城,咱们始终打得提心吊胆。” “若是能取了武乡乃至沁州,便能分调军兵自沁州南下潞安、再西进攻打沁水,等咱们占了平阳府,便能把晋南连成一片,到时候对抗辽东边军的把握也就多了几分。” “所以先让那林斗去探探路,若是那些武乡义军识趣自然是好,若是不识趣.....哼,一群起兵占据武乡后就再没什么进展的家伙,想来战力也不会强到哪去,四万人马,怎么也能吞灭了他们!” 林斗摸了摸身上穿戴的百户衣甲,身上的甲胄满是刀劈斧砍的痕迹,农民军穷困,大部分时间都在流动作战的路上,自然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打造盔甲,军中的盔甲大多来自缴获,或像林斗这样投诚的明军自带,林斗的这身盔甲跟着他从良乡到陕西,又从陕西回到山西,可谓身经百战了。 回头扫视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几十名骑兵,这些人都是随他一起在良乡哗变后投了农民军的卫军健勇,原本有数百人,如今死的死,转投他人的转投他人,只剩下这二三十人还跟在他身边,大多都是原武乡百户所的卫军。 “咱们这次领兵回武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林斗哈哈一笑,用马鞭指了指武乡方向:“那老绵头竟然也敢起兵造反,嘿,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他有那般血勇。” 一名头目皱了皱眉,凑上来问道:“林大哥,当年那老绵头要升试百户,没给您送孝敬,被您压下来了,后来您不是还一直找机会惩治他,想让他小旗官都当不成吗?后来还是因为咱们奉诏勤王才搁置了,如今咱们回武乡,他们那些家伙会给咱们好脸色看?” “有四万人马在手,他们就必须给本将军好脸色看!”林斗冷冷一笑,他新领的这四万人马,实际上算得上战斗力的战兵不过三四千人,其余都是饥民、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 但那帮武乡义军又能有多少能战的军卒呢?林斗自问对武乡百户所的情况了如指掌,大明的卫所兵向来羸弱,在良乡哗变叛逃之后,自己已经拉走了绝大部分能战的卫军精锐,绵正宇接手的百户所就是个空架子,就算他起兵造反后大肆扩军,又能编练出多少能战的战兵来? 那绵正宇起事这么久,一直缩在武乡城毫无进展,便是其战力羸弱的明证!林斗自信满满,当这四万人马出现在武乡城下,那绵正宇只能乖乖束手! “拿下武乡,咱们就去打沁州和沁源,把整个沁州地区都拿下来!”林斗豪迈的大笑起来:“夺下整个沁州,咱们是沁州地区的地头蛇,也能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来,到时候,哥哥我做大王,你们统统当元帅、大将!” 第120章 寇来 吴成扶着腰间雁翎刀,急匆匆走上城墙,放眼看去,官道上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的逃入武乡城来,嘈杂的哭嚎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秦寇来了!”吴成默默念了一句,几日前,沁州州界外开始出现零星的农民军哨骑,之后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有上百骑打着闯军和横天一字王的旗号,徘徊于沁州州界外,四处搜荡村寨、侦察军情。 逃避兵灾的百姓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庞杂,农民军数万大军直往沁州地区而来,一路强拉裹挟沿路村寨的村民佃户,浩浩荡荡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沁洲城已封闭四门不准出入,这些逃难的百姓不少便转到了武乡城来。 流寇大军围攻平阳府城,分兵东进来取沁州地区,这本就在吴成预料之中,此时他心里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反倒有些期待:“闯军一部.....不知道李自成会不会来?嘿,要是我当面和他说他能灭了大明,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当神经病?” 正幻想着,洪磊从城下匆匆赶来,一脸急躁的说道:“吴将军,县里的商户和士绅下官都去寻过了,有秦家带头,他们答应出钱粮设粥棚救济,但难民再这么涌进来,咱们有再多钱粮也不够吃的。” 吴成点点头,武乡城破,那些蝗虫一般的流寇绝不会放过城内的官绅商户,即便他们有一万个不愿意,为了保住身家性命,此时也不得不助贼守城了,更别说吴成早就通过秦家那位八夫人将秦大善人给搞定了,有秦大善人领头,武乡士绅富户心中的抗拒也会少不少。 有了粮食救济,难民百姓就不会被流寇蛊惑、做流寇的内应,武乡城才能稳守。 “洪先生放心,今日我们也会关闭城门、不再放难民进城.....”吴成耸了耸肩:“我会安排教导去引导乡民和难民往太行山里疏散,咱们要当‘官府’,就不能学沁州那帮官绅的模样,扔下沁州地区的百姓不管,往沁州城里一缩了事。” 吴成顿了顿,转过身来:“武乡城内的治安还得靠先生维持,常娃子的那批民壮,我全数调给先生指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城内有妖言惑众者、造乱打劫者、囤积粮米者、逃避征召者,洪先生不要手软,无论高低贵贱、身份如何,全数按战时条例处置便是。” 洪磊点头应承,吴成身边捧着酒壶的杜魏石忽然出声:“小旗官,武乡咱们经营了这么久,按部就班便是,你真正得关心的,还是那沁源城,呵!若是沁源刚刚投了咱们就被流寇攻陷了,以后恐怕再没有人敢相信咱们这个‘官府’了。” 吴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杜先生所言正是,在下倒不是没有准备,黄叔已经领着‘模范军’先去沁源助阵,在下留在这武乡,只是为了见一见流寇的头子,摸一摸他们入境沁州的意思,之后我会赶去沁源协助守城的。” 杜魏石自然不知道吴成是想看看李自成是不是跑来沁州了,有些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刚要说话,毛孩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成哥,杜先生、洪先生,流寇派了人来,说要和绵老叔谈一谈,领兵的流寇头子搞清楚了,是之前逃去陕西的‘林恶鬼’!” 绵山,占地四十平方千米,与自北向南切穿太行山的沁水河一起,组成了沁州和平阳府的天然州界,如今林斗所率的农民军大军就在绵山脚下,依沁水河驻营,正在伐木寻船,准备渡过沁水河进入沁州境内。 林斗已抢先一步渡了河,在河岸边摆下酒菜宴席,找了几个富户官绅的女眷来歌舞陪酒,等着那位“客人”的到来。 不一会儿,几匹快马出现在视野中,林斗冷冷一笑,起身上前迎接:“老绵!哈哈,你我良乡一别,可是好久没见了,今日得痛痛快快饮宴一场!” 绵正宇在马上动也没动,扫了一眼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和对岸黑压压的人群,脸色铁青的哼了一声。 林斗见绵正宇不下马,脸上有些挂不住,呵呵冷笑道:“怎么?老绵你如今占了武乡城,当了个什么元帅,就不认咱们往日的交情了?” “林百户!”绵正宇依旧没回应,身旁的吴成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听说秦寇之中个个将领头目都有个响亮名号,不知你的名号是什么?还是那‘林恶鬼’吗?” 林斗一怒,瞪着眼睛看向吴成,哼了一声:“吴家崽子,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当初若不是你在良乡闹起哗变来,我也得不到今日的富贵!” 林斗回身一指对岸,恶狠狠的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我林斗今日领十万大军来攻略沁州,识相的,乖乖开城受降,日后我保证你们富贵荣华!不识相的,待我大军兵临城下,别怪我不念旧日之情,踏平武乡!” “好大的口气!”吴成冷笑几声,在马上屈下身子,盯着林斗笑道:“林百户,你当年在武乡当这百户,便是肆意盘剥、祸乱乡里,武乡的军民谁人不恨?如今重回故地,又把刀兵对准了无辜百姓,杀人放火、毁村破寨、裹挟良善,你要做这恶鬼,还想咱们跟在你手下做小鬼?”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在武乡动刀兵,咱们就让你试试我武乡义军的刀锋!当初你是怎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去陕西的,这次便让你再好好尝尝那番滋味!” 林斗脸都气得扭曲,浑身都在发抖,双目之中喷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吴成整个吞没,绵正宇则皱了皱眉,有些讶异的看向吴成,吴成却浑然不顾两人的表情,扫视了一圈对岸的农民军营地,目光在一面飘扬的“闯”字大旗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指着林斗说道: “林斗,识相的,速速退兵回去,我武乡义军和秦地诸部反王井水不犯河水,那横天一字王若是真想要和咱们谈谈合作,你还不够格,听说闯王手下有个叫李自成的,让他来跟咱们谈!” 第121章 预演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斗本就如朔冬一般严峻的脸顿时变得更为扭曲,破口大骂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娘的,姓绵的还真出息了!敢在爷爷的脑门上撒尿了!” 一名同伴谄媚的凑了上来,附和道:“林大哥,这姓绵的当年就是您手里的一块烂泥,想怎么搓就怎么搓,如今自己搞了个‘元帅’的称号,嘿,反倒要压您一头了,让这贼鸟厮这么嚣张下去,到时候就算当了咱们的同道,怕也要日日恶心您了。” 又有一人凑了过来,同样谄媚的附和道:“老七说得对啊,林大哥,咱们到了沁水河畔,那沁州的官绅还晓得差人来送些金银粮草,许诺咱们只要不攻打沁州城,就会有重礼相谢,这姓绵的还没有沁州官绅识时务!他真想靠着一座孤城、几千人马和咱们对垒吗?” “不识好歹!不识时务!”林斗恶狠狠骂了两句,哼了一声:“他娘的,好声好气与他说话,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得了,爷爷我就用这数万大军铲平了武乡城!让那绵正宇跪着给爷说话!” “林大哥,万万不可啊!”有一名身材矫健、面貌年轻的男子赶忙劝阻道:“林大哥,横天一字大王派咱们来沁州,是要咱们来招安那伙武乡义军的,咱们当然可以不管不顾纵兵攻灭他们,但义军之间互相火并,传出去山西其他地方的义军会怎么想?” “林大哥,如今山西各地响应起义的义军不少,比如吕梁山的葫芦王任亮、三座崖的贺宗汉和王之臣等人,横天一字王一直在派人联络各地义军,希望能统合山西的义军力量,共同对付即将入晋的曹文诏和他的辽东边军,咱们若是对共同反明的义军下手,搅乱了横天一字大王的策略,日后恐怕您就会被甩出来背锅,用您的人头去安抚山西本地的义军了。” 林斗浑身一怔,随即又怒道:“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就这么低声下气的去求他们?那吴家的小崽子都放话要跟咱们火拼了,难道咱们就这么灰溜溜逃了?” “林大哥,打是得打,但怎么打却是个学问!”那名男子摇了摇头:“杀鸡儆猴,让武乡的那些家伙见识见识咱们兵锋之利,才能让他们的脑袋清醒清醒!” 林斗眉间一皱,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不去打武乡,转兵攻打其他地方?” “正是!”那男子嘿嘿一笑,往沁水河一指:“不去武乡,沁州城的官绅识相,咱们既然收了礼,就不要去沁州惹事了,再说,沁州乃是州府大城,咱们也不一定能打下来,所以这沁州地区,只有一座城池能当这骇猴的鸡——顺沁水河南下,攻打沁源城!” 胯下的战马撒开四蹄飞驰着,将沁水河畔喧天的吵闹声远远甩在身后,绵正宇回头看了看,见林斗的人没有跟上来,这才舒了口气,疑惑的问道:“吴家崽子,你不是说要和那些秦寇谈谈吗?怎么直接就闹起来了?” “亲眼见过他们,才确定了咱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吴成淡淡一笑,缓缓减下马速:“他们就和蝗虫一般,不停的攻打州府村寨、不停的裹挟百姓良善、不停的杀人抢掠,有今天没明天、没有目标、没有策略、没有纲领、没有纪律。” “这就是流寇!我们若是依附于这样一支军队,他们必然会裹挟着我们一起当流寇,去攻打州府、屠戮百姓,如蝗虫一般席卷各地......”吴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样的军队是没有希望的,声势再浩大、人马再多,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而已,咱们若是和它们走上一条路,必死无疑。” 绵正宇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苦笑道:“那林恶鬼是个心胸狭窄的,今日跟那林恶鬼闹翻了,他必然会挥军攻打咱们。” “那就最好,我还真想和他打上一仗!”吴成哈哈一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些秦寇反王云集平阳府,却派了林恶鬼这么个无名之辈来和咱们‘谈判’,呵呵,这是瞧不上咱们这伙小小的义军,以为随便派个人领几万人马来武乡,便能让咱们乖乖受他们兼并,成为他们的手下鹰犬。” “所以这一仗必须得打,而且得是一场酣畅大胜,咱们要用林恶鬼的人头去告诉那些秦寇反王,我武乡义军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反明势力,不是能随意拿捏的面团!”吴成回头看向沁水河方向,什么也看不见,但嘈杂吵闹的声音依旧清晰的传了过来:“彻底打垮林恶鬼的这数万人马,我们才有上桌谈判的资格,那些秦寇反王才会顾及咱们的利益和要求,咱们才能在秦寇和朝廷的夹缝中争取到一丝发展壮大的空间。” “如此说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绵正宇抖擞精神,笑道:“也是,咱们辛苦准备这么久,本来就是为了打仗的,是秦寇还是朝廷的大军,都无所谓。” “这一仗,就当是是咱们日后对付朝廷大军围剿的一场预演吧!”吴成耸了耸肩,吩咐道:“绵老叔,此次林恶鬼入寇,必然主攻沁源,岳叔和黄叔已经统兵去沁源了,等会我也会赶过去,杜先生和洪先生正领着教导队和衙役按预案疏散武乡、沁源、沁州各地村寨,武乡城内的防务和之后对林恶鬼的夹攻,就全靠您主持了。” “俺清楚,你放心去,俺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倒是你,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万万注意安全!”绵正宇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吴成,又踹了一脚身旁骑马跟着的绵长鹤腿肚子:“四崽子,护好吴家崽子,少了根头发,俺打烂你屁股!” 绵长鹤哈哈笑着应承,吴成也微微一笑,摸了摸胸口:“绵老叔,您就放心吧,我胸口藏着护身符呢,大和尚开了光的,刀剑弹矢都会绕着我走!” 第122章 守策 再一次来到沁源城,城外的郊野几乎变了个样,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无数蚂蚁一般的民夫正在武乡义军战士的指导下拆除城外民房、挖掘护城壕、设置陷坑陷阱和羊马墙、女墙等工事,城外山林的树木全被砍伐一空,城墙上一个个防箭的悬护和草棚竖起,走动的武乡义军将士,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个跳跃的火星一般火红。 吴成策马来到城外,城上值守的武乡义军战士早已瞧见了他们,差人入城禀告,待吴成来到城门口,岳拱早已笑眯眯的在城门洞子里等着了。 “你们来的正好,沁源的官绅在城内酒楼设宴,款待咱们这些义军将佐,你们正巧有顿好酒肉能吃喝了。”岳拱哈哈笑道,领着吴成便往城内走,一旁的绵长鹤双眼放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让阿四领着几个旗官教导去应付应付得了,军情如火,哪有时间吃喝?”吴成摇了摇头,径直往县衙方向而去,踹了一脚绵长鹤的马屁股:“记住军律,吃些东西便是,不得饮酒!” “俺晓得,战时不准饮酒,违者军棍三十、禁闭三天、降职一级,造成严重后果者处斩刑,军律天天背、军歌天天唱,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俺哪里敢忘?”绵长鹤嘿嘿一笑,马鞭一扬便随着岳拱的亲兵往那酒楼而去。 “晓得你不会去赴那酒宴,伙头兵蒸了饼子、做了面条,还找了不少新鲜大蒜,咱们去县衙边吃边谈.....”岳拱哈哈一笑,朝县衙方向扬了扬下巴:“黄副元帅、武都头、毛孩,还有沁源的知县老爷都在县衙等着你。” 吴成点点头,与岳拱一道直往县衙而去,远远便看见县衙门口等着几个人,黄锦毛孩哈哈笑着迎了上来,武都头和知县老爷拉扯了一阵,脸上一怒,甩开手也迎了上来,那须发皆白的武知县一脸正气的立在台阶上,身后的一众佐贰官见知县没动,也不敢动,都尴尬的立在原地。 吴成扫了一眼那武知县,心中一阵苦笑,放武乡义军进城,便是附贼反逆,诛九族的大罪,可不放武乡义军进城,光靠沁源一座次县,是绝对抵挡不住流寇的,武知县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冒着诛九族、毁名节的风险放武乡义军入城助战,心里不情愿、表面上摆架子才是正常的表现。 所以吴成给足他脸面,跳下马来行了一礼:“武知县爱民护民、不惜己身,在下敬佩万分,若是全天下的父母官都如您这般为百姓着想,这大明的天下,又怎会闹成这个样子?” 武知县没有接话,盯着吴成看了一会儿,幽幽一叹,让开身子,吴成微微一笑,又向武知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入县衙之中。 毛孩皱眉看了那武知县一眼,悄悄凑到吴成身边问道:“成哥,你对那知县那么客气干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端着架子。” “这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沁源,也不只有一个知县.....”吴成耸了耸肩:“咱们要取天下,不可能单靠刀枪一路砍过去,得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武知县只是要个脸面,这对咱们来说可实在太便宜了。” 说话间,众人进了县衙大堂,堂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吴成将武知县强请上上座,自己在侧坐落座,扒拉着面条含含糊糊的说道:“我在沁水河畔看了看流寇的营地,军中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战兵看起来不多。” 毛孩点点头,附和道:“俺领着人抓了几个舌头,流寇一路上破村拔寨,裹挟了不少百姓在军中,那些舌头也说不清现在有多少人,只知道他们从平阳府城出发时是有四万余人,大多是流民和饥民。” 武知县面色有些发白,面前的面条饼子一口未动,皱眉看向下座自己的侄儿,武都头会意,问道:“吴将军,沁源县民壮不过六百来人,新募的青壮也才一两千人,岳副元帅和黄副元帅领来的援军也就两千七百多人,合在一起不过四千多人,还没到那些流寇的零头,沁源城,能守得住吗?” “能守得住!”岳拱咬了一口大蒜,哧溜吸了口面条,自信满满的说道:“没经过训练、没上过战场的人马,数量再多也只是炮灰而已,那林恶鬼要攻城,还得靠手里的战兵,他一个无名之辈,手下的战兵多不到哪去!” “岳叔说得不错,野战争锋还有些麻烦,守城,我一点不担心!”吴成哈哈一笑,拍了拍桌子,分析道:“沁源四门,东门毗邻沁水河,地势狭窄、不利军兵展开,林恶鬼主攻的方向不会放在这,武知县,劳烦您领兵据守东门。” 武知县略一迟疑,叹了口气,拱了拱手表示接受,吴成点点头,又转向武绍:“武都头,南门地势崎岖,不利攻城器具使用,依我估计,南门应当也不会是流寇攻击的重点,劳烦你领兵据守南门。” 武绍哈哈一笑,应承道:“吴将军放心,有俺在南门,定不会让流寇一兵一卒杀入城中。” 吴成笑了笑,转头向岳拱吩咐道:“岳叔,西门外地势平坦,入西门便是城内豪商士绅聚居之地,流寇必呈重兵于此,劳烦您率武乡义军一部据守西门,此门甚为紧要,万万不能有失。” 岳拱皱了皱眉,和黄锦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成已经开口吩咐道:“黄叔,请您统兵居中支援,哪座城门情况危急,便去救援哪座城门,毛孩眼尖,我安排他在城内广福寺的佛塔上观察四门情况,您注意塔上的旗号指令。” 吴成长出口气,一拍长桌:“北门,流寇大军顺沁水河而下,必然主攻北门,此门最为紧要,由我亲自领兵把守!” 岳拱脸上一急,正要出声劝说,吴成却摆了摆手,摸着胸口笑道:“我若是恐惧避战,军中还有谁敢奋勇作战?岳叔放心,那护身符在我心口藏着,我不会有事的。” 岳拱皱眉看了一眼吴成胸口,无奈的叹了口气,吴成微微一笑,豪气干云的说道:“咱们要在沁源把林恶鬼拖疲拖垮,绵老叔才能找到出击的机会!此次一战,要让那些秦寇反王,都把我们武乡义军的名号,永远记在脑子里!” 第123章 人海 三日后的晌午,漫天的烟尘远远从天际席卷而来,无边无际的流寇浩浩荡荡向着沁源而来,从高空看下去,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密密麻麻的人潮犹如蝗虫一般铺满了所有的道路和原野。 沁水河上也出现了无数竹筏木船,装载着盔甲辎重和攻城器械弊江而来,流寇的前锋在北门外解下竹筏上的材料工具筑营,自沁水河畔围着城池一路延伸,环绕过西门和南门,将沁源城三面围死。 “这些流寇人还真多.....”吴成深吸口气,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吴成也是第一次面对上万人的大军,心中不由得泛起紧张的情绪,身边武乡义军的将士们面对人海的压力表现得也好不到哪去,不少人脸色发白,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但他们依旧紧守战场纪律,城上的民夫青壮一个个紧张的指着城外围城的流寇交头接耳,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却是一片沉静,没有一丝杂音传出来、也没有一人乱动,所有战士都稳稳立在城垛后,只等一声令下,便大开杀戒。 各部教导穿梭在城墙上,安抚着战士们的情绪,收集着战士们的遗书,检查着战士们的军备和城上的防御工具。 “多来点好,今日可以杀个痛快!”绵长鹤嘿嘿一笑,用城垛磨着手里的腰刀,他倒是没心没肺不觉得害怕,全身汗毛直竖,只想着大战一场。 吴成瞥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对!咱们每日辛苦训练,不就是为了战场争锋、保家安民的吗?林恶鬼既然来了,就得好好招待他一顿,让他一次吃个饱!” 流寇大营之中,用粗木立起了一座略高于城墙的望楼,林斗立在望楼上,皱着眉远远观察着沁源城北门,北门上竖着的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林斗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红旗上的四个大字:“倡义救民.....哼!姓绵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得了谁!” 回头扫视着几乎将整个原野铺满的营地,林斗不停冷笑着,这时,一名披着布面甲的流寇登上望楼,行礼汇报道:“林大哥,俺领着骑队在周围转了好一段时间,沁源的村寨都空了,一粒粮食都没剩下,村民都没了人影,不少村子里还挖了陷阱,咱们的兄弟一时无备,伤了十几个。” “这群家伙,手脚倒是挺快!”林斗嘟哝一句,毫不在意的耸耸肩:“无妨,那些村民和粮食估计都在沁源城里,拿下沁源城,咱们就有吃有喝的了!传令!擂鼓吹号,今日太阳落山之时,咱们就在沁源县城吃肉喝酒!” 一名大嗓门的流寇骑手奔至城下,在城上火炮的射程外扯着嗓子喊了几句,距离太远,吴成根本听不清他喊些什么,似乎是在劝降,干脆没理会他,那骑手喊了一阵,见城上没有反应,调转马头奔回营地之中。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隆隆的战鼓敲响,大批大批蚂蚁一般流民饥民被流寇头目和战兵从营地中赶了出来,在田野中列阵准备,上百名流寇骑兵扛着一面“闯”字大旗和一面“横”字大旗在军阵前往来奔驰,齐声大喊着鼓舞士气:“林大将军有令!攻破沁源城,粮食任你们拿!钱财任你们拿!女人任你们拿!斩首一级升为战兵!斩官将一级,直入老营享福!” 流民和饥民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仿佛如海啸一般排山倒海,搅动得沁水河都波涛汹涌起来,这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们,投向沁源城的双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残忍的光芒,吼声如饿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无数的长矛举起,从城上看去,仿佛一片平地而起的森林,这些长矛都很粗劣,不少还是削尖的木棍滥竽充数,即便如此,很多流民饥民连这样粗劣的长矛都分不到,只能随手捡了石头、木棍当兵器上阵。 这些流民饥民,从来都是以这样粗劣的武器装备登上战场,用自己的性命消耗掉守军的箭矢弹药,用鲜血为身后督战的战兵和老营兵铺平道路。 “攻城!攻城!”流寇军阵中传来震天的喊声:“号鼓不停、不准后退!违令者杀!先登者,无论死活、家小每日三顿饱饭、一世温饱无忧!” “破沁源!破沁源!”流民饥民乱糟糟的军阵中传来一阵阵潮水一般的欢呼吼叫,上万人密密麻麻的向着沁源城扑来,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如同汹涌的海啸翻滚而来,涌向沁源这一叶孤舟。 流民饥民之后,便是流寇的战兵,他们缩在流民推着的挡箭车和盾车之后,将盾牌架在头顶,随时准备紧随着流民和饥民扑城,有一列战兵手持弓箭拉成一条半圆的长线,见到跑得慢的流民饥民便一箭射过去,逼着所有流民和饥民奋勇向前。 林斗看着被无数双脚踩踏后卷起的烟尘弄得隐隐约约的战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大军,岂是一座小城能挡的?让第二波的人去准备,等这万把人死光就填上去,让他们持续攻城、一刻不停!” “人海战术!”吴成脑海里蹦出了这四个字,不由得冷笑一声,林恶鬼想用人命把沁源城给填了,就让他自己把命留在这! 沁源城外挖掘了三重护城壕,那些流民饥民已经冲到最外围的护城壕前,将随身背负的土包扔进壕沟里,有些流民挥舞着木铲铲土填壕,有些则抛出抓钩钩住壕沟后的羊马墙,试图将羊马墙拉倒、填入壕沟之中。 一名令兵挥舞着鲜红的旗帜在城墙上奔跑着,另一名令兵紧随其后,一边敲着锣鼓一边高喊着:“全军准备作战!听中军号令行事!无令擅退者,斩!无令开火者,斩!喧哗吵闹者,斩!伤后不噤声者,斩!” 城上的战鼓急促的响了起来,武乡义军的战士们纷纷就定战位,黑洞洞的炮口和铳口瞄准了城下的人海,只等着吴成的令旗挥下。 吴成深吸口气,令旗狠狠劈下,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一窝蜂!点火!放” 第124章 攻防 一窝蜂,以特制木桶盛装火箭,桶如长柱,上大而下小,桶内装火箭三十二支,引信集作一束,点火后三十二支火箭一齐射出,射程最远可达三百余步。 明军列装的一窝蜂火箭不少,武乡百户所和武乡城内武库中就存放了许多,沁源城的武库中也有不少存货,武乡义军将这些一窝蜂火箭统统堆上了城墙,用于守城。 随着一声声嘹亮的锣鼓敲响,城墙上喷涌出一股股浓密的白烟,上百桶一窝蜂火箭一齐发射,三千余支箭矢腾上高空,瞬间将悬在空中的太阳遮蔽,如同一场倾盆大雨一般洒向拥挤在一道壕前填壕的流民饥民。 明代的火箭精准度根本不忍直视,火箭发射出去,便在火药的推动下做起了布朗运动,有些甚至调了个头砸回了城墙上,惊得城墙上搬运火器的民夫和青壮惊叫着乱逃乱窜。 但城下的饥民和流民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缝隙,漫天箭雨射下,立时如割麦子一般一片片的倒下,火药推动的火箭威力如同强弩一般,那些饥民流民连弊体的衣物都少,少数扛着粗糙的门板和树干的流民饥民也阻挡不了火箭的穿透,狂风骤雨一般的箭雨洗过,惨叫哀嚎的伤员和中箭而死的尸体便铺满了一道壕前。 “一窝蜂,当真军国神器!”身侧传来一声赞叹声,乃是负责协助吴成防御北门、管理北门民夫青壮的沁源彭县丞,此时正一脸激动、微微张着嘴看着战场的情况。 吴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军国神器还扔在武库里吃灰,沁源县的武库怕是有几十年没开过了,自己去检查的时候差点被蜘蛛网给缠起来,武库里存着的火器大部分也缺乏保养不堪使用,否则这沁源的守御也能多了几分把握。 一道壕前的流民饥民已经乱作一团,无数人还在疯狂的往上涌,有些则被火箭吓破了胆想要逃回去,一队流寇战兵从盾车后站了出来,逮住几个逃跑的流民砍了脑袋,将脑袋插在长矛上高高举着,齐声喊道:“不准退!擅退者死!那些火箭打不了几轮就没了!冲进城去,你们才有饭吃!” 吴成苦笑一声,那些战兵倒是经验丰富,一窝蜂火箭火力凶猛,带来的副作用就是火箭消耗得飞快,几轮发射下来,沁源武库和武乡义军带来的箭矢储备便会见底,这一窝蜂也就成了棒槌。 彭县丞显然也明白此事,额间爬满冷汗,见一道壕前的流民饥民被战兵驱赶回来填壕,城墙上的武乡义军却依旧毫无节制的用火箭滥射,赶忙问道:“吴将军,一窝蜂经不起消耗,这样用下去恐怕打不了几轮了,何不发炮轰贼?” “我就是要让那些流寇知道咱们把火箭射空了!”吴成微微一笑,指着那些如木墙一般的盾车挡箭车说道:“彭县丞,对于流寇来说,这些流民饥民和裹挟的百姓命贱如草,死多少他们都不会心痛,只有打垮他们的战兵乃至老营兵,这一仗才能全胜!” 彭县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着点着头:“正是!正是!吴将军用兵如神,沁源必然安稳无忧!” 城上射来的火箭渐渐的稀疏下去,流民饥民们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城内火箭用完了”的喊声不绝于耳,无数流民饥民奋力填壕,直接将尸体和伤员推入壕中,再扔在土包、挖掘泥土填平,不到半个时辰,一道壕便彻底被填平,壕沟后的羊马墙也被拉倒推倒,流民饥民又爆发出惊天的欢呼,蜂拥着向二道壕冲去。 与此同时,那些压在阵后的战兵也驱赶着流民推着盾车越过一道壕,如同一面木制的高墙向着北门压迫而来,“墙”后满是手持钢刀、提着木盾、扛着木梯云梯的流寇战兵。 “一百五十步.....”吴成喃喃念了一句,令旗挥舞,锣鼓又一次响彻整个城墙,早已准备良久的炮手从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上的铁架上取下烧红的铁钩,往调整好角度的火炮火门上点去,不一会儿,便是平地惊雷之声炸响,十余门火炮次第开火、声震九天。 沁源城的城墙也没有经过改造,甚至因为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经有了小小的塌方,武乡义军入城之后,才由当地官绅出钱出粮,招募民夫青壮对城墙进行了一次整修,根本没来得及构置炮位,重炮自然上不了城,如今城墙上使用的,还是虎蹲炮、威远炮之类的中小型火炮。 但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里,这些中小型火炮也是无可阻挡的死神,滚烫的实心铁弹砸在盾车和挡箭车上,带着无比的动能瞬间将一辆辆盾车和挡箭车砸得四分五裂,横飞的粗木乱跳乱砸,躲避不及的顿时便脑花飞溅,凌乱的木屑也化作伤人的利器,扎得不少流寇战兵鲜血淋漓,有些不幸被扎中了面庞,捂着脸倒在地上凄厉的惨叫着,和那些被炮弹撞断了手脚倒地哀嚎的战兵相映成彰。 那些盾车和挡箭车也并非完全无用,城上的轻炮小炮大多使用的是散射的炮子,有些甚至是铁锅碎片、碎石和碎铁钉组成的“炮弹”,对付这些散射的炮子,以粗木为主体、覆盖湿泥和浇水棉被的盾车和挡箭车效果不俗,只听得劈里啪啦的乱响,但对后面隐藏着的战兵杀伤效果却非常一般。 倒是那些推车的流民,他们没有盔甲盾牌保护,一旦暴露在盾车和挡箭车外,瞬间便被风暴一般的炮子横扫而过,一声声惨叫响起、一片片血雾炸起,便是一个个流民扭曲着倒在田野之上。 “火炮调整仰角,对准推车的流民和车后的流寇战兵,不要浪费弹药!”吴成嘶吼着下令,身旁的传令兵飞速离去,在城墙上奔跑着,把命令传给每一名炮手。 “二道壕让他们填了,要把他们放的更近一些!”吴成皱着眉扫视了一圈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火铳手:“火铳手点火绳,准备上阵!” 第125章 对射 城墙上的火炮轰隆不停,大多数炮弹砸进了盾车阵中,也有不少散射的炮子轰进了密密麻麻的流民饥民之中,无数流民饥民满是血洞的尸体如破布一般在空中飞舞一段距离,又被地心引力拉扯着坠落在地,最后被无数双脚踩过,彻底不成人形。 偶尔有实心铁弹突破萦绕着城头的薄薄白雾,带着呼呼的风声砸进蚂蚁一般的人堆里,一路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断臂横飞、惨叫连连,碾出一条条狰狞可怖的血路,哀嚎扭动的伤员甚至都来不及嚎叫几声,便飞快的被人山人海的流民饥民踩死。 这些流民饥民不久前还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从未接受过训练,更没有上过战场,炮弹轰来,甚至没有躲避的意识,武乡义军的炮手瞄准的都是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射进流民饥民人堆里的炮弹炮子不多,基本都是射失的炮弹和炮子,但即便是这样零星的打击,也能造成可怖的杀伤,收割着一片片流民饥民的性命。 但这些炮弹炮子就如同小石子扔进了大海之中一般,激起一朵鲜血组成的浪花,又很快被密密麻麻的人海淹没,大多数的流民饥民红着眼睛、顶着炮火和城上射下的箭雨抛土填壕、往来不停,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 他们之前都是快要饿死、鬼门关前徘徊着的百姓,当了流民、加入流寇,不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如今统兵的大将军亲口向他们许诺,只要冲进城去,沁源的所有粮草金银乃至女子都随他们取用,改变命运、一家温饱的机会就放在眼前,谁还不奋力向前? 反正活着也就是一条烂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在路旁,为何不用这条烂命搏一个温饱的前程呢? 那些流民和饥民根本不顾横飞的炮子和火箭,有人受伤或阵亡,便直接扔进壕沟里,奋力的将二道壕填平,抛下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蜂拥着向三道壕涌去,吼叫怒骂的声音将城上火炮的轰鸣声都盖过了。 那些被裹挟的百姓,没有这些流民饥民那般疯狂,许多人被惨烈的战场吓住,或趴或跪着抱头惊叫着,待滚滚而来的盾车阵靠近,他们很快又被战兵拳打脚踢的赶上了战场,有一些则试图逃跑,却一个个被督战的战兵杀死,人头在盾车上挂了一长串,炮弹呼啸而过时刮起的风一吹,咚咚铛铛响个不停。 三道壕,也是沁源城外环卫的最后一道壕沟,离城墙六十余步,眼尖的战士从城上看下去,甚至能隐约看清壕沟前那些流民饥民扭曲狂热的脸庞,流寇的盾车和挡箭车也顶着炮火缓缓逼来,藏在盾车和挡箭车后的流寇弓手向空中斜拉着弓,射出了一波飞蝗一般的箭雨。 漫天箭矢飞射而来,在悬护、草棚和挡箭板上撞出连绵不绝的“笃笃”响动,北门城墙飞快的被流寇羽箭的尾羽“涂”成一片白色,数十名躲避不及的战士和青壮被密集的羽箭横扫而过,惨叫着倒在城墙上。 “把受伤的将士们抬下城去医治!一窝蜂和火炮,压制流寇的弓手!”吴成嘶吼着令道,他也不敢再显露身形,半趴在垛口处,绵长鹤与几名战士扛着巨盾将他遮蔽得严严实实,吴成从盾牌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战场得情况。 彭县丞也惊惧异常,瑟瑟发抖的手脚并用着在城墙上爬行着,安排民夫用门板当担架,将受伤的战士青壮撤下城去,送去县衙附近临时医馆中,让城内找来的大夫医治处理。 一窝蜂火箭调转目标,朝向了那些盾车、挡箭车后的流寇弓手,那些流寇弓手装备也很简陋,有身布面甲便算得上豪奢,大多数穿着粗麻衣物,只有一个粗糙的木盾防身,被火药推动的火箭射中,那些木盾根本无法阻拦火箭的穿透,只要不是及时避入盾车和挡箭车后的,立马就被射穿倒地。 距离越来越近,城上的火炮威胁也越来越大,有些挡箭车挡不住狂风暴雨般的炮子轮番席卷,忽然轰然散架,粗木木屑四散飞舞,砸得不少躲在车后的流寇弓手和战兵头破血流。 一些被炮子扫过,满身血洞、手脚残缺的流寇弓手和战兵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哀嚎扭动着,但身边的同袍却少有来救护他们的,路过的战兵弓手搜走了他们身上的粮袋水袋和各种装备钱财,扔下他们在战场上等死,心善的,便给他们补上一刀结果性命,让他们免得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只有寥寥一些战兵弓手奋力救护着一同上战场的亲眷。 战场上弥漫着硝烟味和血腥味,城墙上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夫青壮脸色发白,一个个忍不住呕吐起来,彭县丞也吓得双腿发软,躲进了相对安全的城门楼子里。 武乡义军的战士们脸色也不好看,他们中不少人也是扩军之后新募的新卒,几个月前还是拿锄头的良善农户和屯兵余丁,第一战便面对如此惨烈的战场,不少人心里也泛起了恐惧。 但他们有严格的军纪约束,军官身先士卒立在最前方,手臂上绑着蓝巾的教导则在城墙上往来巡视,不时齐声高喊着战场纪律,嘶吼着鼓舞士气:“弟兄们!城外的流寇是一群饿狼!若是让他们冲进城来,满城的百姓都会遭难!他们攻陷沁源,就会裹挟沁源的百姓们攻打武乡城!你们想要自己的家眷亲人也和他们一样,被驱赶上战场送死吗?守住沁源,就是守住武乡!就是守住你们的亲友和美好的未来!” 城墙上的武乡义军将士们齐声虎吼,吴成满意的笑了笑,观察了一会儿城下的情况,见三道壕也快填得差不多了,那些盾车开始渐渐向三道壕逼近,不由冷冷一笑,挥舞起手中的令旗:“再把那些流寇战兵放近一些,震天雷准备!万人敌准备!火铳手准备!一口气,让那些流寇的战兵吃个饱!” 第126章 扑城 “三道壕就快突破了!”林斗站在望楼上,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着:“沁源城里火器还不少,哼,只可惜毕竟是座次县,光靠这些火器如何能阻挡我们数万大军?哼!用人命都能给他们淹了!” “林大哥说的是!”一名老营兵嬉笑着凑上前来拍马屁:“北门咱们主力进攻,已经快突破三道壕、直逼城下,西门、南门咱们分兵而攻,也已经突破二道壕,呵!沁源城纵使有那些武乡的义军相助,也拦不了咱们大军一天的时间!林大哥攻陷沁源,那姓绵的必然束手来降!” “姓绵的,哼!我要让他跪着跟我一路爬回平阳府!”林斗恶狠狠的骂道:“当年在武乡时,他就处处与我作对,哼!这一次要让他好好记着,我林斗一天是他上官,一辈子都是他上官!” 望楼上的众人一阵哄堂大笑,林斗也哈哈大笑起来,得意洋洋的扫视着众人,却忽然发现有一人没有附和着他们一起大笑,反倒满脸凝重的紧盯着北门战场,正是之前向他献策攻打沁源的那名头目。 林斗眉间一皱,问道:“老三,城破在即,你怎的这般脸色?被这战场吓住了?哈哈,待进城后,找几个美艳可人的娘们给你缓缓!”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老三却皱着眉摇了摇头,回道:“林大哥,我觉着有些不对,守城的那些武乡义军,调度有方、守御有度,不像是战力薄弱的样子,我军如此轻易突破到城下,我觉得他们是在藏着什么。” “你就是想的太多!”林斗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若是他们当真战力强劲,怎会缩在武乡一动不动?咱们跟着闯王也攻陷过不少州府,也不是没有依托城墙能表现得战力不俗的明军,可等大军突破城墙,哪个不是全军崩溃的下场?这武乡义军,想来也是这副模样。” 老三沉默了一阵,点点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城池中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砰砰”的声响,随即数个黑影越过北门城墙,在空中解体成一个个小黑点,朝着盾车后的流寇战兵砸去。 老三脸色一变,惊道:“那个是.....震天雷?” 震天雷,起源于南宋时期,铁罐之中填入碎铁、碎钉、碎瓷等物,再填满火药,爆炸之后以碎铁等物伤人,在大明的军队中也多有装备。 沁源武库里的火器大多不堪用,但储存的火药还有一些能够使用,武乡义军进入沁源城后,将武库的火药和带来的火药一起重新统算分配,安排衙役去各家收集陶罐、瓷罐和铁罐,征调民夫制作了大量这类简单易做的震天雷,用于杀伤攻城的流寇。 城墙内侧的房屋几乎都被拆除一空,一架架投石机摆在空地上,民夫将用麻绳套在一起的震天雷搬入投石机的皮套里,手持钢刀的衙役和官绅家奴砍断绳索,投石机将震天雷飞掷而出,那些打着活结的麻绳套在飞速的运动中被风吹散解体,套中的震天雷便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砸在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弓手头上。 这些临时制作的震天雷并不可靠,不少引信早被风吹灭,成了一个个铁坨坨,有些落了地引信烧完了却依旧没有爆炸,还有不少在半空中就凌空爆炸了。 但更多的,则在人堆之中轰隆炸响,无数碎石碎铁裹着喷涌而出的浓浓白烟漫天乱射,盾车阵后的战兵和弓手顿时被炸得血肉模糊,不少被炸断手脚的战兵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直到鲜血彻底流尽,或者被千万双脚踩死。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弩车也射下数十个木框装载的泥壳炸弹,正是明军列装的“万人敌”,砸在盾车和挡箭车前,引信燃尽之后,便喷涌出炽热滚烫的火焰,旋转着将火焰播撒得越来越远,那些木制的盾车和挡箭车有不少被火焰引燃,瞬间烧成了一个个醒目的“火炬”,躲藏其后的流寇战兵和弓手慌乱的逃离这些“火炬”,动作稍慢,便被火焰吞噬,惨叫声不绝于耳,战场上弥漫着一股烤肉的味道。 “是时候了!”见万人敌和震天雷搅乱了流寇的盾车阵,无数战兵弓手仓皇从燃烧的盾车和挡箭车后逃出、暴露了身形,吴成令旗挥舞,城上锣鼓大作,随即便是一声声尖锐的哨声盖过战场上所有嘈杂的声音,等待已久的铳手一齐扣动了扳机。 平地惊雷一般的铳声轰然响起,数百杆鸟铳喷发出的铅弹如暴雨一般席卷那些暴露的战兵弓手,不少流寇战兵听到铳响,下意识的举起盾牌遮拦,但却毫无作用,出膛速度便已达到每秒数百米的铅弹,又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不断加速,直接贯穿了他们粗糙的木盾,钻进他们的身体里翻滚搅动着,再裹着一串串血珠从他们的身体里钻出,或者干脆留在他们的身体内,将内脏搅成碎片。 哪怕是身穿皮甲、布面甲的流寇战兵也无法幸免,被风暴一般的铅弹席卷而过,只剩下几名身穿铁甲的哨总军官还幸存着,大多数流寇战兵都惨叫着倒了下去,即便一时不死,在这个时代铅弹透体带来的感染和铅毒,也会化为死神向他们索命。 余下的战兵慌忙闪躲,但越来越多的盾车和挡箭车被万人敌点燃、被震天雷和火炮炸毁,这些战兵也避无可避,在火铳的齐射下死伤惨重。 与此同时,城上的一窝蜂又一次齐射起来,这次火箭射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流民饥民,万人敌也逐渐砸进了人堆里,燃起一片大火,这些流民饥民再怎么不惜命,也不愿活活被烧死,一时有了崩溃的趋势。 望楼上的一众流寇头目脸色都难看至极,老三轻轻叹了口气:“林大哥,收兵吧,流民饥民无所谓,在沁源一座小城把战兵打完了,咱们之后还怎么对付武乡和沁州?暂且收兵、之后换个打法再战。” 林斗下唇咬得发白,仰天怒吼一声,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大吼道:“鸣金!收兵!” 第127章 治天下 流寇收兵的金钟声响了一轮又一轮,熟悉军中号令的战兵和弓手扔下无数盾车和挡箭车率先退了下去,那些流民和饥民还在奋力填壕,直到发觉身后的战兵弓手跑了个干净,这才如潮水一般退走。 城墙上传来一阵阵欢呼声,那些助战的民夫青壮见流寇还没摸到城墙的边便败退了,劫后余生的情绪中夹杂着胜利的喜悦,顿时一个个欣喜若狂的又叫又跳,还有人趴在城垛处朝着败退的流寇大喊大叫的嘲讽着。 “恭喜将军旗开得胜!”彭县丞也是满脸欢欣,拱手抱拳向吴成施了个大礼:“将军用兵如神,流寇胆丧气堕、溃逃如鼠,有将军在,沁源城必然无忧也!” 绵长鹤嘲讽似的哄笑一声,吴成也懒得听他拍马屁,让传令兵去寻岳拱、黄锦等人到县衙商议,又吩咐所部教导暂领北门各军、监视城外流寇动向,这才回身恭恭敬敬向彭县丞回礼道:“彭县丞过誉了,若无彭县丞指挥民夫青壮协助我等守城,又如何能击退流寇?沁源能保全,彭县丞功不可没。” 彭县丞赶忙笑着摆手,吴成又与他互相吹捧一番,让他继续留在城上指挥民夫青壮搬运守城用具和伤员尸体,这才领着绵长鹤往城下走去。 “这帮狗官,都是拍马屁厉害!”绵长鹤暗暗啐了一口,嘲讽的笑道:“成哥,你对他们那么客气作甚?这帮狗官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们就会跟狗一般听话,对他们越客气,反倒养了他们的傲气。” “刀子要用,面子也要给,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单单靠刀子是不行的......”吴成微笑着解释道:“文人嘛,读了些书便以为自己是高士名家,其他人都是下里巴人,有傲气是正常的,但文人也分很多种,有些是顺毛驴,给他们脸面他们就满足了,有些则是外硬内软的锅盔,非得动刀子吓唬,有些是茅坑里的石头,软的硬的都不吃,对付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法。” “没懂!”绵长鹤干干脆脆回了两字,一脸傻笑的说着:“但是依着俺看,杜先生也是文人,他身上就没啥傲气,对待咱们的军眷和平常百姓、战士们都没啥架子,和咱们一起胡闹鬼混,也就上课时严肃着。” “那是因为他不会向你们表现他的傲气!”吴成淡淡一笑,翻身上马:“杜先生的傲气是对上不对下的,当年他宁愿去吃那么多年泔水,也从来不向张家低头,又怎会是一个不骄傲的人呢?” 两人谈天说地、一路策马来到县衙前,正见一堆官绅敲锣打鼓的扛着一坛坛美酒和一盒盒佳肴来到县衙前,绵长鹤双眼顿时闪出光来:“嘿!有送吃的来了!哈!那么多美酒,杜先生要是在这,怕是得高兴坏了!” 吴成皱了皱眉,策马上去,见武知县、岳拱等人都在县衙门口等着,岳拱一脸尴尬的迎了上来:“我把守的西门,不是那些官绅聚居的地方吗?流寇一退,这些官绅们就扛着酒肉财物来了,说是要劳军,我没收,他们就送到县衙来了,准备让武知县出面,分给各门的弟兄们。” “军民鱼水情啊!”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在马上挥舞着双臂冲那些官绅喊道:“诸位!我武乡义军有军法军纪在,不能取百姓一针一线!战时也不得饮酒,违纪者军法处置!诸位若是要劳军,请将酒肉分给城内的民夫、青壮、民壮和衙役们,此次能击退流寇,他们也是功不可没!” 官绅们嘈杂的吵闹了一番,最后还是武知县出面安抚,将酒肉收下,承诺发给义军将士们,这才让他们渐渐散去。 吴成不理会县衙外的吵嚷,径直走进县衙大堂,接过各部教导汇总的文册细细看着,不一会儿,武知县满头大汗的回了大堂,冲着吴成微微笑了笑:“吴将军,武乡义军的军纪,倒是挺严苛。” “何止严苛?细得连吃饭睡觉都要管!”武绍忽然叫了起来,哈哈笑着“抱怨”道:“阿舅,你不知道,侄儿这几日背条文背得头都要炸了,什么‘饭前便后要洗手’这么细的事都写在军规里,嘿,真真苦煞我也!” 吴成微微笑了笑,冲武知县恭敬的行了一礼,将他请到主座,说道:“武知县,我武乡义军不是普通的军队,更类似一个学堂,除了教导军卒如何作战,还要教导他们文字学识和如何作人,您应该也听说了,武乡县如今不少官吏衙役和下乡的教导,就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军卒充任。” “在下设想之中,我武乡义军的将士们,上马能打仗、下马能为官为吏,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大明天下落到如此地步,和官吏风气脱不了干系,在下自军中选拔的官吏,自然希望他们能严守律法、一身正气、为国为民,故而军中法纪,就必须深入到每个细节,让他们在军中就养成习惯,为官为吏后,才能引导天下风气。” 吴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哪怕只有一成的将官能一直不被腐化、严守法纪规章,这天下的风气、百姓的生活也能好上十分了。” “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吴将军只有武乡一隅之地,便已经考虑到日后治天下的事了!”武知县微微一笑,哀叹一声:“本该是我大明的栋梁,却被逼得反乱朝廷,可悲,可叹!”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没法说自己就是照抄了后世那支伟大军队的行为,人家在山坳坳里都在尽力规划着一个崭新的国家,自己还差得老远。 “此事日后再谈,如今战事要紧!”吴成将文册放在桌上,拍了拍:“各部上报,北门阵亡将士十三人、受伤三十一人、民夫青壮伤亡四十一人,西门伤亡将士二十五人、民夫青壮三十四人,南门伤亡将士二十一人,民夫青壮和民壮共六十四人,东门流寇没怎么攻击,伤亡总计三十七人。” “伤亡大多是羽箭造成,可谓轻微,但这是因为咱们有火器助战的缘故,如今一窝蜂火箭只够再打一轮,火炮炮弹铳子也要节省使用,城外的防御工事基本失效,下一次流寇攻城,必然能登上城墙,我等要做好与之搏战的准备。” “此战你们也看到了,那些流寇的战斗意志要比寻常官军还要坚定,接下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各门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应付,力保沁源不失!” 第128章 对炮 营帐之中,被一个个火盆照的如同白昼,林斗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撕扯着一只肥鸡的鸡腿。 “出去寻粮的队伍遇到了武乡军的埋伏,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都逃了回来......”老三坐在林斗左手的位子上,桌上的酒菜一点未动:“沁源、武乡、沁州,乃至潞安府和沁州的交界的村寨全部都空了,一粒粮食、一个人影都找不到,军中的存粮还是之前往沁州进军时,在平阳府境内抢掠而来的,我估摸着,就算再怎么节省,也吃不了两天了。” 营帐中一阵沉郁,流寇作战向来如此,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不停裹挟百姓、不停抢掠烧杀,造起浩荡的声势、拉起无边的人海。 但这种战法就代表着他们只能不停的滚雪球,停下一步都是失败,一旦遇挫,立马就会粮草不济,军中面临断粮的风险。 那些流民饥民,甚至战兵老营兵,他们提着脑袋当了流寇,不都是为了能吃得上饭?结果当了流寇还没饭吃,谁还会服从命令、用心作战?军心顿时就会散尽了。 林斗也知道情势紧急,叹了口气,扭头问道:“沁州和武乡有什么动静?” 一名老营兵赶忙回道:“林大哥,咱们的探马日夜监视着,沁洲城一点动静没有,城内的官绅根本不敢出来,武乡也是闭门紧守,猴哥领着人试探性的打了一回,城上炮子如雨,猴哥损了几百人,只能退回来了。” “武乡、沁源,两城借火器严防死守,将我大军拖住.....”老三出声分析着,眉间皱成一团:“再分以小队隐在太行山中,借山势袭扰我军寻粮的队伍,我军粮尽,便只能退兵了。” “前提是他们能守住沁源城!”林斗冷笑一声,将鸡骨头扔给一旁服侍的几名女子,她们顿时如疯狗一般争抢起来:“姓绵的火器多,我军火器也不少,之前还想留着打沁州,如今统统搬出来,好好招呼招呼这沁源城里的武乡军!” “两天就两天,两天拿下沁源,咱们就不用愁粮食了!” 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呜呜的响了起来,远处流寇的头目哨总,正挥着鞭子刀背驱使着流民饥民列队,城外正在给战场上负伤等死的流寇伤员医治的大夫在武乡义军战士们的护卫下狼狈的逃到城墙底下,再用吊篮吊回城内。 武乡义军和流寇的这一仗,是为了有资格上桌谈判,不是为了和秦寇不死不休,若是面临朝廷和流寇两面夹击,初生的武乡义军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吴成派出不少大夫去给城外被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伤员医治,这既是给那些反王释放的善意,也是对城下这流寇大军的攻心之策。 流寇的民心也是民心,也得去夺取,那些侥幸能活下来逃回去的伤员,在流寇军中口耳相传,他们必然会在心中好好比较一番,一边是逼着自己当炮灰送死、负伤便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一边是不顾危险为自己这些“敌人”医治的义军,如此鲜明的对比下,流寇一旦受挫,军心必然大散。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林恶鬼哪怕能安安全全逃回去,也是全军大溃的下场,必然给那高闯王砍了脑袋。 当然,前提是吴成等人能守住沁源,沁源失守,一切都是空话。 号角声响过一轮,那些流民饥民和战兵列阵完毕,随即军阵中一阵骚动,数百名身穿明军衣甲的军卒推着一辆辆炮车来到阵前,换来流寇军阵中一阵阵欢呼。 “流寇也有炮!”彭县丞惊呼一声,脸色变得雪白,吴成皱了皱眉,反应倒是没他那么大,秦寇入晋以来一路攻城拔寨,又在赵城击败了宋统殷的大军,从城池中和官军手上缴获了不少火器,林恶鬼欲攻略沁州地区,不可能不携带火炮。 “都是些轻炮中炮,还好没有重炮,不然咱们就得白白挨打了!”吴成淡淡的笑了笑,流寇就算缴获了重炮,也必然是用在了攻打平阳府城的战场上,林恶鬼这支偏师自然是分不到宝贵的重炮的,只能拿轻炮小炮来掩护攻城。 城外传来阵阵鼓声,成千上万的流民饥民又一次如同海啸一般扑来,那些火炮则隐藏在盾车后,紧随着战兵向沁源城推进。 “各部做好防炮准备,炮队自主瞄准射击,先端掉流寇的火炮!”吴成怒吼下令,传令兵挥舞着大旗将命令传递给城墙上每一个炮手,武乡义军的炮手开始调整角度,炮长用炭笔和草纸匆匆测算着。 武乡义军的炮手和炮长,都是挑选的算学优秀的兵卒学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掌握三角函数之类的算学,大多数还是只能靠战场和训练中的实践来积累经验,如今的他们,只能算是武乡义军的炮队种子,还远远达不到一支合格炮队的标准。 这一仗就是上好的实践机会,武乡义军率先开炮,城墙上炮声轰鸣,浓密的烟雾瞬间萦绕城头,炮弹和炮子破空而出,扫向那些藏在盾车后的流寇火炮。 大多数炮弹都射失了目标,撞在人堆里裹起一片残肢断臂和不绝于耳的惨叫,暴风一般的炮子也大多被盾车挡住,有些盾车经受不住炮子的洗礼,哗啦啦垮塌下来,骇得藏在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炮手四散而逃。 也有数发实心铁弹砸进了流寇的炮队中,在动能的驱动下狂暴的翻滚向前,将躲避不及的炮手撞得鲜血淋漓,几辆流寇炮车被撞毁,一根熟铁炮管甚至被炮弹撞得高高飞起,砸在流寇战兵头上,顿时白的红的四散飞溅。 但流寇的火炮也已抵近射程,那些不久前还是明军一员的流寇炮手顶着城上的炮子清膛、装药、装弹,随即一股股白烟窜起,一发发炮弹射上城头。 这些流寇炮手水平也不怎样,不少炮子炮弹打在城墙上,发出咚咚的巨响,有些炮弹射得太高,直接越过城墙飞进了城里,第一轮轰击,基本没有造成什么杀伤。 但那些无边无际的饥民流民却借着炮火掩护,涌向了城池。 第129章 强攻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从吴成所在的草棚上空掠过,在城门楼子的窗户上撞了一个大洞,紧接着又破开天花板,钻进了高空之中。 身旁的彭县丞惊叫一声,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每一次流寇的炮声一响,他都会止不住的身子一抖,明显恐惧至极。 “彭县丞,你若是害怕,下城去城里藏着吧,北门有我把守,定然无碍!”吴成推了他一把,劝道:“若是武知县怪罪下来,就让他来找我,你下城躲藏乃是我的军令,跟谁都能说理。” 彭县丞慌乱的点点头,爬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摇了摇头,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不....本官乃是沁源的县丞,有保境安民之责,岂能留你们这些客军在城上死战,自己却跑了?不行,不行,本官就在此哪也不去,助吴将军杀敌!” “得了,别在这里乱我军心,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吴成忍不住怒喝一声,让绵长鹤领着几个战士把彭县城拉走,又传令城上的民夫青壮统统下城躲炮。 这些民夫青壮初上战场,从未挨过炮轰,又没有往日辛勤的训练和长期的教导形成的对军纪条件反射似的服从,流寇炮兵和城墙上武乡义军的炮兵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吓得这些民夫青壮完全忘了战场纪律,只顾着乱逃乱喊,稍微好些的,也如彭县丞这般被炮声吓得瑟瑟发抖、惊叫不止。 吴成担心这些人留在城墙上扰乱军心,干脆把他们统统赶下城去,反正之后与流寇短兵相接,这些未经训练得民夫青壮也帮不上什么忙。 从大盾缝隙中观察了一会儿攻城的流寇大军,没有了城墙上火炮的阻拦,流民饥民填壕的速度快了不少,一排排盾车推到三道壕前,流寇的弓箭手在盾车后仰射箭矢,还有不少流寇火器兵搬来了缴获的三眼铳、火门枪和一窝蜂等火箭,射出漫天箭雨铅弹掩护流民饥民填壕。 挡箭的悬护和草棚上插满了箭矢,“笃笃”的声音不停的响动着,城墙上的战士几乎都被箭雨铅弹牢牢压制住,扛着盾牌才敢在城墙上活动。 云梯车和撞车出现在盾车阵之后,流寇的战兵开始整队,只等三道壕填埋完毕,便冲杀上城,吴成深吸口气,令旗挥舞:“毒烟弹准备!铳手准备!敌军登城之前,尽量杀伤其战兵,各部准备搏战!” 一声声锣鼓响起,城墙内侧的投石机抛出一个个用多层纸糊成的球壳烙透的球形火器,这些火器内藏以火药、狼毒、巴豆、草乌头、砒霜等物制成的毒物,落地便爆裂开来,里头的毒物在火药的灼烧下喷涌出浓浓的毒烟,瞬间将盾车后的流寇战兵笼罩其中,从城上看去,仿佛一片黄色的薄雾萦绕在盾车组成的木林之中。 这些毒雾大多并不致命,但只要吸入了它们,最轻的也是头昏脑胀、腿脚发软,有些战兵还剧烈的咳嗽呕吐起来,脸色发乌发紫,站也站不稳,而那些吸入毒烟过多的,则耳鼻流出污血来,腹中如刀绞一般剧痛,痛苦惨叫着捂着肚子翻滚不停,甚至又被毒烟熏瞎双眼的,惊叫着乱逃乱窜。 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炮手慌忙扯下衣物布条捂住口鼻,阵形一时大乱,许多人忙着躲避蔓延飘移的毒烟,把身躯暴露在盾车外,正好给予了城墙上的武乡义军铳手醒目的目标。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城墙,火铳手将火铳伸出悬护的射击孔,朝着盾车后暴露的战兵轰鸣齐射,那些战兵被毒烟牵扯了注意力,毫无防备,身上顿时炸开一朵朵血花,惨叫着翻倒在地,有一时未死的,还在不停扭动爬行着往盾车后藏。 一轮齐射,便是一条条生命被收割,暴露在外的战兵纷纷被火铳射翻,但躲进盾车里又有毒雾环绕,顿时乱成一团。 但这股混乱没有持续多久,流民饥民用尸体和土包将三道壕填埋完毕,欢呼着扛着木梯冲向城墙,那些战兵也不再乱逃乱藏,扛着盾牌蜂拥着向城墙冲去,云梯车和撞车也隆隆而动,向着城墙和城门坚定的推进着。 “沁源,攻破了!”望楼上的林斗哈哈大笑起来,他能清楚的看见北门上的守军还在激烈的抵抗,震天雷和万人敌不断从城上抛下,炸起一个个裹着泥土的烟雾、燃起一片火海,滚石擂木雨点般砸下,火铳射击的白烟遮蔽了整个城头,不时有狼牙拍穿透烟雾从天而降,将架上城墙的木梯拦腰砸断。 但越来越多的流民饥民和战兵涌到城下,架上城头的木梯越来越多,流民和饥民用湿泥覆盖被万人敌燃起的火焰,为云梯车和撞车的推进铺平道路,流寇的弓手和铳手大胆的在城下列队,用漫天的箭雨和无数铅弹化作一场场风暴,压制着城墙上的守军。 无数饥民流民已经开始蚁附攻城,他们武器装备极为简陋,甚至有人只拿着石块上阵攻城,但却没有一人退缩,所有人都在狂热的往城墙上涌,“破沁源、吃饱饭”的喊声响彻九天,连火炮的轰鸣声都被盖得死死的。 林斗得意洋洋的大笑着,他当了这么多年大头兵,又当了这么久的秦寇,这世上各式各样的军队、各式各样的城池他见得多了,依托城墙固守,不少军队都能血战到底,但只要城墙被突破,城池便如熟透的果实一般唾手可得。 从陕西到山西,无论是小小县城,还是大大的州府,概莫能外。 林斗冷笑着盯着激战的北门,武乡义军的战力确实超乎他的预料,但那又能如何?自己手下几千战兵,拿人堆也能堆死他们,只要突破城墙冲进城里,数万如同蝗虫一般的流民和饥民,谁能阻挡?武乡义军再能战,还能跟戏文里的李元霸那般,一个人单挑百万大军不成? 沁源城,已经落入自己的掌中,接下来就是武乡、沁州、潞安府、整个晋南! 就在林斗畅想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哨声传来,随即便是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吼声响起,仿佛千万人一齐怒吼。 林斗侧耳仔细听着,皱着眉喃喃念道:“长.....长矛手.....列阵......长矛手,列阵!” 第130章 登城 “咻咻咻”火药推动的火箭窜上高空,又飞速落下,城下的流寇战兵下意识的举起盾牌,但他们粗糙的木盾根本无法阻挡火箭的突破,顿时被射翻一片。 “最后一轮火箭了.......啧,要是有个弹药无限的外挂,这些流寇来多少都得射成马蜂窝!”吴成遗憾的摇了摇头,令旗挥舞不停,城上战鼓隆隆作响,“长矛手,列阵”的喊声响彻整个城墙,一列列披甲长矛手在城墙上整齐列阵,准备与蜂拥而来的流寇搏杀,火铳手也从城垛处退了回来,在长矛手阵前列阵准备齐射。 越来越多的流寇爬上木梯,有些耐不住想要强攻的战兵也涌了上来,流寇的弓手炮手担心射到自己人,已经停止了放箭放炮,无数流寇呐喊着蚁附而上。 “放他们上城!”吴成冷笑着下令:“我要让林恶鬼知道,我武乡义军不是只靠火器逞凶的!” 城墙上闪烁的火光和震天的铳声忽然消散无形,悬护和垛口处放铳扔石的军卒也渐渐消失不见,整个北门城墙,一霎那间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那些攻城的流寇却兴奋不已,“守军逃了!守军逃了!”的喊声不绝于耳,根本无需督战的哨总、什长催促,蜂拥在城下的流民饥民赤红着双眼争先恐后的爬上木梯和云梯车,想要抢那先登之功。 先登城者,一家温饱无忧,斩官将一级者,直入老营。当了老营兵,从此吃的最好的粮、用的最好的装备武器,战场上也不用当炮灰送死,一家人从此以后都不要担忧饿肚子!对这些一无所有、日日徘徊在鬼门关前的流民饥民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前程,谁还不奋勇争先? 云梯车斜斜搭上城墙,黑压压的人头顺着云梯搭起的斜坡往城头爬去,一名身穿半甲、扛着木盾、满脸污血的什长忽然伸手抓住身前正奋力攀爬云梯的一名流民衣领,猛地一扯,那名流民没站稳,从云梯上摔了下去,跌在下方海潮一般的人海之中,始终没有再站起来,不是摔死就是被踩死了。 “他娘的,都别抢老子的功劳!”那名什长啐了一口,回头向着身后的流民猛地一招手:“破沁源,吃饱饭!杀!” “破沁源,吃饱饭!”流民们齐声怒吼起来,随即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一时喊声震天、人人争先。 那名什长哈哈大笑一声,继续攀爬着云梯,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顶端,手一探抓住城墙垛口,直起身子向城墙上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城墙上隔出了一人半的距离,摆放着鹿角拒马,其后是两列衣甲火红的火铳手,手中鸟铳的引信正滋滋的响着,火星连成一片,如同一片灿烂星河,再往后则是两列长矛手,盔甲和长矛反射着日光,耀眼夺目。 那什长还来不及惊呼,耳朵便被尖锐的木哨声填满,随即便是一声声雷霆之声响起,风暴一般的铅弹瞬间横扫而来。 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是满清死兵惯穿的三层铁甲也拦不住铳弹的撕扯,何况这名什长的头上只戴了一件毡帽,身上穿着的是被污泥污血染得看不清颜色的鸳鸯袄,又如何能阻挡暴风骤雨一般扫来的铅弹? 即便他反应极快,立马下意识的用木盾护住头部,但那粗糙的木盾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挺过就被打穿,铅弹余势不减,钻入他的脑袋和身躯中,炸开一个个血洞,在他的惨叫声中将内脏和大脑搅成碎片,又裹着鲜血和脑浆从他的头颅和身躯中钻了出去。 整个过程还不到一息之间,那什长惨叫一声,从云梯上滚坠下去,又被无边的人海踏碎尸身。 城墙上到处都是这般情景,不少刚刚冒头的流寇立马就遭到了武乡义军火铳手的打击,还没来得及登上城墙便坠回地面,两列铳手轮番开火,压得登城的流寇一时抬不起头来,只敢缩在城墙后,等待换弹的间隙再冲上城墙。 与此同时,长矛手阵列后专门挑选出来臂力强劲的武乡义军战士,将一个个震天雷抛掷出去,剪短了引信的震天雷越过武乡义军军阵和城墙,在空中凌空爆炸,四散飞舞的铁钉铁片将云梯和木梯上的流寇扫倒一片,有些云梯甚至被爆炸掀起的冲击波冲翻,带着一梯的流民饥民砸在人堆里。 “弓手放箭!战兵上!战兵上!”城下指挥登城的流寇头目嚷嚷了起来,随即便是波浪一般的弓弦响动,成千上万的羽箭腾空而起,又高高向着城墙坠落下去。 但城墙上设置了不少挡箭的草棚,又有刀盾手扛着大盾掩护,箭矢将草棚顶端都插成一片白色,可对城上武乡义军战士们的杀伤却极为有限,密集的箭雨洗过,城墙上依旧铳声不断。 只可惜沁源毕竟只是一个次县,城墙上位置狭窄,武乡义军的火铳手无法成三列三段轮射,两列轮射,中间就会有一段时间的空隙,那些流寇战兵就趁着这段空隙杀上城头,踩着城墙上满地流民饥民的尸体,蜂拥着试图推倒拦路的鹿角拒马。 木哨又一次吹响,紧接着一直停歇的战鼓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向两翼撤去,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寒光闪闪的长矛指向拥在拒马鹿角前的流寇战兵,随着一声哨响,长矛手齐声高喊“刺”,毒蛇一般的长矛狠狠刺杀出去。 吴成等人接手柳沟之后,开始在柳沟以陈老匠为主搭建自己的兵工厂,征集武乡城内的匠户和陈老匠带领的屯兵余丁打造军器,但受限于经验和人数,产量并不能满足武乡义军扩军后的需求,除了模范军少量装备了新型的点钢破甲长锥枪,其余义军长矛手基本还是使用的以往明军的长矛。 卫所的长矛,质量自然非常一般,若是碰到满清和边军那些身披重甲的敌人,杀伤效果就全看天命了,可是流寇的战兵大多也没有甲胄护身,有身粗糙的皮甲就算得上豪奢,根本无法阻挡武乡义军长矛手的突刺。 每一次长矛手齐声呐喊,便是一名流寇战兵倒下,不一会儿,城墙上就倒满了流寇战兵的尸体和哀嚎不止的伤员。 第131章 搏杀 林斗几乎快把望楼的护栏给抓破了,当流民饥民蜂拥登城之时,他还兴奋的大笑不止,可是很快城上响起一片连绵不断的铳声,林斗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过了一会儿,流寇的战兵冲上城去,林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又过了好一阵,只听得城墙上不时传来震天的“刺”声,那面血红的旗帜却始终在城门楼子上飘扬着。 城墙被火器喷发的白烟萦绕,形成了一道白茫茫的“薄雾”,林斗看不清城墙上的战况,心里愈发焦急,可很快他就有了答案,一些流寇战兵丢盔弃甲的出现在城墙垛口处,狼狈的逃回云梯上,踹开拦路的同袍滑下了城。 “光靠战兵,突破不了城墙!”一旁的老三也瞧见了那些溃兵,咬牙道:“林大哥,让老营兵上,趁着咱们的战兵吸引了守军注意力,老营兵直接突入北门城楼,斩了守门大将,敌必自溃!” 林斗一阵犹豫,他不是流寇中那些反王大将,被王嘉胤封为将军之前,不过是闯营的一个老营头目而已,手底下的老营兵不过百来人,死一个少一个。 这些老营兵是林斗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他此战大败而归,有这些老营兵在手,至少也能当个队目、哨总,以后再回老营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这些老营兵打完了,就算拿下沁源城,日后没准也会被人找机会赶去流营,扔在战场上当炮灰。 老三瞥了林斗一眼,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叹了口气,劝道:“林大哥,武乡义军战力强劲,你若是能吞并了他们,还怕没有老营兵在手吗?若是打不下沁源,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就算有老营兵在手,闯王能饶过你?横天一字大王能饶过你?既然上了桌,自然要用尽筹码去取胜,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就是什么都没有!” 林斗又犹豫了一阵,见城墙上逃跑的溃军越来越多,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拳打在护栏上:“老牛,你领所部去,斩了北门守将,我保你当个都尉!” “这不是让我等去送死?”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低声嘟哝一句,见林斗看过来,只能皱眉应承,叹了口气,跑下望楼去集合队伍。 老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冲林斗说道:“林大哥,老牛手里不过二十多人,能成得了什么事?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不将老营兵全数压上?斩了北门守将,此战必然得胜!” “老牛悍勇、武艺高强,有他一人,谁人能挡?”林斗笑着解释道,眼神却忽失躲闪,不敢直视老三:“让他先去探探路,若是败了,咱们也还有整兵再战的资本。” 老三一时气结,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林斗,看着一群身披铁甲的流寇老营兵扑向沁源,不由得低声哀叹道:“战机难得,战机难得啊!” 城墙上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无数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蜂拥而上,挥舞着各式武器嘶吼呐喊着,前仆后继的冲杀上前,试图用人数冲垮武乡义军的长矛阵。 但他们努力,不过是在反复验证着一句话——纪律胜过血勇、组织胜过个人。 武乡义军的长矛手排着紧密的阵形,平端长矛沉默而立,每当有流寇冲到拒马鹿角前,便齐声高呼,长矛狠狠刺出。他们很多人是扩军之后才从的军,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自然也会感觉到害怕和紧张,有些人脸变得毫无血色,有些人手脚都在发抖,刺出去的长矛也大多忘了操典和训练的规矩,没往敌人心口、咽喉等处要害刺杀,只是机械的刺出,不管刺向何处。 但他们有严苛的纪律约束,每日早晚背诵、平时不时抽背,背不出来便要受罚甚至关小黑屋,纪律早就深深刻在他们脑海中,加上往日严格的训练和严整的阵形,在城墙上形成了一道钢铁之墙。 哀嚎惨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吴成暗暗松了口气,城墙上这些新兵至少虐菜还算合格,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了。 正在此时,却见二十几道黑影从云梯车窜上城墙,为首的黝黑汉子呼啸一声,那二十几个身披铁甲的流寇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挥舞着刀斧冲进了长矛阵中。 那些流寇动作极为敏捷,用手中钢刀拨开长枪,就地一滚,滚进了长矛手的身下,挥刀猛砍长矛手腿部,一声声惨叫响起,本来严整的长矛阵忽然一乱,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流寇也不恋战,冲破缺口向城楼杀来。 掩护长矛阵的刀盾手迅速补位,将试图趁机闯入阵来的流寇战兵挤压出去,那些老营兵分出十余人阻挡刀盾手和长矛手的支援,余下的则飞速扑向城楼大旗下的吴成。 “成哥小心!”绵长鹤大吼一声,扛着巨盾便顶了上去,撞翻了一名冲在前面躲避不及的老营兵,紧随其后的义军战士将他乱刀砍死,与余下的老营兵战成一团,只有那黝黑的大汉在乱战之中灵活的穿梭冲撞,挥着一把雪亮的腰刀直扑吴成而来。 “来!”吴成怒吼一声,他明白那些勇悍的老营兵是冲着自己来的,打的就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但吴成不能退,北门这面鲜红的旗帜是城墙上坚持奋战的将士们维持士气的源泉,自己一退,北门必然失守! 那黝黑汉子狞笑一声,手中钢刀挥舞,吴成深吸口气,雁翎刀也奋力挥出,双刀在空中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吴成感觉虎口一麻,雁翎刀几乎脱手飞出。 那汉子稍稍收刀,一边拉近距离,一边猛砍数刀,吴成挥刀抵挡,在“当当”的撞击声中,右臂渐渐有些发麻,干脆不退反进,撞进那汉子的怀里。 那汉子没想到吴成会主动撞来,身子一侧,用肩膀抵消吴成这次撞击,左手扔下手中的盾牌,飞快的抽出腰间短刀,往吴成心口捅去。 “受死!”一声断喝响起,绵正宇扛着大盾挥刀砍来,那汉子一惊,到底没有和吴成同归于尽的打算,赶忙跳开,绵正宇立马护在吴成身前,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战士也围了过来,那汉子见老营兵渐渐不支,啐了一口,冷哼一声,用刀指着吴成喝道:“吴家的小崽子,算你他娘的命大!” 说着,那汉子呼啸一声,领着剩余的老营兵冲入围来的武乡义军战士之中,杀开一条血路逃下城去。 第132章 换门 城楼上的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见连老营兵也逃跑了,顿时没了战心,又一窝蜂的逃窜起来,不一会儿,流寇军阵中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攻城的流寇哗啦啦如海潮一般退了下去,城墙上的武乡义军战士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掀翻天地的欢呼声。 看着狼狈逃窜的流寇大军,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绵长鹤肚子上划了一道血口,还在不停的冒着血,慌忙吩咐人去找大夫,扯着绵长鹤问道:“如何?不碍事吧?” “不碍事,甲胄拦住了,刀子挨着皮肉没了力道,划了些皮外伤而已.....”绵长鹤嘿嘿一笑,朝城楼上几名老营兵的尸体撇了撇嘴:“这帮流寇当真武艺高强,咱们这么多人都没拦住他们,让他们杀了个来回,啧!要不是人少,咱们一城楼的人,怕还不够他们杀的。” “那些是老营兵,流寇里最精锐的军卒,和边军的将帅家丁、东虏的破阵死兵一样,都是武艺高强、悍不畏死、经验丰富的强军劲卒!”吴成解释了一句,微微一叹:“咱们还差得远,若是有百来个老营兵冲上城墙来,咱们就只能退回城里巷战了。” “但他们怕死!”绵长鹤哈哈大笑着:“他们只敢让流民饥民当炮灰,自己装备精良吃饱喝足却躲在后边,嘿,怕死,打得了什么仗?” “阿四,你说的没错!”吴成赞同的点了点头:“没有思想引导的军队,无论给多少金银,上阵都会考量着把命丢在这里是不是亏本的买卖,只要有考量,就一定会怕死,人人都怕死,自然必败无疑。” “明军最怕死,流寇次之,东虏再次之,而咱们,就要做那最不怕死的一支军队,如此,才能推翻这大明天下、扫灭四夷八方,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那黝黑的汉子跪在地上,盔甲已经全部脱尽,赤裸着上身,一名老营兵队目挥舞着鞭子,一鞭一鞭抽在他身上,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抽了十几鞭,打得那汉子的背血肉模糊,林斗才抬手叫停,高声道:“你们都看到了?擅自退却者,哪怕是老营的兄弟,本将也要罚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将暂且将你人头留下,罚去你哨总职位,白身在老营作战!” 那黝黑汉子赶忙磕头谢恩,林斗却皱了皱眉,不再理会他,登上望楼:“老三啊,悔不听你之言,老牛一队就冲到那守将身前,差点斩将夺旗,若是我把老营一起压上恐怕早就冲垮了守军阵线了。” 老三悄悄白了林斗一眼,说道:“林大哥,经此一战,守将必有防备,依前法使老营进攻,恐怕是不奏效了,反倒会伤损自家兄弟。” 林斗一愣,愁眉苦脸的回头问道:“老三,如今军中粮草已不足一日使用,若是明日再破不了城,咱们就要断粮了,只能双手空空退回平阳府,你可有什么法子?我都听你的。” “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老三嘟哝一句,皱眉扫视着沁源城,只见城墙上吊下几个吊篮,一些大夫在义军战士的护卫下寻找被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伤员,粗粗医治包扎后,义军战士用门板当担架把他们抬到两军中间,待他们返回到城墙上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后,再由流民饥民前去将伤员抬回军阵中。 “等不到断粮,军心就要散了!”老三看着这默契的一幕,幽幽一叹,抖擞精神道:“咱们不必在北门死磕,明日换门主攻!” “东门毗邻沁水河,地势狭窄且多滩淤,不利大军攻城,西门把守的是岳拱,那厮我熟知,是个善射的‘小花荣’,想对付他,就得做好损失不少军官的准备......只有南门,守将籍籍无名,守军也以民壮为主,虽然南门之外地势有些崎岖,攻城器械难以铺开,但此门有机可乘!” “明日我等催动大军猛攻北门,调精锐战兵和老营兵暗伏南门,集中军中火药堆积南门之下,炸开城门,杀散守军,夺门入城!” 咚咚的战鼓声响个不停,远远传来一阵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铳声,喊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南门外也是一片惨烈的战场景象,流民饥民的尸体铺满了整个原野,但却没有吓住扑城的流寇,无数流民饥民扛着木梯、推着攻城用具向南门扑来,城上火炮喷出的炮子砸在人海之中,仿佛如滴水入海,连一点涟漪都没激起。 “放箭!放箭!火铳队听教导指挥齐射!”武绍提着一把鬼头大刀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着,守卫南门的主要是沁源的民壮和士绅招募的社兵,以少量的武乡义军作为中坚,这些民壮社兵也知道城破之后必然家破人亡,人人都奋力作战,在这两日的作战中表现得还算英勇,加上南门并非流寇主攻方向,武绍才能一直牢牢的守住了南门不失。 今日也是如此,流寇似乎又把主战场放在了北门,扑城的流寇依旧是以流民和饥民为主,战兵混在人堆里,人数似乎也不多,惹得武绍哈哈大笑起来:“这帮流寇,还真跟北门的吴将军杠上了?他娘的,咱们这南门也不多来点战兵老营啥的,让爷爷痛快杀一阵。” 话音刚落,一旁凝眉观察战场的教导忽然拍了拍他,指着城下一些流寇说道:“武都头,你看他们背着什么?” “填壕的土包呗......”武绍回了一句,立马又反应了过来,城外三道壕沟都被填平了,那些流民饥民还背着土包做什么?定睛看去,却见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冲到城下,扔进城门洞子里又赶忙跑回远处的军阵中,一些战兵则紧随着他们扛着盾牌冲入城门洞子里,随后不知在城门洞子里做些什么,始终没有再冒出身影来。 “他们要在城门上做文章,城门都是加固过的,没有冲车,光靠几个战兵有何用?”武绍有些疑惑,转头看向教导,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的惊道:“流寇,要炸门!” 第133章 涌入 轰隆一声巨响,随即整个大地都摇晃起来,南门方向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吴成心中大惊,赶忙绕过城门楼子看向南门,却见那边烟尘滚滚,城内广福寺的佛塔上红旗摇动得紧张而凌乱。 “他娘的,南门破了?”绵长鹤也脸色大变,捂着额头喊道:“他娘的,之前还嘲讽那些流寇跟咱们杠上了,没想到使的是声东击西之策,欲从南门破城!”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满眼焦虑的看着浓烟滚滚的南门方向,喃喃念道:“南门危险了!” 绵长鹤脸上一急,赶忙凑上来问道:“成哥,要不要俺带人去支援?” “不用!”吴成断然的摇了摇头,走回之前站立的位置:“南门有武都头把守,城内还有黄叔居中策应,南门绝不会失!” “南门绝不能失!”武绍大吼一声,令教导留守城门楼子指挥作战,自己亲自领着亲信下楼去组织防御,还在城楼的台阶上,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随而至地震一般的地动山摇,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沁源四门都经过加固,用条石、堵门石、粗木、沙包等物堵住,南门也不例外,那些冲进城门洞子里的流寇战兵,用刀斧、铁锹等物在城门洞和城门脚跟上凿出一个个小孔,将流民饥民堆积在城门洞处的炸药填入其中,再引火点燃,试图炸开城门。 爆炸激起的浓烈烟雾,将整个城门笼罩其中,独门的条石和粗木不少被炸得四散飞舞,城门处看守的社兵民壮毫无防备,被乱石碎木横扫而过,有些当场被砸得脑花飞溅,有些被扎得满身血洞倒地哀嚎不止,还有几个直接被撞得高高飞起,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娘的,不要乱!组织防线!南门若失,我如何对得起吴将军的信任?”武绍大吼一声,倒提着朴刀用刀柄乱打着那些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社兵和民壮,驱使他们组织防线准备迎战:“流寇冲进城里,要抢你们的粮食!抢你们的婆娘!杀你们的父母儿女!有胆气的,奋力作战拦住他们,只要坚守此地,很快武乡义军的援军就会来了!” 那些民壮社兵也知道沁源若破他们一家都会遭难,慌慌张张的在街道上布下阵形,弓手爬上屋顶,弯弓瞄向城门。 流寇的炸药并没有把加固后的城门完全炸开,只在城门底部炸出一个大洞,流寇的战兵狗爬似的从这洞里钻了进来,试图搬开堵门石和条石打开城门,随即便遭到了民壮社兵弓手的一轮攒射,在城门洞里避无可避,当场被射杀数人,有人刚刚钻进洞来,又慌忙躲了出去。 但他们很快找到应对的方法,将盾牌从洞里扔了进来,之后再钻进人来,用盾牌做掩护,继续搬开堵门的杂物、打开城门,无数战兵和流民饥民从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 一名流寇哨总一马当先,扛着盾牌遮蔽射来的羽箭,冲破烟雾杀进城里,忽然脚下一空,整个地面都陷了下去,那哨总惊呼一声摔进陷坑之中,陷坑中满布的尖利木刺顿时扎穿了他的身躯,让他痛苦的惨叫起来。 和他一起冲锋在前的十几名战兵也落入陷坑之中,大多当场被木刺扎死,有人被伤了大腿一时未死,一边哀嚎着一边往陷坑上爬,但很快飞射而来的羽箭便取走了他的性命。 一排三眼铳轰然炸响,无数铅子扫向城门洞子,屋顶上的民壮社兵弓手也纷纷弯弓放箭,用箭雨和铅弹雨阻击着破城的敌军,一片片冲入城内的流民饥民和战兵被扫倒,不少伤员身上插着数根箭矢,或者冒出无数血洞,惨叫着在地上如虫子一般爬行着,试图远离民壮社兵的火力覆盖。 流寇的反击来得很快,城门洞里爆发出一阵雷霆巨响,随即雨点般的铅弹横扫而来,前列的民壮社兵惨叫着翻滚在地,有些人被同袍的惨状吓住,脸色煞白的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城门洞里也射来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屋顶上的民壮社兵不少中箭翻倒,顺着斜斜的屋顶滚落在街道上,幸存的慌忙躲进屋顶的背面,只敢弯弓抛射箭矢,再不敢露头。 城门洞里爆发出一阵喊杀声,一群流民饥民扛着木梯冲出烟雾,将木梯扔在陷坑上,随即便踩着木梯呐喊着冲杀上前。 “震天雷!震天雷!”武绍嘶吼得嗓子都有些发哑,社兵搬来震天雷,向涌来的流寇奋力投掷,与此同时,城楼上的教导也调来一批战士,在城楼和城墙上放箭发铳、投掷震天雷,从背后打击那些蜂拥的流民饥民。 那些流民饥民两面受敌、进退不得,层层叠叠的尸体铺满了城门处的街道,但他们本来也只是用来挡枪的炮灰而已,流寇战兵趁机大举突入,嘶吼怒喊着朝街道上的民壮社兵的防线杀来,夹杂其中的弓手和铳手不时放箭发铳,射倒一名又一名民壮社兵。 武绍牙呲目裂,他本来是准备依托街道阻击入城的流寇,南门狭窄的城门和并不宽敞的街道是天然的屏障,相当于一个险要的葫芦口,用火力覆盖破门的流寇,能让他们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能尽量拖延时间。 他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居中策应的黄锦率军赶到,再配合武乡义军将流寇击退便是。 但流寇实在太多了,炮灰多,可以顶着凶猛的火力前仆后继的冲阵;弓手多,密集的箭雨压得自己的弓箭手头都不敢露;火器也多,狭窄的街道反倒让自己手下的民壮社兵避无可避,白白被流寇的火器杀伤不少。 这样打下去,援军还没到,自己手下的民壮社兵就要全部打完了! 为今之计,只能杀上前去,和那些流寇混战在一起,让他们的弓手火器失去作用,混战之中,再比拼一回双方的勇气! 武绍长吸口气,挥刀怒吼道:“够胆子的!跟爷爷冲杀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第134章 血战 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忽然响起,街道上防御的民壮社兵忽然如猛虎下山一般向南门杀来,冲进城内的流寇压根没想到那些民壮社兵胆敢对自己发起反冲锋,不少流民饥民扔下手中武器就逃,流寇战兵也有许多还傻乎乎的立在原地观望,一时阵形大乱。 武绍一马当先,手中朴刀舞出呼呼的风声,大喝一声,双手用力横斩,将一名把后背暴露给自己的流民头颅砍飞,一名流寇战兵还傻傻的愣在原地,又被他抢上前去,斜里一刀剁成两段。 “这是个大官!”有流寇似乎是看到武绍一身盔甲,纷纷吵嚷了起来,一群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扛着各式武器,赤红着双眼围了上来,试图围杀武绍。 斩官将一级,直入老营享福,从此一家老小不用挨饿、吃最好的粮、用最好的武器、打最轻松的仗,即便上官最后食言,能抢到一身盔甲,日后上战场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把握,武绍在这些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的眼中,如同一个活动的香饽饽。 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流寇,武绍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倒兴奋得哈哈大笑起来,脸都涨得通红,挥舞着朴刀迎了上去。 他是打虎猎户出身,吃人的野兽也打过不少,生死之间滚过一轮的人,面对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流寇,又如何会害怕? 撞进人堆之中,朴刀舞得虎虎生威,拨开刺来的一根长矛,抢上一步,朴刀斜里一划,顿时便是鲜血飞溅,一名流民的喉咙被锋利的朴刀划开一个深深的口子,不停涌着鲜血,那流民瞪圆着双眼捂着喉咙跪倒在地,“荷荷”的想喊些什么却喊不出来,不一会儿便“扑通”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武绍丝毫没有被它影响,动作一刻未停,朴刀一撩挡开砍来的腰刀,顺势奋力一砸,面前一名流寇战兵慌忙抬盾来挡,朴刀砸在木盾上,巨大的冲力让他不由的腿一软坐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大脚板就出现在他眼前,一脚将他踹翻,朴刀紧随而至,深深扎入他的心口,取走他的性命。 武绍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嘿嘿一笑拔出朴刀,看向那些围上来的流寇,众人见他一瞬间连杀两人,一身鲜血如同鬼魅,顿时乱成一团,那些流民饥民纷纷扔下武器逃跑,流寇战兵倒是还围在左右,但都是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敢上前。 “无胆鼠辈,可敢与我一战?”武绍哈哈大笑,吼声如雷,倒拖着朴刀主动冲杀上前,面前的几名战兵有人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跑,有人慌乱的举盾挥刀,被武绍冲上前来,一刀斩断整条手臂,喷涌的鲜血和同袍的惨叫彻底惊住了那几名流寇战兵,慌忙调头就跑。 武绍哈哈大笑一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立在流寇人堆之中,那些跟随他冲阵的民壮社兵几乎全数战死,余下的大多退回街道继续据守,武绍很勇猛、很无畏、武艺高强无人能挡,所以他让自己陷入了流寇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中。 武绍心头一阵郁闷,甩了甩朴刀上沾染的鲜血,看着那些又一次围上来的流寇,冷笑一声:“他娘的,就算只有老子一人,老子也一步不退!谁想上来挨老子的刀,尽管上!” 话音刚落,忽听得呼呼风声传来,越逼越近,武绍浑身一紧,侧身一闪,一发羽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紧接着,一名身穿铁甲的流寇扔下手中短弓,挺着马枪纵马攻来。 “下马!”武绍大喝一声,来不及调整姿势,干脆滚倒在地,手中朴刀闪电般砍出,一刀将那战马前肢小腿砍断,那战马哀鸣一声,轰隆倒地,马上骑手却反应极快,早在战马倒地之前便从马上跳下,在空中一个扭身,手中马枪飞掷向武绍面门。 “高手!”武绍心中一惊,朴刀猛然劈出,将马枪格开,左手摸上腰间短刀,往前一个跨步,狠狠横扫出手,那老营兵果然趁机抢攻而上,却没想到武绍已有防备,他明显没有和武绍以命换命的想法,手中腰刀一撩挡出空挡,往后一跳避过武绍扫来的短刀。 “你武艺不错,投在俺手下,保你直入老营,跟俺们一样享福!”那名老营兵用腰刀指着武绍劝降道:“沁源小城,如何能对抗俺们的十万大军?沁源保不住,但俺能保你一家老小性命!” “保你他娘个头!”武绍怒喝一声,手中朴刀一震:“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俺们不客气了!”那老营兵冷冷一笑,摆出进攻的架势,与此同时,又有十余名身披铁甲的老营兵策马而来,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武绍围在中间,冷漠的看着持刀戒备的他。 武绍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正要低吼出声,忽然间街道上一阵雷霆之声传来,整齐高喊的“刺”声盖过南门战场上一切嘈杂的声响,武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来了!你们这帮崽子一个都别想跑,统统来给爷陪葬!” 一排火铳轰然齐射,暴风骤雨般的铅弹横扫而过,一瞬间前方的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便被扫倒一片,捂着身上不停冒着鲜血的血洞的流寇在地上慌乱的惨叫求助着,他们的同袍却根本不理会他们,或乱糟糟的呐喊着向武乡义军的军阵冲来,或丢盔弃甲的掉头就跑。 “两翼的火铳手不要停火!长矛手前出,刀盾手做好掩护!”黄锦怒吼着下令,如林的长矛阵稳稳推进,两翼火铳手泼洒着死亡的弹雨,刀盾手列在火铳手之后,随时准备上阵策应。 那些幸存的社兵民壮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纷纷爬上屋顶用弓箭、石块和碎瓦助战,协助着黄锦所部推进。 武乡义军滚滚向前,那些杀入城中的流寇根本没法抵挡,大多数慌忙逃出城去,黄锦就亲眼见到几名身穿铁甲的老营兵纵马一路横冲直撞夺路而逃,有一人翻身上马时,还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朴刀砸中脑袋落马,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铳手不要瞎打,就盯着流寇战兵和老营兵放铳!”黄锦怒吼下令,有些奇怪的扫了眼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的四五名老营兵尸体,正要指挥部下继续向前,左腿却被人扯住,一名血人一般的汉子用微弱的声音求助:“救.....救我.....” 黄锦定睛一看,竟是南门守将武绍,慌忙拉过身旁亲兵:“快!快抬去城内医馆!让大夫全力医治!就算拿刀逼着,也得救活了!” 第135章 反击 “南门守住了.....”绵长鹤一路小跑的来到吴成身边,带来了最新消息:“黄叔去的及时,击退了入城的流寇,城楼上抛下万人敌和火油,在城门处放了把大火,城外的流寇被大火所阻没法进攻,黄叔趁机组织民壮社兵用堵门石、条石、粗木把城门洞子堵死了。” “守住就好!”吴成松了口气,城外的流寇大阵中传来一阵阵鸣金收兵的金钟声,攻城的流寇再一次抛下满地的伤员,如海潮一般退了下去。 “还有件事,南门的武都头亲自领人堵门,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馆里抢救.....”绵长鹤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武都头带去的守门的民壮社兵,三百多人只有二十一个还活着,其中七个受了重伤,救不活了,武都头身上被砍了十二道口子,脸上伤口深可见骨,好在没有致命伤,就是失血有些多,能不能挺过去,还得看他造化。” 吴成点点头,心中有些沉郁,叹了口气:“好人总有好报,武都头是个好汉子,老天会保佑他的。” “这贼老天要是不保着他,俺就去把沁源城里的庙啊观啊啥的统统砸了!”绵长鹤哼了一声,一脸佩服的说道:“武都头武艺当真高强,他娘的,陷在重围之中,杀了四个老营兵,重伤了一个,还有一个逃跑时被他朴刀砸了一下落马摔晕了,被黄叔他们抓了。” 绵长鹤顿了顿,继续说道:“成哥,那老营兵交代,流寇的军中已经快断粮了,他们这些老营兵倒还有吃有喝,那些战兵每日只能吃一顿干的一顿稀的,流民营里的流民饥民每日只有一顿稀粥,被掳掠的女子最惨,三天才有一餐稀粥吃,而且从昨日开始,林恶鬼已经在分批屠杀营中的女子了。” “无辜百姓的性命,会让他们还回来的!”吴成一拳砸在城垛上,冷哼一声:“咱们前期的工作有了效果,流寇的军心已经渐渐散了,去让黄叔领兵尽量往北门靠,让毛孩他们盯紧凌空山的动静,将各门精锐都事先编好队,如今就看绵老叔何时发起进攻了。” 桌上的食物刚刚上桌,便被风卷残云扫荡一空,数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争抢着食物,拼命往嘴里塞着,嚼都来不及嚼便往下咽,有人被噎得翻了白眼,一旁看守的义军战士赶忙上去灌水,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 “都是从沁源逃来的……”杜魏石冲凝眉打量着这些流民的绵正宇说道:“流寇军中已经快断粮了,他们这些流民每日只能分到一碗比水还稀的粥,攻城又要被驱赶去当炮灰,眼见着沁源难打,谁愿意送死?便成群结队的逃跑。” “人心散了!”洪磊呵呵笑了一声,有些疑惑的问道:“常之兄,百姓自来怕兵怕匪,且这些秦人和咱们山西人毕竟有些隔阂,既然要逃,为何不往陕西方向逃,或者逃去太原投官府、去平阳府投那些流寇反王,反倒逃到咱们这来了?” “他们说,陕西洪承畴不会收他们,只要附贼的,不管是不是自愿都杀干净,去陕西就是个死……”杜魏石笑着解释道:“官府只会压迫杀戮他们,那些反王只会驱赶他们上阵当炮灰,都是一条死路。” “只有咱们这,把他们当人看!”杜魏石看向沁源方向,微微一笑:“他们受伤倒在战场上没人管,是武乡义军不计风险和阵营派大夫给他们医治,饿的快死的,还会喂口粮吃,咱们把他们当人,所以他们就逃到武乡来找咱们了。” “吴家崽子,最会攻心!”一直沉默着的绵正宇眉间一展,微笑着说道:“如此看来,等不到断粮,流寇的军心就已经散了。” “这正是咱们反击的好时候!”杜魏石冷冷一笑:“流寇久攻不克、伤亡惨重、军中断粮、人心涣散,我军若突然发起进攻,必然大出流寇预料,敌必大乱!” “杜先生说的不错!”绵正宇点了点头,扶上腰间雁翎刀:“流寇军中大多是流民饥民,这些人到了夜间便看不见东西,按吴家崽子说法是什么‘夜盲症’,我军趁夜突袭,这些流民饥民必然会引发营啸!哼,俺今日就集结各部,召回太行山里的游击队、城内屯兵余丁和正在操训的新卒统统带上,一战,彻底击溃这伙流寇!” 洪磊眉间一皱,赶忙问道:“绵元帅,如此倾巢而出,沁州那帮家伙不管了吗?” “用不着管,他们没胆子来的!”杜魏石冷笑一声,晃了晃酒壶:“那帮士绅我清楚,欺软怕硬人人争先,惹火烧身个个避之不及,他们不会冒险出门加入咱们的混战的。” “再说了,若有谁不长眼,张二也会按住他们,张家保沁州,是为了牵制咱们,让沁水的那位老夫人能集中精力对付近在咫尺的秦寇大军,他们不会为贪一座城的功劳,搅乱整个大局!” 太阳早已垂入后山之中,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老三抱着双臂立在望楼上,皱着眉扫视着远处的沁源城。 两天前南门攻破,是他们最接近胜利的一次了,这两日又是一场场疯狂的围攻,又抛下了无数尸体,又是无功而返。 “三哥,看你晚饭一口未动,在这望楼上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如何熬得住?给你端了碗肉汤来!”一名老营兵端着碗羊肉汤走上望楼,叹了口气:“三哥,流民营里已经有饿的不行的开始吃尸体了,今天又逃了百来个,林大哥说,咱们老营也得削减一半用度,好做长久计。” “长个屁!那日破南门失败,就让他干脆撤兵,他就是不听!哼!耗在这城下简直是自寻死路!”老三满腹牢骚的说了一句,叹口气接过羊肉汤正要饮用,忽然一愣,指着远处的凌空山问道:“那是什么?” 那老营兵眯眼看去,却见凌空山上闪出一点点星火一般的光芒,有节奏的跳动着:“是武乡义军在和城里的义军联系,从昨夜就开始了,咱们去追过几次,凌空山地势复杂,等我们到了,他们人就没影了。” 老三一愣,心头顿时乱跳起来,大怒道:“怎不早报与我知?糟了!快去找林大哥!快擂鼓聚兵!” 话音未落,忽见黑暗之中两道火光闪烁,随即震耳欲聋的炮声惊动天地! 第136章 营啸 木哨声响,火炮轰鸣,两枚实心铁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夜之中依旧清晰可见的轨迹,砸进了远处闪烁着火光的流寇营地里。 漆黑的夜色里,那些摇曳的营火就是上好的目标,武乡义军的炮手离百发百中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和军中识字会算的教导、学员兵一起上阵,反复测算距离和仰角,仔细调整好火炮,功夫不负有心人,首发便命中了目标。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能有口饱饭都算幸运,更别说保证营养均衡了,基本都患有夜盲症,就连武乡义军的新卒,也有不少人被夜盲症所困扰,每餐用饭都会特别为他们添上一些内脏加餐,用于治疗夜盲症。 那些流民饥民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很多人连饭都吃不到,一到晚上便夜盲症发作什么也看不清,故而喜欢挤在营火附近睡觉,一则保暖,二则摇曳的营火能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给予他们一点光亮和安全感。 故而那两发炮弹砸来,顿时便是鲜血淋漓、残肢遍地,还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流民饥民被横飞的炮弹碾压而过,在剧痛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断了手脚胳膊,又惊又痛的惨叫起来,惊得附近的流民饥民慌乱的跳起来吵吵嚷嚷。 不少人还睡眼惺忪的寻找着吵闹声和炮声的来源,但黑夜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正疑惑之间,又是两声震天的炮响,不用别人提示、也无需炮弹砸在自己身上,纷纷屁滚尿流的爬起来大喊道:“夜袭!夜袭!” 伴随着流民饥民乱糟糟的喊声,静谧的黑夜中忽然响起无数尖锐刺耳的木哨声,一息之间便响彻天地,那些流民饥民双耳都被哨声填满,黑夜之中又目不能视物,以为四面八方都有敌军杀来,顿时炸了锅,哭喊着在营中乱逃乱窜。 武乡义军还没逼近流寇围城大营,整个大营便已经乱成一团,黑夜中到处是如无头苍蝇一般逃窜的流民饥民,互相推搡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很快连战兵营都乱了起来,不少同样患有夜盲症的战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满耳“败了败了、逃了逃了”的喊声,以为流寇大军已全军崩溃,顾不得分辨,也纷纷乱逃乱窜起来。 武乡义军趁势发起了进攻,列成一个个方阵的义军战士开始小跑加速,用污泥涂抹的长矛远远看去如一道飞速移动的森林一般,火铳手开始点燃火绳,一片片火星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闪烁的银河,璀璨而夺目。 战士们身后紧随着的,是作为二线辅兵使用的屯兵和余丁,受限于柳沟兵工厂的产能,产出的武器装备得优先装备给一线的义军战兵,这些屯兵余丁的武器和装备大多还是使用原本明军武库里存放的装备,粗陋简单,但在今夜却同样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他们身后,则是宝贵的学员兵,这些人都是军中专门挑选出来进入杜魏石的书堂读书的军官和官吏种子,伤损一个都会让人心痛不已,绵正宇自然不会让他们去一线冲锋,统统留在最后,领着听闻消息自发赶来助战的村民青壮和社兵百姓们捡捡便宜。 东拼西凑,将近八千余人,配合着沁源城内的守军,在黑夜中向着那数万流寇发动雷霆一击。 绵正宇看着出击的将士们,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呵,咱们这算不算是虚张声势?也不知会不会有一天,咱们也能实打实的有上万像‘模范军’那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战兵,到时这晋南就随咱们往来纵横了。” “会有的!一万、十万、一百万,都会有的!”一旁的杜魏石抱着酒壶,半眯着眼睛,满身酒气的笑道:“不止是晋南,流寇挡不住咱们、大明挡不住咱们、鞑子挡不住咱们、东虏挡不住咱们,整个天下,都该咱们随意纵横!” 林斗一边慌张的系着裤子腰带,一边提着刀跑出自己的主帐来,军中断粮的危机对他这个主将来说,倒也还有些小小的好处,一碗野菜粥就能换几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如花似玉的官绅女眷尽心尽力的服侍,林斗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趁着夜黑风高,找来几个官绅女眷做起了运动。 结果雷霆一般的炮声和四面八方响起的哨声让他差点都吓软了,赤着身子就往营帐外跑,跑到门口才想起自己还光着屁股,匆匆扯了条裤子套上,赤着脚便往外冲,正见几名老营兵急匆匆跑来找自己,赶忙喊道:“快!快去约束战兵组阵!不然全军就这么垮了!” 一名老营兵一脸焦急,冲上前来说道:“林大哥,三哥已经去组织人手结阵了,三哥说会为咱们抵抗一阵,让你赶快离开。” “离开?离开什么?就这么逃回去,老子得掉脑袋!”林斗怒吼一声,扯过身旁一名老营兵的马缰,翻身上马:“他娘的!不过一场夜袭而已,咱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抵挡不住吗?” 正要策马去寻老三,忽见远处燃起一片灿烂星光,随即便是奔雷一般的铳声连绵炸响,紧接着,一阵如同要掀翻天地一般的吵嚷哭喊声猛地爆发,无数双脚踩踏在地上,引起一波小小的地震,向着林斗所在的大营席卷而来。 “这是.....这是营啸!”林斗面如土色、心惊胆战,他也是当老了兵的,知道军中一旦发生营啸,便再只有全军崩溃一个下场,顿时浑身都发起抖来。 一匹快马冲了过来,马上是一脸焦急、额头被铅弹擦伤还在不停流血的老三,见到林斗便抓起他的缰绳,喝道:“走!流民营炸营了,战兵营也乱了,那些武乡义军刻意驱赶溃兵往我中军营涌来,人太多了,还有不少流民帮着武乡义军攻打咱们,根本拦不住,军心已散尽,事不可为,快走!” 林斗还要争辩,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喊:“流民百姓们!你们已经断了粮!将官和老营兵吃香喝辣,却眼看着你们饿死!还要驱赶你们当炮灰扑城!你们也是人!你们的命也是命!何必为他们送死?放下武器投降!武乡义军管你们一顿饱饭!” 林斗浑身一震,长叹一声:“走吧,军心已散,事不可为!” 第137章 背叛 从空中看下去,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头如洪水一般涌动,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涌向沁源城,而是如同失去头羊的羊群一般,盲目而惊慌的逃窜着,哭喊哀嚎的声音充盈整个田野,偶尔才会被武乡义军齐声高喊的“跪地投降者免死”声盖过。 武乡义军的方阵如游行一般从两个方向包夹而来,所过之处,无数惊惶的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乖乖按照指示跪在地上,高高举起双手投降,这些白日里还如同野兽一般疯狂的流寇,如今却如鹌鹑一般乖巧,往往只需一两个青壮提着木棍,便能看守住成百上千的俘虏。 吴成策马穿过漫山遍野的俘虏,找到立在林斗望楼上的绵正宇,哈哈一笑:“绵老叔,您这雷霆一击可谓见血封喉,此战大胜,不知那林恶鬼是不是也死在乱军之中了。” “无所谓,数万大军一战而溃,他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绵正宇冷冷一笑,看着营内正在清点俘虏的教导和官吏,皱了皱眉,问道:“吴家崽子,这一仗光俘虏就得有两三万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愿意留下的,之前沁州不是好几个村寨被屠了嘛?把他们安排过去……”吴成早有打算,此时便将计划和盘托出:“还有潞安府和太行山沿线的几个州县,咱们本来也准备派人去协助村民清丈分田,这些村寨都可以安置俘虏,柳沟等地也需要矿工和匠人,再开垦一些田地,安置这些俘虏应当不成问题。” “不愿意留下的,便发给管一顿饱饭、发些路费让他们自寻出路去便是,而那些女子……有家室的要帮她们一家团圆,没有的,咱们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光棍也不少,配给他们为妻便是。” 绵正宇眉间一皱,问道:“要安置俘虏,还要开垦田地,都需要钱粮,但这些事必须得做,俺也就不说了,可那些不愿留下的,管顿饱饭便是天大的恩典,何必再发给路费呢?咱们哪来那么多钱粮?” “绵老叔,这些流民饥民,乃至流寇战兵,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吴成淡淡笑了笑,指着那些俘虏说道:“谁把他们当人看、帮他们活下去?谁把他们当数字、逼他们当炮灰?谁把他们当猪狗、肆意压迫剥削?他们心里都会有一杆秤,秤量得清清楚楚!” “这些不愿意留下来的,回去要么继续当流寇,要么就当着大明治下的良民,若有一日,我们再与流寇冲突,或者势力发展到他们的州县,他们就会想起咱们是如何优待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的,他们这些人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宣传人员,口耳相传之下,谁还会顽抗到底?谁不会成为我们的助力?”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呵呵一笑:“现在耗些钱粮,是在为武乡义军的未来做准备,再困难,这笔钱粮咱们也该花!” “小旗官,总是能找到机会攻心!”一旁似乎酒醉酣睡着的杜魏石忽然哈哈大笑一声,伸了个懒腰:“绵元帅,小旗官,你们两个靠着抢劫骗贷起家的,怎么如今这么老实了?这笔钱粮,又何必咱们来出?” 绵正宇疑惑的看向杜魏石,吴成脑中灵光一闪,咧嘴一笑:“哈!杜先生,你是说沁州那批官绅?” “正是他们!”杜魏石冷笑着点了点头:“听说流寇入沁州地界时,沁州那些官绅送了不少礼物钱粮求流寇移兵他处,嘿!流寇能拿他们的钱粮,咱们为何拿不得?把这数万俘虏押到沁州城下,摆出攻城的架势,对着城上开几炮,哪怕张二想要顽抗到底,沁州的官绅也会瞒着他出钱出粮的。” “杜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吴成赞了一句:“张二跑到沁州,就是为了牵制咱们,以免沁水张家腹背受敌,如今沁州地区稳定的局面他绝不会主动打破的,只能任由咱们随取随求!哈,等明日天明,俘虏缴获清算完毕,咱们就去沁州城下好好逛一圈!” 正要吩咐绵长鹤去通知各部将官和教导,毛孩忽然急匆匆跑上了望楼:“成哥,胡狗儿他们的骑队回来了,林恶鬼死了,被自己人砍了,有个老营兵找来,说要和咱们谈谈。” 震天的哭喊声越抛越远,林斗长长出了口气,缓下马来,身上爬满汗珠,被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回头扫视一圈,只有十几名老营兵还跟在他身边,顿时泪如雨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数万大军全军崩溃,我等孤身逃回,见了闯王和一字横天王也是个死,如何是好啊!” 有一名老营兵犹豫一阵,凑上前来说道:“林大哥,不如咱们向武乡义军投降?咱们好歹也和绵正宇共过事,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总能留条活路。” “不可能的!”老三策马而来,淡淡说道:“武乡义军打的是倡义救民的旗号,咱们一路行来,屠戮了多少村寨、裹挟了多少百姓?战兵能降、流民饥民能降,咱们这些主谋却降不得,他们一定会取咱们的脑袋去收买民心!” 老三眼中寒光一闪,手扶上自己的腰刀:“除非有人顶了这泼天的大罪,明面看来,咱们都是听命行事,屠戮村寨、裹挟百姓的事也不是咱们自愿的,和武乡义军也就有了谈判的余地。” 林斗感觉到浓浓的不安和恐惧从心中涌出,同样扶上腰刀,恶狠狠的问道:“老三,你什么意思?” 老三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主将无谋贪利,兵败身死,咱们这些老营兵也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到了闯王那也不是说不过去,如今山西三方混战,武乡义军在流寇之中难道不需要钉些钉子?他们有需求,便是我们洗干净上岸的机会!” “老三,你到底想如何?直说!”林斗一声怒吼,腰刀抽出半截,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一声虎吼,一把马刀飞砍而来,林斗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得自己离地越来越远,失了脑袋的身子喷着鲜血,摇摇晃晃坠下马去。 “三哥,咱们跟你干!”那名砍杀林斗的黝黑汉子大喊一声,随即在场的老营兵都齐声喊了起来:“三哥,咱们跟你干!” 老三漠然的点点头,看向林斗死不瞑目的脑袋,叹了口气:“以你一人人头,救兄弟们的性命,这买卖,值!” 第138章 敲诈 几名屯兵将临时拼起的木架竖起,将林斗的尸体钉在上面,林斗的脑袋则插在木架顶部的尖端上,不甘的双眼依旧瞪得如同灯泡一样圆。 主将身死,在场的俘虏没有一个感觉到悲伤,大多数人都狼吞虎咽的喝着武乡义军发放的稀粥,偶尔有人抬头去看那林斗的尸身,都在朝他暗暗吐着口水。 吴成与那对无神的双目对视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可惜啊,到手就剩一具尸体了,若是能活捉了这林恶鬼,咱们就能拿来大做文章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古来真理!”绵正宇应了一句,眉间一皱,问道:“吴家崽子,赵老三说要替咱们去流寇军中为谍,可信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斗是个心狠手黑没底线的,他身边那些人,又哪里有诚实可信的?”吴成冷笑一声,摆了摆手:“互相利用罢了,咱们确实需要在流寇中钉下颗钉子,赵老三他们有咱们明里暗里的助力,在流寇军中的前程才能更加远大,靠着利益捏起来的,谈不上什么可信不可信,没用了再互相出卖便是。” 绵正宇皱着眉点点头,叹了口气:“赵老三那家伙,以往在百户所里就是个阴狠狡诈的,与他打交道,得提着十二分心眼!” “这些事以后再说,如今咱们得先把此战好好收个尾!”吴成哈哈一笑,豪气干云的一挥手:“走!这场大胜是全沁州人民的胜利,沁州城的官绅们,也该与有荣焉!” 城墙上报警的锣鼓声一阵紧过一阵,张道河黑着一张脸急匆匆登上城墙,放眼看去,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头如同密布的乌云一般压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有些发白。 这段时间流寇和武乡的那群反贼在沁源大战,时不时会有流寇的骑队和征粮队从沁州城附近掠过,沁州也是一日三惊,都怕流寇打下沁源后又回头来攻沁州,或者吃了亏后往沁州来找补。 沁州城是一州首府,但也比不过太原、平阳府那般的大城,城内兵马不过万余人,作为中坚力量、之前张家派来助守的团练兵,也不过只有两三千人,若真面对那数万流寇的大举进攻,沁州城能不能守得住,还真不好说。 所以泰明和才会劝动沁州官绅用钱粮买平安,让那些流寇转攻他处,最好与武乡的那伙反贼打个两败俱伤、一起完蛋。 如今黑压压的人海压来,无论是谁获胜,恐怕这沁州城都要免不了一场兵灾了。 不一会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钉着一具断了脑袋的尸体,木架旁飘扬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布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流寇匪首尸身在此!” 张道河脑中一阵轰鸣,在他心里,宁愿是流寇大胜一场,将那武乡的反贼全数杀尽,也不愿让武乡贼获胜,只是现实总是与他的想法相悖,一面鲜红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倡义救民”四个大字在朝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武乡贼赢了,也好!”泰明和摇着纸扇,丝毫没有注意张道河的情绪:“流寇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他们赢了,必攻沁州,但武乡贼赢了,咱们还能和他们谈谈条件。”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一名流民奔至城下,高声喊着让城内官绅派代表出城谈判,否贼便大举攻城,泰明和与一众官绅商量了一阵,最后推着庞千户出城去谈判。 “庞千户身份够,论地位,沁州除了侯知州,最大的官就是他......”泰明和用纸扇捂着嘴低声向张道河解释着:“但他是个新官,手下没人没势力,卫所的兵也都听关教头的指挥,就算他被武乡反贼砍了头,也影响不了城内的防务。” 张道河点点头,向那被吊篮吊下城去的庞千户投去一抹同情的目光,眼神跟着他一路看向远处浩浩荡荡的人海。 过了一阵,庞千户安安全全跑了回来,上城后没好气的说道:“那帮武乡贼说,他们在沁源击败流寇大军,这才保全了沁州地区,咱们这些人身为沁州的主官和豪绅,应当与有荣焉?让咱们出钱粮劳军!” “出!他们要多少给多少!”泰明和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如今一切以保全沁州城为上,流寇咱们也给了,武乡贼来要,咱们继续给便是了,破财消灾,无妨!” 侯知州怒目瞪了眼泰明和,但见到他身后扶着刀的团练教头,又把话生生咽下去,点了点头,沁州的官绅本就还残留着当日被围城的阴影,一个个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泰明和安排人去点算金银钱粮,这才回到张道河身边,正要说话,张道河却抢先开口道:“泰先生.....那些武乡贼,是如何能击败数万流寇的?” “流寇军中大多是饥民流民,这些人战力薄弱、士气低下,依托坚城强兵击败他们,不足为奇......”泰明和摇着纸扇解释着,眉间皱成一团:“真让在下感到惊讶的,是那些武乡贼对沁州各地村寨的疏散行动,一个教导孤身到一个村子里宣扬一番,那些村民便自发的收拾财物粮食和他们逃进了山里,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抗、没有人躲避,动作迅速、秩序井然。” 泰明和叹了口气,冲张道河说道:“二爷,您应该知道,若是官府来坚壁清野,会闹成个什么鬼样子!” 张道河点点头,官府在那些村民百姓心中毫无信义,根本不可能派个人下乡便劝动村民抛家舍业的和他们一起逃入山里,到最后还得派衙役军兵拿着水火棍甚至刀枪去“清野”,所谓“坚壁清野”,往往到最后便成了抢掠烧杀、裹挟良善。 “老夫人说这些武乡贼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老夫人目光如炬!”泰明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听说他们在往潞安府和太行山沿线州府派人渗透,哼,若是山西的百姓都像沁州的村民这般随他们驱使、听他们号令,这大明的天下,可真就危殆了!” 张道河皱皱眉,赶忙问道:“泰先生,那我等要如何对付这些武乡贼?” “等,等辽东军入晋,等老夫人和宋巡抚腾出手来!”泰明和看向那面飘扬的红旗,咬牙说道:“如今的武乡贼,尚处在襁褓状态,咱们就在沁州好好等着,等朝廷的大军杀来,再一决胜负!” 第139章 不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与浓浓的血腥味混在一起,有些令人作呕。伤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满身血污的大夫和青壮往来穿梭,骂声、惨叫声、呼喊声夹杂在一起,让人不由得头昏脑涨。 武知县捏着鼻子看着天井中架着的几口大锅,大锅中熬煮着绷带和药材,一些穿着素白衣衫的青壮不停的用大棒在锅里搅着,将煮好消毒的绷带晾在一旁木架上,不断有照料伤兵的衙役和士绅奴仆跑来取走晾干的绷带送进右侧的厢房之中,随即便是一声声惨叫和呻吟声响起,那是给伤兵疗伤的大夫正用针线将伤员的伤口缝合,之后再用盐水消毒、绑上绷带。 武乡义军缺乏麻醉的手段和药物,缝合伤口时只能让健壮的青壮按住伤员四肢,让大夫强行缝合,针扎的剧痛让这些伤员痛不欲生,不时有人嚷嚷着:“杀了俺吧!杀了俺吧!”声音刺耳而凄厉,让武知县不由得捂住耳朵。 那些治疗的大夫也有不少经受不住伤员惨烈情况的,当作手术室的厢房外台阶上坐了一排满身血污的大夫,有的脸色铁青发白、有的不停呕吐、有的浑身发抖、有的傻了似双眼无神呆坐着。 如今全世界的军队都是“一次性军队”,士兵战场受伤之后得不到良好的护理和医治,大多会被抛弃,在伤病中痛苦的死去,就算侥幸活下来,基本上也会因为缺乏妥善医疗和护理而落下残疾,在这个时代,与等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直到十九世纪拿破仑战争时期,现代军医制度和护理制度逐步成型,“一次性军队”才逐渐成为了历史。 华夏早在宋代就有成体系的军医制度,到了明代,京营中常设医馆药房,由太医院派驻医官医士,各地卫所则在正兵之外加募医士,或奏请太医院加派医官。 但到了朝代末年,什么规矩都成了一纸空文,军中贪腐成风,又怎么可能不在药材医官上动手脚?武乡百户所就已经十几年没有专门的医士了,待绵正宇接手百户之后,吴成才在武乡城里请了个大夫常驻,义军起事之后才开始建立自己的军医制度,武乡义军的军医大多几个月前还只是村野大夫,手下的医士也是新挑选没什么经验的菜鸟,就这,还远远不够用。 沁源之战武乡义军征募了城内大部分大夫临时充任军医,大部分人治疗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病没问题,但处理缝合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对生死之间挣扎的伤员,不少人心里受到一波波的冲击,能坚持着没有逃跑,已经算是医者仁心了。 武知县长叹一声,放眼看去,院中有不少受了轻伤的军卒和流民在帮忙搬运药品、熬煮绷带,武乡义军并没有只救助自家的军卒,城内青壮民壮和社兵百姓、流寇的流民战兵都在尽量抢救,每日都是一大车一大车药材运来,似乎根本不心疼钱粮。 武知县皱了皱眉,离了天井,转进后园之中,后园是伤员安养的地方,各个屋子都住满了伤员,园子里也搭着密密麻麻的草棚和草床,呻吟声不绝于耳,穿着素白衣衫的医士往来穿梭。 武知县穿过人群,走进最中间一间大屋里,这里是受伤的将官和重伤员安养的地方,比较宽敞,有专人照料,武知县绕了一圈,找到了武绍所在的床位,还没掀开围着床位、用白布做成的帘幕,就听见武绍在里头大吵大闹:“滚!老子才不让针扎!感染就感染!老子命大能挺过去!总好过扎个十几针的苦!” 武知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帘幕冲进去就给了武绍脑门一巴掌:“蠢驴蛋!刀都挨了害怕针?再说,若不是你稍好些就瞎蹦跶,这伤口又怎会绷开?又怎会再挨这针扎?自作自受,自己受着!” 武绍见了武知县,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几名医士赶忙替他缝合伤口,武知县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你说你,拼什么命?要是真战死了,阿舅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侄儿这不是没事嘛?”武绍哈哈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侄儿要是不拼命,流寇就冲进城里来了,再说了,那些武乡义军的兄弟们都在拼命,侄儿想入义军当差,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武知县皱了皱眉,没好气的问道:“这武乡义军就这么好?让你宁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去当反贼?” “阿舅,武乡义军好不好,您不也看在眼里?”武绍痛得龇牙咧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您看他们这次撤军,百姓家拆了房子的,都赔了银钱,拆了百姓的门板也还了回来,有破损的也赔了银钱,官绅百姓送去劳军的酒肉钱财全部退了回来。” “这几日在城里哪家吃了饭、在哪家睡了觉、收了哪家的东西,清清楚楚都记着账、一个个都付了钱,百姓不收,就塞在人门缝里、藏在人枕头下,阿舅,您在沁源当了四十年知县,可曾见过这样不拿一分一毫的队伍?” 武知县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这样的军队,我只在书里看过。” 武绍点点头,抬手朝帘幕外一指:“还有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负伤的都有医治,牺牲的都能领到抚恤,虽然是照武乡义军的牺牲抚恤标准减半发放,咱们大明的军队连兵将的抚恤都常有拖欠,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百姓,从来战死了都是白死,谁领过一文钱的抚恤?” 武知县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武绍嘿嘿一笑,坚定的说道:“阿舅,你在沁源蹉跎了四十年,每次酒醉就会骂这天下豺狼当道、朝廷朽木为官,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推崇着心黑手狠的虎豹豺狼,无一人心里装着百姓、无一人为民做主,所以这大明天下才会乾坤崩坏,百姓才会越来越困苦!” “如今有一支为民做主的队伍、有一群心里装着百姓的英豪,侄儿自然要和他们走到底,便是当了这掉脑袋的反贼,也要奋力归正这朗朗乾坤!” 第140章 受教 “各部教导要仔细检查,绝不能有军卒私带财物出城,若发现一例,所部教导和将官都要受罚!”吴成骑在马上严厉的交代着,沁州敲诈勒索了一番后吴成便快马赶回沁源,主持武乡义军撤军之事。 留守沁源的武乡义军将士们正在分部撤回武乡,撤军也是个大学问,后世某个超级大国一场撤军搞得全球看了笑话,结果便是军威大挫、群雄四起,吴成可不想因为撤军闹出来的混乱,把武乡义军在沁源苦战打下来的优势打了水漂。 “我知道你们这些教导将官有疑问,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咱们今日不要那些官绅百姓的财物钱粮,是为了以后能堂堂正正作为官府向他们征税募粮!”吴成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厉:“再者说,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是我武乡义军军规第一条,你们身为将官教导,更应该遵守纪律,之前武乡军法庭的公审,希望你们别这么快就忘了!” 跟在马后的一众教导将官都是悚然一惊,那几个吃霸王餐还殴打百姓的小旗官在武乡被公开审理,他们这些军卒将官也一齐被拉去观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那几个小旗官被开革军职成了普通民户,全家不再享受军眷待遇不说,直到现在还有人指指点点让他们抬不起头来,这些将官教导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 “我武乡义军区别于流寇和大明的军队,就在于我们纪律严明、爱护百姓!”吴成凝眉警告着:“沁源城虽然尚在大明治下,但我们无论在哪也要严守军纪军规,这次若不是我亲自赶回来查看,你们有些人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糊弄,糊弄来糊弄去,迟早有一天把你们糊弄到军法庭上!” 有几人尴尬的低下头去,有一人不服气的嘟哝着:“又不是俺们非要拿的,是百姓们硬要塞给俺们的,俺们不收,他们就围着不准俺们走……” “那你也得上报,经过我们同意才行,谁让你私自做主了?”吴成有些发怒:“之前就与你们说过,让你们碰到这类事先上报,教导总队会派专人去安抚百姓、接收礼品,事后才方便统一点算送回去,你这次倒是事后没忘了报告,还能亡羊补牢,但你能保证次次都如此?所有人都如此?教导总队和我们这没有一本清晰的账目,事后到哪去知晓这些事?长此以往,是要被人钻空子、欺上瞒下乱套的!” 那名教导垂下头去,吴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这些将官教导,是执掌军法军纪的第一条防线,你们这里烂一点,军中就会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咱们这支军队就会成为一个无根之木,又如何去应对朝廷、流寇和东虏?又如何去保全你们的家人?又如何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教训着一众教导将官,吴成渐渐来到了县衙门外,却见武知县立在门口,见他踱马而来,冲他轻轻点点头,侧身朝县衙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今日说的话,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也不能过耳朵就忘了,明日此时每个人都给我交一份八百字以上的心得体会,我会一个个的看,也会让你们拿去给所部战士宣读教育,别想糊弄了事!”吴成挥挥手示意将官教导们解散,跳下马来让绵长鹤领着他们先去整理各部,自己随武知县进了县衙。 七拐八绕走了一阵,武知县领着吴成进了后院书房,从一个陶罐里捏了些茶叶煮茶,忽然噗嗤一笑:“吴小将军,武乡义军军纪严明,您吃了本官这点茶叶,不算违反军纪吧?” 吴成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武知县说笑了,只要不是龙井天目之类几两银子才能买一指头的名茶,自然不算。” 武知县点点头,仔细的洗着茶具煮茶,忽然幽幽一叹,问道:“吴小将军,你觉得本官是个好官还是个昏官?” 吴成皱了皱眉,端正坐姿回道:“以前听说武知县是个只会品茶弄花、诸事不管的糊涂知县,如今看来都是虚言,武知县是个心里装着百姓的好官。” “承蒙小将军抬爱!”武知县淡淡一笑,叹了口气:“本官就是个昏官,当了这知县老爷,既无能对抗上官豪绅,又硬不下心来压榨百姓,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躲在这县衙后院弄花品茶,整日浑浑噩噩混着,呵,无功无过,所以这沁源的知县,一当就是四十年!” 吴成正要说话,武知县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小将军,你说这大明天下,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官呢?” 吴成略一思索,答道:“天下官吏何其多,在下实在不知,但想来也不会少。” “小将军说的不错,十几年、几十年圣贤书读下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是没脸没皮、心狠手辣、视百姓如猪狗数字的,像我这样眼不见心不烦混日子的,数不胜数!”武知县微微一笑,递了杯清茶给吴成:“这些人,心里对百姓有怜悯,有些也想做一番事业,可如今这大明,要做一番事业就得压迫百姓,所以他们只好藏着躲着。” “小将军,若是有人能爱护百姓的同时,让他们也能成就一番事业,这些人必然会鼎力相助!” 吴成双眼一亮,恭恭敬敬的接过武知县递来的清茶:“在下受教!” 武知县笑着点点头,继续的说道:“还有那些士绅,不是所有人都如张家那般豪富,不少人只是有些田土产业的小地主、小商人之类,朝廷要征税征粮,如张家那般的豪商豪绅有的是办法避税转嫁,底层的穷户又刮不出什么油水,最后都会压在他们这些卡在中间的士绅身上!” “所以他们大多只能围在那些豪绅的左右,替他们壮势张目,只求那些豪绅能庇护他们一二而已。” 武知县顿了顿,端起茶杯向吴成敬了一杯:“相比那些豪绅,他们有一点田土财产,但势力薄弱、反抗无能,清丈分田若是拿他们开刀确实最容易,但就算把他们的田地统统收了,也得不了多少实田,反倒会把他们推到豪绅和朝廷身边,让他们团结一致,等到你们再去啃那些豪绅的硬骨头时,他们就会替那些豪绅出头,死硬到底,不顾一切崩了你们的牙!” 第141章 团结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武知县见吴成认真听着,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些士绅最想要的便是安逸、最怕的便是动乱和风险,因为他们不像穷苦小民一般一无所有,又不像豪绅贵戚那般总有回旋的余地,一招不慎,便可能失去一切,从一个殷实人家,沦落为一无所有的穷汉。” “所以他们最害怕改变,害怕就会求稳定、求安逸,求安逸就得托庇于豪绅勋戚,成为他们的帮凶甚至走狗!” 武知县啜了口茶,微笑道:“谁能给他们更多的庇护、更稳定安逸的环境,谁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这些中小士绅没什么田土产业,不过蚊子腿而已,但他们大多家里都有读书识字之人,因为没准科考路上出了个文曲星,全家便能鸡犬升天!” “而我武乡义军现在最缺的,就是读书识字的官吏!”吴成重重点点头,又一次恭恭敬敬的向武知县行了一礼:“武知县教诲,在下牢记在心,这次回去便集合下乡的教导和官吏,让他们整理归类沁州各地村寨的中小地主士绅,这些士绅的土地暂不清丈分田,只减租减息和清理租贷。” “你听进去就好!”武知县哈哈一笑,继续教训道:“小将军,你要坐天下,就得有天下人的支持,如此才能坐的稳当,不单单要依靠穷苦百姓、善战军卒,士绅也要用、官吏也要用、勋贵豪商、大将名士、朱明宗室、甚至东虏和鞑子,能够拉拢的都要拉拢,你身边能用的人才压过了所有人,这天下自然就是你的了。” “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吴成微笑着点点头,诚恳的回道:“武知县放心,这道理在下晓得。” “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哈!真是句通俗易懂的至理名言!”武知县哈哈大笑起来,又幽幽叹了口气:“只可惜朝堂上那些大官、紫禁城里那位天子,他们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党争来党争去,不死不休,把这大明天下搅得一塌糊涂。” 吴成一阵沉默,见武知县情绪有些低落,赶忙转移话题:“武知县,您今日对在下说的这些话,在下必然一生牢记,不知您今后有何打算?” 武知县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本官当了四十年的沁源知县,不想挪地方了,小将军,你们武乡义军既然暂时不收沁源,本官就替你们先守着这座城,何日你们来拿了,本官再拱手相让便是。” 吴成皱了皱眉,问道:“武知县,您放我军入城,是附贼的行为,朝廷若是追究起来,也是要掉脑袋的,您……” “劳烦小将军挂念,本官在这沁源待了四十年,也不是一点根底都没有的!”武知县冷笑一声,沏了杯新茶:“放武乡义军入城,是沁源官绅上下一致的决定,要追究本官,本官就把沁源官绅全数拉下水,哼!本官倒是要看看谁敢冒着把沁源逼去投贼的风险追究到底!” 吴成松了口气,笑道:“武知县有所准备,在下便放心了,武知县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派人来招呼在下便是,我武乡义军是讲交情的,必然会尽力助您一臂之力。” 武知县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得了,本官当了四十多年知县,吃着大明的俸禄,没为大明做过什么事,又怕死,不愿去殉节,啧,还是只能如以前一样,逃了避了便算了,吴小将军,你我以后能不交际便不要交际,日后你来收沁源城,本官便挂印而去,寻个好地方置办些田地,自耕自种了却余生便是。” 吴成盯着武知县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武知县微微一笑,将茶杯里的残茶一饮而尽:“吴小将军,有彭县丞和我那侄儿一文一武助你,沁源之事你可安心,如今有件事,你得全心全意去应付,若是你对付不过去,咱们今日所谈的一切都是空想!” 武知县走到书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封书信来:“就在今日,本官在陕西的一位同科传来书信,延绥巡抚洪承畴,正与京中部堂高官和都察院的谢上宾、吴甡等人串联,欲以陕西总督杨鹤抚贼不利、蒙骗朝廷、以致流贼降而复叛为由上书天子,曹文诏得京中某位大人的指示,将暂缓入晋,先行入秦助洪承畴剿寇,以军功,为洪承畴张目!” 营火摇曳着,照耀出王嘉胤皱成一团的面容,王嘉胤长叹一声,将手里的书信朝营帐中的一众反王挥了挥:“洪贼要整翻杨鹤,曹文诏去给他助拳,哼,咱们这堆人有几个没受过杨鹤招抚?此劫他怕是挺不过去了,这陕西总督的位子,怕是要让洪贼来当了。” 一众反王面面相觑,王自用闷声闷气的问道:“王大哥,武乡那帮人和咱们的大军大战一场,现在又把俘虏的将官都放回来,又送了这封信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是在告诉咱们,他们对咱们没有恶意,但也不是随咱们揉捏的面团!”王嘉胤随口回了句,抖了抖那封信:“武乡的事之后再说,洪曹合流,咱们之后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曹贼的辽东军,还有洪贼的秦兵,如此局面该如何行事?大伙一起商议个章程吧。” “王兄,平阳府城攻不得了!”高迎祥叹了口气,说道:“久攻坚城不下,士气便难以维持,还有张家为首的官绅团练在沁水、宋贼和尤贼统领的官军在咱们东北,就等着咱们攻城攻得师老疲困再来夹击我军,若继续呆在平阳府,便是攻下府城、击退官军和团练,咱们也没余力去对付洪曹二贼!” 高迎祥站起身来,走到营中粗糙的地图前:“分兵!以一部抢占河曲黄河渡口,以防洪曹二贼突然抢渡黄河,主力转兵沁水,先击溃山西官绅团练,若能攻下沁水最好,攻不下,至少也要让他们再不敢冒头,然后咱们再从容北上,回击宋贼所部官军,在曹洪二贼入晋之前翦除两翼威胁,之后才好从容对付二贼。” 营帐中诸部反王纷纷点头,只有王自用脸色有些难看,嘟哝了一句“卖弄”,见王嘉胤征求的目光投来,犹豫了一瞬,郑重的点了点头。 王嘉胤也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闯王,你手下是有个叫李自成的将佐?听武乡那些人提过几次,他与他们熟识?” 高迎祥一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王兄,额倒是有个侄儿,原名李鸿基,在家乡杀了个举人,改名李自成逃去甘州当了募兵,后来又杀官起事,如今应该在陕西的不沾泥手下当个队长。” “找个人劝他到山西来吧,我让他当个将军!”王嘉胤哈哈一笑:“要对付洪曹二贼,就必须团结山西所有反明的义军!吕梁山的葫芦王、三座崖的贺宗汉、武乡的绵正宇,都要拧成一股绳!” “既然武乡义军那么看重你那个侄儿,就让李自成去和他们谈谈吧!” 第142章 局势 崇祯四年,春。 乌云将天空完全遮蔽,橘黄的太阳也被挡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一片阴沉沉的黑,只有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装点着一层层的白色。 吴成立在一棵枯死的树下,紧皱着眉头看着这场大雪,心中满是焦虑,不由得叹了口气,身旁冷着脸的洪磊侧头瞧了吴成一眼,也幽幽叹了口气:“吴将军,从去年冬天开始,这雪就下下停停,到如今都快要四月了,还没有停的意思,这样下,春播可就要耽误了啊!” 吴成点点头,却也束手无措,小冰河的威力不是他一个凡人能够对抗的,大雪不止,作物统统都会冻死,他们去年刚刚安置了两万多投降的流民饥民和流寇裹挟的百姓,这些人都是家里没有一丁点余粮的,大多数连耕种的种粮都是武乡义军发放的,若是因为雪灾而颗粒无收,恐怕不少人又会逃去做了流寇。 甚至有可能就在沁州地区闹起来,劫掠武乡义军治下的村寨。 吴成叹了口气,当了“官府”,就得承担“官府”的责任,治下的老百姓饿着肚子,自然会找他们这个“官府”的麻烦。 “前几月咱们通过黄师爷走私白硝赚的银子,你都点算好,这段时间尽量购粮.....”吴成皱着眉吩咐道:“又是雪灾又是流寇的,山西的粮价一定会继续往上涨,黄师爷也一定会抬价,你不要心疼钱,银子存库房里屁用没有,这时候,粮食最金贵!” “之前八夫人说过,沁州不少官绅私下勾结,瓜分了常平仓里的储粮,准备等粮价飞涨再卖回给朝廷,呵!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等会你帮我去联络下八夫人,让她尽量把沁州各家士绅囤了多少粮食统计个详细的单子来,咱们这几天领着大军再去讨要一次,就按着单子要粮!” 洪磊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吴将军,上回要了那么多钱粮,这回又要抢他们的囤粮,沁州的士绅,怕是要和您不死不休了。”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不死不休的资本!”吴成耸了耸肩,看向北方乌云笼罩的天空:“曹文诏若是能冲破王嘉胤他们在河曲的防线入晋,宋统殷和张家腾出手来,领大军会剿咱们,沁州那帮官绅才有胆子、有资本和咱们作对,在这之前,他们不会冒着咱们围攻沁州的风险忤逆咱们的。” 去年林斗在沁源大败之后不久,围攻平阳府城的流寇大军开始兵分两路,王自用统兵攻克河曲、扼守黄河渡口,王嘉胤则留一部监视平阳府城,亲率主力绕过平阳攻略沁水,并攻克沁水县城。 但他扑灭张家以震慑山西士绅的意图也没能实现,流寇大军围攻沁水县城之时,彼时正在窦庄老家的张道浚被浩浩荡荡的流寇大军吓坏了,惊言:“沁水县城尚不得保全,小小窦庄如何能守?不如弃窦庄而去,北上与宋巡抚合兵,再做打算。” 还是霍夫人力排众议、坚持固守:“避贼出,家既不保,出遇贼,身不复免,徒为人笑。凭城邀天,必无恙!万一有变,死于家尚愈于野!” 于是霍夫人身穿其亡夫在辽东抗击东虏之时穿戴的盔甲,亲自领奴仆上阵,张家的团练乡勇大多数都是沁水本乡之人,流寇肆虐沁水、烧杀抢掠、裹挟百姓,以至于“晋南皆墟”,这些团练乡勇各个与流寇有破家的血债和深仇大恨,如今有了主心骨,便纷纷团结在张家周围奋勇作战。 加之窦庄的百姓见到流寇洗劫沁水的惨状,也担心被流寇抢掠裹挟,和往日压迫剥削他们的张家站在同一阵营里,为张家防守窦庄流血流汗。 王嘉胤面对万众一心、城防坚固的窦庄无从下手,损兵折将毫无进展,只能撤兵北返,回头去找正南逼而来的宋统殷的麻烦。 农民军没有攻陷窦庄,吴成自然是有些失望的,张家的三位公子爷都不是能成事的,全靠霍老夫人一人撑着,若是王嘉胤能在窦庄把霍老夫人给解决了,沁州城里的那位张家二爷,自己是想搓扁搓扁、想捏圆捏圆。 “说起曹文诏,武知县之前传来消息,洪承畴设了个鸿门宴,屠戮受杨鹤招抚的神一魁所部,神一魁死里逃生,估计会复叛.....”洪磊翻了翻手里的文册,继续说道:“还有曹文诏,他的辽东军在陕西大展神威,逼得不少留在陕西的秦寇逃到山西来了。” “洪承畴是在做局坑他的上司!”吴成冷笑一声:“神一魁去年才就抚,杨鹤报功的文书还没在万岁爷的御桌上放稳,神一魁又忽然叛了,呵,朝中那些与洪承畴勾结的言官大官们,必然以此为借口抨击杨鹤欺瞒朝廷,紫禁城里那位万岁爷一天到晚想着做明君,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脸面,若是以为自己被杨鹤当了猴耍,加之杨鹤剿寇无能,哪还能容他?” “哼,神一魁能死里逃生,恐怕也是洪承畴有意为之,杨鹤这总督的位子,坐不长久了,我估摸着今年就会被万岁爷拿下......”吴成摸着下巴分析道:“洪承畴熟知陕西情势,之前便有剿贼之功,如今又有曹文诏的军功助力,加上朝中有人作保,登上陕西总督的位子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呵!秦寇可不止在陕西造乱,山西也搅得一塌糊涂,紫禁城里那位万岁爷,只要信了你,什么官衔都会往你身上加,洪承畴不可能只当个陕西总督完事,怕是会总督山陕两省,到时候咱们要对付的,恐怕不止辽东边军,还会有洪承畴所部的秦兵了!” 吴成揉了揉脑袋,抖擞精神:“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的动作也得加快了,太行山里的建设要抓紧,日后我们避入太行山中,不能再像沁源之战时那样,让百姓们没吃没喝的挤在野地里过夜,沿线的村寨都要做好工作,组织村民挖地道把粮食财物藏起来,咱们治下的沁州地区,还有潞安府、辽州、汾州、太原府等地交界的村寨,人丁数万,不可能全部躲进太行山里,根本养不活的,到时候大多数还是得就地隐蔽。” 吴成越吩咐感觉心头越压抑,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又一次看向东北方向:“也不知道毛孩和何老头跟那王嘉胤谈得如何了,啧,那些农民军能多把曹文诏挡在陕西一天,咱们就多了一份胜利的把握!” 第143章 渡口 河曲县,西口渡口。 西口古渡,原名水西门渡口,历史可追溯至汉代,位于陕西、山西交界之地,西接宁夏陇右、北连阴山草原,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加之黄河之水自东北而下,在此狂澜之发而无泛滥之忧,这西口渡口便成了商贸交汇之地,往日里商贾辐辏,渡河船只云集,五方杂处,兵民繁错,万家烟火于斯盛焉。 但如今的西口码头却一点也看不见商贸重地的繁荣景象,黄河两岸插满的旗帜,无数的军卒往来巡视,连绵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人马嘶嚎的声音将黄河咆哮的波涛声都彻底盖过了。 “黄河之水天上来!”何老头骑在马上,摇头晃脑的诵出一句诗来,一旁的毛孩一点不解风情,“哇”的喊了一声,惊道:“嘿!这黄河水还真黄诶!” 何老头瞪了他一眼,身旁一名身体挺拔微瘦、面色微黄、须长一尺六寸、头戴红色毡帽的汉子哈哈大笑一声,回道:“毛兄弟说笑话了,黄河不黄,如何能称之为黄河?” 毛孩有些尴尬的傻笑着,何老头又瞪了他一眼,朝那汉子拱了拱手:“劳烦八大王亲自接待我等,实在是受宠若惊。” “何兄弟,都是一起反明的义军,何必那么客气?”那汉子放声笑了一阵,拱手回礼:“两位兄弟若是给面子,就唤额一声张兄弟,若是不想给额面子,直呼额本名张献忠便是,你们是客,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张兄弟抬爱了!”何老头赶忙堆满笑容回道:“听说张兄弟在横字一天大王帐下颇受重用,横字一天大王都准备让您独领一军征战,您亲自来招待咱们两个,实在太过抬爱了。” “何兄弟说的哪里话?横天一字大王时常教育额们,天下义军是一家,大伙都得抱团求生,额如何敢怠慢了你们、重蹈那林贼的覆辙?”张献忠呵呵笑了笑,马鞭一扬:“横天一字大王在对付宋贼的大军,战事紧急抽不开身来,着额领你们看看咱们秦地义军的河曲防线,哼,不是额跟你们夸口,这河曲防线固若金汤,曹贼想要渡黄河入晋,非得掉一层皮!” 说着,张献忠便拍马向黄河边的营地而去,何老头与毛孩赶忙跟上,毛孩一脸微笑,凑在何老头身边悄悄说道:“嘿嘿,看来沁源之战给这些秦地义军留下的印象挺深刻的嘛,要不然咱们两个哪会有这般礼遇?” “少说话,多看,多记录!”何老头压低声音斥了一句:“毛孩,咱们得带着完完整整的情报回去,出发前吴小将军也跟你说了,秦地义军能不能守住河曲渡口?能守到何种程度?能拖延多少时间?若是河曲渡口失守,咱们如何与秦地义军协调?这些都决定着咱们武乡义军之后的战略,出不得半点差错。” “俺知道、俺知道!”毛孩不耐烦的摆着手:“成哥让你这个老成的跟着俺,不就是担心俺粗心坏事嘛?俺都听你的便是。” 说话间,两人便随着张献忠来到农民军的大营,把守营门的流寇战兵凑在一起玩着博戏,张献忠见状不怒反笑,豪迈的嚷嚷几声,摸出一些银子扔给一名头目,算作入场的赌本。 何老头看得眉间直皱,毛孩也皱着眉头嘟哝一句:“纪律散漫!”武乡义军军纪严苛,赌博是绝对禁止的,违者二十军棍、禁闭一周,值勤之时赌博更是行战场军法斩首,见到农民军这般散漫的情况,两人都有些不适。 张献忠却丝毫未察觉,领着两人进了营,当起了解说员:“河曲这段的黄河东岸,咱们汇集了六万大军,以紫金梁王大王所部为主,沿河布阵,核心便是这西口渡口。” 何老头和毛孩扫视着农民军的营帐,武乡义军驻营也有严格的纪律,营墙多厚、壕沟多深、营帐布置距离都有详细条文,而农民军显然没有这个纪律,营帐布置得杂乱不堪,屎尿垃圾和杂物随意的泼在道上,营中环境脏乱差到了极点。 “横字一天大王清楚河曲的重要性,故而这次把守河曲的六万人,基本都是实打实的战兵,那些滥竽充数的流民饥民,来得少,大多是用来煮饭烧水、架设工事、做些杂务什么的。”张献忠尽职尽责的解说着,对脏乱差的营地视而不见,明显是习惯了。 何老头和毛孩皱着眉头扫视着营中的农民军战兵,他们也是毫无纪律的样子,一堆一堆的聚集着赌博玩闹,有些喝得伶仃大醉睡在道上,有些则搂着掳掠而来的妇女去营帐里玩耍。 张献忠回头看了看,见两人眉间紧皱,嘿嘿一笑:“两位兄弟,弟兄们在这黄河边与官军对峙,时间久了自然会疲乏,若是不放松一下,就会有人逃了闹了,嘿,随他们胡闹便是,反正真打起来,他们能杀人便行。” 毛孩和何老头对视一眼,各自轻轻摇了摇头,张献忠浑然不觉,策马穿过外围营地,来到西口渡口的营地,这里驻扎的都是农民军的老营兵,军纪还算严明,与外围营地的那些战兵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把守营门的队长仔细查验了三人身份,和张献忠交流了一会儿,这才放三人入营。 “紫金梁大王去黄河边查验火器了,咱们先去拜见紫金梁大王,再带着你们继续逛.....”张献忠挥了挥手,领着二人向黄河边而去:“紫金梁大王沿河布置了不少火炮火器,大多是从州府缴来得,虎蹲炮、佛朗机都有,西口渡口离对岸最窄的不过三里来地,重炮就能轰过去,这段时间咱们一直在和对岸的官军对轰,互有伤亡,今日不知怎的,对岸的官军到现在也没有开炮,咱们炮弹火药都靠缴获,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也就没对他们开炮了。” 说着,张献忠领着两人来到一个土台前,土台上一面绣着“紫”字的旗帜迎风飘扬,张献忠哈哈一笑,招了招手:“来,带你们见一见紫金梁大王!” 第144章 抢渡 毛孩和何老头随着张献忠一起登上土台,一面“紫”字大旗下,紫金梁王自用正就着大蒜吸溜着面条,满面愁容的看着对岸的明军阵地,络腮胡子沾满了油渍也顾不得擦。 “紫金梁大王,武乡义军来的两位使者,小的领过来了......”张献忠一脸谄媚的笑着,毛孩和何老头赶忙行了个礼。 王自用皱着眉扫了他们一眼,点点头算作回礼,笑道:“武乡义军,胆色倒是有些,你们在沁源落了秦地诸军的面子,如今还敢遣使前来刺探我军情!呵,若不是王大哥要和你们联手,洒家必自提大军去攻灭了你们!” 话毕,也不等毛孩他们回话,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们,冲张献忠说道:“黄虎,你过来,王大哥手底下你最能战,你来看看,对岸的官军是不是有些反常?” 张献忠一皱眉,看向对岸,问道:“紫金梁大王何出此言?” “安静,太安静了!”王自用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都是从明军里出来的,寻常明军是个什么鬼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两岸对峙了几个月,咱们的人熬不住,对岸的官军也该是熬不住的,喧嚣吵闹、漫无军纪才是正常的!” 王自用抬手往对岸一指:“可你听听,能听得到对岸的官军有一丝嘈杂吵闹之声传来吗?停了炮战,还能说是对岸的官军在等炮弹补给,可连个人声都没传出来,这如何解释?” “简单,对岸的官军换了一拨人!”毛孩忽然出声抢话,何老头慌忙去扯他衣袖,却没扯住:“而且换的不是寻常的明军,是纪律严明的明军,军中不得肆意喧哗,故而连个人声都没传来。” “毛兄弟说得不错!”张献忠见王自用脸色有些难看,赶忙出声帮毛孩转移注意力:“对岸的官军必然是趁夜换了人,既然是换了人,必然要抢渡黄河,请大王早做准备。” “洒家想不通的,便是在此处!”王自用瞪了毛孩一眼,朝张献忠嘿嘿一笑:“除了这西口渡口,其他地方黄河水流湍急,非得有大船方能渡河,方圆数十里内的船只渡口都给洒家烧了,这些官军难道能游过来不成?哼,无船,他们不被黄河水冲走,也得被咱们的炮打死!” 张献忠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对岸响起一阵隆隆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随即便是雷霆之声平地炸响,炮弹呼啸着朝着河岸这边的农民军营地袭来。 “他娘的!还以为今天能好好休息一日呢!”王自用啐了一口,将面碗一扔,喊道:“擂鼓备战!把炮都推上去,今天咱们也不能吃亏!” “咱们和官军在黄河边上对峙了几个月,这场景是时常都有!”张献忠凑到毛孩和何老头身边,解释道:“放心,这土台子处在官军火炮的射程外,打不到这里来的。” 毛孩点点头,忽然眼一眯,遥遥指向对岸,说道:“八大王,您看那是什么?” 张献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对岸的明军营地中冲出无数军卒,将一个个绑着鼓鼓囊囊气囊的竹筏推入黄河之中,身穿皮甲甚至打着赤膊的明军将士用长杆当桨,顶着农民军的炮火,朝着农民军据守的东岸抢渡而来。 “是羊皮筏子!”张献忠脸色一变,原本显得友善热情的面容霎那间变得冷冽而嗜血,夹杂着一丝疑惑:“这帮官军,怎么变得如此不怕死了?” 话音刚落,一条羊皮筏子上忽然展开一面醒目的旗帜,在河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旗上绣着大大的“曹”字,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依旧耀眼而夺目。 “曹文诏,是曹文诏来了!”张献忠脸色又是一变,冷哼一声,腰刀抽出半截:“难怪对岸的官军忽然变得反常!哼,靠着一些羊皮筏子就想冲破咱们数万大军的防线,视我等如无物乎?” 一发炮弹落在水里,激起了一阵巨浪和冲天的水花,一艘靠得过近的羊皮筏子被掀翻,筏子上的军卒都落入水中,有些幸运的被别的筏子上的同伴救起,有些则被滚滚黄河卷走。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渡河的军队阵形混乱、缺少防护、衔接困难,往往处在最脆弱的时期,大多只能被动挨打,对岸的农民军很明显清楚这个道理,调集大批火炮轰击河面上的羊皮筏子,试图将抢渡的明军统统送进鱼腹。 但明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曹文诏侄子曹变蛟亲自上阵,赤裸上身、扛着一面大盾、扶着曹军的大旗,直挺挺立在当头的一艘羊皮筏子上,他如此显眼嚣张的行为,自然遭到了农民军的重点攻击,不断有炮子、弓箭和铅弹打来,但他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周围满是砸进黄河里的炮弹溅起的水花,却偏偏一发炮弹也没有砸在他的羊皮筏子上,明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嘶吼着涌向对岸。 临近河岸,曹变蛟当先跳下羊皮筏子,以羊皮筏子为掩体泅渡上岸,辽东军的家丁也有样学样,羊皮筏子上留守的明军则用弓箭和三眼铳还击着,他们都是辽东军里从小训练弓马长大的家丁精锐,或者是身经百战的善战夷丁,弓箭射得又毒又辣,每一发羽箭射出,就会有一名农民军的战兵被射翻在地,数百家丁精锐,竟将滩淤上数倍于己、还有坚固工事依托的农民军战兵压制住了。 那些前线指挥的哨总队长等基层军官更是遭了大殃,只要露头便会有一箭朝着面门扑来,基层军官死伤惨重,滩淤上的战兵自然陷入混乱之中,有些战兵慌忙扔下武器便逃。 “乌合之众,也敢拦我军兵锋!”曹变蛟踩上坚实的土地,看着那些仓皇逃跑的农民军战兵冷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骨朵大喊道:“结阵!总兵正统军架设浮桥,咱们得守住这里,背水而战,擅退者死!” 一众家丁精锐虎吼一声,随即又被更大的喊杀声盖过,农民军的营地营门大开,密密麻麻的战兵从中涌出,向着滩头的曹变蛟等人杀来。 “来得正好!”曹变蛟哈哈大笑一声:“都来做小爷的刀下鬼!” 第145章 争渡 黄河两岸震天的喊杀声和隆隆的炮声夹杂在一起,骇得太阳都躲入阴云之中,不一会儿,便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 但黄河东岸纠缠在一起的两支军队,却丝毫没有受到大雪的影响,一方拼命要把登岸的辽东军赶下黄河,一方则誓死守卫滩淤的阵地,如两条恶龙一般互相撕咬着、搏杀着。 “过河!过河!”对岸的喊声连成一片,整齐有力而又满溢杀气,胡渣上还残留着食物残渣和油末的王自用脸色铁青,声音都嘶吼得有些沙哑:“火炮瞄准官军浮桥!继续添人上去,把登岸的官军都赶下河去!擅退着斩!” 土台上已经插满了用长矛插着的脑袋,密密麻麻如同山上的树林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农民军战兵在人头的威慑下扑向那些登岸的辽东军,王自用的老营兵手持弓箭压在阵后,见有人后退,便一箭射过去,箭上都涂上了红粉,就算有侥幸没被箭伤的战兵也会被红粉沾上,后方巡视留守的老营兵会把这些被红粉沾身的逃兵搜出来,用他们的人头激励士气。 但这一波波冲击的农民军却始终无法将辽东军推下黄河,登岸的辽东军越来越多,他们用粗绳和铁链将羊皮筏子连在一起,运载着轻炮、盔甲等装备渡河,第一波渡河的辽东军家丁精锐有些这些军备相助如虎添翼,甚至主动向围攻的农民军发起攻击,硬生生凿开一条血路,将炸药堆在农民军滩淤阵地的营墙处,炸开一个缺口,杀入农民军外围营地之中。 西岸的辽东军和秦兵依样画葫芦,用粗铁链将一个个羊皮筏子链接起来,串成一座浮桥,再顶上平整的木板,辽东军的骑兵在西岸列成一道道寒光闪闪的钢铁之墙,只等秦兵步卒将浮桥搭上东岸的土地,便纵马渡河。 农民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辽东军渡河,集中火炮火器猛轰浮桥,虽然农民军的炮手水平不堪入目,又有西岸明军火器的压制,但也有不少炮弹落在浮桥周围,不时激起一道道高高的水花。 偶有炮弹落在浮桥上,简易的浮桥防护能力极差,只要被轰中,铺设的木板便轰然炸裂,飞溅起无数尖利的木屑,周围搭设浮桥的秦兵步卒顿时遭了殃,被刺得头破血流,惨叫不止。 有些羊皮筏子经受不住炮弹的轰击直接散了架,上面的秦兵步卒惊叫着逃跑,逃得慢的便坠入冰凉的黄河之中,在河中起起伏伏、拼命扑腾求救,但他们即便没有被淹死,也会被寒冷彻骨的河水冻死,再被黄河卷去不知何方。 但农民军的努力只能迟滞辽东军和秦兵的动作,失去了滩淤阵地,占了农民军火器绝大部分的轻炮大多无法轰到黄河中心位置,加之炮弹大多只是散射的炮子,距离相隔较远的情况下,对于有大盾掩护的搭桥秦兵步卒威胁度很低,秦兵的动作越来越快,浮桥很快就搭过黄河中心,向着东岸伸展而来。 “前面要顶不住了!”张献忠泛黄的脸上满是忧虑,握着腰刀的手喀哧作响,双眼死死盯着那面招展的“曹”字大旗。 “张兄弟,那人是谁?”毛孩忽然伸手一指,张献忠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名少年将军,裸着上身、赤着脚,扛着一张大盾、手持骨朵,领着一群辽东军的家丁精锐左冲右突,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农民军的战兵无人敢挡,一个个抱头鼠窜。 有一名身穿铁甲的哨总一刀剁飞了一名逃跑战兵的脑袋,却依旧止不住战兵逃跑的趋势,干脆自己上阵,嘶吼一声杀向那裸衣酣战的少年将军,但交手不过三四个回合,便被那少年将军用大盾撞翻,随即一骨朵狠狠照着他脑袋砸下,白的红的清晰可见。 “是曹变蛟!”张献忠一眼便认了出来,冷哼一声:“是曹文诏的侄儿,号称‘勇冠三军’,如今看来,确实不负盛名。” 毛孩点点头,与何老头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何老头微微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叹道:“往日里常听说辽东军的家丁精锐乃是大明最勇锐的精锐,如今亲眼所见,当真不同凡响,数百人面对数万战兵的围攻都能左冲右突,哪怕是咱们最精锐的‘模范军’跟他们相比,都差得老远。” “辽东军有这些家丁精锐,却依旧打不过东虏......”毛孩也微微一叹:“成哥说咱们日后最大的敌人是辽地的东虏,俺还不信,啧,还是成哥有远见啊!” 话音未落,西岸的明军阵地忽然传来一阵号叫之声,随即是数千人齐声欢呼:“曹帅!曹帅!”霎那间声震九天,一名头戴尖铁盔、身穿包浆鱼鳞罩甲和铁环臂甲、腰配长马刀的将领骑着一匹雄健黑马出现在西岸河滩上,身后紧跟着的亲兵将“曹”字大旗高高举起。 “曹文诏来了!”张献忠面色愈发严峻,咬着牙道:“他娘的,辽东铁骑要抢渡黄河了!” 张献忠猜得没错,那曹文诏在岸边策马踱了一阵,在马上将甲胄除尽,又让亲兵卸下战马的半甲,岸边整齐列阵的辽东铁骑也一齐卸了甲胄马甲,曹文诏高举着一杆三眼铳大喝一声,随即“渡河!渡河!”的吼声盖过战场上所有嘈杂的声响,曹文诏一马当先冲上还未完工的浮桥,冲到浮桥尾部,纵马一跃,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河之中,就这么骑马泅渡上岸。 那些辽东铁骑也有样学样,争先恐后的冲上浮桥跳入黄河泅渡登岸,东岸正围攻曹文诏的农民军战兵见状大骇,还没等到辽东铁骑结阵冲击,便有无数战兵慌乱的喊着:“曹文诏来了!曹文诏来了!”落荒而逃。 “将为军之胆!”毛孩不由得赞了一句,曹文诏、曹变蛟两叔侄这般勇猛,手下的军兵又能差到哪去?更别说那些辽东铁骑一个个都是从小训练弓马、征战沙场长大的,这样一支钢铁之师,毫无纪律的农民军战兵又如何能够抵挡? 土台上的战鼓也隆隆响起,王自用面色扭曲,嘶吼着:“让老营兵上!赔了洒家的老本,也得把曹贼赶下河去!” 第146章 辽东铁骑 黄河的波涛忽然汹涌起来,两岸滩淤上的石子都在微微的跳动,笃笃笃的声音传遍黄河沿岸,如同巨大的鼓槌敲击在大地上一般,越来越响,越传越远,越来越震撼人心。 王自用的老营兵,拉成一条长长的黑线,如同一堵墙一般冲向滩淤上正在结阵的辽东军,他们只顾着保持自己的阵形和马速,丝毫不顾及混乱的农民军战兵,有拦路的便撞翻踏倒、刀砍斧劈,那些农民军战兵也不敢阻挡老营兵的冲锋,纷纷向着两翼逃去,绕过老营兵的骑阵,再由后队的将官收拢、重新组阵。 王自用乃是秦地一众反王中排行前列的反王,论实力仅次于王嘉胤,手下老营兵就有三千多人,大多是固原镇、延绥镇等九边军镇逃亡和哗变的边军军卒,平日里吃着最好的粮、喝着最好的酒、享受着最好的待遇,每次大战之后缴获的军备都由他们先挑,剩下的才会拨给战兵营乃至流民营。 老营兵是农民军领袖安身立命的东西,从陕西到山西,农民军千里转战,可以抛下一切物资、军备、人员乃至家眷,但唯独老营兵绝不可弃,故而农民军的老营兵几乎人人配马,以利于随时随地大范围的机动作战。 王自用的老营兵也是如此,他作为农民军里数一数二的巨寇,不少老营兵还能一人配双马,骑着战马奔驰冲锋,人马的甲胄和武器反射着寒光,远远看去如同一堵寒冰之墙滚滚向前,掀起的灰尘四散飘扬,将老营兵笼罩其中,时隐时现,仿佛鬼魅一般。 “羡慕啊!”毛孩长长喘了口气:“咱们武乡义军那几百个骑兵,好多沁源之战后才配上了缴获的战马,啧,不少人连马都骑不好,速度一起来就乱了套,什么时候能像这些老营兵一样,有数千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马军?” “会有的,都会有的!”何老头笑眯眯的回着:“咱们武乡义军从一个小小百户、一百多旗军,发展到如今将近两万人,才用了多少时间?总有一天,这些农民军和大明有的,咱们武乡义军都会有,而且比他们更强!更精良!” “前提是你们能挺过朝廷的围剿!”张献忠有些没好气的泼了盆冷水,叹了口气:“看着吧,辽东铁骑渡过黄河,此战就已经输了,王和尚的老营兵也挡不住辽东铁骑的冲锋!” 老营兵渐渐提速,一名都身穿边军棉甲的将领跃马至阵前,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大喊着:“冲锋!冲锋!大王有令!不听号令逃跑者,无论何人皆斩!奋力作战斩首一级者,赏银百两!战死了,大王替你们养家!伤残了,大王养你们一辈子!杀破曹贼!杀!” “杀!”喊杀声骤然炸响,仿佛雷鸣一般搅动得天上的乌云都翻覆起来,雪花飘洒得更为猛烈,数千老营铁骑奔踏出令人胆寒的气势,立在土台上远远观战的毛孩和何老头都被其影响,沉着脸咬着牙,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但那些辽东铁骑却似乎丝毫没有受他们的影响,他们不过两千多人,只有一小部分是乘着羊皮筏子渡河,衣甲齐备,大部分则是随着曹文诏抢渡登岸,人马身上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被夹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身子通红。 但他们却没有一人怯战,随着连绵起伏的号角声响起,两千辽东铁骑在河岸边汇聚成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秩序井然的排布着严密的阵形,森冷的向前缓缓挺进,马蹄踏在大地上引发了一波又一波震撼人心的微小地震。 曹变蛟率领的家丁精锐也汇入骑阵之中,寻了一匹战马骑乘,依旧是赤裸上身、一手骨朵一手大盾,双腿一夹马腹,冲到了最前方引领骑阵的曹文诏身旁,两人都是当世勇将,见了面无需多话,互相点了点头,各自引领辽东铁骑渐渐提速。 两支骑兵很快就提到极速,双方的轻骑跃阵而出,辽东铁骑中有不少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夷丁,军中使用的也大多是蒙古战法,而王自用的老营兵里大多是九边逃卒和哗变军卒,这些人往日里对付的是蒙古的骑兵,自然学习的也是蒙古的骑射战术,双方轻骑兵在两支滚滚向前的骑阵中间互相追逐狗斗、施放弓箭和三眼铳骚扰双方骑阵,试图扰乱对方军阵,以方便己方的披甲骑兵给予致命一击。 很快双方就分出了胜负,辽东军的夷丁明显占了上风,他们这些从小长在马背上的骑射民族,从马术到骑射甚至武艺都稳稳压了老营兵一个头,双方骑兵主阵还没开始接触,老营兵的轻骑就已经抛下上百具尸体溃败了下去,战场成了那些夷丁单方面的表演,不断纵马掠过老营兵的军阵,抛射弓箭、施放三眼铳,将老营兵的骑阵搅得一团乱。 曹文诏和曹变蛟趁机冲撞而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人马相撞的骨折声,连土台上的毛孩等人都能听得清楚,不时有人被撞飞在半空中,又狠狠落在地上,千万双马蹄踏过,便连人形都看不清楚。 折断的武器裹着雪花在空中乱飞,战马的哀鸣声和骑手的惨叫声完全盖过了喊杀声,让正在重新组阵的农民军战兵胆寒不已,依旧凌乱的军阵肉眼可见的往后缩了缩。 何老头已经被这两支骑兵的殊死搏杀震惊得合不拢嘴来,他也是当了一辈子兵的老卒,却从未见过这般壮阔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有些胆寒,正在此时,身边的毛孩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老卒,快看那曹变蛟,当真勇猛,简直就是吕布在世!” 何老头放眼看去,却见那曹变蛟领着一支骑兵凿穿了老营兵的军阵,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一般留下一地尸体,他直往老营兵的中军大旗杀去,在家丁精锐的掩护下将骨朵和大盾挂在马上,取下弓箭,踩着马背立起,远远一箭射去,随即便见旗下一名农民军将领惨叫着坠马。 紧接着,曹变蛟又是一箭射出,射翻了扛旗的老营兵,见主将旗帜倒了,老营兵的军阵中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声,顿时便崩溃了。 第147章 入晋 “胡将军死了!胡将军死了!”战场上慌乱的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远,有些是老营兵的败卒惊慌的呼喊,有些则是辽东军听到老营兵的呼喊后跟着一起呼喊起来的,无论如何,主将被射杀、大旗倾倒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老营兵人人都争先恐后的逃了起来。 战场逃跑,这些老营兵没什么心理负担,他们从当明军开始,不就是一路逃跑过来的?从边关逃到陕西,从陕西逃到山西,如今再逃一次,又有什么奇怪的? 紫金梁大王的军令听着吓人,但也只能用来吓人了,老营兵是他们这些农民军领袖安身立命的本钱,老营兵没了,不是被官军剿了,就是被其他农民军领袖吞并,平日里都当宝贝疙瘩藏着,舍不得一点伤损,又怎会把刀子挥向他们?若是零星的逃兵,杀了也就杀了,但如今全军溃败,紫金梁大王能把他们这些老营兵做一窝全杀了不成? 最多也就挑一两个将官背锅,反正杀不到自己身上来,可若是和那些辽东铁骑血战到底,就算能击退他们,自己也得埋骨沙场了! 抱着这样想法的老营兵不少,于是,一场全军大溃便不可避免,战马马蹄踏在地上,依旧响如闷雷,但这一次,却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奋力追杀。 老营兵都溃败了,那些刚刚结阵的战兵又哪来的斗志?无数个方阵轰然解体,成千上万的人哭喊着逃命,有些将官还想努力约束军阵,却纷纷被自家的军卒砍死,更多的将官,则是混入溃兵之中逃跑,溃败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一时间黄河东岸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农民军兵卒。 那些辽东铁骑欢呼雀跃的嘶吼着,喊声如同恶狼一般惊摄人心,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为何物,蜂拥着追杀溃兵,他们也清楚农民军里是以老营兵为中坚,就盯着那些逃跑的老营兵追杀,不少直接撞入溃逃的农民军战兵人潮之中,可却没有一人敢回身对抗他们,所有人都忙不迭的躲避着,惊惶的四散而逃。 一层又一层的农民军扔下武器装备逃跑,不少老营兵策马冲过土台,却没有一人停留,甚至没人抬头去看一眼土台上急促挥舞的战旗,土台下用来压阵和督战的王自用亲兵遮拦不住,干脆也混在溃军之中逃窜起来,数万人马织成的人海海啸一般从土台下涌过,没有一人停留。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王自用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惊慌失措的念叨着:“一天不到便丢了西口渡口,让曹贼冲入山西,我如何对得起王大哥的重托啊!” “紫金梁大王!”张献忠满面焦急的凑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急急说道:“事尚可为,请您赶去河曲县城,收拢败兵据城死守,横天一字大王得知消息,必然统领大军来援,只要河曲还在咱们手上,曹贼就无法从黄河边脱身,待横天一字大王统兵前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见王自用用迷茫的双眼看过来,张献忠脸上一急,补充道:“紫金梁大王,河曲绝不能丢!河曲在,曹贼侧翼就始终受到威胁,他只能囤兵黄河边上,哪也去不了,可若是河曲失陷,曹贼便能安然南下夹击横天一字大王的大军主力,如今大军主力南有张家和山西官绅的团练乡勇,东有宋统殷、尤世禄的官军,若再加上曹贼的辽东军和秦兵,便是三面夹击之势,额们的大业,就要葬送在这山西了!” “洒家明白!黄虎,劳你速去寻王大哥,让他速来救援河曲!”王自用点了点头,看着漫山遍野的逃兵咬了咬牙,令亲兵举起自己的大旗,下了土台一面收拢败兵,一面向河曲县城转进而去。 张献忠长出口气,这才回身向毛孩和何老头问道:“两位兄弟准备去哪?可与额一起去横天一字大王军中?” 何老头摇了摇头,叹道:“在沁州地区,我军所向披靡、连战连捷,不少人都以为能和大明边军扳扳手腕了,如今亲眼见识了辽东铁骑的厉害,不瞒张兄弟,老卒是彻底被吓到了,如今满脑子只想着回武乡警告军中的将帅,早做准备。” 毛孩点头表示赞同,张献忠也点点头,尴尬的一笑:“本欲让你们看看额大军雄风,结果却看了一场大败,啧,罢了,额与你们一道同行,之后再分道扬镳,你们回你们的武乡,额去找横天一字大王求援!” “流寇,不堪一击!”曹文诏哈哈大笑着跳下马来,河岸边早有亲兵准备好火堆和衣物、拉起挡风的帷幕,为曹文诏取暖。 秦兵已将浮桥搭建完毕,正在浩浩荡荡的渡河,加入到追杀溃兵的行列之中,一名身穿山纹甲的将领走了过来,正是这次随同入晋围剿农民军的秦军统帅,署镇延绥事兼督固原军、指挥佥事杜文焕。 “陕西那些零零散散的流寇都不堪一击,这些夹着尾巴逃到山西的能好到哪去?”杜文焕哈哈一笑,啐了口唾沫:“那王自用倒还有些胆子,收拢溃兵逃去河曲县,这是要做一枚钉子钉在咱们身边了。” “那不是正好?那王嘉胤必然举大军来救,省得咱们到处跑,去追他们的尾巴了!”曹文诏脱下湿淋淋的鞋子在火上烤着,眉间轻轻皱了皱:“宋巡抚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尤总兵挑拣精锐随同咱们会剿秦寇,他自领军南下剿贼?” “他要去对付沁州的一伙反贼.....”杜文焕耸了耸肩,解释道:“沁州有一伙武乡贼,盘踞州府,与沁州官军和流寇都打了几仗,都是大胜,宋巡抚之前一直忙于抵御秦寇,腾不出手来去对付他们,如今咱们入晋参战,能看住王嘉胤等人,他也就有了余力去对付那伙武乡贼。” “冠冕堂皇!”曹文诏冷冷一笑,一眼看穿宋统殷的心思:“山西闹了这么久,他屡战屡败,之前的山西总兵王国梁剿寇不利丢了官帽,宋巡抚的官帽又如何能稳当?如今咱们入晋,打败了秦寇功劳也是归咱们的,宋巡抚照样无功有过,所以他急着想去武乡,剿了武乡贼,为自己攒点战功,稳一稳自己的官位!” “得,让宋巡抚去挑软柿子捏吧!”曹文诏伸了个懒腰,穿鞋站了起来:“咱们就在河曲与王贼大战一场,啃了这块最硬的骨头!” 第148章 夺路 骑着马往南狂奔几十里,直到再也听不见溃兵惊慌的呼喊声和辽东军狼嚎一般的吼声,张献忠和毛孩等人才缓下马来喘了口气,回头一看,不止是他们三人,还有七八个农民军战兵骑兵也逃昏了头,慌慌张张跟着他们往南跑。 张献忠倒是毫不在意,冲着那几名战兵笑了笑,说道:“几位兄弟今日乱军之中都能紧跟着额八大王,这是佛爷给的缘分,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额!额带你们吃香喝辣!” 那几个溃兵一心只想着逃命,压根没仔细听张献忠说些什么,一个个胡乱的点着头,张献忠也没在意,取了酒囊扔给他们,算是给他们压惊。 就在此时,毛孩忽然顿住胯下战马,凝眉朝远处看了看,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回头压着声音喊了一句:“有大军朝这边来!”说着,便伸手去拽何老头战马缰绳,拉着他躲进路旁的丛林里。 张献忠一皱眉,挥了挥手,和那几名战兵也一起躲进丛林之中,不一会儿,只听得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随即便是喧天的锣鼓声和吵吵闹闹的抱怨声,一支穿着杂色服饰的军队从被青山拦住的官道拐角处拐了出来,一名身穿铁甲的壮汉骑在马上,挥着马鞭高喊道:“都他娘的别抱怨了!到了河曲就放饭!耽误了军期,你们都他娘的要杀头!” “嘿!毛兄弟你这耳朵还真是聪睿!”张献忠微微一笑,官道上转来的那支军队如一条长龙一般浩浩荡荡向着河曲县而去,一直没见到尾巴,张献忠估计起码得有一两千人,要是撞上他们,他们的战马都快跑脱了力,逃都逃不掉。 “看这服号,不像是官军.....”毛孩皱着眉分析道:“稀稀拉拉没个阵形、也缺乏纪律,应当是士绅的团练乡勇,去支援曹贼他们的。” “辽东兵和秦兵精贵,野外浪战曹贼不会留手,但拿他们的性命去填城,他舍不得!”张献忠嘿嘿一笑,叹了口气:“他娘的,这些官绅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必然是早有约定、依期出发,啧,曹贼就那么有信心能在今天攻破咱们的黄河防线?若是他们渡河失败,这些官绅团练可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了。” “但事实就是他一天不到就破了你们的黄河防线!”毛孩耸了耸肩,朝那支军阵糟乱的团练看了一眼,问道:“如今怎么办?去支援曹贼的绝不可能只有这一支,咱们若是再走官道,没准就会碰到另一支大军。” “毛孩说的不错,官道不能走!”何老头出声帮腔“晋北的团练和咱们晋南的不一样,晋北时常面对潜过长城的鞑子骚扰,当地士绅常招募乡勇自保,这些乡勇时常操练,军纪军阵不怎么样,但武艺不低、弓马也算娴熟,大军对垒他们打不过咱们,但如今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跟他们对上必死无疑。” 张献忠眼珠子滴溜溜转,回身一指:“那咱们就走山道,绕一圈,从翠峰山走!” 翠峰山位于河曲县的南端,海拔一千多米,自然也缺乏开发,只有一条客商和乡民踩出来的小道绕着山一路向上,再从山顶往下延伸,毛孩等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走得极为艰难,但很快,连这艰难的山道他们都走不下去了。 “前面有乡勇的岗哨,十几个人看着......”毛孩气喘吁吁的说着,手上还残留着爬树时刮蹭的树皮:“领头的穿着布面甲,其他都无甲。” “他娘的,这帮官绅当是为了配合曹贼攻略河曲,早把河曲周围的道路卡死了,妄图隔绝河曲县与外界的消息!”何老头啐了一口唾沫,叹了口气:“有岗哨,就一定有往来巡查的马队,咱们干脆弃马,翻山穿过去得了。” “不行,没了马,靠着两条腿,等咱们找到一字横天大王,河曲都不知被破了几回了!”张献忠当即拒绝,当啷一声拔出腰刀:“十几人,不是不能打,夺路冲过去,再避开巡查的马队便是!” 那几名战兵一起商议了一会儿,也觉得如今无路可逃,只能拼死搏一搏,便纷纷点头答应,毛孩也一脸兴奋,推了推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何老头:“老卒,你不想去就在此看马,俺跟着他们一起去。” 说着,便去解挂在马上的朴刀,何老头一把拉住他:“你这毛孩子,去凑什么热闹?吴将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好你,你要是伤了没了,我如何与吴将军交代?如何对得起你那瞎眼的老娘?” 毛孩愣了愣,随即面上一怒,把何老头手甩开,提着刀便走:“别拿俺娘吓俺!现在这情况,多个人就多份把握!俺去定了,你别拦着,俺的命用不着你交代!” 何老头还想要追,张献忠赶忙拦住,当起了何事佬:“何老兄,你就让他去吧,不然他心中埋怨,到时候热血一涌,反倒会坏了事,你放心吧,额一定看好毛兄弟,绝不会让他掉一根毫毛!” 几个人悄悄从道路两旁的山林里摸向那个卡在山道中间的岗哨,趴在草地上细细观察着,草地里还残留着积雪,正是雪停融化之时,冷得刺人骨髓,但张献忠和毛孩等人都不敢有大动作,咬着牙忍住冻得颤抖的身子,确认着岗哨的情况。 那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岗哨,几根砍倒的树木拦在窄小的山道上,守卫岗哨的乡勇东一堆、西一堆的凑在火堆旁烤火,路中间围着几个挡风的棉布,那领头的乡勇队长就躲在里头。 “松懈....嘿嘿,这帮乡勇怕是以为这山道不会有人来,松懈得很啊!”张献忠嘿嘿嘲讽一声,蹲起身子,和另外两名战兵取下背上背着的弓箭:“咱们先射翻几个,然后大伙一起冲杀上去,灭了他们!” 毛孩点点头算作回应,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死死盯着山道上的岗哨,有一名乡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起身疑惑的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朝着他们躲藏的地方走来。 弓弦响,箭若流星,那名乡勇应声而倒! 第149章 破哨 张献忠的箭很准,一发直接贯穿那名乡勇的喉咙,他挣扎着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脖子翻倒在地,呜呜的呜咽几声,双腿一蹬便没了呼吸。 那两名流寇战兵则远远比不上他,一发射失,一发射中一名乡勇的肩头,那乡勇惨叫一声,反应极快,屁滚尿流的逃离火堆。 其他乡勇顿时如炸了锅一般跳了起来,几名提着盾牌的冲到前面,有人则去取自己的弓箭,试图用弓箭还击。 “杀出去!杀条血路,咱们才能活!”张献忠大吼一声,挥着腰刀一马当先冲了上去,几名农民军战兵也乱喊乱嚎着冲杀上去,毛孩深深吸了口气,又飞速吐出,嘶吼一声倒提着朴刀跟着杀上去,那些乡勇突然遭袭却没有人逃跑,反倒嘶嚎着迎了上来,双方顿时战成一团。 毛孩盯上了一名提着短斧的乡勇,那乡勇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满脸都是紧张,看着同袍与流寇奋战,他又想帮忙又害怕,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一双眼睛全盯在体型彪悍、身形灵活的张献忠身上,完全没注意毛孩从他的侧后方冲杀上来。 毛孩将朴刀高高举过头顶,冲到那乡勇身侧,大吼一声奋力劈下,那乡勇此时才惊醒过来,慌忙举刀去挡,但仓促之间根本没来得及发力,朴刀劈在他的腰刀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那乡勇手一松,腰刀落在地上,毛孩趁势又跟了一劈,这次他挡无可挡,只能眼睁睁看着朴刀劈进自己的脑袋,鲜血混着脑花飞溅出来,凄厉的发出一声惨叫。 毛孩心头一抖,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踹开那名乡勇的尸体,放眼一看,正见一名乡勇捅翻了一名农民军的战兵,抬头正瞧见毛孩,红着双眼嘶吼一声,挺着长矛刺杀而来。 毛孩粗粗喘了口气,挪开步子让身子稍稍侧着面对那名乡勇,见长矛杀到眼前,忽然一声怒喝,身子猛的侧闪,手中朴刀一撩,哐当一声挡开刺来的长矛,随即抢上一步,朴刀顺势往斜下劈砍,狠狠一刀剁进那乡勇的肩膀处,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发力,将他整个手臂齐根砍了下来。 喷涌的鲜血溅了毛孩一脸,那乡勇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毛孩一脚将他踹倒,正要挥刀取他性命,忽听得一声大喝:“休伤俺弟!”随即背后被什么东西猛的一撞,身子一摇,摔了个狗吃屎。 毛孩抬头看去,却是一名乡勇将盾牌飞掷过来将他砸倒,此时那名乡勇已经恶狠狠的扑了上来,毛孩慌忙起身,提刀便要迎战,忽然脚下一滞,低头一看,却是那名被自己剁了手臂的乡勇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死死抱着他的小腿,冲着那冲杀而来的乡勇大喊道:“大兄!杀了他!杀了他啊!” 毛孩心头大急,偏偏那乡勇已经冲到眼前,他也没时间去补刀或挣脱,只能挥刀迎战,但那乡勇极为聪明,见毛孩的腿被自己弟弟扯住行动不便,便将手中腰刀朝着毛孩飞掷,然后捡了自己弟弟的长矛,朝着毛孩捅杀而来。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除非武力碾压,否则距离的优势怎么也无法弥补,更别说毛孩一只脚还被人拉住,根本没法躲闪,只能奋力用朴刀格开着那名乡勇的长矛,头一偏,长矛从他的脖子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狗崽子!受死!”那名乡勇怒喝一声,收矛又一次捅杀而来,毛孩依旧挥刀去挡,但这次那乡勇有了准备,矛头依旧直直指着毛孩的心口,奋力捅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一道黑影呼啸而来,手中钢刀寒光一闪,干脆利落的将那乡勇脑袋剁下,随即一把抓住他的长矛,狠狠捅进那断了手臂的乡勇后心。 毛孩长长喘了口气,定睛一看,却是张献忠赶来援手,朝他点了点头,将钢刀收回刀鞘,挺着长矛又扑向剩下的几名乡勇,那张献忠武艺超绝,长矛快若毒蛇吐信,所到之处只听得惨叫连连、血若涌泉,那些乡勇在他面前,如同稚童一般无力还手,只能慌乱的架拦遮挡,只要露出空挡,便会被扎中心口、喉咙取走性命。 毛孩一脸钦佩的看着张献忠的表演,放眼看去,却见那名乡勇队长已经倒在帷幕外,脑袋滚在火堆里烧得不成模样,己方的农民军战兵只剩下三人还活着,有个还受了伤靠在拦路的树干上喘着气,而看守哨岗的乡勇死伤一地,只剩下三人还在张献忠和两名战兵的围攻下左支右绌,不一会儿也被取走性命。 “晋北的团练和咱们晋南的团练还真不一样.....”毛孩看着走来的张献忠,苦笑着摇了摇头:“竟然一个都没逃,咱们在武乡对付的团练,主将死了必然就崩溃了。” “好在咱们是赢了!”张献忠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快去找何老兄,咱们得马上走,若是巡山的团练马队过来,发现这般情况,必然要大举搜山,到时候咱们定然躲不过去的。” 毛孩点点头,忽然脸色大变,慌乱的喊着:“快躲!快躲!有快马朝咱们这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山道上转来十几匹快马,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毛孩和几名战兵慌忙就要往山林里躲,张献忠却一把拉住他,眯着眼睛看着那几名骑兵:“有些不对,不像是巡山的,倒像是逃命的!” 毛孩一愣,仔细看去,却见那几名骑手满脸惊慌之色,有几人人马身上都有着还在冒血的新鲜伤口,有些武器都不见了踪影,有些衣甲也残缺不全。 张献忠冷笑一声,虎步上前,长矛一横,大喝道:“贼子!想往哪里逃?” 那些骑兵如遭雷击一般,一个个慌忙滚下马来,跪在地上朝人数远远少于他们的张献忠和毛孩等人磕头求饶:“求各位好汉爷爷饶俺们一命!俺们也是拿钱办事,求爷爷们饶命啊!” 张献忠凝眉冷笑,吩咐战兵扯了地上尸体的衣物将那些骑手绑缚,毛孩则爬上拦路的树木,放眼望去,正见远方山道上烟尘滚滚,一支骑兵向着他们这奔来,一面“闯”字大旗耀眼而夺目。 第150章 坏消息 毛孩长长出了口气,爬下树干向张献忠通报消息:“是闯营的人,这些马队应该是被他们击溃的。” “高闯王的人,他们跑这来做什么?”张献忠有些疑惑,寻了一匹战马骑了,一人一马立在山道上,倒垂着长矛皱眉盯着越来越近的那支骑兵。 不一会儿,那支骑兵便奔了过来,四十多人,人人着甲,光从这披甲率就能看出来,这伙骑兵乃是闯营里的精锐老营。 那些骑手看见满地的尸体,和张献忠等人将逃跑的团练骑兵绑缚,有些讶异的停下马来,有一名头戴毡帽、身穿边军棉甲、颧骨突出、眼窝深凹、双眼如鹰、长鼻如蝎的将领策马而出,在马上拱了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好汉是何方人士?可否通个姓名?” “在下乃是横天一字大王帐下,八大王张献忠!”张献忠也抱拳拱手回礼,问道:“各位兄弟是高闯王的部下?你们不随高闯王应付宋贼、尤贼和官绅团练大军,跑到河曲来做什么?” “原来是黄虎兄弟,额听过你的名号!”那头目哈哈一笑,回道:“在下乃是新近投奔闯王,名唤李自成,还没来得及跟诸位兄弟交际,承蒙一字横天大王和闯王抬爱,赐额‘闯将’名号!” “李自成!”毛孩有些微微惊讶,吴成每次接受流寇消息就会问起李自成来,毛孩对这个名字多多少少有些熟悉,如今终于是见到真人了。 “黄虎兄弟有所不知,近日一字横天大王收到消息,曹文诏曹贼将领兵入晋!”李自成没有注意毛孩的表情变化,继续解释道:“故而一字横天王特派额们来河曲警告紫金梁大王早做战备,顺便来寻你,护送几位武乡义军的使节回大营。” “你们来得晚了......”张献忠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西口渡口已经被曹贼破了,辽东军和秦兵已经大举渡过黄河,紫金梁大王兵败,正收拢败兵退保河曲,额就是从西口渡口逃出来的,正要去寻一字横天大王通报消息。” 李自成脸色一变,喃喃说道:“紫金梁大王手下数万战兵,又是据守黄河天险,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曹贼不好对付,辽东军比咱们往日对付的官军都要强,强得多!”张献忠叹了口气,伸手一指身边得毛孩:“对了,武乡义军的使者就在此处,你们也不用劳神跑去河曲了。” 李自成眯眼看了看毛孩,咧嘴一笑,朝毛孩拱了拱手:“正好!正好!这位兄弟,横天一字大王让额们护送你们回营,正好一起上路。” 毛孩却摇了摇头,拒绝道:“闯将,不是俺们不愿随你回去,实在是辽东军入晋,如此紧要的军情,俺一定得立马回武乡报告,之后再.......” “你们怕是暂时回不了五项了........”李自成苦笑一声:“难怪宋贼和那些官绅团练会突然分部撤兵,哼,想来是辽东军入晋,有曹贼对付咱们,他们就能腾出手来,去找你们武乡义军的麻烦!” 吴成立在武乡县衙大堂门口,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和打扫积雪的青壮们,眉间皱成一团,堂中也没人说话,气氛显得无比郁闷。 受到小冰河的影响,四月了还是大雪纷飞,天气寒冷彻骨,躲在屋里烧着煤块取火,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没法耕种的,作物都会冻死不说,人也会冻得失去行动能力,春播最晚不能超过五月,这场大雪要是在这么飘下去,今年是必然要歉收了。 更别说到了夏秋季节,这贼老天还指不定来一场什么大灾,全年颗粒无收都有可能。 “黄师爷说,山西到处都在遭灾!”洪磊叹了口气,郁闷的揉着脸:“不止咱们山西,直隶、陕西、河南,乃至山东都有雪灾,北地各省今年都得歉收,他们要拿粮,也得从南方的漕粮里分润,所以咱们想要买粮囤着,价格还得往上翻。” “奸商!”岳拱哼了一声,随即也是一叹:“军中的用度,已经开始削减了,新卒军训改为三日一操,吴家的,按你的要求,咱们尽量节省粮食,以备长久之计。” 吴成点点头,看向黄锦,黄锦却摆了摆手,苦笑一声:“沁州那帮官绅不守信用,说得好好的囤粮分咱们一半,送了一次就忽然食言,禁闭城门不给咱们送粮了,啧,我领军过去,那些沁州官绅腰板硬得很,嚷嚷着让我们攻城便是,一粒粮食都不给咱们。” “沁州有万历年间修建的预备大仓,里头常年囤着各地的税粮、卫所的屯粮和朝廷储备粮和赈济粮,城内粮商的粮库也修在附近.......”绵正宇摸着胡子思索着:“若真能拿下沁洲城,咱们今年就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但要攻打沁州这样的州府大城,必然会损兵折将、死伤无算!”杜魏石忽然开口,这段时间武乡义军都在想办法节省粮食,他也没了酒喝,只能抱着个空酒瓶闻闻味:“那帮沁州官绅忽然转了性,像是要逼着咱们去打沁州似的!” 吴成与杜魏石对视一眼,冷笑一声:“不用说,肯定是秦地各路反王那边出了问题,这些沁州官绅找到靠山了!” 正在此时,一名战士忽然飞奔而来,递上一封密信书信,吴成仔细检查密信封口,见上面的暗号没有拆动的痕迹,这才拆开看了看,苦笑一声:“八夫人来消息了,有张家的人潜入武乡,找到他们秦家传递消息,说辽东军会同秦军已攻破农民军的黄河防线大举入晋、包围河曲县,王嘉胤已起兵北上救援,宋统殷令尤世禄挑选五千精锐前去助战,自领山西官军主力汇合张家团练,总数三万余人,即将杀奔我武乡而来,张二让秦大善人做好里应外合的准备。” 堂中一阵轰然,绵正宇皱眉问道:“这宋巡抚放着农民军不管,怎么分兵朝咱们杀来了?” “他是为了头顶的乌纱帽!”杜魏石哈哈一笑,敲了敲脑袋:“几十万农民军,和他们对垒胜负难料,可三万人来扫灭咱们这些武乡贼,至少人数上占着优势,他是在捏软柿子呢!” “他想要用咱们这颗软柿子保他的乌纱帽.....”吴成呵呵冷笑道:“那就要让他连脑袋一起掉了!” 第151章 战策 绵长鹤与几个亲兵一起搬来一张长桌,摆在县衙大堂里,再铺上地图,搬来一个个小型沙盘。 这些地图和沙盘都是武乡义军起事后绘制制作的,杜魏石的学堂里的学员兵,在吴成的指导下对太行山沿线和沁州、潞安府等晋南州府村寨勘测绘图、制作沙盘,算是对他们的拉练和实习。 学员兵能力有限,吴成也不是学勘测绘图出身,这些地图和沙盘错漏的地方不会少,但好歹比官府案牍库里存着的那些太祖、成祖年间的老古董要精准得多。 “宋统殷自平阳府地界杀来,应该和林恶鬼走的会是一条路,至少大差不差……”吴成皱眉盯着地图分析道:“他手下三万多人,以巡抚抚标营为主,卫所健锐为辅,卫所兵不说了,抚标营至少相当于农民军的战兵。” “抚标营的精锐都被尤世禄挑走去支援围攻河曲的曹文诏了……”岳拱忽然出声提醒道:“宋统殷是来捏软柿子的,对他手下剩下的那些营兵不宜高估,战力应该强不过林恶鬼手下的战兵,否则也不会被王嘉胤他们压着揍了。” “岳副元帅说的没错!”黄锦点点头,笑道:“咱们起兵第一仗就是和巡抚抚标营打的,嘿,那通天梁手下的营兵也不怎么样,守着工事险地,一夜之间就被咱们击溃了。” “不要轻敌!”绵正宇拍了拍桌子:“咱们屡次得胜,都是因为敌人轻敌的缘故,你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绵老叔说的没错,战略上要蔑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对手!”吴成点点头,严肃的说道:“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咱们屡战屡胜,军中有了骄气,这是要不得的,杜先生你记一下,等会去给各部教导们开会时,记得让他们注意军中情况,战士们有骄傲自满的苗头,要及时发现和开解。” 杜魏石耸耸肩表示记住了,吴成扫了眼脸上有些尴尬的岳拱和黄锦,点点头,继续说道:“除了宋统殷所部,山西官绅应该派遣团练来助战,晋南的官绅团练以张家为首,咱们这一次是要真正和张家交上手了!” “三万营兵卫军,加上团练乡勇,呵,武乡县城所有男女老幼加起来才四万余人,从人数上看,他们的实力就大大超过咱们!”吴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军新一轮扩军之后,兵力达到一万七千多人,但其中不少是分散在各村的村兵,这些村兵主要承担的任务是引导村民生产建设、配合下乡教导进行思想教育和政策宣传、组织村民自卫训练,只能作为我军的战力补充。” “除了这些村兵,还有辅兵、没有完成基础训练的新卒、学堂里的学员兵等等,全部刨除掉,可用的作战兵力大约一万余人左右,人数大大少于对方。” 沁源之战后,吴成对武乡义军进行了一次改制,把武乡义军分为正兵、辅兵和村兵,正兵就是野战主力部队,正兵营的新兵也至少完成了三个月的基础训练。辅兵主要是之前的民壮和屯兵整编而成,负责保护后勤、守护城市等辅助工作。村兵则由正兵营里挑选各村老兵,在其本村募集青壮编练而成,相当于后世的民兵部队。 武乡义军从一开始就走的是精兵路线,自然不能像农民军和明军那样随便拉个青壮就当炮灰用,哪怕是最底层的村兵,也是经过了一定的基础训练的。 “人数差距太大,所以不能硬拼!”吴成微微一笑,手指点在沁州城的位置上:“这一仗,对宋统殷来说是场政治仗,对咱们来说是场宣传仗,是打给沁州和晋南那些还抱有幻想的官绅看的,所以我们得赢得漂漂亮亮、赢得彻彻底底。” “故而这一仗的核心要点,在于‘诱敌深入、避其主力、攻其虚弱’!”吴成将手指重重按在武乡城的位置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武乡城,让给宋统殷!” “让武乡城?”众人都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武乡城他们每个人都耗费了无数精力经营了这么久,如今竟然要说扔就扔? 只有杜魏石微微一笑,轻轻点头:“武乡义军的基础,从来不在一座城上!” “杜先生说的没错!”吴成冲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依照之前的计划,将咱们控制下的村寨全部搬空撤走,百姓们撤去太行山,或就地隐蔽在本村的地道之中,在整个沁州地区和周围府县制造一个广阔的无人区!” “武乡城也是如此,府库粮仓里的东西全部转移至太行山去,军眷、大夫、工匠、士子衙役这些技术人员全部带走,百姓愿意和我们走的也都带走,不愿走的,要协助他们在城内挖掘地窖地道,将粮食都藏好,尽量不给宋统殷留下一粒粮食。” “宋统殷行军的路线,之前被林斗肆虐过,基本没什么活人了,他一直到沁州城,才能得到补给!”吴成看向大堂外纷飞的雪花,微微一笑:“如今山西雪灾,黄师爷他们的黑市那么大能量都得等南方的漕粮,沁州城的官绅手中握着粮食还准备发国难财呢,能给宋统殷多少?他只能幻想着攻下武乡城,用武乡城里的存粮来养活自己。” “三万大军,加上武乡城内数万百姓,每日消耗的粮食会是个天文数字!”吴成嘿嘿一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又饥又冷的,林恶鬼支持了四五天,宋统殷能支持多久?”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在武乡断粮!”绵正宇反应过来,随即眉头一皱:“可若是他们撤兵回沁州怎么办?” “他不会的!”杜魏石摇了摇头,呵呵笑道:“小旗官说的没错,这场仗对他来说是场政治仗,他跑来捏咱们这个软柿子,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收复武乡是大功一件,可若收复武乡没多久又丢了,这就是在讳过为功,是欺瞒朝廷,掉的可不仅仅是乌纱帽了。” “杜先生说的没错,什么事搅进了政治就会一团乱麻,宋统殷不到快饿死不会撤兵的!”吴成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令道:“此战,各村村兵和辅兵要组织游击队,消灭宋部寻粮的零星队伍,要使其大军坐困武乡城中,要密切监视武乡与周边府县的联系,正兵营要做好机动作战的准备,消灭所有往武乡运粮的粮队!” “待宋统殷忍不住撤兵,便是我们与之决战的时刻,一战,决定沁州的归属!” 第152章 民心 “武乡的百姓们!官军就要来了!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不用咱们说,你们也知道朝廷的官军是什么样子!官军进城,必然要纵兵抢掠的!我武乡义军准备避敌锋芒、离城作战,城内百姓愿意随我们撤离的,在县衙红旗下报道,我们会安排人帮你们搬运财物、扶助老幼!不愿离城的,请藏好财物粮食、找好藏身之处!需要帮助的,也可以到县衙跟我们提!” 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拿着一个铁皮制成的喇叭大喊着,周围维持秩序的辅兵和衙役也耐心的向涌上来的百姓解释着,不少百姓慌慌张张收拾着细软和粮食准备离城,有些机灵的赶忙跑到县衙去报名,但大部分还是舍不得离开武乡城,找发放工具的衙役领了铁锹等物,在家里挖起了地道地窖,把宝贵的粮食和财物都藏进去。 武乡城内每个街坊都是这般情况,教导领着衙役和辅兵穿街走巷的宣传着,武乡义军占据武乡城后,在城内大开杀戒,杀了不少民怨沸腾的青皮无赖和官府衙役,也抓了不少趁火打劫的青皮民壮扔去柳沟当苦力,城内风气治安为之一清,加之武乡义军取消了不少官府苛捐杂税,武乡城内的百姓民心大振,武乡义军也树立起了无比的威信。 如今武乡城四门大开,一辆辆粮车载着一车车粮食离城而去,城内不少百姓也在武乡义军的组织下跟随这些粮车离城,朝着太行山和山下村寨中各个隐蔽地点前进。 秦大善人也混在其中,掀开布帘看了看,冷冷哼了一声:“哼!一天到晚说自己是‘官府’,朝廷大军一来,还不是灰溜溜的逃了!” “爷,武乡贼逃了,岂不是更方便咱们行事?”八夫人悄悄白了他一眼,微笑着说道:“爷,张家要您集结家奴准备打开城门,若武乡贼死守武乡城,靠着咱们那些家奴,如何能夺门?岂不是送死?如今他们从城内撤离,这武乡成了一座空城,才方便咱们抢这夺门开城之功。” 秦大善人有些疑惑的看向八夫人,问道:“八娘,既然如此,我等为何又要离城躲避?在武乡迎接宋巡抚的大军,不是更能给咱们抬价?” “爷,若是武乡贼死守武乡城,奴必千方百计让您留下助朝廷一臂之力,可如今武乡贼离城而去,这局势可就波云诡谲了,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定!”八夫人微微一笑:“此时我们更不应该搅进局里,坐山观虎斗便是。” “爷,不留人开城,就是得罪朝廷和张家,不走,便是得罪武乡贼,两边我们都惹不起,最好两边都不得罪!”八夫人淡淡一笑,继续分析道:“留下秦二开城、协助宋巡抚料理武乡之事,这是给张家和朝廷的交代,您作为秦家家主离城,是给武乡贼一个态度,双方相持,都需要武乡官绅的支持,您两不得罪,双方就不会为难您,把您和武乡官绅推到对方的怀里。” 秦大善人越听越不对味,赶忙问道:“八娘,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不看好宋巡抚能胜此仗了?” “他胜不了的!”八夫人斩钉截铁的说道:“爷,武乡贼是如何在沁州地方盘踞经营,您也看在眼里,沁州地区的民心早就被他们握在手里了,这满城随军撤离的百姓就是明证,爷您细细想想,若是朝廷官府要组织一城百姓撤离,会是个什么结果?” “无人会信、无人敢信!”秦大善人回了一句,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廷和官府自来无信无义,百姓根本不会听信他们的说辞,就算真有百姓跟着撤离,以如今大明官府的组织能力,也必然是闹成一团,根本不可能像武乡义军这般秩序井然。 “爷说的不错,朝廷和官府根本做不到,但这些武乡贼却能做到,这说明什么?”八夫人看向轿窗外,嘴角微笑愈发浓烈:“贼知有民而民尽信贼,此所谓民心所向!” “所以宋巡抚要对付的,不是一两万的武乡贼,而是整个沁州地区十余万百姓!”八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一名背着一名老妇走过的武乡义军战士,目光炯炯:“宋巡抚又不是个用兵如神的名帅、手下的兵将也不是边军那些能以一当十的家丁精锐,尤总兵还把军中精锐都挑走了,以三万人对十余万反民,如何能胜?” 八夫人将视线收回,扭头看向脸色越发难看的秦大善人:“爷,宋巡抚此战讨不到好的,他若能干干脆脆退回沁州,还能维持个守势与武乡贼相抗,但他若占了武乡城后便舍不得离去,必然要在这遭一场大败,您若是不管不顾投了朝廷,待武乡贼夺回武乡,到时您如何自处?” “就算您什么都不要了逃出武乡,宋巡抚兵败之后要保着自己的脑袋,必然要拿人背锅,到时栽您一个暗通贼寇、致使大军兵败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八夫人见秦大善人瞳孔微微放大,脸色又疑又惊,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轻蔑的光芒,转瞬消失不见:“所以,爷,宋巡抚他还不够格让您彻底倒向朝廷,武乡贼已经在沁州扎根了,只有曹帅的辽东军,才能把他们彻底拔了,曹帅领军来武乡,才是您反正的最佳时机!” 秦大善人点点头,轻轻松了口气,哈哈笑着把八夫人搂在怀里:“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啊!啧,八娘,这次我让那些夫人都乘别轿,只让你一人和我同乘,嘿嘿,还真没做错。” “奴一生荣辱都系在秦家,自然得尽心尽力为爷出谋划策!”八夫人撒着娇,哄得秦大善人哈哈大笑着,自然没注意八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怨毒的神色,嘴里默默念着: “宋统殷还不够格,要让曹文诏也来,灭了曹文诏,晋南任武乡义军驰骋,到时候,秦家、张家,才能统统一起完蛋!” 第153章 战前 崇祯四年四月末,王嘉胤统领十六万农民军大军北上支援被包围在河曲县城的王自用,将围攻河曲县的曹文诏、杜文焕、尤世禄等部官军反包围,与之轮番大战。 与此同时,山西巡抚宋统殷亲率三万大军会同晋南官绅团练四千余人兵至沁州,准备收复武乡城。 张道河急匆匆的赶往知州衙门,街上一个百姓都看不到,全是穿着脏兮兮鸳鸯袄和披着布面甲的营兵和卫军,街巷两旁的店铺房屋统统关门闭户,但却阻止不了这些军卒的骚扰,不断用兵器狠狠敲门,大吵大嚷的让店家开门放他们进去吃喝取暖。 有些兵卒缩在避风的墙角,不停的往嘴里塞着食物,腮帮子鼓鼓囊囊,有人都被噎得翻了白眼,却依旧不停往嘴里塞着,仿佛饿死鬼投胎。 “宋巡抚自平阳府来,平阳府通往咱们沁州的道路,之前不是被流寇闹过一次嘛?没什么活人了,他们征不到粮,只能削减军中用度,不少军卒一天才有一顿饭吃,早饿疯了!”泰明和贴在轿边向张道河解释着:“沁州的村寨都被武乡贼搬空了,他们一路过来也没找到粮食,入了沁州城,才算吃了一顿饱饭。” 张道河瞥了泰明和一眼,见他大雪天里还装模作样摇着一把折扇,不由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理他,泰明和却全然不觉,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宋巡抚刚入城就急着召集全城官绅,怕就是为了这粮草之事。” 张道河点了点头没回话,到了知州衙门,不等轿子停稳便钻了出来,寒风一吹,冷得寒毛直竖。 衙门前等着一个人,正是张家的管家张三,这次是作为团练总管领军而来,见张道河抵达,刚忙上前行礼迎接:“小的给二爷问好,二爷,最近老夫人说起您来,都是赞不绝口的,说您能耐住性子稳守沁州,为张家分忧,有不少长进。” 张道河有些愠怒,瞪了张三一眼,三十多岁的人还被人说有长进,这话不像夸奖,更像是讽刺,张道河喘了两口粗气压住火,没好气的问道:“大哥呢?他没来?” “回二爷,大爷领兵去河曲参战了……”张三毕恭毕敬的回道:“老夫人说了,宋巡抚要帮,曹帅更要帮,河曲比武乡更紧要,非得大爷亲自去露脸。” “什么都是老夫人说!”张道河嘟哝一句,哼了一声,迈步进了知州衙门,一路到了衙门大堂,大堂之中被烧着煤块的火炉烘得如同暖春一般温暖,但气氛却如堂外的雪天一般寒彻骨髓。 一身红袍的宋统殷皱眉坐在首座上,见张道河进来,朝一旁的一个椅子指了指:“慎卿来了?先找地方坐着吧,咱们先商议商议事务,等会再开宴。” 张道河自无不可,宋统殷扫视一圈,冷哼一声:“哼,沁州官绅,只差沁源的武安民和他手下的官绅了,那个糊涂蛋,现在还想骑墙!哼灭了武乡贼再去料理他,候知州,你继续吧。” 候知州冷冷瞥了张道河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巡抚大人,您也看到沁州这雪灾的情况了,到如今春播都没法进行,乡民如何有粮缴?前几年山西也遭了灾,府库存粮本就不多,实在是抽不出那么多粮供给大军啊!” 侯知州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宋巡抚,您说去年是个丰年,那倒是没错,但去年武乡贼闹起来,沁州的刁民有其撑腰,官府衙役去征粮,都被刁民打了回来,沁州地界的税粮屯粮,收上来的连两成都不到!” “如今沁州乡寨都被武乡贼搬空了,乡民都躲了起来,宋巡抚,便是下官领人去征粮,又哪能征到粮食?征不到粮,又哪有粮供给大军?” “本官听说武乡贼也在征税,还是征的五成重税!”宋统殷脸色很是难看,问道:“百姓宁愿去缴武乡贼的五成重税,都不愿缴朝廷的税,候知州,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候知州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宋统殷,宋统殷与他对视一阵,无奈的摇了摇头,吐出八个字来:“苛捐杂税、官逼民反!” 在场没人敢接话,宋统殷幽幽叹了口气,转头扫视着堂中的官绅,问道:“诸位,本官听说武乡贼肆虐地方、夺人田土,本官领军而来,就是为你们剿贼的,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剿灭武乡贼,怎能没有粮草?诸位总得摊派一些吧?” 一众官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为难的神色,有人出声说道:“回宋巡抚,您也知道那些武乡贼肆虐沁州,我等小民被夺了田土的不少,佃户村民又靠着武乡贼抗租抗贷,我等小民损失惨重,又哪还有粮来供给大军?巡抚大人,小民等日日盼着朝廷来围剿武乡贼,只要巡抚大人剿灭武乡贼,小民等收回了田土、催缴了租贷,必然加倍将军资犒赏送上。” 宋统殷面上一怒,这种开空头支票的行为他如何看不出来,满眼怒火的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张道河等人身上。 张道河知道自己就是个吉祥物,品着茶一言不发,泰明和与张三耳语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宋巡抚说的没错,无粮如何打仗?军中所需的粮草,张家出大头,各家都凑一凑,助宋巡抚剿贼!” 宋统殷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泰明和却抢话道:“宋巡抚,您也要为沁州官绅考虑考虑,如今这情况,小民等凑个几天的军粮还可以,但战事拖久了,这军粮小民等也只能慢慢凑、慢慢给了。” 宋统殷眉间一挑,质问道:“泰先生是何意思?怕本官拿了粮就跑了不成?” “巡抚大人说笑了!”泰明和微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小民等能力有限,宋巡抚若想要解决军粮问题,还是得收复武乡,去年武乡贼收了不少税粮屯粮,今年还撒了大把银子购粮,他们那是绝不会缺粮食的。” 泰明和顿了顿,微笑着说道:“巡抚大人,听说武乡贼正在逃离武乡城,您想要粮食,就得尽快出兵了!” 第154章 阅兵 沁州城东门外,临时充作校场的空地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旗帜,三万官军和数千团练乡勇肃立在空地中,挺胸凹肚,显得威武不凡。 他们今日刚领了开拔的银饷,又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这些军卒还算有些职业道德,摆出了一副军纪严明、雄壮善战的架势,随着口令齐声虎吼,引得宋统殷和城楼上的一众官绅频频点头。 围观的百姓们却如同枯井一般没有一丝反应,全都冷漠的看着这场闹剧,偶尔有杂音传来,都是一些大胆的百姓们在指指点点,压着声音或嘲讽、或怒骂。 这三万大军刚刚到沁州,便到处踹门踏户骚扰百姓,不知欺凌了多少良家女子、劫掠了多少财物粮食、殴伤了多少良善小民,他们还算有些“纪律”,分得清谁弱小谁强大,很少去招惹那些官吏士绅,便都往平民百姓的身上招呼,沁州城的民众,可谓深受其害。 特别是沁州还有一支武乡义军做对比,武乡义军几次压城都显得纪律严明,不少百姓还亲眼见过武乡义军在城下公审那些为祸乡里的官绅时的场景,更听说过武乡义军之前公审在武乡殴打百姓的军官一事,有这般鲜明的对比,对这些祸害百姓的渣滓,又怎会有一丝好感? 宋统殷在西门外大办出兵祭天的仪式,还召集官绅百姓观看,本就是为了炫耀军威、展示武力,结果竟然冷了场,宋统殷面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登上用土木垒起的高台,高台上等待已久的几个大僧和尚当当当的敲起了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的诵念着佛号,宋统殷便在这声声佛号之中祭祀天地、奉献三牲,最后令一名扮成金甲天神的壮士提来一只雄鸡,割喉放血,将鸡血融入水酒之中。 宋统殷和高台上的一众将官将这些被鸡血染得猩红的水酒高高举过头顶,宋统殷深吸口气,在高台上用最大的声量高喊着:“苍天在上,佛爷在侧!今日我等官将以此血酒立誓,临战,人人身先士卒、个个死战不退,以为全军之表率!违誓者,必惨死沙场、入火山地狱受烈火永世焚身!战后,若吞没奖赏抚恤、不恤伤员者,使全家受天灾人祸!儿盗女娼、永世不赎!” 喊完,宋统殷将血酒一饮而尽,一众将官也随之共饮,再同他一起狠狠将酒碗砸在地上,一时碎瓷四溅。 “尔等军卒今日在此,也受人神天地共鉴、佛爷明察!”宋统殷又高喊起来,瘦小的身子却中气十足:“尔等当遵本官号令、敬本官军法!人人奋勇作战、报效天子大明,若有不遵不敬者,本官得佛爷佛旨,必取其性命,使其不能进六道轮回、永世做孤魂野鬼!” 三万军卒齐声虎吼,惊得附近树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逃上高空,百姓们依旧鸦雀无声,宋统殷想象中百姓们欢呼夸赞的景象完全没出现,脸上更挂不住,只能继续往下走着流程。 城楼上观礼的张道河却皱了皱眉,这个时代的民众普遍崇信鬼神,军卒也不例外,出兵前搞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当然,这些典礼上对着苍天鬼神和佛祖菩萨发的誓,最后大多也会食言,反正张道河是从来没见过有官将因为违誓而天打雷劈的。 但这场祭天仪式总是让张道河感觉到一丝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思索了半天,喃喃说了一句:“宋巡抚,是信佛的吗?” “宋巡抚在朝中是以‘知兵’闻名的,这‘知兵’的名声,就是因为他在任淮安知府时,以一己之力,十日之内平息白莲教乱!”泰明和压着声音说着,扫了眼城楼上几名手握念珠跟着诵佛的官绅:“若是信佛,如何能干脆利落的对白莲教徒大开杀戒?宋巡抚今日摆这一场,一则为了炫耀军威、安抚沁州民心,其次,也是因为他心中不安,借神鬼之事稳固心神而已。” “心中不安?”张道河疑惑的看向泰明和,心中的疑惑有了些明悟,喃喃重复了一句:“心中不安!” “正是!”泰明和耐心解释道:“宋巡抚是个有能的官,官场的路一路走来,功绩斐然,正因此,他才会有一些察觉那些武乡贼与他往日对付的流寇的不同,如今沁州村寨都空了,大军无处征粮,沁州官绅又舍不得给粮,拿着四五天的粮食能不能拿下武乡,他心里没底,自然也就会心中不安。” 泰明和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挥臂高喊的宋统殷:“这一仗还没开场,主帅便已经失了信心,啧,此战的结果,还真不好说啊!” 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绵正宇、吴成、岳拱等义军官将纵马从正兵营整齐的队列前经过,他们无需搞些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和繁杂的仪式,这一次是为何而战、该如何去战,自有各部的教导一层层的传递下去,让每一个战士都心知肚明、想清想透。 经过一个个军阵,所有战士将官的眼中都是炽热而期盼的,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在战场上奋力作战,伤了会有医治、残了也不会被抛弃,会被安排进学堂和村里当教官或村兵教员;立功了,必定会有赏赐、人人都以他为荣;不幸战死了,也必定能得到抚恤,家人子女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人人都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美好生活而战,人人都明白自己不会有后顾之忧,所以人人都求战敢战。 绵长鹤扛着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跟在绵正宇和吴成等人身后,这面鲜红的旗帜每经过一个军阵,都会换来滔天的欢呼声,“万胜”的喊声不绝于耳,吴成之前还想仿照后世的阅兵仪式,让绵正宇说几句“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话,但如今单单是这些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声,便已经让人澎湃不已。 “宋统殷,此时应当也在阅兵吧?”绵正宇忽然侧头微笑着朝吴成问了一句,不等吴成回答,便哈哈一笑,马鞭一扬:“那些官军,必然不会有咱们这般的气势和激昂!所以这一仗,武乡义军,必胜!” 第155章 村子 “本官再说一遍,你们必须牢记脑中!”宋统殷骑在马上,向身旁的几名将官阐述着自己的计划:“虎大威领所部为先锋,直逼武乡城而去,其部会先至城下,监视城内武乡贼之动态,以待我大军抵达围城。” “武乡贼盘踞武乡良久,在此开府建衙、征税募兵......”宋统殷摸着胡子分析着:“此为坐寇也,耗费精力经营如此多日,又怎会舍得轻易弃武乡而走?必然死守武乡城,之前探报说他们弃城而去,应当只是撤离家眷隐蔽而已,贼军主力必然尚在城中。” “宋巡抚所言乃是正理!”张三开口附和道:“武乡贼在沁源击溃流寇大军,便是靠的据守城池磨尽了流寇的军心士气,武乡城池比沁源坚固广大,武乡贼占据之后又组织过民夫翻修,加之有此等大胜的经验在前,武乡贼必然故技重施。” “沁源!哼,那姓武的到现在还没来拜会上官,这是铁了心要附贼!”宋统殷冷哼一声,怒道:“待本官攻下武乡、灭了武乡贼,倒要看看那姓武的如何受死!” 宋统殷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阐述自己的战策:“若武乡贼真弃城而走,各部便分散追击,何处遇贼,便在何处歼灭之!只是注意不要贪功追入太行山中,山中地势复杂,易遭突袭埋伏,武乡贼遁入太行山,我等便先进占武乡城,再组织大军搜山便是。” 一众将官齐声应了,宋统殷点点头,深吸口气压住怦怦跳的心脏,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巡抚之位就是从沙场上赚来的,先剿白莲乱匪、再剿直隶乱民、和农民军连番大战,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但如今面对一伙武乡贼,却总是心神不宁的。 “巡抚大人,拐过前面那个口子,便是武乡境内了......”张三回头冲宋统殷说道:“有座名唤西山村的民村和一座名唤王家屯的屯村在县界旁,大军可以在那休整。” 宋统殷点点头,拍马提速向前奔去,拐过官道岔口,眼前豁然一亮,宋统殷嘴微微张着,有些惊诧的扫视着眼前的情形。 他不是个坐在衙门里喝茶的昏官,时常去各地巡查,见过的村寨不少,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小村子房屋总是破破烂烂的,百姓们连自己都养不活了,自然也没银钱和余力去修理屋宅,能凑合就凑合,不少民屋还是万历年的危宅,摇摇晃晃到处漏水,仿佛大风一吹就能吹倒。 但这西山村的屋宅却完全不同,虽然都是些粗陋的土屋草屋,但明显都是经过翻修的新宅,外表看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还有村里的田地,村民开垦田地缺乏统筹,加之自耕农户和地主官绅家的田土泾渭分明,一般村寨之中的田土都是东割一块、西割一块,零零散散不成形状,加之山西多山,像西山村这种山脚下的村子,形状诡异的“妖田”的不少。 但西山村的田地却是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显得整齐有序,这证明那些武乡贼在西山村进行过大规模的清丈和公正的均田,并且有着不俗的统筹能力,才能让农户心甘情愿的抹掉分界,将各自的田地连成一片。 不适宜种田的土地上栽种着不少树木,宋统殷盯着一棵树苗发着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棵桑树,西山村这种桑树苗不少,大明的农户都快饿死了,谁还有余钱去买桑树苗栽种?这些桑树苗,只能是武乡贼下拨栽种的。 武乡贼不仅清丈分田,还在鼓励桑蚕,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官府朝廷在办事!是真要在武乡等地深深扎根! 唯一让宋统殷有些欣慰的,是武乡贼明显没预料到这场雪灾,不少桑树苗被冻死,这无情的老天,让这些贼寇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巡抚大人,村里一个人都没看见,连鸡犬都没见着!”一名探马飞奔而来,宋统殷脸色更加难看,百姓躲兵灾不稀奇,被贼寇蛊惑胁迫逃走也不奇怪,但躲得如此彻底,实在是太过罕见,一般来说,村里总会有不愿走的老人,也会有舍不得家宅悄悄跑回来的村民,更会留下一些不好带走的牲畜,但他们自从进入沁州地区之后,每个村子都逃得干干净净,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找不到村民,也就找不到粮食.....”宋统殷喃喃念了一句,脸上愁容满面,他们携带的军粮只能用四五天,村子里征不到粮,若是攻不下武乡城,恐怕就会面临断粮的危机。 听说入犯沁源的流寇就是因为断粮而溃散的,宋统殷可不想重蹈流寇的覆辙,故而他一面安排人手去平阳府、潞安府等地征粮调粮,以做准备,一面留下幕府师爷和沁州官绅扯皮讨粮,一面派遣麾下最勇猛的将领领精锐家丁作为先锋,希望能看住武乡城内的反贼,免得他们携粮而逃。 宋统殷很清楚,撤离一座城市是个大工程,携粮而走更甚,以大明官府的执行力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武乡贼组织性再怎么强,一些草创的反贼应当也强不到哪去,就算他们真按探报所说,早早就开始撤离,总会有余粮留在城内。 攻陷武乡城、抢夺余粮,只要能支撑到平阳府、潞安府等地的粮草抵达,此战自己就有得胜的把握。 深吸一口气,宋统殷挥挥手让众军解散休整,自己策马向村内祠堂而去,休整的消息一下达,原本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顿时便如蚂蚁窝里灌了热水的群蚁一般散了,不少军卒开始踹门踏户,再简陋的土屋草屋也比野地里能防风抗冻,有些军卒吵嚷着要放饭,有些则四处找酒水喝,乱糟糟毫无纪律。 宋统殷也懒得约束他们,直往祠堂而去,到了祠堂门口跳下马来,准备去拜一拜村民们祭祀的先祖,刚要推门,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心中一惊,慌忙扭头看去,却见附近一所屋子里有几名营兵抬着一名同袍逃了出来,那营兵腿上破了几个血洞,还在不停的流血。 “宋巡抚!武乡贼在村里设了陷阱!”张三急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怒气:“还有水缸,里头都是毒水,水井里也下了毒,有几个营兵不备,被当场毒杀了!” 第156章 游击 宋统殷看着抬到面前的几具尸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几个营兵算不了什么,他在山西和农民军轮番大战,战死的将官都多了去了,几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营兵,还不值得他动怒和惊诧。 真正让他又惊又怒的,是武乡义军在水井中投毒的行为,种田生产需要水、日常生活需要水,山西不是一个多雨水的省份,特别是这两年,时常有干旱,沁州地区有沁水河和武乡水穿过,水资源相对丰富,但西山村这种小山村,用水不可能走个几十里路跑到沁水河或武乡水去挑水,只能依靠村里的水井取水。 这些水井就是村子里的命脉,若有人污染投毒,必然会被全村老少群起攻之,但武乡贼偏偏就这么做了,要么就是他们残暴凶蛮、不顾百姓死活,要么就是西山村的村民对他们笃信极深、视他们如“王师”,相信他们能帮自己探水打井,所以连一村命脉都能放心交到他们手里。 宋统殷扫了眼村内翻修一新的房屋和村外连成一片的田地,答案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在武乡这块地方,朝廷和官府成了贼寇、武乡贼反倒成了朝廷和官府! 深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宋统殷挥了挥手:“把尸体找地方看好,之后送去沁州、再一起送回家乡安葬,各部要兵卒小心陷阱和偷毒,派些人去收集积雪,化成水使用。” 一众将官领命而去,宋统殷叹了口气,愁眉不展的回头看了眼村里的祠堂,他之前还想进去上柱香,如今又担心有陷阱,只能先让亲兵进去搜索排查。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爆豆一般的响声,宋统殷心中一惊,赶忙上马冲出村口看去,却见远处腾起一股股白烟,那是三眼铳等火器击发时窜出的烟雾,还有披着白布的贼军提着绳框框着的震天雷在头上疯狂旋转,再抛掷而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炸起的雪块土块如同一朵花一般在雪地里绽放着。 无需宋统殷下令,一支骑队匆忙上马向着那片战场而去,烟雾之中有些穿着鸳鸯袄和皮衣的营兵卫军狼狈逃窜,那些袭击的贼军见有骑兵奔来,顿时如兔子一般从雪地里跳了起来,朝着山上逃去。 “宋巡抚,有贼寇袭击我军取雪的军卒!”一名将领策马而来,在马上行礼汇报着:“他们披着白布埋伏在雪地里,难以察觉,军卒靠近之后遭其火铳攒射,损伤七八个,余下的都逃回来了。” 宋统殷点点头,视线始终跟着那百来个追去的骑兵,那些贼寇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战马的四条腿?眼看着就要追上了:“抓个活口回来,本官要知道武乡贼在武乡城内的布置,还有村民粮食藏在何处……” 话音未落,忽听的一声声闷雷一般的声响轰隆炸响,远处一道道白烟窜起,那些追击的骑兵忽然大乱,紧接着,雪地里冒出了一队队埋伏的武乡贼,人人都披着白布,仿佛天神忽降,用火铳、弩箭和三眼铳射杀着乱成一团的营兵骑兵。 那些营军骑兵还想纵马冲锋抢攻他们,但没跑两步又是一声声雷声炸响、一道道白烟窜起,几匹战马被炸断了肢蹄,倒在地上哀嚎着,那些营军骑兵不敢再继续前进,只能狼狈的退了回来。 “地雷炮!武乡贼埋了地雷炮!”领兵追击的哨总气急败坏的回报着,肩上被铅弹擦过的伤都没来得及处理:“之前那群袭击我军取水兵卒的,实是诱敌之贼,诱下官骑队闯入其地雷阵中,那些武乡贼知晓路径,能在雷阵中自由穿梭作战,下官遭其弩箭火铳袭击,无法探明路径,若继续纵兵进攻,必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故而下官只能先行退回。” 宋统殷脸色铁青,看着远处那些武乡贼炫耀似的将营军骑兵尸体身上的盔甲取走,用长矛挑着头盔朝西山村里的官军欢呼大喊,自己却毫无办法。 地雷这东西宋统殷不陌生,早在宋代就出现了,明军之中多有装备,往往用于守城和筑营,埋设于敌军必经之路上,武乡贼用地雷作埋伏、为袭击的贼军提供掩护,这也是明军常用的战法。 正因为熟悉,宋统殷才会感觉到无比棘手,如今的地雷威力并不大,最多炸断一条腿而已,一般伤不了人性命,但一颗地雷被踩发,就代表着整个区域都不再安全,没人愿意白白受伤甚至丢一条腿,面对地雷阵,再悍勇的猛士也会畏缩不前。 明军的火器缺乏维护、品质低劣,大多数地雷根本没法保障,千万双脚踏上去都不会炸,或者干脆自己就莫名其妙的炸了,往常面对这些地雷阵,直接拿人命踩过去便是,损伤也不会有多少。 但面对武乡贼,宋统殷却不敢去拿人命排雷,他询问过与武乡贼交战过的卫军民壮和官绅家奴,所有人都说武乡贼火器犀利,证明他们的火器是有一定的品质保障的,地雷制作简单、成本低廉,能够大量布置,为了追击百来个袭击者,送上数百名营兵的性命,这买卖亏到家了。 宋统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武乡贼收拾战场,等手持火器和弓箭、推着火炮的营军军阵逼近,便从容退进了山里,转瞬消失不见。 “武乡贼……不是普通匪寇!”宋统殷看着那些武乡贼有序撤离,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他设想过很多次与武乡贼的初战,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战是这么打起来的,以往对付的贼寇,无论是白莲教还是流寇,从来没胆子袭击大军主力,上阵也得靠人多壮胆,往往得靠浩浩荡荡的人海,才有胆子和官军交战。 像武乡贼这般一支百来人的队伍就敢对三万官军主力动手的,宋统殷从天启年间开始平乱,从未见过。 “不知虎大威所部如何了,是否冲到武乡城下?”宋统殷眉间皱成一团,武乡贼能在这里埋雷袭击,就能在通往武乡的官道上埋雷袭击,虎大威那四千先锋,恐怕也会被地雷和袭击搞得七荤八素了。 第157章 雷阵 许久不见的太阳从云层中钻出一个头来,阳光播撒在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反射出一片金光闪闪的光芒。 融雪之时相较落雪时刻更为寒冷,特别是对于在大山里机动作战的武乡义军更是如此,彻骨的寒意无论穿上多少件衣物也阻挡不住,不少战士冻得脸色发青,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教导们大声鼓励的声音都在止不住的发抖:“坚持一下!弟兄们,再坚持一下!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就能休息了!前方山谷里的老百姓们给咱们煮了热汤,大伙可以暖暖身子!” 吴成紧了紧自己的羊皮袄子,身子也是止不住的发抖,只能尽力集中全部精力听着绵正宇报告战况,以此转移注意力:“常娃子派人来通报,他们在西山村袭击了宋部主力,用地雷和火器埋伏,当场击杀官军四十余人,俘虏两名伤员,还有不少负伤的官军逃了回去,他们死伤了六个,现在已经撤进山里隐蔽,和官军脱离了接触。” “太冒险了!”吴成叹了口气,尽量压抑住发抖的身子,让自己的话语清晰可闻:“得派人去提醒各个游击队,务必以保存有生力量为先,对付官军要采取零敲碎打的战术,以将宋部官军拖疲拖瘦为目的,达成骚扰效果即可,千万别脑子一热或贪功与官军大部正面对抗,他们这些游击队能持续给予官军压力,让他们始终绷着一根弦,就是最大的功劳。” “你安心吧,他们都有分寸的!”绵正宇微微一笑,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俺现在就担心毛孩他们,不知他们收没收到官军大举进攻武乡的消息,万一回来的时候一头撞进官军人堆里.....” “老叔,你就安心吧!”绵长鹤嘿嘿笑着安慰道:“毛孩那鬼机灵,见情况不妙,跑得比咱们谁都快!” “阿四说得没错,再说了,毛孩在农民军的军中,比咱们更安全.....”吴成也附和着安慰了一句,赶忙转移了话题:“如今咱们还是得集中精力对付宋统殷,宋统殷去武乡,咱们就去沁州城,我倒要看看宋统殷有没有胆子放着沁州不管!” 一声闷雷般的响声传来,一道白烟裹着雪块泥土窜上高空,随即便是一声惨叫传来,一名被炸断了右腿的营兵捂着血淋淋的伤腿,倒在地上惨叫不止,战马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和惨叫声吓住,不顾马上骑手的约束往后退着,有几匹还人立而起,将马上骑手掀下马去。 军卒也被这惨烈的情况吓住,不少人呆愣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更不敢去救援那名伤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虎大威满脸横肉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受命直逼武乡城下,一则防止武乡贼携粮逃跑,二则监视武乡城动态,一路疾行,一头撞进了武乡贼设下的地雷阵里,连敌寇的面都没见到,便损失了不少骁勇的军卒和健壮的战马。 武乡贼在官道上布下了不少地雷,特别是在两山夹裹的狭窄之处和官道拐角的地方,走上几步就会触雷,这些地雷威力都很一般,触雷的军卒和战马没有一个是直接被地雷炸死的,大多不过伤残了肢体而已。 但以明军低劣的医疗救护水平,伤残肢体和当场炸死又有何区别?再骁勇的战士也不愿不明不白的送死,军阵推进的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下来,所有人都走得小心翼翼的。 但再小心也没用,武乡贼埋下的地雷太多了,加上连日的大雪将痕迹完全抹去,那些地雷如同鬼魅一般藏在地里,紧紧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虎大威束手无措,明军对付地雷阵没什么好办法,一般都是驱赶着农奴一般的卫所兵直接踩出一条路来,但如今虎大威承担着先锋的任务,手底下这四千人都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拿他们去踩雷,就和拿金锄头去耕地一样,愚蠢而浪费。 “全军分为两队,从官道两侧走,所有人跟着领头的脚印走!”虎大威叹了口气,官道两侧也埋了不少地雷,但总比官道上要安全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官道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和崎岖的高山,都被积雪覆盖,没有人经常行走和清扫,积雪厚得漫过了兵卒的半个小腿,一众营兵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积雪太深,不少地雷都出现了故障,许多人踩过没事,某个倒霉蛋跟着脚印走得好好的,踩上去忽然就炸了,这更让虎大威部下营兵人心惶惶。 但虎大威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一面催着全军前进,嘴里不停喊着:“弟兄们!武乡贼不敢和咱们交战,这才布下这么多地雷来拦阻咱们!等到了武乡城,咱们必能酣畅大胜一场,宋巡抚许诺了,城内的金银粮食,随咱们拿!” 似乎是专门为了打他的脸,树林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咻咻咻”的声响,大团大团的白雾升起,随即无数火箭飞射向营军军阵的首尾位置,遭到突然袭击的营兵顿时大乱,有些人慌不择路逃到官道上,又被地雷炸断了双腿。 “不要乱!盾牌掩护!派人去把那些贼寇搜出来!”虎大威挥刀怒吼,那些飞射而来的火箭大多被枯树挡住,对营军造成的伤亡并不多,只不过造成了一些混乱而已,这些营兵都是沙场上滚过几轮的老兵,听到命令赶忙结成阵势,几名哨官领着部下杀向那些袭击者的位置,虎大威能清晰的看见那些披着白布的袭击者逃跑的身影。 忽然之间,树林里又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响声,随即便是雷霆一般火铳齐射的声音传来,那几个哨总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参将大人,贼军在树林里有埋伏,袭击咱们的贼寇都逃了,只捡回了他们扔下的一窝蜂。” 虎大威看着空空如也的火箭木桶,不由得骂出声来:“他娘的!老子从天启年跟着卢参政打仗,何时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这帮武乡贼不想让爷爷安安稳稳的去武乡城,爷爷偏要去!” “全军加速前进,老刘,你领本将亲兵压阵,迟疑不进的无论将官都砍了!有地雷也给本将趟过去!到武乡城下再一决雌雄!” 第158章 空城 武乡县衙,几名身穿民装的武乡义军战士正在设置陷阱,将县衙大门的地砖挖开,埋下一颗地雷在里面,再将地砖敲出一些裂缝,掩盖在上面。 武乡义军撤离武乡城,不代表一走了之,在城内的要道和关键位置埋设了不少地雷、布置了大量陷阱,还留下一批人员隐蔽城内,执行之后的骚扰任务。 “憨子,你注意点,动作别那么大!”一名脸冻得通红的少年皱着眉吩咐道:“别忘了殷小旗跟咱们说的,这些地雷炮品质也不稳定,你别把它们弄炸了,到时咱们做一窝完蛋!” “阿六哥,你就放心吧,俺小心着呢!”憨子嘿嘿憨笑几声,仔细将地砖铺好,从外表看去,只不过是一块年久失修有些损坏的地砖,看不出任何异样。 “陷阱都布置好了?”一名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他们这一队的小旗官:“官军先锋离武乡城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距离了,胡部总的骑队准备撤了,咱们也要分散隐蔽了。” 少年赶忙凑到那小旗官身边,张口正要说话,小旗官却摆了摆手:“韩阿六,俺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吧,你老娘被疏散进了沁源城,她的病上面安排了人看护,咱们武乡义军对军眷都有特殊照顾,你不用担心。” 韩阿六松了口气,殷小旗扫视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按照之前的计划,三人一组分散隐蔽,以暗号互相沟通,消灭零散的官军兵将、执行骚扰任务。” “俺知道你们不少人都是之前被官绅屠村的幸存者,对那些官绅有着刻骨铭心之恨,但俺要你们牢牢记住,咱们隐蔽城内,以保存自身为首要!若找不到机会,哪怕藏到大战结束都不要冒头,千万别脑子一热把自家性命给搭进去!” “都给俺记着,武乡义军的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你们还要一起改天换地,别把性命浪费在这!” 虎大威立在一个城外一个小坡上,皱着眉看向远处的武乡城,刚刚露了个头的太阳又被乌云遮盖,天上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好在这场雪并不大,干扰不了他的视线。 武乡城的城墙上竖立着不少花花绿绿的旗帜,隐隐约约能看到垛口后站满了武乡贼的军卒,黑洞洞的炮口直直的瞄准着城下的来犯之敌。 “城内有备!”虎大威冷哼一声,正要吩咐营军列阵,来一次试探性的攻击,回头一看,却见不少营兵松松垮垮的立在军阵中,有些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连身边的亲兵,都是满脸疲惫之色。 虎大威叹了口气,他们一路过来,不断被地雷和武乡贼小股部队侵扰,一路上伤损的兵马都有数百人,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如今到了武乡城下,暂时安全了,他们紧绷着的精神也顿时放松了下来,满心只想着休整。 这时候若是强逼他们上阵,恐怕打不了多久就会全军溃败,虎大威不是个莽将,只能长叹一声,下令伐木筑营,等恢复一些士气和精力,再行攻城。 武乡城外的树林和房屋都被拆除烧毁了,但那些武乡贼似乎漏掉了附近山上的枯木,虎大威安排军卒去伐木,刚要下马,却见武乡城城门大开,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骑手高喊道:“小的乃武乡当地士绅秦府管家秦二,奉家主之命迎奉王师!” “领来!”虎大威眉间一皱,看向洞开的城门,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不一会儿,那名管家便被领到他面前,当场行了个大礼:“参将大人,小的奉家主之命领家奴守在城门处,见王师抵达,便开门奉迎,武乡贼已弃城逃遁,请参将大人领兵入城、光复武乡!” “武乡贼已经逃了?”虎大威惊问,他虽然被地雷阵拖慢了行军速度,但也算得上是一路疾行而来,武乡贼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织撤离?虎大威看向城墙上招展的旗帜,心中笃定这是一个陷阱。 那管家顺着虎大威的视线看了一眼,赶忙说道:“参将大人,城墙上的都是草人,火炮火器也是木头伪做的,武乡贼确实弃城而走了,小的愿以人头担保!” 虎大威点点头,还是决定谨慎对待,马鞭一指:“老刘,分二百骑兵随他一起去看看,若察觉不对,立刻撤兵回来。” 身边一名游击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支骑兵便随着那名管家钻入城中,虎大威按耐住砰砰乱跳的心脏紧紧盯着城门,过了一阵,城内传来一声爆炸声,随即统领那支骑兵的把总策马奔了回来。 “参将大人,武乡贼确实弃城而走,武乡就是座空城!”那名把总将腋下夹着的草人扔在地上:“城墙上都是草人,武乡贼在城内也埋了地雷,末将手下的人一时不慎,被炸伤两个。” 虎大威脸色没一丝改善,心中反倒更为不安,挥了挥马鞭:“既然如此,就入城去吧,各部要小心清查地雷陷阱,待宋巡抚到了,要给他留一座安安全全的武乡城!” “武乡光复了!”宋统殷长出了口气,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丝舒展:“武乡贼弃城而去,虎大威一仗没打,直接进了城。” 周围的将帅没有一人脸色轻松,他们自进入武乡县界后,遭到了武乡贼不断的袭击和骚扰,大军猬集在一起才敢行动,采水和伐木的军卒时常遭到武乡贼的袭扰,还没正式交手,便已经付出了数百人的性命。 武乡城的光复没让他们心里产生一丝一毫高兴的情绪,武乡贼战法诡异难测,这一座空城,没准也是武乡贼设下的陷阱。 张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开口,干脆自己提出最关键的问题:“巡抚大人,虎参将入了城,可有寻到粮草?” 宋统殷摇了摇头,叹道:“没有,虎参将说,城内粮仓都空了,连老鼠都没见到一只!” 营帐中一阵沉默,大军还要靠着武乡的粮食解决军粮的问题,如今武乡城找不到粮食,战事若拖延下去,军中必然要断粮了。 “无论如何,光复武乡是场大功,本官先具文向朝廷报告!”宋统殷叹了口气,揉了揉脸:“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尽快与虎参将汇合,找人去沁州城,让他们尽快送一批粮食来!” 第159章 袭扰 宋统殷是在黄昏时分抵达武乡的,留下将官安排大军入城,自己策马进城与虎大威汇合,城内的陷阱和地雷还在清理中,不时有爆炸声传来。 “武乡贼在城内埋设不少陷阱,伤了末将手下不少人!”虎大威脸上满是不甘和憋屈的怒火:“据城内留下的官绅所说,咱们在平阳府往沁州进发之时,武乡贼就已经收到消息组织撤离了,城内不少百姓跟着他们一起逃了,估计得有半数左右,如今城内还留着的百姓,尚有两万上下。” “两万余人.....”宋统殷默默念了一句,两万多百姓加上他领来的三万大军,这么多人每日消耗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能不能撑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草抵达,宋统殷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城内留下的官绅说,武乡贼在城内挖了不少地道地窖,百姓们把粮食都藏在里头.....”虎大威继续说道:“末将已经派人满城去搜了,那些窖藏的粮食,应该能缓解一下军中缺粮的情况。” 宋统殷沉默了一会儿,才默默点了点头,那些地窖地道里藏着的必然都是城内百姓的存粮,大军刚刚入城就劫掠百姓存粮,城内的百姓们必然会被推到武乡贼的怀抱中去,失了民心,这武乡之战就会困难重重。 可宋统殷也不可能眼看着军中断粮,军队尚在掌中,就还有求胜的资本,若军中因断粮而哗变了,这一仗自己必然一败涂地。 宋统殷别无法他,只能是点头应承了:“暂且苦一苦百姓,骂名本官来担,待平阳府等地的粮草抵达,再补给他们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便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的地砖都被掀开,挖得坑坑洼洼的,虎大威见宋统殷皱眉打量着,解释道:“宋巡抚,武乡贼在县衙埋了地雷,末将都差点被炸到。” 宋统殷点点头没说话,跳下马来走进县衙里,进了县衙大堂,却见大堂里的牌匾从“明镜高悬”换成了“倡义救民”四个大字,两侧的对联也换了一副——兵将齐心护百姓,万民拥戴覆乾坤。 “反心昭然!”宋统殷冷哼一声,忽然发觉大堂案上摆着一封书信,皱着眉去取来查看。 “这信是武乡贼留给您的,末将没有拆看。”虎大威解释了一句,宋统殷点点头,拆开一看,不出所料,信中都是些劝降的话,让宋统殷为万民百姓着想,不要再依附于只知压迫剥削、内不能安黎庶、外不能御鞑虏的朝廷,乖乖投奔武乡义军,助天下万民扭转乾坤。 “站在人民这边......”宋统殷念着最后一句,不由得嗤笑一声:“杜魏石,杜常之,听说十二岁便得了童生试三考第一,后来科场舞弊被朝廷下令禁止科考,此人确实是个人才,这篇劝降的信写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只有这最后一句太过突兀了,应当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是别人添上去的。” 虎大威对文章诗词毫无兴趣,见宋统殷读完了信,哼了一声:“宋巡抚,那些武乡贼在县衙后院厢房中给您安排了一桌酒菜,看样子是劝您投降的‘诚意’了。” “有意思!”宋统殷哈哈大笑起来,往县衙后院走去:“既然如此,本官就却之不恭了,他日若能生擒武乡贼的匪首,本官必连宴十日,回报他们今日这般招待!” 入了夜,气温骤降,天上又渐渐飘起了雪来,乌云将月光彻底拦住,如同一张巨幕一般笼罩在武乡城上,让整个天地间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韩阿六踩着雪堆翻进了一道院墙之中,屋里有人提着刀出来查看了一眼,见是韩阿六等人,冲他们招了招手:“你们来得晚了些,让俺们一阵好等。” “殷叔,实在抱歉,俺们避着巡夜的兵丁,绕了一圈过来的.....”韩阿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些官军一路上挨炸遭袭,咱们都以为他们入城之后必然倒头就睡,没想到竟然还有兵卒巡夜,差点和他们撞上。” “宋统殷和虎大威都不是无能之辈,自然小心谨慎.....”殷小旗嘿嘿一笑,朝屋里挥了挥手,屋里两三名穿着民装的战士扛着一个个木料走了出来,在院中布置起来拼装成一架简单的投石车,韩阿六等人赶忙上去帮忙。 “城内半数百姓跟着咱们撤离了,空出来的民房都被官军占了,你们记着图,别逃跑的时候一头撞进官军聚居的地方!”殷小旗耐心的叮嘱着,指了指东南方向:“虎大威宿在北门城楼,而宋统殷就住在县衙里,按照咱们的估算,这投石机应该能把震天雷投进县衙里,让姓宋的好好吃一顿。” “若是能直接把宋统殷炸死,这一仗不用打咱们就赢定了!”殷小旗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啧,也就这么一想,总之,等会把震天雷投过去后,不管有没有落在县衙里,大伙都得赶紧跑,若是回不了你们之前藏身的地方,就去找可靠的百姓先藏起来。” “咱们这次的行动,不是为了造成多大的战果,只是为了造成混乱,让那些官军不得安生,你们可别脑子一热跟官军搏杀,白白丢了性命!” 说话间,众人将那投石机搭好,韩阿六等人将系在炮梢上的炮索拉住,殷小旗将绳框装着的震天雷搬入投石机的皮套中,一一检查过,退后几步,点点头,韩阿六等人一齐奋力拉当炮索,炮梢瞬间弹起,皮套中的震天雷被抛入高空之中。 风阻将绑着震天雷的绳框活结吹散,震天雷在空中飞散,如冰雹一般砸向远处的县衙,有些引信被风吹灭,成了一个铁疙瘩,有些则被风吹得飞速燃烧,在空中就忽然爆炸。 与此同时,城内各处都响起了爆炸声,随即官军慌乱的吵嚷声和惊叫声响彻全城,报警的锣声和战鼓声一阵紧过一阵。 殷小旗拉了一把韩阿六,怒道:“还傻站着?快走!藏起来,没事别露头!” 第160章 遭袭 夜黑如墨,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城内一片寂静,到了半夜,连打更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偶尔巡夜的兵卒路过,才能听到一丝响动。 宋统殷推开窗户,让寒风灌入屋内,浑身一哆嗦,本来混沌昏沉的头脑,顿时有了一丝清明。 他很疲倦,进入武乡县境后一路挨炸遭袭,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人不是机器,又怎么可能不感到疲倦呢? 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始终睡不着,一闭眼,心中缠绕着的浓浓不安感就会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来,挥之不去。 除了武乡贼在县衙后院留下的那顿酒菜,城内仓库的粮食都被他们搬了个干干净净,连只老鼠都没给他们留下,虎大威入城后就开始纵容军卒踹门踏户劫掠百姓存粮,但一则山西和北方各省正在遭受雪灾,粮价飞涨,百姓手中存粮本就不多,二则武乡贼协助百姓在城内挖掘了不少地道地窖,百姓将粮食藏匿其中,一时半会根本又如何能轻易找到? 宋统殷心里很清楚,就算把全城的地道地窖都找出来,里头的存粮恐怕也不够自己的大军吃上几天的。 不单单是粮食,武乡贼还把城内用于取暖的棉布、煤炭、木材等物都一并打包带走,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没有取暖之物,不少军卒还没上阵就会冻死冻伤,昨日还在一起的同袍,白天一醒来就变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对军卒士气打击可想而知。 武乡贼唯一没动的,只有府库中的存银,宋统殷粗粗点算过,有数十万两之巨,但这些银子不能吃不能喝,如今这情况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和取暖之物,武乡贼把这些银子留下,明摆着是在嘲讽自己。 宋统殷不是不知道武乡贼正在撤离武乡,他是个能臣,所以很清楚官府办事的能力是个什么鬼样子,武乡贼也许会比官府要好上不少,但一伙卫军、吏员、落魄秀才组成的领导团队,又能好到哪去?短时间内又怎么可能把武乡搬空? 可事实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宋统殷剿过白莲教、剿过漕工乱民、剿过农民军,却从未打过如此诡异的仗,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仗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是绝对打不出来的,但一伙起事还不到一年的贼寇,竟然比两百余年的大明还有威信,实在让他难以置信。 “此番若能得胜,武乡贼首断不可留!”宋统殷恶狠狠的念了一句:“待各路粮至,便发大军搜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屋顶上一阵当啷啷的响动,随后有一个黑点落进院里,在半空中猛地炸成一朵橘色的花朵,碎铁铅子四散飞舞,折磨得屋外的大树千疮百孔,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让宋统殷一阵耳鸣、头晕目眩。 “震天雷!巡抚小心!”屋外值守的亲兵慌忙踹门进来,一把将宋统殷从窗口扯下,塞进窗边的书桌下,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屋顶的碎瓦哗啦啦掉落下来,县衙后院和前堂都窜起一股股白烟,横飞的碎铁碎铅击打在木头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响个不停。 一枚震天雷砸碎了屋顶的碎瓦落入房中,引信还在滋滋的烧着,宋统殷大惊失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名亲兵飞扑上去,用身体将那震天雷压在身下,但过了好一阵却始终没有爆炸的迹象,那亲兵疑惑的撑起身子,却见那震天雷的引信已经烧尽,明显是出了故障,成了一枚哑弹。 “巡抚鸿福!”身边护卫的亲兵都松了口气,宋统殷也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城内有武乡贼潜伏!立即组织人手抓捕!速令各部将官都来见本官!” 虎大威满脸阴沉的走入县衙之中,他在北门城楼也遭到了城内潜伏的武乡贼袭击,投石器将震天雷抛上城楼,还用一窝蜂乱射了一阵,等部下的军卒杀过去,那些袭击者早就跑得没影了,去搜捕的军卒反倒踏了地雷,伤了三人。 县衙里一片凌乱的模样,数十名卫所兵正在清理被爆炸炸断的树木和炸穿的屋顶,宋统殷宿在县衙,遭到了武乡贼的重点袭击,从三个方向投进了数十枚震天雷,好在宋统殷命大、亲兵反应及时,才保下他一条性命来。 县衙大堂坐着各部将官,有几人灰头土脸,明显也遭到了袭击,还有一人受了伤,一名亲兵正在给他的右腿包扎。 宋统殷见虎大威来了,冲他点点头,继续说着:“城内十六处遭到袭击,都是各部将官居住和咱们的兵卒聚居之地,其中本官所在的县衙和虎参将所部屯驻的北门遭袭最多,伤亡倒是不多,武乡贼的暗子打完就跑,没有一人受擒。” “武乡贼潜伏在百姓之中,袭击完后往民房里一钻,我军根本无法分辨!”宋统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样的袭击以后不会少,各部都要提高警惕!” “宋巡抚,请容末将说句话!”虎大威忽然出声:“武乡贼潜伏百姓之中,除非屠城,否则我军如何搜捕?敌暗我明,时时刻刻袭击骚扰不停,我军军心士气如何维持?加之我军携带粮食只够数日之用,武乡城内又找不到粮食,困守武乡,迟早断粮,末将以为,不如撤兵暂回沁州,一则可以安然休整,二则也能就近就粮。” “万万不可!”张三出声打断虎大威的话:“宋巡抚,您若撤军,武乡必然再陷敌手,您亲起大军而来,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且武乡新复便再次沦陷,您如何与朝廷交代?” 张三瞥了虎大威一眼,语气有些硬梆梆的:“宋巡抚,小人说句诛心的话,虎参将就算败了,还能去山东,回卢参政手下办事,可您若是败了,还能去哪呢?” 宋统殷浑身一震,轻轻点头,叹道:“为今之计,也只能稳守武乡了,张管家,你写封信,快马送去沁水,让霍夫人出面协调,继续在沁州募粮。” 去年霍夫人领团练乡民击退了入侵沁水的王嘉胤大军,此事报上朝廷,朝廷合议将窦庄更名为“夫人城”,天子还御赐亲笔手书的“燕桂传芳”的牌匾,宋统殷贵为巡抚,说起霍夫人来也是毕恭毕敬。 张三领命正要离去,一名亲兵忽然急匆匆闯进大堂,附在宋统殷耳边说了几句,宋统殷顿时脸色一变:“沁州的粮队遭到武乡贼大军围攻,快马前来求援!” 第161章 劫粮 吴成扶着一棵大树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形成一道薄雾,让远处官道上驻扎的那支队伍显得有些朦朦胧胧。 素色的营帐铺满了整条官道,外围环绕着一层运粮的大车当作“营墙”,营地正中堆放着一袋袋粮食,堆积得如小山一般高,营火都被寒风吹熄,值夜的守卫和巡逻的兵卒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一个个都开了小差,缩在避风的角落或者营帐中取暖,营中一片死寂。 吴成轻蔑的哼了一声,这些护卫粮车的军卒,都是些卫所兵卒,军纪比不上宋统殷的抚标营,甚至连晋南官绅的团练都比不了,这几日武乡义军的游击战没有让他们提高一丝一豪的警惕心,对寒冷的惧怕更甚于对武乡义军的惧怕。 营内哨岗极为松懈,宝贵的粮食就大剌剌的摆在大营中间,外围的防御只有一些装装样子的大车,也没有挖掘壕沟、竖立拒马等物,领军的将官扎营之后便躲进温暖的营帐里再没出现,既没有安排人员察看侦察官道两侧的山地是否有伏兵埋伏,也没有安排传令兵快马去武乡联络、请求披甲骑兵往来巡查、机动掩护。 更重要的是,这支护粮的队伍不过八百多人,武乡义军的主力却蜂拥而来,十倍的人数差距,拿头撞都能撞死他们了。 “他们从沁州城出发时,就被咱们的探子盯上了,一路跟到这.......”岳拱压着声音冲吴成说道:“探子仔细确认过了,这支粮队确实是正经的运粮队伍,不是宋统殷的诱敌之计,也没有伏兵埋伏。” “那正好喂饱咱们!”吴成嘿嘿一笑:“记得放几个人去给宋统殷报信,咱们在沁州地界吞掉这支粮队,就是要让宋统殷所部明白,不止武乡地界,整个沁州他们都不安全,没了安全感,人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军心就会乱,他们军心越乱,咱们得胜的把握就越高!” 岳拱点点头,向一旁的亲兵挥了挥手,那名亲兵将双手捂在嘴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鸟叫,紧接着,山林之中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鸟叫,围绕着官军粮队越传越远,清晰可闻。 “绵老叔他们准备好了!”吴成轻轻点头,拔出腰间雁翎刀:“那就别让这些官军等太久了,炮队准备,开始作战!” 尖锐的哨声忽然响起,一瞬间响彻官道两侧被白雪覆盖的山地和树林,刺得人耳膜生疼,有些卫所兵从睡梦中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营帐中探出头来,一脸蒙逼的查看着四周,却见两侧的山地和树林里绽放出一束束鲜亮的光芒,随即震耳欲聋的雷霆之声响起,实心铁弹、铅子碎铁如同暴风雪一般席卷而来。 武乡义军依托山林进行大范围的机动作战,不便携带的重炮自然都没有带上,军中携带的都是重量较轻的小炮,射程不远,好在那些护粮的官军忙着取暖开小差,根本没有查看四周,让武乡义军毫无阻碍的将轻炮抬到有效射程内,覆盖了整个营地,甚至还不慌不忙的构筑了掩体和炮位、测算好火炮的各种数据。 有了这些前期准备,第一轮轰击便收获了巨量的战果,无数营帐被碎铅碎铁横扫而过,被摧残得如同破布一般,营帐中的卫所兵还在酣睡之中,便成了一具具满身血洞的尸体,有些一时未死,从梦中惊醒,捂着血淋淋的伤口惨叫哀嚎着乱滚。 被实心铁弹击中的营帐也好不到哪去,无比动能催动的营帐碾压而过,所到之处便是一条断手断脚的血路,惊醒的卫所兵惨叫不断,失去双腿的伤员如同蛆虫一般惊恐的在地上爬着,又活活流血而死,或冻死在雪地之中。 官军大营乱成一团,领兵的将领在第一轮炮击中就连人带营帐被轰杀成渣,护粮的卫所兵遭到突然袭击,又失去了指挥,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逃乱窜,又一片片被横飞的炮子扫倒,有几个机灵的抢了战马朝武乡城飞逃而去,更多的则惊慌的喊叫乱逃着,营中满是卫所兵卒慌乱的喊声和垂死的惨叫声。 “让那些逃走的去武乡报信,炮队停炮,节省弹药!”吴成高声下令,岳拱呼啸一声,身旁的亲兵有节奏的敲响了挂在身上的腰鼓,随即官道另一侧的树林中也响起了腰鼓的声音,炮队纷纷停火,紧接着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又一次响起,早已准备良久的正兵如恶狼一般扑向官军营地。 喊杀声震动天地,数千武乡义军的战士四面围杀而来,冲进营中乱砍乱杀、遇到聚团的卫所兵便把震天雷投掷过去,乱成一团的官军根本没法抵挡,许多人还患有夜盲症,满耳都是刺得人耳膜生疼的哨声和震天的喊杀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武乡义军的战士,不少卫所兵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人头落地,更多的则如同受惊的羊群一般四散而逃。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卫所兵也不是傻子,见己方被单方面的屠杀,干脆跪倒在地投降,武乡义军不是杀降的屠夫,吴成也要借助这些吓破胆的卫所兵去搅乱宋统殷所部军心,稍稍清点了俘虏,将他们身上的干粮和武器装备收走,便让他们扛着自家伤员往武乡城逃去。 “粗粗算了算,斩首三百余级......”绵正宇哈哈笑着走到吴成身边:“粮食倒是不多,依俺看,只够宋统殷吃上四五天的。” “省吃俭用,对他来说倒是够了,他只要坚持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到就行.....”吴成嗤笑一声:“只是不知道他要是晓得八夫人早从沁州官绅那里得知粮队行军路线并透露给咱们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啧,粮食都拉走,一粒都别给宋统殷他们留下!” 吴成朝武乡方向看了看,忽然问道:“绵老叔,岳叔,你们说,宋统殷收到粮队遭袭的消息,会派多少人来支援?” 绵正宇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你还想截击他们的支援部队?” “看看再说!”吴成嘿嘿一笑:“若是他们大举出动,咱们就撤兵进山,转兵去与黄叔汇合佯攻沁州,若只是挑选精锐而来,咱们就和他们好好碰一碰!” 第162章 伏击 白胜领着千余骑兵向着沁州方向奔去,脸上爬满了怒容,沁州粮队遭袭击,白胜受宋统殷之命领部下骑兵前往支援,虎大威领所部跟在后头,若是武乡贼主力尚在,白胜便缠住他们,待虎大威所部抵达再协同其一起击破武乡贼的主力,若事已不可为,白胜手下的骑兵也能迅速脱离战斗。 一路上碰到不少零零散散的溃兵,带来的情报也是乱七八糟的,有说武乡贼有十万多人的,有说武乡贼招了天神鬼怪助战的,甚至还有一问三不知、只顾着逃跑的。 无论如何,白胜可以判断,这些袭击粮队的武乡贼人数不会少,必定是武乡贼贼军主力! 大军自从进入武乡县境之后,便不断挨炸遭袭,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本以为今夜能好好休息一番,却没想到又遭到了潜伏在武乡城内的武乡贼的袭击,好不容易能松口气,又被派来支援那支遭袭的粮队,每一个骑手的心里都憋满了怒气,如今好不容易能逮住武乡贼的主力,人人都拼命拍马提速,恨不得飞到战场上。 “白守备!”一名夜不收飞马赶来,大喊道:“贼寇还在搬运粮食,约有千人左右,全是步军!” 白胜皱了皱眉,武乡贼的人数比自己估算的要少,但也无所谓,自己有上千骑兵,占尽优势,若能歼灭这上千人的贼寇,也是大功一件。 马鞭一挥,营军骑兵如水泻一般向战场杀去,远远便瞧见那些武乡贼抛下装粮的大车狼狈逃窜起来,白胜呼啸一声,双手高举在空中一分,部下骑兵顿时一分为二,向着那些贼寇包抄过去。 白胜很清楚,若是让这些武乡贼逃入树林和山地之中,自己的骑兵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故而才让骑兵两翼包抄,先截断那些武乡贼逃遁的道路。 骑兵黑压压的越过白雪覆盖的道路和原野,震动的马蹄踩起一片片雪花,踏着碎玉乱琼,如同鬼神一般扑向战场,那些武乡贼逃得越来越快,可谓是抱头鼠窜。 但很快白胜就发现不对,武乡贼用大车在官道上组成一道“墙”,那些贼寇翻过大车便汇入“墙”后的军阵之中,军阵井然有序、盔甲兵器反射着点点寒光,一点不像被奔腾的骑兵吓住逃窜的样子。 白胜心中不安,但战马已经提到极速,这时叫停已经太迟了,白胜只能稍稍缓下马速,隐在骑阵之中。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声尖锐的木哨声响起,车墙后的武乡贼推出几样火器,惊得白胜大呼出声:“糟了!是神机箭车!” 话音未落,只听得“咻咻咻”的破空声响彻整个官道,无数火箭飞蝗一般朝冲阵而来的营军骑兵射来,这些骑兵反应极快,慌忙用盾牌遮蔽身体,但火药推动的火箭穿透力极强,靠前的骑兵连盾牌都被射穿,惨叫着落马,一时没死的,也被同袍的马蹄踩成肉泥。 “有埋伏!”白胜大惊失色,刚要调转马头逃跑,却瞥见官道两侧的树林和山地中亮起一片星光灿灿的星火,如同璀璨的星河一般夺目,白胜心中一惊,赶忙俯在马背上,很快,雷霆之声次第响起,火铳齐射喷发而出的铅弹化为一场飓风,迅速将官道上混乱的骑兵包裹其中,不少骑手战马身上炸开一个个血洞,惨叫着翻倒在地。 “快撤!快撤!”白胜惊恐的大喊起来,但他的命令完全被铳声盖过,后方的骑兵在神机箭车发射时就感觉到不好,下意识的勒马减速,有些战马一时反应不过来,人立而起将马上骑手掀落,不少骑兵害怕踩到同袍,勒马小心翼翼的躲闪着,阵形一时变得混乱不堪。 而有些骑兵马速一时缓不下来,还在朝着武乡义军的车墙冲锋,营军的骑阵顿时断成两截,各自遭到了武乡义军的火力打击。 白胜顾不得去整理军阵,一名骑兵惊慌的逃到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发铅弹,铅弹从下颚钻入,又从他的后脑侧面钻出,白的脑浆和红的鲜血如同炸开的西瓜一般四散飞溅,有些落在白胜的嘴里,血腥味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守备官也忍不住想呕吐。 待在这里必死无疑!白胜打了个激灵,大喊一声:“快撤!”便纵马向武乡城逃去,不少骑兵见状也纷纷跟随他溃逃起来,整个骑阵彻底崩溃了,营军骑兵抛下尸体和伤员,所有人都在慌不择路的放马狂奔。 “停火!停火!,派人去打扫战场,干粮、装备和武器都收走,战马也牵走,战马尸体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都涂上毒,要让宋统殷连马尸都吃不到!”吴成用双手在嘴上圈成一个喇叭,大吼着下令,火铳手纷纷停止射击,除了留一部正兵监视官道,其余战士一起下场打扫战场,把营兵的尸体剥得赤条条的,伤员则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安置,装备战马全都牵上山。 炮队已经携带火炮先行撤退了,留下伏击的正兵打扫完战场后也在整队撤退,这一场短短的伏击战果还算不错,营军骑兵被射杀百余人,受伤两三百人,余下的算他们反应快,狼狈的逃出了包围圈,吴成也没有和它们搅在一起等虎大威来一锅端的意思,击溃了这支冒进的骑兵便达成了作战目标。 一名探马穿过山林飞奔而来,带来了最新的军情:“报!虎大威所部离我军不足十里!” “来得还真慢,一路提心吊胆、进了武乡也没好好休整又被驱赶着上阵,恐怕那些营军已经成了一支疲惫之师了!”吴成微微一笑,放眼扫视了一下战场,最终还是按耐住与虎大威会战的决心,决定保存实力: “啧,还不够,还得继续拖,全军迅速撤离,让黄叔去沁洲城下露个脸,希望虎大威这员悍将会脑子一热跟着咱们跑去沁洲城,那时就能将他聚歼在沁州城下了!” 第163章 疲军 宋统殷坐在城楼之上,呆呆的看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官道,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但宋统殷浑然不觉,只是紧咬着下唇,看着虎大威领军而去,看着大雪渐渐停息,看着朝阳在远处的青山上露出一个头、阳光渐渐驱散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宋统殷心中始终缠绕着浓浓的不安,昨夜遭袭之后,他便派人全城大索,但直到现在还一无所获,那些袭击者藏在城中,与平常百姓没什么区别,宋统殷手下的军卒都是外地人,一时半会又如何能分辨出来?只能查查城内有没有单身独居的青壮,抓了一堆人,宋统殷亲自去审过,大多是些青皮无赖和穷汉,一眼看去就不可能是善战的兵卒。 而且城里的百姓也在明里暗里的帮着他们,宋统殷心里很清楚,这些袭击者有不少就藏在百姓家里,百姓们主动替他们打掩护。 武乡城内能留下的百姓,要么就是舍不得家宅财产的,要么就是对大明还心存念想的,这些人本来都是宋统殷可以招抚为助力的良善之民,但大军入城之后便四处踹门踏户、搜罗粮食、劫掠财物,将这些百姓统统得罪干净,断了他们当良民的念想,自然也就把他们推到了贼寇那一边,与官军作对。 宋统殷也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在竖敌,但形势比人强,若是在武乡找不到粮食,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守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的,断了粮,就只能放弃武乡退回沁州就粮,自己光复武乡城的报功文书刚刚到京师,紧接着就送上一份武乡再次沦陷敌手的奏疏,以紫禁城里那位天子急躁而好脸面的性格,绝对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所以他不能弃武乡而去,至少也要有些斩获再撤离,对朝廷和天子也能说是力战而退,好歹有个交代。 瞥了眼身边跟着一起挨冻的一众将官,视线落在团练总管张三的身上,宋统殷不由得微微一叹。 武乡城是因为张家二爷而沦陷的,武乡贼也是因为张家二爷而被逼反的,虽然现在霍老夫人因御贼有功上达天听,山西官绅团练也离不开张家领头,张家三小姐更是协助其夫领白杆兵驻屯京师、护着天子和一众京官的安全,张家看似地位稳如泰山,但逼反卫军、沦陷城池的罪名始终悬在他们头上,不把这个漏洞补上,张家如何能安心? 所以这一众将官之中,张三是最反对撤兵的,张家对收复武乡如此积极,不就是为了剿灭武乡贼、踢开悬在脑门上的利剑吗?若是就这么撤回沁州,这窟窿岂不是越搞越大?那张家出钱出粮出兵来这一趟做什么? 视线挪向其他将官,不少人都是眉头紧皱、一脸凝重,宋统殷又是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将官都是和农民军乃至东虏鞑虏打过仗的,何时处于优势、何时处于劣势,劣势到何种程度、该做何选择以扭转局势?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只不过军令如山,人人都憋着不说而已。 对于宋统殷和张家来说,这是场政治仗,所以武乡绝不能丢,对于他们这些只管打仗的将官来说,武乡一座空城毫无意义,留在这得日日提心吊胆,还面临着断粮的危机,与其坐困孤城,还不如退回沁州再做打算。 主帅和将官都有自己的盘算,上下都不一致,军心又怎会不混乱?这场仗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的大军就会越不利。 “至少.....等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再说!”宋统殷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正要进城门楼子里避风,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宋统殷皱眉看去,过了好一阵,虎大威的战旗出现在视野中,那数千精锐明显疲惫不堪,军阵散乱得不成模样,有些军卒还抬着伤员,也许就是在刚刚的袭击中受伤的。 “末将无妨,只不过遭到了武乡贼火箭弹的袭击,那些火箭弹准头不行,没给末将造成什么伤亡!”虎大威匆匆赶到城楼上,也是一脸疲惫,健硕的身子都有些佝偻:“沁州的粮队已经完了,白胜所部遭到武乡贼伏击,伤亡三四百余人,待末将抵达,武乡贼便放火焚烧运粮大车和尸体,遁入山林中逃了。” 虎大威喘了口气:“还有一事,沁州城遭到武乡贼攻击,据来求援的兵卒汇报,围攻沁州城的有上万贼寇,用重炮轰击城墙,末将担心这是围点打援之策,故而没有去沁州城支援,只留下白胜的骑兵监视武乡贼动向,先领大军返回武乡再做打算。” “你做的对,沁洲城必然是个陷阱!”宋统殷点了点头,分析道:“两军对垒,武乡贼本就人少,此时却损兵折将拿下沁州,毫无意义,他们的目标始终是我们,消灭我们,沁州城自然不战自溃。” 虎大威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劝道:“宋巡抚,武乡贼使的是疲敌之计,故意让出武乡城,就是为了在武乡将我大军拖疲拖垮,末将以为,与其坐困于武乡城中,不如弃武乡而去,先返回沁州城就粮休整.......” “武乡不能弃!”宋统殷有些恼羞成怒,吼了一声:“武乡绝不能弃!虎参将,报功的文书里也有你的名字,你想要坐稳这个参将的位子,就不能只想着怎么打仗!” 虎大威一愣,脸上有些愠怒,指了指城下正在入城的军卒,语气硬梆梆的顶道:“巡抚大人!看看这些将士们!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如此的疲惫,从进入武乡之后,我军一直不停的遭袭,还没与敌寇主力碰上面,便已经损失了数百将士!” “宋巡抚,武乡贼今日能袭击沁州的粮队,他日难道就不能袭击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对我军来说,整个沁州地区都不安全,此时应该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而不是去应付朝中的争斗!” “眼前不过是些麻烦,我数万大军云集在此,只要捕捉到贼寇的主力,必能一战而胜!”宋统殷语气也有些不善,怒道:“可那京师朝堂,却是时时刻刻扎在咱们心口的刀子!不料理好朝中的事,就算是大胜一场,咱们也说不准哪天就被捉进了诏狱!” “本官心意已决,武乡绝不能弃!组织诸部搜山,坚持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咱们就能得胜!” 第164章 漩涡 沁州城墙上爆发出一连串的火光和浓烟,炮弹和铅子如雨点般砸下,但却根本没有伤到围城的武乡义军分毫,义军战士们都躲在沁州城火力打击的射程外,又有盾车和壕墙掩护,毫发无损。 沁州城内的守军也知道在如此距离他们根本不可能给武乡义军造成什么损失,胡乱放炮乱炸乱轰,不过是为了表现出一个城防固若金汤的景象而已,一则安抚城内的军心民心,二则也是为了警告围城的武乡义军,沁州城一州府城、城防坚固、火炮众多,想要强攻就得做好付出重大伤亡的代价。 武乡义军的每个将士都是宝贝疙瘩,吴成自然不会把他们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攻城上,从一开始就没想真的攻打沁洲城,见虎大威不上当,撤兵退回武乡,便也做好了撤兵的打算:“虎大威倒是头脑清醒,没有一头撞进咱们的陷阱里来,啧,准备撤兵吧,这沁洲城再围着也没意义了。” “消灭宋统殷那三万大军,沁州自然能不战而下!”绵正宇点点头,微笑道:“只是没想到宋统殷那么愚蠢,真就要坐困于武乡了。” “他不是愚蠢,他恰恰是太聪明了,所以考虑得太多,但往往战场上就是得单单纯纯、心无旁骛,才能赢得胜利!”吴成冷笑一声,看向武乡方向:“但宋统殷坐着那封疆大吏的位子,就让他不能不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京师的朝局就是一个大漩涡,置身其中就得想方设法的先保护好自己和官位,然后才能去做事,可越想做事,在这漩涡里滚得就越危险,越想保护自己和官位,就越做不成事!” “这是个死循环,宋统殷他们这一类大官谁也没法去解,只能拼命维持一个平衡,过一天算一天,有一天的日子,便要竭尽全力的去裱糊,这平衡一破,只有罢官或身死的下场。” “听你这么说,这位宋巡抚也是可怜......”绵正宇叹了一声,感慨道:“想做事的却不能安安心心的做事,要么像宋统殷这样时时刻刻得提心吊胆,要么就像武知县那般干脆不理世事,反倒是那些拉帮结派、作恶多端的贪官污吏,一个个官官相护,活得滋润的很。” “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塌方式的腐败,大明的今天,不是几个贪官污吏造成的,而是整个制度都出了问题,朝廷和万岁爷无心也无力去扭转局势,只能等一场大火将整个天下烧成白地,再重新作画!”吴成咧嘴一笑,指向绵长鹤扛着的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咱们就要做那把大火,烧干净所有的杂草,让整个天下按照咱们的理想去建设!” 绵正宇坚定的点点头,看着那面大旗目光流露出一些炽热,吴成微微一笑,继续之前的话题:“撤军吧,让黄叔留下监视沁州城,宋统殷若是不管不顾退回沁洲城,有沁州的粮草支持,他的大军可以在此盘踞数月,此战便旷日持久了,数月的时间,什么都说不准,万一秦地农民军在河曲被曹文诏击败,咱们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所以宋统殷撤兵返回沁州城,咱们就必须在半路与之合战一场,将其消灭在沁州境内,之后才能从容布局,只希望宋统殷能多熬些时日,让咱们彻底将他拖垮拖瘦!”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桌,韩阿六顾不得烫,呼哧呼哧的大口吞咽起来,桌边一名瘦瘦小小的女孩用抹布擦了擦手,冲着他害羞的笑了笑。 “慢些吃,别烫着!”一名老妇女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慈爱的看了韩阿六一眼,吩咐女孩去找些大蒜来给韩阿六佐面:“小战士,你住在俺们家里三两日了,可住的习惯?等赶走了官军,你要是没住处,干脆还住在大娘家得了。” 韩阿六摆了摆手,在身上上上下下摸着:“大娘,俺们有纪律,平日都是住军营的,再说了,俺还有个老娘在沁源城里,战后俺准备接她来武乡常住,平日放假也能看看她,和你们挤着,也不方便。” “方便方便!”老妇人嘿嘿笑着,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儿,见她红着脸低下头去,笑着眯了眯眼,微微叹了一声:“花儿爹去的早,就留下咱们一对母女和这座老宅子,你也知道,之前这宅子被人夺了去,还是义军菩萨入城赶走那些官绅之后,才帮俺们把这宅子夺回来,可家里没个靠山,这宅子咱们一对母女又如何守得住?到时你就把你老娘接来一起来住便是。” 韩阿六瞥了一眼那害羞的女孩,老妇人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却很清楚,韩阿六不由得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大娘,俺们有纪律的,将士婚配要上报批准的,俺还没到标准。” “义军菩萨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管,什么都有纪律!”老妇人埋怨一句,摇了摇头:“无妨,俺就瞧定你这人了,俺家花儿可以等。” 韩阿六胡乱的点着头,拼命扒拉了几口面条,吩咐大娘将食物和燃料在地窖里藏好,逃命似的逃出宅子,迎面便撞上从另一个宅子里逃出来的同伴:“阿六哥,王大娘又让你娶她女儿了?” 韩阿六心里一阵小鹿乱撞,白了一眼,避开这个话题:“怎么?憨子,何大爷又让你做他干孙子了?” 两人都是一阵偷笑,他们这些潜伏在武乡的战士,如殷小旗那个年纪的青壮,一般都藏在城内隐蔽的地道中,而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则大多分散潜藏在百姓家里,一般都是孤寡的老人,一来可以顺便照料他们的生活,二来也能伪装成他们的子孙。 官军刚刚入城便把城内百姓得罪完了,有不少百姓悄悄逃出城去,留下来的也主动给潜伏的战士们打掩护,就是为了尽快将这些为祸百姓的官军赶走。 “对了,阿六哥,你听说了没?”憨子跟在韩阿六身旁八卦着:“上面对咱们的行动很满意,据说战后要专门组建一支谍探的部队,叫军情司还是什么的,专门负责潜入城市收集情报、联络百姓、配合作战,咱们这批人以后都要提拔当官了。” “早听说此事了!”韩阿六耸了耸肩:“这些事还远的很,先顾着今晚的行动再说!” 第165章 坐困 夜已经深了,县衙大堂之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宋统殷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扫视打量着堂中的将佐,看着他们满脸疲惫的神情、听着他们一个个汇报。 “沁州粮队又遭到了武乡贼的袭击!”一名将领继续汇报道:“据来人报告,这些武乡贼仿佛在沁州城里长了眼睛一般,沁州的粮队刚刚出城不远,便遭到大股武乡贼的攻击,武乡贼还耀武扬威直逼城下,放火将运粮的大车全部焚毁,沁州守军见贼势颇大,不敢出城,只能坐看他们退去。” 那名将领顿了顿,瞥了眼宋统殷,继续说道:“武乡贼在城下留下了一袋粮食,粮袋上用动物血液写着‘谢宋巡抚赐粮’。” “欺人太甚!”有将领怒气冲冲的叫嚷起来,宋统殷冷哼一声,吩咐道:“那就给他们回个话——日后大牢相见,本官便以此粮招待!” 堂中一时沉默,谁都清楚宋统殷不过是图个嘴痛快而已,那些武乡贼作战极为飘逸,隐藏在大山之中,时不时如毒蛇一般跳出来咬上一口,专门盯着运粮的队伍攻击,官军千人以下的小股部队出动,就会面对上万武乡贼的围歼,若是大股部队出动护粮,沿路便会不断受到武乡贼的骚扰,千方百计的烧毁粮草,就算把粮食安全运进武乡城,军卒也会伤亡不少。 时至今日,单单因为护粮就已经伤亡了一两千军卒,若只是阵亡了还算好,但大多数军卒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伤,上不了阵,又需要分人照顾,完全就是空耗钱粮的累赘。 粮队损失惨重,沁州的官绅也越来越不愿意给粮,甚至有人直接指着宋统殷幕僚师爷的鼻子质问他们这些官绅给粮到底是用来剿贼,还是用来资敌? 好在有张家带头,还能勉勉强强征募些粮草。 虎大威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宋统殷面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说道:“还有何事,一并报来。” “巡抚大人,城内的燃料已经快见底了,这大雪下个没完,若是再没有补充,恐怕要冻死人了!”一名将领拱手汇报道,宋统殷不禁皱了皱眉。 武乡贼不单单搬走了城内的粮食,煤块木材这些燃料也统统搬了个干净,武乡贼十分狡猾,城外的树木都砍伐干净,附近山上的树木却一点没动,官军要砍伐树木当作燃料,就只能进山砍树,而山林之中就是武乡贼的天下,砍柴的军卒往往进山没多久就没了踪影,或者只有一两个浑身是血的逃了回来。 宋统殷也不可能把全军拉去砍柴,城内的百姓又不配合,放出去砍柴,基本直接就进山跑了,天寒地冻的,军卒们晚上睡觉也得有个挡风的地方,自然不能拆屋取暖,只能抢掠收集一些木制家具、牌匾什么的劈开当作燃料,勉强支撑着。 宋统殷长叹一声,心中愈加烦闷,挥挥手示意暂且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巡抚大人,城内潜伏的武乡贼,还在不断袭击我军!”又有一名将领起身回报,带来的依旧是坏消息:“这几日他们在各处水井投毒,或者用震天雷和火箭骚扰我军军卒,这些家伙打完就跑,我军根本没法追捕。” 宋统殷揉了揉眉心,幽幽叹了口气,那些潜伏的武乡贼如同老鼠一般难以发现,逮着机会就出来咬上一口,他们根本不在意战果,一心只想制造混乱,弄得全军不得安生,军卒们吃不好睡不好,始终绷紧了神经,疲惫到了极点,士气也一落千丈。 “那些武乡贼潜伏在百姓之中,城内的百姓都帮着他们!”一名将领出声说道:“我军全城大索了几次,却次次徒劳无功,就是因为城内的百姓尽皆附贼的缘故,依末将看,只要断了百姓的支持,城内那些武乡贼也就没法冒头了。” “说得轻巧!”宋统殷冷哼一声,如何断了百姓对武乡贼的支持?难道屠城吗?百姓不愿附贼而走,却反被官军屠戮,这话传到都察院那些闲得蛋疼的言官耳中,他们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给自己扣一个嗜杀的帽子。 当然,若是自己能像洪承畴那般战无不胜,自然不用顾忌言官的鸟叫,可问题是如今武乡的关键在于缺粮,就算屠了满城百姓也缺粮,缺粮的问题不解决,那些武乡贼就始终能拿捏着自己的这个命脉,这场仗也根本不可能有获胜的机会,屠城毫无意义。 宋统殷从剿白莲教起,不知杀害了多少附贼的百姓,双手沾满鲜血,心肠也就早变得跟石头一般坚硬了,他对屠城没有什么心里负担,但屠城屠得毫无意义,而且会平白塞个把柄给别人,这种亏本买卖,宋统殷不会去做。 “张守备说得有道理,城内百姓附贼一事,还得想个法子解决!”虎大威忽然出声说道:“这些百姓对咱们是负担和累赘,对武乡贼难道就不是负担和累赘了吗?依末将看,不如将他们统统赶出城去,一则断了城内潜伏的武乡贼的援手,二来,也能给城外的武乡贼添一个大包袱,耗费他们的钱粮不说,分辨和安置这些百姓也需要时间,咱们就能稍稍喘口气了。” 宋统殷眉间紧皱,把城内百姓统统驱赶出城,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但对于宋统殷来说,这和屠城没什么区别,也是个会被言官抓死的把柄,他得好好估量一番得失。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轰鸣,如同巨人在怒吼,随即整座城池都地动山摇起来,宋统殷大惊失色,慌忙跑出大堂看去,却见东面升起一个巨大的火球,伴随着冲天的烟尘直冲云霄,很快又化为一朵蘑菇云,残留在半空中。 “那是.....那是我大军囤放火药的地方!”有一名将领惊叫起来,话音未落,西边又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声,紧接着便是冲天的火焰将半个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那个方向,应该是咱们的将士聚居之地!”虎大威脸色铁青:“他娘的,这把火不知要烧死多少人了!” 第166章 驱城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惊慌的惨叫声和喊声次第响起,升腾的火焰高高窜起,将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连城内的气温都有些温暖了起来。 “这一夜,不知要烧死多少人了!”韩阿六抬头看了眼血红的天空,潜伏在武乡城的义军战士今夜是集体出动,给宋统殷和城内官军整了个大活,而官军这几日面临的一直都是一些零敲碎打的骚扰,加上连日高度紧张带来的精神上的疲惫,不可避免的有些松懈,完全没料到潜伏的义军战士会突然大举行动,被一击得手。 火箭弹射进了官军囤积火药和炮弹的仓库里,这些火箭弹其实非常简陋,不过是将火箭绑在木制框架上,再安上硬纸做成的飞翼,将震天雷、万人敌和一些引火物放进木框里,再点燃震天雷、万人敌的引信和火箭的引信发射出去。 这种简易的火箭弹极不可靠,上了天大多便做起了布朗运动四处乱飞,有些甚至在空中掉了个头砸进自家阵地里,这让潜伏的义军战士都没法去查看战果,点了引信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抱头鼠窜,毕竟再怎么不怕死的人,也不会愿意平白无故被自己发射的火器炸死。 这些火箭弹制作简单,走的就是一个量大管饱的效果,无数火箭弹从四面八方射向官军的火药仓库中,到最后成功抵达并爆炸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但这已经足够了,仓库中存放的火药被万人敌和引火物引燃,随即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连环爆炸。 除了袭击官军的火药仓库,潜伏的义军战士还在城中大肆纵火,这几日大雪连绵,入夜之后气温低得吐水成冰,城内的官军缺乏燃料,只能宿在逃离武乡的百姓们的民房之中躲风。 加上晚上时常遭到袭击和骚扰、需要随时准备出动搜剿袭击的义军战士,因此这些官军基本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聚居在一起,方便军官管理和约束,为了尽量保证夜间的安全,官军聚居地内和周围民房里的百姓都被赶走,以防有义军战士扮做百姓潜伏其中。 这恰恰方便了义军战士今夜的纵火行动,将藏在地道里的火油和引火物堆在街道首尾点燃,让夜间的寒风助力,大火借助风势迅速蔓延,不少官军兵卒还在睡梦中便被大火烧死,有些人被灼痛感惊醒过来,慌乱的逃出房屋,但整条街都笼罩在火焰之中,他们又能往何处去逃? 官军官将所穿的布面甲和棉甲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被火苗沾上,瞬间便烧成一个火人,哭嚎之声震耳欲聋,被浓烟呛死无声无息丢掉性命的更数不胜数。 官军的战马也遭到了袭击,火箭弹点燃了草木搭建的马棚和堆积的草料,看守的官军军卒惊恐得只顾着自己逃跑,被绑在马棚里的战马挣脱不得,哀鸣着被活活烧死,有些奋力挣脱了束缚,冲出马棚跑到街上乱逃乱窜,还有身上的皮毛沾染了火焰,如同地狱坐骑一般带着满身烈火哀嚎着狂奔不止,又将恐惧和火焰播撒到更多的地方。 这场袭击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爆炸声渐渐平息,城内的大火却依旧还在燃烧蔓延,官军逃命的、救火的、搜剿的乱成一团,城内百姓们也慌乱不已,提着大包小包的细软朝着大火反方向的城门逃去,但城门守军本有纪律深夜不得开门,又担心有武乡义军的战士混在其中,如何肯开门放百姓逃命?挥起了屠刀对欲强行闯门出城的百姓大砍大杀,却依旧止不住涌来的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挤在街道上,与守门的官军对峙着。 就这么对峙了一阵,宋统殷担心武乡义军趁机鼓动百姓暴乱,又希望借此斩断武乡义军的援手,派人下令四门开城放百姓离去,同时派出一支支官军一栋房屋、一栋房屋的搜查,用刀子逼着不愿离城的百姓出城。 韩阿六和憨子两人走在被大火照耀得清晰可见的街道上,急匆匆向着他们潜伏的民户赶去,迎面便撞上一队卫所兵,挥着鞭子和刀子踹开每一栋房屋,将房内的百姓拽出来扔在大街上:“宋巡抚有令!城内百姓即刻出城,待日升之时尚未离城者,皆为武乡乱匪,尽斩之!胆敢反抗者,立杀不赦!” 被半夜赶出自己家的百姓们哭天喊地却毫无办法,只能跟着人潮向城门走去,那些卫所兵明显没有单纯在执行任务,每个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不时有银两等物掉在地上,韩阿六看着冷笑不止,这个时候银钱财物还有何用?找不到粮食,这些破石头还能吃不成? 正在此时,一名小旗官瞧见了逆人潮而来的韩阿六和憨子两人,当即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见几名卫所兵提着刀子围了上来,韩阿六心中一惊,他们为了躲避官军的搜查,身上都没有携带武器,若是身份暴露,可就必死无疑了。 韩阿六按住身边紧张得握紧拳头的憨子,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说道:“军爷,小人们的家就在前面,家中还有老母,他家里也还有阿爷,都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求军爷放小的们过去,带着他们一起出城。” 那小旗官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二人,韩阿六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有百姓喊道:“军爷,他们确实是住前头的街坊,他们家都是老人,放他们过去吧!” 随即更多的百姓们附和起来,韩阿六放眼看去,却发现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但他们却都口口声声替他作证。 那名小旗官见百姓纷纷作证,又见韩阿六和憨子两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当下已是信了,却依旧拦着路不放,直到韩阿六摸出一些碎银塞进他们手里,这才放开道路:“看在你们纯孝的份上,让你们去带着老人离城,动作快点,等会咱们清查过去还看到你们,立杀不赦!” 韩阿六满口答应,朝周围百姓点了点头以作感谢,和憨子直往他们潜伏的民户而去,憨子紧张得气息都乱了,心有余悸的说道:“万幸有百姓帮忙遮掩,不然今日没准就交代在这了。” “赵教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姓心里有杆秤!”韩阿六嘿嘿一笑,拉了把憨子:“快走,把大爷大娘和花儿他们送出城,咱们还得去地道里报到,继续潜伏呢!” 第167章 粮至 山谷之中黑压压一片都是如蚂蚁一般的男女老幼,他们或坐或站,将整片山谷填得满满当当、拥挤不堪,有不少老人和妇女在低声啜泣着,哭声不绝于耳。 武乡义军的医官医士正在给这些被驱离武乡城的老百姓进行着基本的身体检查,谷中支起了几口大锅熬煮着菜粥,提着棍棒的辅军和村兵往来巡查、维持秩序,让百姓们有序排队领粥,军中的教导则领着战兵在人海中往来穿梭,统计人员情况、排查奸细、发放物资和药物。 不少百姓半夜被官军粗暴的赶出家门和武乡城,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武乡义军一时也调拨不了大量的棉被棉衣,只能在山谷中先支起帐篷和营火,让这些百姓们避风取暖。 “有官军的探子混在百姓中,咱们找了七八个,应该还有人没抓出来!”绵正宇来到吴成身边,幽幽一叹:“宋统殷把城内的百姓当包袱,全都甩给了咱们。” “他们把百姓当包袱甩了,百姓们自然会把他们当垃圾扔了!”吴成看着远处通红的天空微微一笑:“宋统殷急了,强行驱赶良善百姓离城,这事必然会被朝廷言官拿来做文章,宋统殷打这一仗本就是为了稳住自己的位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往言官手里塞把柄的。” “宋统殷如今做出这等恶事来,其实是心里已经隐隐觉察此战他有可能要战败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战争的结果比城内的百姓更重要,所以他不得不行此恶招。” “但他依旧舍不得武乡城!”绵正宇冷笑一声,扶着腰间雁翎刀笑道:“打仗不想着怎么赢,总想些七七八八的事,如何能胜?宋统殷打此仗从一开始目的就不纯,所以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 “绵老叔说的没错!”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宋统殷是个有能力的,但他受到朝廷党争的牵连,不能专心一致,而咱们则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故而此战必胜、大事可期!” “再让宋统殷在城里呆上几天,多派些人手去查探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位置,大军要随时做好准备长途奔袭!”吴成看向那片血红的天空,握了握拳:“宋统殷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两支粮队的上面,必然要派重兵前去护粮,这一次,咱们要从正面彻底击垮护粮的大军,彻底断绝宋统殷和武乡城官军的希望!” “又下雪了……”宋统殷呆呆的立在县衙台阶上,对城内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充耳不闻,伸手去抓空中飘扬的雪花。 官军将城内百姓统统驱走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了,但城内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见好,沁州的粮队依旧只能在重兵护卫下才零零散散送些粮食过来,城外的山林如同一只恐怖的巨兽,吞噬着所有前去砍柴的官军军卒。 城内的袭击和骚扰依旧没有停歇,虽然频率比之前下降了不少,但每当官军以为能松口气的时候,就会有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不知何处飞来的火箭提醒他们城内还潜伏着不少武乡贼。 这些潜伏的武乡贼失去了百姓的掩护,便纷纷躲在地道和地窖之中,他们再没有发起大规模的袭扰,但零敲碎打却时刻不少,让城内的官军军卒不堪其扰、不得安生。 军中的士气跌落得非常厉害,从进入武乡之后,官军的将士们一场正经战斗都没打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还得挨饿受冻,每日还眼睁睁的看着身边那些在武乡贼的袭扰中受伤的同袍因缺乏适当的照料而伤口感染、在痛苦中呻吟着死去,官军的将士们又怎么可能不兔死狐悲? 不少人悄悄都在咒骂宋统殷,他们这些大头兵自然不会去考虑朝中乱七八糟的局势,人人都想退回沁州就粮休整,就算半路遇到武乡贼的阻截,总好过在此坐困孤城,战场上酣畅淋漓的战死,总好过时时刻刻担心着被潜伏的武乡贼取走性命。 有不少军卒受不了这种折磨,到了深夜便翻越城墙悄悄逃去沁州城,藏在城外的武乡贼一开始还会攻击这些逃跑的官军,后来似乎是收到了指示,放任他们安安全全逃到沁州城,将武乡城内的窘境十倍百倍的宣扬出去,连带着沁州城也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武乡贼已捕获宋巡抚”的谣言愈传愈烈。 宋统殷也知道城内官军的士气每况日下,但大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致使武乡再陷、糊弄朝廷的罪名他担不起,只能一心坚持,只要潞安府和平阳府的粮草抵达,他就能在武乡城内坚持数月,自己困难,武乡贼还有数万百姓要管,不可能一直躲在山里不出来,太行山虽大,但却不可能养活这数万百姓和武乡贼。 他们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去,只要拖下去,武乡贼的存粮也会有耗尽的一天,他们也会被拖疲拖垮,此战,自己依然能胜! 更何况还有曹文诏这个变数,宋统殷若能稳守武乡数月,曹文诏再磨蹭也能击溃王嘉胤率领的农民军了,只要曹文诏率军南下,武乡贼便真的只能弃武乡而走了! 缓缓喘了口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红肿发涨的双眼,正要回堂中继续处理公务,忽然一名亲兵闯入县衙,兴高采烈的给宋统殷送上一份情报:“巡抚大人,潞安粮队来报,粮队已入武乡境内,正在县境边沿扎营据守,护粮的千户快马来信,说其粮车众多、护丁不足,担忧遭到武乡贼大举袭击,故暂停县境边沿,请求巡抚派大军接应支援。” 宋统殷心中一喜,接过书信仔细看了起来,平阳府在去年和今年经历了农民军和官军的轮番大战,能征募的粮食基本上都征得差不多了,能逃的百姓也逃得差不多了,从平阳府到武乡的路上又被流寇肆虐过一阵,千百里的无人区,到处都是武乡贼潜藏的危险地带,平阳府能征多少粮?能不能安全运到武乡,宋统殷心里其实是没有抱太多希望的。 潞安府却不同,潞安府这几年相对比较安全,受灾害也较轻,能征募的粮草自然也更多,这支粮队是宋统殷的救命稻草,自然不能有一点闪失: “速去请虎参将,本官要让他当一回粮官,亲自去护粮!” 第168章 阻截 “来消息了,潞安的粮队到了!”绵正宇急匆匆走进营帐中,在火炉旁烤着手,继续说道:“王脚板正盯着他们,回报说粮车不少,至少够宋统殷的三万大军吃上一个多月了。” “哈!这潞安府还真能榨出不少粮来!”吴成嘴角牵动,露出一丝微笑,视线依旧没从地图上挪开:“正好,杜先生和洪先生之前派人来了一趟,咱们多了两万百姓要管,存粮消耗得飞快,我正愁着去哪打打秋风,这潞安府的粮队就送上门来了。” “你盯着潞安府的粮队,宋统殷也得护着那块香饽饽!”绵正宇脸上有些严峻,接过绵长鹤送来的姜汤喝了一口,烤暖了手又将鞋子脱下烤着:“岳拱回报,武乡城内有大军出动,举的是虎大威的旗号,监视武乡城动向的探马粗略点算,大概有九千余人左右,胡狗儿正领着骑队悄悄跟着他们,岳拱也会先赶到他们前头去组织游击队袭扰。” “虎大威能打,所以是个劳苦命,宋统殷信重他,什么事都得让他去才放心!”吴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若是其他人去护粮,九千多人,咱们还真得好好盘算盘算,可虎大威去护粮,我还真有信心和他碰一碰。” “此话怎讲?”绵正宇有些疑惑的看向吴成:“虎大威乃是宋统殷手下第一大将,身经百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战力强劲,宋统殷总是把最紧要的任务交给他。” “所以他遭到咱们大规模的袭扰次数最多!”吴成淡淡的回道:“人都是有惯性的,特别是长期处于高度精神紧张的时候,很容易会产生疲惫感和倦怠感,影响到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这种情况下,更容易依赖惯性而判断和行动。” 绵正宇听得半懂不懂,皱着眉头问道:“吴家崽子,你的意思是说,虎大威会以为俺们还是和之前那样,只是对他们进行袭扰?” 吴成点了点头,解释道:“从官军进入武乡,到屡次袭击沁州粮队,我们对虎大威所部一直是打了就跑,从不和他正面交战,对于虎大威来说,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他定然以为我们还像之前一样,用小股游击队不停袭扰、用地雷阵拖延其进军,主力袭击潞安府粮队,让他无功而返。” “所以虎大威会拽着全军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去与潞安府粮队汇合,在他心里,只要他们与潞安府的粮队汇合,咱们就会遁入深山之中,就像前几次袭击沁州的粮队那般!” “一路狂奔,耗尽军卒的体力,汇合潞安粮队回程,精神上也会松懈下来,虎大威会处在精神和战力上最虚弱的状态!”吴成冷冷一笑,一掌拍在地图上:“这就是咱们的战机!虎大威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奔着击溃乃至歼灭他们的目标而与他们进行一场会战,他手下的军卒也绝对想不到,出乎预料,便会自乱阵脚,官军自乱,我们就胜机在握!” “让监视沁州的黄叔和监视平阳府方向的部队都回来吧,咱们这一次要倾巢而出,全力以赴了!”吴成将雁翎刀挂上盔甲腰带,向着营帐外走去:“全军立刻集合出发,我亲自领一部抢占涅水组织防线,以防虎大威冲破涅水逃回武乡城,绵老叔,劳你领主力绕到虎大威所部侧后,待其部被阻遏在涅水畔、军心慌乱之时,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绵正宇有些犹豫,张了张嘴,见吴成穿戴好盔甲便往营帐外走,叹了一声把话咽下,一把扯住正要跟上去的绵长鹤:“四崽子,俗话说困兽犹斗,虎大威被围堵在涅水畔,必然要发疯似的强渡,吴家崽子是主动担着最危险的职责,你万万要护好了他!” “老叔,你安心吧!”绵长鹤咧嘴一笑,胸脯拍得震天响:“俺就是掉了全身的肉,也不会让成哥掉一根毫毛!” 涅水,源出护甲山,东南流经武乡县南,注入武乡水,乃是沁州和武乡的分界河,潞安府的粮队入武乡,便是逆涅水而上,如今正停在涅水西岸等待虎大威大军的支援,若要送粮入武乡城,就必须东渡涅水。 如此庞大的粮队,载粮的大车只能顺官道而行,要渡涅水,自然不能靠着几条竹筏小舟,只能去渡口寻渡船,或者从联通涅水两岸的小石桥渡河。 吴成早在决定坚壁清野之时,为方便游击队袭扰作战,便已经将涅水沿线的渡船全数牵走或凿穿搁浅、将船工全数藏进山里,虎大威恐怕也没那个闲心等着一波波粮车乘船渡河,他一定会选择从小石桥渡河。 所以锁死小石桥,虎大威就必须在这涅水河畔撞得头破血流! 吴成赶到小石桥时,岳拱早已在此等待,正在构筑基础的防御阵地,挖掘壕沟抛起的泥土,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你猜的没错,虎大威果然是一路狂奔!”岳拱立在一个小坡上,苦笑着耸了耸肩:“咱们的地雷阵都没迟滞他们的速度,虎大威疯了似的,直接不计伤亡踩过去了,不能动弹的伤员都丢了一路。” “有了粮,这些伤亡都是小事,没了粮,就不单单只是这点伤亡的事了,虎大威分得清轻重!”吴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指了指正原地休整的战士们:“模范军三千人,我统统带过来了,岳叔,你部下再留下一千人,其他的都去与绵老叔和黄叔汇合,听从他们的指挥。” 岳拱皱了皱眉,摇头反对道:“四千人对虎大威手下九千多人,有些托大。” “若是堂堂而战确实是托大,但咱们面对的是一支毫无准备的疲惫之师!”吴成微微一笑:“四千人依托涅水据守,足够了,再说了,咱们的目的是在涅水河畔消磨掉虎大威所部的军心,绵老叔他们才是封喉的一剑。” “此战拖不得,得快打快收,要在宋统殷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虎大威,否则咱们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劣势,据守几个时辰,四千人绰绰有余!” 第169章 据河 模范军只休息了不过一刻钟,便加入了构筑阵地的工作中,吴成心里清楚,虎大威一心想着尽快把粮食运入武乡城,不会在危险重重的路上拖延太久,必然拽着全军狂奔不止,留给他们构筑阵地的时间不会太久的。 四千人和官军九千人的精锐、加上一千多护粮的潞安府军卒堂堂野战,那是疯子才会干的行为,“模范军”的战士基本都是未来的军官种子,每个人都是宝贝疙瘩,依托坚固阵地据守,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战果,才是兵家正道。 “小石桥两岸都要埋设地雷炮!”吴成用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画着,结合图像,能更清晰的表达他的意图:“步兵战壕可以先等等,虎大威一路狂奔,又不断受咱们的袭扰,不说军心如何,体力一定是耗得差不多了,撞到咱们这块铁板上,一定要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咱们再趁机把步兵战壕构筑完毕便是。” “最重要的还是炮位,此战能否拦住虎大威,就要看炮队能不能持续覆盖小石桥!”吴成朝四周看了看,往一侧一指:“炮兵阵地设置在步兵战壕之后百步,集中布置,炮位垒土建台、高过一丈,面向敌军的一面要垒起护墙,背向敌军的一面,则要整出一条缓坡来,万一战事不利,驮马直接拖着火炮就能从缓坡跑路。” “炮台上和步兵壕沟,都要架设木棚,一则能够借此遮拦敌军羽箭,二则,这贼老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是一场大雪,这些木棚也能拦雪。” “各部都要时常清理积雪,特别是炮台上,绝不能有积雪存在,以免积雪融化打湿火药,撤退的道路同样也要时常清扫,此战抢的就是时间差,要赶在宋统殷反应过来前撤退,故而咱们撤退之时绝不能为积雪所阻,否贼咱们只能被迫抛弃火炮和缴获的粮食撤离!” 一众将官领命而去,吴成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整个阵地,目光落在远方的天际,眉间皱成一团,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官军对战,更别说是面对虎大威这样的猛将了,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肩头忽然一沉,吴成回头一看,却见绵长鹤按住自己,咧嘴傻笑着:“成哥,打起来躲俺后面,俺护着你。” 吴成苦笑一声,连绵长鹤这憨子都看出自己心中紧张了,何况军中的军将,吴成抖擞精神,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微笑着回道:“放心吧!我军据险而守、以逸待劳、以有备攻无备,此战必然能胜!”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上又飘起了夹裹着冻雨的细碎雪粒,乌云将阳光完全遮蔽,天地之间没有一丝温暖的景象,让人不自觉的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此时,一支骑兵隐隐约约的出现在地平线上,朝着小石桥飞奔而来,他们的视线被乌云带来的黑暗和雪粒雨点干扰,一直奔到岸边,才注意到东岸的义军阵地,慌忙勒马欲逃,但已经太迟了,吴成吹响含在嘴里的木哨,数门火炮次第开火,炮子暴风一般横扫而过,瞬间炸翻了数名骑兵,人马满身血洞的滚在地上哀嚎挣扎,他们的同袍却没有停下救助的意思,狼狈掉头就跑。 “一个信号!”吴成看着那些骑兵逃跑的背影,微微一笑:“咱们在这送虎大威一份大礼!” “什么叫东岸有贼军据守?尔等六百余骑,难道还冲不破一些小股贼军的阻击吗?”虎大威双眼冒着怒火,凌乱的气息让话语都有些不清晰,身旁匆匆经过的军将每个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几辆运粮的大车上倒满了惨叫连连的伤员。 “参将大人,涅水东岸的不是小股贼军!”那名灰头土脸逃回来的骑兵守备,正是之前遭受过武乡义军伏击的白胜,这一次他谨慎了不少:“末将看的很清楚,那些贼军在东岸构筑有炮台并挖掘了壕沟,火炮数量不少,绝非武乡贼的小股袭扰部队。” 虎大威心中一惊,立马下令道:“各部原地休整,做好战备!白胜,你领本将去看看!” 虎大威跟着白胜的骑队一路来到涅水西岸,在火炮射程外寻了处小坡登上,朝着东岸极目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见小石桥东岸相比他们渡河之时已是面目全非,东岸垒起了不少炮台,无数的武乡贼正在往来穿梭,沿着河岸挖掘壕沟、搭设木棚,岸边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帜,单单从旗帜数量上看,恐怕有上万贼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可能有上万人,这是虚张声势之法!”虎大威一眼就看穿了吴成的小动作,心中却是黑云笼罩:“但据守东岸的,必然是武乡贼的主力精锐,他娘的,寻了武乡贼的主力这么多天都毫无结果,怎么今日给咱们撞上了?”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小石桥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他领着这九千军卒可以去寻其他渡河的方法,但粮车却只能走相对平坦宽敞的官道,这些贼寇就是看准了自己只能通过小石桥渡河,这才决定在此和他大战一场。 “若是本将以守对守.....此计不可行!”虎大威揉了揉疲惫的脸庞,否决掉心中的计划,他是想据守涅水西岸,原地等待宋统殷所部支援,但那些武乡贼不可能蠢到对自己的背后毫无防备。 贼军的主力还不知在哪,没准就在武乡左近,若自己集兵据守,宋统殷若出兵来援,这些武乡贼必然转兵攻打武乡城,到时候那三万还没来得及补给休整的疲惫之师扔在天寒地冻的野地里,没有了城墙的遮护,还被分割在两岸,会比现在的处境更艰难、更凶险。 “只有冲破小石桥,才有一线生机!”虎大威深吸口气,仔细的观察起对岸的阵地来:“壕沟炮台都是匆匆布置、尚未完工,人马......估计有四五千人左右,火器不少,但本将携带的火器也不少,打一场试试?” “打一场试试!”虎大威下定决心,马鞭一扬:“传令各部速速赶至涅水休整备战,甄选选锋,准备突破小石桥!” 第170章 交手 涅水西岸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菜市场,一时人声鼎沸,肉香和米香远远飘来,勾得人馋虫直冒。 吴成啃着手里的冷饼子,扫视着对岸的官军,虎大威一路狂奔,军卒都需要休整,武乡义军的战士们也是翻山越岭长距离机动而来,抵达位置后又忙着构筑阵地,同样累得不行,也需要休整,双方隔着涅水对峙,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说起来,这小石桥还是当年张家老太爷出钱募丁建造的.....”岳拱一边磨着箭,一边扯家常一般的说道:“当年老太爷给乡里做了不少事,晋南的百姓受他恩惠不少,人人都念着他的好,哪想到他那两个孙子,短短几年就把张家的口碑败了个干净。”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眼里自然装不下底层的蛇虫鼠蚁!”吴成淡淡一笑,回道:“张五典,张老太爷,无论他是真心诚意的为百姓好,还是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智慧,至少他心里是清楚民心的威力的,而张大张二,他们把百姓当作数字,对民心不屑一顾,到最后自然会被百姓掀翻。” 岳拱点点头,看向河对岸的官军:“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宋统殷和虎大威落到今天这般窘境,不正是因为他们视百姓如无物吗?若是百姓站在他们那边,咱们这些武乡贼,早就人头落地了。” “军民一体,民心所向,方能百战百胜!”吴成赞同的点点头:“所以此战,我军必胜!” 对岸的号角声忽然连绵响起,官军的将领用皮鞭和刀背驱赶着军卒在河岸边列队,穿着一身棉甲的虎大威策马从军阵前掠过,随即一众将官齐声高喊起赏额来:“斩首一级,赏银五两!斩贼寇官将一级,赏二十两、升一级!斩贼首一级,赏五十两,连升两级!” “无令擅退者,斩!战场逃遁者,斩!不听号令者,斩!突破涅水,所有人赏三餐好肉好酒!” “听说朝廷下旨,斩王嘉胤首级者,直升副将,咱们的脑袋才值五十两,实在是太便宜了!”吴成摸着脖子嘿嘿笑着,挥了挥手:“让全军准备吧,第一仗,得赚个开门红!” 号角声吹了几轮,数百名穿着杂色服饰的军卒被驱赶到河岸边,一名将领在马上高喊了些什么,那些军卒跟着他欢呼一声,乱糟糟的朝着小石桥扑来。 “看起来像是潞安府的卫所兵和押粮的民壮,虎大威倒是谨慎!”岳拱眯着眼细细观察着:“虎大威把他们驱赶上阵,是用来踩雷和试探我军火力的。”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个够!”吴成微微一笑,令旗挥舞:“让对岸所有人都看个清楚,能吓破胆最好!” 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响彻东岸,随即便被战争之神的怒吼盖过,刚刚踩过西岸雷区冲上小石桥的卫所兵和民壮瞬间被漫天的炮子笼罩其中,横飞的炮子编织成一道密集的铁雨,所过之处全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无数满身血洞的卫所兵和民壮惨叫着滚倒在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痛苦的死去。 实心铁弹造成的伤害也不容小觑,它们在动能的驱动下不停的翻滚向前,撞碎了一具具躯体,碾压出一条条血路,残破的肢体被惯性裹挟着四散乱飞,不少断手断脚的卫所兵和民壮倒在地上哀嚎不止,奋力向着西岸爬着,试图逃离这片钢铁地狱。 那些试探进攻的卫所兵和民壮乱成一团,他们根本没有突破武乡义军火力网的勇气,纷纷夺路而逃,有些逃得慢的被同袍挤下小石桥,落在水中奋力扑腾着,但下雪之后极度寒冷的河水,迅速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虎大威冷漠的看着那些卫所兵和民壮溃逃回来,朝身后的将领挥了挥手,一名将领领着亲兵冲了上去,将逃跑的卫所兵和民壮拿下,砍了脑袋插在长矛上,立在河岸边警示着全军。 这些农奴一般的卫所兵和民壮,死多少虎大威都不会在意,强逼他们上阵,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溃逃,以便借他们的人头来震慑军心,顺便还能试试对岸武乡贼的防御强度,在他们毫无用处的人生里,也就这么点利用的价值了。 “火炮不少,还好都是轻炮!”虎大威喃喃念了一句,其实他早已猜到了,武乡贼火器犀利,这是出了名的,他们沿河据守不可能不使用火炮,但武乡贼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提前就算到潞安府粮队抵达的时间,他们必然也是匆匆赶来,这从他们匆忙构筑的防御阵地就能看出来,所以他们不可能携带重炮,对岸炮台上的,应该都是些中小型的火炮。 小石桥建造在涅水狭窄的河段,依靠这些中小型火炮,封锁小石桥已经足够了。 “好在本将也有所准备!”虎大威脸色严峻,心里却松了口气,挥了挥手,身边亲兵飞奔而去,不一会儿,粮车环绕的大营中也推出一门门火炮,炮手开始沿河布置、检查火炮情况。 虎大威不是只会傻冲猛打的莽夫,接到接应潞安府粮队的命令,一看地图,当即便察觉到涅水的危险,猜到武乡贼必然依托涅水阻截自己,为了不被人半渡而击,也为了能尽快突破武乡贼的阻拦,虎大威也带上了一支炮队、数十门火炮。 为了不影响行军速度,虎大威把炮队的重炮都留在了武乡城,只携带便于机动的轻炮小炮随同,如今正好和对岸的武乡贼势均力敌。 但武乡贼阻截的军队数量还是大大超乎了虎大威的预料,若是早知如此,虎大威必然将重炮统统都带上。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虎大威叹了口气,回头向身旁一名令道:“等会炮队开火压制贼军火炮,邓把总,你就率所部做陷阵锐军抢攻,此战得胜,本将保你一个守备的前程!” 邓把总点头答应,虎大威正要挥动令旗,忽听得雷霆之声炸响,武乡贼的火炮抢先开火,试图覆盖官军的炮队,官军也不甘示弱,轰隆隆对轰起来。 “还等什么?”虎大威回头怒吼:“趁此机会,进攻!” 第171章 夺桥 炮子如雨点一般横扫而来,炸得武乡义军的炮台上一片土石飞溅,义军炮手甚至不敢露头,弯着腰躲在护墙后行动,与对岸官军的炮手激情对射起来。 “菜鸟互啄!”吴成撇了撇嘴,武乡义军的炮手不少还是新手,很多人也是第一次与人对炮,上了战场脑袋里便一片空白,平日里学的数学知识忘了个干净,只是机械的装弹发射,全凭感觉杀敌。 对面的官军炮手也好不到哪去,他们大多没有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基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靠着一场场的战斗磨砺出技术,纯粹凭经验作战,射击的精准度自然也高不到哪去。 菜鸟互啄,维持着一个势均力敌的场面,乒乒乓乓热闹非凡,但吴成心里清楚,这样打下去必然是官军的炮队吃亏,他们匆匆而来,没时间修建炮台和炮位,与拥有炮台、护墙和炮垒防护的义军炮队对轰,简直就是敞开怀抱让别人揍。 虎大威很明显也清楚这个道理,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战鼓声一阵紧过一阵,一支支营军在河岸边列阵,准备趁着炮队暂时压制义军火炮的短暂机会抢攻小石桥。 “铳手准备!”吴成挥舞令旗,尖锐的哨声顿时盖过火炮轰鸣的声响,处在前沿壕沟中的火铳手将火铳搭在壕沟外沿,瞄准了小石桥的方向,第二排和第三排的铳手则备好铅弹火药准备为打空的火铳上弹,让最前排的铳手随时都能有可射击的火铳使用。 虎大威没让吴成等多久,一名将领奔至阵前,手一挥,一把碎银子雨点一般洒向那些列阵的营兵,那将领虎吼几声,从亲兵手里抢过一面“邓”字大旗,一马当先向着小石桥冲来,他身后五百余营兵也齐声欢呼,紧随他杀向小石桥。 “血勇还在,士气尚存!”吴成评价了一句,看着那名将领冲上小石桥后忽然降速隐入军阵之中,冷笑一声:“但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好,一战就打掉你们的胆气!” 小石桥上布满了铁蒺藜,这些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制作简单、携带方便,戚家军中每名藤牌手、挨牌手需各带蒺藜十串、每串六个接连,以做布营之用,吴成直接照抄,让军中盾牌手人人随身携带。 布设之时也没什么复杂的计较,一串串直接倒在地上便行,但却是阻滞敌军冲锋的神器,官军夺桥的军卒便被这些铁蒺藜所阻,朝天的尖刺一不小心就会扎穿他们穿着布鞋和草鞋的脚,官军只能缓下冲锋的速度,先将大盾顶在前头掩护,一边小心翼翼的清理铁蒺藜,一边向着东岸攻来。 开阔且无遮拦的桥面上,他们如同乌龟一般的速度简直就是在作死,吴成冷哼一声,令旗猛然挥下:“六十步,火铳队齐射,这些官军,一个都别放过!” 尖锐的哨声充斥着每个人的双耳,很快,雷霆一般的铳声轰然响起,无数铅弹暴雨一般袭向小石桥上的官军,六十步的距离,大盾提供的防护也极为有限,铅弹在大盾上留下了一个个洞口,又钻进了盾后的营兵身体里,炸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无数营兵惨叫着翻倒落进涅水之中,河水一霎那间便冒出一片淡淡的血色。 “武乡贼的火铳,果然犀利!”虎大威眉头紧皱,他看得很清楚,武乡贼一轮齐射,邓把总手下的五百营兵就少了一大半,军阵已经摇摇欲坠。 “让邓恩撤下来吧,他把武乡贼的火铳火力试出来了,算是完成任务了!”虎大威淡淡下令,身旁亲兵敲响了撤兵的铜锣,那夺桥的营兵顿时如逃命的蟑螂一般抱头鼠窜。 “火力如此凶猛,不好弄啊!”虎大威有些发愁,叹了口气,马鞭一指:“侯守备,领你部下进攻,弄几辆粮车作掩护,不必杀破贼阵,将桥上的铁蒺藜清理掉就可以撤回来了。” 那姓侯的将领领命而去,虎大威盯着对岸那面赤红的军旗,喃喃念道:“贼以火器逞凶,只能狮子搏兔、全军涌上,冲破武乡贼的火力网,才有得胜之机!” 一辆辆粮车堆在对岸,官军正在粮车上架设大盾、铲土成墙,将粮车改造成防铳的盾车,吴成皱了皱眉,无奈的苦笑一声:“虎大威不愧是百战名将,这么快就想到应对咱们火铳齐射的办法了。” “临时改造的盾车,防护效果好不到哪去,四五十步,总能穿透它们!”岳拱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把视线挪向对岸小坡上那面飘扬的“虎”字大旗:“关键还是看官军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虎大威敢不敢冒着抛弃军粮、死伤惨重的风险孤注一掷,否则有咱们卡着小石桥,他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岸!” “说的对!”吴成点点头,见官军推着粮车往小石桥而来,手中令旗挥舞:“只可惜大明的军队不是一支有思想、有认识的军队,从来都是能苦战、血战,却不敢死战,在这涅水河畔,咱们就要虎大威尽情发挥,当官军的官将兵卒发现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奈何不了咱们时,军心定然崩散!哪怕宋统殷手里还握着两万大军,此战也必败无疑了。” 粮车改造的盾车隆隆向东岸推来,盾车后是手持弓箭和三眼铳的弓手铳手,再之后是手持各式武器的步卒,负责指挥的守备领着亲兵压在最后,一边清理着桥面上的铁蒺藜,一边压迫向前。 这是明军标准的攻坚战术,后来被努尔哈赤全盘抄袭,助东虏攻破了辽地无数坚城。 火铳声连绵不断的响起,但这一次冲桥的官军有了盾车掩护,伤亡大大减少,紧跟在盾车后的弓手开始弯弓搭箭,斜斜朝空中射去,箭矢化为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步兵壕前瞬间插满了一片白羽。 与此同时,官军的铳手缩在盾车之后,时不时冒头发铳,或者将火铳缩在大盾后,将火铳伸出大盾盲射,他们不求杀伤和精准度,只是为了掩护清理桥面的官军步卒。 吴成冷冷一笑,令旗上下挥舞,木哨声瞬间响彻天地。 第172章 尝试 尖锐的木哨声远远传来,虎大威感觉耳朵有些刺痛,不自觉的晃了晃脑袋,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一次,应该是震天雷或万人敌了吧? 话音未落,东岸的贼军阵地中飞出一串小黑点,凌乱的划破高空,坠入小石桥和涅水之中,随即便爆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四散飞舞的碎铁乱铅让盾车后毫无防备的弓手铳手如割麦子一般被扫倒。 有些震天雷落在盾车上轰然爆炸,匆匆改造的盾车根本经受不住爆炸的冲击,如破房子一般哗啦啦垮塌,被炸飞的木屑如同飞射的利箭,有些官军弓手躲避不及,被木屑扎了满脸,痛苦得捂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哀嚎不止,有几个似乎被刺瞎了双眼,盲目的四处乱逃,一脚踩空跌进了涅水之中。 随震天雷而来的还有万人敌,纸壳破裂后燃起的大火瞬间将一辆辆盾车点燃,烧成火炬一般的盾车散发着无穷的热量,在雪地里冻了几天的官军兵卒却没人敢靠近,一个个唯恐火焰沾到自己身上,慌乱的抱头鼠窜。 官军军阵顿时大乱,后边的还在稳步向前,前边的却纷纷在躲避逃跑,小石桥上一时拥堵成一片,虎大威眯了眯眼,猜测道:“我军猬集于桥面,既无遮拦、又无法躲避,此时,当轮到神机箭车和一窝蜂上场,以火箭大量杀伤我密集之军卒了。” 武乡义军很快就证实了虎大威的猜测,刺耳的哨声又一次响起,紧接着,武乡义军的阵地上腾起一片片烟雾,在东岸的阵地上连成一片薄薄的云雾,“咻咻咻”的破空声不断响起,无数火箭如蝗虫一般窜上高空,又飞速落下,越过盾车,将小石桥上拥挤混乱的官军笼罩其中。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连虎大威所处的小坡都能清晰听见,无数身上插着火箭的官军兵卒摇摇晃晃的坠入涅水中,起起伏伏一阵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小石桥上倒地哀嚎的伤兵更多,官军的木盾根本遮拦不住火药推动的火箭,再加上人员拥挤在一起太过密集,连躲都没地方躲,在火箭的覆盖射击下损失惨重。 “接下来还有什么?火箭弹?武乡贼在武乡城里用火箭弹袭击了我军的火药库和粮仓,在这里,应该也会用上的吧?”虎大威对小石桥上官军的损失毫不在意,依旧眯着眼猜测着:“不对,火箭弹不可靠,砸到哪都说不准,武乡贼在武乡城使用,是因为他们只需袭扰,只要不砸到自己头上,他们就是赚的,可在这涅水河畔,他们需要大量杀伤我军,这种不可靠的火器,用来没什么作用。” 果然不出虎大威所料,武乡义军的确没有使用火箭弹,而是投掷了第二轮的震天雷和万人敌,搅乱官军阵列后,再用火箭乱射覆盖。 “指挥有力、调度有方、兵员精锐......这小石桥,不好破啊!”虎大威揉了揉有些发涨酸痛的太阳穴,武乡贼使用的火器都是明军的制式火器,他们的战法也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匆匆构建的防御阵地也谈不上坚固,自己麾下这九千人加上潞安府的一千多护粮队,孤注一掷是完全有能力突破这些武乡贼的防线,想来武乡贼也不会愿意把精锐都拼光在这涅水河畔。 问题是他虎大威能冲过去,这些行动缓慢、目标显眼的粮车怎么办?自己孤注一掷突破防线,军卒必然损失惨重、余力耗尽,而武乡贼必然还有生力军藏在后面,到时候这一堆粮车还是得面临被毁的命运。 自己的任务是来护粮的,不是来和武乡贼浪战决战的,武乡贼败了这一场还能退回太行山里,他们有十几万百姓支持,还能再拉起一支军队来,可自己呢?粮食运不进武乡城,军中就得断粮,在如今士气低落、军心浮动的情况下再断了粮,他们就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所以,要以最小的代价攻破小石桥!”虎大威自己说着都嘲讽的笑了起来,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再怎么不可能,自己也只能强行试一试了。 “鸣金,让侯守备退下来吧!”虎大威马鞭指向另一名将领:“冯游击,本将给你五千人,这一次是一场正式的进攻,你把军中的火箭和震天雷什么的都带去,本将要你至少拿下东岸的壕沟阵地,否则,你自己提头来见本将!” 那名络腮胡子的将领犹豫了一瞬,还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号角声和战鼓声连绵响起,官军的数个大阵向着小石桥逼去,虎大威看着他们的背影,满眼都是担忧。 “五千人,虎大威要正式进攻了!”岳拱冷冷一笑:“这家伙到现在还留着手,想着用最少的代价击破咱们的防线。” “虎大威被之前的和我们作战的思想惯性绑住了!”吴成微微一笑,挥舞着令旗:“他还以为我们像之前一样,只是为了拖瘦拖累他们、寻机摧毁他们的粮队,所以以为给予我们一定杀伤,我们就会主动退走。” “但他想不到咱们这次是冲着他来的,虎大威没意识到他自己的重要性,目的就是围歼他这九千精锐!他和他这九千精锐就是官军士气的来源,歼灭了他们,武乡城内本就士气低落的两万余官军必然全军大溃,故而只要能歼灭他们这九千人,哪怕把模范军全部在涅水之畔拼光了也值得。” “虎大威心中有顾虑,咱们心里却没顾虑!”岳拱点头表示赞同,微微笑道:“一心一意握着拳头打人的,总是能胜过三心二意处处留手的。” 木哨声次第响起,紧接着便是火铳齐射的雷霆之声震天动地,最前列的官军已经踏上了小石桥,依旧是粮车改造的盾车开路,盾车后紧跟着黑压压的官军营兵。 “这一次,光靠火器怕是拦不住官军,长矛手和近战步兵要准备好搏战!”吴成令旗有节奏的挥动着,战鼓和木哨将命令传入每一个军官的耳中:“若是连近身肉搏都破不了咱们的防线,我倒要看看虎大威还有何计可施!” 第173章 猛攻 黑火药燃烧产生的浓密白烟,一息之间便弥漫了东岸防御阵地和整座小石桥,壕沟里的义军铳手、盾车后的官军兵卒,穿行于白烟浓雾之中,隐隐约约如同鬼魅,不断扩散的白雾遮蔽了双方的视线,精准射击已经不可能,双方都在盲射,用漫天飞舞的铅弹箭矢取走一条条性命。 铅弹击中大盾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着,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偶尔还会有一团血雾凭空而起,落进河水中的尸体越来越多,被河水裹挟着向下游飘去,涅水由淡红变为浅红,渐渐又转变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令人作呕。 不时有官军弓手闪出盾车放箭,这些弓手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他们不像其他弓手那般朝空中放箭盲射,而是缩在盾车后瞧好目标,才忽然闪身出来弯弓放箭,即便被弥漫的烟雾影响了视线,他们的准确度依旧高得吓人,不断有义军铳手被他们射翻在壕沟中。 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雨点般的铅弹横扫而过,这些脱离了盾车保护的官军射手身上炸开一个个涌血的血洞,铅弹撕开他们身上的布面甲,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将内脏搅碎撞烂,这些射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翻倒在地,惨叫挣扎几声便再没了动静。 躲在盾车后的官军也不安全,义军的火铳不像明军那般粗制滥造、保养不利,生产时有严格的品控制度,交付时没把火铳都要验收试枪,无论训练作战还是日常生活,都要求铳手严格保养,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出了问题,便要按军法处置。 这让义军将士手中的火铳,无论从射程到威力都大大超过了明军手中的“炮仗”,那些粮车改造的粗陋盾车,最多只能在六十步外拥有良好的防御效果,进入六十步的距离后,往往会被义军鸟铳喷发的铅弹射穿。 躲在盾车后的官军兵卒自以为安全,基本没有防护的意识,待铅弹突破盾车上的大盾和泥推飞至眼前,再想遮拦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铅弹钻进自己身体里、炸出一朵血花、随即身体一阵剧痛,惨叫着倒了下去。 官军的反击也很快,桥上腾起一串串浓烟,无数火箭激射而出,嗖嗖嗖的斜斜飞上高空,将好不容易露了个头的太阳遮蔽,化为一场暴雨袭向义军的防御阵地。 义军在壕沟上搭建了一串木棚,一方面是用来挡雪,一方面也是用来遮挡官军的弓箭,木棚顶上早已被箭羽染成一片白色,如今官军的火箭飞射而下,发出连绵不绝的笃笃声,木棚边缘覆盖的积雪受到震动的影响扑棱棱的落下,在义军铳手眼前形成一场鹅毛一般的大雪, 简陋的木棚拦不住火药推动的火箭,不少木棚被扎穿,冲破阻碍的火箭余势不停,又深深扎入义军铳手的身体里,壕沟中的义军战士成片成片被射倒,却只有寥寥几声惨叫响起,受伤的战士倒在地上捂着伤口、一脸惨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发出一丝杂音,等待同袍和医兵来为他们处理伤口、抬离战场。 “临战负伤,不得呼号,否则以祸乱军心斩”,军法严苛,模范军的战士挑选的都是表现最优良的老兵和新卒,军纪已经深深刻在他们骨头里,和小石桥上负伤后便哭嚎惨叫的官军兵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双方的士气也天差地别,官军不断有人受不了铳轰箭射而逃跑,又很快被西岸边督战的家丁精兵砍了脑袋,挂在林立的长矛上。 “王脚板带消息来了,老绵已经领军绕到了襄北庄,正在等黄副元帅所部抵达预定位置……”岳拱匆匆赶到吴成身边,瞥了眼铅弹乱飞、火箭对射的小石桥战场:“待黄副元帅抵达,他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绕到虎大威侧后,也得休整一段时间,我们估计还得守一个时辰左右,他们才有能力发起进攻,两面夹击虎大威部。” “一个时辰,有些麻烦!”吴成挠了挠头,官军的战力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一支好几天没睡好吃好的疲惫之师,还被一路骚扰袭击,面对据险而守、火力凶猛的武乡义军,还能持续不断发起进攻,不愧是和农民军轮番血战中磨练出来的强军。 “这要是大明边军,咱们今日怕是真得全赔在这了!”吴成感慨一声,令旗一挥:“可惜只是营兵!虎大威只要没孤注一掷,给他三天时间他也突破不了我们,火铳手撤下、长矛手上前,要让虎大威知道,我武乡义军近身搏战,也绝不输于他们!” 战鼓隆隆作响,义军火铳手开始从两翼的缓坡有序撤离壕沟,躲进了壕沟后垒起的土墙后,小石桥上的官军爆发一阵欢呼,“贼军逃了!贼军逃了!”的呼喊声传遍整个小石桥,那些官军不再缩在盾车后,而是大胆的蜂拥而出,朝着被义军放弃的壕沟杀去。 “突破了!”虎大威长长出了口气,微微一笑,他猜的没错,那些贼军果然不愿在涅水把精锐给拼光,去往武乡的路还很漫长,他们有的是机会对付自己押运的粮队,没必要和自己在这涅水河畔进行一场决战。 所以他们遭到不小的伤亡,便放弃阵地撤退,接下来通往武乡的道路才是自己最需要提高警惕、集中十二分精力去应付的时候。 对岸依旧会传来几声爆炸声,那是冲过小石桥的官军不慎踩到了地雷,但原本密集的铳声和空中乱飞的震天雷、万人敌、火箭都已不见了踪影,虎大威心中笃定,回身吩咐身旁的将佐安排后续的兵卒和粮队准备过桥。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齐声虎吼,如同一只巨龙在放声怒吼,虎大威心头一惊,慌忙扭头看去,仿佛是被那吼声惊动,一阵裹着雪粒的寒风猛烈的吹来,吹散了东岸弥漫的白雾。 一支支寒光闪闪的方阵如同一堵钢铁之墙一般,排列着整齐的队列向着壕沟后的土墙压迫而来。 第174章 狂攻 军鼓有节奏的响动着,成千上万只脚随着战鼓的节奏踏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杂音传出,仿佛千万人如一,赤红的旗帜迎风招展。 冲过涅水的官军刚刚翻过土墙,迎面便撞上了这么一支钢铁长城一般的方阵,还没反应过来,方阵两侧掩护的火铳手便齐射开火,翻过矮墙的官军惨叫着滚倒在地,正在翻墙的官军兵卒也被横飞的铅弹横扫而过,惨叫着坠入壕沟之中。 义军战士在矮墙后二十余步的距离外列阵,长矛手列成紧密的阵形,前三列将近四米的点钢破甲长矛层层平放,填满每一个缝隙,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后列的长矛手随时准备补位,直直朝向天空的矛尖散发着森冷的光芒。 方阵两翼是手持长牌的长牌手,他们用长牌组成一道护墙,半蹲在长牌之后,火铳手直接将火铳架在长牌上,用一轮轮齐射轰击着翻越土墙的官军。 长矛手和火铳手的后方,则是投掷震天雷、发射火箭的火器兵,义军的步兵壕是用来为火铳手提供掩护的,差不多一人高的深度,火铳手站立其中,只露出半个脑袋放铳,壕沟后的土墙也有一人左右的高度,冲进壕沟里的官军要翻越土墙,就得手脚并用的奋力攀爬,或者沿着义军预留供铳手撤离的缓坡攻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不可避免的会拥挤在一起。 义军火器兵便趁机将震天雷和火箭等火器抛射过土墙,砸进官军拥堵的壕沟中,给予官军巨量杀伤。 火器兵后便是手持腰刀盾牌的刀盾兵,他们都是善于搏战的老兵,若是有哪处被冲开缺口,就由他们补位,将敌军挤压出去、为同袍重组阵形争取时间。 官军弓手弯弓抛射箭矢还击,但模范军乃是武乡义军中装备最精良的部队,长矛手更是优先装备,人人都穿戴着一身铁甲,大多来自历次战斗中的缴获和柳沟兵工厂的自产,羽箭对他们的杀伤极为有限,而大多只有布面甲防身的铳手,又有长牌盾牌遮护,伤亡也寥寥无几。 越来越多的官军翻过土墙,但面对如同刺猬一般的长矛方阵却无从下手,身后又有土墙阻拦,被挤压在一小片空间里进退不得,直到被无数横扫而来的铅弹收割性命。 也有悍勇的官军嘶吼着冲杀上前,领军作战的冯游击以为义军放弃阵地逃跑了,将自己的家丁精锐统统派了上来痛打落水狗,哪想到如今反倒成了破阵啃硬骨头的先锋。 这些家丁精锐翻过土墙,藏在普通步卒的身后悄悄结阵,忽然用弓箭攒射,一霎那间连射三四轮,雨点般的羽箭飞射向前列的长矛手,如此近的距离,这些长矛手身上的盔甲也抵挡不住羽箭的突破,加上这些家丁精锐箭法卓绝,专往长矛手没有遮护的面门上射,瞬间射翻了数百名措手不及的义军战士,原本严密的长矛阵被破开一个缺口。 那些家丁精锐欢呼一声,趁机撞入长矛阵中乱砍乱杀,试图将义军的长矛阵彻底击垮,这些家丁精锐都是武艺高强、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卒,近身搏杀,义军将士没人是他们的对手,随着他们左冲右突,义军的长矛阵渐渐混乱起来,更多的官军趁机翻越土墙杀来。 但很快,这些家丁精锐就陷入了独木难支的境地,尾随他们冲阵的官军步卒遭到两翼火铳手和阵后火器兵的重点打击,死伤惨重,而这些家丁精锐人数不过数百,又仗着血勇各自为战,冲入阵中每个人都要面对两三根长矛的突刺,突击的势头很快就被拦阻下来。 与此同时,随着战鼓一阵变奏,义军长矛手齐齐向后退去,扛盾持刀的刀盾手涌了上来,和那些家丁精锐战成一团,义军刀盾手的武艺远远不如那些家丁精锐,往往需要四五人同时料理一个,才能稳稳拿下,但他们给后撤的长矛手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义军长矛手在各部军官和教导的嘶吼声和隆隆的战鼓声中重新组阵,如同一道钢铁森林一般徐徐迫来。 正和家丁精锐混战的刀盾手纷纷向两翼散去,将正面留给压迫而来的长矛阵,那些家丁精锐即使武艺高强、再怎么血勇凶悍,面对密密麻麻压迫而来的长矛也无计可施,即便有人仗着武艺拨开一两根长矛,很快又会有三四根长矛从不同的角度突刺而来,取走他们的性命。 武艺扛不过组织、血勇拼不住纪律,义军的长矛阵如同压路机一般滚滚向前,所过之处只留下满地的尸体。 那冯游击明显没有把自己的家丁精锐全送在涅水东岸的意思,这些家丁精锐是他坐稳官职的本钱,大明的官将从来都是靠家丁打仗的,光靠烂透了的卫所兵和时常拖欠饷银的营军,连暴动的乱民都对付不了,没了手下的家丁精锐,没准此战过后他就会被扔出去背黑锅,丢官去职甚至掉脑袋。 见本部家丁损失惨重,冯游击回头看了看远处小坡上的虎大威的大旗,见他毫无表示,狠狠一咬牙,怒吼道:“他娘的!不管了!反正军令只要老子攻破贼军第一道壕沟便行,损失这么惨重,还打个屁?撤兵!撤兵!” “撤兵”的喊声响彻小石桥,那些家丁精锐拼杀得凶猛,逃的也快,当即掉头就跑,翻过土墙逃向小石桥,壕沟里正在搭人梯翻墙的官军也哗啦啦退了下去,那冯游击倒也没有一溃了之,在小石桥上稍稍整理了下队列,派人收拢伤员,这才匆匆退去。 义军战士们的欢呼声远远传来,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朝岳拱苦笑一声:“官军的家丁精锐,和农民军的老营兵一样,实在是难以对付,就这数百人,差点冲散咱们的长矛阵。” “但他们人少,而且经不起损失!”岳拱微微一笑,回道:“若是虎大威手下九千人都有那些家丁精锐那般勇悍善战,咱们全军在此,也拦不住他们。” 吴成点点头,放眼看向打扫战场的义军将士们:“官军的家丁精锐和农民军的老营兵,都是在走一条讨巧的捷径,这是一条邪路,咱们不能跟他们学,我要让武乡义军的所有战士,都勇悍善战!” 第175章 醒悟 进攻的官军再一次撤了下来,五千人,伤亡过半,大多数伤员被铅弹和火箭射中,火药和铅毒带来的感染在这个时代基本无解,加上天寒地冻,这些伤员大多数活不过今天。 天上又飘起了冻雨,劈里啪啦的敲打在虎大威的脸上,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在马上直着身子紧皱双眉看着东岸的武乡义军阵地,官军的炮队也随着进攻的军阵撤了下来,武乡义军的炮队也停了炮,寒风又吹散了萦绕在小石桥上和涅水两岸的白雾,虎大威能清晰的看见武乡义军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 除了收缴战场上遗落的盔甲武器、救护自家伤兵,那些武乡贼还将官军将士的尸体和伤员都找了出来,伤员都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派人抬到小石桥中段,之后再由官军派人抬回去。 虎大威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武乡贼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每次袭击之后都会送还尸首和伤员,伤员都经过简单的处理,哪怕眼看着要死了的,也给予了简单的包扎。 虎大威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武乡贼这是在滥好心,一个伤员就需要分出人手去照顾,又不能上阵杀敌,成了空耗钱粮的累赘,偏偏还不能放任他们不管或干脆让他们活活饿死,否则看在底下的军将兵卒眼中,连作为敌人的贼寇都在尽量救护官军的兄弟,自家的将帅却视他们为无物、放任他们饿死伤死,他们会如何作想?军心立马就会散尽了。 那些伤员的惨叫呻吟和阵亡将士的尸体,也会时时刻刻提醒官军将士们所处的窘境,不断消磨他们的士气、折磨着他们的精神。 这是一招攻心的毒计,攻的是官军底层军将士卒的战心士气,虎大威对此一清二楚,但他却毫无办法。 身旁传来一声轻咳,一名将领凑上前来问道:“参将大人,冯游击无令而退,该如何处置?” 虎大威愣了愣,这才发现冯游击不知何时来到自己马前,脱了盔甲跪在地上,身上被铅弹擦伤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置。 “本将给冯游击的军令,破武乡贼壕沟阵地即可,冯游击做到了!”虎大威淡淡的说道,冯游击摆出一副认罚的样子,但心里明显是不想受罚的,此时也不是算账的时候,虎大威还得靠他们这些军将冲锋陷阵,不能惩处太过:“冯游击,虽然你没有守住东岸的壕沟阵地,但本将亲眼看着你的家丁精锐突破防线、损失惨重,你已经尽力了,本将就不赏不罚,准你戴罪立功。” 那冯游击面上一喜,赶忙拜谢,虎大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头!往日里武乡贼都是打了就跑,从不与我主力会战,今日怎会打的这般坚决?被冯游击的家丁突入阵中都死战不退,似乎是要钉死在这涅水东岸?” “参将大人说的是!”一旁的侯守备凑上来附和道:“干他娘,这帮武乡贼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转了性,之前还以为他们只是火器犀利,如今看来近战搏杀也不弱于咱们的营兵,啧,这涅水怕是难渡了!” “转性....转变作战风格,之所以要转变作战风格,是因为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作战目标.....”虎大威喃喃念了一句,瞳孔猛然放大,一掌拍在额头上:“不好!这些武乡贼不是为了对付潞安府的粮队,是为了对付咱们!他们要将咱们围歼在此处!” 周围的将领一阵轰然,一名将领满脸疑惑的问道:“参将大人,武乡贼全军也不过一两万人,他们哪来的胆子围歼咱们?咱们剿了这么多年的贼寇,哪个不是有五倍十倍的兵力才敢和咱们堂堂对战?” “武乡贼不是那些寻常贼寇!”虎大威脸上都是焦急之色,马鞭远远指着对岸那面赤红的大旗:“这么多天了,你们还看不出来?他们不像贼,更像一支正经行伍之军!令行禁止、战术灵活,今日正面打下来,虽然还不如咱们的家丁精锐,但战力已经不弱于诸部营军了!” “咱们连日吃不好睡不好、不停被骚扰,早已成了一支疲惫之师,而武乡贼养精蓄锐,再有人数优势,战力也不弱于咱们手下的营兵,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涅水围歼我军!” 虎大威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只感觉头脑越来越清醒,顾不得去管周围面面相觑的将官,继续分析道:“围歼了咱们,武乡城内余下的两万余人,战力不如咱们、士气不如咱们、和咱们一样是疲惫之师,还有那么多伤员,听闻咱们兵败的消息,又断了粮,必然军心大乱,如何能战?武乡贼便能放手攻城,此战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 虎大威喘了两口粗气,咬着牙说道:“要拼命了,传令,将各部家丁精锐都集合起来,本将......” 话未说完,一员将领实在忍不住了,拱手问道:“参将!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没准只是武乡贼见潞安府来的军粮多,所以才认真打上一场呢?依末将看,如今还没到要搏命的时候,不如让军卒们好好休整一下,之后再轮番进攻。” 虎大威心头一怒,扫视着诸位将佐,却见他们大多面露疑色,明显不怎么相信虎大威的分析,家丁精锐是他们的老本,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把老本押上? 虎大威正要说话,忽然远远一支骑队奔来,一名将领飞快奔至虎大威身前,正是之前他派出去寻找其他渡口和桥梁的白胜:“报参将大人!末将沿涅水往上游搜索,在十余里外的一座村庄,发现有大批武乡贼军正在调动,往我军侧后移动,人数当有六千余人,举‘黄’字旗号,末将不敢靠近,立刻回来汇报。” “六千人,不可能只有六千人,定然还有另一支大军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咱们侧后位置!”虎大威虎目扫过诸将,冷声问道:“还有人不信本将之言吗?” 一众将官都低下头去,虎大威冷哼一声,喝令道:“传令!各部家丁精锐集结,听本将直接指挥!军中所有人携带三日的粮食,余下的粮食全数烧毁、抛下所有伤兵、驮马全部牵来,全军决死一战、突破东岸贼军防线!” “如今不要去管什么粮草伤员了,咱们必须拼死一搏,先顾着自己的性命了!” 第176章 拼命 涅水西岸忽然升起了一束束浓浓的黑烟,大火将有些昏沉的天际照得发白,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连吴成所在的位置都能听得清楚。 军号连绵响起,西岸的官军在岸边列成严密的阵势,连推车的民壮都被赶到阵前,官军的炮兵将一门门火炮推了出来,虎大威亲自来到河岸边,策马掠过一个个军阵,官军欢呼声震天动地。 “虎大威在烧粮,他要拼命了!”岳拱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虎大威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到底还是让他反应过来了,只可惜了那些粮草,这雪啊雨啊下个不停,今年春耕怕是只能赶上个尾巴,收获不了什么,有这些粮草,也能缓一缓。” “拿下沁州的大仓,咱们就能节省着度过这场雪灾了!”吴成一面指导身边的军官调整防御,一面回道:“要拿下沁州城,就得击败宋统殷,要击败宋统殷,就得歼灭虎大威,绵老叔和黄叔正在包抄而来,咱们得把虎大威拦死在这涅水河畔。” “我知道,官军要拼命,咱们也得拼命,就钉死在这涅水东岸,死战不退!”岳拱抽出弓囊里的强弓,翻身上马:“我亲自去前线指挥,吴家的,你就待在这别乱跑,千万注意自己安全!” 号角声此起彼伏,虎大威冷冷看着一片寂静的东岸阵地,手中马刀高高举向空中,仿佛要刺破遮天的乌云一般,用尽浑身气力怒吼道:“今日,背水一战、非生即死!本将亲自领尔等冲阵,尔等当人人争先、个个奋勇!若有怯战而退者,必死于刀兵之下!” 全军一阵虎吼,虎大威深吸口气,见炮队已经和东岸的武乡贼炮台交上了火,马刀一挥,大吼道:“全军!进攻!” 喊杀声顷刻间响彻天地,官军蜂拥着朝东岸的防御阵地杀来,小石桥上密密麻麻都是粮车改造的盾车,那些护粮的卫所兵和民壮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推着盾车如一堵木墙一般坚定不移的推进着。 暴风骤雨一般的铅弹将盾车上的大盾打得木屑横飞,无数火箭裹着雪花遮天蔽日的往来飞射,不断有尸体和伤员落进涅水之中,浮浮沉沉,很快铺满了整个河面。 震天雷和万人敌雨点一般砸进官军的盾车阵中,不时有官军士卒残缺的躯体被爆炸的冲击波高高掀起,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摔在桥面和涅水中,溅起一朵朵水花,有些被万人敌喷发的火焰沾染上的官军兵卒,惨叫着带着满身的火焰跳下桥去,转瞬间便被水淹没、不见踪影。 但那些官军依旧发疯似的往上涌,卫所兵和民壮身后是营兵,营兵身后是骑兵,骑兵身后是家丁精锐,一层层的看守,见到跑得慢的、怯战逃跑的,无论官将都砍了脑袋,那押粮的潞安千户也被砍了头,高高挂在虎大威的旗帜上,警告着所有军卒此战有进无退。 官军顶着炮火铳弹冲到壕沟前,那些卫所兵将盾车直接推入壕沟填埋,或者将身上背着的土包扔入壕沟,再砍倒壕沟上架设的木棚铺在上面,将壕沟填出一条条平坦的通道。 紧接着,后续的营兵也冲了上来,将携带的炸药堆在土墙下,或者干脆抛上拉索,将土墙拉塌炸垮,打开一个个缺口。 “准备搏战!准备搏战!”岳拱立在方阵最后高声下令,“准备搏战”的齐声高呼顿时响彻东岸,长矛手放平长矛,火铳手点燃火绳,火器兵安置好火器,义军严阵以待,只等敌人从缺口涌入。 但他们等来的不是官军的兵卒,而是奔腾的马群,官军将拖车的驮马和骡子统统蒙住双眼,在它们屁股上狠狠扎了一刀,驱赶着它们涌向义军的军阵,成千上万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一波波小小的地震,惊人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东岸的官军兵卒纷纷慌忙躲避,义军却不可能就这么让开道路,只能硬抗。 “稳住阵形!”岳拱嘶吼得有些破音,那些驮马被蒙住马眼,根本不知前方的危险,加之屁股上的伤口吃痛,一个个都用着最快的速度狂奔着,马群如同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一般撞入义军方阵中,长矛断裂的清脆声响清晰可闻,严密的长矛阵仿佛被横切了一刀,一排排的战士被冲翻踏倒。 与此同时,混在马群中的官军骑兵也露出了身形,他们之前一直俯在马侧,借着马群的掩护拉近了与义军军阵的距离,随着一声呼哨、这些骑兵猛然直起身子,在马上弯弓搭箭,一连射出四五轮箭矢,正忙于应付马群的义军长矛手和铳手反应不及,被乱箭射翻一片,如墙一般的军阵顿时出现好几个缺口,后续的官军步卒趁机杀了过来。 “刀盾手上前补位,砍马腿!长矛手后撤组阵,火器兵阻截后续冲阵的官军!”岳拱怒喝下令,从箭囊里摸出一根羽箭,搭在手中强弓上,远远瞄准一名官军骑兵哨官:“来,吃我一箭!” 那名哨官还在怒吼着指挥骑兵骑射,忽听得耳边风声大作,顿时心里一紧,慌忙闪避,但已经太迟了,一发羽箭扎进他的喉咙,带着血珠从他后脑穿出,那哨官身子一晃,坠下马去。 岳拱早已不再理会他,又瞄向了另一名营军步卒备御,一箭射出,那名冲杀在前的备御眼看着就要和一名义军刀盾手撞上,却不防一发羽箭如流星般射来,扎进他的肩头,那备御身子一晃,动作停滞,被迎上来的义军刀盾手一刀砍翻。 岳拱不停开弓放箭,臂膀酸软也咬牙坚持着,一发发羽箭射出,一个个官军基层军官被射倒,官军一时失去了指挥,又遭到了义军刀盾手忽然的反冲击,顿时混乱不堪,有些胆怯的顾不得严苛的军令,掉头就跑。 正在此时,却见成百上千的小圆球从天而落,砸在混战中的义军将士和官军兵卒之中,随即便是一声声爆炸响起,乱扫乱射的碎铅碎铁炸得双方都血肉横飞、混乱不堪。 虎大威亲自上阵步战,一手提着马刀,一手提着一颗守备的人头,领着一千余家丁精锐冲过小石桥,向着义军还未来得及重组的军阵杀来:“此战有进无退!击破贼军,尔等才能活命!杀啊!” 第177章 抵死 虎大威撞飞一名拦路的义军战士,马刀挥舞,又砍翻了一人,义军的军阵已经被突如其来的震天雷和在阵中乱冲乱撞的马群搅乱,虎大威便领着家丁精锐趁势冲入阵来乱砍乱杀、左冲右突。 虎大威率领的家丁精锐个个都是武艺高强、身经百战的骁勇,他们或许无法突破武乡贼严谨而有序的阵势,但如今武乡贼的军阵已经被搅乱,混战之中贴身搏杀,这些建军不过几个月的贼寇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更何况这些家丁精锐身后还有数千被虎大威亲自领军冲锋而鼓舞起士气的营兵骁勇,武乡贼连人数都不占优势,又如何能抵挡自己的搏命一击? 这些武乡贼的战力确实大大出乎虎大威的预料,至少是不弱于王嘉胤、高迎祥、王自用这些成名的巨寇,但仅凭四千余人就想把自己钉死在涅水之畔,实在太过托大了,虎大威如今抛下了粮车和伤员那些累赘孤注一掷,武乡贼的防线果然就摇摇欲坠。 只要杀崩了这四千武乡贼,自己就能据其防线而守,隔着涅水与身后逼来的两支武乡贼的主力对峙、等待宋统殷的援军抵达。 若是武乡贼主力退走,官军便能返回武乡从容收拾退回沁州城,若是武乡贼的主力依依不饶,正好顺了虎大威的意,在武乡呆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消灭武乡贼的主力吗?正好在这涅水边与武乡贼酣畅淋漓的决战一场,总好过日日遭袭,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当然,前提是他得击破东岸这支拦路的武乡贼,否则一切都是空话,大军本就疲惫不堪,如今这般搏命的打法是在飞快的耗尽最后一点余力,若是不能打崩这支贼军,待武乡贼的主力赶到,便是全军崩溃的下场! 自己这九千人被围歼,武乡也完了、沁州也完了,宋巡抚和自己的人头也完了! “呸!早让他弃武乡而走,结果如今闹到这般窘境!”虎大威暗暗啐了一口,收敛身心将全副精力放在战场上,领着亲兵左冲右突,试图在武乡义军残破的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凿穿武乡义军的军阵。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武乡贼军阵后的那面大旗,旗下战车上立着一名身穿棉甲的将佐,必然是武乡贼的头目大将,杀了他,贼必自溃! 岳拱早瞧见了虎大威向自己突击而来,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镇定的指示亲兵收拢战士重新组阵,这才从箭囊中抽出两支羽箭,一支搭在弓上,一支握在手里,朝着虎大威连环射出。 弓弦响动,两支羽箭如流星一般一前一后直扑虎大威而去,虎大威反应极快,马刀一旋拨开一支,随即手一探,将紧随而来的另一支箭稳稳接在手中。 “好身手!”岳拱心中一惊,刚要继续弯弓,却听得虎大威大喊一声:“好神箭!还你!”手中抓着的那支羽箭猛地朝岳拱一抛,那羽箭竟然也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来,岳拱只能赶忙侧身躲避,虎大威趁机扑上前来。 岳拱身旁的亲兵嘶吼着冲了上来,虎大威身旁的家丁精锐和亲兵也怒吼着扑了上去,双方一时乱战起来,虎大威丝毫没被周围的乱战影响,直接冲到战车下,挥刀便向岳拱砍去,岳拱赶忙拔刀架拦,两人围着战车闪转腾挪、战成一团,虎大威到底略高一筹,瞅了个空档,手中马刀劈砍而出,将岳拱的雁翎刀劈飞。 正要顺势一斩,岳拱却猛地撞进撞进虎大威怀中,一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一手紧抱着他的腰,伸脚勾住他的脚踝,两人一齐滚翻在地。 虎大威手快,一把抽出岳拱腰间的短刀向他捅去,岳拱避无可避,只能让过要害,肩头扎扎实实中了一刀,痛得脸色铁青,紧咬着下唇摸起一把断矛就捅,虎大威一边遮拦,一边蓄力腿上,一脚将岳拱踹开。 虎大威如野兽一般低吼着站起身来,抬头看去,岳拱已被亲兵救走,那些亲兵也不是官军家丁精锐的对手,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只能架着挣扎不休的岳拱往乱军中躲藏,虎大威哈哈大笑一声,登上战车,一刀将岳拱的大旗斩落。 “击破了!”虎大威兴奋的仰天大吼,主将负伤、将旗斩落、阵形混乱、死伤惨重,从来没有一支军队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坚持奋战,流寇不行、官军不行、边军不行、甚至东虏也不行!武乡贼,必然也不行!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哇呀怪叫,虎大威心中一惊,扭头看去,却见一名义军战士冲进他身侧的几名家丁精锐之中,他浑身是伤、双眼赤红,武器不知扔到哪去,手上却紧紧攥着一颗引信正兹兹燃烧着的震天雷,虎大威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颗震天雷便轰然爆炸,那名义军战士和周围的几名家丁精锐都被炸成了碎肉。 虎大威也被爆炸波及,从战车上翻了下来,不顾身上的擦伤扶着战车爬了起来,放眼扫视战场,却见那些武乡贼已经阵不成阵,却完全没有溃败的迹象,没有一人退缩,都在各自奋战,喊杀声震得虎大威耳膜隐隐作痛。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溃?这些贼寇,都想战死在这吗?”虎大威目瞪口呆的看着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和官军一命换一命,心中填满了疑惑,似乎是有人得知了他心中的疑惑特地为他解答,一名披头散发、额上身上不停流着鲜血的义军教导爬上一座尸体堆起来的小山,不停的挥舞手中被鲜血染得看不清颜色的蓝巾。 “义军的兄弟们!是谁让你们不得饱食?是谁把你们当猪狗剥削?是谁夺走了你们的田土财富?是谁割你们的人头去领赏?是谁让你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儿饿死、累死、冤死?”那名教导癫狂一般的大喊着,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可闻:“你们分了田!分了粮!你们学会读书识字!你们的家人再也不用受冻馁之苦!你们的子孙后代都有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是谁给了你们这一切?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用鲜血和汗水自己挣来的!今日也是如此!要用我们的鲜血保护我们的果实!死战到底!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美好的未来!” 虎大威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感觉一股恐惧从心底不停的往外涌,身旁的一名家丁精锐扯了他一下,抬手一指:“参将大人!贼首亲自杀来了!” 虎大威抬头看去,却见十余名骑兵杀奔战场而来,一面鲜红如血的旗帜在战马的极速奔跑中展开到了极致,“倡义救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耀眼而夺目! 第178章 惨胜 那面招摇的血红大旗如同一剂具有奇效的兴奋剂,本已摇摇欲坠的武乡义军军阵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海潮一般不断冲击的官军死死拦住。 那名爬上尸堆鼓舞士气的教导很快就被三眼铳射翻,但紧接着又有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爬了上去,他没有像之前那名教导一样发狂似的大喊大叫,从怀里掏出一叠血淋淋的纸,撕扯着嗓子诵念着些什么,离得太远了,虎大威听不清楚,似乎是一些家书什么的。 他周围的义军战士如同疯了一般,丝毫不顾自己的性命,矛手提着长矛乱捅、刀盾手机械般的挥砍不停,铳手抡起火铳当锤头乱砸,还有不少武器不知扔到哪去,便用石头、头盔,乃至拳头和牙齿当武器,在混乱的战场上拼死搏杀着。 官军的家丁精锐也知道被困在此处必死无疑,人人都使出十二分的本事试图杀穿武乡义军的防线,他们的武艺远远高过义军的战士,而且都是从血与火里滚过来的精锐,装备也极为精良,但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无法突破武乡义军的防线,那些义军战士便是死也要紧紧的抱住一名家丁精锐,让同袍来收割他的性命。 那些营兵、卫所兵和民壮早被这惨烈的战场吓坏了,不少人扔下武器、丢盔弃甲的掉头逃跑,虎大威却已顾不上他们,他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那面不停掠过战场的赤色大旗,嘴里喃喃念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将为军之胆,如今无论是武乡贼还是官军,都靠着一口血气硬撑着,干掉敌军主将,武乡贼必然会崩溃! 虎大威深吸口气,提起马刀四处看了看,见到附近有一名官军骑兵冲破重围向他这靠来,当即飞奔上去,猛然跳起一刀斩出,那名官军骑兵怎么也想不到自家主将会突然对自己下手,措手不及之下被虎大威一刀斩落马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哀嚎咒骂不停。 虎大威却丝毫不理会他,拍马直往那面赤红大旗而去,他本就是塞外的降胡,从小长在马背上,加上多年的军旅磨练,马术卓绝,在乱军之中往来冲撞穿梭,马速丝毫不减,飞快的拉近了与那面大旗的距离,所过之处衣甲平齐、血若涌泉。 那旗下护卫主将的亲兵见到虎大威杀来,有一骑反应极快提着马枪冲来阻拦,虎大威轻蔑一笑,马刀挥舞拨开刺来的马枪,两马交错之际飞速横刀一斩,一颗人头在身后高高飞起,那名亲兵的身体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扭过半个身子,这才喷涌着鲜血坠下马去。 余下十几名亲兵飞速拍马赶到,将虎大威团团围住,虎大威却全然不惧,砍翻一名亲兵,夺了他手中马枪,一手刀砍一手枪刺,枪起马踏、往来冲突,十余名亲兵护卫竟无法近身,反倒是被他连着刺伤砍翻四五人,乱成一团。 “成哥!快走!”绵长鹤将大旗插在地上,挥起马鞭就要往吴成的马屁股上打:“虎大威俺们来挡,你赶快离开!” “如今这时候,争的就是一口气!”吴成一把抓住绵长鹤的马鞭,抽出腰间雁翎刀:“我若跑了、大旗被砍倒,战士们的士气必然大堕,虎大威所部就能突围而出!我就在此处不动!就在这面大旗下,死也要拖住虎大威和官军!” 绵长鹤张了张嘴,见吴成双目血红、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和一旁留下护卫的两名亲兵策马向前,将吴成挡在身后。 与此同时,虎大威已杀破包围直冲吴成而来,绵长鹤嘶吼一声,与那两名亲兵一齐策马冲上,虎大威冷笑一声,手中马枪飞掷,正中一名亲兵的战马脖颈,那战马哀鸣一声滚倒在地,虎大威趁机赶上,马蹄乱踩,将那亲兵活活踏死。 虎大威的攻击还没结束,顺势挥刀一挑,挑开另一名亲兵刺来的马枪,马刀斜斜一劈,那亲兵下意识伸手去挡,整个手掌都被齐腕砍断,马刀砸在他的头盔上,那亲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被受惊的战马拖着跑出老远。 “虎贼!受死!”绵长鹤暴喝一声,马枪往虎大威后心直捅,虎大威侧身闪过,一把夹住马枪,虎吼一声,生生将枪杆扭断,绵长鹤抓着断把乱捅,一边拔出腰刀朝虎大威乱砍,虎大威也挥着断枪马刀迎战,两人就在吴成数十步外战成一团。 虎大威逼到眼前,吴成反倒无比的冷静,取下马上挂着的鸟铳,填药装弹、点燃火绳、放缓呼吸,稳稳端铳瞄准虎大威,虎大威和绵长鹤两人搅在一起难以瞄准,吴成皱了皱眉,将铳口往下压了压,朝向虎大威的坐骑,扣动了扳机。 铅弹在虎大威的坐骑身上炸开一个血洞,那战马吃痛哀鸣一声,不顾虎大威的操纵放开四蹄狂奔,虎大威一时不备,慌忙去扯马缰,顿时露出破绽来,绵长鹤猛地挥刀砍去,虎大威却反应极快,赶忙将身子俯在马背上,堪堪避过绵长鹤的劈砍,只有头盔被打落,披头散发如同痴傻的疯子一般。 虎大威纵马逃出数十步,几十名家丁精锐和官军骑兵赶了过来,为虎大威换了伤马,绵长鹤也不敢追,收拢护卫亲兵护在吴成左右,附近一些被打散了的义军战士和官军兵卒纷纷向着两位主将靠拢,渐渐结成阵势。 “趁敌阵未稳,再冲一次!”虎大威怒吼下令,他刚刚差点就冲到武乡贼的主将身前,清晰的察觉到武乡贼的底蕴不足,连主将亲兵的武艺也不过稀松平常,也就那名身高接近两米的青年难对付些,如今自己身边有数十名家丁精锐和久经战阵的骑兵,必然能斩杀贼首、扭转战局!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阵阵刺耳的木哨和天鹅鸣叫一般的号声远远传来,一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西岸的天际,无数官军兵卒惊恐的大喊着“贼军包抄来了”四散而逃,官军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倒,顿时全军大溃,无数人争先恐后的逃跑着,更有不少官军干脆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虎大威愣愣的看着远方赶来的武乡义军主力,不甘的仰天长啸一声,若他们晚来半个时辰,自己就能取走贼军匪首人头、击溃东岸这伙贼军,但如今再与这伙贼军纠缠也没意义了,武乡贼的主力抵达之时,官军就败局已定了。 虎大威死死的盯着那面鲜红的旗帜,苦笑着摇了摇头,拍马往武乡城方向逃去。 第179章 弃城 “万胜!万胜!”凌乱的战场上欢呼声震天动地,大胜之后的兴奋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义军的战士们欣喜若狂,互相拥抱着滚在烂泥和雪地里,不少人一边疯了似的大笑一边激动得痛哭流涕,唱唱跳跳如同一片欢乐的海洋。 吴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面容凝重的扫视着战场,身旁的一名教导正向他和绵正宇等人汇报统计的战果:“据初步点算,模范军三千余人,阵亡接近半数,重伤四百余名、残疾两百余人,余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岳副元帅所部一千人,仅二百一十七人幸存.....” “官军可算全军覆没,虎大威所部九千余人及潞安府护粮队一千余人,目前清理出来的尸首和被抛弃的重伤员就有四千余人,余下大多被我军俘虏,随虎大威逃离或遁入山林中的官军,应该不足两千人。” “算是达成了作战目标!”绵正宇挥挥手让教导退下,与黄锦对视一眼:“若是咱们早些赶到,也不会是这般惨烈的结果了。” “那虎大威当真是一员虎将,这样都能让他杀透群围冲出去!”岳拱肩膀包得跟粽子似的,虎大威那一刀扎得结实,好在岳拱的肩甲挡住了大部分的力道,短刀刺得虽深,但没有伤到骨头经脉,休养一阵,还能继续拉强弓、射重箭。 “幸好堵着小石桥的是模范军,要是其他各部,这么大的伤亡,恐怕早就崩溃了.....”黄锦心有余悸的叹了一声,模范军挑选的都是最优秀的苗子和老兵,思想教育也最为深刻,从军对他们生活的改善和影响也最为明显,说是转变了命运也不为过,这才支撑着他们死战不退,死死将官军拦在了涅水河畔。 “是我托大了.....”吴成后悔的揉了揉脸:“与沁州、潞安等地的卫所兵和官绅团练交手多了,对和农民军轮番血战的营军没有清醒的认识,以为他们一支疲惫之师,又出乎意料遭遇大股敌军的围歼,必然军心大乱,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如此劣势的情势下还能迸发出这般强大的战力。” “困兽犹斗,这不怪你,咱们谁也没想到那虎大威会如此生猛!”绵正宇拍了拍吴成的肩膀,劝慰道:“谁也不是开了天眼的神仙,都是一次次总结教训成长起来的,咱们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有虎大威给咱们提个醒也是好事,再说,咱们到底还是得胜了不是?” “老绵说的没错!”岳拱点头附和道:“我看得清楚,这些官军能爆发出这般战力,全靠那些将帅家丁撑着,咱们日后多加侦察,根据官军家丁数量去布置战事,自然不会有今日这般惨胜的景况了。” 吴成点点头,抖擞精神:“待武乡收复、沁州拿下之后,每个参与此战的将士们都要写一份总结交上来,我也要写,大伙一起开动脑子,好好总结一下此战的经验教训,做的好的要发扬、犯的错误要一条条去改正!”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直扑沁州而去,此战之后官军军心尽丧,宋统殷必然弃城而走,咱们要在武乡城通往沁州的道路上再次设伏阻截,最好能将宋统殷直接消灭在路上!”吴成冷哼一声,看向绵正宇和黄锦:“绵老叔、黄叔,又得让你们翻山越岭的赶路了,虎大威若是死在这,宋统殷必然会犹豫观望一阵,咱们还有时间去准备,但虎大威逃回武乡,宋统殷哪怕再犹豫,虎大威也会强行把他架走。” “岳叔,您领模范军打扫战场、清理收集可用的粮食和物资军备、就地休整,绵老叔、黄叔,咱们现在就集兵出发,和宋统殷抢时间,赶到他们前头去!” 武乡城中已经乱成一团,虎大威领兵去接应潞安府的粮队时,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等待着,虎大威在军中威名赫赫,又携大军前去,没有人怀疑他能不能安全回来,最多也只是在猜测会有多少粮车被袭扰的武乡贼烧毁。 但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虎大威连一辆粮车都没带回来,只领着千来个满身是血、惊魂未定的官军兵卒逃了回来。 根本无需解释,是个人都知道虎大威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虎大威是公认的悍将,他带去的九千人更是营军中的精锐,连他都惨败而归,他们这些每日不得安生、吃不好睡不好的军卒又怎么可能和武乡贼对敌? 城内的官兵顿时大乱,彻底失去了秩序,无数官军四处搜罗粮食金银,只等一声令下便开溜,有些等不及的甚至冲开守门同袍的防线,强行打开城门逃离武乡,向着沁州方向头也不回的逃去。 虎大威根本无心理会城内的乱象,一回城,便径直来到县衙劝说宋统殷弃城而走:“宋巡抚,您知道末将是个直肠子,绝不会欺瞒夸大,涅水阻截末将的武乡贼,确实只有四千余人,他们战力不弱于营军中的老卒,意志极为坚强、个个死战不退,末将如今说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宋巡抚,这只是四千人而已,武乡贼有一两万人,虽然不可能各部都像这支拦截末将的贼军那般精锐勇悍,但恐怕比咱们的营军也差不到哪去,甚至可能战力更强!”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宋巡抚,军中是个什么样子您也不是不知道,精锐尽丧、将帅家丁剩下几百人,城内一堆军心浮动、怨气满胸的疲惫之师,如何能再战?说实话,若是武乡贼在咱们撤军路上摆上一支拦截的兵马,拖着这些家伙能不能冲破防线,末将都没信心。” “可是朝廷......”宋统殷刚要张嘴,却忽然被张三打断:“宋巡抚,小的赞同虎参将的建议,武乡已不可守,不如退回沁州,再做打算。” 虎大威愣了愣,有些疑惑的看向张三,宋统殷却一眼就看明白他的打算,官军的精锐全军覆没,他们这些团练乡勇又能有何作为?再留在武乡就是自陷死地,所以张三的态度才忽然转变了。 宋统殷痛苦的闭上双眼,揉着眉头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武乡再陷的罪责,就让本官担着罢了,撤兵,全军退回沁州城就粮休整!” 第180章 鼠窜 吴成感觉大腿内侧有些微微的疼痛,伸手进去一摸,却摸出一点点鲜红的血液,身旁的绵长鹤见状,满脸担忧的凑了过来,吴成摆了摆手,苦笑道:“无妨,骑马赶路跑得太急,磨破了而已。” 绵长鹤点点头,吩咐身旁的亲兵去找医兵拿药,挥手赶来天上飘落的雪花,看向山下凌乱的官道,官道上抛弃了一路人马的尸体,大多是踩了地雷的官军伤员和伤马,被狼狈逃命的同袍扔下,活活冻死。 “绵老叔刚刚派人来询问,都好几拨人逃过去了,怎么还不进攻?”绵长鹤低声传递着绵正宇的疑问:“要堵截官军,何不截断官道?反倒要咱们都藏在山里等着?” “你仔细和绵老叔说,我在路上好好考虑了一番.....”吴成耐心的解释道:“沁州城毕竟是一州首府,城墙坚固、守军充足、火器众多,要攻打这样的城市,必须做好付出一定伤亡的准备,咱们不能想当然的觉得沁州城内的守军一定会被吓破胆,没准宋统殷覆灭后,反倒激起了他们困兽犹斗的意志呢?” “所以咱们要保有余力,以待之后攻城,宋统殷和虎大威已经弃武乡而走,咱们一路翻山越岭抄小道而来,恐怕都喘不了几口气就要和他们撞上,在全军疲困的状态下若是和他们堂堂而战,就算歼灭了他们,也必然损失惨重,所以我不准备把他们围死,准备使个围三缺一的法子,逮着他们的屁股揍,赶得他们一路狼狈逃窜。” “有一条生路,官军就不会有死战的决心,被咱们时时刻刻咬在尾巴后面,他们就会始终提心吊胆的夺路狂奔,如此惊慌的逃入城中,必然搅得沁州城人心惶惶,之后我们也有余力再围城攻城。” 绵长鹤点头表示明白,朝着另一片山林跑去,过了一阵又跑了回来:“绵老叔说王脚板来消息了,宋统殷离咱们只有七八里路了。” 吴成点点头,呼哨一声:“让各部都埋伏好,听号炮声响,一齐发铳放箭!听号角声响,再发起冲锋!” 大队大队的人马在被白雪覆盖的官道上挣扎着,兵卒将官拥挤在一起,一片混乱,不少人一步一跌,有些人摔倒在雪地里便再也爬不起来,但周围的人却鲜少去管他们,只顾着麻木的往前走着,有些将官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想赶开一条路来,但挨了鞭子的军卒只是抱着头惨叫,却没有一人让路。 官军的伤员大多被抛弃在武乡城中,相比于在官军手上,他们反倒能受到武乡贼的救护照料,有些一起投军的军卒舍不得亲友或同村,便把这些伤员带上,但大雪纷飞的寒冷天气里,这些得不到良好照顾的伤员有不少在没有遮蔽的板车上被活活冻死,尸体便被扒个干净扔在官道两旁。 有些被冻晕过去的伤员一时未死,在雪地里又被冻醒过来,哀嚎着哭喊求助,但他们的亲友同村早已逃走,路过的同袍大多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没有一人停下来救助,任由他们渐渐没了声息,最后无声无息的被冻死。 所有人都知道武乡贼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他们逃去沁洲城,他们离城之时,潜伏城内的武乡贼忽然冒出来大肆骚扰便是明证,没准涅水河畔的武乡贼主力,就已经在包抄的路上了,武乡贼熟悉武乡的情况,可以穿行山间小道、抄近路迅速包抄,他们若是动作稍慢,必然会被武乡贼拦截在官道上歼灭。 只有拼命的逃、尽快的逃,逃出武乡贼的包围圈,逃进沁洲城里,就有粮食、有燃料、有房屋、有安全! 宋统殷拍了拍肩上的雪,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逃回沁洲城,对兵将来说是好事,对他却是件糟糕透顶的事,自己领三万大军前来围剿武乡贼,损失大量精锐兵将不说,武乡城得而复失更是一条重罪,宋统殷心里很清楚,都察院那帮早就准备用自己的官帽来铺平前程的言官,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一顶“无能”的帽子定然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为官,无能便是最大的错误,天子是看重了自己“知兵”的名声才让他当了这封疆大吏,结果屡次剿寇不利,天子本就对他不满,好几次拿洪承畴的功绩来警告他,武乡城下这场大败,恐怕会成为点燃天子怒火的导火索,请他去诏狱住上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张三似乎猜到了宋统殷心中所想,安慰道:“宋巡抚安心,朝廷要做什么事,总要扯皮好长一段时间,老夫人说过,山西离不开宋巡抚,一定会尽量为您在朝中周旋,咱们只要稳守沁州城,待曹帅击破秦寇,咱们就有余力再调兵马来战。” 宋统殷敷衍的点点头,张三说的客气,但宋统殷心里清楚,张家不过是想借此将他绑在他们的战车上而已,靠着张家的势力稳固官位,又怎么可能脱离他们的掌控? 幽幽一叹,策马来到虎大威身旁,正要开口问话,忽听得两侧山林之中一声炮响,随即便是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填满整个天地,宋统殷脸色大变,虎大威更是浑身一紧,大喝道:“他娘的,这些武乡贼绕到咱们前面来了!都他娘不要休整的吗?” 话音未落,无数铳弹和火箭从两侧山林中飞射而来,官道两侧的官军措手不及,顿时人仰马翻,一名将领骑在马上高声呼喊,试图调集盾牌手遮蔽,但他没有呼喊多久,一发铅弹准确的钻入他的眼窝,掀飞了他的后脑勺和头盔,尸身还紧紧拽着马缰,连人带马摔在雪地里。 措手不及的官军兵卒顿时大乱,两侧的军卒都在往相对安全的官道中央挤,所有人仓皇的奔逃起来,不时有人被推倒在地,又被千万双脚踩过,瞬间成了肉泥。 “武乡贼轻装而来,没有携带火炮,他们的火箭和火铳覆盖不了整条官道!”虎大威冷静的判断道:“张总管,你们的团练乡勇损失最轻、战力保留较为完整,劳你立即集兵组阵,护着宋巡抚,抛下所有火炮和辎重,往沁州城疾行!” 张三领命而去,虎大威马鞭一扬,抽出马刀怒喝道:“有马的,都到本将这来!随本将纵马冲击、马踏刀砍,清出一条路来,拦路的,无论是武乡贼还是咱们的官将兵卒,统统踏翻砍杀!” 第181章 围城 张道河停下脚步,看着倒在街上的一具赤条条的尸体,心底止不住的冒出恐惧和不安,很快填满了整个大脑。 这不是这段时间常见的被冻死路倒尸,而是一具被利刃砍掉了半个肩膀和脑袋的尸体,身首异处,鲜血将周围的白雪都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尸体朝向的房屋里,不时传来妇女的哭喊声,一名提着裤子的兵卒拽开木门,将一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娃尸体扔了出来,见张道河站在屋前愣了一下,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不凡,身旁又有披甲持刀的护卫,明显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冷哼一声,冲一旁畏畏缩缩的几个衙役说了句“还不来收尸”,转身关了门进了屋。 明末乱世、百姓命如草芥,张道河不是没见过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兵痞,尸体更是见得多了,这些人和事不会让他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真正让他心里惊惧的,是城中弥漫着的绝望的情绪,仿佛所有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得过且过,百姓个个闭门、官绅想尽办法逃跑躲藏、军卒肆意妄为、官将诸事不管。 从宋统殷回到沁洲城、武乡贼包围沁州之后,城中便是这种诡异的氛围,除了虎大威、宋统殷和侯知州等少数人,所有人似乎都坐等沁洲城被攻破的那一天。 张道河叹了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宋统殷出兵武乡之时,张道河心中就一直不安,他也清楚宋统殷在武乡过的艰难,宋统殷的师爷在沁洲城求爷爷告奶奶的讨粮,宋统殷要粮的公文一日数封的往沁洲城而来,张道河都是看在眼中的,他很清楚,这样下去,宋统殷很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沁洲城里的官绅都有预感,不少人早早就收拾了细软,只等宋统殷剿寇的结果传来,再决定是逃是留。 但谁也没想到宋统殷会在武乡遭到一场惨败,涅水一战被武乡贼围歼,只有一千多人逃回了武乡城,随后撤军又遭到武乡贼的衔尾追杀,逃回沁州城时,三万大军,只剩下一万多人,伤兵辎重、火炮大车扔了个干净,而且人人士气低落、惊慌不已。 这些回到沁州的官军似乎是为了发泄在武乡时的憋屈和惊惧,刚刚进城便四处踹门踏户、奸淫掳掠,在城内乱杀乱抢,宋统殷和虎大威心里都清楚这段时间官军兵将压抑着的情绪,担心约束起来引起兵变,便放纵兵卒为非作歹,准备等他们好好发泄几日再行约束,巡抚大人都不准备管,沁州城的官绅自然也没法管,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不闹到自己头上就随他们去了。 只是苦了城内的百姓,不知多少人破家身亡、多少妇女被淫辱杀害。 张道河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一旁的衙役这才壮着胆子上前来收尸,张道河头也不回,一路登上东门城楼,看向城外武乡贼的围城营地。 宋统殷逃回沁州城,武乡贼也一路尾随追杀而来,刚开始他们还隐藏在附近的山林和树林中休整,到了第二天晌午才浩浩荡荡的来到城下安营扎寨,将沁洲城包围起来。 武乡贼没有把城围死,靠近小漳水的西门外没有布置兵力,城内不少官绅和兵卒百姓时至今日还在通过西门逃跑,没有一人遭到武乡贼的攻击,武乡贼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就是要放任城内的军兵官绅逃跑。 这是标准的围三缺一,哪怕是张道河这种对兵事知之甚少的也看得出来,若是武乡贼把沁州城围死,城内官军官绅必然上下一心困兽犹斗,但留下西门一个缺口,这些官绅官军有些生的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在沁洲城拼了性命,武乡贼摆出这副围城的架势,是对沁州城势在必得了。 城内除了宋统殷那万余残军,还有沁州千户所的卫所兵、沁州的民壮、官绅的家奴团练,加上强拉的青壮,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万守军,人数是大大超过围城的武乡贼的,但这些军卒根本毫无战心,那万余残军刚经大败,士气极为低落,卫所兵、民壮青壮什么的,基本都是新卒,既没受过什么训练,装备也非常简陋,而官绅的家奴团练,以往多次和武乡贼的摩擦战斗中都败下阵来。 宋统殷那三万大军都惨败了,靠着这些拼拼凑凑的乌合之众能守到几时?张道河完全没有信心,仰天一叹:“这沁洲城,怕是要丢了啊!” “沁洲城拿下来不是问题,怎么拿却要好好商量.....”吴成立在小坡上,向周围几名义军将帅说道:“咱们手下有三万人,但能战的,其实也就绵老叔和黄叔手下的正兵,武都头手下那两千人虽是新编,但大多经历过沁源之战,也能拿来用,其他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村兵、辅兵、学员兵乃至百姓青壮,虚张声势可以,但真打起来,靠不住。” 堂堂而战,讲究精兵强将,但围城就讲究虚张声势,武乡义军包围沁洲城,摆出围三缺一的架势,就是为了吓跑城内的守军,最好留下一座空城,让他们能大摇大摆的接管沁洲城。 所以武乡义军将能带的人都带了过来,村兵辅兵、太行山里藏着的青壮甚至健妇,还有武绍手下正在编练的沁源义军,统统穿戴上缴获的官军盔甲,在城下广设营帐、虚张声势。 但宋统殷丢了武乡城,又怎能再丢沁州?打定主意死守,武乡义军围城一两日,只有一些零散的官绅和军卒从西门逃遁。 “咱们要做好强攻沁洲城的准备!”吴成扫视着沁州城头,继续说道:“咱们没法一直围下去,沁洲城内粮草充足,宋统殷在城内呆上几个月都没问题,但咱们的存粮却不多了,而且几个月的时间,曹文诏和王嘉胤那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咱们不能一直拖下去,必须趁着城内军心未稳、人心惶惶之时夺城。” 正在此时,武绍忽然飞马而来,给吴成等人送上一份书信:“北门有人悄悄潜出了城,送了这封信来。” 吴成打开扫了一眼,不由得喜笑颜开:“哈!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全军做好战备,今夜准备入城!” 第182章 开城 几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摆在一间小院里,几名被堵了嘴、揍得鼻青脸肿的营兵被绑在院里枯死的枣树下,天上飘着雪花,这些营兵好几个衣衫不整,一个个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几名民壮拽着绳索奋力往后拉,趴在井边一名泪流满面的青年死死的盯着井里,一名身穿皮甲的头目按着他的肩膀,不一会儿,一名赤裸着上身的女尸从井里被拽了出来,那青年哭嚎一声,上前去一把抱住它:“婆娘啊!你怎的这么想不开啊?” “低声,别惊动了其他地方的营兵!”那民壮头目赶紧捂住青年的嘴,朝身边的几个同袍挥了挥手,让他们帮忙把尸体搬出来、将入井救人的同袍救出,这才叹了口气,劝道:“人已经去了,先好好安置尸身,之后咱们再寻个风水好的地方,把俺爹和你们的家眷都一起安葬了。” 那青年咬着下唇点点头,下唇都咬出血来,在场的所有民壮都怒目瞪着那些营兵,这些营兵从武乡城逃回来后,就四处祸害老百姓,沁洲城的民壮全是沁州城本地的城民,家室都在城内,这些恶魔一般的营兵奸淫掳掠起来,可不管是普通民户还是民壮卫军的家眷,不少民壮卫军也深受其害。 “这帮畜生!他娘的,剿贼无能,祸害老百姓却争先恐后的,该杀!”一名民壮怒道:“这些日子杀害了多少百姓?祸害了多少清白女子?上面他娘的也不管管!” “管个屁!没有上面的纵容,这些营兵能这么胡作非为?”有一名民壮怒斥道:“他娘的,你们不知道,之前有帮营兵要凌辱何总旗的女儿,何总旗要拦,被他们殴打至死,这事够大了吧?闹到上面去,庞千户都不敢管,最后还是虎参将亲自出来将那几个营兵打了十几板子,你们想想,一个总旗官被殴杀都只打了十几板子,咱们这些民壮,连卫所兵都不如,上面哪里会管咱们?” “难道咱们的家眷就死了白死吗?难道就没人能管这些营军了吗?”那青年低声怒吼着,赤红着双眼朝向那民壮头目:“杨叔,当官的不管,那就换人来管,让武乡贼.....武乡义军来管!” 院子里霎那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那民壮头目叹了口气,劝道:“小五,你气昏头了,那是附贼......” “附贼又能如何?不过是丢一条命、全家抄斩的下场!”那青年呼哧喘着粗气,指着院中的尸体:“俺就剩这一条烂命,俺全家已经被那些营兵杀了!” “杨叔,你当年带咱们这些街坊去应募民壮,混口饱饭吃,咱们守城巡城可有一丝松懈?但粮饷日日被克扣,时时被上官欺压,如今连家人都保不住,这朝廷的民壮,还当着作甚?” “小五说的没错!”有一名民壮站出来附和道:“武乡义军如何,咱们也看在眼里,兵卒官吏到沁州村子里办事,哪次不是客客气气、公公正正的?哪次向百姓勒索敲诈了?欺压良善的还会公审处置,拿了百姓的东西都会付钱,而且从来没听说过欠饷的事,军眷还有优待,咱们与其在城里受营兵劫掠、受官绅欺压,还不如携全家去投了武乡义军!” “没错没错!”一伙民壮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老杨,你阿爹也是被营兵杀了的,你之前去找林班头、侯知州的师爷、甚至庞千户的亲戚,花了多少银子?最后那几个营兵还是屁事没有,你能忍得了?不如咱们一起投武乡义军,让武乡义军来主持公道、公审这些畜生!” 那民壮头目眉间一皱,视线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番,忽然拔出腰间短刀:“既然你们都有此意,那咱们就一起投武乡义军,树上绑着的那伙营兵,咱们一人上去捅一刀,算是投名状!” 那青年二话不说,抢过短刀冲到树下,揪住一名只穿着单衣的民壮衣服,狠狠在他腹部捅了四五刀,怒道:“这是给俺兄弟,还有俺婆娘还你的!” 那营兵吃痛,想要惨叫出声,但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一些呜咽呻吟之声,双眼满是恐惧。 其他民壮也接连跟上,接过短刀乱捅,那民壮头目最后上场,一个个将那几名营兵割喉,取走他们的性命,用营兵的衣物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转过身来咧嘴一笑:“实话与诸位兄弟说,其实昨日林班头就来寻过我,他们一伙人决定投武乡义军,今夜咱们值守东门,他们希望我能开城放义军入城,我本想一人为之,不把你们牵连进来,但如今你们既然都想去投义军,那今夜咱们就一起行此大事!” 入夜,天上纷飞的雪花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乌云将整个沁洲城都笼罩其中,没有火光的地方,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刘典史领着几个民壮沿着城墙巡查,寒风呼呼刮来,让他忍不住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他是武乡县城的典史,在武乡作威作福,到了沁州州城,一个小小典史,还是背着失城之罪的典史自然没人正眼去瞧,只能充任了民壮的头领,风吹日晒的过苦日子。 一路走到东门城楼,温暖的城门楼子里住着的是营军的一位守备,他没资格进去躲风取暖,只能在城楼上放眼朝城下看了看,见城下一片漆黑,也没仔细去瞧,便走下城去检查城门。 下了城,却见一群民壮围在城门洞子外,一旁堆了一堆杂物,都是用来堵门的堵门石、沙包、粗木等物,刘典史心中奇怪,走上前去问道:“尔等在做什么?上官有令,城门都要堵死了,尔等.....” 话未说完,忽见城门洞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人是负责看管东门城门的民壮头目,一人则是本该留在州衙值守的壮班班头,正手持弓箭,弓弦渐渐拉满。 刘典史心道不好,刚要出声高喊,那壮班班头已经一箭射来,将他射翻在地,刘典史心中大惧,捂着伤口倒在雪地里,双眼渐渐被黑色占满,双耳则填满了忽如其来的尖锐木哨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第183章 乱城 张道河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雪地里狂奔,平日里服侍他穿衣整理的奴仆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时就跑了个干净,张道河在睡梦中被爆炸惊醒,顿时心神大乱,慌慌张张的从睡房中逃了出来。 泰明河领着几名家奴冲进后院,正见张道河这狼狈模样,赶忙推了把身边的家奴:“快,快去找鞋子衣物,还有马匹来!” 张道河喘了口气,抬头见泰明河也是一副狼狈模样,明显也是梦中惊醒,急匆匆问道:“城内怎么回事?怎么会接连爆炸?为何会铳声大作?武乡贼入城了?沁州城高墙厚,守军也不少,怎会忽然被武乡贼破城?” “必然是有贼子混在城中打开了城门!”泰明和回了一句,拉着张道河就跑:“二爷,城门失守,没了城墙依托,城内的官军士气低落、人心惶惶,根本没法作战,沁州必然失守,咱们得赶快趁乱自西门离城,否则武乡贼将西门也围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 张道河慌乱的点点头,穿上家奴找来的鞋子、胡乱套上衣物,和泰明和一起跑到宅院大门外,有家奴已经准备了快马在此,张道河正要翻身上马,一匹快马忽然奔来,马上骑手正是张家的团练乡勇。 “二爷!张总管让您立刻离城!”马上骑手连马都来不及下,在马上急匆匆说道:“有民壮与武乡贼勾结,打开了东门城门,武乡贼大军涌入,城内刁民趁机暴动,正往这边杀来,张总管会为二爷挡上一阵,请二爷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杀官兵!报血仇!”的喊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张道河惊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慌忙爬上马背,朝着西门逃去。 “有人朝咱们这来,无论是谁,统统杀了!”张三怒吼下令,手下的团练乡勇砸开四周的房屋,搬来门板、桌椅、衣柜等物,在一处制高点布置路障,拦住了几条街道的去路。 张三眉间紧皱,他带来的团练乡勇有四千多人,加上之前来协助守城的张家团练,总计五千多人,这些团练乡勇建制保持较为完整,武乡之战大多时候都是在守城,士气也相对较高,至少比已经士气掉到谷底的营兵能战。 事发突然、城内的平民百姓又趁机暴动,人海将街道都堵死了,不少团练乡勇被分割在各处,张三手下只剩下两千来人,筑街垒据守。 张三也没法不守,张家二爷还在城里呢!就算团练乡勇全军覆没,自己当年也是跟着老爷在辽东打过东虏的,只要逃回沁水,老夫人还是得用他练兵,可若是张道河死在沁州城里,老夫人那般爱护子女,说不定就会迁怒于他,取了他的脑袋。 所以张三只能在城内构筑防线准备巷战,一支成建制的守军,会把武乡贼和暴动百姓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张道河才能趁乱逃出城去。 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急慌慌的喊着:“总管!虎参将领着家丁精锐护着宋巡抚逃出城去了,城内的官军已经彻底乱了,不少卫所兵和民壮混在暴民之中暴动,听说庞千户都被乱民殴死了,城内士绅官吏都在往西门逃,只有侯知州还在州衙收拢兵卒准备据守。” “知道了!”张三苦笑一声,沁洲城沦陷已成定局,侯知州失陷城池,只能一死以保家眷不被朝廷追究,而宋统殷到底还是没有殉城的勇气,抛下沁洲城和城内的官绅兵将狼狈而逃了。 可他逃了又有什么用呢?刚刚向朝廷报告收复武乡,奏疏还都没到京师,便连着丢了武乡和沁州,宋统殷哪怕能保住自己的脑袋,丢官去职也是免不了的了。 又有一批快马奔来,骑手慌乱的汇报着:“总管,有大股暴民朝咱们这里来了,人数太多,小的不敢靠近。” 张三点点头,暴民向他们这里杀来并不奇怪,这片区域聚居的都是沁州的达官显贵、官绅豪商,那些暴动的百姓、卫所兵和民壮,平日里受尽这些人的欺压剥削,无论是出于报复的目的,还是想要抢掠财物,这片区域都是他们的首要选择。 所以张三才会在此筑垒据守,他现在只求张道河能尽快逃出城去,张道河安全了,自己也能想办法逃跑了。 嘈杂的喊声越来越近,脚步声震动得大地都在微微颤动,不时传来几声三眼铳的铳声,街巷拐角处转来几名鲜血淋漓的营兵,朝着团练乡勇的阵地抱头鼠窜。 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人海从街道中涌了出来,当头一名卫所小旗,骑在马上瞧见团练乡勇的阵地,愣了一下,挥着手中的三眼铳,高喊道:“弟兄们,有贼人拦在前头!杀过去,为何总旗报仇啊!” 暴动的卫所兵和百姓狂呼着涌了上来,混在暴民中的卫所兵凌乱的用三眼铳和弓箭射击着,但他们距离太远,铳弹和箭矢打在街垒上,发出一阵阵“笃笃”的响声,街垒后的团练乡勇却毫发无损。 “再放近些......开火!”张三怒吼下令,架在街垒上的三门虎蹲炮率先开火,随后铳手也一齐扣动扳机,暴风一般的铅弹炮子席卷了整条街道,无数百姓和卫军民壮如割麦子一般倒下,鲜血瞬间将街道染红。 那名领军的小旗官也被铳弹扫倒,人马倒在人海中瞬间没了身影,团练乡勇铳炮不停,血勇和仇恨到底对抗不了钢铁的威力,这些毫无纪律、毫无战法涌来的百姓和卫军团练纷纷掉头就跑,后面的人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拼命往上涌,街巷之中堵成一团,自相踩踏而死的不知多少。 但张三却大气不敢出,他能听见尖锐的木哨声和有节奏的战鼓声在向这边逼近,越来越清晰可闻,渐渐盖过百姓们嘈杂的喊声,武乡贼的军队正在向这边挺进,他们不是这些毫无纪律、只知乱冲乱打的暴民和卫军民壮,而是一支能正面击败官军的强军。 张三握紧了手中腰刀,双眼不停扫视着周围:“等会,要往哪边逃.....” 第184章 入城 吴成策马进入沁州东门,东门处蹲着无数衣衫不整的营军将帅兵卒和沁州的官吏,这些人从睡梦中惊醒,武乡义军就已经进了城,大多数兵卒官将一哄而散,只有一小部分依托瓮城和城门楼子抵抗,很快就被武乡义军剿杀,剩下的基本都被抓了俘虏。 几名教导穿梭于俘虏之中,一一登记名册,将营军将帅和沁州的官员挑出来押去一旁,一队村兵在外围警戒着,苦口婆心的劝说着激动的百姓们,不时有百姓将碎瓦石子和泥土粪便扔向那些俘虏,将他们砸得头破血流。 “这些营兵,入城不过两三天就搞得天怒人怨!”绵正宇在马上啐了一口:“那宋统殷也是,在武乡城好歹还算有些纪律,回了沁州便原形毕露了。” “因为他松懈了,不止是他,参战将帅到兵卒,回了沁洲城,不用再担忧断粮和袭扰,自以为安全了,自然而然都松懈了下来!”吴成淡淡的评道:“精神高度紧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会松懈下来,这是人之常情;手里有刀子,又没人约束,谁能忍住不欺负良善、奸淫掳掠?这也是人之常情。” 吴成忽然勒住马,扭头冲绵正宇等人严肃的说道:“入了繁荣的州府大城,花花世界摆在眼前,贪图享乐被腐化,也是人之常情!” “但一支军队,本来就是要反常的!谁不会懒惰?但从了军就要严格训练;谁不会怕死?但上了战场,就要拼死一搏;谁愿意时时刻刻被人管着?但在军中,就要遵守严苛的条例纪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越是反常的军队,战力就越强,越是反常的政权,就越能坚持走到最后!” 吴成顿了顿,目光炯炯的扫视着一众将帅:“我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就要人人都成为反常之人,而且要更进一步——手里有刀,无论何时都不挥向良善百姓;入了任何一座城池,都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无论何种情况,都绝不松懈、永远严守纪律、严于律己!” 绵正宇等一众义军官将教导都悚然一惊,谁还听不出来吴成是在借着宋统殷之事在教育他们这些将官教导?绵正宇郑重的点点头,回道:“吴家崽子此话说的有理,得传令各部教导和军官严格约束部众,若有趁乱打劫、违法乱纪的,严惩不殆!” “先把军令传下去,战事结束后,咱们再仔细做审查!”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马鞭遥遥一指:“城内暴动的百姓和卫军民壮,要劝他们各自回家,免得白白伤了人命,各部要分出人手巡查街巷,有趁火打劫的,统统拿了。” “城内尚有残兵在抗拒我军,以城南竹林巷筑垒的乡勇团练人马最多,州衙次之,还有一些瓮城和城内宅院小楼里有零星抵抗,黄叔已领兵去城南,武都头正在围攻州衙,绵老叔,我去扑灭城内零散的残军,劳您领兵去抢占粮仓、银库等关键之处!” 铳声如爆豆一般响起,黑压压挤在街巷里与团练乡勇对峙的百姓和卫军民壮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一些胳膊上绑着蓝巾的武乡贼偶尔显露身形,随着他们的劝说,那些暴动的人群渐渐散去,几条街巷一点点空了出来。 张三心里很清楚,武乡贼清空街道,是为了让武乡贼的正兵能顺畅进攻,他背心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紧握着战刀的手全是汗水,周围的团练乡勇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弓手缓缓拉开弓弦,铳手点燃火绳,街垒后的近战步卒紧握着各式武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街巷的屋顶上爬上了一些民众,他们兴高采烈的在屋顶上大喊大叫,不一会儿,拐角处便出现了一面赤红的旗帜,一队身着火红战衣的军队从街角拐了出来,随着鼓点声整齐迈步向前,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压迫而来,阵形却没有一丝散乱,最前列的铳手,火绳正滋滋冒着火光。 这支武乡贼少有穿戴盔甲,明显不是虎大威口中的那支精锐,但张三心里很清楚,团练乡勇根本无法抵挡住他们,眼睛四处乱瞟着,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屋顶上的民众帮着几名武乡贼爬了上去,他们在屋顶上掏出炭笔和纸张写画了一会儿,很快,又摸出一红一蓝两支小旗子,朝着远处有节奏的挥动了一阵。 不一会儿,只听得两声雷霆炸响,两发实心铁弹破空而来,轰在街垒上的虎蹲炮旁,弹跳着撞进乡勇步卒之中,顿时便人仰马翻、哀嚎阵阵。 张三心中大惊,那两门重炮明显是冲着自己的虎蹲炮来的,没了炮,连给武乡贼大量杀伤的能力都没有了。 又是两发炮弹飞来,这次准确了不少,一发落在街垒上,将临时搭建的街垒冲散,街垒后的弓手和铳手倒下一片,一发则落进了炮手堆里,滚出一条血路,那些炮手也知道自己被武乡贼的重炮盯上,纷纷扔下虎蹲炮抱头鼠窜。 与此同时,武乡义军的军阵已经迫近到八十步的距离,火铳手稳稳端铳,木哨一响便是一轮齐射,一排齐射完毕便留在原地装弹,后排铳手迈步向前继续齐射,就这样轮射不停,铅弹如同瓢泼大雨一般射向街垒。 街垒后的团练乡勇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少乡勇乱放铳箭还击,但距离太远,只给武乡义军造成了零星的伤亡,随着武乡义军的挺进,铅弹渐渐穿透了单薄的街垒,缩在街垒后的团练乡勇渐渐被射倒射翻,加上不断有炮弹砸来,几乎成了单方面被虐杀,死伤惨重。 “不能这么对射下去!全军一起杀过去!”张三怒吼一声,挥刀令道:“想要活命,就得先拼命!杀过去!有进无退、擅退者死!” 那些团练乡勇在军官马鞭和刀子的逼迫下冲出街垒,乱糟糟的向着逼来的武乡义军蜂拥杀去,武乡义军军阵中战鼓一阵急促的响动,铳手放完铳便向两翼分开后撤,长矛手迈步向前,森冷的长矛直直指向前方。 张三见团练乡勇与武乡义军撞在一起,惨叫声不断传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飞快的翻身上马,领着亲兵调转马头逃离战场。 第185章 战俘 州衙中还在不停的冒着黑烟,武乡义军的村兵和城内的百姓提着水桶不停往来,将大火扑灭,被烧死、打死的尸体从火场里清理了出来,在州衙前的广场上整齐排放着,几名教导领着被俘虏的官吏衙役认人,官员的尸首抬到一旁单独记录。 “沁州知州侯方,自焚而死,其下官吏自尽者二十一人.....”一名教导正向吴成等人汇报着城内情况:“沁州城内官绅有部分自西门遁走,其余基本为我军所获,但尚未捕获张道河,常都尉正在领辅兵四下搜查。” “可惜,没有逮住张二那厮,这鸟厮跑得倒是挺快!”绵正宇骂了一声,挥挥手让那名教导继续汇报。 “宋统殷与虎大威领了千余人逃出城去,我军正在追击,但他们个个有马,我军恐怕是难以追上了......”那名教导翻动着手里的文册,继续说道:“宋统殷所部残存的一万多营军和官绅的团练乡勇,大多被暴动的百姓和卫所民壮打杀,我军共俘虏四千多人,官将俘虏七十一人,职位最高的,乃是游击将军冯宽,此人在涅水之战冲破我军防线时负伤,行动不便,被宋统殷和虎大威抛下,故而被我军俘虏。” “宋统殷无妨,他先失武乡再丢沁州,逃回去也是个死,虎大威没逮住倒是可惜,这是员智勇双全的虎将,以后会是个大麻烦!”吴成耸了耸肩,吩咐道:“记录下来,加上之前历次战事的俘获,俘虏的营兵和团练乡勇要进行分辨,家丁精锐都挑出来公开审理,官将也要做好公审的准备,营兵和团练乡勇中民怨极大的,也要挑出来公审,到时候让洪先生组织沁州各个城村的代表来观审。” “洒家亲自去挑人!”武绍忽然出声:“他娘的,这帮家伙在城里待了两天,就到处奸淫掳掠,洒家先揍他们一顿出出气,之后再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家丁精锐不能留,但那些营兵和团练乡勇战力不弱,若是能为我所用,咱们的实力会增长不少!”黄锦出声说道:“公审之后剩下的那些营兵和团练乡勇,打散了混编进各部,让教导们平日里多给他们开开小灶。” “怕是没那么容易!”杜魏石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武乡义军在州衙翻到好几壶美酒,正好便宜了他:“教导也不是神仙,不是说两句话就能让人俯首帖耳的,这帮营兵乡勇在明军这大染缸里染得一身黑,哪是那么容易改的?打散了填入军中,反倒污染了咱们的战士。” “杜先生说的没错!”岳拱点头附和:“但黄副元帅说的也有理,这些营兵乡勇,不能放,关着浪费粮食,扔去柳沟当苦力又可惜了,若是做一窝杀了,以后也没人敢投降咱们,个个死战到底,对咱们也麻烦。” 吴成嘴角一直含着笑,杜魏石见状,哂笑一声,将手中空酒壶朝着吴成砸去:“小旗官,你心中早有盘算,怎的还藏着掖着,是要看着咱们冥思苦想、争个面红耳赤吗?” 吴成哈哈一笑,闪身一躲,拍开砸来的酒壶,笑道:“急什么?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那些营兵乡勇最好是能吸收到咱们的军队中来,但若不对他们进行改造,反而会成为我军的拖累。” “要整编他们,首先就要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和我军的战士一样,明白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此,才能融入我们的军队中!”吴成微微一笑:“杜先生说的没错,这些营兵乡勇在明军的大染缸里呆太久了,光靠教导的嘴皮子是不可能有多大的用处的,要改造他们的思想,首先就要让他们自己有接受改造的意愿,让他们主动学习我们的理念、接收我们的思想!” 吴成顿了顿,看着堂中一张张疑惑的脸,继续说道:“明军靠着刀子和鞭子治军,军将为竖立权威,往往滥行军法,时常肆意打骂兵卒,或置军法条例于不顾、私行苛法、对军卒残酷体罚肉刑,甚至草菅人命,这些营兵乡勇,有几个没有受苦酷刑打骂的?” “明军喝兵血成风,九边边军欠饷都是三个月起步,何况这些营兵乡勇?克扣军卒口粮也司空见惯,听说还有将官常在军中设赌,以博戏之名勒索军卒财物,甚至在军中放高利贷,这些营兵乡勇被将官剥削的,恐怕不在少数吧?” “临战,将官把他们驱赶上阵做炮灰,装备最精良、战力最强的家丁精锐反倒押在阵后,稍有退却便要砍脑袋,沙场战死,家人得不到抚恤,负了伤,往往也得不到医治照料,甚至会被直接抛弃于敌手,这些营兵乡勇,有多少是负伤后被抛弃才被咱们俘虏的?” 吴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杜魏石微笑着插话进来:“小旗官,你的意思,是要让那些营兵乡勇,也去观审?” “不单单是观审,我要让他们参与进来,让他们作为控诉者,将往日受到的苦难统统控诉出来,来一场诉苦大会!”吴成摆了摆手:“把苦难控诉出来,他们就会去思考是谁让他们遭受如此的苦难?他们就会想去改变,这时候就轮到咱们的教导上场,点醒他们,如何去改变命运、逆转乾坤。” “诉苦大会之后,还要让他们当一阵苦力,咱们这次坚壁清野,不少村庄都遭到不同程度破坏,正好让他们去帮忙修缮重建,要让他们切实的感觉到百姓对我军的拥戴、感觉到我们是真正在为贫苦大众而战的军队,如此,之前对他们的教育才能深深刻在他们脑海中。” 吴成深吸口气,总结道:“最后,强扭的瓜不甜,愿意留下的,我们就吸收入军,不愿意留下的,统统发放路费放他们回去,他们回到明军之中、回到自己家里,自然而然会进行对比,这样对比下来,日后再碰到我们,他们还能有多少战心?” “这些经历过诉苦和改造的军卒,会成为我们坚定的战士和宣传员,与我们一起奋战、替我们瓦解敌人的军心!” 第186章 倒霉 白雪皑皑的官道上,一群被俘虏的营兵乡勇正在武乡义军村兵的监督下清扫着官道上的积雪,几辆骡子拉着的板车在官道上向着武乡方向行进着,板车上坐满了俘虏的伤员,不少营军将官和团练头目也在其中。 沁州城内的医师不足,有部分伤员要押回武乡医治,其中大多都是营军将官和沁州官吏,武乡城武乡义军经营良久、知根知底,用来关押这些将官,义军也更为放心。 冯宽也坐在板车上,他作为此次被俘官衔最高的将领,得到了特殊照顾,身上盖着一条棉被,坐的地方也铺了一张软垫。 他就是个倒霉蛋,涅水之战眼看着就要冲破重围了,结果被不知哪来的铅弹射翻了胯下战马,冯宽一时不备,被战马将两条腿压骨折,还是身边的亲兵忠勇,将他扶上自己的马,带着他一起逃出重围。 可在沁州城里却没了这么好的运气,两条伤腿还没好,武乡义军大举入城,他逃也没法逃、战也没法战,自己的家丁精锐在涅水之战中损失惨重,身旁护卫的亲兵只有七八个忠心的留了下来,那些武乡义军得到城内民众引路,将他住着的宅子团团包围,派了个称为教导的官吏前来劝降,说什么“优待俘虏、不打骂、不滥杀,不拿个人财物”,冯宽到底还是没有自尽的勇气,便顺坡下驴投了降。 武乡义军倒也信守承诺,只收缴了他们的盔甲武器,他占着的宅子还给了百姓,将他安排在州衙之中,还派了医师专门陪护,可以说是优待了。 但冯宽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武乡义军之后会对他们这些将官进行公审,民怨沸腾的、为非作歹的、杀戮良善的、奸淫掳掠的都要受罚甚至杀头,冯宽入了沁州城后占了一户人家的宅子便乖乖呆着养伤,没空也没能力去胡作非为,自问不会有太大的“罪责”,但谁知道这公审会不会是个幌子、武乡贼借此将他们这些将官统统杀了呢? 正在发愁之时,身边坐着的侯守备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冯游击,您快看!” 冯宽抬头看了侯守备一眼,这家伙也是个倒霉蛋,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急匆匆的朝西门逃,一头撞进了暴动的卫所兵人堆里,被当场拿下,若不是武乡义军来得及时,恐怕就被殴杀当场,如今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肿得跟猪头一样。 两人都是倒霉蛋,拼了命在涅水之战中突破重围,结果还是落在了武乡义军手里,也算同病相怜。 冯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一间村庄挂着一条条红布彩旗,村民都在村口等着,见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队靠近,便兴高采烈的敲锣打鼓,一群孩子蜂拥着围上来,扯着押送的义军战士就往村子里拽,还有妇女和村民抱着一筐筐饼子甚至鸡蛋围上来,硬往战士们怀里塞,慌得领军的总旗和教导在马上大喊大叫:“不能拿百姓的一针一线!实在饿了都要付钱!拿了东西的都要汇报!” 冯宽都看呆了,他们进入沁州地界后,找不到一个村民百姓,进入武乡地界后,这些村子更是如同恶魔的陷阱危险重重,武乡义军的游击队就潜藏在这些村子里,官军只要靠近,总要留下几具尸体,何时有这般夹道欢迎的景象? “这个村子,末将搜粮之时来过.....”侯守备声音有些发抖,看着喜笑颜开的百姓们,眼中竟充满了恐惧:“茅屋土舍,依稀可辨,只是那时门户紧闭、死寂无人,而这时不仅家家有人、户户炊烟,竟然还主动来拉扯军卒,民不惧兵,实在天下奇闻。” “箪食壶浆,民心所向,沁州地方,已不属我大明所有也!”冯宽幽幽叹了一声,皱眉喃喃念道:“沁州十余万百姓,皆我之敌,如此景况,也不知宋巡抚和虎参将能否逃出去。” 沁水河畔,无数从沁州城内逃出的官绅富商和营兵乡勇争先恐后的朝着河中几条小船和竹筏跑去,小船和竹筏上的营兵乡勇不停挥舞着刀枪,将扒在船身上的同袍和官绅双手砍断,有些官绅家奴和营兵乡勇想要泅渡过河,但大多冻死在刺骨的河水中,河岸边无法渡河的官绅家眷哭成一片。 张道河踏上了沁水河西岸的土地,喘了口粗气,回头看向一片混乱的东岸,心有余悸的发着抖。 “过了沁水河,进了沁源地界,沁源的武知县早投了武乡贼,这儿也不安全,我等还要速速赶往平阳府境内,到了灵石城才安全!”泰明和身上也全是泥和雪,顾不得名士风流,急匆匆的说道:“在灵石城稍作休整,我等再转道回窦庄,二爷,此次沁州失陷,全是宋统殷无能的结果,老夫人不会怪罪您的。” 张道河胡乱的点了点头,他早已失了主张,泰明和说什么是什么:“二爷,此地还是危险,我等不能在此逗留,得立马就走,趁着武乡贼被宋巡抚和虎参将吸引了注意力赶去洞水阻截,我等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即如同敲击闷鼓一般的马蹄声次第响起,一瞬间便惊动天地,一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天际,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武乡贼来了!”张道河大惊失色,慌忙去扯马缰,泰明和却摆了摆手,眯着眼朝那支骑兵看去:“当有千余人,武乡贼没有这么多骑兵,而且还要追击宋巡抚他们,这些不是武乡贼.....难道是平阳府调了援军过来?” 沁水河两岸的人都愣在原地,等着那支骑兵逼近,泰明和却忽然惊骇莫名,推着张道河上马:“快走!是流寇!是流寇来了!” 但他的提醒已经太迟,一面“闯”字大旗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为首的将领呼啸一声,那支骑兵分成数阵,将河岸边的官绅兵卒包围在其中。 泰明和还想领着家奴突围而出,但那些家奴被具装战马一冲便现了原形,瞬间便被碾压搅碎,泰明和也被为首大将一刀砍落马下,那大将直冲到呆坐在地上的张道河身前,朴刀朝他一指:“这厮看起来是个有势力的老爷,身旁家奴战力不弱,而且还挺忠勇,几十个人也敢来拦咱们,你们认识吗?” 一名少年从那大将身后转出,张道河认得他,正是武乡贼里名叫毛孩的小头目,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毛孩瞅了张道河一眼,咧嘴一笑:“嘿!这货便是张家的老二,自成兄弟,你捞了条大鱼啊!” 第187章 李自成 仿佛是专门等着这场仗结束一般,武乡义军攻占沁州城之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便渐渐停息了,一连几天,橘红的太阳都高高挂在空中,不少屋顶和地上的积雪开始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小河,让整个沁洲城都湿漉漉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正是举办庆典的大好日子,数十支烟花冲天而起,在高空中绽放出艳丽的花朵,几名衙役不停的敲锣打鼓,挂着鞭炮的竹竿一刻不停的炸响着,衙役后面是一支马队,马上都是戴着大红花的义军战士,这些战士都是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有山林之间骚扰袭击的,有武乡城内潜伏袭扰,有涅水之战拼死作战的,有追击官军和攻打沁水城的,不一而足。 他们不少人是断手断脚的残疾人,连战马都无法操控,只能靠同袍牵着行动,但每个人都将胸脯挺得高高的,向着围观的百姓们不停点头挥手,街道两旁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掌声欢天动地,游行的将士们每经过一个街巷,便会有无数百姓兴高采烈的追赶在他们身后,一路欢呼不止。 沁州州衙前也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毛孩和何老头安全回来,所有人都高兴不已,绵长鹤更是抱着毛孩转了好几个圈,大伙围在门口,一边看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穿街而过,一边笑嘻嘻的询问着毛孩与何老头在农民军那里的见闻。 只有吴成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立在一旁悄悄打量着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叼着一根马尾草观看游行队伍经过的李自成。 李自成,后世灭亡大明的李闯王,自崇祯三年杀官起义以来,李自成是诸部农民军里唯一一个没有受过招安的,一直坚定的从事着反明的事业,直到九宫山陨落。 吴成早从赵老三那里知晓李自成东渡入晋投入高迎祥麾下的情报,一直盼着和这个风云人物见上一面,如今见到真人了,吴成很想跟他说说他的未来,但吴成也知道如今这时候说了李自成也不会信,干脆闭嘴不言。 李自成饶有兴致的看了一阵,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也是新奇,从来只听说高中状元能骑马游街,还从未见过大头兵能披红骑马、游街而过。” “他们不止是大头兵,还是英雄、是勇士、是对我们最忠诚的人、是我们存在的基石,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场大胜!”吴成微微一笑,搭话道:“所以无论给他们多少荣誉和尊重,都是应该的。” 李自成眯了眯眼,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吴成,咧嘴一笑,拱手行了一礼:“这位就是吴将军吧?听说是您与那林斗说额们秦地诸王,只有在下有资格与您谈判,吴将军实在是抬举了!额也得谢谢您,若不是您那番话,横天一字大王也不会让额舅父写来书信,还给了额一个‘闯将’的名号。” “闯将英雄豪杰,应该是在下谢您才对,刚到沁州,就给咱们送上张二那般大礼!”吴成客客气气的回了一礼,李自成捕获张道河,如今正押往武乡大牢里,之后的公审,他作为沁州地区的官绅代表、山西一等一的士绅,是一定要拿来大做文章的。 “吴将军客气了!”李自成嘿嘿一笑,双眼左右瞟了瞟:“绵元帅和吴将军还有其他事要做?此番在下也是带着横天一字大王的军令来的,若诸位没有杂事耽搁,不如先听听在下的事如何?” 吴成让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绵正宇冲吴成使了个眼色,见吴成点点头,也让开半个身子,和李自成一起进了州衙。 一路来到州衙大堂,李自成盯着那面“倡义救民”的红旗看了两眼,客气的将绵正宇请上主座,待吴成、杜魏石、岳拱等人都入了座,这才笑吟吟的说道:“横天一字大王听闻武乡义军与宋贼官军交战,知晓贵军骑兵稀少,担忧贵军战事不利,故而才遣派在下领老营兵二百、骑队八百人前来助拳,未想在下还未赶到,贵军便大败宋贼所部,早知如此,额便领军去洞水堵截,也不会让宋贼和虎贼逃了。” “闯将也算来得及时,否则连张二那厮也要跑了!”吴成嘴上说的客气,心里却不以为然,王嘉胤知道武乡义军遭到宋统殷部三万大军围攻,才派了一千多人来,恐怕侦察大过助拳,若是战事有利,李自成便跑来打打顺风仗,顺便向武乡义军示好,若是战事不利,李自成没准掉头就跑了。 但无论是王嘉胤还是李自成,恐怕都没想到武乡义军会胜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干脆,若不是张道河那倒霉蛋正好被李自成撞上,他们怕是连口汤都捞不到了。 “横天一字大王委派在下前来,除了助战之外,还有一件要事!”李自成微微一笑,从贴心的位置摸出一张黄布,小心翼翼的展开,双手捧着朝向绵正宇:“绵元帅,横天一字大王与诸部大王商议,一致决定,遵您为武王,诸部大王之中,您位列第四,地位只在横天一字大王、紫金梁大王和闯王之下!” 堂中一阵哄然,杜魏石哈哈一笑,有些阴阳怪气的冲吴成说道:“这横天一字大王倒是豪迈客气,出手便封个王,小旗官,不知你是不是也捞到一个元帅当当?” 吴成没有理会他,看着李自成眯了眯眼,绵正宇朝吴成看了看,见他不说话,便也坐在位子上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去接那黄布。 堂中顿时陷入了一阵难堪的寂静中,李自成却毫不在意,将那黄布整齐折了起来,笑道:“横天一字大王说了,绵元帅往日与额们没什么交情,应当不会收下这份礼,额们自然不能强送,这份礼就搁在这,绵元帅若是想要,随时可以取那武王的位子,这第四把交椅,永远给您留着。” 堂中又是一阵沉默,吴成干咳一声,冷声问道:“闯将,横天一字大王送上这份大礼,恐怕不是别无所求的吧?” 第188章 所求 李自成微微一愣,略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朝吴成说道:“吴将军,一路上都听毛兄弟和何老兄说起你聪慧有识、善辨人心,果然名不虚传!” 吴成没有在意李自成奉承的话,盯着他的双眼说道:“闯将,若是双方要合作,还是坦诚一些好,免得再闹出林恶鬼那般祸事来。” 李自成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忽然豪迈一笑,点点头:“吴将军此话说得在理,在下就老实和诸位说,横天一字大王派在下前来送礼,一则为了结个善缘,二来,也是因为额大军将来恐怕会有求于武乡义军!” 吴成眉头微皱,与杜魏石对视一眼,杜魏石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悟的神绪,吴成微微点了点头,干脆直接挑明了:“闯将,你老实与我们说,是不是农民军与曹文诏交战不利?” “吴将军猜的不错!”李自成干干脆脆的承认了,幽幽叹了口气:“那曹文诏战力当真强悍,会同尤世禄所部,不过区区一两万人而已,而额们十六万大军,竟然奈何不了他,与他轮番血战数十次,被斩首千余级、击溃数部,还有一名大王被尤世禄射伤左目,河曲,已岌岌可危了!” “故而横天一字大王准备暂时转兵向南,暂避曹贼锋芒!”李自成将王嘉胤的计划和盘托出:“横天一字大王准备再入泽州,围攻沁水、攻打阳城,泽州在沁州以南,顺沁水河南下可直达沁水、阳城等地,到时候自然需要武乡义军的协助。” “河曲在太原府,在山西北方,而泽州在山西最南,阳城更是毗邻河南,横天一字王若要退,哪里去不得?怎么一退退这么远,直接由北窜到南了?”杜魏石一眼看破李自成话里藏着的事,冷冷说道:“横天一字大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准备把咱们顶在前头当盾牌了!” “杜先生说的是!”吴成语气也渐渐转冷:“横天一字王这份礼真如一座大山一般能压死人,这么一份礼,不值得咱们用命去换!” 李自成还要说话,吴成却摆摆手打断他:“闯将,这礼我们不敢收,你们十六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曹文诏,我们不过一两万人马,在他手下能过几个回合?曹文诏来了,咱们只能往太行山里一逃,最多不让他在沁州得到一粒粮食。” 李自成一阵沉默,忽然嘿嘿一笑,点了点头:“吴将军放心,横天一字大王自然知道光靠武乡义军是奈何不了曹文诏的,横天一字大王说了,额们的大军,会适时的入沁州助战,和武乡义军一起会剿曹贼的!” 吴成一阵恼怒,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王嘉胤的意图并不难猜,他们躲在泽州,将武乡义军顶在前头,若是曹文诏三下五除二干干脆脆解决了武乡义军,他们便干脆的放弃山西,自泽州遁入河南,若是武乡义军和曹文诏斗个两败俱伤,他们就跑来摘桃子,还真是一条可进可退的妙计! 武乡义军一直躲在官军和农民军的背后混水摸鱼,没想到今日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横天一字王打的好算盘!”杜魏石冷笑不止,抱着酒壶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微微发白:“但横天一字王太小瞧我武乡义军了,他奈何不了曹文诏,难道就能奈何得了我们武乡义军吗?” “杜先生说的不错!”一直旁观的绵正宇忽然出声,吴成、杜魏石和李自成语言交锋几回,堂中的人也不是白痴,多多少少猜到了王嘉胤的计划:“武乡义军能击溃林恶鬼的流寇、能击溃宋统殷的官军,就能击败你们诸部农民军和曹文诏的官军!你们想要摘桃子,先来试试武乡义军的刀够不够利!” 李自成冷哼一声,正眼也没去瞧绵正宇,他心中笃定绵正宇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武乡义军说到底不过一两万人,就算战力再怎么强,和曹文诏、农民军两面开战,恐怕也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李自成知道吴成是个聪明人,是聪明人就不会将自己置于两面受敌的境地,是聪明人,就会讨价还价,能讨价还价,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但吴成却没有遂他的意,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架势:“闯将千里风尘而来,还未休息便来议事,实在是招待不周,阿四,去把张二的宅子清出来,请闯将先入住其中,之后我等再设宴招待,好好为闯将接风洗尘!” 李自成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武乡义军的头头脑脑必然要私下里商议一番,当即笑着告辞,跟着绵长鹤走出大堂。 吴成看着李自成离去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咱们却一点消息没收到,赵老三还真是不可靠。” “咱们真要和王嘉胤动刀枪?”黄锦急忙问道:“十几万农民军冲进沁州,树皮都能啃干净了,咱们的春耕刚刚才开始,到时候都得做一窝饿死。” “还有那曹文诏,如何对付?”岳拱也出声问道:“涅水之战,虎大威一千家丁精锐就差点打崩咱们的模范军,那曹文诏手下三千关宁铁骑,个个都强过营军将帅的家丁,加上尤世禄的营军精锐和杜文焕的秦兵,咱们如何能挡得住?” “李自成是个聪明人,王嘉胤应当对他极为信任,否则不会派他来!”杜魏石捧着酒壶饮了一口,看向吴成,目光炯炯:“李自成就是王嘉胤的眼睛和耳朵,替他观察评估咱们武乡义军。” “杜先生说的没错,王嘉胤对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心中有疑虑的,否则直接执行便行了,不必派李自成来探路!”吴成淡淡一笑,分析道:“沁源一战,让王嘉胤记住了咱们,在王嘉胤心中,我们是有实力的,但这个实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有资格做炮灰?有资格当盾牌?还是有资格和他们分庭抗礼、成为农民军扭转战局的助力?王嘉胤摸不透。” “我们不想两面树敌,王嘉胤又如何会想?我们不想单独对抗曹文诏,王嘉胤自然也不想!”吴成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所以咱们得领着李自成好好看看沁州的情况,让他和他身后的王嘉胤明白,他们没资格让我们当盾牌,更没实力对付我们,只有诚心合作,才能共同扭转山西的局势!” 第189章 偷师 李自成摸了摸床上的蚕丝被,呵呵笑了笑:“听说武乡义军将官都很简朴,往日穿戴吃喝与寻常军卒无异,如今招待起客人来,倒是舍得花钱。” “怕是借花献佛而已!”一名正在翻阅着书案上藏书的老营兵出声说着,正是李自成的侄子,随其一同起义造反的“一只虎”李过:“这宅子是那张家二爷的,屋里的器具,恐怕都是那位张二爷的,你看,窗边还摆着一台古琴,武乡义军难道是想让你学琴才专门给你摆的吗?” 李自成噗嗤一笑,随手拨了拨那琴,抿着嘴思考一阵,问道:“一只虎,你觉得那些武乡义军的头目如何?” “那吴将军是核心,姓杜的听说专门在学堂里教书?一个教书匠哪能坐在堂中议事?必然是以教书为名蛊惑人心、培养官吏的智囊!”李过耸了耸肩:“其他人,都是只会打仗的,那绵正宇名为元帅,但武乡义军的大权握在那位吴小将军的手里。” “此事,赵老三没有骗额,他说绵正宇是个老实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李自成微微一笑,叹了一声:“只可惜他身边那位小将军一点都不老实啊!啧,一只虎,你觉得武乡义军如何?” “额仔细询问过武乡义军对付宋统殷的战事,他们作战灵活、组织有度、战意坚决,分散袭扰、长途奔袭,没有严格的纪律和高超的组织能力,是绝不可能完成的!”李过合上书本,眉间紧皱:“但他们毕竟成军时间太短,军卒战力强不到哪去,比咱们的老营兵,是远远不如的,但武乡义军在其他方面弥补了这个缺点。” 李过看向李自成,一字一顿的说道:“闯将,你也看到今日城内万民夹道而迎的盛况了,咱们之前认识有误,武乡义军最强悍的武器,不是火器,而是民心!” “民心!”李自成重重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民心所向,便能以弱胜强,武乡义军揭竿起义这么久,依旧能牢牢抓着百姓的民心,从村民到城民,似乎都向着他们,而额们呢?奋战这么多年、转战这么多地方,每次都是贫民夹道而迎,,过不了几天,就恨不得助官军剿杀额们!” “得民心易,失民心也易,那吴小将军,从武乡义军的发迹就能看出来,他最会的就是掌控人心!”李过微微一笑,认认真真的冲李自成说道:“闯将,你曾与额们兄弟说过,自天启年间始,天下豪杰蜂起,但大多旋起旋灭,或者像如今诸部反王一般,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却都是虚火,被人赶得四处逃窜。” “你说,义军要是还照着老办法行事,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义军就会被朝廷扑灭,得想些法子,拼出一条新路来!”李过朝屋外一指:“武乡义军就是一条新路子!若横天一字大王手下的十六万人,都像沁州百姓这般拼死拥戴,若额们义军之中的每个战兵,都像武乡义军那般死战到底,一个小小的曹文诏算得了什么?” “一只虎,你说到额心坎里了!”李自成哈哈一笑,不停点头:“额们这次来沁州,于公,是为横天一字大王打探消息,于私,则是为额自己来偷师的,闯王准备让额独领一军,额得好好看看,这武乡义军值不值得额拿来做样板!” “过几日公审,你与额一起去观审,听说武乡义军的公审乃是其收拢民心的利器,额们就从这公审开始偷师!” 公审的地点设在沁州和武乡交界的村落外,武乡义军早早搭起了木台和草棚,木台自然是用于公审的,而草棚则是为观审的各村代表、长老和合作的士绅准备的。 李自成起了个大早,安排好人统领城内的农民军,领着李过去找毛孩,拉着他当了解说员,朝着公审的地点而去。 还没到城门口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沁州的百姓这段时间也受尽了官军的祸害,听说今日公审,便纷纷早起准备去抢个观审的好位子,生生造出了一场“早高峰”。 “军中有令,不得纵马践踏百姓、无紧要事不得与百姓争道!”毛孩有些尴尬的摸着鼻子:“自成兄弟,武乡义军军纪严苛,咱们得等衙门或辅军派人来疏通道路了。” 李自成耸了耸肩,扫视着兴高采烈如同赶集一般的百姓们,咧嘴一笑:“毛兄弟,额去过那么多城池,平日里唱大戏也见不得这么多人。” “公审,是为百姓们讨公道,大明的百姓谁不受苦?谁不受压迫剥削?往日里只能忍着憋着,如今好不容易能讨个公道,哪怕是为了出口气,也得去凑个热闹!”毛孩嘿嘿笑着,感慨道:“成哥说过,老百姓其实很淳朴,给他们一些公道,他们就会信你服你。” 李自成默默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街上的百姓如刀劈波浪一般让开一条道路,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阵齐声欢呼,李自成也让到路旁,回头看去,只见得红旗招展,穿着崭新衣甲的义军战士在“倡义救民”大旗的引领下沿着街道行进而来,军歌嘹亮而整齐:“义军战士要牢记,从军不为求富贵,保家安民是责任,不拿百姓一针线.......” 李自成听了一阵,微微一笑:“这军歌,十句里有九句说着要爱护百姓,日日这么唱,怕是要把这道理刻在心里了。” “成哥说过,军队是鱼,百姓是水,军民团结一家,才能百战百胜!”毛孩略带兴奋的回道:“武乡义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今日的程度,靠的就是沁州十余万百姓的支持!” “军民一家!”李自成重复一句,侧头和李过对视一眼,自言自语道:“也对,诸部义军能屡败屡战,不也是因为一直有活不下去的百姓跑来加入咱们吗?” 毛孩没有听到李自成的自言自语,朝着军阵里喊了一句,挥了挥手,一名义军教导迎了上来,两人攀谈一会儿,毛孩转身过来说道:“自成兄弟,这支队伍是组织去观审的学员兵,咱们和他们一起走,免得再堵在城里!” 第190章 优待 公审的地方同样也是人山人海,武乡义军还发放了不少红布红旗,整个原野村落一片红旗招展,看上去无比的激昂兴奋。 欢呼声此起彼伏,武乡义军的战士环绕成一个大圈,将成千上万的百姓们和公审场地隔开,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正在领着战士们拉歌,不少百姓似乎对这些朗朗上口的军歌很熟悉,战士们起个头,他们就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起来,歌声一停,便是接连不断的欢呼声,形成一道道海啸一般震天的声音。 圈内草棚里的士绅和空地上坐着的俘虏营兵乡勇,面对着这片兴奋的海洋,一个个煞白着脸,有不少人瞪着迷茫的双眼扫视着狂喜的民众,坐在中间位置上的秦大善人寒彻骨髓,不停的发着抖,颤颤巍巍捂着耳朵不敢直视。 李自成也皱着眉不停打量着这些狂喜的百姓,一旁的李过嘴里默默吐出几个词来:“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境界,如斯而已!” “成哥说,这是国知有民而民亦知有国!”毛孩嘿嘿一笑,解释道:“成哥说过,百姓心中有杆秤,谁做过什么事?百姓都会记在心里,不停的做着对比,百姓不是傻子,自然会去选择那个为他们办事、办实事的政权,拥戴它、爱护它、尊敬它!” 李自成默默点点头,看着放声歌唱的义军战士,双眼目光炯炯,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声锣鼓响,随后便是一阵阵嘈杂的骂声,人海分开几条道路,一队带着纸做的滑稽高帽、挂着纸板的俘虏被一根长绳牵着,在义军战士的押送下向着公审场地走来。 “这些都是俘虏的营军团练将帅、沁州官绅,还有沁州城内民怨极大的造恶贼子,前几日开始就押着在沁州三城和村寨游街示众了!”毛孩解释道:“其实按照咱们的俘虏政策,武乡义军不虐待俘虏、不侮辱人格,是不能抓俘虏游街的,但是咱们起义时间太短、发展太过迅速,不少百姓和战士的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对朝廷官绅和官军还有恐惧心理,或抱着幻想,这些心理问题不解决,以后很可能会闹出乱子来。” “所以这些家伙运气不好,绵老叔亲自下的令,把这些家伙押着游街示众,让百姓们看看,咱们有能力粉碎朝廷的围剿、保卫他们的果实。” “游街示众,也要绵元帅亲自下令?”李自成有些好奇的问道:“咱们和官军互相攻伐,双方抓的俘虏都不少,给一刀干脆的便算怜悯,挖心掏肝的不在少数,不过是游个街而已,你们武乡义军怎么搞的这么麻烦?” “其实俺们也不怎么理解,但成哥说,优待俘虏好处很多!”毛孩挠了挠头,在身上翻找一阵,翻出了一个小黑册子来:“让俺翻翻之前会上记的东西……哦,在这呢——优待俘虏,一则可乱敌军心。” “明军底层的战士,大多和俺们一样是穷苦人,从了军也是日日欠薪,军官都不把他们当人看,咱们若是把他们当人,给他们优待,即便他们回去继续当明军,上了战场还能和咱们死战到底?定然是敷衍战事甚至直接投降了。可若是直接把他们杀了,或者不把他们当人,和明军军官一样虐待他们,日后再与明军交战,敌人必然会为了保命死硬到底,反倒害了咱们。” “而那些军官官绅,咱们也要优待,还要挑选一些犯罪不重、官声较好的放还,自成兄弟,你也说了,明军和你们互相攻伐擒拿的俘虏,都是杀掉和虐待的,结果这帮将官官绅在我们这里受到优待,还安全放还,朝廷会怎么想?” “朝廷会以为他们附贼,必然严厉处置!”李自成微微一笑,心中有了些明悟:“但这些将官官绅明明不愿附贼,回到朝廷那边,却被朝廷处置了,看在其他将官官绅眼中,他们会如何做想?日后再有被俘虏的,恐怕宁愿弃官也不愿再为朝廷效力了!” “正是!”毛孩点了点头,翻着黑册子照本宣科起来:“成哥说,优待俘虏,对敌有百害而无一利,敌杀之不可、用之不宜、弃之抱怨,且人数众多、索粮饷骤增意外之负担,更使财力支绌,被俘释返之将官官绅,虽表面恨我军,实则无形之中已被我军所影响,敌我之辨已经模糊,若遭不公之待遇,必然对比在我军中的待遇,心中自然积怨,积怨日深,若任军职,则为降将之榜样,若闲置他处,亦为我义军宣传之工具。” “早听说吴将军善于攻心,果然如此!”李自成微微一笑,和李过对视一眼:“这优待俘虏,也是攻心之计!” “不单单如此,优待俘虏对咱们武乡义军建设也很重要!”毛孩又翻了两页,继续念道:“成哥说,平日里一起吃喝玩乐的同袍被敌所杀、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心中满是愤怒是很正常的,但一支优秀的军队本就该压抑自己的情绪,一切行为根据纪律行事,虐杀俘虏是能泄愤,但却会让战士养成对手无寸铁和放下武器的人挥刀的习惯,长此以往,纪律就无法执行,军队也就会失去控制,失控的军队,是不可能赢得胜利的!” “其次,军队要百战百胜,就要给战士们明确的目标,武乡义军奋勇作战,是为了给家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是为了洗涤天下,是为了能让每个人都活的像人,咱们的战士都为了追求正义而战,他们战场杀人,不影响他们是一个善良正义的‘好人’,可若是对手无寸铁的俘虏虐待滥杀,他们又如何能得出他们正在进行的事业是一场正义事业的结论呢?又如何能为了这个事业而前赴后继的血战沙场呢?” “军队要百战百胜,就要有明确的目标!”李自成苦笑一声,侧头冲李过问道:“咱们诸部十几万人,目标是什么?” 李过沉默一阵,憋出两个字来:“活着。” “活着!”李自成点点头,语气微冷:“所以反反复复的招安、丧家犬一般的四处逃窜、战事不利便一触即溃、十余万人奈何不了一两万人!所以没有人前赴后继、没有人舍身忘死、没有人死战到底!因为所有人都只想着……活着!” 李过沉默不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毛孩刚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只听得锣鼓声急促的响起,身穿官袍的洪磊登上了木台,惊堂木一拍,一众战士齐声高喊起来:“全场安静!公审开始!” 第191章 诉苦 洪磊惊堂木一拍,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这段时间武乡等地的政务杂务、断案审案基本都是他在管,实际上便承担了武乡县令的职责,身上自然也有了一股官老爷的气势。 喧闹的会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洪磊点点头,朗声说道:“武乡义军,倡义救民,为天下贫苦百姓而战、为受苦受难的贫民做主!今日公审,便是践行此道,有罪立罚!无罪立释!我武乡义军,绝不敷衍遮护!” 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欢呼,义军战士又一次齐声高喊“安静”,草棚里观审的官绅不少脸色难看,而圈中不少俘虏则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今日开审,先审营军团练诸将!”洪磊朝那些坐在野地里的俘虏看去:“我武乡义军为天下受苦受难之人倡义,尔等军卒,虽与我为敌,但皆是穷苦出身,受尽压迫剥削,尔等亦可在此伸冤诉苦,我武乡义军亦为尔等做主!” 话音刚落,便有数百名营兵跳了起来,大喊道:“我要诉苦!我要诉苦!” 李自成扫了那人一眼,微微一笑:“呵,这营兵倒是积极,到这种场合都敢直接跳出来。” 毛孩听得出李自成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嘿嘿笑着解释道:“自成兄弟没有猜错,这几个营兵都是咱们之前就安排好的,成哥就是担心冷了场,所以之前就派了不少教导领着乡民和战士去各个战俘营,跟俘虏们聊天,其实就是讲讲咱们的战士和乡民以前被地主官绅和朝廷压迫剥削的经历,再观察俘虏反应,有含泪不语的,必然是感同身受的,若有流泪哭泣的,必然是有同样经历的。” “咱们把这些人挑出来,然后再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清除他们对上下尊卑和怕报复的顾忌、消除他们认为诉苦无用或以为咱们在耍手段诱供的疑虑、扭转他们好面子怕丢人的思想,让他们在这次公审大会上主动发言。” “然后他们就成了领头羊,只要有人带头,其他的营兵乡勇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李自成点点头,赞了一句:“好计策!” 此时,一名干瘦的营兵已经爬上木台,一把抢过迎上来的衙役手里的铁皮“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俺叫房四!太原府代州柳林村人!俺和俺爹一日出门务农,正遇大军过境,有一哨官见了俺们父子,便强拉俺们从军,俺们不从,当即遭了一顿毒打!” “俺们这些强拉的壮丁,平日里用绳索一队队绑在一起,有逃跑的便整队杀掉!上了战场便被驱赶着去冲阵,伤了残了都得不到救治、甚至会被直接抛弃!” “俺和俺爹幸运的砍了几个首级当了营兵,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还连连欠饷!俺们从军三年多,只拿到过四次饷银,每次大战之前才会补发一些欠饷,战后若是没死,这些欠饷大多又会被官将以保管之名收走,平日吃穿也常被克扣,当着这营兵,连自己也养不活!” “所以他们只能靠抢掠,将官也放任他们抢掠,抢掠了百姓,才能养活自己,官将也能从中分润一二!”李自成淡淡的说道,又幽幽叹了口气:“额们也是一样,靠着抢掠养军!” 那名营兵忽然痛哭起来,话语都有些听不清楚:“俺爹思念俺娘,加之年纪愈长,若留在军中,必然被军将当炮灰送死,有一日便与俺一起逃跑,不幸被捉回,那天杀的哨官竟将俺父子二人吊在树上殴打,俺那父亲年纪大了没挺过去,就那么被活活打死了了啊!” 那名营兵哭得泣不成声,不少百姓和战士也被他感染哭了起来,洪磊微微叹了口气,让衙役将他扶下,正要开口询问,又有一人冲了上来:“俺也要诉苦!俺是平阳府人,名叫钱狗儿!俺家遭了灾,借了当地地主的贷,说好第二年还双倍便可,结果到了还账的日子,竟然是利滚利要俺还十倍不止,俺和他们冲突,杀了个家奴,怕官府追究,这才改名投了军!” “哪想到投军之后反倒是入了地狱!那些官将压根不把俺们当人!每日肆意打骂不说,动不动就要杀人立威!”那营兵怒目圆瞪,朝着木台下跪着的一名备御一指,咬牙切齿的说道:“俺在哨中有个同村,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有次驻营后去解手,有备御前来巡营,在营帐中没看见他,硬说他是要逃跑,割了他双耳,用钉子钉在他身上,牵着他穿营游行,然后打了几十板子扔在雪地里,就这么活生生冻死了!” 有十几名营兵也冲上木台,扯开衣服露出满身伤痕,七嘴八舌的控诉着那名备御的罪行,百姓们一个个愤慨至极、喊打喊杀,观审的战士们也怒目而视,那名备御身子抖如筛糠,下身湿了一片。 周围的官将也惊恐不已,明军的将帅都是靠着家丁精锐打仗,加上上下尊卑、等级森严,这些底层的营兵谁会放在眼里?平日里肆意克扣盘剥都算好的了,乱刑滥罚、杀人立威的事谁没干过?军卒为奴为婢,不当人看,大明的军队,有几个不是这般风气? 如今那武乡贼要为这些大头兵讨公道,他们这些将帅军官有几个逃得过? 一旁的被俘官绅也有不少人吓晕过去,如今这时代,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当年年年年欠饷、没有地位,还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的大头兵?这些营兵有不少都是被官绅压迫活不下去才投了军,他们的苦难,这些官绅能脱的了干系? 押在俘虏的官绅队伍最前方的张道河脸色白得吓人,眼神不断在一旁草棚里坐着的吴成等人和木台上控诉的营兵、群情激愤的百姓身上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年朝廷精简驿站,额被裁了,无钱粮度日,借了当地举人的贷,还不起,被县令械游于市,几乎将死!”李自成眼眶微红,这些营兵的控诉似乎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后来兄弟们救了额,一起杀了那举人,额改名李自成投了甘州镇当兵,崇祯二年甘州镇奉诏勤王,参将王国克扣军饷不发,日夜催逼诸部强行,累死饿死者不计其数,额领头杀了他,这才投了义军!” “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官逼民反、从来如此!”毛孩拍了拍李自成的肩膀,笑道:“所以,自成兄弟,俺们才要一起掀翻这不让人活命的世道!” 第192章 收场 洪磊投下令签,当即便有战士去押那几名营兵控诉的哨官和备御上台,那两人已经被吓得腿脚发软,如烂泥一样被拖拽着上台,那哨官顿时痛哭流涕,眼泪鼻涕流了一地,而那备御还有些底气,声嘶力竭的喊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引得营兵和百姓们痛骂不止。 洪磊没受他们影响,令人将他们的嘴堵上,一敲惊堂木,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再次齐声怒吼“安静”,待全场平静下来,洪磊才一一细数他们的罪过,随后红签一投,一身红衣的刽子手饮下壮胆酒,将他们当场斩首。 “便宜他们了!”毛孩啐了一口,朝李自成等人说道:“可惜,成哥说咱们武乡义军杀人要公道、有理、有节,尽量不搞虐杀那一套,不然得让他们尝尝挖心之苦!” 李自成点点头,未置可否,此时场内已经喧闹起来,不少原本还心存疑虑的营兵和乡勇见武乡义军真的为他们做主、杀了作恶的军官,顿时都激动了起来,成百上千的俘虏纷纷往木台上涌,口里都大喊着:“俺要诉苦!俺要诉苦!” 局势一时有些失去控制,好在武乡义军吸收了历次公审的教训,安排了不少辅兵维持秩序,将这些激动的俘虏拦住,几名教导拿着铁皮喇叭在木台上高喊着安抚:“各位兄弟不要急!不要挤!今日公审时间有限,之后义军也会安排教导和官吏给你们开小会,你们能在小会上诉苦!每个人都能倒苦水!每个人的苦难,义军都会尽全力去帮助你们的!” 俘虏们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接下来又有一些俘虏上台诉苦,有被将官侮辱母亲姐妹、妻子女儿的,有被将官强迫行龙阳之事的,被殴打鞭打的更是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兄弟被挖了心肝用来战前祭旗的。 不少营兵乡勇终于能发泄平日压抑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痛不欲生昏死过去的也不在少数,不少观审的战士和百姓也哭得死去活来,现场哭声震天、骂声不断,连吴成都感到心惊胆战,赶忙吩咐绵长鹤再去调些兵马来维持秩序,免得情绪激动的营兵乡勇和百姓们暴动。 作为俘虏之中官职最高的冯宽,同样也上台受了审,但他平日里不直接与底层的军卒接触,对他的控诉主要是战场上驱使营兵做炮灰之上,冯宽这游击将军的官是在边关和蒙古人拼杀搏来的,洪磊给他找了个“御虏有功、保地方安全,功过相抵”的理由,保了他的性命,将他暂且收押。 “这是分化之策!”毛孩向李自成解释道:“咱们也不能把俘虏的军官一窝都杀了,总得留些去宣传宣传咱们优待俘虏的政策,再说,这个游击官职挺高,情报肯定不少,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 “咱们给他找了个抗虏有功的理由放了,也是为了告诉官军将帅,只要不屠杀百姓、残害军卒,打过鞑虏东虏,咱们就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还是攻心!”李自成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观审,这场公审渐渐有些收不住场,百姓、义军战士和俘虏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堆成小山的人头都安抚不了他们的情绪,草棚里的吴成已经站起身来,贴耳在一名亲兵耳边说了几句,那名亲兵跑上台和洪磊交流几句,洪磊则点了点头应承了些什么。 “今日公审,怕是要提前结束了!”李自成咂吧着嘴,有些意犹未尽:“啧,今日闹得百姓军卒差点暴动、几乎没法收场,估计你们吴将军不会再把诉苦摆到公审上,要去搞什么小会了,这场大戏是草草结尾了。” “无妨,明日还要公审那些被俘的官绅!”毛孩嘿嘿笑着:“这也是一场重头戏,保管让自成兄弟看个够!” 张道河感觉浑身都在发冷,义军给他们这些俘虏搭了过夜的棚子,几十人挤在一个棚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张道河身子缩成一团,牙齿不停打颤,实在是冷的睡不着,抬头看向棚外看守的义军辅兵,却见木棚之中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头戴乌纱官帽、身穿青色溪敕圆领官袍,脚踏白底官靴,张道河浑身一震,喃喃唤了一句:“父亲?”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其父张铨容貌,脖上血痕清晰可见,手提染血长剑,怒目斥道:“孽子!平日不修善果、只知作恶为非,张家五代清誉,尽毁汝手!” 说着,便挥剑砍来,张道河大惊失色,惊叫一声,眼前忽然一花,却见父亲已经没了身影,只有两名看守的辅兵立在身边,一名小旗官伸手在他额头上摸着:“确实是发烧了,烫得吓人,去找两床被褥来,俺去向上面报告,找个大夫来。” 一旁的辅兵撇了撇嘴,不满的说道:“张二这厮平日里为非作歹,明日公审是必死无疑了,还要浪费医药被褥?” “优待俘虏,这是纪律,是纪律就得遵守!”那小旗官站起身来:“再说了,咱们上报上去,上面怎么决定咱们怎么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优待俘虏!”张道河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扯住那名小旗官:“小旗官,你们优待俘虏,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在下家中卧室窗边,有一古琴,那是在下亡父遗物,明日在下赴死,只愿有此遗物相陪,可否与在下寻来?” “俺只能给你上报,能不能俺不敢答应。”那小旗官耸耸肩,领着辅兵走了,过了一阵,又去而复返,带了一床厚被子和一名大夫:“上面说了,你是官绅典型,必须得在百姓面前公审,不能让你病死了,你那古琴,吴将军说张老爷是抗虏英烈,看在张老爷的面子上,派人快马去沁州给你取来。” 张道河点点头,灌了些汤药、裹着被子,身子稍稍好些,便坐在角落里等待着,过了两三个时辰,那小旗官才将古琴抱来给他。 张道河抚着琴,不知是生病还是心乱的缘故,只听得“当”的一声断了根弦,张道河苦笑一声,拆起了琴弦来:“阿爹,河儿不孝、无能,不能助母亲守着家业,闹到今日这般身陷囹圄的下场!” 张道河长叹一声,将拆下的琴弦扯开绷直,双眼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但张家的清誉,河儿定要守到最后!” 第193章 蛇尾 军帐之中摆着一具还带有余温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双目圆瞪如球,青紫的舌头挂在嘴边,面目狰狞又滑稽。 杜魏石勃然大怒,将酒壶往地上一砸,冲上去便踹打着那具尸体:“张二鸟厮!你怎能就这么死了?你该受万民公审、身败名裂而死!你该让天下百姓知你所犯的罪,还我和我母一个清白!你怎能就这么死了?怎能就这么死了!” 吴成皱了皱眉,吩咐绵长鹤将情绪激动的杜魏石拉开,朝帐内那两名一脸紧张不安、低头立着的小旗和部总问道:“仔细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旗官浑身一抖,从怀里摸出一张布帛,结结巴巴的说道:“将军,这张二拆了琴上的琴弦,半夜用琴弦上吊自杀了,下官听到其同室的战俘呼喊便冲进去抢救,但已经太迟了,张二临死前割破手指、撕了其所穿锦衣一角写了这封血书,应是其遗言。” 吴成接过一看,布帛上鲜血写成的文字极为工整,张道河明显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吾,英烈之后,岂能受审于逆贼?官绅子弟,焉能蒙辱于刁民?吾无能,不能保家业,有负父母之托,合该一死,今日追随吾父而行,献躯于天子,以保张家五代清誉!” “这张二,到死也没弄明白他到底输在哪里!”吴成摇了摇头,将那遗书叠了起来,塞进张道河的衣物中,昨日公审给不少官绅带来了无尽的心理冲击,张道河应该也是如此,他无能、自大、怯弱,但到底身上还是流着英烈的血,选择自己了结了自己。 这就给吴成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张道河是沁州地区最大的官绅,一贯主理沁州的事务,这位张家二爷的威望和名声,在沁州恐怕要比张家那位实际管事的老夫人要响亮得多,把他抓来公审,对百姓的鼓舞、对官绅的震慑、对军心的提振都有着一等一的效果。 但他这么一死,这场公审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吴成总不能把一具尸体抓去公审,逝者为大,老百姓们平日里恨不得食其肉、碾其骨,但真要当众侮辱一具尸体,老百姓多多少少也会觉得玩过火了。 “鞭尸!鞭其尸!否则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杜魏石呼吸凌乱的说着,双拳握得喀哧作响,双眼通红,几乎喷出火来。 “杜先生,冷静些!我们是义军,别被情绪冲昏了头!”吴成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张二自尽,不还有张大吗?日后攻陷,沁水,再公审张大替你报仇!” 杜魏石喘着粗气瞪了吴成一会儿,低吼一声冲出营帐,绵长鹤看了吴成一眼,见他点点头,赶忙追了出去。 “张家老太爷,当年为乡里做了不少好事,张老爷抗虏英烈,算是给他们一个面子…….”吴成冲那部总和小旗官吩咐道:“去军需那支些银子,买副好些的棺材,好生将张二盛了,挑几个被俘的张家团练乡勇和军官,把兵甲还给他们,让他们护送着回沁水去吧。” 那部总和小旗官慌忙点头应承,抬着张道河的尸身逃命似的逃出营帐,吴成叹了口气,回身正见洪磊凑了上来:“吴将军,张二如今自尽死了,今晨的公审失了场重头戏,岂不是要虎头蛇尾了?” “虎头蛇尾也得进行下去,总得有个结尾!”吴成耸了耸肩,苦笑一声:“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会老老实实按计划走,总得整出一些幺蛾子来!” “吴将军说的对!”洪磊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昨日那场诉苦大会也是,差点引得军民暴动,若不是吴将军及时停了,在下差点都收不了场。” “是我的错,好日子过惯了,对百姓和底层军卒受的苦难和压迫还是没有足够的认识!”吴成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诉苦会的效果太好了,好得让人害怕,昨天搞完之后,就有一半以上的营兵和乡勇吵着要加入我们,义军的将士和百姓们也是人人愤慨,恨不得立马冲进北京城、掀翻大明朝。” “这诉苦会以后还是要搞,但不能再这么大规模、公开的搞下去了,参与的人数太多,场面就控制不住!”吴成挠着头总结道:“日后这种诉苦会还是要以小会的形式召开,人数限制在五百人以下,教导也好进行开解辅导,万一失控,控制起来也方便。” “而且不能限制在俘虏之中,各地村寨也要开这种诉苦会!”洪磊微笑着接话道:“吴将军,在下当了几十年胥吏,大大小小的村子走过不少,百姓们谁没受过苦?谁没遭过压迫剥削?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只是无人可说、说之无用,才只能认命。” “所以我们要把他们的火撩拨起来,让他们不认命!”吴成点点头:“诉苦会就是干柴,扔进去就是一片大火。 洪磊点头表示赞同,略一沉吟,问道:“吴将军,还有一事,昨夜那秦大善人来找了在下,那厮吓坏了,让在下与吴将军美言几句,说那秦老二开城,是个人所为,他可以把人头献上,他们秦家一贯恭敬、从不敢有背叛之心,与武乡义军共富共贵。” “真吓坏了可不行,以后还得用他呢!”吴成冷笑一声:“你私下去找八夫人,让他给秦大善人鼓鼓气,让秦大善人好好做朝廷的忠善之民,不要真的跟咱们这些反贼混在一起了!” 洪磊扑哧一下,点了点头,吴成继续说道:“还有,你去和秦大善人说,官军大举而来,我等尚不知是生是死,何况他乎?秦老二他自家处置便是,此次他随我军离城,可见其对咱们忠心不二,之后给他个官职,让他也管些事吧。” “秦大善人必定是欣喜若狂了!”洪磊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应了下来,问道:“对了,那李自成昨日也来观审了,吴将军,他那边您如何处置?” “我听毛孩说过了,如今看来,这李自成更像是来偷师的!”吴成微微一笑:“让他看着便是,我们做的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话音未落,绵长鹤忽然急匆匆跑进了营帐:“成哥,绵老叔传信来,让你快回沁州城,城里出事了!” 第194章 突发 沁州城里不少百姓都跑去观审,不少人宿在武乡义军搭起的棚子和帐篷里,城内几乎万人空巷,吴成一路跑马,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正因此,远处的吵嚷喧闹声才显得格格不入,吴成紧皱双眉,纵马奔过去,只见两侧屋顶上爬着不少百姓,怒气冲冲的叫骂着,一条小街被百姓们堵得水泄不通,绵长鹤领着亲兵清出一条道路来,吴成穿过人群,却见一队义军战士将一栋酒楼团团围住,火铳火绳都点燃了,队列前还摆着两门虎蹲炮。 附近的屋檐下,数十名辅兵和衙役正在军医的帮助下包扎伤口,不时用仇视的目光看向那栋酒楼。 吴成找到了队列后的绵正宇,见他一脸恼怒,问道:“绵老叔,怎么回事?是混在城里的官军奸细?” “奸个屁!”绵正宇明显气急了,怒道:“是李自成带来的那帮老营兵,他娘的,杀害百姓不说,还拒捕打伤咱们的衙役辅兵,逃进这酒楼里劫持了酒楼里几十个人跟咱们对峙。” 吴成一愣,赶忙询问,绵正宇指手画脚解释了一会儿,吴成才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几个老营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瞧上了一个买菜的民妇,要强行淫辱她,被其丈夫所阻,便将人殴打一顿,但他们是杀惯了人的老兵,又醉了酒没轻重,将那男人直接殴打至死,又想强行劫走那民妇回营。 附近的百姓赶忙跑去衙门报官,有衙役赶来阻拦,也被他们打伤,听到消息赶来的辅兵欲追捕他们,却被他们误以为武乡义军要诛杀他们这些农民军,当即拔刀拒捕,砍伤了好几人,欲杀出城逃跑,但被听闻消息领兵而来的绵正宇堵住,便闯进这家酒楼,劫持了掌柜一家和几十名客人做人质。 “那民妇也被他们砍伤了,估计救不活了!”绵正宇语气中还藏着怒火:“这些家伙还算有点分寸,对百姓下死手,对咱们的衙役战士倒是留了手,哼,若不是顾忌人质安全,俺早一炮轰了他们!” 吴成也有些愤慨,怒目扫视了一圈酒楼,问道:“其他的老营兵和农民军的骑兵呢?若是他们听信谣言一起闹起来,这事可难收场了!” “你放心,俺早有安排!”绵正宇哼了一声,回道:“老黄领兵先去把城外农民军的驻营地看守起来了,老岳正领着人在城里搜查,有入城的便让他们先回营,若是不从命就先绑了再说,那些流寇若是敢闹起来,俺也不怕对他们动刀!” “绵元帅放心,他们不会闹起来的!”李自成匆匆赶来,脸色黑得跟一块黑炭似的:“在下已安排额那侄儿去安抚属下部众了,之后他会配合你们收拢城内的弟兄们。” 李自成跳下马来,扫了一眼酒楼,叹了口气,冲吴成行了一礼:“俗语言——解铃还须系铃人,吴将军,到底还是额的部众,让额进去跟他们谈谈,让他们放下武器出来吧。” 吴成本来也没有闹大的意思,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李自成黑着脸、扶着刀走进了酒楼里,不一会儿,酒楼中便传来一阵怒斥声和清脆的耳光声,随后,那几名老营兵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把武器都扔在地上。 “统统拿了!”绵正宇大喝一声,早已准备良久的武乡义军战士扯着麻绳便冲了上去,将那几个老营兵一起绑了。 李自成皱眉看着他们被绑缚,见义军战士押着他们要走,侧身商量道:“吴将军,这几个杂种毕竟是在下部署,不如交给在下处置吧?” 吴成却没有再答应他,扭头紧盯着李自成的双眼:“闯将,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依武乡义军军法,戮杀百姓当处斩刑,你能杀他们的头吗?” 李自成没有回答,眼神有些躲闪,吴成心中了然,冷哼一声:“果不其然,终究还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十几鞭子、降到流民营或战兵营戴罪立功是吧?” “老营兵是军中的精锐,将帅诸王的安身立命之本!”李自成叹了口气:“老营兵不能随意处置,免得伤了军心,额们各路义军,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所以你们一路失败!”吴成的语气极不客气,让李自成不由自主皱了皱眉:“从陕西败到山西,几十万人被几千官军追着跑,十几万大军奈何不了一个曹文诏!” “就是因为你们把老营兵看得太重了!就像明军的将官只把家丁精锐当作宝贝一般!”吴成语气中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平日里战兵流民饿着肚子,他们却好吃好喝的供着,战兵流民受苛罚滥刑,他们犯了再重的错,也不会受什么惩罚,上了战场战兵流民却要打着最艰苦的仗,他们缩在后头摘桃子,战事不利逃了,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如此差别对待,看在那些战兵流民眼中,会如何做想?他们又哪会对你们忠心?又怎会为你们拼死作战?”吴成看着李自成渐渐锁起的双眉,继续说道:“而那些老营兵,时间长了,也把自己当成了不可或缺的宝贝疙瘩,能为非作歹不受惩处,又怎会严守军纪?能躲在最后摘桃子,又怎会奋力作战?能战场逃跑不受追究,又怎会遵守将帅军令?” “长此以往,这样的军队必然会成为一盘散沙,一盘散沙,又如何对抗一整个拳头?”吴成总结道:“明军虽然也是这副样子,但他们有两百多年的底蕴,你们的老营兵,拼数量都比不过别人的家丁精锐,又凭什么去获得胜利?” 吴成顿了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武乡义军战士:“我武乡义军不同,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武乡义军能连战连捷,一靠军民一体,二则靠诸部平等、上下同心!” 李自成也抬头扫视一圈,郑重其事的退后一步,向吴成一揖:“吴将军一番教训,额李自成必牢记于心!” “闯将不必客气,说实话,若不是您,我是不会浪费这些口舌,直接把人交了便是!”吴成淡淡一笑:“闯将,我看得出来,您是个能改天换日的英豪,我只希望您不要继续在流寇这条死路上走下去,迅速成长起来,和我们一起掀翻这混沌的天下!” 第195章 改变 战鼓声隆隆响起,大营中挺立的老营兵和骑兵有些面面相觑,不少人瞪着疑惑的双眼看着周围的百姓们和将台上扶着刀的李自成,还有一旁的义军战士们。 李过皱着眉凑进李自成身旁,压低声音问道:“闯将,真要杀了那几人?弟兄们怕是不会理解,再说,闯王问起来,如何交待?” “无法理解,额们也得做,那吴将军说的没错,不抓牢军纪、一视同仁,如何能上下一心?一盘散沙的军队,是必然失败的!”李自成心意已决,断然回道:“这些老营兵都跑光了也没关系,额们闯营数万人,若是都能编练成武乡义军这般模样,也就用不着这些老营兵了,闯王那,额去与他分说!” 李过犹豫了一下,见李自成下定决心,拍了拍手,十余名军卒押着那几名光着膀子的老营兵上了将台,木棍扫进他们腿弯强迫他们跪下,那几人满眼都是恐惧,嘴被堵着依然不停的呜呜叫着。 李自成深吸口气,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额李自成!受不了地主租贷、军官克扣,这才杀官起义,你们这些闯营的弟兄,有几个不是受了苦、受了压迫剥削,活不下去了才起义的?大伙都是贫苦出身,起义后不为贫苦之人做主也就罢了,怎能将屠刀再挥向贫苦百姓?” “今日,额李自成就用这几个杂碎的人头告诉天下人,闯营也是贫苦人的队伍!闯营起事,也是为了天下贫苦之民而战!谁若是只想享福享受,反倒要当那些压迫剥削咱们的地主军官那般的人物,便是额李自成、额闯营的敌人,绝不为额所容!” 李自成接过李过递来的朴刀,上前走到一名老营兵身后,低声说了句:“走好,下辈子别犯浑!”猛的一刀砍下,眨眼间便将他人头砍落,鲜血喷了李自成半身。 李自成却浑然不觉,继续走过每一个老营兵身后,手起刀落,将他们的人头一一砍下。 营中的农民军一阵大哗,老营兵是农民军将帅反王安身立命的本钱,以往战场上都舍不得一点伤损,犯了多大的罪都不过是小惩而已,如今不过殴杀两个无权无势的百姓,竟然就被这闯将一连砍了数人!实在闻所未闻。 但他们哗然的声响很快就被围观百姓们欢呼的声音盖过,李自成微微一笑,提起一颗人头高高举起,吼道:“众将士!你们都看清楚了?从今日起,闯营要严军法、肃军纪!今日便行的第一条军法——滥杀百姓者,偿命!”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营中不少老营兵却黑了脸,有些人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考虑起去投哪一个下家了。 一旁看热闹的绵正宇微微一笑,侧过身冲吴成说道:“看来你说的那番话,李自成是听进去了。” “李自成是豪杰英雄,豪杰英雄自然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吴成耸耸肩,历史上李自成所部就是流寇之中军纪最严明的,自己只不过点了他一下而已:“农民军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对咱们也有好处,宋统殷不过是个前菜,山西最大的威胁还是曹文诏,没有农民军的合作,光靠我们是绝不可能对付曹文诏的。” 绵正宇点点头,叹了口气:“有王嘉胤在,曹文诏暂时不会盯上咱们,只希望王嘉胤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让咱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战事!” 从沁源顺沁水河而下,可直达沁水城,自县城再东行四十余里,便到了张家的主家所在地窦庄。 如今的窦庄哭声震天,张道浚趴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不停“阿弟阿弟”的喊着,周围的奴仆家奴也闻之动容,一个个掩面而泣,而那几名护送灵柩回来的团练乡勇则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霍夫人颤抖着手推开棺材板,伸手进去摸着张道河冰凉僵硬、略有腐化的脸,双眼通红,硬生生忍住没掉下一滴泪来,在张道河尸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份血书:“这就是那些反贼说的遗书?” 展开看了看,霍夫人落下豆大几粒泪水,又把剩下的憋了回去,将那遗书叠好收起,冲张道河点了点头:“二郎,好儿郎,没有辱没我张家的清誉!” “武乡贼!逼死吾弟!吾与他们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张道浚放声怒喝道,手拍在棺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手掌拍得通红。 “大郎!冷静些!”霍夫人怒斥一声,用衣袖擦了擦眼眶中的泪水,回身冲身旁家奴吩咐道:“给二郎换一副棺材,这副太狭小了,找人去送还给武乡贼,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我张家心领了,让他们好好保存这副棺材,他日取了他们性命,就用这副棺材来盛他们!” 那名家奴领命而去,霍夫人转身往堂中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冲一旁的婢女吩咐道:“二郎喜欢古琴,你去把我张家的古琴都找来,一起陪他下葬,让他去了阴曹,也能弹琴静心。” 那婢女也领命而去,霍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堂中,朝一旁的一名文士招了招手,刘师爷,你用大郎的名义去写一封奏疏,附上二郎的遗书快马送去京师,让京师的人好好去活动活动,二郎不幸为贼所获,追随其父自尽以报天恩,张家一门双英烈,此事当让天子和百官都知晓!” 跟着进堂、还在抹泪的张道浚听闻此言,见霍夫人新丧一子,却立刻想着利用张道河自尽之事去朝堂中做文章争权,心中有些恼怒,默默哼了一声,转移话题:“母亲,武乡贼之仇该如何办?宋统殷大败而回,官位必然不保,我等该如何处置?” “宋统殷无能,山西的贼寇,还得靠曹文诏去处置!”霍夫人淡淡的回道:“要让曹文诏转兵对付武乡贼,就要先处置了王嘉胤,给他解绑……大郎,你去备车整军,护送为母一趟,为母明日便出发,亲自去河曲面见曹帅!” “母亲!”张道浚有些惊讶,赶忙劝道:“河曲官军和流寇都打成一锅粥了,太过危险,母亲何必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霍夫人眼中寒光一闪:“有些事,非得我亲自去点拨安排!” 第196章 阴谋 炮声一刻不停,河曲城墙已是千疮百孔、残破不堪,有一面城墙塌了一小截,乱石一堆堆成的斜坡上全是凌乱扭曲的尸体。 河曲城外也是满地的尸体,尸体之后便是官军的炮兵阵地,轰鸣的火炮后则是连绵的营帐,将城池团团围住,官军围城大营西面的黄河上架着几条浮桥、舟船车马不停,运来一波波粮草和弹药。 官军大营外数里外,则是农民军的大营,简陋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草棚木棚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衣衫褴褛的流民不时抬着冻饿而死的同袍扔在大营外的空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之后再对官军的围城大营发起攻击时,这些尸体都是上好的填壕材料。 曹文诏叼着一根草根,一边给战马刷毛,一边打量着残破的河曲城,叹了一声:“啧,这王自用倒是能坚持,咱们驱赶俘虏和百姓日夜攻城,王自用领着一伙残兵败将都能不动如山,有些本事。” “若真要打下此城,咱们全军压上,靠着手里的精锐家丁,半日便能破河曲!”杜文焕挽着袖子打水,一边笑着回应道:“但曹总兵,您事先便定下了围点打援之计,放着河曲不取,不就是为了把王嘉胤勾在这吗?” “可王嘉胤那厮狡猾,不上钩啊!”曹文诏苦笑着摇摇头:“跟咱们打了两回,被斩首千余级,便待在数里外按兵不动,依本总兵看,咱们若不取河曲,他们就按兵不动,咱们若攻河曲,损失惨重,他们便前来夹击,咱们若轻易拿下河曲,他们就撤兵南逃,啧,对他来说,怎么也不会亏!” “王嘉胤此人行伍出身,有些谋略,被他牵着鼻子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咬上一口!”杜文焕叹了口气:“特别是这时候,宋巡抚在武乡几乎全军覆没,太原空虚,若是王嘉胤以疑兵在此与我对峙,分精锐兵马去攻太原,太原若是不守,朝廷难免不会迁怒于我们!” 曹文诏眉头皱成一团,问道:“日章,那武乡贼到底是何方神圣?宋巡抚是个有能耐的,虎大威的本事本总兵也清楚,他们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具体情势,公文上也没说清,还得等尤总兵赶去太原了解详细情况,再书信与我们……”杜文焕皱眉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末将之前听尤总兵说过,武乡贼原是武乡百户所的一伙卫军,还曾参与过崇祯二年的勤王,反乱朝廷后便盘踞武乡城,但一直在武乡城没动弹,打不下沁州,也没什么声势,实力估摸着不怎么强。” “不强还能把宋巡抚打得全军覆没?依本总兵看,此贼实力,恐怕不下流寇诸部反王了!”曹文诏摇了摇头,哂笑一声:“勤王的忠勇,却举旗造反,啧,看来又是一伙被官绅将帅逼反的,咱们在前头拼命剿贼,这些家伙在后头不断逼反官兵,啧,这贼如何剿得完?” 杜文焕不敢接话,好在这时曹变蛟策马而来,替他解了围:“伯父,有一队人马东渡黄河而来,声称是沁水张家的人,说是张家老夫人亲至,求见于您。” “沁水张家,他们来做什么?”曹文诏有些好奇,他听过沁水张家的名号,张家做为山西一等一的官绅,军中的粮草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他们筹措的,霍老夫人据守窦庄、击退王嘉胤的事迹更是被朝廷拿来做士绅榜样,大肆褒奖宣传,天子还亲自手书赐匾。 更别说如今张二公子不愿附贼、自尽而死,张家可能要有一门双英烈的尊荣,曹文诏混在官场上,自然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去把本总兵最好的茶翻出来,让人好生招待霍老夫人,本总兵去换官袍,等会亲自去见霍老夫人!” 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血腥味、尸臭味和火药味的古怪味道,霍夫人有些想吐,却生生忍住,坐在大帐侧座饮着参汤恢复元气,闭目养神。 农民军和曹文诏在河曲大战,十几万人堆在河曲周围,霍夫人自然不可能一路冲过来,只能先西渡黄河入秦,再北上,继而东渡黄河到河曲,绕了个大圈子,一路颠簸而来,对她这平日养尊处优、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妇人来说简直是在消磨自己的寿命。 但为了给自己那可怜的二儿子复仇,便是舍了这条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霍老夫人忽然冒险亲临,某未有准备,招待不周,烦请见谅!”虎啸一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霍夫人睁眼一看,正是穿着一身武官官袍的曹文诏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总兵客气了!”霍夫人起身行了一礼:“老朽忽然而来,叨扰军务,望总兵包涵。” 两人客气一番,曹文诏坐在主位上,疑惑的打量了霍夫人一番,问道:“霍老夫人,不知您冒险而来,所为何事?” 霍夫人喘了口气,问道:“曹总兵,想来您应该知晓,宋巡抚在武乡大败,老朽那次子也是因此役而为贼所获,不愿附贼而自尽身死,不知您对武乡贼如何看?” “武乡贼,某了解不多,但想来战力不会弱于流寇诸贼!”曹文诏一边猜测着,一边观察着霍夫人的反应:“否则,宋巡抚也不会在武乡全军覆没了!” “武乡贼,比流寇诸部反王更难对付!”霍夫人摇摇头,评道:“他们扎了根,砍树容易,除根却麻烦的很,非得有曹总兵这般锋利的刀,才能铲了他们的根!” 曹文诏眯了眯眼:“霍老夫人,您是要鼓动某去讨伐武乡贼?不解决河曲的流寇,某如何能脱得了身?” 霍夫人毫不隐瞒的点点头,回道:“曹总兵猜的没错,老朽确实要鼓动曹总兵去剿灭武乡贼,老朽也不瞒您,此事一则为公,二则,也是为老朽那儿子报仇!” “但老朽也明白,武乡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就连曹总兵,也非得尽全力不可!”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所以要对付武乡贼,就必须解除流寇的威胁,要解决流寇威胁,就必须除掉王嘉胤!” “今番老朽冒险而来,就是来为曹总兵献计,除掉王嘉胤!” 第197章 献计 曹文诏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强行憋了回去,一旁的杜文焕想笑又不敢笑,脸上爬满了尴尬,曹变蛟毕竟年轻没什么城府,咧嘴哈哈大笑起来。 霍夫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嘲讽,老神在在的稳坐着,盯着曹文诏的目光微微有些发冷。 曹文诏憋了一阵,脸上的笑容始终收不住,干脆低着头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霍老夫人,您舟车劳顿至此,尚未来得及休息,某让人收拾一顶上好的营帐,您先养养精神,之后我等再商议此事,如何?” 霍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动弹,自顾自的分析起局势来:“入晋流寇,三十余部,数十万人,表面看着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却是一盘散沙,全靠王嘉胤的威望强行捏合成一团,王嘉胤若死,这些流寇没准自己就会斗起来......” “霍老夫,这些道理,某也知晓!”曹文诏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霍夫人的话:“否则我大军也不会对河曲围而不攻、吊着王嘉胤来此了,但那贼极为狡猾,吃了小亏便再也不上钩,要取他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 霍夫人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曹文诏,认认真真的说道:“曹总兵,若要取人性命,怎会只有战场交锋这一条路呢?” 曹文诏微微一愣,凝眉坐回主位,问道:“霍老夫人此话怎讲?” “去岁王嘉胤亲统大军攻打沁水,陷沁水城,沁水县境之内,唯我窦庄得以保全!”霍夫人淡淡的回道:“流寇行事,曹总兵想来也清楚,陷落城池村寨,便掳掠人丁以充军势,沁水不少青壮被流寇掳走,有些有武艺的、敢战的、命好的,也入了王嘉胤的战兵营甚至老营当差。” “其中有张家的谍探!”曹文诏立马反应了过来,双眼一亮:“霍老夫人的意思,是准备使个里应外合之法?” “不单如此,老朽说了,老朽今番来献计,是为了取王嘉胤的性命!”霍夫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张家的谍探在王嘉胤军中多番查探,寻得王嘉胤身边一侍妾,此女乃陕西府谷县人,本有婚约,王嘉胤流窜府谷之时,见其美貌,将其霸占为妾,此女心中深恨之,私下还与王嘉胤部将王国忠私通。” 霍夫人扭头扫视了一圈营帐中曹文诏的亲兵,缓缓说道:“听说此女的胞弟,就在曹总兵营中当兵,名唤张立位。” 曹文诏心头一动,看向曹变蛟,曹变蛟会意,领着亲兵就往营帐外走:“伯父放心,侄儿今日就把那张立位找出来!” “找到张立位,让他以裙带之情混入王嘉胤身边,还能借私情的把柄,将那王国忠也拉到咱们这边,协同张家的谍探寻机刺杀王嘉胤!”曹文诏笑得合不拢嘴:“当真好计策!霍老夫人,不知还有何事需要嘱咐某?” “曹总兵,你们还得大胜一场!”霍夫人淡淡的回道:“流寇无信无义、寡廉少耻,王嘉胤也是个豪杰人物,单靠私情一事,恐怕不一定能拿捏住王国忠,可若是没有王国忠的配合,张立位便是孤掌难鸣,如何能刺杀王嘉胤?就算刺杀了王嘉胤,流寇建制不乱,有其他反王完整接手王嘉胤的势力,官军也无机可寻也!” “所以刺杀之前,曹总兵就要让流寇的军心乱起来!”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分析道:“用一场大胜、一连串持续不断的胜利,打得王嘉胤抱头鼠窜,让流寇的军将看不到一丝胜利的希望,让他们人人见到曹总兵的帅旗便想着逃跑,让王嘉胤都想着放弃山西遁入他省,就像当年在陕西那般情况!” “如此,流寇的军心士气会跌入谷底,一支一心只想着活命的军队,到了走上死路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寻找其他的出路,这时我们就能趁虚而入,给他们一条新路,为了走上这条新路,他们能付出任何的代价!” 曹文诏郑重的点点头,朝杜文焕令道:“日章,你说咱们能半日破河曲,那今日咱们就以半日为限,集结所有家丁精锐,蛟儿领去做先锋,本总兵亲自主攻,你来压阵,日落西山之前,攻破河曲城!” 呜呜的号声连绵响起,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震动天地,曹变蛟领着千余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精锐,冒着横飞的炮子铅弹、弓箭乱石,扛着大盾冲到河曲城下,弯弓搭箭往城墙上抛射箭矢,这些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要么是骑射长大的夷丁,要么是将帅的家生子,从小训练弓马,射的箭又毒又准,城墙上的农民军只要冒头便被射翻,千余人,竟然压得城墙上的农民军不敢露天。 与此同时,一辆辆云梯车推了过来,搭上了城墙,曹变蛟一马当先,手持大盾在云梯上如猎豹一般狂奔,冲上城墙便挥刀乱砍,城墙上的一名队长见只有曹变蛟一人登城,纠结数人来围攻,非但没有讨到好,反倒被他一人杀了穿,连自己的脑袋都被曹变蛟一刀剁飞,跌到城下,被蜂拥而来的明军踩成肉泥。 更多的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紧随而上,王自用自然也发现了这面城墙的危急,将自己的老营兵派来阻挡,双方在城墙上混战一场,那曹变蛟如同杀神一般如入无人之境,盾如坚墙、刀如猛虎,一路砍杀,浑身被鲜血染得通红,竟然毫发无伤,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在老营兵的军阵中杀进杀出。 王自用的老营兵在西口渡口就损失不少,面对曹变蛟和辽东铁骑本就有心理阴影,见曹变蛟如此神勇,顿时坚持不住溃败了,曹变蛟领着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杀散了南门守军,打开城门,曹文诏亲领主力蜂拥入城,此时,太阳才刚刚在西山藏了一个角而已。 “王自用突围了!河曲光复了!”一名家奴指着河曲城楼上升起的“曹”字大旗兴奋的喊道:“曹帅当真有能!辽东铁骑当真强劲!流寇,谁人能敌?” “无人能敌!曹文诏在山西,无人能敌!”霍夫人淡淡的回应着,抓着拐杖的手关节微微发白:“只有这无敌之将、无敌之师,才能为二郎报仇雪恨!” 第198章 严峻 仿佛一夜之间就入了夏,橙黄的太阳悬在空中,尽情的释放着自己的热量,空中飞过的群鸟无精打采的鸣叫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刚刚长出嫩芽,便染上了一些枯黄,田里新种下的麦苗也耷拉着,有些眼看着就要枯死。 “上月大雪停后,因为融雪,各条河流都有不同程度的洪涝.....”洪磊抱着一本册子,擦了擦汗,继续说道:“好不容易挺过洪涝,如今天气又忽然热了起来,而且吴将军您也知道,这都快六月了,一滴雨都没下,入了夏恐怕雨水更少,这场大旱咱们是避不过去了。” 吴成看着路旁被拆成零件的龙王像,紧皱双眉,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冰河期的威力让他有些心生恐惧,先是雪灾,四月都在大雪纷飞,紧接着便是一场融雪引起的洪涝,五月前半个月武乡义军基本都在到处救灾,挺过了洪涝,接下来还有场旱灾在等着自己! 这灾害一波一波的来,根本没法安心生产,今年恐怕要颗粒无收了。 但武乡义军手下要吃饭的人口却多了不少,沁州的十几万百姓,反正的俘虏兵,还有不断涌入的流民和听说了武乡义军政策而逃来武乡的潞安府、平阳府等地的佃户贫农。 “这贼老天,是要逼着咱们也去做流寇啊!”吴成默默感慨一句,天灾非人力可抗,吴成也束手无措。 洪磊没听到吴成的自言自语,还在尽职的汇报着:“我们之前有些准备,发动百姓取雪囤水,加上沁州大仓里的囤粮,若实行配给,省吃俭用应当可以支撑一月有余,但一个月后怎么办?若是没有其他取粮的途径,恐怕就会闹饥荒了!” 吴成看向洪磊,洪磊知道吴成想说什么,抢先说道:“黄师爷那在下去询问过了,他们那也腾不出太多粮食来,北地各省都遭灾歉收,他们的粮也是从南方调来的,朝廷也要粮、边关大将也要粮、封疆大吏也要粮,他们得先给这些人供着.....” 洪磊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东虏那边,奴酋皇太极准备对察哈尔的林丹汗用兵,朝廷一则担心林丹汗对东虏吃了亏,来大明找补,如崇祯元年那般抄掠大同等地。” “二则,朝廷担心东虏击败林丹汗,趁势自张家口、大同等处破关,如崇祯二年那般攻略山西腹地,故而朝廷准备默许边关的将帅官吏开‘市赏’,以钱粮收买这些鞑虏不要破关而入,黄师爷说,这关系到他们背后那些东家的身家性命,故而他们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大多都会用在此次‘市赏’之上。” 吴成冷哼一声,大明九边漏洞百出,崇祯皇帝杀袁崇焕时说他“以市米则资盗、纵敌长驱、顿兵不战”,这还没一年呢,就得默认边关将帅官吏有样学样了。 洪磊还在继续说着:“除此之外,如今主持辽事的孙太傅侦知东虏欲对鞑子动兵,欲趁机抢筑大凌城,辽东要动刀兵,朝廷也得备着粮草,南方的粮,黄师爷他们也分润不了多少,挤不出太多给咱们了,啧,咱们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粮啊!” “黑市这条路走不通,咱们也只能当流寇去抢了!”吴成揉了揉脸:“潞安府和辽州,这几年没什么兵灾,受灾害也较轻,山西这几年本地产粮税赋,都是靠着这两个州府撑着,若是六月还是这般景况,咱们就兵分两路,去找潞安府和辽州的官绅要粮去!” 洪磊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眉间皱成一团,说道:“吴将军,恐怕咱们大军是暂时动不得了,河曲失陷,农民军败退,王嘉胤和曹文诏都在往我们这边来,如今这时候,哪是能对外动兵的时候?” 吴成愁容满面,四月末,曹文诏攻陷河曲县,王自用突围逃遁,随即王嘉胤收拾残兵和各部农民军开始南撤,曹文诏紧追不舍。 五月初,宋统殷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京师,天子勃然大怒,以“剿寇无能、丧师失城、欺君罔上”的罪名,着锦衣卫逮捕宋统殷下诏狱,以许鼎臣代任巡抚,又以曹文诏收复河曲有功,升曹文诏为临洮总兵,主持山西剿寇之事。 许鼎臣初来乍到,加之上任巡抚就是栽在剿寇一事上,故而对剿寇之事极为用心,亲临前线配合曹文诏作战,曹文诏集兵追击王嘉胤,在岚县大败农民军,阵斩大将六员,军卒数千,王嘉胤退入平阳府,准备顺汾水南下,再转兵泽州暂避官军锋芒。 这是吴成收到的情报,但他摸不透王嘉胤后续的计划,自平阳府入泽州,就要面对沁水这颗钉子,去年王嘉胤那么大的声势都在窦庄战败退去,如今狼狈而来,又怎么可能拔掉这颗钉子?沁水不拿下,就堵不住曹文诏的追击,曹文诏能从沁水张家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王嘉胤在泽州根本不可能站住脚,只能继续转兵他处。 要么,按李自成说的那般,陷落阳城暂歇,然后遁入河南,要么,就顺沁水而上,抄掠潞安府,裹挟百姓来沁州,寻求武乡义军的助力。 无论是那种策略,对武乡义军来说都不是件好事,农民军遁入河南,山西大股反贼,就剩下武乡义军一家,曹文诏和许鼎臣必然把围剿的重点集中在武乡义军身上,以武乡义军如今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单独对抗曹文诏,吴成也只能来一场万里长征,放弃沁州等地遁入太行山中,逃去其他地方再重建根据地了。 若王嘉胤领军前来,十余万农民军,连树皮都能啃得干干净净,沁州根本不可能养活,而且王嘉胤转兵而来,必然引来曹文诏尾随,刚刚与宋统殷大战,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武乡义军,和被曹文诏追得到处跑的农民军就算合兵一处,能不能对付曹文诏,吴成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还有最坏的结果,曹文诏不理会王嘉胤,直接扑来沁州,武乡义军就真给王嘉胤当了盾牌,被曹文诏各个击破了。 但吴成又不是神仙,没法操控别人的思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应付曹文诏,还是咱们的首要大事,被曹文诏击败,咱们就只能放弃沁州地区逃遁他处,击败曹文诏,山西在一段时间内就能任我等纵横!” “八夫人不是说她这几日要替秦大善人去柳沟看看吗?洪先生,你亲自陪着她去,只希望咱们先前的谋划,能够顺利进行吧!” 第199章 筹划 山道上的树荫遮蔽了毒辣的太阳,偶尔有一丝山风吹来,带来一些清凉的感觉,八夫人微微喘了口气,擦了擦额间的汗珠,眯起双眼感受着这一缕清风。 武乡义军攻占沁州城后,又接管了沁源县城,沁州地区已彻底为武乡义军所有,一下子多了两座城市和十余万百姓要管,武乡义军本就不充裕的人手更为紧张,杜魏石学堂里的学员兵提前结业了一批充入衙门任职,武乡之战中伤残的军卒将官也不少专业进入各村寨担任村官,原来衙门里的官吏和卫所军官,只要合作都保留原职,一批合作的士绅和文士也捞到了些大大小小的官职。 秦大善人作为最早“附贼”、势力最大的士绅自然也不例外,武乡义军给了他一个“左辅政”的头衔,名义上与总管沁州地区政务的“右辅政”洪磊平级,可谓优待至极。 秦大善人这个“左辅政”也不是个虚职,武乡义军似乎对这位“久经考验”的士绅极为信任,让他干着秦家的老本行,专管沁州地区的矿物开采、生产和对外走私,做为如今武乡义军最大的矿物开采基地和兵工厂所在地的柳沟,自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秦大善人献出柳沟之后,秦家在柳沟安插的人逐渐被武乡义军清除,秦大善人每月还是能从走私白硝的利润中分润一部分,但柳沟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到底能生产多少白硝和各种矿物,秦大善人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 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秦大善人当了这“左辅政”,无论是地位还是职责,都该去柳沟转一圈看看情况,但他被之前沁州的公审吓破了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每日缩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加上听了八夫人的劝说,明白自己接了武乡贼的官职还可以推脱是迫不得已,可若为武乡贼办事,就是实实在在的附贼,再无转圜的余地,故而打定了当死宅的决心,让八夫人替自己去柳沟查看。 这正中八夫人的下怀,她很清楚武乡义军摆出一副对秦大善人信任无比的架势,是为了把他做成鱼饵,而钓鱼的场地必然就在柳沟,秦大善人能在家宅着最好,以免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八夫人,凉轿到了,请换轿吧。”一旁拿着蒲扇扇风的洪磊走了上来,八夫人来巡查柳沟,带了七八个秦家家奴和两三个侍女,用扇扇风不必自己动手,他们这些武乡义军的官吏就没这么好命,武乡义军力行简朴,哪怕是绵元帅身边都没有奴仆,洪磊也只能凡事自己动手了。 八夫人点点头,十几里的山路,她一个从小缠足的小脚妇人如何能走的下去?可轿子里又实在闷热,只能厚着脸皮讨了个凉轿换乘。 坐上凉轿,八夫人微微坐直身子,四处看了看,笑着问道:“洪辅政,这路都是新修过的吧?” “八夫人没看错,下柳村通往柳沟的路,我们重新翻修过.....”洪磊点头答道:“之前为了方便大车出入,你们秦家就修过一条通往柳沟的路,咱们在那条路的基础上进行了翻修,一些比较险峻的地方铺了石板,其他地方都重新平整了,既方便大车出入,也方便军队行进。” 八夫人不可察觉的笑了笑,洪磊的话中话她听得出来,这条路方便军队行进,官军自然不会再辛苦去寻路开路,正好顺着这条路,一头撞进武乡义军的陷阱里。 过了一阵,两人便到了柳沟,柳沟谷口的木墙变成了一道夯土建成、两人高的矮城墙,洪磊喘着气,指着一角说道:“这墙也是新建的,咱们没什么建城墙的经验,左侧贴山的地方曾经垮塌过,之前我们忙着对付宋统殷,还没来得及好好修补。 八夫人点点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中,之后她得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秦大善人,再由秦大善人透露给官军。 洪磊见八夫人的模样,也暗暗一笑,领着众人进了柳沟,柳沟之中和之前相比早已面目全非,整个山谷的地势基本都被铲平,矿洞外架设着木制的支架,不远处用土木垒着几层小楼,楼中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群辅兵正监督着充当苦力的俘虏将矿洞里运出的矿物和小楼里生产的火器、火药、武备等物装车。 “柳沟兵工厂,是咱们武乡义军最大的兵工厂,盔甲军备、火器火药,基本皆自此地产出!”洪磊擦着汗介绍道:“如今兵工厂内有工人六百多人,由陈老匠管理,那些工人大多是沁州三城的铁匠,和军中挑选的一些新匠。” 洪磊叹了口气,苦笑道:“新手不少,那些铁匠能修修补补,打造长矛腰刀什么的也能勉强上手,但打造鸟铳等火器却缺少这方面的人才,这柳沟兵工厂,勉强能满足我军冷兵器的装备,但鸟铳、火器、盔甲等物,缺口却很大,如今还是靠着缴获和采买才勉强满足正兵的需求,大多数辅兵还在使用老式的三眼铳等火门铳,村兵更是只能用弩箭、梭镖等物装装样子。” “但有个自己的兵工厂能自产武备,总好过事事依靠别人!”洪磊冲八夫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柳沟兵工厂,对我武乡义军来说,是极为紧要的地方,乃是必救必保之地!” “所以它也是最好的诱饵!”八夫人心领神会,心中默默念了一句,官军有了宋统殷的教训,必然会想尽办法寻找武乡义军的主力决战,攻其必救就是最好的办法,这柳沟兵工厂就是一个香饽饽,勾得官军拼命往陷阱里钻。 “柳沟有山泉可以饮用,地势也比较开阔,可以屯兵在此!”洪磊继续介绍着:“之前宋统殷大举来侵时,我武乡义军的主力和军眷,便是屯驻于柳沟之中,此地险峻,官军要攻打也不是那么好攻的。” “但一支百战百胜的骄兵,面对尽剿贼寇的天大功劳,不会把小小柳沟放在眼里!”八夫人默默念了一句,冲洪磊行了一礼:“洪辅政所言,奴必然牢记在心,回去后必原原本本说与主家知道,让他安安心心替武乡义军效力!” 第200章 阴影 值房的地上铺满了地图和公文,吴成袒胸露乳的席地而坐,皱着眉翻阅着一张张地图和一份份公文。 “呵!小旗官,你平日里最爱干净,怎的学起我这脏秀才来了?”杜魏石提着两壶酒踹门进来,将一壶还挂着水珠的酒搁在吴成身边:“井里冰镇过的,来消消暑。” 吴成头也没抬,盯着一张地图仔仔细细看着,问道:“杜先生,你不在学堂教书,跑我这来做什么?” “教个屁,老学员都提前毕业去干活了,新的一批学员兵,学个一二三四五的,用不着我!”杜魏石敲开酒壶封口灌了一口:“啧!冰凉!我只管他们的思想,平日算数文字什么的,自然有你强拉的那些秀才、账房啥的去教,这些新学员连一二三四都弄不明白、大字都不识几个,教他们大道理他们也听不懂,还没轮到我上阵的时候。” 吴成抬头看着杜魏石,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耸耸肩,低下头去不再理会他,杜魏石倒也无所谓,自己灌了几口酒,拿起一张地图看了看,问道:“小旗官,你还在研究农民军的行军路线?” 吴成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有些看不懂王嘉胤到底想到哪去,五月底农民军在岚县大败,按王嘉胤之前的计划,他应该要退往阳城的,可是你看他现在,往阳城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又掉了个头往北走,走到一半忽然又掉头往东,这是个什么路数?” 杜魏石微微一笑,说道:“小旗官,你是个善于琢磨人心的,这么简单的事看不出来?王嘉胤是在犹豫,自己也不知该往哪走,所以走一步看一步了。” 吴成摇了摇头,反驳道:“王嘉胤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他心中既然有了定计,没有天大的诱惑,就不会犹豫不定。” 杜魏石愣了愣,哈哈一笑:“哈哈!小旗官,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你是把农民军当成咱们武乡义军了,王嘉胤是农民军诸部盟主,可不是诸部的皇帝!” 吴成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陷入了思维误区之中,无论是武乡义军还是朝廷官军,都有着森严的制度和等级,农民军之前也是如此,王嘉胤作为盟主,统管着诸部反王,表面上看,制度和等级也是森严的。 但农民军诸部毕竟是强行捏合起来抱团取暖的一支队伍,王嘉胤到底只是盟主、不是一言九鼎的农民军皇帝,对诸部的控制力其实很薄弱,全靠威望和战功捏合,一旦威望和战功受挫,王嘉胤自然也就逐渐对诸部失去控制。 “王嘉胤面对曹文诏连战连败,面对颓势,农民军诸部反王就各有各的心思、各自找着出路!”吴成长长叹了口气,将地图扔在地上:“王嘉胤控制不住诸部反王,农民军貌合神离、各怀心思,此时若曹文诏趁隙进攻,怕是有解体崩散的风险,啧,若是农民军一败涂地,咱们联合他们共抗曹部的计划,还如何执行?之后的计划,还如何实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杜魏石提起酒壶塞进吴成的手里:“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何必把心思浪费在别人身上?能不能成事,就看那贼老天的意思了!” 高迎祥怒气冲冲的策马奔出王嘉胤所部大营,出了营门就破口大骂起来:“干他娘!那王和尚真是不知好歹!咱们从河曲一路败过来,打了几仗都输得一塌糊涂,他王和尚还他娘一天到晚想着报仇!他的老营兵在河曲损失惨重,可以借口休整不上阵,到头来死的还是咱们的人!” 一旁紧随的张献忠也出声附和道:“闯王说的没错,除了王和尚,还有那满天星和老回回,一心想着逃去河南,哼!曹文诏一路紧随,难道就不能追着咱们到河南去?再说了,河南封藩大省、名城无数,咱们这伙残兵败将逃入河南,火器火炮必然丢了个干净,拿什么去攻打河南的大城?照样立不住脚!” 高迎祥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王嘉胤的大营,有些怒其不争的说道:“王兄也是,额们说的好好的,东进入沁州,去与武乡义军会和、共抗曹贼,走到半路上忽然又反悔!啧,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张献忠默然一阵,策马来到高迎祥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闯王,额听说是横天一字大王身边新招的那个叫张位立的亲兵出的主意,张氏吹的耳旁风,说武乡义军与咱们诸部不同,他们扎根于沁州、经营良久、自成体系,若咱们去沁州,武乡义军必然不会听令于横天一字大王,反而会谋夺横天一字大王的盟主之位,就算不成,其他大王也定会有人有样学样,到时候横天一字大王纵使还坐着这盟主的位子,也必然成了个空架子,横天一字大王听信了他们的言语,这才决定不去沁州的。” “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在打着小算盘!”高迎祥勃然大怒:“宁愿听信身边的妇人和幸进之言,也不愿听咱们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话!王兄这是取死之道啊!他就不怕人心散了吗?” 张献忠点点头,回应道:“闯王说的没错,额等也极为不忿,这几日横天一字大王被那张氏和张立位蛊惑的,说什么与军卒官将同乐逍遥以鼓舞士气,日日在营中大摆宴席,饮食愈发过量、饮酒不加节制、常常伶仃大醉,额劝过几回都没用,这样下去都不用曹贼来攻,横天一字大王自己就把身子搞垮了!” 高迎祥一阵沉默,这段时间农民军连战连败、前路迷茫,王嘉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靠饮酒设宴来缓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张献忠说的没错,再这么放纵下去,王嘉胤自己就得垮了。 “张立位,不能留!”高迎祥下定决心,眼中寒光闪烁:“张氏,也不能留,额回去就去联络王和尚他们,八大王,你也回营去整顿自家兵马,今夜额们来一场兵谏,先除了那一对妖妇小人再说!” 第201章 刺王 高迎祥策马进入闯军的大营,营中正在用饭,大锅里咕噜噜的滚着面条,杂粮饼子一筐一筐摆在地上,诱人无比。 闯军的将士们席地而坐,数十名名提着大棍子的老营兵一个部总一个部总的走过去,每个部总随机挑出三个人背诵军纪,三人全部背出,该部总便能用饭,只有两人背出,则军士用饭,军官挨上几棍子,还得饿着肚子看军卒用餐,若只有一人背出,则那名背出军纪条文的军卒和他所在的哨队就能用饭,其余人都只能看着,若是一个都背不出来,整个部总都要饿肚子,军官还得挨老营兵一顿棍子。 这是李自成带回来的新规矩,李自成自武乡返回后,与高迎祥深谈一夜,高迎祥最终同意让李自成在闯军中严抓军纪、革新训练、改革军制,除了本部老营兵是高迎祥的老底子,没让李自成插手之外,整个闯营的训练和管理,高迎祥几乎都交给了李自成。 农民军不像武乡义军那般有稳固的根据地,军中物资匮乏,无法像武乡义军那样每日操练,只能三日一操,不出操时也得进行砍柴、挑水、做饭、打草鞋等等,训练效果自然比不上武乡义军那些每日操练、日夜总结的脱产正兵,也就勉强能和武乡义军的村兵相提并论。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闯营也算有了些模样,原本滥竽充数的流民也能勉强列个能看的阵势,战兵相比其他诸部反王的战兵,明显军纪严明不少,至少从表面看去,闯营有了些正规军队的模样。 高迎祥策马来到将台,李自成早就瞧见了他,下了将台为他牵马:“阿舅,军中队列训练有了些模样,军纪记得也不错,过段时间,可以教他们刀枪了,额从武乡义军那弄了份操典来,闯营的兵种军制,可以以他们为蓝本改革.....” “这些事,你自己去做便是,闯营交给你,额放心!”高迎祥点点头,扫视了一圈训练场,见军阵中一名巡视的老营兵有些面熟,凝眉思索一会儿,马鞭一指:“这个,是之前从武乡逃回来的那个老营兵吧?” 李自成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正是,此人名唤赵老三,阿舅,您知道额在闯营改革,部下不少老营兵受不了军纪跑去投了别人,这赵老三反倒投到额的部下,额也算千金买马,加上他又是武乡人,对武乡沁州等地熟悉,额就让他当了额的亲兵。” 高迎祥点点头,马鞭挥了挥:“让他来额这做个掌旗,李三之前战死了,正好缺个人,额也要问问他武乡和沁州的情况,过不了多久,额们没准就要转兵去沁州了。” 李自成一皱眉,正要询问,高迎祥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枣儿,让弟兄们吃顿饱饭,今晚做好战备,你管着闯营,额现在去找王和尚一趟。” 李自成心中一震,他很清楚高迎祥和王自用之间的矛盾,如今高迎祥亲自去找王自用,自然不是去讨骂的,明显是准备要做场大事了。 李自成郑重的点了点头:“阿舅安心做事,侄儿定然替阿舅管好闯营!” “曹少将军,已至大营附近,偃旗息鼓、暗伏于营外山林!”张立位穿着一身甲胄,扶着刀立在营帐外,营帐中歌舞之声不绝于耳,张立位冷眼看着同样一身甲胄的王国忠:“王头领,你遣散周围护卫的老营兵,就已经没了退路,如今还想反悔?哪有那么好的事?” 王国忠垂下头去,沉默不语,张立位继续说道:“王头领,你念着同乡之情、往日恩待,王贼若得知你与我阿姐通奸一事,可会念同乡之情、往日的护卫之功?你也知道,高迎祥、张献忠、王自用他们正在密谋兵谏,兵谏为何?就是要诛杀咱们几个幸进小人!如今你不是为了朝廷官位来行事,而是为了你的性命来行此事,只有杀了王嘉胤、投了官军,你才能活命!” 王国忠张了张嘴,长叹口气,点了点头,张立位冷哼一声,拔刀便往营帐中走,营帐中都是王嘉胤的亲信将官,已经醉倒一片,一旁被抢来的舞女和民妇见一队持刀甲士冲了进来,吓得惊叫连连,躲在一旁。 几名醉醺醺的将官发觉不好,慌忙爬了起来,有人提着凳子桌子想反抗,有人屁滚尿流的逃跑,但他们醉得腿软脚软,都被张立位领来的张家谍探斩杀,张立位则直往主位上的王嘉胤而去。 王嘉胤眼见不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去拔一旁放着的宝刀,但身旁服侍的张氏动作更快,抢过他的宝刀躲到一旁,王嘉胤失了武器,抄起烛台欲反抗,但他已被美酒弄成了软脚虾,张立位还没逼到眼前,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张立位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一刀砍断王嘉胤挥舞烛台的手,紧接着又是一刀,剁下了他的脑袋。 营帐中的女子发出一阵尖叫,张立位抹了把鲜血,回身吩咐道:“帐中的,一个都不留!速速把人头送去曹少将军那里,让他领兵突袭,通知营中的弟兄们,放火造乱!” 张家的谍探得令,将营帐中的将官和服侍的女子奴仆统统杀尽,张立位安抚了张氏几句,转过头来朝王国忠说道:“王统领,你也得来给王贼上三刀,之后咱们的命,就绑在一起了!” 喊杀声瞬间震动天地,高迎祥慌忙从营帐中跑出来,正见远处火光冲天,炮声清晰可闻,当即大惊失色。 “是王大哥的大营,官军夜袭!”王自用当即判断道,推了一把高迎祥:“闯王,咱们商议的事以后再说,先各自集结部众,与王大哥一起击退官军再说!” 高迎祥点点头,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听见远处吵吵嚷嚷的声响大作,渐渐朝这边而来,不一会儿,便汇成一片海啸一般的声响:“横天一字王死了!横天一字王死了!” “王大哥武艺高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王自用怒气冲冲的判断道:“必是官军造谣生事!我等速速集结大军,到时见了王大哥,便能破了这妖言惑众之计!” 高迎祥点点头,纵马往闯营的方向奔去。 第202章 何去 升腾的大火将半个天际照耀得如同白昼,农民军的大营中满是惊恐慌乱的喊声和令人恐惧的惨叫声,十余万农民军乱成一团,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人。 王嘉胤遇刺身死的消息经过农民军兵卒的口耳相传,已经是人尽皆知,农民军本就对曹变蛟和辽东铁骑有着心理阴影,如今主帅身死、全军大乱,谁还有与曹变蛟作战的胆子?曹变蛟在农民军大营里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十余万农民军,被他所领两千余人杀得全军崩散。 只有高迎祥、王自用、张献忠等人稍稍抵挡了一阵,他们今夜本来准备兵谏,故而各自集结了老营、做了一些战斗准备,曹变蛟杀来之时,他们没有像其他各部反王那般措手不及,而是立即合兵一处欲救援王嘉胤。 曹变蛟也没想到农民军里还有部众会有准备,一时惊疑不定,他带领的人马人数太少,若对上数万大军必然损失惨重,辽东铁骑都是将帅的老底子,损伤一个都让人心痛不已,曹变蛟担心中伏,只能暂且退兵观望。 王自用等人趁机收拢败军,这才得知王嘉胤遇刺身亡的消息属实,还得知王嘉胤的左膀右臂白玉柱张登喜投敌的消息,明白如今事已不可为,只能各自收拢败军溃兵,一同撤兵逃去。 曹变蛟见王自用等人撤兵之时尚有建制,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能领兵痛打落水狗,追杀着漫山遍野逃跑的农民军溃兵。 一个时辰之后,曹文诏才率军赶到,此时这场短暂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王自用等人收拢了王嘉胤所部老营兵和部分战兵逃遁,其余人马或被曹变蛟杀败,或干脆投降官军,待曹文诏赶到之时,无所事事的辽东铁骑已经在农民军的营中大肆劫掠搜索,抢夺粮草银两、淫辱被农民军掠来的妇女。 曹文诏脸黑得如煤炭一般,他本欲让曹变蛟先领军潜伏监视农民军大营,待自己领大军主力赶到,再里应外合发起攻击,没想到自己还在路上,张立位等人便已经刺杀了王嘉胤、在农民军营中大肆造乱,曹变蛟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良机,提前发动了突袭。 “杀一王嘉胤,是件大功,但于大局却并没有什么用处!”曹文诏微微叹了口气,提起王嘉胤的脑袋仔细端详着:“今日一战,是要用一场突然袭击,将流寇的建制彻底打乱,逼着他们乱糟糟的往沁州逃,到时候武乡贼面对十余万失去建制的溃军,就得花费无数的心思去应付,处理不慎,溃军大掠地方,武乡贼还没跟咱们对上,便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但王自用、高迎祥他们却成建制的逃了!”曹文诏冷哼一声,怒目扫视着张立位等人:“有了领头的,流寇就有了约束,有约束,武乡贼就不用耗费心力来处置他们,流寇和武乡贼就能求同存异,共同对付咱们!你们几个,若是待本总兵的大军抵达再起事,就算有王自用他们集结兵力抵抗,又如何能挡得住我大军?此战必然全胜,也不会闹成如今这般虎头蛇尾的模样!” 张立位等人浑身微微发着抖,张立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忙分辨道:“总兵,不是小人贪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那闯贼高迎祥已经对小人和小人的姐姐起了杀心,私下里与张献忠、王自用等人勾结串联,欲举兵兵谏、诛杀小人及家姐,小人侦知此事,担心坏了总兵的大事,这才提前行动的,求总兵明察!” 曹文诏点点头,将王嘉胤的人头扔给一旁的亲兵:“仔细收好,之后送去京师报功,啧,这世间的事,永远都不会十成十的按计划走!” 曹文诏扫了一眼凌乱的大营,挥了挥手:“弟兄们赶路都辛苦了,今日好好休整一夜,贼营的粮食金银随你们拿,女子统统任你们使用!不够的,周边村寨城县,随你们劫掠!各自逍遥一夜,明日午时,我等再继续追击残余的流寇!” 明军欢呼雀跃,各自解散去寻乐子,一旁的杜文焕皱了皱眉,凑上前来问道:“曹总兵,贼营的物资金银和女子赏赐给将士们也就罢了,何必劫掠周围村寨城县?若是被告上朝廷.....” “本总兵除了贼首王嘉胤,谁敢在此时讨不自在?”曹文诏冷笑一声:“流寇十余万大军屯驻在此,靠什么吃喝?周围村寨城县必然有官绅资粮,以求流寇不攻打他们,哼,流寇能劫,官军就劫不得?让弟兄们放手去抢便是,白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得鼓舞鼓舞士气!” “再说了,之后若要进沁州,粮草可是万分的紧要,许巡抚天天和咱们哭穷,问朝廷要粮的奏疏都石沉大海,靠着官府支取,咱们能得多少粮?若是不想像宋献征那般被粮草困死,咱们现在就得开始准备着了!” 密密麻麻的农民军坐满了河滩,不少军卒从睡梦中惊醒就被迫逃命,还赤裸着身子,更多的人要么丢了武器、要么丢了盔甲,一个个都惊慌不定的等待着河滩旁几位反王商议的结果。 “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高迎祥面色严峻,说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推举一个盟主,免得群龙无首,为曹贼各个击破,有领头的,大伙也好一起协调行动,寻条出路!” 高迎祥扭头去看王自用,深吸口气:“王和尚在诸部之中位列第二,王兄之前开府建制,还封他做了左丞相,额推举他当咱们的盟主!” 王自用心中惊讶,他与高迎祥不对付人尽皆知,如今高迎祥却主动推举他为盟主,让他万万没想到,扭头看去,却见高迎祥皱着眉头,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张献忠立马附和道:“闯王说的不错,如今是大伙共克时艰的时候,以前的矛盾都得抛下!额也推举紫金梁大王做盟主!” 王自用、高迎祥和张献忠是今夜建制和部队保存最完善的队伍,而且还收拢了不少王嘉胤的人马,实力更为强劲,他们做了决定,其他反王没实力也没心思反对,纷纷点头赞同了。 高迎祥向王自用拱了拱手算祝贺,开口说道:“盟主之事解决了,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事要商议——我等,到底该往何处去?” 第203章 转兵 一众反王沉默一阵,老回回马光玉左右看了看,出声提议道:“依额看,不如咱们按横天一字王之前的计划,南攻阳城,再遁入河南。” “屁话!”一旁的曹操罗汝才勃然大怒,当即怒斥道:“横天一字王遇刺身死,尸首还在官军手里!此时不想着报仇,就想着怎么逃,可还有一点义气良心?依额看,咱们尚有数万兵马、二十四位大王,何不欲那曹文诏大战一场,便是不能报仇,将横天一字王的尸首抢回亦可!” 王自用脸色有些发白,怒目瞥了一眼罗汝才,罗汝才是王嘉胤的义弟,如此惊怒也是正常的,但他这话简直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自己接了王嘉胤的盟主之位,又收拢了王嘉胤不少部下,不想办法为王嘉胤报仇就算了,反倒一逃了之,王嘉胤的旧部必然会闹起来,自己这个盟主还如何服众? 可若真的和曹文诏大战一场,又如何能打的赢?王嘉胤统领十六万建制完整的农民军,从河曲县一路败退南逃,如今这些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拿什么去和曹文诏拼?岂不是去送死? 罗汝才一番激动之言,将王自用的退路给封死了,无论怎么走,似乎都没好处,让王自用如何不生气? 好在高迎祥及时开口解围了:“老回回的提议,额认为绝不可行,横天一字王在时,额们建制完整、军备齐全、火器火炮也不少,自然可以陷阳城、转兵河南,但如今额们就剩下不到十万的残兵,火炮丢了个干净、不少战兵乃至老营兵连遮体的衣物都没有,如何去啃河南的坚城?此时往河南而去,死路一条!” 驳斥了老回回,高迎祥又转头向罗汝才:“曹操的提议也不可行,咱们十六万大军面对曹文诏都一路败退,如今只剩下这些残兵败将,如何与曹贼对敌?为横天一字王报仇,是要想办法去诛杀曹贼,而不是带着大伙一起去送死!咱们都死绝了,王兄的仇,谁来报?” “那你说如何是好?”罗汝才气呼呼的盯着高迎祥:“战又不能战、退又不能退,额们到底该往何处去?” “沁州,只有往沁州去!”高迎祥拍了拍手,斩钉截铁的说道:“武乡义军能大败宋统殷,实力不弱于我等,又在沁州经营日久,有地利之优,与他们合兵一处,咱们才有把握对付曹文诏!哪怕战事失利,咱们也能退入太行山中。” 一众反王都在垂头思索着,高迎祥见没人反驳,继续说道:“咱们抛下流民营、伤兵这些累赘,只带老营兵、战兵和家眷行动,先按原计划抄掠泽州,再顺沁水北上,与武乡义军合兵。” “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王自用有些疑惑:“直接东进,渡汾水入沁州便是,何必东跑西跑?” “平阳府往沁州的道路,之前遭过林斗的洗劫,后来又被宋统殷的官军滋扰,村寨的百姓本就跑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见到大军就会躲,咱们若是直接东进,一路上都会找不到一点粮食!”高迎祥耐心的解释道:“山西今年先遭雪灾后遭洪涝,如今又遭了旱灾,沁州想来也不例外,武乡义军的如今恐怕是颗粒无收,全靠存粮过活,本就有十余万百姓和上万兵马要养,一下子多了咱们数万人,如何能养的活?无需曹文诏动手,咱们自己就会因缺粮而崩解内斗了!” “所以额们不能直接往沁州去,要转道向南,劫掠粮草!”高迎祥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泽州背靠河南,河南乃是北地诸省中的产粮大省,虽然也遭了灾,但总比山西好过,泽州的官绅多多少少会从河南买些粮食囤着,咱们就抄掠泽州,将能带走的粮食统统带上!” “还有潞安府,潞安府乃是明廷沈藩的藩封之地,王庄、皇庄众多,加之潞安府至今未受过兵灾,这些庄子里和各个村寨的存粮必然不少,咱们沿沁水而上,沿路抄掠夺粮,必然能收获颇丰。” “等到了沁州,额们有充足的粮草可以支撑与曹贼的战事,武乡义军收到额们抄掠各地的消息,也有了时间准备,到时,额们才能在沁州和曹贼正面大战一场,为王兄报仇!” 几名反王点头赞同,王自用却依旧皱着眉,问道:“闯王,你这计划听起来是不错,但带着粮草,咱们的速度就不会太快,若是被曹贼赶上,如何是好?” “曹贼不会对额们下手的!”一旁的李自成忽然出声,高迎祥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说:“紫金梁大王,曹贼若是想彻底剿灭咱们,为何不对咱们穷追不舍、反倒放纵军士劫掠地方、征集粮草?依末将估计,曹贼就是想让咱们去沁州,与武乡义军合兵,他才好将咱们一锅端了!” “紫金梁大王,曹贼很清楚,光靠武乡义军一部,或靠额们诸部大王,都没有单独对付他的能力,若曹贼转兵攻打沁州、剿灭武乡义军,额们必然逃遁,若曹贼继续围剿额们,再携胜势往攻沁州,武乡义军也必然遁入太行山中,只有两部合兵一处,才有能力和胆量对付曹贼,曹贼也才有机会一石二鸟,一次解决山西两拨最大的义军势力!” “所以只要额们是往沁州而去,曹贼就只会老老实实跟在额们后面,不会对额们下手,但只要额们有往其他方向而去的意图,曹贼必然会忽然提速阻截,若额们屯兵不进,他们就会大举来攻,逼着额们往沁州逃。” “闯将说的有理!”张献忠点头附和道:“曹文诏是个贪功的,又连战连捷,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让他各个击破再漫山遍野的去搜剿逃遁的义军,他绝没有这个耐心,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必然会选择这个战法。” 王自用点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额们就按闯王的计划进行,各部集结兵力,只保留有战力的战兵、老营兵和他们的家眷,其他人全数遣散,各部随时准备南下!” 第204章 转折 旷野上坐了一大批衣衫褴褛的农民军溃兵,绑着蓝巾的武乡义军教导穿梭其中统计人数,附近支着一排粥棚,农民军的溃兵排着一串串长长的队伍,在武乡义军辅兵和村兵的引导看管下领着稀粥。 “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不给这些溃兵放粥,他们没准就四处劫掠村寨,咱们反倒麻烦!”洪磊揉了揉脸,唉声叹气的说道:“但这几日跑来的溃兵越来越多,咱们的存粮本来也不多,若是真有十几万溃兵冲进沁州,咱们都得一起饿死。” “这些溃兵,只管他们一顿饱饭,发些银子给他们做路费,让他们自寻出路,或者南下去找王自用他们!”吴成皱眉扫视着长龙一般排队的溃兵,叹了口气:“王嘉胤这突然一死,咱们可就麻烦了,曹文诏必然会盯上咱们,沁州三城和各个村寨百姓们的疏散,要加快速度了。” “曹文诏暂时还不会来沁州,他还得去驱赶农民军残部!”杜魏石袒胸露乳的坐在树荫下,分析道:“曹文诏杀了王嘉胤、击溃了农民军,按常理来说,应该东渡汾水来攻打咱们,结果他却对农民军的残部紧追不舍,跟着他们南下绕了个大圈子,依我看,曹文诏是准备把农民军逼到沁州来,再毕其功于一役,将咱们和农民军一起消灭。” “他想得倒是挺美!”一旁的武绍冷哼一声,农民军溃兵东逃而来,武绍负责防卫的沁源城首当其冲,农民军的残部和曹文诏若顺沁水北上沁州,沁源城依旧处在最前线,武绍必然是最先和他们对上的:“早听说那曹变蛟武艺超群、勇冠三军,俺倒真想和他碰一碰!” “战争不是光靠勇气和武艺就能得胜的!”吴成教训了一句,愁眉不展的继续着话题:“之前赵老三奉高迎祥的命来送信,说农民军残部会先入泽州,再顺沁水北上,沿路会劫掠乡寨王庄、收集粮食,让咱们不用担忧粮食的问题......” 吴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但他们还忙着逃命,曹文诏也不可能一直放任他们寻粮不动弹,必然时不时骚扰一下,赶着他们往沁州来,他们能收集到多少粮?恐怕不容乐观。” “毛孩不是已经去农民军残部中联络侦察了吗?”杜魏石耸耸肩:“等毛孩的报告回来,咱们就知道真实的情况了,不过咱们还是得做好农民军残部一粒粮食都带不来的准备。” “若真是一粒粮食都没带来,光靠咱们的存粮,最多挺个三四天!”洪磊脸色发青:“这还是每人每日一顿配给的基础上,曹文诏若是不上钩,咱们自己就得饿死了。” 吴成叹了口气,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所以这场仗不能打成持久战,若是曹文诏不上钩,咱们就只能放弃沁州,沿太行山转兵他处了。” 就在众人发愁的时候,远处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绵长鹤跳下马,匆匆递上一封书信:“成哥,武知县在朝中的同科写了信来,武知县让俺快马给你送来。” 吴成展开一看,愁眉苦脸的脸上稍稍有了些喜色:“老天还是帮着咱们的,曹文诏也没法将这一仗打成持久战了,否则他也得断粮!” 村中冒着浓浓的黑烟,横七竖八的尸体铺在村里的道路上,茅草搭成的房屋熊熊燃烧着,野兽一般的辽东铁骑在村里肆意穿梭,抱着抢来的粮食金银和哭泣不止的妇女,狂笑着各自寻欢作乐去了。 曹文诏淡定的擦着刀上的血迹,几名乡绅和乡老颤抖着跪在一旁,几名亲兵紧握着马鞭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一名满身是鞭伤、掉了脑袋的男尸倒在地上,成了曹文诏踏脚的工具。 “这艾举人,确实有些硬气,就是不晓事,本总兵尽心尽力为山西的父老剿贼安民,不过讨要些粮食女子、杀了几个不配合的刁民,怎么就破口大骂起来了?”曹文诏淡淡的说着,冷笑道:“本总兵手下的军士为国征战、剿贼血战,放松放松怎么了?怎么就成了‘流寇抢民财、曹兵杀民命、流寇抢有限、曹兵害无穷’?如此赞誉流寇,必然是附贼的反贼,本总兵杀了这举人、屠了你们的村子,不过分吧?” 掉了脑袋的尸体摆在面前,谁还敢质疑曹文诏的话?纷纷磕头求饶,曹文诏摆了摆手,狞笑道:“尔等既然认同,就将窖藏的粮食统统都拿出来吧,我军也不多拿,只取一半带走,剩下的留给你们。” 那些乡绅乡老如蒙大赦,赶忙起身领着曹文诏的亲兵去寻粮,曹文诏冲曹变蛟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曹变蛟会意的点点头,腰间马刀抽出半截,跟了上去。 曹文诏目送他们远去,这才转头冲一旁的杜文焕问道:“日章,你刚刚说,许巡抚送了个什么紧急军情来?” “是朝中来的军情,辽东的事!”杜文焕瞥了一眼那些远去的乡绅,叹了口气,说道:“孙太傅不是正让祖大寿抢筑大凌河城吗?最近沈阳那边传来消息,东虏酋首皇太极正在集结八旗各部,还发文去了蒙古调喀尔喀、科尔沁等鞑部兵马,孙太傅怀疑皇太极有南侵攻略大凌河城的意图。” “之前不是说皇太极准备攻打林丹汗所部,孙太傅这才派祖大寿趁机抢修大凌河城,皇太极放着林丹汗这软肉不咬,怎么会跑来啃大凌河这块硬骨头?”曹文诏有些疑惑的问道:“再说了,辽东打起来,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东虏还能飞来山西不成?” “皇太极用兵一贯飘逸难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杜文焕叹了一声:“辽东大战,影响的就是咱们的粮草,许巡抚说了,为了准备大凌河战事,孙太傅上奏要粮,天子严令兵部筹备粮饷,本来要运往咱们山西的南方漕粮,被兵部截留送去了辽东,许巡抚还得在大同整军备战,以免林丹汗趁机抄掠大同,许巡抚已经挤不出粮草给咱们了,让咱们自己想办法。” “这他娘的,没粮还打个屁的仗!”曹文诏怒骂一声,光靠劫掠是不可能支撑大军长时间持续作战的,更别说辽东铁骑战马的精饲料只能靠朝廷供给,时间若是拖长了,他们这些当兵的随便吃些什么都能活着,但战马是绝对要饿垮饿死的。 曹文诏眉间一皱,捏着胡子喃喃说道:“如此,沁州的战事就不能打成持久战,此战得快打快收,要不然咱们都得饿死!” 第205章 云集 官道之上,密密麻麻都是汹涌的人群,附近村寨的村民、城内的百姓,还有一辆辆运着粮食物资和老弱妇孺的大车,如同一条巨龙一般向着周边各座高山的方向而去。 沁水河上则是另一番繁忙的景象,无数船只竹筏逆流而上,运载着一波波粮食和农民军的军卒抵达沁源城外渡口,武乡义军的军官教导和先期抵达的农民军将官不停的穿梭在渡口,统计人丁和物资,引导农民军军卒前往城外大营休整。 李自成跳下船来,河水溅湿了裤脚,但李自成顾不得去管,赶忙回身扶着高迎祥下船,高迎祥扫视了一圈离城的百姓,俯身问道:“沁源的这些百姓,竟然心甘情愿的听武乡义军话,就这么抛家舍业逃去山里?” “按武乡义军的意思,这是国知有民而民知有国,他们尽心为百姓做事,百姓自然就信任他们!”李自成解释道:“武乡义军在沁州地区扎了根,这里的百姓把他们当官府王师,武乡义军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之前为对付宋统殷,武乡义军就把整个沁州的村寨都搬空了。” “此事额听说过.....”高迎祥点点头,直起身子四处看了看,忽然伸手一指:“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李自成扭头看去,却见官道旁的田地中,一群身穿鲜红短衣的青壮,挥舞着锄头在田中翻着土,一群衙役抱着一个个泥盆,在几名老者的带领下仔细的在田中翻找着,将泥盆里装着的粉末泼进田里。 “穿红衣的是武乡义军的村兵,武乡义军尚红,他们的军卒都尽量身穿红衣,说是‘统一着装,可方便军队管理、可声扬军威,亦可使军卒产生同生同道之心’什么的.....”李自成解释了几句,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武乡义军以往也会动员村兵辅兵协助百姓种田,但五月至今未下一场雨,沁水河都干涸不少,这些军卒还下田做什么?待侄儿去问问。” “就是因为至今滴雨未下,所以才要勤下田....”身侧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李自成侧头看去,却是吴成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听毛孩说闯王和闯将乘船而来,在下一直在渡口恭候,二位有礼。” 李自成赶忙将吴成介绍给高迎祥,高迎祥豪迈的笑了笑,拱手施礼:“原来是吴小将军,久闻大名,秦地义军二十四部诸王陆续抵达沁州,在下负责押粮和殿后,来得晚了,请吴小将军莫要责怪。” “在下哪敢?闯王威名赫赫,在下也久有耳闻!”吴成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迎祥,让绵长鹤牵来战马,与高迎祥等人一起上马,往沁源城而去:“诸部义军领袖,都在沁源下榻休息,闯王既然已经到了,在下便差人去请各位大王和绵元帅会商,时间紧迫,没有设宴为闯王接风洗尘,慢待闯王,还请见谅。” “吃喝之事,额不在意,曹贼大军滚滚而来,咱们早做准备,便能多一份胜算!”高迎祥哈哈笑着摆摆手,指了指田地里劳作的义军战士,问道:“对了,吴小将军,你还没解释,这些军卒在做些什么?” “他们在找蝗虫卵.....”吴成解释道:“五月上半月,融雪以至洪涝成灾,至今又一滴雨没下,这种情况最适宜蝗虫滋生,故而咱们组织村兵辅兵在各地清蝗,翻查蝗虫虫卵、撒些生石灰预防虫害,免得旱灾之后又来一场蝗灾,咱们没死在曹文诏手里,倒是被蝗虫连屋顶都啃干净了!” 高迎祥疑惑的皱了皱眉,双眼在离城的百姓和田里的义军战士身上来回扫视一圈,疑惑的问道:“吴小将军,先不说这场旱灾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说曹文诏大军逼来,咱们与之对敌胜负未知,没准你们武乡义军也得放弃沁州地区转兵他处求活,此时还调动大军做这些杂事,岂不是有些浪费军力?” “闯王,这不是浪费军力!”吴成淡淡的回应道:“闯王,您应该听过咱们武乡义军‘倡义救民’这句话,也许在你们心中,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口号、一句挑拨民心的反乱之言,但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咱们身体力行的......纲领!” “只要我们的势力和政权存在一天,就要认真行使官府的职责、尽心尽力为百姓做事,如此,当地的百姓看在眼中,才会给予我们十二分的信任。” 吴成顿了顿,见高迎祥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马后的李自成则低头沉思着,苦笑一声,冲李自成暗暗点点头,继续说道:“其次,曹文诏即将兵临城下,我们却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平常的工作,这也能安抚百姓和战士们的心绪,让他们觉得我们有十足的把握击败曹文诏,自然就不会民心慌乱、军心不稳了。” 高迎祥又大笑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吴成一番:“一直听枣儿说,吴小将军最擅攻心,如今一见,当真是名副其实,曹贼还没来,吴小将军就已经在人心上做起了文章。” “闯将谬赞了!”吴成朝李自成拱了拱手,转头看向高迎祥,忽然不知怎的有些意兴阑珊,敷衍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闯王,我等速回沁源县衙,如今诸部大王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咱们也速速赶去。” 高迎祥点点头,马鞭一扬,策马向沁源城奔驰起来,吴成和李自成对视一眼,立马跟了上去。 沁源城中已是空空荡荡,绑着蓝巾的教导正领着衙役和辅兵一栋屋子一栋屋子的敲门搜查,帮助腿脚不便的老人离城躲避,检查城民藏着粮食物资的地窖地道、埋设地雷陷阱等物。 有些趁乱混进城内试图浑水摸鱼抢掠财物的农民军老营兵和战兵被巡查的辅兵押着,一旁的农民军军官黑着脸跟着义军战士和教导点查,再将这些家伙押回城外大营处置。 众人一路畅通无阻的奔至衙门前,只见毛孩早已等在门口,见众人策马奔来,当即领人前来牵马:“闯王、闯将、成哥,诸部大王和绵老....绵元帅已经在堂中等着了,只等你们一到,便召开大会!” 第206章 大会 县衙大堂中坐满了人,原来知县老爷审案的台子上,案桌撤了下去,摆了两张交椅,王自用和绵正宇一左一右坐在交椅上,其他各部反王和武乡义军的主要人物都分坐两旁。 绵正宇在武乡义军担任大元帅,在农民军里,则是王嘉胤自行封赐的“武王”,地位处在王自用和高迎祥之后,在王自用和不少反王眼里,绵正宇无论论职位还是论地位,都是没资格和王自用平起平坐的。 但吴成压根也没有过让武乡义军融入农民军体系的打算,在他心里,双方不过是互相协作的合作者而已,既然是合作者,自然是要平起平坐,加上吴成心里还有一番盘算,此次两军合兵对付曹文诏,吴成是准备以我为主的,若是一开始从地位上就有了差距,必然会被人有意无意的轻视一等,之后的计划没准就会出纰漏。 吴成便强行让绵正宇和王自用同坐在台上,绵正宇也不想失了武乡义军的志气,欣然接受。 王自用对此很是不满,但如今他们是来寻求武乡义军合作的,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王自用也只能把不满憋在心里 故而堂中的反王有不少脸色很是难看,他们不少人都知道吴成才是武乡义军里真正管事的那个,见吴成和高迎祥等人进堂,便用吃人的眼神看向吴成。 坐在右手边,本来闭目养神等待着的张献忠微微张开双眼,上下打量着吴成,伸手揉了揉身边一名孩童的脑袋,嘿嘿笑着低声说道:“鸿远,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你也得成为吴小将军这般少年英雄!” 吴成根本不顾这些反王的目光,满堂找着张献忠的身影,与他目光对上,互相点了点头,瞥见他身边的孩童,顿时愣了愣,嘟哝道:“啧,那娃娃不会是李定国吧?” “吴将军说什么?”李自成扭头过来问道,吴成摆了摆手,正要解释,台上的王自用干咳一声,说道:“诸位,既然闯王和闯将已经到了,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开始吧。” 吴成冷笑一声,王自用故意略过他不提,摆明了是心中不满,但这点小动作吴成压根不在意,寻到岳拱等人,和他们坐在一起。 “王兄弟说的不错,咱们就开始吧!”绵正宇抢过话头,说道:“此番大伙云集于此,都是为了对付曹文诏,诸位兄弟交过不少次手,应当知道他的厉害,俺们任何一方单独对付他,都没有保命的可能,唯有精诚团结,大伙拧成一股绳,才能挡住曹文诏的攻伐围剿!” 提起曹文诏,堂中顿时一静,王自用也收敛起情绪,点头附和道:“绵元帅说的不错,要与曹贼对敌,咱们只能抱成一团,若是谁有私心,现在就可领军离去,否则战场之上,别怪额王自用不念旧情!” 一众反王纷纷附和,王自用满意的点点头,瞥了吴成一眼,眼中涌出一丝恼怒,扭过头去冲绵正宇问道:“绵元帅,你之前说你们武乡义军早有计划要对付曹贼,可否对咱们和盘托出。” 绵正宇点点头,冲吴成挥挥手,吴成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绵长鹤领着亲兵将地图沙盘等物搬来,在堂中布置起来。 一众反王有些窃窃私语,有几人嘲讽和不满的冷哼清晰可闻,吴成却浑然不觉,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敲了敲:“诸位兄弟,我知道有些人对我们有意见、有情绪,但如今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咱们就该团结一致抗敌,若是有人被情绪和意见左右,现在就可以直接离开,我在这祝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躲过朝廷的围剿、发展壮大,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曹文诏的辽东铁骑!” 一众反王悚然一惊,堂中顿时一静,吴成扫了王自用一眼,见他也变得一脸严肃,这才继续说道:“诸位也知道,我武乡义军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此战只能快打快收,绝不能拖成持久战,加之曹文诏必然吸取之前官军的经验,他们一路行来,也和你们一般四下劫掠粮草,故而此战我们不能用之前对付宋统殷部的经验,而要准备和他们来一场硬碰硬的对决!” 吴成走到地图旁,深吸口气:“曹文诏是善战宿将,若我等只是将他们击退,此战便毫无意义,如今山西灾害连连,沁州也不例外,下次曹文诏再卷土重来,沁州绝对供应不起大军的粮草,没有粮草,我们也就无法对付曹文诏的反扑,诸位大王要么再像之前那般被曹文诏赶羊一般赶着跑,要么就困在沁州饿死!” “所以这一战,不能只是击退曹文诏,而要做好将曹文诏部彻底消灭在沁州的打算!” 一众反王又骚动起来,王自用眉间紧皱,和高迎祥对视一眼,高迎祥干咳一声,问道:“吴小将军,你这胃口实在是有些大了吧,曹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事在人为,先定个目标,万一实现了呢?”吴成微微一笑,用木棍在地图上指点着:“曹文诏所部辽东铁骑,马战无人能敌,若堂堂野战,咱们必然会被他们冲垮,故而要与曹文诏对战,就要限制住曹部的骑兵,因此决战的战场,我设置在柳沟,此地乃是一片狭长的山谷,谷口地形险要,堵住首尾谷口,我军分布两侧山林,曹文诏就只能下马步战。” “说的倒是轻巧!”罗汝才冷哼一声,插话道:“曹文诏又不是傻子,柳沟那般若是那般险峻,他难道猜不到柳沟会有伏兵?他难道会乖乖听随着你们得计划走,一头撞进这陷阱里?” “曹操兄弟说的不错,曹文诏不是个傻子,他不会看不出柳沟易于伏兵!”吴成微笑着冲罗汝才点点头,将木棍敲在手中:“但若是曹文诏视咱们如无物、就算有伏兵,他也有十二分的把握能击溃我们呢?他会不会紧紧抓住剿灭咱们的机会、拼命往柳沟里头冲?” 吴成将木棍重重敲在地图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响:“骄兵必败,所以此战的关键,就是要把曹文诏养成骄兵!” 第207章 谋划 “去年曹文诏入秦,在陕西连战连捷,斩俘无数,今年曹文诏入晋,以一两万人对抗各位兄弟的十余万大军,也是连战连捷,逼着各位一路从北逃到南!”有些反王脸色很是难看,但吴成压根不理会他们,看了看王自用和高迎祥二人,见他们一脸严肃认真倾听,这才继续说道:“曹文诏至今未尝败绩,甚至连大一点的损失都没有,心中怎么可能不自傲?又怎么可能不视各部义军如无物?” “曹文诏对我们武乡义军,心底也是轻视的,在他的估量中,我们的实力不会强过各部,他有全胜的把握,所以才放任咱们合兵一处,妄想着在沁州一次性解决我们所有人!”吴成冷冷一笑:“所以,我们要把他心中的估量变为铁证如山的事实,让他彻底放下沙场宿将习惯性的戒备和谨慎,让他觉得不管我们耍什么阴谋诡计他都能靠着手中的铁骑和精锐击破咱们,如此,曹文诏才会一头撞进我们的陷阱里,哪怕他明知柳沟就是为他准备的陷阱!” 王自用抬头盯着地图,眼睛在沁州三城上不断扫视着,高迎祥和李自成交头接耳,不时暗暗点头,张献忠则盯着吴成,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吴成将木棍点在地图上,继续说道:“所以此战,各部不能像以前一样流动作战,我们也不能像之前那般敞开大门,要依托沁州三城,和曹文诏轮番大战,要让曹文诏连战连捷、克复城池,要让他认为我们尽了十二分力,却依旧奈何不了他!” “沁源,曹文诏顺沁水而上,必先攻沁源,故而我等在沁源留驻一支兵马,摆出拼死阻截的态势、死守沁源县城,此战,要给予曹文诏部一定压力,最好能挫其先锋,以坚守三天为上,让曹文诏认定我等准备在沁州地区死守。” “沁源城,额来守!”张献忠忽然出声,王自用和诸部反王都惊讶的看向他,如今计策未定,还不一定按吴成的计划执行,张献忠就先跳出来配合,再说了,按照吴成的计划死守沁源三日,曹文诏必然纵兵狂攻,守军损失会不可估量,且三日后要离城,便只能突围而出,守沁源的这一部,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最少也是伤筋动骨、损失惨重,张献忠作为客军,却把自己的老本丢在沁源,让众人都有些想不通。 吴成也有些惊讶,张献忠这么快就主动请缨,这是在给自己示好,吴成冲他微微点点头,张献忠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守城,额有经验,突围,额也有经验,如今是精诚团结之时,人人都不能藏私,额张献忠就做个表率,领了这最艰险的任务!” 王自用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他是看明白了,张献忠是在借此扬威,张献忠所部,是王嘉胤独立出来的一军,张献忠的威望和实力,在各部反王中都是排行靠后的,如今张献忠是要借此机会摆出一副“一片公心、不惧生死”的豪杰姿态,若此战得胜,张献忠便能切下最大的一份功劳之一,他便能趁机扬名。 王嘉胤被刺身亡后,大多数部众被王自用、高迎祥等人收拢,但这些人并不一定铁心跟着各部反王干,张献忠出自王嘉胤门下,算是他的嫡系,若能扬名于诸部,必然有不少王嘉胤的旧部跑去张献忠麾下,张献忠也就能趁势而起了。 相比在沁源的损失,未来的收益,可以说是赚麻了。 吴成不了解农民军里的争斗,冲张献忠点点头,木棍移向沁州城的位置:“沁洲城为我军新获,此城我军经营不久,在此坚守不合常理,曹文诏必然起疑,故而我等只需在沁洲城浅战即可,守军稍遇小挫,便可弃城而去,退往武乡。” 吴成深吸口气,木棍移向武乡:“武乡,我军根本之地,在此必然要血战一场,王兄弟、诸位兄弟,我等需云集于此,依武乡城和武乡水布设防线,与曹文诏来一场真正的合战,用这场大战,给曹文诏下饵!” “武乡之战,我等必须为曹文诏所击破,曹文诏入沁州,三战三捷,在武乡更是击破了我军主力,此时,曹文诏就会处于最骄傲、最轻敌的时刻!”吴成淡淡一笑,握住木棍:“我军败入太行山中,曹文诏不会放弃彻底剿灭我们的机会,必然会四处侦察我军在太行山中的屯军之地,此时,就轮到我武乡义军为曹文诏准备的钓饵上场了,他会引导曹文诏直扑柳沟,冲进我们的陷阱之中!” 吴成挪步到沙盘旁,指点道:“柳沟谷内狭长平坦,两侧山头可一览无余,布置火炮于山上,基本能覆盖整个山谷,曹文诏不想困死谷中,必然夺谷口而逃,我等集重兵云集两侧谷口,封死他的出路,他只能攀山夺路,我武乡义军在两翼山坡设置阵地,以火铳、火箭等火器阻敌,曹文诏要攀山仰攻,避无可避,必然损失惨重,待其军乱兵溃,诸部再一齐掩杀,曹文诏,必然授首!” “好计策!”李自成不由赞出声来,高迎祥也不停点头附和,王自用也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诸部反王,问道:“诸位兄弟觉得吴小将军此计可行否?可有更好的计策?” 不少反王都点头附和着,有几个心中有芥蒂,沉默不言,罗汝才见状,顿时急了:“他娘的,有更好的计策,直说便是,做出这鬼样子给谁看?吴小将军此计环环相扣、直击人心,依额看,咱们要为王大哥报仇,就得按吴小将军的计划来!” 王自用冲罗汝才冷哼一声,罗汝才一天到晚把为王嘉胤报仇的话挂在嘴边,实际上是把他这个盟主架在火上烤,就差没直说谁能为王嘉胤报仇,谁才能坐这个盟主的位子。 在场的真想为王嘉胤报仇的没多少,但借着这个名号争权夺利的却不少。 只是如今还不是闹矛盾的时候,王自用点点头,站起身来:“如此,我等便按吴小将军的计划进行,在柳沟,取曹贼项上人头!” 第208章 挫锋 凌晨,闪烁的群星还高高挂在空中,一丝丝阳光从天际逐渐蔓延开来,渐渐照亮半个天空,与另一边星光灿灿的天空相映成章。 鸡鸣一声,吴成便猛然睁开双眼,狠狠伸了个懒腰,瞪着通红的双眼起床洗漱起来,将鲜红的短衫穿好,在床头左摸又摸了一阵,摸出一张留着残香的护身符,细细藏在心口位置,随即取下衣架上的甲胄披挂起来。 一身戎装的绵长鹤推门进来,嘿嘿笑着凑上来帮忙:“嘿,成哥,看你昨日和紫金梁、闯王他们谈的那么晚,还以为您会睡死过去呢,竟然这么早就醒了。” “这次面对曹文诏,若是败了,咱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都要从头开始,若是胜利,必然被朝廷重视围剿,无论胜败,咱们的处境都会更为艰险,啧,我发愁啊,心静不下,自然睡不着!”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扫了绵长鹤一眼:“阿四,有时候真羡慕你,头磕枕头就能睡,一睡就鼾声震天。” “你就是想的太多了!”绵长鹤嘿嘿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不说笑了,八大王刚刚传来消息,沁源周边已经有曹文诏的游骑出现了,武都头在沁水河里布置的水雷发挥了作用,官军的粮船为水雷所阻,曹文诏大军突进的速度只能慢下来,遣曹变蛟领一千五百余骑先行,八大王猜测曹变蛟冒进而来,是为了直逼城下以防我军逃遁,八大王和武都头议定,准备在城里打他一个埋伏。” “别翻船就行!”吴成眉间一皱,若是让他指挥,必然采取保守的战术,在沁源城里当乌龟拖上三天,可张献忠明显比他要主动积极,想趁着曹变蛟轻兵冒进的机会给他迎头一击。 吴成思索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还是决定不去管他,死守沁源三日并不是什么硬性的规定,只是为了让曹文诏遭到一定程度的抵抗和死伤、让其产生“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不会轻易放弃沁州地区逃遁”的想法,为之后的陷阱做铺垫,如果张献忠和武绍能一战直接挫敌锋芒、给予冒进的辽东铁骑一定杀伤,哪怕直接丢了沁源城也值得。 张献忠不是傻子,利害关系他算的清楚,吴成也没必要为他操心。 绵长鹤见吴成眉间舒展的模样,知道他心中有了决定,当即通报起另一个消息:“闯王和胡狗儿的骑队已经等在沁州城内,若曹文诏大军攻来便弃城而走,绵老叔和诸部反王正在沿武乡水东岸布置防线,黄叔把守武乡城,岳叔已经去了柳沟,进行前期的阵地布置,杜先生和洪先生他们也已经进山,安排柳沟附近隐蔽点的百姓撤离,以防不测。” 吴成点点头,各部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武乡水东岸和武乡城内武乡义军,都是辅兵和村兵假扮,只有绵正宇和黄锦领了几百人压阵,吴成不会将正兵浪费在一场必败的战役上,主力都随岳拱和自己进山埋伏。 诸部反王基本也是如此,老营兵只留下小部分压阵,大多进太行山各自分散埋伏。 吴成重重吐了口浊气,他心里压着几块大石头,武乡义军刚刚与宋统殷大战过,虽然人数相比之前增长了不少,但军中有不少战士是刚刚整编的俘虏兵,还没经过战场的考验,可不可靠,吴成也拿不准,一支拿不准的军队,到时没准会出什么意外。 更关键的是,曹文诏万一当起了缩头乌龟,就呆在武乡城不动弹,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超过十万人马,还有沁州地区十几万百姓,山地之中如何能养活?自己就得不战自溃了。 一只手拍上吴成肩膀,绵长鹤嘿嘿笑着说道:“成哥,杜先生之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谋事什么成事什么天的,你都去过仙界了,老天爷必然帮着你,别想太多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吴成微微一笑,戴好头盔,朝营帐外走去:“阿四,你说的对,老天爷若是不帮我,把我送来这里作甚?” 五百辽东铁骑齐声呐喊,声威震天,直扑城门大开的沁源而来,武绍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埋怨道:“曹变蛟怎的这般谨慎?明明杀散了张兄弟你的骑队,见咱们诱敌的队伍狼狈逃出城去,却只派了五百骑兵来夺城,蚊子腿上的肉,够谁吃?” “曹变蛟是摸不透你们武乡义军的战力,这才谨慎行事,派这五百骑来试探!”张献忠微微一笑,拍了拍武绍的肩膀:“所以武兄弟,你部就要大展神威,给曹变蛟迎头痛击,让他和之后赶来的曹文诏都谨慎万分、准备妥当才敢攻城,嘿,他们准备的时间越久,咱们拖延的时间也就越长了。” 武绍点点头,下城去准备战事,那些辽东铁骑很快就抢进城来,直往县衙突进,一名哨官在马上挥舞着三眼铳大喊着:“儿郎们!少将军说了!拿下沁源放手抢三天!抢钱抢粮抢娘们!” 那五百铁骑齐声虎吼,藏在城楼上的张献忠却冷笑一声,沁源城早就给武乡义军搬空了,他们能抢到根鸡毛都算运气,更别说他们还有没有命去抢了。 张献忠看向远方,只见街道上亮起一片灿烂的星光,远远瞄准了直冲而来的辽东铁骑,张献忠轻轻点了点头,农民军的火铳手和官军一样,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拿着鸟铳也只会远远杂乱的开火,装填速度也让人不忍直视,还经常因为填药失误或操作不当炸膛,又缺乏坚定的步兵掩护以提供安全的输出环境,鸟铳这些火绳枪在农民军中如同烧火棍一般,农民军和明军一样,更钟爱于能当锤子使的三眼铳。 但武乡义军却更喜爱鸟铳,三眼铳这些火门枪只在骑兵中少量装备,大多都是村兵、辅兵使用的兵器,那些揍惯了农民军的辽东铁骑,必然会以为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和农民军无甚差别,根本阻挡不了他们的突击,这些过时的经验,会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哨声响,火铳齐射若雷霆,一朵朵血雾,在那些突击的辽东铁骑身上炸开。 第209章 兵临 上百杆鸟铳一齐轰鸣,声如巨雷,震得人耳膜针刺一般的痛,铅弹在狭窄的街道上织成一道密集的铁网,横扫过毫无防备的辽东铁骑。 几十步的距离,这些铁骑人马身上的盔甲根本无法阻挡铅弹的穿透和撕扯,前排的战马纷纷反倒在地,那名带头冲锋的哨官直接被掀飞半个脑袋,落马之后又被同袍的战马踩成肉泥,幸存的伤员一边慌乱的在地上翻滚躲避着同袍的马蹄,一边哀嚎着捂住身上不停涌着鲜血的伤口,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些辽东铁骑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与东虏、与农民军交手无数,但他们也是第一次面对队列严整、火力密集的齐射,顿时乱成一团,有些人取下弓箭和三眼铳还击,有些人试图纵马突阵,有些人则慌乱的操纵着战马减速闪避、以免踏伤落马的同伴,在街道上拥堵起来。 第一列的义军铳手已经向后撤去,第二列紧跟着开火,随即也向后撤离,第三列再次齐射、整齐后撤,将正面交给了长矛手,林立的长矛向着拥堵成一团辽东铁骑逼迫而来。 与此同时,张献忠的老营兵爬上屋顶,用弓箭点杀着失去马速的辽东铁骑,农民军的战兵从小巷中涌了出来,试图抢占街道出口,将这拨辽东铁骑围杀在街巷之中。 但这些辽东铁骑到底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初时的混乱之后,便迅速结成阵势,他们根本无需将帅指挥,一齐调转马头往城门口杀去,他们弓马娴熟、人人善射,一边纵马夺路,一边在马上骑射,竟然将两侧屋顶居高临下的老营兵给压得不敢冒头。 战马在狭窄的街道中,面对敌军的围追堵截不方便突击,这些辽东铁骑便分出两百人下马步战,硬生生在堵截的农民军战兵中杀出一条血路,迎面的农民军战兵根本不敢阻挡他们的军锋,竟让他们一路杀到城门口,打开城门逃了出去。 过了一阵武绍才登上城墙,来到张献忠身边:“砍了两百七十三颗脑袋,他娘的,那帮官军当真凶悍,咱们这么多人围杀,都能让他们夺路逃出去。” “军中的战兵,还没从历次战败中走出来,对曹部还有心理阴影,连痛打落水狗的时刻,都不敢上去敲两棒子!”张献忠苦笑着摇摇头,叹道:“靠着这些失了军心士气的战兵,若是与曹部堂堂对阵,必败无疑,这一仗,还是得靠你们武乡义军发威了。” 张献忠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重新整队的曹变蛟,伸了个懒腰:“得了,曹变蛟不会再发动进攻了,咱们就静待曹文诏大军前来,好好守上三天,准备突围而走吧!” 轰隆一声炸响,一道水柱高高窜上天空,曹文诏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淡淡的念道:“啧,这沁水里头到底布了多少水底龙王?” 明代的水雷技术已经很发达,嘉靖年间,水雷就已经成了明军的制式装备,武乡义军在沁水河中布置了不少名唤“水底龙王”的漂雷,官军毫无防备,被炸沉了数艘粮船。 但曹文诏却不敢弃水道走陆路,一则转走陆路就需要民夫牛马托运粮草辎重,等潞安府等地征募的民夫牛马抵达,就得浪费不少的时间,而且这些民夫牛马也得吃饭,大军携带的粮草大多是劫掠而来,本就不多,若是战事不利,自己就得饿死了。 二则,曹文诏也是认真研究过宋统殷和武乡贼交战的战报的,陆路曲折,沿途的村寨山林可能都藏着武乡贼的袭扰部队,曹文诏可不想一路提心吊胆,更不想一招不慎粮草被烧毁,又落到和宋统殷一样的窘境。 所以曹文诏最后还是决定顺沁水河而上,直达沁源城,攻下沁源城后,便能将沁源作为囤粮的补给基地,接收潞安府和沁水张家的粮草补给,大军攻略沁州和武乡的补给线也能尽量缩短,安全性自然也能提高不少。 官军便四处伐木制作木筏,用这些木筏开路排雷,坚定不移的朝着沁源县城而去,虽然相对陆路更为安全,但速度是确确实实慢了下来。 “曹总兵,曹游击来信了!”杜文焕赶了过来:“沁源城内有重兵把守,武乡贼火器犀利,前锋损失了数百人,另外沁州城也有贼众把守,贼寇主力正沿武乡水布置防线,火炮众多。” “不出所料!”曹文诏冷冷一笑:“沁州城新得,武乡贼必然不会死守,武乡乃是武乡贼的根本之地,他们必然要在此与我大军主力决战,沁源布置的重兵,只是为了给他们在武乡设置防线拖延时间而已。” 杜文焕皱了皱眉,问道:“曹总兵,你为何如此笃定武乡贼和流寇会在武乡决战?流寇新败之师,武乡贼之前对付宋献征时,也主动让了武乡城,他们这次难道不会有样学样,以武乡空城疲我?” “他们不会的,形势不同了!”曹文诏摇了摇头,解释道:“宋献征攻剿时,他们粮草充足,而官军粮草不足,故而可以让武乡以疲官军,而这次他们粮草不多,又有十几万百姓和数万农民军要吃饭,太行山、太岳山,还有沁州各个山地,如何能养活?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只能急战快战,拖不得时间!” “其次,日章,你看看那些是什么!”杜文焕顺着曹文诏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架着一些辘轳和木架,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只好摇摇头,曹文诏微微一笑,解释道:“那是在打井,工具、木架、辘轳都是新的,井也是新挖的!” “若是武乡贼决定弃沁州而走,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去打井?他们是幻想着能在武乡击败我军,之后还能继续安心生产!”曹文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就让咱们在武乡彻底击破他们的幻想!” 两日后,曹文诏统帅辽东铁骑两千余人人,秦军五千人,泽州、潞安府卫军七千余人、晋南官绅团练乡勇三千余人抵达沁源城,休整准备两日便大举攻城,张献忠坚守一日一夜,曹变蛟领军突破城墙冲入城中,张献忠与武绍突围向沁洲城退却,李自成奉高迎祥之命领老营兵和骑队接应,与追杀而来的辽东铁骑混杀一场,随即全军放弃沁州城,退往武乡。 第210章 隔河 武乡水东岸,营帐连绵不绝,人马嘶嚎的声响震天动地,无数农民军的战兵正在挖掘壕沟、推砌炮台,一门门火炮推进精心设置的炮位,黑洞洞的炮口瞄准着对岸往来跑马侦察的官军夜不收。 “这些火炮之后都要抛弃掉,当真可惜!”绵正宇叹了口气,农民军溃败而来,火炮早在王嘉胤身死时就丢得差不多了,如今布置在武乡水东岸的火炮基本都是武乡义军的火炮,柳沟兵工厂产能不足,要集中生产鸟铳,连村兵辅兵的盔甲武器都满足不了,自然腾不出太多精力来仿制生产火炮,义军的火炮大多来自缴获,丢一门就少一门。 “击败了曹文诏,这些火炮都能抢回来,若是被曹文诏击败,咱们也没法带着这些东西翻山越岭的逃跑......”吴成耸了耸肩,事到临头,吴成反倒不怎么紧张了,一旦学会了摆烂,一切压力和疑虑都迎刃而解:“绵老叔,不把宝贵的火炮留下,曹文诏必然会发觉咱们是在有序撤离,而非溃败,火炮给他们无所谓,炮手比火炮更重要,火炮没了我们还能再抢,可一个合格的炮手,却要耗费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去培养。” “俺明白,俺也就是感慨一下!”绵正宇点点头:“那些炮手俺都安排人看管好,若要撤军,他们会第一批撤离。” 吴成也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正在检查火炮状态的义军炮手:“这场仗开头还是得打的精彩纷呈、激烈非凡的,要让曹文诏觉得咱们真是在拼命作战,官军都说咱们火器犀利,就让咱们的炮手好好表演一番!” “你放心吧,俺都做好了准备!”绵正宇微微一笑:“这次参战的村兵辅兵,都是专门挑出来的,思想过硬、考评优秀,而且俺也和他们说了,此战过后都可以升为正兵,人人都想着和曹文诏碰一碰,有火器和工事依托,咱们绝对能守到官军突破农民军的防线再撤退。” 武乡义军正兵给月饷一两五钱、禄米每月四斗,分田每户每人五亩左右,辅兵月饷一两,禄米三斗,分田每户每人三亩左右,村兵只分田、无饷银无禄米,武乡义军的薪资实际上是比不上明军的营兵的,更别说每月月饷就有三到四两的边军家丁了。 但武乡义军从不拖欠克扣,而且还能战士家眷还能分到田地,战士和军眷的生活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故而武乡义军治下的百姓青壮都觉得参军是个改命的好机会,纷纷踊跃从军。 一手思想教育、一手经济利益,武乡义军短时间内就能发展到如今的程度,就是这两手都硬的结果。 吴成淡淡点了点头,看向对岸梭巡的辽东铁骑,沁州地区至今滴雨未下,武乡水也干涸不少,几处地方河水最多不过漫过人的胸口,官军兵卒完全可以穿着铁甲直接走过来,故而武乡义军和农民军防线也主要布置在这些水浅的地方,背靠武乡城,一左一右,左翼由王自用亲自领农民军把守,右翼则由绵正宇领兵把守,武乡城内则由黄锦和高迎祥据守。 按照吴成的计划,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将会在武乡水东岸与曹文诏的官军会战一场,待曹文诏突破武乡水后,便向太行山撤离,而黄锦则会与高迎祥在武乡城中坚守一段时间,吸引曹文诏注意力、拖延官军追击的步伐,之后再突围遁入武乡城西面的凤凰山,经太岳山脉转兵柳沟。 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曹文诏大军前来。 曹文诏用手在额间搭起一个凉棚,放眼看去,对岸如同一片旌旗和营帐组成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头,黑压压的人头在营地和阵地中穿梭,如同蚂蚁一般辛劳工作不停。 超过十万人马,无边无际的填满了东岸的每一个缝隙,相比而言,自己的军阵就单薄了不少,不过一两万人,而敌军数量超过自己数倍。 但曹文诏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自从入关剿杀农民军以来,这样人数悬殊的场景他实在见得太多了,流寇从来都只敢靠数倍于人的人数作战,真打起来,对岸这些流寇能坚持多久,实在让人怀疑。 “探马向上游搜索了数十里,并没有发现贼寇在上游有筑坝的行为,这武乡水就是这么浅,想来是因为干旱的缘故!”曹变蛟朝曹文诏咧嘴一笑:“叔父,咱们可以直接涉水过河,连老天都在帮着咱们!” 曹文诏点点头,视线在对岸的阵地和炮台上来回梭巡了几回,停留在一座高高望楼上那面招展的“倡义救民”的大旗上,双眼眯了眯:“武乡贼,呵,火器还真不少,瞧那些炮台上的火炮数量,恐怕不少于咱们在河曲面对的流寇炮队了,啧,其中不知有多少是宋献征‘送给’他们的!” 之前宋统殷全军覆没,火炮自然都被武乡义军缴获,沁州城的火炮和沁源城内大部分的火炮也被集中到武乡水,武乡义军还制作了大量木头制成的假炮用来虚张声势,看在曹文诏眼中,便是林立密布、布满整个东岸的火炮群。 “叔父安心,我们的炮也不少!”曹变蛟呵呵一笑,指向官道上如长龙一般赶来的队伍:“武乡贼火器犀利,故而咱们收拢了泽州、潞安府等地不少炮队火炮,还让许巡抚自大同派了一支炮队来,叔父,您早有准备,又何必如此担忧呢?” “我是在点你!”曹文诏挥着手中马鞭在曹变蛟头上轻轻敲了敲:“武乡贼不比其他流寇,他们以火器逞凶,使用的不是军中和流寇那些粗劣的火器,威力很大,面对流寇,你可以仗着勇力强冲敌阵,面对武乡贼,必须提着十二分精神!再坚硬的盔甲、再勇健的躯体,都挡不住一发小小的铅弹!” 曹变蛟悚然一惊,赶忙老老实实的受教,曹文诏点点头,吩咐道:“流寇那边,杜日章会去突破,武乡贼防守的这一段,则由我等来破,本总兵正好试试武乡贼的成色!” 第211章 炮轰 战鼓声隆隆响起,随即就被火炮轰鸣的巨响盖过,大团大团的白烟从炮口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东岸,震耳欲聋的巨吼震动得整个天地都在微微晃动,引得木制的望楼也轻轻摇晃起来,让吴成不由得抓紧了栏杆。 “曹文诏带来的火炮还不少!”绵正宇瞪圆了双眼朝对岸看去,对岸的官军正在布设火炮阵地,无数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被驱赶到河岸边挖掘堆砌炮位炮台,曹文诏明显仔细研究过吴成在涅水之战中的炮位布置,面向武乡水东岸的一方用泥土垒起了护墙,只留下炮孔供火炮射击,而护墙后的地块都尽量铲平,方便火炮随时转移。 武乡义军自然不可能放任官军安安全全把炮位布置好,上百门火炮抢先开火,用无数炮弹和炮子阻扰对岸的官军行动、给予布置炮位的官军大量杀伤。 “曹文诏是认真研究过咱们的!”吴成淡淡回了一句,也瞪着双眼观察着对岸的情况,火炮喷涌的白烟形成一道薄薄的白雾,炮弹和炮子将对岸炸得土块飞扬,这些都让吴成的视线受到极大的限制,让他恨不得现在就变出一副望远镜来。 “对付火炮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比对方更多、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火炮,曹文诏清楚这个道理!”吴成的视线落在五门骡马拉着的重炮上,这几门火炮皆长身管、纺锤形,单看炮口就知道口径一定不小。 牵着骡马、穿着边军甲胄的炮手,将骡马停在武乡义军的火炮射程外,开始指挥卫所兵挖掘炮位,吴成一皱眉,转身正要询问绵正宇,绵正宇却也注意到了那五门重炮:“是红夷炮,这种炮只有重镇名城才有装备,在山西,也只有太原和大同才有装备,看装束,是大同边军的炮队来了。” 吴成面上一阵严峻,大明与蒙古诸部交战两百多年,大同镇首当其中,在东虏崛起之前,一直是九边最紧要的重镇,故而大同边军也是大明火器化的先锋,如今通行于九边边军的战车营,便是俞大猷在大同率先创制的。 火炮也是如此,山西产煤,大同又有九边规模最大的兵工厂,九边边军的火器就有不少产自大同,宁远之战中大发神威的红夷大炮,便是大同所产。 曹文诏确实是仔细研究过武乡义军的,所以他才费心从大同要来了一支炮队,虽然只有五门红夷炮,但武乡义军沿武乡水布置的火炮大多是轻炮和中型火炮,射程根本够不到这些红夷炮,也就无法进行反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把一个个炮位敲掉。 好在曹文诏也只有五门红夷炮,若是多个几十门,武乡义军的防线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被他的炮队切碎了。 对岸的官军自然不会白白挨打,已经进入炮位的,迅速开火还击,还没来得及进入炮位、或者炮位还没构建完成的,便原地排开火炮还击,试图压制东岸的武乡义军,无数炮子炮弹在武乡水上方的天空肆意横飞,有些炮弹撞在一起,在空中炸开一朵朵裹着浓烈火药味的“花朵”,武乡水两岸土石飞溅,不时有残肢断臂被炸上高空,又飞速落下。 武乡义军的炮组,炮长一般挑选自杜魏石学堂中算学较好的学员和经验丰富的老炮手,炮手则大多拣选自军中或来自俘虏的前明军炮手,实际上和明军也算师出同源。 双方在吴成眼中,都只能算一支“菜鸟炮队”,受限于炮弹和学识,他们缺乏长期而严格的训练,铳规、铳尺、矩度仪等测量工具、几何函数等复杂的数学和物理知识,甚至装填弹药的技巧和度量掌握都很欠缺,基本只能依靠经验作战,火炮的准确度自然也不敢恭维。 相比而言,官军的炮手更为不堪,武乡义军虽然缺乏炮弹、没法进行射击训练,但日常的填装、清膛等科目都是每日操练,学堂里教授算学的先生,大多是的账房、书吏等充任,他们也没有掌握什么高深的算学知识,但好歹能为武乡义军的战士打下一些算学底子,让他们在战斗中更好的消化经验和教训,而官军的炮手却没有这个条件。 他们同样会遭到各种克扣,平日连口粮都会被克扣,自然也缺乏系统的训练,算学更是不可能去学习,甚至大多数人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上了战场,有经验的便靠经验作战,没经验的,便只能乱放乱打。 直到孙元化在登莱聘请葡萄牙教官教导炮队,大明官军才有了一支正规化、系统化的火炮部队,只可惜最后都便宜了皇太极。 如今双方隔河炮战,炮手上的差距便体现得淋漓尽致,武乡义军的火炮虽然打得并不准,但炮手装填清膛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严格训练中形成了肌肉记忆,速度飞快,武乡义军发射两三炮,对面的官军才会有一炮打来,数量弥补了准确度上的不足,加上武乡义军的炮组有坚固的炮垒和炮台遮护,在双方炮战中占尽了便宜,官军炮队完全被猛烈的炮火压制住了。 “干得不错,让各个炮队尽情施放,不用吝惜炮弹,这次全当练兵,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吴成侧头下令,身旁的亲兵奔下望楼,望楼下等待的传令兵飞快的飞奔而去,将命令传递给各个炮兵哨总,再由哨总一层层下传至各个炮队。 吴成看向烟雾弥漫的对岸,一发炮弹呼啸着刺破笼罩天空的薄烟,砸向对岸一个炮队,那支炮队的炮手很明显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听到呼啸的炮声越逼越近,慌忙扔下火炮,头也不回的逃跑。 炮位前还在顶着炮火铲土垒墙的卫所兵见炮兵一哄而散,还傻呆呆的摸不着头脑,炮弹便已经砸在他们身前,高高跃起形成跳弹,瞬间撞断了一人的大腿,那名卫所兵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抱着鲜血喷涌的断腿鬼哭狼嚎,身旁的同袍个个冷汗直冒,乱糟糟的扔下铲子工具四散而逃。 “打的好!”吴成赞了一声,侧头去看那支发炮的炮队,忽听得一阵雷霆巨响,数发炮弹飞射而至,砸进了那支炮队所在的炮位之中! 第212章 阻河 五门红夷大炮,一齐发出巨龙一般的吼声,沉重的炮弹裹着浓浓白烟,呼啸着冲破武乡水上空所有的阻碍,精准的砸进了武乡义军的炮位之中。 泥土垒起的护墙根本拦不住狂飙突进的炮弹,如纸糊的一般瞬间垮塌,炮弹在炮位中乱弹乱跳,措手不及的武乡义军炮手见炮弹袭来,想要反应,却已经太迟了,横冲直撞的炮弹眨眼间便冲断了他们的身躯手脚。 炮位中的炮手滚倒在血泊中,有些身体还在无意识的抽搐,有些严守军法咬着牙拖着残躯想要爬离,有些新整编的俘虏兵则惊慌失措的惨叫不停。 炮位火炮也被乱跳的炮弹冲毁,炮架裂成碎片,木屑化为尖锐的木刺四散飞舞,炮身则高高飞起,在空中乱滚乱飞,轰隆一声砸在泥地里。 “快去救人!”吴成看得牙呲目裂,对面大同边军的炮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仗着射程的优势安然布炮,仔细观察标注了武乡义军暴露的炮位和炮台,悠哉悠哉的测算好距离和角度,这才用一轮轮齐射,敲掉武乡义军的炮组。 武乡义军缺乏重炮,根本无法还手,只能白白挨打,那些大同边军的炮手经验丰富而且很有耐心,每次都是五门重炮一齐发射,五发炮弹足够覆盖武乡义军的炮位,炮垒护墙阻挡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基本触之必垮,炮位里的炮手面对五发炮弹的打击,避无可避,必然会产生伤亡。 “各炮队要分出人手来观察红夷炮动向,做好避炮准备!”吴成咬了咬牙,令道:“河边滩涂的炮组后撤至第二道防线,咱们放开河面,让官军攻来!” 战鼓有节奏的敲响起来,尖锐的哨声和锣鼓声瞬间填满东岸,滩涂炮位和炮台上武乡义军的炮组开始收拾火炮弹药有序撤离,红夷炮口径大、射程远、炮身长,但也极为笨重,布炮射击之时还需打桩固定,要调整射击角度,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虽然也能直接用力士推动磨盘炮架上的木杆快速转向,但这样会损耗火炮和炮架零件的耐久性,对于如今欠饷都是三月起步的大同边军来说,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武乡义军布置在滩涂阵地上的都是些轻炮小炮,如虎蹲炮那般的小炮,一个壮汉抱起来就能跑,虽然威力和射程远远不如官军的红夷炮,但占了个机动灵活的优势,在急促的战鼓声中飞速退了个干净,武乡义军的火力顿时稀疏不少。 “贼军逃了!贼军逃了!”西岸的官军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他们的炮手在与武乡贼的对轰中遭到不小的杀伤,如今见武乡贼火力忽然稀疏下来、不少贼军炮手拖着火炮逃出炮位炮台,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发炮轰击也更为卖力。 “武乡贼炮火凶猛,但终究还是败了!”曹变蛟哈哈大笑着转头请战:“叔父,幸好您早有准备,从许巡抚那要来一支大同的炮队,如今武乡贼被击退,必然胆寒,请让侄儿领军上阵吧,侄儿必然一举突破贼军防线!” “急什么?武乡贼建制不乱、撤退从容,还没到胆寒溃败的时候!”曹文诏摆了摆手,冲身旁亲兵吩咐了两句,转头看向硝烟弥漫的东岸:“让卫所兵和团练先上去试试,拨五十家丁压阵!” 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响起,西岸的官军炮队将火力向东岸远处延伸,那五门红夷炮也不再齐射,各自猛轰武乡义军的炮台和阵地,一千余推着盾车的卫所兵和团练,被压阵的辽东铁骑用马鞭和马刀驱赶着冲入武乡水中,涉水攻击。 再浅的河流也会有阻力,这些卫所兵和团练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河里,根本无法提起速度,到了河心更是慢得如乌龟爬一般,还得费心思举着武器,以免不慎被水冲走,用来遮蔽掩护的盾车更是推移不动,只能抛弃在河中。 “半渡而击!正是时候!”绵正宇提起令旗:“前沿壕里藏着的弟兄们可以发威了!” 吴成点点头,冷笑道:“不用省力,一次性让官军吃个饱!” 令旗挥舞、战鼓变奏,滩涂上的深壕中,飞快的涌出一个个如闪烁的火焰一般赤红的身影,趴在壕沟斜坡上,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武乡义军和官军对炮之时,前线的战士就藏在壕沟中事先挖掘的避炮洞中,如今官军的火炮担心炸到自己人,开始向后方延伸,这些战士们没有挨炮的风险,瞬间布满了长长的前沿壕,火铳架在壕沟前的小土堆上,藏在洞里的神机箭车和投石车也纷纷拉了出来,在前沿壕早已准备好的战位上布置。 随着一阵尖锐的哨声响动,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声响彻天地,大团大团的烟雾将东岸涂成一片白色,铅弹如泼雨一般扫向攻来的官军,武乡义军的村兵辅兵大多使用的还是老式的三眼铳和火门枪,杀伤力和射程都不够,但河中心无遮无拦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装备低劣、战术低下,遭到忽然攻击,即便伤亡不是,也纷纷惨叫着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神机箭车也次第开会,“咻咻”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无数火箭蝗虫一般扑向河中慌忙转身往盾车后躲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逃得慢的,便被火箭串成了刺猬,尸体堆在河中,浅浅的河水无法冲走它们,形成了一道肉体做成的堤坝,河水瞬间被染成狰狞的红色。 武乡义军的攻击还没结束,又是一阵哨响,投石机掷出一个个装满火油的陶罐,砸在盾车上发出刺鼻的味道,弓弦齐声响动的声音瞬间盖过了纷乱的叫喊声,箭头裹着火焰的引火箭窜上高空,又如流星雨一般遮天蔽日的落了下来,瞬间便点燃了一片火海! 藏在盾车后的官军纷纷调头就跑,曹文诏倒也没为难他们,朝一旁脸色微变的曹变蛟耸了耸肩:“贼军火器犀利,要渡河,必然损失惨重,把你们损失在这,没必要!” “就让炮队在此和武乡贼对阵吧,蛟儿,家丁精锐你都领走,去助杜文焕破敌!渡过了武乡水,我们就能侧击武乡贼,到时候,再一决胜负!” 第213章 破河 武乡水防线左翼,也早就热热闹闹的互轰了起来,农民军没有武乡义军那么多火炮,便打造了不少投石机,这些投石机虽然没法将石块泥弹投到对岸秦军的炮兵阵地上,但胜在量大管饱,足够封锁河面。 曹变蛟领着辽东铁骑赶来支援,正见一支试图涉水渡河的卫所兵败退回来,他们的军阵挨了数架投石机的狂轰滥炸,盾车终究还是扛不住垮塌了,失去盾车的掩护,这些卫所兵根本不敢逼近炮子和石块乱飞的东岸,只能败退而回。 “小曹将军!”杜文焕早瞧见了曹变蛟赶来,策马迎了上来,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辽东铁骑,皱了皱眉:“怎么?右翼也不好破吗?” 曹变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杜提督,武乡贼火器当真犀利,呵!下官随叔父征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火器运用能用得这般有方的贼寇!” “如此说来,虎大威倒是没有夸张!”杜文焕苦笑一声,马鞭朝对岸一指:“流寇投石车不少,封锁了整个河面,我派人试了两次,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那王自用倒是长进了!”杜文焕冷哼一声,瞥了眼对岸一个土台上树立的“紫”字大旗:“这厮是吸取了西口渡口的教训,投石车的数量太多,而且还有筑垒保护,咱们短时间内根本清理不完,可不清完它们,咱们也没法渡河。” “看来流寇是和武乡贼一样,不跟咱们直接交战,只把咱们拦在河边!”曹变蛟冷冷一笑,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叔父早有预料,说咱们要渡河破敌,就得限制住流寇的投石车,最好是诱其来攻,咱们再趁机裹挟溃军渡河!” 杜文焕一愣,赶忙问道:“诱敌来攻?流寇这些新败之师还敢主动来攻?曹总兵准备如何诱敌?” “他们会来的!”曹变蛟冷笑着挥了挥手:“有样东西,这些流寇死也得夺回去!” “左翼三架投石车,向前移动五步!”王自用立在土台上镇定的指挥着,这是场必须要败的战役,但怎么败也是个学问,场面越好看,败起来才越真实。 更何况农民军不像武乡义军各部都设有教导传达命令、引导思想,战前就会让战士们理解清楚战役的意图,农民军中大多数战兵甚至老营兵还以为此战真是为了依托武乡水击退曹文诏,王自用也不能堕了他们的志气。 “项大牙所部,先缩回来,让老回回的人先顶上…..”命令的话语忽然被一声声惊呼打断,王自用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对岸的官军忽然停火,推出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绑着一个无头的尸身,王自用只瞧了一眼,顿时心头大震:“是……是王大哥的尸体!” 果不其然,对岸的官军齐声高喊起来:“贼首王嘉胤残躯在此!尔等流寇速速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尔等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东岸的农民军一阵轰然,王自用身边一名反王勃然大怒,拔刀喝道:“曹贼!欺人太甚!” 王自用咬着下唇不说话,远远一骑奔来,面红耳赤的罗汝才登上土台朝对岸看了看,怒道:“还真是王大哥的尸体身!紫金梁,咱们一起出兵,去把它夺回来!” “不可啊!”老回回也赶了过来,赶忙阻拦道:“曹贼把尸身摆出来,就是为了诱我等出战,万万不可中其奸计!” 王自用皱眉思索着,而这时对岸官军喊了两轮,又有了新的动作,曹变蛟亲自策马而出,挥起马鞭狠狠鞭打着王嘉胤的无头尸体。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罗汝才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双目赤红,瞪着王自用喝道:“紫金梁!你到底出不出兵?你不出兵,老子自己去!你别忘了,是王大哥让你坐了第二把交椅、封了你右丞相的官职,你如今才有资格当咱们的盟主!你就能如此薄情寡义、看着王大哥身故之后还要受人鞭尸吗?” 王自用眉间紧皱,扫视了一圈周围陆续赶来的反王,不少人都是面带怒色,有几个咬牙切齿的紧握着武器,王自用不由得叹了一声,王嘉胤这盟主,是大家推举上去的,在场的反王没有不对他服气尊重的,受他帮助和恩惠的也不少,好几个还是从他手下走出来独领一军,对他感情深厚。 农民军中不少也是王嘉胤的旧部,罗汝才说的没错,自己能当上这盟主的位子,也是靠着王嘉胤的遗泽,不管对岸木架上绑着的尸身是真是假,自己都必须出兵把它抢回来,至少要做出抢尸的行动,若自己对曹变蛟辱尸视而不见,今日人心就会散了,自己立马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司马懿能面对诸葛亮各种羞辱按兵不动,那是因为他头上还有皇帝帮忙顶着压力,自己头上可什么都没有了,人心一散,立马就会被巨石压死! “也罢,本来就是要败的,如此败了,也算合理!”王自用喃喃说了一句,拔出腰刀,喝令道:“集结战兵!准备渡河抢回王大哥的尸身!派人去右翼和武乡城,去通知武乡义军和闯王做好准备吧!” 一拨拨农民军在河岸边列阵,曹变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王自用那厮果然上当了!这次换他们尝尝这半渡之苦了!” 话音未落,对岸的农民军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王自用亲自冒着炮火策马在河岸边奔驰着,身后紧跟的老营兵一齐大喊不停:“杀官军!报血仇!夺还王大哥尸身者,做大将!独领一军!” 急促的战鼓声隆隆响起,上万农民军漫山遍野的朝西岸涉水杀来,秦军的火炮纷纷调转炮口轰击半渡的农民军,辽东铁骑也分出一千人,下马在河边列成阵势,配合着秦军的火铳手,用强弓射杀着农民军的将官,不一会儿,河中就堆满了尸体,武乡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瘆人的惨叫声甚至盖过了火炮的轰鸣声。 曹变蛟哈哈大笑起来,马刀高举:“骑队准备突击,流寇登岸,便冲垮他们,驱赶着溃兵直接杀过河去,一次,击破流寇的防线!” 第214章 击溃 远处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被哭喊声和惨叫声取代,吴成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揶揄道:“这还没到一个时辰呢,农民军就被曹变蛟击破了?做戏也得认真点啊!” “新败之师,还涉水进攻,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不错了!”绵正宇耸了耸肩,瞧向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西岸:“曹变蛟必然侧击咱们,俺们还得在这里钉一段时间,要准备两面受敌了。” 吴成点点头,按照他的计划,农民军被击溃之后,武乡义军还得在原地坚守一段时间,等待高迎祥和王自用等人整理骑队和老营兵接应再撤离,否则撤往太行山的十几里路,没有农民军骑兵的牵制,若被辽东铁骑衔尾追杀,溃败的农民军步卒和以步兵为主的武乡义军根本不可能成建制的撤出去,吴成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得夭折。 高迎祥、王自用等人整理部伍需要时间,武乡义军也得尽量拖延时间让农民军能跑得更远,便只能原地据守、挫敌锐气了。 有些慌不择路的农民军溃兵朝着武乡义军的阵地逃来,不自觉的成了官军的排雷机器,踏中武乡义军阵地外围埋设的地雷,武乡义军挑了一批大嗓门的教导和军士,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引导着他们绕开阵地、逃往武乡城。 “大同边军的炮队开始转移了!”绵正宇指向西岸,吴成极目望去,只见那些边军炮手正将红夷炮套上骡马准备牵离战场,很明显,这五门红夷炮将渡河为曹变蛟侧击武乡义军的阵地提供支援,吴成他们所在的望楼也会面临炮弹的袭击。 “走吧,咱们也得钻洞里去了!”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光挨打不能还手,真他娘的憋屈,之后的战斗,得让弟兄们自由发挥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条长长的黑线出现在远处的原野上,很快,无数溃逃的农民军战兵出现在视野中,曹变蛟率领着辽东铁骑刻意没有纵马冲锋,吊在溃兵身后,驱赶羊群一般赶着他们逃向武乡义军的阵地。 恐惧如同瘟疫,慌乱的溃兵早已失去了判断力,只会如无头苍蝇一般随波逐流的乱逃乱窜,曹变蛟试图用这些受惊的羊群一般的溃兵将恐惧传播进武乡义军之中,动摇他们坚守的信心,即便不成,也能尝试借这些肉盾冲垮武乡义军的防线。 武乡义军的阵地面对农民军阵地的方向,只有一道护壕和土堆的矮墙,矮墙后的义军战士见溃兵涌来,一齐高喊警告:“冲击军阵者、无论敌友,皆杀!尔等速速绕阵而走!” 有些机灵的溃兵见武乡义军严阵以待的样子,纷纷绕阵逃跑,但更多的农民军溃兵却早已慌了神,根本没注意义军战士在呼喊些什么,依旧朝着武乡义军的阵地冲来。 “不能让溃兵搅乱了阵势!”吴成半趴在一座炮台的矮墙后,皱眉下令:“待溃兵进入咱们的火力打击范围,就发炮轰击,让他们清醒清醒头脑!” 尖锐的哨声响起,有些农民军溃兵知道这是武乡义军攻击的信号,顿时清醒过来,慌忙在最后时刻绕开武乡义军的阵地,但更多的溃兵依然在无头无脑的逃着,他们看到武乡义军的旗帜,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将身上的盔甲、刀枪,甚至衣物粮袋统统抛下,只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逃进武乡义军的阵地中寻求庇护,有些人为了争路互相推挤着,被踩踏而死的就不知凡几。 那一阵哨声是给这些溃兵最后的警告,那些至今还没反应过来的溃兵一头撞上一堵火力编织的坚墙,炮子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裹着汹涌的硝烟将一群群溃兵笼罩其中,那些溃兵哪里想得到武乡义军会对他们开炮?见同袍割麦子一般倒下,有些人惊叫着四处躲避,有些人吓傻在原地,还有的则奋力向武乡义军的阵地挥舞着手臂高喊:“友军!额们是友军!不要开炮!” “所有人,绕阵而走!冲击阵地者,杀!”武乡义军森冷的喝令声远远传来,有不少溃兵醒悟过来,慌忙绕开武乡义军的阵地,但吊在后面的辽东铁骑明显给予溃兵的压力更大,依旧有大量溃兵蜂拥而来,丝毫没有察觉前方倒地哀嚎和惊慌失措的同袍的异样,甚至直接从伤员身上踩过,将他们活活踏死。 “他娘的,溃兵这么多,怕是有几部反王只带着老营兵跑了,把这些战兵统统扔下了!”吴成忍不住骂出声来,自己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出现了意外情况,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军反王真是一点也靠不住:“继续攻击!各部准备近身作战,曹变蛟一定会趁机冲进咱们防线里!” 大股大股的烟雾喷涌而出,这一次不只有火炮轰击,矮墙后的武乡义军战士也用三眼铳、火门铳和弓弩攒射奔腾而来的溃兵,三眼铳和火门铳威力小、射程近,二十余步才有破甲杀伤的能力,但这些慌不择路逃来的溃兵早把碍事的盔甲扔了个干净,三眼铳和各式火门铳喷发出散射的铅子,化为钢铁风暴,撕裂着他们的血肉,无数溃兵哀嚎着滚倒在地。 持续不停的火力打击,让哭喊声和呻吟声震天动地,武乡义军的阵地前铺满了尸体,那些溃逃的农民军也终于稍稍恢复了些理智,在武乡义军的喝令下绕开阵地逃跑。 溃兵冲击的趋势被止住了,曹变蛟自然捕捉到这个变化,辽东铁骑骤然提速,踩踏着溃兵如猛虎一般朝武乡义军的阵地扑来,武乡义军赶忙调转炮口铳口阻拦他们,但他们早借助溃兵的掩护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悍不畏死的顶着炮火铅弹扑杀而来。 炮子如雨、铳箭乱飞,曹变蛟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临近武乡义军的矮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飞跃而起,如一条赤龙一般越过矮墙,闯进武乡义军阵地中。 曹变蛟看着仓皇撤退的武乡义军战士,轻蔑的大笑起来,但很快,笑容就凝固在他脸上,一脸惊慌的回头怒吼:“降马速!不要冲阵!降马速!下马步战!” 第215章 战壕 曹文诏策马渡过武乡水,正拧着衣服下摆的水,却见曹变蛟灰头土脸的撤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愠怒,教训道:“让你不要仗着勇力横冲直撞,你就是不听!不等咱们的炮队赶到,甚至不等日章的步卒赶来,便匆匆忙忙对武乡贼发起进攻,武乡乃是武乡贼根本之地,他们又怎会像流寇那般轻易溃败?蠢驴蛋!吃亏了吧!” 曹变蛟一脸尴尬,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道:“叔父,武乡贼挖了不少壕沟,我等一时不备才误中奸计,还好侄儿撤军及时,只死伤了百来个,但不少弟兄翻墙撤离,把战马扔在敌阵了。” “无妨,我等人人都是一人双马,战马能换,人保住就行!”曹文诏狠狠瞪了曹变蛟一眼,皱眉看向远处武乡义军的阵地:“你说武乡贼挖了不少壕沟,是怎么回事?” 曹变蛟整理了一下思绪,答道:“叔父,武乡贼在他们的防线上挖掘了无数壕沟,但似乎不单单用来阻敌,越过土墙,迎面便是一道深壕,深壕之后又是数条深壕,深壕之间皆有壕沟相连,纵横交错,炮位炮台布置在壕沟中间的空地上,四周埋设地雷、架设鹿角、拒马等物,还铺了不少铁蒺藜。” “壕沟狭窄,我军铁骑无法纵马冲锋,只能下马步战!”曹变蛟将染血的头盔扔在地上,愤恨的骂道:“那些武乡贼近战搏杀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但他们根本不与我军搏战,只往壕沟深处钻,壕沟狭窄,只能容两三人并排而行,武乡贼的壕沟挖得弯弯曲曲,拐角不少,他们就躲在拐角处抛掷震天雷、万人敌,我军无法前进,必然拥堵在壕沟之中,而武乡贼此时便爬出壕沟,从顶端抛掷震天雷等物袭击我军!” “我军若爬出壕沟追击,武乡贼熟悉道路,可以畅通无阻逃入另一条壕沟中,而我军将士却常踏中地雷死伤…….”曹变蛟啐了一口,叹了口气:“挤在壕沟之中,我军弓马刀枪根本无处施展,侄儿只能先退了下来,以免再白白损失部众。” “到底是自家的根本之地,武乡贼比流寇准备的充分多了!”曹文诏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武乡贼战法灵活,不可能只有这点招数,让日章的步卒上去试试看看。” 红夷炮的怒吼又一次震天动地的响了起来,依旧是五门齐射,官军表现的极有耐心,一个个摧毁着武乡义军阵地上的炮台和炮位,逼得前沿的炮手纷纷撤进了壕沟之中,杜文焕令旗一挥,上千秦兵步卒推着粮车改造的盾车向武乡义军的阵地扑来。 他们步步为营,始终保持着一条直线,如同一道缓缓推进的坚墙,秦兵铳手和弓手就缩在这道坚墙之后不停放铳射箭,噼里啪啦的铳声响个不停,飞蝗一般的箭矢和铅弹在空中四处乱飞、互相碰撞。 逼近矮墙,武乡义军的战士照旧撤入壕沟之中,秦兵的家丁精锐身穿黑铁重甲,大多都携带了一把战弓,此时纷纷仰天将箭囊里的六发箭矢一口气抛射干净,随即扔下战弓抗盾持刀斧翻越矮墙向壕沟中杀去,秦兵步卒紧随其后,潮水一般涌入武乡义军的阵地中。 武乡义军成军时间太短、底蕴不足,莫说如今战场上这些大多只完成了基础训练的辅兵和村兵,即便是模范军的老兵,和秦兵的精锐单打独斗,也只能是花式送人头,所以吴成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战士们和敌人去肉搏,打定了利用狭窄的战壕、用充盈乃至多余的火力去阻击杀伤官军的主意。 反正武乡义军也不是非要在此你死我活,只需拖到高迎祥抵达即可,哪怕农民军的骑队没胆子发动攻击,只要他们呆在曹文诏身侧,曹文诏就没法安心阻拦和追击武乡义军的撤离。 震天雷的爆炸声响个不停,不时有火箭窜出壕沟,又飞快化为暴雨砸进壕沟之中,偶尔有武乡义军的战士跳出壕沟逃遁,秦兵担心踩雷不敢追击,只能朝他们背后放箭发铳,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入另一条壕沟中。 “各部不要乱跑,要且战且退,把官军引到‘广场’中去!”吴成回头下令,身后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战鼓声和哨声,武乡义军的军官和教导都要熟知各个战鼓、金钟、木哨、令旗传递的命令,每日都要抽背检查,在嘈杂的战场上,最能维持秩序、执行命令的军队,永远是胜利的一方。 曹文诏登上一台架设在一处小坡上的战车,略微可以俯瞰远处的战场,各条壕沟之中都是烟雾弥漫、火光冲天,但秦兵突进的速度却并不慢,已经逼向了二道壕,武乡义军似乎只顾着逃跑,根本不敢与秦兵步卒近战。 “虎大威的军报里,武乡贼不像是不敢近战、只靠火器逞凶的贼寇!”曹文诏淡淡的说着,嘲讽的一笑:“但贼寇毕竟只是贼寇,见友军都溃败了,自己势若孤军,军心也就动摇了!” 正要吩咐更多的步卒压上,忽听得尖锐的哨声响彻原野,曹文诏紧皱双眉看去,双耳瞬间被“咻咻”的破空声和火铳轰鸣的声响塞满,随即又是震天的喊杀声响起,过了一会儿,不少浑身是血的秦兵步卒狼狈的退了回来。 “贼军在几条壕沟的连接处挖掘了深坑,布设神机箭车和火铳手,末将追击武乡贼,一时不备被诱入其中,壕沟狭窄、避无可避,被其杀伤众多!”领军冲阵的守备被领到曹文诏身前,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汇报着:“贼军在壕沟中还挖了不少坑洞,应当是用来藏兵避炮的,待我军冲过,便从坑洞中冲出、从背后袭击我军,我军不知坑洞情况,不敢进入坑洞追击。” “果然,武乡贼还藏了一手!”曹文诏点点头,让那名守备下去医治,侧头朝杜文焕等人笑道:“日章,组织步军再战,本总兵已有破解之法!” “让突阵的将士带上军中所有的震天雷、一窝蜂和各式火器,要对付藏在壕沟里的武乡贼,就要用比他们更多的火器,彻底压垮他们!” 第216章 败迹 红夷炮率先开火,随即官军的火炮轰隆隆乱射一阵,炸得武乡义军的阵地土石飞溅,秦兵的家丁精锐冲锋在前,引领着身后的步卒杀向武乡义军的阵地,他们的手中提着绳框绑住的震天雷,在头上飞速旋转着,只能抛掷而出。 这是武乡义军用过的办法,离心力能让震天雷抛掷得更远,缺点便是震天雷的引信可能会被风阻吹灭,或者加速燃烧、还没抵达目标便凌空爆炸,但只要量大管饱,这些缺陷便能忽略不计。 曹文诏仔细研究过虎大威的战报,对武乡义军的战术战法也有研究,于是便直接抄袭了这个法子,用落雨一般的震天雷,逼退了矮墙后的义军战士。 秦兵趁机冲入壕沟之中,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追逐着武乡义军的战士猛冲猛打,占据壕沟入口,便用一窝蜂朝壕沟里乱射几轮,用密集的火箭压得缩在拐角处的义军战士不敢露头,然后再趁机推进到能够抛掷震天雷的距离,双方便各自缩在拐角,互相抛掷震天雷。 秦兵还将炸药堆积在矮墙下,炸出一个个缺口,后续的步卒将盾车和神机箭车从这些缺口推进壕沟中,秦兵步卒缩在盾车后,有了遮护,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壕沟里的那些坑洞秦兵也没放过,将神机箭车拉到坑洞口,朝里面射出裹着浓烈黄烟的毒箭,或者抛掷点燃的毒烟弹进去,毒烟在狭窄的坑洞里迅速蔓延,很快占据了每一个预留的呼吸孔,即便没有被毒烟杀伤的义军战士,吸入毒烟也会头疼脑胀、恶心想吐,不少人受不了烟熏逃出坑洞,立马就被守在洞口的秦兵杀死。 进入“广场”位置,秦兵也没有再盲目冲击,而是用一窝蜂和弓箭、火铳压制武乡义军的火力,等待后队将盾车推来,在较为宽阔的“广场”上组成盾车阵,借助盾车阵的掩护,用神机箭车和虎蹲炮与武乡义军对射。 武乡义军在“广场”也准备了不少抛掷火油的投石车,试图用火油点燃秦兵的盾车,但曹文诏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让攻击的秦兵都准备了好几箩筐的湿土,这些湿土都是刚刚从武乡水沿岸采集而来,有盾车被引燃,便直接将湿土覆盖上去,武乡义军的火油战术收效甚微。 曹文诏也没有压上大军进攻便不管了,下令军卒铲土堆台,让眼尖的亲兵在土台上观察武乡义军的动向,将武乡义军战士撤退的道路记录下来画成图形,再让辽东铁骑的快马穿越战火送到前线,秦兵的家丁精锐便顺着武乡义军撤退的道路翻进另一条壕沟中,杀进武乡义军战士人群之中。 论近身搏战,这些大多仅完成了基础训练的村兵辅兵,哪里是从小训练弓马刀枪长大的秦兵家丁精锐的对手?被其杀入,顿时大乱,武乡义军的防线一时岌岌可危起来。 “收缩兵力,一道壕守军立刻撤退,二道壕埋设地雷炮,随时准备撤退!”吴成紧贴在壕沟边沿,语气极为急促:“收缩兵力到三道壕防守,坑洞里的都撤出来,别白白送命!”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声弓弦响动,随即“咻咻”的破空之声也接连传来,一支支羽箭和火箭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附近躲闪不及的义军的义军战士被当场射成刺猬,绵长鹤慌忙举起盾牌,和一众亲兵一起将吴成和绵正宇团团围住,用盾牌阵将他们保护起来。 几名秦兵家丁精锐从壕沟上方冒出头来,将手中攥着的震天雷投掷进壕沟,绵长鹤眼疾手快,一脚踹飞了一枚扑来的震天雷,在一阵阵爆炸声中,那些秦兵家丁精锐嘶吼着冲进了壕沟乱砍乱杀。 吴成拔刀在手,盯上一名秦兵家丁精锐,正要扑上前去,绵正宇忽然将他拽倒在地,踹了绵长鹤一脚,怒喝一声:“看好人!”随即领着亲兵围杀而上,那些秦兵家丁精锐武艺极为高强,在狭窄的壕沟中如猎豹一般机敏,他们显然是冲着那面醒目的“倡义救民”的大旗而来,直扑执旗的掌旗官而去。 但这条壕沟里的义军战士,不是那些辅兵村兵,都是军中的老兵好手,人数差距太大,这些义军战士又纪律严明、配合默契,那几名秦兵家丁终究还是扛不住围攻,被连杀数人,只能调头就跑。 “别追了!”绵正宇甩了甩刀上的鲜血,回到吴成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附近得“咚咚”几声闷响,随即一发沉重的铁弹弹跳着窜进了壕沟中,一名义军战士不备,被它生生撞断一只手臂! “边军的红夷炮,都推到这么近了!”吴成啐了一口,有些心惊:“这曹文诏当真难对付,不过一次试探就有了对付咱们的办法,我们若是真的要死守此地,哪怕是模范军来,也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绵正宇没空听吴成赞扬对手,推了一把吴成,一脸焦急的说道:“快走,官军盯上咱们的大旗了,接下来炮击和攻来的家丁精锐不会少,太危险了,俺在这没问题,你千万不能有事,赶快离开!” 吴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绵老叔,战力差距太大了,还死守此处是在白白送死,等不了农民军的骑队了,趁着黄昏日落、天光晦暗,我们现在就组织撤退,我领兵断后,先把炮手都撤出去,不要按原计划往太行山撤,被衔尾追杀谁也逃不了,先撤去武乡城再说!” “不行!俺来断后!后边的计划还要你来主持,义军的未来也得靠你领头,你不能有事!”绵正宇断然拒绝:“俺答应过你爹要护你平安,就不能让你冒险!来人,把吴家崽子架走!” 绵长鹤犹豫一瞬,领着几名亲兵上前架住吴成就要跑,吴成刚要分辨,忽听得连天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吴成和绵正宇对视一眼,露出半个脑袋在壕沟外,朝远处看去,却见天际一支支骑队纵马奔驰而来,一面“闯”字大旗在落日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吴成忍不住笑出声来:“哈!高闯王还真会赶着出场的时候!” 第217章 被迫 浓浓的黑烟在空中弥漫,将挂在高空的橘红太阳渐渐遮住,让整个世界都变成灰蒙蒙的一片,空气中充斥着刺鼻呛人的硝烟味和,偶尔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怎么也驱散不去。 曹文诏立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滚滚烟尘,那是曹变蛟正率领辽东铁骑追击逃窜的流寇和武乡贼,但曹文诏并不看好他的这次追击行动,留守武乡城的流寇和武乡贼人人有马,他们往凤凰山一钻,曹变蛟难道还敢追进山里去送死? 就像之前武乡水畔的那部武乡贼一般,在闯贼高迎祥骑兵的接应下撤进了太行山里,曹变蛟领着三千铁骑一路追击,斩获少得可怜,自己反倒被人用地雷阵埋伏了一场,损失了几十人。 “恭喜曹总兵光复武乡!”杜文焕哈哈笑着凑了过来,拱手行礼:“曹总兵连战连捷,光复沁州,天子若得知此事,必然龙颜大悦!将来若有奖赏,末将也能跟着曹总兵沾光!” 曹文诏瞥了杜文焕一眼,总感觉他的话有些不吉利,当初宋统殷也是以光复武乡报功天子,天子也是龙颜大悦,结果呢?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不知生死呢! 扫了一眼身后被红夷炮轰塌的城门楼子,这次攻略武乡,大同边军那支红夷炮队立下大功,在武乡水畔,是他们压制住了武乡贼的炮队,让秦军步卒能顺利进攻,攻打武乡城,也是他们轰塌了城墙,逼得城内守军狼狈而逃。 只可惜红夷炮太过笨重了,若是之后要入山作战,这五门笨重的火炮只能留在城里。 “城内可有找到百姓、粮食?”曹文诏忽然问道,本来喜笑颜开的杜文焕一愣,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曹文诏叹了口气,苦笑道:“果不其然,就像沁州其他地方一样,武乡贼将整个沁州的搬空了,可惜啊!他们没有在武乡水畔击退咱们,十几万人挤在山里,如何能养活?” “曹总兵说的是!”杜文焕哈哈笑着点头附和:“我大军能顺沁水河、小漳水、涅水这些河流获得张家和晋南官绅的支援补给,武乡贼和流寇遁入山中,树皮野兽哪够他们吃?只能是活活饿死了!” “所以,为了不被饿死,他们就像以前一样逃跑,流窜他地劫掠粮草!”曹文诏冷哼一声,脸上严峻无奈的神色依旧未改:“自进入沁州之后,咱们确实连战连捷,但每次流寇和武乡贼都成建制逃脱,建制未散、主帅未死,他们就还有战斗的能力,打不过咱们,不代表他们打不过其他的县府官军!” “没有在武乡水畔歼灭武乡贼和流寇大部,这是本总兵的失误!”曹文诏幽幽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他们若是重整军兵,沿着太行山杀去其他州府,到时候还得麻烦咱们东奔西跑的追逐,不知何时方休!” 曹文诏顿了顿,看着杜文焕渐渐变得严肃的脸色,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若是他们觉得在山西无望,如在陕西那般跨省逃遁,沿太行山攻入直隶、威胁京畿,咱们这功劳,还算是功劳吗?” 杜文焕心头一颤,浑身一抖,赶忙说道:“曹总兵的意思是,咱们要准备入山剿寇?” “贼寇溃败,都是往太行山而逃,在太行山中必有藏兵之所!贼寇新败、军心不稳,此时我等入山追击,贼寇既无反击之胆,也无反击之能,只能被咱们赶羊一般驱逐着!”曹文诏拍了拍城垛,看向太行山的方向:“即便不能出其不意将贼寇聚歼,也要追在他们身后、控制他们逃跑的方向,以免他们窜入直隶之地,要么,就把他们赶到河南去,贼寇窜入河南,也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杜文焕点点头,正要张嘴询问,一名曹文诏的亲兵急匆匆的跑来,递上一封书信,附在曹文诏耳边说了几句,曹文诏脸色一变,赶忙拆开书信细细看着,不一会儿,黑着脸将书信递给杜文焕。 “许巡抚送来的紧急军情,射塌天李万庆,会同花关索王光恩、过天星张天琳、老张飞张文朝三部流寇再陷赵城,南下往沁水县而去!”曹文诏语气急促,显然有些急了:“许巡抚调尤世禄所部赶往拦截,尤世禄手下的营兵之前在河曲损失不少,连他亲弟弟都受了伤,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先让撤回太原休整了,拦不拦得住这批流寇,难说!” 杜文焕扫了两眼,也是心中一急:“我等粮草全靠张家组织晋南官绅搜罗输送,若是被这伙流寇趁虚而入,哪怕只是包围沁水县城,咱们岂不是要断粮了?” 曹文诏点点头,皱眉摸着胡子分析道:“李万庆这伙流寇,必然是王自用派人去与他们联络,让他们得知咱们在沁州与武乡贼和流寇大战,侦知我军粮草输送依赖沁水张家,故而想趁虚断咱们的后路,一则可以策应流寇和武乡贼,二则,也能夺取粮草以给养军用。” “哼,尤世禄所部尚未恢复战力、虎大威的老本在武乡丢了个干净,巡抚标营都是新募的废物,还得留驻大同、太原等地防备鞑子林丹汗,山西可调动的能战之兵,只有你我两部,又如何能顾及两个战场?” 杜文焕眉间皱成一团,抖了抖那份书信:“如此,我等不如分兵,一部留驻沁州,一部回援沁水。” “沁州的武乡贼和流寇,必须集中兵力对付,若是分兵,留的兵少了,如何能守住沁州?沁州失而复得,咱们就会落得宋献征的下场!”曹文诏摇头否决道:“可若是留的兵多了,李万庆所部就没法解决,再说了,咱们分兵而行,武乡贼和流寇趁机整军逃遁、窜入直隶,我等如何是好?” “霍夫人上次面对王嘉胤十余万大军都能守住窦庄,如今必然也能稳守窦庄和沁水县,短时间内,咱们不用担忧!”曹文诏冷哼一声,下定决心:“当务之急,还是要趁贼军新败、人心惶惶之时迅速剿除武乡贼和流寇,然后再转兵沁水击退李万庆等部!” “让弟兄们休整、准备入山,把夜不收和探骑都派出去,搜寻贼寇在太行山中的屯兵之地!” 第218章 香饵 八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远处武乡城内冲天的黑烟清晰可见,硝烟味和血腥味随着微风远远传播着,让八夫人所在的庄堡也能闻到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总比地道里的味道好闻,狭小的地道中空气质量极差,又挤着那么多秦家的家眷家奴,还见不到阳光,在里头待上一天,八夫人只觉得自己都快患上癔症了。 “八娘!”秦大善人跑了过来,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惶恐:“果然如你所说,武乡贼被曹总兵打跑了,武乡光复了,幸好听了你的话,没跟着武乡贼去柳沟躲避。” “武乡贼底蕴不足,战力和边军精锐还是有不小差距的,败了不意外……”八夫人淡淡的回道,看向武乡城方向,满眼都是冷漠:“但败到什么程度,还是有区别的,若是惨败崩溃,爷就得收拾细软现在就逃,若是败而不溃、逃进太行山里,爷就能去曹总兵那挣一份前程!” “武乡贼是败而不溃,遁入太行山里去了,八娘,你这番话我怎的听着不对?”秦大善人有些疑惑的问道:“往日里我悄悄给朝廷传递了不少情报,此事许巡抚、张家、曹总兵都是知道的,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曹总兵如何会对我下手?” “爷,正是因为您身在曹营,不管您是不是诚心附贼,您都是武乡贼的辅政,是贼首,是功劳!”八夫人淡淡的笑道:“曹总兵若是一战击灭武乡贼和流寇联军,声威震动天下,朝廷要借着曹总兵的声势和能力剿贼甚至御虏,就得给他足够的自由和尊重,一个只是传递了一些情报的贼首,杀了也就杀了,有何所谓?” 秦大善人脸色有些发白,八夫人淡淡一笑,劝慰道:“好在武乡贼是败而不溃,爷,您还能借柳沟为自己翻身!柳沟乃是武乡贼兵坊所在之地、武乡贼军眷高官躲避之地、亦是武乡贼藏兵之地,曹总兵千方百计想寻得武乡贼和流寇的败军予以歼灭,此时爷若将此情报送去,必然能得到曹总兵的重视礼遇!” 八夫人抚摸着秦大善人略微有些发抖的背,眼中寒光一闪,柔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曹总兵重视礼遇,爷就能向他提条件,让曹总兵以公文为您报功于兵部,爷还得亲自为曹总兵带路,配合他剿灭武乡贼和流寇、蹭一些灭贼的功劳,有兵部的公文和功绩做护身符,爷就能安全无忧了。” 秦大善人面露犹豫,弱弱的问道:“你要我亲上战场?” “爷,朝廷为何对张家那般优容?因为他们出钱出粮、组建团练,尽心尽力配合着朝廷剿贼大计,朝廷要拿他们做士绅表率,自然就得给他们优待和地位!”八夫人微微一叹:“爷,朝廷如今内忧外患,最缺的就是像张家这样主动站出来充当表率的门面,您若亲冒矢石、助官军剿贼,甚至斩杀贼首,朝廷怎么可能对您视而不见?若把您扶做士绅表率,曹文诏还能动你?张家也得给您几分薄面,日后这武乡地界,就是您说了算!” 秦大善人皱眉思索了一阵,一咬牙,一拳砸在掌心:“也好!八娘,爷听了你那么多主意,才有了今日的富贵,这次就再听你一回,来场富贵险中求!” 八夫人嫣然一笑,吩咐家奴下人替秦大善人更衣取车,送秦大善人去往武乡城,双目瞬间挂满寒霜,冷哼一声,回身往庄子里走,却忽然瞥见一旁恭恭敬敬立着几名健壮的少年,不由一愣,侧头冲身旁的的婢女问道:“小翠,这几个孩子是谁招来的?怎的之前没见过?” 那婢女瞧了两眼,回道:“回八夫人,这些都是新招来的小厮,夫人之前不是说如今战事频繁、贼寇四处流窜,得多招些健壮的青少训练刀枪以保家财吗?老爷听进去了,便让秦管家招了不少小厮入府。” 八夫人双眼一眯,打量着那些小厮,冷笑一声:“既然是训练刀枪,就要吃好喝好的养着,这是个肥差,当是不少人抢破脑袋的,秦管家想来是收了不少银子吧?” 那婢女不敢说话,低着头躲避着八夫人的眼神,八夫人瞧她这般模样,当即便猜了个透彻,冷哼一声,心中默念:“如今这沁州,最能出钱的,怕是只有那一家了吧?” 视线在那些小厮身上转了两圈,八夫人玉指指向一人问道:“你这小厮,看着其他几人对你都颇有尊重,当是个领头的,你叫什么?何方人士?” 那小厮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答道:“八夫人慧眼,小人名叫韩阿六,沁州韩家村人,家中有老母幼弟要养,故而和几个伙伴一起凑钱来投了主家,秦管家本欲此战之后再让小人们拜见夫人,未想夫人一眼就把咱们瞧出来了。” 八夫人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问道:“秦管家有心,可与你们说清了你们的职责?说与吾听听。” 那小厮犹豫了一瞬,悄悄抬头看了八夫人一眼,最终还是回答道:“秦管家说,让咱们看好家院、护好夫人和主家,若是事有不谐,要护着夫人和主家去沁水求助张家。” 八夫人点点头,挥挥手让那小厮退下,回身往屋中走去,眼中寒意夹杂着一丝兴奋,用不可察觉的声音喃喃念道:“这么早就在布局准备对付张家了,那位吴小将军,还真是有信心啊!” 曹文诏将大印盖在公文上,交给身旁亲兵,亲兵将那些公文仔细收好,飞奔出堂,曹文诏皱了皱眉,换了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脸,冲一旁坐着的秦大善人说道:“秦举人,你瞧见了,本总兵不单单给兵部送了公文,还给许巡抚、周阁老都送去了公文私信,你的要求,本总兵尽力满足了,如今该是你满足本总兵需求的时候了吧?” 秦大善人面上的喜色怎么也遮不住,赶忙起身回道:“总兵放心,在下亲自为总兵领路,助总兵彻底剿除贼寇!” 曹文诏淡淡一笑,眼中流露出凶光:“如此,便劳烦秦举人了,传令各部,集结兵马,入山剿贼!” 第219章 祭王 锅里滚着的菜粥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吴成叼着一张饼子,铺开地图仔细察看着,绵长鹤与几个亲兵在一旁悄悄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武绍将朴刀压在磨刀石上,磨得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双眼一直紧盯着谷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岳和老黄他们都已经就位了,吴家崽子,你跟着俺!”绵正宇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阵吴成,拍了拍他的胸口:“护身符放好了吗?曹文诏不好对付,没准会有家丁精锐冲到咱们面前,你可别傻乎乎的冲上去送死!” “绵老叔,您就放心吧,我一直贴心放着呢!”吴成笑了笑,拍了拍心口:“若这次计划顺利,轮不到咱们去抢人头,农民军的首领们,为了抢为王嘉胤报仇的声望,会争先恐后把曹文诏活撕了的。” “计划顺利!”绵正宇叹了口气,扫视了一圈周围农民军的老营兵:“诸王事权庞杂、人心不齐,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这计划,真能顺利吗?” “尽人事、听天命吧!”吴成耸了耸肩:“这些农民军,可以成为友军,但咱们却绝不能融入他们体系中去,我武乡义军还是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自己的队伍,才能上下一致。” 绵正宇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吴家崽子,也幸好有你管着,我这大元帅,什么都帮不上忙,若是没有你,恐怕咱们这些人,早就被当作炮灰死在荒野之中了。” 吴成摆了摆手,正要说话,绵正宇却忽然摇了摇头,拍了拍吴成的肩膀:“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活着,沁州十余万百姓、天下那么多穷苦百姓,都需要你活着!” 绵正宇叹了一声,转身便走:“走吧,王自用他们正在祭奠王嘉胤,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此战过后,俺们再一起上山给你爹烧纸报平安!” 曹文诏令随军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守把武乡、沁州二城,分一千秦兵据守沁源护卫粮道、运送伤兵,自提辽东铁骑和秦兵六千余人往柳沟杀来,一直监视着武城动态的毛孩快马传来消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立即整军备战,王自用等诸部反王则摆下香案、扬起白幡,祭奠王嘉胤,以此激励全军奋勇作战。 祭奠场所就选在武乡义军柳沟兵工厂附近一块平坦的地方,王自用等人披麻戴孝,案桌上摆着金银祭物、点着灯烛荧煌、焚着香烛纸钱,扮作僧人的老营兵摇铃诵咒,摄招呼名,祝赞王嘉胤魂魄,降坠神幡。 吴成等人赶到之时,正见王自用等反王把酒浇奠,围着一副盔甲,一个个哭得捶胸顿足,王嘉胤的头颅早被送去太原报功,此时没准都已经在送去京师的路上了,王嘉胤的尸体也还在曹文诏手里,王自用等人只能随便找了一副盔甲充作王嘉胤的衣冠进行祭拜。 峡谷里哭声一片,不少王嘉胤的旧部也跟着落泪哭泣,那些反王更为夸张,王自用嚎声震天,有人甚至哭晕了过去,被亲兵抬到一旁掐着人中抢救。 “还真挺热闹!”绵长鹤没心没肺的笑出声来,吴成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慌忙憋住笑把头垂了下去。 吴成又怎会不知这些反王是在做戏?王嘉胤能当上诸部盟主,既是靠威望,也是靠实力,王嘉胤虽死,但他的残部实力依旧强劲,谁能获得王嘉胤旧部的支持,谁在诸部中说话的声音就能抬高一截。 再说了,王嘉胤毕竟是大伙共推的盟主,所有反王名义上的大哥,于情于理于利,都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否则大家都在哭,就你一个人不合群,以后还怎么混? 吴成凑到绵正宇身边悄悄说了两句,绵正宇点点头,下马走上前去,拿起一杯祭酒洒在地上,一脸悲痛的说道:“横天一字王英雄一世,怎料却为小人所害!俺虽与横天一字王从未谋面,但也神交已久,如今复仇的机会摆在面前,武乡义军必生擒曹文诏,挖心剖腹,为横天一字王报仇!” 不少反王一脸惊讶,有人甚至惊的都忘了哭,王自用惊疑不定的打量着绵正宇,高迎祥和李自成窃窃私语几句,与张献忠同时扭头,看向吴成。 “农民军诸部首领都在争抢王嘉胤旧部的人心,他们抢得,咱们怎么就抢不得?”吴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向绵长鹤与武绍解释道:“王嘉胤旧部那么多人,总会有愿意遵纪守规、日后能够接受咱们理念的,我们起义时间太短、底蕴太差,想扩军连合格的军官和教导都配不齐,哪怕只有一百个老营兵投到咱们麾下,咱们的实力也能提升一大截了。” “吴将军说的有理!”武绍笑着点点头:“在下与张献忠部协同守卫沁源时,就有农民军的军官私下来找我,欲投奔咱们武乡义军。” “咱们也不能什么人都要,若真有人来投奔,都要经过审核,要进杜先生的学堂里学习一阵再使用!”吴成提醒道:“咱们不要那些只求富贵的、毫无底线的、名声恶劣的、不认同咱们理念的、不遵守规纪的,哪怕职位再高、再有能力也不能要,免得污染了咱们的战士!” “吴将军果然对横天一字王的旧部有想法啊!”李自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横天一字王残部,单老营兵就有两千余人,这是块香饽饽,谁不想啃上一口?吴将军要对它下嘴,有些护食的,怕是不会高兴了。” “不高兴又能如何?只要不撕破脸,桌底下踹几脚,想来各位反王都能受得住!”吴成淡淡一笑:“如今这时候,谁又敢撕破脸?” “有理!有理!”李自成笑着点点头,扫了一圈那些垂泪的农民军:“态度是敲门砖,靠实力才能真正能收拢这些旧部的人心,毕竟造反就是提着脑袋的活,谁也不想跟着一个必败的主将,白白把命送了。” 吴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远远几骑奔来,却是在山外侦查敌情的毛孩领着几骑飞奔而来:“曹文诏,已至下柳村!” 第220章 入山 辽东铁骑和秦兵正在放饭,每人几个馒头肉饼,就着水壶里的酒水吞下肚里,他们的军粮依赖晋南转运,本就没多少,还得留下部分用来之后转兵对付李万庆等人,入沁州后又搜不到一粒粮食,无法像往常一样就食当地,只能省吃俭用。 军中不少家丁精锐对此都很不满,他们平日里缺粮了,还可以劫掠村寨乃至城镇,大鱼大肉吃惯了,如今吃着这些粗砺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但军令如山,他们再怎么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一个个只想着尽快剿灭武乡贼和流寇,好转兵他处放手大掠一番。 曹文诏没他们那么娇气,三两口啃完一个饼子,塞着满嘴食物说道:“如此看来,秦举人当真说了实话,否则武乡贼在下柳村安排哨探作甚?武乡贼和流寇,确实屯兵在柳沟!” “曹总兵,如今您是信了在下吧?”秦大善人哈哈笑着,他也披着一身铁甲,胖嘟嘟的身子显得更为臃肿,秦老二领着一队家奴立在一旁:“曹总兵,若在下说的不是实话,又怎会随您一起前来?柳沟地势狭长,但谷内相对平坦,又有山泉、矿洞,是个驻兵藏人的好地方。” “那帮哨探看见我大军便逃进了山里,定然是报信去了!”杜文焕皱眉说道:“曹总兵,若是咱们动作不快些,武乡贼和流寇恐怕就要逃了。” “几万人心惶惶的新败之师,还有家眷文士拖累,哪那么容易逃?”曹文诏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但日章也说的没错,咱们得加快速度,越快出现在贼寇面前,越能乱敌军心,赢面也就越大!炮队将需要炮车的火炮都留在村里,抛下所有辎重累赘,全军提速,杀奔柳沟而去!” 辽东铁骑和秦兵集结的很快,曹文诏稍稍向各部将官交代了一下,以曹变蛟为先锋,以杜文焕压阵,自己坐镇中军,全军进入太行山中,向柳沟而去。 刚刚进山,曹文诏就不由得咦了一声,侧头向马后跟着的秦大善人问道:“秦举人,这路都是新修过的?” 秦大善人四处看了看,献出柳沟之后他便再也没到过此处,也不知柳沟景况,好在之前让八夫人替自己跑了一趟,心里有些存货:“回曹总兵,这路确实是武乡贼新修过的,从柳沟直接连通到下柳村旁的官道,武乡贼在柳沟打造军器、制作白硝、开采矿石,需要一条平坦的道路让运货的大车出入太行山。” “这路也适合大军行进!”曹文诏冷冷一笑:“说实话,若是咱们要一路攀山开路过去,没准还真让那些贼寇头目逃了,可有了这条路,咱们就能直冲柳沟不停,武乡贼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辛苦修的路,却帮助咱们更加顺利的剿灭他们!” 又走了一阵,却见道路忽然狭窄起来,两侧山壁如刀劈斧砍一般笔直崎岖,越往前走,两侧山壁愈加逼窄,山上树木庞杂,曹文诏不由得勒住战马,皱眉扫视四周:“此处地形狭窄险峻,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但贼军没有设伏此处!”秦大善人赶忙拍起了马屁:“贼军已在武乡水吓破了胆,哪敢跟曹总兵对阵?” 曹文诏哈哈大笑两声,点了点头:“秦举人,你这话说的没错,武乡贼和流寇,过十万大军,有武乡水地利、有精心准备的防御阵地,都被我军杀得大败亏输,一伙残兵败将,人心惶惶的,如何敢再与我大军交战?即便他们设伏于此,本总兵也能杀破他们!” 一路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前方铳声阵阵,慌乱的喊声越来越清晰,曹文诏微微一笑,一夹马腹冲到军阵前方,却见曹变蛟率领的前队已经和把守谷口的武乡贼交上手了,武乡贼依托一面矮墙据守,火铳喷发的白烟在谷口弥漫,曹变蛟分出几队骑兵,轮流奔上前去骑射放箭,其他部属都停在路上,等待曹文诏的中军携带火炮而来。 “曹总兵,这矮墙左侧靠山的位置曾经垮塌过,并不怎么牢固!”秦大善人又凑上前来,满脸堆笑的传递着情报:“轰开那道墙,大军就能一拥而入了!” 曹文诏点点头,谷内惊慌的喊声和无数凌乱的脚步声震天动地,很明显贼军被曹文诏的突然降临吓得全军大溃,当即也不拖延,令炮队将虎蹲炮等轻炮布好,集中火力对着矮墙南端猛轰,那秦大善人确实没说谎,矮墙面对雨点般的炮子只坚持了几刻钟的时间便轰隆隆垮塌了。 矮墙上的守军早在官军布炮之时便跑了个干净,曹文诏马鞭一挥,曹变蛟一马当先冲进山谷,曹文诏也策马领军而入,登上矮墙,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曹变蛟正追逐着逃跑的守军而去。 曹文诏眉间一皱,嘟哝一声:“奇怪,几万贼军,还有家眷,这么多人,怎么一下跑的这么干净?” 由不得他多想,大军已经打开矮墙门冲进了山谷,曹文诏安排杜文焕组织人手追击、搜索各个山洞,自己和秦大善人一起策马往武乡义军的兵工厂而去。 武乡义军的兵工厂规模并不大,主体是一座砖石土木搭成的小楼,曹文诏推门进入楼中,四下看了看,却发现楼中的工具、仓储、材料统统都搬了个干净,顿时心中大感不安,回身冲秦大善人问道:“秦举人,这兵坊真是武乡贼造器之所?怎的一点存留都没有?” “曹总兵,想来是武乡贼在武乡水兵败之后,有转兵他处的意思,所以先行将这兵坊撤走了。”秦大善人赶忙找了个理由,曹文诏点点头,倒也不是说不通,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武器装备是紧要之物,能自造军器的兵坊必然是重中之重,要优先撤走的。” 正在此时,杜文焕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一脸焦急的说道:“曹总兵,快撤!四周矿洞洞口都被炸塌了,这柳沟是个陷阱!” 话音未落,只听得两侧高山之中传来两声巨响,两发炮弹飞射而来,将曹文诏身前的一名亲兵和曹文诏的掌旗官炸得四分五裂! 第221章 伏攻 两发炮弹裹着浓浓的烟雾冲出炮口,吴成捂着双耳,双眼紧紧跟随着它们的尾迹,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进峡谷之中,曹文诏的掌旗官被炮弹从肩膀砸下,直接削掉半个身子,手中握着的大旗也被猛冲不止的炮弹撞成两截。 另一发炮弹则砸中了一名曹文诏的亲兵,那名亲兵的手臂拖着一串血珠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的“桥”,身子则打了两个旋,面朝下扑倒在地上,还在不断的抽搐着。 两门百子佛郎机,武乡义军仅有的两门重炮,最优秀的炮手、经验最丰富的炮长,一轮齐射,便有了战果。 但曹文诏却安然无恙,吴成亲眼看着他在炮弹砸下的那一刻便往兵工厂里一钻,瞬间失去了身影。 “可惜!准备了这么久,还是打歪了!”身旁的绵正宇惋惜的啐了一口:“若是能当场把曹文诏炸成两截,这仗咱们不用打就胜券在握了!” “天底下总没有掉肉饼的好事啊!”吴成耸了耸肩,见峡谷之中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已经大乱,当即挥动令旗:“攻击,炮弹、火器统统打出去,火箭弹准备好,曹文诏想借着咱们的地方躲炮,哪有那么好的事!” 炮声铳声接连响起,夹杂着火箭的“咻咻”破空声和震天雷凌空爆炸声,峡谷内的辽东铁骑和秦兵突遭袭击,顿时大乱,无数人毫无防备被射翻炸倒,但他们到底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即便全军大乱,也飞快判断出哪里更为安全,纷纷向着武乡义军的兵工厂集结躲避,实在离得太远的,便寻找坡地、矮墙、石头、树木躲避,或者自行团聚一处,用大盾骑盾结阵自保。 “这是个陷阱!”杜文焕眼见着一发炮弹砸进一队结阵的秦兵家丁之中,横冲直撞的炮弹瞬间碾出一条血路,几名秦兵家丁抱着断臂残肢惨叫着翻倒在地,杜文焕看得牙呲目裂,怒气冲冲提起骨朵便向一旁的惊慌失措的秦大善人当头砸去:“你这奸贼!竟敢诱我等入贼寇陷阱!伤我如此多家丁,拿命来!” 秦大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骨朵便已当头砸下,只听得“呱唧”一声,脑袋如西瓜一般爆开,红的白的四散飞溅,两颗眼珠滚落在地,又被慌乱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踩了个稀碎。 曹文诏刚要出声阻拦,秦大善人便成了一具尸体,只能叹了一声,喝道:“慌什么?各部将官整队反击!日章,把你的大旗树起,我借你大旗指挥!我等速速向蛟儿所部靠拢,一起冲杀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得无数人慌乱的大喊着“快逃快逃”,躲在兵工厂里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家丁慌乱的朝外逃去,有些人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身旁的同袍却看也不看,直接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将他们活活踩踏至死。 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盖过峡谷中嘈杂的喊声,哐当当的撞击声在楼外响个不停,随即一阵浓烈的火油味和炽热灼烧的感觉扑面而来,曹文诏心中大惊,跳起身来朝楼外跑去,顺手拉了一把身旁还没反应过来的杜文焕:“火箭弹!快走!” 两人一齐逃出楼外,正见一枚火箭弹在空中做着布朗运动,忽然凌空爆炸,火药引燃了木框中装着的火油袋,在半空燃起一片火海,如同天火一般坠落,其下的秦兵步卒辽东铁骑慌忙抱头鼠窜、四散而逃。 有战马的皮毛沾上火油,拖着一身火焰惊恐的到处乱窜,撞翻了拦路的一切人和物。 兵工厂那栋土木砖石制成的小楼被武乡义军的火箭弹重点攻击,一眨眼间变烧成一栋夺目的巨大火炬,还没来得及逃出来的秦军兵卒和辽东铁骑陷在火海之中,令人心惊胆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烤肉的焦味,有些人带着火焰从火海中闯了出来,身上都是不同程度的烧伤,滚在地上疯狂打着滚、压灭身上的火焰。 “难怪武乡贼要放一座空楼在此!”杜文焕啐了一口,趴在地上扫视着两侧的山林:“他们早预计咱们遭到突然炮击,必然往这楼内躲,再以火箭弹乱射火油引燃此楼,试图将咱们烧死在楼中!” “这帮贼寇是预谋良久!”曹文诏冷哼一声,抽出腰间马刀:“明白了!武乡贼是故意用连场战败养起我等的骄气,让我等一头撞进他的陷阱里!这帮鸟厮不是想击退咱们,是要彻底吞掉咱们!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曹文诏用手撑地直起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喝令道:“不能待在这里白白挨炸!牵马来!举旗,诸军都随本总兵一齐向曹变蛟部靠拢,全军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话未说完,一支骑兵远远冲来,人人都是衣甲残破、满身鲜血,曹变蛟提着一把断刀冲在最前,满脸烟尘的策马奔驰,一边大喊道:“都不要乱!向本将靠拢!叔父在哪?杜提督在哪?谁看到叔父和杜提督了?” 曹文诏心头一沉,当即令身旁亲兵大喊:“曹总兵在此!”曹变蛟听到喊声,赶忙策马而来,曹文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马上拽下,压在地上:“趴下!有重炮盯着咱们这些将官!”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飞射而来,在他们身边炸起一片泥土,曹文诏、曹变蛟和杜文焕三人赶忙翻滚着转移,此时峡谷之中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也纷纷反应过来,寻找着各自的将官重新组队。 “侄儿追着那帮贼军,中了埋伏!”曹变蛟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山上贼军以火器攒射我军,谷口也被流寇的老营兵堵住了,侄儿冲杀了一阵,谷口实在太过狭窄,贼军又埋了地雷、设了拒马鹿角,侄儿冲杀不得,又担心叔父安全,只能先退回来了。” “两侧谷口,必然都有重兵据守!”曹文诏抬头看向两侧山林:“要冲出去,只能上山!全军下马步战,杀上山去!” 第222章 攻山 天鹅鸣叫一般的号声猛然在峡谷中响起,峡谷中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听到号声,仿佛得到了冲锋的号令,纷纷如猛虎一般跃起,扛着盾牌遮护要害,朝着山林冲锋而上。 “重炮转向麻烦,斜着跑、不要停下来!”曹文诏揪住曹变蛟嘱咐一句,又推了他一把:“日章正面强攻,你领善射的亲兵从侧面绕到侧翼,用弓箭压制贼军!” 曹变蛟点点头,猛的从地上跃起,领兵朝山林杀去,曹文诏在地上一滚,躲进一具尸体之后,皱着双眉扫视着远处火光不断的山林,挥了挥手:“全军压上!想活命就别怕死!武乡贼近战打不过咱们!杀过去,便能凿透敌阵、夺路而走!” 喊杀声瞬间填满整个峡谷,吴成不由得握紧腰间雁翎刀:“不愧是大明翘楚的强军,突然遭袭,这么快的时间便能组织反击,若是被他们杀上山来,咱们如何能拦?” 挥动令旗,吴成沉声下令:“观察手把曹文诏找出来!集中火力轰击攻山的官军!火铳手准备迎敌!” 战鼓雷动、哨声鸣响,布置在山上的火炮调转炮口轰击攻山的秦兵步卒和下马攀山的辽东铁骑,但他们显然也清楚密集的军阵极易遭到武乡义军优势火力的重点照顾,拉成了一个松散的队形,借着林木的掩护闪转腾挪。 黄锦伏在一面泥土垒成的胸墙上,远处山林之中影影绰绰满是人影,喊杀声越来越近,黄锦冷哼一声,喝道:“火铳手准备齐射!各部,听我号令放铳!” 山坡之上,武乡义军挖掘了两重壕沟,壕沟前八十步的树木全部砍伐清理,最后一重壕沟后用泥土垒起一道胸墙,武乡义军的火铳手便将火铳架在胸墙上,只等命令一下便齐射开火,他们身后还有两列铳手负责填装弹药,保证第一列的铳手接过新铳就能直接开火。 秦兵步卒和辽东铁骑冲的飞快,不一会儿,便有秦军家丁冲出树林,绳框绑着的震天雷在头顶极速旋转着,黄锦眯了眯眼,捂住一侧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齐射,开火!” 尖锐的哨声响起,随即便是震天动地的铳声炸响,铅弹泼雨一般扫向那些秦兵家丁,正兵营使用的,不是三眼铳等火门铳,而是经过严格检验的鸟铳,百步之内都有杀伤力,那些见惯了三眼铳这些射程短、威力小的火门铳的秦兵家丁万万没想到会在如此远的距离里遭到火铳打击,根本毫无防备,身上的衣甲瞬间被铅弹撕裂,铅弹钻入肉体中,搅碎了他们的内脏,让他们一个个翻到在地。 本来准备投掷破阵的震天雷落在地上,顺着山坡向紧随其后的秦兵步卒滚去,那些秦兵步卒顿时大乱,纷纷躲闪,有些躲避不及的被震天雷炸翻,又被火铳齐射取走了性命。 “不要乱!弓手铳手上前压制!把虎蹲炮搬来!”杜文焕紧贴在一棵大树后,眯着眼观察了一会儿,朝附近一棵树后藏着的亲兵伸出手:“一百余步,取本将弓来!” 那名亲兵在地上一个翻滚滚到杜文焕躲着的树后,为他送上一把装饰精美的战弓,杜文焕深吸口气,搭上一发羽箭,将弓弦拉满,猛的闪身出去,一箭斜射而出。 胸墙后一名黄锦的亲兵将木哨含在嘴里吹响,未想到刚刚吹了一半,一发羽箭忽然从天而降,斜着射进他的额间,贯穿了他的大脑,那亲兵扑倒在地,哨声也戛然而止。 胸墙后的义军军官,有些听见了哨响,也吹响了木哨,有些却没听见,听到附近有哨声响起,这才凌乱的吹起哨来,义军火铳手自然也跟着凌乱起来,没有齐射形成的密集火力,那些秦兵步卒和辽东铁骑趁机杀了上来,用三眼铳、一窝蜂和弓箭压制胸墙后的武乡义军。 杜文焕又是一个闪身射翻了一名义军鼓手,他观察的很清楚,武乡义军的火铳齐射,需要鼓号哨声来引导节奏,只要打乱了他们的鼓号哨声,便能打乱他们的齐射,没有齐射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密不透风的火力密度,冲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就能找到缝隙逼近敌阵,依靠高超的弓术压制敌军,创造搅进敌阵肉搏的机会。 杜文焕正要闪身躲进树里,双耳忽然捕捉到一阵空气摩擦的尖啸声,下意识的一侧头,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扭断他的脖子,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填满他的双耳,杜文焕身子一旋,扑到在地,头盔滚落在地上,侧面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想来是刚刚那发袭来的铅弹擦着他的头盔弹了出去。 “有高手!”杜文焕心脏都差点跳了出来,抄起头盔往头上一扣,赶忙滚到树后,朝着赶来的亲兵怒吼着:“他娘的!虎蹲炮呢?怎么还没搬上来?” “这鸟厮箭法比老岳还强,可惜,他若不是闪了那么下,就能射穿他的脑袋!”黄锦遗憾的将手中三长铳扔给亲兵,见涌来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越来越多,冷冷一笑:“神机箭车推上来,让他们好好吃一壶吧!” 神机箭车被推上胸墙后垒起的土台,火药燃烧的硝烟味弥漫四野,冲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见状,慌忙掉头往树林里躲,火箭有效射程能达到五百余步,这么近的距离里被成千上万的火箭覆盖,神仙也得丢了性命。 “咻咻”声接连不断的响起,白烟在胸墙上方形成一道薄雾,每辆神机箭车装载火箭三百余发,数千支火箭飞射而来,还没逃进树林里的官军瞬间被射成了筛子,躲在树林中的官军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缩在大树之后等飞蝗一般的火箭过去。 “快装箭!火铳齐射不要停!”黄锦怒吼下令,忽然听见山顶的战鼓变了一个节奏,扭头看去,却见山顶令旗兵正不断重复挥舞着领旗,不由得凝眉看去:“放弃前沿阵地后撤?怎么回事?”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黄副元帅,侧翼被曹变蛟领辽东军闯进阵来了,绵元帅和吴将军让您马上后撤至山腰防线!” 第223章 绝境 曹变蛟长长出了口气,杜文焕攻击的正面,是坡度相对较缓的山坡,杜文焕集中兵力重点攻击,武乡义军也将防线的重点摆在了那。 曹变蛟趁机领着数百精锐从侧翼摸了过来,这条路很不好走,有好几个落差极大的坡度,好在热闹非凡的正面战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变蛟等人便抛下多余负重、解下盔甲,只带弓箭刀枪,搭着人梯攀爬山壁,遇到落差大的,便用腰带相连攀爬而上,逼近武乡义军前沿阵地侧翼。 侧翼留守的义军战士见曹变蛟等人攀爬而来,当即用火铳轮番轰击,曹变蛟等人便借助树木掩护乱射箭矢压制,他们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好手,箭射得又快又准,胸墙后的战士不断被射倒,火铳射击凌乱了起来,曹变蛟等人趁机涌上。 义军阵地侧翼便是一面矮崖,因此没有挖掘壕沟,只筑了胸墙,曹变蛟一马当先翻过胸墙乱砍,义军战士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就被砍翻两人。 吴成见胸墙被突破,只能下令放弃前沿阵地,让守军转移到山腰,山腰上也筑有胸墙壕沟,作为武乡义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要停步,趁势杀上去!”曹变蛟放声怒吼,杜文焕的秦兵也翻越胸墙冲了过来,两人合兵一处,就要衔尾追杀,直接杀进武乡义军的第二道防线中。 就在此时,尖锐的木哨声又一次响起,那些逃向第二道防线的义军战士赶忙向两侧绕去,曹变蛟心中一紧,却见远处武乡义军第二道胸墙上有数个大圆球被推了上来,刺鼻的火油味连他所处的位置都能闻到,举着火把的义军战士将它们一个个点燃,随即直接从胸墙上推了下来! 被火焰包裹的滚石顺着山坡一路滚下来,引燃了沿途所有的草木,偶尔被山坡上的小石子绊到,便会微微弹起改变方向,一路乱弹乱跳朝着秦兵和辽东铁骑砸来。 “小心!”曹变蛟感觉到炽热的火焰扑面而来的感觉,慌忙大喊提醒,但用不着他的提醒,翻过胸墙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见巨大的火球滚来,顿时乱成一团,纷纷四散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火焰沾上,顷刻间便被引燃了衣物,成了一个个被火焰包裹的火人,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不停,有些经受不住火烧的兵卒带着满身火焰痛苦哀嚎着到处乱跑,又把大火带到了更多的地方。 有些秦兵和辽东铁骑试图躲在胸墙后,但临时垒起的胸墙根本拦不住滚石的冲击,被直接撞垮,不少秦兵和辽东铁骑措手不及,被撞得人仰马翻、碾得血肉模糊,更多的则慌乱的往树林里钻去。 那些火球碾出一条条火路,余势却依然不减,撞进树林之中,只听得咔嚓咔嚓的树干断裂声,干燥的树木也被火引燃,不一会儿,便烧成了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 “官军乱了!”吴成挥动令旗,喝令道:“再让他们尝尝炸药包的滋味,军阵重组,准备反冲击!” 曹变蛟刚从地上爬起来,便见无数黑点顺着山坡一路滚来,火绳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闻,曹变蛟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个用麻绳捆被子一般捆着的方形包裹,曹变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那燃烧的火绳让他心惊胆战,慌忙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来,掉头往残缺不全的胸墙后钻。 爆炸的气浪将胸墙上的泥土震下,如雨点般砸在曹变蛟脸上,他却顾不得去抹,只感觉双耳止不住的嗡鸣、大脑一阵阵眩晕恶心,挣扎着爬起来,却见胸墙外无数反应不及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炸药包中裹着的碎石碎瓦炸得他们满身血洞,鲜血淋漓的残臂断肢、碎肉肠子满地都是,让头还在嗡嗡响的曹变蛟不由得一阵恶心。 武乡义军的鼓点声有节奏的响了起来,义军战士列成整齐的长阵,如一堵坚实的高墙一般压迫而来,火铳手列在最前,一列射完停步装弹,二列立即接替他们的位置继续射击,三列紧随而上,整齐有序的轮射前进,收割着慌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的性命。 火铳手之后,便是如密林一般的长矛,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刺灼着敌军的双目,也让人由心底窜着寒意。 盾牌手分列两翼,一面前进一面用钢刀敲击盾牌,每一次敲击都齐声发出一阵虎吼,如同虎啸山林,令人胆寒。 曹变蛟咬了咬牙,若是堂堂而战,武乡义军这简单的阵势根本拦不住他和辽东铁骑的冲击,但如今冲山的军将兵卒已经被火球和炸药搅得大乱,军心已乱,他纠集不了足够的勇士,零散的兵将面对结阵的敌军就是去送死,曹变蛟勇悍无谓,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脑子一热就往上冲。 杜文焕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灰头土脸的冲上来扯住曹变蛟就走:“小曹将军,军心已乱,不可再战!武乡贼近战搏杀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也不会冒险冲进山林和咱们搅在一起,我等暂且退兵,整顿兵马再来攻山!” 曹变蛟点点头,就着台阶便往下滚,喝令亲兵大喊收兵,随着杜文焕一起朝山下逃去。 武乡义军的火炮还在轰击山谷,曹文诏只能收拢残兵退到山脚,以树林为掩护暂且藏身,等待曹变蛟等人攻击的结果,曹变蛟败退下山,便寻到他身边:“叔父!山上都被武乡贼封死了,他们火器犀利、准备充分,我等根本无法突破!” “小曹将军说的对!”杜文焕一脸焦急:“我军仰攻本就艰险,武乡贼火器太过凶猛,还未与敌搏战便伤亡上千,武乡贼有上万兵马,依托山势层层防御,咱们这几千人,根本不够他们吃的!” 一发炮弹飞射而来,砸断了一棵大树,落进了躲在树后的人堆里,瞬间碾出一条血路,曹文诏抬头看去,苦笑一声:“武乡贼开始集中火力轰击咱们了,这么片小树林,能躲多久?” 曹文诏仰天一叹,摸着手中马刀,双目含泪冲杜文焕和曹变蛟说道:“无路可逃也!我一时骄傲大意,误中贼寇奸计,陷此绝境,皆我之过!只害苦了你们两个,陪我一起为国捐躯。”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喊声从山谷谷口传来,无数农民军的兵马奔腾而来,人人都高喊着:“杀曹贼!报血仇!” “曹文诏面上大喜,站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天助我也!” 第224章 争功 “杀曹贼!报血仇!”震天的喊杀声响起,无数农民军乱糟糟的涌向山谷之中,几名反王领着老营兵冲锋在前,一名方脸阔面、身穿蓝袍的汉子最为激动,挥着马刀大喊着:“你们都看见了!官军从山上溃下来了!官军败了!杀曹贼!为王大哥报仇啊!” “点灯子赵胜,还有老回回、满天星.....不是说好了听号令一齐进攻吗?他们发的什么疯?”王自用狠狠骂了一句,按照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事先约定,农民军屯重兵于谷口,迫使官军只能攀山夺路,待武乡义军用火器消磨掉官军的士气军心,农民军再依从山顶武乡义军的号旗进攻,一同围杀曹文诏。 计划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但曹变蛟和杜文焕进攻受挫从山上败退下来时,有几部反王却忽然挥动本部发起了进攻,将本来严阵以待的农民军各部搅成一团乱麻! 有些农民军部队以为进攻开始,跟着一齐往上涌,有些见山顶的号旗没有动静,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他们见曹贼受挫,便要抢为王大哥报仇之功了!”李自成又惊又怒,抢话啐道:“一群蠢材!贪功争功的蠢货!” “太着急了!”高迎祥怒喝一声,转头冲王自用说道:“王和尚,若是让他们去和曹文诏放对,必然大败,到时候曹贼裹着溃兵而来,咱们如何据守?不如干脆全军压上,奋力一搏,尚有一线胜机!” 王自用抬头看向远处山顶,武乡义军的号旗急促的甩动着,那是事先约定的撤兵号令,王自用咬了咬牙,又看向山谷之中正在整队的秦兵和辽东铁骑,山谷另一侧也是烟尘滚滚,罗汝才和数名反王的大旗招摇不停,王自用双目一沉,喃喃念道:“他娘的,取曹文诏首级、为王嘉胤报仇的功劳怎么能让给你们?老子才是诸部盟主,谁也别跟额抢!” 寒光一闪,腰刀在手,王自用用尽全力怒吼道:“全军压上!诛杀曹文诏者,额让他独领一营、给他一个将军的位子!” 喊杀声填满整个山谷,吴成忍不住怒骂出声:“草他姥姥!无组织无纪律,官军不过受了小挫,军心未败、军制未散、战心士气仍在,他们也是一堆新败之师,此时就着急忙慌的进攻,如何能打得过?” 一旁的绵正宇也是满脸又急又怒:“农民军若败,曹文诏必然驱动溃兵冲开谷口阻截,曹文诏若逃出去,咱们怕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让曹文诏逃出生天,这武乡,咱们就彻底待不下去!”吴成啐了一口口水,侧身传令:“集结各部,让岳副元帅也到咱们这边来集合,咱们这次真要真刀真枪的和曹文诏面对面搏杀一场了!” 农民军蜂拥杀来,掀起一片尘土,喊杀声震天动地,曹文诏却冷哼一声,提着马刀和三眼铳来到军阵前,冷眼扫视着结成一个个方阵的辽东铁骑和秦兵步卒,三眼铳遥遥指向杀来的农民军,喝道:“都听见了?‘杀曹贼、报血仇’,报的什么仇?你们从陕西一路杀来,谁手上没沾着流寇的血?若不拼死作战,谁人能得活?尔等想要保命,唯有拼死一搏,杀透重围!” 曹文诏转过身去,直面扑来的农民军,喝令道:“杜日章!曹变蛟!立本总兵左右!今日一战,我等带头冲阵!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旦有后退者,必惨死乱刀之下!” 杜文焕和曹变蛟听令而出,分立曹文诏两侧,数千秦兵和辽东铁骑一齐发出一声虎吼,顿时声震九天,一瞬间便盖过农民军嘈杂的喊杀声,最前列冲来的骑兵被这一阵虎吼骇得心中惊惧,不少人竟勒马观望起来。 曹文诏轻蔑一笑,三眼铳奋力向前一指,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全军!杀!” 秦兵和辽东骑兵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挥舞着各式兵器悍不畏死的冲向数倍于己的农民军,农民军的骑兵在狭长的山谷中也无法展开跑马,又有不少骑手战马被官军意料之外的决死反扑惊住停下观望,还未与官军交战便自乱阵脚,被官军飞快逼到身前。 无论是秦军的家丁步卒,还是曹文诏的辽东铁骑,都人人善射、个个携弓,他们逼到五十步内,便取下弓箭一边奔跑一边放箭,近距离攒射农民军军阵,一口气将箭囊里的箭矢射出大半,如此近的距离,一轮密集的箭雨如雨点般覆盖农民军的骑兵,顿时射翻勒一片人马,农民军本就凌乱的冲锋如湍急的河水撞到大坝上一般猛然一滞,曹文诏趁机领军撞进阵来。 农民军和官军混战在一起,双方本就不严整的军阵刚开始便解了体,没有阵形、没有配合,只有单对单、刀对刀的面对面搏杀,血腥味在山谷中弥漫,刀枪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惨叫声连绵不绝,一个个英勇的战士哀嚎着倒下,又被无数双脚踩踏而过、或被一把雪亮钢刀取走性命。 “下马步战!下马步战!”点灯子赵胜在马上大喊大叫着,山谷之中不利跑马,如今两军混战,人马都堆在一起,骑在马上还不如步战灵活,赵胜踩着马鞍正要跳下马去,忽见远处曹变蛟踏着一名辽东铁骑的盾牌跃上高空,在空中弯弓搭箭,照他面门一箭射来,赵胜心中大惊,慌忙横刀遮住面门,那羽箭射在刀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赵胜只感觉虎口一麻,马刀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曹文诏忽然逼到眼前,三眼铳猛然挥出,将赵胜胯下战马砸翻,随即身子一旋,手中马刀横斩而出,一抹残阳照在雪亮的刀刃上,耀眼的反光迷乱了赵胜的双眼,但赵胜反应极快,抽出腰间短刀试图抵挡。 金铁交鸣,震碎了赵胜的耳膜,落地还未站稳的赵胜跌倒在地,刚要仓皇起身,三眼铳已填满了视线的每一个缝隙,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嘴里如打翻了食铺,咸的腥的一股脑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曹文诏一脚踹飞赵胜的脑壳,冷哼一声,一刀将它的人头剁下,高高举起,如巨龙一般怒吼:“拦我者!死!” 第225章 溃局 “点灯子死了!点灯子死了!”无数农民军兵卒慌乱的喊了起来,点灯子所部军卒见首领授首,顿时军心大乱、士气大挫,老营兵带头扔下武器掉头逃跑,不少战兵也随之溃逃起来。 “不准逃!逃跑的都杀了!”绰号邢红狼的邢文钊见本部兵马也有人跟着逃了起来,顿时大怒,策马踏翻了一名逃跑的战兵,挥着马鞭乱打乱砸、挥刀砍杀着逃跑的农民军战兵,怒吼着试图阻止农民军兵卒逃跑,倒也有些效果,有些战兵本就是随波逐流,被邢文钊的刀鞭逼着停住脚步,重新汇入军阵之中。 但邢文钊如此招摇,又怎会不引起曹文诏等人的注意?曹变蛟故技重施,踩着亲兵的盾牌借力跃上高空,在空中扭身瞄准,弓弦拉满,激射而出。 邢文钊眼见一箭飞来,青天白日之下,箭锋反射的寒光如同流星一般,竟比高悬空中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邢文钊不由自主的抬了抬手,猛然醒悟过来,慌忙侧头去躲,却已经太迟了,那发箭矢“噗”的一声扎进他的眼眶,一息之间便洞穿了他的头颅,邢文钊惨叫一声,身子一晃,坠落马下。 一眨眼间,便有两名反王阵亡,农民军顿时大乱,刚刚止住的溃势顿时又如决堤洪水一般不可遏制的崩溃,惊叫声和惨叫声填满整个山谷。 “驱赶溃兵冲阵!”曹文诏怒吼下令,虎目又捕捉到一名反王,三眼铳遥遥一指:“老回回!下一个,击破他!” 老回回本就对曹文诏有心理阴影,之前一直鼓动着试图逃遁河南以避曹文诏,如今为争功而上战场,根本没做好死战的决心,眼见接连两名反王阵亡,心中已是惊惧不已。 又见曹文诏领军直冲自己而来,身前战兵和老营兵竟无人能挡,不少人慌忙躲避、刀劈一般朝两边分开,放任曹文诏冲杀而来,顿时慌了神,掉转马头就要逃跑,却不想胯下战马被一具尸体绊了一跤,带着主人一起翻倒在地,老回回摔了个狗啃泥,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却听得脑后呼呼风响。 好在身旁老营兵忠勇,扑上去抵挡了一阵,老回回慌忙起身往乱军中躲避,刚刚隐入一名战兵身后,忽的肩上一痛,却是杜文焕一箭射来,羽箭撕裂了他的肩甲和血肉,贯穿了他的肩膀,老回回更不敢返身作战,仓皇抱头鼠窜起来,他所部农民军见主帅逃跑,顿时战心大挫,也随之奔逃起来。 曹文诏微微喘了口气,从脚下老营兵的尸体里拔出马刀,眯着眼搜寻了一会儿,三眼铳又是一指:“蝎子块拓养坤,下一个,杀破他!” 一声令下,大旗摇动,曹文诏一马当先,秦兵军将和辽东铁骑都随他一起争先恐后的调转方向继续冲杀,没有纪律、没有阵形,数千人,踩踏得大地都在颤动、怒吼得风云都在扰动,势若山崩、锐不可当。 蝎子块本已跳下马准备步战,见曹文诏杀来,挥舞着长枪便迎了上来,趁着秦兵和辽东军被混乱重叠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所阻,领着数十名亲兵欲夹攻曹文诏,曹文诏却全然不惧,抖擞精神左冲右突,刀舞铳砸,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蝎子块见身旁武艺高强的亲兵被曹文诏砍瓜切菜一般砍翻砸倒,骇得手软脚软,被曹文诏瞥见空隙一刀将右手齐腕砍落,蝎子块顾不得疼,捂着断手在亲兵救护下往乱军中躲藏,曹文诏还要追杀,忽听得一声大吼传来:“曹贼!还王大哥命来!” 曹文诏侧头一看,却是罗汝才杀到,手中朴刀直往曹文诏脖颈砍去,曹文诏冷哼一声,挥刀格开,三眼铳猛的向罗汝才横扫,罗汝才架拦不得,赶忙跳开。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反王赶来夹攻,乃是乱世王郭应聘和五条龙吴云朝,曹文诏却毫无惧怯,奋勇力战三王,四人就在乱军之中鏖战冲突,钢刀若银叶交合飞舞、长枪如神龙飞翔亮爪,周围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一时都看得呆了,竟无一人敢上前。 但这战场之上不单单有曹文诏一个杀神,浑身浴血的曹变蛟杀透重围加入战团,一箭射翻了毫无准备的吴云朝,郭应聘见曹变蛟杀来,顿时大惊失色,手上脚下都乱了套,被曹文诏寻见空隙抢上前来,挥舞着三眼铳乱砸,正中郭应聘脑袋,头盔当的一声凹陷下去,郭应聘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地。 罗汝才即便再能厮杀,也不是曹文诏和曹变蛟的对手,只能满脸愤恨的怒骂一声,拖着朴刀钻入乱军之中逃跑,周围围着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见又有两名反王阵亡、曹文诏如此神勇,谁还敢上前送死?纷纷跟着罗汝才逃跑起来。 曹文诏也有些泄力,身子摇摇晃晃差点跌倒,赶忙用三眼铳当拐杖撑住,身旁曹变蛟上前扶住,曹文诏摆了摆手,喘着粗气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却见前来围攻的农民军大多狼狈逃窜,杜文焕正竖起大旗向他靠拢,秦兵和辽东军也在杜文焕的指挥下重新列阵,而远处谷口,王自用的大旗停在谷口处,数倍于己的农民军竟无人敢向前,几名溃败的反王汇入王自用的队伍中,更多的,则直接越过他的大旗逃出山谷。 曹文诏哈哈大笑起来:“王自用,战又不敢战、退又不想退,也好,我等再奋力厮杀一场,彻底杀崩他们!” 数千人齐声虎吼,谷口的农民军心惊胆战,纷纷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曹文诏马刀一挥,秦兵和辽东军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杀向农民军军阵,王自用的大旗停了一会儿,随即猛的倾倒,朝着谷外狼狈而走,农民军军阵轰然解体,所有人都在转身拼命奔逃。 “无胆鼠辈!哈哈!谁能挡我?谁敢挡我!”曹文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却猛然一顿,曹文诏忽然浑身一紧,那是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直觉在提醒他威胁的来临,曹文诏紧皱双眉扭头看去,却见他们身后,一条细细的红线正在向着这片战场推进,赤红的旗帜在风中招摇飘扬。 曹文诏咬了咬牙,恶狠狠的吐出三个字来:“武乡贼!” 第226章 救场 “几万农民军,竟然被曹文诏一支残兵杀败了!”绵正宇扫视着战场上扭曲的尸体,武乡义军稳步推进,狼狈逃窜的农民军溃兵纷纷绕过他们的军阵,而有些老营兵和战兵似乎找到了主心骨,自发的重新组队,跟在武乡义军的军阵后。 “一支没有思想、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军队,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自然一击而溃!”吴成一脸严峻的看着远处的官军军阵,官军也在重新组阵,他们分出人手四处捕捉溃兵俘虏,大部则停在谷口位置等待着武乡义军逼近,抓紧时间休整、积蓄体力。 “曹文诏还真准备和我们大战一场了!”岳拱脸色沉黑如碳,紧握着手中宝弓:“他们击溃了王自用,直接逃出谷去便是,如今却堂堂列阵,这是要和咱们拼命了!” “曹文诏以残兵击破数万农民军,再杀败咱们,他就能扭败为胜,而且是一场全胜!”黄锦面色凝重,扭头冲吴成问道:“我们人数虽然占优,但堂堂对战,绝不是曹文诏的对手,撤军,我们还能另寻机会,打了这一仗,咱们必然损失惨重,万一战败,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会有其他的机会了!”吴成摇了摇头:“曹文诏是个难对付的,犯过一次错就不会再犯第二次,若是这一战不能将他围歼、让他在此授首,他日他再卷土重来,我们根本没法抵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 黄锦眉间紧皱,劝道:“可是光靠咱们,如何能对付得了曹文诏?” “有时候,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打不过敌人便时时想着逃避,我们也只会像这些农民军一样,被人追兔子一般赶来赶去!”吴成沉声道,扭头扫视了一圈军阵后越聚越多的零散农民军,冷冷一笑:“再说了,数万农民军,难道就没有一两个英雄豪杰?我们,绝不会孤军奋战!” “吴将军说的对!”武绍也嚷嚷了起来:“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这天下不止一个曹文诏,咱们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逃了,下次呢?下下次呢?难道一直逃、一直避吗?” 黄锦一时词穷,看向绵正宇,绵正宇却冲吴成点了点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支持吴家的,此战只能有进无退、奋死一搏,吴家的,咱们亲自领军冲锋,你领亲兵压阵督战,敢有怯战后退的,你亲自执行战场军法!” 吴成明白绵正宇让他压阵督战,是把他摆在最安全的地方,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正要说话,绵正宇却摆了摆手,加快步伐来到军阵最前方,右手握拳高举,军阵轰然停步,战鼓号角之声也随之停歇。 绵正宇扫视着军阵中的战士们,声如洪钟,话语却如同拉家常一般:“俺老绵,你们都认识,不少军将教导,和俺还是一个屯村里出来的,俺老绵活了四十多岁,人人都说俺是个老实良善的人,俺那百户、这元帅,都是别人推着上去的,俺一直只想拉扯大家里的孩子、陪着老婆子老老实实过完一生。” “可俺却成了山西的反贼巨寇,挥起刀枪,和朝廷作对!”绵正宇幽幽一叹:“怎会走到如此地步?因为这朝廷不让良善人活!这世道不让老实人活!忠勇的军士,要活活饿死、充作炮灰!无辜的百姓,要受灾受穷、衣不蔽体、易子而食!良善的村户,要被官军杀良冒功!老实的屯民,要被大山一般的租贷压得透不过气来!” “吴将军和俺说,唯有反抗、唯有推翻这世道朝廷、唯有改天换地,咱们这些老实良善的人,才有一条活路,俺信了他,所以老老实实活到了今天!”绵正宇指向军阵中得战士,怒喝道:“你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多少入了武乡义军才吃上一顿饱饭?有多少人是武乡义军来后,才卸了身上的租贷?你们有谁从了武乡义军,才真正做了‘人’?” 军阵微微有些骚动,战士们双眼喷发着炽热的目光,绵正宇微微点点头,转身指向官军的军阵:“你们应该都听过逃难百姓的那句话,‘宁被流贼抢,不教曹兵挡。流贼抢有限,曹兵害无穷。流贼抢民财,曹兵杀民命’,曹文诏一路行来,不知烧杀了多少村寨、杀害多少百姓,如今若不能彻底剿灭他们,他日卷土重来,你们还会有今日的生活吗?你们还能有美好的未来吗?” 官军军阵动了起来,他们驱赶着农民军溃兵和俘虏朝武乡义军的军阵冲来,绵正宇退入阵中,立在向前迈步的火铳阵身旁,高高举起手中雁翎刀:“弟兄们!想一想,你们是为谁而战!” “为自己!为家人!”义军战士齐声怒吼,绵正宇狠狠挥刀,哨声响彻山谷,火铳齐声雷鸣,暴雨一般席卷了乱糟糟扑来的农民军溃兵和俘虏,人潮猛然一滞,无数人如割麦子一般倒下,哀嚎声不绝于耳。 “为自己、为家人、为了你们子孙后代美好的生活!”绵正宇用尽全身力气怒吼着,雁翎刀再一次高高举起:“为了这些,你们该如何作战?” “死战到底!死战到底!”战士们又一次齐声怒吼起来,声震九霄,漫山遍野逃跑的农民军溃兵都被这惊天的怒吼震撼,不少人停下脚步,躲在山林之中、立在山谷之中远远观望着。 雁翎刀狠狠劈下,铳声又一次响起,与此同时,山上重新调整完毕的炮队也开始轰隆开火,但官军依旧坚定不移的驱赶着溃兵杀来,他们清楚严整的阵势在武乡义军的优势火力下就是活靶子,干脆三三两两混入溃兵之中,分散着队形冲杀而来。 一波箭雨飞射而来,无数火铳手被射翻倒地,却没有一人怯战,战鼓变了个节奏,火铳手扶持着受伤的同袍退后,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寒光闪闪的长矛如同一道钢铁之墙,直直指向蜂拥而来的人潮。 穿着黑铁盔甲的秦兵家丁从溃军中杀了出来,嚎叫着扑向武乡义军的长矛阵,山谷之中,红与黑轰然撞在一起。 第227章 混乱 “死战到底!死战到底!”震天的吼声远远传来,随即便是雷霆一般的火铳齐射声次第响起,正在翻山逃跑的张献忠浑身一震,扭头朝山谷中看去,只见山谷之中硝烟弥漫,一排排被驱赶着冲阵的农民军溃兵割麦子一般倒下,混在溃兵之中的秦兵和辽东军取下弓箭,正仰天开弓、射出一波波箭雨。 “武乡义军,竟然还敢跟曹贼交战!”身旁一名青年将佐惊呼一声,乃是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义父,武乡义军是疯了吗?他们火器犀利,但底蕴太差,若论搏杀混战,他们连诸部都不如,如今诸部皆溃,他们却与曹贼堂堂而战,这不是要白白把命送在这?” 张献忠没有回话,扶着一棵被炸断的树干,紧咬着下唇、鼻孔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山谷里的战况,武乡义军的铳手遭到箭雨洗礼,缺乏盔甲防护的铳手被射翻无数,余者扶持着伤兵后退,武乡义军的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位置,秦兵和辽东军趁着这阵形轮换的空隙杀了上来。 “刺!刺!”武乡义军长矛手齐声怒吼,长矛狠狠刺出,冲阵而来的秦兵家丁、辽东铁骑面对如林刺来的长矛根本无法下嘴,被刺倒、捅杀无数。 张献忠也研究过武乡义军的训练操典,清楚武乡义军的军阵,是以火铳手为核心,无论是长矛手还是刀牌手,都是为掩护火铳手、为火铳手提供安全的输出环境而存在的,武乡义军的长矛手不同于农民军和官军的近战步兵,是一支偏向防守的近战军队,他们的任务是以长矛结为堡垒、阻遏敌军冲阵,因此武乡义军的长矛手对个人武艺并不怎么看重,而是极为强调纪律和协作。 他们平日里的训练很简单,总结起来不过是“刺、收”两招,上了战场便随同口令行动,只用机械的刺出、收矛、再刺出,用密集的阵形和协调一致的行动,让冲阵的敌人始终要面对数根长矛从不同方向而来的同时捅刺、避无可避。 只要阻遏住敌军的冲锋,杀伤敌军的工作交给分散两翼的火铳手便行。 如今山谷之中便是如此,毫无纪律、仗着一腔血勇冲杀而来的官军如同巨浪拍在堤坝上,面对密林一般的长矛阵无可奈何,而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已经重新组阵,列在长矛阵两翼的大盾之后,用三段击持续不断的轰击着冲阵而来的官军。 张献忠眉间紧锁,战场看似一时胶着,但曹文诏显然不会只有这点把戏,武乡义军的长矛阵,拦不住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曹文诏! 果不其然,官军稍稍停下冲阵的步伐,一面继续驱赶着溃兵消耗义军火力,一面抽调精锐,脱下碍事的盔甲,提着绳框框住的震天雷飞快的冲向武乡义军的军阵,他们身后是手持强弓的辽东军夷丁,再之后,则是身穿重甲、手扛盾牌的秦兵家丁。 武乡义军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火铳手开始集火射击那些手持震天雷的精锐,他们如猎豹一般迅捷灵活,但终究还是快不过横飞的铅弹,不断有人被射倒,只有寥寥几人冲到阵前抛掷出震天雷,炸起一朵朵土块烟雾、稍稍搅乱了武乡义军的长矛阵。 辽东军夷丁的趁机拉近了与武乡义军的距离,这些弓马娴熟的神射手射出一波箭雨,羽箭转往义军长矛手没有遮护的面部射去,一个个义军矛手被射翻,长矛阵也凌乱了起来,秦兵家丁趁机扑上,用手斧、投枪乱射,在义军军阵上砸开一个个缺口,再从这些缺口闯进阵中,追着义军长矛手贴身肉搏。 官军面对武乡义军密集的火铳齐射和严整的军阵无计可施,可如今乌陷入了混战之中,论贴身搏战,武乡义军的战士又岂是从小训练刀枪的家丁精锐对手?军阵顿时被搅得一团乱,堂堂阵战,成了刀对刀、枪对枪、面对面的捉对厮杀。 “武乡义军军阵乱了,混战起来,岂是曹贼对手?”孙可望扯着张献忠的衣襟:“义父,此战败局已定,咱们没必要在此陪葬,快逃吧!” 张献忠却无动于衷,依旧皱眉观察着山谷里的战事,官军和武乡义军搅在一起,武乡义军确实不是官军的对手,被砍翻杀倒的不计其数,但却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场景,他们没有一人退却、没有一人逃跑,所有人都在奋力厮杀着,明知不敌,也要抱着官军一起去死,有些义军战士甚至扔下碍事的武器,赤手空拳扑上去抱着一名家丁精锐撕咬,和他一起同归于尽。 张献忠的目光在战场上搜寻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对这个叫毛孩的少年印象很深,曾经还动过招揽他的心思,这是个机灵聪慧的人,听说家中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故而平日里都是小心谨慎的,遇到危险就跑。 但如今他却如同忽然犯了傻一般,身上挂着一道清晰可见、狰狞可怖的血口,却依旧挥舞着腰刀奋战不休,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那些秦兵和辽东军似乎也没想到武乡义军竟然没有崩溃,反倒毫不惜命的和他们一换一,惊怒之下失了举措,竟然被武乡义军搏命的打法杀得连连后退,直到曹文诏亲自领着亲兵投入混战之中,才稳住了阵脚。 “义父,快逃吧!”孙可望又拽了拽张献忠的衣袖:“再不走,等曹贼杀败了武乡义军,咱们也走不脱了!” “逃?往哪里逃?从陕西逃到山西、从河曲逃到沁水,又从沁水逃到武乡,还没逃够吗?”张献忠怒吼出声,提起手中朴刀:“他娘的!武乡义军拼死给咱们创造出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再逃了,还能逃到哪去?以后还有何仗能胜?” 张献忠甩开孙可望的手,看了一圈周围的农民军,有些依旧在抱头鼠窜,有些则和他一样停下脚步,观望着山谷里的战况。 张献忠啐了一口,喝道:“举额八大王的大旗!一起喊,是英雄好汉的就跟额八大王回去,杀曹贼!报血仇!” 第228章 濒死 战场上已经一片混乱,严整的军阵已经完全被突入阵中的官军搅乱,无论是长矛手、火铳手还是刀牌手,此时都不分军种,所有人都双目赤红的各自混战,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升腾,呛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吴成稍稍后退了一些,与混乱的战场拉开了一定距离,让亲兵摇动大旗、吹响木哨、擂动战鼓,试图纠集战士重新组阵,吴成很清楚,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双方战力差距实在太大了,武乡义军的战士不少人几个月前还是拿锄头的农户,根本不可能对付从小训练刀枪长大的家丁精锐和身经百战的关外夷丁,靠着血勇和意志能暂时抵挡,可若不重新组阵、没有纪律和团队的优势,最终只能面临着一场大败。 即便武乡义军能和曹文诏同归于尽,也没什么意义,大明不单单只有曹文诏这一个勇将,也不是只有这几千家丁精锐,武乡义军在这里打个全军覆没,一切从头开始,还如何应对朝廷之后的围剿? 只有重新列阵,依靠武乡义军优势的纪律和团队协作,给予官军大量杀伤,击破他们血勇和惧怯的临界点,让官军胆丧崩溃,如此,才能赢得这场混战的胜利。 毕竟官军杀散了农民军,谷口大开,他们并非无路可退,既然有退路,就没有必死的决心。 不断有人汇集在他的大旗之下,不仅有武乡义军的战士,也有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但官军明显也发觉了吴成重新组队的意图,不断有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冲杀而来,用弓箭攒射、用手斧投枪乱砸,用尽一切办法搅乱重新组阵的武乡义军。 “不要乱!火铳手压制敌军!步兵立即结阵!找不到军官的就找教导,找不到教导的就找老兵!农民军的弟兄们,跟着军阵行动、不要乱冲乱打!”吴成嘶吼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脸上极为严峻,武乡义军成军时间太短,底蕴还是太薄,被官军突入阵中,不少战士便大脑一片空白,早忘了平日的操练和将官的命令,仗着血勇各自为战,基层的军官应变能力也不足,军阵一散便乱了套,根本没有收拢战士重新结阵的意识。 这让吴成重组军阵的努力极为困难,战场上太过嘈杂混乱,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又杀红了眼,根本没注意吴成的旗号鼓哨,前赴后继的和官军厮杀混战。 “小心!”绵长鹤忽然大吼一声,抽刀飞砍,一根断箭直扑吴成面门而来,吴成一惊,横刀一挡,只听的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阵发麻。 一波箭雨激射而来,数百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冲杀而来,一瞬间搅入还未成型的军阵中,将军阵再一次搅乱,有人甚至直接杀透军阵,冲到吴成身前,绵长鹤嘶吼一声,领着亲兵上前阻挡,与他们混战一团。 吴成怒骂一声,取下背着的火铳填药,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飞来,下意识的一屈身,一发羽箭叮的一声擦在他的肩甲上,弹飞出去,吴成扭头看去,却见身穿鱼鳞罩甲、头戴尖铁盔的曹文诏立在不远处弯弓搭箭瞄准人缝中的吴成,见吴成看来,冷哼一声,自知没有偷鸡的机会,当即将强弓收回弓囊,抽出腰间马刀、提着三眼铳,直往吴成所在的位置杀来。 一名农民军老营兵见曹文诏的着装,知道他必是领兵大将,当即挥舞着战刀扑上,曹文诏却闪也没闪,见那老营兵冲近,三眼铳猛然一扫,那老营兵赶忙提盾去挡,被扫的一个踉跄,曹文诏趁机扑上,身子一旋,刀锋抹过那名老营兵的脖子,那老营兵向前迈了两步,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痕,一眨眼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慌忙用手捂住跪倒在地,很快,又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曹文诏头也没回,依旧朝着吴成坚定不移的杀来。 两名义军战士挺着长矛朝曹文诏捅杀过去,曹文诏略微后退,身子微侧,三眼铳格开一根长矛,另一根则用手臂夹住,猛然扭身用力,将那义军长矛手甩在同袍身上,两人都没站稳,跌倒在地,曹文诏趁机攻上,三眼铳砸翻一人,马刀捅穿一人,取走了两人性命。 曹文诏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成,双眼流露出令人惊惧的杀意,如同猛虎见到兔子一般。 吴成冷静的可怕,心底一点波动都没有,按部就班的完成火铳填装的程序,稳稳瞄向曹文诏,扣动了扳机。 正在与另一名冲上来的义军战士搏杀的曹文诏反应极快,如猎豹一般敏捷的避过吴成的铳口,趁势忽然提速,大跃几步冲到吴成身前,马刀朝着吴成的脖子猛砍过去。 吴成反应也不慢,雁翎刀已飞速出鞘,在空中和曹文诏的马刀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响,曹文诏和吴成两人都微微后退一步,又飞快的攻杀而上,吴成毕竟是以逸待劳,动作稍快一些,雁翎刀带着呼呼的风声砍向曹文诏的脖子,曹文诏直起三眼铳格挡,雁翎刀砍在三眼铳满是刀痕的木柄上,木柄应声而断,曹文诏身子往后一仰,雁翎刀从他的护甲上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好小子,有点本事!”曹文诏冷笑一声,将断柄当作投枪投向吴成,避得吴成收刀格飞断柄,而他则趁机拔出腰间匕首,单手用马刀舞出一阵刀花迷惑吴成,身子猛然一个旋转绕过吴成正面,匕首狠狠扎向吴成后背。 吴成赶忙一闪,只觉得背上一痛,匕首已经突破盔甲的连接处扎进肉里,吴成强忍着疼痛扭过身来,一手扭住曹文诏手臂,一手挥刀乱砍,曹文诏一时不备,腕上被吴成划了一刀,手一松,马刀跌落在地,匕首又留在了吴成身上,一时之间两手空空。 曹文诏奋力挣脱不得,手中又无兵器,见此情况,干脆撞进吴成怀里,一屈身,拦腰将吴成抱住,脚一勾,将吴成抱摔在地。 “小崽子,受死吧!”曹文诏骑在吴成身上,摸了一块石头朝吴成头部狠狠一砸,吴成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随即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29章 救命 不到一个半个时辰,山谷之中的战场上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武乡义军的战士、尚有血勇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还有曹文诏和杜文焕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奋力拼命搏杀着,战场上已经彻底没了纪律和指挥,只有战士兵卒赤红着双眼各自搏命,用长矛、用腰刀、用盾牌、用石头,甚至用牙齿和拳头,奋力取走敌人的性命。 扭曲的尸体铺满了山谷中狭窄的道路,好几处已经堆成了小山,尸山之上也有着奋战不休的双方战士,鲜血汇成一条触目惊心的小溪缓缓流淌着,血腥味充盈了整个空气,哪怕是身经百战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也有人忍受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仗已经彻底沦为了双方勇气和意志力的比拼,谁最先经受不住崩溃,谁便是万劫不复、全军覆没的下场。 绵正宇砍翻一名将背后露给自己的秦兵家丁,抹了一把面颊上还在不断涌着血珠的血口,左右看了看,身旁紧跟着的亲兵都被打散了,只剩下三四人还在身边,亲兵队伍里还混着几个农民军的老营兵,绵正宇在之前祭祀王嘉胤的场合里见过他们,之前是王嘉胤身边的护卫,王嘉胤死后跟了罗汝才,罗汝才逃了,他们却没有溃逃,反而一直在战场上厮杀,如今也是浑身浴血、气喘吁吁。 绵正宇冲他们点点头,返身继续冲杀,双方不用过多交流,那些老营兵也随着绵正宇一起冲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混乱的战场上冲了一阵,绵正宇见前方数十名秦兵正围着一名挥舞着朴刀、血人一般的彪形大汉,怒喝一声冲了上去,那些秦兵毫无防备,被砍翻三四人才慌忙分兵抵挡,与绵正宇等人混战起来。 绵正宇杀透重围来到那彪形大汉身边,喝道:“武都头!见到吴家的没有?” 武绍身前倒着七八具秦兵的尸体,见绵正宇杀来,给一名呻吟不断的秦兵家丁补了刀,这才答道:“绵元帅!吴将军在后方重组军阵,我本来也要去与之汇合,半路撞到曹文诏纠集军兵朝吴将军位置杀去,我试图阻拦,官军有数百人,我只有七八个亲兵在左右,反倒被他们分兵围了。” “曹文诏朝吴家崽子那杀过去了?”绵正宇心头大急,慌忙扯了扯武绍:“武都头,岳副元帅和黄副元帅在对付曹变蛟和杜文焕,他们两个情况也十分危机,你速速去助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曹变蛟和杜文焕脱身与曹文诏会和,俺先去给吴将军助战!” 武绍点点头,怒吼一声杀进乱军中,绵正宇喘了口气,继续朝后军杀去,不一会儿,却见绵长鹤挥舞着一把被血染得通红的长枪追着两名抱头鼠窜的辽东铁骑跑来,绵正宇心头一怒,领着亲兵上前砍翻两人,一脚将绵长鹤踹翻:“吴家的呢?让你看好他,你怎么不在他身边?” 绵长鹤仿佛大梦初醒,赤红的双眼恢复一丝清明,一拍额头,赶忙爬了起来:“老叔,咱们军阵被搅乱了,俺厮杀一阵,没注意成哥位置。” “废物!”绵正宇狠狠揍了绵长鹤一拳,心急火燎的往乱军中冲,绵长鹤吐了口血水,赶忙提着长枪跟上,两人又冲突了一会儿,身旁跟着的亲兵都被打散,这才发现吴成的身影,正见他被曹文诏摔翻砸晕,曹文诏抢过吴成的雁翎刀高高举起,就要给吴成致命一击。 “住手!”绵正宇大惊失色,但他隔着好几名搏杀的战士兵卒,一时也无法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曹文诏挥刀砍下。 正在此时,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将曹文诏扑到在地,一名被砍断了手的义军战士挥着自己的断手朝曹文诏劈头盖脸的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赤红着双眼,疯癫一般的大喊着:“让你们吊着俺爹!让你们鞭死俺爹!让你们把俺们当猪狗!让你们把俺们当炮灰!爷爷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是之前在小林村公审时上台诉苦的那个俘虏兵!”绵长鹤喊了一声,无需绵正宇提醒,扛着枪便杀上前去开路,绵正宇趁机冲透人堆,来到吴成身旁,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发红,太阳穴上还不断涌着鲜血,绵正宇心头一紧,赶忙伸手探了探吴成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就在此时,曹文诏已挣脱出来,一刀将那俘虏兵结果,气喘吁吁的站起身来,虎目冷冷扫视着绵正宇,见他盔甲齐备、年约四十有余,当即猜中他的身份:“尔可是,武乡贼贼首绵正宇?哈!没想到这一仗的最后,得咱们两军主将生死相搏!” 绵正宇提起刀立在吴成身前,见绵长鹤跟了上来,推了他一把:“带着吴家崽子,快走!” “老叔!”绵长鹤还要争辩,绵正宇却挥起刀背狠狠给了他一下:“听话!带着吴家的快走,保护好他,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要了你的脑袋!” 绵长鹤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背着吴成往山林中钻去,曹文诏目送着他们离开,冷笑一声:“逃吧,能逃到哪去?他日本总兵卷土重来,再取你们全家性命!” 绵正宇懒得跟他废话,挥刀扑上前来,曹文诏如同机器一般,仿佛丝毫不知疲倦为何物,抖擞精神,也向绵正宇扑来,两人就在混乱的战场上闪转腾挪、战成一团,鏖斗七八个回合,曹文诏瞅了个空隙抢上前来,摆开架势催动全身气力狠狠一斩,绵正宇赶忙挥刀抵挡,两把雁翎刀应声而断。 两人干脆弃了刀,互相揪住双方的臂膀,左拧右摔,一齐如猛虎一般低吼角力起来,曹文诏到底技高一筹,使了个假动作让绵正宇露出破绽,猛然突前一步,扭身将绵正宇别倒在地。 曹文诏抄起一旁插在地上的一根长矛,狠狠向倒地的绵正宇扎去,绵正宇赶忙躲闪,但那长矛如毒蛇吐信一般刺来,扎穿了他的甲胄,从他腰部扎入,牢牢插在地上。 “你武艺还行,奈何官军不做去做反贼!”曹文诏狂妄的笑着,一脚踏在绵正宇身上,奋力拔着被绵正宇紧紧抓着的长矛:“流寇已经丧胆大溃,击破了你们,此战,某便能全胜!” 话音未落,两侧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秦腔,如同山崩海啸一般震慑人心,一面“闯”字大旗迎风招摇、闯进谷来,曹文诏顿时脸色大变。 第230章 豪杰 高迎祥混在溃军之中仓皇攀山而逃,头盔不知扔到哪去,箭囊里的弓箭也掉了个干净,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高迎祥却全然不顾,只顾着抱头鼠窜,双耳全是嘈杂凌乱的惨叫声和哀嚎咒骂声,不时还有喊杀声传来,在他听来,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催着他拼命逃离这片鲜血淋漓的战场。 高迎祥不是不想与曹文诏大战一场,但数名反王被曹文诏攻杀击伤,身为盟主的王自用带头逃跑,以至于农民军军心动摇、士气大挫,兵无战心、将无死志,各部的老营兵和战兵逃得漫山遍野,这个时候还去和曹文诏作战,靠着闯营的这些人马,岂不是去送死? 为今之计,只有逃,而且要逃的比其他反王更快,只要保住性命就能收拢败军再流窜他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弃山西遁入其他省份,以前他们这些“流寇”不都是这样打不过就跑的吗? “闯王!”衣服忽然被人扯住,高迎祥差点脚一滑摔倒在地,回头看去,却是李自成一脸焦急的拉着他:“闯王,您看看柳沟之中!” 高迎祥听话的抬头看去,却见柳沟山谷之中两支军队混战在一起,红与黑纠缠交织,如同两条咆哮的巨龙在互相撕扯啃咬。 “这是.....武乡义军?”高迎祥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向那面鲜红的旗帜:“他们在两侧山林布阵,应该撤的比咱们还要轻松、快速,怎么反倒闯进柳沟和曹文诏混战在一起了?他们疯了吗?” “闯王!战事尚有可为!”李自成没有回答高迎祥的问题,急匆匆的说道:“闯王,闯营尚未参战便遇全军大溃,只能被迫撤军,但闯营军心未散、兵将未损,尚有一战之力,请闯王扬大旗、拢军士、回军作战,额愿做先锋冲阵,替闯王取那曹文诏项上人头!” “回军作战?靠咱们和武乡义军?”高迎祥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各部都溃了,曹文诏的武勇你也看见了,靠额们闯营一支孤军,如何能胜曹文诏?武乡义军已被曹部搅入阵中,他们底蕴不足,混战起来哪是那些秦兵和辽东军的对手?此战已经彻底失败了!” “此战没有败!”李自成怒吼一声,打断了高迎祥的话:“闯王!单靠额们或武乡义军,自然打不过曹贼,但如今曹部已被武乡义军拼死一搏彻底搅乱,他们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了!此时他们就和那负重的骆驼一般,只需一根稻草就能压垮,只要咱们冲进战场,曹部官军必然士气大堕、军心大乱,此战就能全胜!” 高迎祥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山谷里的战况,心中犹豫不绝,李自成看看他又看看山谷,忽然勃然大怒,起身喝道:“闯王!如此绝佳的机会都不能围杀曹文诏,日后咱们还如何对付他?今日再逃,又逃到哪去?难道日后日日都要逃命吗?闯王您就在此坐看便是,额自己收拢军卒、亲自领兵厮杀,灭曹文诏的功劳,都是闯王您的!” 话音刚落,忽听得远处山林中传来阵阵喊声,扛着朴刀、穿着醒目红衣的张献忠领着一群老营兵和战兵猛虎下山一般杀向战场,一边冲锋还在一边高喊:“武乡义军与曹贼血战到底,我等诸部义军,谁人没被曹贼杀戮亲眷战友?是好汉的,和八大王一起厮杀!诛曹贼!报血仇啊!” “张献忠,有胆识!”李自成轻轻点了点头,回头扫了高迎祥一眼,见他还在犹豫,眉间大皱,视线直接略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亲兵队伍,伸手点出一人:“赵老三,你是闯营的掌旗官,可有胆识与额回身作战?若是个软蛋,就把大旗交出来,在此护好闯王便是!” 赵老三和身边几个老营兵对视一眼,扫了眼高迎祥和李自成,又低声和身旁一名黝黑汉子说了两句,忽然奋力挥动双臂,将手中卷成一团的“闯”字大旗展开到极致:“闯将,我等愿意与您一起冲阵!” 李自成微微一笑,再也不看高迎祥,回身就往山下走,赵老三和一众高迎祥的亲兵紧随其后,与李自成的亲兵一起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收拢军卒,沿路的闯营战兵和老营兵见大旗招展,又听到号令,纷纷向李自成的位置汇集而来,在山林中结成阵势,缓缓逼向战场。 李自成回头看了看那面招摇的“闯”字大旗,又看了看身后数千闯营军卒,忽然间豪气冲云,扯着嗓子,唱起一曲嘹亮的秦腔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李自成的亲兵一阵轰然,也随着李自成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唱了起来:“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炊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闯营中陕西来的老营兵和战兵一个个眼含泪花,似乎是想起来他们为何会提着脑袋造反、为何要抛弃故土远来山西,不少人乱糟糟的跟唱起来,千万个声音渐渐汇集成一阵阵巨人的怒吼,震得天地都在晃动:“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其他诸部的战兵和老营兵听到这震天的歌声,也纷纷停下脚步,有些人低头抹着泪,默默跟着一起唱着,更多的人,则自发的汇入如墙一般推进的闯营之中,歌声更为宏亮,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响:“不若揭竿倡义帜,不纳捐来不交租。拼出性命挥刀枪,杀尽贪官与恶绅。四方豪杰群响应,杀得皇帝把头磕!” 李自成深吸两口气,抹了把挂在眼角的眼泪,冷冷一笑,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有几个没受过压迫?如今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勾了起来,而山谷里的官军,就是他们发泄的祭品! “咱们的血仇,咱们自己来报!全军冲锋!曹文诏以下,一个不留!” 第231章 歼灭 曹变蛟踏上尸体堆成的小山,一刀砍断尸堆上飘扬的“黄”字大旗,那名被他一骨朵砸下尸堆的武乡贼头目被亲兵救走,藏进了乱军之中,曹变蛟微微喘了口气,捂住了还在流血不止的右手。 那名武乡贼的头目在这尸堆上插旗,试图用醒目的大旗纠集散乱的武乡义军战士结阵,曹变蛟自然不可能让他得逞,领兵猛攻,将尸堆下还未成型的武乡贼军阵冲散,曹变蛟见那头目立在尸堆之上,便试图故技重施,踏着亲兵盾牌跃上高空弯弓,想要一箭直射其面门,未想那头目反应极快,而且放的一手好铳,忽然举铳便射,铅弹直接将曹变蛟抵在弓上的右手拇指射断。 曹变蛟吃痛,那一箭也射飞了,从空中跌下还差点摔倒,幸好有眼疾手快的亲兵扶住,曹变蛟心中发狠,干脆一把扯断只有皮肉相连的拇指扔在地上,顾不得处理伤口,抓着骨朵、提着马刀便往尸堆上冲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扑那头目而去。 那头目也拔刀迎战,曹变蛟和他交手不过一合就认出来,他使的是边军的功夫,想来又是边镇的逃卒,曹变蛟却全无惧意,流寇之中边军的逃卒并不少,不知多少死在他的手下,如今眼前的这个头目,不过又是一个送死的刀下鬼而已。 战不几合,曹变蛟窥了个空隙,一骨朵将那头目砸翻,他被砸晕了过去,顺着尸堆一路滚下去,附近的武乡贼亲兵和兵卒冲上来抢人,将他抢进了乱军中,朝山林逃去,曹变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砍断了他的大旗。 但是没用,根本没用,寻常的军队,主将被砸翻、大旗被砍倒,早就全军溃败了,这这些武乡贼却仿佛疯了一般,没了指挥便各自为战,他们明明不是秦兵和辽东铁骑的对手,却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冲上来,即便倒地濒死,也要生生从官军军将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怎么还不溃?怎么还不逃?”曹变蛟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怕死的军队,心中填满了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不是我们的对手,却依旧要死战到底?为什么他们不惜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贼寇?” “小心!”一声断喝响起,曹变蛟猛然惊醒,却见一发羽箭迎面射来,箭锋的寒光已清晰可见,曹变蛟大惊失色,慌忙闪躲,脚下一滑,摔在尸堆里,也从尸堆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又一发羽箭斜着射来,与那发羽箭在空中相撞,双双断成两截。 “小曹将军!”提着宝弓,额上不停冒着鲜血的杜文焕赶了过来,将曹变蛟拉起:“你发什么愣?曹总兵往后阵攻去了,咱们快赶去助他!” 曹变蛟点点头,爬起身来,却见不远处一面“岳”字大旗在向这边而来,几名满身是伤的秦兵抱头鼠窜,杜文焕面上一怒,上前拦住他们,那几名秦兵慌乱的喊着:“杜提督,有武乡贼头目纠集兵马杀来了,那厮放的一手好箭,麻游击、马守备都被他射杀了!” “直娘贼!一伙贼寇怕个卵!”杜文焕给他们一人一巴掌,返身冲曹变蛟说道:“小曹将军,就是那厮刚刚对你放箭,咱们合兵一处,先杀败了他,再去与曹总兵会合!” 曹变蛟点点头,扯了一块衣角包住流血的断口,提起骨朵正要和杜文焕一起冲杀上前,忽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秦腔响起,仿佛千万人在同声歌唱,搅得云动风起、震得人心颤动。 曹变蛟和杜文焕双双脸色一变,抬头看去,却见两侧山林之中涌出无数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赤红着双眼扑进战场,本就在苦苦支撑的秦兵和辽东铁骑万万没想到本以全军溃散的农民军会忽然杀回战场,顿时全军大乱。 与此同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汉子领着一彪人马杀到曹变蛟身前,放声怒吼着:“杜文焕!曹变蛟!可敢与你武绍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他身旁一名衣甲残破的武乡贼头目弯弓搭箭,朝着杜文焕一箭射出,杜文焕反应极快,挥着手中宝弓将箭矢格开,提了曹变蛟一脚:“我来抵挡一阵,你速去寻曹总兵,事不可为,咱们合兵冲杀出去!” 曹变蛟毕竟年轻,已乱了心神,听了杜文焕的话胡乱的点点头,领着亲兵钻入乱军之中,去寻曹文诏的踪影,冲杀一阵,却见曹文诏也是一脸惊慌,在几名亲兵的扶持下在乱军中奔逃着,曹变蛟松了口气,赶忙冲上前去:“叔父!杜提督让咱们去和他合兵一处!一齐冲杀出去!” “冲杀出去,往哪里杀?”曹文诏苦笑一声:“闯贼杀来,全军军心大乱,咱们就算能杀出去,也是全军覆没了,老底子都葬在此处,还能有何前途?” “叔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曹变蛟架起他就要跑:“大不了咱们回辽东,投到祖总兵和孙太傅门下,求他们保下咱们!” 曹文诏点点头,正要迈腿逃命,忽然听得一声断喝,回头看去,却见那腰上被长矛扎穿一个大洞的贼首绵正宇扛着那根血淋淋的长矛追了上来,怒吼着挺矛朝曹文诏后心扎来:“曹贼休走!吃俺一矛!” 曹文诏大骇,曹变蛟拔刀砍去,绵正宇身子一侧避过要害,硬生生抗下这一刀,长矛依旧直挺挺的扎向曹文诏,曹文诏慌忙闪躲,长矛被曹文诏的亲兵挥刀砍偏了方向,狠狠扎入曹文诏大腿之中,让他不由的发出一声惨叫。 绵正宇哈哈一笑,吐出一口血来,不等曹变蛟劈砍,自己便跪倒在地,曹变蛟正要上前补刀,一发羽箭忽然射来,将他逼退几步。 一名干瘦的少年跟着一名提着弓箭、面色蜡黄的汉子杀来,远远指着倒地的绵正宇,急切的喊道:“八大王!那就是绵元帅!” 那面色蜡黄的汉子点点头,喝道:“毛孩兄弟,待在额身后!曹贼!休伤了绵元帅!乖乖受死!” 曹变蛟正要扑上抵挡,却忽然被曹文诏扯住,曹文诏苦笑一声,推了他一把:“蛟儿,快走吧,你活着,曹家还有未来,我不拖累你!” 说着,不等曹变蛟反应,忽然抢过他腰间的短刀,狠狠划过自己的脖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曹文诏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叔父!”曹变蛟仰天长啸,恶狠狠的看了眼远处那面破布一般、却依旧招展耸立的赤红旗帜,将曹文诏的腰牌取走收好,调头朝着谷口逃去。 第232章 牺牲 吴成只感觉无边的黑暗填满了所有的视线,黑暗中似乎有一点点光亮远远透来,吴成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却忽然一阵剧痛袭,从他的头部蔓延至身体,渐渐深入骨髓之中,让他忍不住呻吟几声。 剧痛之后,又是一阵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虚脱,吴成扭动了几下身子,却收效甚微,只感觉每个部位都是满满的不适。 “我.....被曹文诏砸了脑袋......这他娘的,不会又穿越回来了吧?”吴成心底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奋力睁着眼睛,感觉眼皮有千钧之重,一点点光亮透来,渐渐驱散黑暗,让吴成能模模糊糊的看清眼前的情况,身体的知觉也在疼痛和不适中渐渐恢复,刺鼻的血腥味让吴成确定,他还在柳沟那片惨烈的战场上。 一个彪形大汉蹲在自己身边,吴成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一拳挥了出去,那汉子毫无防备,被吴成一拳击中下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吴成想要挣扎起身,一双大手却将他按住,一名头戴毡帽、左眼眼侧还在滴着血的汉子将他按住:“吴兄弟!是额,是额李自成,冷静些!” 吴成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仔细一看,确实是李自成按着他,那名被他打翻的汉子也摸着下巴爬了起来,嘿嘿笑着蹲在吴成身边:“嘿!吴兄弟这拳结实,差点把额张献忠的下巴都打歪了,有这力道,是无碍了!” 吴成瞪着迷茫的双眼扫视了一圈,却见他躺在一张用草木垒起来的床上,周围披着白布的军医在往来穿梭,附近不少伤员哀嚎着等待救援和检查,有武乡义军的,也有农民军的。 这是武乡义军之前在山上准备的战地医院,若是战事不利,战地医院的医兵和军医会先行带着伤员撤离,如今他们仍在原地救护伤员,证明这一场惨烈的战事,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至少没有输。 “我们.....我们赢了?”吴成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了起来:“曹文诏呢?曹变蛟呢?杜文焕呢?我们.....我们赢了?” “赢了,大胜,曹部,全军覆没!”张献忠哈哈一笑,拍了拍吴成的肩膀:“多亏你们武乡义军拼死将官军拖住,咱们各部义军回身攻击,那些秦兵和辽东军被你们拖得师老兵疲、胆气丧尽,顿时士气大挫、全军溃散,咱们把谷口给堵了,他们逃无可逃,有些人还扔下武器投降,被咱们统统砍杀了,只留下几个军官用来审问,之后拿去祭奠战死的兄弟们。” “曹文诏自尽身死,杜文焕逃命的时候,被你们那位岳副元帅一箭射死了,只有曹变蛟夺了匹马,单人单马杀出重围、逃了出去!”李自成摸了摸眼眶旁的伤口,苦笑一声:“那曹变蛟当真悍勇,咱们那么多人都堵不住他,那厮弓马娴熟,额若不是反应快,差点就被他射瞎了一只眼。” “赢了就好......赢了就好,曹文诏全军覆没,朝廷在山西再无可调动的可战之兵,一段时间内,山西可任咱们驰骋了!”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放眼四处看了看,疑惑的问道:“我身边那姓绵的护卫呢?他一贯与我形影不离,怎的不见他身影?” 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沉默了下去,吴成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怎么了?难道他......” “那位小绵兄弟无妨,身上受了些伤,但都是轻伤,是他背着你脱离战场的......”李自成顿了顿,面色有些凝重,和张献忠对视一眼,按住吴成的肩膀:“但绵元帅情况不太好,吴兄弟,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吴成脸色一变,挣扎着爬起身来:“绵老叔怎么了?快,快带我去看看!” 李自成和张献忠一左一右的扶着吴成来到一个帐篷前,岳拱、黄锦、武绍等人都围在帐篷外,人人身上都绑着纱布,毛孩见吴成过来,顿时泪如涌泉,走上前来:“成哥,绵老叔他......大夫说他伤及肺腑、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吴成感觉身子有些发软,又想进帐篷去察看,心中又止不住的恐惧,岳拱见状走上前来,含着泪拉着吴成往帐篷里走:“去见见老绵最后一面,他等着你,才一直挺着没咽气。” 吴成胡乱的点点头,走进帐篷中,见脸色惨白的绵正宇躺在一张柴草堆起的床上,绵长鹤跪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见吴成进来,顿时嚎啕大哭的冲绵正宇喊道:“老叔,老叔!你睁眼看看,成哥好好的,成哥来了!” 吴成赶忙跑到床边,握着绵正宇冰凉的手,泪水止不住的滑了下来:“绵老叔,我来了,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绵正宇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吴成苦笑一声,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楚:“没事就好,说了多少回不要去以身犯险,就是不听,咳,以后俺也没法再教训你了,咳咳,你得自己多注意啊!” 吴成顿时哭成了泪人,眼泪鼻涕爬了一脸,想说话,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就是说不出来。 “当年剿太行山匪,你爹替俺挡了一刀,保了俺这条贱命,临去前,让俺护着你周全.....”绵正宇吃力的抽出手,想要抚摸吴成的伤口,吴成赶忙低下头去:“俺没有做好,让你几次受伤,好在还保住了你的性命,俺这条命算是还给你爹了,俺去了之后,把俺的埋在你爹身边,到了下面,也方便俺们两个一起喝酒耍乐。” 吴成不停点着头,眼泪涌得视线都模糊起来,泪水滴滴答答的滴在床上,绵正宇叹了口气,拽过绵长鹤的手:“四崽子,看管好六娃儿和你婶婶,绵家就你一个壮丁了,你得担起来,护着吴家崽子的周全,若是他们出了事,俺做鬼也不放过你!” 绵长鹤也大哭着应承,绵正宇艰难的点点头,又看向吴成:“吴家崽子,俺走了,你一定要顾着自己的安全,你走的这条路是条正路,那就要平平安安的走到底!” 吴成哭着点头不停,绵正宇微笑着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停止了呼吸,吴成紧紧拽着他毫无生气的手痛哭出声,过了一阵,一只手按在吴成肩膀上,李自成的声音传来:“吴兄弟节哀,咱们走这条路,就要面对无数兄弟亲友的惨死,咱们能做的,只能是咬牙走下去,彻底推翻这狗朝廷,才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吴成点点头,松开绵正宇的手,抹了把眼泪,深深吸了口气,几乎是怒吼着冲绵正宇的尸体斩钉截铁的诵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第233章 下一步 不知是因为战火的熏烤,还是因为老天也在为牺牲的将士们哭泣,一两个月不见一滴雨点的天空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虽然只是一场蒙蒙细雨,但随雨而来的微凉清风,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穿着一身麻衣、头上绑着孝带的吴成立在城墙上,摸着碎裂的垛口,看着黑烟滚滚的城市,城内的喊杀声已经平息多时,明火都已渐渐扑灭,蚂蚁一般的农民军战兵正在武乡义军教导和医兵的带领下清理着这座被战火荼毒的城市,扑灭火苗、清查废墟、撒上石灰。 城内的尸体被收集起来,用板车运输出城,官军的尸体都扔进城外的大坑里焚烧掩埋,牺牲的武乡义军的战士和农民军的战兵老营兵则在城外整齐摆好,点算名号,之后再下葬立碑。 吴成看着一车车的尸体运出城去,幽幽叹了口气,曹文诏全军覆没、曹变蛟孤身而逃,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合兵一处,收复沁州,留守沁州、武乡二城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根本不敢抵挡,直接开城而逃,只有沁源城中留守的一千余秦兵奋力抵抗,又给攻城的农民军和武乡义军平添了不少伤亡。 “成哥!”毛孩跑了过来,传递着最新的战况:“闯王的骑兵沿着沁水追击,咬上了逃跑的秦兵,砍了三四百人头,还抓了十多个俘虏。” 吴成点点头,看向城墙上插着的一面面旗帜,柳沟之战,参战的一万八千余名武乡义军阵亡重伤数千余人,余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农民军战死数位反王,战兵和老营兵也死伤无算,好在是用一场惨胜,彻底解决了朝廷在山西最强、也是最后一支机动部队。 摸着身上的素白麻衣,吴成双眉紧皱,扫视着周围偷偷打量着他的农民军老营兵和战兵,柳沟之战若非武乡义军拼死而战、扭转战局,如今追击的便是曹文诏的辽东铁骑,他们这些农民军则会变成猎物,不知多少人能逃出生天,也不知能逃去何方。 战事结束,人人的心中都对武乡义军带着一丝敬畏,哪怕是身为盟主的王自用,也对吴成等人客客气气。 “吴兄弟,那帮子官绅都见了那些烧焦的尸体和曹文诏、杜文焕的人头,都吓傻了!”张献忠和李自成哈哈笑着走了过来,吴成淡淡点了点头,扫了他们一眼。 此战如何能胜,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王自用不战而逃,威望大挫,原本不少投在他手下的王嘉胤旧部都转投到高迎祥和张献忠的麾下,那些牺牲的反王手下的老营兵和战兵,也有不少投到他们手下,闯军和张献忠的实力增长了一大截,隐隐有压过王自用一头的趋势。 武乡义军也有些收获,数千老营兵和战兵想要加入武乡义军,大多是王嘉胤的旧部,也有许多是其他反王麾下投奔而来。 吴成自无不可,柳沟一战,将武乡义军底蕴不足的弱点暴露的淋漓尽致,这些老营兵和战兵虽然不像武乡义军的战士那样有极强的纪律性和战斗意志,但他们的作战经验和肉搏能力,能够极大弥补武乡义军的不足。 纪律和意志可以在慢慢的培养,实在不符合要求的,日后也能慢慢磨砺、或者干脆淘汰,但接下来的计划,吴成需要武乡义军能够迅速恢复一定的战力。 “去看看那些士绅,打完了棒子,得给个甜枣吃才行。”吴成耸了耸肩,扶着刀走向城楼,城楼上站着一排排瑟瑟发抖的士绅,都是之前投降武乡义军后又与朝廷勾勾搭搭的人,见了秦大善人烧成焦炭的尸体和曹文诏、杜文焕的人头,早就吓得呆傻了。 吴成踱步到他们身边,从一名教导手中接过一叠信纸,一张张的翻看着:“各位,我武乡义军待你们也不薄吧?留你们性命、给你们官做,对你们大多数人,也没有进行清算和分田,你们却和曹文诏勾勾搭搭,传递了不少消息给他们,何故?” 有人吓得扑通一声翻倒在地,有人慌忙跪在地上求饶,有人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吴成却淡淡摆了摆手,将那些信纸撕碎:“人嘛,都是趋利避害的,朝廷两百年积威,我武乡义军起事才多久?你们不信任我们,我能理解,所以我不怪你们,这些书信,我就当从没存在过!” 一众官绅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吴成,见他真的将书信统统撕碎,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吴成将碎片一扔,微笑着踹了踹地上的焦尸:“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有能力对抗朝廷的大军围剿,若是有人死不悔改、一心想做咱们的敌人,这位秦大善人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 一众官绅慌忙表着忠心,吴成冷笑着摆摆手,让教导带着他们去焚烧尸体的地方,李自成和张献忠凑了过来,张献忠嘿嘿一笑:“吴兄弟这是在学曹操呢,只是曹操一生遭到的背叛可不会少啊!” “我们要统治沁州,需要能读会算的人,现在还离不开这些官绅,他们只要能当墙头草,我也懒得去管他们了.....”吴成一摊手,苦笑一声:“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力量太弱了,只能对现实低头妥协。” 李自成和张献忠对视一笑,问道:“吴兄弟,拿下沁源、沁州平定,你们要行公祭,公祭之后,你有何计划?” “自然是顺沁水而下,拿下沁水县,攻破窦庄!”吴成淡淡的回道:“沁州存粮本就不多,又受战火荼毒,消耗不少、更为艰难,曹文诏依赖张家为首的晋南士绅筹措军粮,如今曹文诏没了,粮食可还囤在沁水呢,拿下沁水,正好给咱们救救急!” “额跟你们一起去!”张献忠嘿嘿一笑:“王和尚想要趁势去打辽州,抢座大城,额不跟他走,跟着你们武乡义军啃骨头!” “额也去!”李自成冷冷一笑:“上次随王大哥一起攻打窦庄,损了额好几个弟兄,张家还有血仇没还!” “对,还有血仇没还!”吴成摸了摸身上的麻衣:“是时候和张家好好算算账了!” 第234章 公祭 沁源城外,垒起一个高高的坟堆,牺牲的武乡义军本地的战士,基本都已归葬乡里,那些外地的俘虏兵,还有农民军牺牲的战兵和老营兵,几千具遗体不可能都送回家乡,更不可能送去陕西,只能在沁源城外挖了几个大坑,将他们一起安葬。 吴成便把公祭的地点也选在了这,摆上香案萤烛,将绵正宇和那些战死的反王将帅、沁州本地战士的灵牌,列下黑猪、白羊、金银祭物,杜魏石手书祭文,洪磊手持白幡,领着佛庙里请来的高僧摇铃诵咒,摄招呼名,吴成身披白袍、头上系着一层孝绢,立在墓前亲念祭文,一众反王也肃立墓前,他们身后,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列成的一个个严整的军阵,公祭完毕,他们就将顺江而下,攻略沁水。 王自用立在诸部反王最前列,脸色很是难看,他之前不战而逃实在太过丢人现眼,若是战败也就罢了,他所部作为最强的一部,又兵马未损保存了实力,他依旧能稳坐这盟主之位,但他万万没想到此战竟然胜了,甚至曹文诏都掉了脑袋。 这对王自用的威望是个致命的打击,这几天以罗汝才为首,不断有反王聒噪不停,质疑他是否还有资格当这诸部盟主,手下的将官兵卒也是人心浮动,有不少王嘉胤的旧部更是直接叛投他部。 好在有高迎祥等人还顾着大局,知道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有他们的支持,王自用才能勉强坐着这盟主的位子。 看向祭台上的吴成,王自用眼中满是嫉妒和愤恨,若是他那日没有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而是和曹文诏死战一场,今日站在这祭台上出风头的就是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若他没有逃跑,击杀曹文诏、为王嘉胤报仇的功劳必然会记在他的身上,王嘉胤的旧部必然人人归心,他的实力将压过在场的所有人,成为诸部义军无可争议的领袖。 但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全都是因为祭台上那个少年! 王自用冷哼一声,紧紧攥着拳头,深深把头埋下,将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藏进了心里。 祭文读毕,吴成抹了一把眼泪,一抬头,又看见绵正宇的灵牌,泪水又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一时竟然连脚步都快迈不动,眼眶通红的绵长鹤见状,赶忙走了上来按了按吴成肩膀,扶着他走下祭台。 战鼓隆隆响起,全军肃立,武乡义军的火铳手朝天鸣响火铳,岳拱、黄锦和武绍迎了上来,吴成擦干眼泪,冲他们点点头:“岳叔,这次我与武都头去沁水,劳烦您守好沁州三城,黄叔,您随闯王入潞安府,不要贪心跟着他们去打城池,要把视线放在村寨之中,配合教导队和何老头他们工作组的工作,收获民心,比攻略城池更为重要,直接决定了咱们以后的扩张顺利与否。” “安心吧,我晓得!”黄锦点点头,拍了拍吴成的肩膀:“你自己注意安全,老绵.....你别让他失望。” 吴成点点头,岳拱叹了口气,拍了拍吴成的胸口:“护身符藏好,老绵去了,俺家那姑娘惊着了,日日守在佛堂里给你祈福,你若有一天头脑发热,记着武乡还有人等着你安全回来!” 吴成愣了愣,张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默默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走向沁水河渡口,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已经开始向渡口进发,准备沿河而下杀往沁水县。 李自成和张献忠立在岸边,见吴成过来,两人策马迎了过来,张献忠脸上挂着一丝兴奋,笑道:“吴兄弟,额和自成兄弟商量过了,咱们三个很是投缘,待拿下沁水,咱们干脆烧黄表,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八大王,您这想法也太突然了!”吴成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摇了摇头:“拿下沁水再说吧,先把眼前事干好!” 打着赤膊的黝黑汉子抱着一捆火箭登上渡船,却见赵老三站在甲板上,扶着一面“闯”字大旗,紧皱双眉看着远远策马而来的吴成、李自成和张献忠,黝黑汉子赶忙凑了过去:“三哥,你在看啥?” “豪杰!”赵老三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指向吴成三人:“阿牛,你看好了,这沁水河畔这么多反王将帅,但日后能逐鹿天下者,只有他们三个!” 一条小船顺江而下,直达沁水县渡口,船还未停稳,便跳下几名少年,搭上船板,脸色有些发白的八夫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忍着晕船的恶心踏上了沁水的陆地。 一名身着家奴服饰的男子迎了上来,垂着头低声下气的说道:“您就是秦家那位唯一的活口八夫人吧?在下名唤张三,乃是张家的护卫家丁队目,奉命在此迎候,护送您去窦庄。” “张总管?”八夫人有些惊讶,刚要追问,张三面露尴尬,闪开一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几名张家家奴抬来一顶轿子,八夫人一皱眉,迈步钻进轿子里,张三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八夫人带来的那些小厮,挥挥手,家奴们抬起轿子,张三护卫在旁,向着窦庄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路,八夫人忽然掀开轿窗,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三,微微一笑:“张总管,当年你可是威风八面、耀武扬威的?如今怎落得这般下场?” 张三面色一冷,低着头不说话,八夫人美目一眯,继续挑拨道:“张总管,沁州兵败,是宋统殷的错误,张慎卿被俘自尽,是他命不好恰好撞上了流寇,与你何干?余听说您是张家的家养子,跟着英烈老爷在辽东抗击过东虏的英豪,为大明、为张家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老夫人当是一时气过了头,才如此薄待于您。” 张三面上一怒,干咳一声:“八夫人,主家如何决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能受着,您这位外人,也不该妄加评议吧?” “是余一时失言了.....”八夫人淡淡一笑,放下轿帘坐回轿子里,轻声细语的念道:“受着......受着委屈,就要压着怒,这怒火越压,他日升腾起来就越可怕!” 第235章 余晖 窦庄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一群家奴正将堡墙上插着的箭矢扯下,扔在一旁堆成一座座小山,几名家奴提着鞭子驱使着佃农修补碎裂的垛口和倒塌的堡墙,见到动作稍慢的,便上去狠狠抽几鞭子,打的这些佃农皮开肉绽,却又敢怒不敢言。 就在武乡义军会同农民军诸部与曹文诏在沁州大战之时,一直在晋北活动的射塌天李万庆、花关索王光恩等反王会兵南下,包围沁水、攻打窦庄,试图策应王自用等反王、劫夺曹文诏军粮、抄掠其后路。 但当年王嘉胤会同二三十部反王、十余万大军都铩羽而归,单靠李万庆他们又如何能攻破沁水窦庄?农民军久攻窦庄不克,只能暂且退兵沁水河扎营休整,张道浚趁夜领家兵三百,携火炮猛轰农民军营寨,领三百家兵齐声高呼:“曹帅大军至矣!” 远道而来又连连征战的农民军本就疲惫不堪、士气受挫,又完全没料到张道浚竟有胆量主动进攻,听到呼喊之声,都以为曹文诏领大军回援,顿时全军大乱,李万庆带头逃跑,张道浚趁机领家兵大举进攻,农民军全军溃散,一直逃出十余里外才稳住阵脚。 不久之后,尤世禄领兵赶到,李万庆等人新败、军心混乱,直知不敌,只能退兵往平阳府逃去,尤世禄也紧追不舍,沁水之围遂解。 八夫人在窦庄庄门前下了轿,瞥了一眼门旁停着的大车和车上装着的酒水、肉食,不由得冷笑一声,张家独力击退李万庆也算大功一件,张家显然是准备趁机大摆宴席好好庆祝炫耀一番,结果酒肉还没上桌,曹文诏全军覆没的消息便传了过来,想来那位霍老夫人当时的表情必然很是有趣。 “这窦庄.....啧,难啊.......”一旁的韩阿六喃喃念了一句,八夫人秀目一瞪,他赶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跟在八夫人身后。 张三和庄门口前的护卫说了两句,不一会儿,那名护卫便领着一名管家出了门,那管家笑呵呵的冲八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八夫人,在下乃是张府管家张七,庄中已为您设下接风宴,老夫人正在等候您。” 八夫人点点头,心中却极为不屑,她一个“孤身”逃出的妇道之人,张家却表现的如此客气,八夫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面,张家不过是为了从她这里得到柳沟之战的第一手信息,才摆出了一副尊重她的架势而已。 迈步进入庄内,韩阿六等人也要跟上,却被那管家拦住:“八夫人,您的家仆就请暂且留在庄外吧?咱们自会安排他们休息吃喝的。” 说着,那管家撇过头去,朝张三冷笑一声:“张队目,你也留在外头得了,免得老夫人见了你再生气,若是如上次那般气坏了老夫人,可就不是打几十板子、降个职的事了,你全家的人头,都赔不上!” 张三双眼喷着怒火,和那管家对视一阵,最终还是低下头强压着怒火接受,默默退到一旁。 八夫人深深看了张三一眼,微微一笑,挥挥手让韩阿六他们等着,跟着管家入庄,直往后园而去,一路上行来,忽然问道:“张管家,张总管服侍张家数十年,您如此折辱于他,不怕他日后再得势报复于您吗?” “是张队目!”管家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他这狗才,孤身一人逃回来,老夫人见了他就想到二爷,大爷也怒他弃军逃跑,也就是看在他为张家效力数十年的份上,才留着他一条狗命,不然早就人头落地了,还能得势?哼!往日里耀武扬威的,今时也让他好好尝尝当下人的滋味!” 管家忽然一顿,有些尴尬的摸着鼻子,冲八夫人歉意的屈了屈身:“八夫人,这些谈论主家的话......在下一时失言,请八夫人见谅......” “失言?失什么言?余什么话也没听到......”八夫人淡淡一笑,管家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面上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领着八夫人置入后院,进了一间塘边小楼,二楼摆着一桌酒菜,霍夫人稳坐主桌,周围围着一些陪席的官绅家眷,见八夫人入堂,动也没动,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正要说话,八夫人却忽然抢上一步,跪在地上痛哭起来:“霍老夫人!秦家助朝廷剿寇,满门为贼所灭,独有小女子一人逃出命来,小女子无处可去、无计可施,只能来沁水求助老夫人援手,为我秦家报仇雪恨!” 八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周围的妇人纷纷围上来安慰,霍夫人微微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被一众妇人扶起来的八夫人,这才张口安慰道:“秦董氏,你安心,吾已差遣下人为你收拾了住处,到了窦庄,你就安全了。至于秦家的事,吾做个主,张家一定会管到底!秦举人为国捐躯,张家一定会报给朝廷知道,为他求一份哀荣,为你请一张旌表。” 八夫人面上诚惶诚恐、喜不自禁,心中却阵阵冷笑,霍夫人请了这么多乡绅家眷来陪席,又开出这般丰厚的白条,这是在借她演戏,摆出一副不顾前嫌、有功必赏的架势,以此邀名于世。 这天下哪有只拿好处的好事?八夫人刚刚入席坐定,未等霍夫人继续说话,便忽然又哭出声来,抹着泪道:“老夫人如此重恩,小女子福薄,如何承受?小女子不敢叨扰老夫人,日后若是光复武乡,小女子便领着那些一路护送小女子前来的小厮们回去重建秦家。” 霍夫人愣了愣,心中有些恼怒,面上却露出一丝温煦的笑容:“秦董氏,你这番话,秦举人在天有灵必然会感到非常欣慰,那些小厮都是忠勇之士,不能慢待了,既然是秦家的人,秦董氏,就让他们入窦庄来,继续服侍你吧。” 八夫人又是一阵感激涕零,但霍夫人似乎失去了继续和她虚以委蛇的兴趣,直入主题:“秦董氏,曹总兵在武乡到底是如何战败的?请秦董氏细细说说吧。” 第236章 假意 陪席的官绅家眷一一拜谢散去,霍夫人坐在一张黄花梨软椅上,冷眼看着下人收拾狼藉杯盘狼藉的酒桌,眉间皱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道浚从一道屏风后转了出来,目光有些留念的朝楼梯口看了眼,又扫了眼之前八夫人坐过的位置,走到霍夫人身边,亲自为她掌茶,闲聊一般的说道:“母亲,早听闻那位秦家的八夫人容貌惊艳,如今一窥,果然不虚此名,难怪那姓秦的宁愿顶着祸乱纲常的罪名,也要与她乱伦。” 霍夫人眉间一皱,瞥了张道浚一眼,哼了一声,沉声怒道:“你别想着行那污秽之事!这秦董氏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就你这点心机,哪天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张道浚脸上有些尴尬,赶忙分辩道:“母亲,我看这秦董氏不像心计深沉的样子,倒是对秦家挺忠心的。” “她上楼,第一眼就看穿了为母的打算,并且立马借此要挟于我张家,让为母不得不给了她那些承诺,她还借机把那些小厮要回身边,使其在张家不会孤立无援、无人可用,如此心计、如此急智,为母都不得不叹服!”霍夫人幽幽叹了一句:“二郎说,这秦董氏是秦家的智囊,如今看来说的是实话,你们两兄弟,连个妇人都不如,若有她一半的心机,张家的这片天,又哪用为母一直撑着?” 张道浚脸上更为尴尬,干咳一声,赶忙转移话题:“母亲,柳沟战事,秦董氏的话可信吗?” “那秦董氏想来也不会有所隐瞒,她如今失了背景,得靠和咱们张家做戏来攫取利益、换条活路,若我张家因为她错误的情报而被灭了,她就活下命来也无路可走了,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清这个道理!”霍夫人摆了摆手,冷哼一声:“最多也就是夸张下秦举人的功绩而已,哼,说什么‘秦举人奋勇杀敌、手刃贼将数员,力竭举火自尽’,这些屁话不过是她自抬身价的把戏,把这些剔除掉,大方面还是能信的。” “这么说来,柳沟之战全是因曹总兵轻敌所至!”张道浚皱眉分析道:“曹总兵入沁州连战连捷,以至兵骄将傲,得知贼寇藏兵柳沟,未加侦察便领兵冲入柳沟,未想柳沟地形复杂,贼寇布炮于两侧山林,又集重兵堵住两侧谷口,曹总兵遭火炮轰击,又突围不得,军心大乱,这才为贼寇所杀。” “如此说来,柳沟之战,贼军算是一时运气,单论战力,与李万庆、王嘉胤等辈差不多.....”张道浚眼中闪烁着光芒,微笑道:“加之他们与曹总兵轮番大战,虽然胜了,但损失必然也惨重,如此,窦庄定然能守住!” 霍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来:“今年至今,各地都缺雨,沁州也不例外,武乡贼本就缺粮,又是轮番大战,粮草必然消耗众多,流寇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南来,就是为了夺取囤在我们这的曹文诏军粮,以解燃眉之急,贼寇无粮,便只能速战,只要咱们坚守一段时间,待其粮尽,贼寇就只能转兵他处掠粮,窦庄,自然也就能保全!” 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看向东北方向:“曹文诏全军覆没,贼寇在山西肆意驰骋,此时,我张家却能屡次退敌,此事上了朝廷,也是一番佳话,朝廷必然要把咱们竖为典型,就如当年袁崇焕的宁远大捷一般!” “树了典型,就要给予尊荣,我张家五代忠良、一门双英烈,又屡败贼寇、力保晋南不失,朝廷要给咱们什么样的尊荣,才配得上这些名声?”霍夫人微微一笑,朝张道浚说道:“大郎,此战之后,你就能彻底翻身,日后平寇之事,朝中就时时刻刻会想到你,只要还有流寇闹腾的一天,张家就永远有享不尽的尊荣!” 八夫人四处转了转,张家为她准备的屋子是一栋两层的小木楼,带着一个种着花草的小院,屋内用品一应俱全,女子的梳妆用品也很齐全,其中不少在山西市面上极难买到的好物,也不知是从张家的哪位女眷那分来的。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韩阿六走了进来,警惕的四处看了看,这才压着声音说道:“八夫人,咱们这些人被安排进了附近的厢房,咱们会轮班守卫,邓部总已经领人已扮作难民混到沁水来了,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俺们吩咐便是,俺们去传达给外面的兄弟们。” 八夫人点点头,蹲下身摆弄着院里的盆栽,韩阿六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刚刚张府的管家跟咱们说,霍夫人说要派几个侍女来服侍您,俺们担心是派来监视的,暂且推脱了,来问问您的意思。” “推脱?为何要推脱?霍老夫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不会被余几滴眼泪就骗过去,派几个侍女来监视余,这事你们都看得出来,何况是余?若是推脱了,必然是心中有鬼,霍老夫人就是用这阳谋,逼着余不得不在身边留下这几颗钉子!”八夫人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让她们来吧,无妨,霍老夫人不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只是出于一个聪明人的谨慎布了一步闲棋而已,影响不到我们。” 韩阿六点头应承:“即便如此,还是谨慎些好,八夫人,日后重要事务的交流,还是用吴将军发明的那个摩斯号来进行吧,殷小旗给您的那一份密码本,您得收好了,虽然只是专程给您单向联系用的,和咱们使用的摩斯码都不同,但若是被有心人拿了,总有顺藤摸瓜破译咱们所有摩斯码的风险。” “此事你大可放心,密码本余贴身收着,日后若是背熟了,余一把火烧了便是!”八夫人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你其实不必这般谨慎,你们尽管四下去查探,霍老夫人看穿了余,像余这般有心计的妇人,派人四处打探勾连才是正常的,余若是老老实实的,反倒会让她起疑心,你们尽管把窦庄看个通透,只是注意向外传递消息时别被人发现便是。” 韩阿六满口答应,转身要走,八夫人却忽然拦住他:“对了,邓部总既然已经到了沁水,有个人,他得多多关注关注,之后战事正酣之时,再去寻那人谈谈,没准他就是决定胜负的那颗关键棋子!” 第237章 沁水 数日后,武乡义军会同几部农民军顺江而下,沿路官军收到曹文诏全军覆没的消息望风而逃,只有尤世禄初时还跟了一阵,后来收到消息,紫金梁王自用听闻有一批拨付大同边军的军粮正在太原点算集中,干脆集兵转道,准备抄掠太原周边,寻机夺取正在往太原集散的粮草。 山西巡抚许鼎臣得知曹文诏兵败身死、全军覆没,大为震动,又听闻王自用领兵而来,担心太原有失,一面慌忙抽调八百边军加强太原防务,一面急调各地兵马来援,驱逐王自用,尤世禄见武乡义军势大,本就没有战心,正好借坡下驴,集兵北上,“援救”太原。 武乡义军一路毫无阻碍直冲沁水县,张家势单力孤,只能放弃沁水县城,集结兵力保卫窦庄。 吴成策马进入沁水县城中,城内一片萧条、家家闭户、屋屋闭门,沁水县处在泽州门户之地,屡次被农民军和官军侵扰,城内百姓本就逃散大半,剩下的谁没遭过兵灾?见大军入城,都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家里,自然也不会有箪食壶浆的景象了。 路边跪着一排衣衫不整的农民军战兵,这些都是入城后四处踹门踏户、侵扰百姓,甚至淫辱妇女的家伙,被维持秩序的武乡义军给拿下,几名农民军军官黑着脸跟在武乡义军教导的身后点算人头和百姓损失,赔偿了损失之后,再把人领走处置。 有些百姓悄悄透过门缝打量着那些俘虏一般抱头蹲在地上的农民军兵卒,但没人敢出来围观,更没人敢来伸冤。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啊!”吴成耸了耸肩,回头冲跟在身后的武绍说道:“武都头,看见没,咱们在沁水根本没有群众基础,百姓见了咱们,跟见了农民军和官军一样,都是见了鬼,没有百姓支持,这沁水咱们如何能守的住?” 武绍皱着眉点点头,在马上拱了拱手:“受教!只可惜沁水这么座四通八达的好城,往北能到潞安府和沁州,往西能攻略平阳府,往东能攻略泽州等地,往南也能下阳城,入河南,沁州处在晋南腹地,是南北交通之地,也是四面包围之地,若是能占住沁水县,咱们闪转腾挪的空间也大了不少。” “不要总想着抢地盘,民心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民心,我们就是无根之萍,沁水孤悬于南,又如何能守?”吴成扫视着四周门窗紧闭的房屋,叹道:“有了民心,百姓箪食壶浆,哪怕是沁州那样的州府大城我们也能轻松拿下,何况是一座小小的沁水县?” “所以这次我们来沁水,夺粮只是表面,实际上是和黄叔去潞安府行的是一件事,为咱们之后的扩张,打下一定的民众基础!”吴成一扬马鞭,策马奔驰起来了:“走吧,去县衙看看,杜先生估计能翻出不出陈年旧案来。” 张家放弃沁水,县衙里的官吏也跑了个干净,杜魏石领着一众教导查封了县衙的案牍库,将黄册、白册、账簿、地图什么的统统清点打包,杜魏石还将县衙里的案卷卷宗统统翻了出来,从万历年间开始检查,有积压的案件或卷宗有问题的,全部统计起来,之后再重新审理,事关张家的则单独挑出来,待攻下窦庄之后再重点审理。 杜魏石其实不必跟来的,吴成本来安排他留守沁州,接应和管理往潞安府等地派遣的村寨工作队和教导队,但杜魏石与张家有血海深仇,如何能肯?私下找了吴成大吵大闹了一番,以弃官而去作威胁,吴成拗不过他,只能让他跟着一起来沁水了。 吴成进入县衙大堂之时,正见杜魏石袒胸露乳、赤着双脚盘腿坐在县老爷的椅子上,吭哧吭哧的翻着卷宗,吴成嘿嘿一笑,凑上前去:“杜先生,县老爷的滋味如何?” “没劲,杂七杂八的腌臜事一大堆,也不知道洪三石怎么干的那么起劲!”杜魏石耸耸肩,将那些卷宗扔在一旁:“张家在这沁水,如同土皇帝一般,他们家的冤假错案根本用不着挑,比比皆是。老太爷和张老爷倒还好些,他们常年在外为官,百姓们也接触不到他们,他们那时的状告,大多都是在告张家的亲眷和家奴,不少都已审结,我粗粗看了看,大多还算是公道,看来老太爷和张老爷对下面的人还是有约束的。” “呵,这张大张二可就不得了了,在外就放纵亲眷为非作歹,在家就横行霸道,卷宗都快堆成山了,大多都给压着没审,怕是那位老夫人给他们擦的屁股,把这些腌臜的案子一直压着。” “压着好,压得越多越久,心里的怒就越多越烈!”吴成淡淡一笑:“张老爷不说了,张老太爷是个有格局的人,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要祸害也不会祸害到乡里来,总会留条后路,张大张二比他差远了。” “这不是正好为我所用?”杜魏石嘲讽的一笑:“咱们武乡义军的第一桶金,不就是靠着张二这个蠢材才能赚到?霍老夫人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她太过宠溺那两个蠢货,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否则张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下场!” “霍老夫人是个聪明人,但她心里只装着张家一家,其他人,在她心中只有有用和无用两个区别!”吴成拿起一份卷宗翻阅起来:“紫禁城里的天子、朝中的高官勋贵、地方的官绅名士,对她张家有用,所以她对他们恭谨有加、尽力巴结,而咱们这些穷酸军士、佃户贫民、无势士人,能帮张家去求一份富贵吗?她自然不放在眼中,如对待猪羊一般宰割咱们。” “所以啊,咱们就得好好告诉他们,咱们到底有什么用!”杜魏石阵阵冷笑:“小旗官,沁水县有我看着便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经率军往窦庄出发,你也速速整军前去吧,咱们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越快攻下窦庄,越能解燃眉之急!” “小旗官,只求你帮我一件事,把张大给我留着,让我亲手为母亲报仇!” 第238章 窦庄 吴成领兵赶到窦庄村之时,正赶上李自成和张献忠围攻窦庄的尾声,两万余农民军将一座孤零零的庄堡围得水泄不通,农民军的战兵推着各式攻城用具蚁附攻堡,羽箭飞蝗一般射向堡内,喊杀声震天动地。 吴成皱了皱眉,吩咐全军扎营休整,策马入窦庄村里去寻李自成和张献忠,窦庄村的百姓基本都是张家的佃户,他们在之前农民军和官兵的侵扰中饱受兵灾之苦,靠着给张家当炮灰才活下命来,如今李自成和张献忠一到,便如之前那般撤进庄堡里充实守军,协助张家守城。 窦庄村的房屋基本都被农民军给占了,只有临近庄堡的屋子全被拆毁打造攻堡器具,李自成和张献忠占了一间靠近窦庄的茅屋作为指挥部,吴成一路策马而来,正见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人爬在屋顶上,对着窦庄方向指指点点着,见吴成抵达,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屋顶上来。 “不是说好了等我们的炮队抵达再开战的吗?”吴成一边爬着木梯,一边问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让弟兄们先试试张家的成色,反正咱们人多!”张献忠哈哈笑道,话语让吴成直皱眉头:“这么一座小堡,能击退王大哥十几万人马,必然是有些家底的,咱们试探试探,把它的家底给试出来。” 又不是吴成的兵,吴成也没法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转身去看窦庄堡,却见窦庄堡城墙高厚,几乎有三层楼高,四角五层碉楼耸立,城墙上城垛、马面、望口一应俱全,四面还筑有瓮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哪是一个地主庄堡?这他娘都算得上上一座城了吧?” “吴兄弟有所不知,这窦庄堡,还真就有窦庄城的别名,之前王大哥败退后,有个叫王肇生的兵备道还上疏褒扬窦庄堡为夫人城,给那霍老夫人扬名......”李自成微微一笑,马鞭指向窦庄堡:“对了,那王肇生也被围在窦庄里头,霍老夫人是动了不少关系,请来了不少援军,泽州的团练乡勇都在往窦庄汇集,王肇生也领了一千多人跑来增援。” “窦庄囤着那么多军粮,又是泽州的门户,还易守难攻,泽州官绅,自然是要死保了!”吴成冷冷一笑:“正好,来的越多越好,把这些官绅的团练乡勇做一窝端了,泽州就随咱们驰骋施为了!” 李自成点点头,刚要说话,忽听得轰隆隆的雷霆之声响起,茅屋屋顶都颤抖起来,大团大团的烟雾从窦庄堡的堡墙上窜出,无数炮子如风暴一般横扫攻堡的农民军,数架盾车顿时四分五裂的解体,盾车后的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措手不及被扫倒一片,伤员满身血洞的在地上翻滚哀嚎着,身边的同袍却没人管他们,纷纷惊叫着逃向其他盾车。 那些扛着木梯准备登堡的农民军战兵更是惨烈,他们避无可避,手中粗劣的木盾根本无法阻挡火炮的轰击,有的人甚至被横飞的炮子直接轰成碎块,残肢断臂带着一串串血珠四散飞舞,幸存的农民军战兵慌忙扔下木梯掉头就跑。 堡上的火炮一刻不停,震得吴成感觉耳膜一阵阵刺痛,咬着下唇评道:“这窦庄堡的火炮还真不少,而且运用有方,故意等着攻堡的弟兄们靠近才一齐开火,一则能尽量杀伤农民军的弟兄,二则也能挫败他们的士气。” “吴兄弟你也知道,天启年间张老爷为国捐躯,张大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一靠张老爷的蒙荫,二则是因为他投了阉党.....”李自成冷笑道:“而阉党之所以看中张大,除了因为他是英烈之后,还因为要用他来监视当时主持辽事的孙太傅。” “孙太傅是东林党,辽东那么多精兵强将放在一个东林党手里,阉党如何能放心?自然得安插自己人进去,张大就趁势入局,以为辽东军镇铸造火器的名义团结其父旧部插手辽镇,为阉党传递消息,虽说他制造火炮军器是为了党争,但多多少少也得办些正事,手底下有不少能铸炮的工匠和幕僚,据说张大在沁水一年半的时间便铸造了大小佛朗机两千多门、三眼铳一万多杆,腰刀弓箭无数。” “哈!如此这般,这窦庄又多了一条非取不可的理由了!”吴成看向堡墙上轰鸣的火炮,双眼都冒着绿光,武乡义军的柳沟兵工厂产能不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熟练的工匠,如今兵工厂里的军匠,要么是陈老匠带着的菜鸟新人,要么就是沁州三城拉来的民匠,这些匠户打造弓箭刀枪、修补盔甲什么的还能勉强胜任,但制造鸟铳火炮就很是艰难了,良品率一直让人很不满意,以至于如今武乡义军装备的鸟铳,有一部分还得花大价钱从黑市里购买。 若是能得到张家那些能制炮造铳的熟练工匠,柳沟兵工厂的产能能原地腾飞,武乡义军也能摆脱产能不足的束缚趁势扩军。 手握两千多门大小佛朗机炮还有各式轻炮,山西哪个城池庄堡能挡?就算曹文诏原地复活再杀来,他那几千号人,没准还没有武乡义军的炮多,直接就炸成灰了。 堡墙上的火炮依旧在持续不断的轰击着,原本还算士气高昂的农民军战兵已经有不少人乱糟糟的退了下来,余下的都在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就连督战的老营兵都调转马头跑出火炮射程老远,才敢继续纵马督战,堡墙上的团练乡勇摇旗呐喊着,大吵大嚷的嘲笑着狼狈而逃的农民军。 “他娘的,一个庄堡这么多炮,难怪当初王大哥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不了它!”张献忠摇摇头,朝屋下守卫的亲兵喊了一声,吩咐他们鸣金收兵,这才扭过头来问道:“这么多炮,堆多少人上去都是死,咱们人马才三万多人,硬拼肯定是不成了,吴兄弟,你们武乡义军最擅火器,可有破堡之法?” “我倒是有些准备,若是能行,就能迅速破堡!”吴成淡淡一笑,朝屋下爬去:“我去安排布炮,坚固的堡垒,从外面攻不破,那就从里头攻破它!” 第239章 狂轰 武乡义军正在窦庄村外的田地里构筑炮兵阵地,义军战士和农民军战兵在炮队的指挥下挖掘着炮位、堆砌防炮墙,农民军先前制作的盾车都被集中过来,武乡义军将虎蹲炮这类轻型火炮架在盾车上,用又堆上泥土加厚正面防御,改造成战车,只等战事一开,便推着这些战车抵近轰击。 中型火炮则被拉入炮位之中,除此之外,还有曹文诏友情赞助的五门红夷大炮,之前曹文诏入山追击武乡义军和农民军,重炮不易携带,便都留在了武乡城中,曹文诏全军覆没,这些火炮自然都落在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手里,农民军流动作战,携带重炮也不方便,于是都便宜了武乡义军。 这五门红夷炮操炮的炮手有不少是武乡义军专门挑出来的好手,以投诚的边军炮手为炮组组长和核心,混编搭配使用。 大明九边,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辽镇,而大明的财政一塌糊涂,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为支持辽镇的筑堡和战事,九边各镇的军饷都常被截留送去辽镇,大同也不例外,那些大同炮手欠饷至今都已经四五个月了,曹文诏找他们来作战,才补了半个月的欠饷,武乡义军直接把他们的欠饷一次性补足,愿意留下的便继续做炮手,不愿意留下的全数放还。 大多数边军炮手都选择回大同,吴成倒也不在意,只要能留下一组熟练的炮组,便能用他们做教官训练武乡义军自己的炮手,这些边军炮手拿着补足的银饷回了大同,必然会引起不少欠饷军卒的关注,反倒成了武乡义军的上好的宣传员。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何处有满饷?武乡投义军”,武乡义军底子薄、新兵多,若是能有大批欠饷的边军来投,战力就能有质的飞跃。 “军情处传来的消息,窦庄东面的堡墙之前被李万庆炸过,可惜堡墙坚固,只炸塌了一小截.......”吴成捧着一张窦庄堡的地图仔细看着:“这一截堡墙是新修补的,应该不坚固,咱们重点轰击这截堡墙,炸开一个缺口。” 吴成将地图收起,微微一笑,看向窦庄堡:“不用节省弹药,也不必留手,你们炮队的任务不是破城,而是用一场狂轰滥炸打击守军的军心,让堡内的守军坚守的信心动摇,让他们认为窦庄必然沦陷,让他们彻底绝望,绝望了才会想着另谋出路,军情处的弟兄们才好展开工作。” “让炮队的弟兄们尽情施放,新手都上去打几轮,这次就全当练兵了!”吴成挥了挥手,令道:“准备好就开始吧,别让张家的人等太久了。” 尖锐的哨声响彻原野,战争之神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上百门火炮一齐开火,瞬间将窦庄堡的堡墙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五门红夷炮发射的铁弹在堡墙上砸出一个个狰狞的弹坑,中型火炮的炮弹和炮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轨迹,战车也隆隆而动,顶着庄堡守军还击的炮火抵近轰击,暴雨一般漫天的炮子,让堡墙上的守军几乎站不住脚,只能顶着盾牌爬着行动。 轰了快小半个时辰,窦庄的东面城墙忽然轰隆隆垮塌了一截,周围的农民军纷纷兴奋的大喊起来,有些人跃跃欲试试图趁机扑城,但武乡义军的炮火依然没停,继续尽情的施放着,仿佛要一次性把所有火炮打到炸膛。 张献忠策马赶了过来,拉着吴成不解的问道:“吴兄弟,墙都垮了,你们还炸个什么劲?此时何不趁机挥军进攻?你们顺江而来,带的炮弹火药也不多,这样炸下去,怕是两三天后就都炸没了吧?不如暂且停炮,额做先锋,挥军从那缺口涌入攻城。” “那面堡墙新修,咱们都知道,张家会不知道?那缺口里头必然会有所准备,从此处进攻,只会空耗军力,夺不下庄堡,反倒会送守军一场胜利,坚定了他们坚守的信心!”吴成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们携带的弹药确实不多,但守军如何能知晓?咱们这一场狂轰滥炸,就是要让守军以为我们弹药极为充足,窦庄堡要坚守全靠火器,可若是咱们的火器比他们多、射程比他们远、弹药比他们充足,他们还能有多少信心坚守窦庄堡?” 远远看了一眼硝烟弥漫的窦庄,吴成微微一笑,冲张献忠说道:“八大王,你也别急,等会火炮需要熄火冷却,咱们不能让窦庄堡的守军闲下来,劳烦你和闯将挥军进攻,不要大举攻城,免得被击退后挫伤我军士气,只需拣选精锐去烧毁瓮城城门、乱射火箭羽箭,给予守军一定压力即可,之后便可退回,让咱们的炮队继续轰击。”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炭的味道,半空中炮子横飞,不时有碎石碎木从堡墙上坠落,偶尔还会有炮弹飞跃堡墙砸进瓮城中,躲避不及的团练乡勇便当场被炮弹砸飞撞碎。 一发炮弹落在附近,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又高高弹起,张三心头一紧,慌忙扑倒在地,那发炮弹从他头上跳过,一名抱着沙包的佃农躲闪不及,被那炮弹撞断了一只手,惨叫着跪倒在地。 张三牙齿都在打颤,双手撑着正要爬起来背上忽然刀化一样的疼痛,张三忍不住惨叫一声,怒目回头看去,却见一名身穿盔甲的团练头目提着鞭子,冷笑着看着他:“张队目,你在磨蹭什么?起来!快去组织你的人填补城墙,再磨蹭,吃的就不是鞭子了!” 说着,那头目又劈头盖脸给了张三几鞭子,压着声音冷笑道:“张三,管家说了,要俺好好照料你,你放心,保管要你舒舒服服的!” 张三满眼都是怒火,但也不敢反抗,扛起沙包就往那面垮塌的堡墙冲去,张道浚令堡内的佃户和乡勇以沙包在城墙薄弱处垒墙,再在沙包后垒起土墙,既能迅速修补城墙缺口,又能防炮。 张三将沙包扔在沙包堆上,不时有炮弹朝这边射来,听着轰隆不停的炮声,张三满眼都是忧虑:“这么多炮,窦庄堡,真能守住?” 第240章 拉拢 夜已深了,但围堡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却依旧没有消停,他们在庄堡敲锣打鼓、大喊大叫,发出震天的噪音,让堡内的乡勇佃户都不得安寝,还有一些战士趁机借着夜色的掩护架设投石机和弩炮,将泥弹、石弹砸进庄堡之中。 他们不求杀伤,藏在黑暗中打完就跑,堡墙上的守军根本无法在黑夜中找到敌军的准确位置,只能盲目的向泥弹石块飞来的方向乱轰,一夜都不得安宁。 张三也瞪着通红的双眼坐在堡墙的角落里,身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中的愤恨和恐惧盖过了伤口疼痛的感觉,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城门楼子,张道浚就宿在那座城门楼子里,以示“身先士卒、誓死守城”之决心,霍夫人偶尔也会穿戴着其亡夫的盔甲登城招摇而行,似乎是想复刻当初击败王嘉胤的故事。 张三冷哼一声,满眼都是不甘和怒火,但他又能如何呢?张家的家养子,一辈子都是张家的奴仆,主人要杀要刮,都只能受着。 “张总管身上这鞭伤若是不及时处置,怕是会染金创之毒的!”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刻意压着音量的声音,张三一愣,扭头看去,却是那位八夫人身边的小厮,叫韩阿六什么的,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抓着一包药物:“夫人得知张总管被鞭打一事,差在下来送一份治伤的药来。” 张三皱着眉打量着他,没去接:“八夫人,怎的对在下这么个失势小卒如此看重?” “夫人说,张总管是抗虏的英豪,如此豪杰,本就该人人看重,怎能随意凌辱?”韩阿六微微一笑,将药物塞进张三手里:“张总管,您在张家,只是个奴仆,奴仆嘛,和养的猫狗有什么区别?能用就用、要扔就扔,哪怕您对张家忠心耿耿、为张家拼死流血,也永远比不上张二这个无能之辈,他们天生就享用着你们拼下来的成果,而你们天生就得为他们自己的错误背锅!” 张三双目含怒,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疑惑,怔怔的看着韩阿六,韩阿六却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说道:“但是张总管,在张家之外,还有另一片天地,有人把您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记着你抗虏卫国的恩、赏识你练兵作战的本事,同情你遭受的无妄之灾......” 张三越听越不对,猛然间反应过来,双眼瞪的如灯泡,差点惊呼出声:“你们!你们不是秦家的人,你们是贼寇!” “不错,俺们是武乡义军!”韩阿六却不惊不惧,反倒坦坦荡荡的承认了,抬手往堡外一指:“张总管,您猜到了俺们的身份,又能如何呢?你和我们武乡义军交过手,你觉得这窦庄堡之中的团练乡勇,会是堡外大军的对手吗?” “窦庄堡之前能够数次击败农民军,全靠火器之利,但张总管,您清楚武乡义军以火器见长,也是亲眼见过咱们如何运用火器的,如今俺们有火炮上百、弹药充足,窦庄堡的火器被咱们压得死死的,如此情况下,窦庄堡还能守住吗?” 张三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韩阿六笑了笑,继续说道:“张总管,八夫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您若是在辽东战死了,那是抗虏的英烈,必留名于青史,可若是在此地战死了,您扪心自问,您这么一个英豪,为了一个弃您如猪狗的主家而死,这值得吗?又有谁会记住您的英名?” 张三面上一阵扭曲,揉了揉脸:“我是张家的家养子,怎能背叛主家?岂不是不忠不义?” “您之所以成了张家的家养子,是因为您的父母欠了高利贷还不起,所以把只能拿自己抵债,进了张家为奴为婢!”韩阿六阵阵冷笑:“张总管,那高利贷是谁家放的?还不是这些地主乡绅?若是没有他们,您又怎会沦为这世世代代的家奴?以您的本事,没准能考个科举、或者投军,有一番大好前程,但您是张家的家奴所生,所以您也是家奴,您的子女也是家奴,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韩阿六冷哼一声:“张总管,看看您身上的伤口吧!张家培育您的恩情,您早就还完了,凭什么他们还骑在你的头上?一个小小管家就敢对抗虏英豪鞭打辱骂,您难道还想让您的子子孙孙都这么过下去吗?” 张三低着头沉默不言,韩阿六也没有逼他的意思,盘腿坐在一旁等待着,过了好一阵,张三才长叹一口气,问道:“武乡.....武乡义军,我之前与他们为敌,他们还能收留我?” 韩阿六松了口气,赶忙回道:“张总管放心,我武乡义军最看重保国安民的英豪,您可还记得巡抚标营的那位冯游击?他就是在边关抗击过北虏的英豪,所以咱们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他,待他伤养好了,还恭恭敬敬把他放还回去了。” 张三哼了一声,他确实听说过那些被俘虏的营兵将官的遭遇,不少人被放还之后就被下了大牢,像冯宽这类官衔比较高的倒是没进大牢,但也降职的降职、开革的开革,留在军中的基本都边缘化了。 韩阿六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一份书信来,递给张三:“张总管,这是吴将军给您写的亲笔信,您仔细看看,吴将军说了,他知道您善于练兵,若您能弃暗投明,他给您准备了一个总教官的职衔,让您发挥所长,若您对这官职不满意,武乡义军的官,随您挑选!” “寄人篱下,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张三苦笑一声,接过书信仔细翻看,随即长叹一声,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忠烈老爷和老太爷的牌位画像、物件灵物不能动,否则,我拼死也要杀了你们那吴将军!” 韩阿六赶忙点头应承,张三又叹了口气,摸着腰刀说道:“明夜此时,我打开东门,举火为号,粮仓在南门附近,你们得分出些人手助我,以免张家鱼死网破、纵火烧粮!” 韩阿六微笑着点点头,朝张三拱了拱手:“张总管,恭喜您弃暗投明,从此以后,可以真真切切的做个‘人’了!” 第241章 陷堡 鼓声、锣声、叫喊声一刻不停,不时有石块泥弹被抛入庄堡之中,张道浚瞪着双眼趴在沙包后,扫视着远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营寨,他们似乎在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行踪,营寨之中见不到一点火光,张道浚放眼看去,只看到一片漆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张道浚反而松了口气,贼寇不举火,就代表着他们不会趁夜进攻,这个时代的人患有夜盲症的不少,夜里没有火光照明,就如同瞎子一般,那些贼寇也不例外,军中的老营兵和精锐不缺吃喝会好很多,但普通的战兵能餐餐有顿糙米饭填肚子就算强军了,患有夜盲症的不在少数。 张道浚对武乡义军并不怎么了解,但他和流寇交手过无数次,同样是贼寇,武乡贼又能强到哪去? 长长出了一口气,张道浚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附近早已是鼾声如雷,堡墙上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白日里受火炮轰击,晚上又要忍受贼寇的噪音,还得提心吊胆的防备泥弹石弹,他们又没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精神高度紧张的坚持了两天一夜便再也撑不下去,各自寻找安全的地方打着瞌睡、开着小差。 瞌睡如同瘟疫一般四处传染,张道浚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光一瞥,却见一片漆黑的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张道浚浑身一紧,直起身子远远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张道浚疑惑的摇了摇头,缩回沙包后,将头靠在沙包上假寐,身子极为疲倦,但心里却忽然七上八下的,怎么也睡不着,猛然间瞪开双眼,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来人,调门炮过来,吾要试试炮!” 身边几名护卫的家奴疑惑的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听话的去推了一门炮来,张道浚亲自上手调整射角,将火炮瞄准之前那似有异动的地方,按部就班的填装火药、炮弹,举起家奴递来火把就要点燃火绳。 就在此时,忽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巨响,随即便是地震一般的地动山摇,张道浚心中大惊,慌忙回头看去,却见庄堡中升起一朵橘红的蘑菇云,将半幅天空照得发白。 “是.....是火药库的方向!”张道浚大惊失色,一时愣在原地,堡墙上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也纷纷惊醒,惊慌失措朝着弹药库的方向大吵大叫,有些胆小的佃户慌乱的下墙逃跑,堡墙上顿时乱成一团。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冲出不知多少人马,弓弦响动的声音如波浪一般,无数箭矢飞上高空,又从天而降,乱成一团的团练乡勇被射翻无数,剩下的疯了似的往悬护草棚里钻去。 黑漆漆的原野中又亮起一片灿烂的星河,随即“咻咻”声充斥了整个天地,火箭如暴雨一般席卷而来,暴露在外的团练乡勇和村民佃户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不要乱!发炮还击!发炮还击!”张道浚缩在家奴的盾牌后,嘶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贼寇夜袭扑城,必然是集中精锐攻吾东门,速速抽调各门精锐前来抵挡,让张七领着人,去清查火药库、灭火救人,让他搜查全堡,把混进堡内的奸细!” 庄堡之中,也被忽然的爆炸弄得乱成一团,张三冷眼看着窗外慌乱得四处乱跑的人群,端端正正的扣上头盔:“当年在辽阳,我就是穿着这身盔甲随忠烈老爷抵御东虏,没想到今日却要穿着这身盔甲来覆灭张家。” “若是张家还是张老爷主持,又如何会逼反我等?又怎会让您这忠勇好汉受这千般委屈?”韩阿六微笑着递上一把腰刀:“张老爷的恩,您保了张家七年,已经报完了,但张大张二他们的仇,今日才有机会来报!” 张三默默点点头,回头瞥了一眼数十名正在穿戴盔甲的壮汉,这些人有武乡义军混在庄堡中的探子,也有张三忠心的老部下,他们伪装成张家的团练乡勇,将为庄堡外等待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精锐打开堡门。 “殷小旗他们那些之前应募乡勇混进庄堡的同袍们会去抢夺粮仓......”韩阿六系上腰刀,提起一把长矛:“大军佯攻东门,准备入城的弟兄们埋伏在西门外,事不宜迟,咱们速速前去吧。” 张三点了点头,手一挥,一众人等从厢房之中鱼贯而出,朝着西门而去,路上到处都是乱逃乱跑的佃户村民,有些家奴提着水桶朝火药库方向奔去,见到张三这一支队伍纷纷避让到一旁,疑惑的看着他们朝西门推进。 西门也是一片糟乱的样子,一名赤裸着上身的家丁头目正拳打脚踢的驱使团练乡勇搬运着炮弹上墙,见张三等人过来,满脸疑惑的迎了上来:“张队目?谁他娘让你来西门的?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张三懒得回话,脚下忽然提速,浑身肌肉紧绷,只听得当啷一声、寒光一闪,那头目的手刚刚按在腰刀把柄上,人头便高高飞起,脖颈处喷出一股瀑布一般的鲜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杀人啦!敌袭!敌袭!”堡门处的团练乡勇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之下顿时失了主张,不少人慌乱的丢盔弃甲四散奔逃,一些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有些尚有血勇的则嗷嗷叫着冲上前来。 但他们很快就被一连串的火铳和弓箭射翻,张三腰刀一挥,一众勇士如猛虎一般扑上,杀散了守门的团练乡勇,将堵门石、沙包等堵门的杂物搬开,打开了西门,韩阿六立在城门洞子里,奋力吹响了含在嘴中的木哨。 黑暗之中响起连绵不断的哨声,一队骑兵呼啸冲来,堡墙上的守军慌忙放炮放铳放箭试图阻拦,但他们潜伏的实在太近了,强行突破了守军的火力网,闯进大开的西门之中。 领骑兵入城乃是李过,李过如风一般从张三等人身前掠过,闯营的骑兵直接纵马冲上堡墙乱砍乱杀,武绍率领步军趁机冲了过来,抢入城门:“都记着自己的职责!一部去支援殷小旗抢占粮仓!一部去俘虏堡内工匠和官绅家眷!一部跟爷爷去打东门,活捉张大!” 第242章 日落 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着,庄堡之中乱成了一锅粥,四处都是慌不择路逃命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贼寇破堡”的喊声惊得满堡骚动,团练找不到将官、头目聚不起乡勇,堡中一片混乱。 这倒是方便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突进,除了抢占粮仓、工坊、武库银库等要处的兵马,义军和农民军的精锐沿着堡墙向东门杀去,四面堡墙都架起了云梯,在黑暗中等待已久大军从四面八方冲入堡内,窦庄堡内虽然还有零星的抵抗,但沦陷已成了定局。 吴成策马从西门而入,见张三等人低着头立在一旁,赶忙跳下马来:“张总管,您弃暗投明,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武乡义军总教官的位子给您留着,您若是不想加入我们,咱们也为您备了一份金银,随您自由来去。” 张三脸上有些尴尬,拱手行了一礼道:“吴将军,在下背叛主家,还能有其他出路吗?义军若是不弃,在下做个头目便很满足了。” “张总管客气了!”吴成哈哈笑着与他客气了一番,让身边的一名教导去安排他们,这才策马继续往堡内而去,正碰见赶来迎接的毛孩:“毛孩,堡内情况如何?” “八夫人有咱们专人保护,很安全,粮库、银库都已经拿下了......”毛孩嘿嘿笑着汇报道:“各门还有守军在瓮城中顽抗,八大王和闯将正在领兵攻打,那张大在东门纠集人马试图依托瓮城抵抗,如今也被闯营的李过和武都头联手攻破了,张大在城门楼子上堆了柴薪、火油等物欲举火自焚,但这货没胆子,到底还是投降被俘了。” “这鸟厮,还是锦衣卫出身呢,没卵蛋!”绵长鹤哈哈笑着嘲讽道:“这张大还比不过张二,好歹人死的果决。” “他没死正好,之后的公审少不了他,正好给杜先生泄愤!”吴成冷笑一声,问道:“工坊那边如何?粮食金银、武器装备都可以给农民军平分,唯有这些能造炮制铳的匠户,咱们统统要打包带走。” “成哥,你安心吧!”毛孩笑着回道:“俺亲自领着人去的,工坊周边厢房都搜了个遍,现在还在统计那些匠户和他们家人的人数,绝不会遗漏一个,案牍库里的图纸什么的,俺也派人正在清理装箱,之后一起运走。” 吴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堡内的秩序要尽快恢复,你亲自带人巡查各处,有趁火打劫的、奸淫掳掠的,不管是咱们的人还是农民军的人,统统拿了,张家的家眷、堡内的官绅都要看管好,公审是争夺沁水乃至泽州百姓人心的大戏,少不得他们这些主角......对了,那位霍老夫人在哪?” “在祠堂呢!”毛孩耸了耸肩,回道:“大军入城,那位老夫人就逃进了张家的祠堂里,咱们答应了张总管不动张老太爷和张老爷的灵位,故而没有攻打祠堂,现在还围着呢。” 吴成点点头,踢了踢马腹:“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见见那位老夫人吧!” 张家祠堂位于庄堡西南角,是一间标准的三进院落,吴成策马赶到之时,只见武乡义军的战士将祠堂团团包围,祠堂大门洞开,几名张家家奴提着钢刀护在正厅前,一群瑟瑟发抖的婢女也整齐列在门口,似乎是要用血肉之躯抵挡武乡义军的铳箭。 吴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祠堂门口的对联,下马来到正厅前,那群婢女和家奴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有一名侍女走了出来,说了两句,那些家奴扔下武器,和婢女们一起刀劈海浪一般分开。 吴成皱了皱眉,迈步进入正厅,却见霍老夫人拄着拐杖坐在一张木椅上,看也没看他,只是盯着祠堂里的神主牌和画像发呆。 吴成扫视了一圈正厅,目光落在一块匾上,轻声念着“大明忠烈”,从一旁的祭桌上取了几根香,就这烛火点燃,恭恭敬敬的朝张铨的灵位和画像拜了几拜。 “吴小将军何必如此惺惺作态?”霍老夫人忽然出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领兵灭了张家、杀亡夫二子,难道还觉得亡夫会受你的香火?” “我拜忠烈老爷,是拜他抗虏保国、自尽殉节之行!”吴成小心翼翼的将香插进香炉之中:“我灭张家、杀二张,是报他们压迫剥削、凌虐百姓之仇,霍老夫人,在下分的很清楚,想来忠烈老爷这般英豪,也分得清楚。” 霍夫人沉默一阵,看向那些画像,幽幽叹了口气:“张家五代家业、百年积蓄之富贵,终究还是便宜了你们这些贼寇。” 吴成摇了摇头,淡淡笑道:“霍老夫人,你说,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世代家业重要?” 霍夫人眉间一皱,没好气的说道:“吴小将军,有话直说!” “都不重要,霍老夫人,你聪慧不下男子,但和老太爷和忠烈老爷相比,差距就在此处!”吴成闲聊一般的说道:“若要荣华富贵,忠烈老爷在辽阳被俘之时,奴酋亲自劝降,他直接降了便是,范文程一个小小秀才,在东虏都能登上高位,忠烈老爷贵为辽东巡案、官宦之后、进士及第,他若降了东虏,还怕没有荣华富贵?” “若要扩张家业,忠烈老爷和老太爷先后故去,张家靠着您这位遗孀和二张两个废物都能成为山西一等一的豪门,老太爷当年贵为兵部尚书,巧取豪夺、压迫剥削,能挣得多大一份家业?” “但他们都没有如此去做,老太爷洒了大笔银子修桥铺路、建设水利、造福一方,忠烈老爷更是自尽殉节,富贵荣华、家产家业,甚至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因为这世上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吴成伸出食指,顶住自己的心口:“人心,人心里有根称,老太爷和忠烈老爷都看到了这杆称,也知道这杆秤的威力,而霍夫人你,看到了也不在乎。”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吴成淡淡一笑:“所以老太爷和忠烈老爷故去这么多年,百姓们依旧念着他们的好,尊称他们一声‘老爷和老太爷’,二张呢?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在百姓嘴里只换来了‘张大、张二’的蔑称。” “所以老太爷和忠烈老爷遗泽至今,霍老夫人你走的却步步艰难,直到今日彻底被你往日瞧不起的人们推翻覆灭!”吴成摸着胸口,继续说道:“人就是人,没有什么有用、无用的区别,有用则巴结尊崇、无用则抛弃压迫,自然也会被所有人厌弃、被所有人利用,孤家寡人,又如何能对付汹汹大势?” 霍夫人眼中闪着光,过了好一阵,才吐出两个字来:“谬论!” “霍老夫人自可不信,我也是看在忠烈老爷的面子上,才与你废了这么多口舌.....”吴成耸耸肩,拍了拍香案:“霍老夫人,张大我要押去公审,你那位幼子平日里只会吟风弄月,没做过恶,忠烈老爷也得留个后,我会把他保下,分他田地金银,让他作为良善百姓好好活下去,你尽管放心。” “至于你,看在忠烈老爷的面子上,给你留一份体面,白绫毒酒,你自己了结了吧!” 第243章 女子 沁水河上,一艘艘舟船竹筏正满载着粮食金银和押运的战士准备顺江而上返回沁州,河边渡口人头涌动、车马不停,不断有运载着粮食、军备的马车驶来,一片前所未见的繁忙景象。 吴成看着一艘艘舟船远去,轻轻松了口气,在窦庄缴获的粮食金银和军备不少,这些本来准备给曹文诏剿寇的物资,统统落入了贼寇的手中,武乡义军虽说是和李自成、张献忠两部平分,但靠着这些缴获的粮食,沁州的十几万百姓也能勉强撑过这个夏天了,只希望到了秋天不要再来一场大灾,能让武乡义军趁着朝廷在山西的机动兵马被一扫而空的短暂间隙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吴兄弟,你真的要回沁州?”张献忠啃着一根鸡腿凑了上来:“窦庄攻破,泽州官绅的团练乡勇被咱们一扫而空,泽州门户大开不说,各城都是虚弱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打阳城、润城乃至泽州府,没准能趁机把整个泽州占了也说不定。” “武乡义军的根,毕竟还是在沁州,如今多了那么多投诚的农民军兄弟,绵元帅又新丧,得有人回去主持大局.....”吴成苦笑着摇摇头:“八大王,我让武将军领兵配合你部行动,你尽管攻略大城县府,泽州的村寨,让我们武乡义军去做工作。” “也行,额只一个要求,把毛孩那小子给额留下,那小子是个好探马,额喜欢的紧!”张献忠哈哈笑着,扭头又冲向李自成问道:“自成兄弟,你做何打算?” “闯王来信说,潞安府防御严密,不好攻打,准备转兵攻略辽州.....”李自成笑着说道:“额会挥军去辽州与闯王会和,这次若攻下辽州,咱们便在辽州屯田建府,试试扎下根来,正好也与沁州互为犄角。” 吴成皱了皱眉,辽州就在沁州西方,高迎祥在此地扎根,恐怕也抱着借武乡义军之势的心思,双方日后的接触和摩擦,怕是不会少了。 “既然如此,就各奔东西吧!”张献忠豪迈的拱了拱手:“他日若是有缘再见,咱们还是大好的兄弟,一起纵横天下!” 吴成看着张献忠和李自成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这才回身问道:“阿四,你刚刚说杜先生怎么了?” “晕过去了!”绵长鹤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杜先生主持城外公审,那张大是作恶多端,杜先生就在台上一条一条的给他举出来,弄得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杜先生便亲自抄刀,剁了张大的脑袋。” “成哥,你也知道杜先生是个连咱们屯堡里的大鹅都打不过的文弱书生,第一次砍头,砍了三四回才把人头砍下来,血溅了一身.....”绵长鹤耸了耸肩:“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怎的,杜先生忽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痛哭流涕,随即便晕过去了。” “他是为母报仇、为己报仇,这么多年的屈辱委屈一下子发泄出来,所以才晕过去了......”吴成淡淡一笑,吩咐道:“让医兵好好照料他,公审不能停,派个教导去接手,对了,你刚刚说八夫人在县衙等我?” 绵长鹤点点头,吴成翻身上马:“这也是个受了多年屈辱委屈的,走吧,咱们去见见她。” 吴成来到县衙,却见那位八夫人正坐在大堂之中,一身素白衣衫,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见吴成来了,赶忙起身施礼:“吴将军,妇自为逼改名姓、强纳秦家始,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只是妇势单力孤,蹉跎二十余年无所成,如今武乡义军替妇报仇雪恨,妇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还义军恩情。” “八夫人客气了.....”吴成赶忙也行了一礼,他和八夫人也是第一次见面,匆匆一瞥,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八夫人确实是惊艳无比,哪怕不施粉黛,也比后世大多数以艳色闻名的明星要美艳得多,赶忙撇开视线,端端正正坐在县老爷的交椅上,问道:“不知八夫人日后有何打算?” 八夫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吴小将军,妇被夺了贞节,又悖逆人伦纲常,早该一死,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雪恨而活着,如今大仇得报,自然是要赴死的。” “纲常!”吴成重重念了念这两个字,八夫人绝顶聪明,又是个识文断字、管账理财的好手,如此人才,吴成怎么能让她因为纲常二字就白白自杀:“八夫人,你说这天下为什么要有纲常?” 八夫人皱了皱眉,回道:“自然是为了维持天下的秩序,无纲无常,人人肆意妄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八夫人说的是,纲常就是为了维持秩序,统治者的秩序!”吴成淡淡一笑:“好比这三纲五常之中,为什么对女子的限制那么多?开垦土地、耕种纳税,女子不如男子,产生不了什么钱粮利益,所以女子自然就没什么地位,朝廷官职、天下工种就那么多,男人都不够分,又怎会让女子来争抢?所以就不让女子读书、不让她们抛头露面,甚至让她们裹小脚、禁出门。” “古来皇朝都是如此,人丁越多,女子地位越低、纲常便越是压在女子身上,归根结底,女子产生不了多少利益,反而会争抢本就不够分的大饼,为了天下的稳定,统治者就只能用纲常压着女子了.....”吴成微笑着看向八夫人:“但武乡义军不同,我们太过弱小了,连合格的官将战士都缺乏,更别说其他的政务杂务了,所以我们得想尽办法发挥所有人的力量,如此,才能迅速成长起来,与坐拥两京一十八省、人丁数亿的大明对抗!” 八夫人双眼一亮,问道:“吴小将军的意思,是想让妇如杜先生那般办一座学堂,专门教授女子入学?” “八夫人聪慧!我武乡义军与大明有不同的追求,自然也有不同的纲常,女子为何就不能读书做事?”吴成点头说道:“军医馆里的护工、学堂里的教师、官府里的账房文吏、军情处的谍探,到处都需要人手,沁州数万女子,白白放在家里养着实在太可惜了,若是能把她们都发动起来,武乡义军能腾出大批的人力前往更多的村寨城镇进行工作,扩张的速度能大大加快、实力也能飞速增长。” “八夫人,我武乡义军要解救天下受压迫的穷苦之人,女子也是人,解救她们,就从您这开始!” 第244章 安排 沁洲城,满城挂着的红布红旗还没除去,百姓们却早已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了从窦庄、潞安府、泽州等地夺来的粮食,原本因干旱和缺粮而有些压抑的城市里恢复了不少活力,城内的粮店都被武乡义军全数征收,原本作为中间商的粮商全数被驱走,再没有官绅奸商趁机囤粮高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沁州的粮价还算平稳,引得不少百姓排着长队购粮储粮,将好几条街道都堵死了。 八夫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从小裹脚,走不了远路,但武乡义军力行简朴不设轿夫,已经被公推接任绵正宇“倡义救民大元帅”的吴成便给她特批了一辆马车,方便她每日出行。 一队衙役提着水火棍赶了过来,指挥着百姓们重新排队,让了半个街道出来,被堵在街上的马车、骡马什么的才缓缓动了起来,八夫人的马车也不例外,车夫一扬马鞭,驮着马车的老马噔噔噔的跑了起来,朝着沁州城东面而去。 八夫人准备去位于东城的学堂,那里本是沁州的官学所在之地,武乡义军占领沁州之后,便把那里改造为学堂,用来教授学生兵和衙役文吏之类的官僚,吴成在学堂附近买了一间三进的宅子,用作八夫人的学堂。 来到那宅子前,门口守卫的辅兵见了八夫人,脸色都有些古怪,赶忙让路,八夫人却不理会他们的表情,径直入了宅子,往作为课堂的大堂而去。 第一批的学员已经在课堂中等着了,只有十几人,几百年的纲常伦理深入人心,百姓们对女子入学堂读书本就不理解,何况教书的还是一个没了贞节的乱伦女子,哪怕再同情八夫人遭遇的,也不会把家里的女子送来读书,吴成也没法逆民心而动,只能先埋下种子了。 八夫人放眼望去,这些学员基本都是人妇,乡民不比那些官绅,妇女嫁了人就关在家里出不来,她们也算作一份劳力,也得抛头露面的赚钱糊口,而那些未嫁人的女子,多少都受纲常的影响,大多被关在家里,自然也不会来读书。 八夫人目光梭巡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众妇人之中,却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缩在角落的位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八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樱唇杏脸,眉扫初春柳叶、脸堆三月桃花,双目如秋水明润,明显是家中做宝贝养着、从没吃过苦的闺女,心中更为好奇,问道:“你唤何姓名?是谁家的姑娘?” 那女孩面上一羞,开口答道:“俺是岳家的姑娘,家里唤俺三娘子,俺跟着爹来沁州,是偷偷跑来的,请夫人替俺遮掩一二。” “原来是岳副元帅的姑娘!”八夫人恍然大悟,嘴角含笑:“你为何要偷偷跑来上学?” “俺什么都不懂.....”那女孩面上更羞:“俺问过庙里的和尚,老和尚说成哥是个大英雄,大英雄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别的俺帮不上忙,但这女校,俺可以带头来听课,帮他成事。” 八夫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要成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要走的路,艰难无比,你想陪他走下去,可是要吃尽万般的苦呦!” 吴成猛地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身旁的杜魏石嘿嘿一笑,消遣道:“吴元帅,看来是有人想着你啊,不知是不是紫禁城的那位天子?” 吴成白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州衙大堂,岳拱、洪磊等人已经在堂中等着了,见吴成和杜魏石进堂,一起起身迎接。 吴成坐在主座上,扫了一眼铺在地上的地图,说道:“咱们这些人,私下里就不必客套了,我就开门见山,说一说我的想法。” “咱们在柳沟围歼了曹文诏,又在窦庄消灭了张家为首的晋南团练,整个山西,除了大同有边军守卫,其他地方已成空虚之势......”吴成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同边军得防着林丹汗破关而入,不能轻动,山西的官军必然采取守势,集中兵力把守州府大城和紧要关口,其他城镇村寨,估计都会被抛弃。” “这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我们不去攻打城镇,城镇都扔给农民军,一则有城镇喂饱他们,我们和农民军就不会发生摩擦和冲突,二则,我们的官吏人手不够,占领城镇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负担,各部若是打下城镇,不要留守,粮食金银带走一半,其他平分给城内百姓们,工匠、武器装备统统带回来。” “咱们要扎根埋种,还是要在村寨之中多下功夫,组织乡民抗税抗租、攻打地主官绅的庄堡,大开公审、清丈分田、清租清贷,要对下乡的工作组和教导队,还有各部战士们进行监管,让他们不要为了政绩把所有地主官绅一股脑给公审了,那些中小地主,能拉拢的要拉拢,墙头草能利用的也要利用。” 吴成深深叹了口气,捏着眉头冲洪磊说道:“洪先生,咱们虽然掠来不少粮食,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抗旱的工作还要持续进行,各地挖井不能停,我之前花了笔银子让黄师爷帮忙去四川找些开井盐的工匠来协助咱们打深井,你多催催他,让他尽快把人给咱们送来。” “还有何老头和陈老匠那边,柳沟已经暴露,兵工厂放在那不安全,得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目前暂定的地方,是潞安府治下黎城附近的黄崖洞,洪先生,黄叔这几日就会把黎城拿下来,你得安排一批文吏去接管黎城的政务,黎城和周边村寨,也要作为咱们的根据地进行建设。” 洪磊点头答应,吴成喘了口气,正要继续安排,绵长鹤忽然跑了进来,递上一封书信:“是武知县送来的,说是个好消息。” 吴成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阵,苦笑着将信件展示出来:“确实算个好消息吧,洪承畴公开上疏朝廷请求领兵清剿山西匪患,他这封奏疏上的好,咱们暂时是不用面对洪承畴了!” 第245章 上疏 陕西,固原,弘治十年,蒙古火筛部破关入侵,朝廷考虑到延绥、宁夏、甘肃三边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以至于凡遇战事互不协防、败绩颇多,故始设重臣总督三边,嘉靖年间设为定制,称“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一员”,开府固原。 如今的固原城外堆着一座座小山一般的人头,兵部派来的官员正在一一点算,新任三边总督洪承畴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摇着一把蒲扇,凝眉看着城外的人头,虽然躲在伞盖的阴影下,汗水却依旧止不住的往外冒。 “左光先传来的消息,神一魁已被其击败,往庆阳府逃去,他一战又砍了四五百颗人头!”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将领嘿嘿笑着冲洪承畴笑道:“洪督,加上咱们之前的斩获,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了,哈哈,杨鹤刚刚因为剿寇不利被天子革职下狱,洪督就得此大捷,天子和朝中诸位大人必然是要牢牢记在心里了,日后谁还敢反对质疑您的剿寇之策,这场大捷就会堵住他们的嘴!” 洪承畴点了点头,眉间的愁绪一点未散,幽幽叹了口气:“武进士,神一魁降而复叛,是咱们一手制作的,为的是掀翻杨修龄,让本官坐这三边总督的位子,以便更好主持陕西的剿寇大事,此事乃是内阁、都察院和陕西地方内外联动,其中关节有二,其一,是要将神一魁降而复叛的黑锅扣在杨修龄身上,借此让朝中支持他‘边剿边抚’之策的无话可说,统统闭嘴,朝中无人敢保,杨修龄自然也就只能倒台了。” “其二是要用一场酣畅大胜,证明洪督您的‘先剿后抚、以剿坚抚’之策的正确,也要借此大胜给天子和朝臣留下深刻印象,洪督您才能坐稳这三边总督的位子,陕西军政,任您施展!”贺人龙脸上有些疑惑,挠了挠后脑勺:“洪督,此事您早与我等讲清楚了,怎么今日又提起此事来了?” “因为时势不同啊!”洪承畴长叹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汗,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汗水反射着阳光:“曹文诏在山西全军覆没,朝廷在山西再无可调用之兵马,山西的贼寇必然要大肆造乱,山西贼势猖獗,自然会引起朝廷的重视......” 洪承畴苦笑着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武进士,咱们这报捷的文书入京,确实能给天子和百官留下深刻的印象,将咱们视作剿寇的擎天一柱,呵!一边是陕西剿寇大捷、贼势渐消,一面却是剿寇边军全军覆没、贼势滔天,天子和朝廷,怕是会干脆把咱们扔到山西去,对付山西的贼寇。” “去山西就去山西呗!”贺人龙脸上疑惑神色更浓,问道:“洪督,去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剿寇?朝廷若是调咱们去山西,咱们去就是了,不就是换个地方立功嘛?” “不一样,山西的贼寇,陕西的流寇不同!”洪承畴摇了摇头:“本官仔细研究过宋献征、许定于、曹变蛟等人奏疏禀文,山西的流寇,本就大多是陕西流窜过去的,行事作风与陕西的流寇别无二致,但山西沁州地区,盘踞着一伙武乡贼,此贼与我等往日对付的流寇,完全不同!” 贺人龙有些不屑,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只能听洪承畴继续分析:“此贼是坐寇,但与一般的坐寇又不同,他们在沁州开府建衙形同官府,军将组织严密,而且善于蛊惑民心,百姓宁信贼而不信官府......若是硬要比较,他们不像如今搅扰各地的贼寇,而像是元末的张士诚、陈友谅,还有......” 洪承畴忽然停住,贺人龙自然知道洪承畴没说出口的那位是谁,当即脑门上爬满了汗珠,赶忙插话道:“洪督,若真如此,这些贼寇岂不是已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一伙贼人,不到这种程度吧?” “规模上比不了,但性质上是一样的!”洪承畴叹了口气:“要对付这样的贼寇,不能单单靠一省之兵、几支精锐,而要调集大批钱粮、数万敢战骁勇、数十万卫所、乡勇等辅助之军,做好在整个山西持续、长期作战的准备,没准还要协调周边省府协同作战。” 洪承畴又顿了顿,苦笑着朝贺人龙问道:“武进士,你说朝廷能给咱们这么多兵马粮草和职权吗?” 贺人龙立马摇头否定:“怎么可能?如今大凌河战事方启,朝廷支撑大凌河的战事都得四处拆东墙补西墙的,哪还有什么钱粮骁勇、数十万大军来对付一伙贼寇?” “正是如此!”洪承畴点点头:“所以此时的山西局势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都得被烫掉层皮,我等剿贼立功,不断积累威望、索要权力,才能自由行事,可一旦遭到败绩,袁元素、宋献征、杨修龄,他们是个什么下场,我等就会是个什么下场!” 贺人龙眉头也皱了起来,赶忙问道:“既然如此,洪督,我等该如何做,才能推脱这烫手山芋?” “如今也只能一试了!”洪承畴叹了一声,回道:“武进士,我等陕西官将一起联名上疏向朝廷求战,请朝廷派遣我等去往山西剿寇!” “既然要剿寇,自然就要提些条件......”洪承畴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咱们就漫天要价,要个朝廷绝对出不起的价!” “比如钱粮,我等就要朝廷清算历年积欠饷银,除此之外,再多要五百万两作为赏银,让户部那些算账先生看到咱们的奏疏就头痛!” “比如人马,我等就要朝廷调九边边军入晋参战,这次不再是几千人的小股队伍,而是数万人的大军,除此之外,还要征调三十万营兵和卫所兵、调动附近诸省的军兵乡勇一齐围堵。” “为统一事权,咱们还得从朝廷要权,若无协调各省之权,如何协调如此多的军兵粮草?三边总督太小了,问朝廷讨个五省总督!”洪承畴看着贺人龙略微发白的脸,微微一笑:“若是这些条件朝廷都能答应,东虏本官都能给他们平了,何况一个小小的武乡贼?” 贺人龙一皱眉,沉默一阵,问道:“洪督,若是朝廷答应不了这些条件,却强要您去山西主持剿寇呢?” 洪承畴微微一怔,苦笑着仰天叹了口气:“如此,本官也只能去当袁元素了啊!” 第246章 崇祯 一座雕饰精美的西洋大钟滴滴答答的响着,指针缓缓转过子时,发出“当当”的钟声,一旁的内侍赶忙弯着腰将一些补品、粥食等物送入灯火通明的乾清宫中,又倒退着退了出来。 “子时了啊!”斜靠在软座上、身型削瘦、面容愁绪的崇祯皇帝侧耳听着大钟的响动,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痒,伸手抠了抠,竟抹下一串头发来。 “皇爷!”一旁服侍的几名司礼监太监见状,纷纷跪在地上,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曹化淳眼中含着泪珠,劝道:“皇爷,您已经熬了四五个通宵了,这几日不过睡了三四个时辰,身子如何熬得住?皇爷,大明的天还得靠您撑着,请皇爷保重龙体啊!” “朕无妨,如今这时候,朕哪里能安睡?”崇祯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桌上新送来的参汤啜了一口:“都别跪着了,继续念奏疏吧,曹化淳,你之前读了一半,大凌河的战事是个什么情况?” 曹化淳嘴张了张,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翻出孙承宗等人的奏疏,回道:“回皇爷,孙太傅奏报,奴酋洪台吉出兵五万余众,兵分两路围击大凌河,一部屯锦州、大凌河之间,截断两城联系,一部自白土场入趋广宁大道,包围大凌河城……” 曹化淳顿了顿,悄悄看了眼崇祯的脸色,这才继续汇报道:“祖大寿、何可纲等将佐联名请援,一则大凌河城尚未修筑完毕,二则兵少将寡、只能据城而守,三则粮草虽可支数月之用但柴薪不足,四则东虏所携火炮众多,探马粗粗点算,红夷炮、大将军炮合计四十余门,其余轻炮小炮无数,恐难以坚守,望朝廷速发兵救援。” “孙太傅上疏言,东虏于义州屯田,在大凌河与锦州之间深挖壕沟,似有久围之意,太傅已令总兵吴襄先行前往松山组织兵力,趁敌立足未稳冲入大凌河城,以固城防,太傅将亲赴锦州汇集辽东诸将解围大凌河。” 崇祯眉间皱成一团,之前收到情报,皇太极欲对林丹汗用兵,故而崇祯才同意了孙承宗的计划,趁机抢筑大凌河城,为此崇祯甚至捏着鼻子默认了宣大边镇的官吏对林丹汗所部的“市赏”行为,就是为了借此稳住林丹汗,让他能放心和皇太极狗咬狗。 哪想到皇太极放着林丹汗这块软肉不咬,反倒出动大军来啃大凌河这块硬骨头,东虏一直是惯于野战而不善攻城,宁远之战、宁锦之役,乃至己巳之变的北京之战,东虏都在坚城大炮之下铩羽而归,皇太极却跑来攻打有重兵据守的坚城,让大明从崇祯到孙承宗都大感意外。 崇祯缓缓吐了一口浊气,看着桌上的地图发呆,己巳之变他将袁崇焕凌迟,但如今大明在辽东依旧还是使用着袁崇焕的布局和遗产,袁崇焕当了一年多的蓟辽总督,留下了万余精骑,这些精骑在己巳之变中已经能依托城池和东虏的八旗堂堂野战了,如今基本都被围在了大凌河城中。 关内的明军是个什么鬼样子,有己巳之变的教训,崇祯心里清楚的很,满桂那般勇猛的虎将,领着四万明军与东虏交战,不到一天就全军覆没、战败身死,逼得崇祯不得不让狱中的袁崇焕写信求祖大寿领兵回援。 若是祖大寿手下这些精锐在大凌河城被东虏歼灭,大明还能有哪支军队能对抗东虏?大明在辽东,日后连像如今一般前出筑城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牵制东虏的大军了,日后东虏想打蒙古打蒙古、想攻朝鲜攻朝鲜,可以自由剪去大明的羽翼,让大明自熊廷弼以来规划的三方布置策彻底破产。 崇祯的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停在了长城的标识上,重重叹了口气,辽镇若是再无前出的能力,东虏就能集中力量攻略蒙古,林丹汗本就是被东虏从察哈尔牧地赶到大同左近来的,他根本不是东虏的对手,必然败亡,蒙古被若东虏征服,长城九边就到处都是漏洞,在辽东筑堡、屯集重兵已经快耗尽大明的财政了,若是长城沿线全都面临东虏的侵袭,崇祯就是把紫禁城都给卖了,也凑不齐给整条长城防线筑堡囤兵的钱粮。 己巳之变还能说是皇太极的军事冒险,东虏入关的八旗兵力并不多,大多还是跟着一起抢劫的蒙古部落,可若是辽镇无前出的能力、蒙古又被征服,下一次破关的没准就是东虏的八旗主力、重兵集团了,如此大军,关内谁人可挡?长城以南直到山东都是一马平川,东虏可以一直抢到长江边上再回军,若是有贪功的,没准就打进北京城了! 更重要的是,以往明军还能靠坚城大炮挫败东虏的进攻,可大凌河城中有上万辽镇精锐,却依旧沦陷,这代表着东虏已经补足了他们不善攻城的弱点,大明的任何一座城池堡垒,在他们面前只有想不想攻、代价如何的区别,大明的筑堡战术彻底破产,辽镇那些花费了大量钱粮修筑的堡垒从此只能用来拖延东虏入关的时间,与摆设无异。 己巳之变,皇太极狠狠一巴掌打碎了崇祯中兴复辽的迷梦,而如今大凌河之战若是战败,那就是皇太极又是一巴掌击碎了崇祯稳守辽东、先安关内、积蓄实力的幻想,这两巴掌将会把崇祯在斩杀魏忠贤后积累的威望彻底打得粉碎,日后的大明朝堂,恐怕就会脱离他的控制了。 所以大凌河之战绝不能败!凭坚城、用大炮,袁崇焕靠着这战术获得宁远、宁锦大捷,孙承宗、祖大寿他们用着一样的战术,一定能再一次获得胜利! “只要孙太傅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崇祯叹了口气:“批红,兵部、户部等各部做好准备,孙太傅要什么就给什么,内阁都察院都给朕安生一些,辽东战事,全凭孙太傅做主,他人不得插手,你们司礼监派个监军过去,配合孙太傅行事。” 曹化淳赶忙记下,崇祯点点头,余光瞥见地图一角,眉间一皱,问道:“山西呢?山西的匪乱如何了?” 第247章 困局 几名司礼监太监对视了一眼,曹化淳轻轻干咳了一声,悄悄左右看了看,见一众太监都是深深埋着头不敢开口,只有一名新入司礼监、名叫王承恩的年轻太监尚有些胆色,身子站得笔直,悄悄打量着天子,便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头汇报。 王承恩也不犹豫,干干脆脆站了出来,禀告道:“回皇爷,山西巡抚许鼎臣奏报,自曹文诏全军覆没之后,山西可用之兵十剩一二,又需防御蒙古诸部南侵、据守太原等州府大城,兵力不足,以至于山西群寇蜂起......” “如今山西局势严峻,紫金梁王自用会同十余部反王、裹挟十余万人马造乱太原府,占太谷、交城、清源等县城,兵锋直指太原城,山西总兵尤世禄兵少,且新卒众多,屡次与之交战皆不利,如今只能退守太原,分兵徐沟、悬翁山等地以拒王贼兵马。” “闯贼高迎祥,会同曹操罗汝才、扑天雕贺双全、摸着天高小溪等部兵马侵入辽州,破榆社县,欲攻打辽州城,据榆社士绅线报,高迎祥送了大批粮草去沁州,请武乡贼调炮队一起会攻辽州城,辽州岌岌可危。” “流寇八大王张献忠,会同八爪龙徐德量造乱泽州,攻陷阳城、润城等地,河南亦有奏报,流寇已有兵马闯入怀庆府境内,纵兵劫掠济源、孟县等地村寨,河南巡抚吴光义参山西巡抚许鼎臣剿寇不利、纵寇南侵......” “什么时候了,还参来参去的!”崇祯怒哼一声,打断了王承恩的话:“把他的奏疏原样退回,朕懒得看,你继续吧。” 王承恩咽了口口水,这才继续汇报道:“陕西巨寇神一魁所部红军友听闻曹文诏全军覆没,领兵东渡黄河窜入山西,如今正造乱平阳府,攻陷石楼县,据报神一魁也正在收拢兵马准备东渡黄河入晋,三边总督洪承畴正集结兵力堵截。” “洪承畴.....”崇祯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看向一旁的屏风,屏风之上是崇祯亲自用朱笔记录着大明的栋梁人才,原本最醒目的袁崇焕被抹去,如今最醒目的,便是洪承畴的名字。 王承恩稍稍停了停,等崇祯将视线挪了回来,这才继续说道:“还有武乡贼,武乡贼除了盘踞沁州之外,还出兵潞安府,攻陷了襄垣、黎城二城,另外屯留、潞城、平顺、潞安府城,还有平阳府的安泽等地村寨也有武乡贼的贼寇活动,他们在村寨之中鼓动愚民抗税抗租、攻打乡绅庄堡,还以清丈分田、清租清贷、公审官绅等暴行邀买愚民民心,乡野愚民被其蛊惑甚多,拒缴税租、打杀衙役,甚至助贼攻打官军之事比比皆是。” “许巡抚原文‘晋南官绅骚动、人人自危,不时有官绅私信来问,朝廷是否要弃晋南于贼手?若不是,岂可放任武乡贼胡乱暴行、收买民心?官绅不安,则山西不安,臣请朝廷速发大军增援,会剿武乡贼寇,否则晋南之地,恐如沁州一般,不复大明所有也!’” “说的简单啊!”崇祯长叹一声,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忽然问道:“对了,宋统殷还关在诏狱中吗?” 曹化淳赶紧点头回应,崇祯忽然狠狠拍了拍御桌,怒道:“宋统殷无能之辈,若非他剿贼不利,又怎会让武乡贼越做越大?曹文诏又怎会全军覆没?山西又怎会无兵可用?山西的局势,又怎会糜烂至此?此等废物,留着也浪费粮食,择个好日子砍了吧,人头送去各省,让各省的巡抚总督什么的都好好看看!” “皇爷.....”曹化淳想要出言劝说,崇祯却摆了摆手:“朕知道你想求情,宋统殷确实罪不致死,天下的文官将佐是个什么鬼样子,朕当着信王的时候就看清楚了,不让他们知道朕能摘了他们的脑袋,谁还会用心做事?天下局势这般严峻,也只能借宋统殷的人头去逼一逼那些督抚大员、封疆大吏了!” 曹化淳无奈的把话咽了回去,崇祯则看向王承恩:“山西的局势,朝中诸官可有什么法子?” “都察院有御史上奏,言欲平贼寇、先选良帅,参劾许鼎臣无能,请罢许鼎臣,以三边总督洪承畴兼领山西巡抚一职......”王承恩赶忙汇报道:“整饬山海关内监军兵备道杨嗣昌上疏,言欲平流寇,必须足食足兵,官兵欠饷连月,如何能用心作战?朝廷缺乏银饷,便无法集募大军,无充足兵力,又如何能围剿流窜四方之流寇?故杨嗣昌请奏朝廷,辽饷之外,再开征剿饷,以补军用饷银之不足,此二疏皆是内阁票拟附议。” “剿饷.....”崇祯皱了皱眉,他心里清楚,杨嗣昌之所以这时候冒出来,是为了救他那被押送入京待审的父亲杨鹤,若朝廷用了他的法子,自然不能对他父亲追究太过:“朕罢杨鹤,是因为杨鹤剿寇无能,以至陕西局势糜烂,但杨嗣昌是个有能力的,朕甚爱之,大凌河战后,让他入京来做事吧,剿饷一事事关重大,让杨嗣昌仔细上一份奏疏来,朕与内阁仔细议过之后,再做打算。” 曹化淳赶忙记下,崇祯思索一会儿,问道:“洪承畴呢?他是个什么意思?” 王承恩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奏道:“洪承畴与陕西官将联名上疏求战,请求入山西剿寇,洪承畴言,以往朝廷剿寇不利,在钱粮不够、兵马不足、事权不一,请朝廷补齐历年欠饷,拨付五百万两赏银,募新兵二十万,集结各地营兵、卫所兵三十万,抽调九边精锐五万,陕西、山西、直隶、甘肃、河南五省军政归其总督,则其必三年之内平灭所有造乱贼寇,使关内海晏河清。” “狮子大张口!”崇祯有些微怒,看向屏风上的名字,眼中流露出一丝厌弃:“不想接这山西的烂摊子,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曹化淳干咳一声,出声劝慰道:“皇爷,俗语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论是一片赤心的杨嗣昌,还是耍着小心思的洪承畴,他们都提到了,若要剿灭山西贼寇,必须足兵足粮,如今朝廷还要管着大凌河的战事,到哪去抠粮食兵马出来?山西的贼寇不是一时半会能平灭得了的,只能让各地暂且自保了。” 崇祯长叹口气,无奈的点点头:“曹大伴,你说的是正理,如今最关键的便是大凌河的战事,山西的事暂且放放吧,给许鼎臣去道诏书,告诉他朕信他,只要保住太原和州府大城不失,朕就不会算他的罪过。” 崇祯忽然一皱眉,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之前马祥麟的妻子不是屡次上疏请率川兵前往山西剿寇吗?朕记得她便是被贼寇灭门的沁水张家的吧?她与贼寇血海深仇,许鼎臣也确实需要一支强军在手,既然如此,便遂了她的愿,让她抽调川兵入晋吧!” 第248章 乱局 天上高悬的太阳尽情释放着无穷的热量,晒得人火辣辣的疼,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掉光了树叶,光秃秃无精打采的垂着枝干,田地龟裂成块,仿佛一张张渴望雨水的大口,一脚踩下去,细如面粉的烫土顿时便飘扬过脚踝。 一支求雨的队伍如同长龙一般从田间穿过,胡子花白的老和尚走在最前面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几名穿着奇异黄衣的青壮扛着龙王像跟在后面,手持锣鼓旗幡、身穿青衣的童子敲过打鼓“哇呀哇呀”的念着咒,再之后,则是赤裸着上身的数十名汉子,上下挥舞纸扎的纸龙,模拟着龙游大海的场景。 吴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凝眉盯着那支求雨的队伍看了一会儿,他一贯不信鬼神,但面对这场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大旱,也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求着老天下场及时雨。 “入夏以来,只下了两场雨,而且都不大.....”洪磊捧着一本文册,也盯着那支求雨的队伍不眨眼:“如今这都晚秋了,天气依旧这般热,老天依旧滴雨未下,就算明天旱情解了,咱们拨下种去,恐怕也收获不了多少了,更别说万一冬季再来一场雪灾霜冻,明年咱们恐怕也要颗粒无收了。” 吴成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爬满了愁容,洪磊也不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的继续汇报着:“咱们还算好的,听说平阳府还爆发了一场蝗灾,飞蝗弊天,百姓捕蝗虫而食,以至疫死者无数,平阳府城米价涨至每石四两,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饿殍载道、尸体盈野。” 吴成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让他想起了回山西之时一路的见闻,旱情如此惨烈,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靠着吃人肉活下去了。 “受灾饥民,不少投到了红军友麾下,红军友人马十余万,声势大涨,攻陷大宁、永和、隰州等地.....”洪磊依旧在尽职尽责的汇报着:“王自用派了使节去联络红军友,邀他一起围攻太原。” 就在上个月,洪承畴属下的左光先和贺人龙两部在黄河边上堵住了欲东渡黄河入晋的神一魁,神一魁遭明军夹击,全军溃散,神一魁领残部向甘肃方向逃去,半路上被其部下黄友才所杀,黄友才携其人头投降官军,余部则一分为二,一部随李部司继续转进甘肃,一部则潜渡黄河投奔红军友。 红军友由此实力大涨,如今又裹挟了大批饥民百姓,实力一跃成为山西农民军中的翘楚之一。 “王自用这是疯了不成?”吴成有些微微惊讶,太原城乃是山西布政司衙门治所之地,城高墙厚、重兵云集,还有尤世禄、虎大威这等猛将据守,而且许鼎臣身为山西巡抚,再怎么受崇祯的信任,若是把布政司衙门的治所给丢了,这政治后果他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必然会倾尽全力死保太原城。 许鼎臣一直按着大同边军没动,一则大同边军欠饷日久,许鼎臣也没钱补齐,万一战事拖久了,大同边军干脆来个武装讨薪,许鼎臣脑袋没准都得掉了,二则也是担心林丹汗破关而入,需要大同边军防御蒙古诸部。 但这些风险都比不过太原沦陷的风险,若太原危急,许鼎臣必然领大同边军回救,王自用和红军友人马虽多,但大多是饥民百姓,又哪里能挡得住大同边军? “他们也是饿的.....”洪磊耸了耸肩:“山西到处遭灾,咱们靠着从黑市买粮、实行配给,加上黄副元帅在潞安府等地夺取地主囤粮窖粮、勒索潞安各城官绅‘纳捐’,还能勉强挺一挺,可是王自用他们好几万人,又没有系统的分配和节制,只能是抢到什么吃什么、抢不到就饿着了。” “山西一省的税粮、军粮,都集中存储在太原的大仓中,所以王自用他们就要去抢太原.....”吴成反应过来,苦笑着摇摇头:“也是,哪怕攻不下太原城,把饥民流民都送到太原城当了炮灰,粮草的压力也能缓解不少。” “不止王自用,所有人都在愁着粮食的问题......”洪磊点点头,继续说道:“高迎祥攻陷辽州城后,在辽州各地屯田,但今年这情况,他能屯出什么东西来?还是得靠抢,赵老三传来的消息,说高迎祥与罗汝才等人商议,准备兵分两处,高迎祥亲领一部,与贺双全、高小溪攻入畿南,扫荡真定、顺德二府,李自成则另领一部,与罗汝才一起自泽州入河南。” “还有张献忠,他之前攻打泽州城失败,正在阳城休整.....”洪磊翻了翻手上的文册:“毛孩写了信来,张献忠说泽州城难打,想要转兵入河南怀庆府,问武将军要不要和他合兵一处一起去。” “河南啊.....”吴成喃喃念了一声,摩擦着手指未置可否,转移话题道:“扯远了,还是回正题吧,抗旱的事怎么样了?” 洪磊长叹了一口气,将文册翻的啪啪响:“杯水车薪也!还是那句话,即便明天就下雨,咱们播下麦种,最早也要半年以后才能收获,但咱们的存粮挺不过半年,北地各省都遭灾,明廷又在大凌河与东虏激战,四处都要粮,黑市上能买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且粮价飞一般的疯涨,咱们靠走私白硝、火药赚来的白银,眼见着就要挥霍空了。” 吴成一阵沉郁,洪磊又叹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还是有个好消息,你请来的那几个四川盐工打下的深井,今日有一口出了水,虽然水量不多,那几个盐工说,若是能继续深挖,应该可以出水更多。 吴成吐出一口浊气来,四川的井盐便是挖深井采盐,往往深达百米,非此不得出卤出气,故而吴成才通过黄师爷重金聘来几名四川盐工帮忙挖掘深井,如今终于是有了结果。 地下水水位相对平均,有一口井出了水,其他井达到同样深度自然也就能出水,这场大旱也能稍稍缓解一二了。 吴成揉了揉脑袋,看着那远去的龙王像,长叹一声:“贼老天,真是逼着人去当流寇!” 第249章 来客 策马返回沁州城,城内也是一片萧条的样子,沿街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门,只有武乡义军开设的米铺还“生意兴隆”,无数百姓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等待着购买难得的粮食。 沁州三城已经开始实行配给制,粮价虽然有武乡义军的刻意控制,并没有涨多少,但每人每月只能购粮三斗,孩童购粮一斗五升,购完配额就不能再购,每次购米都得记录名字、住址,街巷邻居互相担保,再由义军的吏员发放粮票,下次购米需检查粮票才能继续购买。 “之前军中和衙门里有人私下勾结,倒卖囤粮,常部总他们埋伏了几天,抓了几个人审了.....”洪磊骑着马跟在吴成马后,闲聊一般说着:“吴元帅,不知道此事岳副元帅报给你没有?是几个之前投诚咱们的王嘉胤旧部,和沁州一些咱们留用的官绅衙役一起做的,我已经下了批捕文书,这两日就一锅端了。” “岳叔报过给我,这几天他家里因为女校的事都快闹翻天了,没事别去麻烦他了,等会回衙门我给你签张调令,让常娃子他们听你指挥......”吴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看着洪磊有些古怪的眼神,干咳了一声:“对了,伪造粮票的人抓着没?” “还在查,应该不久后会有结果.....”洪磊回道:“咱们粮票上的花纹、符号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能够伪造得那么相似的,绝不可能是几个零散贼子,必然是有些能力的集团参与其中,沁州才多大?咱们又有百姓配合,顺着这个方向找,总能把它们揪出来。” “此事要抓紧,粮票如今还只是试行,日后我还有大用,牵扯到咱们发展壮大的大用!”吴成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咱们这次粮票试行成功,日后就能以粮票当作宝钞,在咱们统治的地方发行咱们的货币,用这些纸币,置换百姓和官绅手中的金银,这些金银储备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也好,拿去购买咱们急需的物资也好,咱们手头都能宽裕不少,而且百姓商贾习惯了咱们的货币,咱们便能牢牢掌控治下的商贸交易。” “但前提是这货币不能滥发多发,否则就会像大明的宝钞一般失去信用,变得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百姓自然也不会愿意用物资金银来置换咱们的货币!”吴成一脸严肃的说道:“若是不能解决伪造的问题,咱们就根本无法控制货币的发行数额,一张纸而已,人家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这货币自然就成了废纸。” “在下明白,事关武乡义军的信用,在下必然是放在心上的!”洪磊郑重的点点头,又苦笑一声:“啧,吴元帅,咱们这堆人里头,也就杜先生是商贾之家出身,但他幼年丧父,商贾的本事也没学多少,您要行此大事,还得去寻个有商贾之才的人来助您.....要不把那黄师爷发展发展?” 吴成撇了撇嘴,正要说话,远处绵长鹤忽然策马赶来,抓住吴成缰绳:“成哥,杜先生要俺来寻你,那黑市的黄师爷来沁州城了,在州衙里头等你,说带了个什么客人来,让您去见一面,那人还带了不少大车来,说是送给咱们的礼物,城门口的弟兄们抽查了几车,载的都是粮食。” “哈!说曹操曹操到啊!”吴成和洪磊对视一眼,一挥马鞭,策马向州衙方向而去。 州衙大门前摆着数十辆大车,衙门里的衙役从车上卸下一个个麻袋,小刀割开,里头露出来的都是如金子一般的大米,周围围观的百姓和衙役们都欢呼雀跃起来。 杜魏石站在一旁,抱着一个空酒壶闻着味道,早瞧见吴成策马而来,笑道:“小旗官来凑个热闹,那些人出手可真是阔绰,一百多石大米,人家说送就送了。” 吴成眉间紧锁,打量着那些粮食,无需他出声提问,杜魏石自己解释起来:“都是南方来的漕粮,本来要运到大同去给北虏‘市赏’的,客人来拜哪有空手来的?那位张家口来的客人便携了这份礼来。” “这位客人对咱们还挺了解……”洪磊冷哼一声:“知道咱们缺粮,便把这粮食做礼物送给咱们。” “张家口……”吴成心中有了些猜测,冷笑一声:“咱们手里攥着大把银子都买不到粮,这位客人送礼就一百石一百石的送,呵!如此重礼,咱们拿什么去还?” “还个屁!”杜魏石哈哈一笑:“小旗官,别忘了咱们是如何起家的,说起来,我身上还背着几千万的高利贷呢,没准那位客人就是来讨债的?” “能细水长流,最好还是细水长流,咱们现在还离不开黑市,购粮购物、走私白硝都要通过他们……”吴成摇了摇头,摸着下巴分析道:“那位客人送礼送的这么阔绰,应该也是为了告诉咱们他们的实力,让咱们一窥与他们合作的好处,太原府给王自用闹成那样,他们还能一路无阻的穿行过来,不简单。” 吴成跳下马来,抬脚往州衙里走去:“我去见见他,洪先生,您统计下这些粮食入库,人家白送,咱们就白拿,杜先生,您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位客人,送了这么一份厚礼,不可能是无欲无求的。” 入了州衙大堂,却见黄师爷坐在一侧的交椅上翘着二郎腿饮着茶,一名头戴瓜皮帽、身穿圆领黄绸衣的中年男子立在堂中,背着手打量着堂中的对联和那面鲜红的旗帜,见吴成和杜魏石入了堂,黄师爷呵呵笑着站了起来:“吴元帅,让您百忙之中还拨冗前来,实在抱歉,在下与您介绍,这位是介休范家来的管事,范家家主的族弟,名唤范永升,表字右仁,自张家口而来,特来拜会吴元帅。” 黄师爷顿了顿,凑到吴成身前,压低声音笑道:“吴元帅,这么久的交情,在下给您提醒一句,介休范家,是东主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他们来拜会您,必然是有东主的授意,吴元帅,您不是在跟这位范先生在谈,是在和咱们背后的东主在谈!” 第250章 晋商 “介休范家!”吴成心中冷笑,面上倒是摆出一副如沐春风般的表情,拱手行了行礼:“早听闻山西晋商之中,以介休范家最为豪富,可谓富可敌国,如今见了范先生,豪富与否不敢说,‘敌国’倒是能瞧个清楚。” “吴元帅谬赞了!”范永升赶忙还礼,吴成话语中的阴阳怪气他听得出来,却丝毫没有在意,反倒故意理了理身上的衣物。 吴成眯了眯眼,按照大明律,商贾着装都有严格的规定,身着黄衣是明晃晃的违制,虽然这些规定到了晚明基本都成了一纸空文,豪商别说穿黄衣了,私下里穿蟒袍的都有,但这些逾制的豪商基本都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北地的晋商,多多少少还会注意一些。 如今这范永升却明目张胆身着黄衣而来,难道是在暗示他和武乡义军是一路人? 吴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吩咐绵长鹤上茶,待众人坐定,问道:“范先生也知道我武乡义军的情况,灾害连连,粮食都只能配给,我武乡义军上下一体,在下也不能坏了规矩,只能用粗茶为你接风了,还望海涵,不知范先生远道而来,送上外面那份大礼,所为何事?” “吴元帅高洁,在下如何敢有怨言?”范永升呵呵一笑,语气极为恭敬:“这山西是晋商老家,虽说范家家业大多都搬去了张家口,但毕竟宗祀还在山西,如今山西局势如此纷乱,族兄又怎能不遣派几个可靠之人来山西看看?” 范永升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在下有幸,来沁州与吴元帅这般大英雄交际。” “如此说来,范家是派了不少人来山西,各部农民军、官军都有人啊!”吴成轻轻点头,笑眯眯的问道:“范家如此劳师动众,总不会只是为了交际吧?” “吴元帅猜的没错,张家口八大晋商,都派了不少人回山西......”范永升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吴元帅,所谓商道,不过是寻机逐利而已,有一分利,咱们就要上去咬上一口。” “如今这山西乱成一锅粥,正是乱中取利的好时候,流寇劫掠了那么多城池,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能吃不能喝,靠谁去换粮食军备?官吏要‘市赏’,军将要养兵,靠谁供粮借贷?吴元帅,你们武乡义军的白硝和火药质量极佳,可没人帮你们卖出去,又去哪里生钱?山西愈乱,需求愈多,需求愈多,咱们这些商贾就愈发不可或缺!” “吴元帅应该听明白了?在下是来开一条财路的,对你我都有利可图的财路!”范永升微微一笑,搁下茶杯:“吴元帅之前和咱们合作的很好,范家票号出的会票,帮了您不少忙吧?至今咱们可没催您还过一文铜钱,这也是我范家的善意。” “果然是无商不奸!”吴成心中满是厌恶,但面上却咧嘴笑得开心:“北虏和东虏那边,你们也是如此逐利的?身为大明商贾,却帮着北虏、东虏和反贼做事,真真好大的胆子!尔等就不担心被朝廷知晓,满门抄斩?” “吴元帅,你实在是高看咱们这些晋商了!”范永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吴元帅,您之前说范家富可敌国,不敢当,范家充其量也就有个百万家财而已,我大明两百多年历史,只有一位富可敌国的巨商,便是那太祖年间的沈万三!” “但那沈万三是个什么下场?抄家流放、客死云南,富可敌国,有个屁用?”范永升冷冷一笑:“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大明的豪商,谁不是靠着朝中的关系才做起来的?我等所谓八大晋商,哪个不是靠着把那些贵戚宗亲舔开心了才上位的?我等不过只是一条狗腿子而已,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去决定与谁做生意?” “吴元帅,与东虏北虏和反贼勾结走私之事,连您都知道,朝中会不知道?天子会不知道?若要诛我等九族,其实很简单,派一队锦衣卫来张家口便是,可诛杀我等之后呢?八大家,即便都是百万家资,也不过八百万两白银,即便抄家的都是圣人,天子能全数拿到这些银两,这破洞一般的大明天下,八百万两白银扔下去能听个响吗?” “再者说,诛了八大家的九族,朝中的贵戚公卿、江南的豪绅豪门,他们的需求就消失了吗?一样会有人其他商贾出来顶替咱们的位置,继续和东虏北虏还有你们做着交易、替背后的东主们敛聚钱财!”范永升伸手指了指天上:“甚至是天子,内库的金花银、天南地北的贡物、京营的战马,没有我们这些商贾,从何而来?” 范永升冷冷一笑:“所以诛我们九族毫无意义,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朝廷九边,哪个官将不和鞑虏做生意?否则哪来的钱粮养家丁?有些人不好出面,便让咱们这些晋商代劳,诛杀咱们,这些官将会不会人人自危?朝廷九边的粮饷,嘉靖年间就大多出自咱们这些晋商的屯田,运输更是全赖晋商筹措,杀了咱们,朝廷就算有粮,找谁运到边关?边关断粮,会是个什么下场?” “万历末年起,辽事频繁,西南也战事不断,朝廷财税入不敷出,能支撑到现在,一靠摊派、二靠纳捐,摊派掠农户,纳捐掠的便是咱们这些商贾,南方的那些商贾不堪逼索,常常掀起民乱,万历年间南直隶和浙江殴杀了多少矿监税监?万历天子那般神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咱们北地的商贾受着更多的索捐,却基本没有出现过大的动乱,吴元帅可知为何?就是因为朝廷放开边关马市,默许我等与鞑虏走私交易,以补钱粮之失!” “吴元帅,诛灭八大家容易,但诛灭之后,便是北地商贾如南方一般动乱不断,朝廷失了纳捐这条财路,国库能支撑多久?边关军将断粮、将帅失了财路不说还人人自危,怕是也要乱的,到时候,就看你们义军和东虏谁先跑到京师,谁就能兵不血刃颠覆大明天下了!” 范永升哈哈笑着:“所以,吴元帅您请放心,和我们交易很安全,为了几百万两银子、毫无意义的一堆人头,把整个大明给掀了,天子是圣明天子,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第251章 依赖 吴成立在州衙大门口,背着手看着远远离去的马车,眉间紧锁,身旁的杜魏石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冷哼一声:“这姓范的难道还真是来送礼的?除了这一百多石漕粮,后头还有鸟铳、药品,甚至火炮运来,呵,都是咱们急需的东西。” “这是敲门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范家能挣得这么大的家业,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吴成淡淡的回道:“杜先生,你商贾之家出身,对这些晋商怎么看?” “那姓范的有句话说的没错,大明的商贾,没有一个能不靠舔当官的做起来的,我家也是如此,家父在时,不知送了多少白银打点官府的关系,即便如此,也被朝廷的纳捐逼得忧病早亡了.....”杜魏石叹了口气:“晋商能有今天的成就,在朝中的关系自然不可小觑,像范家这样的豪商找到咱们头上来,自然不可能是他们一家的意思,必然有京师里某些人的授意,咱们歼灭曹文诏,让某些人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那些人把咱们放眼里,朝廷自然也会把咱们放在眼里,咱们能顺利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农民军帮咱们吸引目光,日后的日子怕是要更为艰难了!”吴成苦笑着摇摇头:“所以那范家才在这时候跑了过来,来了一招‘趁虚而入、雪中送炭’!” “商贾嘛,有利可图才会冒险,那些晋商与咱们勾勾搭搭,不可能只是为了雪中送炭,必然是要索取一些什么利益的......”杜魏石低头看着手中的礼单,皱着眉思索着:“但范家想从咱们这些反贼这里得到什么利益?白硝、火药什么的,本来也是通过他们的渠道走私关外,财宝古物什么的,咱们一贯抄家只取金银粮食,不动这些私人物品,销赃也没法销,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利益?” “未来,范家是在图谋我们的未来!”吴成幽幽叹了口气,问道:“杜先生,那姓范的说的没错,大明要对付他们这帮有钱无兵的晋商,派一队锦衣卫去张家口便是了,听说当今天子穷的连龙袍都是老婆缝的,八百万两也是笔大财,为什么却一直不对这些晋商下手呢?” “姓范的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杜魏石奇怪的看了吴成一眼:“晋商盘根错节,对晋商下手,便是北地动乱,朝廷彻底断了纳捐这条财路,没准南方诸省的豪商也会人人自危干脆结党自保,大明天下分崩离析,不是八百万两银子能弥补得了的。” 吴成重重点点头,冷笑道:“但大明国初之时,沈万三那般富可敌国的豪富,太祖爷说处置也就处置了,到了如今,却连几个商贾都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挖墙脚,为何?” “因为依赖,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就根本无法下手!”吴成冷哼一声:“明太祖年间,朝廷充满活力,各行各业都能派出得力的能吏去管理,沈万三再有钱,他也插手不进朝政之中,只能听命行事,明太祖又是个警惕的性子,沈万三和军将勾连,便立刻被明太祖处置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家后代子孙只想着享受,朝中的百官也逐渐敷衍成风、结党营私,权力有了空隙,自然就被有心之人插手了进来。” “好比这边军,原本粮草供应,是由朝廷全权包揽,但朝廷为了省钱省麻烦,便干脆外包给晋商,边军的粮食,要靠晋商的民屯供应大半,军粮的运输,也依赖于晋商组织协调,要让人家好好办事,自然不可能空手套白狼,朝廷如此行事本就是为了省钱,给不了银子,便只能给特权,初时是给盐引,允许晋商专卖食盐,晋商也是由此而崛起。” “但大明的盐政,被它自己的皇亲国戚玩坏了,可边军的粮草一日都不能停,只能放开马市、默认晋商与关外走私以牟利!”吴成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大明的盐政是如何败坏的,晋商都看在眼中,走私风险更大更不稳固,晋商又怎么可能不在朝廷寻找靠山?于是便一面四处勾结贵戚宗亲、名臣大将,一面大兴私学,培养自家的代言人入朝为官。” “而朝廷依赖于晋商对边军输粮,依赖于文臣治国、武将卫边,依赖于贵戚宗亲维持皇帝皇位,就只能放任他们编起一张无法下刀的巨网!” 吴成看向东北方向,总结道:“当今大明,从北到南、从紫禁城到州县村寨都是一张张巨网,坐在紫禁城中的那位万岁爷,没有破釜沉舟、从头开始的勇气,就只能在这一张张巨网中挣扎,直到被彻底勒死。” 杜魏石露出一丝恍然之色:“我听明白了,这范家就是想把咱们也编入网中,让咱们也依赖于他们,只要咱们也陷入这网中,便也只能任由他们操纵了!” “正是如此!”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那姓范的说,日后武乡义军的粮草军备,只要我们能出钱,他们都能尽力为咱们提供,这是个裹着白糖的毒药,若咱们一心想着省事,真的把粮草军备都交给他们帮忙筹措,咱们的命根子也就捏在别人的手里了,就像如今的大明一样,只能放任他们一点点刨着咱们的根基!” “当年明太祖有底气处置沈万三,是因为他有独立的军队、独立的官僚集团、独立的经济基础和金融体系,沈万三这等商贾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吴成耸了耸肩:“我们有独立的军队、独立的官僚集团,唯一受制于人的,便是自己的经济基础和金融体系,粮食、白银都得靠外部的输入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 “所以要尽快把粮票制度建起来!”杜魏石有些愁眉苦脸:“有了自己的货币,白银就能拿来储备,自然不用受制于人,可这粮食......山西这片地啊!多灾多难!” “山西产煤、产铁、山峦层叠、民风淳朴勇健,哪里都好!”吴成苦笑着揉了揉脸:“就是不产粮!” 第252章 深意 马车停在官道旁,黄师爷坐在道旁茶摊的一条木板凳上喝着茶,这茶摊是给过往的乡民和脚商歇脚解渴用的,拢共不过两三张桌子,都被黄师爷包了下来,茶摊老板抱着一锭白银千恩万谢了一阵,乖乖退到一旁。 茶水很粗劣,口感发涩,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但黄师爷却一碗接一碗的灌着,连喝了三四碗,这才喘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看向桌对面正把玩着手中粮票的范永升:“如何?右仁兄,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这粮票制作精美,花纹图案都经过精心设计,还有防伪的特殊暗号、隐秘题号.....”范永升抖了抖手中的粮票:“纸张也不简单,用的是明暗两种印花,这是咱们晋商票号的会票使用的技术,这些武乡人借了咱们那么多高利贷,看来不单单是用在购物养兵上了。” 范永升将那粮票搁在桌上,冷笑一声:“若只是为了给配给购粮的百姓发个凭证,何必要费这么多心思在这粮票上下功夫?他们粮店里的检查登录就已经很严格了,岂不是多此一举?哼,依我看,这粮票不仅仅是个凭证,这些武乡人是要学国初的太祖爷,发行他们自己的宝钞了。” “右仁兄果然有见识,一眼就看出这些家伙的打算!”黄师爷嘿嘿一笑,眯了眯眼:“那位吴元帅,极善蛊惑民心,武乡义军治下,百姓人人信之敬之,他们若是真要以粮票代白银之用,依在下看,是完全能够推行下去的。”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百姓虽愚,谁肯以一金买一纸?这纸币价值如何,全看官府信用!”范永升不屑的冷哼一声:“大明宝钞是如何成了废纸的?不就是因为官府无信、滥发超发,又抑制不住民间伪造吗?成祖年间宝钞就贬值如跳水,连朝廷都弃宝钞而用白银,这些武乡人,难道还能比得过成祖不成?” “但他们也没有成祖那么大的摊子,有一整个天下要管!”黄师爷淡淡回道:“只是在其治下小规模发行,监管难度并不大,更别说武乡义军信用一贯很好,否则沁州百姓怎会如此笃信他们?” 范永升耸了耸肩,咧嘴一笑:“无妨,他们成功与否,都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来赚银子的,若是他们发行纸币失败,信用崩塌、财政崩溃,到时候更得依赖于我们,我们依然能赚个盆满钵满。” 范永升顿了顿,拿起另一张粮票在眼前仔细观察着:“不过依我之见,这些武乡人发行纸币七八成是会失败的,如今刚刚施行,便出现了伪造的这么相似的粮票,这绝不是沁州当地这些幸存的中小士绅能办到的,背后有股庞大的势力在暗暗给武乡义军捅刀子,不解决他们,那位吴元帅想以粮票代白银,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黄师爷瞥了一眼那张粮票,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如此,我等该如何做?要不要出手帮一帮武乡义军?” “静观其变即可,族兄也得看看他们的能力,才好继续下注!”范永升摇了摇头:“黄师爷,你也清楚如今的局势,这大明天下如此纷乱,东虏、流寇、民乱、灾害、腐败.......哪一个单独提出来,都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可扎堆一起来,神仙都救不了,当今天子虽然勤奋,但能力嘛.....连神宗皇帝都比不上,哪个问题都解不开,这大明的天下,又能拖多久?” “东主身在朝堂之中,对此事看的一清二楚,所以才与各方势力都勾勾搭搭,不就是为了求一条后路?”范永升微微一叹:“我们范家同样也需要一条后路,没有朝中的支持,哪家商贾能够躲过官吏索贿、朝廷纳捐,打下一番家业?如今大明眼见着不行了,咱们自然得提前找好下家,否则咱们无兵无权、空有大批金银钱粮,岂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猪?” “所以范家主就勾搭上了东虏!”黄师爷冷冷哼了一声:“听说此番大凌河之战,东虏出动了一支炮队,重炮四十余门、轻炮无数,据壕沟截断锦州和大凌河城的道路,辽东总兵吴襄组织松山守军欲趁东虏立足未稳救援大凌河,就是遭到这支炮队的阻截,在其狂轰滥炸之下狼狈而逃。” “奴酋洪台吉登位之前,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购买各式火炮图纸,如今看来,是有些成效了!”黄师爷身子往前倾了倾,冷声说道:“在下斗胆说一句,咱们这些黑市里沉浮的渣滓,是早就丧了良心,但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助鞑虏谋吞华夏,如何有面目去见历代先人?” “黄师爷不要激动,我也和你一般反对族兄的行为,否则我也不会跑来沁州了,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大明就算要亡,也该亡在汉家的手里!”范永升幽幽叹了口气:“但身居高位的,有几个心里还存着底线?我们背后的东主,我那族兄,都是利益当先的人,对他们来说,异族鲸吞华夏,反倒更能获利!”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人口登记在册的便有六千余万,如此广大之疆域、如此繁多之人口,东虏若以异族入主华夏,百万来人,如何能以小凌大?必然要起用汉官汉人来协助统治,这就要给这些汉官汉人一定的高官特权,有了官位特权,咱们那位东主和我范家的产业便能继续兴兴向荣、富贵荣华!” 黄师爷眉间紧皱,沉默了好一阵,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此,吾其被发左衽矣!” “老黄,你就是一直被这些文人气节绑着,否则以你的才干,怎会缩在这武乡小县这么多年?”范永升苦笑一声,为黄师爷添上新茶:“要扭转东主和族兄的思想,只能是关内成长起一个能覆明御虏的新朝强权来,可这关内纷纷扰扰这么多年,流寇、乱民、匪贼,有一家能有这实力的吗?” “只有这武乡义军看上去还有些可能,但他们是初生婴孩,能不能挺过朝廷的围剿,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敢保证,咱们就静观其变,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吧!” 第253章 太原 无边无际的火把,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火炮轰鸣的雷霆之声一刻不停,投石机抛出炽热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弧线,砸进远处的城池之中,羽箭和火箭如飞蝗一般在空中往来飞舞,碰在一起,发出一声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喊杀声震天动地,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衣衫褴褛的流民背着土包冲到城墙下,直接将土包扔在墙下,试图垒土登城,一辆辆高耸的盾车环绕着城池排列成一道“木墙”,盾车后的农民军战兵齐声高喊着:“大王有令!负土五次来回者,赏饱餐一顿!攻入太原城,城内的粮食金银随你们拿取!怯战退却着,杀无赦!” 一列农民军弓手立在盾车之间的缝隙中,箭头都用布包裹,沾上红粉,见到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待攻城的流民百姓扔下土包跑回盾车阵后,再将身上沾有红粉的拿下砍头,人头便挂在盾车之上,如木墙一般的盾车正面,全是丁零当啷随风晃动的人头。 一座比城墙略高的木制望楼上,王自用一脚踏在护栏上,一只手在眉间搭起凉棚,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战况,身旁的交山农民军领袖“葫芦王”任亮捧着一碗水酒灌进肚里,冷哼一声:“这太原守军倒是有些本事,调度有方、防御严密,咱们日夜攻打,打了这么久了,连个缺口都没打出来。” “布政使衙门治所所在,守军自然不能是些臭鱼烂虾!”王自用淡淡回道:“尤世禄、虎大威、汪士任、方裕昆.......山西的名将,几乎都在这太原城中了。” “所以取了太原,不单单能夺取大仓中的粮草,还能彻底覆灭山西除大同镇外最后的官军!”一旁一名头戴毡帽、身穿锁子甲的农民军领袖笑道,正是神一魁的旧部红军友:“只可惜曹变蛟逃去了辽东,投到孙承宗门下,否则,没准今日也被咱们围在这太原城中,紫金梁,你正好用他的人头来报柳沟之仇!” 王自用满眼怒火的看向他,柳沟之战他不战而逃,差点致使此战大败,幸好有武乡义军拼死拖住辽东铁骑和秦兵、闯营和张献忠奋力回头一击,才歼灭了曹文诏和杜文焕所部,为各部农民军和义军在山西打下了一个大好局面。 柳沟之战对王自用的声望是个沉重的打击,王嘉胤的旧部不少弃他而去,投奔了武乡义军和高迎祥、张献忠等人,他这个盟主也成了光杆司令,高迎祥和张献忠直接将他的命令当了废纸,而其他反王对他也多是阳奉阴违,如今还跟着他的几个反王,也大多是因为自身太过弱小,得抱着根大腿生存而已。 柳沟之战是王自用的逆鳞,如今红军友明晃晃的拿此事讽刺,让他如何不发怒? 红军友不闪不避,直视着王自用的双眼,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他收拢了神一魁的大半旧部,又在平阳府裹挟了数万受灾百姓,实力在诸部反王之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王自用这盟主之位,红军友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内斗不停!”任亮暗暗嘟哝了一句,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们两人,见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同边军是个什么动向?万一他们杀来,咱们如何应付?” “大同边军要防备北虏,轻易动不得!”王自用冷哼一声,明白如今不是和红军友冲突的时候,干脆借坡下驴:“再说了,大同边军欠饷都快六个月了,那许贼哪有银饷补给?调动大同边军出征,没准半路就哗变了,最多抽调一两支精锐,一两千人罢了,咱们近十万大军在此,还怕他们?” 王自用深吸一口气,看向炮火连天的太原城:“若非朝廷在山西无兵可用,额又怎会拉着诸位兄弟来攻打太原坚城?许鼎臣手中无兵无粮,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陷落太原了!” 太原城上的火炮也轰鸣不断,火炮和三眼铳喷出的白烟在城头形成薄薄的一层薄雾,又很快被飞蛇的箭矢和炮弹驱散,滚石擂木雨点般从城墙上坠下,换来城下一声声惨叫,城下的流民尸横遍野,城墙上的守军也伤亡不少,战况太过激烈,守军甚至腾不出人手来救护伤员,哀嚎声被火炮火铳的雷霆声死死盖住,不少伤员只能在痛苦中无声无息的流干鲜血死去。 尤世禄弯着腰穿行于城墙上,来到一座被轰塌了半边的城门楼子前,正见虎大威稳稳坐在一根倒下半截的柱子上,捧着一根猪蹄啃的满嘴是油。 山西的军屯粮、税粮税银、军粮都得在太原集散统计,太原城内粮草充足,足够守军挥霍一两年了,城外的农民军可就苦多了,连战兵每日都只有一顿稠的一顿稀的,流民更是每日只有一顿,守军捕获过攻城的流民,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剖开肚子,胃里都是野草树皮甚至泥土,连谷壳都看不到一点。 所以农民军必须急攻,迅速拿下太原城,解决吃饭问题,而守军只要坚定守到农民军断粮即可,只是如今农民军不惜人命日夜攻打,太原守军伤亡严重,城池也岌岌可危。 “虎参将,东门情况如何?”尤世禄凑了过来,也抓起一片猪肉撕咬起来:“他娘的,北门刚刚差点被破了,幸好老子带兵过去的及时。” “贼寇日夜攻打,咱们军中大多是新卒,怕是坚持不了太久......”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我看外城失守也就这一两天的时间了,咱们得做好准备退入内城之中据守了。” “我正在组织人手把粮草搬去内城,待粮草搬运完毕,咱们就退入内城之中!”尤世禄点点头,叹了口气:“他娘的,靠着咱们这些残兵败将,也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只希望许巡抚能挤出一支援军来吧!”虎大威扔下骨头,满面愁容的看着城下星海一般的火把:“流寇不是武乡贼,他们意志薄弱,全靠刀斧逼着,若是能有一支援军冲进城里,流寇头目没法在断粮前攻下太原,只能撤兵退走,那口气没了,咱们这几千人,便能击溃城下着数万贼寇!” 第254章 女将 喊杀声远远传来,依旧刺得人耳膜生疼,老天似乎也不忍看这惨烈的战场,浓云渐渐将月亮遮蔽,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还闪烁着微光,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太原城附近,还犹如盛夏的节日一般,火把汇集成一片灿烂的星河,耀眼夺目、喧嚣不止。 黑暗的树林中,隐藏着一支军队,悄悄观察着远处的战况,这支军队不过两千多人,人人身穿重甲、外披皂披、头戴铁盔、手持丈五长枪,沉默的如同蛰伏的猛虎一般,恶狠狠的盯着远处围攻太原城的农民军。 树林旁一座小山上,一名将领正皱着眉扫视着远处战火连天的太原城,她同样也是一身男装、重甲铁盔,唯有秀美的脸庞才展现出一丝女子的特点,正是当今石柱宣慰使马祥麟之妻、张家三女张凤仪。 一名将领策马而来,乃是许鼎臣派来协助张凤仪的大同边军参将马承,许鼎臣听闻太原被围攻,心急如焚,本来准备冒险调动大同边军回援,正好此时张凤仪奉崇祯御旨领白杆兵入晋助战,许鼎臣便下令张凤仪进兵太原,自大同边军中抽调一千骑兵配合她。 “夫人,下官亲领家丁在周围跑了一圈,流寇在外围没有布置多少哨卫,大多都盯着大同方向!”马承毕恭毕敬的向张凤仪汇报着,她虽然没有官职,但作为石柱宣慰使夫人、秦良玉的媳妇,自有威望在,而且如今张凤仪手下这两千白杆兵,是山西唯一的机动部队,马承很清楚得罪张凤仪的后果:“夫人,想来这些流寇是以为曹文诏全军覆没后,山西只有我大同能抽调兵力来,故而全身心都放在攻城和监视大同之上,没想到我军却是从东面而来的。” 张凤仪点点头,微微喘了口粗气,她奉诏入晋,还没来得及休整,半路上便接到了许鼎臣的文书,当即转兵太原,麾下的白杆兵,可谓是舟车劳顿、极为辛苦。 但川人吃得住苦,远处那数万流寇可就说不定了,张凤仪冷哼一声,问道:“王自用此贼,可曾参与沁水战事?” 马承愣了愣,回道:“应当没有,据报,攻打沁水窦庄的乃是武乡贼、闯贼和张献忠张贼为主,王自用在武乡一役后便转兵造乱辽州,后来又造乱太原府,应当是没有参与沁水战事的。” “算他命好,不用剖心而死!”张凤仪冷冷点头,回身令道:“余看了一阵,流寇毫无防备,营盘设置也很是粗陋,我等完全可以凿穿敌阵,冲入太原城中,余亲领三百精锐领头夜袭,邓恩,你领大军随后,待流寇乱后便趁势进攻,马参将,劳烦您骑兵随后,务必大举火把、高声呼喊,造起大军来袭的声势,你部只需搅乱敌营便可,待我军入城之后,你便可率军北归,去与许巡抚会和。” “马参将,你与许巡抚会和之后,请让他务必一路虚张声势,流寇无粮,本就只能急攻速攻,我军入城,太原城便一时半会拿不下来,流寇必然萌生退意,此时若听闻许巡抚亲率大军前来,必然仓皇撤退,太原之围自解。” 二更天,天地更为昏暗,张凤仪脱了身上盔甲,领着三百同样脱卸了盔甲的勇士匍匐着向着农民军的营寨摸去,这三百人都背着火油火箭、茅草硫磺,还带着震天雷和万人敌等物,个个都是武艺高强、机敏谨慎、悍不畏死的精锐。 围城的农民军根本没想到山西还有一支官军能这么快抵达太原、有这么大的胆量对他们发起进攻,围城营寨设置的非常粗陋,没有壕沟护墙,没有陷坑拒马,只是连绵的营帐和窝棚乱糟糟的搭在原野上,外围用木头围成一圈栅栏,与其说是防止敌军突袭,不如说是防着军中的流民和裹挟的百姓逃跑。 张凤仪俯在地上悄悄打量了一番,冲身后的一名护卫点了点头,那名护卫深吸口气,用力吹响嘴边的号角,一时间天鹅鸣叫一般的声音响彻天地,张凤仪当头跃起,弯弓搭箭,一箭射翻了木栅后一名巡视的农民军战兵,三百川兵勇士一涌而上,将震天雷堆在木栅下,轰隆一声炸开一个缺口。 张凤仪就从这缺口处领兵杀入,川兵勇士将火油茅草、震天雷和万人敌四处抛掷,又用引火箭乱射农民军营帐和窝棚,在农民军营寨中点起熊熊大火,仿佛是天助一般,此时正刮起一阵风来,风紧火急、营帐皆着,一时大火连天而起、火焰冲天,照耀得天地如同白日。 农民军正全身心放在攻打太原的战事上,忽然后背遭袭,顿时军心大乱,营中喊声大震,各个营寨中的军马一齐奔出,慌乱的逃离大火弥漫的营中,流民、战兵、老营兵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 与此同时,隐藏在黑暗中白杆兵和边军骑兵也自两个方向发起了进攻,白杆兵人人重甲长矛,层层推进,慌乱迎战的农民军面对密密麻麻的长矛阵一筹莫展,弓箭刀枪又破不开白杆兵的重甲,被结阵的白杆兵如同压路机一般碾过,整个围城阵地都被杀穿。 马承的大同骑兵也没闲着,马尾后都拖着树枝,扫起大片烟尘,如同万马奔腾之势,骑手一齐大喊:“许巡抚领三万大同边军来援太原!” 农民军慌乱之中根本无法分辨,只见得无数骑兵裹着滚滚烟尘而来,白杆兵又如杀神一般锐不可当,都以为真是大同边军的精锐大军杀来,军中顿时大乱,城内尤世禄、虎大威等人见状,也领兵杀出城来接应,两军在城外混杀一场。 城内的明军见援军赶到,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张凤仪带领的白杆兵又是个个勇锐、军阵严密,加之农民军本就军心大乱,如何能抵挡,混杀一阵占了下风,王自用等人只能暂且退兵十余里外扎营、收拢部众、重组军阵,张凤仪趁机冲进太原城,马承则领兵往北而去,准备与率领着一千余大同边军和五千余巡抚标营来援太原的许鼎臣会和。 第255章 解围 汾水畔,败退的农民军暂时驻屯在此,老营兵在周围策马奔驰、收拢败军,远处太原城上的火光清晰可见,隐隐约约似有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传来。 王自用双眉紧皱,捧着一捧河水擦洗着脸上的血污,一旁的红军友絮絮叨叨问个不停:“那是哪来的官军?不是说山西没兵了吗?怎么又冒出这么一支强兵来?难道真是大同边军来了?” “不是大同边军!”王自用斩钉截铁的判断道:“大同边军常与北虏作战,以骑兵见长,步卒大多是靠车营火器逞凶,今夜突袭咱们的那支官军,重甲长矛、步战逞凶,和大同边军完全是两种风格!” 灰头土脸、胳膊上还带着伤的任亮啐了一口:“他娘的,俺之前就说过许贼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太原城的,太原本就城高墙厚,城上火器不少,还有红夷重炮,守军也调度有方,尤世禄也是个有能力的,咱们本就打的艰难,如今又多了这么一支强军入城,这太原咱们如何能取?” “败退之时额看的清楚,不过一两千人而已,左右不了大局!”红军友冷哼一声:“咱们今夜战败,是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都说山西没有官军可以调动,就算能调也只能从大同调边军来,所以咱们只盯着大同防备,没想到官军却从东面杀来,被人偷了鸡!” 红军友说着,目光瞥向王自用,王自用心中恼怒,红军友明面上在分析军情,实际上却是在暗讽自己,但他却没法还嘴,确实是他借着朝廷在山西无兵可用的理由撺掇着红军友和任亮等人一起来围攻太原的。 就在此时,一名老营兵飞马奔来,气喘吁吁的禀告道:“紫金梁大王,大同方向有大部官军袭来,旗帜如海、营帐连绵不绝,小的们去检查过他们扎营地的灶台,当有数万之众,似是许贼亲领大同边军主力杀来。” 王自用等人顿时脸色大变,红军友也顾不得和王自用勾心斗角,赶忙问道:“他娘的,许贼真把大同边军都带来了?他有这胆魄?不怕半路哗变?” “不可能是大同边军主力出动,许贼没这胆子!”王自用脸色沉郁的分析道:“依额看,许贼是在虚张声势,人马有个一万人左右了不得了。” “不管来多少人,只要他们扎营在我军身侧,与太原城互为犄角,咱们就没法全力攻城!”任亮叹了口气:“太原有强军为中坚据守,咱们本就粮草不多久战不得,再打下去,是在太原城耗干咱们的力量,不如暂且退兵,先回吕梁山整顿兵马,之后再另寻出路。” “葫芦王兄弟说的是正理!额现在就去收拢部众准备撤兵!”红军友点点头,起身扫了王自用一眼,阴阳怪气的讽了一句:“也怪额,太看得起某些人,轻信了他们的话,早知今日如此,还不如在平阳府继续潇洒!” 王自用冷冷看着红军友离去的背影,双目闪着寒光,瞥到任亮翻身上马而走,眉间一皱,看向太原城的方向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鼎臣是第二天晌午才赶到太原城的,此时农民军都已经退去了,马承和虎大威领着骑兵追击监视,余下的将佐都在城门口等待巡抚车驾抵达。 许鼎臣紧赶慢赶而来,一路颠簸也是疲惫不堪,满眼都是血丝,身形有些佝偻,头发胡子都是乱糟糟的,他顾不得打理,与一众将官一起寒暄抚慰了一阵,这才转向人群之中鹤立鸡群一般的女将张凤仪,如沐春风的笑道:“得幸夫人领军前来,否则以本院这几千乌合营兵,如何能解太原之围?此番夫人领兵入晋,还未休整便赶来参战,实在怠慢。” “许巡抚说的哪里话?妇奉诏入晋讨贼,自该尽心作战!”张凤仪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显得英姿飒爽,毕恭毕敬的回道:“大凌河战事紧急,孙太傅亲往锦州汇集辽镇兵马准备入援大凌河城,夫君奉天子诏书率川兵调守山海关,此番入晋,只能由妇一人,领两千部众助战,望许巡抚海涵。” “夫人率两千川军勇锐而来,本院已是惊喜万分了!”许鼎臣苦笑一声:“如今山西匪乱猖獗,一兵一卒都是极为宝贵的,夫人,我等也别在城门口说事了,太原城中的醉仙楼有个尚膳监里出来的名厨,我等去置办一桌酒宴,为川军将官接风洗尘,也为太原城的将帅们犒劳犒劳。” 张凤仪自无不可,众人便随在许鼎臣的马车后往那酒楼而去,围城的农民军退走了,城内却依旧吵嚷不断,不时响起惨叫声,入城的川兵日夜不停的跑了那么久的路,又刚刚经过大战,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便四处踹门踏户、滋扰百姓,城内的守军见状,也有样学样,在百姓身上发泄起这么多天的守城之苦。 城内守军还有些顾忌,只敢对小门小户下手,那些川兵本就是客军,又刚刚拿下解围太原之功,正是肆意妄为的时候,专往大宅大院闯,太原的士绅倒了血霉,没被农民军干掉,却被川兵洗劫凌辱了一番。 听着城内的惨叫声,张凤仪秀眉皱了皱,回头吩咐道:“邓恩,去约束一下,刚入城就如此放肆,像什么样子?” “终究还是一群贼丘八!”跟在张凤仪身后的川军将领领命而去,正在下马车的许鼎臣听到张凤仪的话,暗暗轻蔑的笑了一声,换了一副温煦的表情,说道:“夫人也不必管束太过,川军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让他们放松放松也无妨,城内百姓幸赖川军天降,才得以保全,只要不是闹出人命来,想来百姓们会理解的。” 张凤仪听着许鼎臣这番话,不由得眉间大皱,但她也知道许鼎臣这话是在为她开脱,只能低下头去,回道:“许巡抚,我等远来山西,是为了保境安民,行伍之军总归还是要有些样子的。” 许鼎臣一愣,心中极为不屑,脸上却依旧笑呵呵的说道:“夫人说的是正理,夫人,醉仙楼到了,请吧。” 第256章 锦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许鼎臣见张凤仪面前的筷子一动未动,有人敬酒才端起酒杯啜一口,不由得眯了眯眼,笑道:“夫人,醉仙楼的名厨最拿手的便是这九珍荟,九样海中珍馐汇聚一堂各有滋味,不尝尝,实在可惜了。” “许巡抚,来太原的路上,妇用过干粮,实在没有胃口…..”张凤仪扫视了一圈周围大快朵颐的将帅们,面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听闻山西今年灾害连连,太原府等地至今不过下了一两场雨,还遭了蝗灾,想来是颗粒无收的,山西粮价腾贵,这醉仙楼还能置办起这般丰富的酒宴来,确实有些本事。” 这一桌本在交杯痛饮的将帅们闻言,都是微微一愣,尤世禄哼了一声,放下手中酒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凤仪,其他将帅见尤世禄也停了杯盏,纷纷搁下碗筷杯盏,包厢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许鼎臣也是微微一愣,心中有些恼怒,面上却笑眯眯的点点头:“听闻秦老夫人仁善爱民,只是本院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见到夫人这般模样,倒是能窥见一二了。如今山西确实是不好过,我等为官为将的本该作为表率,只是如今方才大胜,正是军心振奋的时候,放肆一把,也是常理。” 张凤仪见包厢里气氛诡谲,顿觉失言,听了许鼎臣的话,嫣然一笑,举杯向诸位将帅一敬:“许巡抚所言,确是正理,是妇孟浪失言,请诸位原谅则个。” 一众将官赶忙回礼,包厢里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一众将官又推杯换盏起来,只有尤世禄一言不发,依旧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凤仪。 张凤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转头看向许鼎臣,转移了话题:“许巡抚,妇为何要领兵入晋,想来许巡抚能够猜到,武乡贼、闯贼,还有那张贼,张家五代忠良、一门双英烈,却被此三贼灭门,仅有一小弟侥幸逃出,此三贼与妇有血海深仇,妇此番入晋,除了为国剿贼外,也是为妇之母兄报仇雪恨而来。” 许鼎臣沉默了一阵,幽幽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夫人,山西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本院手下就这万把人,守城都艰难,各地州府都得靠自己解决,幸赖天子信重,否则本院这人头,早如宋献征一般传首各省了。” “如今山西闹得最凶的是王自用、红军友他们,他们人马最多,而且直接威胁太原城,剿灭这伙流寇,是当务之急!”许鼎臣为张凤仪倒了一杯酒:“三贼之中,闹得最凶的则是张献忠部,张贼在沁州战后接手了不少王嘉胤的人马,实力大涨,造乱泽州,荼毒地方,但上月围攻泽州城失败,如今已退往阳城,估计是准备窜入河南,入了河南,与我等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其次是闯贼,闯贼盘踞辽州,招募流民灾民屯田,但山西这般景况,能屯出什么东西来?如今闯贼兵分为二,高贼与几部反贼合兵欲侵入畿南,另一部则由绰号闯将的李贼统领,会和绰号曹操的罗贼,似乎有南下河南之意,闯贼如此行动,想来是去畿南和河南劫掠粮草,以挺过这大灾之年。” “诸贼之中最安生的便是那武乡贼,其兵分两部,一部造乱潞安府,一部则在泽州沁水盘桓,另有零星部众侵入太原府、汾州等地,此贼基本不占城池,只是分出大批人手入各处村寨清丈分田、清租清贷,鼓动村民抗税抗租、威胁地主减租减息,还分兵攻打各处地主官绅的庄堡,洗劫粮食金银,以平分钱粮为名蛊惑乡野愚民。” “清丈分田、清租清贷,本该是朝廷所为之事,反倒成了贼寇蛊惑人心的利器!”张凤仪冷哼一声,秀眉紧皱:“妇离京之前,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亡父世交刘世叔曾与妇深谈一次,言道山西流寇虽声势浩大,但皆为疥癣之患,在山西闹够了,自然会窜去他省,而那武乡贼虽声势不显,但其扎根地方,百姓视其为官府王师,信贼而不信官,此贼才是大明的心腹之患。” “刘郎中眼光独到!”许鼎臣赞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宋献征被押赴入京之时,本院曾去送他,与他夜谈过一次,宋献征说,沁州民心已为武乡贼所夺,百姓对贼寇奉若天神、言听计从、毫无怀疑,沁州已不复我大明所有,若要攻伐沁州,便要做好与十余万百姓开战的准备,兵法云‘十则围之’,没有二三十万大军,就没法将武乡贼连根拔起。” 许鼎臣苦笑一声,双手一摊:“夫人,本院去哪里凑二三十万人来?曹文诏全军覆没、兵败身死,证明这伙武乡贼已经不是一两支精锐能对付得了的了,本院是束手无措,只能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刨着大明在山西的根基,只要他们不攻打州府大城,本院就装作没看见,得过且过罢了。” 张凤仪张了张嘴,最后也是微微叹了口气,许鼎臣面临的窘境张凤仪心里也清楚,如今听他亲口说着,心中更是充满了忧虑,不说她只带了两千多人前来,便是如今守卫山海关的七千白杆兵全数而来又能如何?剿灭几十万人心散乱、漫无目标的流寇容易,可要对付十几万铁了心从贼的百姓,却是登天一般的难事。 “如此,岂不是对那些武乡贼无可奈何了?”张凤仪眼眶微红,眼角滚下泪珠来:“如此,母兄之仇、灭门之耻,岂不是无法可报了?难道余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伙贼寇逍遥自在吗?” 包厢里的将官们又停了下来,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几名川军将官陪着一起长吁短叹起来,尤世禄微微一叹,揉了揉眉头,端起酒杯喝着闷酒。 许鼎臣却暗暗一笑,摇了摇头:“夫人不必如此忧愁,本院虽是无计可施,但我大明终究还是有能人的,送了本院一封锦囊,给了几条弱贼之计!” 许鼎臣微笑着从衣袖里摸出那封锦囊,展开念道:“武乡贼已成势,不可骤灭,当做长久计,以疲贼弱贼为首要,贤兄既然相问,愚弟便为贤兄献上三策!” “蛀其根本、扫其羽翼、纳贼降叛!” 第257章 三策 “蛀其根本、扫其羽翼、纳贼降叛......”张凤仪喃喃念了两句,一脸疑惑的问道:“许巡抚,此三策,何解?” “夫人且耐心听本院解释.....”许鼎臣微微一笑,解释道:“武乡贼扩张一地,便植根一地,砍枝桠易、除根茎难,非得集聚大批人力物力财力、花费大量时间方可尽除,而朝廷如今的局势,是绝无可能集结这么多力量、花费这么多时间的,但若放任不管,武乡贼便会渐渐根深叶茂、四处扩散,以至制无可制!” “故而此时要对付武乡贼,不能以硬碰硬,而要想办法掘其根基,根基弱,武乡贼自然就摇摇欲坠,此所谓蛀其根基!”许鼎臣摇晃着酒杯冷笑着:“武乡贼的根基,便是人心,他们能在短短时间就能发展到这般程度,在于其极善蛊惑人心,乡野愚民对其信奉如神、俘虏降兵助其死战不休,甚至一些穷酸措大、无耻官吏也被他们蛊惑,为他们费心劳力!蛀其根基,便是要乱其人心!” 许鼎臣将酒杯搁下,左右看了看,包厢里的将官早已识趣的散去,只剩下尤世禄和几个川兵将领,许鼎臣微微点点头,继续说道:“施行此策,用不着我等做什么,京中有人在主持,夫人你出兵之时应当听说了,锦衣卫在京中抓了几个人。” “此事妇确有耳闻,通政使司抓了一个经历和一个知事.....”张凤仪点点头:“之前听说他们是为东虏传递消息,如今这般说来,他们是那武乡贼的匪谍?” “匪谍论不上,同学之谊、收钱办事、传传消息而已......”许鼎臣轻轻摇了摇头:“那几个人,便是原沁源知县武安民的同科同学,收了武乡贼的银子,替他们传递消息,像他们几个这样的,在京师恐怕还有人藏着,抓了他们,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让那些家伙这段时间都不敢与武乡贼联系,如此京中便能趁隙安排人手潜入沁州。” “这些人在沁州收买贼寇官将、侦察情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务......”许鼎臣在身上摸了一阵,摸出一张纸片来,递给张凤仪:“夫人请看,这是如今武乡贼正在发行的所谓‘粮票’,据说武乡贼是准备将此粮票当作宝钞使用,来掠取百姓官绅手中的银钱物资!” 张凤仪拿起那张粮票翻看着,秀目圆瞪:“哼!贼寇到底还是贼寇,平日里说的好听,心底终究还是打着掠财抢银的打算,用张废纸置换金银,亏他们做得出来!” “夫人说的是,大明宝钞,太祖年间就不断贬值,成祖年间就几乎形同废纸,这武乡贼的粮票自然也会如此,京中那些人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许鼎臣哈哈一笑:“俗语言‘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百姓金银钱粮被掠尽、手里攥着一堆废纸,如此景况,武乡贼还能有何人心?人心散尽,便是根基散尽!没有根基的贼寇,就是那些流窜四方的流寇,一支强军,便能灭了他们!” “当真好计策!”张凤仪微笑着点点头,将那粮票揉成一团,问道:“其余二策,又做何解释?” “接下来两策,就需要夫人的川兵多多劳心劳力了!”许鼎臣耐心解释道:“剪其羽翼,便是要孤立武乡贼,武乡贼反乱的时间毕竟太短,底蕴必然不足,他们没法单独对抗朝廷,也需要时间积攒力量,故而得与流寇互相合作、互为犄角。” “武乡贼之所以能壮大至今,就是因为朝廷之前对造乱各地的流寇关注太多,而忽略了一直缩在沁州、显得弱势老实的他们!”许鼎臣冷哼一声:“所以夫人你要做的,便是逐击山西的流寇,将他们驱离武乡贼的势力范围,甚至驱离山西,由此置武乡贼于孤军之势。” 张凤仪秀眉一皱,摇了摇头,苦笑道:“许巡抚太过高看咱们了,妇麾下不过两千川兵,而造乱山西的流寇多达数十万人,如何能尽驱之?许巡抚,此策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要行第三策,纳贼降叛!”许鼎臣冷笑着说道:“咱们兵力不足,流寇兵力充足,何不取流寇之兵为我所用?但欲抚流寇,必先剿之,让流寇屡战屡败、乃至走上绝路,如此,才能趁势招抚。” “所以剿逼流寇之事,就得让咱们川兵上场.......”张凤仪眯了眯眼,稍稍倾了倾身子,问道:“许巡抚,此策怎么那么像陕西洪督的‘先剿后抚’之策,出此三策之人,与洪督可有关系?” “有关系,大到天的关系!”许鼎臣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眼中忽然涌出毫不遮掩的怒火和屈辱:“这锦囊,就是三边总督洪彦演送来的!此三策,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张凤仪一愣,当即惊讶的追问道:“许巡抚,妇在京中之时,听说都察院有御史推举洪督来山西剿寇,结果洪督狮子大张口,引得天子震怒,不仅拒了此事,还专门还下旨申斥了洪督,洪督不愿来山西,此事朝中尽人皆知,怎么他会突然插手山西的事务呢?” “洪亨九不是不愿来山西,他是不愿来收拾这烂摊子!”许鼎臣苦笑着揉了揉脸,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山西数十万流寇,还有扎了根的武乡贼,又有林丹汗强敌在外,朝廷却给不出多少兵饷来,谁当了这山西巡抚,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勉力维持局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个不好,没准就要身败名裂,像宋献征那般丢了脑袋。” “所以洪亨九不想来,但陕西的流寇势弱,洪亨九靠着剿寇军功得了高位,山西的贼寇闹得这么厉害,天子和他在朝中的政敌又怎会一直任他推脱?故而他才为本院出谋划策、替本院打通朝中关系,希望本院能削弱山西的贼寇,待天子忍无可忍把本院拿下之时,他才好来摘桃子。” 张凤仪沉默一阵,眉间一皱:“洪督......私心太重了......” “在这朝中为官,想要做事就得往上爬,想往上爬就得护好自己、见缝插针的揽功,否则便是耿楚材、袁元素、宋献征他们那般下场,在这染缸里泡着,又怎能不怀私心呢?”许鼎臣长吁短叹几句,摇了摇头:“扯远了,夫人,听闻川兵最善山地作战,围攻太原的流寇估计是要退往吕梁山中,正好发挥川兵之所长,攻灭这伙流寇!” 第258章 出路 几名亲兵正在收拾着堂中的茶水,吴成皱着眉头,捏着手中的书信发呆,偶尔扫一眼摆在一旁的地图,盯着地图一角出神。 杜魏石拧着一个空酒壶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嘿嘿笑道:“嘿!高闯王他们倒是不害臊,照着咱们的政策抄,手底下招纳的那几个穷酸秀才还算有些水平,这书信谈吐都还过得去,就是年纪也太大了些,那使节一把老骨头,一路颠簸到咱们这还没散架,当真是稀奇。” “权力使人年轻,五六十岁了还是个秀才,又是个无财无势的穷措大,如今跟了闯营掌了权,自然得尽心办事。”吴成头也没抬的回道,别说那些五六十岁的穷酸秀才了,后世大洋彼岸那两位快八十岁的大统领,不也精神奕奕着? “小旗官,我怎么觉着你这番话是在讽刺我?”杜魏石嘿嘿一笑,随便找了个椅子坐着,抱着空酒壶闻着酒味:“啧,刚刚播下种,还得等明年才能收获,本就几个月没尝过酒味了,还得熬这么久,苦也!苦也!” 吴成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那些四川盐工打下的深井出水后,武乡义军就组织村民开始播种冬小麦,但沁州如此广阔的地域,不可能全靠几口深井灌溉,不少地方依旧受干旱困扰,而已经播种的地方也得等明年才能收获,这段时间,武乡义军依旧处于缺粮的境地。 更何况,如今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小冰河时期气候反常,没准冬天又降下一场雪灾来,武乡义军辛辛苦苦播下的冬小麦统统被大雪冻死。 幽幽叹了口气,吴成只感觉愁绪万千,杜魏石见吴成这副模样,知道他没有消遣玩笑的心思,咂吧着嘴谈起了正事:“李自成来的这封信,你怎么看?” “白杆兵入晋.....朝廷反应还算迅速,本来我以为朝中被大凌河之战吸引了注意力,能给我们留下最少半年的空窗期呢!”吴成无奈的耸了耸肩,白杆兵入晋,王自用战败退往吕梁山,本来兵分两路出击掠粮的闯营担心辽州安危,高迎祥便招回南下的李自成守御辽州,而李自成则送了一封书信过来,希望能和武乡义军互相配合、互为犄角。 “领兵的是张家三姐儿,呵!是来找你报仇的!”杜魏石哈哈一笑:“但川兵人马不过一两千人,守城尚可,若要进剿咱们.....拿人堆都能堆死他们了。” 吴成点点头,抖了抖手中的信:“所以李自成送来这封书信,不是为了守御,而是邀我主动出击,歼灭这支入晋的白杆兵。” 杜魏石眉间一皱,身子微微坐直了:“小旗官,你心动了?” 吴成沉默一阵,看向一旁的地图,说道:“杜先生,我们的存粮,支撑到来年收获就已是勉强,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开始转凉,若是再来一场雪灾,来年咱们又是颗粒无收,咱们统统得饿死。” “黄叔在潞安府打了个遍,能榨出来的粮食基本都榨完了,要取粮,只能去攻打城镇,咱们底子薄,那么多城镇打过去,咱们伤不起,武都头据守沁水等地,控扼泽州门户、保护沁州下游,他也需要粮草供应,加之如今平阳府、太原府、汾州等地逃难的流民涌来,咱们所需的粮草会越来越多。” “要得粮,要么就撞入晋商的网中,被他们寄生刨根.....”吴成指向地图一角,冷声道:“要么就打出去,去其他省府夺粮!” “河南,河南是北地产粮大省,每年漕粮外运多达三十八万多石,可称北地之雄,而且河南还是封藩大省,有六位藩王封在河南,王庄、皇庄无数,河南官绅也多,囤粮的庄堡更是不计其数!” 吴成顿了顿,冷冷一笑:“其次,河南的百姓基础也好,河南是产粮大省,但粮食或被官府取走、或被藩王官绅取走,百姓抱着粮仓却依旧要挨饿,加之河南那么多藩王宗亲,兼并之势必然冠绝于各省,大多百姓沦为佃户,压迫之烈更甚于山西,入河南,我们能够迅速获得百姓的支持,也就能迅速建立起根据地,与山西的根据地遥相呼应,在河南也扎下根来。” “但河南大城名城众多,官军未受损伤,自然也多,非得主力大举南略不可!”杜魏石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所以要入河南,就先得解决朝廷在山西的威胁,吞掉这支白杆兵,朝廷在山西便又一次面临无兵可用的境地,沁州无忧,咱们也就能安心南下了。” “正是!”吴成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摸着地图上山西的位置:“山西是块宝地,但却不适合弱者生存,九边重镇,两镇在此,夹在陕西和直隶这两个精兵云集的省份之中,面临两面夹击之势,而且山西居高临下威胁京畿、表里河山又分割了中原和关中之地,朝廷不会轻易放弃山西的,盘踞山西,就要做好面临朝廷一波波围剿的准备。” “所以我们消灭宋统殷,又来了曹文诏,消灭曹文诏,又来了白杆兵,而且朝廷反应极为迅速,没给咱们留下多少喘息的时间......”吴成的手掌在地图上游动着,一路向下:“山西的煤铁白硝,还有九边的敢战锐卒,是咱们军备产出和军中中坚的来源,咱们也不能轻易放弃,但困在山西,就不可能安心生产,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大后方,一个能为我们源源不断产出钱粮物资和人力兵源的大后方,如今这气候,北方诸省都灾害严重,贼老天,逼着咱们只能往南走!” 吴成在地图上敲了敲,杜魏石的目光落在那个省份上,暗暗点点头,忽然又呵呵一笑:“得了,这些事还远的很,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你若要出兵歼灭那支川兵,就得先把家里的事安定下来,之前和你说的,伪造粮票案查到现在还没个头绪,军情处的那帮家伙,一堆丘八转业,让他们搜集军情、收买人员、搞搞破坏是没问题,但要让他们查案挖匪谍,太难为他们了。” 吴成有些好奇的看向杜魏石:“杜先生,听你这意思,是要推荐个人给我?” 杜魏石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匪谍要成事,必然是要里应外合的,他们肯定会和咱们留用的官绅勾结,你需要一个熟知沁州官绅情况的人来协助,正好那人又是个聪明绝顶、心思细腻的,单单放在学堂里教书,太可惜了……” 话未说完,忽听得“轰隆”一声远远传来,吴成和杜魏石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第259章 暗杀 远远一声爆炸声传来,震得堂中的杯盘都在晃动,吴成和杜魏石双双脸色一变,赶忙朝堂外跑去,正在堂外和几个亲兵聊天扯淡的绵长鹤急慌慌提着刀盾跑来,大吵大嚷的喊着:“是纱子巷,离咱们这里不远!” “纱子巷!洪先生从住处来州衙,就要经过纱子巷!”吴成心中大颤,与杜魏石对视一眼,赶忙推了一把绵长鹤:“阿四,快去备马,咱们去看看!” 绵长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杜魏石抢上前来踹了一脚:“快去,若是贼寇袭击,又怎会留在原地等咱们巡城的辅兵前去围捕?这时候纱子巷比州衙还安全!” 绵长鹤乖乖前去备马,吴成心急如焚,和杜魏石一起跑出州衙,待绵长鹤把马牵来,便一齐翻身上马,朝着纱子巷策马奔去。 纱子巷名为“巷”,但它连通州衙和官绅聚居之地,故而实际上是一条宽敞的大道,道路两旁都是店铺,算是沁州城内的一条比较繁华的“商业街”。 如今沁州缺粮,粮食都要配给,这些店铺大多也关门暂歇,只有街上的粮店,和一些尚有存货的茶水铺子,或者一些跟粮食没什么关系的布匹、蜡烛、锅碗瓢盆之类售卖生活必需品的店铺还开着,其他的基本都是大门紧闭。 吴成赶到之时,纱子巷中已是一片狼藉,街口被一队赶来的辅兵堵着,正一个个清查巷中的百姓,再放他们出巷逃命,几名辅兵领着一些衙役青壮正搬运着尸体和伤员,有间歇业的店铺门板都被炸了个大洞,街上、店铺上到处都是血迹。 吴成找到了惊魂未定的洪磊,他似乎被吓傻了,一脸惊恐的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身上仿佛被鲜血当头浇过一般,一旁一名辅兵正为他检查着,几个护卫的辅兵都是满眼血红和愤恨。 吴成见洪磊无事,重重吐了口气,寻到负责护卫的小旗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帅,有贼寇潜藏在街旁歇业的酒楼中,朝洪辅政投掷炸药包!”那名小旗官语气中满是愤恨:“还好有弟兄眼疾手快,见有炸药包被投掷而来,一把将洪辅政从马上拽下、护在身下,洪辅政骑的那匹马和几个弟兄替洪辅政挡了爆炸,当场牺牲了.....” 吴成抬头看向两侧的房屋,那名小旗官还在继续汇报:“除了炸药包外,贼人还投掷了震天雷,并用弓箭和三眼铳乱射了一阵,百姓们被杀伤不少、四处躲藏,我等护着洪辅政藏入街边房屋中暂避,有些百姓也跟了进来,有贼人混在百姓之中,试图近距离以手弩击杀洪辅政。” “万幸被周围百姓发现,有些百姓上前试图控制住他,但那贼子武艺高强,三两个壮汉奈何不得他,他袖子里还藏着短刃,刺翻了几个百姓逃出店铺,混入街上逃难的百姓之中,不知所踪。” “蓄谋已久、下手果断、人员精悍!”吴成眼中闪烁着凶光,冷冷扫视着周围:“有意思.....有意思!” “成哥,你看看,一个衙役捡到的......”绵长鹤提着一个炸药包跑了过来:“引信应该是被慌乱的百姓们踩灭了,所以这个炸药包没爆炸,他娘的,那些贼人扔的炸药包不止一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若是都炸了,洪先生必死无疑,洪先生当真是洪福齐天。” 吴成接过那炸药包,左右翻看了一阵,冷哼一声:“这炸药包,是咱们武乡义军的绑法,哼,虎大威和曹变蛟在混乱的战场上哪里还有心思去研究怎么制作炸药包?他们两个逃跑的狼狈,这炸药包的制作和绑法不可能是他们传出去的,咱们军中有奸细!” “可恨!”绵长鹤恶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伤了这么多百姓,非得让他们偿命!” “洪三石没事,受了惊吓,没有皮肉伤,缓一阵就好了.....”杜魏石凝眉走了过来:“这场袭击很明显是蓄谋已久,袭击地点、撤离路线都是事先精心安排过的,而且他们行动非常干脆,咱们巡城的辅兵赶来,他们就已经逃了个干净。” “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武乡义军的要员来的!”吴成冷哼一声:“刺杀要员、袭击百姓军眷、制造混乱......不尽快把他们挖出来,指不定搞出什么大事来!” 吴成摸了摸手中的炸药包,冷笑阵阵:“他们这场袭击,倒是让咱们有了个明确的目标,之前咱们就一直在说,能把假粮票伪造的那么相似,沁州本地的官绅,哪来的这能力?如今看来,是有朝廷的鹰犬混进沁州来了,而且咱们留用的官绅有与之勾结的,军中的将官、沁州三城的衙役官吏,恐怕也有被他们收买的,这些人以假币刨我根基、刺杀破坏乱我军心民心,毒辣至极,背后定策的,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今是敌暗我明,如何是好?”杜魏石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有些失了主张:“沁州十几万人,还涌进了不少流民和跑来投效咱们的秀才举人,混进几个贼人如滴水入海,如何能把他们挖出来?” “雁过必然留痕,他们藏得再深,也必然会留下痕迹!”吴成将炸药包扔给绵正宇,吩咐道:“杜先生,洪先生这两天休养一阵,你辛苦些,你记一下,沁州三城的官府官吏家眷和军中的军眷暂时集中起来、集中保护,粮仓、学堂、银库这些重要地点都要加派人手保护,我等会出城去军营找岳叔,调一支部队去沁州三城协助维护治安,沁水河等地要建设流民营,把前来沁州的流民也都暂时集中起来。” “八夫人去协助军情处的事,我同意了,杜先生,你亲自去和她谈谈.....”吴成扫视着周围的血迹,眼中也藏着怒火:“这帮贼人毫无顾忌的对百姓下手,将百姓当作掩护他们刺杀和逃跑的工具和肉盾,咱们也要把百姓和战士们都发动起来,让老百姓们协助咱们一起抓奸细,沁州十余万百姓一起行动,我倒要看看他们往哪里去藏!” 第260章 探查 沁州城内,州衙附近一座两进的宅子,如今便是武乡义军军情处的总部所在地,军情处直接听命于吴成个人,负责军情处事务的都尉,是原沁源县的捕头,名唤王中成,教导则是杜魏石学堂里第一批毕业的一名学员兵,名叫张悬。 八夫人坐着马车来到这里,王中成和张悬都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军情处负责探查情报、对敌渗透、策反官吏军将等秘密行动,同时也承担着反匪谍、维护根据地安全的职能,如今一个伪造粮票案查了这么久还毫无结果,又冒出来一场刺杀案,吴成亲笔手书派八夫人来“协助”查案,很明显是对军情处的效率有所不满了。 众人在门口客套一番,一起进了王中成的值房,只留下一个护卫亲兵在门外值守,其余闲杂人等一律屏退。 “八夫人可以放心,军情处里头绝对没有被人渗透进来!”王中成亲自煮水泡茶,解释道:“咱们平时本就隐蔽,除了吴帅、杜先生这些义军的核心人物,应当是没人知晓咱们的存在,而且军情处里的人员,都是专门挑选审查过的,或者被义军救过全家,或者是因为义军而改了命,个个对义军都忠心耿耿,外围的人员,我们又一直是单线联系,那些贼人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渗透进咱们这里来。” “王都尉的话,余相信,出了这么大的事,吴帅却只是遣余来助你们查案,除此之外既没有设限期,也没有干涉申斥,这正是对你们的绝对信任.......”八夫人看着两人的脸色就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柔声安慰道:“这些贼人在沁州如此造乱,必然是有人里应外合,其中定然有官绅参与,余在沁州官绅的圈子里转了二十多年,对他们比你们熟悉。” “有八夫人相助,我等定能早日破案,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张悬拱了拱手,凝眉说道:“这些贼人造出这么大的事,倒是给咱们缩小了一些范围,那震天雷、三眼铳不说,炸药包乃是我军的制法绑法,军中必然有奸细,我们怀疑是那些新投奔咱们的王嘉胤旧部和流民之中招募的新卒,已经派人配合岳副元帅在各部火器营进行清查。” “还有沁州三城,贼寇必然扮作百姓藏在城中,我等准备配合辅兵衙役和协助护城的部队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搜查!”王中成接话道:“咱们一栋屋子一栋屋子查过去,不信不能把那些家伙挖出来!” “不必如此劳师动众,打草惊蛇了,反倒让他们藏的更深!”八夫人浅笑着摇了摇头:“余过来前,吴帅专门交代过,要发动百姓、相信百姓,沁州三城的百姓奉武乡义军若神灵,对咱们笃信颇深,你们只需派一些人去各个街坊走访,让百姓们帮助留意街坊之中有没有陌生的、可疑的人,得到百姓的汇报再去清查,能省下不少力气,惊动那些贼人的可能也小了许多。” 王中成和张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八夫人沉思一会,问道:“银两呢?那些贼人要收买奸细,不可能只是空口白牙的许诺,特别是那些官绅,余清楚他们的性子,有些家产产业就一心想着保住自己的瓶瓶罐罐,朝廷大军来攻,他们叛了不意外,但如今朝廷在山西窘迫成这样,武乡义军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要让他们叛变,要么捏着他们的把柄、要么就得出重金厚禄收买,这么大笔银子流入沁州,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八夫人说的是,此事我等也在查探......”王中成翻找着文册回道:“如今这世道,白银最为保值,宝钞铜钱不说了,晋商的会票连他们自己的黑市都不收,要收买官绅,只能用白银,银两沉重,那么多白银非得大车运载不可,故而那些贼子要运银入城,只能依托于来往商队。” “山西这段时间遭灾缺粮,农民军又在四处活动,来往沁州的商队本就不多,咱们查起来倒也简单,待确定目标后,便把商队的头头或者马夫什么的抓回来审问,商船商车路过了哪些官绅的庄子,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定然会有收获!” “王都尉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捕头,早已想在了前面......”八夫人淡淡一笑:“除了商队,流民也要查,沁州三城城门查验严格,能混入城中隐藏的,只能是少数精干,但贼人在沁州造乱,是为了乱义军的军心民心,声势混乱造的越大越好,不可能只靠着寥寥几人行事,必然还有不少人伪做流民混进了沁州等待时机。” “吴帅让流民在各处流民营中集中聚居,这是个斩断贼人内外联系的好办法,你们可以给他们留条缝,来个守株待兔、顺藤摸瓜.....”八夫人顿了顿,眯了眯眼:“那些贼人不可能全混在流民之中,有些人会藏在官绅在城外的庄子里,这样便于监视他们收买的官绅,也可以通过官绅的渠道内外联系!” “所以你们要查一查,最近有哪些官绅招纳了流民入庄做事,特别是那些招纳了不少青壮的,嫌疑最大!”八夫人冲着两人微微一笑:“此事,余倒是可以帮上忙,那些官绅的庄子你们不好安排人进去,余倒是可以在女校中选些人混进去,做个煮饭婆、洗衣婢什么的,女子,没人会怀疑警惕,正好能在庄子里四处探查,从那些官绅的家眷婢女那收集消息。” “如此甚好!”王中成和张悬面上一喜:“那就劳烦八夫人寻些机灵的女学员来,咱们教她们一些探查的本事,待确定了目标,便放到各个庄子里去探查。” 八夫人点头应承,吸了口气,摸了张桌上的粮票在手中抖了抖:“还有这粮票,要伪造的如此相似,没有精善的工匠和对应的工具材料如何能行?要大量伪造,必然需要大量的材料。” “余会去请吴帅下令,腾出一批白银来将发放出去的粮票全部收回销毁,防伪标识和花纹重新设计后再制作发放,如此,贼人伪造的粮票就成了废纸,他们就需要重新伪造,咱们再对纸张和桑穰、麦草、麻布之类的造纸材料进行管制,你们可派人伪做走私商人,若有谁忽然要大量购入这些材料,谁就是藏在沁州的鼹鼠!” 第261章 鼹鼠 沁州城外,临近小漳水有一座漳河村,漳河村外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大庄子,这庄子原来属于一位沁州知州的亲戚、人称侯三爷的产业,武乡义军全取沁州之后,平日作恶多端的侯三爷被公审后砍了脑袋,这庄子拆了堡墙碉楼,留给他的家眷居住,但孤儿寡母的如何能守着一个空庄过活?于是便把庄子给卖了,回南方老家投奔亲戚。 接手这庄子的,是沁州本地姓邓的一位乡绅,十五岁时在山东当同知的父亲替他捐钱买了个国子监的监生,没想到这监生一当就当了四十多年,沁州从官绅到百姓都瞧不起他,平日饱受冷眼,于是便被熟知沁州官绅内情的洪磊策反,和武乡义军勾勾搭搭、传递情报,待武乡义军全取沁州,他本来也因为地位低下没法做什么恶,就此翻了身。 武乡义军底蕴不足,自己的官僚队伍还没有培养成型,从军队到地方到处都缺人手,这位邓监生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便安排在洪磊手下,替他写一写公文文报什么的。 但这位邓监生好不容易翻了身,往日里压抑的情绪和屈辱迸发出来,鼓起了他的野心,又哪里肯老老实实当个收发公文、书写文报的书吏,私下里便勾结几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乡绅,搞搞走私、买卖情报什么的副业,之所以盘下这个庄子,也是因为这庄子毗邻小漳水,庄内还建有港口,方便他们的副业。 于是,便有人拿着一堆的证据找上门来了。 站在自家的门前,邓监生只感觉自己的双脚有千斤重担,但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自己那充作门房的远房表侄伸出头来看了一眼,赶忙迎了上来:“老爷回府啦!老爷,那几个人说让您回来直接去书房。” 邓监生沉重的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一名护卫家丁,见他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不由的咽了口口水,不敢拖延,急匆匆往书房走去。 刚到书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见几名身穿家奴服饰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左手缺了根手指,恶狠狠的瞪了邓监生一眼,吩咐其他几人守卫四周,这才大剌剌的坐在主位上,邓监生赶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行礼:“草民参见百户大人,今日散会迟了,让庞百户久等,请大人见谅!” “无妨,我等锦衣卫只捉祸国乱匪,你忠心为国,我等就不会为难你!”那庞百户咧嘴一笑,却没有让邓监生站起来的意思,问道:“监生,今日这场会,招了沁州三城这么多逆官匪将前来,所为何事?” “首先是为大人们刺杀洪贼一事.....”邓监生赶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活盘托出:“吴帅.....吴贼在会上大发雷霆,把负责统领辅兵维持城内治安的常贼和如今管理沁州城政务的前沁源县丞彭贼痛骂了一顿,给了他们十日的期限,让他们把各位大人揪出来,另外还要在城内清查人丁,组织流民建设流民营集中居住,还要抽调军兵加强沁州三城的巡查和防御。” “十日,能查出个鬼来!”庞百户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流民集中居住,对咱们那些混在流民营里的兄弟倒是麻烦,邓监生,这几日你就多和那几个交好的官绅一起去流民营看看,多买些健壮的佃农家仆回来。” 邓监生点头如捣蒜,那几个交好的官绅,便是和他一起搞副业的同伙,如今都被锦衣卫给控制住了,和他一样成了朝廷的耳目傀儡。 “第二件事,乃是闯贼派了使节过来,邀请武乡贼与之合兵一处......”邓监生继续汇报着,头也不敢抬:“据吴贼通报,闯贼盘踞之辽州毗邻直隶,如今各省漕粮陆续北上,汇集于直隶运河沿路城镇之中,故而闯贼欲与武乡贼、罗贼等贼寇合兵一处攻入畿南,掠漕粮以解诸贼缺粮之患。” “好大的胆子!”庞百户冷哼一声,冲身旁一名锦衣卫吩咐道:“此事至关紧要,速速汇报京中,让运河沿路城镇早做准备,邓监生,此番若能挫败贼寇图谋,给你记个首功,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其他都是些杂事常事,只有一事,草民以为也十分紧要!”邓监生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弯着腰继续说道:“吴贼下令,即日起武乡贼治下的麻布、麦草、桑穰等物都要进行管制,由武乡贼统购统销,纸张亦是如此,庞百户,这些都是造纸用的东西。” 庞百户当即反应过来,冷笑道:“这是要釜底抽薪了!武乡贼对他们这粮票还真是看重,哼,只是这天下,又哪有一纸令下就能禁绝的事?邓监生,劳烦你这段时间多动动你的关系,咱们伪造粮票每日消耗的纸张也不少,这东西还不能停,之前武乡贼把那粮票统一回收了一次,改了花纹和防伪重新发行,害咱们造的不少伪票砸在手里,如今他们管制纸张和原料,必然是要故技重施的,咱们也得多备一些纸张原料,才好继续行事。” 邓监生却弯着腰没应承,庞百户眯了眯眼,靠在椅背上冷声说道:“邓监生,你襄助武乡贼,是反乱朝廷,该诛九族,你出卖情报、与曹文诏曹总兵私下联络,是背叛武乡贼,武乡贼虽然一把火将你们的信件烧了,说是不追究,但贼寇从来无信无义,你扪心自问,你敢信吗?更别说你还走私纳贿,犯了武乡贼多少禁令?这些事爆出来,你还有命活?” “如今朝廷给了你一条生路,你若是不好好珍惜,那些书信账本,明日就会出现在吴贼的案头上,听说吴贼是个仁善的,好歹不会像其他流寇那般挖心取肝,没准还给你留个后!” 邓监生浑身一抖,五体投地的趴倒在地:“百户大人明鉴,小人实实在在是大明的忠良啊!小人刚刚只是在盘算如何尽可能多、尽可能安全的为百户大人走私纸张和原料,绝不是有推诿之心啊!” “如此,甚好!”庞百户呵呵笑了起来:“邓监生,走私之事,就劳烦你了!” 第262章 引鼠 韩阿六穿着一身褴褛的破麻衣,赤着双脚扮作一名小乞丐,斜靠在一处避风的墙角,这堵院墙正好能遮住他大半个身子,能让他安全的窥视着远处的一座三进宅子。 “呵!小乞丐,一早上了还没开张呢?”身上忽然被踹了一脚,韩阿六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殷总旗:“来,吃个饼子,如今这时候,能讨着这半个饼子可不容易,以后教你唱莲花落,讨起钱来也方便!” 殷总旗笑眯眯的在韩阿六身边坐下,递给他半张饼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远处的宅子,问道:“如何?有什么动静?” “那贼人很警惕,在这宅子附近绕了好几圈,刚刚在东面监视的弟兄回报,说他是翻墙进去了.....”韩阿六耸了耸肩:“那家伙不好跟,咱们从邓监生的庄子一路跟来,好几次差点让他发现,幸好咱们有老百姓配合,一路都能找到他的踪迹,这才没跟丢。” “是个谨慎的高手!”殷总旗冷哼一声:“幸好八夫人计策高明,邓监生深夜走私造纸材料,他哪知道沁州各条河流官道咱们都安排了人手监视,府里也有咱们的塞进去的煮饭婆和婢女,果然逮着他们了,常都尉他们询问过周围的百姓,那贼人来这宅子不止一次,想来贼人的首脑,就藏在这宅子里。” “这宅子是沁州王举人的家产,这厮是最早和咱们合作的官绅,听说当年咱们还是武乡百户所时他就已经和咱们搭上线了.....”韩阿六眼中满是厌恶:“官绅,都是贪财好利之辈,都不可信!” “大明的官绅,有廉耻的早被人弄死了!”殷总旗感慨一句,拍了拍韩阿六:“所以你们这些小娃娃,得好好读书、好好做事,快点成长起来,等你们上马能争锋、下马能治民的时候,武乡义军,也就能摆脱这些旧官绅、旧军将了!” 韩阿六点点头,啃了口饼子嚼着,殷总旗仿佛想起什么事来一般,压低声音说道:“对了,说件私事,你跟王大娘家里姑娘的事,按道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两的母亲都同意,咱们也不该管,但武乡义军讲的是军纪、规章,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上面设了标准,就是吴帅也得遵守。” “再说了,干咱们这个行当,得时刻小心谨慎,时不时要伪装潜入敌后,实在太过危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命就没了,你是有牺牲的觉悟,但那姑娘有没有这个觉悟?虽说咱们武乡义军不提倡女子守寡,但年纪轻轻的没了丈夫,说出去总是不好听,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你得用心和她们家谈谈,说明白你的情况,若是想退出去,俺也不拦你,安排你到衙门或军中任职便是。” “但你若是坚持要呆在军情处,就得让王大娘和那姑娘做好心理准备,你们若是真有生死不离的情谊,刘部总和俺说,吴帅以前下过令,咱们军情处形势复杂,可以特批让你们先订婚,那姑娘家同样享受军眷待遇,像王大娘家这种家里没男人,又没有田土地产的军眷家庭,上面会安排那姑娘进女校学习,日后去衙门当个书吏,或者去军医院做个护工什么的,你也不用有后顾之忧。” 韩阿六点着头,脸上半分犹豫、半分羞窘,咳嗽了一声,赶忙转移话题:“此事俺晓得了,咳,不知那宅子里在聊些什么,这么半天还没见散......” 殷总旗微微一笑,拍了拍韩阿六的肩膀:“管他的呢,好好盯着,等宅子里的贼人散了,咱们再顺藤摸瓜,把他们潜藏的巢穴都掏出来,来个一网打尽!” 一间昏暗的厢房中,几名各式打扮的锦衣卫的百户、总旗坐在房中,一名扮成流民的汉子坐在上首,抖着手中的信件:“冯千户的信里就是说的这些,冯千户赶往吕梁山策反王自用,沁州的武乡贼又正是高度紧张的时候,此时不宜节外生枝,除了继续发放假票之外,其他的动作暂时都可以停了,贼军之中那个肖部总,老庞,你还得去拉拉关系,这厮一直摇摆不定,若是能得他相助,咱们就能安排人成建制的混入武乡义军之中,到时候刺杀吴贼等人,也方便多了。” 庞百户点点头,问道:“老侯,咱们为刺杀吴贼一事准备多时,冯千户怎么说走就走?王自用乃是诸部反贼的盟主,如今贼寇在山西这般大好形势,他会投诚朝廷?” “占着盟主的位子,却没有盟主的地位和尊崇,心中怎会不怀怨?”侯百户冷冷一笑:“那王自用在柳沟之战不战而逃,如今有点实力的反贼都瞧不上他,对他这个盟主,连表面上的尊崇都懒得,手下依附的反贼也各个怀着心思,人心都散了,他王自用在流寇反贼之中哪还有未来?若是不找些出路,等闯贼、张贼这些流寇成长起来,早晚将他一口吞了!” “再者,王自用如今也是穷途末路,攻打太原失败,贼军必然断粮,退守吕梁山难道就能变出粮食来?无粮,军心如何维持?再来一场大败,他王自用怕是会像神一魁一般,被自己人给剁了脑袋!” “不瞒诸位弟兄,如今正领军攻打吕梁山的张夫人已经有了破敌之法,冯千户正是得知此事,才赶去相助的!”侯百户冷冷一笑:“待攻破流寇山寨,便是王自用最窘迫的时候,此时朝廷给他一条出路,他也只能往这条路上走,朝廷为了此次招安,还专门从直隶调了一批漕粮来,准备了一个副将的官职给王自用。” “王自用不开眼也没关系,他手底下那么多贼将,总有开眼的,只有想抢这雪中送炭之功、当这山西副将的,只要王自用所部投诚朝廷,朝廷在山西就有了充足的兵力可以对付四方流寇,将武乡贼孤立起来!” 侯百户伸手指了指自己,冷笑道:“而咱们,就得彻底做好搅乱武乡贼根本的准备,到时外有大军压迫、内有动乱不断,武乡贼必灭无疑!咱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第263章 围鼠 “常都尉那边派人来通知,武乡有个锦衣卫深夜跑进衙门里自首了,让咱们派人过去接手审讯......”张悬急匆匆走进厢房之中,抖了抖披风上的落叶:“听来人说,那锦衣卫潜伏在军中给一个王嘉胤的旧部、如今义军之中的一个步军部总当亲兵,说是看到咱们军队上下平等、没有虐待、甚少打骂,而且还尽力帮助百姓,加上他听了军中教导的课,越来越认同咱们的理念,故而良心发现悄悄跑来自首。” “尚有良心的人,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八夫人俯在桌上看着文册,头也没抬的说道:“但他这时候投诚,怕是要打草惊蛇了,这段时间那些锦衣卫都藏着没动弹,应该是被咱们大张声势的搜捕和各个街坊的清查吓着,咱们如今盯着那些之前集会后各自潜伏的锦衣卫,但若是有其他没有去参会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不动弹,咱们也没地方去寻马脚。” “如今这名锦衣卫自首,他能潜伏到军中,必然是锦衣卫里受到重点关注的探子,若是那些锦衣卫与他失去联系,甚至得知他自首一事,必然会猜到咱们已经盯上了他们,咱们如今盯着的那些人没准会全部撤走,换一批新的人来,咱们之前做的事,就统统成了白打工。” “八夫人说的极是,既然打草惊蛇了,不如先把人给逮了再说!”王中成揉了揉拳头:“拿了那些官绅、军将、官吏和锦衣卫,好好审问一番,总能挖出些人来。” 八夫人点点头,将手中的文册扔下:“之前吴帅说,这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对沁州三城来一次人口清查,将衙门里的黄册和白册好好整理更新一番,城内常住百姓会发放一份户册,这是个大工程,军情处也要派员全程配合,之后备档一份,以后再有人潜入城中,军情处便能直接照着户册查人。” “前头万般辛苦,后头才有万般方便!”王中成和张悬相视一笑,他们自然听得出八夫人忽然提起此事的意图:“此事就由八夫人主持吧,我等专心去部署,将那些藏在沁州的老鼠抓出来再说!” 庞百户在街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沁州的地图,他早已牢牢刻在大脑中,如今熟练的穿行在一条条小巷暗道之中,飞快的向着目的地赶去。 如今沁州受灾缺粮、百业不兴,百姓们一般都缩在家里,就算出门也大多是去粮店购粮或城外武乡义军以工代赈修筑水利工程的地点做工,城内的街巷大多见不着人影,这倒是方便了庞百户摆脱跟踪。 在一条小巷里穿行了一阵,庞百户忽然停住脚步,猛地朝身后看去,却见一名半大的小乞丐跟在身后,见他停下,便用喜笑颜开的凑了上来,用根筷子敲着破碗,唱起了莲花落:“来的巧、来得妙,祈求大哥好心肠,伸出手来帮帮忙,吃不饱,穿不暖,苦日子,真可怜.....” “滚滚滚!”庞百户一脸厌恶的斥了几声,一手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短刃,一手高高抬起作势要打,那小乞丐吓得跌坐在地,慌忙逃开,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往庞百户扔来:“呸!不给便不给,逞什么凶?合该全家早死!” 庞百户怒目一瞪,那小乞丐浑身一抖,又骂了一句,拔腿便跑,庞百户双目一沉,贴在墙上左右扫视着街头巷尾,等了一阵,见再没人跟来,这才松了口气,双腿一用力,翻过墙去。 翻进院中,庞百户一刻不停,绕过屋子从另一面墙翻了出去,落地便瞪着眼左右看了看,见街巷中四下无人、全无异常,这才继续行进,七拐八绕一阵,停在一堵院墙前,抽出袖中短刃,用刀把在墙上有节奏的敲了敲,不一会儿,墙顶露出半个人头来,警惕的四处扫视了一番,从墙上抛下一个绳梯来,庞百户便顺着这个绳梯爬进了院里。 “庞百户,其他几位百户和总旗都已经到了,就等您了。”一名扮作家奴的汉子迎了上来,领着庞百户进了一间厢房,厢房里正在低声商议的几人见庞百户进来,纷纷停下话语,冲他点点头。 “老庞,你应该听到消息了,之前咱们派去那肖部总身边做亲兵那几个锦衣卫,有个人失踪两日了!”侯百户一脸严峻,眼中藏着怒意:“之前刘小旗让他去武乡联络一名乡绅,结果这厮去了两日毫无音信,若只是逃了也就罢了,若是被武乡贼逮了,咱们就有暴露的风险。” “暴露个啥?一个校尉而已,平日里都见不到咱们面的,武乡贼就算把他逮了,又能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来?”一名扮作游方和尚的光头汉子闷声闷气的说着,一双手不时摸着腰间的刀:“就为这点事把咱们都招来,依我看,这样更危险!老侯,千户让你主事,可不是把千户的位子给了你!” “此事非同小可,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老侯做的对!”庞百户白了那光头汉子一眼,皱眉道:“以前武乡贼漫无目标,可若是那校尉被他们捕获,他们就有了明确的目标,顺藤摸瓜,早晚查到咱们身上来!” “老庞说的没错,咱们处在贼寇的地盘上,怎么谨慎也不为过!”侯百户幽幽一叹:“那厮失踪已经两日了,咱们就算能飞,报告千户也来不及了,千户走时让本百户主事,本百户就在此做主,潜伏沁州所有锦衣卫,除了最早潜入的那些熟脸,其他的暂且撤离,让太原的弟兄们来接手,你们处理好你们联络和收买的下线,别让他们那边出问题。” “老侯,反应太大了吧!”那光头锦衣卫当即出声反对:“咱们辛苦了这么久,就这么扔下一切逃了?南镇抚司的那帮人在太原吃香的喝辣的也就罢了,还来摘咱们的桃子,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的安全更重要!”侯百户怒道:“你要留下来,那就自己留下来,黄泉路上别怪咱们没提醒你!”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乱糟糟的喊声远远出来,一名护卫的锦衣卫慌乱的闯进厢房之中:“快走!武乡贼的大军杀来了!” 第264章 捕鼠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名大嗓门的义军战士冲着那座宅子高声大喊着,数百名辅兵将这座三进大宅团团围住,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冲杀进去。 宅子大门紧闭,慌乱的喊声清晰可闻,披着一身铁甲的王中成皱了皱眉,朝身旁亲自统领这支辅军围捕锦衣卫的常何说道:“常都尉,让弟兄们进攻吧,喊话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让弟兄们尽量别杀人,咱们还得抓回去审讯呢。” 常何点点头,亲自去安排战士围攻,王中成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正见张悬策马赶来:“老王,附近街巷都设了卡,老鼠洞的洞口都有人看着,这次他们是插翅难飞了。” “这些家伙,以为甩掉咱们的跟踪的耳目就万事大吉了,他们哪里想得到,整座城的百姓,都是咱们的耳目,他们的动向,咱们掌握得一清二楚!”王中成哈哈一笑,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宅子里的家奴婢女,大多都投靠了咱们,早把他们摸透了。” “这就是发动百姓的威力,十余万百姓与咱们合作,神仙也藏不住!”张悬冷冷一笑:“这些锦衣卫确实很谨慎小心,但他们的思维还是老一套,以为百姓们都是浑浑噩噩、愚笨无知,可以毫不在意,以为那些家奴婢女还像以前那般只能依附主家、认命听话,对民心的威力根本没有正确的认知,自然就栽在了这上面!” “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王中成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一队辅兵扛来木梯,策马向前而去:“咱们去盯一盯,别让弟兄们上了头把人都砍死了,这帮锦衣卫身上,还指不定藏着什么秘密呢!” 木梯架上院墙,扶着木梯的辅兵还没来得及往上爬,宅院大门忽然咿呀一声打开,几名提着刀的家奴朝门外的辅兵招了招手,随即便扔下刀抱头鼠窜,辅兵从大门一拥而入,却见门后有十余名壮汉正列成队形,人人弯弓持箭,准备射杀院墙上冒头的辅兵。 他们显然没料到负责看管大门的家奴直接打开大门跑了,见辅兵大举涌入,顿时大惊失色,为首一人怒喝一声,一箭朝冲进院中的辅兵射去,那名辅兵反应还算迅速,头一歪,羽箭擦着他的头盔弹了出去。 身先士卒混在辅兵之中涌进门内的常何差点心脏都吓了出来,那弹飞的箭矢朝着他直飞过来,幸好已经失了速度,被一旁的亲兵挥刀砸落在地。 “留几个活口!留几个活口!”常何见前方的辅兵已经和那些锦衣卫交上了手,惨叫声不断响起,焦急的高喊下令,他们这些辅兵平日里学的也是杀人的本事,万一没控制住把这些锦衣卫统统杀了,这次的围捕行动就是场彻底的失败。 “唐总旗,你的人留下解决这些家伙,尽量抓活的,其他人跟俺去东厢房!”常何嘶吼着下令,东厢房就是潜伏沁州的那些锦衣卫官将会商之地,据军情处安插在这座宅子里的暗探回报,锦衣卫在东厢房里新挖了地道,若是去的迟了,那些锦衣卫的官将没准就顺着地道跑了,这场围捕锦衣卫的功劳,也就归了别人! 辅兵一分为二,一部继续围攻院里试图抵抗的锦衣卫,一部则跟着常何冲向东厢房,东厢房中的灯火早已熄灭,隐隐约约能看见窗口闪过几个慌乱的人影,重重砸击地面的声音如同在常何的心中敲鼓一般,催促着他不停加快脚步。 正在此时,只见一个窗口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巨响差点震碎了常何的耳膜,一名辅兵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随即东厢房中又射来数发羽箭和三眼铳喷射的铅子。 “火铳手压制!盾牌上来!不要停步!”常何怒吼下令,辅兵队伍稍稍缓下脚步,刀盾手冲到最前方掩护,铳手则在两翼列阵,武乡义军在沁水窦庄捕获了大批能造炮制铳的工匠,有些这些工匠的加入,如今迁移到黄崖洞的兵工厂产能提升了数倍,各部辅军也开始逐渐换装鸟铳,原本使用的三眼铳等火门枪则淘汰给了各村的村兵。 如今数十杆鸟铳将东厢房的窗口打得木屑横飞,窗口后的锦衣卫连头都不敢冒,缩在墙后盲射,铅子箭矢都不知飞到哪去,自然迟滞不了辅兵的推进,一路冲到门前,一名身高接近两米的壮汉扛来一把铁锤,怒喝一声运足力气,挥起铁锤向着那房门狠狠砸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门后的拦门柱应声碎裂,木块哗啦啦的跌落在地,那壮汉又弓起身子猛的撞进门里,将门后堆积的衣柜、木桌、木凳什么的统统撞开,东厢房内的锦衣卫见状,纷纷怒吼着拔刀冲了上来。 但他们只有七八人,又如何拦得住潮水一般涌入房中的辅兵?几息之间便被斩杀殆尽,只有一个被砸昏了的锦衣卫幸运的留了活口。 “都尉,那帮贼人从地道跑了!”一名亲兵气急败坏的禀告道,其实不用他说,常何能清楚的看见房中一张床被掀翻,床后的地板都被砸开,地道的入口仿佛张着黑黝黝的嘴在嘲讽着常何等人,一名辅兵咬着短刀,从同袍手上接过火把跳了进去,不一会儿,却听见地道中一声炸响,整个地面都颤抖了起来。 常何脸色一变,赶忙让人去搜救那名跳入地道的辅兵,但那名辅兵却自己灰头土脸的跑了出来:“常都尉,地道狭窄,无法直立而行,只能容一人行走,那帮贼人似乎是见了俺的火把火光,把地道给炸塌了,俺只能先逃了出来,这地道看方向,应该是往西城去的。” “西城!”常何冷哼一声,一拳击在掌心之中:“咱们这般辛苦,到头来却便宜了老唐那厮!他娘的,这次事了、让老唐请大伙喝酒,狠狠敲他一笔才甘心!” 第265章 擒鼠 爆炸声在身后响起,庞百户头也没回,弯着腰顺着地道一路狂奔,气喘吁吁的绕到西城一座关门歇业的酒楼里,从后厨的地道口钻了出来。 “咱们明明都把跟踪的人甩了,那些贼寇是怎么发现咱们的藏身之地的?”侯百户捂着被鸟铳射穿的肩膀,咬牙切齿的说道:“定是姓王那乡绅把咱们给卖了!他娘的,日后定要取他全家性命!” “幸好咱们早有准备,挖了撤离用的地道!”庞百户喘匀气息,抬头看去,几名留守在酒楼中的锦衣卫从一旁的马棚里拖出几个大车,车上装着一桶桶恶臭难闻的泔水,庞百户捏了捏鼻子,扶着侯百户往那大车走去:“侯百户,咱们得立刻离开,沁州三城都不安全,咱们先撤离沁州再做打算。” 侯百户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四面八方响起尖锐的哨声,随即几架木梯搭在院墙上,数十名铳手冒出半个身子来,火铳火绳显出点点星光,滋滋响个不停。 与此同时,后厨的门“咚咚”两声被猛地撞开,门栓挎擦一下断成两截,门外的辅兵扔下撞门的粗木蜂拥而入,将措手不及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一名身穿铁甲的汉子哈哈笑着走了进来:“嘿!俺老唐就是运气好,地道那么多出口你们不去,偏就撞到俺老唐的圈子里,放下武器、高举双手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干你娘!是汉子的跟爷爷冲杀出去!”那名光头锦衣卫怒吼一声,刀一挥,一马当先向着那名铁甲汉子冲杀过去,几名锦衣卫也热血上涌,嘶嚎着跟了上去,但院墙上严阵以待的火铳手纷纷扣动扳机,一轮铳声响过,那几名锦衣卫都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有那光头锦衣卫跪在地上,满嘴鲜血,依旧怒骂不休。 “别乱开火!朝着非要害的部位打,之后还能救一救!”那铁甲汉子明显了被铳手的齐射吓了一跳,有些气急败坏的怒道:“咱们要抓活的,他娘的,把人都打死了,咱们辛苦这么久,都要做白工!” 庞百户听着那名铁甲汉子嚷嚷,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惊怒的情绪,反倒由心底生出一丝恐惧来,身旁的侯百户却气息越来越重,猛然扭头冲庞百户说道:“老庞,兄弟无能,致使尔等身陷重围,如此情况,只能一死以报皇恩了,兄弟先走一步!” 说着,没等庞百户反应过来,侯百户忽然拔刀往脖上一抹,顿时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涌而出,侯百户扑倒在地,身子还在无意识的抽搐着。 “上报君恩!”几名锦衣卫官将也怒吼出声,纷纷拔刀自戕,那名铁甲壮汉大惊失色,喊声都破了音:“冲上去!抓活的!别让他们死了!” 几名辅兵扛着包住枪头的长矛围了上来,庞百户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刀,稍稍抬起刀来,手却在不停发抖,见周围的辅兵围了上来,庞百户终于下定决心,将刀一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高举起双手:“我投降!我投降!我乃锦衣卫百户庞元,我投降!我投降!” 八夫人用抹了香料的手帕掩住鼻子,地牢中又阴又暗,还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屎尿臭味,让长这么大连官衙大牢都没去过的八夫人感觉到不由自主的想吐。 “沁州城抓了两个百户、一个总旗、三个小旗,武乡城抓了一个总旗一个小旗,沁源则抓了一个总旗、四个小旗,咱们询问过俘虏,算上那些自杀的、被咱们杀掉的,混入沁州的锦衣卫官将高层,差不多就是这些人了......”王中成淡定的通报着消息:“统领这些锦衣卫的,是一个常驻山西的锦衣卫千户,但此人这段时间跑去吕梁山策反王自用了,算他命好。” “策反王自用.....定策之人,也是个善于把握人心的高手!”八夫人皱了皱眉头:“那些官绅什么的呢?” “之前那些和锦衣卫联系过的官绅军将,咱们基本都抓了,老张正在带人配合常都尉他们继续清查.....”王中成耸了耸肩:“潜伏在军中的锦衣卫,还有被他们收买的官绅军将应该还有不少人,但咱们也得等审讯之后再确定人员了。” “那些官绅军将要好好看守着,吴帅这次是准备杀鸡儆猴的.....”八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之前在沁源火烧信件,是在学曹操收买人心,如今要杀鸡儆猴,也是攻心之策,有些官绅还有利用的价值,军情处要多加分辨,把他们树成自首的榜样,一面是刀子,一面是自首后的宽大处理,那些还潜藏着的官绅军将,会有许多人扛不住来自首的,咱们的麻烦也少了不少。” 王中成点点头,说话间,两人便来到一间监室,里头的地上背朝着他们卧着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八夫人瞧了瞧,问道:“这就是那投降的庞百户?” 王中成点了点头,八夫人苦笑一声:“既然是主动投降,怎能让他呆在这监牢里?给他安排一间上好的房间,审讯之时再提过来便是了。” 王中成皱了皱眉,赶忙说道:“八夫人,这帮锦衣卫和咱们平日遇见的官军不同,极少穷苦出身,大多家里都有些产业,不少人还是子承父业,从小听着什么皇恩国恩的长大,平日里又不会缺粮缺饷,而且还能仗着身份时常欺压百姓甚至官吏,你想要劝降他们,怕是难于登天啊!” “再难也得试试,是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有机可趁,这位百户主动投降,说明他很惜命,惜命,我们就有策反他的机会!”八夫人淡淡一笑:“王都尉,你也知道,军情处在京中发展的关系,如今都断了线,京师是这大明天下最紧要的地方,那里不能不安插人手,但依赖于别人,就时刻要面临断线的风险,还是我们自己人最可靠,若是锦衣卫里都能插进我们自己的兄弟,大明的朝堂,还有何事能瞒过我们?”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锦衣卫在沁州的官将被咱们一锅端了,说出去谁能信?那千户想来也是不会信的,庞百户领着几个锦衣卫逃出重围,合情合理,咱们也能合情合理的把弟兄们安插进锦衣卫中!” 第266章 观刑 打更人的木棍敲击在铜锣上,发出“哐哐”的响声,庞百户惊醒过来,浑身一抖,伸手去摸往常放在床边的刀,却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负责看守的一名军情处战士进来看了一眼,见庞百户裹着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从房中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关上。 庞百户看着他离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喘着粗气,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待了一天,就被转移到这间不知从哪位官绅那夺来的庄子里,除了不准离庄、吃饭睡觉上茅房都有人跟着、庄子里找不到一点尖锐的物品之外,可以说是极为优待了。 庞百户也是锦衣卫里混了二三十年的老人了,怎会猜不出武乡义军的意图,他一个有家有室有官职的锦衣卫百户,心中自然是万般不情愿,可他主动投降落在武乡义军手中,此事若传去朝廷,自己必然是要掉脑袋的,家中父母妻儿也不见得能活。 庞百户仰起头来,看着屋檐发呆,正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一名军情处的总旗走了进来,朝庞百户拱了拱手:“庞百户,在下姓殷名常,在军情处中任个总旗,奉上命,日后就由在下陪在您身边了,请庞百户整理一下,随咱们去观审。” 庞百户怒目盯了他一会儿,殷总旗也冷眼盯着他,庞百户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奈的起身穿衣,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庄子,钻进了一驾车窗都被木板钉死的马车中。 行了一阵马车方停,一股夹杂着霉味、血腥味和屎尿味的气味传来,庞百户浑身一抖,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来,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那熟悉的地牢。 那姓殷的总旗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钻出马车,庞百户不情不愿的跟了出去,和他一起进了地牢,若是一直被关在这里,庞百户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关了一天便被转移到条件优渥的庄子中,睡在软绵绵的床上那么久,庞百户是实在不想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跟着那殷总旗绕了一阵,来到一间监房,却见监房中头朝下吊着一个人,双手紧缚在后、头上罩着一个麻袋,赤裸的身子微微发红,几名军情处的战士正在监房里搭着一张长桌,一桶桶的污水尿水摆在一旁。 “庞百户,咱们想要你做什么,想来你应该猜到了,俺就不多说了,咱们之后会发下你的海捕文书,你既然幸运逃脱,这锦衣卫官将被一锅端的事,就得有人负责!”殷总旗嘿嘿笑着,指了指倒吊的那人:“这厮便是你的替死鬼,就是他投奔了咱们,出卖了你们!” 庞百户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殷总旗没有理会他,摆了摆手:“庞百户,武乡义军优待俘虏,但军情处是个例外,今日让你来观审,我等便把十八般武艺都施展一遍,保证让你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几名军情处战士将那倒吊之人解下,扯掉头上的麻袋,庞百户定睛一看,却是那名光头百户,这厮被火铳打残了腿,反抗无力、自杀无能,被军情处俘获,单看他血红的双眼、浓重的眼袋和涨红发紫的脸,就知道他这几日受了不少折磨。 “这厮是个嘴硬的,这几日咱们没让他睡觉、不给他饭吃、不让他坐卧,还受了不少刑,愣是一个字没吐!”殷总旗耸了耸肩:“所以只能废物利用了,给弟兄们练练手,庞百户,上面交代说这厮之后还得在公众场合露脸,不能动肉刑,但你身为锦衣卫,应该也晓得,这大牢里让人看不出伤痕的刑罚可多的是!” 庞百户浑身又是一抖,略微后退几步,那几名军情处的战士将那光头百户拖拽着绑在长桌上,那光头百户目光微微清醒过来,瞥到庞百户,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庞元鸟厮!竟敢与武乡贼勾结出卖我等!辜负圣恩!该诛九族!诛九族!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话音未落,一名军情处的战士将一张棉布盖在他脸上,另一人则提起一桶尿水,往他被棉布盖住的脸上倾倒而去,窒息的声音取代了叫骂声,那光头百户全身绷紧,随即拼命挣扎起来。 庞百户愣了一下,双目喷涌怒火看向殷总旗,殷总旗摆了摆手,咧嘴一笑:“庞百户安心,上面交代过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和咱们合作,你都能完完整整的离开沁州,只不过一面是被人出卖、机敏得脱的英雄,一面则是出卖朝廷、勾结反贼的罪人,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了。” 庞百户紧紧咬着后牙槽,殷总旗别过头去,观赏似的评点着军情处的战士们动刑:“这水刑嘛,效果是挺不错的,只可惜如今大旱缺水,咱们只能用这些积攒的污水尿水施刑,这位百户也是运气好,得了咱们重点关照,其他那些俘获的总旗小旗什么的,就体验不到这水刑的滋味了。” 庞百户面色一变,心脏止不住的砰砰跳了起来,殷总旗话里的意思他听得出来,他也是武乡义军的重点关照对象,殷总旗说会让他完完整整离开沁州,受过刑后,也是完完整整的一具躯体! 殷总旗瞥见庞百户的模样,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庞百户安心,这些刑罚是对付敌人的,不是对付自己人的,是要做咱们的敌人还是客人,想来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庞百户垂着头,过了好一阵,才幽幽叹道:“皇恩浩荡啊......” 殷总旗微微一愣,面上一喜,笑道:“庞百户,俺听说你十几岁时父亲病死,便承父职入了锦衣卫,从力士做起,二三十年出生入死才当了这个百户,但咱们之前扑灭的张家,那张大寸功未立便能承父荫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高位,你和他差了多少级?” “什么皇恩?对谁的皇恩?如今的锦衣卫里,全是像张大这般靠父荫上位的家伙占据高位,连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都是如此,你一家忠良、这么多年辛苦、身上这么多伤病,怎的还比不过这些靠着党争上位的无能之辈?当今天子,真的有把你们这些真正做事的人放在眼里吗?” 殷总旗指了指一旁的一张桌案:“庞百户,武乡义军别的不敢说,对自己人一定是公正公平的,你若是考虑清楚了,便将你们此次前来沁州的目的、计划、人员,和你掌握的锦衣卫中的资料和情况全数写下来,签字画押,从此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第267章 隐秘 殷总旗拿着厚厚一叠纸走进王中成的值房,过了好一阵,才攥着一份名单一脸凝重的走了出来,吩咐身旁亲兵去召集名单上的人员,策马前往一处被军情处盘下的屋子中,烧了壶茶,默默坐在主位上等着。 不一会儿,韩阿六等人陆续赶来,十一人,将小小的屋子塞得满满的。 殷总旗让众人入座,吩咐亲兵倒茶,长长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在座的,有人是俺的属下,有些人则是其他各部的兄弟,召集你们前来,是因为上面有新的命令,咱们要潜伏进明廷的中心城镇,俺事先说好,此次潜伏行动极为危险,而且时间可能会非常长,还得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故而一切自愿,若不想去的现在就可以退出,等会俺若是将命令宣读了,可就再没回头路了。”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没有一人离开,殷总旗点点头,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咱们之前俘获的锦衣卫百户庞元,已经彻底投诚了咱们,上头有令,拣选思想可靠、能力上佳的军情处人员,伪装成锦衣卫,随其一同返京,潜伏锦衣卫中,此事由俺负责,另外上面还会抽调一批人员潜伏京中,在外围策应俺们。” 众人一阵轰然,韩阿六紧皱双眉,问道:“殷叔,那姓庞的可靠吗?去了京师,就到了他的地盘,他会安心帮着咱们?” “他的自白书捏在咱们手里,还透露了那么多锦衣卫的秘辛和情报,全都有他签字画押,不想诛九族,就只能帮着咱们!”殷总旗摆了摆手:“他那边不要顾虑,最主要的,还是要隐藏好你们自身,你们都是暗子,轻易不会使用,互相之间也不能联系,故而要保证安全,只能靠你们自己。” “你们其中会有三人随俺一起顶替这次被俺们杀死的锦衣卫,这几个锦衣卫都是无家无室、交际甚少的暗探,见过他们面貌的人少,咱们正好借用他们的名字,其他人则先行入京,之后庞百户会想办法通过招募力士、书吏等法子将你们逐步安插进来。” “从今日起,你们要接受特别训练,要了解锦衣卫的内部运作和人物要员,口音也要改了,锦衣卫一般只招募京师本地人,庞百户会想办法替你们伪造籍贯,你们也得装得像个京师的人才行!” 殷总旗停了停,扫视着房中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过两天,军情处和辅兵会配合围剿一座地主庄子,据庞元交代,那里是锦衣卫在城外的一处藏身点,锦衣卫会丧心病狂的点燃一座屋子自焚,咱们所有人都会在此次战斗中‘牺牲’,你们烧焦的‘遗体’会以军礼下葬,你们会在武乡义军的民册军册上除名,你们的家人亲朋,都会以为你们去了往生极乐。” 众人一阵轰然,殷总旗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走上这条路,咱们从此就是另一个人了,直到彻底胜利的那一天!” “军情处已经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了,三个小组混入京师,互相都不认识,听说名单是八夫人亲自拟的......”杜魏石伸了个懒腰:“没想到锦衣卫那么早就在往咱们这里头掺沙子了,这次咱们也给他们掺掺沙子。” 吴成翻阅着手中的资料,点头附和了一声,庞百户的招供让他震惊不已,早在他们花银子买下武乡百户的官职时,常驻山西的锦衣卫千户就盯上了他们,开始派遣人手调查吴成等人在京中的关系,但紧接着林丹汗破口入寇大同和秦寇入晋两件事牵扯了他们的注意力,对吴成等人的调查也不了了之。 到后来武乡义军揭竿而起,山西的锦衣卫开始安排人手渗透武乡义军之中,好在他们的注意力还是主要放在王嘉胤等反王身上,对武乡义军的渗透只是下了步闲棋,直到宋统殷战败后才开始调派大批人手对武乡义军进行渗透。 曹文诏全军覆没后,锦衣卫才真正将武乡义军作为山西最大的对手看待,原本由常驻山西的千户负责的小规模、地方性的渗透行动,改由京师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协调行动,专门任命了一位指挥同知负责,还从各地抽调了一批精干人员进入山西,配合前期渗透进武乡义军的锦衣卫行动。 “以前咱们藏在农民军的背后,如今是彻底藏不住了!”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锦衣卫如此早就对咱们进行了渗透,也就是说,哪怕是那些从武乡百户所时就一直跟着咱们的官将也不能十成十的保证他们的可靠,而且必定还有咱们没发现的锦衣卫潜伏在沁州。” “我觉得你倒是不必这么忧心......”杜魏石抱起酒壶闻着味道,淡定的劝道:“之前咱们伏击曹文诏,若是情报泄露,必然会影响到咱们的安排,可曹文诏还是按照咱们的计划一头撞进了陷阱里,这证明那些潜伏的锦衣卫没有渗透到咱们的核心圈子里,只要接触不到咱们核心的情报,咱们就有时间慢慢把他们清查出来。” “隐蔽战线,不能放松!”吴成将那堆资料搁在桌上:“那名主动自首的锦衣卫,我们要好好利用起来,若是审查通过,就让他参与培训军情处的人员,能被安插在我们官将身边做亲兵的,必然是有些本事的,军情处要走的路还很多,得多多学习。” 杜魏石点点头,冲着酒壶深吸一口,问道:“王自用的事,怎么办?他若是真的投降朝廷,朝廷在山西缺兵的困境可就解了,这山西的局势又一次要险峻起来了。” “王自用本就有过受抚的心思,如今在农民军里没了地位,又面临连战连败的窘境,趁着自己还有价值投降朝廷卖个好价钱,不奇怪......”吴成将资料推到一旁,铺开一张地图查看起来:“王自用兵败投降,军心必然不稳,此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行动得加快了,要赶在王自用和朝廷整顿好兵马之前,聚歼之!” “送封信去辽州,请李自成过来,再派人去找毛孩,看看张献忠的意思,其他诸部反王,能请的也一起请到沁州来,这一次我们不再被动挨打,来一场主动出击!” 第268章 送死 一身扎甲的张凤仪策马缓缓向着交城而去,不时抬头看向吕梁山的方向,早在天启年间,任亮、王堇英、郭彦等人便盘踞吕梁山中起兵反明,崇祯三年,陕西农民军入晋,贺地草贺宗汉、豹五王之臣等人也率军在吕梁山中的三座崖扎营立寨,与任亮等人遥相呼应,推举实力最强的任亮为盟主。 吕梁山地形复杂、地势险绝,任亮主寨所在的东葫芦川两面临水、一面绝壁,仅有一条山道可登上营寨所在的山巅,营寨几经休憩,任亮等人占据交城等附近城镇村寨后,也招募流民进行过屯田,寨中粮草充足,即便多了王自用等人数万人马,也能支撑一两个月,明军若是正面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实在打不过,任亮等人还能经小道遁入吕梁山退往陕西,是个可攻可守的宝地。 张凤仪扫视着远处的山林,轻蔑的哼了一声,双腿一踢马腹,朝着交城城外的大营策马奔去,下了马便直奔主帐,正在主帐中安排军务的川军游击邓恩赶忙起身行礼。 “战场之上,就不必多礼了!”张凤仪摆了摆手,问道:“邓恩,你派人来说刘世叔派人来传信,余请兵的文书,兵部如何说?” 邓恩沉默一会儿,答道:“夫人,刘郎中说他也无能为力,大凌河战事紧急,孙太傅请调驻守蓟镇的关宁军回援辽镇,但被天子给拒了,辽镇精兵随孙太傅救援大凌河,本就紧张,山海关又不容有失,天子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从主家手下抽调兵马入晋来援,刘郎中说,让夫人您自己多多小心,谨守大城便好,兵部已发文山东巡抚孙元化,让他派手下辽兵自海上前去支援大凌河,此时应该已经出发了,待山东兵到,家主那里也能挤些兵马给您了。”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张凤仪看向帐中的地图,心中满是郁闷:“己巳之变后,辽镇抽调精锐防守蓟镇,以免鞑虏再次破关,这本无可厚非,但如今奴酋集大军包围大凌河,明显是要一口将祖帅所部吞掉,此时要么就弃大凌河而走保留军力,要么就拼尽全力、集结精兵来一场决战,要走不走、要战不坚,大凌河之战的结果,怕是不会好了。” “奴酋调动兵马之时,孙太傅就提议撤大凌河返回锦州据守,天子本来答应的好好的,结果那辽东巡抚邱禾嘉一封奏疏,又反悔了!”张凤仪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要守大凌河,却又只派祖帅万余骑兵督修,支取粮草不足数月之用。祖帅精锐骑兵被围,要解围,却把分守蓟镇的关宁军骑兵按着不动,反倒让宋伟张春等人的步卒车营去救,如何能救得出来?” 张凤仪还要继续说下去,邓恩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夫人,此处可不是西南.....” 张凤仪猛然惊醒,点了点头:“是余一时气急失言了,援兵来不了,靠着咱们这两千人,要面对那么多贼寇,山西那么多州府要防守,实在是捉襟见肘,所以迫降王自用就极为紧要,冯千户刚刚传来消息,锦衣卫安排在沁州的人里出了叛徒,被一锅端了,只有一个百户领着三四个锦衣卫逃了出来,他这几日就会亲自进山去与王自用联络,想来是准备以招降王自用之功稍赎己罪了,故而咱们也要做好配合的准备,将王自用逼上绝路。” “吕梁山和贼寇的营寨余看了几日,确实易守难攻、关卡众多,若要破敌,只能行声东击西之法,贼营两面环水、一面峭壁,峭壁不能攀登,但那环水的两侧,坡度较缓,对咱们川兵来说,不是不可逾越的天险,等会余去找尤总兵和虎参将,让他们于正面佯攻、大造声势,诱使贼军将主力摆在正面,咱们则拣选精锐攀爬山壁而上,自贼寇身后发起进攻,贼必大乱,则此战可得全胜!” “贼寇失了主寨,无路可去,是钻山沟还是投奔朝廷当官军,想来王自用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一名游击策马奔入营中,喝令手下营兵整队,挥起鞭子劈头盖脸便向一名动作稍慢的营兵打去,打得他皮开肉绽、惨叫不止,附近一名守备看不下去,赶忙上前阻止:“钱游击,打几鞭子够了吧?还要上战场的兵卒,打坏了可不好。” 那钱游击怒气冲冲的扭头一看,嘴角忽然挂上一丝嘲讽的笑容,用马鞭指着那守备说道:“冯宽!你还以为现在这游击之位是你在坐?你个败军之将、被贼俘虏的腌臜货,若不是你出了银子给虎参将的老母买了金佛,虎参将看在你往日功劳的份上保了你,你脑袋早就像侯守备那些将官一样被砍了!哪是降职使用这么简单?告诉你,如今这营中是我管事,没你说话的份!” 说着,那钱游击挥起鞭子狠狠抽向冯宽,冯宽不敢躲避,握着拳硬挨了几鞭子,钱游击哈哈大笑几声,扭头登上将台:“虎参将有令,明日清晨开始攻山,咱们做先锋,冯宽,你领所部先攻,我就在山下压阵,敢有后退的,立斩不赦!” 钱游击又交代了几句,挥挥手让军将各自散了,转身朝主帐而去,冯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他娘的,那山寨只有一条山路,重炮盾车都搬不上去,大军只能仰攻,拿人命填也填不过啊?这他娘不是让咱们去送死?” “贼鸟厮,得志便猖狂!”身旁一名亲兵啐了一口唾沫,压低声音朝冯宽说道:“叔,咱们在武乡贼那还能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武乡贼对咱们也还算礼遇,回了大明,反倒要受尽白眼、被人踩在脚下,时刻面临着刀斧加身的危险,还要被逼着去当炮灰.......” “噤声!这些话,你都给我藏在心里头!”冯宽怒斥一声,吩咐道:“让弟兄们去准备作战,今夜好好吃喝一顿,明日攻山,别没头没脑往前冲,注意护好自己的安全。” 那亲兵不情不愿的离开,冯宽捏着眉头,喃喃念道:“武乡贼......武乡.....义军!” 第269章 迎接 几名挑水的农户从身边路过,一名瘦小的孩童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抱着一堆不知哪捡的树枝树叶,身上衣衫单薄,冷风刮过,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通红,吴成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在怀里掏了一阵,摸出一个李子塞进他手里,一名农户赶上来千恩万谢了一阵,拉着孩童继续赶路。 “天气越来越冷了.....”一旁的杜魏石看着吴成的动作,幽幽叹了一声:“听说大同府那边已经开始下雪了,今年冬天,恐怕又会有一场雪灾了......” 吴成沉默不言,看着远去的那些农夫,面色极为凝重,杜魏石没注意他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冬小麦刚刚种下去,若是来场雪灾,又要颗粒无收,黄师爷那边,不知是不是那些晋商在逼你就范还是真的没粮食,总是推说无粮,潞安府和泽州黄副元帅和张献忠他们抄掠了个遍,有粮的官绅都躲进了城里,要掠粮,只能去攻打州县城池夺取粮仓了。” 杜魏石幽幽叹了口,朝吴成耸了耸肩:“山西,对咱们来说,已是山穷水尽了。” “树挪死,人挪活!”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人总不能活活被饿死,打完这崇祯四年最后一仗,咱们就要准备攻伐河南了。” “你倒是信心满满!”杜魏石嘲讽的一笑:“王自用投了朝廷,现在那位张家三姐儿手下多了三四万人马,哪座大城守不住?你要啃她这块硬骨头,难。” 之前武乡义军从庞百户那里得知锦衣卫欲招抚王自用一事,当即派出使节赶赴吕梁山寻找红军友和任亮,希望他们早做准备,但官军围攻吕梁山,将周围的道路都截断了,使节绕了个大圈子才抵达,结果刚刚抵达,任亮在东葫芦川的主寨就已经被攻破。 官军以营兵主力正面猛攻,排开火炮轰击不止,任亮主寨三面都是天险,自然把主力都放在了正面与官军对敌,杀伤官军甚多,但川军精锐却趁机悄悄绕到山后,这些川军精锐都是四川等地的土司兵,从小爬山攀崖的好手,用绳索相连,攀爬绝壁杀入寨中,农民军猝不及防,以为神兵天降,顿时全军大溃,王自用见事不可为,便将红军友杀了,收拢部众投降官军,而任亮则领着残部和一部分不愿投降的农民军逃亡吕梁山北麓,欲投奔三座崖的贺宗汉等人。 “王自用投降,本就出乎咱们的预料,投的这么快,更是出乎预料!”吴成无奈的耸耸肩:“他这一投降,咱们之前辛苦打下的局面就毁了大半,啧,若是让朝廷整顿消化了这几万兵马,他们纵使没法来招惹咱们,也能对付山西的农民军诸部,把我们给孤立起来。” “以锦衣卫乱我军心民心、弱我根基,以川兵为中坚、汇通招抚之军扫荡我羽翼......”杜魏石咧嘴一笑:“小旗官,那背后定策之人对咱们的弱点把握的很准确,招招砍在咱们的薄弱处上。” “只可惜计划再好,还得靠人去执行,大明缺善谋能划之人吗?缺完美的计划吗?大明缺的,是能把计划执行下去的人,什么事到了地方都乱得看不出原样来!”吴成抖擞精神,看着远方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几骑:“那定策之人照着咱们的弱点谋划,咱们就有样学样,照着大明的弱点来谋划!” 说话间,几骑越来越近,李自成的面容还模模糊糊,笑声却已远远传来:“吴兄弟!劳烦你在这辽州边界迎额!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几人寒暄了一阵,吴成和杜魏石也翻身上马,与李自成一起向着武乡而去,李自成不知是不是赶路寂寞了,话说个不停:“王自用那厮的事,额听说了,闯王还在畿南活动,一时半会也走不开,让满天星回辽州来接防,等满天星到了,额和曹操就能领兵来与你们会和。” “如此甚好,朝廷一下子多了两三万人马,单靠我们要聚歼官军,实在是有些困难!”吴成微笑着点点头:“但此事又拖不得,王自用屡战屡败,又忽然投降,军心必然散乱,朝廷也还没来得及对那些人马进行整顿,此时他们还处在虚弱的时期,若是等他们整顿完毕,咱们就得硬碰硬了,赢了也吃亏。” “这道理额懂,所以额亲自来了!”李自成笑了笑,左右看了看:“额之前听说老回回也领兵来助战?张黄虎呢?他没来?” “除了老回回,还有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吴成面露遗憾之色:“八大王跑得太快,已经闯进河南去了,他就是有这个心,等他赶到黄花菜也凉透了。” “河南啊.....”李自成感概一句,摇了摇头:“吴兄弟,去河南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对了,之前你让额们帮忙搜集辽东的情报,最近闯王在顺德府逮了一个往辽东押运粮草的户部官员,据他所说,之前孙太傅组织了四万大军欲解救大凌河城,结果败得一塌糊涂,辽东总兵吴襄临阵脱逃、总兵宋伟兵败突围,领军的监军兵备道张春被生擒,四万辽镇精锐,可谓全军覆灭。” “孙太傅要了那么多粮、调了那么多兵马、准备了这么久,就这么全军覆灭了?”吴成有些讶异,赶忙问道:“那大凌河城情况如何?” “大凌河城被围死了,城内情况,谁能知道?”李自成耸了耸肩:“但据逃回来的吴襄的禀文说,他与东虏对峙之时,东虏兵都在喊大凌河城已经断粮,城内守军把修城的民夫都杀了吃肉,他就是因为听闻此事,觉得救援大凌河无望,为避免无谓的伤亡、保存辽军实力,所以才退兵回来的。” “听他吹!”杜魏石哂笑一声,讥讽道:“临阵脱逃,总得找理由给自己开脱,辽东军能有这毅力,宁愿吃人也要死守孤城?” 第270章 诱敌 “杜先生有所不知,辽东军能跑能逃,可偏偏就是不敢投降!”李自成嘿嘿笑了笑:“说来也是东虏自己造的孽,崇祯二年东虏破关,占了永平府的遵化、永平、迁安、滦州四城,奴酋令一个叫阿敏的酋首据守,后来孙太傅督师围攻,这阿敏抵挡不住,失了滦州便萌生退意,于是在余下三城纵兵屠城,将投降的明廷将官吏绅、城内的良善百姓统统杀了个干净,劫掠金银粮草出冷口东还。” “此事做的实在太恶,连奴酋都看不下去,怪他失陷四城,使东虏在关内无立足之地,也怪他乱屠乱杀,以至于明廷军将官吏、士绅豪门自此同仇敌忾,待那阿敏一回东虏就把他给幽禁了。” “杜先生,你想想,有此先例在,战亦死、投降亦死,死战到底好歹还有身后哀荣,那大凌河城内的辽东军,又怎会轻易投降?”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杜魏石冷冷笑道:“东虏嗜杀成性、残暴不仁,天启年间老奴便以捕杀‘无谷人’之名大肆屠杀辽东汉民,听闻如今登位的奴酋洪太吉搞什么优善汉人的政策,哼!到底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鞑虏,终归还是鞑虏!”李自成也冷笑一声,却见吴成一直沉默不言、低头沉思着,有些好奇的问道:“说起来,吴兄弟,你为何对辽东的战事如此感兴趣?辽东太过遥远,怎么也影响不到咱们山西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可能对咱们没有影响?”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闯将,朝廷现在被大凌河战事绑住,所以才腾不出手来调兵入晋,只能让那两千白杆兵来撑场面,若是大凌河战事结束,朝廷胜利自不必说,可以安然调兵遣将围剿咱们,若是败了,也能省下钱粮来支援山西战事,咱们想要聚歼如今山西官军,难度就会倍增!” “如今孙太傅辛苦征集的四万大军惨败,辽镇再无余力靠自己解救大凌河城,若要调关内援军,大凌河城恐怕也坚持不了这么久了,此战,东虏已是胜局已定!”吴成叹了口气,摸着下巴分析道:“这对咱们有利有弊,辽镇精兵全军覆没,朝廷必然会回忆起崇祯二年东虏破关的景象,那七千白杆兵主力,会被按在山海关,关内各部精兵,也会陆续被抽调上京,以加强京师之守卫,山西的这支白杆兵,便成了一支孤军,这正是我们围歼他们最好的机会!” “但大凌河战败,万岁爷登位四年,先是己巳之变,又是大凌河之败,脸都给东虏捶肿了,但朝廷打不过东虏还打不过咱们这些反贼吗?万岁爷为了天子威望,必然要从咱们身上找补回来,加上大凌河战后腾出了手,之后对咱们的围剿,恐怕会酷烈数倍!” 吴成抬头看向北方:“所以我们得趁着这短暂的机会,打下一个大好的局面来,将后路扫清,之后才能从容布置。” “如此说来,额们还得求着那祖大寿多坚持一段时间!”李自成哈哈一笑,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吴兄弟,如何对付那支白杆兵,你可有计划?” “吕梁山战后,这些家伙就退回了太原当起了乌龟!”吴成双手一摊:“那张凤仪不是曹文诏那样贪功自大的悍将,她背后有人指点,明白自己虽然大胜,又招抚了王自用,但整个形势依然处于劣势,所以才退回太原固守,想等着把王自用的人马消化吸收之后再走下一步。” 李自成双眼眯了眯,说道:“我听说了锦衣卫在你们沁州干的事,辽州如今也在清查朝廷的奸细,哼,看这手法手段,这背后之人,像是那陕西的洪屠!” “洪承畴!”吴成眉间一皱,摇了摇头:“若真是他,那还好了,他是三边总督,不是山西巡抚,插手山西的事务是违例的事,而且他之前搞出那么大场面摆明不想接山西的烂摊子,结果现在又插手山西剿寇之事,若是传到万岁爷耳中,没准就搞成欺君之罪了。” “所以他只能藏着,藏在幕后!”杜魏石微笑着接话道:“上不了台前指挥,面对突发的情况就来不及及时反应和处置,更何况山西巡抚许鼎臣难道就甘愿替他背锅、给他摘桃子?多多少少也得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考虑,洪承畴的计划,也就会因此乱了套。” 吴成点点头,继续说道:“若是张凤仪缩在太原不出来,咱们此战就根本不可能成功,太原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王自用那两三万人此时虽然不能堂堂而战,但守城还能一用,又有白杆兵为中坚,还有尤世禄、虎大威这等猛将,许鼎臣还能抽调调大同边军的精锐前来支援,即便咱们攻下太原,也必然是损失殆尽,只有又哪有余力攻略河南?又如何面对大凌河之战后朝廷的反扑?围攻太原,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此战的关键,就是要把张凤仪从太原城里诱出来!”吴成一拳砸在掌心:“白杆兵人马太少,王自用所部还未整顿、军心未稳,我等集结大军围击,必能一举歼灭之!” 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问道:“所以,吴兄弟你的意思,是要在许鼎臣身上做文章,让他帮咱们催逼张凤仪离城?” “闯将猜的没错!”吴成笑着点点头:“许鼎臣接任山西巡抚以来,屡战屡败、贼势日猖,当今万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登基方才四年,便杀了一个督师、两个巡抚、一个总兵,处置起人来毫无耐心,对许鼎臣这个屡战屡败的家伙又能有多少耐心?” “万岁爷还让他呆在这位子上,是因为无人肯接这烂摊子,但他若犯下滔天的错误,万岁爷哪怕再掏不出人来,也会摘了许鼎臣的脑袋!”吴成冷笑一声,往南一指:“比如,陷藩!” “潞安府城,大明沈藩封藩之地,当今沈王爷是个勤勉国事的,万历年、天启年、崇祯初年,屡次主动捐献钱米为朝廷填补辽事亏空,而且仁孝恭慎,颇有善行,被朝廷多次嘉奖,树为宗亲诸王表率。” “宗亲诸王表率,若是陷于贼手,朝廷会如何反应?许鼎臣还能保得住他全家的脑袋?这次咱们就抄一抄洪太吉的战法,来一场‘攻敌必救、围城打援’,集兵攻打潞安府城,让许鼎臣不得不救,让张凤仪不得不从乌龟壳里钻出来!” 第271章 围点 洪武二十五年,初代沈简王出世,藩封沈阳,但由于当时朱模尚幼,沈阳又处于寒冷之地,其母赵贵妃便奏请明太祖改封潞州,王府便选在原唐宋节度使旧址之上,时至今日,已历经七代沈王,当今沈王于万历十二年就封,名唤朱珵尧。 沈藩与武乡义军的地盘近在咫尺,吴成自然对他们有所了解,沈藩所在的潞安府,东连京畿、南望河南,河流纵横、水利便利、地势平坦,故而商业兴旺市场繁荣,乃是山西最为富饶的地区,所谓“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受封于如此优渥的地区,沈藩也就成了北地诸王中最为豪富的之一。 但沈藩却不像其他藩王那般肆意妄为、吃干抹尽,开国之时便以忠厚着称、以贤孝闻名,戒华奢,不扰民,约束严谨,与百姓错处却两百余年相安无事,在明代诸王之中可谓独树一帜,沈藩还以文行着称,有善文章,多博学者,“时称沈藩多才焉”。 如今的沈王朱珵尧也是这么一号人物,文采斐然,着有《修业堂》、《崇玉山房槁》等着作,品德高尚,万历二十七年受万历皇帝“捧敕旌奖”,朱珵尧还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万历年、天启年、崇祯年屡次出银助饷,山西灾害不断,朱珵尧也出了不少银钱安抚灾民。 故而朝廷把他树为诸王宗亲之表率,号召朱家的宗室向这位贤王学习,藩王被贼寇擒拿本就是重大政治灾难,更何况被擒的还是这么一位声名远播的宗亲表率,这将是比己巳之变更为打脸的一场地震。 己巳之变崇祯怒杀一员督师、一名总兵、一名巡抚,若是沈藩国破,崇祯皇帝怕是会把山西的官吏杀个干净,吴成很清楚这点,在大明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许鼎臣会比吴成更清楚这点,所以他一定会疯了似的来解救潞安府,而他手下能动用的兵力,只有那么几支。 围攻潞安府城,这是个阳谋,但许鼎臣哪怕明知是个圈套,他也不得不钻。 吴成策马赶到潞安府城时,城下已是震天动地的人马嘶嚎之声,素色的营帐和木头搭起的简易窝棚一眼望不到头,农民军的战兵正围绕着潞安府城挖掘壕沟、搭设炮位,远处的潞安府城城下大火冲天、黑烟滚滚,在城池上空形成一团黑云,城墙上无数匆忙奔走的身影清晰可见,一门门火炮扯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瞄准着城下的围城阵地。 吴成立在一座小坡上观察了一会儿,此次作战的重点是在打援,打援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武乡义军的头上,李自成会率领闯营的骑兵和本部老营兵协同作战,而围城攻城则交给了罗汝才、李万庆、老回回等部农民军,武乡义军支援了一些火炮火器,而闯营的步卒则在外围构筑防御阵地,以防官军声东击西冲破围城阵地闯入潞安府城中。 农民军还是老样子,人数众多、纪律散漫,营盘布设得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军卒也各自聚团赌博吃喝,只有各部老营兵还有些军队的样子。 闯营却有些脱胎换骨的模样,军阵严谨、队列整齐、纪律严格,相比于吵吵嚷嚷喧闹不止的其他各部农民军,他们安静得仿佛休眠了一般,营中只听到号令和脚步的声响,虽然相较于武乡义军还有明显的距离,但至少有股正规军队的样子了。 “看来李自成花了不少心思嘛!”吴成微微一笑,左右扫视了一番,一名骑手远远奔来,乃是如今统领武乡义军骑兵部队的都尉胡狗儿,他一直随同黄锦抄掠潞安府地区,专门在潞安府城下等着吴成,见了吴成的大旗,赶忙策马奔来。 一旁持旗的绵长鹤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战旗往一名亲兵手里一塞,策马迎了上去,胡狗儿也很是兴奋,两个壮汉在马上腻腻歪歪的拉扯了一阵,这才来到吴成身边。 “吴家......吴帅,黄副元帅已经领兵往盘秀山去了,闯将也随同去了。”胡狗儿拱手汇报道,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潞安府和太原府中间隔着沁州和辽州,有宋统殷和曹文诏的先例,官军不会蠢到在武乡义军和闯营的地盘上进军,张凤仪要是有能力冲破沁州和辽州抵达潞安府,直接把武乡义军和闯营拔了便是,还缩在太原当乌龟作甚? 所以官军只能绕个圈子,汾州有武乡义军活动,那里也不安全,他们只能自中阳南下,击破如今占据石楼的红军友残部,再绕道平阳府东进,东渡沁水入潞安府。 走这条路,就要经过盘秀山和发鸠山,山地之中,最易伏击。 “潞安府城内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姓俞的千户,他的前任,就是在涅水河畔被咱们砍了脑袋的那个潞安千户!”胡狗儿看向潞安府城:“这个姓俞的千户和咱们有些交往,还有些本事,农民军先锋侦骑一到,他就放火把城外的商铺房屋都烧了,收缩兵力入城防守,判断很准确,只可惜手下都是些新兵蛋子,之前想要伏击我们的工作队,结果三百多人被咱们二十多个教导文吏和戏班兄弟杀得大败。” “如此说来,潞安府的卫所兵也是不堪一击的!”吴成也看向潞安府城,眼中闪烁着光芒:“若是真能拿下潞安府城,城内的豪绅商贾、官府仓房、王府宗府之中必然藏着不少粮食,咱们缺粮的情况也能缓解不少,之后的布置也能更为从容。” “吴帅,潞安府的卫所兵虽然无用,但这潞安府城却不是好攻的......”胡狗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城里那位沈王是个贤王,平日里约束宗亲、恭行仁善,城内每日施粥,都是沈王出的钱,不知养活多少百姓,这位沈王是深得民心,而且此番农民军围城,听说这沈王还搬出大批家财来劳军募勇士,有他在,城内上下一心,要取潞安府,难!” 吴成点点头,农民军的营地里忽然传来一阵阵号角声,提着鞭子的老营兵冲进营地里,驱赶着战兵上阵,吴成深吸一口气:“也好,先让农民军去试试潞安府的成色再说。” 第272章 攻城 战鼓声隆隆响起,穿着一身鱼鳞甲的罗汝才和一众反王策马从浩荡的军阵前奔过,按照吴成的计划,他们这几部农民军得认真攻打潞安府几次,要给城内守军造成一定的压力,让他们处在城池失陷的边缘,如此,他们才会日夜期盼着援军抵达。 潞安府城一面紧邻蓝水,不适宜大军展开,那个方向的围城营地设置的比较粗陋,有守军趁夜潜出求援,合情合理。 官军听闻潞安府危在旦夕,只能一路狂奔,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头冲,同样合情合理。 其实也无需吴成计划,罗汝才他们同样受缺粮困扰,能攻陷潞安府这样的大城,就能获得大批的粮食,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罗汝才他们也是一门心思想要陷落潞安府的。 城上城下的战鼓声交织成一片,农民军的火炮轰鸣炸响,城上守军的火炮也此地开火,一层层白雾萦绕在城上城下,很快又被横飞的炮弹驱散。 投石机投出巨大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曲线砸向城池之中,一发火球从天而降,砸在了城门楼子的屋顶上,顿时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城门楼子里的守军将官慌乱的从里头逃了出来,不一会儿,只听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不断响起,那城门楼子肉眼可见的晃了一下,随即哗啦啦垮塌半边。 “运气还真好,这是砸中顶梁柱了?”吴成心中揣测着,农民军和城上的守军比武乡义军的炮队还不如,连靠经验作战都谈不上,纯粹是把火炮火器什么的朝敌人一摆,便不停开火,根本没有调整射角和瞄准的意识,而且填药操作都很有问题,短暂的互轰中,便有数门火炮炸了膛。 就这么菜鸟互啄了快一个时辰,呜呜的号角声连天响起,漫山遍野的农民军推着壕车、盾车和无数攻城器具向着潞安府城杀去,身穿铁甲的老营兵列成一堵黑色长墙,手持弓箭督战,见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 “还是老一套!”吴成有些兴趣乏乏,黄崖洞兵工厂产能提升不少,武乡义军在历次战斗中缴获了无数火炮,加上炮手也逐渐磨砺了出来,武乡义军攻城已经开始逐步以火器为主,黄锦领军攻打黎城的战斗中,就是炮队以猛烈而准确的炮火将城头炸得土石飞溅,让城头守军没法立足,义军战士再趁机登城,一举攻破城池。 而如今农民军哪怕有了武乡义军的军火支援,手里有了不少火炮,攻城之时却依旧是拿人命去填。 城上炮子如雨、铳箭若风,填壕的流民割麦子一般倒下,不一会儿便铺满了原野,但罗汝才准备还算充足,填壕车直接推进壕沟中,壕车上横立的木板便成了一座座桥梁,农民军踩着木板便能直接冲过壕沟。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潞安府城城外的壕沟被填出几个通道来,农民军的号角鼓声又一次连天响起,战兵推着各式攻城器具、抬着木梯扑向潞安府城。 吴成眯着眼扫视了一阵,用马鞭一指:“那是个什么东西?” 胡狗儿顺着马鞭看去,却见远处的农民军战兵推着一个个木头搭成的人字形器具,当即答道:“这是木驴,以木头搭成人字,下设四轮,上面覆盖湿泥、棉布什么的,再蒙上牛皮,坚固轻便,可以防炮子铳箭,战兵藏在里头,还能搭设虎蹲炮之内的轻炮在里头,之前王嘉胤攻打窦庄之时,王自用便使用这木驴推到窦庄城门下,直接近距离轰击窦庄城门,杀入瓮城,可惜这木驴扛不住重炮,被张家调来的佛朗机击退了。” “但潞安府城没有重炮!”吴成微微一笑:“罗汝才是要故技重施直接近距离轰开潞安府城的城门了。” 吴成猜的没错,农民军战兵将四五个木驴推到城门下,用虎蹲炮对着城门猛轰不止,炸得硝烟弥漫,城门露出一个个碗大的窟窿,门洞里的堵门石、铁栅等物都清晰可见,城门上守军慌乱的喊声连吴成这都听得清楚,但箭矢炮子都被木驴挡住,守军还抛下点燃的棉絮茅草等物,试图引燃木驴,也被木驴上覆盖的湿土挡住。 但守军反应飞快,调来几架弩车,射出的大弩深深扎入木驴之中,大弩后绑着的绳索被守军一齐拉动,木驴的顶部被大弩钩住,纷纷被拉开,藏在里头的农民军战兵措手不及,被守军用火铳弓箭攒射,顿时射翻一片,余下的抛下火炮掉头就跑。 罗汝才气急败坏,将逃回来的一名哨官砍了头,然后派出一队骑兵,用绳索套住抛在城下的虎蹲炮,用马将火炮拉了回来,柳沟之战武乡义军的火炮大展神威,各部农民军也在想尽办法的收集火炮,这些珍贵的火炮,自然不能白白扔在战场上。 “胡都尉,你说的没错,潞安府的那位俞千户,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反应很快。”吴成由衷的赞了一句,有这么一位调度有方的守将据守,潞安府城高墙厚、上下一心,确实不是一座能轻易夺取的城池。 农民军战斗意志薄弱,罗汝才等人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老底都丢在一座城池上,武乡义军底子薄,宝贵的战士也不能消耗在一座城池上,这座潞安府城确实是攻不下来了。 好在吴成本来也没打算攻下这座城池,只要让城内的守军感受到一定的压力,让他们把压力传导给许鼎臣和张凤仪便算完成了任务。 若真要夺取这座城池,歼灭了张凤仪和王自用所部,押着俘虏来到城下,没准城内的守军直接就投降了。 鸣金收兵的声音响彻原野,农民军如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罗汝才令人将擅退的军官砍了脑袋插在阵前,将溃败的流民和战兵重新大乱组阵,之前表现英勇的战兵当场赏银拔升,流民也赏了一碗饱饭吃,农民军士气复振。 稍稍休整了一会儿,连天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蚂蚁一般的农民军推着各式攻城器具,又一次扑向了潞安府城。 第273章 危急 远处的战场上血腥味弥漫四野、喊杀声震天动地,铅弹、炮子、箭矢蝗虫一般在空中飞来飞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 无数木梯和云梯车搭上城墙,流民和战兵蚁附攻城,震天雷的爆炸声不时响起,被大火烧得滚烫的金汁泼雨一般落下,即使有盾牌遮体,也被无孔不入的金汁穿透缝隙浇到身上,恶臭味中混杂着烤肉的焦味,惨叫声连绵不断的响起,一个个皮开肉绽的流民和战兵痛苦的在地方翻滚哀嚎着,金汁里的细菌渗入他们的体内,即便他们没被烫死,也很难挺过之后的感染了。 黄锦领武乡义军攻陷黎城、襄垣二城,抄掠潞安府各处村寨,泽州活动的农民军也时不时北上打秋风,潞安府城时刻处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兵锋之下,城内防御工事准备充足,只听得一阵天鹅号响,城墙上的守军撤去悬户,将一架架布满铁钉的方形狼牙拍推上城头,民壮松开手中紧拽着的绳索,狼牙拍呼呼坠下,将搭在城墙上的云梯和木梯纷纷拦腰砸断! 蚁附攻城的农民军躲闪不及,被砸得血肉模糊、脑花四溅,正在攀爬云梯和木梯的农民军流民和战兵惨叫着摔落在地,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踩死。 吴成看得直皱眉头,扭过头去观察农民军军阵,却见又一波流民和战兵在号角声中朝潞安府城扑去,数十架高耸的攻城器具极为醒目,吴成不由得轻声念了一句:“呵,攻城塔,罗汝才他们准备得还挺充分。” 那数十架攻城塔皆修的略高于城墙,正面挂满了土袋,用于防炮防铳,塔身涂满了湿泥用于防火,下设排轮,便于流民推动,顶端设有平台,农民军的弓手和铳手立在平台上,可以居高临下射击城墙上的守军,平台下是一个炮窗,里头装载一门虎蹲炮,炮手轰击时垂下炮窗的护板,轰击完毕再将护板拉起,躲在攻城塔中安全的清膛装填。 炮窗再往下,则是一层层严阵以待的农民军步卒,老营兵领头,只等着攻城塔搭上城墙,便蜂拥杀进城去。 守军自然不可能无视这些醒目的攻城塔,调来数门火炮集中轰击,但罗汝才在这些攻城塔上花了不少心思,修得极为坚固,轻炮的炮子被土袋挡住,中型火炮效果也不佳,有几架攻城塔被炮弹轰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坚定不移的前进着。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砸进了一座攻城塔中,似乎是撞中了它的梁柱,那攻城塔木屑横飞,顶端的平台猛然倾斜,平台上的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惊叫着抱着一切可以抱住的东西,有些人措手不及,从平台上摔了下来,惊叫声响了一阵便戛然而止,摔在地上成了肉泥。 推塔的流民担心攻城塔垮塌砸到自己,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四散而逃,督战的老营兵策马而来,随手砍了几个脑袋,挥着马鞭乱打,逼着他们继续去推塔。 那攻城塔又受了两发炮弹,平台哐啷啷的坠落,连带着一群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成了肉泥,塔下的流民也被压死众多,但这架攻城塔却再一次隆隆前进起来,坚定不移的朝着城墙靠去。 “城内若是有几门重炮,这攻城塔移动速度这么缓慢,就是个活靶子!”吴成用左手在眉间搭起一个凉棚,远处引火箭流星一般射向这些攻城塔,守军明显是想点燃它们,但攻城塔有湿泥和泥袋保护,引火箭射上去便熄了火:“这玩意水火不侵、炮子铳子效果都不怎样,欺负没有重炮的敌人,确实是一件神器。” 话音未落,几架攻城塔已经靠上了城墙,顶层平台的农民军铳手和弓手开始往城墙上投掷震天雷,塔内的农民军老营兵砍断吊着吊桥的麻绳,吊桥轰隆一声砸在城墙垛口上,为塔内老营兵和农民军战兵搭起突击的通道。 “嘿,难道还真给罗汝才他们破城了?”吴成眼波一动,就在此时,却见城墙上窜起一条条长长的火龙,刚刚踏上吊桥的老营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滚烫的火焰包裹其中,化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火球,惨叫着从吊桥上摔了下去。 “是猛火油柜!”胡狗儿惊呼一声,那些火龙张牙舞爪的顺着农民军突击的窗口冲进攻城塔中,攻城塔外覆盖了湿泥和布袋,塔内可没准备什么防火措施,瞬间被一条条火龙点燃,变为一个个巨大的火炬,准备登城的老营兵和战兵被大火包围,只有下方几层的农民军兵卒仓惶逃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填满了烤肉的焦香味。 与此同时,守军还将一袋袋火油绑在一起投掷到攻城塔脚下,再用引火箭点燃,一眨眼间,城下便形成一道火海,炽热的温度连吴成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些还没靠上城墙的攻城塔见状纷纷停了下来,里头的农民军兵卒和推车的流民蜂拥而出四散而逃,守军又调了一批中型火炮,一个个将它们轰垮。 “涅水之战中的那个潞安千户是个没用的废物,若是他来守城,没准罗汝才这一波就冲进城里了!”吴成笑的有些尴尬:“咱们砍了他的脑袋,换了个这么有能耐的守将,啧,咱们也算是坑了罗汝才、老回回他们一把。” 鸣金收兵的声音远远传来,农民军又一次如潮水一般退了回来,其他各门也传来消息,老回回、李万庆他们同样攻城失败,四面环攻,连个摸进城去的都没有,罗汝才、老回回他们老营兵伤亡加起来都有两三百人。 撤回来的流民混编进其他流民之中,开始拿着各式简陋的工具铲土,装满一个个布袋麻袋,在攻城之时担心误伤友军的火炮隆隆开火与城内守军的火炮对轰,一些青壮流民被挑了出来驱赶到战场上,顶着守军的炮火拾捡扔在战场上的火炮、炮弹和盔甲火器,带回火炮的赏一顿淋了肉汤的白米饭,带回其他武器装备的,则赏半碗粟米饭。 “这是要堆土攻城了,终究还是老一套!”吴成耸耸肩,调转马头:“没戏看了,农民军攻不破潞安府城的,让罗汝才他们日夜攻打,也要保存好实力,别忘了让守军潜出去求援,咱们去与黄叔汇合吧,消灭了张凤仪和王自用,莫说潞安府,没准连太原都能不战而下!” 第274章 强逼 张凤仪急匆匆的从城外校场策马奔回城内的巡抚衙门,身上的铁甲都没来得及脱,穿戴着一身副将盔甲的王自用落后他半个马头,阴霾的双眼扫视着四周,袖中藏着的短刀与盔甲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 巡抚衙门前,尤世禄也急匆匆赶来,总兵官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还在系着腰带,抬头与张凤仪对视了一眼,都是满眼的忧虑。 几人一同入了巡抚衙门,虎大威和几名将领都已在大堂中坐着了,虎大威朝张凤仪和尤世禄张了张嘴,最后又化为幽幽一叹。 本应该前往大同的许鼎臣坐在上首,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糟糟的,面上满是疲倦,一只手在微微发抖,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木椅扶手,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身子也肉眼可见的佝偻着,明显疲惫至极。 张凤仪感到有些奇怪,之前大同镇来报,林丹汗所部探骑出现在破狐堡外,大同右卫等地也有蒙古骑兵潜渡长城、劫掠村寨,与林丹汗所部“市赏”的晋商也传回消息,林丹汗正在调动兵马,似乎是欲借大凌河之战和山西诸寇造乱的空隙破关抄掠大同。 因此许鼎臣才匆匆赶去大同组织防御,到底是什么事能比林丹汗破关更为紧要,以至于许鼎臣弃大同而不顾,半路跑回太原来? 许鼎臣睁开微眯的双眼,长长出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又喘了一阵,这才有气无力的说道:“诸位都到齐了,本院也不客套,有紧急军情,武乡贼会同闯贼、老回回、罗贼等部,集兵五万余人围攻潞安府城,潞安府城已是岌岌可危。” 张凤仪更感觉奇怪,贼寇围攻府城确实紧急,但也不至于让许鼎臣这么急匆匆的跑回来,抬头看向尤世禄,却见他脸色大变,顿时反应了过来:“沈藩!” “不错,正是沈藩!”许鼎臣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来:“攻城贼寇喊出‘破潞安、擒沈藩’的话语,沈王亲笔所书求援信,王府长史直接送到本院这来,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可见潞安府情势之紧急!” “这是个陷阱!”张凤仪哪里还猜不到许鼎臣匆匆赶回的目的?急忙说道:“贼寇这是要围点打援!用沈藩诱我军出兵!” “本院知道,但沈藩不能不救!”许鼎臣苦笑着说道:“沈藩乃是诸王宗亲表率,是朝廷立起来的牌坊,沈藩若失陷贼手,就算天子不计较,朝中百官也会把咱们给吞了!” “许巡抚!”张凤仪心中大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余手下不过两千多人,尤总兵他们手下的营兵大多是新卒,王副将手下的人马也完成整训,此时最好便是稳守太原,待营兵训练完毕、王副将的人马整训清楚,咱们有了四五万可战之兵,才是出兵的时候,此时若贸然出兵,军心不稳、人心混乱,人数不占优,贼寇还以逸待劳,如何能战?” “夫人说的正是!”虎大威也站起身来,语气中满是焦急:“许巡抚,太原府和潞安府中间隔着沁州、辽州和汾州,沁州辽州乃是武乡贼和闯贼的根本之地,咱们纵使能够冲过去,粮道也必然会被贼袭扰切断,到时潞安府还未解围,大军就会断粮!” “若要救援潞安府,大军只能绕道平阳府,先不说平阳府也有不少流寇反王在活动,自平阳府东入潞安府,要经过好几处山地,武乡贼最善山地伏击,曹总兵就是先例!此番他们又是以逸待劳,有充足时间选择和布置阵地,我军又如何能突破?” 尤世禄也点着头,一同附和道:“夫人和虎参将说的都有理,许巡抚,天子有明谕,准您在山西便宜行事,对您信任有加,此时保太原、练兵卒最为紧要,就算陷藩,想来天子也能理解的。” “天子的话,听听便是了,哪能当真!”许鼎臣明显是心急如焚,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出来:“当年袁元素杀毛文龙,天子也是明旨赞赏,结果己巳之变后,却又以斩帅为名将袁元素凌迟!天子圣旨,有何信用?” “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格?如今能容本院,只是一时找不到替代之人而已,若是沈藩陷贼,天子也会像对付袁元素一般,发道圣旨安抚咱们,待事后找到替换之人了,再秋后算账,以沦陷沈藩之名将咱们满门抄斩!” 许鼎臣气息越来越急促,通红的双眼变得狰狞而疯狂,盯着堂中的将官,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统统都要给沈藩陪葬!” 堂中一众将官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许鼎臣如此评判天子,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但他们心中都很理解,许鼎臣确实是急得失去理智了,他本就是个背锅的,日后被处置了,即便加上今日这番狂言,最多也不过是杀头而已,可若是沈藩真的沦陷贼手,天子真能干出诛灭九族、凌迟处死的事来。 张凤仪干咳一声,还想出声争辩,许鼎臣却摆了摆手打断她,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夫人,你以为你就能超脱事外吗?奢安之乱平了,西南没什么大仗需要老夫人了,宣慰使那七千人,朝廷从哪不能凑出来?你奉命来山西剿贼,结果沈藩沦陷,你反而缩在太原不动,天子会如何做想?老夫人和宣慰使真能保得住你?” 张凤仪心中有些恼怒,但她却没法还嘴,许鼎臣说的是事实,沈藩沦陷、朝廷招牌被砸烂的政治后果太过恶劣,在场的没有一人能够承受得住,朝中也没人敢不开眼的出来作保,他们这些山西的官将,都得被天子滔天的怒火烧死。 许鼎臣冷哼一声,双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本院还是山西的巡抚!是天子下旨准允便宜行事的巡抚!本院决心已定,出兵救援潞安府,敢有违令者,本院受那凌迟之刑前,定要先摘了他的脑袋!” 第275章 暗议 张凤仪垂头丧气的从大堂中走了出来,天空仿佛和她的心情一般阴郁,一丝丝凉风刮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便如刀割一般疼痛,天上淅淅沥沥的落下冰凉的雨点,敲在她的盔甲上叮叮当当的响着。 张凤仪仰起头来,任凭冰雨打在脸上,忽然惨然一笑:“真真好老天,这时候降起温来,一路行军若都是这般天气,到了战场军心士气都磨掉大半了,还如何作战?” “这冻雨飘个两天,怕是还没出兵,弟兄们军心就得散了!”一直跟在张凤仪身后的王自用忽然出声:“额自投诚以来,时至今日,手下的弟兄们只领了半个月的粮饷,冬装、军器全都没有补足......那位锦衣卫千户说的可是天花乱坠的,可惜许巡抚啊,不是个守信的人。” 张凤仪慢慢转过身来,挂满寒霜的双眼上下打量着王自用,王自用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苦笑道:“夫人,额戮杀红军友,又以盟主身份投了朝廷,贼寇之中谁不想拿额的人头立威?额如今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好好做这大明的将官了。” 张凤仪盯着王自用看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叹道:“王副将,你方才也听到许巡抚的安排,此番出征,余所部川兵,你那三万余兵马,还有虎参将手下七千余人都将一同行动,这是你受抚以来第一战,你也知道你受抚一事朝中有多少人反对,都察院参许巡抚勾结匪贼的奏疏都堆成山了,此战若没个好结果,你这副将的职位,怕是要保不住了。” 王自用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他们这些流寇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在朝廷那早就失了信用,前任三边总督杨鹤招降神一魁,结果神一魁降而复叛,以至于陕西复起大乱,杨鹤因此被夺了官,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这才过去多久?朝中的诸位大人们必然是记忆犹新的。 而王自用是比神一魁更出名的巨寇,朝中有多少官员敢信他真的就抚?从王自用受抚开始,山西的官员就不停的写奏疏反对,消息传回京师,都察院的言官也来了精神,纷纷跑上来咬一口,对他们来说,出声反对不过废点笔墨口水而已,万一言中了,就是上好的展现自己“眼光”、抬高身价的机会。 到最后,还是一直藏在幕后的洪承畴被迫站出来上了一封奏疏支持招抚,天子对这个剿寇功臣还是信任的,便下旨一锤定音,王自用才真正坐稳了这副将的位子。 “此战还能有个好结果?”王自用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张凤仪哑口无言,与王自用对视一阵,垂下头去。 “余从天启年随老夫人征奢安之乱,到崇祯年入卫京师,从来没打过一场顺心仗!”张凤仪又仰起头看向天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每一次都有这样那样的掣肘,每一次都会被朝局影响,每一次都会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 王自用似乎被她的情绪影响,也仰头看向天空,被雨淋了一会儿,脸上自嘲的笑容更浓:“夫人说的对,还是当流寇时自由自在!” 张凤仪心中一恼,狠狠瞥了他一眼,怒道:“王副将,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是无路可退,为今之计,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应付这一仗吧。” 王自用沉默了一阵,忽然哂笑一声:“啧!跟着你们这些当官的,脑子也僵住了,夫人,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就算沈藩为贼所陷,也是许巡抚顶着,额们何必如此忧虑?” “如何能不忧虑?”张凤仪有些好奇的问道:“沈藩沦陷,天子必然会怪罪整个山西官场,咱们又如何能逃脱干系?” “夫人说的没错,万岁爷必然要怪罪整个山西的官将!”王自用耸了耸肩,咧嘴一笑:“但这罪责也是有大有小、有轻有重的,缩在太原一动不动,自然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可若是力战不能突破重围,罪责能大到哪去?” 张凤仪脑中灵光一闪,急忙问道:“王副将,你的意思,是让咱们大军齐出,但却不去救潞安府城?” “潞安府城就是个围点打援的陷阱,那吴贼额与他打过交道,是个心机深沉、不计损失的,跳进他的陷阱里,再想走脱可就难如登天了!”王自用冷哼一声,揉搓着双手:“所以潞安府城,额等绝不能去,去则必亡!” “但潞安府不能不救,否则万岁爷那怎么也说不过去!”王自用回头看向巡抚衙门的大堂:“就算不管万岁爷,许巡抚已经是急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准真会砍了咱们的脑袋,所以额们得摆出一副奋力救援的架势,而且要做好真的和贼寇打上一仗的准备。” “自平阳府往潞安府,必经盘秀山和发鸠山......山势难行逼狭,那也是贼寇最好设伏和阻拦的地方,贼必云集大军于此!”张凤仪急急接话道:“大军摆出一副救援的架势来,实则不进盘秀山和发鸠山,就在山外择地驻扎与贼寇对峙,今年山西到处遭灾,听说贼寇也缺粮的紧,他们也没法久战,无论是最终撤围而走,还是攻破潞安府城,咱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撤军回太原了。” 张凤仪停了一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若是要摆出一副力战不能突破的架势,必然要有所斩获,可若是采用此种战法,首级必然不多,又如何与许巡抚和朝廷交代?” “武乡贼,是百姓出身,流寇,也是百姓出身......”王自用淡淡的回道:“山西的百姓,不少。” 张凤仪双眼渐渐圆瞪,眼中喷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印在眼中的所有事物统统烧尽,按着腰间的短刀,几乎是低吼着怒道:“你要余杀良冒功?余宁愿攻山死战、被乱铳乱箭射杀在群围之中也绝不行此恶事!王自用,当时在吕梁山,合该一刀砍了你!” “夫人息怒,额也不过是提了个建议而已.....”王自用一脸淡漠,遥遥看向东南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夫人可以放心,那吴贼精心策划了这围城打援之计,又怎会是一个潞安府就能满足的呢?” 第276章 反正 冻雨下个不停,乡间小道都成了一汪汪泥浆池,一脚踩上去,顿时便是泥水飞溅,溅在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让人如针扎一般疼痛。 冯宽躲在一棵树下喘着气,抬起一只冻得发紫的脚看了看,粗陋的草鞋根本不保暖,让他无比怀念那些舒适的官靴,但那双官靴早就被他抵押给了当铺,换了一袋金贵的粮食。 今年北地各省都遭了灾,流寇又在四处闹腾,朝廷忙着大凌河战事,截留了不少本该运往山西的粮食,太原府的粮价都涨上来天,而他们这些营兵已经连着欠饷五个多月了,又哪来的余钱去购买价格节节攀升的粮食? 当营兵每日还能领到一份干的、一份稀的口粮,不至于饿死,山西的老百姓才是真正挣扎在死亡线上,城内满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村寨之中也常有饿死的人,遭灾最重、被流寇祸害最惨的平阳府,甚至在府城之中堂而皇之的开起了人肉市场,将人肉伪做羊肉售卖,从官府到小民都清楚里头的猫腻,却依旧每日生意兴隆。 太原城作为布政使治所所在,要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满街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饿得早就手软脚软,下着冻雨也没力气躲,不少人直接被活活冻死,施粥的粥棚因为下雨都暂时撤掉了,但空草棚前却依旧排满了人,大大小小哭嚎不止。 出了城,也是这番景象,许巡抚下了新命令,为防贼寇奸细,太原城四门严守,不再放流民进城,一群群的流民便或坐或站的等在城门口,麻木的看着守门的军卒和进出太原的人群,有人丢下半个馒头,便能引起一场鲜血淋漓的斗殴。 一路往冯宽家所在的村庄而去,时不时能见到倒毙路旁的尸体,有流民直接在道旁架锅煮肉,不用问,冯宽都知道那锅里的肉从何而来,有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流民还未咽气,身边已经围着一群饿鬼一般的流民,只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割走他的肉。 冯宽十四岁便当了卫所兵,后来又应巡抚公募成了营兵,打过鞑虏、剿过贼寇,尸堆里滚过几圈、杀人无数换了个游击的位子,死人见过太多了,这几年年年天灾,冯宽也见过不少这般受灾的情景,心中一贯是麻木的,但如今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忍直视,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或许,是兔死狐悲吧.....”冯宽自嘲了一句,扭过头来,却见几名流民不远不近的站在他附近,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都盯着他背上的粮袋,冯宽一皱眉,将腰刀抽出半截来,他那把游击宝刀也拿去当掉了,但如今这把被他擦得雪亮的腰刀,杀几个人还是办得到的。 那些流民到底还没有饿得失去理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身上的鸳鸯袄和腰刀,老老实实退到一旁,冯宽松了口气,拔腿往村子狂奔而去。 村中一片死寂,鸡犬都给吃干净了,人也大多数饿得逃了死了,剩下的也挨着饿,身体根本产生不了什么热量,这种冻雨天气自然不会出门送死,整个村庄仿佛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消失了一般。 冯宽脚步顿了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沁州的那座村庄,村民们举着一筐筐的食物,甚至还有小地主的家里都吃不上几个的鸡蛋蜂拥而来,拉拽着武乡义军的战士便硬往他们怀里塞,人人脸上都满是喜色,一座小小的村庄,却比如今的太原城还要有活力,与这一片死寂、毫无人烟的村寨形成鲜明对比。 冯宽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些流民,武乡义军这么大的名声,沁州也必然是有无数流民涌入的,但至今却没有听说沁州出现饥荒的消息。 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冯宽走到一栋宅子前,这是他当游击时修的宅子,如今他的田地基本都抵押出去了,家中能当的都当了,这栋宅子,如今也给当了。 推开门,在大堂中脱了蓑衣、解下粮袋,妻子匆匆走了过来:“当家的回来了?奴去煮些饭食暖汤,给当家的暖暖身子。” 家中的奴仆早就遣散了,这座宅子里,做什么都只能自己动手。 “多煮些,今日补了半月的饷,我都买了粮,让娃娃们都好好吃一顿!”冯宽笑了笑,后院里跑来四五个孩子,扑在冯宽怀里不停撒着娇。 “阿叔,怎么忽然补饷了?”一名右臂只剩下半截的少年跟着孩子们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阿叔,是不是要出征了?” 冯宽和自己的儿女逗弄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向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前吕梁山之战,他们被当作炮灰驱赶攻山,身为冯宽亲兵的少年救了他一命,手臂被炮子削断,半张脸也毁了容,一只眼也只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在是活下命来了。 冯宽叹了口气,解释道:“武乡贼会和流寇围攻潞安府,许巡抚决定出兵救援,虎参将与武乡贼交过手,所以要一同前去,我们也得跟着出征了.......” “救援!救个鸟援!”那少年怒气冲冲的骂道:“他娘的,欠饷不发便算了,之前咱们在吕梁山损失那般惨重,弟兄们的抚恤也是分文没得,那张夫人手下的川兵才多少人?王自用又是个新投诚的,这次必然又是要拿营兵做炮灰了,他娘的,咱们这些为国征杀的营兵,还不如那些做贼受抚的流寇!” 孩子们被少年忽然的怒火吓住了,有一个年幼的还吓哭了起来,冯宽赶忙把他抱起安慰着,那少年却依旧在怒骂不休:“他娘的,早知道当初被俘的时候,还不如直接投了武乡义军!阿叔,俺之前和你说过,虎头来了信,他们这些俘虏兵在武乡义军里头也是一视同仁的,他在柳沟之战里立了功,现在都当上了总旗,伤残的也安排到村子里当教官教训村兵。” “您再看看咱们,朝廷是怎么对待咱们这些人的?降职革职杀头不说,平日里遭了多少白眼?伤了残了,便弃如垃圾,他娘的!这狗朝廷,为它卖命有啥意思?” 冯宽沉默一阵,将怀中的孩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布,打开来,却是一叠会票:“幺儿,叔把这宅子卖了,换了这些会票,你拿着,带着你婶婶和侄子们去沁州,去寻虎头他们,若是寻不到,就去沁州州衙附近的界牌巷,巷中有个两进宅子,大门口挂着的应该是‘王府’的牌子,门房若是问你,你就说你们是冯守备的家眷,来找王员外和八夫人的,他们会妥当安排你们。” “叔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叔刚刚领了个紧要的差事,办完之后,再去沁州与你们团聚!” 第277章 行军 冻雨越飘越急,淅淅沥沥的连成一片笼罩天地的薄雾,官道上洪流一般前进的军卒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提着马鞭和腰刀的军官往来穿梭,见到走得慢的便冲上去不断用刀背和鞭子乱抽乱打,催促着军卒加快速度,凄厉的惨叫声和叫骂声不断传来。 张凤仪策马狂奔,在长龙一般的营兵队伍里找到了虎大威,却见他正张牙舞爪的发着脾气,手中马鞭在一名营军将领脸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迹。 他的身边,几辆炮车陷在了泥里,数十名青壮军卒喊着口号奋力推车,拉车的骡马发出一阵阵嘶鸣,屁股上的鞭痕清晰可见,但那几辆运载着红衣炮的炮车就是一动不动。 “后队太慢了!”张凤仪有些不满,她手下的川兵领头开路,王自用的部下护卫中部和粮队,虎大威的营兵则在最后,随同大同镇调来的炮队一起行动,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能前后看住王自用手下那支新投诚的部队。 “后队动作这么慢,前后都脱节了!”张凤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语气中藏着一丝愠怒:“若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赶到潞安府边界?贼寇万一反应过来,抢先占据有利地形、再抽调兵将截断我军后路,这仗不用打咱们就败了!” “末将清楚!”虎大威心中也是怒火升腾,声音低吼如虎啸:“这他娘的,要么就几个月不下雨,一下就下个不停,道路全是泥泞,轻炮中炮好办,这些重炮非得用大车运载不可,时不时就陷在泥里,速度根本起不来!” 张凤仪满脸忧愁的看看天,又看看那些陷在泥地里的炮车,这场冻雨一下就不停,雨水冰凉如寒铁,气温也飞降不停,每日张凤仪都会收到军卒冻死冻伤的报告,而且道路也被浇灌得泥泞不堪,王自用找她抱怨过好几回,马队里的战马,不少马蹄都给泡坏了。 还没和贼寇交手,大军先跟烂泥和低温战斗起来,军中整顿尚未完成,军心本就不稳,如今又士气低落,若真的拿这些军卒去攻击以逸待劳的贼寇阵地,怕是一个回合下来便不战自溃了。 “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余?”张凤仪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充满了阴郁,长长叹了口气,拨马调头:“虎参将,余去寻王自用,让他调一批青壮给你,帮你拖拽重炮,咱们的计划改一改,之前定的地方离盘秀山太近了,如今这般情况,大军士气低落,必须留一段时间休整,盘秀山周边都很危险,咱们东渡沁水先寻地方暂且驻扎,之后再做打算。” 虎大威点点头,看着张凤仪远去,摸着胯下的宝马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亲兵唤了两声,虎大威才猛然醒转过来,忽然间一鞭子抽在一名推车的军卒身上:“速度都提起来!谁敢拖延不进,统统砍了!” “参将有令!胆敢拖延不进者,皆斩!”喊声穿透雨幕远远传来,冯宽抬头看去,身边却传来扑通一声响,冯宽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瘦弱的营兵扑倒在泥水中,一名营兵喊了一声“大兄”扑了上去,将他抱起。 冯宽走过去一瞧,只见那营兵瘦弱不堪、身子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发黄、嘴唇煞白如雪,当即解下自己的粮袋,摸出半张饼子,捏了一块递给抱着那名营兵的营兵:“你兄长是饿的,又受了寒,多久没进食了?含在嘴里化了,喂给他。” “守备大人万恩,兄长这几日把口粮都给了俺,他说他有法子弄吃的,没想到竟然是就这么饿着!”那营兵脸上泪水雨水混在一起,叭嗒叭嗒往下掉,将那那块饼子含在嘴里化了,嘴对嘴喂给兄长。 冯宽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一匹快马冲来,马上骑手挥着马鞭劈头盖脸的朝那营兵乱打:“他娘的!停在这作甚?跟上队伍!这鸟厮晕了就让他自生自灭,你他娘拖慢了进军速度,爷爷砍了你的头!” 那营兵抱着兄长不松手,惨叫着挨着鞭子,马上骑手见状,冷哼一声去拔腰刀,冯宽看不下去,踏前一步,一把按住他拔刀的手:“钱游击!前头炮队还陷在泥地里,咱们反正也走不快,让弟兄歇歇怎么了?何必动刀杀人?” 钱游击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冯宽铁箍一般的手,怒道:“冯守备,你他娘的想造反吗?他娘的,一个丘八,爷爷便是砍了他,又能如何?” “钱游击,你也是丘八,我也是丘八,这里这么多兄弟,都是丘八!”冯宽按住腰间的刀,双眼冷得如同刺人的冰柱,让那钱游击忍不住抖了抖:“钱游击,咱们都是丘八,你不把丘八的命当命,就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周围有不少营兵围了上来,钱游击放眼看去,大多是冯宽的旧部,钱游击身边跟着的亲兵也纷纷拔出刀来,胯下战马都在不安的喷着白气。 “老冯,你这话说的好听,可你当年当游击的时候,何曾把弟兄们的命当命?”钱游击冷笑着嘲讽道:“你砍过的营兵人头也不少了吧?现在当起圣人来了?” “我以前确实不把营兵当人,所以我兵败被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冯宽扫视着四周,发觉情况不对的钱游击家丁渐渐靠拢过来,不少营兵也围了上来,有他的旧部,也有愤恨不平的其他营兵,双方剑拔弩张的默默对峙着。 “钱游击,虎参将已经被炮队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了,所以才把督促行军的差事交给你,你若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虎参将会如何看你?”冯宽冷声威胁道:“如今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弟兄们挨饿受冻的赶路,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若是你把这火点燃了,来一场哗变,你说对虎参将来说,是你的人头重要,还是军心稳定重要?” 钱游击悚然一惊,收刀回鞘,挥着马鞭怒喝道:“散了散了,还聚着干什么?都他娘给爷爷赶路去!” 骂完,钱游击在马上扶下身来,冲冯宽怒道:“冯宽!别他娘的得意忘形了,你这被贼俘虏又放回的家伙,怕是早就当了贼寇!等有机会,爷爷一定弄死你全家!” “投贼.....吕梁山之后才下定了决心......”冯宽看着钱游击策马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道:“想要我死?你先挺过这一仗再说吧!” 第278章 不料 吴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手,水滴坠在泥坑之中,顷刻间便被泥浆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血水吞没,汇入血水汇成的小溪之中,将吴成脚上的官靴冲刷湿透。 “二百骑,应该是一伙前出侦察的骑兵......”黄锦倒背着被油布包裹的三长铳,看着战士们收拾着战场上的尸体:“审过俘虏了,是王自用手下的骑兵,官军没往盘秀山来,渡过沁水河后便停在了曹家庄,只派遣侦骑往盘秀山方向查探。” 吴成有些奇怪,钻进战壕之中,躲进一个草棚里,朝身后一名亲兵招了招手,那名亲兵从油布包裹的随身包袱里抽出地图递给他,吴成将地图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王脚板他们回报,官军依托曹家庄和村北的乱石山构筑阵地.....”黄锦从怀里摸出探马绘制的布防图,贴在吴成的地图上,指点着说道:“曹家庄是个有一千余口的大村,不过之前被林恶鬼和官军祸害过,又遭了灾荒,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曹家庄背靠沁水河,北面有座乱石山,顾名思义,山上都是乱石,东面是往盘秀山的官道,南面地势也很平坦,故而东南两面都开做了田地,但大多都抛了荒。” “官军以曹家庄为中心,以乱石山为支点,于东南两面建设护墙、挖掘壕沟,乱石山上亦建有工事,乱世山和曹家庄中间,官军也在建设阵地,军情处的人送来的情报,王自用所部据守外围,张凤仪则领白杆兵处曹家庄居中策应,虎大威所部据守乱石山和乱石山与曹家庄的中间地带,三方互相策应。” “大同调来的炮队布置在乱石山上,有红衣炮十门、百子佛朗机四门、大将军炮两门,其余轻炮小炮和中型炮百余门,和咱们手里的火炮差不多.....”黄锦深深叹了口气:“但重炮比咱们多多了,对起炮来,咱们吃亏。” “除了在曹家庄布置阵地之外,大同镇来的那一千骑兵、虎大威属下的营兵骑兵,还有王自用的骑兵合兵一处,总数四五千人,在沁水西岸游动,应当是官军用来维护粮道、保护后路的。” 黄锦顿了顿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来:“有个好消息,之前沁水因干旱几近断流,官军是直接走过来东岸来的,但如今这冻雨下个不停,沁水河水位暴涨,官军没有准备,被冲走了几十人,如今步卒和骑兵被分割两岸,官军退路也被拦住了,短时间内是没法渡河返回西岸了,后续的粮草什么的,也得等水位稍稍平复之后搭建浮桥才能接收。” “官军步队和骑兵被沁水河分割,咱们不也一样?李自成、胡狗儿他们之前渡过沁水河准备截断官军后援,如今不也被这暴涨的沁水河拦住了?”吴成耸了耸肩,看着地图和布防图直皱眉头:“早听说张家老太爷和忠烈老爷用兵打仗的本事,张大学了半点,张二一点没学,统统传给了这位张家三姐儿,如今看来确实如此,这阵地布置得毫无缝隙、颇有章法,但这是个防御阵地啊,她是不准备救援潞安府了?” “看这阵地布置,张凤仪是准备在这曹家庄坚守的意思,恐怕是真不准备救援潞安府了!”黄锦也有些想不通,挠了挠头:“似乎他们根本不在意沈藩沦陷,可若是真不在意,从太原城那乌龟壳里钻出来、千里迢迢跑到这来滚烂泥作甚?” 吴成脑中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将地图卷起,苦笑道:“明白了,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沈藩沦陷,砸死的也是许鼎臣,他们这些军将,朝廷还能杀光了他们不成?那山西让谁来守?但沈藩又不能不救,缩在太原城不出来,朝廷那交代不过去不说,许鼎臣必然要鱼死网破,将他们统统拉去陪葬的。” “所以他们干脆来一招欺上瞒下,明面上来救援潞安府,实际上却打定了坚守的主意,等咱们攻破潞安府或者撤围而走,他们就能退兵而回,对朝廷也能说是力战不能突破!” “如此说来,咱们在盘秀山等地辛苦构筑的阵地都成了无用功!”黄锦苦笑着说道:“这世上的事,就从来不会顺顺利利按计划走,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若是不歼灭张凤仪和王自用他们,即便攻下了潞安府也毫无意义,该被孤立还是得被孤立,该饿死还是得饿死!”吴成将地图一抖,看向沁水方向,眼中凶光外露:“官军既然不想来,那咱们就打出去,去请老回回、罗汝才、李万庆他们,让他们留下一支兵马围城,能带的兵卒都带过来,咱们在沁水河畔围歼官军!” 黄锦一惊,赶忙劝道:“吴家.....吴帅,你可别冲动,如今这冻雨下个不停,咱们的火器使用不便,而且重炮数量还少于官军,攻打官军的防御工事,代价恐怕不会小。” “黄叔,我一点也不冲动,相反,我很冷静!”吴成冲黄锦微微一笑:“这冻雨不会单单影响咱们,官军远道而来、一路跋涉,渡过沁水河还没来得及休整便大兴土木构筑阵地,加之沁水河暴涨,官军后路阻绝、粮草不济,此时正是身心俱疲、士气低落的时候,若不抓紧这短暂的时机奋力一击,待官军阵地构筑完毕、士卒休整、后路联接,那时咱们才是对官军彻底无可奈何了。” “此战若是不能全歼张凤仪和王自用所部,他们缩回太原城中,便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吴成望向潞安府城的方向:“潞安府城上下一心、城高墙厚,还有一位颇有能力的将领据守,拿下潞安府城,我们会损失惨重,之后再无主动进攻的能力,等我们恢复过来了,王自用所部也整合完毕,朝廷也从大凌河抽身,我们又会面对朝廷更为凶悍的围剿,朝廷甚至都不需要主动进攻咱们,将山西的农民军击败赶到沁州来,再把沁州整个围住,我们的粮食能撑多久?饿也饿死了!” “可若不拿下潞安府城,山西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目标,值得张凤仪她们冒险救援?沁州的背后始终扎着一根钉子,我们又如何能脱身去河南掠粮?到最后还是饿死的结果!” 吴成深吸口气,提起腰间雁翎刀:“所以这一仗必须要打,将这部官军摁死在沁水河畔,武乡义军才能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第279章 围军 乱石山上堆起一个土堆,居高临下服饰着整片战场,张凤仪在一块石头上擦了擦鞋上的污泥,踏着那块石头,极目向远处望去,一条细细的红线在雨幕之中时隐时现,鼓声和号角声隐约传来,整齐踏步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可闻。 “这帮武乡贼,竟然还真的打上门来了!”张凤仪心中有些讶异,她清楚武乡贼围攻潞安府的是为了诱歼自己手下的白杆兵和王自用所部的受抚之军,但自己在曹家庄构筑阵地据守,这些武乡贼竟然还敢来围攻官军的坚固阵地,让她感到一丝意外。 “不止武乡贼,还有流寇的人马!”身旁的虎大威双目冷的可怕,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如回到了涅水东岸时一般:“人数比咱们多些,大概有四五万人左右,这些贼寇是打定主意要把咱们聚歼在此了。” “罗汝才等人不说,普通流寇,打不得持久的硬仗,就是用来牵制咱们的!”王自用扶着刀,抓着刀把的手微微发白:“那吴贼是个有狠劲、能打硬仗的,武乡贼的贼众也是擅于苦战死战的,他们攻打的地方,必然是主攻的方向。” 张凤仪点点头,继续观察着武乡义军的军阵,却听激昂的战鼓变了个节奏,武乡义军的纵队有序的变换成横队,铺满了整片原野,雪亮的长矛反射着透过云层的阳光,如灿烂的银河一般闪烁着森冷的光芒,整齐的鲜红军袍,在这细雨绵绵的阴暗天气里,仿佛利剑一般刺破人心间的阴云,让人不由得感到震撼和心惊。 随着一阵尖锐的木哨声响,武乡义军的战士们猛然一顿,肃立在原地,各部的旗帜纷纷展开,张凤仪放眼望去,一片耀眼夺目的红,盔甲和武器反射的阳光不断闪烁,光芒随着武乡义军整齐的军阵连成一片,如同一道炫目的光墙。 上万人,肃然挺立、寂静无声,肃杀的气势扑面而来,张凤仪呼吸都不由得有些微微急促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难怪曹总兵那般勇悍的名将都战死在他们手上,武乡贼,当真不是一般的贼寇!” “武乡贼能屡战屡胜,一则火器犀利、二则纪律严明!”虎大威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某在涅水河畔与贼交战,武乡贼可谓令行禁止、军令如山,而我大明的兵呢?卫所团练就不说了,营兵非得靠皮鞭大刀才能维持纪律,家丁精锐还稍稍好些,但得胜便自仗勇力乱冲乱打、战事不利则各怀心思只想逃命......” 虎大威忽然停了停,看向武乡义军的军阵,双眼满是疑惑:“听说武乡贼的军中招揽了不少俘虏的营兵和王嘉胤旧部,还有投奔的流寇和流民,还有不少边军和各地卫所的逃卒,兵源不可谓不复杂,都是一样的兵,为何武乡贼就能练得如此听命守纪呢?” “武乡贼自有他们的办法,但咱们学不成.....”王自用淡淡的回了一句,他和武乡义军合作作战过,也仔细研究过他们的操典、军法和训条,武乡义军没有藏私的意思,这些东西都是公开的,甚至各个农民军的反王,只要开口,武乡义军都会总结一份双手奉上,为的就是帮助农民军迅速成长起来,以免武乡义军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正因为研究过,所以王自用才知道武乡义军的方法朝廷和官军根本学不成,单单官兵上下平等这一条就不可能实现,官军的军官没在平时对军卒抽鞭子取乐就算仁善了,同吃同住、善待军卒、接受军卒监督,这让做为人上人的官军军官如何能接受?更别说军官和教导给入伍新卒洗脚这等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事了。 实际上,武乡义军里也有不少军官受不了这官兵平等的规矩,有些柳沟之战后投奔武乡义军的王嘉胤旧部和农民军军官就因此转投他人,武乡义军也没拦过,只要交还武器盔甲和战马,愿意走的甚至发给路费,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武乡义军把每个兵都当宝贝一般呵护,一人从军全家受益,军中有将官关怀,还能拥有独立平等的人格,受伤退伍也有出路,战死了家里也有照料,战士们作战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自然会严守纪律、拼死作战。 可官军连把兵卒当人都做不到,又怎能苛求军卒服从命令、奋勇作战?只能靠着鞭子和刀子逼着了。 王自用眯了眯眼,将视线看向武乡义军后面跟着的农民军,相比武乡义军的军阵,他们的军阵就散乱不少,怎么看怎么像一群乌合之众。 王自用听说过闯营在照着武乡义军的操典改革,但他心里却不屑一顾,武乡义军的法子官军学不成,他们这些农民军同样也学不成,农民军里的头目首领,有几个是不想做人上人的?可只要抱着做人上人的思想,又怎会削掉自己的利益去喂那些大头兵?又怎能接受官兵平等的理念? “有什么学不成的?无外乎屯田重饷而已,大明以辽东军为翘楚,不就是因为辽东军吃着那么多辽饷、还在宁锦之地屯田的缘故吗?武乡贼抢夺官绅田地,听说还苛收五成重税,如此横征暴敛,练一支强军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张凤仪冷哼一声,目光锁定在一面招摇的大旗下,旗下一名将领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来,张凤仪狠狠咬了咬牙:“余就不信,靠他们这万把人能攻破咱们的阵地?非得让他们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夫人说的没错,武乡贼来得太快,乱石山上全是乱石,阵地还没完全构筑完毕,但好在勉强把重炮布置下去了,有重炮在,便能掩护曹家庄主阵地!”虎大威抬头看了看天,冷冷一笑:“武乡贼火器犀利,可这雨下个不停,他们的火器必然受到影响,失了火器之利,贼寇,不足为虑!” 张凤仪重重点点头:“余去曹家庄安排防务,各部按部就班,余只有一个请求,若能生擒了那吴贼,把他留给余,余要用他的心肝祭奠母兄!” 第280章 攻策 一辆望杆车在军阵之中竖起望斗,曹家庄周围地势平坦,只有乱石山这一个制高点,义军和农民军都只能用这个方法观察官军的防线。 周围的农民军已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搭设营地,依旧是没有什么规划和约束,乱糟糟的搭起帐篷、建起窝棚、树起木栅,随后各营之中便架起火堆锅灶煮饭,一群群农民军战兵钻进帐篷窝棚里躲雨,争抢剩下的窝棚的流民大打出手,赌博的吵闹声和斗殴的喧闹声将军鼓和号声都盖过了。 武乡义军同样也在搭设营地,军用帐篷整齐有序的支起,整个营地错落有致、排布严整,武乡义军还在营外挖掘着壕沟,掘壕铲起的泥土垒起,再填入木头土袋做成营墙,墙底还开着小洞,连通营内正在挖掘的引水渠,以防营中积水。 军器火炮、粮食物资都蒙上防水的油布,武乡义军在营中用木头搭起一个个挡雨的棚子,伙头兵埋锅做饭,义军战士们则以总旗为单位进行战前动员,动员方式也有操典规训,军官传达上级命令、安排作战任务,教导阐述此战意义、答疑解惑、诵读家书,战士们再各自发言提问题、提建议,教导再将这些建议和问题全数收集起来上报,吴成之后会亲自阅读,若是有可用的建议,再对作战计划的细节进行最后一次调整。 对面的官军同样也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与雨雾汇聚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稀薄的白雾,萦绕在曹家庄的上空。 “他娘的,官军有房屋能住,咱们就得淋雨受冻!”一旁的罗汝才啐了一口,凑到吴成身边:“吴兄弟,官军这布置可谓滴水不漏,咱们该如何攻打?” 吴成没有回答,又观察了一阵,这才回道:“这支官军,其实是三大部分拼凑而成,张凤仪的白杆兵,王自用的部署,虎大威的营兵.......” “此事额们都知道!”李万庆闷声闷气的打断了吴成的话,他本来就是几大反王里相对较弱的,又在潞安府城下损伤不少战兵老营兵,心里还憋着一团火:“直说如何攻打便是。” “若要确定攻法,先得辨别官军强弱,有的放矢才能事半功倍!”吴成瞥了他一眼,马鞭指向官军阵地:“白杆兵战力强,但人少,故而居中策应,白杆兵处在大军环卫之中,又有村寨作为依托,而且战力强劲、意志坚定,是块硬骨头,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王自用所部新受招抚,还未来得及整顿,不久前还是生死之敌,不知多少兄弟同袍被官军所杀,如今却要并肩作战,军心必然混乱,但毕竟人多,人多,抱团取暖就有胆气,王自用和属下军将新就抚,也需要战功巩固地位,战事一开,他们必然要催逼兵卒奋力作战几回合的,否则如何对得起朝廷给的钱粮?” “吴帅的意思,是要主攻乱石山的虎大威?”一旁扶着栏杆伸长脖子查看官军阵地的老回回转过头来,手中紧攥着的泰斯必哈赞珠喀哧作响:“乱石山居高临下,官军的重炮都布置在山上,虎大威又是个有能力的,怕是不好攻啊!” “确实,张凤仪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选择了这曹家庄构筑阵地!”吴成朝那突兀的乱石山遥遥一指:“因为那乱石山,就是决定此战胜败的关键!” “夺下乱石山,便能居高临下以重炮炮轰曹家庄,张凤仪在曹家庄里立不住脚,只能放弃阵地,而她后路被暴涨的沁水河截断,她只能背水一战,靠她那两千白杆兵和军心混乱的王自用所部,人数比咱们还少,堂堂阵战,她如何能胜?只要战事不利,本就军心混乱的王自用部必然动摇,王自用在柳沟之战那么大的优势下都不战而逃,面临败亡危局,他难道能死战到底?” “说的倒是简单!”李万庆冷哼一声,质疑道:“老回回也说了,乱石山可不好攻,乱石山上的重炮能轰击曹家庄,也能轰击攻山的咱们,咱们还是在如此泥泞的情况下仰攻,虎大威又与张凤仪和王自用那厮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若是攻山不利,被他们从侧后冲杀,咱们逃都没法逃!” “所以得靠诸位帮忙缠住王自用和张凤仪,全力从东南两面攻打,让他们分不出人手来!”吴成微微一笑,一拳敲在护栏上:“乱石山,就交给咱们武乡义军,我军独立攻山!” 周围一众反王都是一惊,罗汝才半张着嘴,赶忙凑上前问道:“吴兄弟,独立攻山?你这有些托大了吧?” 吴成摆了摆手,没有回答罗汝才的问题,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武乡沁州两战,虎大威属下营兵几乎全军覆没,嘿,他手下那些营兵不少人如今成了我武乡义军的战士,尤世禄手下的营兵精锐,在河曲之战也损失惨重,听说尤世禄的弟弟都被横天一字大王击伤成了残疾。” “所以现在的巡抚抚标营基本都是新卒,大多是强拉的壮丁,战斗意志其实很薄弱,只能拿来凑数!”吴成淡淡一笑,往乱石山一指:“如今抚标营里可靠能用的,还是那些老卒老将,河曲之战的幸存者,还有武乡、沁州之战后被放回的俘虏!” 罗汝才一愣,猛然一拍额头,哈哈大笑着,不停念叨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回回眼中光芒一闪,冷笑着看向乱石山,李万庆左看看右看看,猛然反应过来,眯着眼说道:“俗语言——穷则思变,势穷才会思变,若是武乡义军攻山不利,谁会好好的官军不当,提着脑袋来做贼?” “射塌天兄弟说的没错,所以这一仗咱们还得好好打一场!”吴成望向乱石山,山上一座土台上,似乎有几名将领也在窥视着这边:“虎大威手下那堆新兵蛋子,近战怕是连咱们的辅兵都打不过,要守山,只能凭工事、用大炮。” “所以,只要削弱他们的炮火,我就有把握拿下乱石山!” 第281章 三堵墙 胡狗儿抬手拦在脸前,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渐渐变得稀薄,几丝金黄的阳光穿透阴云,在空中印出一道淡淡的彩虹,阴郁的天地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雨要停了?”胡狗儿甩了甩手上的雨水,砸吧着嘴:“雨小了,咱们的主力也该发起进攻了吧?官军那阵地列的那么严整,也不知吴家的该如何破敌?” “胡兄弟,你还有心思去管别人?”李过策马而来,身边闯营的骑兵滚滚而过,踏得泥水飞溅:“咱们的探马好不容易才逮住官军的骑兵主力,击溃这支骑兵,咱们就能扫荡官军后路,等咱们提着官军骑队的脑袋回到沁水河边,官军士气必然大堕,吴帅他们也能更轻松的击败张凤仪他们。” 胡狗儿点点头,放眼看去,远处刻印着醒目“闯”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旗下的李自成也在策马狂奔,衣装下摆全是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身漆黑的甲胄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如同天神一般。 闯营的骑兵,武乡义军的骑队,还有罗汝才、老回回等反王的骑兵,统共九千余人,在李自成的统领下扫荡沁水河西岸,击溃官军骑兵主力、袭扰官军粮队、试图截断官军后路。 胡狗儿作为统领武乡义军骑兵的都尉,自然也随同出征,他实际上是来当偷师的,武乡义军的骑队建立的很早,当年击败那伙假扮贼寇的营兵,俘获的战马便成了武乡义军的骑兵种子,但武乡义军的骑队太弱小,加之沁州处在晋南之地,基本没有骑兵的发挥空间,武乡义军的骑队一直是在配合步兵行动,干些追逃、搜索侦察之类的杂活。 而闯营的骑兵却不一样,他们不少是榆林镇、甘州镇叛逃的边军,长期与蒙古人交战,骑术和骑兵战法都娴熟自如,闯营照抄武乡义军的操典训练士卒,如今武乡义军的骑队偷师他们的骑兵战法,也算是礼尚往来。 胡狗儿对自己这个骑兵菜鸟认识很清楚,赶忙策马跟上李过,胯下的战马呼哧喘着粗气,李过的战马也不停喷着白气,这段时间山西四处缺粮,战马所需的专门草料自然也很匮乏,无论是武乡义军的战马还是闯营等部的战马,都饿瘦了不少,那些没有根据地的反王所部的骑兵,不少战马更是瘦弱不堪,看着随时要倒毙在地一般。 当然,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不好过,官军自然也不好过,他们的战马同样挨着饿,靠近蒙古的大同边军还能靠着“市赏”能从蒙古部落购买战马补充,那些营军骑兵欠饷都好几个月了,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价格节节攀升的草料卖到黑市里,换来的粮食也能让家人填饱肚子。 王自用的骑兵更不用说,他们不少人也是边军的逃卒,吃不上饭当了流寇,结果当流寇还是吃不上饭,被逼上了绝路又重新当了官军,可如今的官军同样吃不上饭,他们受抚之后才发了半个月的粮饷,出征时又补了半月的饷,战马的状况同样不堪入目。 “所以此战的关键,在于击溃大同边军那一千骑兵......”胡狗儿轻声念叨着,这算是他第一次正面迎战官军大股骑兵,心里难免会紧张:“九千对一千,杀破了大同边军的骑兵,营兵和王自用的人应该会不战而溃......” “胡兄弟,你叨叨些什么呢?”李过扭头看来,一眼就看穿了胡狗儿的心思,嘿嘿笑道:“安心,待会打起来就呆在额身后跟着额,额来当你的教师爷!” 胡狗儿一愣,刚要说话,忽听得四野号角声大作,四周的骑兵都渐渐减速组阵,胡狗儿赶忙定下心神,跟着李过来到阵前,却见远处的田野上一支骑兵拉成一条长线,向着他们骑阵缓缓而来。 “大同边军,呵!终于逮住他们了!”李过哈哈一笑,马鞭一扬:“这帮官军还有些胆子,一千多骑,也敢主动对咱们发起进攻。” 胡狗儿凝眉看着李自成在阵前奔过,随着他身后的亲兵吹响一声声号角,身穿各式盔甲的骑兵跃阵而出,在阵前列成三列,与此同时,那些没穿甲胄的骑兵,则大多数翻身下马,提着弓箭马枪列成阵势。 胡狗儿看得一脸疑惑,扭头去看李过,李过似乎早猜到胡狗儿的心思,笑着说道:“这是榆林边军使用的战术,闯将进行了改进,取名‘三堵墙’,步骑配合,专门对付边军的骑兵冲锋,胡兄弟,好好看好好学,这法子最适合你们以步卒为主的武乡义军。” 胡狗儿点点头,继续观战,只见得李自成大旗一挥,第一列的农民军的甲骑策马奔驰起来,对面的大同边军骑兵也分列三列,第一列同样呐喊冲锋,与农民军的甲骑绞杀成一团,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之声和骨骼断裂声远远传来,让胡狗儿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一些农民军的甲骑抵挡不住败退而回,第二列甲骑缓缓跑马,若有败退的骑兵直往骑阵而来,便一箭射翻,很快,他们也与边军的骑兵绞杀在一起。 如此重复三列,随着一声号响,农民军的甲骑忽然轰然而退,朝着军阵直奔而来,随即又轰然向两边散开,军阵前列的农民军轻骑放出一波箭雨,紧随农民军甲骑追杀而来的大同边军骑兵猝不及防,被射翻一片,提着骑枪的农民军骑兵迈步上前,如同钢铁森林一般的骑枪狠狠捅出,将大同边军的骑兵彻底搅乱。 与此同时,分向两边的农民军甲骑也绕到两翼侧击而来,被骑枪阻拦失去马速的大同边军抵挡不住,纷纷调转马头逃跑。 “三列甲骑,三千人,本以为轮不到后阵上场了,没想到还是被那一千大同边军骑兵杀败了......”李过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马鞭一指:“胡兄弟,看,那些营兵骑兵和王自用的骑兵果然要逃了,咱们一起追击,让武乡义军的兄弟们都开开荤!” 第282章 豪勇 “雨要停了.....”老回回看着天空中如同一缕缕金黄的利剑一般刺透乌云的阳光,咧嘴嘿嘿笑着:“他娘的,连老天都帮着咱们。”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一队队流民和战兵被驱赶着列阵,老回回理了理身上的甲胄,将手中捏着的泰斯必哈赞珠细细藏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词跪在地上,手掌朝上礼拜三拜,这才长出口气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自己的亲兵:“把老营兵都派上去,这次额亲自领兵冲杀,希望真神保佑,能击破王自用那叛徒!” 周围的亲兵面面相觑,一名鹰鼻白肤、西域面貌的汉子劝道:“阿訇,王自用那厮的工事虽未修筑完成,但毕竟有了依托,若要攻打,怕是会损失惨重,咱们的任务只是诱敌,曹操、射塌天他们都只派流民战兵上阵,咱们何必把老本押上去呢?再说了,即便真要压上老本,让满拉们领着老营兵上便是,您何必自己上阵?” 王自用围绕曹家庄挖掘了三重壕沟,壕沟后筑起土墙,依托土墙设置三层防线,土墙上布置轻型火炮和各式火器,弓手和火器兵依托土墙作战,步卒则列在墙后,随时准备与冲进墙中的农民军搏战。 三层防线、层层防御,以火器弓矢消耗围攻的农民军,再以近战步卒剿杀冲进土墙的零星农民军,若一层防线被突破,则退至第二层继续据守,一层层消耗农民军的实力,最后再由张凤仪率白杆兵致命一击。 虽然时间匆忙,王自用来不及布置地雷、陷坑,壕沟土墙也没来得及收尾加固,但真的要突破王自用的阵地,必然会损失惨重。 老回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回忆一般的说道:“河曲战后,十几万大军与曹文诏屡次交战不利,那时,额就觉得曹文诏难以对付,撺掇着王大哥逃往河南,王大哥遇刺之后,额更觉得打不过曹文诏,只想往河南逃,老实与你们说,即便是在柳沟战场中,额还是觉得不是曹文诏的对手,所以额逃了,在曹文诏的刀锋下逃了。” “但曹文诏死了,全军覆没!”老回回看向远处,一面赤红的旗帜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额们怎么赢的?因为有人不惜性命、不计伤亡、拼死血战!” “柳沟之战后,额想了很久,额们起兵之时,回汉百姓追随者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天下震动,怎么会一路被赶到山西来?因为官军太强?左光先、贺疯子、杜文焕、曹文诏.....他们手底下不过才几千人马而已,咱们哪次没有几万、十几万人马?为何次次都打不过?” “根源,就是因为额们不敢拼命!”老回回语调高了几分,语气极为坚定:“舍不得老营兵、舍不得老本、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所以碰到硬骨头,就只想如何保存实力、往何处去逃,抱着这样的心思,又哪能苦战死战?不经苦战死战,又怎能赢得胜利?” “武乡义军愿意啃硬骨头,愿意死战,绵元帅身先士卒战死沙场,吴元帅依旧身临一线,故而人人敢战,所以咱们十余万大军都奈何不了的曹文诏,在他们手上掉了脑袋!”老回回抽出腰间宝刀,提起一张盾牌:“若实在打不过,逃了也就算了,可明明能胜,却依旧想着保存实力,咱们还有何仗能胜?不能苦战死战的军队,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举额大旗,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额亲自领军冲锋!吴元帅让额们吸引白杆兵的注意力,咱们就牢牢把那些白杆兵钉死在战场上!” 农民军的战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喊杀声霎那间震天动地,吴成放眼看去,只见得漫山遍野的农民军涌向王自用的阵地,火箭、羽箭、炮子、石块泥弹在空中飞舞不停,几乎要将刚刚从乌云里露出一个头来的太阳遮蔽。 “老回回竟然亲自领军冲锋了!”绵长鹤瞪圆了双眼,不由得击掌赞道:“以前还以为他是个怂货,没想到是这般好汉子!” 吴成的目光一路紧随老回回的大旗,旗下的老回回身穿一身黑铁重甲,扛着一张盾牌冲锋在前,所部老营兵环伺周围,高喊着“真神保佑”奋力冲杀,周围的流民和战兵也被老回回和老营兵英勇的身姿影响,人人争先恐后的杀向王自用的阵地,无数人被横飞的箭矢和炮子射倒,但却没有一人退缩,前仆后继,如同巨浪一般砸向王自用的阵地,第一层阵地上的军卒有不少都被这浩荡的声势吓住,扔下武器转头逃跑起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号响,扭头一看,却是罗汝才的大旗也混入乱军之中,冲杀向王自用的阵地,似乎是罗汝才见老回回亲自领军冲阵,便也亲自上阵,领老营兵加入战团,罗汝才在农民军中算是实力最强的几个反王之一,手下老营兵就有千来人,有他加入,围攻的农民军顿时士气大振,摧枯拉朽一般蜂拥杀去。 “看来柳沟之战得胜,最大的战果不是扭转了山西的局势,而是扭转了诸部反王的人心!”吴成微微一笑,王自用显然没想到罗汝才和老回回会亲自上阵,猝不及防之下第一道防线瞬间被突破,土墙后严阵以待的步卒不过是些普通的战兵,哪里是老营兵的对手?双方交战还没有一刻钟,那些步卒便轰然崩溃,罗汝才和老回回两人的大旗合在一处,裹着溃兵杀向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李万庆等人见罗汝才和老回回如此迅速的攻破了第一道防线,当即也率领老营兵投入战斗之中,有了这波生力军的加入,农民军进攻更为猛烈,第二道防线也没有支撑多久,被老回回等人拽倒土墙,冲杀进去。 王自用的大旗也开始向前线靠近,显然连续两道防线被迅速突破让他心急如焚,也准备亲上战场了,农民军也发觉了他的大旗,老回回和罗汝才等人领军向他的位置冲杀而去,“诛叛徒”的喊声震天动地。 曹家庄里也升起了张凤仪的大旗,白杆兵从曹家庄鱼贯而出,向着农民军的侧翼运动突击,试图侧击罗汝才和老回回等人。 “农民军把张凤仪钩住了!”吴成哈哈大笑几声,策马向着乱石山方向而去:“曹操和老回回他们创造的机会,咱们不能浪费,轮到咱们上场了!” 第283章 掘壕 乱石山上的火炮已经在不停的开火,炮弹不可阻挡的飞向攻打第三道防线的农民军中,掩护王自用和张凤仪与农民军交战,曹家庄附近激烈的战斗也影响到了乱石山周围的营兵,山下防御阵地里隐隐绰绰都是慌乱跑过的营兵步卒。 吴成策马来到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前,黄锦正俯在一张木台上拿着一支炭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身边一名抱着头盔的汉子凝眉仔细看着,正是李自成留下统领闯营步军的一名将领,名唤高杰。 “吴元帅,这乱石山上炮灰犀利,要如何攻打?”高杰见吴成来到,身子朝他微微屈了屈:“有用得到闯营的地方,您尽管吩咐,闯将说了,谁敢不听您号令,待他回来,亲自剁了他脑袋!” “承蒙闯将信重,本帅必不会让弟兄们失望!”吴成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擦掉一些印记,又添上几个印记,朝高杰招了招手:“翻山鹞兄弟,你来看,要攻打乱石山,还是得用火炮,地图上标注的,便是我军布置火炮的地点......” 高杰一手撑着地图一角,凑上前去仔细看着,问道:“吴帅,额听说武乡义军的火炮不如乱石山上的官军,对炮.....恐怕会不利。” “你说的对,所以咱们得想些法子削弱官军炮火的威力!”吴成淡淡一笑,用炭笔将地图上标记的地点画线连上,又添上几条直线:“这就得劳烦闯营的兄弟们和咱们一起行动,咱们挖掘壕沟,一路从这里挖到山脚营军的防御阵地前,用壕沟抵挡乱石山上的炮火!” 号角声和战鼓声次第响起,无数闯营步卒和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如同蚂蚁一般在盾车、木驴的掩护下挖掘着壕沟,将挖出的泥土朝向乱石山方向堆成胸墙,再以这道壕沟为起点,向着乱石山方向挖掘数道壕沟,每隔一段便再横向挖掘将壕沟连接起来,如此往复,试图用壕沟形成一道蛛网,一路铺到乱石山山脚下。 吴成踱马左右巡视着,他的方法其实就是历史上的堑壕攻城法,利用蜘网纵横的战壕削减守军的炮火的威力,缩短己方兵员和火炮的攻击距离,在后世三十年战争时期的欧洲,面对拥有无数火炮据守的坚固要塞,堑壕攻城法应运而生、无往不利。 明代随着火器的大规模运用,堑壕战术其实并不罕见,早在明初之时明军就非常强调土木作业的重要性,到了明末,火炮运用更多更广,堑壕也运用也越来越广泛,但如今无论是明军、清军还是农民军,都只是将堑壕用作围城或防御的的用途,用来进攻的少之又少,一般也是野战突击时的出发地,很少会需要将堑壕形成体系,层层推进。 如今吴成是把乱石山当作要塞来攻取,乱石山的营兵全靠优势火炮据守,堑壕攻城法能够尽量抹除他们的优势,将攻守双发拉到同一起跑线上,而一堆新兵蛋子,只要被突入防线之中,根本无法与武乡义军和闯营对抗。 乱石山的守军明显也发现了攻方的意图,开始调集火炮轰击掘壕前进的武乡义军和闯营,但武乡义军和闯营早有准备,排列成墙的盾车和木驴挂着无数防炮的土袋,明军的中型火炮轰击效果不佳,唯有重炮才能一击即中,但重炮装填和转向都很缓慢,十余门重炮又不足以覆盖如此宽阔的战场,武乡义军竖起数个望楼和望车,眼尖的观察手远远观察着乱石山上重炮的动向,以旗号指挥掘壕的弟兄们躲避。 前沿的老兵也竖着耳朵聆听着炮声,炮弹呼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便指挥同袍躲进战壕里,待炮弹落下后再出来继续掘壕,一层层的战壕朝着乱石山山脚下的营军阵地蔓延而去。 与此同时,掘壕的战士们还依照地图在堑壕阵地中挖掘炮位,推起护墙、垒起土包,武乡义军的炮手将火炮推入炮位之中,将火炮仰角尽量抬高,在一阵阵尖锐的哨声中有序齐射,用一轮轮猛烈的炮火洗礼着乱石山,掩护着战士们掘壕的行动。 壕沟离营军阵地越来越近,掘壕的武乡义军战士和闯营步军的伤亡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时有残肢断臂被射入壕沟的炮弹冲断,裹挟着冲出堑壕,在空中翻飞一阵才落在地上,山脚防御阵地里的营军也开始乱射火箭、震天雷试图阻挡战壕的推进,武乡义军和闯营分出一部分战士,与营军对射起来。 乱石山上已被火炮喷涌的白雾萦绕,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支数百人的家丁精锐从山上冲了下来,过了一阵,营军的防御阵地里传来阵阵号角声和喊杀声,千余营兵从阵地里冲杀出来,那数百家丁就扶在营墙后,见到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乱石山上的炮队似乎是害怕伤了自己人,纷纷停了炮火。 木哨声顿时响彻四野,一队队武乡义军的战士扔下掘壕的工具,提起长枪和武器补到盾车阵后,森冷的长矛填满了盾车阵的每一个缝隙,而盾车上搭载的义军铳手则掀开挡板,将火铳伸出射击孔轰击着冲杀而来的营军。 吴成冷笑一声,虎大威清楚不能让义军和闯营把战壕推进到乱石山脚下,火炮拦不住,便准备用人命来阻拦,但他手下有多少营兵?一群新卒肉搏又哪是武乡义军和闯营的对手?虎大威此举扭转不了战局,不过是在慢性死亡而已。 就在此时,忽听得惊雷炸响,乱石山上的火炮一齐轰鸣,炮弹直直砸向与营兵交战的武乡义军和闯营阵列,瞬间便是血雾升腾、残肢四散。 吴成脸色一变,在敌方优势炮火下列阵那是找死,但两军混战在一起,敌军的火炮还能对自己人开火不成?偏偏虎大威就这么做了,那些千余营兵根本不是用来进攻的,而是被当作了诱饵,勾引武乡义军和闯营的战士列阵迎敌,以便乱石山上的火炮给予巨量杀伤。 急促的腰鼓声远远传来,军阵已经轰然而散,战士们纷纷逃入战壕中避炮,那些遭到自己人轰击的营兵也抱头鼠窜,吴成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虎大威还真不当人,啧,他这般没良心,正好尝尝咱们的新式火器,让前沿的弟兄们抓紧时间布置前沿壕和炮阵地,好好招待虎大威喝一壶!” 第284章 飞雷 虎大威挥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满脸凝重的看着山下纵横交错的战壕,好几处壕沟还没连接完成,但虎大威看得出来,这张蛛网正一点点的向乱石山脚下扩张,武乡贼和闯贼似乎是想插入乱石山和曹家庄之中,将乱石山孤立起来,而等那蛛网彻底成型,便是他们发起总攻的时候。 但虎大威束手无措,乱石山上的火炮面对这些纵横的战壕杀伤力实在有限,逼得他不得不拿人命做诱饵,可要据守乱石山,就必须依靠火器。 虎大威很清楚自己手下的营兵是个什么状态,长途行军,还没来得及休整便被逼着抢修阵地,冬装和粮草都不足,每日挨着冻不说,一路行军,每日只有一餐干的一餐稀的果腹,士气低落,身体和精神也处在极度脆弱的状态,若是让贼寇突破乱石山上的火炮编织的火力网冲进防线来,这些营兵必然一触即溃。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精锐人马进行反冲击,突入贼寇的战壕阵中,将壕沟炸毁,但他手里没兵,他的家丁精锐在涅水之战中损失殆尽,如今手里剩下的这些家丁精锐,派出去也如滴水入海,根本无济于事。 “虎参将!”一名亲兵飞奔而来,满脸都是焦虑:“流寇攻打甚急,王副将所部支持不住,已向曹家庄退却,张夫人陷在乱军之中,暂且脱不开身,张夫人请虎参将坚持少许。” “少许.....若是本将军力还如以前那般,坚持几日都能做到,可如今本将手里是些什么兵?如何能坚持?”虎大威露出一丝苦笑,看向远处那飘扬的赤红旗帜:“这些武乡贼,涅水河畔打光了本将的家丁精锐,今日又要把本将的老底子都打光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一名亲兵忽然扯了扯虎大威的袖口,朝西一指:“虎参将,快看西岸!” 虎大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沁水河西岸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飞奔而来,沿着沁水河排开阵列,一面醒目的“闯”字大旗随风招摇。 沁水河暴涨,河水汹涌澎湃,那些骑兵没法渡河,只是停在河边,展开三面满是血污的大旗,乃是大同边军参将马承和虎大威、王自用派去的骑兵将领的旗帜,那些骑兵一齐大喊着什么,隔着滔滔沁水河,乱石山上又炮声隆隆,虎大威听不清楚,但猜也能猜到他们呼喊的内容。 “如此,后路就彻底被断了......”虎大威喃喃念道,沁水河涨水截断他们的后路,但沁水河终究会平息下来的,但官军留在后方的骑兵被击溃,他们这些人就彻底被困在沁水河边,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连逃都逃不掉。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不知道等咱们这些人战死在这沁水河畔,许巡抚会是个什么表情......”虎大威摸了摸腰间宝刀,扫视着纷乱的战场,心中无比平静:“如今,唯有死战以报国恩了!” “参将!”身边一名亲兵怒吼一声,虎大威猛然惊醒,从情绪中挣扎出来,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战壕阵中腾起一片白烟,随即无数小黑点飞上高空,雨点般向乱石山和山下营军的阵地砸来。 虎大威眯眼细看,面色瞬间一变,那些黑点早在他心中留下了无数深刻的印记,当即怒吼下令:“炸药包!藏起来!” 铁皮制成的圆桶埋入土中,填入火药、隔离板,再塞入改成圆形的炸药包,将引信系在一起,炮手点燃引信,周围的义军炮手和战士便四散而逃,有些闯营兵卒还傻乎乎呆在原地,也被义军炮手拳打脚踢的拽走。 只听得闷雷一般的巨响次第响起,一道道白烟窜起,一个个炸药包飞上高空,朝着乱石山和营军阵地扑去,随即便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将乱石山和营军阵地覆盖其中,吴成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 这就是后世俗名为“没良心炮”的飞雷炮,制作简单、使用方便,吴成不是学武器制造出身,只是提了一个概念,好在明代臼炮形制的火炮不少,陈老匠闭门研究了一段时间,捣鼓出了这个时代的飞雷炮,黄崖洞兵工厂制造了一百多门,吴成一次性都带了过来,准备用于盘秀山等地的伏击作战。 没良心炮射程近,不过一百多步,而且可靠性差容易炸膛,精度也非常不理想,使用起来还需要将铁桶外皮埋入土中用土夯实,让铁桶与土连为一体以吸收发射时的后座力,因此也容易遭到敌军炮火的反制,即便安全发射,炮身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只能用作一次性火炮使用。 飞雷炮实际上是缺乏火炮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而武乡义军目前的火炮基本靠缴获,都是损一件少一件的宝贝,飞雷炮这种制作简单的火炮,正适合目前的武乡义军。 飞雷炮的威力却不容小觑,随着一声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仿佛天翻地覆一般,大地也随之抖动起来,泥土、碎石,甚至连土地里的蚯蚓,全都被掀上高空,又混合着鲜红的血液,在空中形成一波狰狞的血雨,无数的兵器和残肢,被汹涌的巨流卷起,随即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砸在地上。 武乡义军在普通炸药包中还混入了不少包裹着碎瓷、铁钉之类杂物的炸药包,刻意剪短了引信,让它们凌空爆炸,塞在里面的杂物化作一阵爆裂的风暴席卷四周,炸出一个个开花弹的效果。 被这场风暴包裹其中的官军被炸得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的躯体和残肢断臂铺满了原野,无数伤员痛苦的挣扎哀嚎,拖着满是血洞破布一般的尸体四处乱爬,直至流尽鲜血而亡。 “可惜,射程太近了,若是能直接炸到山顶,没准能把虎大威炮毙当场!”吴成耸了耸肩,转身下令:“让炮队把所有飞雷炮一次打完,之后便停火后撤,与闯营联络,前沿的弟兄们暂且后撤,先把前沿壕设置好,听我号令进攻。” “咱们也得留点时间,让里头的那些人好好想一想。” 第285章 倒戈 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动地,连带着大地也在微微颤抖着,乱石山上大同边军的炮队反应很快,遭到飞雷炮的一轮突袭之后,迅速从混乱中挣扎出来,调动火炮覆盖了飞雷炮的发射阵地,而武乡义军的炮队则趁机将火炮全数推入战壕阵中准备的炮位,与乱石山上的炮队对轰起来。 冯宽晃了晃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迈步向前,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焦黑的人手,冯宽盯着那断手看了几眼,一脚将它踢开。 乱石山上都是乱石,构筑阵地不易,虎大威调拨了大批营兵和押粮的民夫在乱石山上构筑炮位和阵地,才匆匆把主阵地修了个大概,围绕着乱石山和连通曹家庄的防御阵地只修了个轮廓,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就赶到了战场。 所以山下的防御阵地连防炮的墙垒和坑洞都没来得及构筑,之前乱石山上的炮队压制了武乡义军的火炮,山下的营军压力还不大,还集结了兵力准备第二次突击,遭到飞雷炮的突然轰击,顿时被炸翻无数。 好在那飞雷炮轰了两轮便被压制住,武乡义军的炮队又忙着压制乱石山上的炮队,掩护他们的掘壕行动,山下的阵地,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静之中。 这正是冯宽办事的时候!冯宽直起身子扫了眼四周,身边跟着一队营兵,都是他以前的老部下,全是放还的俘虏兵,冯宽轻轻点点头,大步向前,走进一堵被爆炸撩得焦黑的矮墙之中,一名额上满是血污的将领躲在墙后,见冯宽走来,嘴微微发抖,一双眼满是恐惧。 “艾都司,之前与您说的事,您可考虑好了?”武乡义军不知何时还会再来一轮炮击,冯宽可不想被自己人炸死,开门见山的说道:“艾都司,弟兄们只需要你一句话,咱们都听你的。” 艾都司浑身一震,沉默了一阵,脸涨得如同猪肝一般:“这……毕竟是造反啊……” “艾都司,不反,咱们还有命活吗?”冯宽冷哼一声,往沁水河西岸一指:“流寇的骑兵在沁水西岸喊的什么,您也听到了,咱们的后路已经断了,上面还有余兵来突破流寇的阻拦帮咱们扫清后路吗?我军,败局已定!” 冯宽又往武乡义军的阵地一指:“要守住乱石山,只能靠火炮之利,可武乡贼掘壕而来,乱石山上的炮队能发挥多少作用?而且咱们刚刚遭了炮轰,您也知道武乡贼手里有多少炮了,乱石山上的炮队,真能压制住武乡贼吗?” 冯宽看向乱石山山顶,眼中寒光闪烁:“艾都司,就算您心里真不清楚,虎参将的本事如何,您总归是明白的吧?连他都束手无措,只能逼着咱们这些营兵去当诱饵,以此才能给武乡贼和闯贼大量伤亡,哼!老刘他被自己人的炮给炸死了,您难道也想被自己人给炸死吗?” 艾都司垂下头去,身旁一名亲兵愤愤不平的怒道:“大伯,冯守备说的没错,他娘的,平日里不把咱们当人也就罢了,现在还逼着咱们去死,大伯,还不如就这么反了,好歹能活下条命来!” 周围的军卒纷纷点头,艾都司扫了他们一眼,犹犹豫豫的说道:“可咱们的家眷都在太原,若是反了……” “艾都司,战死在此,咱们的家眷难道能活?”冯宽苦笑一声,柔声劝道:“朝廷多久没发饷了?之前吕梁山一战那么多战死伤残的兵将,有几个领到了抚恤?山西的粮价涨成什么样,您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活下命来还能想办法把家人接来,若是战死在这,家里失了顶梁柱,父母妻儿统统得饿死!” 艾都司又一次垂下头去,冯宽正要继续劝说,一名营兵忽然嚷嚷了起来:“干他娘!姓艾的软蛋!你还有家眷!俺的老爹为了省口粮食悬梁自尽了!俺孤零零一个人,反就反了!” 周围不少营兵也嚷嚷了起来,冯宽微微一笑,说道:“艾都司,你也听见弟兄们的心里话了,说实话,若不是与您有些交情,我根本不需要来拉拢你,如今弟兄们就是干柴,投下点火星,就能燃起一片大火!” 艾都司扫视着周围的营兵,幽幽一叹,问道:“老冯,你老实和我说,武乡贼……义军真能接纳咱们这些敌人?” “艾都司,我等与武乡义军交战,乃是遵军令而行,与武乡义军只有公仇没有私怨,投了武乡义军,这公仇自解,他们又如何会不接纳咱们?”冯宽微笑着说道:“艾都司,这些日子您也找了不少人询问,应当清楚武乡义军是如何对待俘虏的,对待普通军卒尚且不搜身、不动个人财物、不折辱虐待、优待有加,何况是对您这样的将官呢?” 冯宽拍了拍胸脯:“艾都司,您若是实在不愿留在武乡义军中,可以像我之前那般离开便是,武乡义军非但不会阻拦,还会发放路费,只是离开之后又能去哪呢?我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你不是不清楚,我这般为国拼死的将官都被逼得重投武乡义军的怀抱,这天下,不会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艾都司又垂下头去,冯宽也不再劝说,等他自己想清楚,等了一会儿,却听得远处爆炸声次第炸响,“反了反了”的喊声远远传来,冯宽有些讶异,看向那个方向苦笑道:“看来武乡义军是做了不少准备,营军中被策反的将官,不止我一个。” 转过身来,却见艾都司也起身看向那个方向,眼中满是惊诧,冯宽冷哼一声,腰刀抽出半截:“艾都司,如今有弟兄反了,事不宜迟,咱们也得行动了,你若是再犹疑不定,别怪兄弟不念往日交情!” 艾都司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匹快马奔来,钱游击气急败坏的跳下马来:“艾奇!孙大斗他们反了,虎参将已调家丁前去镇压,命你部集结兵力对武乡贼发动进攻,吸引武乡贼的注意,以免武乡贼趁机杀入营中!” 话音刚落,钱游击猛然瞥见艾都司身旁的冯宽,顿时一愣,指着冯宽怒道:“冯宽,你擅离阵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艾奇,难道你也要反?” “不错!老子也要反!”艾都司怒吼一声,拔刀将钱游击砍翻:“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让咱们去当炮灰!想活命的,跟我反他娘的!” 第286章 败局 “反了反了”的喊声盖过战场上一切喧嚣,远处的营军阵地爆发了几场剧烈的爆炸,随即整个阵地如炸了蚂蚁窝一般,四处都是乱跑乱打的营兵,围绕着乱石山防御阵地的土墙被推倒拽塌,无数营兵从中逃出,跑进武乡义军和闯营的战壕阵中投降。 “胜局已定!”吴成哈哈一笑,冲一旁的黄锦和高杰令道:“传令全军进攻,把乱石山夺下来,山上的重炮和炮手宝贵,能抢下来的都抢了!” 黄锦和高杰点点头,朝着各自的军阵而去,武乡义军和闯营步卒的主力随着激昂的鼓点徐徐而动,如同钢铁森林一般逼向营军阵地,而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遭到激烈的抵抗。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吴成忽然想起杜魏石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嘲讽似的朝乱石山上虎大威的大旗咧嘴一笑,扭头看向远处农民军和白杆兵、王自用交战的战场,他们依然混战在一起,如同两条巨龙互相撕咬拉扯,如一道钢铁长城一般的白杆兵阵列极为醒目,森冷的长矛反射着阳光,即便是吴成所在的位置也是耀眼夺目。 “纪律严明、军阵严整,比我武乡义军的模范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吴成淡淡的笑着,握了握拳:“但再严整的军阵,也扛不住火炮的轰击!” “不要乱!点算军卒,都向本将的位置靠拢!”虎大威嘶哑着嗓子怒吼下令,领着亲兵拳打脚踢的拉起一个个家丁精锐和将佐,强迫他们收拢军卒重组防线。 一名披头散发的营军千总仓皇逃来,见到虎大威,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哭嚎着:“参将!咱们手下的那些丘八都造反了!他们见官就杀啊!钱游击、黄游击他们都不知所踪,怕是死在乱兵手上了,参将大人,全军哗变、贼寇趁势进攻,此战已不可为,快逃吧!” “逃?老天让沁水暴涨,截断了咱们的退路,能往哪逃?就算逃过沁水河,又如何能逃过贼寇的骑兵?”虎大威苦笑一声,扶着大旗看向乱石山下,武乡义军和闯营步卒的军阵已经推进到营军防御阵地之中,“高举双手、跪地投降、违者尽斩”的呼号声清晰可闻,山下已是成片成片的营军跪地投降,武乡义军还分出几支分队在反乱营军的引路下冲上乱石山,夺取山上的火炮。 那些大同边军的炮手见战事不可为,不少人抛下火炮逃命,有些干脆停了炮,一屁股坐在炮位里等待武乡义军到来,他们这些炮手属于技术兵种,哪怕是嗜杀成性的东虏也得保下他们的性命来,何况是一贯优待俘虏的武乡义军? 听那些柳沟之战后被放回大同的同袍说,武乡义军不但对俘虏优待有加,还给他们这些欠饷数月的炮手补了饷,没准被武乡义军俘虏,反倒能过上好日子。 虎大威幽幽一叹,扔下手中的马鞭,苦笑着返身往土台上走去:“算了,都别拦了,愿意走的都走吧,愿意降的都降去吧,饿了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炮灰,他们是该改改命了,咱们没必要拉着弟兄们一起去死。” 围绕着虎大威的家丁精锐和营军将官面面相觑,又有数百人逃了,刚刚集结起来的营兵更是逃了个干净,虎大威往四周看了看,只有三百余人还跟在他左右,依托土台上防炮的土包和土台周围环绕的土墙试图死战到底。 “还有三百弟兄与本将一同赴死,此生无憾!”虎大威哈哈大笑起来,扶着大旗立在土台中央,尖锐的木哨声灌入他的双耳,一支火红的队伍穿过硝烟,远远列阵,火铳手迈步向前,一声哨声响过,火铳雷霆炸响,铅弹刺破空气的呼啸声几乎震碎虎大威的耳膜,土台的土包和土墙上霎时间泥土飞溅。 那支武乡义军没有进攻的意思,只是让火铳手轮射不停,密集的弹雨将官军牢牢压得抬不起头来,虎大威寻了一块石头坐着,紧握着手中的宝刀,他扶着的旗帜也被弹雨洗礼,变得千疮百孔,忽听咔嚓一声,大旗旗杆生生被火铳打断,破布一般的大旗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盖在虎大威脚上。 虎大威将它捡起,仔细叠好,抬头看去,却见武乡义军拖来一门佛朗机炮,之前还为官军效力的大同边军炮手正在按部就班的装填,黑洞洞的炮口直直指向他。 虎大威抚摸着战旗,将它搁在一旁,站起身来苦笑着喊道:“诸位弟兄,今日我等,唯以残躯上报君恩也!” 张凤仪一刀将老回回的战旗砍断,老回回领兵抵挡侧击的白杆兵,被重弩射中三箭,依旧酣战不休,还是罗汝才赶来将他救了回去,农民军缺乏纪律、缺少配合,靠着一时血勇拼死作战,被王自用牢牢挡住,血勇眼见着耗尽了,又遭到了白杆兵的侧击,有了败退的趋势,闯塌天刘国能便支持不住,率本部逃离了战场。 老回回是这些农民军中作战最为悍勇的一部,如今击退了他,农民军失了主心骨,想来不久就会败退了,武乡义军和闯营围攻乱石山甚急,虎大威派了几次亲兵来求援,击退了农民军,自己也能腾出手来协助虎大威据守乱石山了。 张凤仪刚想喘口气,身旁提着重弩跟着的邓恩忽然遥遥一指:“夫人,快看乱石山!” 张凤仪心中一紧,赶忙扭头看去,正见乱石山山顶窜起一道泥土和白烟组成的“喷泉”,虎大威的大旗已消失不见,乱石山上到处飘扬着赤红的旗帜。 “乱石山……失守了?”张凤仪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乱石山上火光闪烁,随即一声呼啸填满了她的耳朵,几发沉重的铁单远远飞来,有一发直接砸进了白杆兵的队列中,只听得惨叫连连,残肢断臂四散飞舞。 其他几发炮弹也离得很近,好在地上都是烂泥,没有形成跳弹,没有造成白杆兵的伤亡。 “队列散开!”张凤仪大吼着下令,无需她多言,白杆兵原本严整的队伍已经轰然解体,在火炮的炮口下结成严密的阵势,这是自己找死。 周围号角声大作,逃跑的刘国能似乎是见到乱石山攻克,又领军杀了回来,配合着罗汝才、李万庆等人封死了张凤仪所有突围的道路,张凤仪咬了咬牙,四周看了一圈,无奈的喝令道:“去传令王副将,收拢军兵退入曹家庄坚守,曹家庄有房屋可避,总比放在野地里挨炮要强!” 第287章 放走 喧嚣的战场已经安静了下来,一队队的营兵俘虏正盘腿坐在原野上,武乡义军的教导正在军情处策反的营兵和将官的协助下统计名字、籍贯、样貌特征等等。 伙头兵跟在后面,统计完一哨便发放一些吃食,那些营兵饿死鬼一般争抢着,惹得维持秩序的武乡义军战士不断用刀鞘和长矛木柄把他们赶开:“都别急,粮食充足,都有的吃,违反纪律脱离队列的不准用饭!殴斗争抢、不听号令的,加二十军棍!” 营军军官都被挑了出来,除了那些主动反正倒戈的,其余的都单独看押在一旁,之后各部营军开完诉苦会后,会对这些军官进行公审。 武乡义军的医兵和护工也在队列中穿梭着,为轻伤的营兵包扎伤口,重伤的则送去后方医院医治,有些营兵发现给自己包扎的护工竟然是女子,惊诧的喊叫起来,惹来阵阵哄笑,那些女护工脸红得跟苹果一般,有些人转身就跑。 “男女授受不亲,啧,还得逼这些女护工多上阵、多适应……”吴成耸了耸肩,如今武乡义军中已经有女子开始任职,大多是军眷,一般是担任护工之类文化水平需求较低的工作,边学边做,女校中的第一批学员还没完成课程,日后也会逐渐填入府衙乃至军中,做些文吏工作。 杜魏石的大学堂、八夫人的女校,若是能成体系的培养武乡义军的基层官员,武乡义军也就能摆脱那些旧官僚、旧官绅,彻底自成一体了。 吴成策马登上乱石山,乱石山上的火炮时不时开几炮,轰击着缩进曹家庄的白杆兵和王自用残部,乱石山攻克后,张凤仪躲进曹家庄中,而王自用果然再一次临阵脱逃,没有遵守张凤仪会和的命令,领着几十名亲兵和老营兵抛弃全军逃跑,如今李万庆正集兵追击而去。 吴成不在乎王自用,沁水河暴涨,他根本没法渡河,就算渡了河还有闯营等部的骑兵等着他,沁水上游是武乡义军的沁源,沁水下游则是武乡义军占据的沁水县,两端都封死了,若是躲进其他小县中,他那几十人如何抵挡得住李万庆的追兵? 如果这都能让王自用逃了,只能说是老天爷要保他一条性命了。 王自用的部属也大部投降,曹家庄里只剩下张凤仪手下的白杆兵和一些死硬到底的营兵残军,不过两三千人,被农民军和武乡义军团团围住。 山顶的土台已经简单的进行了清理,虎大威被火炮轰得残缺不全的尸体摆在一旁,吴成微微一叹,冲身后的绵长鹤吩咐道:“虎大威也是一员猛将,不要亏待了,去买副好些的棺材盛了,之后去太原的时候一起带过去,让许鼎臣去处置吧。” 绵长鹤点头答应,武乡义军之后会分一部前往太原,不为了攻城,只是恐吓太原城内的官绅,逼他们交些粮草买平安,把投诚的营兵和将官的家眷一起接回来。 “吴兄弟!”罗汝才也策马赶了过来:“老回回额去看了,箭伤无碍,但弩矢上涂了蛇毒,幸亏额及时把他抢下阵送去你们的医棚里,医兵用蛇毒以毒攻毒,他才保下一条命来。” 吴成点点头,白杆兵作战,靠的是重甲、长矛和药弩,武乡义军事先准备了大量治毒的药物,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罗汝才看向远处黑烟滚滚的曹家庄,问道:“吴兄弟,那张凤仪剩下不过两三千人,咱们一波围攻就能解决,为何还不进攻?” “因为我想放她走……”吴成耸了耸肩:“张凤仪没有俘虏的必要,也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但这支白杆兵又不得不除,所以我想要迫降他们。” 罗汝才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问道:“吴兄弟,那张凤仪死了也就死了,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早点解决了这伙残兵,咱们也能早点去潞安府下打粮。” “张凤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的秦老夫人!”吴成耐心的解释道:“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解除咱们在山西的后顾之忧,好进兵河南,秦老夫人留镇西南,明面上是因为要防着造乱云南的土司普名声,免得他冲进四川来,实际上是她功劳太大,朝廷得按一按她。” “若是咱们杀了她儿媳,惹得秦老夫人震怒,像己巳之变时一般自筹钱粮,不管不顾的领兵北上入晋,咱们还去个屁的河南,对付秦老夫人都得焦头烂额了,所以张凤仪不能死,得好好活着回去。” 罗汝才眼眯了眯,盯着吴成问道:“吴兄弟,恐怕你要放走张凤仪,不单单是因为秦老夫人吧?” 吴成没有立即回答,与罗汝才对视了一阵,这才点头承认:“朝廷如今能调用的强军,一则辽东边军,二则四川云贵等地的土司兵,大凌河之战后,辽东军必受重创,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实力,这段时间内能调动的强军,只有石柱土司为首的土司兵。” “北方各省年年遭灾,咱们进兵河南之后,能拿到多少粮食还未可知,但听了咱们的名号涌来的流民百姓却会越来越多,没有足够的粮食,迟早不战自乱,所以我们很可能还要继续往南走,往南走,迟早会和秦老夫人还有她的白杆兵撞上!” 吴成深吸口气,朝曹家庄遥遥一指:“张凤仪是个有能耐的将领,有和咱们战场交锋的经验,还是秦老夫人的儿媳、能够绝对信任的人物,秦老夫人不可能不用她,至少也会让她跟在身边参赞军务。” 吴成冷冷一笑:“母兄之仇未报,如今又添了个战败之仇,等会咱们再给她添上一个全军覆没之仇,曹操兄弟,你说张凤仪心中憋着这么多仇恨,下次再与我军对阵,她会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必然是怒从心中起,没准还会被怒火冲昏头脑,犯下致命的错误!”罗汝才微笑着接话:“吴兄弟善攻人心,名不虚传,但你如何肯定张凤仪会乖乖投降?” “因为我!”吴成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因为她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剖我心,所以在报仇之前,她绝不会轻易去死!” 第288章 劝降 不知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张凤仪只觉得冰凉透心,伸手一摸,却是一片晶莹的雪花,张凤仪抬头看去,原本被太阳驱散的乌云又渐渐合拢而来,但这一次空中飘扬的不再是冻雨,而是夹裹着雪花的雪粒,不一会儿,又刮起了凌冽的寒风,扑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雪上加霜!”张凤仪猛然想起这个成语,一颗心不停的往下沉,抬头看向乱石山方向,乱石山上贼寇的火炮忽然停了火,不知是在等待火炮冷却还是在调整射角,乱石山居高临下,重炮能够将曹家庄完全覆盖,官军数千残兵挤在一个小小的曹家庄中,避无可避,连续被轰击了两日,死伤众多。 张凤仪明白在曹家庄困守是死路一条,但她束手无措,若是王自用没有临阵脱逃,全军就不会忽然崩溃,大军尚有一战之力,依托曹家庄重整队列,还有冲出重围的可能,但如今她手里只剩下数千残兵、士气低落无比,别说突围了,就是稳守曹家庄都不可能。 张凤仪长长叹了口气,登上碉楼楼顶,曹家庄里有座地主的庄堡,王嘉胤还在时便被农民军攻陷,张凤仪占据曹家庄后,将倒塌的堡墙和碉楼匆匆修理,把这座庄堡当作指挥所。 碉楼高耸突兀、目标明显,但乱石山上的贼寇炮队却一发炮弹都没射来,整个曹家庄,反倒是这显眼的碉楼最为安全。 “夫人,贼寇还在掘壕.....”碉楼上坐着的邓恩见张凤仪上来,强撑着站了起来,他腿上被炮弹擦伤,削掉一整块肉去,如今天寒地冻又缺医少药,已经有感染的趋势了,脸烫得发红,站都站不稳。 邓恩毕竟是统军大将,受到了较好的照料,曹家庄里还有无数被炮火所伤的伤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感染至死或冻死。 “贼寇围绕曹家庄掘壕,将整个曹家庄彻底包围了起来.....”邓恩语气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夫人,待其掘壕完毕,贼寇只需留少许兵力看守便能将咱们困死。” 张凤仪点点头,放眼扫视着周围,无数蚂蚁一般的贼寇正在挖掘壕沟、建设炮位和护墙,更远处,贼寇在与对岸的骑兵一起搭设浮桥,待壕沟挖掘完毕、骑兵过河,以步卒为主的官军残军连逃跑都不可能了。 贼寇还架起了几个铁皮喇叭,一些嗓门大的贼众不停齐声喊着:“曹家庄里官军的兄弟们!咱你们被包围了,逃不出去了!咱们给你们准备了两样好吃的!一样是香喷喷的饼子,一样是炮弹!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大伙陪着你们一起坐下来吃饼子!若是顽抗到底,你们就得吃炮弹!吃饼子还是吃炮弹,全看你们自己选择!” 不少营兵和王自用的残部悄悄逃出曹家庄去投降,过一会儿,他们又会被拉到前线来,挥舞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加入劝降的队伍里,曹家庄里官军残军的军心已是摇摇欲坠了。 “贼寇在搭设望楼,望楼上有执旗的贼众,是准备近距离引导炮队轰击咱们了......”邓恩露出一丝苦笑来:“当年浑河血战,秦佥书的川军和陈总兵的浙军结阵立营,东虏攻之不得,最后便是靠着火炮得胜,在下侥幸炮口得生,没想到如今却要死在贼寇的炮火之下了。” 张凤仪不知该说些什么,挤出一丝苦笑来:“如今,也只有一死以报君恩了,只可惜没能为母兄报仇,黄泉路上,实在无颜去见父母和兄长。” 话音未落,却见贼寇阵中奔来一骑,挥舞着一面素白旗帜,一路高喊着些什么,过了一阵,在庄前护卫的一名川军将领飞快赶来,脸上有些尴尬的禀告着:“夫人,贼寇有一信使前来,自称是张府管家,名唤张三,求见夫人。” “张三,那贼鸟厮,还敢来见余!”张凤仪勃然大怒:“押来见余!余要亲手剁了他这叛徒!” 不一会儿,几名膀大腰圆的白杆兵押着张三来了庄堡,张凤仪见他过来,怒从心中起,飞快的下了碉楼,拔刀就要去砍张三,张三赶忙嚷嚷道:“三姐儿!您尽管杀小人!但杀了小人,这曹家庄里数千弟兄都要与你陪葬!武乡义军愿意放你们离开!先听了他们的条件再动刀不迟!” 张凤仪一愣,随即手腕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却是邓恩的亲兵,邓恩被一名亲兵背着,也赶了过来:“夫人,且听听他所言再杀不迟。” 张凤仪冷哼一声,立在原地,张三松了口气,挣脱了几名白杆兵的钳制,朝张凤仪拱了拱手:“三姐儿,武乡义军有言,川军家在西南,各部义军家在北方,平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拼个你死我活?武乡义军原放开一条路让白杆兵离开,至于其他各部官军,武乡义军优待俘虏,只要放下武器,都能得到粮食和救护!” 周围的军卒一阵骚动,张凤仪冷眼扫视着张三,怒道:“妖言惑众!武乡贼已将曹家庄围死,取我等性命,不过一次进攻的事,怎会这般好心放我等离开?” “因为武乡贼还要留兵攻打太原府,三姐儿,山西今年遭灾,粮食不足,贼寇皆为粮草所困,所以才集兵打了这一仗!”张三解释道:“在这沁水河畔围歼了官军主力,太原守军便所剩无几,太原城中囤着朝廷的漕粮军粮和各地税粮,夺下太原,便能解诸部燃眉之急。” “但武乡贼起兵时间太短、底蕴不足,把老兵、炮弹和粮草浪费在曹家庄有何必要?故而吴帅亲笔书信给予承诺,愿意放开通往潞安府的道路,白杆兵可就此离开,为表诚意,白杆兵只需卸下盔甲和长矛、强弩、盾牌等武器装备,可携带短刀腰刀离开。” 张凤仪扫视着周围的军卒,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期待,不少伤员强撑着伤躯赶了过来,都是满眼期待,张凤仪犹豫不决,侧头压低声音与邓恩商议:“邓恩,你觉得可信吗?” 第289章 食言 贼寇缺粮,此事倒不是妄言,王自用围攻太原,不就是为了夺太原之粮?武乡贼还得管着沁州十几万百姓和那么多涌入的流民灾民,缺粮只会更严重!”邓恩皱眉分析道:“张三所言,倒也合乎逻辑,官军沁水河大败,虎大威全军覆没、炮毙身死,王自用临阵脱逃、抛下全军只带了几十骑逃跑,咱们这一千多白杆兵,伤员不少、军心散乱,也不可战,太原守军只剩下尤世禄手下的三千多人,太原那么大一座城,如何能守?” 邓恩看向四周,眼中满是不忍:“再者,若贼寇纵兵围攻,弟兄们还能有死战之心,可如今武乡贼留了一条活路,弟兄们军心士气都已经散了,咱们若是不答应,恐怕会被弟兄们押去投降了,若是武乡贼守信,退入潞安府中,咱们还能休整重编,若是武乡贼不守信,他们优待俘虏,弟兄们好歹也能吃上东西、得到救护。”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余接受贼寇的条件?”张凤仪摇了摇头:“不行,张家一门英烈、秦家忠勇之家,余为张家之女、秦家儿媳,怎能与贼寇私相勾连?贼寇从来无信无义,不过伪作仁善,怎能轻信?要降你们去降,余誓死不降!” 张三见张凤仪犹豫不决,当即劝道:“三姐儿,小人看着您长大,又怎会一点感情没有?若是武乡贼不守信,小人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那吴贼的性命,再说了,您若是在这曹家庄战死了,倒确实是成全了您自己的名声,可老夫人和大爷、二爷的仇,谁去报?” 张凤仪浑身一震,张三微微一笑,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呈给张凤仪,张凤仪解开包布,却是一个古朴的手杖,顿时泪如涌泉,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阿娘!” “老夫人于张家祠堂服毒上吊自尽,大爷于公审会上被斩首,二爷自尽而死,四爷至今还被贼寇扣在沁水县......”张三趁热打铁,挤出两滴泪来:“三姐儿,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解救四爷,您若是就这么去了,张家的希望就彻底没了!三姐儿,名节固然重要,但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请三姐儿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一时......” “你还敢在此饶舌!”张凤仪怒吼一声,手中手杖攥得咔咔作响:“若非你背叛张家放贼寇入窦庄,母兄又怎会丧了性命?” “三姐儿,您冷静想想,曹文诏都全军覆没了,小小窦庄如何能守住?若让贼寇攻破窦庄,谁人能活?小人主动放贼寇入庄,好歹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照料照料四爷......”张三抹着泪,叹道:“四爷是个只会读诗书的,耕种经商一概不懂,若是没人照料,迟早要饿死,小人也是不得已啊!” “三姐儿,如今您面临的情况和小人一样,忍得一时之辱,才有报仇的机会啊!” 张凤仪垂下头去,依旧犹豫不绝,身后传来幽幽一叹,回头一看,却见邓恩冲他惨然一笑:“夫人,您的名节紧要,在下这老头子,本该死在浑河战场上,活了这么多年,算是赚了,名节性命都无所谓了,今日就让在下替您下了这决心吧!来人,下了夫人的兵器,拿绳来绑了,今日是我等哗变,绑缚了夫人与贼寇勾结,一切与夫人无关!” 几名亲兵凑上前来,张凤仪木然的看着他们卸了自己的兵器,拿麻绳将自己绑好,仰天长叹一声,恶狠狠的对张三喝道:“张三!若是你欺瞒我等,余便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曹家庄中张凤仪的大旗倾倒,一面素白的旗帜升起,过了一会儿,曹家庄中的残兵抬着伤员蜂拥而出,在武乡义军的防线前扔下武器和盔甲高举双手,准备良久的武乡义军教导领着战士出阵,将这些投降的残兵引导去战俘营中。 又过了一阵,那一千余白杆兵也从曹家庄里列阵而出,卸下盔甲、扔下长矛盾牌等兵器装备,等待武乡义军放开道路。 张三和几名邓恩的亲兵带着被绑住的张凤仪穿过义军防线,来到吴成所在的望楼,吴成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女将:“张夫人,在下便是杀你母兄、灭你张家的吴贼,听说你要挖我心肝祭奠母兄?在下就在此处,请张夫人动手吧,在下绝不反抗。” 张凤仪被麻绳绑住,如何动得了手?吴成语气里浓浓的讽刺味她又怎会听不出来?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咬着牙说道:“吴贼,希望你重信守诺、放我等离开,否则吾做鬼也要食汝之肉、挫汝之骨!” “张夫人放心,在下手里有你母兄的人头,用不着再添上你的性命!”吴成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但你也说了,贼寇从来是无信无义、伪作良善的,我也不能让夫人打诳语不是?” 望楼上的亲兵一齐动手,将张凤仪的亲兵砍翻,绵长鹤奋力吹响木哨,随即木哨声响彻四周,乱石山和围庄阵地炮位上的火炮一齐开火,在白杆兵军阵附近炸出一道道裹着白烟和泥土的“喷泉”,白杆兵顿时大乱,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跃阵而出,将措手不及的白杆兵包围起来,黑洞洞的铳口直直瞄准着他们,“投降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声远远传来。 “吴贼!无信无义!”张凤仪牙呲目裂,破口大骂:“张三!你这鸟厮,竟敢诓骗吾!早该一刀剁了你这狗才!” 张三淡淡一笑,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冷笑道:“夫人,张三是在下为张家当狗时的名号,如今在下是武乡义军的新兵刀盾科总教官,在下做了人,自然得有人的名号,如今唤作张散!日后还请夫人注意,别唤错了名号。” “张夫人,我确实要放了你,但白杆兵不能留,他们若是不投降,咱们也只能把他们歼灭在此了!”吴成耸了耸肩:“解了张夫人的绑缚,还她兵器、送她匹马,备好干粮银两,让她离去吧。” 几名亲兵上前解开张凤仪的绑缚,张凤仪怒目瞪着吴成,此时远处喧嚣的战斗声已经平息了下来,没了长矛盔甲和掩体的白杆兵如何能抵挡武乡义军的炮火和火铳?有些人在邓恩的带领下试图顽抗,统统被当场轰杀,死伤了数百人,剩下的只能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张凤仪喘着粗气,看着被亲兵环卫的吴成和张三,明白自己即便放手一搏也不能报仇,反倒白白失了性命,恶狠狠的骂道:“吴贼!他日再见,吾必将你碎尸万段!” “那就请张夫人保重自己!”吴成冷冷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等着你来取我人头!” 第290章 沈王 张凤仪渡过沁水河策马西去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李自成渡河而来,找到浮桥边立着的吴成,疑惑的问道:“吴兄弟,你真就这么把那张凤仪放走了?” “歼灭了这两千白杆军,杀一个张凤仪没什么意义......”吴成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留她一条命,以后没准会有奇效。” 李自成眯了眯眼,在马上直起身子,看了看远处的俘虏,问道:“那些俘虏的白杆兵和家丁精锐,你真的一个不要,统统送给咱们?” 吴成点点头,这些白杆兵和家丁精锐与明军普通军卒不同,他们是将帅安身立命的宝贝,是用来控制军队的打手,他们在军中是处于压迫者和剥削者的地位,诉苦会对他们起不了作用,要改造他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如今的武乡义军需要飞速成长起来以应付之后的攻略河南,根本腾不出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 没有经过改造、不认同武乡义军理念的军卒,反倒会污染武乡义军的战士,吴成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只留下一些军官询问情报、教习战法,其他投降的白杆兵和家丁精锐都送给了农民军,他们是戮杀也好,是强迫入伙也好,总之也不用吴成费心了。 “闯将,你撒在外围的骑兵,都可以收拢回来,咱们和各部反王合兵一处......”吴成理了理身上的盔甲:“吓唬人,就得讲究个声势浩大,咱们把俘虏都押到潞安府城去,狠狠敲一笔竹杠!” 潞安府城紧张的氛围依旧笼罩着整座城池,前些日子围攻潞安府城的贼寇忽然撤兵,只留下一部分继续围城,城中纷纷在传朝廷的援兵来了,但过了这么些日子,官军一兵一卒都没有出现在潞安府城下,城中所有人的心头都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大明沈王朱珵尧也是如此,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蹲久了,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头晕目眩,差点仰面倒在地上,慌得一旁的王府内侍赶忙扶住。 “本王无碍!”朱珵尧摆了摆手,朝草木堆起的“床”上躺着的一名民壮指了指:“记下来,此人是伤口感染,故而高烧不退,王府里有退烧的药,拿来给他服了,这几日灌些米汤补身,撑过高烧应当能活。” 一名内侍匆匆而去,那名民壮的家眷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周围的伤员百姓一个个感激不已。 朱珵尧淡淡笑了笑,转身去看另一名伤兵,前些日子流寇疯狂攻城,这些日子也在不断炮轰抛石,朱珵尧出钱出粮募青壮守城,自己也懂些医术,时不时便往医馆里走一圈,为伤兵尽些绵薄之力。 他不是作秀,潞安府城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全靠着他这位王爷和满城的兵将百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正为那名伤兵检查着伤口,潞安知府忽然亲自赶来了,满脸都是惊惧:“沈王殿下!贼寇大军又来了,这次来的比上次还多,还押着上万的俘虏,朝廷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朱珵尧浑身一颤,周围的百姓内侍都是惊慌不已,朱珵尧见状,撑着床面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道:“朝廷若有援兵,怎会轻易就被贼寇击败?此必贼寇乱我军心之计也!无需惊慌,程知府,你去安抚城内百姓,本王亲自去看看情况。” 程知府还想阻拦,朱珵尧却理也没理,出了医馆上了轿,直接登上城门楼子,却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不断赶来的军兵,一眼望不到头,十余门重炮示威似的摆在军阵前,无数俘虏整齐的排在军阵前,一个个军官被押出来,撕扯着嗓子朝城上报着自己的职务和姓名。 一直宿在城楼里的俞千户此时已是全副盔甲的立在垛口处,见朱珵尧赶来,匆匆行了一礼,捧来几面破布一般的旗帜:“殿下,是白杆兵、虎参将还有大同边军的大旗,加之如此之多的贼寇和俘虏,想来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确实为真。” 朱珵尧手有些微微发抖,扫视着城下无边无际的贼寇大军,问道:“俞千户,若援军真的全军覆没,潞安府城,还守得住吗?” 俞千户惨笑一声,斩钉截铁的答道:“殿下,贼寇军力颇盛,还有重炮可用,援军又已断绝,消息传出去,城内百姓君民必然人心大乱,这种情况下,潞安府不可能守得住的。” 朱珵尧手抖得更厉害,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传来,身子晃了晃,余光忽然瞥见一面鲜红的旗帜,伸手一指:“那面旗.....是武乡贼?” “红底金字、倡义救民,确实是武乡贼的大旗!”俞千户的目光紧紧随着那面大旗而移动:“殿下,曹文诏所部覆灭后,武乡贼就开始祸乱潞安府,末将与之交手过几回,每次都是大败而归,他们极善蛊惑民心,村寨百姓都悄悄给他们通报消息,甚至帮着他们一起攻打官军和官绅庄堡,此贼极难对付。” “极善蛊惑民心......”朱珵尧默默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光芒一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询问。 就在此时,一名被俘虏的营军军官忽然被城外贼寇解了绑缚,他赶忙朝着潞安府城奔来,气喘吁吁的高喊着:“我乃虎参将属下千总官穆成!放我入城!我有武乡贼的书信要呈给沈王殿下!” 守军用吊篮将他吊上城墙,直接把他领到朱珵尧身前,施礼毕,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殿下,武乡贼说为避免城内百姓徒增伤亡,请殿下出城商议,城外贼寇会退兵一段距离,请殿下不用担心安全。” 朱珵尧展开书信细细看着,俞千户冷哼一声,劝道:“殿下,万不能出城啊,贼寇此乃诱敌之计,欲诱殿下出城,将您扣押。” “若是其他贼寇,本王还真不敢出城去!”朱珵尧将书信细细收好,斩钉截铁的说道:“但是武乡贼相邀,本王就有胆子去会一会他们,城内几十万百姓皆是本王的护身符,武乡贼摆出一副爱民敬民的样子蛊惑民心,他们就没法对本王下手!” 第291章 藩王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城上竖起一根挂着素白布匹的旗帜,围城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开始有序后撤,腾出一个空间供之后双方的谈判。 吴成没有跟着离开,看着亲兵手忙脚乱的搭着帐篷、搬运着吃食茶水、桌椅木凳,身旁的罗汝才玩笑似的冲吴成笑道:“这沈王还真有些胆色,竟然还真敢出城来与咱们谈判,呵!不说咱们会不会对他下手,让天子和朝廷知道此事,不会扒了他的皮?” “他是有恃无恐!”吴成淡淡的说道:“他是看准了我武乡义军最重民心,有潞安府城几十万百姓做他的护身符,我们就没法食言耍阴谋,否则之前在潞安府的苦心经营,都会渐渐散个干净。” “阴谋耍不得,那就堂堂正正杀进城去!”李自成冷哼一声,观察着潞安府高大的城墙:“咱们手里有重炮,这城墙能轰塌,杀进城,拿人堆也能把守军堆死了。” “闯将,你没参与之前围攻潞安府城的战斗,不知内情!”吴成摇了摇头:“这位沈王是个深得民心的贤王,城内守将也是个有能力的,城内上下一心,这潞安府城不是轻易就能攻破的。” “咱们确实可以破城,但必然损失惨重,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日后能安然抄掠其他省府,即便攻下潞安府城,我们也没时间去扎根,最后还是得放弃,反倒白白将咱们宝贵的战士损失在这,要入河南畿南,能战之军自然越多越好,每个战士都宝贵无比。” 李自成皱了皱眉,扭头去看罗汝才等人,罗汝才冲他点了点头,身上包得和粽子似的老回回也附和道:“吴兄弟说得没错,潞安府不好攻,若是能谈判从沈王和城内官绅头上敲诈足够的粮食物资,最好还是不要动刀兵。” 李自成有些不甘的扫了潞安府城一眼,点点头:“也好,吴兄弟,那就看你能和那沈王谈出什么结果来了!” 过了一阵,城上放下几个吊篮来,朱珵尧领着几个内侍到了谈判的营帐处,让吴成好生惊奇:“呵!沈王殿下还当真是信任我等,连个护卫都没带,在下佩服。” “诸位若真要对付本王,带再多的护卫又有何用?”沈王不卑不亢的回了一句,上下打量了一阵吴成:“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武乡贼.....武乡军的无牙帅了,人说您血口无牙、有若恶鬼,如今一见方知那传言只是传言,吴元帅不是那般狰狞人物。” 吴成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无牙帅”的名号?听这沈王的话语,讽刺的意思怕是更多些。 “谢沈王赐予名号,在下这几颗牙齿,是为了救一群流民被人踢落的,在下有幸,亲手砸扁了他的脑袋!”吴成嘿嘿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早听说大明的藩王都是一些贪生怕死、贪暴奢靡的废物,如今见了沈王,才知这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朱珵尧暗哼一声,迈步进了营帐,毫不犹豫的坐了吴成的主位,吴成倒也无所谓,挥挥手让准备去提朱珵尧的绵长鹤退下,随便寻了个位子坐着。 “吴元帅,你也知道本王无旨出城已是重罪,私下与尔等谈判,更是掉脑袋的罪过,但为了潞安府城里那几十万呢百姓,本王也就无所顾忌了!”朱珵尧抬了抬手:“开门见山吧,尔等想要些什么?” “沈王坦诚,本帅也不绕圈子,如今山西四处遭灾,我等来潞安府城,就是为了借些粮食度荒,只要借到粮食,我等自然会退去!”吴成笑了笑,揉着指头继续说道:“至于要借多少粮食.....沈王可以放心,我等绝不会狮子大张口,本帅会派一些人到潞安府城中,清点各处粮仓库房,也请沈王让城内的官绅将家里账簿什么的都交出来让咱们点算,点算清楚,再确定借粮的数额。” “吴元帅这是要一石二鸟啊!点算清楚了,日后拿着这些账簿文册来接管潞安府城,也方便许多是吧?”朱珵尧阵阵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你们占据山西?” 吴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沈王,人人都说你是个贤王,发粮放粥不知养活多少流民百姓,这天下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应当是清楚的,流民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难,沈王,即便你七代积累,又能养活多少人?” “百姓无以为生、流民充盈四野,朝廷越来越艰难,无力赈济不说,反倒愈加盘剥无度,苛税杂捐、租贷田款年年攀升,可谓敲骨吸髓!”吴成顿了顿,伸出食指直直指向朱珵尧的鼻子:“而你们这些宗室官绅,还在不停的加码加速!” “沈王,你是位贤王,但大明的藩王像你这样的有几个?就在这山西,大同的代王、太原的晋王,哪个不是恶贯满盈?倒卖军资、侵吞土地、走私关外、放贷收祖、欺凌百姓官兵,明太祖使藩王镇守地方、以固国家,如今这些藩王,反倒成了大明最大的蛀虫!” “你是位贤王,但沈藩上上下下的宗亲那么多,有多少人能如你一般贤良?贪索无度、肆意压迫,恐怕才是沈藩宗亲的常态吧?沈王,你能管得了多少人?” “还有那些官绅,一个个把这大明天下当食槽,把百姓当饲料,只知伸嘴拱食,甚至有人连爪子都伸进去争抢,沈王,你这个连潞安府城都出不去的王爷,能管得了几个人?” “沈王,你心里还是装着百姓的,可这天下的穷苦百姓,你能救得了几个?”吴成看着沈王垂下头去,冷笑一声:“整个大明都是一间朽坏的木屋子,你这一块好木立在屋中,又能撑起多少?从朝廷到地方塌方式的腐败,无药可救!” “有越来越多吃不上饭的百姓,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就能不断发展壮大!”吴成淡淡的笑着,身子往后微仰:“而大明会越来越弱,直到被一把大火,彻底烧尽!” 第292章 皇太极 城上丢下几个吊篮,将朱珵尧一行人拉回城,李自成哼了一声,扭过头问道:“吴兄弟,你觉得这沈王会信守承诺吗?” “他会的!”吴成毫不犹豫的答道:“这个沈王是个有责任心、心里装着百姓的王爷,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他一定会履行承诺的。” 吴成顿了顿,看着坐在吊篮朱珵尧,他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吴成微微摇了摇头:“这大明,不是没有贤王、猛将、名臣、忠良,但却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局面,破鼓万人捶,大明已经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拯救的了。” “所以咱们就得彻底推翻它!”罗汝才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此战过后,咱们也要各奔东西了,你们两个准备去河南闯荡,额曹操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高闯王来过几次书信让额去畿南助他,额就跟他去直隶闯闯,没准还能进兵京师,在天子脚下大闹一番呢!” 几人都是一阵哄笑,老回回也说道:“额也不和你们一起往南走了,额要回陕西、去甘州,当年咱们数万回民会同汉民兄弟一起起事,结果兵败军散,额如无头苍蝇一般不停的逃,一路逃到山西来,如今额在你们武乡义军的身上学了不少本事,也是该回家闯闯了,陕甘的回民汉民也需要有个领头的人,待额在陕甘扎下根来,日后没准能和你们一起夹攻洪屠那厮。” 吴成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跳下马来行了一礼,给李自成递上一份军情奏报,李自成拆开看了看,脸色微微有些凝重,双眼微微眯了眯。 吴成注意到李自成的表情,当即问道:“闯将,是何处有紧急军情需要处置?” “无妨,跟咱们关系不大.....”李自成摇了摇头,将那军情奏报递给吴成:“闯王送来的紧急军情,大凌河城里的祖大寿扛不住了,杀了主战的何可纲,领军投降东虏!”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凌河残破的城墙上,一名身穿橙黄棉甲、身材矮胖、面色赤红、眉清目秀的汉子沿着城墙缓缓走动,看着城外原野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降军和人间地狱一般的城内。 从七月开始至今,大凌河城被围数月,城内早已断粮,被围的上万关宁军吃完了粮食吃虫鼠、吃完了虫鼠吃战马、吃完了战马吃尸体,到最后连尸体都吃完了,实在吃无可吃,便将修城的民夫集中起来、屠宰食用,连民夫都快吃完了,便把军中的伤兵、饿得虚弱的老弱兵卒也当成了储备粮,将大凌河城变成了一座吃人的地狱。 祖大寿投降之时,城内连人肉都要靠争抢才能吃上一口,一万余关宁军的精锐,一个个饿得都脱了人形,不少人连站也站不起来,哪还有半分广渠门之战时那支让皇太极的八旗兵都感到无比棘手的强军模样? “军将用命、士卒坚韧,大明之败,从来就不是败在战场之上!”皇太极淡淡的评了一句,大凌河之战旷日持久,自己手下的五万大军也损失不少,但好歹还是胜了,张春兵败被俘、祖大寿投降,袁崇焕主政辽东培养出来的种子全军覆没,自此之后,明廷在辽东再无可战之兵,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皇太极没了后顾之忧,可以安然对付林丹汗,吞并整个蒙古、剪除大明羽翼。 万里长城、九边军镇,明廷能守住几个? “大汗!”一名身材雄健、身穿白色棉甲、留着八字胡的汉子快步来到皇太极身边,正是在此次大凌河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的镶白旗旗主、掌吏部事多尔衮:“弟带着那帮朝鲜的官在战场上转了几圈,又恐吓一阵,一个个都吓得瘫软了,等他们回了朝鲜,想来那首鼠两端的朝鲜王也会仔细考虑考虑了。” 皇太极点点头,他刚登位时为剪除侧翼威胁、斩断毛文龙利用朝鲜土地招降辽东汉民屯田的计划,命阿敏为主帅攻伐朝鲜,毛文龙和朝鲜联军大败,毛文龙逃奔皮岛,而朝鲜则被迫屈服于后金,结为兄弟之邦。 但这个“兄弟”却一直不老实,明面上服从后金,私底下却依旧和明廷勾勾搭搭,只是皇太极一直忙着处置努尔哈赤留下来的烂摊子,顾不得理会它:“明廷毕竟对朝鲜有再造之恩,刀子没砍到身上,朝鲜不会轻易倒向我大金的,之后免不了还要再打一仗,若是能彻底压服朝鲜,便能获得朝鲜水师相助,截断明廷自山东运粮于辽东的航线,日后攻略辽东便能轻松不少。” 多尔衮笑着点点头,扫了眼城外的俘虏,眉间渐渐皱起:“大汗,您真信那祖大寿是诚心投降?那厮不是个讲信义的,怕是会寻机悄悄逃回明国。” “他逃不逃本汗都无所谓,招降祖大寿,本来就只是为了树一块牌坊而已!”皇太极淡淡的回道:“父汗当年起兵之时,辽民皆视父汗为救世之主,沈阳、辽阳,多少城池是汉民开城才为我大军攻陷?但父汗末年屠戮辽东‘无谷之人’,以至汉民至今反乱不断,我大金有崩解危局,那袁崇焕说五年平辽,彼时我大金的局面,怕是撑不过两三年。” “崇祯年,阿敏屠永平四城,以至于这大凌河里的守军宁愿吃人也不愿投降,墨尔根戴青,大明坐拥两京一十三省、人丁数亿,若是每座城市都如大凌河这般死硬到底、每个汉民都如辽东汉民这般造乱不断,女直诸部人丁才多少?能啃得动多少城池、杀得了多少头颅?” “所以咱们得立起牌坊来,让汉人知道我大金和以前不一样,只要投降,就能给予优待!”皇太极冷笑一声:“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第三个,大金不该只是一个边鄙蛮夷之邦,而要像蒙元一般入主中原,如此,咱们就离不开汉人的协助。” “大汗教诲,弟牢记于心!”多尔衮微微屈了屈身子,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范家送来了关内的情报,毛文龙旧部孔有德等人在吴桥兵变、正在调头回攻山东,山西的流寇匪贼贼势日昌,据说围歼了入晋的白杆兵,山西已是无兵可用,匪贼还冲入河南和直隶等地大肆造乱,明国那小皇帝,恐怕是焦头烂额了。” “内忧外患,与我大金天命末年是何其相似?”皇太极哈哈大笑起来:“但那小皇帝又有何本事扭转局势?天命,已不在明矣!” 第293章 召对 杨嗣昌扶着路旁一棵大树微微喘了口气,煤山并不高耸,但这下雪的天气里,登山的石板道湿滑难行,让他走得步步艰难。 领路的曹化淳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吩咐身边的小内侍去扶杨嗣昌,微笑着说道:“杨御史,天子等的焦急,不是休息的时候,劳您坚持坚持,咱家再提醒一句,您也别嫌咱家聒噪,天子心情很是沉郁,您说话可得注意些。” “谢曹公公提点!”杨嗣昌恭敬行了一礼,心中却冷哼一声,按照往日的规矩,百官面见天子,总得给这些天子身边的太监准备些孝敬,免得这些家伙私下里在天子面前乱嚼舌头,可这一次曹化淳却分文没收,反倒对他客客气气的,杨嗣昌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曹化淳好心,必然是天子准备对自己大用了。 可在如今这朝堂,被天子重用,和坐在刀尖上有什么区别? 杨嗣昌抖擞精神,跟着曹化淳一起行了一阵,来到煤山东坡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却见一棵歪脖老槐树下,身穿黄袍的大明天子崇祯正立在雪中,俯瞰着大明京师。 杨嗣昌赶忙行礼,崇祯却摆了摆手,让一名内侍去为杨嗣昌撑起伞盖遮雪:“杨卿来了,这大雪纷飞的,又是私下召对,不必多礼了,过来与朕一起看看这京师城。” 杨嗣昌听话的立在一旁,崇祯扫视着在大雪中银装素裹的京师,闲聊一般的说着:“先帝在时,朕年幼,尚未就藩出阁,先帝与朕兄弟情深,允朕暂居慈庆宫后的勖勤宫,朕偶尔在这紫禁城中游耍,有一日,登上这煤山,就在此处俯瞰京师,彼时震撼之心无以言表,百万之民、楼阁林立,在这煤山之上,也一眼望不到头,当时朕就在想,是何等的盛世,才能拥有这么一座恢宏的京城。” 杨嗣昌俯瞰着京师城,深吸口气,答道:“成祖治隆唐宋、远迈汉唐,故而有此盛世之都!”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崇祯默默念了一句,苦笑一声:“两百余年,传到朕的手里,这大明的天下,怎么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东虏北虏造乱于外,山陕甘宁贼寇反乱不断,山东兵变、河南民乱、江南奴变、湖广苗乱、福建广东西番海寇滋扰沿海、安南莫氏侵袭广西、云南普名声大兴彝乱、川贵奢安残部依旧造乱不止......”崇祯深深叹了口气:“这大明天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朕整日殚精竭虑,这天下却依旧一天天的败坏下去......” 崇祯顿了顿,扭头看向杨嗣昌:“杨卿,你说朕还能中兴大明吗?你说这大明天下,还能有一天拥有成祖时的盛世景象吗?” 杨嗣昌心中一酸,双目清明而坚定,慷慨激昂的答道:“陛下,时局艰难,但国事并非不可为,国朝尚有忠臣良将,尚有两京一十三省,陛下只需坚定信心、选贤用能、君臣上下一心、共克时艰,必然能平靖大明天下!” 崇祯怔怔的看着杨嗣昌,这位年轻的御史的进言,不知怎的,忽然让他想起袁崇焕来,当年袁崇焕平台召对,也是和杨嗣昌一样看起来自信满满、慷慨激昂,最后却五年平辽平到了自己门前,让崇祯感到深深的耻辱和背叛,一怒之下将他凌迟处死。 崇祯没有回应杨嗣昌的话,扭头看向东北方向,大凌河之战大明可谓大败亏输,崇祯心里清楚,此战战败有两条主因,一则战走不定,孙承宗主张放弃大凌河、丘禾嘉却主张坚守大凌河,两人互不相让,以至于要走不走、要战不坚,战守准备并不充分,东虏袭来之时便匆忙迎敌、举止失措。 二则,在于辽东军将官吏不合,自己想拿来替代祖大寿的吴襄不服丘禾嘉,祖大寿不服孙承宗,孙承宗和丘禾嘉之间也矛盾不断,辽东的官将互相扯后腿,又怎能赢得了上下一心的东虏? 天启年间,袁崇焕任辽东巡抚,同样主持修筑大凌河城,但东虏大军一来,他便果断退兵收缩回锦州,据守宁锦获得宁锦大捷,袁崇焕是个胆大妄为的,拿着尚方宝剑就敢私斩大将,又有天启年间的成功案例,哪怕得了自己的圣旨,依他的性格恐怕也会擅自退兵缩回锦州,不会像孙承宗一般被一道圣旨就逼得出兵。 袁崇焕或许无能,但他主政辽东三年,辽东的军将官吏被他压得服服帖帖,面对这么一个真敢拿尚方宝剑斩杀大将的疯子,谁敢在他面前炸毛? 崇祯幽幽叹了口气,若是袁崇焕还在辽东,此次大凌河之战,也许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吧! 崇祯收回视线来,上下打量着杨嗣昌,只见他不卑不亢的立在原地,低着头等着崇祯继续说话,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杨嗣昌是个有能力的,但他的能力真的能平靖天下吗?恐怕又是个如袁崇焕一般满嘴大话的家伙,三分才干吹成十分。 可如今的大明,又有几个官不是牛皮吹上天的呢?又有几个官吹牛之后,真正敢主动担责做事的呢? “也许.....该给他一个机会.....”崇祯心中默念着,抬了抬手:“杨卿,你此番话深得朕心,你的才干朕一贯欣赏,此番召你前来,也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解此局。” 杨嗣昌正要说话,崇祯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上的奏疏,朕都看过了,朕清楚,这些奏疏,朝中百官都看着,很多话不能在奏疏里说,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崇祯抬头扫视四周,周围的内侍宫女都识趣的退开,只有王承恩和曹化淳留下来撑着伞盖,崇祯轻轻点点头:“杨卿,你来之前,朕便有了决定,你父亲不再戍放袁州,让他白身回乡去吧,你升任兵部右侍郎,暂且入京,伴朕左右吧。” 杨嗣昌心头一颤,天子开了条件,自然是为了让他毫不隐瞒的献策,若是自己的策略不能让天子满意,这些优待不过是过眼云烟。 “臣谢陛下隆恩,必拼死以报君恩!陛下,臣腹中确有几条粗陋之策,供陛下抉择。” 第294章 对策 崇祯抬抬手示意杨嗣昌继续说下去,杨嗣昌暗暗吐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陛下,臣之策说来简单,不过十二字而已——先急后缓,先内而外,先易后难。” “何解?”崇祯来了点兴趣,身子微微站直了,杨嗣昌见状,更加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解释道:“陛下,如今四方纷乱,但诸事也分轻重缓急,江南奴变、湖广苗乱、福建两广的夷扰,此等乱事,不过是疥癣而已,无碍于大局,朝廷只要腾出手来,单靠一省之力便能解决,故不足为虑。” “川贵云南之患,造乱土司欲在西南重现万历年东虏老奴之举,老奴崛起皆因我大明轻视之故,朝堂陷于国本之争,高淮乱于辽事,放任老奴一统女直三部,以至制无可制,故而对付西南诸部土司,只需依规蹈矩、以蛮制蛮即可,陛下当给予秦老夫人更多信任,有她镇守西南,定然安然无忧。” 崇祯轻轻点点头,杨嗣昌继续说道:“其余零星民乱,不过乌合之众,陛下无需费心,天下虽纷乱不休,但如今最紧要者在于三处——山东兵变、山西贼乱、辽东东虏。” “山东登莱,乃是辽东重镇的后勤之地,辽镇粮草、军备、物资,多靠登莱海运,孔有德等人若占据登莱,等同斩断辽镇命脉,辽镇必然大乱,若此时东虏趁隙攻打,辽镇被破,则京师危在旦夕!” “二则山东毗邻京畿,往京师一路一马平川,若乱军转兵往京师而来,京师必然危急,且山东乃是沟通南北的漕运要道,若乱军占据山东截断运河,京师百万人口、边镇那么多兵马,如何能养活?” “故而山东乱事最为紧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杨嗣昌朝崇祯行了一礼:“陛下,大凌河战后,东虏军兵也损伤不少,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南侵,臣请陛下调蓟镇留守的关宁精锐入山东平乱,叛军新叛、人心不齐,又有孙巡抚坐镇登州坚城、火炮众多,此时若雷霆一击,叛军必然哄散,山东兵变自然可平,此即先急后缓之策。” 崇祯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来,看向京师:“辽镇新败,关外精华全军覆没,辽镇只能闭门自保,东虏恐会集兵效仿己巳旧事,此时蓟镇万般紧要,守军不可轻动,之前周阁老与朕说,孙元化在登州大兴土木、购置火炮,将登州修筑得如铁桶一般,叛军必不可攻取,加之孙元化对孔有德等人优容有加,叛军因缺粮而哗变造乱,只要补足粮饷,想来是能够招抚的,朕觉得周阁老所言有理,暂且等待孙元化招抚结果再做处置吧。” 杨嗣昌眉间一皱,周延儒当然希望孙元化能够招抚叛军,毕竟孙元化这巡抚之位算是他扶上去的,但若是叛军不受招抚,错过了这最佳的平叛时机,之后恐怕就要耗费成倍的精力和人力物力去平靖山东了。 只可惜己巳之变给崇祯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他根本不敢冒险抽调蓟镇的精兵去平叛,天子心中既然有了打算,杨嗣昌还能说些什么呢? “陛下乾坤独断,此事自然由陛下裁决!”杨嗣昌吹捧一句,直接略过这一策,继续说道:“陛下,先内而外便是对付东虏之策,东虏虽凶蛮,但终究只是外患,造乱于国朝肩臂之地,即便侵入腹心,也不能久留,而流寇匪贼则祸乱于腹心之内,若听任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干,徒有肩臂又有何用?故而平东虏非我大明紧要之事,平贼寇才是朝廷重中之重!” “贼寇兴起,与东虏有不少关系,如今造乱秦晋的流寇、武乡贼、交山贼等部,不少便是己巳之变中哗变反乱的勤王之军,曹文诏、张凤仪接连兵败,也是因为朝廷被大凌河战事困住,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援,朝廷每次集中精力对付东虏,贼寇便会趁势而起,自天启年至今,无一不是如此。” “故而臣请陛下行先内而外之策,与东虏暂且停战,集中力量围剿腹心之地的流寇匪贼,平靖腹心之后,方能全力对付东虏!”杨嗣昌悄悄瞥了一眼崇祯的脸色,见他面上没什么改变,只是低头沉思,这才继续说道:“陛下,东虏大凌河得胜,辽镇只能闭门自保,东虏无后顾之忧,必然先动手剪除我大明羽翼,以平定侧翼,短时间内不会与我大明再开战,陛下正好借机从容布置。” “一则,可暗中选派官吏前往辽东,以和谈为名麻痹东虏,使东虏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二则,当于宣大等地增开马市,以市赏重利诱林丹汗与蒙古诸部,使其协助我大明牵制东虏。” “三则,朝鲜虽被迫屈从东虏,但国朝于朝鲜有再造之恩,朝鲜国内奉迎大明的势力依旧广大,陛下可暗遣使者入朝鲜将这些势力组织起来,鼓动朝鲜叛虏归明,东虏欲侵吞蒙古诸部、又要对付朝鲜,必然无暇南顾,我大明便有时间调兵遣将、编练兵卒、全力围剿流寇匪贼,若是顺利,待东虏腾出手来,我大明腹心之患亦解,剿寇之后亦有强军良将能用,正好能与东虏对抗。” “此策.......朝中反对之声必然不少......”崇祯摇了摇头:“国朝两百余年,从未听过与外虏议和之事,若朕开此先例,怕是会为天下万民唾骂。” 杨嗣昌心中一沉,崇祯到现在还想着自己的名声,没有他的支持,此策如何能行?可若是不能与东虏的对抗中挣脱出来,又如何能集中力量对付贼寇? “陛下,英武如汉高祖、唐太宗,尚有白登、渭水之盟,与虏议和,又损伤了他们的英明吗?”杨嗣昌急切的劝说道:“陛下,朝中百官,以大言邀名的多、公心为国的少,他们聒噪几句,陛下全当鸟叫便是,不必理会。” 崇祯轻轻点了点头:“此事容后再议吧,第三策当是对付流寇匪贼的吧?如何解释?” 第295章 易难 杨嗣昌暗暗一叹,抖擞精神,答道:“陛下慧眼,先易后难确实是臣专为对付流寇匪贼而制定的策略。” “陛下,流寇匪贼数十部,诸部有大有小、有弱有强,有死硬到底的,也有欲受抚投诚的,不可一概而论,当针对各贼采取不同的策略,先易后难,逐步扫除诸贼、孤立巨寇,然后可集中军力围剿之。” “诸部反贼之中,如今以武乡贼、闯贼、张贼三部最为猖獗,其中武乡贼植根于沁州,实力最强,闯贼盘踞辽州,实力次之,张献忠张贼只占据一些小县,尚处于流动造乱的状态,实力最弱,其余贼寇,要么是流窜四方的流寇,要么是势单力薄、兵弱人少的匪盗,一支精兵便能尽剿之,不足为虑。” “故而朝廷首要打击之目标,就当放在这些势单力薄的匪盗流寇之上,一则无需耗费太多人力军力和钱粮便可收获功效,二则此类盗匪流寇战力不济,不能给官军造成巨大伤亡,正好借此练兵,三则此类盗匪流寇力量弱小,故而易将其逼入绝境,穷则思变,待其势穷,便能效王自用之事招抚之,借其军力壮大官军,三则荡平此类贼寇,亦能孤立武乡贼等巨寇,朝廷也能集中精力对付他们。” “对付三大巨寇,亦当行先易后难之策,张贼无稳固的州府地盘,可先逐灭之,闯贼新踞辽州,根基不稳,攻破辽州,便能逐灭之,武乡贼扎根沁州日久,乡野小民也对其笃信颇深,此贼最难对付,必须分割其与其余巨寇的联系,集结数十万兵马四面围攻,除了沁州三城,四野乡寨也要清理一遍,否则不能将其连根拔起,要平灭此贼,朝廷也要积蓄足够的实力,故而此贼当留待最后再处置。” “武乡贼.....如此难对付?”崇祯自言自语了一句,问道:“先易后难,此策倒是有些道理,但若是放任其不管,日后岂不是制无可制?” “陛下,先易后难之策,不是放任巨寇不管,而是在和他们抢时间,要对付这些巨寇,朝廷没有十余万可战之兵、数百万粮饷准备、数年攻伐拉锯是绝不可能的,朝廷也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在此期间,自然也得想方设法的削弱贼寇!”杨嗣昌解释道:“陛下,之前锦衣卫在沁州所行之事,臣以为便是弱贼根本的良策,但许鼎臣无能,不能内外配合以弱贼寇,使武乡贼能安然处置内部的锦衣卫,再转兵歼灭山西官军。” “如今陛下既然准备将许鼎臣拘捕入京,可择一良臣接替山西巡抚之位,抽调一支可战之兵为其资本,锦衣卫造乱于内,这支强军呼应于外,使武乡贼两不相顾。” 崇祯点点头,示意杨嗣昌继续,杨嗣昌理了理思绪,继续说道:“先易后难之策,还有两策必不可缺——足兵足食、借民之力。” “朝廷官军欠饷日久、可战之兵又少,故而屡屡为贼所败,陛下请细想,山西紧邻九边军镇,但无论是宋统殷还是许鼎臣,都不敢大规模调动边军剿贼,何哉?全因欠饷,担忧调动边军却无饷银抚恤,反倒致使边军哗变叛降贼寇,若足食足饷,有边军助战,又怎会有如今贼势日昌的局面?” “官军可战之兵太少,被贼围攻,便险象环生,即便得胜,也无法尽剿贼寇,曹文诏、张凤仪之败皆是如此。” “陛下,据臣估计,欲平灭三贼,至少要十二万可战之兵,要练新兵,则需备齐饷银最少二百八十万两,以朝廷如今的岁入,绝无可能给付如此巨量的饷银!陛下,当年万历爷为定辽事而加征辽饷,养出了我大明第一强军,如今贼势日昌,请陛下下旨加征剿饷,以供朝廷练兵剿贼之用。” “剿饷一事,朕看过你的奏疏.....”崇祯面色不改,问道:“百姓本就辛苦,若再加征剿饷,岂不是让百姓负担更为严重?” “陛下应当知晓,武乡贼在沁州征五成重税,闯贼在辽州征税更多,然而百姓却并不以为重,故而加征剿饷并非不可行!”杨嗣昌赶忙回道:“再者,剿饷不过临时摊派,待贼灭尽,剿饷自然可停,暂累百姓数年,除此心腹大患,使海内平靖。” 崇祯点点头,没有说话,杨嗣昌继续说道:“有饷银,便能练新军,山西乃贼寇根本之地,此处练军易被贼寇围击,臣以为,练军之地当在陕西、直隶之地,一则两地毗邻边镇,可选拔边军骁勇作为新军骨干,二则两地流民不少,可自流民之中拣选青壮成军,三则两地左右包夹山西,一旦有事,便能协同围攻,四则陕西、直隶皆有零星贼寇未除,正好也能给新军以战练兵。” “足兵足食之外,还需借民之力,陕西、山西剿寇的战事中,地方官绅出力不少,比如那沁水张家,满门忠烈,若非他们鼎力支持,宋统殷、曹文诏便有断粮之忧。” “陛下当知,武乡贼在沁州等地搞清丈分田、减租减息、公审地主,山西官绅人人惊怖,闯贼、张贼劫掠官绅,亦为天下官绅所厌弃,官绅便是附贼也是迫不得已,那些势力广大的,更是心向朝廷,为了自家产业性命,他们只能成为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朝廷亦当给予他们更多的信任,臣以为,陛下可下旨放开山西、陕西等地官绅团练,贼寇疲于应付各地团练乡勇,朝廷也能腾出时间精力来编练新军。” “只恐拥兵自重!”崇祯淡淡的说了一句,叹了口气:“杨卿,你的这些法子,朕还需与内阁商议商议,但征募剿饷、编练新军一事,朕准了,你就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宣府镇、蓟镇、直隶等地编练新军,陕西.....山西确实需要一位有能的大员镇守,朕准备让洪承畴接山西巡抚、兼大同、三关两镇总督,另择一人接任三边总督编练新军,陕西巡抚之位,朕也准备换个人,配合筹饷练兵,你可有人选推荐?” “陛下既然问到,臣也不藏私,陕西巡抚一职,臣举荐右佥都御史、福建巡抚熊文灿,熊文灿有招降郑芝龙的经验,理政地方也颇有成绩,陕西如今大战已歇、只在扫尾,熊文灿定能胜任!”杨嗣昌毕恭毕敬的答道:“至于三边总督一职,既然要练新军,就需要一个知兵事、心系国事,且意志坚定、熟悉贼寇作战风格的大臣,臣想到一人,此人天启年间不满魏忠贤专权而弃官,如今正赋闲在家,且正好是山西代州人,贼寇造乱山西,此人也曾上疏陈言剿寇之策,颇有兵才。” “三边总督之职,臣举荐前吏部稽勋司郎中——孙传庭!” 第296章 摆烂 “前方急报,老回回已至渭南,流民灾民依附者众,人马数万,左游击擒获了一名贼首,据他交代,老回回此番入秦只是过境,意欲往甘州而去......”贺人龙抱着一把长剑,朝案桌后低着头查看地图的洪承畴汇报着:“如今正在甘州的李部司也派了使者来联络老回回,他们似乎是准备合兵一处了。” “甘州回汉杂居,老回回在回夷之中颇有威望,此贼冒险兵回甘州,是准备学武乡贼那样,依托数十万回夷在甘州生根了!”洪承畴判断道,将手中奏疏扔在桌上:“既然是过境,那就与我等无关,哼,本官过完年就要卸任了,让熊太蒙和孙伯雅他们头疼去吧。” 贺人龙撇了撇嘴,埋怨起来:“他娘的,天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咱们辛苦剿贼,好不容易安定了陕西乱局,临门一脚的时候,却派了别人来摘桃子。” “天子手里无人可用,山西毗邻京师、居高临下,又绝不能放弃,只能让咱们强行顶锅了.....”洪承畴幽幽一叹:“这天下问题再怎么困难,都能想出办法来处置,但问题扎堆一起来,顾此失彼,便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天子......毕竟不是太祖、成祖。” 贺人龙脸上一阵尴尬,赶忙转移话题:“洪督,周阁老送来的那书信您也看了,那杨嗣昌的策略可行否?末将看来,条理清楚、有根有据,应当是能用的。” “杨嗣昌的策略看似明智,实则是在赌博!”洪承畴冷冷一笑:“赌东虏不会不能南窥、赌朝廷能在贼寇发展壮大之前,征募足够粮饷、编练足够新军!” 洪承畴将桌上一封书信拾起,挥了挥:“举例而言,这剿饷一事,天子久居深宫,不知内情,所以才被杨嗣昌巧言蛊惑,朝廷赋税,明面上的从来不多,田税不过三成,辽饷加征每亩三厘五毫,崇祯初年均输每亩加税一分二厘,加上如今剿饷每亩加收六分,加在一起也没有武乡贼的五成重税多。”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官府征税,何时按照明面上的征过?三成税,各种巧立名目,征到七成便已经算是清官好官了,更别说还有地主官绅在其中上下其手,借机提租提贷、勾结官府侵吞土地、肆意盘剥,朝廷收到的那几百万两银子,不过是地方强征税赋的九牛一毛而已。” 洪承畴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抚摸着:“武乡贼说是五成税便是五成税,没有其他的摊派和杂捐,百姓实际缴纳的税赋,比官府少得多,自然愿缴,加之武乡贼限制地主官绅租贷数额,征税的官吏监督严格,还鼓励百姓告官,有专门的军法队查访调查,若是查实有私加税赋者便会一查到底,追问所有涉事的责任人,所以武乡贼能征五成税,但朝廷每次摊派,哪怕数额再少,也是给百姓压上一座大山!” “再者说,武乡贼征税,除了养兵之外,还为地方兴修水利,为百姓修整田地房屋、购置种粮农具等物,说白了还是用在百姓身上,今年遭灾,对受灾农户还减免税赋、甚至贴补钱粮,朝廷征税,有多少用在百姓身上?又何曾有过减免补贴?” “剿饷加征,必然又会有无数百姓因此破家沦为流民,这些破家的百姓只能去投贼寇,贼寇之势必然大涨!”洪承畴摇了摇头,将书信扔下:“天子不知其中内情,他杨嗣昌难道还不清楚?所以杨嗣昌是在赌,赌能用剿饷榨取的钱粮赶在剿饷引发的天下大乱之前,训练出新军、剿灭贼寇、平靖海内。” 贺人龙沉默一阵,苦笑着摇了摇头:“杨嗣昌也是想得太好了,那武乡贼已经在沁州扎了根,又哪是短时间内能剿除的?” “正是如此,这天下事,岂是赌一赌就能解决的?”洪承畴长叹一声:“但天子就是喜好袁元素、杨嗣昌这种好赌之辈,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洪督!”贺人龙见洪承畴越说越过分,赶忙出声打断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洪督,天子明令,您接任山西巡抚,末将也要领三千秦兵随您入晋,但那武乡贼已经成势,又有流寇协同于侧,三千秦兵,如何能与贼对抗?这山西就是个烫手山芋,已经烫走了两任巡抚,我等该如何对付山西的贼寇?” “山西的贼寇,单凭咱们,对付不了的......”洪承畴苦笑着摇了摇头:“无粮、无饷、无兵,神仙来了也没法对付,本官之前不想去山西,就是因为这烂摊子,根本没法收拾!” “但天子手里没人,只能是逼着本官去做袁元素了......”洪承畴双手一摊:“袁元素对付不了东虏,咱们也没法对付武乡贼,既然如此,干脆就别去对付,入晋之后,只围剿流寇便是,武乡贼、闯贼,咱们都不去触霉头!” 贺人龙一愣,赶忙问道:“洪督,您的意思是,咱们就放着武乡贼他们不管了?” “管不了,强行去管就是找死!”洪承畴点头回应:“宋献征、曹文诏、许定于,他们都是强行去管,结果是个什么下场?想保住官位人头,就不要去胡乱招惹武乡贼和闯贼。” “若是如此,岂不是放纵武乡贼和闯贼他们肆意妄为?”贺人龙面露疑惑之色:“再说了,即便咱们不去招惹他们,万一他们来招惹咱们怎么办?” “山西,已经没什么让他们肆意妄为的好地方了.....”洪承畴笑着摆摆手,扭头看着窗外飘扬的雪花:“天灾人祸、水旱蝗兵,武乡贼在今年连着打了三场硬仗,还要管着沁州、沁水那么多百姓和流民,钱粮能剩下多少?困在山西,死路一条!” 贺人龙眼中精光一闪,赶忙问道:“洪督,您的意思是,武乡贼会放弃山西逃窜他省?” “不是放弃山西,根本之地,怎能轻弃?当是集结主力进兵他省掠粮!”洪承畴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河南,树挪死、人挪活,怀庆府,怕是要遭殃了。” 贺人龙凑到地图前看了看:“洪督,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提醒河南那边……” “本官是山西巡抚,河南之事,与本官何干?”洪承畴冷哼一声:“若是武乡贼在河南讨不到好,必然返回山西造乱,到时候河南的官绅可会为咱们说上一句好话?” “武乡贼进兵河南,在山西就不会有大的动作了,维持山西局面的稳定,是他们首要目标,正好和咱们不谋而合!” 第297章 回村 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的味道,雪地里散落着醒目的红色,呼呼的寒风刮过,卷起坟山上一些还未燃尽的纸钱,在空中盘旋飞扬。 阴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夹着细碎雪粒的冻雨,几名玩耍得孩童匆匆忙忙的捂着脑袋跑过,手中的爆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加雪浇湿,却依旧舍不得扔,一名老人气喘吁吁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喊着:“慢些!慢些!路滑!” “以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这般景象了……”吴成将冰凉的双手揣在袖子里,看向不远处的坟山:“恐怕也会很久不能回来拜祭绵老叔和我爹他们了。” “后悔了?”杜魏石提着一壶酒抿了一口,山西缺粮,武乡义军上下已经禁酒多时,但如今好歹是过年,军将官吏都分了一小壶酒,杜魏石几个月没尝到酒味,已经喝了大半:“那就别去河南了,以后我来帮你把尸首埋在你爹他们身边。” 吴成白了他一眼,一边朝村里走去,一边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有感而发,不必在意,刚刚说到哪了?对了,那范永升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 “嘿,这范家的生意还真是广大,跟洪承畴也能搭上关系”杜魏石砸吧着嘴回味着嘴里的酒味,摇头晃脑的说着:“洪承畴这厮借范家的关系送来那封未署名的书信,满篇都是在闲聊扯淡,写的都是些河南山西的逸闻故事,但实际上是在暗示咱们,他窥破了咱们进兵河南的计划!” “窥破了咱们的计划,却不派人去河南,反倒给咱们送来了这封信,他这是要祸水东引,鼓励咱们去河南捣乱!”杜魏石嘿嘿一笑:“洪承畴不单单是个有才干的,还是个会当官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咱们去了河南,山西这边就得低调点,山西安稳,他的官位就能安稳无忧,连着倒了两任巡抚,到他洪承畴,没兵没粮没饷,山西的局势反倒稳定下来了,朝廷怎会不把他当作顶梁之柱?洪承畴要官运亨通了。” “洪承畴私心重,谋身大于谋国,这是个好事,这样的人,咱们才能跟他做做交易……”吴成淡淡一笑:“洪承畴新官上任,我准备送他一份大礼,让他‘收复’沁州等地。” 杜魏石一愣,点了点头:“也对,咱们主力转兵河南,山西便空虚了,若是还占着城池,太过显眼了,万岁爷万一发了疯集兵来攻,咱们远在河南也没法及时救援。” “正是此理!”吴成点点头:“沁州等地如今的以工代赈、组织生产、粮票发行,都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咱们主力南进,岳叔率一部留守沁州等地,单靠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守住沁州、黎县那么多城池,所以干脆暂时都放到洪承畴手里,让他帮咱们看管着。” “留守山西的义军各部,都要转入地下活动……”吴成摸着下巴继续说道:“虽然是把沁州等地的城池让给洪承畴,不代表咱们就扔下不管了,那些知州知县什么的,让朝廷派来的官当着,摆在前台做个门面,咱们的人,去领个书吏、主簿之类的小官小吏,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把基层吏员控制在手中,这些城池就依旧牢牢掌握在咱们手里!”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说得好!”杜魏石赞了一句:“以往州县的流官,能当个两三年便算是长久的了,但吏员却大多是世袭,世代扎根地方,与当地士绅地主互相勾结,州县主官要办事,就得求着那些士绅地主发发善心,才能指挥得动手下的吏员,士绅地主便借此控制地方,进而遥控朝局。” “如今咱们来做这勾结吏员的士绅地主,还是有刀的士绅!”吴成哈哈笑道:“各城的辅兵,统统伪作民壮,洪承畴‘收复’沁州等地后,必然要重建沁州千户所,岳叔手下的正兵,可以分一部顶了这位子,主力则藏进太行山里去。” “洪承畴‘收复’沁州等地,肯定会有不开眼的官绅想做还乡团来夺取咱们分出去的土地,岳叔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付这些官绅!”吴成目光微冷,嘴角不自觉的牵出一丝嘲讽来:“咱们一走,有些人立马就会原形毕露了,得给他们好好亮亮刀子,告诉他们晋南依旧是我武乡义军的地盘!” “还有那些新来的知县知州什么的,也得好好吓唬!”杜魏石笑着附和道:“最好来的都是像武老知县那样万事不管的官,免得咱们麻烦!” 两人哄笑着走进了村里,吴成站在村口,竟一时不知往哪而去,杜魏石走了两步,见吴成没有跟上来,奇怪的扫了他一眼,哂笑道:“小旗官,你怕见老婶,总不能连自家村子都不回?有我和绵阿四在旁边劝解,老婶还能吃了你不成?” 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绵老叔牺牲,我也算有责任,老婶怪我也是应该的,我在武乡城里给她安排的宅子她都不住,愣是回村住到现在,明显是还生我的气,大过年的就别去惹老婶生气了,让阿四提着礼物去看看老婶和六娃娃算了。” 吴成放眼看了看村里,转了个方向,跳过一个水坑:“毛孩之前也带他娘回来拜坟,不知回沁州去没有,咱们去他那看看。” 走了一阵,一股香味远远飘来,吴成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咧嘴一笑加快脚步,正见毛孩家那间土屋冒着炊烟,他那瞎眼的老母正坐在屋里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毛孩则在院里的草棚里煮着粥,不时回应一句。 吴成心中一喜,赶忙凑上前去,大喊一声:“毛孩!分些粥来吃,冷煞我也!” 毛孩扭头看来,也是面露喜色,朝吴成等人招了招手,吴成先与他老母打了个招呼,跑进草棚里解了蓑衣,端起一碗菜粥暖身。 “成哥,你们来得正好!”毛孩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俺快给老娘烦死了,她念叨了一路,说她瞎眼不便,服侍的女护工用着不顺心,让俺赶紧讨个媳妇来照料她,媒人都找好了……” 第298章 阴郁 “那你就娶一个呗!”吴成用手背抹了把嘴,嘿嘿一笑:“你的职位早就达标了,你要是有意,我今天就批条子,这两天就给你办喜酒。” “小旗官说得对!”听到“酒”字,杜魏石顿时来了精神,也附和道:“到时候咱们都来闹一闹,嘿嘿,婚宴上总得备些好酒,潞安府最后一批粮队应该是这两天要出发了,咱们去跟沈王讨要讨要,赚几壶御赐美酒来尝尝?” 毛孩脸红得如苹果一般,慌忙摆了摆手:“俺不急,成哥,你都没完婚呢,俺还早着呢!” “我是真不急,反正都已经送定,采纳问名什么的都弄过了,聘礼都送了,早结晚结都一样......”吴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法明说,他骨子里到底还是个现代人,岳家的姑娘才十三四岁,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变态,这完婚的日子自然是能拖个几年最好。 年前吴成已经请了媒人提亲纳采,问了女方出生年月和姓名,备了首饰、彩绸、礼饼、礼香烛等物送定纳吉,岳拱也退了回礼、赠了女方衣帽鞋袜等私物纳征,吴成还请了如今隐居在沁源城外一座村庄里的武知县做见证人代为请期,除了最后的迎娶婚宴,算是把前期所有的流程都走完了,岳家那位姑娘,名义上已经是吴成的老婆了。 “不急,不急,俺真的不急!”毛孩面上大窘,手胡乱的摆着:“马上都要去河南了,哪还有时间娶亲?” “这你放心,咱们最早也得春播之后再出兵河南!”吴成哈哈一笑:“孔有德陷落登州,朝廷的目光都给吸引过去了,老回回和李部司会盟,洪承畴一时半会也不能离秦走马上任,恰好给了咱们一段时间的空窗期,咱们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待在沁州等地搞建设,把水利设施和桥梁什么的都收尾,发动军民进行春播,等春播完了,估计孔有德也平了,洪承畴也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去河南。” 吴成抬头看了看飘着细碎雪珠和淅沥冻雨的天空,微微笑了笑:“这老天到底还是有些怜悯之心,一整个冬天又是雪又是雨的,虽然温度不高,好歹没有弄场雪灾出来,今年春天咱们是水力充足了。” “反正俺现在是不想娶亲!”毛孩用力摇了摇头,用大勺将锅里的粥盛出一碗,搁在一旁凉了一会儿,捧着粥碗提着木勺进了屋,从瓦罐里掏了些咸菜,看着老母就着咸菜吃完粥,再仔细把碗碟收拾了,这才返回草棚里给自己盛了碗粥喝着。 “成哥.....”毛孩咽了口粥,忽然出声:“这次去河南,俺能不能不去?俺想留在山西照顾老娘。” “我们顺沁水河进河南,第一站就是怀庆府,如今张献忠占了怀庆府的济源,正好给了咱们一个现成的囤兵囤粮之地,咱们攻打怀庆府时,也需要张献忠的策应配合......”吴成奇怪的看了毛孩一眼:“你去年在张献忠那里待了那么久,和他关系不错,我还想着之后要你帮忙去送信给他呢,怎么能不跟咱们一起去河南?” 杜魏石也扫了毛孩一眼,安慰道:“毛孩,你放心吧,留在山西的军眷老人和孩子都有专人照顾的,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到时候和八夫人说一声,再从女校里专门给你挑个女护工来。” “俺不是那个意思.....”毛孩尴尬的笑了笑:“罢了罢了,俺也就随口一说,你们别在意,成哥,你说去哪就去哪,俺跟着你。” 三人一时无话,吴成和杜魏石喝了粥便告辞而去,吴成走了一阵,眉间深凝不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毛孩家的方向。 “怎么了?”杜魏石好奇的转过身来:“小旗官,从毛孩家里出来你就愁眉苦脸的,还在担心毛孩反悔?他一贯听你的话,你让他去河南,他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跟去的。” “杜先生,你说的对,毛孩一贯听我的话.....”吴成依旧盯着毛孩家的方向,脸上愁容未散:“绵老叔的那队小旗里,毛孩和阿四是从小一起和我玩耍到大的,他们两个是我最亲近的人,阿四是个直肠子,一眼就能从头看到腚,从小懒得想事,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简单的很。” “但毛孩不一样,他心思活泛、想法多,他能听我的,除了从小一起玩耍到大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认同我的想法.......”吴成顿了顿,转头朝着杜魏石苦笑道:“但这次,他不认同我,纯粹是因为感情,才不得不听我的话。” 杜魏石顿时反应了过来:“小旗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连毛孩这个一贯听你话的都不愿去河南,武乡义军之中,恐怕不少人会不愿去河南啊!” “我正是在忧心此事!”吴成叹了口气,朝村口走去,揉了揉头:“他娘的,武乡义军一贯令行禁止、纪律严明,让我都习惯对他们如臂指使了,一时之间竟然忽略了这点,他们的家眷都在山西,所以才能在山西奋力作战,那些无家无室的,也在山西流了这么多血、建设了这么久的日子,现在忽然要他们转兵河南,而且还没准要继续往南走,一去就是好几年,他们能愿意?他们的家眷能愿意?他们舍得抛下在沁州等地建设的果实?” “还有百姓们!在我武乡义军治下过了阵好日子,若是咱们转入地下,朝廷的官绅回来,百姓必然会恐慌,没准会以为咱们要抛弃他们,若是造起乱子来可就麻烦了,即便不造乱,对咱们失去信任,咱们的根基也会摇摇欲坠了!”杜魏石脸色也沉郁起来,急忙说道:“咱们赶快回沁州,让各部教导和官吏去给战士、军眷和百姓们做好思想工作。” 吴成点点头,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杜先生,若是教导和官吏们也都不理解咱们转兵河南的决定呢?” “那就先召集起来,我亲自来跟他们好好讲清楚!”杜魏石将空酒壶砸在地上:“反正春播之后才会行动,咱们还有时间做思想工作,你们这些将官也得统一思想,只有你们以身作则,我才能事半功倍!” 第299章 喧闹 策马行在返回沁州的路上,远远便看见远处泥水飞溅,三四名骑兵朝武乡方向急慌慌的飞马奔来,吴成心下一沉,与杜魏石对视一眼,挥鞭迎了上去。 领头的王脚板见到迎上前来的吴成,赶忙快马而来,人还未至,便大喊起来:“吴帅!岳副元帅让您赶快回沁州去,沁州城里闹起来了!” 吴成心中更加不安,赶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谁传的,咱们要放弃沁州逃去河南,先是一些军眷官将跑来州衙质问,洪辅政劝说不动,后来又有大批百姓跑来,把州衙给围了!”王脚板急匆匆的解释道:“城内维持秩序的辅兵衙役,不少也在追问咱们是不是要弃沁州而逃,岳副元帅说军中也有不少战士听信谣言,一时军心涣散。” “咱们担心的事,还是闹起来了!”杜魏石叹了一声:“得,这下要费不少口舌了!” 吴成点点头,双眉紧锁思索了一阵,扭头冲身后跟着的绵长鹤招招手,待绵长鹤策马过来,压低声音悄悄冲他说道:“阿四,你去找八夫人他们,让他们查一查那些军眷和官将,查一查谣言从哪传出来的,山西根据地转入地下活动、咱们进兵河南的战略还没有正式公布,一下子连谣言都捣鼓出来,还鼓动这么多军眷官将和百姓包围州衙,此事不简单。” 绵长鹤点点头,吴成一扬马鞭:“走吧,事不宜迟,早些赶去沁州城,就能早些把局势控制起来!” 去年武乡义军从潞安府和太原府敲诈了一大笔粮食,暂时缓解了沁州的缺粮危机,沁州城里稍稍恢复了些人气,虽然细雨纷纷,但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却并不少,州衙周围更是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堆堆的百姓,有些人情绪激动的爬上州衙门前的石狮子,挥着手高喊着:“武乡义军要抛下咱们逃跑啦!朝廷的贪官恶绅回来,咱们还有得活?不能让武乡义军去河南啊!” 吴成皱了皱眉,马鞭朝那石狮子上的人指了指,侧头正要朝王脚板他们吩咐几句,却早被百姓们瞧见,顿时呼啦啦围上一群人来,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紧紧抓着吴成的马缰,可怜兮兮的问道:“吴帅!吴帅!武乡义军真的要抛弃俺们逃去河南?你们若是走了,俺们怎么办?” 周围的百姓也是情绪激动,大吵大嚷的质问不休,杜魏石一时有些惊住了,附在吴成耳边悄悄说道:“百姓情绪激动,不如先扯个谎安抚他们,且让他们散去,之后再说……” “不行!”吴成断然拒绝:“百姓对咱们的信任崩塌,想要再建起来就难了,我若对他们扯谎,之后他们知道了事实,哪怕是因为好意,他们也会心存芥蒂,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的信任咱们了!” 吴成扫了一眼州衙前的石狮子,见之前那人早没了踪影,冷哼一声,将那人相貌记下,这才在马上屈下身子,毕恭毕敬的朝那老汉说道:“老汉,在这大街之上,我也不好解释,你且牵我马去州衙,我在州衙门口,让大伙都看个清楚,也好与你们解释其中缘由。” 那老汉点点头,牵着吴成的马朝州衙而去,周围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分开一条路,放吴成等人直到州衙门前。 此时州衙大门已经敞开,一众军眷官将听闻吴成到来,都从中跑了出来,岳拱也一脸阴沉的走了出来,吴成惊讶的发现,本应在沁源探亲的武绍竟然也在其中。 “吴帅,我也是为进兵河南一事来的!”武绍尴尬的摸着鼻子,解释道:“我的军中也有不少弟兄想不通,所以我来寻你讨要个说法,之后就不在沁源待着了,直接回沁水去。” 吴成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跳下马爬上门口的石狮子,扫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深吸口气,高声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可曾有一事欺瞒过你们?从当年沁州团练,再到宋统殷和曹文诏,官军屡次侵入作乱沁州,我们可曾抛弃过百姓一人?” 根本不需要犹豫,武乡义军的所作所为百姓们都看在眼中,一起齐声喊着:“不曾!” “所以,这一次我们也不会欺瞒你们!这一次,我们也不会抛弃你们!”吴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的确,我们确实是要去河南,因为山西粮荒,困在山西,我们时刻面临断粮的风险,只有打出去,将我们的根据地扩展到其他省份去,去打下一片能够满足我们粮食需求的大后方,武乡义军才能继续生存,才能和你们一起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但是义军菩萨走了,朝廷的官绅回来了,俺们如何活?”那老汉也高声问道,引得无数百姓纷纷附和起来。 “义军前往河南,不代表我们放弃沁州,老汉,我们的家眷在山西,我们的根在山西,又怎会把山西抛弃给朝廷的官绅呢?”吴成情真意切的解释着,指了指州衙门口的岳拱和洪磊:“岳副元帅会留在山西统领留守的部队,洪辅政也会留下继续主持沁州等地的政务,义军的活动会转入地下,但衙门里的吏员、巡城的民壮、屯堡里的卫所兵,依旧是武乡义军的官吏和战士!” “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们所有人承诺,即便我们的主力进兵河南,即便城内的知县知州换成了朝廷的流官,即便那些官绅回了沁州等地,武乡义军治下的城镇村寨,依然是一切照旧、规矩不改!” 吴成眼中寒光闪烁,冷声说道:“若是有什么贪官恶绅不开眼,硬是要坏我武乡义军的规矩,我们也不在意让他们试一试咱们刀锋之利!” “诸位百姓们!倡义救民,是我武乡义军的宗旨!武乡义军是为解救天下穷苦百姓而存在的,河南的百姓,也等着咱们去解救!”吴成继续喊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们会有更加强大的军队、更加精良的装备,解放整个山西!” 第300章 线索 苦口婆心劝说到黄昏时分,吴成一个个回应着百姓们的疑问,嗓子的嘶哑了,百姓们这才渐渐散去。 吴成从石狮子上跳了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腿,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杜魏石凑了上来:“小旗官,看起来百姓们心中还有疑虑啊。” “有疑虑才是正常的,他们能散去,还是因为咱们平日里信誉优良,百姓对咱们信任万分的缘故……”吴成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嗓子针刺一般的痛,又讨了一碗茶来润了润嗓子,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杜先生,明天我就下令,把沁州、黎城、沁水和汾州等地的教导统统召回来开大会,你亲自主持,一定要让他们统一思想,百姓可以慢慢解释,军中一定不能乱!” “我明白,我等会就去找几个学员,把咱们进兵河南的政策原原本本都写下来,做成文告!”杜魏石点头应承:“既然要坦诚,那就坦诚到底,咱们得重新组织工作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讲清楚。” “这样做,会不会有泄密的风险?”洪磊走了过来:“万一官府知晓了咱们的计划早做准备,岂不是影响咱们进兵河南的战略?” “不透露细节,只讲大方向、必要性和意义,泄露出去也没关系……”吴成耸了耸肩:“再说,就算泄密了又能怎样?朝廷忙着对付山东的叛军,一时半会顾不上咱们,洪承畴巴不得咱们滚去河南捣乱,他也会帮着咱们遮掩的。” 吴成挺了挺身子,扫视着门口的军眷将官,他们一个个对上吴成的目光,纷纷垂下头去,吴成的目光落在武绍身上,眉间又是一皱,说道:“武都头,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便是,等杜先生整理的文告出来,你带几份回沁水去,给那些有疑问的弟兄们也好好解释解释。” “吴帅刚刚说得很清楚了,我没啥疑问了,杜先生的文告出来,我立马就回沁水去。”武绍笑得很尴尬,拱手行了一礼,逃命似的离开。 吴成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岳拱见状,走上前来:“怎么?吴家的,你觉得武都头有问题?” “有问题不至于,他是个豪侠重义的人物,不会做出背叛咱们的事情来…..”吴成摇了摇头:“但他手下的人却说不定了,咱们转兵河南的计划,黄叔也有疑惑,但他知道分寸,只是来信询问,武都头是个直肠子,头脑简单,他亲自跑来询问不是什么怪事。” “但他来沁州却不来找我,反倒和这些军眷官将一起跑来质问洪先生,这就很奇怪了!”吴成冷笑一声,回头看向渐渐散去的那些军眷官将:“还是那句话,武都头头脑简单,不是个玩阴谋诡计的人物!” “所以有人在暗地里鼓动他!”岳拱反应了过来:“此人必是与武都头交好的人物,让军情处的人去查查?” “不必,军情处的人过去,武都头没准会以为咱们不信任他,依着他那直性子,指不定就闹起来了,反倒把事情搞坏了……”吴成摇了摇头,往州衙里走去:“王脚板,你等会帮我送封信去沁源,武都头,有人能治得了他!” “这文告,写的倒是详细,回沁水拿给老熊,让他们教导队自己研究去得了……”武绍立在沁源渡口上等着船,抖着手中的文告,砸吧着嘴:“他娘的,怎么连百姓都一起闹起来了?而且怎么吴帅回来的这么快?这下子丢脸丢大发了。” 话音未落,耳朵忽然被人揪住,武绍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怒气冲冲的看去,却是武知县怒气冲冲的揪着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跟我来!” 武绍顿时泄了气,乖乖跟在武知县身后,进了渡口旁河泊所的小楼,要了间值房,把门一关,武绍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舅,你怎么来了?” “你跑回沁州惹事,我不来能行?”武知县怒意未消:“胆肥了啊!义军让你回沁源,是准你来探亲过年的,过完年你不回沁水也就罢了,竟然还跑去沁州,伙同军眷官将惹事!你别不承认!已经有人把你供出来了,就是你这货邀他们一起去质问洪辅政的!” “这帮不讲义气的!”武绍脸涨得通红,分辨道:“阿舅,侄儿也是一时心急,咱们在山西流血流汗的,跟曹文诏一战死了多少兄弟?侄儿为了武乡义军,连着两次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山西这般大好局势,就因为来了个洪承畴,突然说要放弃山西去河南,侄儿如何能想得通?” 武绍挥了挥手里攥着的文告:“吴帅在州衙门口解释了那么多,昨天杜先生亲自来送文告,还拉着侄儿苦口婆心讲了一个多时辰,去河南不是放弃山西逃跑,是为了求生存,侄儿心里清楚了,自然会听命行事。” “你明白了就好,省得我费口舌!”武知县点点头,一脸严肃的问道:“如此,我倒是要问问你,是谁鼓动你来惹事的?” 武绍脸上半是尴尬、半是疑惑,武知县哼了一声:“你别藏着掖着,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道你的性格?你心中有疑求解,直接就会自己去找吴帅或杜先生,怎么会专门趁着吴帅去武乡拜坟年不在的当头,组织一些家眷官将跑去逼问洪辅政?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定然有人在背后指点你!” 武绍脸上更为尴尬,闭嘴不言,武知县气不打一出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痴蠢!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背后那人是把你做替罪羊!让你纠集官将军眷去逼问洪辅政,他们再散播谣言鼓动百姓围了州衙,幸好吴帅提前回来了,若是闹出乱子来,他们就能把你栽赃成始作俑者!吴帅纵使看在往日的功劳上不处置你,难道对你不会心生芥蒂?日后你还能在武乡义军的高层中占据一席之位?” 武知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更严重的是,若是有人趁机鼓动你的部下,搞得武乡义军分裂乃至内乱,你这驴脑袋,还想留着?” 武绍悚然一惊,垂下头去:“阿舅,侄儿明白了,是侄儿在沁水收的那个寡妇,您也知道的,侄儿已经打了报告准备娶的那个,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第301章 暗中 沁水城城郊八里外,有一座广福寺,原本只是一座小寺,有僧人三四十余人,香火也不怎么旺盛,王嘉胤率流寇围攻沁水之时,这座寺庙里的僧人跑了个干净,被流寇占了当居所,逃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将大殿都给烧塌了。 曹文诏兵败后,武乡义军攻破窦庄,占领了沁水县城和周边村寨,之前那个在沁州城下被公审后释放的士绅大难不死更为笃信神佛,听族中一名参加了武乡义军、参与攻打沁水的后生说起这佛庙,便亲自来沁水查看,见佛祖居堂如此残破不堪,如何能忍?于是出钱进行修缮,还请了个大和尚和几个小沙弥做了场法事,后来又募了些僧众,算是恢复了一些以前的香火。 “但这段时间以来,这座广福寺的香火却特别的旺盛!”王中成披着一身软甲,拎着三根香在蜡烛上点着:“说是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替人算卦解命,听说此人道行极高,说谁能发横财就能发横财,说谁有血光之灾,过几天那些人要么落水要么失火,总之各种意外死了。” 八夫人捏着香朝殿中的佛祖金身像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之中,回头看去,几名膀大腰圆的义军战士扶着刀立在殿中,庙里的和尚和沙弥在殿中跪了一排,庙外不少香客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沁水城借来的辅兵将整座寺庙团团包围。 “如此得道高人,难怪武将军那未过门的妻子会来拜会拜会了。”八夫人冷冷一笑,他们顺着武绍提供的线索,赶来沁水询问他那未婚妻,武乡义军的官将娶妻和亲属投奔都需要向上报告,武乡义军会安排专人进行审查,背景资料、籍贯样貌什么的都要存档,武绍作为武乡义军的高层之一更为严格,他的报告能通过,证明那寡妇的身份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那寡妇之所以鼓动武绍来当这替死鬼,就是因为听信了这广福寺里“得道高僧”的话,她听闻广福寺里有一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高僧,便兴冲冲跑来询问姻缘,见了那“高僧”的面还没说话,人家已经将她生辰八字等私密事报了出来,惊得她一愣一愣的,自然对那“高僧”深信不疑。 于是那“高僧”便假装算命,声称若武绍随军前往河南,必有血光之灾、死无葬身之地,而她连丧两夫,便成了克夫之命,以后即便再嫁夫君也会相继枉死,她一辈子只能孑然一身。 那寡妇被吓懵了,糊里糊涂的被“高僧”蛊惑,按照“高僧”教的方法鼓动武绍纠集军眷军官闹事,以为这样武乡义军就不会让他前往河南,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 “不用问,那发横财的,都是锦衣卫悄悄送的银子,那几个横死的,也都是锦衣卫下的手!”王中成也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蓄谋已久,就是为了通过那寡妇把武将军推到台前去闹事。” “武将军以为只是小闹一场,没想到他们还散播谣言鼓动百姓,若不是吴帅提前回了沁州、百姓对咱们又信任有加,恐怕会闹出一场乱子来!”八夫人盯着殿中的佛像看着,摇了摇头:“到时候,武将军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只可惜那鸟秃驴应当是得了沁州城的消息,知道百姓们没闹起来,当即脚底抹油就跑了!”王中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的看向一旁瑟瑟发抖跪着的大和尚:“这贼秃驴当和尚当得胡子都白了,还是六根不净,竟然帮着那厮伪造度牒、欺瞒咱们巡检的衙役,真该下拔舌地狱里好好受刑一番!” “这里断了线,先下海捕文书缉拿吧,那秃驴顶着个光头,总有露底的一天!”八夫人挥了挥手,军情处的战士们将这些和尚沙弥都押出殿外:“还有沁水的驻军中也要进行盘查,那些锦衣卫不可能单单把希望放在百姓生乱之上。” “依余估计,若沁州百姓生乱,吴帅不可能不让军情处插手调查,武将军作为‘始作俑者’,也会暂时留在沁州等咱们询问情况,那些锦衣卫定然会在沁水驻军中造谣我们羁押了武将军,沁水驻军不少是当年沁源民壮改编而来,大多是武将军的老部下,被他们蛊惑鼓动,恐有暴乱哗变的风险,引得武乡义军内斗,才是他们真实的目的。” 王中成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内斗倒是不可能,武乡义军各部都设有教导,教导都是由教导总队直接委派的,军官无权干涉,有这些教导在,即便军中会有不满和不理解,战士们也不会走上骨肉相残这一步,哪怕真有军将有反心,他也没法鼓动战士们一起哗变,光杆一个,成不了事!” 八夫人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王中成被她盯得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猛然又抬起头来,一拍额头:“对啊!咱们日夜跟教导们接触,知道他们的作用和力量,但那些新来的锦衣卫如何能知晓?教导官古来未有,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新设的军职而已,他们心中,怕是还把咱们当成官军那样的旧军队呢!” “所以他们会在部队里下苦功夫,收买将官、鼓动哗变!”八夫人见王中成反应了过来,微微一笑:“这庙里的‘得道高僧’蛊惑了武将军就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干干脆脆的跑了,军中千辛万苦安插进去的人员,什么浪花都没掀起来,如何会跑?从沁水驻军开始查起,没准能捉一条大鱼出来。” “也得赶在春播完成之前,时间很紧!”王中成叹了口气:“武将军是要作为先锋入河南的,春播之后大军就会行动,咱们也不可能跟到河南去。” “把战士们发动起来,先缩小圈子,从那些新投来的营兵、边军、流民、农民军什么的开始查起,只要抓住一个,就能顺藤摸瓜逮住一串大鱼!”八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些锦衣卫这回谨慎多了,也不知京师的情况怎么样了,若是他们渗透成功,没准能直接给咱们送来一份名单也说不定!” 第302章 农种 吴成看着手中的报告发呆,杜魏石凑到身边看了看,嘿嘿一笑:“所以说,信鬼神没好处,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他们开始在我们的家眷身上做文章了!”吴成叹了口气,摸了摸胸口,这个年代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十之八九,自己那位未婚妻还三天两头的跑庙里给自己烧香求平安呢。 “意料之中的事!”杜魏石耸了耸肩,抱着半天就喝干了的空酒壶闻着酒味:“蛊惑家眷,再通过家眷蛊惑将官官吏,此举更为隐秘也更难发觉,人家的私房事,若人家自己不说,别人从何得知?等咱们发觉了,没准人家都要开始造反了!” “造反贼的反,啧!”吴成苦笑着摇摇头,将那文册搁下:“这次也不知是不是绵老叔他们在天有灵保佑着咱们,让我们正好被毛孩的话点醒,提前回来沁州,否则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百姓信重武乡义军,吵一吵罢了,不会真的闹事的......”杜魏石四仰八叉的往椅子上一躺:“但武都头你准备怎么办?这次去河南,还让不让他做先锋?” “武都头性子直,一时受了蒙骗,无甚大碍,他久在沁水,对河南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而且还配合过张献忠攻打泽州的战事,他最适合做这个先锋!”吴成俯下身看着地图:“毛孩已经去往济源给张献忠送信去了,大军入豫前,先得把张献忠和济源料理好才能有一个落脚之地,武都头和张献忠打交道得多,前期交流和准备也方便些。” 吴成直起身子来:“那些锦衣卫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若是武都头的部属混进了锦衣卫,其他各部肯定也混进了锦衣卫,咱们不能因噎废食,要相信我们的战士和我们的教导团队,一切按部就班便是,没准还能像上次那样,有锦衣卫良心发现跑来自首呢?” “想得倒是美!撞了一次大运,哪还能有第二次?”杜魏石伸了个懒腰:“得了,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说了,我跟着你们一起南下,大学堂里还一堆事要安排,我也不在这烦你了,走了。” 说着,杜魏石起身便走,吴成撑起半个身子还想叫住他,却见他又急匆匆的从门口跑了回来,嘿嘿笑着说道:“啧,刚想走就有送礼的来了,看完热闹再走不迟。” 绵长鹤也跟着进了值房,禀告道:“成哥,黄师爷来了,说是带了您之前要买的东西。” 吴成愣了愣,让绵长鹤将黄师爷请了进来,却见那黄师爷抱着一个匣子,往案桌上一搁,这才行礼道:“吴帅,您上次重金求购的东西,在下为您带来了。” “怎么黄师爷还亲自跑一趟?”吴成有些讶异,起身还了一礼:“后续的银子,我等会写张条子,让身边这位亲兵带您去找洪辅政支取便是。” “不急,先验货,吴帅,还是那句话,我等是诚信商家,您若是有不满意的,可当场退回,在下分文不收!”黄师爷咧嘴一笑,打开匣子最上层,从中摸出一叠图纸来:“这是怀庆府和河南府官军的布防图和军屯田分布图,白册也在这,万历十四年制,之后就开始争国本,没人干这耗脚力的活了,所以这图已是最新的了。” 黄师爷又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张地图来:“这是怀庆府城的城防图,怀庆府城没有重炮,应当是挡不住你们的红夷大炮的。” 吴成点点头,拿起图纸仔细看着,黄师爷等吴成检查完毕,这才有抽出一层匣子:“这里头就是吴帅您要的种子,番薯、玉米等物,如今的礼部尚书徐光启曾在松江、山东等地种植番薯,听说收获颇丰、活民无数,徐光启言其‘不择田地,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曾向朝廷上疏推广,但是却不了了之了。” “若是如此高产,朝廷为何不大力推广?”杜魏石有些好奇:“若真有如此高产,百姓人人耕种,又怎会有这么多百姓吃不上饭?” “因为番薯这东西,高产、不择地,但缺陷也很严重.....”掉进吴成饭碗里的问题,吴成毫不犹豫的答道:“一则易害病虫,需要更多人力维护,否则极易减产甚至绝收;二则种植几次后易品种退化、产量降低,需要换新种再种;三则不耐寒冻,北地如今到了冬天连人畜都能冻死,这些番薯根本活不了;四则难以烹饪,若是煮不好容易引起腹泻,甚至至死。” “除此之外,还有朝廷的缘故,朝廷征粮只收谷麦,银商换粮也只收易于存储的谷麦....”黄师爷接话道:“即便是咱们这些黑市,也只收谷麦,百姓种了番薯又不能交税又不能卖,反而占了田地,百姓如何肯种?这番薯自然也就推广不开了,这玉米,也是因此缘故没有大面积种植。” 吴成点点头,政策是一方面,没有经过育种改良、还没适应中国的气候和土壤的番薯和玉米,自身的缺陷也阻碍了它们的推广,即便是在后世被称为“番薯盛世”的乾隆朝,在官府大力推广的情况下,番薯和玉米对粮食增产的贡献也才不到百分之五,直到六十年代,番薯和玉米的产量才占了粮食产量的百分之二十。 “咱们武乡义军要转入地下,岳叔他们要遁入太行山中,这番薯玉米不择地,可以在山地里种植一些,作为军粮补充,万一他们的补给线被切断了,也不至于一下子断了粮.....”吴成颠着手中的番薯种子,说道:“夏秋季节若是再遭灾,只要不下大雨或天气太寒冷,也可以种植番薯和玉米挺一挺,这些东西不能当主粮使,但是用来补充粮食缺口还是可以的。” “还有这些玉米,虽然难以下咽,但用来做饲料还是不错的,有了足够的饲料,咱们就能组织百姓们养鱼养鸭什么的,战马也能养养膘了。” “吴帅当真是谨慎周详!”黄师爷笑了笑,抽出最底层的匣子:“这里头是您要的另一些种子——烟草!” 第303章 商业 “烟草?这是什么?”杜魏石好奇的捏起一颗种子端详起来:“也是和这番薯玉米一样,是西番从海外带来的粮种?” “不错,但不是粮种,而是类似桑树茶树这样的作物!”吴成淡淡一笑,解释道:“此物焚烧吸食,能让人身心舒畅、头脑清醒,而且极难戒除,此物,能赚大钱。” 后世烟草专卖,为国家和地方提供了大量财政收入,以至于有段子说烟草收益与军费挂钩,吴成自然没法跟杜魏石他们明说此事,只能生拉硬拽的解释着:“咱们武乡义军如今对外商贸最主要的产品,就是柳沟等地出产的白硝和黄崖洞兵工厂的火药和火器,火药火器咱们自己都急需,腾不出太多来外贸,柳沟等地的硝洞总有挖完的一天,而且这些东西还得冒险运出关外才有暴利,黄师爷,你们在里头的抽成可是越来越多了。” “要走私关外,就得打通各个环节,以前量不多还好说,如今你们要走私的量越来越多了……”黄师爷耸了耸肩,笑道:“吴帅,从官将到小兵层层分润,我们多少还得赚些,抽成的数额,很合理。” “我懂,所以咱们也得广开财路不是?”吴成也冲黄师爷笑了笑:“河南有三多,王庄多、官绅多、佃户多,咱们兵进河南,那些王庄和官绅田地什么的大多数要清丈分田,河南田地多,余下不少山田下田,正好用来种植烟草。” “烟草不是收割后就能用,还需要烤丝切丝、加香加料等过程,根据地里的妇女孩童还有流民也能发动起来,让他们参与劳动、有事可做。” “听说江南的官绅巨贾多如牛毛、奢靡成风,去年陕西山西遭灾这般严重,饿死不知多少百姓,江南却有商贾扛着一箱箱金叶子扔进钱塘江里,看什么银叶飘金,呵!若是咱们的烟草能打入江南,让这些闲的发慌的官绅贵胄们上瘾,把金银扔给咱们,总好过白白扔进钱塘江里!” 吴成淡淡一笑,冲黄师爷说道:“去往江南总比走私关外要安全多了,咱们也能省些抽成的费用了吧?” “走私关外,武乡义军没有关系,只能依靠我们,但走私去江南,吴帅随意找个小商小贩就能办到!好算盘!”黄师爷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粮票来:“吴帅,你们这段时间加大了关外走私的力度,如今又打起了烟草的主意,想着法子吸纳金银,跟这粮票不无关系吧?” 吴成一愣,与杜魏石对视一眼,点头承认:“黄师爷既然猜到了,我也不瞒你,纸币发行要防止超发滥发,一则需严格监管,二则也需要坚挺的‘锚定物’,大明宝钞在太祖年间就有崩坏的趋势,就是因为它没有能够提供衡量基础的物品,也就是我所说的‘锚定物’。” “如今我大明最好的锚定物便是白银,但我大明不产白银,白银基本来自海外,集中在垄断海贸的江南商阀手中,我们现在在沁州小规模发行粮票,还能暂时以武乡义军的信用充做锚定物,但信用这东西,其实是很脆弱的,所以我们得尽量储备白银,自然就得想些办法从江南官绅商阀手里把白银给赚来。” 黄师爷微微眯了眯眼,身子往后倾了倾:“吴帅,国初之时,我等晋商是大明一等一的豪商,说是占了大明商业半壁江山也不为过,你知道我等晋商是何时没落的吗?” 吴成轻轻摇头,杜魏石接话道:“我倒是听家父说过,弘治年间朝廷滥发盐引,盐政败坏,盐场基本被宗亲勋贵垄断,不少晋商拿着大把盐引也提不到盐,失了盐业的重利,便就此没落下去了。” “杜先生,令尊只看到了表象,盐政败坏之后,晋商转而经营票号、民屯田,虽然没有国初时好过,但还算是维持了晋商豪阀的架子。” “直到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行一条鞭法!”黄师爷冷笑几声:“一条鞭法,朝廷税赋不再征收实物税,一律折色征收白银,吴帅,正如你所说,大明本土不产白银,白银主要来自海外,一则倭国,二则便是西番,沿海海商垄断海贸,自然也就垄断了白银的流入,浙商、闽商等豪商也就由此而崛起。” “晋商远离沿海,一条鞭法之后,晋商民屯田和大多数产业都需要换银纳税纳捐,粮物与白银兑换如何定价,全看掌握了白银流入的徽商、浙商等海商的意思,晋商等于是被他们盘剥了一层,自然也就渐渐没落下去了。” “如今倭国一统禁海,严禁白银流出,西番据说也在互相攻伐,白银都运回其国内支撑战事,海外流入白银骤减,银物兑换差额也越来越大,还有银商刻意哄抬银价,好比山西常种的麦谷,二十担才能换银一两,百姓即便是在丰年,得谷麦无数也换不了几两银子,自然也缴不起朝廷的税赋,故而民间皆称这一条鞭法为‘残民一条鞭’!” 吴成点点头,此事他很清楚,所以武乡义军征税,还是以实物税为主,虽然麻烦不少还容易贪腐,但好在武乡义军盘子小,有能力严格监管,百姓的负担也轻了不少。 “晋商也是如此,晋商的产业,以粮物票号为主,都是需要换银的生意!”黄师爷嘴角挂着冷笑,久久未散:“晋商若是垮了,依赖于晋商输运粮草的九边就会大乱,所以从万历时期开始,晋商对关外的走私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但朝廷却不闻不问,这实际上是朝廷对受一条鞭法影响的晋商的补偿。” “经济命脉握在别人手里,就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根脉被蛀食挖掘!”吴成也冷笑一声,他宁愿辛苦去捣鼓粮票,也不去搞银币金币之类的硬通货,就是因为武乡义军根本掌握不了金银的流动和输入:“黄师爷忽然说起这些事来,应当不单单是为了回顾历史吧?” 第304章 提点 “自然不是!”黄师爷捏起一颗烟草种子,在眼前翻看着:“吴帅,你想用金银作为粮票的锚定物,手中就要储备一大笔金银,用烟草赚取江南的金银,倒也是个法子。” “但这个法子有个极大的弱点!”黄师爷将种子按在桌上:“那就是可替代性太强!别人仿造起来太过容易,这天下能种烟草的地方不少,恐怕很多地方会比河南更为适合,比你们有财有势的豪绅巨贾更多,烟草若是如您说的那般重利,您能种,别人为何不能种?您能制作,别人为何不能制作?” 黄师爷顿了顿,嘲讽似的一笑:“吴帅,这天下的豪商巨贾,哪个身后没有背景?实在竞争不过您,大不了鼓动官府在江南直接禁绝您的烟草买卖便是,您还能打到江南去不成?这天下最支持禁海的就是那些海商、最支持查抄私盐的就是那些私盐贩子,禁了抄了,他们才能垄断整个市场,对付你们的烟业,也会如此。” 吴成眯了眯眼,黄师爷说的确实有道理,如今这世道根本没有什么专利产权、公平竞争之类的东西,山寨满天飞,比的就是谁后台更硬。 “黄师爷教训的是……”吴成拱了拱手,直起身子:“不知黄师爷可有方法教我?在下必洗耳恭听。” “不敢,不过有感而发而已!”黄师爷轻轻点头:“吴帅,若粮票只是小规模发行,靠烟草兑换囤积金银是足够了,但若是您想要大规模的推行粮票,这锚定物就一定要是个金贵的、不容或缺的、屡禁不止的、即便有大量同业也依旧能卖出高价的。” 吴成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黄师爷,你说的是食盐?” “正是食盐!”黄师爷笑着点点头:“盐乃天下万民日用之物,不可或缺,可谓天下重利,故而自春秋以来,官府便要盐业专卖以充国库,我大明也是如此,官盐的品质远远比不上私盐,价格还高昂许多,但即便是如此劣质的官盐,依旧是朝廷收入的大头、财税支柱,盐业重利可见一斑。” “我等晋商兴起,是因为开中法盐业专卖,如今如火如荼的徽州徽商之所以兴起,也是因他们靠近两淮盐场,又靠近江南叔银之地,靠着朝廷纳银开中的变法取代了咱们晋商成了大明盐业的巨头,一家之兴衰、一国之富强,与盐业皆息息相关。” 吴成皱起了双眉,谁都知道盐业重利,特别是在封建国家里,盐业是财政收入的支柱产业之一,后世盐业大发展的乾隆时期,单单是两淮的盐业就占了全国税赋的百分之十二,乾隆皇帝就靠着这每年五千多万两白银的盐税疯狂砸钱氪金,生生用白银砸出了他那所谓的十全武功。 若是能有自己的盐业,自然能够躺着赚钱,但问题是武乡义军治下并没有大规模的产盐地:“黄师爷,您这些话说的是没错,但是我们手里没有产盐地,没法依靠食盐作为锚定物。” 黄师爷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房中的地图前,伸出手在地图上摸索着:“吴帅,你军中还是缺乏商贾人才,身边使用的官吏,又多是沁州的人,对大明诸省的物产了解的不够多。” 黄师爷的手停在一个地方:“吴帅,晋商光靠走私怎能有今日的豪富?大明天下的豪商,没有一个跟盐业脱得了关系的,开中法败坏,天津盐场被宗亲装进口袋,山东、两淮盐场被徽商和海商占据,晋商插不进手去,只能开发自己的盐场,比如,平阳府运城县的池盐!” 吴成浑身一震,赶忙取了纸笔,走到地图前记录起来,黄师爷的手掌继续往下移动着:“河南,南阳府叶县和舞阳县的岩盐!湖广,德安府应城、云梦县的岩盐!四川,叙州府富顺县的井盐!” 黄师爷喘了口气,笑着说道:“吴帅,这几个是晋商手下比较大的盐产地,这些盐产之地名义上归属朝廷,实则大多是晋商主持开发,里头的官吏盐丁都是八大家的人,人说八大家富可敌国,其实八大家和江南的豪商不同,手里金银不多,多的是各种商货土地,就算是把八大家全都抄灭了,也得靠其他商人重新沟通关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卖出去才能换来银钱。” “但这些盐矿却不同,盐这东西,无论何时都能换来大笔银钱,这些盐矿出产的私盐,才是晋商八大家的根本!”黄师爷盯着吴成看着,脸上嘲讽的笑容更为浓烈:“吴帅,你们现在铺子不大,占住一两块盐矿,就能满足粮票的锚定物,也能让你们日进斗金!” “多谢黄师爷指教!”吴成赶忙恭敬行了一礼,疑惑的问道:“黄师爷,您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上面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决定?在下姑且猜测,这盐矿作为八大家的根本和聚宝盆,您上面的人恐怕不会允许您轻易透露给咱们,您为何要将这等秘辛告诉咱们?” 黄师爷沉默一阵,幽幽叹了口气:“此事,确实不是在下一人决定的,但也不是上面那些家伙下了命令,算是我们一伙人瞒着上面,私下帮你们一把吧,希望吴帅和杜先生能够对此事保密。” “那是自然!”吴成毫不犹豫的答应,又追问道:“不知黄师爷是因何缘由,才将此事透露给咱们?” 黄师爷又是一阵沉默,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来:“东虏来了消息,准备攻打林丹汗,大凌河之战东虏钱粮兵丁都损伤不小,蒙古苦寒,诸部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东虏也补充不了什么,只能取偿于明,若是战事顺利,东虏会顺便破关,抄掠宣府、大同等地。” “范家家主已经备好了宣府大同的军力分布、囤粮地点等军情地图,只等东虏来取!”黄师爷重重吐了口浊气:“吴帅,八大家中,不是铁板一块的,有些人一心想要当东虏的入关功臣,有些人则觉得这大明江山就算要卖,也得卖给汉人自己!” “吴帅,在下只是希望你们武乡义军,是那个值得我们去卖的政权!” 第305章 运城 崇祯五年,夏。 入崇祯五年以来,大明天下依旧纷乱不休,山东辽兵叛乱愈演愈烈,孔有德大败登莱总兵张焘,在耿仲明、陈光福等登州守将的里应外合下攻陷登州,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可大杀其妻妾后自尽,山东巡抚余大成被俘,登莱巡抚孙元化自尽不成亦被俘虏,城中葡萄牙教官十二人阵亡。 孔有德念及孙元化温恤之恩,自称都元帅,欲奉孙元化为王,孙元化宁死不从,孔有德无奈,将俘虏的一众官将放还,铸造大印、伪授官爵,还遣使联络皮岛、石岛、旅顺等地的毛文龙旧部,意图割据山东半岛,一时声势喧天、朝野震动,自此,以内阁首辅周延儒为首的招抚派破产。 崇祯又羞又怒,悔不听杨嗣昌之策,将孙元化、余大成、张焘等人全数下狱,令东江总兵扫荡东江叛军,令总兵杨御藩统通州兵驰援莱州,又令原天津兵备道朱大典巡抚山东、司礼监秉笔高起潜监军,抽调辽镇祖大弼、祖宽、吴襄等部两万一千余辽镇军兵入山东平叛,战事延绵至今。 山东之外,陕西也不太平,老回回与李部司合兵,盘踞陕西、甘州、宁夏边界地区,组织回汉百姓生产自救、招募流民屯田、公审地主官绅,清丈分田、清租清贷,被剿饷和租贷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百姓纷纷投奔,老回回一跃成为陕西农民军中的领袖人物。 刚刚接任陕西巡抚的熊文灿对此极为忧心,在弹劾洪承畴的奏疏中就写道:“臣闻秦人言,‘往日怕回夷杀我,今闻其推衣食以恤我、分田地以养我,诛恶绅贪官以伸正义,岁征粮税,无差役杂赋滋扰,我与其饥饿而死,或死于棍棒刀兵之下,毋宁随回夷而去,犹可得一活命也!’洪承畴坐视回贼、李贼合兵,知其蛊惑百姓而无动于衷,以至回贼成势难制,敷衍欺瞒,其罪当诛!” 但没人理会他的奏疏,因为洪承畴刚接任山西巡抚便立下了大功,“武乡贼闻洪巡抚入晋,惊惶无定、皆言必死,待洪巡抚领兵至太谷县,贼更为惊惧,皆言‘洪屠若至,我等安有命焉?不若弃沁州南向,尚能活命也!’贼众尽弃沁州南逃,一部自顺沁水河南逃沁水县,一部则向西盘踞运城,沁州自此光复矣!” 洪承畴“光复”沁州三城,成了崇祯五年至今朝廷的唯一一抹亮色,崇祯得报欣喜若狂,加洪承畴兵部尚书衔、太子太保,赐尚方宝剑,令其领兵继续追剿武乡贼、围剿山西境内的流寇匪贼。 洪承畴心里清楚他这“收复沁州”的功劳有多少水分和猫腻,以“沁州局势未定,尚有武乡贼残部遁入太行山伺机造乱,且山西贼势猖獗、官军人马粮草不足”为由退回太原,只令贺人龙、尤世禄等人领军扫荡那些零散的农民军反王。 崇祯对此很不满,一日数封谕旨让洪承畴乘胜追击、剿灭逃遁的武乡贼和盘踞辽州的闯贼,甚至还准备派东厂掌印王德化来山西监军。 后来东虏奴酋皇太极集结数万大军攻打林丹汗,林丹汗不战而逃,东虏准备破关抄掠宣府大同等地的消息满天飞,洪承畴有了充足的理由领兵北上大同镇布置防御,崇祯担心东虏又酿成己巳之变的祸事,加之山东战事激烈,只能暂且不了了之。 吴成便趁着这段空闲期在运城考察盐场,有了黄师爷指点,吴成将南下河南的计划稍作修改,武绍依旧照原计划领本部顺沁水而下去济源与张献忠会和,吴成则会在运城呆一段时间,将运城周边根据地化,然后再领兵南下,过三门峡入河南府。 “老卒,洪承畴的师爷回了信,洪承畴答应了,以后这运城的主簿,就由你来当!”吴成在盐田旁慢慢走着,冲身后的何老头吩咐道:“咱们走后,朝廷肯定会派知县和盐运司衙门的人来,那帮官你就当他们是傀儡,不用理会。” 吴成指了指身边跟着的冯宽:“冯将军会领一部在附近的万荣孤峰山驻屯,若是有不开眼的,你尽管去找他便是,这兵荒马乱的,被盗匪砍死几个官不奇怪。” 何老头呵呵笑着应承着,吴成站住脚,吩咐道:“这段时间我们会组织军民改造盐场,咱们不像那些官绅、晋商一样,把盐丁当奴隶使用,因此必须易煎为晒,晒盐法相比以前的煮盐法产量更高、品质更佳、更省人力,只有阴雨天气无法使用一个缺点,等对那些盐运官员和督工公审完毕后,老卒你亲自去挑些有威望、有经验的盐丁,让他们日后协助你管理盐场的生产和运营。” 何老头满口答应,看向运城方向,运城城外正在大开公审,欺压百姓的官绅衙役、欺压盐丁的官吏商贾、督工家奴,都会在这场公审上得到他们应有的处理,百姓和盐工们喊打喊杀的声音在这盐场中也隐约可闻。 “我们走后,晋商那边也会派人来接手盐场,是个老熟人.....”吴成抖了抖手中的一封书信:“范永升,这是个可以商量的家伙,你跟他谈一谈,最好他只提盐不管事,若是他一定要插手这运城盐场的事,你派人去沁州找洪辅政,让他去找黄师爷帮忙说和说和,若实在谈不拢,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死个晋商很正常。” 吴成正要继续交代,杜魏石忽然赶了过来,送上一封书信:“李自成来信了,他不会跟咱们进河南了,高迎祥他们在广平府遭到一支官军突袭,领军的是山东按察使、大名兵备道卢象升,听说他雨夜之中挥舞关刀领头冲锋,满天星所部毫无防备以为天神下凡,骇得全军大溃,冲乱了高迎祥和罗汝才的营地,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退兵顺德府任县,抽调辽州驻守之军往援,李自成担心洪承畴趁机进兵辽州,便领兵回返了。” “卢象升!”吴成总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他不是学历史的,能让他觉得熟悉的名字,必然是个猛人:“闯营不像我们有培养自己的基层干部的意识,所以他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将根据地转入地下活动,占据辽州,反倒是被城池绑住了手脚。” “也罢,他们在辽州正好吸引朝廷和洪承畴的注意,方便我们进兵河南!” 第306章 扫黄 沁州来了个新知州,万历年的进士,踌躇满志的上了任,在公堂上兴冲冲的坐了三天,发了三天的脾气,随后写了七八封奏疏上告,结果某天醒来,这些奏疏全部原原本本摆在他的床前,这位新知州终于是知趣,往州衙后堂一钻,整日和妻妾鬼混。 沁州三城和黎城、沁水等地都是这番景象,那些朝廷委派的流官是第一个弄清楚洪承畴到底是怎么“光复”沁州的,手底下全是武乡义军的人,奏疏都递不上去,书信还得武乡义军安排的“师爷”检查之后才能发送,蹲坑都有“护卫”跟着,谁还不明白自己糊里糊涂就被洪承畴卖了?谁还敢在刀锋下造次? 有人想要弃官逃走,武乡义军假扮的官吏也不拦阻,结果却半路上遇到岳拱所部扮成的“盗匪”,被撵狗一样撵了回来,上面已经决定了让你当这傀儡,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逃脱的? 知州知县和部分佐贰官换了人,但沁州、黎城等地还是老样子,百姓们见生活一切照旧,那些恶鬼似的贪官恶绅没有回来,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有些不知内情的士绅跑来沁州等地试图兼并土地,但沁州等地的知州知县都是难得的青天大老爷,将他们统统赶跑了。 沁洲城也依旧是一切照旧,除了换了个名头,巡城的还是那些武乡义军的辅兵,城内主事的还是那位姓洪的辅政,沁州的粮食危机得到缓解,春播也一切顺利,夏收之时眼看着就能有一场难得的丰收,加之如今山西没什么大仗,往来沁州的商贾也多了起来,沁洲城出现了一年多未见的繁忙景象。 沁洲城城南的竹林巷原是沁州官绅豪商聚居之地,离竹林巷两条街外,有一条芳春巷,巷中楼阁林立,只不过这些楼阁,都是一座座青楼朱市。 明初之时,朝廷严禁官员狎妓,连有功名在身的举人狎妓,都会受到严厉惩处,《大明律》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可谓严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规定渐渐成了一纸空文,到了明末,官绅更是狎妓成风,甚至以狎妓为风雅,公然纳妓女为妾之事也不罕见。 这芳春巷里的青楼,大多就是面向竹林巷里的官绅开设的。 武乡义军同样禁绝狎妓,凡狎妓者,一律开除公职、杖六十、囚一月,青楼接待客人需登记名字,若接纳官员军将和军兵吏员狎妓,即刻关停。 吴成也曾想过干脆把这些青楼统统关停得了,但很多妓女侍女是从小被卖身,在青楼中长大,缺乏生存技能,而武乡义军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对他们进行教育改造,贸然关闭青楼,不能解决这些妓女的生活问题,只能暂且折中而行。 武乡义军治下青楼严禁再买卖女子,所有妓女侍女的卖身契一概焚毁,全部遵照自愿原则,愿意离开的可以随时离开,愿意接受义军安排的,会被安排给武乡义军的战士为妻,愿意留下的,青楼也严禁压榨剥削、严禁没收客人赏赐,也算是凭“本事”赚钱。 在这一系列的举措之下,芳春巷里只剩下一些规模比较大的青楼还勉强开着,早已没有了当年灯红酒绿的辉煌景象。 如今这芳春巷里却是人山人海,常何亲自领着“民壮”将巷头巷尾和周边的几条巷子都堵死,数百名凶神恶煞的辅军战士提着木棍冲进一个个青楼之中,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尖叫和一阵阵鸡飞狗跳的声响,不少衣衫不整的妓女从青楼里逃命似的逃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便见辅军战士押着一个个衣着单薄、鼻青脸肿、双手抱头的男子从青楼里走出来,在街上如俘虏一般蹲成一排。 周围的屋顶和树木上爬满了围观的百姓,见状纷纷哄笑起来,那些男子头深深埋进胸里,一个个连脸都不敢露。 几名书吏领着衙役一个个辨认那些男子,若是青楼的普通恩客或龟公的统统当场释放,挨了揍的还赔些银子,若是年龄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和官府官吏都登录下来,留待之后再审理处置。 而那些武乡义军名下的官将官吏、学堂学员,则单独挑出来押在一旁、登录姓名。 常何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书吏衙役认人,一名上身赤裸、披头散发、六十余岁的男子从青楼中被拖了出来,在街上大吵大嚷的喊着:“吾乃是朝廷委任的从七品判官!你们这帮武乡贼怎敢如此辱吾?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吾要见韩知州!吾要见韩知州!吾要见洪同知!” “这厮怕是失心疯了,让他清醒清醒,洪巡抚收复沁州,朗朗乾坤,现在哪还有贼?”常何挥了挥手,身边的亲兵挽着袖子扑了上去,连着扇了那判官好几个耳光,常何满意的点点头,回头问身旁一名满头大汗的男子:“徐师爷,这么好的戏,韩知州都不来看看?” 徐师爷颤抖着抹了一把汗,陪笑道:“韩知州卧病在床,没法起身,请常都尉....不不不,常班头多多包涵。” “还得请韩知州坚持一下,这样吧,等会儿反正也要押着这帮人游街示众,咱们把这些家伙押到州衙去,让韩知州亲自处置!”常何冷笑几声,回头看向那些鹌鹑一般乖乖抱头蹲着的男子:“他娘的,大军刚走才多久?这帮家伙就原形毕露了,哼,以为吴帅走了这沁州就没人管了?这次得好好杀鸡儆猴一番!” 徐师爷不停的擦着汗,他之前还满心欢喜的以为跟着东主来沁州能赚一场富贵,哪想到是一头钻进了贼窝里,但他一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正在此时,一队披着白衫、头戴白帽、戴着口罩手套,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队伍从哨卡走过,徐师爷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是一队女子,不由好奇的紧紧盯着她们上下打量。 “是女校里的护工队,这次是来配合咱们行动,免得弟兄们下手没轻重把人打死打伤了……”常何解释了一句,也上下打量着她们:“嗯?出什么事了,怎么裹的这么严实?咦?夫人也来了?” 第307章 疫病 身着素白罩袍、浑身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护工从一排排抱头蹲着的男子身前走过,有些人忍不住抬头打量着她们,紧接着就换来了看守的辅兵一阵呵斥。 进了一座名为春香楼的青楼大堂,大堂已经被清理一空,桌椅杂物都堆在一旁,数百名妓女和恩客、龟公什么的被看守在大堂中,在春香楼“扫黄”辅兵和衙役凶神恶煞的提着木棍四处巡视,一个个脸上都黑得如黑炭一般。 “好大的阵仗……”护工队里一名年轻的女护工不由得惊呼一声,身边一名中年女护工立马拽了拽她的衣袖:“花儿,别乱说话。” 与此同时,前方一名女护工也转过头来朝她瞪了一眼,开口呵斥一声,声音清脆如银铃,语气却极为严厉:“都安静些!” 花儿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十三四岁的小娃娃,总把自己扮作一副大人模样!” “你别去招惹她!”那名中年护工赶忙压低声音提醒道:“别看她年轻,她可是女校第一批学员,八夫人的亲传。” “女校第一批学员哪有年纪这么小的?不对,还真有一个,那不就是岳家的……”花儿吃了一惊,那中年护工点点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花儿赶忙闭嘴,一双眼滴溜溜打量着那女护工的背影。 正在此时,负责春香楼“扫黄”行动的小旗已经迎了上来,朝着护工队最前方一名胸口画着红色十字的医师行了一礼:“薛医师,你们来的还真快,他娘的,也不知咱们倒了什么霉运,撞上这破事!” “你们倒这场霉,没准是沁州十几万百姓的福分!”薛医师淡淡回了一句:“留下些人在这领取口罩和护衣,魏小旗,走吧,带咱们去看看情况。” 魏小旗点点头,领着一众护工穿过大堂,在院中七拐八绕一阵,来到一口枯井前,只见井旁扔着好几具腐败的老鼠尸体:“咱们的人冲进来,那帮嫖客吓得乱躲乱藏,有人慌不择路跳进这枯井里躲藏,俺派了个人下去捞人,结果在这井下捞出这么一堆老鼠尸体来。” 魏小旗稍作解释,领着护工们进了个院子,院子里跪着两个人,正是这春香楼的老鸨和掌柜:“俺觉得事有蹊跷,便询问这老鸨和掌柜,这鸟厮一开始还不承认,眼见咱们动了刀子才招了,春香楼从今日晌午开始就出现了病死的老鼠,还有妓女染病垂死,这两人竟然不上报,私下里把那些病鼠尸体烧了或扔进那枯井里,那些染病的妓女和侍女则囚在这栋楼里,眼看着她们病死。” 那老鸨闻言,赶忙五体投地拜倒在地:“军爷!去年山西遭灾,春香楼一年都没啥生意,今年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小人被鬼迷了心窍,这才瞒着官府,想攒些银钱再上报,求军爷宽宥啊!” “若真是病鼠成疫,尔等哪还有命花银子?利令智昏!”薛医师教训了一句,回头冲身后跟着的那护工说道:“夫……岳护工,楼内都是女子,在下去也不方便,你们进去后,只要记录症状便是,千万不要与病患有皮肤接触,口罩万万不能摘…….楼内实在危险,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做好防护,不与其身体接触,便可无事,这是吴帅留下的防疫手册里的内容,俺严格照做,无妨的…….”岳护工紧了紧口罩和罩帽,又检查了一遍被细绳绑紧的手脚袖口,确认除了双目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这才转身朝身后的护工们说道:“不愿进楼的俺不强求,留在外头协助薛医师播撒硫磺和生石灰等物。” 花儿和几名护工一起站了出来:“岳护工,俺们跟你一起去!” 岳护工点点头,令人扯开钉在门上的木板,推门进了楼中,楼内涌来一股股浓厚的屎尿臭味、呕吐物的酸味和尸体腐化的味道,即便带着口罩,岳护工都差点被这味道熏得仰倒,昏暗的楼内横七竖八的倒着十几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光亮,隐约有一丝呻吟声传来。 岳护工等人找了一阵,才找到一个尚有呼吸的妓女,叹了一声,令道:“其他人继续寻找幸存者,花姑娘,你让外面的人送些流食进来,林姐,你来记录——锁骨、腹股处有肿块,高烧昏迷,很像鼠疫的症状,来帮忙把她衣服都脱了,俺要看看她身上有没有病鼠啃咬的伤口。” “鼠疫?”正在值房里整理文册的八夫人大惊失色,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兰姐儿呢?她不会跑去春香楼里吧?” “不仅进了春香楼,还亲自去检查了患者……”王中成脸上有些尴尬:“常都尉已经把整个芳春巷都暂且隔离了起来,今晚‘扫黄’的弟兄们也都暂时隔离了,洪辅政正在州衙安排明天发动百姓对全城进行一次检查、捕杀鼠虫、泼洒硫磺什么的,张教导正在州衙开会,之后会带新的消息来给咱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兰姐儿和吴帅一样,都不是个惜命的!让她去护工队,不过是让她熟悉一下义军属下各个组织,谁让她拿命去拼了?”八夫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愠怒:“薛医师也是,连个人都看不住,万一出了事,余如何向吴帅和岳副元帅交代?” 王中成看着八夫人一脸焦急的模样,安慰道:“八夫人安心,之前吴帅留过一份防疫手册,护工队一直是严格执行的,此次去配合行动也没忘了携带防疫的衣物,她们防护严密,不会出事的。” 八夫人无奈的点点头,王中成赶忙转移话题:“这些病鼠病患幸好发现得早,不过半天的时间就感染了十几人,实在可怖,若是没有今晚的扫黄,让那贼厮继续经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八夫人,你说这鼠疫会不会是某些咱们没发现的潜藏的锦衣卫做的?” 八夫人摇摇头:“不会,先不说之前我们已经在军中抓了一批人,就算有潜藏的,风头上他们不会轻易冒头,就算真是他们做的,也应该投毒在百姓聚居之地或官府紧要之地,投毒一座青楼有何意义?” “但这反倒是麻烦了!”八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若真是锦衣卫投毒,不过一两城之间,疫情还可控,可若是老天降疫,就绝不会仅限于沁州,整个山西,乃至整个北方,恐怕都会爆发一场大疫!” 第308章 京师 山东兵变、山西和陕西的贼乱,北地各省的灾荒,似乎都影响不到大明京师的繁荣,朝阳门大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连绵不绝,第一拨漕粮和夏粮由此入城,囤入附近的一个个大仓之中,五城兵马司护卫的兵丁用木棍矛柄打开一条道路,周围的百姓不时伸长着脖子观望着,看到这一车车运进来的粮食,他们的心情也安定了不少。 朝阳门附近的一栋酒楼,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之中,一名穿着深黑曳撒的锦衣卫靠在窗边,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山东大战未止、运河中断,北地又连年遭灾,哪来的这么多粮运入京师?这些粮车里头,有一半以上装的是沙土,户部今日大张旗鼓的搞这些事,是为了安定人心。” 坐在他对面身穿青色贴里的韩阿六没有附和他的意思,凝眉看着手中的书信,喃喃念道:“殷部总,山西.....鼠疫?” “没错,山西爆发鼠疫,洪承畴的奏报说,疫病而死者十之七六,街巷为之一空!”殷部总耸了耸肩:“大同、太原尤为严重,越往北越严重,州府大城比县城乡野严重,洪承畴猜测,鼠疫应该是之前与蒙古的‘市赏’,自蒙古传入,在大同率先爆发,随后又因流民和战事传入各地。” “那沁州如何?”韩阿六急忙问道:“花儿.....还有我娘和大妈她们.....” “什么花儿、什么你娘,韩阿六已经牺牲了,你现在姓庞,是庞百户的远房侄儿,直隶永平府人!给我牢牢记住了!”殷部总严厉的教训了一阵,见韩阿六垂下头去,语气放缓了些:“沁州你不用担心,鼠疫爆发之前沁州就已经在准备防疫之事,之前城外的流民营被改成了防疫营,染疫的人员都被集中在那里,沁州三城和黎县、沁水、运城等地都在组织百姓扑杀虫鼠,咱们治下的情况还算良好。” 殷部总顿了顿,搁下酒杯:“吴帅和武将军已经进兵河南了,咱们也得尽快行动了,你安下心来先做好眼前的事,沁州那边有人照顾,你护好自己的身份,才能更好的保护她们!” 韩阿六点点头,看向窗外,粮队已经走了个干净,紧接着几辆囚车进了朝阳门,一名绯袍大官忽然出现在街上,走到一辆囚车旁,抓着囚车栏杆眼泪汪汪的和车内一名披头散发的男人交谈着。 “那就是孙元化?那个绯袍的就是徐光启了吧?”韩阿六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他倒是不避讳,万岁爷发了那般大的雷霆之怒,这孙元化是必死无疑了,这位徐部堂还敢来朝阳门迎接他。” “徐光启不党不群,他和周延儒不同,周延儒要保孙元化,是因为招抚山东叛军之事是他出的主意,他当负首责,保孙元化就是保他自己,而徐光启则纯粹是为了往日友情,天子心里清楚!”殷部总冷笑道:“更别说徐光启如今还在为大明编修新历法,天子也不会迁怒于他。” “可周延儒就不同了,杨嗣昌煤山召对之时就献策天子,趁山东叛军立足维稳抽调辽镇精锐迅速平叛,天子信了周延儒的鬼话,没有采纳杨嗣昌的意见,结果闹到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天子最好脸面,结果脸都被抽肿了,天子如何能忍?” “更别说这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了!”殷部总自斟自饮了一杯:“杨嗣昌恨周延儒阻扰其施政,搭上了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温体仁的线,两人在暗中谋划,欲从孙元化下手,牵连周延儒,顺势扳倒他。” “如此说来,周延儒岂不是危险了?”韩阿六好奇的问道:“若非孙元化大意无能,登州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丢了,登州不失,叛军也成不了势,万岁爷恨不得将孙元化碎尸万段,周延儒这首辅之位,恐怕是要让给别人了。” “那倒未必,周延儒手里还有一张保命的底牌!”殷部堂摇了摇手指,往西边一指:“山西巡抚洪承畴,刚刚主政山西便‘收复’沁州等地,如今在朝中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平靖天下的大功臣,连杨嗣昌都得拿他做文章,说什么‘若非洪抚台为东虏所困,必可乘胜追击,贼寇如何能安然遁入河南?必尽剿之!’借洪承畴的声势来推行自己先内而外的策略。” “当年洪承畴之所以能接任三边总督,就是因为与周延儒勾结,下黑手扳倒了杨嗣昌的父亲杨鹤,说洪承畴是周延儒扶起来的也不为过,以他如今的声势,只要他上封奏疏,天子就不会严惩周延儒!”殷部总嘿嘿冷笑着说道:“但洪承畴至今还沉默着,哼,说是为边情和山西大疫所困,无暇顾及朝堂之事,依我看,他是在等两边开价再决定支持哪边。” “洪承畴,一贯都会当官,他这种善于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在哪都能吃得开!”韩阿六也跟着冷笑一声,看着街上徐光启陪着孙元化的囚车往诏狱大牢而去,问道:“那咱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京师朝堂如此热闹,咱们也得插上一脚,把水彻底搅浑!”殷部总哈哈一笑,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画着圈:“若是让杨嗣昌上位,对咱们不是好事,所以我们得帮周延儒一把,给杨嗣昌狠狠来一拳头。” “杨嗣昌的先内而外之计,前提便是与东虏停战,此策被周延儒泄露出来,引得朝野震动,都察院不少言官都在痛骂杨嗣昌是在勾结东虏、卖国求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不少人骂得挺有水平、骂得怒火升腾。” “咱们就要往这火堆里再扔上一包火油,让杨嗣昌与东虏勾结的谣言坐实了,把整个朝堂都点起来,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是人,不是神仙,面对满朝的怒火他也只能退缩。” “三日后行动,我们会与之前扮作流民而来的兄弟们合作,刺杀反对杨嗣昌最烈最凶的那些言官和高官!”殷部总一掌拍在桌上:“这是明面上的目的,暗中还有一个目的,只有你我等少数几人知晓,那就是借此次刺杀行动,捧你上位!” 第309章 党争 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勾勒出一片如画的江南风景,用挖掘池塘之时剩下的泥土和乱石堆起的小山上,修筑着一栋雕栏画栋的小楼,四周装点着名贵的花朵树木,内以金箔作为装饰,殿中装饰的古画都出自名家之手,砖石地板也价值不菲,尽显奢华富贵。 小楼二楼,正好俯瞰整座仿苏式园林,一眼望去,鸟语花香、山水相宜、美不胜收,盛夏时节,还有微微凉风吹来,让人感觉舒适无比。 温体仁爱极了这座小楼,一到夏天,吃住都在此处,今日也不例外,在二楼的客堂之中摆下宴会招待杨嗣昌一人,上三十三道大菜、六十六道小菜,京师的马牙松、苹婆果,山东的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山阴的河蟹、破塘笋,江南的江鱼、白蛤,湖广的鹅鸭珍禽,无论何处的特产、无论任何时节的时蔬,在这金丝楠木制成的长桌上、这些玉石金银制成的碗碟中,都能寻到。 温体仁身穿大红绸衣、脚踏方头绣鞋、腰系珍珠玉带,仰靠在太师椅上,想要吃些什么,只需伸手朝那一指,身旁服侍的侍女便端着玉碟、拎着银筷款款而去,取下一小块佳肴送到温体仁身前,温体仁这才提起筷子吃上一口,实在是懒得动,便干脆让美艳的侍女喂进嘴里,只管咀嚼吞咽便是。 席中唯一的客人杨嗣昌却一筷子也没动,他还严守着国初的祖制,一身简单的清布衣衫,相比身后那十几名一字排开等待为他夹菜服侍的温府侍女身上的穿着都远远不如,温体仁如此奢靡的生活让他心中厌恶不已,但如今温体仁是他在朝中最有力的盟友,也是他扳倒周延儒以实现自己策略的最强助力,杨嗣昌也只能把厌恶藏在心里,冷眼看着温体仁饭来张口的模样。 温体仁尝了三口菜,挥挥手让侍女闪开,微微坐直了身子,朝杨嗣昌笑了笑:“文弱老弟,天子力行简朴,诸官也不能奢靡太过,在这京师只能招待你用餐便饭了,他日若是有缘去本阁浙江老家,再让你好好尽兴!” “温阁老厚爱,下官不敢当!”杨嗣昌客客气气的回道,心中却愈发愤懑,他父亲杨鹤是个清官,往日待客也不过三菜一汤,但父亲一生清廉却落了个罢官免职、永不叙用的下场,周延儒、温体仁这样奢靡享受的巨贪,在京师却是平步青云、占着一个个决定大明命运的高位。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天下呢?”杨嗣昌心中暗暗骂着,面上却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温阁老,如今孙元化已押解入京,但周延儒有推举洪承畴之功,若洪承畴为其美言几句,恐怕单靠山东一事,是没法将周延儒掀翻的。” “文弱,你不懂洪彦演,洪彦演善用兵、善剿寇,但他最佳的能力不在用兵剿寇之上,而在做官,论起审时度势、钻营幸进,他比你强多了,比咱们这些内阁的老东西,也差不到哪去!”温体仁哈哈一笑:“洪彦演至今一封奏疏未上,就是在等咱们双方开价,周玉绳也是运气不好,连老天都在帮着咱们,给了咱们一个他绝对开不起的价码。” 杨嗣昌有些疑惑,拱手问道:“阁老所言,难道是说如今山西的鼠疫?在下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请阁老指教一二。” “没错,正是山西的鼠疫!”温体仁微微一笑,朝身后的一名侍女招了招手,那侍女离开了一阵,带着几封奏疏回来:“山西去年遭灾,无数流民百姓需要银粮赈济,今年东虏攻打林丹汗,有破关抄掠宣大的意图,大同等地要安排防务,需要大批军粮银饷,如今山西又爆发了鼠疫,采购药材、组织百姓扑杀病鼠蚊虫、抗疫安民,都需要大笔钱粮。” “山西去年闹成那样,哪还有多余的钱粮?所以洪彦演一连发了几封奏疏来求粮,怕是已经急疯了!”温体仁微微一笑,拍了拍搁在桌上的奏疏:“此等关键时刻,周延儒自然不会让洪彦演难看,来一封奏疏,立马就票拟送入宫中,天子也信重洪彦演,来之不拒,全数批红准允。” 杨嗣昌皱眉看了看那些奏疏,温体仁私下里把奏疏带回家,这是犯大忌讳的事,但他明显毫不在意:“温阁老,您的意思,是不准备遵天子御批行事,不给洪承畴供粮?” “正是!”温体仁哈哈一笑,点点头:“本阁兼户部尚书,要不要供粮是天子说了算,能不能供粮,却是户部说了算!山东战事未定,需要大批军粮银饷,畿南闯贼、曹贼等部流寇四处造乱、威胁京师,卢建斗那也需要大批军粮,武乡贼残部流窜入河南,与张贼合兵造乱,河南也需要钱粮御贼,加之山东战乱截断漕运,京师百万之民也得备份钱粮养活,还有你杨文弱正在编练的新军,也需要大笔钱粮,户部,挤不出银子来供给山西了。” “洪彦演能有今日之恩宠,全因他收复沁州等地、平靖山西之功劳,若是山西再造起大乱来,以天子的性格,他洪彦演还能有命活?可手里无粮无饷,他又如何能维持山西平靖?洪承畴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选边站了。” 杨嗣昌怔怔的看着微笑的温体仁,问道:“去年天子命司礼监太监张彝宪总管户、工两部,署名‘户工总理’,有他盯着户部,要做手脚恐怕不易吧?” “文弱啊,你以为这天下的太监就全是对天子忠心不二、毫无隐瞒的吗?”温体仁哈哈大笑起来:“太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有私心就能交易利用,外头那些酸腐文人以为太监无根无萍,长于宫中,只能依附于皇权,故而对天子忠心耿耿,那不过是一些幼稚的幻想而已,自宣宗重用宦官始,我大明两百余年从来都是内外勾连,有几个一心一意为天子办事的?” “张彝宪这些太监久在天子身边,清楚天子的喜好心思,如今你简在帝心、周延儒却眼看着危如累卵,那些太监们又怎会不投天子之所好,不卖人情给你,反倒为了一个快失势的首辅去得罪天子心中的栋梁呢?” 杨嗣昌没法反驳,只能垂下头去:“既然如此,只希望洪承畴能早日认清形势,免得山西百姓多遭苦难吧。” 温体仁冷冷哼了一声:“文弱,你放心吧,洪彦演是个聪明人,户部不供粮的消息传到山西,他很快就会做出选择的。”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远一声巨响传来,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在跳动,杨嗣昌和温体仁脸上都是一变,双双站起身来:“是都察院的方向,怎么回事?” 第310章 乱京 高举回避牌的小吏腰杆挺得笔直,挥着鞭子的护丁和家奴将街上的百姓赶到两旁,让队列中间的翠绿轿子毫无阻碍的穿街而过。 轿中坐着两个青袍言官,新晋的吏科给事中熊开元捏着一块冰块把玩着,一旁的河南道御史金光辰则摇晃着杯中的美酒:“玄年,如今看来,杨嗣昌要与东虏议和之事,恐怕不是他一人的意思,之前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黄幼玄告病归休之前上了封奏疏弹劾杨嗣昌,结果呢?天子斥其‘胡乱臆测、凭空捏造、所言皆刺阁辅栋梁之臣’,将他削除官籍、贬官为民、永不叙用,很明显,天子是在给杨嗣昌撑腰。” “黄幼玄是个刚正公平的性子,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是他带头弹劾袁崇焕,后来钱龙锡被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几近将死,朝中无人敢出声,也是他拼死救下钱龙锡的性命,被天子迁怒连降三级.....”熊开元将冰块含进嘴里,继续说道:“这样刚直的人物都在反对杨嗣昌,可见杨嗣昌与东虏和议的决议,多么不得人心!” 金光辰轻轻点了点头,问道:“话虽如此,但这和议之事,很明显天子也有意如此,若是天子死保杨嗣昌,我等该如何?” “天子会死保杨嗣昌?笑话!”熊开元冷笑一声:“居垣,你难道还没看透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先帝托付大明于天子之时,曾言‘吾弟当为尧舜’,天子一心想当这尧舜之君,身上岂能沾上半点黑点?与东虏议和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只要朝野之中反对的声浪掀起一场滔天巨浪,让天子觉得这权宜之计也会污了清名,这和议之事,自然就会不了了之!”熊开元又捏起一块冰块,紧紧握在手中:“至于杨嗣昌那厮,哼!到时候就会像耿如杞、袁崇焕那般,被天子扔出来平息百官怒火,天子今日如何信重杨嗣昌,日后杨嗣昌的下场就会愈加惨烈!” 金光辰微微一笑,正要接话,轿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随即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涌来,金光辰和熊开元赶忙捏住鼻子,掀开轿帘问道:“何事如此吵嚷?” 熊开元的管家跑了过来,也捏着鼻子说道:“老爷,前头有辆粪车翻了,粪汁流了一地,实在是恶臭难闻,老爷要不要换条路走?” 熊开元和金光辰钻出轿子看去,却见不远处一辆粪车横翻在街上,粪水几乎汇成了一条澄黄污秽的小溪,令人作呕的臭味塞满了整条街道的空气,周围的百姓纷纷掩住口鼻跑路,街上很快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了。 “倒霉!”熊开元无奈的骂了一声,挥挥手:“绕路吧,让轿夫加快些速度,都察院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本官。”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浑浊的烟雾窜上高空之中,熊开元看着那道烟雾腾空而起,顿时脸色大变,一旁的金光辰惊呼出声:“是都察院的方向!” 与此同时,那声巨响如同响亮的号角一般,街道一侧的一栋茶楼二楼的窗户忽然尽数打开,数十个冒着滋滋火光的小圆球从窗口中扔了出来,滚到熊开元和金光辰脚边,熊开元心中一惊,赶忙往轿子一侧躲藏,而金光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那小圆球滚到脚边,才惊呼一声“震天雷”,随即便被狂风一般的碎铅乱铁席卷而过,尸体如破布一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熊开元身旁。 熊开元双腿一软,那顶轿子保住了他的性命,让他丝毫未伤,但他却连爬起身来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身边的护丁和杂役被忽然袭击吓蒙了,一个个仓皇逃命,没人顾及着这位大人的情况,只有那老管家逃了一阵,回头发现熊开元没被炸死,又赶忙跑了回来拉着他就逃。 但此时那茶楼里已经冲出七八个壮汉来,领头的一人拖着一条鼠尾辫,见熊开元一身官袍,便大声嚷嚷了几句,熊开元听得清楚,那分明都是东虏的夷语,心中更为惊惧,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那壮汉弯弓一箭射出,熊开元避无可避,被一发重箭穿透腰部,惨叫着倒在地上,身旁的老管家见状,扔下熊开元想逃,却也被那壮汉一箭射杀。 “东虏.....是东虏......”熊开元身上伤口剧痛无比,但他却大气都不敢喘,眼见着那些“东虏”给金光辰的尸体补了刀,又将未死的护丁衙役都杀了,一人提刀过来,狠狠一刀扎进了熊开元的小腿。 熊开元将嘴唇咬出了血,生生忍住刀伤剧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装死,那人用夷语嚷了两句,似乎在说熊开元已经死透了,随即之前那射箭的壮汉呼啸一声,这些“东虏”钻入街旁的茶楼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熊开元又在街上趴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匆匆赶来,熊开元奋力支撑起身体,大喊着向他们求救,这群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是赶去支援都察院衙门的,听到熊开元的呼喊,又见他穿着官袍,分出十几人来救助熊开元,扯了衣物布条来为他止血,又拆了沿街店铺的门板当作担架,抬着熊开元向附近的医馆而去。 医馆之中已有十几名穿着花花绿绿官袍的官员在哀嚎着,熊开元心头稍定,放眼看去,却找到了一个熟人:“方同之!方士亮!你怎么也在此处?都察院情况如何?” “玄年!都察院无妨,贼人将载满火药的马车停在都察院附近,忽然引爆,人员没什么伤亡......”方士亮一脸愤懑,举起自己被包扎得像粽子一般的右手:“但有贼寇在周围刺杀都察院的言官,赵改之、杨亭山、佑祥之他们都遇刺身亡,贼人说的是东虏的夷语!” “东虏如此大张旗鼓的刺杀官员,为何只刺杀我等小小言官?这次刺杀之后,他们恐怕再也找不到机会对朝中官员下手了,内阁诸臣、部堂高官、勋贵太监,哪个目标不比咱们这些言官更重要?”熊开元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来,咬牙切齿的骂道:“杨嗣昌!勾结东虏的贼鸟厮!” 第311章 引蛇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传至紫禁城,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轰隆声,崇祯从御桌后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凝眉问道:“这是什么声音?王承恩,你听到了吗?” 一旁服侍的王承恩侧耳听了听,回道:“皇爷,或许是打雷了吧,皇爷,已经快戌时了,您还没用膳呢,奴婢再为您传一道膳吧?” 崇祯看向一旁软榻上的饭食,半碗白饭、一碟豆腐、两碟蔬菜、一碗萝卜汤,已经彻底凉透了,崇祯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凉了也能饱腹,不要浪费了。” 崇祯撑着御桌站起身来,不知是坐得太久还是饿的,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王承恩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扶着崇祯坐到软榻上,刚刚提起筷子,忽听得一声巨响传来,恍若平地惊雷,崇祯和王承恩都还没反应过来,守在殿外的东厂番子已经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将崇祯护在中间。 “皇爷!是火药爆炸,纱帽胡同方向!”领队的东厂掌班满脸惊慌的嚷嚷着,崇祯浑身一震,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将软榻上的小桌带倒,饭食溅了一身。 “是火药库爆炸了?”崇祯皱眉问道,他并不是没经历过火药爆炸的事,天启年间王恭厂火药库爆炸,爆炸掀起的烟尘将京师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王恭厂附近数万间房屋轰然倾倒、大树被连根拔起,数万官员百姓死伤。 连先帝天启帝也受到了波及,好在天启帝感到大震,起身便冲出乾清宫直奔交泰殿,情急之间“内侍俱不及随,止一近侍掖之而行”,随后建极殿槛鸳瓦飞堕,正中近侍头部、脑浆迸裂,而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翻倒,正在修建大殿的工匠,因震而下堕者二千人,俱成肉袋。 当时尚为信王的崇祯正居住在紫禁城内,彼时还以为天崩地裂,也是仓皇逃出居殿,此事给崇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让他第一时间回忆起了那昏天暗地的一天。 “不对,纱帽胡同又没有火药库,哪里来的火药爆炸……不好!快找人去纱帽胡同查看情况,快派人去护卫周卿!速速回报!”崇祯猛然间反应了过来,纱帽胡同里住着的都是朝中的达官贵人,最显贵的,便是当今内阁首辅周延儒,这场爆炸,很可能就是冲着他去的! 话音刚落,忽然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来,乾清宫内的御坐都摇晃了起来,崇祯心中大惊,那东厂掌班声音都嘶哑了,不停喊着:“是正阳门方向!快!快护送皇爷出去!空地里更安全!” 崇祯傀儡似的被王承恩和几个内侍架着,在一堆东厂番子的护卫下冲出乾清宫,值守宫禁的锦衣卫也匆匆赶了过来,不一会儿,曹化淳等司礼监大太监也跑了过来,曹化淳连嘴边的饭粒都没来得及擦,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皇爷!奴婢无能,让皇爷受惊了!请皇爷责罚!” “废话就不要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崇祯心下稍安,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的呵斥道:“王德化,你这东厂掌印是怎么当的?京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曹化淳、王德化等人也是匆匆赶来,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的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崇祯也知道问他们没有用,只能坐立不安的来回走动,看着远处升起的一道黑烟,听着纱帽胡同隐约传来不断的爆炸声,满心焦急、满面怒火的等待着消息传来。 不一会儿,一名锦衣卫千户匆匆赶来,刚要行礼便被崇祯摆手打断:“不必多礼,城内是何情况?何人在造乱?速速禀告过来!” 那锦衣卫千户也不拖延,赶忙回道:“回陛下,贼人用马车装载炸药,停在正阳门外、纱帽胡同和都察院三处街上旁,忽然引爆,三处皆有不同程度损伤,另据报,有贼人集兵攻打周首辅宅邸,乱射羽箭、投掷震天雷,杀伤周首辅家奴数人,幸好纱帽胡同离宫中不远,值守宫禁的锦衣卫见纱帽胡同爆炸不断,派人前去查看,贼人见锦衣卫至,当即遁逃。” “周卿无事便好……”崇祯长出了一口气,问道:“都察院也遭袭了?可有伤亡?” “回陛下,都察院一面院墙被炸坏,几名杂役被炸伤,其余无妨……”那锦衣卫千户立即回道:“但据之前派去查看情况的锦衣卫回报,贼人埋伏于都察院周边街巷,伏杀零散的御史言官,左佥都御史丘大人府邸也遭到袭击,丘御史翻墙而走,逃脱了性命,伤死的御史言官名册正在统计。” “袭杀御史言官?”崇祯微微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贼人袭击纱帽胡同、攻打周卿府邸,朕都能理解,他们在京师绝地造乱,杀戮高官贵胄才能收获最大的利益,一些御史言官,都察院里成百上千的青袍小官,袭杀他们既不能影响国政、又不能造大声势,有何用处?” 那锦衣卫千户沉默了半天,憋了满头大汗,憋出一句话来:“陛下,此事臣实在不知……” 崇祯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可知晓是哪里来的贼人如此大胆,敢在京师造乱!” 那锦衣卫千户连汗也不敢擦,赶忙回道:“陛下,据周首辅家奴和幸存的御史言官所言,这些贼寇满口夷语,领头之人皆是剃发、留金钱鼠尾辫,臣等猜测,恐是东虏细作!” “东虏细作!东虏细作……”崇祯初时一惊,渐渐冷静下来,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不顾王承恩等人阻拦冲回乾清宫,在御桌上堆成小山的奏疏里翻看了一阵,猛然一掌拍在桌上:“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要攻打周卿和丘卿府邸,难怪他们要袭杀御史!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杨嗣昌,你干的好事!” 崇祯怒目扫视着跟随他冲进殿中的众人,咬牙切齿的喝道:“骆养性呢?这么久了,他这锦衣卫指挥使怎么还没滚来宫中?速速把他找来!”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锦衣卫冲进殿中,慌张的喊道:“陛下!骆指挥使遭袭负伤!” 第312章 出洞 韩阿六将面碗中最后一点面汤喝尽,一碗清汤面,寡淡的没什么味道,但足够饱腹了,桌对面庞百户面前的三鲜面一口没动,脸上半是焦急、半是犹疑,双眼不停的扫视着不远处那栋富丽堂皇的府邸。 “按理说,那边应该要动手了?”庞百户不停抖着腿,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怎么还没开始?是不是出事了?” “得找个好时间、好地点,尽量减少对百姓造成的损失和伤亡......”韩阿六从腰间摸出一些铜钱排在桌上:“庞.....阿叔,咱们可不像你们,把老百姓当工具使用。” 庞百户脸上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好在此时店小二捧着一袋银子上来为他解了围:“爷,您二位可吃好了?这是今日的孝敬.....哟,爷您怎么还付钱呢?爷,您随时来,想吃什么吃什么便是,锦衣卫的钱,咱们可不敢收.....” 韩阿六奇怪的扫了店小二一眼,庞百户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来,说道:“韩....六儿,咱们做锦衣卫的,在这京师下馆子,除了钓鱼楼、三仙阁那些有背景的馆子,从来都是白吃白喝白拿,这孝敬得收着,你刚入锦衣卫不懂规矩能理解,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显眼了。” 韩阿六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点点头,把桌上铜钱收了起来,接了小二送来的银子,看着店小二倒退着离开,心中始终过意不去,长长叹了口气:“此事我记下了,回去后列个账簿,你我收的孝敬都记录好,等以后解放了京师,都要还回去。” 庞百户一张脸变成了苦瓜色,摸着鼻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此时,忽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闷雷一般的声响,庞百户顿时直起了身子:“是都察院的方向,开始了!” 韩阿六点点头,起身紧了紧腰带:“咱们也走吧,得去给骆指挥使通报消息了.....” “不,还得等一等!”听到爆炸声,庞百户反而冷静了下来,提起筷子吃起了那碗凉透的三鲜面:“刚刚出事咱们就跑去通报,太着急了,骆指挥使事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咱们没准就会栽在这马脚上,等一等,等正阳门外的马车炸了,等骆指挥使坐不住了,咱们再前去通报。” 韩阿六愣了愣,点点头,坐回椅子上,看着庞百户将面里的海鲜挑出来,就着面汤吃了,面条却一口未动。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清晰爆炸声传来,庞百户停下筷子,吐了口气:“纱帽胡同,骆指挥使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纱帽胡同离此处不远,爆炸声也惊动了饭馆里的食客,一个个都涌来窗边和阳台看着远处升起的黑烟,如煮沸的开水一般七嘴八舌的嚷着,街上也一阵阵喧闹声传来,韩阿六却丝毫没被他们分散注意力,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富丽堂皇的府邸,紧闭的府门猛然打开半扇,几名穿着锦衣卫服饰的汉子飞奔而出,扯过停在门口的几匹马,朝纱帽胡同的方向飞驰而去。 “杨谷,哼,那贼厮最会溜须拍马,偏偏如今的南北镇抚司里,有本事的冒不出头,占着高位的全是这些无能之辈!”庞百户冷眼看着他们策马飞驰而去,微微握了握拳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全身松弛了下来:“如今的骆指挥使,也是靠着他爹骆思恭的父荫才平步青云,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锦衣卫里头的做事之人,又如何能出得了头?” “军情处草创不久,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的人情世故,看得就是能力!”韩阿六淡淡一笑,远处又响起了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韩阿六又一次站起身来:“正阳门方向炸了,如何?轮到咱们上场了吧?” “等一等,等骆指挥使出府!”庞百户也站起身来,握着腰间刀把往酒楼下走去:“先去牵马,弄些水把身上、头发和马身弄湿,扮作匆匆赶来的模样,骆指挥使一出府,咱们就赶去通报!” “快!快!快!取爷的绣春刀来!”骆养性一脚踹开正为他系着玉带的一名侍女,一边整理着蟒服一边急匆匆的往府邸外走。 这些日子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周延儒和温体仁的党争愈演愈烈,渐渐波及了从内宫到外朝,再到各个省府大大小小无数官员,锦衣卫自然也不例外,这锦衣卫说是只听命于天子一人,可只要沾了权力、置身于这京师漩涡之中,又怎么可能不受朝局的影响? 故而骆养性今夜在家设宴,找来几个亲信狗腿子一起商议,看到底是要支持哪一方,没想到一百零八道菜刚上了七道,便听到一声惊雷一般的巨响,骆养性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当即分辨出这是火药爆炸的声响,赶紧派人前去纱帽胡同查探。 去查探消息的亲信刚走,第二声爆炸又接连而至,骆养性当场大惊失色,锦衣卫掌直驾侍卫,有负责禁宫安全的职责,正阳门方向爆炸,天子若是有事,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必定要掉脑袋! 管家捧来了一把绣春刀,骆养性的父亲,万历年的锦衣卫指挥使也颤颤巍巍的赶了过来,挥着拐杖嚷道:“幺儿!快赶去宫中,若是天子有事,我骆家必然满门抄斩!” “儿知道!”骆养性怒喝一声,提过绣春刀就往大门外跑,出了门一只脚刚刚踏上马鞍,两匹快马忽然奔来,马上滚下两个锦衣卫,穿着百户服饰的锦衣卫汇报道:“指挥使!有东虏细作袭击都察院、纱帽胡同和禁宫!” “东虏细作?”骆养性大吃一惊:“庞元,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禀指挥使,东虏细作在城内造乱、袭击宫禁、纱帽胡同和都察院等地,攻打首辅府邸、伏杀御史言官,京中大乱!”庞百户赶忙回道,脸上无比焦急:“下官听闻禁宫遭袭,先行赶来向指挥使通报消息。” “好大的狗胆!”骆养性勃然大怒,旋即眉间一皱:“不对,袭击禁宫和纱帽胡同也就罢了,为何要袭击都察院?御史言官,一群麻雀,杀之何用?” “是杨嗣昌!是那家伙惹出来的事!”骆思恭呼哧带喘的跟了出来:“幺儿,你快带人去禁宫,如今这时候,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必须在天子面前露面!胡管家,把家里的家奴都集结起来、发与兵器,护着老夫去纱帽胡同,老夫去见一见周首辅!” 第313章 刺杀 远处的黑烟在高空中盘旋,街上的百姓们慌乱得四散逃走,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混在乱逃乱窜的人潮之中来到一栋房门紧闭的茶楼前,有节奏的在门上敲了几下,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头钻出来看了一眼,随后将门打开半扇,放那乞丐进了茶楼,领着他来到茶楼二楼。 “庞百户和六号与目标接上头了!”那乞丐长长喘了口气:“他们应当很快就会到达此地。” 茶楼中数十名精壮健硕的汉子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衣甲,一旁擦着刀的殷部总转头冲身边拖着鼠尾辫的壮汉说道:“老顾,快打快收,任务完成之后你们就立刻出城,与老唐老汤他们会合,先去畿南找闯王、曹操他们,让农民军助你们返回山西。” 殷部总顿了顿,扫了一眼那壮汉手中的弓箭:“老顾,你待会可得射准了,别他娘的把人给射死了,那咱们辛苦这么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捣鼓的计划可就全完了!” “安心,俺跟了岳副元帅十几年,总能学些皮毛!”老顾哈哈一笑,提了提手中的强弓:“只可惜不能一箭射杀了骆养性那厮,放了一条大鱼。” “会有机会的!”殷部总冷笑一声,街上传来一阵激烈的呵斥声和打骂声,殷部总从窗口看去,却见数骑锦衣卫纵马而来,挥着马鞭乱打赶开人群,马速一点不减,踏翻了好几名拦路的百姓。 “朝廷的这些官,出行总是得和百姓抢路!”殷部总冷冷笑着,挥了挥手:“正好,他们把街道清空也方便咱们行动!” 街角拐来一队骑手,一名身材微胖、身穿大红蟒服、头戴乌纱帽、腰挎绣春刀的男子前呼后拥的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而来,那男子满面焦急,大喊大叫着:“快些快些!你们这帮狗才!有拦路的直接踏过去!快些快些!” “是骆养性没错,都记着,骆养性得活着!”殷部总拍了拍身边的老顾:“看准了再放箭,千万别把咱们的人给射死了!” 韩阿六策马紧紧跟在骆养性身后,一双眼却在四处乱瞟着,瞥见不远处一侧茶楼的阳台栏杆上插着一面红色的小旗,不由得微微笑了笑,双腿一踢马腹冲到骆养性身边,探手出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衣物,猛的往后一扯:“指挥使大人小心!” 骆养性措手不及,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发出杀猪一般的惊叫,正要怒目去查看那拉扯之人,忽见前方一栋茶楼二楼紧闭的窗口尽数被打开,随即十余颗小圆球从中扔了出来,滚在地上还滋滋冒着火光。 “震天雷!快护着指挥使离开!”有一名锦衣卫在马上转身大吼起来,话音未落,一颗落在他脚下的震天雷轰然炸响,碎石乱铅在他胯下战马身上扎出无数个喷涌着鲜血的血洞,横飞的铁片直接将他半个小腿削去,战马哀鸣的翻倒在地,而那名锦衣卫则抱着自己的断腿哀鸣惨叫不止。 震天雷次第爆炸,锦衣卫的队伍被搅得大乱,被赶到道路两旁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上下尊卑?轰隆一下炸了锅,涌上街道拼命逃窜起来,骆养性从地上爬起,却见身边的护卫都被乱逃乱窜的百姓冲散,心中惊惧不已,一时失了举措,竟然被百姓裹着朝那茶楼的方向逃去。 好在走了两步,衣袖就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年轻的锦衣卫力士,庞百户手持钢刀跟在他身后,架住骆养性的胳膊:“指挥使,禁宫的爆炸是引蛇出洞之计,贼人的目标是您!我等护着您,速速逃离此处!” “对对对,赶快逃,快逃!”骆养性仿佛大梦初醒,见那茶楼窗口和阳台上出现了无数人影,弯弓搭箭点射着街上乱成的锦衣卫,不由得浑身一抖,慌忙撒开双腿准备逃命。 “指挥使!是东虏的细作!”一名锦衣卫穿过人群,话还没说完,忽然一箭射来,自其脑后射入,贯穿他的大脑,箭头挂着他的眼珠从眼眶中钻了出来,骇得骆养性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指挥使小心!”身旁那名锦衣卫力士忽然大吼一声,猛地扑到骆养性身前,只听得噗的一声响,一发羽箭穿透他的肩膀,箭锋离骆养性的眼睛不过分毫距离,好在那力士强忍着剧痛一把抓住满是鲜血的箭杆,这才没让那支羽箭扎进骆养性的眼中。 “留儿!不要拔!来人保护指挥使!”庞百户怒喝着,拦在骆养性和那力士身前,挥刀拨开射来的箭矢,几名锦衣卫扛着圆盾跑过来遮护,用手弩朝那座茶楼还击不停。 那锦衣卫力士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口,咬牙扶住全身发软的骆养性,扶着他便往一旁的商铺里钻:“指挥使大人,我等暂且躲避一时,此处离禁宫不远,值守禁宫的弟兄们听到爆炸声必然会飞速赶来,东虏细作人马必定不多,定然束手就擒!” 骆养性被他裹着逃入商铺中,有房屋遮蔽羽箭,他心下稍安,这才注意到那力士被羽箭穿透的肩膀还在不停流着血,他已经是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微微发抖,赶忙朝着正往店铺中涌的锦衣卫喝道:“可有人带了止血药?速速拿来!” 庞百户飞奔过来,从怀中摸出一包金创药,与另一名锦衣卫为那力士撕开衣物、砍断箭头、抽出箭杆,随后敷上金创药、撕了衣摆将他的肩膀包扎起来。 骆养性拾起被庞百户扔在地上的断箭,仔细看了看,不由得怒火升腾,破口大骂起来:“贼鸟厮!这是东虏的三角重箭,直娘贼,太他娘的猖狂了!太他娘猖狂了!” “伏击御史言官,攻打周首辅府邸,禁宫的爆炸是为了诱我出府,于半路设伏欲伏杀我…….我一贯不参与朝争,与他何干?”骆养性双目赤红,自言自语的分析着:“不对,我占着这个位子就是在妨碍他们,他们想换个自己人上来,姓杨的,你他娘的真狠啊!” 骆养性怒骂几声,瞥见那名正在包扎的锦衣卫力士,朝他一指:“你叫什么?是哪里的人?” 那力士强撑着行了一礼:“回指挥使,在下姓庞名留,是庞百户的远房侄儿,直隶永平府人,刚入锦衣卫供职,暂且在北镇抚司充做力士。” “年轻有为、忠心耿耿!”骆养性微笑着点点头:“你救我一命,自当重重有赏!暂且委屈做个试百户,以后有了更高的缺再补上,老庞,你也是锦衣卫里的老人了,早该升赏了,明天去顶个镇抚使的缺,锦衣卫,还是得靠你们这些能干忠心的撑起来!” 第314章 甩锅 京师的这场袭击和刺杀如同一场暴风骤雨一般,来得突然,去的也快,那些“东虏细作”动作极为迅捷,快打快收,等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等衙署的人马赶到,这些袭击者早已混入百姓之中逃跑了。 整场袭击还没到半个时辰,造成的损失也并不多,御史言官死伤了二十余人,锦衣卫死伤十几人,其余家奴、杂役什么的加在一起也不过死伤百来人左右,被袭杀的人员死亡人数还没有慌乱逃命的百姓们踩踏而死的多。 骆养性抵达紫禁城时,这场袭击已经平息,城内只听见四处搜捕的五城兵马司兵丁和锦衣卫敲锣打鼓的声响,几处黑烟还在缓缓朝着高空升腾着,骆养性在正阳门外停马,侧头朝那黑烟升腾的地方看去。 爆炸的马车离正阳门有一段距离,正阳门毫发无损,反倒是附近几家勋贵的宅子受到波及,被炸塌了几面院墙。 “引蛇出洞!”骆养性咬着牙念叨一句,身旁紧跟着的庞百户身子一抖,深深垂下头去。 朝中的阁部重臣次第赶来,温体仁和杨嗣昌也一同前来,骆养性怒目盯着他们,拳头握得咔碰响,庞百户赶紧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指挥使大人,此时天子必然在气头上,不能让天子将雷霆之怒转到咱们身上。” 骆养性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压下怒火,回头冲庞百户说道:“老庞,今日这紫禁城里恐怕要风云变幻了,锦衣卫里那些温阁老插进来的人,今日之后本官也能正大光明的除了,你好好做事,有你一番好前程,你那侄儿伤养好后送本官身边来做事吧。” “谢指挥使看顾!”庞百户赶忙悄悄行了一礼,骆养性点点头,朝杨嗣昌冷哼一声,不一会儿,周延儒也到了,宫墙上值守的太监远远看见周延儒的车驾,敲响正阳门上的铜钟,紧闭的宫门随之打开,一众阁部重臣蜂拥而入,跟在一队穿甲持刀的东厂番子身后来到建极殿中。 崇祯一脸阴郁的坐在龙椅上,干瘦的身体一直微微发着抖,见重臣参拜完毕,这才吐了口气,侧头朝周延儒问道:“周卿,听闻贼人袭击你的府邸,卿无碍否?家眷无碍否?” “陈谢陛下挂心,幸得锦衣卫救助及时,骆少保亲领家奴来救,贼人闻风而逃,贼人只炸毁了臣府邸大门、杀伤臣十余个家奴,臣一家无碍。”周延儒恭敬的回着话,骆养性则稍稍松了口气,他父亲领家奴去找周延儒时,围攻周延儒府邸的贼众已经逃跑了,周延儒却把解围的功劳给了骆思恭,明显是在向他示好、帮他遮掩了。 崇祯点点头,看向骆养性的眼中怒火稍消,语气却依旧极为严厉:“骆养性!贼人造乱京师、袭杀朝廷命官、围攻首辅宅邸,甚至闹到朕的门口来了!你这锦衣卫指挥使是怎么当的!” “臣罪不可恕!请陛下责罚!”骆养性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上,霎时间额头上便青紫了一块,京师出了这般乱子,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只能老老实实认错。 但认错归认错,认罚是不可能的,骆养性双手撑地,不顾剧痛的额头,颤抖着说道:“陛下,此番作乱京师的贼人,乃是东虏在京中的细作,臣对这些贼人早有监视,只是……只是有人与臣说此时不宜与东虏冲突、向臣保证这些东虏只是护卫某个东虏重臣来与大明议和的,故而臣才一时大意,以至于酿成此番大错,请陛下责罚!” 殿中一阵哗然,周延儒微微一笑,温体仁顿时面如土色,而骆养性则扭头瞥了满脸疑惑的杨嗣昌一眼,又飞快扭回了头。 这小动作本来就是为了让崇祯察觉,崇祯自然捕捉到了,又惊又怒的扫了杨嗣昌一眼,怒道:“骆养性,你说清楚,是谁给你保证的?” 骆养性又不停磕头,磕得额头上都流出血来,崇祯却依旧追问不停,骆养性实在“无奈”,只能颤颤巍巍、扭扭捏捏的回道:“陛下,此人乃是兵部侍郎杨嗣昌!” 殿中一阵哄然,杨嗣昌勃然大怒,指着骆养性怒骂道:“骆太如!你血口喷人!” 骆养性却不可察觉的冷冷一笑,造乱京师的是不是东虏细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京中百官和百姓认为他们是谁,若一口咬定是东虏细作造乱,他就能把杨嗣昌给拉下水! 杨嗣昌简在帝心,之前崇祯对杨嗣昌那般恩宠,与东虏议和之策也是崇祯在背后站台,若是因为东虏细作造乱之事就严惩他,岂不是给自己扣上了一个识人不明、决策失当的帽子?天子最好脸面不说,己巳之变和大凌河战后靠着洪承畴剿寇之功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威望也会烟消云散。 崇祯不是傻子,他不会这时候对杨嗣昌下手,骆养性把杨嗣昌拉下水,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崇祯不想让杨嗣昌淹死,就没法严惩骆养性! 崇祯狐疑的盯着情绪激动的杨嗣昌,半信半疑的问道:“骆养性,你如此指摘朝廷重臣,可有证据?” 骆养性深吸口气,撑起身子用无比坚定的目光看着崇祯,点头回道:“陛下,杨少司马谨慎,未给臣留下什么书面的证据,但臣有人证!司礼监秉笔、东厂掌印王德化同样受杨少司马招呼,陛下可招王公公前来,一问便知!” 杨嗣昌打招呼的事就是骆养性捏造的,王德化又怎么可能与杨嗣昌有交际?但骆养性心中笃定王德化必然会附和他的说法,贼人造乱京师,他这个东厂掌印也一样脱不了干系,如今有人可以甩锅,自然是要拼命把锅给甩出去。 栽赃嫁祸,东厂比锦衣卫更专业,王德化还是从天子尚在潜邸之时就跟着崇祯的老人,骆养性心里清楚,外面那些蠢材都以为当今天子是个憎恶宦官、好用文臣的皇帝,但实际上,天子和他兄长一样也是个信重太监的皇帝,只是他比他兄长聪明,不会养出魏忠贤那种僭越皇权的怪物来。 所以只要崇祯询问王德化,这口黑锅杨嗣昌就背定了! 第315章 背锅 王德化果然没让骆养性失望,崇祯的目光移过去,他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慌慌张张的说道:“皇爷,奴婢该死!东虏细作混进城中,东厂确有侦知,奴婢与骆指挥商议,本欲搜捕这些东虏细作,但杨少司马却找上门来,向奴婢保证这些东虏是为和议而来,还暗示奴婢是皇爷的意思,奴婢如何敢忤逆皇爷?一时大意以至酿成大祸!请皇爷责罚!” 骆养性不可察觉的冷笑一声,王德化这锅甩得更彻底,往严重说,便是一口揣测圣意、假传圣旨的锅扣在杨嗣昌身上,若是坐实了,杨嗣昌恐怕要脑袋不保。 “蠢材!”崇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狠狠瞪了王德化一眼,扭头看向杨嗣昌,满眼都是怒火和疑虑。 杨嗣昌心中大急切,双目喷涌的怒火几乎要把整个天地都焚尽,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班来,跪倒在地就欲争辩:“陛下,骆养性、王德化血口喷人!臣……” “陛下!”温体仁忽然出班打断了杨嗣昌的话:“骆指挥使和王公公一贯恭谨,他们既然皆如此说,此事必然为真!” 杨嗣昌大为震惊,抬头看向温体仁,却见他转过身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随即声量骤然提高,怒喝道:“杨少司马!事到如今,你还不向陛下认罪吗?” 杨嗣昌猛然一惊,浑身冷汗直冒,瞬间打湿了衣衫,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王德化和骆养性为了减轻罪责,默契的准备把他给拉下水,这两人联手欺君,哪里还有回头路走?只能彻底咬死自己,这口黑锅他们是死也要扣在自己身上了! 东厂和锦衣卫联起手来,全天下还能有比他们更会栽赃嫁祸的吗?值守禁宫、护卫御驾的全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自己若是还要继续争辩,只需要一个暗示,他们能弄出一堆“铁证”来,没准连“东虏细作俘虏”都能捣鼓出来。 杨嗣昌偷眼看向崇祯,却见他脸上怒意更浓,明白崇祯皇帝已经信了几分,先内而外之策是天子撑腰支持的,崇祯不会自打脸,即便自己认了罪,受到的惩处也不会太过,最多不过是罢官去职、从此失宠而已,可若是坚持争辩下去,却会在崇祯心里留下一个死鸭子嘴硬的印象。 天子能容忍臣子犯错,但绝不会容忍臣子死不认错!自己若继续分辩,必死无疑!温体仁忽然出班指责自己,实际上是在救自己一命。 “陛下,此事确实是臣一时大意,误信了东虏的承诺,请陛下责罚!”杨嗣昌长叹一声,一头磕在地上,霎时间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心中满是悲凉,他认了此错,确实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他那三策,日后却是彻底施行不下去了。 崇祯更为恼怒,正要呵斥,温体仁却抢先说道:“陛下,东虏一贯无信无义、反复无常,莫说杨少司马,自万历年来,多少重臣名将为之蒙蔽?杨少司马一时不察,故而酿成此祸,虽说是罪不可赦,但杨少司马自入京以来,一直勤勤恳恳为君分忧,请陛下看在他往日辛劳的份上准其戴罪立功。” 温体仁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东虏因何造乱京师,还不能妄下定论,没准是某些小官言官一时误会所致,杨少司马也许只是被其牵连而已。” 崇祯微微一愣,盯着温体仁看了一会儿,顿时反应了过来,温体仁这话说得不偏不倚,实际上却是在暗示自己,杨嗣昌与东虏勾连是自己在背后撑腰,此事京中谁人不知?若是严惩杨嗣昌,岂不是污了自己的名声和威望? 崇祯眯了眯眼,渐渐冷静了下来,杨嗣昌若是倒了,他那三策必然会受到严重影响,温体仁的意思很清楚,找个小官,把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既能保住杨嗣昌,也能保住自己的脸面,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正要出声,忽然听得殿外一阵阵吵嚷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一名内侍急匆匆跑入殿中,慌慌张张的禀告道:“皇爷,都察院数百名御史冲破午门,值守锦衣卫拦阻不住,那些言官在皇极门外叩阙上奏,言杨嗣昌勾结东虏造乱京师、袭杀朝廷命官,请斩之!” 殿中又是一阵哗然,崇祯的面色变成了猪肝色,温体仁脸色也是大变,幽幽叹了口气,喃喃念道:“杨文弱,这下子你是彻底完蛋了啊!” 骆养性心中缠绕着一丝疑惑,悄悄抬头看去,却见周延儒朝他挪了一步,微微颔首,顿时明白过来,京中刚刚遭袭,锦衣卫必然是严防死守,怎么可能连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都拦不住?必然是自己的父亲和周延儒私下里商议好了,周延儒使人鼓动御史叩阙,而骆思恭则暗示值守的锦衣卫故意放任这些御史冲破午门。 骆养性的目光落在温体仁身上,两只老狐狸联手把事闹大,就不会是只为了对付一个小小的杨嗣昌。 崇祯刚刚稍稍平息的面上又填满了怒火,周延儒咳嗽一声,出班说道:“陛下,若说杨少司马勾结东虏袭杀朝官,臣是绝计不信的,杨少司马和这次东虏造乱有多少关系,臣觉得也有待商榷,但如今这番动乱,与杨少司马先内而外之策脱不了干系,此事是可以确定的。” “陛下,东虏造乱到底是何缘由,真相不重要,臣等如何认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百姓百官是如何认为的!‘东虏造乱京师是由杨少司马的先内再外之策引起的’,此事在百姓百官之中已经成了公论,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叩阙之事!” 周延儒顿了顿,目光炯炯的扫了崇祯一眼:“陛下,尧舜之所以为尧舜,是因为他们顺应民心、为天下万民所敬仰,万民百官之心不可逆,陛下可还记得万历年争国本之事?” 崇祯眉间渐渐皱起,听着外面嘈杂的喊声,忽然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刑部记下,杨嗣昌大意酿祸,罪不可赦,开革兵部侍郎及一应官职,杖四十,流放陕西充军!骆养性开革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杖四十,以白身暂留北镇抚司效力,王德化革司礼监秉笔,暂留东厂查抄东虏细作!” 第316章 权争 杨嗣昌的身子肉眼可见的软了下去,骆养性则微微松了口气,天子确实没有重处杨嗣昌,勾结东虏,能杀头的罪过却只是开革充军,如今的陕西巡抚熊文灿和三边总督孙传庭都是杨嗣昌推举上去的,充军去陕西,他们总得照顾一二。 如今陕西尚有余贼未灭,天子把杨嗣昌充军陕西,摆明了是要他去蹭些军功的,有了军功,日后天子便能名正言顺的将他调回京师、官复原职。 至于那四十杖刑,骆养性身为锦衣卫的头头心里清楚的很,若是要做猫腻,别说四十了打完四百下也能活蹦乱跳的。 他和王德化也算是沾了光,虽然被革了职,但还掌管着东厂和锦衣卫,天子这是让他们戴罪立功了。 骆养性看向明显松了口气的温体仁,又扫了一眼周延儒,眯了眯眼,周延儒搞起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只为了把杨嗣昌整去陕西,温体仁这次辅的位子,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果然,周延儒忽然又迈上前一步,冷声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报!” 崇祯哼了一声,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又有何事?奏来!” 周延儒深吸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陛下,山西大疫波及全省,洪承畴一日数封奏疏请粮请银,内阁每次都以最快时间票拟,陛下也全数批红,着户部加紧筹粮筹银办理,但前日臣收到洪承畴私信,时至今日,山西一粒粮食、一枚铜钱都未收到,臣问询户部,户部诸官推诿不断,就是不肯发粮发银!” “陛下,洪承畴与臣说,若是再这么拖延下去,恐山西受疫百姓生乱,山西好不容易平靖的局势,又会大乱一场了!” 温体仁浑身一抖,深深埋下头去,骆养性也赶忙垂下头装死,天子本就因为京中乱事而处在气头上,又刚刚被逼着处置了杨嗣昌,心中憋着无边的怒火,洪承畴平靖山西又是他登位至今最大的政绩之一,这时候让天子得知户部肆意推诿、几乎将酿成山西复乱,天子的雷霆之怒会将户部所有人都给烧干净! 崇祯身子肉眼可见的发起抖来,双目越瞪越圆,两颗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中跳了出来,抓着御座扶手的手渐渐发白,一张脸扭曲涨红,咬牙切齿的问道:“温卿,可有此事?” 温体仁眼珠一转,摆出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出班回道:“陛下,臣奉命兼管户部,但户部之事并未交接完毕,钱粮发放尚由毕部堂管理,此事,臣实在不知。” 温体仁身后的毕自严心中一惊,今年他本来已廷推举荐为吏部尚书,但山东战事紧张,崇祯担心温体仁初掌户部不熟悉情况,会耽误了山东平叛的战事,便让毕自严暂且留在户部协助温体仁,没想到如今却被温体仁抛出来当了挡箭牌。 崇祯满是怒火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毕自严只能硬着头皮出班,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看不清现在的情况?崇祯本就憋着火,还有周延儒在一旁扇风,户部已经被下到一口锅里,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只能推诿道:“陛下,如今山东战事未止、东虏又有南窥之意,边关急需整防,加之河南等地民乱未平,朝廷还要编练新军,户部的银粮实在紧张,臣已在四处想办法筹措钱粮,以供给山西。” 周延儒冷冷一笑,他等的就是这番推诿之词,当即冲崇祯说道:“陛下,户部到底是真的挤不出钱粮,还是故意拖延不给,只需召户工总理张彝宪一问便知!” 温体仁苦笑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周延儒的杀招便是张彝宪,张彝宪奉旨监管户工两部,两部钱粮多少,他心里有本明账,只是这账要不要对天子说,就得看说了之后能带来多少利益了。 之前天子宠信杨嗣昌,周延儒被孙元化牵连眼看着就要倒台了,张彝宪自然投向了温体仁的怀抱,但如今杨嗣昌被罢官充军,自己又因为山西之事而岌岌可危,张彝宪怎么可能不落井下石,给周延儒送一份投名状? “这一局,是彻底的败了啊!”温体仁叹了口气,不等张彝宪到来便出班跪倒在地:“陛下,臣兼管户部,户部出了事,臣如何脱得了干系?毕部堂主持户部这么多年,一贯殚精竭虑、任劳任怨,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纷乱,户部财政反而有复苏之迹象,全靠毕部堂尽心用事,陛下,毕部堂此番如此作为,必有其缘故,请陛下明察!” 毕自严心中大怒,温体仁看似是在为自己辩护,实际上却是把罪过推在自己的身上,正要开口怒骂,温体仁却抢话道:“陛下!毕部堂任劳任怨、清廉公正,人人都看在眼中,这段时间为筹措山东战事的粮草,每日都宿在户部,家中妻儿老小已经是一月未见,亲眷找来,也都各自打发,毕部堂拖延山西钱粮之事必然有缘故,请陛下明察!” 毕自严一愣,瞬间明白过来,这温体仁是在威胁他,天子怒火烧来,没人替他挡着,他就会拉所有人下水,户部的人谁没有猫腻?崇祯二年,毕自严的亲家被哗变的勤王兵砍了头,其中原委毕自严心中清楚,后来陕西和山西闹成那副鬼样子,就是因为不少勤王兵逃去当了贼寇,若此事被如今正在气头上的天子知晓,怕是抄家灭族都平不了天子的怒火。 但若是替温体仁背了锅,最多不过杀头而已,好歹家人还能得到照料,毕自严只能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说道:“陛下,洪承畴总督三边之时,曾因钱粮之事弹劾过臣,臣一时糊涂,想要报复于他,故而私自拖延不发,请陛下降罪!” “蠢材!祸国殃民!”崇祯勃然大怒:“大明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就是因为党同伐异、私心重于国事!来人!把毕自严押入诏狱待审!温体仁,无能之辈!” “陛下!”温体仁忽然出声打断了崇祯的话:“臣实在无能,不能胜任内阁之位,请陛下罢免臣,内阁有周元辅主持,必然能替陛下分忧!” 周延儒冷哼一声,温体仁看似在捧自己,实际上却是在提醒天子,他若是被赶出内阁,周延儒便是一家独大,朝中谁还有能力和威望制衡?温体仁这是把他绑在了自己身上,除非自己倒台或者天子找到替代之人之前,他就能在内阁占着一个位子。 只要还在内阁占坑,就总有翻身的机会:“温员峤,老狐狸,这样都让你逃了!” 崇祯凝眉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记下,罢温体仁户部尚书衔,罚俸禄一年、闭门自省,暂留内阁行走,以观后效!” 第317章 细作 京师西郊,有一座小药铺,挂在即将升任镇抚的庞百户名下,对外是庞百户私下经营的产业,实际上则是军情处在京师的秘密联络点,殷部总将最后一批混入城内的武乡义军勇士送出城后,便伪作阵亡,改名换姓留在此处,以庞百户亲眷的名义当起了这药铺掌柜。 “天子这怒火烧歪了啊!”药铺后堂的密室中,殷部总一边给韩阿六换着药,一边奇怪的问道:“这温体仁、杨嗣昌一个没烧死,反倒是把毕自严这个局外人给烧没了。” “这天下的官入狱领罚从来都不是看罪责如何的,否则这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一个能活?”坐在一旁的翘着二郎腿的庞百户摇了摇头:“当官获罪,惩治到何种程度,全看有没有人保着,有人保,再大的罪都能活下一条命来,没人保,再细微的错误,没准都会掉脑袋。” “所以这些当官的才会结党营私、官官相护!”韩阿六忍着疼插话进来,用聊天分散注意力,缓解伤口上的疼痛:“毕自严是个能做事的,结果却背了这么一口黑锅,嘿,之后接任的官,恐怕都光顾着拉帮结派了,谁还会用心做事?” “他也算是自作自受!”殷部总细细给韩阿六包扎着,冷笑一声:“听说吴帅当年在良乡就是因为户部三日不给粮,逼着他们去偷东西果腹,结果偷到了这货姻亲的庄子里,那厮不依不饶的,才逼得吴帅杀人哗变,如今因为咱们被牵连下了诏狱,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韩阿六点点头,问道:“殷叔,之后咱们怎么办?那骆养性让我跟在他身边,我找去找机会把锦衣卫安插在武乡义军里的人员名单偷出来?” “不急,京师刚刚闹出这么大的事,咱们得安分一段时间,你好好服侍好骆养性,要想尽办法得到他的青睐!”殷部总摇了摇头,扭头朝庞百户问道:“庞兄弟,当今天子若是冷静下来,真能相信此次造乱京师是东虏做的?” “天子不是傻子,冷静下来必然起疑,说实话,锦衣卫和东厂中能人很多,你们留下的痕迹不少,若是认真去查,必然会把你们给挖出来!”庞百户苦笑一声:“但问题就在这‘认真’二字之上,耿如杞、宋统殷、杨嗣昌、毕自严……我大明认真做事的官,有几个有好下场?反倒是周延儒、温体仁、骆养性这些只顾着自己官位的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官场之上扶摇直上!” 庞百户重重吐了口气:“殷部总,你们放心,骆养性和王德化只能咬死这造乱京师的是东虏细作,否则杨嗣昌便能摆脱罪责,而他们就是欺君的重罪,和他们全家富贵比起来,真相算什么东西?” “天子坐在龙椅上,但到底不是神仙,还得靠下面的人去办事,锦衣卫和东厂都一口咬死此事为东虏所为,而且还有‘确凿的证据’,天子哪怕再怀疑,也只能相信骆养性和王德化的鬼话了。” “如此甚好,辛苦东虏为咱们背上这口黑锅了!”殷部总嘿嘿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韩阿六的伤口:“待会若是打起来,在一边看着就好,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当了官了,多让手下的人去费力气。” “殷部总说的没错!”庞百户站起身来,拍了拍韩阿六的肩膀:“走吧,天子只给了骆指挥使十天时间,咱们作为骆指挥使的亲信,就得好好帮他分忧,那些东虏在京中的巢穴咱们盯了好几年了,这次正好拿他们的人头来交差!” 夜幕下的京师一片寂静,京师本有宵禁,两百多年下来,这宵禁的规矩早成了一纸空文,但如今东虏造乱京师、刺杀朝廷命官,天子震怒,京师开始厉行宵禁,偌大的城池中,只剩下五城兵马司巡夜兵卒的脚步声在回荡。 一名更夫敲着手中的铜锣,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四下扫视了一会儿,忽然闪身躲进黑暗之中,随即翻过一道院墙,蹑手蹑脚的穿过院子,翻出院墙,来到一间铺子前,有节奏的在门板上敲了敲,门后传来几声敲击声,更夫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绕到店铺左侧,从一个窗户翻了进去。 “我想法子跟那个人联系上了,他的东主说,杨嗣昌罢官充军没有平息那些言官的怒火,他们还在嚷嚷着要向咱们报酬!”那更夫一边解着身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汇报着消息:“那人说现在咱们在京师如过街老鼠,跟咱们有联系的都不敢冒头,他家东主跟咱们牵扯太深,这段时间也得断了联系,他今夜就出城躲藏去了,让咱们也赶紧离开。” “离开个屁!范学士说了,大汗是想利用杨嗣昌的先内再外之策稳住明国,方便大汗吞并蒙古,这才派了咱们来京师助杨嗣昌成事!”一名头剃得青光的粗豪汉子瓮声瓮气的说道:“如今咱们还没开始动作呢,不知哪家的细作却抢了先,杨嗣昌他娘的就倒了台,咱们一无所获的回去,如何对得起范学士和大汗?” “巴布山,形势不同了,杨嗣昌倒台,明国朝野谁不会跑来踩一脚?如今谁再支持这先内再外的策略,谁就得受百官唾骂、名望尽毁,连温体仁都老老实实的,谁还敢冒头?”那更夫叹了口气:“那人说,明国小皇帝也扛不住压力,准备废了这先内再外的策略,加之如今锦衣卫和东厂、五城兵马司都在大肆搜捕咱们,咱们再留在此处,太危险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些打着咱们的名号在京师造乱的家伙不是熟手,留下了不少痕迹,只要咱们逃出去、避过风头,必然能顺藤摸瓜把他们给揪出来,到时候也好跟大汗和范学士交代。” 巴布山还要说话,忽听得一声三眼铳响,惊慌的站了起来,却见院门轰隆一声被撞开,无数举着火把的锦衣卫蜂拥而入,领头的大喊着:“统统拿下!一个都别放过,反抗的统统杀了!” 那更夫面上一急,赶忙推了一把巴布山:“巴布山,我们抵挡一阵,你快走,直接去辽东,去找范学士,告诉他京师里头混进了一群背景不明的细作,很可能还混进了锦衣卫中,把他们翻出来,咱们才能扭转明国朝野的舆论,让明国继续施行先内再外的策略!” 第318章 垣曲 山西,垣曲县,此处西接运城、东接沁水、南依河南,乃是自运城南下河南的必经之路,武乡义军攻陷运城之后,吴成便让黄锦领兵攻打垣曲县,垣曲的官绅哪敢阻挡武乡义军的军锋?直接收拾细软跑了个干净,黄锦兵不血刃,在城内百姓夹道欢迎之下占了垣曲。 在运城忙完春播、改造盐场、组建村兵等一系列杂事,吴成也领主力来了垣曲,一直跟在武乡义军屁股后头的贺人龙领着一千余秦兵大摇大摆“收复”运城县,接手了武乡义军专门给他们留下的之前攻打运城时斩获的官军和乡勇人头充做“剿寇”首级,给洪承畴和自己又添了一份“剿寇”的功劳。 但吴成刚到垣曲不久,山西就爆发了鼠疫,大疫随着流民的流动四处传播,感染了往垣曲押送军器和物资的辅兵,随之波及军中,让吴成不得不暂停兵进河南的计划,让武绍先行顺沁水而下去济源与张献忠会和,主力则暂且停兵垣曲,组织军民捕杀鼠虫、隔离病患、抗疫防灾,在垣曲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好在这场鼠疫爆发中心是在大同府,晋南情况稍好,加之武乡义军反应迅速、处置得当,这场鼠疫还在萌芽阶段就被压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和影响,让吴成不至于还没进河南,手下的将士就病死七七八八。 跟在武乡义军屁股后头等待“收复”垣曲的贺人龙同样也遭了殃,军中兵卒染疫不少,贺人龙早把心态放平,知道周边的州府无能为力,远在大同的洪承畴更是自顾不暇,毫无心理压力的派了使者来求助武乡义军。 吴成倒也没有藏私,派了一支医护队拿着自己编写的防疫手册去“支援”贺人龙,周边县府若有求助的,也尽量帮忙,鼠疫可不讲究什么阵营身份,扩散起来管你是贫民反贼还是官吏勋贵全都一勺烩了,若能多方一起合作,也能尽快将这场鼠疫压制下去。 更何况,有了第一次合作,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合作”的范围和深度也会越来越广、越来越深,等以后武乡义军回来山西,直接投降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如今的垣曲县还是一片萧瑟的景象,无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武乡义军战士和官府衙役正在医师的指导下往来巡查,泼洒硫磺、石灰和灭鼠药,城外空地上一群百姓被围在一道栅栏之中,伸长脖子看着一队队军兵走过,他们是之前被隔离出城的疑似病患,如今大多已经痊愈或者没有出现鼠疫症状,正在等待武乡义军的军医做最后的检查,然后便能放还回家。 垣曲城内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铳声,那是捕鼠队在搜索城市的阴暗角落、消灭藏在城内的老鼠和跳蚤等蚊虫,城东滚滚黑烟直冲天际,武乡义军在城东挖了好几个大坑,将染疫而死的人畜、城内捕杀的虫鼠、与病患接触过的家具物品统统在这些大坑里焚烧干净。 “这场鼠疫好歹是控制住了……”吴成看着萦绕在空中的黑烟,愁眉依旧未散:“但若是大同和晋北等地依旧得不到朝廷支援,再有大批流民涌向晋南,咱们幸苦压下去的疫病,恐怕又会复发。” “杨嗣昌倒台、温体仁失势,周延儒现在全靠洪承畴维持圣恩,万岁爷也得靠洪承畴的军功来裱糊脸面,必然会全力支持山西的!”杜魏石耸了耸肩,嘲讽的笑了笑:“杨嗣昌也是命不好,锦衣卫和东厂在京师查抄了东虏的几个窝点,竟然还真搜出了范文程写给京师东虏细作的信件,让他们私底下协助杨嗣昌施行先内再外之策,如今朝野震动,都把杨嗣昌当作勾结东虏的狗汉奸,这家伙的名声是彻底臭了,恐怕再没有什么前程了。” “那信件到底真是范文程所写,还是锦衣卫和东厂伪造的,还真说不定!”吴成轻轻摇了摇头:“想做事的人哪里会在乎自己的名声?只要万岁爷不在乎朝野的鸟叫,杨嗣昌就还有回京的可能,啧,可惜啊,万岁爷到底没被怒火冲昏头脑,没有直接把杨嗣昌砍了。” “但让毕自严当了替死鬼!”杜魏石哈哈一笑:“小旗官,当今万岁是个什么性格,你不是清楚的很吗?一心想做尧舜之君,哪里能让自己沾上一滴污点?杨嗣昌名声如粪,万岁爷保他一条命不死,已经算是恩宠至极了。” “世事无常,没准万岁爷某天开了窍呢?”吴成淡淡回了一句:“大明不缺良将良帅、不缺忠臣能臣,缺的是能统筹全局的人才,杨嗣昌那三策虽然是在赌博、不少地方说是拍脑袋空想都是客气了,但他好歹也是提出了一个能统筹全局的策略,若是万岁爷坚持执行下去,咱们底子薄,还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要统筹全局,就要触动各方利益,杨嗣昌年纪轻轻、又没有什么功业威望,他没这个能力!”杜魏石微微一笑:“所以他只能依附于温体仁,被卷入朝廷的党争之中,陷在党争的泥潭里,就什么事都干不下去。” “偌大的大明对抗不了偏居一隅的东虏,就是因为山头太多、一盘散沙!”吴成感概了一句,摇了摇头:“不谈这些了,垣曲等地的鼠疫已经接近尾声,咱们也要准备入河南了。” 杜魏石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说起鼠疫我想起来了,刚刚收到报告,潞安府的沈王薨了,对朝廷说是病死的,实际上是服毒自尽,据咱们安插在沈王府的人报告,之前潞安府鼠疫,沈王连着上疏求援,全部石沉大海,又写信给洪承畴,洪承畴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他们?到最后还是洪三石听闻消息,从沁州和黎县挤了一支医护队去支援潞安府。” “医护队抵达潞安府城救助病患,沈王看了你的防疫手册,白日里还平静的安排城内官吏配合防疫,晚上却忽然服毒自尽了,只留下四字遗言——大明亡矣!” 吴成一阵沉默,幽幽一叹:“这大明天下啊,想做事的做不成事,有善心有责任心的只能寻死,那些脑满肠肥、只知争权夺利的家伙却能活得潇洒自在,哼!大明,如何不亡!” 第319章 入豫 两周后,武乡义军集结兵力大举渡过黄河进去河南境内,除了本部一万五千余人之外,还有听闻消息先后赶来的射塌天李万庆、革里眼贺一龙所部农民军,另有左金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等反王也在赶来河南的路上,加上已在济源集结等待的武绍统领的武乡义军先锋三千余人、八大王张献忠、一字王拓先龄等人,总数六万余人,浩浩荡荡。 河南巡抚樊尚燝见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大举入豫,吓得胆丧心惊,他本来准备在济源附近的柏乡城集结兵力布阵,结果张献忠手下的探马前出到柏乡城侦察,还隔着一条济水呢,樊尚燝却以为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主力到来,当即拔腿就跑。 柏乡城内的官绅头头、前宁夏巡抚杨嗣修本来正组织乡勇协助官军守城,哪想到樊尚燝直接跑路了,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单人单马冲到樊尚燝的营帐中阻拦,言及柏乡城乃是怀庆府城之咽喉,又有济水可以依托,若是柏乡城失守,往怀庆府城的路便是一马平川,怀庆府城如何能守?让樊尚燝无论如何也要在柏乡城坚守一段时间,消磨掉入寇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锐气,也好为河南等地筹措兵力支援争取时间。 樊尚燝本就和杨嗣修有嫌隙,当年杨嗣修丢官,就是因为樊尚燝弹劾的缘故,如今又被吓破了胆,一心只想着逃命,哪里肯听杨嗣修的话,让亲兵将杨嗣修乱棍打出营去,拽着全军一路狂奔,直接缩进了怀庆府城中。 杨嗣修见状勃然大怒,柏乡城处在济源和怀庆府城陆路中点,又毗邻济水,处在交通要道之上,原本只是一座靠着商旅发展起来的镇子,明末天下大乱,杨嗣修罢官归家之后才出钱出粮组织乡民百姓修建了城墙,故而柏乡城的防御能力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别说前方探报武乡义军手里有红衣大炮了,就算贼寇拿人命堆,柏乡城低矮的城墙也绝对守不住多久。 若是有官军布阵于外,柏乡城可以作为防线的支点,可如今樊尚燝直接跑路了,柏乡城只剩下一两千乡勇团练和官绅家奴,一座孤城、一支孤军,如何能抵挡贼寇六万大军? 所以杨嗣修干脆写了封信向张献忠和吴成求和,承诺只要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不攻打柏乡城、不掳掠柏乡城治下的村寨,柏乡城就不会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为敌,若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过境,柏乡城的官绅还会出钱出粮,礼送出境。 “这杨嗣修是个有贤名的!”张献忠笑呵呵的领着吴成和一众反王将帅往济源县衙而去,县衙中已经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为他们接风:“当年他做宁夏巡抚的时候,想方设法的给欠饷的边军发饷发粮,后来被罢官之时,身边只有仆役几人、包裹几个,可谓清廉。” 张献忠立在县衙大堂前,笑眯眯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额军中不少宁夏边军的兄弟都念着他的好,所以柏乡城近在咫尺,但额一直没去动它。” 吴成轻轻点头,在大堂门口停住脚步,皱着眉看着堂中等待服侍的侍女和舞女们,武乡义军的将官教导见吴成不进堂,也都停下了脚步,几名反王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有李万庆迈步入堂,但走了两步见无人跟上,一脸尴尬的转过身来。 张献忠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偷眼瞧了一眼跟在吴成身后的毛孩,毛孩向那些侍女和舞女使了个眼色,张献忠顿时恍然,哈哈一笑,让人将那些侍女舞女统统遣走:“底下的兄弟不知道武乡义军力行节俭、上下一体,想着给诸位兄弟最好的招待,吴兄弟别见怪。” “八大王说笑了......”吴成微微一笑,迈步走进堂中,张献忠眯了眯眼跟进去,转移了话题:“那杨嗣修在柏乡城颇有威望,他罢官归乡之后,出钱出粮修了这柏乡城的城墙,兴办学校、收容孤儿、几次上疏朝廷请求减免怀庆府受灾百姓的税赋,去年北地大灾,他还开仓放粮,柏乡的百姓人人敬重他。” “所以杨嗣修是给咱们送了块天大的馅饼来!”吴成淡淡一笑,随意选了个位子入席:“有威望有民心的主心骨、上下一心的守军百姓,这样的城池最难啃,若是那樊尚燝没有逃跑,依托柏乡城布阵防御,咱们就要费许多心思了。” “可惜那樊尚燝就是个无能之辈!”张献忠哈哈大笑着,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吴兄弟,额在怀庆府和那樊尚燝几次交手,这货不是个知兵的帅才,怕是连山西那顶锅的许鼎臣都不如,手下的巡抚标营刚开始只有七千多人,被额撵狗似的赶得四处乱逃,这才扩充到一两万人左右,根本没什么战力。” “河南的兵比不上陕西和晋北的兵!”一旁的李万庆搭话道:“陕西和晋北直面北虏鞑子,时常受鞑子劫掠,百姓军民为了保命,总要练些弓马刀枪,河南地处中原腹地,这里的军兵怕是百来年没打过仗了,百姓官绅也没有备战的意识,在这河南怕是拉不出像张家那般能和咱们堂堂对阵的官绅团练。” “射塌天兄弟说的没错!”张献忠举起酒杯摆了个敬酒的姿势,随即一饮而尽:“陕西和山西村寨之中官绅大多都建有庄堡,河南却很少,一般都只是普通的庄子而已,少数庄堡要么是皇庄王庄,要么就是听闻额入豫后才开始修建的新堡,不堪一击。” “兵员羸弱、主帅无能、官绅柔弱......”吴成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河南岂不是可以任由咱们随意攻取?” “那倒不是,河南古地,封藩的藩王多、城高池厚的名城大城也多,消灭樊尚燝的巡抚标营容易,但要啃河南的那些名城大城却难!”张献忠摇了摇头:“再说,河南处在中原腹地、四通八达一马平川,朝廷援军能从四面八方飞快赶来,单单消灭樊尚燝一支军队没什么用,咱们得做好官军一波接着一波来的准备。” “如今在彰德府就有一支朝廷的援军正往怀庆府而来,领兵的将领,名唤左良玉!” 第320章 议取 “左良玉......”吴成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但他又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还是那句话,能被他记住名字的人物,必然是在明末大放异彩的猛人,这左良玉想来也不简单。 “正是左良玉,此人是辽镇出身,己巳之变时和曹文诏一起打过东虏,大凌河之战时他统领昌平兵入辽参战,在松山和投在孙太傅帐下的曹变蛟两人与东虏大战,孙太傅评价他们言‘变蛟良玉,一龙一虎’,不是个简单人物!”张献忠明显做足了功课,冷笑道:“闯王他们抄掠畿南,左良玉升了总兵,领三千昌平兵镇守彰德府,配合卢象升抵御闯营和曹操他们,如今咱们大举入豫,防备河南本就是左良玉的职责,他必然集兵往怀庆府而来。” “才三千人,能做得了什么事?”左金王贺锦哈哈大笑起来,朝着吴成一拱手:“咱们在山西击灭了多少强军?三千人,不够塞牙缝的!” “所以左良玉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和咱们堂堂阵战!”吴成摇着酒杯思索着:“我看,他会想办法冲进怀庆府城中,依托城池坚守,若是不成,便囤兵于我军侧翼牵制,怀庆府城中有樊尚燝的一两万巡抚标营,十几万百姓,起码还能凑出一两万可战之兵来,守军众多、城高池深,按往常的道理来说,咱们是不会去攻打这么一座坚城的,左良玉解围怀庆府不是难事。” “往常的道理!”张献忠重复了一句,呵呵一笑:“怎么?吴兄弟对怀庆府城是势在必得了?” “怀庆府城不是一座小城,听说明初之时明太祖朱元璋攻打这座城池都来来回回打了三回呢!”革里眼贺一龙出声问道:“此城城坚池厚,而且军兵粮草充足,咱们在陕西、山西面对这样的城池要么就绕开,要么就驱动流民打一打,若是难打就撤兵,吴兄弟,你们武乡义军不也是一贯不攻打大城的吗?” “革里眼说得对,当年咱们也不是没打过大城,平阳府城、太原城、泽州城,咱们都打过,结果都铩羽而归了!”贺锦出声帮腔,见吴成的视线投来,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当然,若有武乡义军帮忙,攻打怀庆府城必然是易如反掌,吴兄弟尽管吩咐便是,在下从旁协助。” “谄媚!”李万庆不屑的嘟哝了一句,转头看向吴成,有些没好气的说道:“吴兄弟,咱们之前攻打潞安府城,用尽了办法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损兵折将,这怀庆府城不比潞安府城差,潞安府城里只有一个千户,这怀庆府城里可是河南巡抚亲自坐镇,要攻陷它,难!” “潞安府城难攻,是因为城内有沈王,有那位俞千户,几十万百姓军卒上下一心,咱们得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能攻下潞安府城,得不偿失!”吴成微微一笑,夹起一块鱼肉在眼前端详着:“但这怀庆府城里的藩王,是臭名昭着的郑王,而守城的主将,则是屡战屡败、无能怯弱的樊尚燝,靠他们两个,能让城内几十万军民上下一心?怕是手底下的兵卒将帅都掌握不住吧!” 怀庆府是大明郑王的封地,郑藩本藩封凤翔府,英宗正统年间郑靖王朱瞻埈性格暴戾、时常杖刑杀人,惹得民怨沸腾,英宗下令将郑藩迁至怀庆府,又委派御史周瑛为其长史,这才使其稍作收敛。 如今的郑王朱载壐比他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兼并土地、贩卖私盐、私设路卡这些大明恶藩的常规罪行他一样不缺,不仅如此,北方各省灾害连连、饥民遍野、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他还放纵自己的儿子朱翊钟趁机当起了人口贩子,将无数妇女儿童卖去江南为奴为妓。 “嘿,潞安府的沈王,谁说起来不敬重几分?这怀庆府里的郑王,谁说起来不吐口唾沫?”张献忠冷哼一声:“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恶鬼活千年!” “所以我们要拿他的人头来为河南的百姓们伸张正义!”吴成微微一笑:“我们初入河南,百姓们对咱们还不了解,诸位一路走来也看到了,沿路的村寨都跑了个干净,百姓们恐怕还以为咱们是一伙只知抢掠的贼寇。” 张献忠有些尴尬的摸着鼻子,他在怀庆府肆虐了这么久,为了筹措军粮也纵兵抢掠过,怀庆府的村寨没少受他属下兵卒的祸害,沿路村寨逃个干净,其中他的功劳不小。 其他几位反王脸色也有些微微的尴尬,他们不像武乡义军和闯营、张部这样多少有个稳固的根据地,还保留着流寇的作风,祸害百姓的事也没少干。 “就像八大王所说,河南四战之地,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有一波波的援军从四面八方围杀而来,我们根本没空慢慢经营、获取民心!”吴成叹了口气:“但是没有百姓支持,咱们这六万人在河南就是无根之萍,能横行多久?此次出兵河南,是为了求活,但没有百姓的支持,这河南也是一块死地!” “所以我们只能想些快捷的办法,将这无恶不作、臭名远扬的郑王抓来公审,他就是一块牌坊,咱们到了一块地方,就把公审郑王一事举出来,这河南谁不知道郑王是个什么货色?咱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获得民心!” 吴成顿了顿,见一众反王都轻轻点着头,继续说道:“还有,正好樊尚燝也在怀庆府城里,把他们一锅端了,咱们陷落藩封、擒杀藩王巡抚,明廷必然震动,河南封藩大省,藩王可不少,朝廷能眼看着多少藩封沦陷?咱们日后纵横河南,那些巡抚总兵什么的,都得给咱们牵着鼻子跑!” 吴成还有一点私心没说出来,他们在河南闹得越大,朝廷的视线就会越多的被吸引到河南来,在山西的岳拱洪磊他们才更为安全,能够安然稳藏在阴影里巩固发展武乡义军在山西的根本之地。 “吴兄弟的话,额觉得有理!”张献忠点点头,一拍桌子:“听说郑王王府里囤着不少粮食金银,咱们一起努努力,抢他个精光!” 第321章 怀庆 吴成骑在马上,身子随着战马的踱步而摇晃着,身上萦绕着浓浓的酒味,面色有些潮红,衣领扯开一块,隐隐有热气从中冒出。 “今天是吃了个痛快!”牵着马的绵长鹤呵呵傻笑着,与一旁的毛孩扯着淡:“咱们这些亲兵也有三十三道菜肴吃,上一次吃这种大宴是什么时候?嘿,成哥,怕是得追溯到当年张家在武乡请咱们的那一顿了。” “八大王说,不能亏待了义军的兄弟们!”毛孩嘿嘿笑着附和:“八大王是个豪爽的英豪,对待亲兵将帅一贯是大气的,吃喝不算,缴获的金银财物也是大把大把的赏给将官和老营兵们,所以军中的将官老营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吴成微微睁开眯着的双眼,用玩味的眼神瞥了毛孩一眼,问道:“毛孩,你觉得张献忠是个怎样的人物?” “俺觉得,八大王是个好汉子!”毛孩毫不犹豫的回道:“豪侠仗义、善战敢战,身先士卒,是难得的英豪。” 吴成点点头,未置可否,又问道:“听说张献忠占据济源之后搞什么‘选秀’,弄了一堆妻妾,可有此事?” “此事乃是那些官绅造谣!”毛孩赶忙答道:“八大王确有选秀,但选来的女子基本都分给属下的将官了,自己就留了几个侍女而已。” “懂了,这是张献忠邀买人心之法!”吴成“嗯”了一声,又半闭着双眼假寐,心中却是一叹,默念道:“金银财宝、美女妻妾、美食佳肴,从何而来?我武乡义军一切缴获上缴归公再分配,还有沁州等地那么多根据地能够提供比较稳定的税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张献忠哪来的那么多钱粮来邀买人心?” 吴成左右扫视着街道两侧的民房,见个个都是房门紧闭、街上看不到一个百姓的人影,不由得吐出一口浊气来:“以金银女子收买人心,岂能久乎?抄掠于民,如何能聚民心?豪侠仗义……实则是腐化堕落!” 县衙之中,几名侍女杂役正在收拾着狼藉的餐桌,张献忠闭着眼坐在主位上,衣物完全敞开,袒胸露乳的靠在椅背上,摇头晃脑的轻声哼着小曲,好不惬意。 前去送客的孙可望返回了大堂之中,见张献忠这副模样,还想着凑上前去打笑一二,张献忠却忽然睁开双眼,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问道:“望儿,你觉得那吴兄弟是何等人物?” “义父,儿觉得,那吴元帅是一位少年英雄!”孙可望有些疑惑,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短短一段时间未见,他在各部义军之中已经颇有威望,虽无盟主之名,但有盟主之势。” “这话说得好!”张献忠哈哈笑着点点头:“革里眼、左金王,这些家伙对吴兄弟不说唯命是从,也算是敬服有加,还有那射塌天,一副脸臭嘴臭的样子,可若心里真对吴兄弟不服气,又怎会千里迢迢和他会师跑到河南来?” “吴元帅先灭曹文诏、再灭张凤仪和虎大威,山西那般凶险的局面,生生被他和武乡义军打出一片大好的局势,说实话,难道义父心中就对武乡义军没有佩服之情吗?”孙可望淡淡的笑道:“只可惜吴元帅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当初义父准备与他和闯将结拜,就被他婉拒了,吴元帅,恐怕是瞧不上这个盟主之位的。” 张献忠默然不语,又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喃喃念道:“对啊,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怀庆府城之中早已一片混乱,无数百姓官绅涌在城门口,提着大包小包准备逃出城去,四周村寨躲避兵灾的村民则不断向城内涌来,露宿街头、饥寒交迫的不在少数,城内人心惶惶、人人惊惧,求援的信使一日奔出好几骑出城,向着左良玉、卢象升、京师,乃至山西南直隶等地,一切可以求援的地方赶去。 郑藩王府之中,也是一片惊惶的气氛,他们藩王宗亲和普通的百姓官绅不一样,虽然手里无兵无将,但却有镇守藩封之责,百姓官绅能逃,藩王宗亲却逃无可逃,只能坐困于孤城之中。 “贼寇大军已至柏乡城!”河南巡抚樊尚燝拿着一份新送来的探马奏报,又惊又怒的喝道:“杨嗣修!狗贼竟然与贼寇勾连、为他们提供军需粮草!本官要上奏参劾,让天子诛他九族!” “什么时候了,还参来参去的!”坐在上首的郑王朱载壐满脸焦躁,怒道:“樊巡抚,贼寇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这次还准备逃去哪里?” 樊尚燝面上一窘,干咳一声,回道:“殿下说笑了,怀庆府城如此紧要,还有郑王镇守在此,下官如何敢逃?岂不是扔了自己的人头?” “樊巡抚清楚就好!”朱载壐冷哼一声,身子微微后仰:“既然不逃,这怀庆府城该如何据守?” “怀庆府城粮草充足、城高池厚,城内有下官的巡抚标营一万两千余人、怀庆府卫军四千多人,加上民壮、王府卫队什么的,兵力也算充足……”樊尚燝朝朱载壐行了一礼物:“殿下,贼寇在陕西和山西不是没攻打过大城,但盘踞的州府大城,只有沁州和辽州而已,且沁州辽州沦陷,大多是因为城内内乱所致,足见贼寇并不善于攻城。” “贼寇狼狈逃来河南,说是大举入豫、声势浩大,实际上也只是一支孤军,想来不会把兵力浪费在一座坚城之上,若攻城不利,必然退去!”樊尚燝继续分析道:“殿下,依下官看,只需坚守城池数日,待左总兵的兵马赶来,到时贼寇久攻坚城不克,又有左部昌平军在侧翼牵制,必然无法久屯此地,只能退走另寻他路。” 朱载壐听着樊尚燝侃侃而谈,心中依旧充满了不安,凝眉思索了一阵,说道:“听说去年贼寇围攻潞安府,沈王出三万两白银征募青壮、补足欠饷,潞安府城才能坚守不陷,本王给你六万两白银,樊巡抚,怀庆府城万万不能有失,否则我等皆是人头不保!” 第322章 伐罪 柏乡城下一片人马斯嚎的景象,一个个严整的军阵从城池旁绕过,直往怀庆府城而去,城墙上的团练乡勇都万分紧张的看着城外经过的大军,城内一片黑云笼罩的氛围。 吴成策马登上城边一座小山坡,张献忠也正在此处,用手在额上搭着凉棚,远远观察着远处的柏乡城城楼上的一众官绅。 “杨嗣修倒是守信,粮草都在城外十里庙给咱们备好了!”张献忠见吴成过来,哈哈笑道:“但是你们武乡义军派去的书吏他没有放进城去,看来也不是真心想要和咱们合作的。” “到底还是大明的官绅,不逼到绝境,哪能这么轻易和咱们这些反贼合作?”吴成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吴成听闻杨嗣修与张献忠“议和”之事,本来准备效仿在潞安府的方法,派些书吏和教导入柏乡城去清查柏乡城的户口、文书、税赋什么的,日后无论是和平占领还是攻陷柏乡城,都能方便武乡义军迅速建立统治。 很明显,杨嗣修并没有像潞安府城的沈王和官绅一样在心理上彻底陷入绝境之中。 “咱们大军从柏乡城而过,就是为了向杨嗣修他们示威!”吴成眯着眼看着远处城楼上小黑点一般的杨嗣修,他似乎也在查看着这边:“拿下怀庆府城,咱们再回师和杨嗣修谈谈便是。” 张献忠呵呵一笑,转头问道:“这杨嗣修额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大明忠臣,若是到时候他还是不同意,你怎么办?” “那就只能凉拌了,敲诈敲诈一笔钱粮撤军,难道还真的攻城不成?”吴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马鞭指向军阵中几面写着大字的素白的旗帜:“咱们入河南是来吊民伐罪、为民伸冤的,像杨嗣修这种有民心、有民望的清官好官,能不动就尽量不要动。” 河南的形势和山西不同,武乡义军初入河南,还没来得及建设稳固的根据地,黄锦领一部护送杜魏石和其属下的教导、工作队潜入河南府的渑池、新安等地村寨创建根据地,这些地方背靠武乡义军控制下的垣曲,若有意外能够安全撤退回山西,草创的根据地极为脆弱,杜魏石和黄锦他们暂时都只能在地下进行活动。 在河南的根据地稳固下来之前,吴成统领的武乡义军主力就得长期处于运动作战的状态下,以吸引明军的注意力,方便杜魏石和黄锦的暗中行动。 运动作战讲究的就是机动灵活、把握胜机,要牵着敌人的鼻子跑,自然是阻碍越少越好、越多的百姓支持越好,所以像杨嗣修这种有民心的清官,就必须尽力去团结,如郑王那样的恶鬼,就要尽量去消灭。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联军也打出了“吊民伐罪、为民伸冤”的旗号,声称大军入豫,是为了解救被藩王宗室迫害的百姓佃户、为民伸冤、只杀官不杀民,希望能以此团结那些被藩王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佃户们。 “吴元帅!”李万庆黑着脸策马而来,冷冷哼了一声:“那几个拆百姓房子的老营兵,额亲自处置了,以后这些家伙不劳武乡义军捕捉,额自家会处理!” 张献忠满眼玩味的瞥了李万庆和吴成一眼,吴成则微笑着点点头,要收百姓民心,就得严明纪律,武乡义军吴成不担心,但农民军流寇作风遗毒,军纪严明这四个字跟他们根本挨不上边。 吴成也没打算越俎代庖去帮他们严明军纪,毕竟打完怀庆府之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就要分散各处运动作战,给官军造成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的局面,吴成就算伸手去管也管不了他们多久。 但此次攻打怀庆府城是为了把联军“吊民伐罪、为民伸冤”的招牌给树立起来,若是联军的军纪表现得跟官军一样糟糕,河南的百姓还如何能信任联军?吴成之后的战略也会大受影响,更何况,万一怀庆府城中的百姓见联军军纪如此之差,担心遭池鱼之殃反倒帮着官军守城,那吴成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所以吴成不想管也不行了,出发之前便与各部反王申明利害、协调一致,联军各部反复强调不能踩踏田地、不能掠取百姓粮食财物、不能拆百姓房屋门板,吴成还抽调了几支军法队往来巡查,一路行来,农民军的军纪不说比得上武乡义军,至少比朝廷的官军还是强上不少的。 “郑王作恶多端,官军也是恶名昭着,咱们保持良好的军纪围了怀庆府城,城内百姓乡民不用担心遭到咱们的劫掠乃至屠杀,就不会死心塌地帮着他们守城,没了几十万百姓的支持,这怀庆府城姓樊的他们拿头来守!”吴成扭头看向怀庆府城方向,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如今的怀庆府城中,必然是热闹非凡!” 樊尚燝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墙面,这面临街的墙被刷得雪白,上面用动物的血液写着一个个醒目的大字,周围则贴满了一张张布告,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围攻怀庆府城的“缘由”和“目的”写得“清清楚楚”。 墙上写的都是白话,普通识字的百姓阅读也没什么难度,据这些布告所言,联军之所以入豫,是因为郑王欺压佃户,为了收租屠了几个村子,杀了几百条人命,还四处捕捉佃户妻儿抵债,有些佃户气不过,便跑去山西求联军出头,联军才因此入豫来为这些佃户伸冤伐罪。 故而只要联军攻伐怀庆府城,不伤百姓、不掠贫民,只对付郑王和作恶的官吏,只要百姓不抗拒联军,便能安然无恙。 像这样的布告在一夜之间便布满了城内每一个主干道和醒目的路口,很明显,有贼寇的暗谍混进了城里,而且人还不少。 樊尚燝自然不相信布告上的鬼话,可他不相信没有用,郑王是个什么名声他心里清楚的很,这文告虚实结合,摆明了是在离间城内的军心民心,可他却毫无办法。 将手中握着的一张文告揉成一团,看向郑王府的方向,樊尚燝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眼中满是忧虑:“早知道就放弃怀庆府逃了便是,如今这颗头颅,怕是再也保不住了啊!” 第323章 笼城 一支农民军的探马从怀庆府城南面擦过,在城池周围盘桓一阵,又急匆匆的向着来时的路奔驰而去,在官道之上掀起滚滚烟尘,樊尚燝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官道的尽头,不一会儿,一面土黄色的“张”字大旗和一面淡灰色的“革”字大旗出现在天际,上千骑兵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来,马蹄震动着大地,樊尚燝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城垛上一些细小的沙砾随之震颤。 “终于来了.....”樊尚燝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手还没离开额头,额上又密密麻麻爬满了豆大的汗珠,不过千余骑兵,贼寇的主力还远远未见踪影,但无边的压力已如擎天巨山一般向他压来。 身边的将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清晰的传来,让樊尚燝不安之中又感到一丝焦躁,只能将全部的视线都放在那支骑兵身上,看着它们在城下奔驰而过、绕着整座城池跑了一圈,又绕回了初时的位置。 过了一阵,官道上又卷起冲天的烟尘,人马嘶嚎的声音震天动地,一个个整齐的军阵沿着官道缓缓而来,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让樊尚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红衣红旗,倡义救民.....”身旁的参将王士英自言自语的说着,语气中的恐惧怎么也藏不住:“就是他们在山西歼灭了曹文诏和张凤仪所部......” 樊尚燝放眼看去,只见官道上涌来一股赤潮,如同红色森林一般簇拥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朝怀庆府城徐徐推进而来,离怀庆府城越近,樊尚燝只感觉咽喉仿佛被扼得越来越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明崇火德,明军同样尚红,最底层的卫所兵,也会发放一件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颜色为红的鸳鸯战袄,樊尚燝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那些武乡贼的衣装同样是鸳鸯袄的样式,身上的甲胄有边军的棉甲、铁甲,有营兵的锁子甲、布面甲,还有团练乡勇自制的皮甲、布甲、纸甲等各式甲胄,很明显,这些武乡贼的衣甲大多来自历次战争中的缴获,形制并不统一,甚至有些杂乱。 但那片赤红的海潮如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夺目、那些杂乱的甲胄却没有让武乡贼的军阵显现出一丝的混乱,同样是一支尚红的军队,城内那些明军的军卒却没有一点衣甲鲜亮的模样,暗沉沉、脏兮兮,如同乞丐一般。 两支军队孰强孰弱,单单从外表就能看出来,樊尚燝喘着粗气,扶着城垛,强忍着颤抖的身子,没让牙齿打颤的声音传出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武乡贼的军阵轰然停步,一个个军官从军阵中走出来,领着一队队流寇的将官在城外勘察着,不时掏出炭笔和一本小册子写写画画,在城外插下一面面小旗,随后,提着各种工具的流寇战兵和武乡贼的兵卒开始构筑营盘和围城阵地、挖掘炮位和壕沟。 “贼寇还真要强攻我怀庆府城了!”一旁的郑王王府长史轻声说着,樊尚燝曾经请求郑王朱载壐亲自登城鼓舞士气,但朱载壐根本没有登城的胆子,缩在王府内不敢动弹,樊尚燝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世子登城,结果那世子朱翊钟更为不堪,恼羞成怒的喝骂樊尚燝:“尔欲置吾父子于刀兵箭矢之下耶?是何居心?” 朱翊钟骂完拔剑就要砍,樊尚燝只能落荒而逃,朱载壐似乎是过意不去,派了王府长史带着郑王的仪仗旗帜登城,假装他在城上督战。 但这点小伎俩能骗过谁?朱载壐拿了六万两白银出来募兵劳军,想着出了银子城内的军民就得好好给他卖命,可城内的军民也不是傻子,朱载壐平日里作恶多端,事到临头了才吐出一点民脂民膏来,为了一点从自己手里掠夺而走的白银就卖了性命,这账怎么算怎么亏本,加上如今朱载壐连登城守卫自己封地的勇气都没有,城内的军民谁还愿死战到底? 樊尚燝很清楚,城内军民之所以还愿意守城,纯粹是担心贼寇攻进城里后大肆屠杀抢掠,他们遭了池鱼之灾,虽然这几日不断有各种布告贴在城中,每日白天铲掉、晚上又会悄悄贴满城内,不断宣扬着贼寇只为消灭郑王和官绅而来、不伤百姓,但城内的军民如何敢信?两百多年大明天下,军纪严明、不伤百姓的军队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何况是这些闹得整个西北不得安宁的贼寇? 只要他们确定了自己不会遭到池鱼之殃,或者贼寇冲进城来,必然一哄而散。 樊尚燝的师爷左右看了看,凑到樊尚燝身边,压着声音说道:“东主,士气太低落了,您得鼓舞一下,否则军心可就要散了啊。” “鼓舞?拿什么鼓舞?”樊尚燝苦笑着摇头,看着那面飘扬醒目的赤色旗帜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高声喊着连自己心底都不信的话:“诸位!怀庆府城城高墙厚、兵力粮草充足,贼寇在陕西、山西造乱那么久,也没听说攻下过什么大城,咱们只要坚定守住,等待左总兵的援军抵达,必然能全胜一场!” “左良玉的兵马还在卫辉府汲县,离这不过一两天的路程.....”张献忠看着农民军战兵搭建望楼,叼着一个草根嚼着:“但左良玉磨磨蹭蹭就是不往怀庆府来,看来是准备坐看怀庆府城失陷了。” “是个聪明人!”吴成淡淡笑了笑:“我让武将军和左金王领兵渡过沁水逼向宁郭城布阵,截断官军东来的道路,左良玉若是挥兵西来,武将军和左金王就退回沁水东岸、背靠沁水与其对峙,咱们也能随时渡河增援。” “安排得妥当!”张献忠目光四处梭巡了一会儿,脸上嘲讽的神色愈发浓烈:“这樊尚燝守的什么城?城外的屋宅店铺没有拆除烧毁,附近的树木也没有砍掉,壕沟女墙才这么几道,一座光秃秃的孤城,还留下这么多方便咱们打造器械的材料和掩护攻城的杂物,神仙来了也守不住!额现在就去挑选选锋准备攻城,如何?” “不急,这一仗不单单是要夺下怀庆府城,还得树起咱们的牌坊来!”吴成摇了摇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咱们先乱敌军心!” 第324章 左良玉 箭矢如雨点般从空中砸下,人马哀嚎的声音传遍田野,战马踩踏着大地,如同敲响闷鼓一般发出一阵阵“咚咚”的声音,农民军的骑兵已经乱成一团,仿佛见了鬼似的四散而逃,抛下了一地人马尸体和运粮的大车。 一面白色的大旗出现在一座小山岭上,旗上绣着端正的“左”字,旗下一名头戴鎏金四瓣盔、身穿齐腰锁子甲的将领在马上直起身子,远远观望着官军骑兵追杀着溃逃的农民军骑兵。 “一触即溃!”一名粗豪汉子策马而来,哈哈笑道:“左总兵,这帮子流寇看旗号应该是那‘左金王’贺锦的属下骑兵,还没有畿南的闯贼、曹贼他们难对付,我看这帮子入寇河南的贼寇也不怎么样。” “凤梧老弟,不要轻敌!”左良玉摆了摆手,策马往战场踱去:“击溃了一支前出侦查、抄掠王庄的骑兵算不了什么,流寇能到闯贼那般程度便是顶天了,本总兵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有那武乡贼得认真应付。” 周凤梧不屑的哼了一声:“依末将看,那武乡贼也是吹得过了,他们灭曹文诏、张凤仪,哪次不是跟着流寇一起行动?单独作战,只对付了一个宋统殷,还让人把根本之地武乡给夺了,武乡贼战力或许略强于闯营和张营,但估计也强不到哪去。” “不要轻敌!”左良玉摇了摇头:“己巳之变,曹文诏和本总兵一起攻打永平四城,大凌河之战,曹变蛟与本总兵一起做先锋突阵,他们叔侄战力如何,本总兵很清楚,大凌河之战本总兵领兵入辽,经山海关时也是仔细观察过川兵军阵的,川兵战力如何,本总兵也很清楚。” “流寇造乱畿南,本总兵奉诏领兵入援,与闯贼、曹贼等流寇反王交手多次,流寇是个什么模样,本总兵也很清楚,能吞掉曹文诏和张凤仪,这些流寇绝对做不到,必然是以武乡贼为主!” 周凤梧依旧满脸不屑,左良玉也懒得在这问题上纠缠,马鞭指着一辆载满粮食的粮车问道:“咱们的夜不收如何说?贼寇已经围城三天了,还没开始攻城?” 周凤梧点点头:“贼寇就只是围着怀庆府城,分了一支兵渡过沁水逼到宁郭城下布防,骑兵则四处扫荡、攻打怀庆府城附近的王庄皇庄抢掠粮食……” 周凤梧顿了顿,略微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听逃来的管事太监说,那些贼寇打破王庄便开仓放粮,只取一半粮食金银带走,其他粮食金银都平分给佃户和村民,还把租贷借条、田契房契都烧了,武乡贼还派了人在王庄里头搞什么公审伸冤,打杀了不少管事的王府内侍,蛊惑得怀庆府的不少佃户百姓帮他们运粮运物。” “武乡贼在山西之时,就以善蛊惑民心出名……”左良玉眉间皱了皱,嘟哝道:“真不知道那洪承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击败了武乡贼,把他们赶到河南来的。” 周凤梧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想不通,扫视了一眼战场,问道:“左总兵,咱们离怀庆府不过一天多的路程,却一直徘徊在此地,若贼寇大举围攻怀庆府城,咱们却见死不救,传到朝廷里去……” “贼寇围城三日却没有攻城的迹象,摆明了是要围点打援,对付围点打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做理会!”左良玉叹了口气:“若是卢参政能领着他的天雄兵赶来助战,咱们手下有个上万的兵马,本总兵还有信心和那些贼寇碰一碰,但如今咱们手里只有两千余人,莫说是武乡贼,对付张献忠都很吃力了。” “张凤仪是如何全军覆没的,凤梧老弟你也清楚,如今贼寇故技重施,咱们何必去撞这块铁板、重蹈覆辙?”左良玉摇了摇头:“大凌河之战让本总兵看清楚了,没有多过敌军的人数、没有友军的里应外合、没有强过敌军的火炮火力,就根本不可能打破敌军‘围点打援’之策!” “张凤仪有秦老夫人保着,还能安然回四川去,咱们若是在怀庆府打个全军覆没,手里没了兵,恐怕会如当年的张鸿功一般,被天子砍了脑袋!” “左总兵,你的意思是咱们就放着怀庆府城不管了?”周凤梧赶忙问道:“可若贼寇真的攻陷了怀庆府城、郑藩沦陷,朝廷怪罪下来,咱们怎么办?” “不是放任不管,是无能为力!”左良玉在马上弯腰捡起一面倾倒的农民军旗帜,一用力,将旗杆折断:“打还是要打上一场的,只是如今还没到时候!” 天空渐渐晦暗下来,就如同樊尚燝沉入谷底的心情,包围怀庆府城的贼寇如山如海,用三重壕沟封闭了城池的每一条出路,沁水两岸都扎下了密密麻麻的营盘,一眼望不到头。 贼寇围城三日,一刻都没有停歇过,他们轮班布置着阵地,除了挖掘壕沟,还用泥土堆起一座座土台,这些土台大多略高于城墙,贼寇的火炮布置在土台上,可以居高临下的轰击城内,贼寇有十余门红衣炮、佛朗机之类的重炮,城墙上的火炮够不着,城内的守军又不敢出城骚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贼寇将一个个土台堆砌完成。 城外的树林已被砍伐一空,打造成一个个厚实的盾车、攻城塔、云梯车等攻城器械,贼寇毫不避讳的将它们密密麻麻的排列在壕沟之后,从城墙上看下去,仿佛是新生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 见到贼寇这般壮大的军势,樊尚燝心里对此战的结果已经没抱有什么希望了,他心里只存着一点点幻想,贼寇从来没有攻陷过类似怀庆府城这样的大城,也许给他们一定的杀伤,他们就会自动退去,毕竟以前无论是陕西山西的流寇,还是河南的乱民,都是这样。 若是贼寇真的坚决要拿下怀庆府城,又怎会三日都不进攻?想来贼寇也不愿在这一座城池上耗费太多兵力和精力。 这一丁点的幻想支撑着他每日巡视着城墙,只要坚定守住,没准就有转机! 正低头想着,忽听得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樊尚燝抬头看去,却见贼寇的营帐中走出几十个人来,越过围城的壕沟,朝怀庆府城而来。 第325章 乱心 那些人绕着城找了个顺风的方向,停在城墙火炮的射程外,架设起一个木架,随即贼寇的营中又出来一些贼人,搬来一个一人高的铁皮喇叭,架在木架之上。 一名衣衫褴褛的干瘦汉子将嘴凑到喇叭口,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起来:“怀庆城里的百姓们!俺是西边小李庄的佃户莽三!小李庄是王庄!俺家里世代给郑王当佃户,俺从小做佃户,到今天已经当了三十一年了!” 那铁皮喇叭扩音效果很好,声音又顺风传来,远远传到城墙之上,隐隐有些模糊,但也能听得清楚,引得城墙上不少民壮军卒嗡嗡的议论起来。 樊尚燝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垂下头去:“难怪这些贼寇围城三日都不攻打城池,原来是准备攻心啊!” 那干瘦的汉子依旧在大声的喊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管俺们小李庄的,是郑王府的一个太监,姓陶名潮,这厮没卵蛋!不做人!郑王府收租每季都要收到七成!而且七成租是定死的,不管丰年灾年都要交,交不出租的,这厮就吊起来打,每次收租都要打死人啊!” 城墙上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面色紧张的军将四处呵斥让军卒民壮安静,但却止不住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郑藩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佃户,怀庆府谁人不知?这佃户一番喊话,顿时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那佃户又喊了一阵郑王的罪行,抹了把眼泪,继续呼喊到:“幸好有义军菩萨们主持公道!他们来了小李庄,没有像官军那样抢掠烧杀,把那姓陶的太监抓了公审,砍了脑袋为咱们伸冤!把租贷凭证统统烧了,还分给咱们粮食金银!他们还在清丈土地、准备给咱们分田!怀庆的百姓们!不要跟义军菩萨们作对啊!为那作恶多端的郑王卖命!不值啊!” 那佃户之后,又有几名佃户上前喊话,都是先用自身遭遇痛陈郑王和官绅们的压迫之烈,然后再鼓动城内的百姓们不要帮忙守城,等联军进城之后,就能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了。 “民心,散了……”樊尚燝听着那些佃户村民的喊话,喃喃念了一句,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城里去,但城墙上这么多军卒民壮和强拉来协助守城的青壮,这么多张嘴不可能全部堵住,用不了一天,这些佃户村民的喊话就能传遍整个怀庆府城。 之前城内的布告,还能说是贼寇蛊惑民心的计策,百姓们没看到实证,心里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有了当事人现身说法,加上潜伏在城内的贼寇细作刻意引导鼓动,城内的百姓恐怕大半都会信了那些佃户村民的话。 郑藩在怀庆府造了两百多年的孽,百姓有多少怨恨冤屈可想而知,这滔天的怨念岂是几万两银子能遮掩过去的?有郑王这尊恶鬼在城里,民心又怎会不散? 城下的大喇叭停了一阵,随后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官军的兄弟们!俺叫顾老八,原是山西汾州的一名卫所兵!俺以前和你们一样!平日里给将帅当牛做马、日日被克扣粮饷口粮,动辄就被打骂、终日不得饱食,上了战场就被驱赶着当炮灰!” “俺在一场战斗中被武乡义军俘虏,义军把俺们这些卫所兵当人!公审了那些欺压俺们的军官帮俺们报仇!想离开的发了路费就放走,想留下的,就像俺一样投了武乡义军!义军不克扣粮饷口粮、不打骂士卒,战死了战伤了有抚恤、军眷有优待能分田、还会教士卒读书识字!” “怀庆府的弟兄们!你们没受过将官欺压吗?你们没被克扣过粮饷口粮吗?你们没被当过炮灰吗?就算你们拼死作战丢了性命,家人能拿到一丁点的抚恤吗?放下武器吧!把性命丢在这不值得!” 那名卫所兵喊完之后,又有几人接着喊话,有营兵、有边军、还有官绅团练和强拉的民壮青壮,都在用亲身经历呼唤着城内的军卒放下武器投降。 城墙上一阵阵哗然,有些卫所兵和营兵看着身边将官的眼神已经渐渐的变了,城上的将官紧张异常,领着亲兵四处巡查弹压,有些不停的嚷嚷着“此乃贼寇蛊惑人心只言、万不可信”,但他们的语气将内心的心虚和恐惧暴露得一干二净。 “这下子,军心也要散了啊!”嘴角还挂着苦笑,双眼却痛苦的闭紧,官军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清楚的很,他手下的巡抚标营欠饷都是三月起步,为了震慑不满的军卒,也时常以滥刑肉刑弹压,不知冤杀了多少兵卒。 若是城内的军卒真听信了贼寇的言语,恐怕就不单单是放下武器这么简单了,自己和大多数将官的人头,恐怕都保不住。 城外喊话的又换了一波人,一个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怀庆府的弟兄们!我乃前山西巡抚标营中军都司艾奇!曹家庄之战时投诚武乡义军,如今已是武乡义军副将!武乡义军不会怀疑和歧视咱们这些投诚的将官,只要你不作恶、遵守武乡义军的法规军纪,武乡义军便会信任你、给你一份好前程!” “怀庆府的将官弟兄们!你们愿意为那些脑满肠肥、无能怯弱的家伙卖命吗?你们丢了性命,能换来朝廷多少赞赏呢?放下武器吧!即便你们不愿投诚,武乡义军也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回家做个富家翁也好!” 那艾奇从怀中掏出几张纸,继续喊道:“武乡义军和各部农民军领袖都用印承诺,城内官声不错、作恶较少的官绅将领,只要放下武器,都可以自由来去!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名单上的都是好官!放下武器,保证你们和你们家眷、财产的安全!” 艾奇扯着嗓子念起名单来,城墙上听到自己名字的将官官绅喜形于色,没听到姓名的翘首以盼,再没人有心思去弹压城墙上的军民,顿时乱成一锅粥。 “招招打在咱们的七寸上!”樊尚燝长长叹了口气,往城下走去:“怀庆府城……陷了!” 第326章 暗鼠 火炮轰鸣之声响彻整个天地,每一次震天动地的雷霆之声响起,大地也会随之颤抖起来,怀庆府城的城墙也剧烈的抖动一阵,稀里哗啦的细碎声响填满了樊尚燝的双耳。 城外的贼寇喊话之后,便开始用重炮对怀庆府城进行轰击,他们将重炮排布在城外垒起的土台上,土台上又建起高耸的望楼,望楼上的观察手挥舞着一红一蓝两面旗帜指示目标,炮手有序的填药发炮,居高临下的将一枚枚沉重的铁弹倾泻在城墙上。 贼寇的炮击很有耐心,一个个清除着怀庆府城城墙的马面、炮位、角楼等防御工事,怀庆府城没有重炮,只能被动挨打,被贼寇一点点的将防御体系切碎切断。 一发炮弹在空中划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声,砸在了樊尚燝附近的城墙上,城垛被炮弹直接削平,横飞的石块砸中了一名闪避不及的营军哨官头颅,他头上的铁盔没有保住他的性命,如同纸糊的一般碎裂,铁盔的裂缝中暗红色的血液混着浑浊的白色脑浆露了出来,顺着城墙砖石的缝隙,在樊尚燝眼前形成一条小溪。 樊尚燝却感到一丝木然,贼寇喊话之后就开始炮击,很明显并不是为了攻城,而是在给守军施加心理压力,让守军彻底丧失抵抗意志。 怀庆府城周围九里一百四十八步,城墙高三丈五尺、广二丈,池深二丈五尺、阔五丈,成化、正德年间还经过重修,城墙增厚增高、易四门以砖,在河南也是排得上号的坚城,加上守军粮草皆充足,城内还有郑王王府可作为内城退守,这么一座坚城,即便贼军有重炮相助,想要攻下来也必然损失惨重、耗时良久。 但若是守军失去了抵抗意志,再坚固的城池堡垒也不可能守住。 “轰”的一声响,城墙摇晃了一阵,远处一座残破不堪的角楼哗啦啦垮塌了下来,楼内值守的军卒惊叫着逃了出来,楼顶直直坠下,不知将多少军卒将帅压在底下。 樊尚燝木然的看着那个方向,身旁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樊尚燝回头看去,却是一脸焦急的参将王士英来到身边,拽住他的衣袖急匆匆的问道:“樊巡抚,怀庆府城危在旦夕,城中士气低落,不少百姓被贼寇蛊惑、谣言四起,左总兵的援军.....急切之间也难以赶来,若不早做准备,恐怕......” 樊尚燝瞥了他一眼,王士英是个什么心思,他怎会不知道?不由得叹了口气,问道:“王参将,你觉得左总兵真的会来救援怀庆府城吗?” 王士英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左良玉是个善战的名将,所以他一定能看明白如今的局势,贼寇对怀庆府城势在必得,不惜代价也要擒杀郑王,他手下那几千昌平兵,过来就是送死。 左良玉绝对不会来救援怀庆府城,他只会摆出一副努力救援的架势,坐看怀庆府城沦陷,等怀庆府城失陷,他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撤兵。 王士英长叹一声,怀庆府城已经根本不可能解围,换做是他也会做此选择,但若是没有左良玉在外策应,城内的守军根本不可能在贼寇围城的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逃出生天,只能坐困孤城之中。 “逃不出去了.....”樊尚燝满眼都是落寞、脸上的表情木然而呆滞,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搓了搓,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包来:“万历四十四年金榜登科,三甲一百零二名,赐同进士,短短十六年,成了身披红袍的从二品巡抚,可谓光宗耀祖!” 樊尚燝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泪花,握着小包的手都在微微的颤抖着:“吾深受皇恩,是该上报天恩的时候了!” 王士英盯着樊尚燝看了一会儿,见他垂下头去,眉间一皱,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扭头扫了眼远处硝烟弥漫的土台和轰鸣不断的火炮,转身便向城下走去,拐到一栋靠着城墙的房屋角落,一名身披袈裟的和尚正等在阴影之中,见王士英走来,唱了一个佛号迎上前来:“王兄弟,樊尚燝如何?” “心死了,靠不住!”王士英哼了一声,问道:“王府的情况呢?” “郑王每日呆在佛堂里参佛,现在府中是由世子朱翊钟管事.....”那和尚低声回道:“朱翊钟还在加固王府府墙,内侍都发了兵器,听说他整日穿盔戴甲的,看来是要抵抗到底了。” “平日不修善果、临时去抱佛脚,佛爷哪里会理会他们?”王士英嘲讽的笑了笑,皱眉说道:“王爷巡抚都是这副模样,这怀庆府城绝对是守不住了,城内看透这点的聪明人不会少,咱们得抢在他们前头,当机立断!” 那和尚沉默了一阵,问道:“王兄弟,你说那些贼寇真的能信吗?” “现在咱们还有得选择吗?”王士英苦笑一声:“咱们在这河南的营军之中经营了这么久,牺牲了多少兄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若是在这片死地全军覆没,咱们如何对得起......” 王士英顿了顿,谨慎的四处看了看,这才继续说道:“听说贼寇军中有不少投降的营军卫军,咱们投降过去,他们也得用咱们这些军将兵卒来充实兵力.....” “若是他们让咱们自领本部自然是最好,若是把弟兄们打散混编了,咱们再重新发展弟兄、建立联系便是了.....”王士英耸耸肩:“总好过在这怀庆府城里做一窝完蛋!天启年后上面定下的策略就是‘暗中发展、鸠占鹊巢、伺机起事’,占官军的巢和占贼寇的巢有什么区别?” 那和尚点点头:“王兄弟,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回去报告,组织城内的弟兄们先藏起来,军中的弟兄们,就靠你照顾了。” 王士英应了一声,转身向角落外走着:“等会太阳落山了,我派几个人潜出城去与那些贼寇联络,明日我率本部投降,开西门放他们入城!” 第327章 破府 那名身穿蓝袍的王府长史平躺在一块粗陋的门板上,面色蜡黄、呼吸细不可闻、有出气没进气,胸膛的起伏肉眼可见的渐渐小了下去,用麻布一层层包扎的伤口不断渗血,已经将一条条的麻布染得血红。 樊尚燝幽幽叹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医师,那医师也是满身的鲜血,对上樊尚燝的目光,便深深低下头去,不用他出声,樊尚燝也明白这长史是救不活了。 这位王府长史比躲在王府佛堂里闭门不出的郑王要负责任、有胆色的多,这些日子每日都携郑王旗帜仪仗上城巡视,只可惜运气不怎么样,一发炮弹砸在他的身边,炸毁了一门火炮,炮车炸裂时迸射的木屑化为尖利的武器,毫无防备的王府长史当场就重伤昏迷。 樊尚燝不认为那发炮弹是冲着他去的,贼寇在炮击之时一直刻意避开了城内官将的仪仗和旗帜,很明显那些贼寇不想让他们就这么白白被炮弹炸死,活捉后拉去公审才是他们给城内死硬到底的官绅将官留下的道路。 所以只能怪这王府长史命不好,成了这怀庆府城中第一个被贼寇炮火重伤的高官。 “圣贤门徒、天子门生,岂能为贼寇所辱?”樊尚燝摸来一把匕首,将锋利的刀尖抵在王府长史的心口,双眼紧闭,咬牙用力,那王府长史闷哼一声,不一会儿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路走好,本官马上就来!”樊尚燝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木然的扫视了一圈周围不知所措的医师和兵卒,淡然的掀起官袍下摆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城外忽然响起了连天的号角声,随即城内嘈杂的喊声响成一片,一名亲兵闯进院来,惊慌失措的禀告道:“巡抚不好了!参将王士英等人在城中造乱打开了西门,南门也被佃户乱民夺了,贼军已经大举入城了!” “王士英,没想到给他抢了先.....”樊尚燝苦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两封信来,交到亲兵手中:“老四,你服侍本官这么多年,今日不必在这陪本官送死,快趁乱潜出城去吧,本官最后求你一件事,这两封信,一封送回家乡,交给本官三弟,让他带着本官家眷逃去江南,另一封则送去京中交给兵部尚书张凤翼,让他帮忙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保一保本官的家眷亲族,若是他不肯帮忙,你就告诉他信里写的这些事捅上天去,他也活不成!” 那亲兵接过信件贴心藏好,满眼含泪的说道:“巡抚大人,您平日待咱们恩重如山,您若是改变主意,咱们这些亲兵拼死也要护着您闯出去!” “逃出去又如何呢?陷藩、失城、全军覆没,天子能饶得了本官?”樊尚燝叹了一声,摸出袖中藏着的毒药:“殉城殉节,天子总不能责备太过,朝中那些同学关系也才有了帮忙说话的底气,如此,才能保住本官的家眷亲人!” 赶走亲兵,让屋子里的医师、杂役、官吏各自散去逃命,樊尚燝转过身来,正见那名尸体逐渐冰凉的王府长史,不由得又仰天长叹一声:“有郑王这般藩王,神仙来了也守住这怀庆府城吧?呵!大明之敌生在腹心之中,何药可医?大明.....亡啦!” 吴成策马穿过城门洞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支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军阵沿着街道向着各个衙署和城内的仓库前进,“义军进城接防、百姓各回家中、兵卒官吏放下武器免死!”的喊声远远传来,渐渐扩散至全城。 城内冒出几点火光、升起几道黑烟,显然是有些人在趁乱打劫,吴成侧头冲身后的绵长鹤吩咐了几声,绵长鹤点点头,高举着吴成的大旗领着一队亲兵策马沿着街道向城池深处奔驰而去,一边跑一边齐声高喊:“军令!趁火打劫者斩!烧杀抢掠者斩!奸淫妇女者斩!各部将官约束兵卒,有违纪者,将官同罪受罚!” “吴兄弟还没变,进城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军纪!”张献忠看着飞奔而去的绵长鹤等人,哈哈笑道:“若不是要把这怀庆府城当个牌坊,这么大一座城,够弟兄们抢上好几天的了。” 吴成眉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挤出一丝微笑来:“八大王,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咱们尽快赶去郑王王府,要把牌坊立稳,那郑藩可是必不可少!”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大举入城,樊尚燝服毒自尽,城内的守军本就士气低落,顿时一哄而散,大部分都按照指令跪地投降,一些兵卒则和城内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趁火打劫、奸淫烧杀,有些农民军的官将军卒也耐不住性子脱队抢掠,武乡义军的教导领着军法队四处弹压,杀的人头比战斗中斩获的首级还要多。 有些死硬的兵将官绅退入郑王王府之中,汇合王府的护卫和内侍奴仆试图依托王府府墙顽抗,等吴成赶到之时,王府周围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火铳声爆豆一般的响着,羽箭和火箭如蝗虫一般在空中乱飞,几十名武乡义军的护工在医师的带领下四处穿梭,给被抬下来的农民军伤员包扎止血。 吴成策马绕着王府转了一圈,冷笑一声:“明太祖对藩王王府都有规制,这郑王的王府如此壮丽堂皇,明晃晃的违制,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今天咱们就替朱元璋教训教训他的子孙!”张献忠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搬几门炮来,把王府府墙轰塌,大军一拥而入,额倒想看看那郑王有没有殉节的胆子!” 火炮来的很快,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炮队还没入城,孙可望亲自领人去城墙上拆下几门炮拖了过来,又找来一些官军的炮手,直接将火炮排在王府大门前的广场上发炮轰击,王府府墙扛了三轮便轰然倒塌,失去了府墙的遮护,王府里的残兵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大多扔下武器投降。 郑王朱载壐果然没有殉节的胆气,将自己的妻妾幼子都杀了,想要自刎却下不去手,最后还是穿着一身麻布素衣投降,倒是世子朱翊钟还有些胆气,自知必死,上吊自杀了。 第328章 阴招 府衙公堂之中,铺满了各种文册,武乡义军的教导正在仔细的对照审核着各种文册,将每一个动过手脚的地方都记录下来,对怀庆府城内俘获的官绅和郑王宗亲公审之前将会进行单独的秘密审讯,主要是用来收集情报,也为之后的公审打下基础。 在审讯之前掌握的那些官绅罪证越多,就越能在审讯中占据优势,清算文册也能让武乡义军掌握怀庆府地区大致的田土产出和户籍资料,日后在怀庆府行动也能方便不少。 “成哥,俺回来了.......”毛孩走进堂中汇报道:“成哥,左良玉已经往卫辉府退兵而走了,俺亲自去跟了左良玉一阵,他们的夜不收太多,俺不敢跟太近,但看大军移动的方向确实是在退兵,武都头他们已经在集结各部兵力,明日就开始往怀庆府城撤退,和咱们合兵。” “怀庆府城太显眼了,咱们也没那么多官吏人员去控制这么大一座城池,武都头他们尽快赶回来会师,咱们早点把怀庆府搬空,也好早点弃城离开.....”吴成点点头抬头看向毛孩,却见他脸上有些尴尬,好奇的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毛孩脸上尴尬的神色更浓,说道:“成哥,刚刚俺进城的时候,碰到一个与俺交好的八大王属下部总,他说八大王领着几个反王去了郑王府,说是要把王府的女子都带走,在军中建个女营。” “胡闹!”吴成心中一怒,女营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营中妓院,旧军队中营妓并不罕见,在这个时代,明军、农民军、后金军中都有不少营妓,可能如今整个世界,只有武乡义军一支军队是坚决杜绝营妓的。 那些郑王和宗亲的家眷不少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入了女营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折磨得香消玉殒了。 从案桌后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总教导带领诸位教导继续干活,朝毛孩挥了挥手:“走,去王府看看!” 策马往王府而去,半路上正碰见奉命守卫王府的武乡义军部总派来报告的亲兵,听说张献忠领兵把王府给围了,招来一众反王闯进王府之中,吴成心头怒火更盛,低声嘟哝了一句:“张献忠这是昏了头不成?” 拍马奔至王府,远远便瞧见府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农民军军卒,人人都是满脸兴奋,轰开围观的军卒,走进王府大门,却见前院中张献忠大剌剌的坐在一把交椅上,贺一龙、刘希尧、拓先龄等人围坐在一旁,哈哈大笑着指指点点。 数百名女子瑟瑟发抖挤在前院中,大多是郑王宗亲和被俘官绅的家眷亲眷,最小的才七八岁的年纪,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 吴成黑着脸扫视着众人,张献忠哈哈笑着迎了上来:“吴兄弟,你也来挑几个回去?那绵兄弟是个好汉,但照料生活总比不上这些个温香软玉的美人!” 几名反王一阵哄笑,吴成眼中藏着怒火,说道:“八大王,咱们入城的时候可说好了,不准奸淫抢掠……” “不准侮辱祸害妇女!”张献忠笑得有些诡异:“那规矩是针对良家的,恐怕不包括这些藩王宗亲的女子吧?吴兄弟,郑王恶名昭着、百姓们谁人不恨?你还要保着他们的家眷,说不过去。” 吴成正要张嘴争辩,看见张献忠的表情,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愣住,怔怔的看着张献忠,一旁的贺一龙笑着上前打圆场:“吴兄弟,弟兄们一路行来,确实憋得辛苦,得弄个女营泄泄火,郑藩平日作恶多端,如今家眷为娼为妓,也是报应,百姓们会理解的。” 吴成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盯着张献忠,张献忠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挺了挺胸膛:“吴兄弟,设女营可不是额一人的决定,诸位大王都有此意,军中兵将翘首以盼,百姓们恐怕也会为此欢欣鼓舞,吴兄弟,不能因为你们武乡义军一军的规矩,让所有人都失望啊!” “原来如此,明白了!”吴成冷笑一声,点点头:“既然要分,那就要分得公平公正,之后公审,让这些女子也受审,若是百姓们愿意放她们一马,咱们也不能逆了民心,八大王,你觉得呢?” “那是当然!”张献忠眯了眯眼,面上和善的笑了笑:“既然吴兄弟都这么说了,那就等公审之后再说!” 吴成强压着怒火和张献忠等人敷衍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看着正押回房中的那些女子,面色凝成了坚冰,毛孩偷眼瞧着吴成,凑上前来:“成哥,你跟八大王,是闹矛盾了?” “被他阴了一招!”吴成冷哼一声:“张献忠表面上是来掠取这些女子,实际上是在争势!他看我们看得很准,知道依我武乡义军的纪律不会为难这些手无寸铁的女眷。” “再者,我武乡义军之中就有不少女子参与工作,我若是放任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被掠为妓,她们会怎么想?所以我必然会反对。” “可如今这天下的军队,除了我武乡义军外有几家没有女营?设个女营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品尝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农民军的军卒将官怕是个个翘首以盼,而且百姓饱受郑藩之害,心中满是怨恨,看着郑藩的亲眷为奴为妓,必然是心中大快的,我若是出头反对,便是站在了农民军和百姓的对立面,那些反王与咱们合作,必然心生嫌隙,百姓也不会理解,他张献忠正好趁虚而入、笼络人心。” “我也没办法,只能以公审的名义,尽量保住一些年岁较小、名声较好的女子了!”吴成耸耸肩,眼中怒火未消:“怀庆府打完,咱们就要分散各地运动作战,但各部还是要保持密切的联系,方便咱们时聚时散、互相协同,张献忠此时夺势,是在争联军之中的话语权!” 毛孩愣愣的听完,说道:“成哥,八大王以前都是豪爽率直的,可没这么多心思,你会不会想多了?” “那是因为以前河南只有他这一支农民军,没有人来分他的势、争他的权!”吴成叹了口气,拍了拍毛孩肩膀:“八大王外表爽直,心思可是深沉的很!你以后和他接触,要多注意。” 毛孩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吴成也迈步向王府外走去:“说到底,咱们还是得尽快成长起来、有能力独立面对朝廷的威胁,咱们和张献忠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 “等武都头回来,咱们一起在这河南好好闹一闹!” 第329章 拜佛 张献忠笑吟吟的抱拳拱手,和几位反王分道扬镳,看着他们离去,脸色忽然一沉,回身看向王府方向,冷笑道:“吴兄弟和咱们不是一路人,额心里清楚,他心里也清楚,但其他诸部反王和底下的不少老营战兵,他们心里并不清楚,咱们今日做的这事,就是为了让他们早点想清楚!” “儿明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反王力量单薄,需要抱团求生,要抱团就需要一个领头的盟主,河南除了武乡义军,只有义父有实力做这个盟主!”孙可望落后张献忠半个马头,有些担忧的问道:“但义父,咱们搞这些小动作,会不会与武乡义军引起冲突?” “你放心,吴兄弟心大的很,他入河南不是单单为了一座怀庆府城而来,要在河南纵横他就必须和咱们合作,吴兄弟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张献忠淡淡的笑了笑:“他也清楚我也分得清楚,所以大伙桌子底下互相踹腿没什么,内讧冲突,呵,我和他都不会蠢到这种程度。” 孙可望点点头,问道:“义父,既然如此,咱们之后该如何行事?” “顺其自然即可,这几日把女营的消息多放些出去,最好让联军的每个弟兄都知晓此事!”张献忠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语气极为阴沉:“武乡义军和各部进河南以来,禁抢掠、禁淫辱妇女,甚至招妓都有武乡义军的教导管来管去,想来各部不少弟兄都憋坏了,那么多王妃、郡主什么的,弟兄们必然是翘首以盼的。” “武乡义军和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这次公审必然是要保下不少女子了…….”孙可望也微微一笑:“这就会得罪不少弟兄,没准那几位大王也会有意见。” “不满和积怨就是在这一些小事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武乡义军自成体系,革里眼、李万庆他们这些家伙对武乡义军来说是锦上添花,有没有都影响不了大局,但对咱们来说,能多一部加入就能添上十分的战力!”张献忠双腿一夹马腹,策马朝城外军营奔驰而去:“所以这势,咱们必须去争!” 穿着一身富商服饰的王士英闪在街道旁,见一队快马奔过,好奇的扭头冲身旁名为“护卫”实则监视的武乡义军小旗官问道:“那位就是八大王张献忠吧?我曾随樊巡抚与他交过几次手,不是个简单人物。” “以后大家就是同一阵营的了!”那名小旗官扫视了一圈周围,毫无感情的说道:“王参将,日落之前您和您的家仆都得回临时住宅去,还是抓紧时间吧,香缘寺离这不远了。” 王士英点点头,迈步朝着不远处的寺庙走去,庙中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百姓们这段时间担惊受怕,不少人跑来庙里烧香拜佛求个平安。 王士英停住脚步看了看人山人海的百姓们,微微一笑,回头问道:“这位小旗官,你们武乡义军可有信佛的?” “吴帅常说神仙鬼怪虚无缥缈、祸乱人心,故而武乡义军之中是禁绝鬼神之事的……”小旗官面上有些尴尬,似乎是因为处在佛庙之中,让他也不敢撒谎欺瞒:“但佛爷神仙什么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大伙私下里还是崇信一二的。” 王士英点点头,向佛堂走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着:“崇信就好,鬼神之事又哪是那么容易能禁绝的?大明禁了咱们两百多年,依旧是野火烧不尽,武乡义军又能强到哪去?” 走进佛堂之中,一名和尚迎了上来:“施主来了,还是去以前的禅堂?” 王士英点点头,让跟来的家仆各自礼佛,跟着和尚来到一间禅堂外,那和尚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拦住紧跟在王士英背后的小旗和战士:“几位施主,禅堂之中讲究静心,你们杀气太重,劳烦在外等待……” “和尚,你们有规矩,咱们有军纪,王参将不能离开咱们的视线!”小旗官摇头拒绝,向前走了一步,扶住腰刀:“这样吧,俺让弟兄们留在外头,俺跟着王参将进去。” 那和尚面露犹豫,回头看向王士英,见他点了点头,这才让开道路,王士英进了佛堂,没有理会四处检查的小旗官,摆上木鱼、佛经、念珠等物,便跪坐在蒲团之上,敲着木鱼诵起经文来。 诵了一个多时辰,王士英朝佛堂中摆放的一尊木制佛像深深一拜,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痛的膝盖和腿坐在一旁的软座上,那小旗官盯着那尊佛像看了一会儿,好奇的说道:“王参将,这拜的是弥勒佛?佛像形制上似乎跟咱们山西的不怎么一样。” “各地总有各地的不同,但到底拜的都是一个佛爷…….”王士英微微一笑,揉着腿说道:“说起来,这佛爷圣像的形制就是来自山西的,不过不是来自你们晋南,似乎是来自雁北地区?我和武乡义军也算是有缘。” 正闲聊着,先前那和尚端来茶水和斋饭,王士英提着筷子招呼小旗官一起用饭,但却被他以职责在身婉拒了。 “武乡义军纪律严明,这香缘寺的素斋在河南都很有名,小旗官若是得空,请来好好尝尝......”王士英慈眉善目的笑着,转头冲一旁倒茶的和尚问道:“禅师,最近香客们在谈些什么趣闻?” 那和尚悄悄瞥了小旗官一眼,淡然的回道:“无非是联军入城、柴米油盐这些杂事.....对了,今日倒有件新鲜事,听说联军几个大王商议要把那些藩王宗亲的女眷充作女营,武乡义军的吴帅也同意了,公审大会之后便在军中设女营。” “女营?将士们远来劳苦,是该找些女子慰劳慰劳了......”王士英淡淡笑着,见那小旗官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赶忙闭嘴饮了口茶,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小旗官,听说吴帅还是单身一人?” 那小旗官摇摇头:“吴帅早有婚约,只是如今咱们转战河南,吴帅才未完婚。” “苦了吴帅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却没个女子照料.....”王士英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斋饭,一边若有所思的说道:“未娶妻先纳妾,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但一军之帅有几个侍女照顾生活,很正常!” 第330章 有鬼 一片落叶落在窗台上,吴成轻轻捏起,扔出窗外,绵长鹤领着几名亲兵拿着竹耙,清理着一片狼藉的宅院。 一个多时辰前,一场暴雨突然而来,如同天空撕开一个口子、插进了一根水管灌水一般,随着大雨而来的狂风几乎要将院中的枣树连根拔起,待风停雨歇,整个院落已被折磨得七零八落。 “若是去年在山西能有几场这样的豪雨,武乡义军也不会被逼到河南来求活了!”吴成看着窗外忙活的亲兵,回身笑道:“若是这场豪雨早些来,这怀庆府城的战事也会出现不少变数,王参将没准如今还好好的当着大明的参将。” “在下既然开城放义军入城,就只能全心全意的投诚武乡义军这一条路了.....”王士英微笑着回道:“如今在下只希望能带领弟兄们和武乡义军一起倡义救民,希望吴帅能够成全。” 吴成微微眯了眯眼,笑眯眯的替王士英倒茶:“王参将,咱们的教导应该是给您解释过咱们的政策的,投诚的兵卒在诉苦会和公审会后都会打散混编,将官要经过审查,若是犯罪不多、官声较好、而且愿意留下的,我们自然会留用。” 吴成见王士英面色有些微微变化,靠在椅背上,柔声宽慰道:“王参将,你今日来这探我口风,我也给你一句实话,我们对你进行过初步的审查,你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对将士们还算不错,加上你又是主动投诚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武乡义军绝不会有歧视和阻碍。” “如此甚好!”王士英哈哈一笑,犹豫了一瞬,问道:“吴帅,在下是从一名营军哨官一步步做到今日这个位子的,属下的兵将大多都是与在下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感情深厚,若是打散混编,恐怕有些兄弟会想不通,能不能让在下日后继续统领他们......” “王参将,武乡义军对官军的整编改造,是个严格的政策的!”吴成打断了王士英的话:“王参将,你也知道我武乡义军军纪严明,既然是成文的政策,那么就连我也需要严格遵守,不是我说句话就能轻易改变的。” 王士英双眼寒光一闪,咧嘴一笑:“是在下唐突了,吴帅放心,那些兄弟们在下亲自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安心为武乡义军效力。” 吴成笑眯眯的点着头,王士英眼珠子转了转,换了一副诡异的笑脸:“吴帅,暂且不谈这些,在下此次前来,除了来探口风,也是来送礼的,吴帅可否与在下一起到前厅稍坐?” 吴成有些好奇,跟着王士英一起来到前厅,却见厅中立着几个俏生生的妙龄少女,个个都是素白衣衫、略施粉黛、娇嫩可人,吴成心中微惊,怒目扫过前厅里几名面色尴尬的将官教导,侧过身来冲王士英冷笑道:“王参将,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士英扫视着那些少女,嘴角牵出一抹笑容:“吴帅,你身边那些亲兵,都是能上阵杀敌的好汉,但要说煮饭洗衣、铺桌暖床,他们这些粗糙汉子,总比不过这些心细手细的女娃娃。” 吴成阵阵冷笑,冷眼盯着王士英,王士英偷眼瞧了一眼吴成,挪步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吴帅,在下知道您在山西有婚约,那姑娘家里还是义军的副元帅,未娶妻便纳妾,于情于理都过不去,但找几个侍女,想来那位岳副元帅不会在意的。” “王参将真是有心了!”吴成后退半步,与王士英拉开距离:“武乡义军厉行节俭,本帅也没什么需要侍女的地方,请王参将将她们领回吧。” 王士英双目一沉,脸上笑意不改:“吴帅,这些女子都是逃灾的灾民,被家里人卖了,只能靠着香缘寺的施粥过活,在下也是看她们可怜,所以才为她们谋个出身,吴帅,您一贯仁善,留她们做个侍女也算是给她们一口饭吃。” “王参将真是好心!”吴成阴阳怪气的回了一句,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咱们确实得给她们一条活路,老九,你带着她们去护工队,让普医师他们安排吧。” 一名教导听令,领着几名战士将那些不知所措的女子强行拽走,王士英一皱眉,还要再继续劝说,吴成却摆了摆手,语气严厉的说道:“王参将,你的好意本帅心领了,这样的礼物本帅受不起,日后请不要再送了!” 王士英张嘴欲言,吴成却冷哼一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随即转身便走,王士英目送着他离去,缓缓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几名逼上前来的吴成亲兵,迈步向宅子外走去,心中默念着:“不是个好女色的,得换个法子……不知道至善禅师有没有办法…….” “成哥!”绵长鹤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吴成身后,挠着脑袋说道:“那家伙送那些女子来,是在讨好你?” “哟,阿四你竟然动脑子了?”吴成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也许吧,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一个降将,被咱们的人贴身监控着,他哪来的时间去收集这些美艳的女子?哼!年纪还都和我差不多,这位王参将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成哥,你是说有人在背后帮着他?”绵长鹤一惊,撸起袖子:“俺现在领人去把他拿了,把他后面的人讯问出来。” “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急什么?”吴成摆了摆手:“也许只是这怀庆府新投诚的官绅心中不安,所以让王士英来替他们送礼,若是逮了王士英,只会让他们心中更为不安,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若这王士英是为锦衣卫之类的做事,此时拿了他就是打草惊蛇!”吴成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回头朝前厅看去:“香缘寺!王士英笃信佛教,听说每次回怀庆府城都会去香缘寺礼佛,这几日也是天天往香缘寺跑,那些女子,还正好是从香缘寺的粥棚找来的,阿四,你找人去趟渑池找杜先生老唐,让他们军情处分些人手到怀庆府来,好好查查这香缘寺!” 绵长鹤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忽然又急匆匆跑了回来:“成哥!毛孩回来了,紧急军情,武都头和左金王遭到左良玉袭击!” 第331章 偷袭 远处高空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正形成压城之势,从天边席卷而来,一阵阵温热的风夹裹着浓厚的水气,驱散了夏日的暑热。 左良玉叼着一根野草盘腿坐在草丛之中,抬手感受了一会儿吹过的微风,微微一笑:“看来要下暴雨了,天助我也!” “今年河南还算是雨水充沛,不像去年旱成那副模样!”周凤梧靠着一棵大树坐着,看了看远处喧闹连天的农民军大营,冷笑一声:“贼寇似乎没准备什么雨具,哈!没准这场暴雨一下,就能让他们自乱阵脚。” “贼军自乱,正好让咱们踏营!”左良玉狠狠说了一句,回头扫视着隐蔽在山林之中的昌平兵,人和马都是满脸的疲惫,怀庆府城沦陷后,左良玉伪做撤军,绕了个大圈子甩掉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探骑,昼夜不停悄悄潜到左金王贺锦和武绍所部侧翼,准备用一场突袭来结束这场怀庆府之战。 “要末将说,还是太冒险了!”周凤梧眉头皱了起来:“此处离怀庆府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脚程而已,若是被贼军缠住,等怀庆府城的贼军来援,咱们逃都没法逃。” “那就别让贼军缠住!”左良玉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凤梧老弟,怀庆府城失陷,郑王、河南巡抚皆陷于贼手,咱们若是一仗不打,没有些斩获,如何能跟朝廷交差?就这么逃回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这部贼寇看着咱们坐看怀庆府城失陷、眼看着咱们退兵,又背靠沁水河、靠近贼军主力,必然自以为安全无忧,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松懈了下来!”左良玉抬手用马鞭朝远处一指:“出其不意,便能大获全胜!咱们快打快收,夺几面旗帜便行,首级……到时候屠几个村子凑凑,够交差便行。” 周凤悟点点头,看向远处的营地,农民军的营盘杂乱不堪,无数战兵慌慌张张的支着帐篷、收拢着火药火炮等物,乱糟糟显得毫无纪律。 “武乡贼的营地末将亲自去侦察过,布置得很有章法,防守严密、错落有致,看起来就是军纪严明的模样!”周凤梧扶上腰间宝刀:“相比而言,这些流寇就差远了。” “所以咱们就从他们这里突破,裹着流寇溃军冲击武乡贼的营盘!”左良玉站起身来,林间的风已经越来越猛烈,天上零零星星坠下豆大的雨珠:“休息够了,走吧,咱们好好送那些贼寇一个惊喜!”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漫天乌云遮蔽了所有的阳光,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将整个天地霎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狂风骤起,卷着豆大的雨珠笼罩四方,暴雨编织起一道迷蒙的帘幕,数步之外便模糊不清。 农民军的营地中已经乱成一团,大雨一下,缺乏引水设施的营地瞬间有不少地方积水成患,狂风席卷而来,将匆匆扎下的帐篷都掀翻卷上高空,不少农民军的战兵老营兵慌乱的寻找着躲雨的地方,丝毫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雨声和风声盖住了官军抵近的声响,左良玉和部下昌平兵皆牵马前行,人人皆头系红巾为号,一路顶风冒雨行至农民军营寨前,竟队形不散、人马不失,左良玉领着亲兵抛出粗绳绑住鹿角和营墙,驱赶战马将之拽开拽倒,大喊一声一马当先杀入营中,饿虎扑食一般直往左金王的中军大营杀去。 农民军毫无防备,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不少战兵还好奇的掀开帐篷门帘查看,当即就被昌平骑兵乱射的箭矢取走性命,更多的则以为鬼神天降,惊叫着四散而逃。 有些老营兵和农民军将官意识到不好,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组阵,但暴雨将他们的喊声统统盖住,而官军又实在靠得太近,他们的努力毫无作用,被左良玉领军闯入阵中,几个呼吸之间就全数大溃。 战马踏翻一个个农民军战兵,接二连三的马蹄踩过,瞬间将他们踩成肉泥,官军马速丝毫不减,一匹匹披着半甲的战马如同坦克一般横冲直撞,阵不成阵的农民军根本无法抵挡,被官军践踏而过,留下一地的尸体。 左良玉领兵纵横驰聚、逢着便杀,农民军各营不知有多少官军杀来,惊慌失措、自相扰乱,本就被暴雨和狂风搅乱的农民军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抵抗,在不断的人仰马翻和哀嚎惨叫声之中,无数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逃乱窜,人挤人、人踩人,互相踩踏而死的不知凡几。 “不要恋战!”左良玉大吼一声,让亲兵将农民军沿路扔下的旗帜收集送出营外藏好,自己则领军直往贺锦大帐杀去,正见贺锦被营中嘈杂的喊声惊动跑出营帐来,雨前天闷炎热,贺锦只穿了个裤衩子,提着把刀冲出营帐,见左良玉恍若鬼神一般直冲而来,敏捷的爬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当即掉头就跑。 “贼寇休走!”左良玉怒喝一声,抽出弓箭一箭飞射,弓弦响处,那羽箭如流星一般直扑贺锦后心而去,但它终究还是受大雨影响,歪了几寸,扎进了贺锦后腰位置。 贺锦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好险没有坠下马来,一手捂着伤口,双腿不停的猛踢马腹,催动着战马拼命狂奔,而他身旁的老营兵则嘶喊着向左良玉扑来,试图阻遏他的追击。 左良玉冷笑一声,马鞭一扬,胯下战马嘶鸣一声,忽然飞跃而起,左良玉放声怒喝,手中马枪奋力往前突刺,一名老营兵闪避不及被直接挑飞,左良玉哈哈一笑,弃枪拔刀,与那些老营兵战做一团,不一会儿,官军骑兵涌至,将这些忠勇的老营兵全数剿杀。 左良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向贺锦,却见他头也不回的纵马狂奔,逃进雨幕之中,已经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背影。 “这鸟厮倒是机灵!”左良玉冷冷一笑,冲身旁的亲兵令道:“吹号集结弟兄们,留下些人去贺贼的营帐里,把他的大旗、印信什么的都带走,其他人驱赶溃兵往武乡贼的营地去,咱们再攻一轮!” 第332章 布守 武绍身上的盔甲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露着两只光秃秃的臂膀,倒提着擦得雪亮的朴刀,匆匆忙忙的从营帐中钻了出来,几名亲兵围了上来,帮武绍牵来战马。 “左金王那边出事了!”武绍默念一声,远处嘈杂的喧闹声初时还只是隐隐约约,如今已经盖过了暴雨狂风的声响,哭嚎声如海浪一般一波波的席卷而来,“败了败了”的惊慌喊声越来越清晰。 “老武!”武绍所部的总教导急匆匆赶了过来,顾不得整理湿透的衣衫和头发,一边系着盔甲的纽扣,一边汇报着情况:“望楼上的哨兵说,雨太大看不清楚情况,但似乎是有一支骑兵冲入了左金王所部营寨之中,农民军已经大乱,不少溃兵朝着咱们这里来了!” “必然是左良玉杀了个回马枪!他娘的,散出去的探子都没察觉他的踪迹,这家伙有些本事!”武绍啐了一口,环视了一圈周围:“老彭,你去找毛孩,让他赶快回怀庆府去通报消息,让吴帅派兵接应咱们,各部集结准备作战!” 那总教导领命而去,武绍摸出一个木哨含在嘴里奋力吹响,身旁的亲兵也纷纷摸出木哨吹响,木哨声如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武乡义军的战士飞速集结,在营中组成一个个军阵,朝着武绍的位置靠拢过来。 “风雨太大了,火器根本没法使用!”武绍怒骂一声,推了推身边一名亲兵:“去前头传令,把营墙和哨岗上的弟兄们统统收拢过来,这么大的雨,人都看不清楚,那么长的营墙根本不可能挡住溃兵的,不要浪费兵力了,让各部向本将靠拢,收缩防守!” 几名亲兵领命而去,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已经越来越近,武绍一颗心不停的往下沉着,但面上却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策马在渐渐集结的军阵中穿梭,扯着嗓子放声大喊:“官军偷袭!全军按部就班!各部管束好战士!坚持一会儿,援军立刻就到!” 暴雨和哭嚎声盖住了鼓点和号角声、遮挡了令旗的传令,武乡义军各部只能依赖军官的哨音指挥,难免有些混乱,长矛手迈步向前,形成一道钢铁森林,火铳手在这暴雨狂风的天气里无法使用火铳,便手持弓弩列于长矛阵之后。 他们手中的弩箭,是仿制的在曹家庄战场上缴获的白杆兵的药弩,弓箭则大多来自缴获,这些强弩弓箭就是为了应对万一遇到雨天火器无法施放的情况,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在火铳训练之余也会增设弓弩的训练,他们不必练成一个个神箭手,只需要在战时将箭囊里的箭矢弩矢射光,为军阵提供远程掩护就算完成了任务。 几匹战马穿透雨雾,马上一名骑手看见武乡义军集结的军阵,在马上直起身子,挥着手大喊大叫着,前阵齐声怒吼:“停步”,负责前阵指挥的一名哨官走上前去,随即引领着那几名骑手穿阵而过,武绍定睛一看,竟是左金王贺锦。 “左良玉杀回来了,人马不知多少!”贺锦脸色难看至极,腰上那支箭折断了一半,箭头还留在身体里,伤口还在不断流血:“他娘的,额军毫无防备,又下着这么大的雨,额止不住溃势,只能先逃来求武将军援手了!” 武绍瞥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溃军的大队都没个影,这货就已经逃到自己身前了,很明显是听到官军突袭的消息立马就撒开腿逃跑。 可他这么一跑,所部上万农民军全军大溃,这么大的雨,官军混在溃兵之中根本无法区分,左良玉裹着溃兵冲杀而来,自己手下这几千人如何能拦得住? “流寇终究是靠不住!”武绍在心中怒斥一句,扫了眼贺锦的伤口,叹了口气,吩咐道:“来人,扶左金王去疗伤,左金王,您直接渡沁水去怀庆府城便是,但您手下的弟兄都得留下,帮忙收拢溃兵。” 贺锦点点头,转头吩咐几声,扫视了一圈在雨中沉静备战的武乡义军战士,脸上尴尬的神色更浓,朝武绍一拱手:“武将军,此战额贺锦是把老脸都丢尽了,此战之后,总有一天爷会亲自把这脸面给挣回来!” 武绍看着贺锦在武乡义军战士的护卫下离去,撇了撇嘴:“这贺锦,倒还有些志气。” “现在不是管别人的时候!”彭教导策马而来:“毛孩他们已经赶去怀庆府城了,但这么大的雨,沁水河必定涨水,他们得去上游水窄的地方找桥渡河,咱们怕是得在这里守上一阵子了。” “真他娘的贼老天!”武绍抬头看看天空,暴雨一点停歇的迹象都没有,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让他都感觉一阵阵刺痛:“火器用不了,弓弩效果估计也不怎样,咱们要准备贴身肉搏了!” 话音刚落,踩踏积水的哗啦声伴随着哭嚎声从雨幕中传来,武绍心头伴随着这些声响一阵阵颤动,怒喝道:“传令!前阵齐声呼喊,让溃兵自两翼分散逃命!胆敢冲击军阵者!尽杀之!” 前阵的武乡义军战士齐声呼喊起来,声音穿过雨幕,也不知能有多少慌乱的溃兵能够清晰的听到这些号令,噪杂的脚步声和震天的哭喊声依旧如海啸一般朝着武乡义军的军阵扑来,隐隐约约有不少人影出现在雨幕之后,直往这边撞来。 “雨太大了,等那些溃兵听清咱们的号令、等咱们看清溃兵身影,人家都撞进阵里来了!”武绍将木哨含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吹响:“放箭放弩,一口气把箭矢都射出去,冲阵者死!” 尖锐的木哨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木哨随之响起,眨眼之间便盖过了战场之上一切喧嚣之声,嗡嗡的弓弦声次第响起,无数羽箭化为漫天飞蝗刺透雨幕,裹着一层层的雨珠如一把密密麻麻的巨大镰刀一般扫向雨幕后的溃兵。 令人心惊胆颤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第333章 凿阵 震天的哭嚎声和风雨声中夹杂着模模糊糊的嗡嗡声响,左良玉侧着头仔细倾听,当即分辨出这声响的来源:“强弩,似乎是川兵常用的药弩,呵!看来武乡贼从白杆兵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 羽箭弩矢飞蝗一般穿透雨幕射来,前方的溃兵顿时人仰马翻,趁着大雨遮挡视线混在溃兵之中的昌平骑兵也被波及,被射倒不少,那些惊慌失措的溃兵被这波箭雨洗礼,顿时更为慌乱,有经验的老营兵和战兵知道这是武乡义军在警告他们绕开军阵,但更多的惊慌之间来不及分辨,乱成了一锅粥,互相推挤踩踏,死者不计其数。 一发弩箭飞射而来,左良玉冷冷一笑,挥手将它弹开,那弩矢擦着他的头盔飞了出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 若是在平时,这发弩矢左良玉是绝对没法如此轻易弹开的,可如今这暴雨狂风的天气,火器没法使用,强弩弓箭同样会受到影响,弓弦弩弦会被暴雨泡软、箭矢弩矢会被狂风和雨幕阻挡吹散,弩箭威力大减。 所以左良玉那一箭射失、让贺锦逃出生天,所以这些软绵绵的弩矢箭矢根本拦不住官军骑兵的突击! 左良玉对武乡义军也有一定的了解,如今在辽东充任宁远副总兵的曹变蛟在柳沟之战孤身逃出后曾被锦衣卫关押审讯了一段时间,直到被孙承宗以大凌河战事为由保走,后来武乡贼越闹越大,天子便令锦衣卫将曹文诏的审讯报告发给兵部,由兵部下发给山西和周围省府诸将巡抚。 那份报告左良玉仔细看过好几遍,在大凌河之战时还亲自询问过曹变蛟,对武乡义军的战法谈不上陌生,他们的军队构成和作战方法实际上还是基本沿用了明军的架构和战法,只不过加大了火器兵和长矛手的比例,故而武乡义军实际上与当年戚继光的蓟镇明军一样,是一支围绕火器打造的军队,只不过他们火器化程度更高,士卒作战意志更是不可思议的坚定。 武乡义军火器犀利、纪律严明,这是每个和他们交手过的将帅的共识,但毕竟成军太短,军中缺乏武艺高强的老兵精锐,若是陷入混战之中,全靠兵将的战斗意志死撑。 虽然听说武乡义军在山西吸纳了不少投降的明军营兵、投诚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还有一些大同边军的逃卒,但一支偏师能有多少人?如今狂风暴雨火器无法使用,武乡义军如同自断一臂,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算你们命不好,若非这场暴雨,本总兵缴了贺贼的旗帜印信就会班师了!”左良玉冷笑着朝远处模模糊糊的军阵看了一眼,朗声道:“速速集结各部,换马再战!” 左良玉麾下的昌平兵,大多是参与过大凌河之战的精锐,与东虏的八旗也能扳扳手腕,听到连绵的号角声响,无需更多命令,迅速向左良玉的大旗位置靠拢,飞快的换了战马、结成阵势,左良玉一马当先,昌平兵拉成一条笔直的长线,战马踱着小碎步向着武乡义军的军阵逼去。 满地溃兵的尸体伤员没有迟滞他们的前进,纷飞的羽箭弩矢在他们的盔甲和盾牌上敲击出叮当作响的乐章,不断有昌平骑兵的战马被射中,连带着马上骑手一起翻倒在烂泥之中,但官军的骑阵却依旧坚定不移的向前推进着。 直到抵近到弩矢能射穿盾牌的距离,左良玉才猛然抬起右手,昌平骑兵一齐放开马蹄,奔驰的战马瞬间提到极速,马蹄踩踏在地上的轰隆声响犹豫平地惊雷,大地都随之震动起来。 距离太近了,即便是在暴雨狂风的阻遏下软绵绵的箭矢弩矢也能贯穿甲胄齐全的昌平骑兵的人马身躯,不断有骑兵被射倒,也不断有骑兵被烂泥和尸体绊倒,但三千昌平铁骑依旧排山倒海一般冲杀而来,势不可挡、威势震天。 左良玉解下腰间黑布蒙住马眼,不远处武乡义军林立的长矛阵散发着森冷的光芒,左良玉稍稍缓下马速,让周围的昌平骑兵赶到他前头去,他身为一军主将,率军冲锋是鼓舞士气的必行之法,但闷着脑袋去强冲贼寇的长矛阵,那是去送死,左良玉自然不会蠢到这种程度。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面在暴雨之中依旧鲜红的大旗,已经越来越清晰可见。 来不及逃命的溃兵被奔驰的战马卷入蹄下踩成肉泥,昌平骑兵齐声虎吼,马速丝毫不停,轰隆一声撞入武乡义军前队的长矛阵中! 破阵的重骑兵疯狂的驱动着蒙住马眼的战马冲阵,只要身子没被长矛扎穿,便奋力挥舞着马刀和骨朵乱砸乱砍,一路血肉横飞,紧随其后的昌平骑兵则解下弓箭近距离攒射武乡义军的长矛手,协助重骑兵不断扩大着凿开的缝隙。 武乡义军的前阵只坚持了一下会儿便被搅乱,长矛手和藤牌手挥舞着长矛腰刀各自为战,弓弩手则飞速向后阵退去。 尖锐的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武乡义军的后阵开始变阵,长矛手组成一个个空心方阵,将弓弩手护在中间,长矛形成堡垒,一个个空心方阵合并组成为互相掩护的大阵,徐徐向着前阵移动而来,弓弩手则不停放箭,希望用密集的箭雨杀伤冲阵的昌平重骑。 左良玉冷笑连连,高举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大凌河之战中,拥有数量众多的火炮和壕沟、战力强劲的八旗兵都差点被他联手曹变蛟打穿,如今面对这些贼寇,又如何能拦住他? 昌平骑兵原本紧凑的骑阵轰然而散,五十骑为一小队,彼此遥相呼应,插进空心方阵的间隙之中,一边纵马奔驰,一边以弓箭乱射,他们的箭法明显超出武乡义军弓弩手一大截,又处在高速移动之中,一时之间竟然将武乡义军的方阵压制住。 左良玉需要的就是这个间隙,领着亲兵斜着插进战场,直冲那面赤红的大旗而去,一发羽箭,已经搭上了手中宝弓! 第334章 苦撑 急促的哨声响了一轮又一轮,喊杀声也渐渐凌乱了起来,武绍急得满脸大汗,雨水混着汗水不停的从脸上滑下,他却连擦都顾不得擦。 武乡义军的前阵已经完全被搅乱了,冲进阵中的昌平骑兵仗着战马、盔甲和武艺的优势乱砍乱杀,前阵有些刚刚完成整编的旧营军和旧农民军似乎是被昌平骑兵的横冲直撞勾起了往日对官军的恐惧,支持不住掉头逃跑起来,随即又被将官和军法队执行了战场军法,但这并没有改善前阵摇摇欲坠的状况,在昌平骑兵的攻击下,前阵已是岌岌可危。 后阵情况也不怎么样,空心方阵是对付骑兵冲击的防守战法,以长矛组成坚实的堡垒,以火铳限制敌军骑兵的移动,中间的缝隙则有火炮的炮弹来填满,给予陷入空心方阵中的敌军骑兵巨量杀伤。 但如今这场暴雨狂风,让火器火炮都无法使用,空心方阵缺乏最主要的杀伤手段,笨拙不便、移动缓慢的缺点便暴露无疑,被马术高超、装备精良的昌平骑兵不断掠阵冲突,大阵也被拉扯得渐渐混乱起来。 “这场仗打下去,咱们恐怕要全军覆没在此!”武绍啐了一口,向身边的彭教导道:“老彭,咱们要准备敌前撤兵了,各部交替掩护往沁水河上游撤退,寻找桥梁退回西岸去,左良玉兵少,绝不敢追过沁水河的。” “好,我先组织人把伤员和非战斗人员撤走……”彭教导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大吼一声:“小心!” 武绍猛然间汗毛直竖,扭身挥舞着朴刀一拦,一发寒光闪闪的箭矢“当”的一声撞在朴刀刀身上,武绍只感觉虎口一麻,本就被大雨浇得湿滑的刀柄一时没有握住,朴刀脱手坠下。 武绍赶忙换手捞住朴刀,怒目看去,却见一面素白大旗下,一名顶盔贯甲的将领正弯弓搭箭瞄准着他,见他看来,又是一箭飞射而出,武绍朴刀一挥,将那直扑而来的羽箭格飞,如野兽一般低吼出声:“左良玉!” 武绍的亲兵赶忙组织人马阻拦,左良玉身先士卒,领着亲兵与他们混战成一团,武绍咬了咬牙,回头令道:“老彭,你来组织部队撤退,留下一个哨总,本将亲自断后!” “老武,你别冲动!”彭教导急忙拦阻:“你是一军主将,你若是出了事,部队怎么办?” “战场指挥由军将负责,这是命令,你必须遵守!”武绍呵斥一声,见自己的亲兵已经有了战败的趋势,脸上更为愤怒:“左良玉盯上我了,我若是不在此处拒敌、吸引左良玉的注意,部队如何能安然撤退?官军四条腿、咱们两条腿,敌前撤退没有断后,岂不是白白送死?老彭,我信你,带着弟兄们离开!” 说完,不等彭教导再劝说,武绍怒吼一声领着余下的亲兵杀向战团,彭教导叹了口气,只能调转马头,组织兵马撤退。 武绍死死盯着左良玉,挥舞着朴刀直冲他而去,左良玉微微有些惊讶,从一名亲兵手中要过一杆马枪迎了上来:“好汉子!有些胆色!受死!” 两马相交、刀舞枪刺,武绍略微占了上风,得空侧身一闪,奋力一刀斩断左良玉的枪头,左良玉心中微惊,双腿猛踢马腹,与武绍拉开一点距离,忽然扔枪抽弓,背身朝武绍面门射来。 武绍反应极快,赶忙低头闪躲,那羽箭射在武绍头盔上,发出一声脆响,弹飞出去,武绍心头一松,正要继续追击,却不想左良玉见武绍武艺高强,干脆调换目标,一箭射中武绍战马面颊,战马哀鸣一声跪倒前蹄,武绍一时不备,从马上摔了下来,啃了一嘴烂泥。 左良玉见武绍落地,哈哈一笑,拨马回身,放开四蹄践踏,哪想到武绍落马后动作更为敏捷,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左良玉战马的踩踏,顺手抽出腰间腰刀,一刀砍断左良玉战马前蹄,左良玉一时不备,也跌下马来,武绍当即葱地上跳起,一刀往左良玉劈去,左良玉赶忙挥刀遮拦,两军主将便在这烂泥地里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把刀寒光闪闪、冷气森森,拼得不分上下、各自崩开缺口。 “好汉子!好武艺!”左良玉由衷赞道,一双眼却悄悄地观察着四周形势:“你若投诚官军,来本总兵帐下做个副将,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干你娘!废话少说!”武绍连声虎吼,腰刀连连猛砸,左良玉没有搏命的心思,架拦着后退几步,忽然拔腿就跑,武绍赶忙追上,却见左良玉冲到一名亲兵身边,一把拽住飞速奔跑的战马马鞍,奋力一跃飞身上马,稳稳落在那亲兵身后。 “好马术!”武绍也由衷的赞了一句,却见左良玉在马上一旋,反向骑在马上,从亲兵那抽出弓箭,朝着武绍弯弓射来。 武绍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追也没法追,只能一边挥刀格挡,一边朝着部下军卒靠拢,但他的亲兵不是左良玉亲兵的对手,已经被杀散大半,左良玉的亲兵开始纵马在武绍身边奔驰,他们目睹了武绍和左良玉的酣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一边跑马一边骑射放箭,试图将武绍射杀在战场上。 武绍无计可施,只能集合了余下的亲兵,汇入断后的武乡义军哨总之中,以盾牌长矛结阵自保,一时之间只能左支右绌,隐隐有崩溃之势。 左良玉杀散了周围的武绍亲兵,换了一匹战马,抬头看了看天空,见瓢泼的大雨渐渐小了下去,呼啸的狂风也逐渐平息,微微皱了皱眉,放眼看去,武乡义军正交替掩护着向沁水上游方向撤退,周凤梧试图领一支骑兵去追击,却被武绍领兵拦住,不过一千余人,面对昌平骑兵的围攻,却死死的钉在战场上,似乎是要死战到底了。 “曹变蛟说武乡贼意志之坚世所罕见,果然名不虚传!”左良玉轻轻点了点头,传令亲兵吹号集结众军:“白白把兵马浪费在这,不值得!” 第335章 战败 除了一些游骑还在不停骑射骚扰,昌平骑兵纷纷向着左良玉的位置靠拢,积蓄着马力,等待着左良玉冲锋的命令。 左良玉抬起手来,正要呼喊下令,忽然听到一声声悠长的号角声传来,远处忽然烟尘滚滚,千余马步军兵蜂拥杀来,一面“左”字大旗迎风招摇。 “贺锦贼厮,有些胆色!”周凤梧策马来到左良玉身边:“这鸟厮才收拢了千余部众,竟然还敢来送死!左总兵,让末将领军冲一阵,一伙残兵败将,末将必然全歼之!” 左良玉看向贺锦的大旗,轻蔑的笑了笑,却又忽然摇了摇头:“不必了,准备撤兵吧!” “为何?”周凤梧面露疑惑,急忙问道:“左总兵,武乡贼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贺贼也只是一伙残兵败将,此战我等必然能胜,为何此时撤兵?” “胜了,然后呢?”左良玉耸耸肩,马鞭遥遥一指:“武乡贼有必死之心,贺贼去而复返,必然也是下了必死之心,咱们确实能消灭他们,但必然损失惨重,把咱们的老底子在这损失干净,拿着这一场小胜,又有何用?” 左良玉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凤梧老弟,如今朝堂混沌至厮,咱们当丘八的,也不能只想着怎么打仗,怀庆府城失陷、郑藩陷贼、樊巡抚怕是也没了,天子闻知此事,必然震怒,以天子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找人背锅?咱们手里有兵,朝廷还要靠着咱们剿贼,这黑锅怎么也不会扣到咱们头上来,可手里没了兵,咱们就成了最好的背锅者,就像己巳之变时的张鸿功一般!” 左良玉双手一摊,满眼都是真诚:“凤梧老弟,你说说,一场小胜,能抵得了陷藩的罪过吗?天子的怒火袭来,能靠着这场小胜保住咱们的人头吗?” 周凤梧脸上一阵扭曲,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娘的,这朝堂就从来没让人全心全意打过仗!左总兵,那末将现在就去收拢部众,准备撤离。” “还不行,你还得帮本总兵去抵挡贺贼一阵,本总兵还有事要做!”左良玉冷笑着扫向那面鲜红的旗帜:“手里没兵,再大的胜利都毫无意义,但手里有兵,就需要一场胜利让咱们在河南站稳脚跟,哪怕是一场假胜!” 呜呜的号角声响过一轮,昌平骑兵纵马狂奔,无数马蹄踏在地上,引得大地都在不停的震动,武绍心中一紧,声音都有些嘶哑:“组阵!全军准备!” 长矛斜斜指向前方,弓弩嗡嗡的响动一刻不停,弩矢羽箭雨点般泼洒出去,暴雨狂风已经渐渐停歇,这些弩矢弓箭少了阻碍,威力大增,不时有昌平骑兵被射倒,翻倒在泥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昌平骑兵依旧是之前的战法,轻骑五十人一队,不断掠阵骚扰,重骑兵排列成紧密的阵形,悍不畏死的踏阵而来,硬生生在武乡义军的长矛阵上凿出一条路来。 武绍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那面素白的旗帜,旗下的左良玉挥舞着马枪拨开箭矢突阵而来,直直杀向武绍的位置,武绍深吸口气,掀起朴刀摆开架势,朝着左良玉怒喝一声:“狗才!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左良玉冲杀过来,却没有理会武绍的邀战,身旁亲兵涌上缠住武绍,自己却挺枪直往武绍的掌旗官杀去,那掌旗官措手不及,慌忙闪躲,放左良玉纵马冲过,却不想左良玉忽然勒马,在马上一个诡异的扭身,马枪奋力往身后刺出,一枪扎入那掌旗官的后心,随即扔下马枪、调转马头,一把抢下武绍的大旗。 “好汉子,下次再与你酣畅大战一场!”左良玉哈哈一笑,不理会脸色酱紫的武绍,将武绍的大旗一卷,紧紧攥在手里,呼啸一声,一众昌平骑兵随他轰然撤离,与周凤梧的骑兵会合,轰隆隆朝着宁郭城的方向逃离而去。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武绍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把朴刀摔在地上,贺锦飞马奔来,腰上匆匆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见到武绍这副模样,不由得苦笑道:“啧,武将军,你的大旗也被左贼夺走了?” “总有一天让他好看!”武绍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又叹了口气:“左金王,左良玉退走,咱们组织人手清理战场,他娘的,这一仗把脸面都丢干净了,之后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吴帅!” 吴成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才领军匆匆赶到战场的,此时武绍等人已经基本把战场清理完毕,伤兵都送去了怀庆府城的医馆,尸体则整齐的排列在地上,等待着辨别统计身份,散落在战场上的盔甲、兵器和军备一堆一堆的堆在一旁,等待重新统计分配。 “我军阵亡四百余人、伤一千一百人.....”武绍脸色尴尬的汇报着:“农民军,死伤应当有三千人左右,大多是自相踩踏导致的,左良玉所部的伤亡,他们把尸体和伤员都带走了,但我估计不会太多.....” 吴成瞥了武绍一眼,见他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之前太顺了,在山西连战连捷,所以军中上下都有轻敌的情绪,如今有这场挫败,也算是一巴掌把咱们给打醒,左良玉是个比曹文诏更为狡猾、比张凤仪更会把握战机的名将,虽然我们实力远远超过他,但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他。” 武绍点点头,吴成扫视着战场,眉间微微皱起:“武都头,战后总结,让参战的将官和将士们都要仔细写,不识字的要专门派教导去帮他们口述,我会组织人一个个仔细看过去,这一仗是我武乡义军第一败,必须要好好吸取教训、总结经验!” 武绍点头应承,干咳一声:“对了,还有一件事,左金王说,他们从陕西败到山西,跟着咱们武乡义军赢了曹文诏,结果来了河南又是惨败,他想让咱们派些军官教导去帮他整训军卒。” “看来被打醒的不止咱们一个!”吴成微微一笑:“我等会就去挑人,咱们的战力,不单单是靠训练和装备,还是靠思想,只希望贺锦意识到这点后,还愿意和咱们走一条路。” “就算他不肯和咱们走,他的部下也说不定.....”武绍看向左良玉撤离的方向:“吴帅,左良玉恐怕是跑得没影了,咱们之后怎么对付他?” “不急,左良玉冒险奔袭打这一仗,是因为咱们陷落郑藩,他没点斩获,和朝廷交代不过去.....”吴成冷冷一笑:“等咱们公审郑王的消息传回京师,万岁爷指不定会怒成什么样子,没准发了疯把左良玉砍了也说不定!” “左良玉才三千昌平兵,咱们不急,等京师的反应再说!” 第336章 风急 入夏至今,陕西依旧是滴雨未下,山西下了几场小雨,河南下了场大暴雨,而京师,则是阴雨绵绵,整座城市一直被笼罩在乌云之中,阴沉沉的透不出一丝的阳光,一如此时正坐在建极殿中翻阅着奏疏的崇祯的心情一般。 怀庆府城被围,消息传到京师,崇祯只感觉心头又压上了一块大石,但也没有太在意,只是督促兵部发文河南,让左良玉尽力解围,按照以往的经验,贼寇围攻大城,除了山西的辽州之外从来就没有成功过,而辽州之所以陷落,也是因为曹文诏兵败身死、山西官吏震怖,闯贼和武乡贼携大胜之势围攻辽州,辽州孤立无援、知州带头逃跑的缘故。 只要城内守军充足、官吏坚定,外围有官军策应,贼寇就没法攻陷大城,怀庆府城有藩王镇守、巡抚辅佐、兵力充足,还有左良玉强军在侧虎视眈眈,贼寇不是傻子,面对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撤兵遁走。 一伙从山西被赶到河南的残兵败将,牵扯不了崇祯太多精力,如今让这大明天下,比怀庆府更为危急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山东的兵变还在扩大,孔有德、李九成等人围攻莱州,听闻朝廷平叛大军入鲁,伪受招安,诱杀前来宣旨的莱州知府朱万年、生擒一同前来的登莱巡抚谢涟,同时还勾结东江镇毛文龙旧部毛承禄、陈有时等人,袭占旅顺、鹿岛、石城岛等地,东江总兵黄龙慌忙求援。 崇祯闻讯大怒,将一直关押在诏狱中的余大成、张焘等登莱官将斩首弃市,孙元化得周延儒指使洪承畴上疏作保保下了一条性命,被充军大同镇,替洪承畴造炮铸器以围剿残寇。 但杀人只能泄愤,改变不了如今山东糜烂的局势,崇祯将余大成等人的首级送去山东前线,派高起潜监军,令朱大典限期剿灭叛军,否则“效余大成等人之旧事”。 山东未定,边关也不平静,皇太极亲领大军攻打林丹汗,林丹汗胆怯,再次弃地西逃,宣大长城防线顿时对东虏敞开,边关一日数报,已有东虏偏师兵临大同、宣府边墙附近,窥伺长城关口。 崇祯是焦头烂额,大同还好说,宣府镇离京师不过几天的路程,若是东虏自宣府镇长城防线破关,恐怕又会在京畿酿成一场己巳之变。 己巳之变时还有辽镇、昌平和西北等地的边军可以调动勤王,如今辽镇在大凌河之战被打断了脊梁,西北等地边军欠饷日久,走到半路上就得哗变,关内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几乎都集中在山东平叛,若是再来一场己巳之变,崇祯还能从哪里去调兵? 崇祯束手无措,只能下旨让诸边谨守,但破洞一般的长城边关能不能守住,崇祯一点信心都没有。 幽幽叹了口气,崇祯搁下手中的奏疏,揉了揉眉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冲殿中的几名绯袍大官问道:“怀庆府被围已有数日,尚不知情势如何,左良玉领军回援,卢象升独木难支,闯贼和曹贼趁机攻陷了临城,卢象升请兵求援,诸卿看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延儒接过奏疏匆匆看了看,眉间微微皱了皱,将奏疏传下去,温体仁接过看了两眼,便继续往下传,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崇祯看着这一个个面露难色的部堂高官,心中渐渐升起一腔怒火来,平日里争权夺利人人争先,一说到正事上就心里想着如何推诿,一个个的放不出一个好屁来。 看着殿中这些大臣,崇祯忽然想起了杨嗣昌来,杨嗣昌再怎么大话连篇、再怎么不切实际,好歹是个肯认真做事的,只可惜他如今名声如粪,即便是被充军陕西,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依旧每日弹劾不停,势要取其人头才罢休,崇祯也只能等杨嗣昌靠着孙传庭在陕西立下军功,才能找机会让他回京复职了。 崇祯的心中又是一阵无边的郁闷袭来,陕西的局势也很不乐观,陕西受灾多年、百姓本就穷困,今年加征剿饷,不少百姓弃地逃亡,盘踞陕甘边界的老回回和李部司因此实力大涨,打出“救民水火”的旗帜,派出大批小队分散袭扰临洮府,组织乡野百姓抗税救灾、屯田自救,声势越来越浩大。 熊文灿奏疏里直言:“临洮之民,十之八九勾连回夷,为夷耳目、通报消息,官军大举进剿,回夷得百姓通报早已遁逃,官军一无所获,往往还受其袭扰,夜不能寐、粮道断绝、士气低落,以至于屡战屡败,回夷于临洮等地,隐隐有山西武乡贼之势也。” 但崇祯依旧是无可奈何,京畿腹心之地,他都已经抽调不出兵马来了,何况是陕甘偏远之地?只能让熊文灿谨守大城、招安贼寇,尽量为孙传庭补齐粮饷,希望孙传庭能赶在老回回成势之前将新军练出。 “卢参政手里不过五千兵马,闯曹合营,加上其余反王,人马数万,卢参政独木难支,也是理所当然......”兵部尚书张凤翼硬着头皮出班,涉及兵事别人可以装傻,他这个兵部尚书可没法推卸责任:“但是,陛下,朝廷如今已是无兵可派,若真要调兵.....臣以为可抽调马宣慰使所部前去支援。” 馊主意!崇祯冷哼一声,马祥麟统率白杆兵镇守山海关,哪里是能够轻易调动的?就算要调,也得等山东平定、征剿的辽镇兵马回师之后再说。 “陛下,臣以为闯贼闹得再凶恶,也闹不到京师来,朝廷暂时无需理会!”有一名大臣出班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剿灭山东叛军,山东平定,朱巡抚属下两万余马步军兵皆可入援,闯贼曹贼必然束手就擒。” 讲了句废话!崇祯冷眼瞥了他一眼,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叛军占据登州坚城,要多久才能平定?闯曹联军,真的就不会闹到京师来吗? 正要出言训斥,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将建极殿的门窗尽数吹开,几名大臣内侍一时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崇祯心中忽然涌出浓浓的不安来,看着一群内侍慌忙前去关门关窗,殿外值守的王德化却忽然急匆匆跑了进来,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一封奏疏。 “陛下.....”王德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将奏疏高高捧起:“河南来报,怀庆府城失陷、郑藩陷贼、巡抚樊尚燝自尽!” 第337章 雨骤 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响,随即瓢泼大雨哗啦啦的从空中坠下,敲在建极殿的屋顶上,如同千万只脚在踩踏一般嘈杂。 殿中却是一片死寂,从部堂高官到内侍宫女,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埋进胸中,坐在御座上的崇祯双手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瞪到了极致,紧紧拽着那封奏疏看了又看,脸上泛出一阵阵青紫的颜色。 “樊尚燝.....无能,该死!”崇祯深深吸了两口气,几乎是咆哮着喊出声来,将那奏疏撕成两半:“他以为自尽就能逃脱罪责吗?来人!让锦衣卫去把他一家都拿了!朕要灭他九族!” “陛下息怒!”殿中跪倒一片,所有人都俯在地上不敢动弹,都担心崇祯将无边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息怒?如何息怒?”崇祯猛地站了起来,连御桌都掀翻了,奏疏、笔墨纸砚摔了一地:“大明两百余年,从未有藩王陷落贼手之事,如今郑藩沦陷、郑王被生擒,朕连皇家宗亲都保不住,朕如何给大明历代先祖交代?如何向天下的宗亲百姓交代?” 崇祯焦躁的来回走动着,拼命压抑着怒火,但声量却越来越高,几乎句句都在怒吼:“那些贼寇在怀庆府城搞什么‘公审’,判了郑王一个凌迟之刑,其他宗室也判了不少,用大明律来审大明的藩王宗室,这是做什么?这是在挑衅!在蛊惑天下万民!在赤裸裸打你们这些朝堂百官的脸面!” “朕如何息怒?如何息怒?”崇祯喃喃念着,一屁股坐回御座之上,浑身仿佛泄了力一般瘫软着,脸上泪水都淌了下来:“朕登位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一丝松解,怎么这天下就一天天的败坏下去......怎么这大明,就越来越难以支撑?” 崇祯长叹一声,坐直了身子,双眼喷火的在殿中一众大臣的身上扫视了一遍,一字一顿的吐出四个字来:“诸臣误朕!” 周延儒等人都是浑身一抖,周延儒悄悄看了一眼温体仁,见他也悄悄看来,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了默契。 崇祯根本不在乎郑藩上下的死活,甚至对郑王这作恶多端的藩王早就心生不满,还考虑过剥夺朱翊钟世子之位、以此警告郑藩收敛的举措,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才暂时搁置。 但崇祯厌恶郑藩,不代表他能坐看郑藩沦陷,郑王再可恶也是皇室宗亲、一国藩王,贼寇沦陷郑藩,不单单是赤裸裸打了崇祯和朝廷的脸面,更重要的是,身为皇帝却连藩国宗亲都保不住,天下宗室万民,有谁还会对这样无能的天子信服?这样的政治后果,崇祯承受不起。 皇帝不是神仙,不是坐在龙椅上就能肆意妄为的,也得靠着一个个政治团体的支持才能坐稳皇位,而朱家的宗亲藩王便是其中最粗壮的一根支柱,郑藩沦陷直接威胁到崇祯的皇位稳定,崇祯又怎会不心急如焚? 所以周延儒等人就必须帮崇祯找到弥补的办法和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抚住天下的宗室,否则崇祯必然会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陛下,可否让老臣看一看奏疏里写的什么?”周延儒直起身子,崇祯挥了挥手,一旁跪着的曹化淳膝行上前捡起那撕成两半的奏疏,逃命似的逃到周延儒身边,将奏疏递给了他。 周延儒仔细看过,将奏疏传递给温体仁,淡定的回道:“陛下不必忧心,此番怀庆府城被破、郑藩沦陷,全因樊尚燝无能之故,贼寇并非有了破大城、陷藩封的实力,乃是侥幸得手而已。” 崇祯疑惑的看向他,周延儒继续解释道:“陛下可细看奏疏,怀庆府被围之时,昌平总兵左良玉领三千余昌平兵与贼大战于沁水东岸,上万贼寇崩解,左良玉夺其主将大旗两面、缴获印信、旗帜、盔甲武器等物无数,由此可见,贼寇实力远不如官军,若非怀庆府城为内奸开城而陷,贼寇定然败逃。” “元辅所说甚是!”温体仁附和道,如今天子把怒火对准了群臣,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内斗党争的时候:“陛下,此番攻打怀庆府的有武乡贼、张贼、贺贼等部,武乡贼和流寇当初在山西何等嚣张?如今却被左总兵以三千兵马击败,可见武乡贼和流寇在山西遭到洪巡抚重创,战力已然下降不少,成残兵之势,一群残兵败将,如何能攻拔坚城?此番确为侥幸。” “陛下只需下旨河南州县小心谨守,贼寇便无能为力,残兵败将、无根之萍,迟早能逐灭之!” 崇祯狐疑的看着周延儒和温体仁两人一阵,问道:“既然如此,河南之事该如何处置?” 周延儒知道崇祯的意思,河南藩封众多,不稳守这些藩国,崇祯如何能心安?当即安抚道:“陛下,只需选派能臣坐镇、调军增援守城即可,待山东平定,便能调大军自山东西入河南平乱。” 崇祯一阵沉默,苦笑道:“如今还有何处军兵可调?” “陛下,还有一处军兵,可以调去河南支援!”周延儒心中早已盘算清楚,当即答道:“之前杨嗣昌奉旨在宣府、蓟镇等地挑选将官兵卒、征募流民编练新军,如今这支新军正在宣化城整训,这支新军可以调往河南,以战代训。” 崇祯双眼一亮,很快又泄了气:“那支新军刚刚征募完毕,训练不过半月,如何能上阵作战?” “陛下,虽不能堂堂阵战,但用来守城,总好过临时征募的民壮青壮......”温体仁帮腔道:“有他们据守河南诸城,左总兵便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与贼周旋,只要贼寇陷落不了大城州府,待山东平定、大军掩至,贼寇必然败亡!” 崇祯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内阁和兵部就下文吧,让左良玉接任河南总兵、专事剿贼,都察院里选个人去接任河南巡抚,全力配合左良玉,调宣府新军前去河南助战.....” 话音未落,殿外奔来一名内侍,浑身都被大雨浇透,跪在殿中高喊道:“陛下,宣府镇紧急军情!东虏破龙门口入关,宣府新军哗变造乱,开城投降,宣化城为东虏攻陷!” 殿中大哗,崇祯怔怔的看着那名内侍,忽然大叫一声,嘴里涌出一股鲜血喷在地上,双眼一黑仰倒过去。 第338章 好局 一辆辆满载着粮食和金银的大车从城门驶出,朝着山西、济源等地而去,城墙上看着长龙一般的车队远去的张献忠捏着一根猪蹄啃得满嘴是油,问道:“吴兄弟,你刚刚说宣府镇是个什么情况?” “被东虏破关,占了宣府镇的首府宣化城.....”吴成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回道:“奴酋洪台吉亲征林丹汗所部,林丹汗胆怯西逃,洪台吉追着他一路都快跑到陕西方向去了,只留下一支偏师看守宣大等地,领军的是东虏正蓝旗的旗主德格类,手底下才几千东虏兵和几千蒙古兵,一两万人,没想到却忽然破关,还袭占了宣化城。” “宣府镇九边重镇,宣化城又是九边之中数一数二的坚城要塞,听说东虏还弱于攻城,怎么可能靠一两万人就攻占宣化城?”张献忠冷冷一笑,判断道:“必有内奸!” “八大王猜的不错,确实是有内奸开城投敌,德格类如此大胆的以偏师入寇,估计也是那些内奸勾结的缘故!”吴成用衣摆擦了擦手上的油渍,继续说道:“杨嗣昌在宣府镇编练的新军哗变,开城投敌,德格类才占了宣化城,接替杨嗣昌督管新军的兵部右侍郎傅宗龙被擒,宣府总兵董继舒被杀、巡抚杨述程自尽。” 张献忠有些好奇:“朝廷开征剿饷,就是为了整练新军,听说新军吃穿饷银比边军还好,他们勾结东虏作甚?” “就是因为比边军好,所以才遭人报复啊!”吴成一边啃着饼一边解释道:“吃穿装备,哪样不需要花钱?朝廷发下的饷银,能有多少发实了?杨嗣昌在朝中都得靠着依附温体仁才能站稳位置,他能从上上下下的官吏贵胄嘴里抠出多少银粮来?八大王,咱们都是带兵的,要练出一支强军需要砸多少银粮,咱们心里都清楚。” “宣府新军不像辽镇,除了辽饷还能在关外屯田,也不像陕西新军,陕西官绅饱受兵灾之害,都是踊跃捐粮捐钱支持,宣府新军全靠朝廷发放饷银支撑,整个天下乱成一锅粥了,朝廷能挤出多少银子来?若是剿饷能发实了也就罢了,可朝廷艰难至斯、四处都要银粮,总是挪用剿饷,加之上下贪墨,到杨嗣昌手里,如何能满足新军编练之用?” “但杨嗣昌是真想把新军练成,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挪用边军饷银、克扣边军粮草,还借着选兵为名清查边军空饷的情况,断了边军将官的财路,边军将官怎会不怨恨?那些被拖欠饷银、克扣口粮的边军士卒,见到新军吃好喝好、装备齐全,又怎会不怨恨?” “以前杨嗣昌是天子红人,还有温体仁保着,他们只能将怨恨憋在心里,可后来杨嗣昌倒台、温体仁失势,宣府新军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报复回来?殴打新军士卒、夺取新军粮食的事时有发生,甚至还有纵兵劫杀新军官将的。” “加上接替杨嗣昌督管新军的傅宗龙乃是周党的人物,对杨嗣昌这个‘温党’能有什么好态度?新军作为杨嗣昌的政绩之一,傅宗龙又怎会上心?平日里不闻不问,肆意贪墨饷银,新军之前吃的是白米、发的是实饷、穿的是新衣,压在边军上头,如今吃的是混着砂糠的陈米、饷银拖欠不发,时常被边军报复,将官还受到生命威胁,如此巨大的落差,心中怎会不怀恨?” “所以他们就勾结东虏,点了一把大火,将所有人一起烧死!”张献忠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呵!又是一场党争闹起来的祸事!宣化城离京师才多远?快马两三天就能到,紫禁城里那位万岁爷,怕是要急疯了吧?” “那是自然,万岁爷听闻宣化城被德格类袭占的消息后,当场气急攻心、吐血昏死过去,差点就驾崩了!”吴成哈哈一笑,耸了耸肩:“兵部已经发文各处,山海关的川兵抽调三千人入京,卢象升所部抽调两千人入京,还有山东的吴襄所部关宁军也要入京勤王,嘿,孔有德也是运气好,又能撑一段时间了。” “呵!关内能战的官军基本都抽调上京,只有左良玉这支强军,却依旧按在河南!”张献忠哈哈大笑起来:“想来是咱们攻陷郑藩之事,让万岁爷记恨在心,宁愿京师危急也不让咱们舒坦,只可惜德格类只是一支偏师,等朝廷稳住阵脚,调动山西、京畿等地的兵马和宣府、大同等地边军围击,德格类只能将宣府镇洗劫一番退兵,若是洪台吉主力入关,左良玉说什么也得上京勤王了。” “所以如今的左良玉成了一支孤军!”吴成站起身来:“怀庆府城目标太大、太显眼,本来也要放弃的,放弃怀庆府城之后,咱们本来准备分散扫荡各地,之所以如此,是担心咱们陷藩之事引起朝廷疯狂报复,抽调强军入豫配合左良玉围剿,分散扫荡,能让他们顾此失彼、待其疲惫,便能一战将之击溃。” “但如今朝廷忙着对付德格类,左良玉成了一支孤军,孤悬于河南境内!”吴成冷冷笑道:“他敢和我们对抗吗?河南的巡抚标营被咱们歼灭,河南各城只能闭门自守,谁敢与咱们对敌?” “所以我想调整一下计划,咱们暂时不分兵,追着左良玉屁股后面打,他敢回头、敢驻留就是找死,敢给左良玉供粮或放他入城休整的城池,咱们就打下来公审城内官绅,拒绝左良玉入城、不给他补给的,咱们就绕过城去,让河南的每一个官绅宗室都把左良玉视作灾星,让他彻底孤立、得不到一丁点补给、在不停的逃命之时疲困交加......” 吴成顿了顿,微微一笑:“让他按耐不住手下兵将的愤怒和怨气,只能纵兵大掠地方!” “若是朝廷管束,没准就再来一场吴桥兵变,若是朝廷不管,官军在河南就彻底失了人心,不单单是贫民之心,连官绅宗室之心也会失了!”张献忠接口道:“如此,咱们只需摆出一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架势,就会有不少官绅主动来找咱们合作,以求保靖地方,咱们在河南就能轻松不少,好计策!” 吴成点点头,将手上的油渍擦净:“等这些粮草金银都运走完毕,咱们就离开这怀庆府城,去找左良玉的麻烦去!” 第339章 渑池 渑池,北濒黄河,与武乡义军控制下的垣曲县隔黄河相望,往东顺谷水东进,可至河南府首府洛阳,位置极为紧要。 渑池之地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不少,历史上的崇祯六年,农民军趁黄河封冻抢渡渑池属下野猪鼻马蹄窝渡口、攻破渑池,突破了十余万明军的包围,自此冲入中原、席卷天下。 如今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入豫,而且是主动集兵入豫,渑池这样的战略要地自然不能扔着不管,吴成率主力自垣曲入豫之前,便选定渑池地区作为武乡义军在河南的第一块根据地,以期将运城、垣曲再到渑池的根据地连成一片。 在吴成会和张献忠等人会攻怀庆府城之时,黄锦统四千余人,携带两门红衣大炮和数十门火炮入豫、南攻渑池,明军河防守备袁大权被炮毙,官军全军溃败,渑池佃户绑缚知县、官吏士绅等三十余人,开城投降。 周边府县闻听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大举入豫围攻怀庆府城,本就惊惧惶恐,又听说渑池被武乡义军攻陷,更为震怖,皆闭门自守,后来怀庆府城被破、郑王受擒,周围官绅更是乱成一团,都担心武乡义军会趁势攻打周围州府,洛宁宜阳等城还专门派人送粮送银,只求武乡义军不要攻打他们的城池。 “但咱们确实没有攻打周围县府的意思,吴帅说的很明白,他来吸引朝廷注意,咱们要把渑池根据地化,尽量低调行事,以保存有生力量和培养咱们自己的官吏为首要目标!”杜魏石一手捏着黄册翻看,一边哧溜着面条:“再说了,渑池这里一堆的事,要清理户籍、要审理旧案积案、要清丈分田、要组织百姓夏收夏种、要组织战士们兴修水利,之后怀庆府城投降的那些官军也会分拨送来渑池、垣曲等地整编,咱们哪还腾得出手来?” 杜魏石顿了顿,挥了挥手里的黄册,苦笑一声:“黄副元帅,好比这黄册白册,全他娘是瞎编的,黄册都编到崇祯二十四年去了,白册按道理来说记录的当是渑池人丁户籍的真实情况吧?结果也编到了崇祯十七年,都不知道当今万岁爷能不能活这么久!” “这渑池官衙里存着的文册,我估计都是这样瞎编瞎填的数字,田亩、人丁、赋税统统是双眼一抹黑,咱们啥也不知道,怎么把这渑池根据地化?咱们手底下才多少官吏文员?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还想跟你从军中借一批教导来应急呢!渑池都没搞清楚,咱们又跑去攻打其他府县,那不是平白又背上几个包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支持你!”黄锦苦笑一声:“军中一些将官见吴帅轻易拿下怀庆府城,又见周围的县府派人来求和,这才起了趁势攻打周围县府乃至洛阳的心思,我已经让林教导安排人去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了,不会影响咱们扎根渑池的计划的。” “那黄副元帅刚刚说要出兵是个什么意思?”杜魏石有些好奇,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污:“咱们之后要清丈、要修新洑洲,之后怀庆府城投降的官军抵达后的改造整编,都需要部队的协助。” “我只是去绕一圈,不会耽搁太久!”黄锦曲起手指在桌上的酒壶上敲了敲:“杜先生,宜阳官绅送来的酒,味道如何?” 杜魏石眯眼看了黄锦一眼,咧嘴一笑:“懂了,黄副元帅是要去敲诈勒索了啊!” “正是!”黄锦点点头:“吴帅攻陷怀庆府城,河南震动,咱们窝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实在是太浪费这大好的局势了,所以我准备领军去周边的府县绕上几圈,像宜阳、洛宁这些懂事的县府,咱们就和他们好好谈,要些钱粮,若是碰到不懂事的州县,咱们就架炮轰上几轮,让城里的官绅好好想清楚!” “也好,反正当年吴帅也是靠抢劫敲诈起家的!”杜魏石哈哈一笑,低头看了看黄册,忽然又抬起头来:“不对,黄副元帅,既然要劳师动众的出兵,就不能光敲诈勒索些钱粮就算了,得趁此机会给咱们日后的扩张打些基础。” “黄副元帅,你们向那些官绅索要钱粮之时,城内的黄册白册税册等文书档案,能要到的都要尽量收集,我会安排人手进行整理,虽说这些东西万历年后基本都是胡编乱造、随意填写的,但咱们有万历年的数字,好歹能有个大致的底,以后根据地扩张到他们那里,咱们清丈分田、普查人口、确定税赋什么的也能省不少事。” 黄锦点点头,认真记下,杜魏石继续说道:“另外,您还得多宣传宣传咱们在渑池开科举一事,咱们武乡义军现在最缺的就是做政务、办杂事的官吏,那些中下层的地主官绅,他们同样也受到朝廷压迫,咱们开科举,就是为了把他们拉拢过来,河南乃是北地科举大省,读书人不少,哪怕能拉拢一成,治理咱们麾下的地方,也是绰绰有余了。” 杜魏石忽然噗嗤一笑,指了指自己:“黄副元帅,我当年吃了那么多年泔水,文人落魄窘困是个什么心情我最了解,咱们没必要做到闯营在辽州那般酷烈,拿刀子逼着读书人去科举,不去的就砍鼻子耳朵,只要你一路炫耀军威、将咱们科举的政策宣扬到位,必然会有不少生活不如意的文人跑来搏个出身的。” “还有,群众基础也很重要,河南人地矛盾、压迫之烈可称北地之冠,咱们得逼着那些官绅承诺减租减息,即便他们阳奉阴违,咱们日后也有了理由去收拾他们。” “还能借此聚敛佃户贫农之心,就像当年咱们在武乡做的那般......”黄锦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不过这些事不是短时间能够做成了,恐怕我得在外头呆一阵子了,杜先生,我留下一部来协助你。” “一千人足够了,这段时间应该没什么有胆子来渑池找麻烦!”杜魏石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些日子憋在这县衙里翻着这些文册,人都乏困了,走吧,黄副元帅,我与你去军营里挑人,顺道解解乏!” 第340章 酒肆 离开城外军营,已接近黄昏时分,黄锦干脆留杜魏石在军营里用了晚餐,军中严禁饮酒,杜魏石吃得索然无味,匆匆扒拉两口便告辞跑路,骑着一匹老黄马,领着几个护卫和渑池投诚留用的衙役去找酒喝。 “城东五里岗有个市井,名唤转山林,山西过渑池往洛阳去的客商,都要在那落脚休憩,于是那儿便建了几十个大客店、七八个赌坊兑坊,算是渑池周围最繁华热闹的去处.......”一名老衙役点头哈腰的给杜魏石介绍着,这些官府衙役世代传袭,对渑池的情势地理了如指掌,武乡义军要统治渑池,离不开他们的帮助,只要不是作恶太过、民怨太深、恶习难改,大多都会暂且留用:“杜辅政,那里头有一家酒肉店,老板娘是个俏寡妇,酿得一手香醇的碎花酿,洛阳的福王都经常派人来买酒。” 杜魏石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撺掇着那衙役速速领路,乘着老黄马一路小跑,望见官道旁立着一排店铺,大门敞向官道,背靠一座古朴的村坊,不少客商便在这些店铺中歇脚博戏,一辆辆太平大车摆在道旁,店外人头攒动,似乎一点没受战事的影响,依旧繁华如初。 赌坊之中远远传来赌客吆喝的声响,不时有赌得精光、揍得鲜血淋漓的赌客被膀大腰圆的壮汉从赌坊中扔了出来,杜魏石稍稍停马观望了一会儿,又继续踢马前行,侧头冲一旁的衙役交代道:“武乡义军治下,是禁绝赌博的,我知道你们这些衙门里头的人,多多少少都在这些赌坊里分润利润,这几日你去给那些赌坊的老大打打招呼,让他们收敛自觉一些,等咱们腾出手来料理他们,那场面恐怕就不怎么好看了。” 老衙役面上大窘,点头如捣蒜一般答应下来,一双眼骨碌碌的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杜魏石也知道这些旧衙役是个什么德行,懒得理会他,策马行了一阵,瞧见一家三层楼的大酒店立在十字路口旁,店门前立着一个长长的望杆,杆上挂着一面土黄色的旗子,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杜魏石停马看去,却见那酒店的肉案餐厨都在店铺外敞开摆着,掌勺的厨子当街烧着饭食,几名小厮在官道上招揽着客商,引领着食客到那案厨旁看菜点菜。 杜魏石对这些佳肴不感兴趣,三魂四魄早被店里传来的酒味勾去,绕过案厨走进店里,却见店门内一侧摆着一张长长的柜身子,柜后摆着一坛坛美酒,墙上挂着木牌菜单,几名账房收钱算账,一名头插金钗、穿着榴花绣衣的美艳妇人正沽着酒。 杜魏石闻着酒味,看着那坛中美酒眼睛都直了,那妇女余光扫来,以为杜魏石是在看她,扭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土布长衫、脚踩粗布鞋,心中顿时轻视几分,哼了一声:“哪来的穷措大?真个好不知羞。” 杜魏石脸上一窘,那老衙役则面色一变,赶忙上前拱手道:“老板娘,可有雅间?在下这来了一位亲友,听闻贵店的名声,来尝尝您亲手酿的碎花酿。” “原来是老班头的亲友,老班头好些日子没来了......”那妇人嫣然一笑,让身边小厮去领路:“这些日子武乡贼......武乡义军占了渑池,城内的官绅被公审了七七八八,洛阳和周边的官绅都不敢来,过路的客商也来得少了,生意难做,雅间空着不少,老班头随意去选一间便是,只是余与你说好,这段时间酒肉可涨价不少,待会若是出不起银子,余这里可不受赊账。” “老板娘放心,银子有的是!”老衙役和那妇女交际几句,领着杜魏石一行人跟着那小厮进了一间雅间,小厮点上烛火、放下芦帘、点了酒菜便退了出去,杜魏石打量了一圈这雅间,“咦”了一声,看向雅间一角,那一角摆着一个神台、供着一尊佛像,香炉之中香火渺渺,神台两侧挂着两张素白神幡,随着夜风微微飘摇。 “这里的老板娘,是个信佛的?”杜魏石好奇的打量着那佛像:“开酒肉铺子的,却是个崇佛的,有些意思。” “杜辅政,您不知道,这位老板娘笃信佛教,酒楼里每个雅间都供了佛爷.....”老衙役赶忙解释道:“杜辅政,听说那老板娘背后撑腰的人也是信佛的,那老板娘就跟着他一起信,不止这老板娘,转山林的店铺东家管事,基本都信佛。” 杜魏石点点头,这么大一间酒店,那老板娘一个寡妇如何能守得住?背后必然是有人撑腰的,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倒是老衙役后面说的话让他来了些兴趣:“老吏,这渑池信佛的很多吗?” “何止是渑池,整个河南信佛的怕是都不少!”老衙役呵呵一笑,伸手一指:“单说渑池,乡野小民生活艰苦,赋税杂役压得透不过气来,还有盗寇横行,如何能撑得下去?以往自尽的、闹事的、逃亡的不计其数,后来是来了一位高僧,在不远处的万寿寺布道讲经,组织乡民练拳自保,给穷苦百姓发粮发物,渑池的百姓们才安分下来,如今渑池信佛的.....十之七八吧,不少官绅也信奉那位高僧。” “练拳自保、发钱发物?”杜魏石眯了眯眼,仔细的盯着那尊佛像看了一会儿:“这供的是弥勒佛?形制和咱们山西的不太一样.....” “对,那位高僧就是信弥勒佛的,故而咱们这供的都是弥勒佛.....”老衙役抬头回忆了一阵,说道:“杜辅政,小的记得这弥勒佛的形制就是从山西传来的,但好像是从雁北传来,武乡位于晋南,不同倒也正常。” “雁北.....”杜魏石凝眉思索着,这时候,那小厮领着几名酒保,端来一壶美酒、几样小菜。 杜魏石直接捧起酒壶饮了一大口,嘿嘿一笑:“好酒!没想到渑池小县,也有这般美酒!” 杜魏石又痛饮一口,用衣袖抹了把嘴:“这些日子憋在衙门整理文册,都没有好好转一转渑池,看来是错过了不少东西,老吏,咱们明日去那万寿寺转转!” 第341章 法会 万寿寺坐落于渑池辖下万寿村西北的龙耳山上,是一座始建于宋代的古刹,东至古道,南至横沟,西至马一,北至小河,山水环绕,有圣像同宗之势,绵绵南北、密密西东。 杜魏石捡了一根木棍当拐杖,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向着万寿寺而去,身边除了护卫和领路的衙役,还有军情处调来负责总管河南等地情报事务的一名部总,名唤唐普。 “老吏!”杜魏石有些气喘吁吁,攀山倒是不辛苦,但这山道上挤满了民众,实在是让人憋闷:“这万寿寺香火一直这么旺盛吗?” “那倒不是,那位惠普师傅来了后,万寿寺的香火是旺了不少,但也不会经常这般旺盛的.....”老衙役也气喘吁吁的解释着:“今日是正好惠普师傅布道,故而四邻八乡的信教之民都赶去闻道,所以才会有如此多人.....” “原来如此,咱们倒也是运气好!”杜魏石轻声念叨了一句,看向扮作护卫的唐普,唐普会意的点点头,杜魏石把他这个军情处的部总拉来,很明显不单单是为了参观古刹名寺的。 跟着人潮走了一阵,远远便见到一间墙红瓦黄的寺庙,寺庙各门大开,有僧人手持长棍在门口维持秩序,一波一波的放信徒百姓入内。 杜魏石随着人潮进入寺中,万寿寺算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寺庙,标准的廊院式结构,中间是大雄宝殿、两侧是偏殿,夹裹着一个广阔的广场,广场正中则是一座佛塔,高耸入云,大雄宝殿后则是其他小殿和僧人居住生活的地方。 大雄宝殿前搭了一座又高又大的经台,手持长棍的僧人将信众和百姓与经台隔出一段距离,无数百姓和信众将整个广场塞得满满当当,庙外也不再放人进来,广场上鸦雀无声,百姓和信众捏着手中的香,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布道开始。 “佛门清净地......”杜魏石露出一丝冷笑,转瞬消失不见,就在此时,却听见一阵阵鼓乐声响,一名身披红色袈裟的和尚从大雄宝殿中走出,登上经台,盘腿坐在蒲团上,翻开手侧的经文。 “此人就是那惠普禅师?”杜魏石悄声问道,老衙役点点头,杜魏石眯着眼打量着那和尚,见他身材壮硕、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不由得哂笑一声:“嘿,我还以为那得道高僧,该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呢!” “看那和尚的双臂和双手,是练拳的!”身旁的唐普忽然压低声音说道,见杜魏石看来,又摆了摆手:“杜先生,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和尚练拳算不得什么怪事,河南嵩山有个少林寺,里头的和尚就以刀枪闻名。” “穷学文、富学武,少林寺乃是嵩山地区最大的地主之一,佃户无数,他们靠着田租放贷吃得脑满肠肥,自然能纠集那么多僧人训练刀兵!”杜魏石冷笑道,环视了周围一圈:“这么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庙产不过万寿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一些薄田而已,哪来的那么多钱粮组织百姓练拳?哪来那么多钱粮救济贫苦?” 杜魏石的视线落在那和尚身上,他已经敲着木鱼开始朗声诵念起经文:“神神鬼鬼,这世上神佛显灵的没几个,鬼魅之事倒是随处可见!” 唐普也深深看了那和尚一眼,点点头:“去年锦衣卫就是扮作和尚潜藏在沁源的寺庙之中,蛊惑百姓、误导军民,差点影响了咱们南下河南的计划,对这些寺庙里的和尚,确实该小心一些。” “说实话,若不是武将军和他夫人吃的那一亏,我还真不一定会对这万寿寺起疑心!”杜魏石呵呵笑着:“起了疑心,就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才拉你过来看看。” 两人正悄悄说着话,忽听得铜锣声响,那和尚停了诵经,抬头扫视了一番广场上的人群,唱了个佛号,广场上原本安静的百姓和信众忽然激动起来,纷纷高喊“大慈大悲、法力无边”之类的话语,随即庙外的百姓们也齐声高喊起来,一时声震九天。 “沁州百姓奉武乡义军如神,小旗官那么大的威名,在沁州都不可能一个佛号就造起这般大的声势!”杜魏石心头一惊,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双目不停的扫视着周围狂热的人群,自言自语道:“神神鬼鬼,蛊惑人心!” 那和尚又唱了一声佛号,寺里的铜钟响了起来,百姓和信众渐渐安静了下去,那和尚不急不缓的说道:“善恶因果,终有一报,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尔等往日侍奉佛爷尽心尽力,故而佛爷与你们至善果报,遣派武乡义军救尔等于水火之中、为尔等伸不白之冤,这是佛爷的大能耐,尔等要牢记于心。” 杜魏石差点笑出声来,武乡义军的头头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是个什么态度,他心里清楚的很,据说是去过仙界的人,但对这些神仙鬼怪却从来不屑一顾,哪家的佛爷能请得动他来当打手工具人,那还真是神通广大了。 “妖言惑众!”唐普低声啐了一口,此时台上的那和尚已经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乾坤崩塌、红阳大劫将至,唯诚心信佛之人,方能渡过此劫,迎白阳盛世、入云城享无尽福报,尔等若诚心尊佛,当遵我教戒律、听从贫僧布道,不可有一丝犹疑欺妄,否则,大劫之后,必下十八层地狱,受无尽磨难!” 百姓和信众们又激动了起来,无数人疯了似的高喊着:“我等必遵法师法旨!” 杜魏石听得眉间大皱,与唐普对视了一眼,那和尚又宣扬了一阵,随即又盘腿坐下诵起经文来,杜魏石使了个眼色,和唐普一起领着护卫衙役悄悄溜出万寿寺。 下了山,杜魏石让那老衙役先回城里去准备些饭食,这才牵马凑到唐普身边,压着声音吩咐道:“唐部总,你也看到今日这情况了,那贼秃驴蛊惑了不少百姓,不管背后是不是真有鬼也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你们军情处悄悄查一查,看他是个什么来头。” 唐普正要答应,一匹快马远远奔来,马上骑手朝杜魏石行了一礼,递上了一封书信,杜魏石拆开一看,冷笑道:“又是佛寺,又是和尚,嘿,咱们跟佛爷还真有缘啊!” “唐部总,吴帅来了调令,让你组织精干去怀庆府城一趟,查一个寺庙,名唤香缘寺!” 第342章 遇袭 黑黝黝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着,偶尔落在一棵棵枯木之上盯着不远处黑烟滚滚的村子,哇呀乱叫着传播烦人的噪音。 吴成立在一处田埂上,翻看着手中的一面旗帜,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不远处带着口罩的义军战士在村子中穿梭,抬出一具具少了人头的尸体、扑灭未燃尽的火焰、清理着几乎化为废墟的村子。 “成哥,大致统计过了......”毛孩揍了过来,拼命压抑着眼中的怒火:“村子里找出了八百余具尸首,男女老幼都有,估计是全村都被屠了,房子几乎都放了火烧了,房子里的地面都被铲开,估计是在找地窖藏银之类的。” “左良玉,丧良心!”绵长鹤怒骂出声,握着刀把的手咔咔作响:“他娘的,若是有一天逮到他,非得剐了他不可!” “也算额一刀!”贺锦也是满脸愤怒,但他和绵长鹤发怒的原因并不一样,农民军初起之时四处流窜,吃穿都没法保证,不是没干过抢粮屠村的事,他左良玉屠村的反应没有绵长鹤他们那么大,让他恼火的是另一件事:“吴帅,这左良玉屠村之后,将之前缴获的咱们的旗帜扔在村里,摆明了是要嫁祸咱们,这贼厮好狠毒的计!” “登封府离怀庆府才多远?一两天的路程而已,左良玉在此屠村,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嫁祸给咱们了!”吴成语气平淡,双眼却冷朔如凛冬的寒风:“屠了村取了首级杀良冒功,再把屠村的脏水泼到咱们身上,联络各地官绅大肆宣扬,百姓先入为主,咱们在怀庆府严守纪律、善待百姓的名声就算宣扬出去,河南的百姓们也会心存犹疑,不会襄助我军。” 吴成冷哼一声:“咱们要在河南纵横往来,就必须得到百姓的支持,百姓们哪怕只是给咱们通报消息,咱们也能掌握不少主动权,若是百姓们真的被左良玉所迷惑,恐惧我军,甚至于助官军守城进剿,咱们在河南便势若孤军,左良玉怕是能借此逆转局势了。” “若要如此,他左良玉就绝不会只屠了这么一两个村子,恐怕整个河南的村寨,都有可能遭殃,如此才能把咱们的名声搞臭!”贺锦吐了口浊气:“吴帅,幸好你改变策略及时,八大王、革里眼他们的骑兵咬上了左良玉的屁股,逼着他狼狈逃窜,还没来得及把首尾处理干净。” “所以要一直逼着他,逼着他不停的跑!”吴成轻轻点头,看向登封城方向:“八大王他们会紧追着左良玉不停,咱们拖着重炮跑不快,就负责跟在他们后面逼城攻城,先从这登封城打起吧,城内官绅给左良玉供了两日的粮,咱们就去讨双倍的粮,再要个几万两银子,这些银粮不能全部带走,到时候可以分一部分给四乡八村的村民佃户们,借花献佛收拢人心。” “若是登封城里的官绅不肯给粮,咱们就自己进城去拿!”贺锦哈哈一笑:“得了,额领军先走一步,去把登封城围了,吴帅你派几个官将给额,帮额构筑围城阵地和炮台。” 吴成点点头,回身吩咐了几句,毛孩和几名炮队将官跟着贺锦一起离去,吴成回头看向村外排列的尸体,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尸体都要烧了以后再掩埋,上头撒上石灰,听说直隶广平府爆发了一场瘟疫,据说就是因为闯营和卢象升连番交战,尸首未好好处理的缘故,咱们得小心一点,之前在垣曲那场鼠疫的教训不能忘。” “成哥,你放心吧,蒲教导早就吩咐下去了.....”绵长鹤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有旁人,这才凑到吴成身边说道:“成哥,军情处那边来了信,刚刚左金王在,俺没敢跟你说,他们的人已经潜入怀庆府城了,正准备去调查那什么.....什么寺。” “香缘寺!”吴成回了一句,问道:“王士英他们呢?” “武都头说,已经派人将他们这些降将降官先行送去垣曲,再由垣曲咱们的人送去运城,让冯将军接手,武都头说了,保证让他们全程受到严密监控、接触不到军队,做到军将分离!”绵长鹤挠着头,努力回忆着:“王脚板已经去往沁州送信了,到时候让八夫人亲自去盘问分辨他们。” “吃一堑长一智,武都头这次倒是做的不错!”吴成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焚烧尸体时冲天的黑烟,眼中流露出一丝忧愁:“阿四,说实话,若是锦衣卫混进来了,我反倒不担心,那帮家伙高高在上、瞧不起普通百姓,再怎样也只是小打小闹,只要谨慎小心、发动百姓就能对付他们,可若是有其他组织混进来了,敌人是谁咱们都不知道,还如何去对付?” “杜先生也是担心这一点.....”绵长鹤接话道:“杜先生说,渑池有个叫万寿寺的寺庙里头,有个大和尚以神鬼轮回之事蛊惑人心、胁迫信众,那大和尚以往还常常组织村民练拳自保、发粮发钱救济贫困,渑池不少百姓受其救济又被那些个轮回因果之事蛊惑,对其笃信颇深,若是其野心造乱,渑池的百姓,恐怕不少人是会被其蛊惑的。” “造反贼的反,那我倒是想看他专不专业了!”吴成哂笑一声,揉着手自言自语道:“香缘寺,万寿寺,这河南的佛教还真是昌盛。” “那是,昌盛的很!”绵长鹤嘿嘿一笑:“听说就在附近的嵩山上,有个少林寺,里头的和尚习武练刀,嘿,俺还从没见过能够耍刀枪的和尚呢!” “少林寺.......不知道有没有七十二绝技.....”吴成耸了耸肩:“得了,登封的事了了,咱们上少林去看看,听说少林寺也是河南知名的地主,咱们正好顺道去讨要些粮食。” 话音刚落,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远处的山林中喷出一团火焰,炮子如风暴般席卷向村口休整的武乡义军战士,绵长鹤浑身一紧,立马护在吴成身边:“敌袭!备战!” 第343章 联保 “虎蹲炮!”炮声一响,吴成立马就分辨出来,一手搭在绵长鹤肩上,从一众亲兵中扒开一点空间,伸着脖子向那片山林看去。 距离那片山林比较近的一群武乡义军的战士,听到炮响反应极快,当即卧倒在地或滚下田埂寻找掩护,有些新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傻愣在原地,也立马被老兵或将官教导按倒。 虎蹲炮距离太远,轰到武乡义军的位置时已经没什么威力,暴雨一般的炮子坠在土地上“扑哧、扑哧”的响,很快又被尖锐的哨声盖过,那一侧的一名部总俯在地上撑起半个身子高声喊了几句,一名传令兵从田埂后探出身来,挥舞着一红一蓝两面小旗子,传递着军令。 炮队拖来三门小佛朗机,朝着那片山林一轮齐射,与此同时,两个总旗队的战士飞速跃起,分散成一个松散的队形,朝着那片山林围攻而去,他们背后是一个个正在结阵的军阵和更多被拖来的火炮,准备第二轮轰击后大军压上。 “他娘的,这嵩县周围还有敢袭击咱们大军的家伙?”绵长鹤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猜测道:“河南除了左良玉,还有哪里的官军这么大胆?” 吴成没有回答,凝眉看向远处的山林,那两个总旗队已经接近了山林,山林之中的虎蹲炮又轰了一发,好在那两个总旗阵型稀疏,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反而立马就被武乡义军的火炮覆盖,山林之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随即飞出一阵箭雨来。 火铳的轰鸣连成一片,那两个总旗队迅速结成紧密的阵形,盾牌手在前,火铳手列后,长矛手压后,轮射前进。 “不是官军,官军也是以鼓号指挥作战的,这些袭击者表现得很杂乱!”吴成摇了摇头,判断道:“或许是哪里的团练乡勇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尖锐的哨声次第响起,那一侧的部总集结了属下战士,脱离正在集合的大阵朝山林压去,山林里传来一阵阵慌乱的喊声,过了一会儿,那部总的军阵还没抵达山林边缘,之前杀入山林的两个总旗队已经押着俘虏回来了。 “这么快就溃了,要么就是人数太少,要么就压根不是正经军队!”吴成斩钉截铁的判断道:“派个人去询问俘虏,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团练敢袭击咱们?” 一名教导领命而去,过了一阵才一路小跑的回来,脸上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吴帅,俘虏交待,他们不是团练乡勇,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附近几个村子听闻联军围攻怀庆府城,为保安全约定互相扶助,此次听说唐庄被屠,那些村民便遵约前来救助,误会了咱们是屠村之人,这才打了一场。” 那教导顿了顿,指了指那些垂头丧气、胆战心惊跪着的俘虏:“据那些俘虏交代,他们本来见我军军势煊赫准备逃走的,但他们有个名叫李际遇的头目,乃是唐庄磨沟人,唐庄被屠,其不少亲友遇难,心中愤恨无比,故而私下布炮轰击我军,才酿成这场战斗。” “李际遇,倒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吴成微微一笑,问道:“伤亡如何?” “我军杀入山林之中,那些村民便已溃散,我军没有战士牺牲,伤了十八人,有一人被虎蹲炮炮子扫到,重伤昏迷……”那教导赶忙回道:“袭击我军的村民,据俘虏交代共有五百余人,被我军炮轰铳杀三十余人,伤八十余人,俘虏二十六个,山林中地形复杂,我军不敢深追,余皆奔散。”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绵长鹤哼了一声:“成哥,俺带兵去他们的村子里抓人,保管把他们搜出来。” “搜出来,然后呢?全杀了吗?”吴成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敲了敲绵长鹤头上的头盔:“动动脑子,这些村民和咱们打起来完全是误会,又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误会解除了自然就没事了,你带着兵去抓人,他们不反抗才怪,到时候你怎么办?还能屠村不成?” 绵长鹤悻悻的退了下去,吴成瞪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道:“那些受伤的村民都要好好医治,死了的要统计名字和住址,你这几天挑些人组成工作队去各村,将尸体、伤员都还回去,死了的按照咱们义军战士牺牲人员的标准发些银子补偿,伤员发些汤药费,把咱们的善意传播出去,才好澄清唐庄被屠一事,让百姓相信我们。” “那些银子不用心疼,之后都算到登封的官绅身上便是!”吴成看向那群俘虏,继续说道:“俘虏们教育一下都放了吧,让他们帮咱们去找一找那个李际遇,我想和他谈谈。” “那李际遇发炮轰击咱们,他还敢来?”绵长鹤插话进来:“怕是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会的,看到咱们大军在此都敢为唐庄的乡亲报仇,这是个有血性得汉子,有血性的汉子,就会敢作敢当!”吴成微笑着摆了摆手,望向远处山林:“再说了,按那些俘虏所说,唐山被屠,他不少亲友遇难,他就不想报仇?如今河南能替他报仇的还有谁?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那名教导领命而去,吴成抬头看向远处隐隐约约的嵩山,绵长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嵩山,又回头看了看他,忽然一拍额头:“俺明白了,成哥,你是盯上嵩山这块地方了,所以才要找那李际遇来。” “开窍了?”吴成哈哈一笑,点点头:“杜先生传来的那些话给我提了个醒,河南压迫之烈可称北地之冠,百姓们又怎会不想办法自救?民乱有之,像这嵩县附近的村民联保的定然也不少,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组织乘虚而入、混水摸鱼,对咱们这些外来者来说,河南的形势很复杂,我们要应对的不单单是朝廷和官军,还有藏在民众之中的各种组织。” “所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能单单在渑池建设根据地!”吴成耸了耸肩,有些无奈的说道:“可咱们的官吏不足、力量薄弱,渑池背靠山西还好说,其他地方建设根据地,很容易被孤立,离不开熟悉当地情势的地头蛇和百姓支持。” “嵩山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建立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吴成露出一丝微笑:“几个联保的村子、一些种地的村民,哪来的虎蹲炮?那李际遇估计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正好为我所用!” 第344章 谈话 武乡义军将唐庄的尸体火葬掩埋,在坟堆之上立下一座墓碑,上书“官军无道、屠戮良善,唐庄八百一十六口,无分老幼尽为官军屠杀割首,武乡义军收敛尸首、立碑于此,望过路之人勿伤此碑,他日得幸擒获左贼,再于此地祭奠无辜百姓”。 将唐庄废墟简单清理过后,吴成便领军去与贺锦会和,贺锦已经将登封城团团围住,驱动战兵在城外挖掘壕沟、垒起土台,登封城四门紧闭,隐约可以看见城墙上慌乱跑动的守军,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正在门楼上喊些什么。 “吴帅,听说你们遭袭了?”贺锦打量了一眼长龙一般的军阵,嘿嘿一笑:“这登封地界,还真有些血性汉子!” “一场误会而已,影响不了大局……”吴成摆了摆手,抬头看了看登封城:“怎么?登封城里的官绅准备顽抗了?” “额派了个信使进去送信,被那登封知县给砍了耳鼻扔了出来!”贺锦愤愤不平的说道:“那厮说他朝廷命官,自当为国守节,登封小县兵马不足、粮草不多,但他宁为大明尽节而死,也绝不与咱们这些贼寇苟合,让咱们尽管攻城!” “倒是个硬骨头,只是若要守节自尽便是,何必拉一城百姓陪葬?”吴成耸了耸肩,下令各个炮队布炮准备:“先放几轮炮、找些人来喊话劝降,这知县想拉着全城人陪葬,城内的官绅恐怕没几个想陪他去死的。” 贺锦点点头,找人去安排,武乡义军的炮手将重炮拉上土台,开始校准位置、检查火炮,城墙上的守军见状,纷纷躲下城去避炮,连那知县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点选精锐冲上城去,咱们就能占了城墙,没准能直接破城!”贺锦舔了舔嘴唇,见吴成看过来,笑着摆了摆手:“额懂,围而不攻,城内人心自乱,如今城内人心尚算坚定,若是强攻扑城,反倒可能会激起他们死战到底的心思。” “咱们的重点还是要放在左良玉身上,把兵力浪费在这么一座小城上,没什么意义……”吴成微笑着接话:“此番在登封,咱们也是在给河南官绅演一场好戏,有一座城池和咱们合作,就会有第二、第三座城池和咱们合作,合作的越来越多,像这登封知县这般死硬的也就越来越少,咱们日后在河南的行动才会越来越方便!” 吴成直起腰来,扶着腰带,双目看向远方,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装在其中:“跟这些官绅打交道久了,我也看明白不少,这朝中百官、天下士绅都是重名声过于重实干的,若是动了他们的清名官名,他们指不定会疯成什么样,可若只是私下里达成一些协议,让他们能裱糊一个盛世太平,他们就会对咱们的动作视而不见,甚至帮着咱们欺瞒朝廷,此所谓私心重于国事!” “是人谁没有私心?像杨嗣昌那样一心想要做事的,太少了!”贺锦双手一摊:“若不是个个官绅都存着私心,这大明天下又怎会闹成这个样子?咱们这些人,又怎会被逼到造反的道路上来?” “对啊!这天下的败坏,就是因为干实事、怀公心的越来越少,务虚名、存私心的越来越多!”吴成淡淡的笑着,看向贺锦,目光炯炯:“左金王,咱们这些人要赢过拥有两京一十三省的朝廷,就得弃私心而怀公义,团结一致、共同进退、激发所有人的力量!” 贺锦浑身一震,皱眉和吴成对视了一眼,移开目光扫了一眼吴成身后那赤红的大旗,挤出一脸难看的笑容来:“扯远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对付登封,吴帅你稍待,额去安排人喊话。” 说着,贺锦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一旁和绵长鹤嘀嘀咕咕的毛孩凑了上来,问道:“成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左金王能听明白?他若是心中怀怨该当如何?” “有些事,早晚要讲明白,早讲明白比晚讲明白好!”吴成毫不在意的耸耸肩:“我们和农民军是两个体系,要相互融合就必须以我为主,否则还不如现在这种单纯合作的状态,贺锦所部若能加入咱们,是锦上添花,但若是他放不下这大王的名号尊荣,和咱们分道扬镳,我们也无所谓。” 吴成朝四周看了看,继续说道:“再说了,我这番话在这场合说出来,也没想瞒着人,有心之人自然会听进去,能够认同这番话的,就是咱们可以深入去做工作的友军,不认同甚至反应激烈的,就是咱们要警惕的对象,正好也能进行一番筛选,是敌是友摆在明面上,咱们也能省了不少事。” “还是成哥想的远!”毛孩嘿嘿一笑,朝吴成凑近两步:“八大王送了信来,左良玉已经逃到禹州了,正准备东渡颖水,八大王判断左良玉是准备往开封跑,担心他逃入开封坚城,和众位大王商议,准备在颖水堵他一堵。” “堵什么?追着他屁股咬就行!”吴成摇摇头:“左良玉如今乃是一支孤军,只能依仗骑兵机动来和咱们周旋,逃进城里岂不是自弃其长、自寻死路?咱们把城一围,如今朝廷还能从哪调兵来救他?左良玉不会蠢到这种程度。” “东渡颖水,要么就是为了迷惑咱们,要么就是希望借颖水阻隔咱们,甚至有可能是要断臂求生、留下一支小部队吸引注意,大部逃离!”吴成拍了拍毛孩的肩膀:“毛孩,你快马去找张献忠,和他说咱们在河南没有群众基础,也是两眼一抹黑,若是左良玉摆脱了咱们的追击,河南这么大一片地,咱们要再找他可就难了,所以不要管他耍什么把戏,不要想着一口就能吞掉他,就死咬着他不放、紧紧跟在他身后便是。” 毛孩应承一声,转身离开,不一会儿,炮声轰隆作响,只轰了一轮,登封城的城门忽然开了条缝,一名穿着典史服饰的官吏捧着知县印信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城投降。 “这就投了?”吴成都觉得有些意外,伸了个懒腰:“这世上到底还是识时务的多,走吧,大军入城。” 第345章 请罪 张献忠追着左良玉路过登封城时,登封城的官绅就已经有了投降的心思,怀庆府城那般城坚池深、兵力充足的大城都才坚持了几日就被攻破了,登封县一座小小县城,民壮青壮加起来才不过一两千人,如何能抵挡联军的进攻? 但登封知县打定主意要与城同亡了,加之张献忠和陆续赶到的反王很快又追着左良玉往南而去,让登封官绅以为联军只是过境而已,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直到贺锦部和武乡义军抵达,开始包围登封城、修建围城工事,城内官绅才最终确定联军是要对登封城下手的,一时乱作一团。 那登封知县赶走了贺锦派来谈判的信使,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只是索要粮食金银做为登封城为左良玉供粮的惩罚,登封城内的官绅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撺掇着那登封知县答应联军的条件。 但那知县一心想要死节,就是死咬着不松口,还强逼民壮上城守御,城内官绅百姓谁愿意为了他的名节陪葬?武乡义军架炮轰击,形势紧急,登封官绅干脆合谋杀了那知县,开城投降。 “既然是开城投降,自然条件就不一样了!”吴成坐在大帐的主位之上,贺锦坐在左侧,帐中摆着七八把木椅,坐的都是登封城内有名望的官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屁股都只敢坐半边椅子。 “之前跟你们要银要粮,是为了惩戒你们给左贼供粮,但我也能理解,你们毕竟还是在朝廷治下,左贼要粮,你们也没法子,所以数额大伙还能有商有量……”吴成语气柔和,面如春风,和善无比:“但你们抗拒我军,还侮辱我军的信使,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吴成朝贺锦使了个眼色,贺锦会意,扮起了白脸,按住腰间腰刀道:“若要额说,直接打破城池,将这些鸟官绅做一窝杀了,何必在这与他们费口舌?” 一众官绅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有名胡子花白、年纪最大的举人赶忙硬着头皮分辩道:“两位大王,都是那裘知县不晓事,硬要抗拒大军,我等已将他一家都杀了,求两位大王体谅啊!” 吴成和贺锦对视一眼,语气稍稍严厉了一些:“体谅!你们若真的有心助我大军,我们自然会体谅!可若是心口不一…….” 贺锦双眼一瞪,当啷一声抽出半截腰刀,一声虎吼:“那就去阎王殿上点个名!” 一众官绅惊得瑟瑟发抖,有人惊叫出声,那老举人眼珠一转,慌忙说道:“两位大王,我等确实是诚心协助大军啊!城内已经备好白银八万两、粮草一万石,为大军征战献些绵薄之力!” 吴成微微一笑,联军从郑王府中也才搜出了几十万两白银,登封一个县城的官绅就拿出八万两白银来,可以说是出了血本了。 但吴成可不单单想要粮食金银:“我说了,粮食金银大伙可以好好商量,你们抗拒大军,总得受些惩罚,这样吧,我给你们两天的时间,将衙门里的黄册白册税赋册之类的文册,还有你们的租契、债条什么的统统交出来,具体要交的,我等会列个单子给你们,别想糊弄事,我会派人一本本统计清查,对不上的,你们知道后果!” 又恐吓了一阵,那些官绅满口答应,颤颤巍巍的逃了回去,贺锦出了口气,眯了眯眼,扭头问道:“吴帅,要官府文册也就罢了,要那些官绅的田契、债条做甚?这些东西庞杂的很,咱们过两天就该去跟八大王他们了,哪有时间清算?” “我会留些人来清算,再从山西等地调些骨干来…..”吴成坦坦荡荡的解释道:“在登封我不会像怀庆府城那样把租契债条一烧了事,我要靠着这些东西在登封清丈分田、清租清贷!” 贺锦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吴帅,你看上登封这块地方了?” 吴成点点头:“登封附近有嵩山可以藏兵,北可往怀庆府、东可击郑州、往西可与渑池夹击洛阳,是块好地方,我想吞进肚里。” 贺锦一脸怜悯的看着那些远去的登封官绅,聊天似的说着:“登封不像渑池,它交通四面,换种说法,就是被四面包围着,极易陷入孤军之势,外头的压力大,所以家里头就不能出一丁点的问题,下次咱们再回登封,这些个官绅恐怕十之八九是要看不见啰!” 吴成笑而不言,贺锦嘲讽的盯着那些官绅背影看了一会儿,扭头冲吴成说道:“吴帅,你们在武乡和沁州可以那么快扎下根来,是因为你们就是武乡本土之人,想要在登封再如武乡一般生根发芽,你们必须得到熟悉登封本地情势之人的帮助.....这个人,你找好了吗?” 吴成刚要回答,绵长鹤忽然跑了进来,附在吴成耳边说了两句,吴成有些吃惊的看向他,见他点了点头,不由得噗嗤一笑,站起身来朝帐外走去:“左金王,那熟悉登封本地情势的人来了,跟我去看看热闹吧!” 贺锦心生好奇,跟着吴成向外走去,一路来到营门口,却见一名壮硕的大汉跪在营外,半身赤裸、倒绑着双手,背上背着几根树枝,惹得不少武乡义军的战士和农民军的军卒围观,不时哄然大笑。 “这是?”贺锦大感惊奇,扭头去问吴成,吴成忍着笑解释了两句,贺锦不由得笑出声来,调笑道:“原来他就是袭击你们那个李际遇,呵!倒是有战国豪侠之风!” “是个豪侠汉子,莫要消遣他!”吴成提醒一句,自己却差点憋不住笑,赶忙深吸两口气,换了一副惊惶的表情,跑上前去将李际遇扶起,为他解绑:“壮士!你这是作甚?当真折煞我等!快快请起!” “在下愚笨,冲撞了恩人,实在该死!”李际遇满脸懊恼:“在下为官军所惑,若非同乡与在下分说,在下还蒙在鼓中,实在是愚笨至极!此番负荆请罪,求大元帅责罚!” 第346章 壮士 负荆请罪,你好歹找些荆条来啊! 吴成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面上依旧是一副惶恐的模样:“壮士何出此言?你也是出于一时义愤、为护卫乡里才与我军冲突,分明是一场误会,何罪之有?倒是我军不慎,杀伤了不少乡民,实在是过意不去。” “大元帅说的哪里话?两军交战哪有不死伤的?那些同乡不幸,皆在下过错!”李际遇脸上很是尴尬,满脸悔意:“大元帅不计前嫌,给咱们死伤的弟兄发了钱粮抚恤,在下实在羞愧难当。” 吴成赶忙摆摆手客套了一阵,让绵长鹤取了衣物给李际遇,将他迎入主帐,摆上酒肉招待,一起饮了一杯,问道:“李壮士,我听那些村民说,登封等地村寨的联保,是你出的主意?” “愧不敢当,在下也就是说了句话而已,此事其实是附近一些村子里的领头之人一起商议决定的!”李际遇毕恭毕敬的回道:“大元帅有所不知,咱们这联保,说是为了保境安民、抵御贼寇,实际上冠了个名头,更多的是乡野百姓们抱团取暖,对抗官绅地主的手段而已。” 吴成和贺锦对视一眼,问道:“此话怎讲?请壮士详细解释。” “大元帅、大王,听说你们从山西来河南,是因为山西闹灾、粮食紧缺的缘故……”李际遇叹了口气,一口将杯中酒饮尽:“但河南也缺粮啊!去岁河南大旱,秋既无收、麦也难种、野无青草,饿死者不知凡几,不瞒大元帅和大王说,在下的亲族去年都饿死了不少人,唐庄原本有两千多口人,逃灾的、饿死的,到今年就剩下这八百多口人,结果…….” 李际遇抹了把眼泪:“官府一文救济都没发下来,税赋租贷却一点不少,今年下了几场雨,旱情缓解了一些,那些衙役官绅就跟苍蝇一般扑来,说什么朝廷要征剿饷,每亩田地要加征两成的税,租贷也翻了一番,咱们这些乡野小民去年颗粒无收,如何过得下去?” “诸位大王入豫,朝廷准各地编练团练自保,故而咱们几个村子的兄弟就私下里商议,以联保之名把村民们组织起来,发给刀枪、在下在少林寺学过武,便把武艺教给村民,还悄悄买些火炮火器藏着,大伙互相照应,若是官府和官绅地主敢滥征税赋租贷,咱们就一起把它打跑!” 李际遇忽然猛的一拍桌子,怒道:“哪想到那帮狗官军那般残暴,竟然纵兵屠村!在下听闻消息,匆匆纠集附近几个村子的青壮赶来救援,见大元帅大军屯驻唐庄,未细加分辨,这才和大元帅起了冲突。” “朝廷苛政、官府无道!”吴成和贺锦跟着唉声叹气一阵:“我等起兵造反,也是为了求一条活路!” “官逼民反,从来如此!”吴成又问道:“李壮士,不知你们联保的村寨有多少?青壮有多少人?” “除了登封县,临汝、密县、巩县这些附近县府的村寨也有不少参加联保,大大小小三四十个吧,青壮起码两三千人……”李际遇挠着后脑勺思索着:“但这些村子都分的很散,实际情况在下也不怎么清楚,要用人了就各村传个信,能来多少算多少。” “两三千青壮,若是组织起来认真编练,河南怕是没几部官军能对付他们!”贺锦呵呵笑着,身子朝吴成倾斜,压低声音说道:“吴兄弟,捡了个宝贝啊!”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李壮士,你与我一句实话,你可想为唐庄的百姓们报仇雪恨?” “那是自然!”李际遇声震如雷:“在下恨不得食左良玉之肉、喝左良玉之血!剖其心肝!” “那你要如何报仇?”吴成微笑着问道:“靠你这一身少林功夫?靠你们这连刀枪都使不明白的两三千青壮?靠你们手里那几门小炮?” 李际遇一愣,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忽然起身跪倒在地:“若大元帅不弃,在下愿和兄弟们投军!求大元帅收留!” 吴成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李壮士,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是想在嵩山地区拉起一支队伍来,咱们送还尸首和伤员的教导应该与你们说过我武乡义军是怎样一支队伍,我既然要在嵩山地区扎根,就会帮助百姓们打击土豪劣绅、清丈分田,让百姓们人人有田种,不再受苛捐杂税盘剥之苦、不再有冻饿之忧!” “但要如此行事,就必然不会为朝廷所容,李壮士,你投了我们,就是反乱朝廷,诛九族的事,你可想好了?”吴成握着李际遇的臂膀:“我武乡义军从不强迫他人入伙,你若不想做这反贼,我绝不强求!” “在下的亲友都被官军杀尽了,造反又有何惧?”李际遇双目炯炯,朗声道:“大元帅若真能为唐庄百姓报仇、让咱们登封的百姓不再受冻饿之苦,在下便舍了这条命给您!” “不止是登封,是整个天下的百姓!”吴成微微一笑,拍了拍李际遇的肩膀:“既然如此,这几日就麻烦李壮士征募青壮成军,我会亲自挑选军官教导进行整编,等登封县的官绅把文册租契什么的送来,再给你们清丈分田!” “我们初入河南,根基不稳,你们暂时先按武乡义军的辅兵计算银粮田土,月饷一两、禄米三斗、每户每人无分男女老幼皆分田三亩,日后等咱们富裕些、拿下清理的土地更多些,再给你们增饷增田!” “足够了,足够了!”李际遇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大元帅,在下种了几十年地,只见过侵吞土地的,从没见过分田分地的,百姓们定然会踊跃参军了!” “那就先恭喜吴帅收获一支强军!恭喜登封的百姓们自此改命!”贺锦哈哈笑着插进话来,分了三杯酒与吴成、李际遇一同撞杯饮尽。 李际遇抹了抹嘴上的残酒,犹豫一瞬,说道:“大元帅,若是要清丈田地,这登封县的田土,县里的官绅只占了个小头,大头被另一家占着。” 李际遇往嵩山方向一指:“登封县和附近几个县最大的地主,乃是那嵩山少林寺!” 第347章 少林 “少林寺……”吴成咀嚼着这三个字,微微坐直了身子:“咱们进河南以来,这少林寺的名号听过不少次,很是有名啊!” “河南佛教兴旺,名刹古寺众多,这少林寺就是其中最昌盛的一个,自然是有名!”李际遇解释道:“这少林寺不是简单的禅寺,还是受朝廷册封的‘禅宗祖庭’,主持方丈基本都受朝廷册封为河南的僧纲司都纲,总管河南的禅宗僧务。” “朝廷扶起来的寺院,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贺锦有些好奇的问道:“但再怎么说也是拜着佛爷的,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会做得太过。” “狗屁慈悲!”李际遇破口大骂:“大王您有所不知,那少林寺有朝廷撑腰不说,寺众上万,武僧僧兵就有五千多人,人人都是从小训练刀兵拳脚,厉害的很!当年东南抗倭,朝廷还得从少林寺调武僧去帮忙。” “少林寺这么多人,僧人每日念佛练武、不事耕种,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李际遇指了指自己:“只能靠着佃户种田供养,这少林寺就是嵩山地区最大的地主,地主对佃户何时有过善心?侵吞土地、随意提租、放贷害民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了,大王可以到嵩山周边县府问问,有几家农户佃户没受过少林和尚的压迫盘剥?” “少林上万男僧,不少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肯守清规戒律?四处祸害良家妇女,所谓‘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他们有朝廷撑腰,官府都不敢拿他们怎样,又从小习武、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嵩山周围不少女子就被他们夺了贞洁。” 李际遇一拍桌子:“不瞒大元帅和大王,在下和几个村子的兄弟们起意联保,大半就是为了抱团对付那少林寺的僧众,咱们联保各村的青壮里,十之八九是少林寺的佃户。” “佛门清净地,跟朝廷搭上关系,也搞得这么乌烟瘴气!”贺锦偷眼瞧了瞧吴成,摆出一副愤慨不平的模样:“欺压百姓,淫辱妇女,该杀!” 吴成似乎没听到贺锦的评点,看着激动的李际遇,嘴角牵出一丝笑容来:“李壮士,你对少林寺如此熟悉,恐怕是早有想法了吧?” 李际遇一愣,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着:“大元帅看出来了?那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位于嵩山西峰,顶宽平如寨,上下分两层,有四天门之险,三十六峰、山势险峻,还有小饮马池能够取水,少林寺在少室山上建有七十二分院、二十五堂门,能容纳上万僧众生活。” “所以也能屯兵!当年金宣宗便曾屯兵于少室山抵抗蒙古军,故而少室山又称‘御寨山’!”李际遇冷笑道:“大元帅说的没错,在下早想占了那少室山立寨,自然对它多有关注,只是刚刚以联保之名纠集一些弟兄,大元帅就莅临了这登封县。” “主寨找好了、火炮也准备好了,等联保招来的村民青壮训练好刀兵,再寻找时机鼓动百姓佃户起事,就能去夺了少室山自立门户!”吴成哈哈大笑起来:“李壮士,你果然不是个老实的庄稼汉!” 李际遇面上一窘,笑得有些尴尬,贺锦也哈哈一笑,提起酒杯打圆场:“如今这世道,哪还有老实庄稼汉的活路?那少林寺那般可恶,李壮士若是灭了他们,也是为百姓们造福!” “左金王说的不错,这世道不让农户活,农户也只能奋起刀兵掀翻这世道了,咱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能老老实实、安居乐业的活着?”吴成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从绵长鹤手里取过酒壶,亲自为李际遇倒酒:“李壮士,如今有我武乡义军和左金王的农民军两万余人在此,这少林寺能不能动一动?” 李际遇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捧着酒杯接了酒一饮而尽,这才回答道:“大元帅,以义军的战力,要夺取少林寺是易如反掌,只是少室山险峻,少林寺经营多年,在险要的必经之地都建了山门,恐怕会有些麻烦。” 吴成点点头,又为李际遇添上一杯酒:“登封县闹成这样子,官军、联军次第而过,我大军又屯兵山下,少林寺必然有所防备,李壮士教我,可有法子破这些山门?” “大元帅客气了,在下不敢当!”李际遇又将杯中酒饮尽:“大元帅,其实法子也简单,就是里应外合一招而已,少林寺中上万僧众,寺里煮饭做事需要不少杂役长工,这些杂役长工大多是山下村寨的佃户,替少林做苦役可以稍稍免些租贷,在下以前也为少林寺做过杂役,修过少林寺的大雄宝殿。” “李壮士大张旗鼓前来请罪,已是露了身份,少林寺恐怕不会信任你!”吴成淡淡一笑,手指在酒壶上轻轻敲着:“李壮士是有其他兄弟混进了少林寺里?” “大元帅神机妙算!”李际遇奉承了一句,解释道:“在下确实是有兄弟混进少林寺充做衙役,领头之人名唤申靖邦,是在下结义的兄弟,人数有几十人,都是善刀兵的好手,本来是准备先在少林潜伏,咱们起事之时再帮忙打开山门,如今有大元帅和大王的大军相助,他们也能提前动动了。” “那就麻烦李壮士去联络他们了!”吴成点点头,回了主位:“我武乡义军对待地主官绅有相应的政策,豪门大户、宗室公田全部没收再分配,中小地主不没收土地,只减租减息、清债清贷,抗拒不从者逮捕公审,在山西如此,在河南也该如此,少林寺作为嵩山地区最大的地主,也该如此!” “但我们得先礼后兵,毕竟是佛门圣地,咱们也得给佛爷留点颜面!”吴成狡黠的一笑:“也好麻痹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咱们只是过路而已。” 贺锦站起身来,拍了拍肚皮:“啧,既然要先礼后兵,就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物去和他们谈,才能安他们的心,吴帅,你派个懂政策的教导给额,额亲自上山去和那帮秃驴分说!” 吴成一愣,顿时喜笑颜开:“那就麻烦左金王辛苦跑一趟了!” 第348章 先礼 第二日一早,李际遇在一名武乡义军的教导陪同下去联保的各个村寨宣扬武乡义军的从军政策、集合各村参与联保的青壮前往登封县接受整编,而吴成留下一部监视登封县城的动向,大军移驻嵩山脚下,威慑少室山上的少林寺。 贺锦领着一些护卫和几名武乡义军的教导,跟着一名领路的佃户上山拜门,那佃户也是李际遇的结拜兄弟,绰号“飞毛腿”,名唤蒋发。 “这些少林和尚武艺不俗,都是从小练武,号称有七十二绝技!”那蒋发一路上絮絮叨叨,额头上却不时渗出汗珠:“拳脚最好的是那戒律院的大和尚,河南地面,怕是只有温县陈家沟的陈王廷能赢得了他。” 和锦一眼就看出他心中的紧张,淡定自若的笑道:“什么时代了?光靠拳脚还有何用?他有好拳脚、额有好刀枪,他有好刀枪,额有好火铳,他有好火铳,额有好大炮,总是压他们这些秃驴一头,你不必紧张。” “大王说的是!”蒋发尴尬的一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跟着大王和大元帅,必然是战无不胜的。” 又行了一阵,远远看见一座面阔三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卡在山间要道之上,两侧开有侧门、建有红墙,门前设两座雕花须弥座,蹲两尊石狮,墙上刷着金色的佛号佛经,看上去庄严肃穆。 贺锦扑哧一笑,扬起马鞭朝那山门一指:“这山门前的石狮子倒是料理得干净,如今这少林寺里头,怕是只有这山门前的石狮子最干净、最能诵佛经了!” 一众护卫都哄笑起来,蒋发也跟着笑着,似乎是笑声惊动了山门后值守的僧兵,两侧侧门忽然打开,几十个僧兵持着长棍刀盾冲了出来,拉成一个半圆将贺锦等人拦住:“何人敢擅闯山门、喧闹佛门净地?” “队形不错、纪律还行!”一旁的蒋发吓得瑟瑟发抖,贺锦却全然不惧,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些僧兵,这才朝一名亲兵点点头,那亲兵策马上前,用浑厚的声音呵斥道:“大胆秃驴!眼瞎了不认得左金王爷爷?快让你们主持方丈过来迎接,否则踏平了你们这鸟寺!” 蒋发浑身一抖,压低声音问道:“大王,咱们是来谈和的,这般行事万一激怒了他们,岂不是坏了大元帅的事?” “就是吴帅让额表现得嚣张一些!”贺锦呵呵一笑:“吴帅说了,如今是联军占优,若是面对一两个没了反抗能力的家伙柔声细语,那是礼贤下士,可若是面对少林寺这般势力庞大的家伙还客客气气,必然会被他们当成是咱们害怕了,让他们起了轻视之心,反倒会坏了事。” “所以咱们就得嚣张,越嚣张越有底气!”贺锦冷笑着看着那些脸色变得酱紫的僧兵:“咱们越有底气,那些秃驴才会越心虚害怕!” 领头的僧兵回头和几个和尚交谈着,那亲兵护卫却没有等待的耐心,继续喊道:“怎么?左金王大王轻装简从、客客气气的来拜山门,你们连门都不开,难道非要咱们山下的两万大军上山拜门,你们这些秃驴才乖乖听话吗?” 那些僧兵都是面色一变,领头的和尚使了几个眼色,让一众僧兵垂下武器,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诸位施主,少林寺有寺规,不得轻易放人入山,请诸位施主稍待,小僧去通传一声。” 那亲兵挥了挥手,领头的和尚飞一般跑进山门之中,贺锦冷笑一声:“还以为这些和尚铜头铁臂不怕刀枪呢,到底还是一群怂货!” 过了一阵,山门大开,几名身披袈裟的和尚走了出来,领头之人向贺锦唱了个佛号:“贫僧乃是少林寺的主持圆真和尚,不知左金王大王驾临,有失远迎,寺中已备好素酒素斋,请大王入寺歇息。” 贺锦上下打量着圆真和尚,见他肥头大耳,一点看不出“贫”的样子,轻蔑的哼了一声,在马上倨傲的抬了抬手:“不必了,本大王来此,只是为了通知你们几件事,本来派个小吏小卒来便成,看你们是佛门圣地,才亲自跑了一趟!” 贺锦哪敢往山门里去?那些武僧他看得清楚,个个都是好手,入了山门万一出了事,靠他们几个人根本逃不掉。 贺锦与身边的武乡义军教导交头接了一阵,继续说道:“老和尚,你听好了,大军过境登封,追击左贼,你们少林寺身为登封最大的地主,合该供应些粮草,咱们也不多要,白银十万两、粮草五万石,两日之内送下山来,保你少林无忧!” 那老住持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却肉眼可见的松了下来,行了一礼,道:“大王,少林寺乃是禅院佛寺,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钱粮?求大王大慈大悲,宽解一二吧。” 贺锦哼了一声:“行,看在佛爷面上,你自己说个数!” 那老住持犹豫一阵,又回身和身后几名和尚商量了一阵,这才答道:“大王,寺里可供白银五万两,粮草三万石……” “放你娘的屁!”贺锦怒喝一声,骂道:“你们这些贼秃驴好不晓事!登封县的官绅都能凑出八万两白银来,你们才给五万两?也罢,你们不想给,大军自己来取便是!” 一众和尚顿时慌了手脚,那老住持硬着头皮说道:“大王,少林寺人多嘴多,实在是给不出太多银子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求大王宽宥啊!” “贼秃驴,爷不信你!”贺锦冷哼一声:“这少林古刹,动了刀兵确实可惜了,这样吧,你们把账簿什么的都交出来,爷派几个人留在你少林寺清查,若是你们确实说的实话,爷就不动你们,否则,送你们全寺上西天!” 说着,贺锦看向蒋发,蒋发脸上顿时成了苦瓜色,但他得联络寺里潜伏的自己人,只能冒险进山了。 那少林住持松了口气,朝身边一个大和尚使了个眼色,点头应承道:“大王慈悲,大王放心,贫僧定然老老实实,绝不敢欺瞒大王!” 第349章 后兵 贺锦领着几名护卫下山,只留下蒋发和几个身手好的亲兵,少林寺的大和尚们见贺锦离去,赶忙关上山门,纷纷松了口气。 一名大和尚心有余悸的唱了个佛号,见老主持吩咐一名小沙弥领着蒋发等人离去,凑到那老主持问道:“主持师兄,那恶鬼终于是走了,之后咱们该如何行事?” “大兵压境、得罪不起,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得低头…….”老住持叹了口气:“好在那些贼寇只是过路而已,否则少林寺免不了一场劫难。” “那些贼寇若要动少林寺,我等众僧必拼死护寺!”那大和尚冷哼一声,旋即又松了口气:“好在只是要些钱粮,只要不动刀兵,一些钱粮身外之物,总是能再赚回来的。” “但他们要的钱粮也太多了!”另一名大和尚也凑了上来,忧心忡忡的说道:“再说,贼寇都是些贪得无厌的,若是咱们把钱粮给了,那些贼寇还是不肯罢休怎么办?” “安心,他们既然派人来查账,就是真的只想要钱粮,没有和少林寺动刀枪的意思……”老主持柔声安抚道:“那些贼寇毕竟只是过路的,少室山险峻,他们没必要把兵力浪费在这,听闻他们是追击左总兵而来,若是在少室山拖延得久了,让左总兵逃出生天怎么办?那些贼寇不是傻子,不会分不清轻重的。” “主持师兄说得有理!”那大和尚略微松了口气,皱眉思索道:“平日里为应付朝廷,寺中总是备着明暗两本账,五万两白银……既然主持师兄已经说出口了,那就得一口咬死,咱们把暗账藏起来,明账上再做些手脚,账面上只留下五六万两白银,这几日也不是做不出来。” “那就请监院的师兄弟们这几日辛苦一些了!”老住持点点头:“万万不能让那些贼寇看出问题来,否则少林寺这片禅宗宝地在劫难逃!” 小沙弥领着蒋发等人进了一间寮房之中,行礼道:“委屈各位施主在此稍候,小僧去准备些饭食来,各位施主用过饭后再清查账册,也不耽误。” “那就有劳小师傅了!”蒋发等人纷纷还礼,待那小沙弥离开,蒋发凑到窗前左右看了看,略带一丝兴奋,压低声音问道:“各位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去清查这少林寺的账册?” “清个屁,能拿来给咱们看的,肯定都动了手脚了!”领头的亲兵队长嘲讽了一句,摸着刀把说道:“这少林有多少钱粮田产,等咱们灭了这少林寺,抓了那些大和尚拷打一阵就知道了,你可把暗号传出去了?” “大哥放心,山门那般紧要的去处,咱们怎会不留人?”蒋发巴结的笑道:“那兄弟见到俺,自然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想来等会就会有人来联络咱们了。” 那亲兵队长点点头,众人便一起等待,过了一会儿,听到几声敲门声,蒋发兴奋的跳了起来,冲过去开门:“是申靖邦申二哥,这是咱们约定的暗号!” 打开门,却见一个穿着杂役服饰的光头和尚端着一木盘的素斋素酒站在门外,朝蒋发使了个眼色,大步走进门来,有些疑惑的看着屋内的几名亲兵。 “申二哥,李大哥已经投了武乡义军,武乡义军的大元帅说,等灭了少林寺、在嵩山募兵成军,李大哥做将军,您来做副将!”蒋发呵呵笑着,从贴心的位置摸出一封信来:“这是李大哥给您写的亲笔信,您看看。” 申靖邦放下饭食,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长出一口气道:“没想到这么早就能动手,也好,这少林寺的苦役再当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把命给丢了!” “以后就能脱离苦海了!”那亲兵队长哈哈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吴帅和大王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在明日三更天的时候打开山门,武乡义军和我部会拣选精锐趁夜埋伏在关门外,只要你们一开门,咱们就冲杀进来。” “开山门不难,膳堂里有咱们的人,晚上做些夜宵,给他们下点料便是!”申靖邦眼珠子骨碌碌转,笑道:“但少林寺单是常住院就有七进院落,那些秃驴又颇有纪律,单单开山门,他们依旧能依托其他院落顽抗,咱得让他们自己乱起来,你们几个也好趁乱逃跑。” 那亲兵一愣,赶忙问道:“申兄弟,你这话的意思,是有法子让那些秃驴自乱阵脚?” “那是自然,在这少林寺里潜伏这么久,咱们也不是白吃白喝的!”申靖邦嘿嘿一笑:“诸位兄弟,到三更天就看好了吧!” 夜深,天黑如墨、山风清凉,少林寺中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值守山门的几十名僧兵还在哈欠连天的坚守岗位,这段时间贼寇过境,少林寺极为紧张,调派僧兵轮班值守山门,如今听闻贼寇只是来掠粮掠银,没有攻打少林寺的意思,这些值守的僧兵也渐渐松懈了下来,只想着回去休息,深夜值班的更是难忍,一个个抱怨不断:“平日不修善果,今日遭此罪受。” 正埋怨着,却见寺内甬道上走来一个膳房和尚,挑着一个担子,乐呵呵的冲一众僧兵喊道:“几位师兄,煮了些凉汤、挑了些枣子,夏日酷热,来解解乏、解解暑吧!” 领头的和尚正要呵斥,有一员僧兵却已冲上前去,取了碗凉汤咕噜咕噜喝下了肚,一众僧兵见状,也纷纷涌上去争抢凉汤,领头的和尚见止不住,又见那最先喝汤的僧兵没出现什么问题,放下心来,上前取了碗凉汤喝了。 正喝着,忽听得噼啪声乱响,寺内一座佛塔冲天火起,不一会儿,又有几处地方也冒起了烟火,寺中到处都是惊醒的僧兵在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救火不干我等事,看好山门!别让贼人趁虚而入!”那领头的和尚一惊,呵斥两声,往山门处迈了两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心中顿时一惊,直叫得苦,软倒在地、挣扎不起,其他僧兵也面面相觑,尽皆软倒。 “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那膳房和尚与最早喝汤的那僧兵相视一笑,呼啸一声,申靖邦领着十几人从黑暗中显露身影冲来,将山门侧门尽皆打开,申靖邦深吸口气,朝门外黑黝黝的山林喊道:“山门已开!少林灭矣!” 第350章 血洗 隐藏在山门外的武乡义军战士和农民军老营兵见少林寺内冲天火起,少林寺山门忽然大开,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跑到门外大喊大叫的不知在喊些什么,无需提醒,都知道内应已经得手,当即四面山林之中响起几乎刺破人耳膜的哨声,埋伏的精锐纷纷在山道上快速组队,涌进山门之中。 刚刚被“失火”惊醒的和尚们乱成一团,救火的救火、吵嚷的吵嚷、逃跑的逃跑,根本没人注意到山门被夺之事,待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杀到眼前,还傻乎乎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铳箭射来才反应过来,慌忙四处躲藏。 俗话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可偏偏没有一招能对付铳弹弓箭,赤手空拳的去和身披盔甲、刀枪齐全的军卒拼命,这些和尚只是少了头发,又不是少了脑子,顿时一哄而散。 “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生!胆敢反抗者尽死!”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分成几队,一边高喊着一边向着少林寺的各个堂殿杀去,沿路的僧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或许是意识到了不好,提着木棍、大刀等兵器观望,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压根没准备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只要不听号令跪地投降,便一排铳、一轮箭放过去,顿时射翻一片,幸存的都怪叫着四散而逃。 也有不少胆壮的仗着熟悉少林寺的地形,试图攻击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军阵,但缺乏组织的僧兵武艺再高强也不是军阵严谨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对手,被火铳轰翻射倒、被羽箭穿透点杀,或者在武乡义军密密麻麻如森林一般的长矛阵上撞个粉碎。 武艺抵挡不了纪律和组织,每一个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混合的军阵都坚定不移的向着自己的目标滚滚向前,迈过一具具扭曲的尸体和惨叫的伤员,将他们统统留给之后赶上的友军。 申靖邦和趁乱逃脱的蒋发混在一支军阵中,武乡义军不可阻挡的推进和严明的纪律让两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申靖邦悄悄和蒋发嘀咕着:“嘿!看来李大哥是投了个好前程,这般纪律、这般战力,怕是官军也难比吧?” “那是,申二哥你不知道咱们之前和他们交过手,五百人偷袭,死伤近百,他们一个没死!”蒋发夸张的说道:“要不李大哥怎么要带咱们来投军?跟着他们,日后总能拼个好前程!” “军阵之中不得窃窃私语!依战场军法,杖三十、禁闭五天!”附近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回头呵斥了一声,见两人既非武乡义军战士、又非农民军老营兵,愣了愣,立马又反应了过来,严厉的说道:“武乡义军别的不多,就是军纪多,你们日后要入俺们武乡义军,就得守武乡义军的规矩,俺们军纪严苛,到时候受了罚,别怪俺没提醒过你们!” 申靖邦和蒋发对视一眼,只能闭嘴不言,跟着军阵穿过一个个堂殿,来到永化堂前,终于撞上了一支还算可观的僧兵队伍。 永化堂位于少室山阴的少溪河南岸,以“禅、武、医”三绝出名,素来有“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功在永化堂”之称,堂中武僧常奉诏出征,参加过东南抗倭、讨伐辽东、围剿乱民等战斗,此处僧兵经验丰富、战力最强,被失火的吵闹声惊醒,听到四处吵嚷的喊声和忽然连绵而起的铳声,根本无需提醒,纷纷意识到少林寺被贼人攻入,各自携武器装备在永化堂前集合。 申靖邦和蒋发所在的军阵抵达永化堂前,正见数百名僧兵提着少林棍、鱼头刀藤牌、方便铲等各式长短兵器、穿戴着皮甲皮盔结成阵势,似乎是正准备出发去救援各殿。 领头的大和尚见联军军阵逼来,顿时破口大骂:“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妖魔放肆!若执迷不悟、不放下屠刀,必入十八层地狱!” “呸!尔等平日里欺男霸女、逼死多少人命?尔等秃驴才是妖魔!今日咱们就是来降妖除魔的!”蒋发用尽全身力气着朝那和尚大喊着,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火铳轰鸣的雷霆之声盖过,那些僧兵身上的皮甲根本无法阻挡铅弹的穿透,顿时被射倒一片,剩下的哇呀乱叫着涌了上来。 武乡义军的火铳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第一排铳手站定装弹,第二排迈步上前,齐射开火,三排火铳手轮射向前,铅弹如雨点般轰在乱军阵列中,距离越近,铅弹的威力也越来越大,穿透了第一个人的身子又迅速打翻了第二个人,无数僧兵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 那大和尚也被一发铅弹射中头部,仰面倒在地上抽搐着,余下的僧兵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纷纷哭嚎着四散逃跑,军阵中的农民军老营兵跃阵而出,挥舞着腰刀铁锤追着溃散的僧兵乱砍乱砸,双方交手才几刻钟,永化堂前便铺满了僧兵的尸体。 申靖邦和蒋发看得目瞪口呆,申靖邦一双眼死死盯着武乡义军战士手中的火铳,喃喃念叨着:“呵!碰上这玩意,武艺再高强又有什么用?” 大雄宝殿之中,吴成穿着一身齐整的甲胄,背着手看着两边的佛像,绵长鹤见吴成发呆的模样,呵呵笑着安慰道:“成哥,佛爷教诲出家人要以仁善为本,你替佛爷干掉了这少林寺里那些假借佛爷的名头作恶多端的腌臜货,佛爷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会怪罪你的。” 吴成瞥了他一眼,他从小长在红旗下,哪里会信什么鬼神?即便是遇到穿越这种事,也觉得自己是碰到了什么超新星爆炸、量子纠缠之类的科技穿越,心里头从来就没有鬼神的位置,又怎会惧怕佛爷的怪罪? 他盯着佛像发呆,是心里突然涌出一些恶趣味来,想着要不要在佛像上刻上“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的字样,给后世那位小说家提供点历史灵感。 如今被绵长鹤这么一搅和,吴成也失了兴趣,耸了耸肩,朝方丈室方向而去:“走吧,咱们去见见这少林寺的主持!” 第351章 洗劫 少林寺方丈室乃是寺中方丈起居理事之地,后世乾隆皇帝游历少林之时,曾将此地选为行宫,除主院之外,东西两侧还有东寮与西寮两个厢房,作为执事僧居住和处理佛事之地。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杀入少林寺,常住院里的僧众基本都在往方丈院汇集,吴成赶到之时方丈室前已是满地的尸体,数百名少林武僧用蒲团、板凳、刀棍等各式各样随手取来的武器以武护寺,毫无例外,统统被火铳弓箭射杀。 方丈室中传来阵阵诵经之声,躲在里头的和尚基本都是一些年老体衰的老和尚和普通僧众,面对武乡义军的火铳和农民军的羽箭,只能一齐不停诵经,不知道是不是在祈求佛祖显灵,从天而降一招如来神掌把所有贼寇拍死。 农民军的老营兵一心想着银粮,武乡义军的战士们昨夜也分部属开过动员会,教导们收集了一大堆少林寺作恶的证据,阐明了消灭少林寺的意义,所以他们才能在这佛家圣地里大开杀戒。 但如今这个时代有几个不敬鬼神的?听到这些和尚齐声诵经的声音,一时间纷纷停在原地,谁也不敢往里走。 但吴成可没什么顾忌,从一名火铳手手里接过一杆火铳,朝着方丈室就射出一发铅弹,方丈室里的诵经声顿时凌乱了不少,传来几声惊呼,吴成却毫不在乎,将火铳还给那名铳手,又取来一支火铳,依旧是随意开了一铳。 方丈室里的惊呼声更多,诵经声戛然而止,吴成冷笑一声,朝绵长鹤点点头,绵长鹤迈步向前,大喊道:“无牙帅吴帅、左金王贺大王在此!尔等秃驴速速出来叩拜!” 贺锦扑哧一笑,压低声音朝吴成笑道:“嘿!吴帅,你这诨名倒是贴切。” “一位故人取来嘲讽我的绰号,如今他不在了,我得帮他把这绰号打响名头!”吴成微微一笑,此时方丈室室门大开,老主持从中走了出来,扫视着室外围着的一众军卒,脸上全无惧意,一副古井无波的宗师模样。 “阿弥陀佛,贫僧有礼……”老住持走上前来,朝吴成和贺锦唱了个佛号:“佛门清净地,怎可以刀兵污之?我等出家之人,一贯慈悲为怀、六根清净不理俗事,不知二位施主,何故要灭我少林?” 贺锦嘲讽的笑了笑,吴成扶着刀回道:“老和尚,佛家讲因果善恶之报,你们若真的慈悲为怀、六根清净,谁会来招惹你们?你说的这番话,你自己信吗?” 老住持默然一阵,叹了口气,行礼道:“两位施主,军粮银钱,你们要多少,少林寺都能想些办法,何必非要让千年古刹遭此兵灾?” “军需钱粮,少林寺数万亩良田、十余万佃户,能产出多少钱粮兵员来?这笔账我们算得清楚!”吴成向前迈了一步:“钱粮易得、民心难聚,灭你少林,能为多少遭难的百姓妇女伸冤?万亩良田,能让多少佃户村民不再挨饿受冻?十余万佃户百姓的民心,五万两白银能买到?老和尚,你说我们该如何选择?” “原来如此……”老住持长叹一声,苦笑道:“平日教导他们修佛行善,没有一人不埋冤、阳奉阴违的,寺规清律形同虚设,佛祖眼皮底下做着这些腌灒事,又怎会不遭天谴?少林寺有此劫难,命中注定也!” 老主持叹了一阵,双手合十恭恭敬敬朝吴成和贺锦行了一礼:“两位施主,贫僧约束寺众不利、护寺无能,合该与寺同亡,但寺中僧众上万,并非人人都作恶多端,有不少只知吃斋念佛的僧众和不少年纪尚小的沙弥,请两位施主多行仁善,少造杀孽……” “老和尚,你放心吧,武乡义军从不滥杀!”吴成抽出腰间匕首,扔到老主持脚下:“寺里的和尚都会经过公审,若确实没有罪过,百姓自然会饶他们一条性命,老主持,你毕竟是这少林的主持,看在佛爷面子上,就不让你受公审之刑了,你自己了结吧。” “平日不修善果、今番得此恶报,罢了,罢了!”老主持颤颤巍巍的拾起匕首,在脖上一抹,鲜血喷涌而出,老主持扑倒在地,身子还在轻轻抽搐着,方丈室内涌出十几个和尚沙弥,一个个凄厉的喊着“主持”,围在他尸身左右诵经超度。 “等他们念完经,一齐锁拿了,各部清理少林寺,把所有的和尚都搜出来,一齐收押!”吴成不再理会那自尽的主持,朝着大雄宝殿走去:“藏经阁里的经书文卷都要保护好,蒲教导,你领一队教导去监院,把少林寺的账簿、粮册什么的都收集整理了,那些大和尚里找个人押去粮仓金库,所有的粮食金银都要点算清楚!” 身旁一众将官和教导领命而去,吴成和贺锦回到大雄宝殿之中,大雄宝殿中还没来得及清理,大殿中一片糟乱,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火铳射出的弹孔在几根漆红的顶梁柱上清晰可见,巨大的释迦摩尼像一直慈眉善目的俯瞰着殿中的芸芸众生,被溅了一脚的鲜血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贺锦随手取了几根香,就着殿中余火点燃,几个亲兵寻来蒲团,贺锦跪在上头,朝佛祖金身像认真恭敬的拜着,吴成瞥了他一眼,走到佛祖像前,伸手敲了敲佛像,咧嘴一笑:“铜的,这么大一个佛像不知能熔成多少铜料?拿来造炮造钱都不错。” 贺锦吓了一跳,赶忙拦到:“吴帅,这可是佛祖的金身像,取了少林寺的钱粮土地就罢了,熔了佛祖……” “佛家讲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佛祖创佛教,不是为了弄一堆佛像摆在庙里,而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吴成打断了贺锦的话:“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佛像,熔了就熔了,佛祖若是有灵,也会这么做的!” 贺锦没法反驳,只能用怜悯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佛像,吴成正要继续安排,一名义军战士飞奔而来,禀告道:“吴帅,有个洛阳来的大和尚在山门外等候,求见于您!” 第352章 高僧 “洛阳来的大和尚?”吴成有些好奇,与贺锦对视一眼,却见他脸上也满是疑惑,见吴成看来,好奇的说道:“洛阳的和尚跑这登封县来做甚?咱们在这攻打少林寺,杀了多少和尚?竟然还有和尚敢来叩山门?不怕给咱们手下的将士们当作少林寺的和尚误捉误杀了?” “少林寺千年古刹、佛教圣地,想来是哪个念经念傻了的和尚游方至此,听闻我军围攻少林寺,想来劝解咱们放下屠刀的!”吴成哈哈一笑,让那名武乡义军的战士去把那和尚领来:“不管如何,如此胆大的和尚见一面也无妨,领来一问便知。” 过了一阵,那义军战士领来一名僧人,吴成仔细看去,却见那僧人四五十岁上下,身形削瘦、面如古铜,鼻直口阔、双手粗大、胡子稀释糟乱,一身粗布僧衣、足踏麻布僧鞋、披着鹅黄色的袈裟、背着一包裹的行囊,全都打满了补丁,从外貌看去,不像一个得道高僧,反倒像是一个偷了僧衣的乞丐。 那大和尚来到吴成和贺锦身前,瞥了一眼义军战士正在清理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惊惧之色,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朝吴成和贺锦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至善,自洛阳白马寺而来,两位施主有礼了。” “洛阳白马寺,跑来这里做甚?”贺锦好奇的打量着至善和尚,看他一副穷酸模样,不由得揶揄道:“洛阳好大座城,怎的白马寺的和尚穷酸成这副模样?和尚,你难道是来讨饭的不成?” “若说是讨饭,倒也没错……”至善和尚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不卑不亢的回道:“贫僧十二岁受戒剃度,十八岁立誓游历天下各处名刹古寺,十年山西、十年京畿、十年山东,如今这十年,正好在河南游历,吃住衣装皆靠人施舍,与乞讨倒是没什么差别。” “难怪法师这副模样……”吴成背着手,左手手指在右手的拳头上轻轻敲着,心中有些犹疑:“所以法师是自洛阳白马寺游历而来,欲游历少林寺,恰巧碰上我军围攻少林?” “施主所言不错……”至善和尚抬头看向殿中的佛祖像,忽然走上前去,从包裹里取了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仔仔细细的擦着佛祖金身像腿部和脚趾里的血迹:“贫僧听闻少林寺的住持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本想来与他探讨佛法,但如今这般情况,想来是没有此等机缘了。” “少林寺的住持已经去西天陪佛祖了!”吴成耸了耸肩:“但少林寺作恶多端,他身为住持责无旁贷,没准会被佛祖一巴掌打下十八层地狱去,法师若是日后得道成佛入了灵山,恐怕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至善和尚听得出吴成话语中浓浓的讽刺味,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一边擦着佛像,一边回道:“出家之人本该六根清净、慈悲为怀,斩不断红尘世俗、灭不掉心魔恶念,自当有所恶报,因果轮回,如是而已。” 至善和尚将佛像上的血迹擦净,恭敬一拜,将抹布叠好,看向吴成,认认真真的说道:“施主灭少林寺,乃是上天注定的因果,以一寺之亡救万民百姓,正应佛祖普渡众生的大愿望,施主此番作为,乃是一件大功德。” 吴成眉间一皱,身旁的贺锦哂笑一声,嘲讽道:“额以为是哪来的高僧、有胆色的和尚,原来是个谄媚的俗夫!” “谄媚与否,不在言语,在于本心!”至善和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贺锦嘲讽的言语不过是过耳轻风:“贫僧游历诸省,见多了人间疾苦、也尝过了不少辛酸苦辣,这浑浑世道早该洗涤一净,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普渡世人,更需刀剑业火!” 吴成默然不语,贺锦看来,见他紧紧盯着至善和尚打量,嘲讽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就这么沉寂了一阵,吴成扶上腰间雁翎刀:“和尚,你冒险上山,到底是何目的?给句实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乃是为渡有缘人而来,亦是为渡天下人而来,渡有缘之人,便是渡天下万民!”至善和尚满脸慈悲,也死死盯着吴成:“施主若是有心,请与贫僧一间经房、几件家具经书,与贫僧长谈几时。” 至善和尚顿了顿,嘴角抹上一丝诡异的笑容:“贫僧游历各地,洛阳、开封等地的古刹山水都走了个遍,可谓烂熟于心,也结交了不少尊贵人物,了解了不少风情趣事,施主若是有兴趣,可与贫僧好好交流一番。” 吴成双眼微眯,盯着至善和尚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换上了一副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点点头,冲身旁的绵长鹤吩咐道:“阿四,去把少林寺的方丈室清出来,让至善师傅住进去,找些膳堂的和尚给至善师傅准备些斋饭,等我把少林寺的事收尾了,再去与至善师傅聊聊无边佛法。” 看着绵长鹤领着至善和尚离去,吴成脸色一沉,贺锦盯着那至善和尚的背影,冷笑道:“扯了这么久,戏肉最后才露出来,他那番话的意思,是说他手里掌握着不少洛阳开封和河南等地城镇和官绅的情报,是准备与你讨价还价一场了。” “口口声声说着六根清净,这些个和尚,哪个断了世俗念想?”吴成冷哼一声:“听说成祖爷起兵夺天下,靠的就是个叫姚广孝的和尚,这家伙怕是想当咱们的姚广孝了。” “要额说,这秃驴心思叵测、外表纯良,不是个好人,轰出去便是!”贺锦抬手往脖子上一抹:“这秃驴心深得很,留在咱们这,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一个老和尚,能搞出什么事来?”吴成耸耸肩,看着至善和尚远去的身影,眼中寒光一闪:“不急,我先去和他聊聊,探探他的底、听听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再做决定!” 第353章 佛缘 少林寺中残余武僧的抵抗很快就被肃清,有些武僧还试图依托殿宇、佛塔顽抗,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押着几个大和尚前去劝降,听闻主持已自尽而死,大多数武僧都明白少林寺陷落已成定局,只能弃械投降。 有些僧众平日作恶太多,又听说过武乡义军在各地的公审之事,害怕公审之时被百姓打杀,不少人拼死顽抗,但他们的抵抗都是徒劳,很快就被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围剿,只有一小部分逃进嵩山之中,趁夜逃脱性命,人数不足两百。 消灭了少林寺最后一波抵抗之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将整个少林寺的堂门都好好清理搜索了一遍,搜出粮食四万余石、白银七万余两、黄金两万余两,其余佛宝礼器、丝绸绢布等值钱的物品不计其数,可以说是发了一笔天大的横财。 吴成尚不满足,又将少林寺里的佛像全部砸碎毁坏,将黄铜、金箔统统打包带走,之后再找地方熔铸成块,送去渑池、黄崖洞、沁州等地。 少林寺经此大劫,千年积累被洗掠一空,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寺院,之后正好改造成武乡义军在嵩山的屯兵之地,借此将周围的村寨城镇根据地化。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少林寺里搜出来的经文、账簿、文册等物还需要一段时间整理清算,这些杂事自然不需要吴成亲自上手,有教导队可以代劳,吴成写了封手令让人送去山西调一批教导和官吏过来,以协助李际遇等人将嵩山地区根据地化,随后便一觉睡到黄昏,用了饭,才悠闲自得的向着方丈室而去,准备见一见那位至善和尚。 “那至善和尚整日里只是念经打坐……”跟在吴成身后的绵长鹤压低声音汇报着:“俺们的兵马从外面路过,他一点不惧怕,仿佛不受外物影响一般。” “定力倒是不错!”吴成点了点头,处变不惊、心思深沉,这样的人放到哪里都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安心当个游方和尚? 佛家说修佛求道要斩断六根,可如今这浑浑世道,又哪能让人清心修佛? 吴成一路来到方丈室,还在门口,便听见室内传来一阵阵悠扬的诵经之声,与吴成之前在此处听到的那些少林和尚诵经声完全不同,没有焦虑、没有恐惧、没有祈求、没有心虚,只有令人安心静气的空灵。 吴成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推门而入,绵长鹤跟了进去,其余亲兵则留在门外。 方丈室内点着吴成叫不出名字的熏香,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室内,吴成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不知怎的,只感觉心中无比的宁静,精神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这熏香乃是山东济南的兴国寺住持所赠,颇为名贵,据说来自安南国……”至善和尚听到门开的动静,停了诵经,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一脸和煦的笑着:“此熏香能安宁心神、若非要与施主长谈,贫僧都不敢使用。” 吴成淡淡一笑,寻了个软座坐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开门见山道:“禅师应该知晓我为何而来,在下俗事缠身抚,恐怕是没法陪禅师长谈的。” “身处红尘,又有谁能不为俗世纠缠呢?”至善和尚笑得很和煦,却没有直接了当的意思,与吴成对座,煮起一壶清茶:“唯超脱轮回,方能脱离此红尘世俗的烦扰,登彼极乐西天。” 至善和尚语气很柔和,吴成不知怎的,忽然来了些兴趣:“如此,要如何行事,才能超脱轮回?” “皈依,以全身心寄托‘佛法僧’之上!”至善和尚循循善诱着:“皈依佛,便要断六根,不再皈依世间的其他鬼神;皈依法,便是要遵从佛陀的教诲教法,依照经书教法行事;皈依僧,便是要敬爱、供奉已悟的比丘圣僧,谨遵他的谕令、听从他的教诲,因为他是三宝中唯一能与你对话的,是佛法在世间的代言。” 至善和尚顿了顿,将一杯清茶推至吴成身前:“唯有全心全意的皈依、全心全意的侍佛,才能脱离轮回六道,享无尽善报。” 吴成冷笑阵阵,身子微微后仰陷在软座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至善和尚这是在劝我皈依佛教?悟了的圣僧,是不是指你自己?我若皈依佛教,是不是要从此对你这位圣僧言听计从?嘿!这算盘打得不错!” “贫僧不过是一游方僧人,同样陷在这红尘之中,又怎能算悟了呢?”至善和尚苦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茶杯啜饮着:“贫僧算不得什么圣僧,也释不了什么经典教诲,施主皈依我佛,贫僧最多只能做个引路人而已……” 吴成半是疑惑半是警惕的看着他,至善和尚不闪不避,一脸诚恳的继续说道:“但施主猜的没错,贫僧确实是相劝施主皈依,因为施主身上,有佛祖赐下的佛缘。” 吴成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我还能和佛祖搭上关系?禅师,何为佛缘?” “乌斯藏的黄教有转世灵童一说,我中土佛教,亦有转世之说,唐代西往天竺求取真经的三藏法师,便有传说乃佛祖座下金蝉子转世……”至善和尚面色不改,语气却是极为坚定:“施主自个不知,您其实也是我佛之中的转世之人!” 吴成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绵长鹤已经有些激动起来,凑上前来对吴成说道:“成哥,难道仙界……” 吴成摆摆手打断了他,冷笑道:“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有明证?” “施主若能全心信我,贫僧能唤起您前世的记忆……”至善和尚淡淡的笑着,将残茶一饮而尽:“饮了您面前的苦茶,伸出右手与贫僧,合上双目、放松全身、放缓呼吸,听贫僧诵一段经文。” 吴成双眉紧皱,见至善和尚饮了同一壶茶也没出什么问题,便将面前的茶饮尽,照着至善的指示,伸出手去握住至善和尚粗糙却温润的手,闭上双目放松全身,陷在软座之中。 神秘的梵音随即缠绕在吴成的耳畔。 第354章 如梦 熏香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温热微苦的茶水入喉,仿佛一股暖流流淌全身,至善和尚布满茧子的手温暖而柔和,诵经的声音低沉悦耳。 吴成初时还保持着警惕,但那沉稳温和的梵音如同在牵引着他的思绪一般,让他从心底涌出无比的沉静和宁和,身子不自觉的渐渐放松下去,呼吸也逐渐放缓,精神更是恍恍惚惚、平平静静,仿佛即将陷入深眠一般。 一声金钟声响,似乎是至善和尚敲响了桌上的引磬,随即梵音戛然而止,至善和尚庄严肃穆犹如神佛一般的声音紧接而至:“吴施主,可曾见到你的前世?” 吴成只感觉眼前的黑暗忽然如海潮一般退去,一座城市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明代那些中古城池,而是一座钢铁组成的森林,一座他曾经生活学习了二十多年的都市。 街上跑着不再是马匹牲畜,而是一辆辆飞驰的汽车,高耸入云的高楼层林密布,投影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风景文字,巨大的电子屏里播放着令人厌烦的广告,空中如飞鸟一般的飞机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转瞬之间钻入云层中消失不见。 吴成一时恍然,心中止不住的幻想,他从未离开这个世界,在大明的一切经历、一切所知所感,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长梦。 但至善和尚的声音将他从幻想中唤醒:“前世何世?今生何生?施主,你可曾悟?” 吴成心中一阵紧过一阵,猛然睁开双眼,身子从软座上跳了起来,哗啦啦带倒小桌上的一堆物件,右手奋力挣脱至善和尚的手,双目阴沉,死死盯着至善和尚。 至善和尚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转瞬消失不见,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施主不愧是佛祖赐下佛缘之人,精神强大,您若是不对贫僧敞开心扉,贫僧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无法带您重游前世。” 吴成沉默着,依旧死死盯着他,至善和尚却面不改色,收拾着桌上的物品,说道:“施主,人经轮回,都要忘却前世之事,重游前世太过梦幻,以往贫僧渡人之时,也有不少像您这般惊惧的,但这前世之事存在与否,您可追问本心,自得其解。” 吴成眯了眯眼,坐回软座,长长出了口气,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禅师,你知道周杰伦吗?” 至善和尚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施主前世之事,贫僧如何知晓?但施主心中既然有了疑惑,便是这前世在影响您。” “看来不是穿越者,原来如此!”吴成心中笃定,暗暗冷笑不止,双目余光从那熏香、茶水和至善和尚上一一瞥过。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施主前世今生,皆是我佛在推动引导,贫僧不过是为施主引了一程而已……”至善和尚唱了个佛号:“施主,佛祖已在您身上种下因果,唯有皈依,方能了却前世之孽、得今生善报!” 吴成沉默的看着至善和尚,忽然问道:“禅师,这般引人重游前世的大神通,想来您给不少达官显贵施展过吧?” “佛渡有缘人,与贫僧有缘之人,自然都见识过我佛神通……”至善和尚毫不避讳、毫无隐瞒:“红尘世俗,上到公卿贵胄、下到百姓走卒,谁人不想知晓自己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如今这世道,人人信佛、人人信鬼神,禅师这番大神通,能让不少人皈依佛爷了!”吴成阵阵冷笑,摇了摇头:“只可惜我偏偏就不是个信鬼神的人,禅师,杂事谈得太多了,该谈正事了,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不要给脸不要脸。” “施主执念了,不管您信与不信,事实就在这里,无妨,您与佛有缘,慢慢参悟便是!”至善禅师叹了一声:“施主既然不愿再听,贫僧便与您说说红尘之事,但施主该谨记,断了红尘执念,您才能跳脱轮回、往生极乐!” 过了半个多时辰,吴成才从方丈室内走出来,双目阴沉得可怕,眉间锁成一团,身后的绵长鹤抱着一堆纸,交给一个亲兵,让他拿去给教导队整理分析,这才凑到吴成身边,轻声问道:“成哥,那至善和尚真有大神通?真能带人重游前世?” “神通个屁!前世个鸟!”吴成没好气的回道:“是催眠,他用熏香、下了料的茶水,还有言语把我催眠了!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他所说的前世,是我被催眠后潜意识里的记忆而已!” 绵长鹤一脸疑惑,挠着头问道:“成哥,催眠是什么意思?俺听不明白。” “就是让你睡觉!”吴成随口回了一句,不再理会满脸疑惑的绵长鹤,自顾自的分析道:“先把人催眠,再用言语进行引导,塑造出似是而非的潜意识记忆,让人以为看到的就是自己前世的记忆!” “但他没想到我潜意识里还真藏着另一世的记忆,轮回还能从现代轮回到古代的?那我不成了超脱时间的佛了?还没轮到他言语诱导,我就警醒了过来!”吴成冷哼一声:“我知道催眠和心理暗示这回事,这个时代的人,又哪里知道这至善和尚的小伎俩?而且还人人崇信鬼神,哼!恐怕是没什么人能逃脱他的蛊惑吧!” 绵长鹤听得更为迷茫,抢话道:“成哥,你慢些说,俺一句也没听懂。” “说了你也不懂,其实我也半懂不懂的,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吴成见绵长鹤脸上疑惑之色更浓,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赶忙转移话题:“得了,别在这事上纠缠了,那秃驴自己说了,他对不少达官显贵用过这招,这些人皈依之后听谁的教诲谕令?这贼秃驴恐怕野心不小啊!” “所以他让成哥你皈依,也是不安好心!”绵长鹤终于反应了过来:“俺去把他拿了再说!” 吴成回头看向方丈室,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本来想着暂且把他监控着,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但这秃驴确实太善于蛊惑人心了,实在太危险了,我想不到什么人能长期监视他不被他迷惑……” “算了,抓了再说,阿四,带人去把他拿了,此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免得打草惊蛇,不管是什么刑罚尽管上,把他的嘴撬开!” 第355章 打草 一名护卫一脸尴尬的拦在门前,扮作一名富商的唐普有些疑惑的看向他,却见他朝身后的厢房使了个眼色,随即吸了口气,几乎是喊叫着放声说道:“杜辅政现在不方便见客,请客人先回去吧!” 厢房中的人似乎是被这名护卫的喊声惊动,一阵鸡飞狗跳声传来,唐普心中一惊,朝那护卫点了点头,藏进了厢房一侧的墙角,偷偷窥视着,过了一会儿,却见一名花枝招展的美艳妇人从厢房中走了出来,理着略显杂乱的头发,一双新月一般的秀目四处乱瞟着,见院中只有那几名护卫,朝那大喊的护卫瞪了一眼,稍稍松了松衣领,露出半抹酥胸,又往厢房中去,过了一会儿,又满面潮红而又无可奈何的出了厢房离去。 又过了一阵,披着一件单薄衣衫、裸着上身的杜魏石提着一壶酒从厢房中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左右看了看,笑道:“老唐,别藏了,人都走了,出来吧。” 唐普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神色,走到杜魏石身边:“杜辅政,若是在下没有看错,那女子是城外转山林酒肉店里的那个寡妇吧?” “老唐你就是眼尖!”杜魏石哈哈一笑,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酒壶里的酒哐当哐当的响着:“寡妇不稀奇,美酒也不稀奇,但能酿得如此美酒的俏寡妇,稀奇!” 唐普眯了眯眼,提醒道:“杜辅政,那寡妇背景不明,恐怕不是善类,与她交际得注意一些。” “安心,我心里有数!”杜魏石灌了一口酒,冷笑道:“知道我好酒,那能酿酒的俏寡妇就自己送上门来,知道武将军的新妻信佛,便有不知哪来的和尚去给他送佛像,知道黄副元帅善使火铳,便有人送上了一把上好的鲁密铳,呵!个个礼物都送到咱们的心坎上了,那些送礼之人图谋不小。” “也许只是下一步闲棋,也许只是某些官绅独自行动而已.....”唐普耸了耸肩:“那些送礼之人咱们都查过了,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际,地位、产业也完全不同,有官绅、有商贾、有僧人、有军卒.....实在是毫无头绪。” “是狐狸总会露马脚的.....”杜魏石耸了耸肩:“对了,你们在怀庆府查得怎么样了?” “那香缘寺就是一间普通寺庙,里头的和尚都有度牒,我跟怀庆府衙门里搜出来的文册对照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唐普双手一摊:“咱们的人扮作衙役询问过王士英的事,附近的百姓、寺里的和尚、王士英所部的士卒都说他是个诚心理佛的,口供都能互相印证,咱们实在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唐普叹了一声:“到处都是疑点,但偏偏什么都查不到,要么就是咱们太过敏感,背后真的没什么庞大的组织在统筹行动,要么......” “要么就是那些贼人藏得太深!”杜魏石冷冷接了一句,灌了口酒,问道:“对了,吴帅那边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吴帅破了少林寺,准备在嵩山地区再建一个根据地......”唐普左右看了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说道:“吴帅他们秘密逮捕了一个游方和尚,正在审着,动了大刑。” 杜魏石满脸好奇,连送到嘴边的酒壶都搁下了:“吴帅不是个喜欢动肉刑的,怎么会对一个游方和尚动大刑?那和尚怎么招惹他了?可知其中详情?速速说来。” 唐普理了理思绪,便将那少林寺中发生的事仔细说给杜魏石听,杜魏石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哄笑几声,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附近隔开一段距离的护卫们侧目而视。 “小旗官是个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杜魏石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去过仙界的家伙,却半点也不信神佛,佛祖能挑他赐佛缘,狗都不信!” “想来吴帅也是因为这点起了疑,所以才把那和尚给逮了用刑.....”听到杜魏石如此评价吴成,唐普脸上有些尴尬,赶忙说道:“但那和尚嘴很硬,至今没什么消息透出来。” “用不着他透了,这家伙去蛊惑吴帅,反倒把他们自己的底给露了!”杜魏石冷冷一笑:“那和尚那么大的神通,不会浪费在乡野小民身上,必然是用来蛊惑那些有权有势的官绅贵胄,就像蛊惑吴帅一般。” “而且蛊惑的手段估计也差不多,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那和尚哪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去玩那些个前世今生的把戏,希望借此蛊惑吴帅?”杜魏石摇了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嘶!用前世祸乱人心,使目标笃信那贼秃驴的大神通、迷信所谓佛法,哼,信什么神佛,便是要信他这个‘圣僧’!听他的教诲谕令,便是要对他言听计从!” 杜魏石抹了把嘴角的酒渍,侧头冲唐普问道:“老唐,你说王士英那般诚心理佛,那贼秃驴会不会也去求见过王士英、会不会也向他展现过大神通?会不会王士英送给吴帅的那几个女子,就是得了那贼秃驴的谕令?” “十之八九!”唐普也反应了过来,当即推测道:“若他们果真有勾连,那和尚蛊惑王士英,必定是看中了他属下的营军,若是如此,只蛊惑一个光杆的参将有何用?王士英所部之中必然也有不少人受其蛊惑的!” “恐怕不止!”杜魏石冷笑阵阵:“不过人多人少,倒也无所谓了,吴帅捉了那秃驴,倒是给了咱们一个一次性铲除那些暗藏的老鼠的机会。” “此话怎讲?”唐普有些疑惑的问道:“那贼秃驴至今没开口,王士英带头投诚,没有证据也不好动他,如何铲除那些老鼠?” “简单,打草惊蛇!”杜魏石哈哈一笑:“把那贼秃驴被捕的消息传播出去,在营军中随意抓捕几个信佛的军官,放出谣言,说王士英也被逮捕,就说他们被抓,都是因为那贼秃驴被捕的缘故。” “那贼秃驴如此神通、专门蛊惑官绅,绝不是一个随意的人物,必然知晓不少秘密,这几条消息传出去,那些潜藏的家伙一定会以为他们暴露在即,要么逃走,要么就拼死一搏!” “只要他们动起来,咱们就有机会铲掉他们!” 第356章 惊蛇 渑池城外转山林,过路的客商百姓围在官道旁,窃窃私语的声音嘈杂而喧嚣,人群形成的半圆之中,一队盔甲齐整的武乡义军战士领着几十个辅兵和十几个衙役,将一座被砸开大门的赌坊团团围住,赌坊坊主被锁链锁着跪在一旁,不时有衙役从中搬出几具赌坊护卫的尸体来。 一名身材壮实高大、脸孔被风吹日晒的黝黑、穿着褐色长衫的商贾领着几名护卫挤进人群,朝那赌坊看了几眼,朝身边一名围观的老者问道:“这位老汉,这里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兵丁?” “外来的客商?嘿,你算是问对人了!”那老汉一把年纪,八卦起来却是神采奕奕:“还是这些赌坊不做人,骗了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来赌博,你想来也知道赌坊的手段,十赌九骗嘛,开赌坊的哪有不出千的?初时让那娃娃小赢几次等那娃娃尝到了甜头,就让他一直输,输得借了一大笔高利贷,把家里的田契、地契都偷出来抵债还不够,那赌坊还要拉他妹妹卖去青楼。” “那娃娃自然不肯,和他老爹一起阻拦,结果双双被赌坊的打手殴死,他那妹妹不愿辱了清白,也自尽了,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老汉转头看向那赌坊老板,啐了一口:“武乡义军占了渑池之后,是说过会严禁赌博的,但他们刚刚占了渑池,清丈分田、清租清贷都弄得满头包,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赌坊?只能暂时维持现状,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就不会插手。” “如今闹出了人命案,武乡义军是不管也不成了,便四处出动兵马,要把渑池的赌坊都关停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些赌坊主如何能肯?于是便动起了刀子。” “原来如此!”那商贾点了点头,看向那座赌坊,眼中闪烁着寒光,转身挤出人群,一名护卫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传主,这些赌坊……”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那商贾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幸亏我们来的及时!” 几人赶着车马,一路来到转山林的酒肉店,商贾迈步进了店,正见那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珠子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朗声道:“老板娘,来几斤熟牛肉、一壶美酒、几碟小菜,牛肉要郓城的牛肉,酒要邹县的酒,菜要滕县的菜!” 老板娘浑身一震,看向那商贾嫣然一笑,从柜台后绕出来,领着商贾等人往三楼而去:“客官说笑了,小店在河南,哪里来的那么多山东的酒菜?渑池靠近山西,山西的酒菜倒是不少,雁北的烈酒最着名。” 那商贾微笑着点点头,跟着老板娘上了三楼,见四下无人,脸色忽然一沉,压低声音问道:“梅姑,你那头怎么样了?” “那姓杜的是个无赖鬼,好在是个贪酒的,见了酒眼都直了,床上办事之时都满脑子想着美酒!”老板娘哼了一声:“奴纠缠了他那么久,才探了点口风出来,至善大师确实是被武乡贼给拿了,关在登封少林寺里,受了大刑,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那商贾沉默了一阵,点点头:“此事我等自有打算,你速速去把刘传主请来。” 老板娘应了一声,把那商贾引入一间雅间便转身离去,那商贾在雅间的佛像前虔诚的拜了一拜,上前摸索了一阵,只听得咔哒一声响,商贾朝几名护卫招了招手,将雅间中的一个柜子推开了,露出后面一间密室,进了密室收好柜子、关了室门,寻了一壶酒,自斟自饮的等待着。 不一会儿,密室又一次打开,几名打扮成文士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领头一人一脸激动,双手合十朝商贾行了一礼:“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王兄弟,你我山东一别之后,可是好久没见了。” “天启年间我闻香教起事失败,你我分道扬镳,前往他省隐藏经营,算起来,距今已有十年时间了!”那商贾也很是激动,起身还了一礼,与那些闻香教的首领一起落座:“往日情谊日后再说,此番我来渑池,是奉了教主之命,尔等应该听说了,至善大师在登封被武乡贼拿了,我教在河南的经营,有暴露的风险。” “至善大师为我教拉拢了不少河南官绅贵胄,特别是军中的将官,他若是熬不住刑罚,将这些人吐露出来,恐怕咱们在河南的经营就要功亏一篑!” “此事我有听说,怀庆府投降的官军有不少人正在渑池进行整编,这几日武乡贼忽然抓捕了几个平日里崇佛的军官,恐怕是至善大师熬不住刑,吐了几个名字……”刘传主一脸凝重的说道:“还有王参将他们,投降的官军中把总以上的军官都被押去了山西,这几日疯传王参将被武乡贼拿了,恐怕武乡贼也是从至善大师那得来的情报。” “还有那些赌坊!”一名头目插话进来:“王传主,那些赌坊都是我们在背后撑腰,教中用来收买、活动的钱粮,都是靠那些赌坊、店铺赚取,武乡贼关停赌坊或许是个意外,但若是他们审问赌坊坊主,有人惊惧之下没准就把咱们给露出来了!” “所以教主才让我来河南,传达教主圣令!”王传主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教主的意思,趁我们现在还能控制住官军,在渑池起事,然后拉上队伍退入湖广,若是让武乡贼通过至善大师他们把我教在军中的弟兄都挖了出来,失去了对官军的控制,咱们在河南这么多年的经营,就彻底打了白工。” “所以教主是想要亡羊补牢,能带走多少弟兄就带走多少弟兄……”一名头目思索了一阵,问道:“话说武乡贼也是造反的,咱们能不能和他们合作?” “不可能,武乡贼不是那些盲动的流寇,他们想要做官府,当官府,就不可能容忍治下有像咱们闻香教这般的宗教组织存在!”刘传主当即驳斥道:“元末之时我教是如何帮助朱元璋成事的?朱元璋最后是如何对待我教的?这教训难道你们忘了吗?” “刘传主说的不错,武乡贼不会容忍我们存在!”王传主斩钉截铁的令道:“这几日各自联络下线,趁着留守渑池的武乡贼大军去其他城池‘纳捐’,在约定的日期里鼓动百姓和军卒一起闹起来,咱们把渑池抢个干净,带上所有的人马钱粮,去湖广再造伟业!” 第357章 闻香 一众闻香教首领一直商谈到黄昏才逐渐散去,王传主新来,由刘传主领着去渑池城里熟悉地形情势,其他几个首领则各自回去准备。 “武乡贼战力不弱,幸好那姓黄的副元帅领军去洛阳等地勒索官绅了,不然咱们在渑池起事,可谓鸡蛋碰石头!”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在马上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日子武乡贼在军中搞什么诉苦、公审,搞得军中人心浮动,教类不少弟兄都动摇了,想退教投武乡贼,啧,幸好教主决断及时,再让武乡贼这么闹下去,咱们在军中的经营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说了半天,却发现身旁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头目扭头看去,却见身旁同行的头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已经落后了他半个马头。 “老古,古传头!”那头目唤了一声:“你这几日都这般心事重重的,在想些什么呢?” 那古传头正是之前在密室中提议与武乡义军合作的那名头目,听到呼唤,身子微微一抖,抬头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来,老姜,你还记得咱们以前是为什么要投闻香教吗?” “这谁能忘?”姜头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俺老姜当年是个屠户,家里有几个肉铺子,被那鲁王府长史的亲族看中,勾结衙门整日巧立名目的勒索,俺交不起钱便要夺俺店铺,俺一气之下杀了他,被判了秋决,万幸福烈皇帝打破邹县救了俺一命,俺这才入了闻香教。” “我的经历比你更惨!”古传头苦笑着摇摇头:“天寒地冻,实在熬受不住,老父上山去砍了些柴取暖,结果被那孔家的人诬陷老父砍了孔林的树,那曲阜知县也是孔家的人,自然向着亲族,把我老父打个半死、带了五十斤的锅拍枷游街,回了家便瘫痪在床,没过几日便去了。” “那孔家不依不饶的,说你们砍了孔林的树就该赔偿,强行把你田宅都夺去,将你赶出曲阜,你流落街头,差点饿死,是闻香教的弟兄救了你一命,你也就因此入教了…..”姜头目脸上好奇的神色更浓:“老古,怎么突然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来了?” 古传头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闻香教的教众,大多都是像咱们这样的穷苦人,被官府压迫、被恶绅欺凌,为了不被打死、饿死、冤死,只能是抱团取暖,大伙一起练拳、一起对抗官府劣绅,有产平分、有地同种、有饭同吃,互相帮助扶持,教中的大部分弟兄,才能得一顿饱饭、活一条性命。” 姜头目更加疑惑:“老古,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你晓得俺脑子直,直说便是。” 古传头沉默了一阵,却没有回答,又问道:“老姜,你说咱们当年在山东起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年中兴福烈皇帝说了,咱们要推翻明廷,在中土建起无上佛国,到时候我等生则为帝为王,死则证佛作祖,享万世香火福报!”姜头目嘿嘿一笑,笑容又很快变成了苦笑:“但这话都是用来蛊惑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的,像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出身,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只不过是不揭竿而起,就要被官府劣绅压迫而死了,没了退路,只能奋起反抗,一人力薄,和闻香教百万弟兄一起,才有成功的可能。” “但中兴福烈皇帝还是失败了……说到底,大多数跟随起事的教中弟兄,不过是在官绅压迫之下求一条活路而已……”古传头耸了耸肩,又问道:“老姜,你觉得武乡贼比之官府如何?” “那自然是好多了,公审官绅、分田分地这些大事不说了,当官的清廉爱民,那些大官出门连个轿子都没有,听说饮食都有专门规定,当兵的给百姓挑水挑担、帮百姓修房子……”姜头目猛然间反应过来,怒目看向古传头:“老古,你想做什么?” “我们入闻香教、起事造反,是咱们这些穷苦人抱团取暖挣一条命!”古传头被姜头目看破心思,却一点也不惊慌,双目直视着他,淡定的说道:“如今有一个能为民做主、能让穷苦人活命的义军,为何还要与他们为敌呢?” “刘传主说了,武乡贼不会允许闻香教存在的!”姜头目急忙说道:“不与他们为敌,咱们难道坐等他们来灭教吗?” “闻香教为何存在?真是因为什么佛爷的佛旨吗?”古传头语气严厉了一些:“若是佛爷的佛旨那么有用,当年我们在山东那般大的声势,又怎会失败?” “闻香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官府无道、恶绅压迫,百姓活不下去,能怎么办?只能求神拜佛、只能祈盼神佛显灵,只能团结在一起,奋力掀翻这世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古传头伸手朝远处的渑池城一指:“可如今百姓们有了更好的选择,闻香教灭不灭,又有何关系?” 姜头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古传头幽幽一叹,继续说道:“再说了,咱们今番起事,能有个好结果吗?至善大师和王参将被捕,迟早会把所有人供出来,教主这才匆匆忙忙的想要起事,咱们根本没有提前准备,军中经营的不少将官都被押去了山西,底层的兵卒都打散混编,能联络多少人都难说!” “这场匆忙起事,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教主也对此一清二楚,所以他的佛旨说得很清楚,能带多少人去湖广就带多少人走。” “可去湖广的路千里万里,一路上武乡贼、流寇、官军,能有多少人活着抵达?造起这场乱子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和穷苦人要遭殃?”古传头又是一叹,回头去看转山林:“明明能让百姓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却为了虚无缥缈的地上佛国害了他们性命……这地上佛国若是这般行事,和那明廷有何两样?” 古传头直起身来,看向姜头目的双眼目光炯炯:“老姜,我要去衙门自首,你从山东到河南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把命交到你手里,若你随我去,便与我一起,若不随我去,便从背后一刀砍了我便是!” 第358章 虚晃 渑池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河南的战事、各省的灾荒,似乎都影响不到这座小小的县城,武乡义军查抄赌坊的行动和城外军营里正在整编的投诚官军,才能勾起城内百姓的兴趣,给他们提供一些谈资。 一声声急促的锣鼓声敲响,王传主好奇的回头看去,却被刘传主拉了住,拉着他闪身到街旁,街上的百姓们刀劈波浪一般分开两边,不一会儿一队辅兵押着几名穿着衙役服饰的男子从街上走过。 那些男子戴着纸做的滑稽高帽,用粗麻绳系成一串,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王传主眯眼看去,低声念了出来:“贪污受贿、勒索商户、包庇罪囚......呵!罪行还不少!” “这是在游街.....”刘传主低声解释道:“武乡贼入城后搞了次大公审,城内的恶官劣绅基本都在公审上处置了,城内的吏员作恶不多的都会留用,但若是不守规矩犯了武乡贼的律法,武乡贼就会抓他们受刑,武乡贼不喜欢动肉刑,一般视违律轻重施革除、苦工、游街、公审四刑。” “这四刑,有两样是施给百姓看的!”王传主看着周围掌声雷动的百姓们,冷冷笑道:“听说武乡贼最善蛊惑民心,如今看来,名不虚传。” 游街的队伍渐渐远去,周围的百姓不少人跟过去看热闹,大多数则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王传主四处看了看,微微一笑:“武乡贼把这渑池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嘛!” “只要官府不乱来、官吏清廉,那座城不是井井有条的?”刘传主耸了耸肩:“武乡贼在山西占据沁州很长一段时间,听说沁州至今还是山西最安稳、最有序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渑池,难不倒这些武乡。” “百姓不就求个安稳有序?这么一对比下来,渑池恐怕已不属大明所有也!”王传主双目微眯,看着那游街队伍远去的身影:“更不会属于咱们!” “可惜咱们在渑池经营了这么久.....”刘传主叹了口气,朝四周看了看,悄悄说道:“在这渑池地方,如今只有惠普大师能和武乡贼争一争民心了。” “所以惠普大师一定早就被武乡贼给盯上了!”王传主冷笑一声,附在刘传主耳边轻声说道:“老刘,我与你说句实话,军中早有咱们的人去联系了,今夜就会起事!” “今夜?”刘传主心中一惊,赶忙问道:“那咱们刚刚商议的日期......” 王传主摆了摆手,没有直接回答:“老刘,你真觉得我是因为至善大师被捕才来亡羊补牢的?至善大师是个硬骨头,到现在还没把咱们露出来,可若是他是个软蛋呢?咱们还有什么牢可以去补?” 刘传主怔怔的看着王传主,喃喃说道:“你们早就有所准备?” “怀庆府城失陷,我就奉教主佛旨到了河南.....”王传主点着头回道:“一边让王士英、至善大师等人去试探武乡贼的头目,看能不能将他们拉拢过来,一面派人潜入军中联络教中弟兄,定下暗中联络的方式和暗号,有备无患。” 王传主顿了顿,冷眼扫了眼街上巡视的几名辅兵:“后来王士英献礼失败,怀庆府城的香缘寺出现了一些探头探脑的生面孔,当时我就猜测咱们有暴露的可能,暗中与军中的弟兄们商议好了起事的暗号。” “至善大师失去消息,不过是让我肯定了咱们定然已经暴露,故而我前来渑池之前,就已经派人与军中的弟兄们交代清楚,我到渑池的时间,就是咱们起事的时间!”王传主的双目四处乱瞟着,呵呵笑道:“我为什么要拉着你来渑池城转转?听说武乡贼整编官军,用的是诉苦、公审和劳改三策,会安排官军分批帮百姓修房子、种地、修水利之类的,如今应该有不少教中弟兄在渑池城内做事,看到我的身影,他们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刘传主也往四周看了看,疑惑的问道:“你既然早有安排,何必再招咱们来秘密商议?还一起约定起事的日期?” “教中的穷苦人太多了.....”王传主幽幽叹了口气:“不少兄弟是被官府压迫、恶绅欺凌,迫不得已才投入我教,心里头到底还是憧憬着安稳生活的,若是官府官绅能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他们就会乖乖当着听话守律的顺民。” “武乡贼给他们的,可不单单是一条活路!”王传主冷冷说道:“能安居乐业,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什么真空家乡、什么人间佛国、什么万世福报,这些话打从心底信着的能有几人?哪怕是教主,心中又能笃信几分?不过是借此拉拢教众而已。” “可是言语上吹得再怎么震天响,也比不过现实中的生活,人间佛国遥遥无期,可武乡贼统治下的安居乐业却就在眼前,你说会不会有人动心?” 刘传主眉间紧皱,赶忙问道:“王传主,你这话的意思,是怀疑咱们之中出了内奸?” “只是猜测,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不过武乡贼至今对你们没有大动作,想来教中暂时是没有出内奸.....”王传主双手一摊:“但依我猜测,动了心思的不少,只是还没有足够的筹码来将他们洗白,我召集你们来商议约期,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筹码!” “若是没有内奸自然最好,武乡贼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必然会被咱们打个措手不及!”王传主看向县衙方向,眼波轻动:“若是出了内奸,把咱们今日的计划透露了出去,武乡贼也必然会以为咱们是如期举事,将精力和重心都放在那计划之中,反倒松懈了今日的防务!” 王传主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他们都得结结实实上了这一当,咱们趁机起事,在渑池城中好好抢上一把,带着人马钱粮南下,去与教主会合!” “待武乡贼反应过来,我等已是鱼入大海、鹰翔高空!” 第359章 乱起 唐普急匆匆的走进县衙后堂,一名护卫赶忙拦住:“唐部总,杜辅政这几日忙着安排禁赌之事,好几日没睡个囫囵觉了,刚刚才躺下,您要不先在大堂等等?” “唤起来,有要事让杜辅政做主,十万火急!”唐普一脸焦急,朝那护卫瞪了一眼,那护卫一愣,赶忙跑进厢房里去叫醒杜魏石。 过了一小会儿,杜魏石赤裸着上身走了出来,凝眉道:“老唐,什么事这么紧急?让我连个安生觉都没得睡?” “之前跑来县衙自首的那家伙,我们已经审问过了......”唐普从怀中摸出一份讯问卷宗来:“身份确认了,是闻香教的人,他交代的情报咱们查了几个,都对得上,想来说的是实话。” “闻香教?”杜魏石心中一惊:“是天启年间作乱山东的那个闻香教?” 唐普点点头,杜魏石心中一沉,接过卷宗翻看起来,他对闻香教印象不浅,实际上,从天启年间走过来的人,就没有几个没听说过闻香教名号的。 闻香教起自万历年间,乃是着名的造反专业户白莲教的一个分支,由直隶永平府的皮匠王森所创,那王森自称曾救一狐,狐自断其尾赠之,尾有异香,故而借此创教,名为闻香教,巅峰时期,闻香教徒多至两百余万,传播六七个省府。 这王森便借闻香教之势敛财收权,信众入教需上缴两钱银子、每月供奉一两百铜钱,王森借此敛聚大笔财富,在永平府兴建“教都”,如同土皇帝一般。 除了敛财以外,王森还费尽心思钻营,花了大笔银子与万历皇帝的皇后王氏联宗,并且介入万历年的朝局,万历三大案中的“梃击案”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张差是红封教徒,而红封教的创建者便是王森的徒弟,算是闻香教的分支。 万历四十二年,朝廷逮捕王森处死,其子王好贤和徒弟徐鸿儒便拿着王森聚敛的财富逃奔山东,继续操持闻香教事业,传说徐鸿儒有呼风唤雨的神力,无数百姓因此被蛊惑入教,徐鸿儒便借此渐渐压过王好贤、攫取教中领导权,聚集了大批信徒,于天启二年在山东掀起了一场白莲教起义,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元“大乘兴胜”。 “那徐鸿儒起事之时有十余万兵民,不到一年就被朝廷镇压,教众星散,王好贤扬州,也被围杀,王森的子孙据说有人逃去辽东投了东虏,无论如何,这闻香教按理来说已是被剿灭了!”杜魏石翻看着卷宗,哼了一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然还真有造反贼反的家伙!” “据那自首的闻香教徒交代,闻香教的教主派来了一个姓王的传主,与渑池本地的闻香教徒约期鼓动军民信徒在渑池造乱!”唐普伸手帮杜魏石翻了两页,手指点在卷宗上说道:“在这里,他们约定的期限是在十日之后,城外那些投诚的官军之中,恐怕已经有人潜入进去传递消息了。” “十日,还有时间准备,来人,速速去送信给黄副元帅,让他立马领军赶回渑池!去通知潘部总,让他集结军力备战!”杜魏石冲身边亲兵交代了一句,要来纸笔写了几封手令让他们各自送去,这才转身对唐普说道:“老唐,咱们要把这些贼人的图谋扼杀,那自首的闻香教徒可曾把城内军中藏着的闻香教徒交代出来?” “交代了百来人,大多是渑池本地的闻香教首领头目和他发展的下线,我们还需要对名单进行核查.....”唐普赶忙答道:“但是巡抚标营之中的闻香教徒大多是那至善和尚发展的军官,再由军官各自发展的下线,他知道的也很少,恐怕还得拿了那派来河南的闻香教头目才能搞清楚。” “那就做两手准备,我写封手令给你,你去找潘部总调兵,把转山林的酒肉店给封了,看能不能找到那家伙,若是找不到,军情处就抓紧搜查!”杜魏石俯在院中石桌上借着月光书写着,一边继续说道:“那名单里头加几个人,我让人带着名单连夜快马回山西一趟,通知山西的弟兄们把王士英和那些可疑的官军军官先拿下,好好审讯一番。” 唐普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有闻香教徒被咱们感化投诚,否则咱们如今还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闯,没准会被那些贼人杀个措手不及、闹出大事来!” “平日常修善果,今日就有福报!”杜魏石微微一笑,将手令塞进唐普手里:“你要是得空,帮我把那老板娘酿酒的手艺也问出来,那么好的酒,若是没人知道怎么酿,那就太可惜了。” 唐普鄙视的瞥了他一眼,收了手令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杜魏石又找了两名护卫亲兵吩咐了几句,这才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朝着厢房走去,一只脚刚刚踏入厢房之中还没站稳,忽见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似乎是城内一座寺庙的佛塔烧了起来,在夜空中明亮得如同一座耀眼夺目的火炬。 杜魏石心中一惊,赶忙冲出厢房,推了一把一名傻站着的亲兵护卫:“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探消息。” 唐普也急匆匆跑了回来:“出事了!城内的万安庙似乎是走了水,大火烧成一团,我在县衙门口远远看见那边火光冲天,赶忙回来寻您。” “不,不是走水,走水哪有一下子烧这么大、连县衙这都能看见的?”杜魏石双目渐渐瞪圆,一拳打在掌心:“哎呀!中计了!那自首的闻香教徒是死士,用假情报迷惑咱们!你们军情处的心思都放在了验证那家伙的请报上,各处的监控自然都有放松,他们正好趁机互相串联起事!” “杜辅政,你是说那帮贼人是要在今夜起事?”唐普悚然一惊:“黄副元帅主力在外,渑池只有潘部总一部一千余人,加上新编辅兵也才两千余人,若是官军.....” “无论如何,我们先去找潘部总调兵,把官军看住了再说!”杜魏石转身便往外走,唐普也赶忙跟了上去。 走到县衙大堂,忽听得城内乱糟糟的喊声响起,县衙外更是清晰可闻:“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白莲降世、万民翻身!” 第360章 暴乱 远处的佛塔升腾起冲天的大火,照亮了半幅天空,扮作车夫的王传主仰头看去,满眼都被闪耀跳跃的火焰填满。 “经此火途狱,能救万万民!”王传主喃喃念了一声,看着远处衙门里跑出几名衙役和战士向那着火的寺庙而去,重重吐了口气,朝衙门一指:“刘传主,武乡贼的头目确实是在这衙门之中?” “正是,是个姓杜的秀才,在武乡贼里头当个‘辅政’的职务!”刘传主点着头,双眼四处打量着周遭的人群,不少他认识和不认识的闻香教勇士混在人群之中,只等一声令下:“这个‘辅政’在武乡贼里头相当于丞相,乃是武乡贼的文官之首,那姓杜的秀才听说是武乡贼首领的元从,是最早跟随那无牙帅的人之一。” “所以他十分紧要!”王传主冷冷一笑,抚摸着身旁板车里藏着的兵器:“去湖广的路千里万里,咱们带着金银人马不可能走得太快,官军被武乡贼和流寇打破了胆,不足为患,武乡贼恐怕会衔尾追杀咱们,咱们要安全离去,手里就得握着一些对武乡贼必不可少的紧要之物,否则咱们便只能抛下大部分金银物资和人马轻装逃遁了。” “所以我们要拿下那姓杜的!而且必须要活的!”王传主忽然高声喊着,抽出一条白布系在头上:“佛塔便是信号!军营、城内,各处的弟兄们都会趁乱起事!咱们也要趁乱行事,攻下县衙、拿下那姓杜的秀才!”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白莲降世、万民翻身!”人群中的闻香教徒齐声怒吼,纷纷在头上系上白布白巾,涌到板车旁摸出各式武器。 周围的百姓见状,纷纷惊叫着躲开,王传主冷笑一声,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一马当先呼号着朝县衙冲杀而去:“都记住!咱们要抓活的!” 木哨声骤然炸响,县衙外几名衙役屁滚尿流的逃了回来,一个个惊恐万分的喊着:“贼人攻打县衙!贼人攻打县衙!快逃啊!” “让他们闭嘴!”唐普怒喝一声,杜魏石挥了挥手,几名护卫上前将他们打翻在地,门外值守的辅兵也逃了回来,关上了县衙大门,县衙内的义军战士听到动静,纷纷提起武器在大堂前集合备战。 “杜辅政,有贼人攻打县衙!”一名辅兵惊魂未定的跑来汇报:“贼人众多,恐有三四千人!” “有个屁的三四千人,这么多贼人混在城内,当咱们吃干饭的吗?”唐普怒气冲冲的呵斥道:“你这家伙如此惊慌,定然是把周围的百姓也当作贼人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弓弦响动,上百发羽箭越过县衙院墙飞射而入,射翻了几名躲避不及的衙役,随即县衙大门猛然抖动起来,传来一阵阵撞门声。 骤然响起的木哨声刺得杜魏石耳膜生疼,武乡义军的战士匆忙之间连甲胄都没穿戴整齐,随着哨声迅速列队,火铳的火绳兹兹作响,黑洞洞的铳口瞄准着院墙和县衙大门。 “起码一两百人……咱们人太少了,县衙守不住!”唐普满脸焦急,县衙里驻守的武乡义军正兵只有两个小旗、二十余人,还有一百多名辅兵驻守在附近,匆忙之间恐怕都被贼寇隔绝在外,这些辅兵大多是武乡义军占领渑池后才征集编练的,大半都是新兵,平日里维持治安,打打流氓青皮没什么问题,但对付精锐悍勇的闻香教徒,那一百多名辅兵恐怕是百无一用。 县衙里的正兵、衙役、伙夫杂役、值守辅兵加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凑个一百人,靠这么点人如何能抵挡住闻香教徒的攻打? 几架木梯搭上院墙,随即几名白巾裹头的闻香教徒冲了上来,铳声雷霆作响,将他们统统射翻,县衙外的闻香教徒立马用羽箭还击,县衙大堂的屋顶上传来一阵“笃笃”的响声,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嘈杂声和爆炸声盖过。 “城内也乱了,咱们短时间内不会得到增援了!”唐普一把拉住杜魏石:“咱们现在就离开县衙,找地方躲藏!” 杜魏石刚要说话,县衙大门轰隆一声断成两半倒在地上,衙门外的闻香教徒欢呼一声,蜂拥而入。 “快走!”唐普也不管杜魏石同不同意,和几名护卫一起架起他就往后堂跑,那群闻香教徒高喊着“别让大官跑了”,与大堂前的武乡义军战士战成一团。 跑进县衙后院,却见几个闻香教徒翻墙而入,院里本就慌成一团的杂役惊慌失措的乱逃乱窜,唐普怒喝一声:“好一招声东击西,拦住他们!” 杜魏石的护卫嘶吼着上前阻拦,唐普拉着杜魏石一刻不停的拐过后堂厢房,将杜魏石推上墙头,随即自己也攀了上去,两人一同翻墙逃出县衙。 “老唐,现在怎么办?”杜魏石听着城内越来越糟乱的喊声,心急如焚的问道:“城内都乱起来了,咱们怎么去找潘部总调兵?” “去不了了,哪都不安全,潘部总若是进城,必然先往县衙而来,咱们找地方躲藏等他!”唐普警惕的四处看了看,拽着杜魏石的衣袖:“走吧,县衙附近有座空屋,咱们去那儿躲着。” 杜魏石已经失了计较,只能跟着唐普七拐八绕的来到一间带小院的民房,附近响起了闻香教徒踹门搜查的声响,唐普赶忙帮杜魏石翻进院子,随即自己也跳了进来。 “贼人眼看着咱们翻墙逃离,他们必定在周围街巷安排了人手盯梢阻截,那些盯梢的没看到咱们,必然猜到咱们就躲在县衙附近!”唐普冷静的分析着,拽着杜魏石往屋子一侧绕:“贼人必然会搜查县衙周围,不能躲屋子里,得换个地方躲。” 唐普将杜魏石领到一间茅房前,推开茅房门,绿豆大小的苍蝇如炸了锅一般四处乱飞,一股恶臭差点把杜魏石熏倒,杜魏石扭头看去,却见唐普捏着鼻子,朝那粪坑里一指:“杜辅政,请忍一时之臭,潘部总不会让咱们等太久的。” 杜魏石差点吐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苦笑一声:“泔水吃过、大街睡过,没想到今日还要在粪坑里藏身。” 他还在犹豫,但唐普听到闻香教徒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一横,绕到杜魏石身后,一脚将他踹下了粪坑:“杜辅政,得罪了!” 第361章 大乱 闻香教徒在城内四处纵火,木制的房屋成了绝佳的引火材料,大火不断蔓延,将半幅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城外正在整编的投诚官军见城内火起,混在其中的闻香教徒知道这就是起事的信号,纷纷冲破看守的武乡义军战士阻拦杀进城去,城内的教众也趁势四处造乱。 闻香教今日起事,本是为了放弃渑池南逃,但放弃渑池不等于将渑池城拱手让人,闻香教徒分出精干兵力围攻县衙、府库等紧要区域,其他普通教众则各自分散,四处踹门劫掠,无论百姓商绅,统统洗劫一空。 不少泼皮无赖、罪犯闲汉也趁机打砸抢烧,武乡义军初占渑池城,人手精力都不足,对城内的青皮闲汉也没来得及进行清理改造,暂时只是处置了一些扰民最重、害民最深、民怨沸腾的头目,其他的只要不再犯案便暂时不做理会,若是再犯便逮住杀头,那些青皮无赖在武乡义军的高压政策下也只能暂时隐藏起来。 如今城内大乱,这些家伙也纷纷跑了出来,他们都是渑池本地的地头蛇,知道哪里有钱有粮有宝物,也清楚哪家的姑娘媳妇最动人,给闻香教徒当起了带路党,领着他们四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自己趁机分一杯羹。 城内维持治安的官衙和辅军已经彻底失效,武乡义军初占渑池,还没来得及深化根据地的建设,如今在渑池的官吏队伍是由山西抽调的教导和官吏为骨干、留用的旧官吏和新投奔的文士为枝桠组成。 这段时间大多数官吏都前往渑池各村进行清丈分田的工作,留守渑池城的本也不多,基本都集中居住在县衙附近,而县衙是最早遭受闻香教徒攻击的地方,周遭的官吏都遭了大殃,被杀被抓者无数,只有寥寥几人反应飞快,乱起之时便逃了出去。 渑池城的辅军,基本是由留用的民壮、卫所兵和新募的青壮组成,从武乡义军里挑选将官老兵统领,连基础训练都未完成,平日也只是维持治安,需要动手的时候自然有驻扎在附近的武乡义军正兵处置,人数也才一千余人左右。 城内乱起之时,这些辅兵还恪尽职守的四处弹压,但很快闻香教蛊惑的官军冲进了城里,他们这些新手菜鸟如何能与人数比他们还多的正经官军对敌?被杀得四散而逃,只有部分辅兵各自集结在一起,依托民宅楼阁抵抗。 一时之间,只听得满城都是闻香教徒和乱兵的呼号乱喊、百姓的哀嚎惊叫,和大火燃烧木料时噼里啪啦的响声。 城外的军营也乱成一团,武乡义军的营地中火铳声响成一片,弥漫的硝烟将营墙笼罩在白雾之中,营墙外横七竖八的倒着一地尸体,头上裹着白布的闻香教徒和乱兵惊叫着溃退,营墙上尖锐的哨声忽然炸响,随即火铳再一次齐射,又射翻了不少逃跑的乱兵和闻香教徒。 一名总旗官匆忙跑到望楼之上,朝一名身穿铁甲的壮汉禀告道:“潘部总,围攻我军营的贼人已然溃败!” 潘部总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渑池火起之时,有一支闻香教控制的官军跑来武乡义军的军营,声称不少官军反乱,他们被乱军杀散,请求入武乡义军的营地躲避,试图骗来营门冲杀进来,好在值守的义军战士严格遵守纪律,没有放他们入营,这些乱军见骗门不成,干脆会同赶来的闻香教徒和其他乱兵围攻武乡义军的营地。 “让各部点算伤亡,集结等候命令!”潘部总回身下令,询问道:“城内情况如何?” “据那些逃出城来的军情处弟兄们说,贼人正在围攻县衙、府库等地,贼人皆头裹白巾、人数众多,城内辅军已被杀散!”一名总旗急切的禀告道:“出去探查消息的弟兄回报,万寿寺的惠普和尚也竖起了反旗,村寨之中不少练拳的村民被其蛊惑作乱,追杀咱们下乡的工作队和官吏。” “贼秃驴!”潘部总啐了一口,又急忙问道:“杜辅政可有消息?” 几名总旗面面相觑,一个个只管摇头,一旁的所部教导顿时急了,赶忙扯住潘部总的衣袖说道:“老潘,杜先生是何等紧要的人物?若是落在贼人手里或者遭了什么意外,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都无需吴帅处置我们,黄副元帅就会要了我们的人头!” “我知道!”潘部总大喝一声,看向火焰冲天的渑池城,满脸严峻:“城内辅兵不堪一用,我部只有一千余人,黄副元帅得到消息,最快也得一两天才能抵达,敌军…….普通教徒青皮不足为惧,没经过训练的平民,人再多也奈何不了咱们……关键是那些官军!”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在怀庆府城一共收拢了巡抚标营、怀庆府卫所兵、城内民壮和官绅团练、王府卫队护军统共两三万余人,农民军各部分走了两万余人,武乡义军收容了一万人左右,分成两拨,一拨留怀庆府城,由正在怀庆府休整的武绍所部看守整编,这一批基本会编入武绍和武乡义军的主力之中。 另一部四千余人则在渑池进行整编,这一部将归并黄锦所部指挥,用来巩固渑池根据地、拓展周围村寨县府。 若是这四千人皆反,单单是他们还好对付,可再汇通其他造乱的闻香教徒,光靠自己手底下一千余人,只能坚守军营、收容保护城内幸存的武乡义军官吏人员了。 正犹豫之间,忽见那些狼狈逃走的闻香教徒又逃了回来,绕着军营跑过,潘部总疑惑的看去,却见远处跑来一群官军兵卒,在一名武乡义军教导的指挥下,拿着各式武器追杀着这些闻香教徒。 潘部总赶忙派亲兵前去询问,不一会儿,那名亲兵便返回望楼禀告道:“潘部总,那部官军的哨官欲协同闻香教起事,诛杀我们派去的教导,那些官军士卒之前经过诉苦会,不愿附贼,便把那哨官绑了,和咱们的教导一起来投咱们。” “不是铁板一块、全数反乱就好,这场乱子靠咱们就能平下去!”潘部宗长出一口气:“传令各部整军,咱们先去平了城外造乱的乱军,集结心向咱们的官军,然后再入城平乱!只希望杜辅政能鸿福齐天、躲过这场劫难吧!” 第362章 抛弃 县衙中的余火还未熄灭,县衙内外都是到处奔走的闻香教徒,人人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仔仔细细的搜查着每一个角落,将值钱的物件打包带走,文册卷宗随手扔在地上,尸体则搬到大堂前,堆成一座小山。 王传主冷眼看着那小山一般的尸体,那些武乡义军的正兵和护卫没有一人逃跑,战斗至最后一刻,全部壮烈牺牲,他们配合默契、明知必死却依旧战意高昂、死战不退。 还有那些县衙里和附近的武乡义军文吏教导,他们不少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兵残疾兵,乱起之时也拿起板凳、量尺等各式武器器具反抗,给围攻官衙的闻香教勇士造成了不少伤亡。 王传主带来围攻县衙的都是闻香教里武艺高强的勇士,两百余人,攻陷县衙后只剩下七十几个还无伤无损的活着。 武乡贼战力强劲,他早就有所耳闻,也幸好自己突然发难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和他们真刀真枪的对上,恐怕全教精锐在此,也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刘传主从县衙外走了进来,瞥了一眼那尸堆,来到王传主身边:“王传主,惠普大师派人来了,他已经入城,领了各村集结的教众大概三四千人,时间匆忙,后续应当还有不少信众赶来。” “让惠普大师领兵来接手县衙吧,他是个知名人物,有威望统领城内的信众和武乡贼攻防对战!”王传主点点头,问道:“军中的弟兄如何?” 刘传主面容一变,半分恼怒半分尴尬:“只有一千七百多人跟着咱们一起起事,其他各部都没动作,据一些逃回来的兄弟说,有些他们发展的弟兄被武乡贼的教导蛊惑,反倒帮着武乡贼攻打咱们。” “我早说过了,若是咱们不尽早起事,早晚军中的兄弟都会被武乡贼拉拢过去!”王传主冷哼一声:“那些军中的弟兄最为紧要,刘传主,你亲自去集结统领他们,我随后就赶到。” 刘传主皱了皱眉,扫视了一圈四周:“那姓杜的秀才呢?找到了吗?” “周围都搜遍了,把那背叛我教的家伙都搜了出来,偏偏就没找到他,哨卡也没看到他的身影,不知道藏哪去了!”王传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没了那个杜秀才做人质,咱们就没法全师退走了,城内造乱的信众近万人,但只有那一千多军中兄弟算得上战力,一群没经过训练、没上过战场的信众,连城外那些留守的武乡贼都对付不了,更别说那姓黄的元帅率领的主力了。” 王传主又叹了口气,吩咐道:“柯传头刚刚送来消息,粮库银库和府路已经被攻破,刘传主,你等会集结了军中弟兄,就去和柯传头会和,与他一起搬运粮草金银,能搬多少算多少,不要贪多,咱们要摆脱追兵,就不能让太多的粮草金银拖慢了行军速度!” 刘传主点点头,问道:“王传主,既然找不到姓杜秀才,何不与我一起走?” “我得在此等着惠普大师,等他来接手县衙!”王传主冷冷一笑:“惠普大师有大功德,有大名声,渑池的信众都听信他的佛言,他留在此处,信众们便有了主心骨,便能在渑池拼死作战,才能牢牢吸引住武乡贼的注意力,替咱们撤离争取时间,咱们才能更为从容的离开渑池南下!” 刘传主一脸震惊,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王传主,你的意思,是要抛弃惠普大师和城内的信众?” “只要脱险,到哪不能再拉起无数信众?可军中的弟兄,损失一个就少一个,他们能否逃出生天南下,对我教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王传主双目未冷,转头看向那堆尸体:“渑池闹起这般大乱,武乡贼留守渑池的官吏如何向上头交差?交不了差,便会对咱们不死不休,可若是他们拿下一个领头之人便有了交差的人头,又何必辛苦来追剿我们这伙残兵败将?” “所以只能辛苦惠普大师替我们守着这渑池城了,他是个六根清净、仁善宽宥的得道高僧,就算不幸遇害,也必然是去往西天极乐享万世福报,不会怪罪咱们的!” 官道之上,密密麻麻涌动着无数慌乱的官民百姓,闻香教徒在城内大肆烧杀、毫无顾忌,城内的百姓自然不可能白白等死,纷纷朝城外逃去,一时哭声震天、混乱不堪。 披甲顶盔的武乡义军战士逆着人流而动,向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渑池城而去,见到百姓们这般凄惨的模样,人人眼中都满含怒火,最前列的武乡义军战士齐声高喊不停:“义军镇乱!百姓无需惊慌、绕路而行!趁乱打劫者斩!冲撞军阵者斩!” 队形严整的武乡义军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逃难的百姓们听到喊声,心中渐渐平静了下来,纷纷让开道路退到路旁,有些胆大的还跟在武乡义军的军阵后,准备随武乡义军一起入城,再去收拾逃难时来不及带上的财物细软。 潘部总骑在马上看着将半个天空都照得一片血红的大火,心中焦急不安,脸上却依旧是一副铁青的冷脸,他手下的一千余兵马,汇合投诚官军中没有逃散也没有反乱的人马,不到三千人,城内的造乱的闻香教徒和乱军最多万人,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将他们镇压下去。 可若是杜魏石落在闻香教徒手里,事情可就大条了,他是当年随着黄锦投奔武乡义军的大同边军之一,也算是武乡义军的元从,杜魏石有多重要他一清二楚,若是真的出了意外,吴帅不说,黄副元帅必定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正发着愁,一名总旗官领着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前来:“潘部总,这几位是军情处的暗探,从城内逃出,来寻大军支援。” 潘部总点点头,赶忙问道:“城内情况如何?可有杜辅政的消息?” “贼寇攻陷了县衙、府库等地,正在大肆劫掠,领头的是万寿寺的惠普和尚,正盘踞县衙之中!”一名军情处暗探回报道:“我们在县衙附近盯梢了一阵,贼人一直在附近搜索,想来是没有找到杜辅政的形迹。” “好好好,没找到就好!”潘部总长长出了口气,一扬马鞭:“传令!目标渑池县衙,全军提速前进!” 第363章 平乱 渑池府库之中,一辆辆太平大车排列在院中,无数闻香教徒正不停搬运着粮食、金银装车,库内存储的丝绢、香木、瓷器等物扔了一地,这些平日里贵重的物品被千万双脚踩过,路过的闻香教徒连正眼瞧它们的都少。 王传主解了头上的白巾和身上的盔甲,换了一身富商的服饰来到院中,装扮成掌柜模样的刘传主见到他,立马走了上来:“刚刚得到回报,武乡贼在城外留守的军队已经出动了,咱们从西门出城,其他弟兄从各门分拨出城,往清凉山集合,山间小道行不了太平大车,山里的弟兄安排了独轮车和扁担,咱们沿清凉山南下,福昌会有弟兄来接应咱们,到那里再换车便是。” “如此甚好!”王传主松了口气,扫了一眼几辆太平大车,说道:“让弟兄们不要贪多,尽量多拿金银,盔甲长兵都留下,只拿短刀腰刀防身,各部一定不要抱团,咱们是逃难的富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城内富户领着家奴携带金银逃难很正常,想来武乡贼也没精力去分辨咱们。” 刘传主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周围,叹了口气:“可惜,我等在渑池经营多年,如今却要弃城而去,这些府库里的金银粮食本该是我教兴起大业的资本,如今却要一把火烧个精光,还有那么多虔诚的教众,都要葬身于此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传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武乡贼和官府不一样,和流寇也不一样,他们和咱们一样,总是拼命往村寨城镇里扎根、深入乡野百姓之中,我闻香教是在和他们争夺百姓民心,是占了他们的位子,所以他们能和流寇合作、能与官府共存,但绝不会容忍咱们的存在。” “所以他们比官府、比流寇更清楚该如何对付咱们!”王传主看向远处的大火,目光闪烁:“他们在还没意识到我们存在的情况下,就已经将咱们多年经营搅得支离破碎,这次随同咱们一起起事的军卒百姓远远不及预期,武乡贼才来渑池多久?就已经从咱们手里夺走了不少民心军心,若是他们认真对付咱们,咱们还有活路?” “所以渑池已不可为,甚至河南都已经不可为了!”王传主幽幽一叹:“只有往南走,教主在南方经营多年,往南方,咱们还能挣得一条活路!” 刘传主默然不语,两人就在院中默默站了一阵,过了一会儿,一匹快马奔来,一名闻香教徒跳下马来,在刘传主耳边说了几句。 “武乡贼入城了,正在往县衙去,惠普大师让咱们领兵过去增援......”刘传主冷眼扫了一眼县衙方向,回身冲那名传信的闻香教徒说道:“你回去告诉惠普大师,我等集结兵力,立刻去县衙与他们会合。” 那闻香教徒领命,转身上马飞一般的奔走,刘传主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武乡贼反应还真快,咱们该离开了。” “是啊,该离开了......”王传主唱了个佛号,挥了挥手,一群白莲教徒抱来柴薪、火油等物,在库房外堆成一座小山:“业火炽然,焚尽世间罪人!” 火铳的轰鸣声响成一片,潘部总心中一紧,在马上直起身子,伸长脖子看去,却见远处几名头裹白巾的闻香教徒惨叫着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落地之后便没了声息,余下的四散而逃。 潘部总连追击他们的心思都没有,他的目标很明确,领军向着县衙方向一路不停,街上到处都是趁火打劫的闻香教徒和青皮无赖,这些散兵游勇只顾着放火烧杀、奸淫掳掠,根本没有抵抗的意志,见到武乡义军的军阵推进而来,立马一哄而散,有些胆大的还想袭击武乡义军的军阵,被一排火铳轰过去,顿时便做鸟兽散。 但越接近县衙,抱团抵抗的闻香教徒就越来越多,他们依托房屋、或者干脆垒起街垒,用从武库和辅军手里缴获的火器阻截着推进的武乡义军。 但他们根本拦不住武乡义军的推进,这些教徒人多势众、声势惊人,不少被洗脑的深信自己今日豁出性命,就能去西天极乐享万世福报,一个个悍不畏死,但他们终究只是乌合之众,大多数人白日里还只是普普通通的村民百姓,有些精干教徒平日里虽然也练拳练刀,但战阵搏杀,又怎会只看武艺强弱? 有组织碾压无组织、有纪律碾压无纪律,自古以来的真理,在如今又一次被验证,那些闻香教徒节节抵抗,尸体丢了一路,但给武乡义军造成的伤亡却极为轻微。 这让潘部总感到有些奇怪,闻香教蛊惑了不少官军将士,这些乱军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经受过正规训练的,若是配合着这些人数众多的闻香教徒阻截武乡义军,武乡义军的推进绝不会如此轻松,但如今他都快能看到县衙的大门了,那些乱军却依旧没有踪影,不知跑到哪去了。 可他也没时间去探查那些乱军的动向,县衙门前集结了不少闻香教徒,台阶上站着一个和尚,挥舞着禅杖大喊大叫着,那些闻香教徒扯着嗓子大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等口号,挥舞着各式武器哗啦啦朝着武乡义军的军阵冲杀而来。 鼓号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武乡义军轰然停步,火铳手迈步向前站定,潘部总吹响口中木哨,随即一连串木哨声响起,霎那间响彻天际。 军阵前腾起一片白烟,铅弹飞射而出,那些闻香教徒少有穿戴盔甲,血肉之躯抵挡不了铅弹的穿透,往往在第一个人身上炸开狰狞的血洞,又会打翻第二个人才会停下,那些蜂拥冲来的闻香教徒如割麦子一般倒下。 第一排铳手射完,退下装弹,第二排射手紧随其上,一排一排轮射不停,火铳声连绵不绝,铅弹如雨点一般砸进那些闻香教徒的人堆里,炸开一片片血雾,那些闻香教徒甚至没有冲到武乡义军阵前,便扔下满地的尸体伤员,惊恐惨叫着调头逃跑。 “乌合之众!”潘部总冷哼一声,马鞭一扬:“进县衙,把杜辅政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364章 止乱 渑池县衙被撞倒的大门还没来得及修补,闻香教徒只能拉来几辆马车推翻作为掩体堵住大门,不少闻香教徒退入县衙,试图死守到底。 县衙的墙上挂着不少人头,潘部总眯眼看去,人头上满是血污,距离又远看不真切,但潘部总心里清楚,这些人头大多都是武乡义军的官吏教导的首级,其中恐怕有不少他熟识的同僚,甚至有可能有从山西和他一起拼杀出来的兄弟。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潘部总怒喝一声,眼中满是怒火,朝着包围县衙的武乡义军战士们喝令道:“你们都看到了!贼人屠杀了咱们的同僚兄弟!如今退守县衙的贼人,必定是死硬份子,本部总在这里做个主,县衙里的贼人除了惠普那秃驴一个不留,统统杀干净!” “老潘!”所部教导策马而来,眼角滑下泪来:“我们询问了那些俘虏的闻香教徒,到处都找不到杜辅政的身影,恐怕.....” 潘部总不知该说些什么,怔怔的看着那名教导,武乡义军的教导大多选拔自识字较多、表现优良的军卒,部总以下采取以老带新的方式,部总以上则大多要纳入学堂进行培训,然后再分配到各部,定期还要集中培训,军中的教导,说是杜魏石带出来的也不为过。 军中的军官,同样会定期集中培训,他们也多多少少听过杜魏石的课,尊他一句“师傅”都没问题,若是杜魏石真出了意外,哪怕是从个人情感上讲,潘部总也绝不能原谅自己。 “不要胡思乱想,杜辅政那么好的人,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潘部总不知是在安慰那名教导还是在安慰自己,用力甩了甩头,令道:“当务之急是要攻下县衙,拿了惠普那个贼秃驴,咱们才好专心平乱渑池城、查找杜辅政的下落!” 武乡义军没有让县衙里的白莲教徒等待多久,哨声一响,武乡义军便开始了总攻,闻香教徒在县衙院墙后搭起木梯,用弓箭和火门铳还击不停,武乡义军的铳手迈步上前,用整齐的齐射压制着墙头的火力,刀盾手则从附近被洗劫杀戮一空的商铺房屋里找来能用的门板木料,组成一辆辆挡箭车,顶着闻香教徒的箭矢铅弹杀上前去。 那些闻香教徒自然不会看着武乡义军推着挡箭车冲到面前,墙上扔下一堆堆火把柴薪来,这些都是闻香教徒准备在城中烧杀的工具,如今用来招呼武乡义军,效果也还算不错,匆忙制作的挡箭车没有涂上防火的湿泥,被火焰舔舐,不一会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车后的义军战士只能扔下挡箭车撤了回来。 县衙里的闻香教徒见武乡义军退走,顿时欢呼起来,“无生老母保佑”的喊声震天动地。 “看你们还能高兴几时!”潘部总冷哼一声,他本来也没想靠几个挡箭车就攻破县衙,这些围攻的战士不过是用来试探闻香教徒的防御强度的,如今他心里已然有数,扭头朝身旁的亲兵点了点头。 双方的攻防暂时停了下来,县衙内的闻香教徒或许是以为武乡义军对他们束手无措,狂乱兴奋的喊声不断传出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喊声让潘部总感觉到闷烦至极。 过了一会儿,一队武乡义军的战士推着几门小佛朗机而来,县衙里的闻香教徒哪里还不明白武乡义军的意图?当即慌乱的从院墙上散了下去。 武乡义军在窦庄俘获的工匠炮匠,如今基本都在黄崖洞兵工厂中为武乡义军打造军器,兵工厂的产能大大提高,能够生产一些小型、中型火炮,但这产能提升也只是相对以前而言,武乡义军的火炮来源依旧主要来自缴获,每门火炮都极为宝贵。 黄锦领主力去各城勒索官绅,带走了所部大部分火炮,潘部总所部只留下了三四门小炮,这些小炮都只能发射散射的炮子,没办法用来轰开县衙院墙,但压制院墙上的闻香教徒却很轻松。 火炮轰鸣声不断,院墙被打得千疮百孔,那些闻香教徒只要冒头,便会被横飞的炮子收割性命,潘部总冷笑不止,这些小型火炮射程都不远,闻香教徒若是有火绳铳,还能进行反抗,可刚刚的试探攻击让他看出来了,闻香教徒手中只有弓箭和武乡义军配发给城内辅兵的三眼铳等火门铳,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令旗一挥,数十名武乡义军的战士越阵而出,趁着院墙上的闻香教徒被压制的时机,飞奔至院墙下,将怀中抱着的炸药包、震天雷等物堆在墙角,偶尔会露头查看情况的闻香教徒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试图用弓箭阻拦,但他们根本不敢冒头,只能在院墙后弯弓盲射,稀稀拉拉的箭矢几乎毫无作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院墙被笼罩在烟雾之中,但很快烟雾又被炮子裹挟的风驱散,县衙院墙被炸开了一道缺口,隐隐约约有闻香教徒正在集结,试图堵住这个缺口。 哨声响起,一队队武乡义军战士朝着那个缺口小跑前进,县衙中忽然传来一阵喊声,无数头裹白巾的闻香教徒从缺口中冲出,狂呼乱叫着冲向杀来的武乡义军战士。 尖锐的哨声又一次响起,武乡义军的战士们一齐停步,长矛手飞速向前,组成一道寒光闪闪的钢铁之墙,朝着蜂拥而来的闻香教徒一齐高喊:“刺!” 长矛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涌来的闻香教徒仗着一腔血勇杀来,但面对密密麻麻的长矛阵却束手无措,被长矛刺倒扎翻,一时没死的滚在地上痛苦哀嚎着,又被涌上来的教友踩踏至死。 与此同时,武乡义军的火铳手也绕至军阵两翼,在刀牌手的掩护下用三段击向那些闻香教徒倾泻着火力,那些闻香教徒不过是一时热血上涌,如今面对难以突破的长矛阵和不断杀上身边人的火铳,头脑稍稍清明了一些,纷纷溃逃起来。 潘部总腰刀一挥,喝道:“还是那句话!杀进县衙之中,除了惠普那贼秃驴,一个不留!” 第365章 果报 县衙后堂,原本县太爷居住的厢房,武乡义军占领渑池城后,成了杜魏石居住办公的地方,如今又被惠普和尚占据,当作自己的指挥部,满怀希翼的在此“领导”闻香教起事大业。 但这起义大业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当头一棒打得粉碎。 县衙前堂的铳声连成一片,闻香教徒的惨叫声和哀嚎声更是声声可闻,穿着一身僧衣袈裟、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的惠普和尚停下诵经声侧耳听了一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看来老王老刘他们是把贫僧给抛弃在此了......他娘的,亏贫僧当年在山东还救了他们一命!” “大师,你说什么?”一名闻香教头目扭头看来,脸上满是焦急:“大师可得佛旨?武乡贼马上就要冲进后堂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大师,佛爷可给了您什么预示?” 惠普和尚心中又是一阵苦笑,武乡义军围攻县衙之时,他就缩进厢房之中打坐念佛,装作沟通佛祖的模样,但他当和尚这么多年,连梦里都没见过佛祖的面,哪里能沟通什么佛祖?摆出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而已。 惠普和尚悄悄一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面相庄严如在世菩萨,淡定的理了理袈裟僧衣,淡淡的笑着,说道:“无需惊慌,佛祖已给予贫僧佛旨,此番武乡贼攻入县衙,不过是尔等所需经历的一劫,度过此劫,便能在佛祖身前记下一笔,日后成佛证祖,这便是一场大功德!” 厢房内的几名闻香教头目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武乡义军突破院墙冲入县衙,他们一个个心急如焚,但见惠普和尚这般泰然自若,心里也稍稍安定了几分,有一人赶忙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大师,如此,我等该当如何?” “只需坚定守住县衙,便可渡过此劫!”惠普和尚笑吟吟的说着:“武乡贼只有一千余人,我教兄弟有数万弟兄,只要守住县衙,王传主、刘传主他们必然会集结大军来援,到时候,武乡贼必然崩散,尔等亦能收获一场大功德!” 几名闻香教头目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的不安都渐渐平息了下去,纷纷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我等便去阻挡武乡贼,请大师为我等诵经祝佑。” 惠普和尚微笑着看着他们离去,脸色顿时一变,匆忙解了袈裟、脱了僧衣,从床下摸出一个包裹,一边嘟哝着“幸好留了一手,带着这些保命的家伙”,一边解开包裹,从里头摸出一件道袍穿戴好,又摸摸索索一会儿,给自己套上假头发、戴上一个偃月冠,乔装成一名道士,提着拂尘一扫,起身左右看了看,爬到床上推开床头的窗户,悄悄跳了出去。 县衙里的铳声越来越响,武乡义军齐声喊“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惠普和尚浑身抖了抖,赶忙快跑两步,选了面院墙,踩在院墙上借力,双手攀住墙头,双臂用力,翻墙逃出。 街上也是乱糟糟的一片,武乡义军正在全力攻打县衙,县衙附近则安排了那些投诚官军看守,街上几名投诚官军正在堵截同样翻墙逃跑的闻香教徒,见又有人翻墙出来,有名络腮胡子的大汉挥刀大吼道:“谁人?跪地投降!否则立死!” 惠普和尚自然不可能听他的,撩起道袍下摆拔腿就跑,那投诚官军怒喝一声“站住”,领着几人一起追来,有人弯弓搭箭一箭射来,好在惠普和尚在渑池潜伏这么多年,对渑池街巷早已牢记在心,猛然往一条小巷一拐,那箭“笃”的一声扎进墙里。 七拐八绕了一阵,身后那些投诚官军呼喊的声音却依旧不停,而且还越来越多,惠普和尚暗暗啐了一口:“他娘的,跟得这么紧,还把其他贼人都招来了,这样下去怎么逃出去?不行,得先找个地方藏身!” 惠普和尚眯着眼思索了一下,冷笑一声:“好在之前早有准备,瞒着姓刘的和教内兄弟们悄悄买了个民宅,一直空着没用,如今正好藏身。” 又绕了一阵,绕到一间带小院的民宅,翻墙进去便要往民屋中藏,正要伸手推门,却又猛然停住:“不行,这里离县衙太近了,若是武乡贼一路搜过来,这屋子里也不安全.....” 惠普和尚低头思索了一瞬,绕到屋子一侧,捏着鼻子踹开茅房的门,一边扇着风一边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这次若能躲过去,爷爷一定要去教主座前狠狠告上一状,让那姓王的和姓刘的碎尸万段!” 话音未落,忽见茅房粪坑之中黑影一闪,随即一阵恶臭传来,差点把惠普和尚熏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一股巨力袭来,惠普和尚毫无防备、脚下一滑,摔进了粪坑之中,措手不及之间张嘴欲惊呼惨叫,顿时便啃了两口已经干涸成粉末状的污秽之物,忍不住将胃里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一个人影闪到他身前,一把抓向他的头发,却不想连发带帽一齐扯了下来,顿时惊呼道:“杜辅政,是个假道士!头上还有戒纹,和尚假扮道士是个什么意思?” “定然是有鬼啊!”又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影凑到惠普和尚前头,眯着眼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嘿嘿一笑:“嘿!原来是惠普大师,佛祖让我受这场苦难,原来是送我一场好机缘啊!” 惠普和尚心中一惊,抽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就要挥砍,但他身旁的人影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扭,将他按倒在粪尿之中。 “老唐,老唐!松手,别把他憋死了!”另一人赶忙上来扯住,惠普和尚只感觉全身一松,赶忙爬起来,却又被腹沟上踹了一脚,惨叫一声倒在了干涸的粪堆之中,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钢刀架在他脖子上。 “惠普和尚,我记得你说过咱们武乡义军是佛祖派来救民于水火的,你得遵从佛爷的佛旨啊!”两道黑影来到惠普和尚眼前,如同恶鬼一般盯着他:“善恶终有报,此番你的果报到了!” 第366章 息乱 县衙之中的战火已经平息,县衙各堂各房已是满目疮痍,到处燃烧着尚未熄灭的火焰,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呛鼻的焦味,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渗着丝丝干涸成深褐色的血液,满地都是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和残肢断臂。 潘部总冷眼看着几名投诚官军抬着几具扭曲的尸体经过,在县衙外的广场上排成一排,迈步走进县衙后堂之中,看着被大火烧塌的厢房,幽幽叹了口气。 武乡义军杀入后堂,残存的闻香教徒退入厢房之中,不知怎的,忽然内乱起来,有些人冲出来投降,有些则放了一把大火,把自己烧成了焦尸。 投降的闻香教徒颤抖的跪在一旁,潘部总是想将他们斩尽杀绝,但如今那惠普和尚不知踪影,他也得留下几个活口来审问闻香教的情报,只能捏着鼻子留他们一条小命。 所部教导见潘部总来到后堂,紧皱着双眉走了过来:“询问过了,惠普那贼秃驴翻窗逃了,这些闻香教徒见咱们杀进后堂,想要去寻那贼秃驴赐‘佛旨’,进了厢房却发现贼秃驴跑了,有些人要投降,有些人要顽抗到底,所以才自己乱了起来。” “贼秃驴,跑得还真他娘的快!”潘部总冷哼一声,问道:“老康,县衙附近值守的弟兄们呢?他们没发现那贼秃驴?” “秃驴没见到,倒是有个道士翻墙出去了!”康教导脸上半是遗憾半是愤怒:“明摆着的,那道士就是惠普那贼秃驴假扮的,看守那边的投诚官军追了一阵,但他们都是外地人,对渑池的街巷不熟悉,跟丢了。” “干他娘!佛爷就只顾着照拂这些贼人!”潘部总怒骂几声,喘着粗气说道:“无妨,各部已经在分兵平定城内了,等城内平靖,咱们再调大军搜捕便是,搜出来,定要他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有纪律,至少要公审之后才.......”康教导说了了一句,见潘部总冷眼看来,不由得愣了愣,语气严厉了起来:“老潘,纪律就是纪律,咱们武乡义军为什么跟别的军队不同?因为咱们人人严守纪律、个个以身作则,你我都不例外,甚至吴帅也不例外,你也听了杜辅政不少的课,你也知道,咱们武乡义军不单单是一支上阵杀敌的军队,还是一支榜样之师、模范之军,是要引领天下万民官绅移风易俗、重构世间秩序的队伍,纪律和规章,最为重要!” 潘部总与康教导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去点点头,康教导叹了口气,语气放柔了一些:“老潘,再怎么想为弟兄们报仇,也得跟上面报告嘛,这帮闻香教徒杀了咱们这么多弟兄、造起这场大难祸害百姓,还让杜辅政生死不知,黄副元帅和吴帅都不会放过他的。” “一刀砍了太便宜了,至少得凌迟!可惜吴帅不怎么喜欢这种酷刑......”潘部总揉了揉脸:“得了,抓不到人什么都是空话,我先去组织城内各处平乱,那些闻香教的家伙和青皮无赖们闹得太久了,让本部总拿他们好好出出气!” 说完,不等康教导反应,潘部总扶着腰刀转身就要往堂外走,一名亲兵却忽然飞快的跑进后堂,见到潘部总和康教导两人,兴奋的大喊起来:“潘部总,杜辅政还活着,杜辅政无事!” “什么?杜辅政无事?”潘部总和康教导双双大喜,赶忙冲上前去问道:“杜辅政藏在哪里?可有损伤?” “毫发无伤.....不对,也不能算毫发无伤.....”那名亲兵忽然噗嗤一笑,又赶忙止住笑,回道:“杜辅政和一名护卫亲兵一起藏在附近的一座民宅里,两人都平安无事、没有伤损,还有那惠普和尚也欲藏身那处民宅,被杜辅政他们给擒住了。” “天佑啊!此乃天佑啊!”康教导哈哈大笑起来,扯了扯潘部总的衣服:“老天总是保佑善人的,哈哈,杜辅政无事不说,还能擒了那贼秃驴,省得咱们全城大索的麻烦了。” 潘部总也哈哈大笑几声,抬脚就往县衙外走:“走,我先去安排军务,老康,你先去见杜辅政他们,我等会就来。” 那名亲兵却赶忙伸手拦住,面容极为古怪:“潘部总.....那个......杜辅政说让您打几桶水去,能打多少就打多少......” 杜魏石脱得赤条条的,提起一桶水当头浇下,奋力的搓洗着身子,感觉自己皮都快搓没了,身上的臭味却依旧没有散去。 潘部总和康教导憋笑憋得脸都扭曲了,他们带来的女护工早就捂着脸逃出了院子,周围帮忙的亲兵和战士一个个捏着鼻子捂着嘴偷笑,杜魏石脸皮再厚,也不由得老脸一红:“此事绝不能传扬出去……至少不能让吴帅知道!” 交代了几句又泄了气,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得了,这么大的事,吴帅肯定是要仔细了解所有细节的……也是倒霉,还不知道那小旗官该如何消遣于我。” 耸了耸肩,杜魏石抬头看了看天边浮现的一缕朝阳,问道:“城内情况如何?闻香教的贼人可尽剿了?” 潘部总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城内的动乱已经基本平定了下来,各部正在清剿残敌、安抚百姓,但闻香教贼人……我军入城平乱,贼人蛊惑的投诚官军就没露过面,不知踪影。” 一旁的康教导接话道:“杜辅政,城内府库被贼人放火烧毁了,里头的粮食、布绢等物基本被烧毁,金银大多不见了踪影,下官和潘部总觉得,闻香教蛊惑的官军已经带着这些金银物资偷偷出城了。” “所以那惠普和尚就是个替死鬼!所以那些贼人造乱渑池不是为了对付咱们,而是为了洗劫一把之后逃跑!”杜魏石脸上浮现出一些怒意:“好啊,被人当猴耍了!” 潘部总和康教导一时都不敢说话,杜魏石又搓洗了一阵,说道:“他们既然是逃跑,必然是要脱离咱们的行动范围,短时间内,我武乡义军和闻香教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但我武乡义军志在天下,早晚还是要跟这些闻香教徒对上,他们会是个比朝廷更大的威胁!” “因为闻香教直接威胁着咱们的基层!” 第367章 乱麻 吴成捏着手里的文报,睡眼惺忪的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变得锐利而阴沉,半卧在床上的身子也渐渐坐直了,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仔仔细细读着渑池来的那封急报。 他是在行军的路上半夜被绵长鹤叫起来的,左良玉已经渡过颖水逃窜至新郑附近,张献忠依旧统军追在他屁股后头,射塌天李万庆、治世王刘希尧等部则分兵走长葛地区,试图绕到左良玉南翼,吴成则统领武乡义军经密县,自北往新郑而来。 联军三方进击,一同压缩着左良玉的活动空间,采取围三缺一之法,逼着左良玉只能往开封逃窜。 开封背靠黄河,还是黄河水流最为澎湃充沛的一段,左良玉一时半会也没法渡河,若是能将他围逼在黄河之畔,让他的昌平骑兵再无空间驰骋,没准能一口吞掉左良玉所部。 若是左良玉逃过黄河去,那么联军只需要留下少许兵力看住黄河渡口,左良玉兵少将寡,是绝对没法对付占据黄河天险据守的守军的,整个河南最精华、最富庶的开封府,便成了熟透的果子,任由联军采摘。 若是能顺势拿下孤立无援的开封城、陷落周藩,河南连续两个宗藩陷落贼手,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怕是得直接脑溢血,之前怀庆府失陷,左良玉还能用沁水之战缴获的旗帜首级糊弄过去,可若是他逃过黄河之后开封沦陷,怎么也甩不脱一个畏敌脱逃的罪名,没准用不着联军动手,崇祯皇帝就会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吴成虽然没和崇祯见过面,但时至今日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己巳之变中皇太极评价崇祯为“城中痴儿”,吴成觉得这句评语很是准确,从小长在深宫之中,没有与基层和一线接触过,十几岁就被推上皇位,完全没有任何治政的经验。 当然,天下也不是光靠皇帝一人运转的,若是百官贤良、诸臣用心,龙椅上拴条狗这天下也能大差不差,可到了皇朝末期,朝堂之上从来都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崇祯唯一能了解各地事务、学习理政的奏疏百官和太监一个个都各怀心思,得到的讯息七分假三分真都算是底下的人忠心耿耿的了。 更别说如今朝堂上的官绅太监鲜有寒门出身,一个个门生师徒关系一大堆,连宫里的太监也是各种爷爷孙子的叫着,靠着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往上爬,实际上也是一堆脱离一线的家伙,让他们内斗他们张口就来,可让他们去处理具体政务、为皇帝出谋划策,大多也是有心无力。 如今的崇祯朝,连杨嗣昌那种多有空想的都算是矮子里拔高个了,崇祯对一线的政务军务运转根本没概念,身边的臣子太监又帮不上忙,看到的奏疏又是九假一真,哪能做出什么正确的决策来? 所以他就和后世不少中二少年一样想当然,面对东虏和面对贼寇都是一样,若是一开头就败了,那就换个人上,若是一开始胜了,接下来再战,面对同样的对手又怎么可能再败?必然是你不用心作战,还不如看我微操。 所以一直抗命或阳奉阴违的袁崇焕、洪承畴能不断得胜,而遵命行事的满桂、孙承宗就被崇祯一道道圣旨逼得全军覆没。 左良玉在沁水河畔的胜仗保住了自己的官位,但也给自己下了个套,联军如今把左良玉往开封黄河边上逼,实际上却是在对崇祯做文章,一旦联军包围开封、崇祯按耐不住插手进来,吴成倒是很想知道左良玉是准备做抗命的将军,还是送人头的忠臣。 抗命的将军是个什么下场,袁崇焕已经给左良玉演示了一遍,遵旨的忠臣是个什么出路,满桂和张春也给左良玉竖了个榜样。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洪承畴选择的那条路。 吴成当然希望左良玉也是个像洪承畴那样聪明狡诈的人物,这样的人极难对付,但却可以合作,双方有了默契,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在河南的行动就能方便不少,也不会过分刺激朝廷,让朝廷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如今宣府镇和山东的战事。 宣化城沦陷,东虏直接威胁京畿,兵部尚书张凤翼亲自挂帅督师,统领各地抽调的军兵和京营、宣府镇残余边军共计五万余人出征宣化,还在病榻上养着的崇祯皇帝一日三旨,催逼着张凤翼尽快收复宣化城,以免皇太极领东虏主力回师,自宣府镇闯入京畿,再酿成一场己巳之变。 但张凤翼哪里敢认真作战?五万大军看似浩浩荡荡,其中大部分是屁用没有的京营兵卒,遇敌不溃便堪称勇敢了,能战的只有长城沿线抽调的昌平兵、山海关抽调的川兵、山东战场上抽调的辽兵和畿南抽调的天雄军,加上宣镇边军的残部,人马不过一万多而已。 而占据宣化城的东虏看着人数比他少了一倍多,但他们光正蓝旗的战兵就有四千多人,加上蒙古诸部和叛变的宣府新军,可战兵力稳稳压了张凤翼一头,还是以逸待劳、据坚城而守,若是强行去打,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张凤翼明白这个道理,监军的王德化也明白这个道理,两人合计,把大军摆在宣府镇和京畿的边界上,万一东虏打来也好往京师退,一面私下派使者去宣化城,希望能通过送上重礼、默认东虏洗劫宣府镇作为交换,换东虏退兵出关。 山东的局势也急转直下,祖宽等部辽兵被调去支援宣府战事,孔有德侦知此事,趁夜集兵反扑,官军大溃,吴襄扔下朱大典自己跑路,朱大典被叛军射伤大腿,一直逃到青州才稳定下来收拢溃兵,叛军携朱大典帅旗回攻莱州,莱州官将见状,以为外援已绝,杀通州副总兵杨御番、监视太监徐得时,开城投降,孔有德自此全据登莱。 “一团乱麻!”吴成将那文报放下,揉着眉头:“朝廷也是一团乱麻、咱们也是一团乱麻!” 第368章 异端 绵长鹤抄起文报看着,他平日里读书最不用功,能逃课就逃课,能推脱就推脱,毛孩跟他都是第一批入学,如今毛孩都能写些粗陋八股了,绵长鹤还许多字只会看不会写。 一字一读的把文报囫囵看了一遍,绵长鹤挠了挠头,问道:“成哥,这闻香教不就是之前武都头报来,说鼓动那些投诚官军暴动的那个邪教嘛?” 吴成点点头算作回答,大军自登封东进,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也正式放弃怀庆府城,武绍领兵至登封,留在怀庆府整编改造的投诚官军也随之来了登封,他们大半是河南本地人,改造整编完成后,除了补充吴成统领的主力和作为后卫的武绍所部外,剩下的都补充进李际遇的队伍里,混合李际遇招募的村民和联保青壮,组成武乡义军的登封义军所部。 结果投诚官军中的闻香教徒就在登封发起了一场兵变,打杀了数十名教导,试图遁入嵩山逃遁,但他们人数太少,被武绍和李际遇镇压了下去。 如今渑池的文报一到,吴成才明白过来,登封的这场兵变是和渑池的暴乱协同行动的,只不过登封城离他较近,消息先传了过来而已。 “这些贼秃驴实在该死!”绵长鹤怒骂道:“俺说那至善和尚怎么这么嘴硬,受了那么多刑就是一言不发,原来这些鸟贼厮是要做这般大事!” “这种事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必然是事先就筹划好的……”吴成双目闪烁着寒光:“钱粮损失都是小事,关键是这场暴乱死伤了我们许多官吏教导!我们本就人手不足,维持各个根据地的运转都有些捉襟见肘,不得不依靠和当地官绅的合作来施行统治,这些有地方工作经验而且思想可靠的教导官吏比金子还宝贵,咱们在山西连场苦战都没有这场暴乱损失这么大,可以说是一次重创了。” “总有一天要找这帮贼人报仇,将他们连根拔了!”绵长鹤啐了一口,又拿起那张文报看了看:“不过,俺听说闻香教也是反朝廷的,都是造反的,他们若要钱粮兵马支援,像农民军那样来跟咱们谈便是,何必对咱们下手竖敌?” “因为策划此事的家伙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很清楚,武乡义军能和农民军合作,甚至能和洪承畴乃至朝廷合作,却绝不可能跟他们闻香教合作!”吴成淡淡的答道:“因为我们两家挤的是一座独木桥,只有一家能抢占桥上的生态位。” “生态位?”绵长鹤一脸疑惑:“这是哪本书里的词?是什么意思?” 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那个词你不用管,说了你也不懂,总之,闻香教和我们武乡义军,都是走的群众路线,依靠穷苦百姓来集聚力量、发展壮大,只不过他们是靠着神佛迷信,而咱们则是靠着‘倡义救民’的宗旨和‘一切为了百姓、一切依靠百姓’的行为理念。” 绵长鹤面露疑惑之色,明显还是没听懂,吴成一时无语,只能换了个说法:“泰西西番里有句话——异端比异教更可恨,因为异教再强大也只是外部威胁而已,但异端则是直接在内部刨着根基……” “成哥!”绵长鹤尴尬的笑了笑,问道:“你说慢点,俺还是没听懂,那异端又是个什么新词?泰西西番信的什么教?” “椰子教!拜椰子酥的!”吴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伸手去点绵长鹤的头:“平日要你读书你就逃跑,不会写字也就罢了,跟你说道理也说不明白。” 绵长鹤赶忙躲开,不服气的还嘴道:“嘿!要是杜先生跟俺说,俺就能听明白,杜先生知道俺脑子不行,不会说那么多新奇深奥的词汇。” 吴成被噎得无话可说,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双目四处看了看,看到帐中一张木桌上摆着的茶碗,伸手往那一指:“这么说吧,闻香教和我们都是在一个碗里喝水,他们多喝一点,咱们就少喝一点,同样,我们把茶喝完了,他们就没有茶喝,所以……” “所以咱们双方自然就会因为这碗茶打起来!”绵长鹤顿时反应了过来:“这么小个茶碗,茶水只有这么一点,谁也不让谁,自然得打个你死我活。” “正是如此!”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闻香教是白莲教的分支,白莲教创自唐代,自唐代至今,历代朝廷都对其围剿不止、视其为邪教恶道,元末之时受了白莲教诸多帮助的太祖爷登位后更是对其赶尽杀绝,为何?就是因为白莲教扎根于民间、生长于穷苦百姓之中,直接威胁了朝廷对基层的统治,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朝廷又怎会允许白莲教刨他们的根?” “到了如今,朝廷有心无力,对基层早就失去了掌控,农民军大多还处于流窜状态,没有构建基层统治的意识,而我们不同,武乡义军从起兵开始就在构筑我们的基层统治,并且我们比历代王朝更进一步,试图把统治延伸至村寨之中。” “朝廷委派的流官只到县,村寨之中基本靠官绅自治,我们不一样,武乡义军伤残的将士会被安排进各村充当村官和村兵教官,还会组建工作队不定时巡查各村、宣传督促政策律法,虽说咱们对村寨的基层建设还在摸索中,但好歹触手是伸进根据地的各个村寨中去了。” “一个统治深入村寨的政权,哪还有白莲教、闻香教这些邪教的生存空间?”吴成屈起手指点了点那份文报:“若是咱们不是初入渑池,还没来得及完全架构起基层统治,闻香教能这么轻易的串联起来、造起这般大乱?” 绵长鹤听得半懂不懂,吴成也懒得跟他多解释,继续说道:“闻香教难对付,是因为他们隐藏在基层之中,要消灭他们就要控制基层,而要控制基层….这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吴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他们造起这场大乱就是为了能携带金银安全逃跑,短时间内应该是和咱们不会有交集了。” “渑池有杜先生,我不担心,既然如此,咱们就顾好眼前的事,对付了左良玉再说!” 第369章 雏鹰 清晨下了一场小雨,驱散了初秋时节秋老虎带来的回热,让人感到一丝神清气爽,有了点秋季凉爽的感觉。 毛孩从营帐中钻了出来,哈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放眼看去,农民军正在分队渡过潩水河,张献忠的大旗飘扬在对岸左良玉昨夜连夜放弃的营地里。 这段时间农民军一直紧追在左良玉的屁股后头不舍,农民军兵多,张献忠、贺一龙、拓先龄等部可以轮番休整追击,左良玉手下只有三千昌平兵,只能依靠骑兵的机动能力和速度试图甩掉追击的联军,若是被一部咬上,很快其他各部都会蜂拥而至,左良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更别说还有武乡义军和贺锦、李万庆等部一直在侧翼行动,试图两面包抄,左良玉只能拉着军队一路狂奔,不敢有一丝停歇,以免被联军包围。 “但是左良玉这么乖乖的往开封跑,还真是有些奇怪……”毛孩咂巴着嘴,学着吴成的习惯摸着下巴:“他一直这么不停的跑,就是为了不被包围,可若是被逼到黄河边,有黄河阻拦,岂不是自陷重围?难道真要抛弃开封府不管,逃过黄河不成?” 眼神四处乱瞟了一阵,毛孩摇了摇头:“嘿,管他的呢,这些破事反正有成哥他们去费脑子,俺忧心个什么劲?” 说着便钻进帐篷里去收拾行装,不一会儿,一股饭香传来,毛孩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端着一托盘的饭菜进帐,正是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毛大哥,义父让额来送些饭食给你,探马在在尉氏城附近发现左贼踪迹,革里眼大王的兵马先去追了,咱们稍稍休整之后便要跟上去。” “尉氏,这是要走朱仙镇北上开封吧?”毛孩耸了耸肩,让那娃娃将托盘放下,拿着一个煮鸡蛋剥了起来:“看来左良玉是真准备往开封跑了,张小弟,你觉得左贼会逃过黄河吗?” “联军四面围堵,左良玉不过黄河就是被围死的下场,他能看着怀庆府城沦陷,说明他不是个老实听话的将领……”李定国也拿了个鸡蛋剥着:“说起围堵之事,义父还要额问问你,渑池和登封闹的乱子如何了?不会影响吴帅的进兵吧?” “渑池受创严重,金银粮食和各类物资损失不少,最关键的是伤亡了一百多个教导官吏……”毛孩叹着气摇着头:“好在杜先生没事,金银物资的损失都可以再补充,教导官吏的伤亡主要是影响咱们各个根据地的建设,对大军行动倒是没什么影响,你让八大王放心便是。” 毛孩解释完,一口将鸡蛋吞下,端着粥碗喝了两口,却见李定国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疑惑的和他对视了几眼,猛的一拍额头:“呵!差点忘了你的事!” 毛孩在一旁的包裹里摸来摸去,摸出两本小册子来,递给李定国:“张小弟,俺就会个查探侦查,打仗的事懂不得多少,你的那些问题,俺只能让人送回去让吴帅给你解答,这两本册子,是武乡义军里各部将帅、教导和军官士兵们在训练作战中总结的经验教训的汇总。” “吴帅说了,武乡义军逐渐发展壮大,光靠着作战提拔和集中培训已经不能填补义军的军将、特别是小旗、总旗这些基层军将的缺口了,所以之后武乡义军里头准备仿照杜先生的大学堂设一所军校专门培育军官,这些汇总的经验再结合历代兵书,去芜存菁,编纂成军校的教材,你既然想学打仗,吴帅便让人誊抄了一份送你。” “吴帅器重,额定然不会让吴帅失望!”李定国兴奋不已,接过那两个册子便翻阅起来,过了一阵,抬起头来犹犹豫豫的问道:“吴帅如此倾囊相授,就不怕俺义父把武乡义军的东西都学了去?” “何出此言?”毛孩愣了愣,见李定国一副为难的模样,渐渐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叹了口气:“吴帅说咱们和八大王不是一路人,张小弟你也感觉出来了?安心吧,既然不是一路人,我武乡义军的精髓八大王就学不得……吴帅一直说,如今敌强我弱,农民军的兄弟能尽快成长起来,都是好事。” “精髓!”李定国咀嚼着这两个字,轻轻握了握手中的册子:“所以这两本册子,只是武乡义军的皮毛而已?” “要拿去做教材的,又怎么可能藏私?”毛孩摇了摇头,嘿嘿笑道:“也不知怎的,吴帅对你这娃娃喜爱的很,直说了‘张定国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武乡义军一点不藏,但能学得了多少,就看他自己的本事’,这两本册子都是汇总,还没有经过整理提炼,都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吴帅说你拿去结合戚武毅的兵书看,一边看一边自己总结提炼,不懂的尽管写信去问吴帅,必然受益匪浅。” “谢吴帅厚爱!”李定国淡淡笑了笑,身子却微微紧了紧,拿着那些册子继续翻阅着,不再说话。 毛孩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喝着粥啃着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张小弟,俺也不知道八大王对武乡义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吴帅说俺们武乡义军一贯坦坦荡荡,敌强我弱,大伙如今是抱团取暖,但武乡义军和八大王走的不是一条路,以后终归还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一点吴帅从来不隐瞒,八大王心里也清楚的很,你和俺们交际,不必有芥蒂。” “当年在陕北若非义父救护收养,额早就饿死了,额一定要和义父走下去,和你们……又怎会没有芥蒂?”李定国苦笑一声,脸上透露着远超他这个年纪的成熟:“罢了罢了,不谈这些,额年纪还小,只想好好学做将军,能像吴帅那般百战百胜,助义父成就大业,额就满足了。” 毛孩沉默了一阵,看着翻阅着册子的李定国不知在想些什么,到最后揉了揉脸,叹了一声,坐直身子说道:“张小弟,吴帅专门交代过,你若想做百战百胜的名将,有一番道理,一定要和你说清楚。” 第370章 名将 李定国一愣,放下册子,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吴帅有何言语要交代?额洗耳恭听。” 毛孩张嘴欲言,李定国却忽然摆了摆手,严肃的说道:“毛大哥,吴帅那些话若是指摘义父的作为……还是不要说为好。” “和你义父无关,是教你为将的道理!”毛孩摇了摇头,问道:“张小弟,你觉得吴帅算是当世名将吗?” “如何不算?”李定国微微一笑:“先破宋统殷、再灭曹文诏、再败张凤仪和王自用,硬生生在山西打下一个大好局面,辽州的闯营曹营、陕甘的回营,听说连陕西的官军新军都在学习武乡义军的战法军律,如此,吴帅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句名将了。” 毛孩微笑着摇摇头,反驳道:“吴帅却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名将,吴帅亲口说的,冲锋陷阵,他远不如八大王,用兵作战,他远不如闯王闯将,武艺弓马也是稀疏平常,这无牙帅的名号就是因为当年在一座破庙里,差点被三个边军夜不收斩杀,幸得流民拼死相助,只掉了几颗牙、保住一条性命,吴帅对自己的评价是,单对单,天下三十六营反王他谁也打不过。” “吴帅这是谦逊之言!”李定国哈哈笑了两声:“若是吴帅都不算名将,那咱们这些被人从陕西赶到山西的家伙算什么?若是吴帅都不懂用兵作战,他如何能围歼曹文诏、击灭张凤仪和虎大威、王自用?” 毛孩没有回答,反问道:“张小弟,你觉得作为名将,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知己知彼!”李定国当即答道:“就像吴帅一般,开战之前便能摸透敌军的心思,就能牵着敌军的鼻子跑,自然能百战百……” 李定国见毛孩摇了摇头,一皱眉,换了个说法:“难道是临机决断?战机稍纵即逝,能精准把握战机做出决断,自然就能将战局握在手心,赢取胜利。” 毛孩又摇了摇头,李定国愣了一会儿,犹豫的问道:“难道是身先士卒?将帅不畏死,兵卒自然个个奋勇,柳沟之战也是吴帅身先士卒,才将曹文诏困死在柳沟之中。” 毛孩又一次摇头,李定国到底还是个没成熟的娃娃,心中顿时有些愠怒,拍了拍桌子:“毛大哥,有话直说,何必消遣额?” “俺哪是消遣你?俺是看你自己想不想得明白!”毛孩哈哈一笑,说道:“吴帅说,要当名将,其实说来简单,只要管好一点便行,那就是‘兵’!” “兵?”李定国疑惑的问道:“是指那些士卒军兵?” 毛孩点点头,问道:“张小弟,你可知道万历年间的萨尔浒之战?” “东虏老奴起兵之战,为将的谁人不知?”李定国不知毛孩怎么突然提起此战来了,脸上疑惑之色更浓:“明廷调集十余万精锐,四路围剿东虏,老奴各个击破之,明军惨败,东虏自此在辽地站稳脚跟,这和咱们今日谈的有何关系?” “这就是上好的案例!”毛孩解释道:“萨尔浒之战中,东虏的战法用的是明军的惯用战法,老奴的用兵策略,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吗?杜松、刘铤、马林犯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吗?为什么每一支明军都坚持不到半天?为什么明军会在萨尔浒惨败?” “就是因为‘兵’的差距太大了!”毛孩伸出手指敲着桌子:“数十上百里的山路,明军的精锐走下来累垮了,八旗兵却能在山林之中转战数百里、连续作战不休,明军野战打不过、工事守不住、逃跑都没有八旗兵钻山沟跑的快,兵卒上的巨大差距,才导致了萨尔浒一边倒的结果!” “俺们也是如此,当初农民军诸部十几万人,被几千官军追着跑,是主将不机巧?不知己知彼?不身先士卒?不!是因为兵卒太过差劲,能战的老营战兵太少,不管用什么计策都打不过,所以只能跑。” “如今咱们撵狗一般追着左良玉,左良玉根本不敢和咱们作战,是因为他比曹文诏、尤世禄、杜文焕他们弱吗?不!是因为各部农民军在历次战斗中逐渐成长了起来,各部大王手底下的可战敢战的兵卒渐渐锻炼了出来,即便还是打不过左良玉和他的昌平兵,但至少不会一触即溃,至少能将他缠住,而左良玉要是被缠住,必定是被围杀的下场。” 毛孩顿了顿,见李定国低头思索着,这才继续说道:“武乡义军也是如此,论谋略机巧、冲锋陷阵,农民军和官军里太多人比吴帅强了,但武乡义军却能百战百胜,为何?因为咱们的将士纪律严明、意志坚定、训练有素,用起来如臂使指,吴帅和将官们定下的策略,他们能迅速理解并且提出补充意见供将官参考,也能不折不扣的执行到底,只要将官水平合格,胜利便唾手可得!” “而官军呢?都说官军强,可官军真的强吗?几千人的精锐,连东虏都能击败,兵马一上万,战力便降了一大截,到四五万人以上,甚至能不战自溃!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官军普通士卒太弱了吗?兵马一上万,主将再好的计划策略,底层的军卒也没法理解、不能执行,岂有不败之理?” “武乡义军的普通士卒说实话是比不上边军精锐的,但边军精锐才多少人?只要我们有数万压过官军普通军卒素质的战兵,靠着几千边军精锐就不可能奈何得了咱们,所以我们才能围歼曹文诏、张凤仪,逼着左良玉到处逃,日后,朝廷面对咱们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 毛孩淡淡一笑,拍了拍桌上的两本册子:“吴帅说了,有武乡义军这样的兵,领军之将只要达到庸才的程度,也不会差到哪去,而要有这样的兵,需要很多方面的努力,这些方面,才是我武乡义军为将之道的精髓!” 李定国又拿起一册细细看了起来,毛孩微笑着看着他,在心中默念道:“成哥还说了,若你诚心钻研,真的领悟了武乡义军的精髓……你必然会站到俺们这边来!” 第371章 开封 开封城,本为故宋东京汴梁,位居中原腹地、黄河之滨,有“天地之中枢、八方之冲要,腹心之重地”的称号。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后,考虑到南京应天府偏安东南,不利于掌控脱离汉家统治几百年的北方地区,便起意迁都北方,洪武元年徐达攻克开封之后,朱元璋便下旨以开封为北京,立为大明陪都,并亲自前往开封考察,于洪武二年开始对开封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建设。 但洪武八年黄河决口,开封几乎全城被淹,朱元璋意识到黄河河患严重,处在黄河边上的开封不适宜作为首都,加之徐达等将领进言开封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反对迁都开封,朱元璋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于洪武十一年撤销开封“北京”的名号地位,后来又改封周王朱橚在此就藩。 开封城依靠着地处天下中枢、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和平坦肥沃的田地,商贸手工业发达,乃是河南乃至大明北方最富裕的城池之一,所谓“人物繁阜,势若两京”。 但如今的开封城却没了往日的繁华景象,四门紧闭、战鼓阵阵,城内到处都是穿戴着甲胄巡街的兵卒,一片战云密布、黑云压城人的景象。 周王府中的气氛也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一座仿苏式的花园里坐满了开封城内的大小官吏、周藩宗亲,一身红袍的周王朱恭枵坐在上首,腰杆挺得笔直,锐利的双眼在这些官吏宗亲的脸上一一扫过,花白色胡子随着他渐渐有些急促的气息而微微颤抖着。 “左总兵所部已至沙河旁的沙家庄……”河南都指挥使站在一张地图前,向园中的所有人讲解着如今的局势,河南都指挥使司治所便在开封,虽然卫所早就成了废物空架子,但开封城里也挑不出比这个世袭的指挥使更知兵的了。 指挥使用手在地图上画着线:“左总兵所部自怀庆府转兵河南府,又从河南府转来开封府,一路被贼寇紧追不舍,贼寇势大,可分拨休整追击,而左总兵兵少,不能与贼接战,只能奔走,以至于夜不能寝、晨不能息,恐已成疲兵之势。” “左良玉无能!”有一名蓝袍文官怒骂起来:“当年曹文诏也不过三千关宁军,就能追着十几万贼寇打,他左良玉抵挡不住贼寇也就罢了,连接战的胆子都没有,如此胆怯无能之将,本官要上奏弹劾他!” “曹文诏全军覆没了!就是因为轻敌所至!”朱恭枵断喝一声,瞪了那官员一眼,那官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身旁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只能不甘心的坐了回去。 朱恭枵又瞪了他一眼,朝指挥使说道:“顾指挥使,你继续说。” 顾指挥使点点头,心里却叹了口气,他身为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但一个卫所的指挥使算个什么东西?在场的文官宗室哪个平日里见了自己不能拿捏一二?哪怕贼寇就快兵临城下了,也没人真心想询问自己的意见,一个个都只当自己是个说书先生而已。 “看左总兵行军方向,应该是准备顺沙河北上朱仙镇,再经朱仙镇北上开封!”顾指挥使理了理情绪,继续说道:“贼寇一部紧追不舍,一部渡小黄河往通许、陈留而去,武乡贼则经郑州、走中牟,似有三面包夹左总兵之意。” “这是逼着左总兵来开封!”河南知府袁楷惊呼一声,他便是天启年辽阳城破后自焚自刎殉国的辽东经略袁应泰之子,多多少少懂些兵事,一眼看穿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围三缺一的计划。 “正是!”顾指挥使叹了口气,联军的计划连个文官都能看穿,老于行伍的左良玉怎么会看不穿?但他依旧朝着开封狂奔而来。 左良玉是准备缩进开封城坚守?顾指挥使可不相信他是个这么忠勇的人物,八成是要从开封渡口抢渡船逃过黄河了。 逃过黄河,有滔滔黄河阻拦,联军一时半会儿也追不过去,左良玉就能喘一口气,但若是联军不去追击他,反而围攻开封城,左良玉也没法渡河来救援,等于是把开封城卖给贼寇换自己一条性命。 顾指挥使又叹了口气,他身为河南都指挥使,在这开封城里有守土之责,逃也没法逃,这花园之中的官吏宗室,大半和他一样,逃出去也是被朝廷砍脑袋的下场。 “只希望贼寇不会攻打开封府吧……”顾指挥使心中默念一句,抖擞精神,继续说道:“贼寇一面追击不止,一面还抄掠各城村寨,给左总兵供粮供物的,便勒索钱物,往往三四倍于供给左总兵的钱粮,若是不给少给,便攻城拔村,烧毁债券地契、洗劫城寨、公审杀戮官绅。” “贼寇将杀戮的官绅首级送去沿路各城以做警告,洗劫的粮草金银则分出部分分给百姓佃户,以至于人心浮动,多地有佃户趁势造乱,沿路官绅担心贼寇攻城,又害怕佃户反乱,都不敢给左总兵供粮,左总兵为筹措军粮只能…….只能屠村夺粮……” 花园之中一阵大哗,袁楷勃然大怒:“大明总兵,怎能屠戮大明良善之民?若贼寇以此做文章,摆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样子收买人心,百姓岂不是统统都要跑到贼寇那边去了?” 有些宗室官吏纷纷附和起来,嚷嚷着都要上疏弹劾左良玉,却被朱恭枵厉声打断:“弹劾什么?朝廷如今哪里还能腾出手来?为了对付宣府和山东的战事,都发文去四川调秦老夫人手下的川兵北上了,川兵走到宣府或山东都要两三个月,这段时间河南只有左总兵一支可战之兵,把他弹劾走了,你们谁来对付贼寇那六万六万大军?” 朱恭枵冷眼扫视着一众沉默不言的官吏宗室,冷哼一声:“局势紧急,贼寇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此番让你们前来是来商量个办法的,你们不要官场上那一套搞来,不然咱们所有人都要做一窝完蛋!” 第372章 定计 花园之中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坐在周王朱恭枵左手边的新人河南巡抚玄默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出声,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周王殿下,下官等人也不是要内斗党争的意思,只是左良玉身为河南总兵却屠戮治下良民,下官等人若是一句话不说,在朝廷上如何交代得过去?” 朱恭枵扫了他一眼,他很清楚玄默就是个顶包的巡抚,樊尚璟在怀庆府城把巡抚标营送了个干净,山东宣府都在打大仗,朝廷也分不出精力和钱粮来支援河南,玄默一个言官上任巡抚,对河南的事务本就抓瞎,手里还没兵、没粮、没人,要坐稳巡抚的位子,就只能给河南的官绅做代言人,当他们的传声筒。 左良玉纵兵屠村劫粮,贼寇反倒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百姓们会倒向谁可想而知,佃户百姓和贼寇合流,怀庆府那样的坚城大城都只守了三天,哪家官绅不会人人自威? 更别说左良玉今日可以因为缺粮而屠村,他日若是饿疯了,会不会干脆自己当起贼寇、屠城洗劫? 玄默话说得委婉,但朱恭枵清楚,左良玉屠村劫粮的消息传出去,河南的官绅会比玄默激烈得多。 朱恭枵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一些:“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如今河南能战的就只有左总兵和他的昌平兵,朝廷也没空管他,你们现在弹劾毫无作用不说,反倒可能惹恼了他,那贼寇袭来,咱们如何对付?” 玄默和一众官吏对视几眼,袁楷性子急,问道:“顾指挥使,你说句话,守这开封城,非要靠左良玉不可吗?” 顾指挥使沉吟一阵,见一众官吏宗室看来,只能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的回道:“开封城城坚池厚,若有充足能战的兵马驻守,必然能够守住,守城最忌闷守,需要一支军兵在外策应,牵制贼军的精力和兵力,开封更易守御,若是城内缺粮,也需要外围的友军掩护粮道。” 在场的都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谁还不听不出顾指挥使的话中话?有充足能战的兵马才能稳守开封,可河南的巡抚标营都在怀庆府被打没了,朝廷又抽调不出兵力来,哪来的充足能战的兵马?开封若要守住,外围就得有一支精兵能够与城内相互策应支援,能给围城的贼寇足够的压力,让他们无法全心攻城。 开封是个拥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若是贼寇围城旷日持久,城内缺粮是必然的事,而朝廷如今陷在山东和宣府腾不出手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可以预见,到时候也得靠外围的精兵护卫粮队突破封锁,为开封城送上保命的粮食。 顾指挥使一句没提左良玉,但句句都在强调没有左良玉在外策应,开封必然无法坚守。 一众官吏宗室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玄默犹豫了一瞬,问道:“顾指挥使,你说若是开封被围,左良.....左总兵会全力来救吗?” 顾指挥使默然低下头,贼寇三面包抄而来,左良玉退入开封城是被困死,逃到黄河边也是被困死,唯有逃过黄河才有生机,左良玉自身难保,又哪里有心思管开封城的死活? 他的沉默就等于是明示了他的态度,花园之中气氛瞬间跌到了冰点,朱恭枵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所以本王说了,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如今朝廷艰难、贼寇猖獗,河南上上下下的官绅宗室都应该同心一致、团结一心,若这个时候还想着内斗党争,河南还有何城能守?本王和诸位,还能安安稳稳在这花园里坐多久?” 玄默与一众官吏眼神交流了一会儿,无奈的朝朱恭枵行了一礼:“周王殿下说的是,此事是下官等人孟浪了,河南离不开左总兵,下官等人是清楚的,大敌当前,河南官绅必然是要团结一致,共同对付贼寇的。” “你们明白就好,奏疏什么时候都能上,朝廷平定山东、宣府之后再上奏疏,天子也会重视一些!”朱恭枵微笑着点点头,一众官吏宗室哪里还不清楚朱恭枵的意思?只能纷纷出声附和。 朱恭枵稍稍松了口气,抚着花白的胡子思考了一阵,说道:“左总兵那边,也得派个人去通报一声,其他各城不敢给粮,开封敢给!其他城池不敢让左总兵驻留休息,开封敢!左良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咱们也要去摸摸底。” 就在此时,一名王府内侍飞奔而来,附在朱恭枵耳边说了几句,朱恭枵哈哈一笑:“得,说曹操曹操到,左良玉派人来了,赶紧领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便有一名满脸疲惫、风尘仆仆的大汉随着领路的内侍入了花园,朝周王等官吏一一行礼过,声若洪钟的说道:“周王殿下,左总兵应当在今夜亥时抵达朱仙镇,贼寇紧追不舍,革贼兵马离我军不过半天路程,末将奉左总兵军令快马先来开封,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备齐粮草金银,以为大战之用。” “来得如此之快!”周王心下一沉:“你叫徐勇?徐参将,左总兵是个什么打算?欲在朱仙镇与贼交战?” “殿下所言没错,左总兵欲在朱仙镇与追击之贼战一场!”徐勇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语气急促而紧张:“但在朱仙镇只是浅战,左总兵依旧要退往黄河柳园渡口……” “左总兵这是要逃?”袁楷愤然而起,打断了徐勇的话:“要么就兵退开封据守,要么就集兵在朱仙镇倚城而战,朱仙镇战后又退往柳园渡口,这是要像怀庆府之战时一样,砍几个人头向朝廷交差,却抛弃整个开封府吗?” “行军作战,你们这些文官懂什么?”徐勇没好气的顶了一句,惹得袁楷大怒,但徐勇却根本不理会他,只朝朱恭枵和玄默行了一礼,解释道:“周王殿下,玄巡抚,左总兵退往柳园渡口绝非抛弃开封逃跑,恰恰是要准备与敌大战,跳出贼寇包围。” “左总兵决定,在开封城下击破张献忠、贺一龙等部流寇!” 第373章 施谋 花园之中一阵哗然,袁楷冷哼一声,嘲讽道:“左总兵好大的志气!被人从怀庆府撵到河南府,又从河南府撵到开封府来,还能有击败张贼等部的心思,呵!这叫什么?这就叫百折不挠!值得我等学习!” 有些官吏发出一阵哄笑,徐勇怒目看去,他们也不避讳,都用嘲讽的眼神与之对视着,周王朱恭枵见状,不由得心中一怒,嘟哝了一句:“一群只知争权夺利的蠢货!” 事关身家性命和巡抚官位,玄默没心情和那些同僚一起揶揄左良玉,急切的问道:“徐参将,左总兵是何谋划?张贼实力不俗,左总兵若是能击败他们,应当早在怀庆府内就能击败了他们呢,如今师老兵疲,如何还能击败张贼等贼?” “若是堂堂阵战,必败无疑!”徐勇硬梆梆的回道:“若是入城守御,便是自陷死地,必死!若是被贼寇借黄河天险三面挤压合围,战马无法驰骋机动,也是必死之道,不过是死得慢些而已。” 顾指挥使脸色一变,他多少算个知兵的,不像玄默、朱恭枵他们那般还没反应过来,一听就明白,徐勇这番话是直接把所有可能的战法都堵死了,只剩下一条生路没有说出口——逃过黄河,贼寇有黄河阻拦,一时难以大军渡河追击,只需要这短暂的间隙,左良玉仗着马速便能摆脱贼寇的围堵追杀。 朱恭枵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沉,问道:“徐参将,你这番话岂不是在说在开封与贼交战,无论如何施展都是必死之道?若是如此,左总兵又为何说能在开封击溃张献忠?” “正因必死,所以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徐勇朗声说道,朝袁楷等人冷哼一声:“袁知府说的没错,贼寇从怀庆府一路撵狗似的追着我军跑,他们一路追,咱们一路逃,从来没有回身和贼寇作战过从怀庆府一路到开封,一战未打、只顾着逃命!” 徐勇双目寒光一闪,冷笑道:“到了开封城下又有什么区别呢?黄河是天险,但并非死路,只要咱们抛弃开封府逃过黄河,依旧能活下命来!” 顾指挥使顿时反应了过来,浑身都激动得微微抖了起来:“所以左总兵在朱仙镇佯败,退往柳园渡口,贼寇必然以为左总兵是要渡过黄河逃命,定然放松警惕,左总兵便能攻敌不备!” “正是!”徐勇赞赏的扫了一眼顾指挥使,补充道:“贼寇松懈,才有制胜之机,只要我军击溃张献忠、贺一龙等部贼寇,便能打破贼寇三面围堵之策,我军可跳出包围,凭借马力摆脱贼寇追击,贼寇若围开封府,有我军在外围策应,贼寇又是新败,开封坚城必然能固守无忧,若贼寇继续追击我军,开封城自然也无忧了。” 花园中传来一阵阵嗡嗡的讨论声,朱恭枵与玄默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玄默出声问道:“徐参将,此计确实是条良策,但张贼、革贼等部加起来有两万多人马,左总兵手下只有三千兵马,而且个个疲惫、人人困乏,以寡击众,若是不能一击便将贼寇击溃,待贼寇稳住阵脚,恐怕左总兵……” “必死无疑!”徐勇点点头,咧嘴一笑:“玄巡抚分析得没错,所以咱们得让贼寇先乱起来,趁乱进攻、里应外合,方能得胜!” “里应外合?”朱恭枵有些疑惑,赶忙问道:“难道左总兵在贼寇之中安插了官军的人?” 徐勇却摇了摇头,又恭敬的朝朱恭枵等人行了一礼:“这里应外合之策,便是左总兵派末将前来与殿下和诸位大人沟通的缘由。” “想来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听说了,我军自怀庆府一路行来,凡是给我军供粮供物的城池,都遭到了贼寇的围攻勒索,给贼寇供粮供物的,则安全无忧,若我军在朱仙镇‘战败’,退守柳园渡口摆出逃过黄河的架势,在那些贼寇眼中,开封城孤立无援,该当如何行事?” “自然是要向沿路那些城池学习,向他们供粮供物以求平安!”顾指挥使心头一跳,腾的站了起来,朝朱恭枵行了一礼:“殿下,我军挑选精锐,伪做送粮送物的卫军奴仆,即可混入贼寇寨中,左总兵在外进攻、我军造乱于内,贼必大乱,贼乱,则此战必然能大胜!”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袁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左总兵这计划听着精彩,可谁知道是不是为了骗开封官绅吸引贼寇注意力,好让左总兵顺利逃跑?” 徐勇看也不看他,朝朱恭枵拱手道:“殿下,左总兵会分出三百精锐先入开封假扮护粮的奴仆卫军,由末将亲自率领。” 朱恭枵看看徐勇又看看顾指挥使和袁楷,到底脑子没坏,知道兵事上还是得听作战的将帅的,点了点头,又问道:“入豫贼寇,以武乡贼为首,如此好计,为何不施展在武乡贼身上?” 徐勇一阵苦笑:“殿下,贼与贼也有不同,武乡贼纪律严明,行军布营皆严守规章,要混入他们营中不容易,但流寇纪律散漫,张献忠所部乃是造乱河南的诸贼之中仅次于武乡贼的,击溃他们也能重创贼势,武乡贼也无法单独围攻开封或追击我军,其他贼寇更是无用,至少在张献忠部恢复之前,贼寇不会再有攻打州府坚城的大动作了,开封城自然无忧。” 朱恭枵“嗯”了一声,问道:“左总兵需要多少金银粮草?” “开封富庶,不施重礼不能取信于贼!”徐勇犹豫一瞬,答道:“左总兵希望殿下和各家宗室出白银十万两、粮草供六万贼众半年所需,如此,贼必笃信开封官绅破财买平安之事。” 花园中又是一阵哗然,有些宗室官吏当即哭穷起来,朱恭枵猛然一拍椅子把手,怒道:“什么时候了,还贪恋着那点钱财?贼寇攻破怀庆府城,不单洗劫郑藩宗室钱财,还将不少宗女充入女营做营妓,尔等难道想看着自家的妻妾女儿受辱吗?” “本王决定了,本王出五万两黄金、十五万两白银,尔等若想保住这开封城,就不要做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第374章 分歧 朱仙镇位于开封城西南,离开封只有十余里,自唐宋以来,一直是水陆要道和商埠码头,元末时,元顺帝派工部尚书贾鲁治理黄河,引密县水,经郑州、中牟,折南至开封朱仙镇,而后汇入古运河,作为这条运河终点的朱仙镇成为开封唯一的水陆转运码头,因此而迅速繁荣起来。 到了明末,朱仙镇已与广东的佛山镇,江西的景德镇,湖北的汉口镇一起,并称“四大名镇”。 如今的朱仙镇外也是一片人山人海、灯火通明的模样,只是城外的人潮不再是车来人往的过往客商,而是一望无际的农民军大军。 毛孩立在一座小坡上,叼着一根草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又看向远处的点点灯火闪烁的朱仙镇,自言自语道:“左良玉若真要打,要么早些拼死一战冲出重围,要么就干脆往柳园渡口逃别停,怎么选在此处跟革里眼大王开战?这不是在白白损兵折将?” “也许是想砍些人头、夺几面旗帜再逃过黄河去,就像在怀庆府城那样.....”身旁的李定国舔了舔手指,将手中的册子一页折起一角,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左良玉若是就这么放弃开封府逃过黄河,他如何与朝廷交差?若是能有些斩获再逃过黄河,即便咱们围了开封城,左良玉也有些挣扎的时间。” “也是,在朱仙镇开战,能依托朱仙镇城防,开封就在左近,也能得到开封守军的支援.....”毛孩耸耸肩,嘿嘿笑道:“只可惜咱们在沁水河边吃了亏,早防着他这一手,这一战下来左良玉非但没讨得个好,反倒送了咱们几十个首级。” “算他反应得快,吃了亏立马就抽身逃了!”李定国哼了一声,看向黄河方向:“义父说,如今左良玉恐怕已经是丧胆了,别说去开封城,怕是在柳园渡口都呆不久,很快就会逃过黄河去,咱们可以在朱仙镇安心等待吴帅和射塌天、治世王他们来会师。” “吴帅已经快到中牟了,离朱仙镇不过半天时间了......”毛孩伸了个懒腰:“朱仙镇是个好地方!一个镇子就能送来十万两白银,咱们从山西到河南,那么多城池镇子,哪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 “开封更加富庶,听说那开封的周藩占着这天地中枢两百余年,富可敌国,府中存储的金银就有百万之巨!”李定国嘿嘿笑着:“所以义父都谋划好了,等吴帅他们抵达,咱们就包围开封城。” 毛孩眯了眯眼,也看向开封城的方向:“听说当今的周王性格刚毅果决,是个厉害人物,吴帅曾经跟俺说过,咱们的力量并不足以独立攻破大城坚城,必须要有城内的百姓和城外的佃户们配合,若是城内上下一心,即便能够破城,士卒损失也是得不偿失的。” “义父说,吴帅有时就是太过谨慎了,总想着以最稳妥的方法行事,所以武乡义军全收沁州之后,明明能趁势席卷山西,却只是占了一些小县小城、小村小寨了事!”李定国摸着手中的册子,坦然直言着:“可战机稍纵即逝,有时候势头起了,就得奋力赌上一把,总是眼看着好局势从指尖溜走,又如何能飞速壮大?” 李定国伸手指了指开封城方向:“就像这开封城,河南的官军在怀庆府被咱们一扫而空,左良玉又逃过了黄河,开封城里只有一些打不得仗的民壮卫所兵,把城内青壮都拉上城墙,有个六七万人顶天了,咱们怎能因为一个周王,就放弃这么座唾手可得的城池?占下开封城,兵源、粮草、金银等问题统统解决了,何乐而不为?” “八大王和吴帅大大小小的分歧不少.....”毛孩苦笑着摇摇头:“吴帅也跟俺说过,咱们力量薄弱、缺少治理城池的人手和经验,夺取大城连掏粪工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这就是给自己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且大城州府乃是一省象征,得而复失,对军心民心的打击是巨大的。” “吴帅还说,大明亿兆黎民,九成以上是生活在村寨里的农户、佃户、屯民,这些百姓分散在无数个村寨里,单独拿出来自然比不过任何一座城镇,可若是团结起来,天下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他们抗衡!” “这些百姓靠着田地吃饭,只要给他们田地、工具,就能收获源源不断的粮食和税赋,而城镇之中的出产的大多是手工艺品,对咱们这些反贼来说基本无用,府库粮仓不过是一锤子的买卖,比不过能细水长流提供粮食、衣布等紧要物资的村寨。” “所以武乡义军不喜欢攻打大城,更偏爱攻打地主官绅的庄子,因为大城除了能解决短期内的粮草金银等物资问题,对俺们来说无甚作用,而那些地主官绅的庄子,却是咱们掌控村寨必须拔掉的钉子!” “所以武乡义军能够干脆的放弃沁州城、怀庆府城、沁源、运城、黎县,乃至咱们的发家之地武乡,但却不会放弃对沁州等地村寨的掌控和山西、河南等地村寨的渗透!”毛孩淡淡的笑着,继续说道:“以后也是一样,哪怕是京师、南京,咱们不该攻的时候就不攻,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对于武乡义军来说,大城州府不过是锦上添花,普天下的村寨才是俺们的命根子!” “不管什么事,吴帅总是能讲出一番道理来!”李定国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向着营中走去:“肚子饿了,义父今夜要大摆宴席劳军,这几日匆忙追击都没好好吃一顿,今夜得大快朵颐了。” 毛孩却站在原地没动,皱眉看着李定国的背影,忽然说道:“张小弟,你等会回去仔细与八大王说,若是他有什么疑问,尽管找俺询问便是,不必让你来试探,好比这开封城,八大王若是直接来找俺,俺就会直接告诉他吴帅对开封并不看重,八大王若是想攻开封,自便就是,若要武乡义军协助,力所能及的事,吴帅必然会答应的,省得你和俺弯弯绕绕浪费这么多口舌。” 李定国闻言一怔,尴尬的笑道:“毛大哥既然看破了义父的打算,为何还要与俺讲那么多道理?” 毛孩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因为这些道理不是说给八大王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第375章 入营 黄澄澄的黄金,白花花的银子,一箱一箱堆在营帐之中,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着光,差点将满帐的农民军将帅晃花了眼。 “这些金银只是周王殿下送来的见面礼而已.....”一身蓝袍、胡子花白的周藩王府长史点头哈腰的冲着营帐中的几位农民军领袖说道:“周王殿下知道诸位大王连日来辛苦,特地和城内官绅一起筹备了些薄礼,共黄金七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粮草足够各位大王的大军半年所需,还有其他珠宝珍货,以此慰劳大军。” 张献忠倒吸了口凉气,扫视了一圈周围,却见不少反王将帅看着那些银子眼睛都直了,革里眼贺一龙身子往他这倾斜了一些,悄悄说道:“好家伙,咱们在怀庆府抄了那郑王的家也才得了几十万两白银,这开封城还真是阔绰,一出手便是黄金七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 “早听说开封势若两京,周王之富更是北地宗藩之雄,名不虚传!”张献忠冷冷一笑,看向那些金银的双眼之中藏着挥散不去的阴毒:“这开封城里,没准能掠得金银粮食百万之数.....能养多少兵马!” “押送金银钱粮的车队等会就到,各位大王若是不信,尽管派人点算便是!”那王府长史没注意张献忠等人的表情,还在低声下气的说着:“周王殿下希望各位大王能好好在朱仙镇休整,开封府与诸位大王往日无怨、今日无仇,若是诸位大王能保开封府安全,金银粮草自不会少!” 张献忠和贺一龙对视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豪爽的笑了几声,朝那王府长史拱手道:“长史大人说的哪里话?联军有规矩,只要不给左良玉供粮,额们就不会攻打城池,周王殿下如此厚礼相待,额们又怎能让周王殿下忧心呢?” 贺一龙眯了眯眼,也出声说道:“长史大人尽管安心,额们领大军来此,只是为了击灭左良玉,与周王殿下和开封城无关,长史大人可留在营中用宴,明日等武乡义军和诸部到达,咱们几部联军一起派使者与你前去开封拜见周王殿下,以安开封城军民之心。”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王府长史欣喜若狂,推托了一阵,实在拗不过,只能跟孙可望出帐去赴宴,张献忠和贺一龙见他离去,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反王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营帐里满是快活的气氛。 “人说开封的周王是个刚烈的性子,哈哈,没想到也是个软蛋!”张献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惜啊,这么识时务的王爷,还是得掉脑袋,开封如此富庶,咱们怎能不取?” “逼左良玉渡黄河北遁,就是为了让咱们能安心攻取开封城!”贺一龙哈哈笑着:“开封的周王和官绅还幻想着用金银买平安,哼!正好麻痹麻痹他们,不知道等咱们把开封围了,武乡义军的重炮轰击城墙,这城内的官绅和周王是个什么脸色。” 张献忠忽然止住笑,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敲着:“若要攻打开封,其实也并不一定需要武乡义军的重炮......” 贺一龙一愣,问道:“张兄弟,你是想抛开武乡义军独立攻打开封?开封城坚池厚,守军也能拼凑出几万人来,虽然都是些未经战阵的新卒,但咱们若要打下开封城,总得损失不少老营战兵,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献忠点点头,又摇摇头:“咱们若能独立把开封城打下来,就没必要和武乡义军、射塌天、左金王他们去分了,开封城富庶,靠着城内的金银钱粮还有人丁,咱们能拉起多庞大一支队伍来?还有必要看别人脸色吗?” “但贺兄弟你也没说错,若是按照常规的法子攻打开封,咱们必然会损失不少老营和战兵,这些精锐损失了,不是一些钱粮能弥补回来的,所以咱们得用一个特殊的法子!”张献忠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摩擦着,双眼布满阴狠的寒霜:“开封是怎么丢了‘北京’的称号的?因为洪武八年黄河决堤,全城被淹!” “你想要掘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贺一龙悚然一惊:“这样岂不是让全城百姓遭难?” “但是可以破城!”张献忠冷哼一声,随即换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笑脸:“此计确实太过毒辣,有伤天和,不到万不得已,额也不会使用,明日等武乡义军和各部兄弟到了以后咱们再商量便是,想来不少兄弟是想要和咱们一起独立破城的。” 贺一龙愣了愣,微微一笑:“原来如此,这水淹开封之计如此伤天和,你也不过是拿来做文章而已,攻打开封城,你想把武乡义军排除在外,但又想借助他们的炮队帮忙破城,武乡义军一贯爱护百姓,所以你就用这条毒计逼他们不得不主动助战。” “谁说的?开封城额志在必得,若是武乡义军不肯助战,额定然水淹开封!”张献忠冷笑道:“今日咱们吃好喝好睡好,明天武乡义军到了,必有一场骂战等着咱们去吵!” 那王府长史跟着孙可望出了帐,推说要去迎接开封城押送金银粮草的车队,与孙可望一起出了大营,在营外等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官道上涌来一支车队,火把汇成一条长长的火龙,一辆辆太平大车沿着官道蜿蜒行来,孙可望带着那王府长史领着一队骑兵拦住,一连打开十几辆大车,见里头装满了金银,这才哈哈大笑着放车队入营,领人搬运点算。 王府长史笑眯眯的站在一旁,负责押送的顾指挥使悄悄凑了过来,朝几名王府奴仆打扮、正搬运金银的汉子使了个眼色,悄声说道:“左总兵在柳园渡口虚张旗帜以迷惑贼寇探马,大军已经悄悄向这里开进了,辛长史,您一个文官,某先安排人护送您潜出去吧。” “本官不能走,本官若走,贼人必然起疑!”王府长史冷笑道:“不用顾忌本官,你们做自己的事便是!” 第376章 踏营 黑夜笼罩的原野中,一支匆匆赶来的骑兵隐藏在黑暗之中,人人都是衔枚噤声,战马也都裹蹄勒口,如同扑食猎物之前的猛兽,静静的潜伏着,只等一声令下,便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左良玉眯着眼打量着远处灯火通明农民军大营,营中正在开着大宴,喧嚣声震天,仿佛连开封都能听到,周围的探骑暗哨之前还能见到,现在都没了踪影,赤裸着身躯的醉酒兵卒围着火堆又唱又跳,无数歪歪倒倒的倭军拉扯着女营中的营妓,举着酒壶肆意凌辱着这些宗室官绅的妻女。 “贼寇果然轻敌了!”左良玉冷笑一声,目光挪向大营一侧的营门,运载着金银粮宝的太平大车数量众多,一名身披锁子甲的贼寇将领尽职尽责的领着人一辆车一辆车检查过去,很多太平大车还堵在营门口,但负责押运的“奴仆卫军”已经和营门处的流寇守军打成一片,东一堆西一堆的喝酒扯淡。 “再等等,让他们尽情欢娱一会儿……”左良玉冷笑着抚摸着身旁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阴沉的双目不停的扫视着远处的农民军大营,大营中点着的火把、火堆、火盆、蜡烛等照明之物,照得天空如同白昼,连不远处城门紧闭的朱仙镇都相形见绌,也让左良玉将农民军的大营看了个清清楚楚。 “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左良玉扭头冲一旁的亲兵吩咐道:“听本总兵号令,全军押上,一战击破张贼革贼!” 到了子时,农民军的大营内依旧是歌舞饮酒不断,农民军的战兵早已醉倒一片,纪律本来还算严明的老营兵也被营中欢乐的气氛感染,各自寻欢作乐,农民军营中的营妓不过几百人,朱仙镇还送了批妓女来“劳军”,但人数远远满足不了数万大军的需求,不少醉得失去理智的老营兵和战兵为了争抢妓女甚至自相殴斗起来,营中乱成一团。 左良玉领着昌平骑兵向着农民军的大营悄悄而来,官军不点火,不擂鼓,从三个方向悄无声息的扑来,为了保证突袭的隐秘性,官军的骑兵干脆下马牵马步行,逼到足够冲锋的距离,营墙上值守的农民军战兵也东一堆西一堆的喝酒寻乐,根本没有发觉任何异常,让官军在眼皮底下结阵,左良玉亲自朝空中射出一支引火箭。 孙可望正领着几十名老营兵和一些战兵在营门外清算金银粮草,虽然负责押运的“家奴头目”送上了一份详细的礼单,但金银粮食这些宝贵的东西,总要自己过道手检查一遍才放心,掌握了具体数目,到时候和诸部如何分钱分粮、如何多藏些金银,心里也有了数。 正围着一辆太平大车点算着,身旁的亲兵忽然拉了他一把:“将军!你快看!” 孙可望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黑夜里忽然亮起一个醒目的火点,随即飞快的窜入高空,如同一枚划过天际的流星。 “哪来的人射火箭......不好!有官军要趁夜突袭!”孙可望浑身一紧,慌忙吩咐身旁的老营兵和战兵扔下太平大车就往营内钻,身旁大嗓门的亲兵已经高声嚷嚷起来:“有官军突袭!快关营门!” 营门口值守的战兵还抱着酒壶在发愣,身旁与他们一起喝酒的“王府奴仆”却反应飞快,猛地抽出藏在袖子和衣物中的短刀乱砍乱杀、抢夺武器,只见得寒光闪过,一声声惨叫声传来,毫无防备的守门战兵瞬间被杀散,营墙上也传来刀枪兵击之声,几具尸体从营墙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孙可望身旁的老营兵和战兵已经嘶吼着冲杀上去,那些伪装成“奴仆”的官军入营之前已经缴了武器,手里只有暗藏的短刀匕首和刚刚抢夺的兵器,但他们却死守着营门不退,与冲上来夺门的老营兵和战兵混战在一起。 孙可望心中大急,他带来的老营兵和战兵人数不多,一时间也杀不散抢占营门的官军,营内的农民军还在欢歌饮宴之中,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见营门处闹了起来,还以为又是哪家队伍为了争抢酒肉营妓互相斗殴,甚至还有胆大的兴冲冲跑来围观助拳。 夺不回营门,就无法阻拦官军骑兵的突袭,营中毫无防备,被官军冲入大营,必然全军大溃! 身后传来闷鼓一般的马蹄声,官军似乎是给马蹄裹上了布帛,踏在地上声响并不大,如今孙可望却能清楚听见战马奔腾的声音,只能说明官军已经杀到了极近的地方。 孙可望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个高大的官军骑兵如同鬼神一般冲破黑暗杀来,最前方的已经在弯弓搭箭,一名头戴尖铁铁盔、身穿鱼鳞银甲的将领冲锋在前,一箭朝孙可望射来。 孙可望赶忙闪过,那箭擦着他的臂膀飞了过去,那将领丝毫不停,又是一箭飞射,将孙可望身边的掌旗官射翻。 正在夺门的老营兵和战兵见官军骑兵掩杀而至,知道事不可为,又见孙可望的大旗倾倒,以为主将也被射杀,顿时便乱了阵脚、哪里还有战心?扔下营门朝着营内抱头鼠窜,那些夺门的官军本就是为了给骑兵冲击敞开一条道路,见农民军溃散,也不阻拦,任由他们蜂拥着朝营内逃跑。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孙可望急得束手无措,被溃军裹着往营中逃,回头正见一面“左”字大旗出现在营墙上灯火照耀的范围内,心中更是惊惧:“左良玉!他竟然没有逃过黄河!他是佯败!他娘的,这下全完了!” 孙可望逃入营中,营门附近的农民军战兵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也抱头鼠窜起来,有些则慌忙去拿武器盔甲准备作战。 “营门守不住,中军营的营门必然也有官军趁乱夺门.....此战注定大败了!”孙可望一边逃着,一边朝身边护卫的亲兵吩咐道:“快!快去找白文选、冯双礼他们,让他们组织兵力抵挡,本将现在就去中军营找义父,让义父速速撤离!” 第377章 营溃 号角声霎那间响遍了整个天地,左良玉亲领骑兵杀入营中,夺门的官军也翻身上马混入骑阵中,在营内往来冲突,直往张献忠的中军大营杀去。 忽如其来的马蹄声和号角声惊醒了寻欢作乐的农民军,大营之中顿时炸了锅,有些反应快的兵卒慌忙四处奔走,提着杂乱的兵器慌慌张张的在大营中寻找着各自的将领头目,但农民军毫无准备,饮宴之中早就没了组织,兵寻不到将、将寻不到兵,一时间连组织起像样的反抗都不能。 有些酒醉熟睡的战兵和老营兵被嘈杂的喊声和马蹄号角声惊醒,慌忙爬起来查看情况,双眼还没适应黑暗,便被横冲直撞的骑兵撞翻踏倒,或被箭矢取走性命、被马刀砍了脑袋。 混乱之中,官军如黄河崩堤一般灌入农民军的大营之中,纵马横冲直撞,刀锋飞舞、骨朵乱砸,所过之处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鬼哭狼嚎、断肢残臂的农民军伤兵。 左良玉在马上左右开弓,射翻了一个个慌乱逃窜的农民军战兵,身后紧随的骑兵将一捆捆火油和泡了油料的柴薪四处乱扔,再用引火箭点燃,在农民军大营之中燃起一片冲天大火,火舌吞吐,借着夜风的风势四处蔓延,一阵阵焦味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农民军慌乱的喊声混在一起,让大营之中更为混乱。 尚未逃出营帐的农民军战兵瞬间被裹在火焰中翻滚呻吟、呼号惨叫,营帐外的农民军又被轰隆而来的明军铁骑冲撞屠戮,被驱赶着逃向张献忠的中军大营。 农民军的战马也成了混乱的源头之一,昌平骑兵将粗绳绑在马棚上,将一个个马棚拽倒,随后用引火箭乱射马棚里的战马,农民军的战马受了惊吓,在营中乱冲乱撞,放蹄践踏自家军士,官军还将燃烧的柴薪、破布等物套在他们的马尾上,让它们推拽着四处乱闯,将火焰和恐慌传遍整个大营。 本就处在混乱中的农民军根本来不及分辨哪些是自家的战马,哪些是官军的骑兵,见营中到处都有战马横冲直撞,都以为官军骑兵人数不少,更加惊惧、不敢回头抵抗,昌平骑兵的铠甲和刀枪上反射着大火的光芒,在他们眼中如同恶鬼索命一般,只能蜂拥着朝中军大营溃逃而去。 “各部不要恋战!”左良玉高声喝令道:“一齐往张贼的中军大营冲杀!张贼、革贼和各部贼寇头目都在中军大营饮宴,杀过去,生擒贼首!” “生擒贼首!”一众昌平骑兵齐声高喊起来,号角声连天响起,分散各处造乱的昌平骑兵飞速集结,随左良玉一起直朝张献忠的中军大营轰隆杀去。 张献忠的中军大营同样有营墙环绕保护,驻守的都是张献忠部的老营兵,纪律相对外围的战兵要严明不少,但今夜营中大宴,这些老营兵也松懈了防务,不少人醉得手软脚软,听闻外营大乱、见到冲天火起,这才意识到不好,赶忙套上盔甲提起武器集结备战。 但外营的混乱如同瘟疫一般,很快就扩散到了中军大营之中,无数心惊胆战的溃兵涌入营来,把守营门的老营兵根本无法阻拦,营门直接被溃兵冲开,中军大营顿时也乱成一团,而左良玉便趁机杀了进来。 但中军大营中毕竟还是有不少身经百战的老营兵,反应比普通战兵快得多,见官军冲杀进来,飞快的聚起军阵试图抵抗,左良玉放眼看去,却见一名白衣少年跃马阵前,怒吼道:“左贼!可听过你白文选爷爷的名号?快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说着,白文选便虎吼一声,领着几名亲兵和七八十个老营兵往左良玉的位置杀来,与此同时,农民军军阵中树起一面“冯”字大旗,一名赤裸上身、挥着大刀的小将正吆喝着让溃兵入阵参战。 “张献忠闹得这么大,手下到底还是有些能人的!”左良玉冷哼一声,高高举起马刀:“都听好了!周王赏格,杀贼寇一人赏白银二十两!杀首领一人,赏黄金十两!擒杀张献忠等巨寇贼首者,赏黄金五百两!你们的富贵来了!想发财改命的,随本总兵一同杀啊!” 张献忠的主帐中同样乱成一团,帐中的舞女、侍女都颤抖得抱在一起缩在一旁,各部反王和将领头目纷纷去往整顿军队,不知多少人是以此为借口逃跑,周王府的长史血肉模糊的趴在营帐中,一名张献忠的亲兵提着血淋淋的木棍,踩着他的背。 张献忠满脸愤怒,一边穿戴着盔甲,一边朝那长史怒喝道:“贼鸟厮!爷爷好心设宴招待你,你竟然把爷爷当猴耍!你这鸟贼就不怕死吗?” 那长史奋力抬起满是鲜血的头,朝张献忠吐了口唾沫:“呸!本官家有贤良妻子、有十岁幼女,尔等贼寇在怀庆府城把官绅宗室妻女充作营妓,辱没贞洁不说,被尔等折磨凌辱,活到现在的还有多少?本官一条性命,保家中妻女平安无忧、朝廷嘉奖,让尔等为非作歹的贼寇陪葬,值了!” “那就去死吧!”张献忠怒喝一声,冲上前来,抬脚猛踏王府长史的头颅,直到将他脑浆都踩踏出来,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孙可望急匆匆从营外冲了进来,扫了一眼那王府长史的尸体,冲张献忠急促的禀告道:“义父,左良玉已经杀进中军大营了,白文选和冯双礼正在领军抵挡,但恐怕挡不了多久了,革里眼大王那边也被周凤梧所部突袭,朱仙镇内的守军也开城杀了出来,官道上又出现了不少火把,应该是开封的守军也杀来了,军心已散、军兵大溃,此战已不可为,咱们快些撤军吧!” 张献忠怔怔的看着孙可望,不甘的仰天嘶吼一声,叹道:“他娘的,还想着攻打开封,结果数万大军被左良玉三千人击溃,丢尽了脸面!” “撤军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左良玉,总有一天额要亲手取他项上人头!” 第378章 奔逃 张献忠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跑出营帐,正见得远处冯双礼的大旗倾倒,匆匆结阵的老营兵被昌平骑兵冲溃,冯双礼掉了头盔,披头散发的领着一群老营兵逃跑,白文选更是不知所踪,数十骑昌平骑兵已经冲破阻拦,向着张献忠的大帐杀来。 官军一边冲杀,一边齐声高喊:“周王殿下令,擒杀张献忠者赏黄金五百两!”无论是昌平骑兵还是后续赶来的朱仙镇和开封等地官军,都被周王的巨赏激起了无边的斗志,人人都不要命似的往张献忠的主帐冲杀而来,本就乱成一团的农民军更加无法抵挡,随着冯双礼和白文选的战败,营中再没有了有组织的抵抗,所有人都在仓皇逃命。 “五百两黄金,周王还真看得起额!”张献忠苦笑一声,亲兵已经牵来战马,孙可望扶着张献忠上马,另一名义子艾能奇在一群老营兵护卫下赶了过来,一行人就要向营外逃去。 张献忠策马跑了两步,忽然又勒住马问道:“文秀和定国呢?可有他们的消息?” “义父,二弟和四弟年纪太幼,不能饮宴,早早便去歇息了,儿已经派人去寻他们了!”孙可望满脸焦急,回头扫了眼渐渐逼近的昌平骑兵,挥起马鞭在张献忠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义父,您活着,总能把二弟四弟寻回来,您若是有事,咱们就没了根!官军就要杀来了,义父快走吧!” 张献忠却又一次勒住了马,冷眼扫视着越来越近的昌平骑兵,眼神冷静得可怕,忽然解了身上醒目的披风,在马上解起了盔甲:“官军是盯上额了,他们弓马娴熟、有备而来,若是这么跑,摆脱不了他们……得想个法子!” 孙可望一愣,见张献忠抽出腰间短刀,一把抓住自己的大胡子割了起来,瞬间反应了过来,朝一名身形与张献忠相似的亲兵一指:“你来,穿戴上八大王的盔甲披风,若能引开官军,你在济源的家眷,咱们养一辈子!” 张献忠的亲兵都是和他一起从陕西杀出来的老底子,个个知根知底、人人忠心耿耿,当下也不犹豫,接了张献忠的盔甲披风便套在身上,朝张献忠拱手行了一礼,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逃去,一群忠心的亲兵和老营兵也跟了上去,伪做护卫的情形。 孙可望让人大喊:“张献忠逃了!”那些昌平骑兵见了那名伪装成张献忠的亲兵身上醒目的红披风,又见不少老营兵和亲卫护着他逃跑,果然上当,蜂拥着向那假张献忠追去。 “额还有忠勇的弟兄!”张献忠看着那名亲兵飞速离去的背影,狠狠咬了咬牙:“额还能东山再起!总有一天,额要让左良玉死无葬身之地!” “周王赏格!杀贼寇一人,赏银二十两!诛贼寇头目一人,赏黄金十两!擒杀张献忠等巨寇贼首者,赏黄金五百两!” 营中到处都是呼喊着赏格的官军,他们被周王开下的重赏冲昏了头脑,在营中见人就杀,不管是农民军的战兵、老营兵,还是被掳掠的百姓妇女,或者农民军随军的家眷,统统成了他们的刀下鬼。 营中的农民军已经是彻底崩溃了,到处都是惊叫着乱逃乱喊的兵卒,被杀入营中的官军赶羊一般驱赶着屠杀,却只有少数人敢拿起武器反抗,莫说精锐的昌平骑兵,连平日里懦弱无比的卫所兵都能在营中杀个痛快。 李定国死死拽着刘文秀混在溃兵之中,他们两个十几岁的娃娃,连逃跑都无力,被溃兵裹着到处乱窜,但四面八方仿佛都有官军在攻杀,溃兵潮慌不择路,如无头苍蝇一般乱逃乱涌,自相踩踏而死者数不胜数。 但李定国和刘文秀一刻也不敢停,莫说官军已经杀红了眼失去了理智,就算是官军还能冷静分辨,他们是张献忠的义子,也算得上是贼首巨寇,脑袋不值五百两黄金也值十两黄金,除了逃出去,怎么也没法保下一条命来。 气喘吁吁的跟着溃兵逃了一阵,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声,李定国抬头看去,却见前头十几名骑兵拦住,为首一名队目哈哈大笑道:“今日当真发财!一个都别放过!” 李定国和刘文秀赶忙掉头就跑,却见后头也冲来一群骑兵,截住溃兵冲杀,溃兵丢盔弃甲逃跑,不少人武器都扔了,如何能抵挡衣甲齐全的官军骑兵?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苦也!苦也!今日难逃一死了!”刘文秀吓得泪流满面,李定国心下发狠,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准备和官军骑兵同归于尽。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断喝,一名浑身浴血的将领冲杀出来,一枪便挑飞了那官军骑兵的队目:“白文选在此!来与爷爷大战一场!” 与此同时,一队老营兵也杀了过来,杀散了那些官军骑兵,领队的干瘦将佐在马上直起身子大喊道:“农民军的弟兄们!都往西北逃!去找武乡义军!” 李定国心中大喜,拉住刘文秀,两人一起一边往那些老营兵处挤,一边高喊着:“毛大哥!白将军!张定国与张文秀在此!” 毛孩正要收拾人马和白文选一起离去,听到隐约的喊声,疑惑的扭头扫视着溃兵,猛然瞧见了李定国和刘文秀两人,顿时大喜,策马来到两人身旁:“你们怎会在此?俺还去寻了你们,碰上了张可望将军派来寻你们的人,不见你们人影,还以为你们都死在乱军之中了。” “乱起之时,我等心中不好,便想要去义父大帐,没想到被溃兵冲散了!”李定国急忙答道:“义父呢?可有义父的消息?” “只知八大王逃出营去,官军紧追不舍,太过混乱了,俺们也不晓得具体情况!”毛孩摇了摇头,朝西北一指:“俺和白将军商量,先去寻武乡义军避一避,吴帅离这里不过半天多的路程,八大王若脱困,必然也是往吴帅那边逃的。” 李定国点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寻吴帅援手吧!” 第379章 接应 左良玉弯腰从地上拾起一面被无数双脚踩踏过的旗帜,看着上面布满脚印的“张”字,冷冷笑了笑,一名亲兵策马赶来,远远便兴高采烈的喊着:“总兵!周参将回报,革贼贺一龙部已然大溃,巨寇拓先龄也在革贼军帐中,似乎是欲与革贼合兵一处,亦被周参将击溃,拓先龄为开封卫军一名千户擒获!” “还真是撞了大运,吃了块肥肉!”左良玉冷笑一声,将那面“张”字大旗插在地上:“你去告诉周参将,捕获巨寇贼首的功劳只能是咱们的,让他去和那千户谈谈,若是他懂事,周王殿下那五百两黄金的赏额咱们全数都给他,本总兵再额外给他五百两黄金,若是他想要前程,本总兵也能在给朝廷报功的文书里给他好好写上几笔......” 左良玉双目一沉:“若是他不懂事.....我部三千人,加上朱仙镇和开封守军不到两万人,击破贼寇近三万精兵,牺牲几个千户百户的,算不了什么事。” 那亲兵唱了声诺,策马离去,左良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拓先龄.....还不够格,若是徐勇能擒杀张献忠,哪怕之后开封城被破、周藩陷贼,有张献忠的人头,朝廷也不会为难本总兵了。” 想到如今乱纷纷的朝局,左良玉不由得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策马向张献忠的主帐而去,张献忠的主帐前铺满了尸体,数百名忠勇的老营兵自发的向着主帐靠拢,却发现他们效忠的八大王早就跑得没影了,但他们却没有一人投降,围在主帐前,死战到了最后一刻。 左良玉跳下马来,大步流星的走进主帐之中,浓浓的血腥味熏得他这身经百战的宿将都差点吐出来,帐中倒满了尸体,全是手无寸铁的舞女、营妓,还有张献忠所部的随军家眷,杀红了眼的官军冲进主帐,将她们如羊群一般全数屠戮。 左良玉眉间大皱,怒气冲冲的冲一旁的亲兵喝令道:“是谁负责指挥攻打张贼主帐的?蠢货!帐中的舞女营妓不少都是怀庆府城被掳掠的官绅宗室妻女,若是能解救了她们,在朝廷和宗室官绅之中,咱们能换来多少好名声?愚不可及!把那厮找出来,重打八十军棍,送去周王殿下那,让殿下发落!” 那亲兵唯唯诺诺的领命而去,左良玉视线在这些舞女营妓身上扫过,忽然发觉地上还躺着一具脑袋都瘪了一半的尸体,身上蓝色的长史官袍都被鲜血染红。 左良玉走上前去,将那具尸身翻过来眯眼看了看,又深深一叹:“是个忠良的官,但如今这大明,有几个忠良的官能好好活着?” 左良玉半蹲在那尸身旁,盯着它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才直起身来朝一旁的亲兵招了招手:“去找个棺材大车什么的,将这长史尸身好生收敛送去开封,让弟兄们不要贪营中的粮草金银和贼寇首级,把军备军器、战马收集好带走,张贼、革贼和其他各部反贼的印信、令旗什么的也收拾好,到时候报功也有个凭证。” 亲兵正要领命,营帐帐门忽然被掀开,一名亲兵急匆匆走了进来:“总兵!急报!徐参将追击张贼途中遭遇了武乡贼的骑队,武乡贼恐怕已离朱仙镇不远了!” “来的这么快?”左良玉心中一惊,他这一仗打的就是时间差,若是武乡义军赶到,他们这支刚经过大战的骑兵根本无法对抗,更别说那些只能打顺风仗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了。 “传令全军,收集战马骡马、带上粮食金银和贼寇印信旗帜,各部立刻来此处集合!”左良玉大步向营帐外走去:“武乡贼若至,咱们立刻撤军南下,那些逃跑的贼寇......算他们命好!” 毛孩和李定国等人逃进了山林之中,他们担心遭到官军的追击,只敢走山林小道,不敢走大路官道,逃了一阵,毛孩回头看去,跟着他们一起跑路的老营兵和战兵只剩下了数十人。 “看来咱们已经甩脱追兵了!”毛孩松了口气:“转过这个弯,咱们就去官道上,尽快赶去武乡义军营中。” 李定国、刘文秀两个孩子早就失了计较,白文选路途不熟,身上还带着伤急需医治,也点头同意,众人便策马狂奔,直往官道而去。 临近官道,却听得官道上喊杀声一阵紧过一阵,兵戈交击之声也越来越清晰,毛孩心中一紧,让众人都下马,悄悄朝官道摸去,却见官道上倒了一地马匹,农民军老营兵和昌平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一队昌平骑兵将几人堵在官道上,正不停的放箭围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毛孩正要吩咐众人潜入山林中避过,视线落在那些被围攻的农民军之上,却见他们环卫着一人,那人身披醒目的红色披风,穿着一身精良铠甲,毛孩顿时心中一震:“难道是.....” “义父!”身旁的李定国和刘文秀已经惊呼出声,不等毛孩阻拦,白文选怒喝一声,纵马挺枪杀向战团:“休伤额家大王!受死!” 身旁的老营兵和战兵纷纷冲杀过去,连李定国也吆喝着杀了过去,毛孩无奈,只能跟着一起杀出,好在那些昌平骑兵毫无防备,见有一彪人马杀来,顿时大惊失色,调转马头便跑。 众人兵少,而且几乎个个带伤,也不敢追击,一路冲到那几名农民军身前,李定国等人都是一愣:“张五二,怎么是你?义父呢?” “八大王让小的扮作他的模样,诱开敌军!”那名扮作张献忠的亲兵捂着伤口回道:“八大王和大将军、三将军等人朝另一个方向逃了。” “这下可糟了!”毛孩顿时大惊失色:“你既然是诱敌,自然是大张旗鼓的,必然会有大批官军追击你,咱们为了救你暴露了行迹,现在是逃无可逃了!” 话音未落,官道一侧响起雷霆一般的马蹄声,数百昌平骑兵奔驰而来,白文选啐了一口唾沫,喝道:“毛兄弟,你护着二将军、四将军先走,额来抵挡官军!” 毛孩苦笑一声,他们兵少人少、状态不佳,能挡得住官军多久,最后还是个死,甩了甩刀上的血珠,说道:“罢了,逃不出去了,今日咱们就战死在此,也不枉英雄一场!” 正要策马向前,一阵尖锐的木哨声远远传来,毛孩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扭头看去,却见官道另一侧也涌来一支骑兵,一面赤红的旗帜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放光。 第380章 骑战 “是武乡义军的骑队!”毛孩大喜过望,一面策马朝那支骑队奔去,一面欣喜若狂的高喊着:“是俺们自己的骑兵! 那支骑队勒马停住,观察了一会儿,一名将领迎了上来,正是武乡义军的骑兵都尉胡狗儿:“毛孩!你这小子还真是好命,咱们若是晚来些,你恐怕要战死在这了!” 毛孩大笑着凑了过去:“胡叔,你们怎么来得这般快?成哥......吴帅他们都来了?” “吴帅本来准备等武将军的兵马抵达后再一起来朱仙镇会师的.....”胡狗儿扫视着毛孩身后一个个衣甲残破、伤痕累累的农民军老营兵,回道:“但吴帅听说八大王、革里眼大王等人今夜要在朱仙镇大宴,说‘左良玉尚未渡河北遁,若是趁夜偷袭,昌平军马快,至朱仙镇快马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八大王等人如此轻敌,到时如何能及时反应?’故而不等武将军的兵马前来,用过晚饭便集结各部往朱仙镇而来。” “咱们骑队奉命先行一步,万一有事,也好为八大王他们助拳!”胡狗儿看了眼地上的人马尸体,又看了眼远处正在停马列阵的昌平骑兵,叹了口气:“他娘的,哪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看这情况,八大王他们是已经被左良玉击溃了?” “左良玉夜袭,农民军毫无防备,全军大溃,八大王等农民军首领都不知所踪.....”毛孩苦笑一声,指了指那些昌平骑兵:“开封城的周王开了赏额,一个人头二十两,一个头目十两黄金,擒杀巨寇赏五百两黄金,这些官军都疯了,四处追杀溃兵,个个赶尽杀绝,俺也是辛苦逃出一条命来,可谓狼狈不堪。” “嚯!好大的手笔!这么高的赏额,俺都想投官军了!”胡狗儿哈哈大笑几声,挥了挥手:“得了,毛孩,你们赶紧去寻吴帅,这股官军骑兵才两百余人,俺正好跟他们碰碰,咱们骑兵队创建以来还没有和官军的精锐骑兵正经作战过,今日是个好机会!” 毛孩点点头,领着李定国、白文选等人穿阵而过,朝着武乡义军主力部队的方向而去,胡狗儿则策马在骑阵前奔驰,马鞭一扬:“骑兵!列阵!准备作战!” “一千余骑,装备......杂乱,应该大半是缴获官军的.....”统领昌平骑兵追击张献忠的徐勇眯着双眼打量着远处缓缓逼近的武乡义军骑阵,有这支骑兵在,他们追击张献忠的计划已经成了泡影,但徐勇却不想就这么离开,一面吩咐亲兵去向左良玉报告武乡义军已至,一面吩咐手下的骑兵列阵。 武乡义军的骑阵整齐的逼来,如同一堵钢铁之墙一般,徐勇抚摸着胯下躁动的战马,冷静的分析着:“纪律还算不错,没有仗着人多盲目冲来,知道踱马节省恢复马力,阵分三列,这阵势看着像是榆林边军的阵势,是闯贼教给他们的?” 一名骑兵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参将,总兵说过,若是碰到武乡贼的兵马,立刻撤兵与他会合,武乡贼不是容易对付的,咱们只有两百余骑,暂且撤兵吧。” “武乡贼冠绝诸贼之首,在其火器犀利,从没听过他们的骑兵有什么利害的!”徐勇冷笑一声,马鞭飞扬:“两百骑够了,咱们给武乡贼好好上一课,骑兵该怎么用!” 号角声连天响起,两支骑兵渐渐都在提速,滚滚向着对方杀来,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颤抖,胡狗儿在马上直起身子,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严峻:“两百骑也敢与俺们堂堂对阵?这帮官军就这么自信?” 胡狗儿举起右手,身旁亲兵吹响木哨,第一列的骑兵轰的一声一字拉开,如一堵长城一般直冲官军骑阵,官军却没有分列阵势,聚成一团直冲而来。 眼见着接近到快五十步的距离,第一列的骑兵夹紧马枪,将战马提到极速,挺枪便往已经能清晰看到面貌的昌平骑兵刺去,却听得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响,面前的昌平骑兵轰然而散,操纵着战马向左右分开,一面纵马疾驰,一面在马上背身放箭,他们专往武乡义军骑兵的战马射箭,不少反应不及的义军骑兵战马翻到在地,马上骑手滚在地上还飞速打着旋,即便没死,也摔掉了半条性命。 第一列的义军骑兵顿时大乱,胡狗儿看得目瞪口呆,那些昌平骑兵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下还能操纵战马飞速调转方向,而且还能在飞驰的站马上骑射不停,这需要极高的马术和久经战阵的战马才能做到,胡狗儿很清楚,莫说武乡义军的骑兵,就是武乡义军的“师傅”,闯营的骑兵和他们相比也差了一大截。 “他娘的,冲动了,早知道就该掩护毛孩他们撤退便是,官军兵少,绝不敢追击的!”胡狗儿懊恼的敲了敲脑袋,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右手再一次高高举起,第一列的骑兵随着哨声向两翼分散撤退,第二列的骑兵补上,手中三眼铳滋滋冒火,一息之间,只听得声声惊雷炸响,骑阵之前响起一片白烟。 三眼铳在近距离中面对骑兵杀伤力还是很强悍的,铅弹撕裂了昌平骑兵身上的盔甲和战马的血肉,让他们哀鸣着滚倒在地,随即便被马蹄踩踏成肉泥。 但昌平骑兵见到三眼铳的那一刻便飞速有了反应,骑阵瞬间稀疏起来,他们个个马术极佳,双腿夹住马腹、策马奔驰拉开距离,不时踩着马镫站起,背身向义军骑兵抛射箭矢,义军骑兵追也追不上,三眼铳在颠簸的马背上本就不好瞄准,加之距离越拉越远,三眼铳的威力也越来越弱,在昌平骑兵的骑射攻势下几乎无法还手,无数义军战士被射倒战马、失去战斗力。 “这还打个屁!”胡狗儿怒骂一声,嘶吼着令道:“第三列补上!后队救助伤员,准备撤离战场!” 第381章 无奈 武乡义军的骑兵收拢了伤兵和尸首,在第三列骑兵的掩护下沿着官道撤退,昌平骑兵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徐勇哈哈大笑着,马鞭朝撤军的武乡义军一指:“武乡贼,不过如此!” “参将!”一名守备策马而来,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我等可要追击?若是能歼灭这支武乡贼的骑兵,这便是武乡贼反乱以来,官军对武乡贼最大的胜仗!就连如今山西的延绥总兵贺人龙,与武乡贼屡战屡胜,也从未有过参将这般大的战果。” “算了,不要被战功迷了眼!”徐勇摆了摆手,有些不甘心的看着那些撤走的武乡义军骑兵,叹了口气:“咱们刚在朱仙镇大战,又追了一路,本就马疲人乏,武乡贼如此多的骑兵出现在这,显然是主力大军正往朱仙镇赶来,武乡贼和贺贼所部也有两万多人,咱们这两百骑能击败一千余骑的武乡贼骑兵,能击溃两万贼军吗?撤兵去与左总兵会和吧。” “只是可惜了这份泼天的功劳!”那名守备哼了一声:“张献忠也是运气好,就这么被武乡贼救走了。” “算他命好,无妨,总有一天,武乡贼也保不住他的!”徐勇冷冷一笑,让骑兵收拾战场上的旗帜、盔甲装备和首级伤马:“骑兵不像步卒,不是会骑马、能舞刀便算合格,从小训练弓马骑射,才能纵横奔驰天下无敌,武乡贼还差得远!他们起步太晚,永远会被咱们压一头!” 张献忠的大营中,无数官军军卒在四处奔走,割取着首级,收集旗帜印信、盔甲军器等物,一辆辆运载物资首级和金银军备的太平大车从营中驶出,长龙一般朝着开封而去。 农民军全军大溃,近三万人四散奔逃,还有将近两千余人投降或受伤被俘,这些投降和被俘的农民军除了少数军官被送去开封审讯,其他的都用长绳串着,一拨一拨牵到沙河畔斩杀殆尽,鲜血几乎将沙河染红,尸体抛在河边垒起一座座小山,首级则全数被割走成了官军的功劳。 “若不是武乡贼来得如此之快,本总兵也不愿做这屠杀俘虏的屠夫!”左良玉给自己的战马卸着马甲和马鞍,他们这些精锐的家丁骑兵,基本都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一匹马平日骑乘、驮负装备,一匹平日积蓄马力,战时才会换上装备骑乘,以此保证战马最佳的战斗状态。 “但咱们马上就得提兵南下,这么多俘虏和降兵,顾指挥使,靠你手下的卫所兵,能看得住?”左良玉扭头看向身旁一脸尴尬的顾指挥使:“若是武乡贼攻城于外,这些俘虏造乱于内,开封城如何据守?开封守不住,咱们打这一仗还有何意义?” 顾指挥使无言以对,犹豫了一阵,说道:“左总兵,你一定要提兵南下吗?周王殿下说了,若是昌平军能入开封协防,金银补给……” “若是我军入开封协防,那是自陷死地!”左良玉打断了顾指挥使的话:“我军全仗骑兵逞能,如今击溃了张贼、革贼等部,打通了一片好天地,唯有南下驰骋,才能牵扯住贼寇的精力和注意力,让他们没法全心攻略大城州府,我军在外策应,开封才能稳守,我军在内守城,开封必失无疑!此番话你原样说与周王殿下知道,周王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他一定会理解。” “既然如此,下官就去报与周王殿下知晓!”顾指挥使点点头,转身离去。 左良玉见他走远,眉间一皱,扭头冲身边的周凤梧抱怨道:“终于滚蛋了,咱们也能说些私话了,徐勇他是什么情况?不是让他见到武乡贼立刻回军吗?怎么和武乡贼打起来了?两百人击溃一千余骑,呵,好大的功劳!蠢材!” 周凤梧有些愤愤不平,没好气的冲左良玉说道:“左总兵,你这话说得偏颇了,武乡贼怎么就碰不得了?徐参将这番大胜,报上朝廷,也能给咱们攒下一份大功劳啊!” “是功劳,也是勒脖子的白绫!”左良玉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脸:“凤悟老弟,咱们不是贼寇,他们不受朝廷局势影响,可以肆意妄为,咱们可时时刻刻被朝廷看管着,做起事来就不能光想着怎么打仗,还得盘算着朝堂上的利害!” “咱们为何冒险打这一仗?是为了冲出贼寇的三面包围?若只是要冲出战场之围,直接北渡黄河便能脱困!”左良玉往北方一指:“咱们打这一仗,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解朝堂之围!我们在黄河南岸驰骋,开封就能安然无忧,开封无事、周藩无事,龙椅上的天子和朝堂上的大人们就不会把多少心思放在河南,可开封若陷,咱们无论有多少功劳、杀了多少贼寇,也必然会被朝廷掀翻乃至诛杀!” “这和徐参将有什么关系?”周凤梧一脸疑惑:“击败了武乡贼,朝廷难道还能怪罪咱们不成?” “不会怪罪咱们,但是会逼咱们去死!”左良玉哼了一声:“武乡贼反乱以来,造了多少大恶?在天子和朝臣心中早就挂了名,乃是当今作乱天下的第一大寇,如今这第一大寇,千余骑兵被咱们两百骑击败,你说天子和朝中的大人们会如何作想?” “武乡贼不过如此,旦夕可灭!”周凤梧反应了过来:“天子和朝中的大人们必然会逼着咱们剿贼,可若与武乡贼主力对抗,咱们如何能胜?但若是拖延敷衍,天子和朝中百官必然会以为咱们与武乡贼有什么私下交易,到时候没准咱们没死在贼寇手上,却被锦衣卫拿了。” “正是!”左良玉叹了口气:“只管着如何打仗,不管天子和朝中大人们的心思,袁崇焕是个什么下场?可只顾着照顾天子和朝中大人们的心思,满桂又是个什么下场?之前朝廷没空管咱们,咱们能自由行事,可如今徐勇这一胜,必然把天子和朝堂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咱们反而被绑住了手脚!” 周凤悟愣在原地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他娘的,这狗朝廷,让人安心打仗都不能,还有何仗能胜?” “走一步看一步吧…..”左良玉耸了耸肩,双目阴沉:“要想自由作为,终究还是要摆脱朝堂上的框框条条!” 第382章 应对 当吴成抵达朱仙镇的时候,左良玉已经撤军南逃,开封、朱仙镇的官军也已经各自回城,农民军的营地里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散落在地上的金银军器等物,官军将大多数带不走的军器物资一堆堆的举火焚烧,浓浓的黑烟在空中聚集成一团团触目惊心的黑云,不时有黑灰从空中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大雪一般。 “张献忠和革里眼他们这下是伤了元气了!”贺锦凝眉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武乡义军的战士和贺锦所部的农民军正在营中收拾着:“张献忠和贺一龙正在中牟休整、收拢溃兵,也不知能收拢多少人,看营中这情况,他们几部加起来损失怕有四五千人,再加上逃散的……张献忠和贺一龙两部短期内是靠不住了。” “轻敌骄纵,活该!”吴成冷冷回道,双目挂满寒霜:“一路追着左良玉跑,就以为左良玉没胆子和他们作战,在朱仙镇赢了一场,就以为左良玉必然丧胆,没等左良玉渡过黄河就开了庆功宴,营外连哨岗都没放几个,这场惨败,完全是他们自己作死导致的!” “确实是活该!”贺锦嘿嘿笑着应了一声,弯腰捡起一支断箭:“但这左良玉也确实是个难对付的,拿着三千昌平兵,从怀庆府转战到开封府,一点亏没吃,还打出这么丰硕的战果来,说实话,额和他易地而处,绝对办不到。” “我也办不到!”吴成点头表示赞同:“我早说过,左良玉是个比曹文诏更勇猛、比张凤仪更知兵的将领,对付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张献忠、贺一龙他们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那骑兵都尉也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所以一场失败接着一场失败!” 贺锦一阵默然,劝道:“吴帅,你那骑兵都尉也是为了掩护白文选他们撤离,训诫两句就罢了,何必偏要处罚呢?” “不罚不行,他轻敌冒进、违反我的军令只是表面,深挖根源,是咱们这段时间太顺了,让军中起了骄纵轻敌之气,只是这颗雷正好炸在了他这里而已!”吴成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武乡义军不像你们起自边军,熟悉边军的骑兵战术,有了战马装备就能武装起一支合格的骑兵来,咱们的骑兵说是从头建起都不为过。” “所以每个骑兵都是宝贵的种子,就因为他一时轻敌,毫无意义的损失了我几十个宝贵骑兵,若非官军兵少不敢追击,恐怕咱们的骑兵就得全部损失在那,只是关他禁闭,太便宜他了!” 武乡义军自家的事,贺锦能劝一劝卖个人情,却也不好多嘴插手,只能嘿嘿一笑,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那禁闭额去参观过,一间小黑屋子,阳光都见不着,四面都是墙壁,只有一张床铺,关进去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看守的军卒不准交谈也就罢了,连送饭的都是送完就走,一句话不多说,嘿!这样关个十天八天的,怕是会闲得发慌、憋出病来,受这般苦,还不如打几十军棍来得干脆。” “人不受苦不会成长,军队不经磨砺又如何能强大起来?”吴成微微一笑:“肉刑疼个一时,打得血肉模糊的上不了阵不说,没准军将士卒心中还会因此生恨,以后我武乡义军会慢慢淘汰肉刑,军中的惩戒处罚,逐渐用禁闭检讨开除之类的刑罚代替。” “武乡义军规矩多、条文多,刑罚也是多彩多样的!”贺锦哈哈笑着调侃了一句,脸色变了变,问道:“不说这些了,如今这局面咱们如何应付?左良玉,还追吗?” “追不上了,张献忠和贺一龙等部大败,咱们三面包夹的计划就缺了一角,靠你我二部和李万庆他们,不可能封死左良玉逃跑的路径,留下的缝隙太大,左良玉怎么也能穿插出去,再追下去不过是空耗力气而已,咱们的三面包夹之策,已经被左良玉给打破了。” 贺锦重重点头表示赞同,问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吴成冷眼扫视着远处的朱仙镇,双手交叉,手指搅动一会儿,回道:“破朱仙镇,围开封城!” 贺锦双眼瞪圆,赶忙说道:“朱仙镇不过是个镇子,咱们倒是能破,开封城如何好攻?城内守军得此一胜,军心大振,周王又是个不惜钱财、能大把洒银的,外围还有左良玉策应,若是张献忠和贺一龙他们实力未损,咱们不计伤亡还能强行攻下来,但如今单靠咱们几部,怕是死光了都打不下开封!” “我没说要打开封,只是围着而已!”吴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这一仗把官军的士气打出来了,恐怕也把河南官绅的骄纵给打出来了,咱们破怀庆府城的声威荡然无存,所以朱仙镇必须打下来,让河南的官绅知道,咱们联军还有取他们项上人头的能力,河南的局势才不会朝着对咱们恶劣的方向倾斜。” “但开封是绝不可能打下来的,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们只是围城就好,围住开封,就是为了把左良玉给牢牢钉死在这里,左良玉去不了其他地方,我们的根据地就能安心建设,张献忠他们能扫荡河南其他城池恢复力量,李万庆他们也能自由行动,积蓄实力,而我们则在开封解放佃户、分田分地,也能为以后破城打下基础。” 贺锦眯了眯眼,轻轻点了点头:“你是想用开封城里的周王做鱼饵,把左良玉钩在开封附近……但左良玉会按照你的想法走吗?万一他不理会开封转兵他处,咱们该当如何?” “他不会的,因为他是总兵,不是皇帝!”吴成淡淡的笑着:“以少击寡击败了张献忠等部,又击败了我军,多大的功劳?这场大功咱们也得帮他好好宣传宣传,要闹得满天下皆知!” “左良玉以三千骑兵击败三十万农民军和一万武乡义军精骑,这消息传到京师,那些朝堂上的大人们,会帮着咱们把他按死在开封城附近的!” 第383章 注目 崇祯五年,秋末,天下纷乱依旧。 山东战事蔓延到青州附近,孔有德自号顺天应命大王,在登州称号立国,耿仲明、李九成等人皆称元帅,起大军攻打青州城,山东巡抚朱大典亲自据守城池,向朝廷急奏求援,崇祯震怒,又从辽东和蓟镇、京营拼凑了三万人马前去支援山东战事。 与此同时,东江总兵黄龙在海上击溃了响应孔有德举事的毛承禄、陈有时等人,毛承禄陈有时逃奔旅顺,随后携旅顺全城投降后金,黄龙被迫将朝鲜、辽南等地的军民全数撤回皮岛等海岛上,放弃了东江镇在大陆上的所有据点。 畿南和河南的战事还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贺人龙、尤世禄和王自用领军兵陈兵辽州边界,李自成倍感压力,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准备率军返回山西保卫辽州,卢象升领军紧随,与高迎祥等人轮番大战,互有胜负。 河南的战事反倒平静不少,武乡义军和贺锦部农民军攻破朱仙镇、包围开封城,也不攻城,每日只用火炮定时轰击,留一部监视城内动态,大部则散去各个村寨之中,公审官绅、烧毁租贷田契,清丈分田、解放佃户。 左良玉以少敌寡击败农民军和武乡义军、擒获一员反王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朝堂,崇祯大喜过望,赐左良玉尚方宝剑,准许他节制河南全境兵马,加封太子太保,可谓恩宠至极。 但左良玉心里很清楚,天子把他捧得越高,以后摔下来也会越狠,所以他不敢真让开封出事,只能屯兵通许,一面与武乡义军和贺锦部农民军对峙,一面集结河南各部官军和团练乡勇,试图将他们整合成自己的部下。 双方虽然没有交流,但心中都有默契,两边其实都在等,吴成在等张献忠他们恢复过来、李万庆他们积蓄足够的实力,而左良玉则在等山东和宣府的战事结束,朝廷腾出手来支援河南。 所以双方都不愿主动开战,默契的陈兵对峙、各做各的事。 张献忠、贺一龙、李万庆、刘世尧等人趁机攻略扫荡河南各地县府村寨,劫掠金银粮草、拉拢佃户贫民投军,声势大振。 宣府的战事却已经接近了尾声,镇守西南的秦良玉抽调一万余川兵,指派其侄秦翼明领军北上支援宣府战事,兵部尚书张凤翼手里有兵有了些底气,开始乌龟一般的向宣化城逼近。 德格类到底不是个莽夫,知道大明不会坐看宣化城留在他们手里,就算击败了张凤翼,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明军到来,把宝贵的八旗兵损失在此没什么意义,于是纵兵大掠地方、洗劫宣化城,抢掠了近七万男丁妇女,夺取财宝金银和粮食无数,在宣化城的城门上悬挂上一条横幅,上书“谢大明厚赏,诸官免送”,随即带着俘获的人丁、金银粮食财物,还有宣府镇的火炮火器工匠等次第出关。 张凤翼连阻截的胆子都没有,将兵马停在宣化城附近,眼看着东虏蚂蚁搬家一般把宣化城搬了个干净,一直等东虏出关,这才提兵“收复”宣化城,随后派秦明翼和祖宽等人去夺取还握在东虏手中的龙门口、松树口等地,以恢复长城防线。 “所以德格类是收获颇丰,不像臣弟,只能在这草原上风吹日晒!”多尔衮围坐在一个火堆前,摇着木杈烤着一只兔子,不时捏一搓食盐撒上去:“大军在这草原上追着林丹汗,追了这么久、这么远一无所获,没想到德格类一支监视宣大的边军,反倒发了一笔大财,男丁妇女、金银财宝不论,那上万宣府新军盔甲齐备、装备精良、火炮无数,稍微整顿训练一阵,便是一支堪战的强军。” “明国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明国连一支偏师都遏制不住,日后咱们再破关而入,明国还能来一场西直门之战和四城之战吗?”皇太极就着火焰的亮光仔细看着文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此番攻灭林丹汗后,大军要准备攻打朝鲜,彻底平定朝鲜之后,咱们再破一次关,抄掠明国京畿富庶之地!” “依臣弟看,倒是没必要等那么久!”多尔衮哈哈一笑,割下一块兔肉在嘴里咀嚼着:“此番攻灭林丹汗,大军回返之时,可以去宣大、蓟镇等地逛逛,摆出破关的架势,逼着明廷在宣大等地开马市市赏,一则可以麻痹明廷,二则之前的走私都能摆到明面上来,明明白白的从明国换取大金急需的粮食、衣袍等物。” “此计甚好!”皇太极微笑着点点头:“有德格类破关袭占宣化城的先例,就算明廷和那小皇帝不答应,边关的将帅官绅私下里也会和咱们市赏的,明国上下早已崩解,小皇帝根本控制不住手下的官将,就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多尔衮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笑道:“对了,之前范先生说,大汗此番若彻底吞并蒙古,威望无可比拟,不可以蛮部酋长自居,当称皇帝。” “那群汉臣让本汗当皇帝,是想借机提升他们的地位、与八旗贝勒们争夺权势!”皇太极冷笑几声,一眼看透了范文程等人的把戏:“要称皇帝,就要学明制,要学明制,必然要倚重他们这些汉臣,大金要入主中原,必然要化夷入夏,学明制、用汉臣是大势所趋,范文程他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撺掇着让朕当皇帝。” “可这皇帝是这么好当的?本汗之前编户齐民、分屯别居,科举纳汉官、设立汉军旗,还没动那些贝勒旗主的权力呢,就遭到了多少反对?现在若是称皇帝、学明制,大金必然内乱!此事时机未到,暂且搁下吧。” 多尔衮点点头,继续烤着兔子,皇太极继续看着一封封文报,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对了,说起范先生,本汗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之前范先生说过,造乱明国京师的贼人,武乡贼嫌疑最大,这武乡贼是个什么情况?” 第384章 旧事 “一伙反贼而已,算不得什么威胁!”多尔衮呵呵一笑,理了理思路,向皇太极说起了范文程等人这段时间收集的关于武乡义军的情报,皇太极初时如同听故事一般面色轻松、嘴角微笑,渐渐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嘴角的微笑也变成了阴冷的冷笑,到最后身子渐渐坐直了,目光如看见猎物的恶虎一般,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面色阴沉得可怕。 多尔衮讲得口干舌燥,随手抄起一个酒囊灌了一口,抬头看去,却见皇太极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微惊,赶忙问道:“大汗,这武乡贼可有什么独特之处?” “日后我大金入主中原,武乡贼必为我大金首要之敌!”皇太极长长出了口气,身子软了下去,又恢复了之前那般闲散的模样,只是眼中依旧残留着一些阴狠和毒辣:“或者说,日后明失其鹿,能争锋天下者,必有武乡贼一席!” 多尔衮更为惊讶,忍不住哂笑一声:“大汗,您太看重那些武乡贼了,一伙战兵不过一两万人、连关内明军都打不过,被明军夺了老巢狼狈逃去河南的反贼,怎可能与我大金为敌?” 皇太极摇了摇头,盯着那闪烁的篝火看着,问道:“墨尔根戴青,父汗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女直小部酋长而已,也曾被李成梁几个家丁精锐追得到处逃,你说,父汗是如何创下这大金基业的呢?” “此事本有公论!”多尔衮挺了挺胸,语气中满是骄傲:“父汗以十三副盔甲起兵、一统女直三大部,萨尔浒大胜明军,自起兵以来唯有宁远面对袁崇焕一场败仗,屡战屡胜、攻城略地,大金自然蓬勃而起!” 皇太极淡淡一笑,又摇了摇头:“墨尔根戴青,这所谓的‘公论’,是对外人说的,我大金崛起的原因,不能对外说,但你心里要清楚,父汗之所以能以一边鄙小部创下这般基业,根源在于汉民!” “汉民?”多尔衮眼中疑惑之色翻涌,赶忙坐直了身子,恭敬的问道:“大汗请教诲臣弟。” 皇太极满意的点点头,解释道:“万历年间,辽地有两大害,一则李成梁之兵,二则高淮之吏,李成梁蓄养家丁精锐,可称明国之雄,明将戚继光曾言,要养一家丁,需四五名军户日夜劳作、终日不得饱食,李成梁单是李家一家家丁精锐便有上万之数,为了养这些家丁,辽地会有多少军户被其盘剥掠夺?有多少军屯田土被其侵吞?” “李成梁以一届生员,坐到万历年武将之极,靠的便是人头军功,但咱们女直人的首级是那么好拿的吗?于是杀良冒功,乃至屠村灭寨屡见不鲜,辽兵军纪之差,连朝鲜都人人皆知。” “若单是李成梁的兵也就罢了,偏偏万历皇帝为了掠财,还委派了高淮这个太监往辽东开矿征税,高淮与李成梁狼狈为奸、肆意盘剥掠夺,时有辽人所言‘追矿税,征房号,编牛车,拿大户,调夫匠,修牌坊,冒军粮,占军役,诈假官,用非刑,拷财物,奸妇女等事,皆太府委官所行之事也。地方军民,有弃产投虏者,有甘受棍毙者,有断手刖足者,有投河自缢者。千万苦情,诉说不尽,只望汲汲救命。’” “高淮乱辽、成梁兵祸,辽地汉民日日挣扎于生死之间,军户、百姓反乱不断,逃亡者更数不胜数!”皇太极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的文报:“父汗眼见辽民之苦,便定计‘与其杀辽人而夺其财,不如养辽人而用其力,前者只能获利一时,后者方能受益于永久’,于是筑赫图阿拉等城,招募辽地逃民耕种筑城。” “凡逃亡建州的汉民,父汗皆计口授田,发与粮种耕牛,一男种粮的分田五垧,种棉的分田一垧,乞丐和尚逃来也给分田,凡大户合于大宅、小户合于小宅,房则同居、粮则同食、田则同耕。” “辽地汉民听闻纷纷来投,所谓‘其间苦为徭役所逼者,往往窜入其中,任力开垦,不差不役,视为乐业。夷人利其薄获,阳谓天朝之民也,相与安之,而阴实有招徕之意……乃今公私之差日增月益,已自不支,而矿税之征朝加夕添,其何能任。况在此为苦海,在彼为乐地,彼方为渊为丛,民方为鱼为雀,而我方为獭为鹯,以故年来相率逃趋者,无虑十万有余。’” 皇太极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文报,看向多尔衮,继续说道:“女直之民不懂耕种,靠着摸鱼采参能得多少钱粮?正是有这些逃亡汉民为父汗耕种生产、铸器筑城,建州女直才能蓬勃发展、逐渐兴起,将其他各部远远甩在身后,父汗才有源源不断的钱粮和人力能养得起一支统一三大部、对抗明国的强军!”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汉民逃民为父汗刺探明国军情、通报明国消息,父汗才能在萨尔浒一战功成,才能百战百胜!”皇太极拨弄着火堆,眼中闪烁着光芒:“昔年辽东巡抚张焘曾言‘辽人之久为奴耳目者十之而五也’,明国军兵尚未出动,作战之计划便已摆在父汗的案桌上,知己知彼,又怎会不百战百胜?” 皇太极顿了顿,语气有些严厉:“只可惜八旗也要分地,八旗还要做人上人,攻下辽沈之后,便如明国官吏那般摧残汉民、侵吞田土,汉民自然也像对抗明国那般对抗大金,而父汗自以为天命所归,不知收拾人心,反而纵容八旗肆意妄为,以诛杀‘无谷之人’为名屠戮汉民,以至于汉民反乱不断,逃亡辽东皮岛等地,大金岌岌可危,始有崩解之势。” “父汗暮年时曾言‘本汗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独宁远一城不能下耶?’其中缘由,其实说来也简单.....”皇太极幽幽叹了口气:“昔年熊廷弼言‘辽人不可用’,到了袁崇焕却能以‘辽人守辽土’,父汗年轻时温恤汉民、轻徭薄赋,故而能战无不胜,可到了暮年却杀人盈野、民不聊生,汉民皆投奔明国、助明国御我,上天自然以辽土限父汗!” 第385章 大敌 多尔衮听到皇太极如此评价努尔哈赤,眉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出声道:“幸赖大汗扭转乾坤,让大金一扫颓势,复当年气吞万里之象。” 皇太极噗嗤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本汗没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能,不过是在逐渐恢复父汗当年温恤汉民的策略而已,这浑浑世道,百姓不过只求做一牛马苟活而已,本汗如今不过暂时让治下的汉民做稳了牛马,能有干草草料果腹尔!” “但这世道,多少人欲为牛马而不可得?当年李成梁和高淮将辽民当鱼肉,只知吃肉喝血,父汗把辽民当牲口,喂些草料饲料,辽民便是‘公家派使守城,虽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动’,后来父汗也把辽民当鱼肉,不单吃肉喝血,还要敲骨吸髓,而孙承宗、袁崇焕等人却在锦州、广宁等地大开屯田,让辽民能当稳牲口,于是便成了‘辽人无不争先杀贼,以雪祖父之恨’,明国关宁锦防线,至今还是我大金不可逾越的堡垒!” 皇太极又叹了一声,手指指向心口:“世道局势变幻,看似无迹可寻,实则全在人心,把握民心,也就能把握局势,自然也就有了改天换地之能!” 多尔衮浑身一震,身子更为笔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半是认真半是疑惑的说道:“大汗教诲,臣弟谨记在心,但大汗评述了这么多的旧事,与那武乡贼有何关系?” “因为武乡贼和当年的父汗面临的局势很像.....”皇太极淡淡的笑着,看向山西方向:“同样是敌强我弱,同样是官府压迫、官绅剥削,同样是明军残暴、肆意屠戮良善、杀良冒功,同样是百姓欲为牛马而不可得!” “他们和当年的父汗做了一样的选择,养民之力以对抗明国朝廷......”皇太极冷笑一声,眼中的阴毒狠辣又翻涌了出来:“但他们比父汗更进一步,父汗只想让辽民做牛马,而他们想让治下百姓当人!” 多尔衮悚然一惊,他瞬间理解了皇太极之前为什么忽然说起努尔哈赤的旧事来,当即犹疑的说道:“大汗,您是说武乡贼和当年的父汗一样,百姓民心所向?” “正是!”皇太极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武乡贼和其他流寇反贼不同,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作造乱的反贼,而是当作治理百姓的官府,其他流寇反贼造反,大多是为了一条活路,可谓漫无目的,而武乡贼造反,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覆灭明国天下、重建一个新的王朝而去的。” 皇太极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这与我大金何其相似?父汗和本汗,不也都是从一开始就冲着覆灭明国、入主中原的目标去的吗?” “要覆灭明国,就得和明国争夺民心,要江山稳固,就得有万民拥戴!”皇太极抽出短刀割下一块兔肉,却不食用,放在眼前翻看着:“所以父汗和本汗温恤汉民、让辽民得以生存生产,所以那武乡贼便分田分地、清租清贷,想尽办法让百姓安居乐业......” 皇太极将那块兔肉递到多尔衮的眼前,冷笑道:“武乡贼和父汗还有本汗做的都是同一件事,趁着大明官府腐败、官绅贪暴、军兵残暴,趁机竖起一个个响亮的牌坊,争夺百姓之心,借百姓之手,从大明身上割肉,以此喂饱自己,让自己茁壮成长起来!” 皇太极将那块兔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继续说道:“明国不断的丢肉放血,只会越来越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自然一推就倒......而这去推的人,便是得民心最多、实力最强的那个!” 多尔衮默然一阵,又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转瞬消失不见:“虽然如此,但武乡贼远远比不上我大金,父汗起兵以来百战百胜,武乡贼却连武乡老巢都丢了,可见其主帅不是个知兵的人物,加之我大金自父汗草创以来,在辽地经营已有数十年,而武乡贼至今还没有一个稳固的地盘,日后就算坐大,根基也是浅薄的,依臣弟看,武乡贼终究不是我大金的对手。” 皇太极又摇了摇头,淡定的割着兔肉,说道:“根基浅薄,这是武乡贼最大的弱点,但也是他们最容易弥补的弱点,因为武乡贼和我大金不同,他们是汉人!不像我大金一般还有华夷之辨的头箍套在头上,咱们统御汉地、吸纳汉民,还要费心去处置八旗和汉民的冲突,就如同如今这般,要温恤汉民,就要从八旗手中拿走一些利益,可若是像父汗那样彻底倒向八旗,父汗暮年大金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本汗是女直人,要靠八旗打天下,自然要看顾着八旗和女直人的利益,可要入主中原,就离不开汉民的支持,要治理天下,更需要汉臣汉民的拥戴!”皇太极叹了口气,眼中愁绪万千:“本汗就像是夹在中间的小媳妇一般,两边的利益都得照顾、两边都得尽力去维持平衡,一个不小心,没准又会像父汗暮年一般爆发内乱,空耗国力。” “而武乡贼不同,他们本就是汉人,不需要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需要全心去争夺民心便是!”皇太极眼中愁绪更浓:“明国两京一十三省,亿兆之民,只要他们占据了稳固的地盘,便能迅速成长起来,大金才多少人口?到时如何与这民心所向的庞然大物对抗? 多尔衮听得眉间直皱,心中却是有些不屑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笑道:“大汗,臣弟觉得您还是多虑了,武乡贼或许有父汗之心,但却无父汗之能,如今实在太过弱小了,左良玉三千昌平兵都能击败他们,他们想像父汗那般立国建邦,先得能打败明军才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太极抬头扫了多尔衮一眼,当即便猜到他的心思,淡淡的教训了一句,切下一个兔腿啃着:“但你也说得没错,武乡贼如今还太过弱小,以弱敌强,终有一天会碰到他们的‘萨尔浒之战’的!” “父汗迈过萨尔浒这道坎,自此蛟蟒化龙,武乡贼也得迈过那道坎,才有资格成为我大金的对手!” 第386章 文士 一头骡拉着一辆小木车,木车上坐着几名胡子花白的老人,一个个都身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有些人衣服上还东一块西一块的打着补丁。 官道旁,一名身穿素袍长袖宽衣、头戴软巾的文士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朝那辆骡车打量了几眼,咧嘴一笑:“嘿!还有个面熟的,清风,你看看,那不是三乡村的老童生吗?他都快七十了吧?竟然也跑来开封了。” “嘿,还真是张老头!”文士身旁背着行李包裹的奴仆张望了两眼,嘿嘿一笑:“东家,那武乡贼.....义军在开封、渑池、登封等地大开科举,听说他们手底下缺人的很,只要是去考的都能过,捞个一官半职的,这张老头考了四十多年,连个秀才都没捞到,想来是去碰碰运气的。” “碰碰运气,咱们不也是去碰碰运气的?”文士耸了耸肩,嘿嘿笑着:“武乡义军围着开封城都快一个多月了,这开封城治下却一点没有兵荒马乱的样子,也是稀奇。” 张献忠和左良玉朱仙镇之战后,武乡义军和贺锦部农民军攻陷了朱仙镇,随即兵围开封城,贺锦与随后赶到的武绍所部南下与左良玉对峙,吴成则在开封城外挖掘壕沟、建设土墙、构筑炮台,将开封四面围死。 但吴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攻打开封,先不说能不能攻破开封,就算真的拿下开封城,这么座紧要的大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也不可能守得住。 如今宣府战事已定,朝廷正安排大军前往山东平叛,若是开封陷落、周藩陷贼,必然会把朝廷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没准崇祯皇帝一发疯,把本来准备用去平叛的大军调来河南围剿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到时候张献忠、贺一龙所部还没恢复元气,李万庆、刘世尧等部也没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渑池、登封等地的根据地基础也没打牢、无法提供源源不断的军粮和兵马,武乡义军面对的局势反倒会瞬间恶化下来。 所以吴成对开封只是围而不攻,每日定时用火炮轰上一轮,算是训练炮兵,城内的守军很快也发现了武乡义军的意图,到点便把城墙上的守军撤走,等炮停了再让守军上墙,等到夜间甚至悄悄打开瓮城城门潜出些军士来,跟武乡义军私下做些交易,或者让义军战士帮忙送信给家人。 双方就这么默契的维持着这微妙的宁静,谁也不主动进攻。 但吴成围而不攻,不代表就呆在开封城下不动了,派出不少分队前往开封治下的村寨,攻打王庄皇庄和地主官绅的庄子,将缴获的粮食金银分给百姓们,还帮着百姓清丈分田、清租清贷、干农活、修房屋。 武乡义军日后是肯定要撤离开封的,但撤离不代表一走了之,开封的百姓们在武乡义军这里分了田地、清了租贷、得了钱粮,还获得了武乡义军的帮助和扶持,公审了那些平日里欺压他们的地主官绅和王府奴仆、皇庄太监,过了一阵好日子,等武乡义军一撤走,开封城里的那些官绅回来,还会让他们保住分来的田土粮食吗?还会认武乡义军定下的租贷限额吗? 开封城内的周王是个舍得花钱的,可开封府治下几十万佃户百姓,他要花多少钱粮才能安抚住他们?更别说周藩的财富本身就是掠夺自王庄佃户了。 开封撤围,城内的官绅必然化身“还乡团”,也定然会与武乡义军形成鲜明的对比,日后等武乡义军重回开封之时,这几十万百姓便会全数成为武乡义军攻城的助力,城内的周王又有多少金银,能够收买这么多百姓? 武乡义军这一次围城,除了为钩住左良玉,也是为了给下一次攻打开封打下基础,故而实际上是在开封左近进行着根据地化的建设,行使着官府的权力,那文士一路行来,看到开封附近大军云集,却一副政通人和的模样,也就不奇怪了。 但那文士却倍感新奇:“这天下的兵啊贼啊什么的,谁不抢掠百姓?以往遇到大军过境,不管是官军还是流寇,百姓们都得拼命躲藏起来,如今这开封左近还真是神奇,开封的战事似乎根本影响不到百姓们,这官道上依旧是车马不歇、商贾往来,两侧田野农户耕种如常,呵!看起来倒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模样。” “东家,您要想看打仗,去柳家庄去,那边是王庄,武乡义军没准正在攻打那里呢!”那家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只是刀剑无眼,到时候万一被炮炸了,小奴连您的尸首都没法收!” “你这小厮,驱赶着你走了这么点路,嘴里就没句好话!”文士伸手去打:“真真是找打!” 那家奴赶忙避开,不服气的说道:“东家你在外游历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了老家,也不想着买些田地、看管老宅,牛举人让您去给他帮忙,您也推脱不去,在老家待了三天便往这开封跑来,兵荒马乱的,指不定哪天就去见老爷夫人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文士骂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吾有经纬天下之才,陷在田地屋宅之中,早晚有一天会被磨光心志的,老牛.....他也是个有大才的,就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能做丞相的面相,却只当了个小财主。” 家奴毫不避讳的嗤笑一声,摸了摸肚子:“东家,先顾着眼前再说吧,有再大的才干也得先填饱肚子,饿着肚子莫说鸿鹄了,就是神仙也飞不起来,东家,俺还有把子力气,您这四肢不勤的,不讨饭可是真得饿死了!” “什么讨饭?胡说八道!”文士面上一红,斥责了几句:“吾也是凭本事吃饭的!听说再往前走几里路有个大庄子,村民有两三千人,把旗子支起来,咱们去那里摆个摊赚些吃食。” 第387章 戏集 那家奴撇了撇嘴,从行李里摸出一面小旗子,往官道一旁的山林里寻了一根树枝,将旗子挂上,举着旗子跑了回来,埋怨道:“东家,你看别人,做这行当的谁不弄个道袍、拿竹竿挑着长旗、装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您不肯扮瞎子也就罢了,连个长旗都不准备,谁肯信你?” “信我者,有缘之人,可窥天机,不信我者,无缘无份,祸福自有定数!”文士呵呵一笑,挥了挥手:“走吧,开封富庶,两三千人的大庄子,总能讨到一口饭吃。” “还说不是讨饭.....”那家奴嘟哝了一句,背起行李包裹跟在文士身后,两人又走了一两里路,远远瞧见一座牌坊立在路旁,牌坊后一段距离,便是房屋层叠、阡陌纵横的一座村庄。 “进士牌坊,我看看.....万历元年三甲一百一十七名,啧,也不怎么样嘛,这也值得立个牌坊?”文士在牌坊下打量了一阵,迈腿向村口走去:“难怪有这么大一座村子,原来村里出过一个进士老爷。” “东家,当年老爷说要您考学,您就是不肯,四书五经不读,专读那些杂书乱文、奇门遁甲什么的,气得老爷天天拿藤条打你屁股!”那家奴忍不住吐槽道:“牛举人都说过,您比他会读书,若是用心钻研经文,没准老家也给您竖了个进士牌坊,用不着羡慕别人的。” “你懂什么?小小的进士牌坊,爷看不上!”文士有些恼羞成怒,斥了几声:“嘴里没个好言语,若不是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早把你卖了换钱!” “卖便卖了,卖给别家,好歹不会饥一顿饱一顿!”那家奴也不示弱,还了几句嘴,眯眼往村庄里瞧去:“咦,怎么这村子里都看不到人?” “寻一寻便知道!”文士不再理会他,入了村便敲起了门,连着敲了几家,才有一家开了门,出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 那妇女一边哄着婴儿安睡,一边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他们一个干瘦个矮,一个面貌老实,不像坏人,这才说道:“游方的术士?你们倒是来得巧,义军菩萨在西边开台唱戏,还发吃食,附近村里的村民大多都跑去听戏去了,俺家里有三四个吃奶的娃,实在是走不开,只能让家里男人带着大姐儿去看戏领吃的了。” “有免费的吃食发?那咱们必须得去看看了!”文士和家奴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在放光,文士赶忙问清位置,和家奴一起往那“戏场”走去。 那家奴一边气喘吁吁的跟着文士,一边好奇的说道:“也是稀奇,跟着东家游历了这么多地方,从来只听说当兵的抢百姓的粮食金银,哪听过给百姓发吃食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粮食能白发给百姓。” “王庄皇庄,还有地主官绅庄子里藏着的粮食呗,如今白发一点粮,日后百姓会拿命帮他们!”文士呵呵一笑:“不过这武乡义军确实稀奇,听说还帮百姓修房子、挑水种田,如此善待百姓,怕是连当年的戚家军都比不上吧?” 两人说话间,来到一个旷野之中,只见得野地里坐满了人,围着一座土堆起来的戏台,戏台上几个人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戏,台下的“观众”们不时喝两句彩,附近来了不少货郎,向看戏的村民们兜售着一些零散的小物件和零食。 “倒是热闹,像个集市!”文士嘿嘿一笑,四处打量着,家奴却没他这闲心兴致,寻了一名老汉问了发吃食的地方,拽住文士的衣袖便往那里挤,却见戏台一侧支着好几条长桌,桌上摆着一盆盆的饼子,桌后站着几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有人过来便递上两张饼子,在她们身后,则支着几个灶台蒸台,脑大脖子粗的伙夫正不停的蒸着饼子。 文士也领了两张饼子啃着,打量着那些女子,有些好奇的自言自语道:“这些女子也是武乡义军的人?” 旁边一名领饼的村民听见,似乎是来了八卦的兴致,接话道:“这位先生外地来的?义军菩萨里干活的女子不少,她们打不得仗,识字懂算的便在衙门里整理记录文册什么的,不识字的便做护工、学唱戏,或者做些杂务什么的,听说义军菩萨里的干活女子,还有不少是怀庆府城俘虏的宗女和官绅妻妾呢!” 文士来了点兴趣,问道:“哦?我听说那些宗女和官绅妻妾都被掳掠当了营妓,听说朱仙镇一战里,张献忠等人逃跑时也没忘了将那些营妓一口气杀了个干净。” “那都是抹黑的!”那村民指向那些女子:“先生看看这些女子,哪像当了营妓的模样?义军菩萨不会做那等恶事的,先生不要受了那些贪官恶吏的蛊惑,义军菩萨的工作队教过俺们一句话,先生也该听过,叫耳听.....耳听......” 见那村民卡了壳,文士淡淡一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位朋友教训得是,是在下一时孟浪了。” “孟浪?啥意思?啧,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弄些听不懂的词,还是义军菩萨说话简单明白。”那村民白了文士一眼,不再理会他,收了饼子去看戏,留下文士满脸尴尬的看着他离去。 “得,东家又被人骂了吧?”塞了满嘴饼的家奴挤了过来:“还经天纬地之才呢,连乡野小民都瞧不上您!” “吃你的饼,话多噎死你!”文士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拿着一张饼啃着,又往怀里揣了一张饼子,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宗女.....流寇要把这些身份显贵的女子充作营妓,武乡义军却要让她们为其办事,两边必然会起嫌隙,既然武乡义军冒着与流寇起冲突的风险救下这些宗女和官绅妻女,为何又不拿她们大做文章?难道真是出于善心不成?” “东家,您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呢?”家奴疑惑的回过头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东家,咱们看戏去,自从小奴十四岁跟您离家游历以来,还从来没看过白看的戏呢!” 第388章 看戏 两人往人堆里挤了一阵,寻了个空地坐下,文士身材矮小,便把行李包裹当座椅坐在屁股下,伸长着脖子,勉强能穿过前面人群的脑袋,看清楚戏台上演的戏。 双眼乱扫了一阵,文士疑惑的嘟哝道:“嗯?怎么这么多兵卒守在戏台下?长矛都用布包裹住了,这是不想杀人......是维持秩序的?嘿,这兵卒人数都有一两百了吧?一场戏而已,怎么调这么多兵来?” 文士又观察了一阵,扭头想和身边的家奴交谈,却见他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的戏,一副兴高采烈、双眼放光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泛起一丝愧疚来,摇了摇头,把到嘴边的话都憋了回去,也抬头朝戏台上看去。 戏台上的戏子蹦蹦跳跳的唱着曲,文士也不懂戏,不知道唱得好不好,只能看个热闹,却见那两名戏子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似乎是扮作父女二人,两人都没穿什么华丽的戏袍,女的穿着一件褪色的红衣,男的则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都是平常百姓家的穿着。 “这般打扮,看来唱的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了!”文士来了些兴趣,身子坐端正了不少:“嗯?还真有女子唱戏的,这武乡义军还真是新奇。” 这出戏刚刚开了个头,台上的戏子似乎不是专业戏班出身,唱的词都是简单易懂的白话,唱腔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文士静心看了一会儿,大致看懂了剧情,似乎是讲的某家佃户,家中有个俏丽女儿,但家中贫寒艰苦,大过年的也只能扯条红绳做礼物。 “唯民生之多艰!”文士感概了一句,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原本还交头接耳的百姓们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少人都入了戏,盯着戏台上眼睛都不眨一下。 “佃户……开封府周藩封地,还是河南首府,这十里八乡的,恐怕全是佃户!”文士淡淡一笑,继续看着戏,戏台上又上来几人,演的是拜年的邻居,文士知道这场戏的戏肉不在这里,也懒得记他们的名字身份。 过了一会儿,却见一个穿着金钱衫的滚圆胖子领着一个穿着家奴服饰、獐头鼠目的“师爷”上了台,那胖子愁眉苦脸,站在台上扭扭捏捏就是不开口,弄得台上一时冷了场。 好在那演女儿的戏子反应快,秀手一指,怒目一瞪,喝道:“呸!黄举人,你来这做甚?” 那胖子浑身一哆嗦,不情不愿的开口道:“杨白劳,你欠本举人的租贷何时还?” 戏台下的村民们“轰”的一声发出阵阵骚动来,文士嘿嘿一笑,点着头笑道:“难怪,难怪!难怪要派这么多军卒来维持秩序!” 戏台上双方纠缠了一阵,那胖子摸出一张“地契”来,嘴巴张了几次,就是出不了声,其他戏子急得汗都落了下来,胖子身边的“师爷”赶忙抢上前来,帮他喝骂道:“杨白劳!看清楚了!你欠老爷的租贷,利滚利已翻了十倍,把你田宅卖了也还不清!万幸周王殿下看中你家喜儿,只要你把女儿交出来让周王殿下取处子血炼丹,周王殿下就帮你还了今年的利息!” “呵!脏水都泼到周王身上去了!”文士嘴角浮现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悄悄扫视着周围,百姓们再没有交头接耳的声响,甚至连吃饼的都停了下来,一个个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身边的家奴也是面色潮红,暗暗啐了一口:“呸!狗恶绅!” “干你何事?”文士白了家奴一眼,继续看着戏,戏台上的“冲突”已经到了高潮,那胖子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见女子不依,双眼一闭嚷嚷了起来:“呸!你们这父女好不晓事,周王取你女儿炼丹,是要你女儿成仙成佛,你欠我那么多租贷,免了一年利息还不知足?活该你们永世受穷、一辈子没福分,世世代代给我做佃户、子子孙孙给我做奴才、女儿妻眷与我做暖床!” 那胖子一口气说完,台上一片死寂,文士却淡淡一笑,他已猜中了剧情,之后必然是武乡义军来救了这女子、把这胖子和周王一并公审了。 但事情却没按他想的发展,只见一个满面通红、怒目圆瞪的村民跳了起来,将怀中饼子往台上奋力扔去,大喊道:“打死这狗恶绅!” 原本一片死寂的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吼声,百姓们顿时躁动起来,都在嚷嚷着大喊:“打死这狗恶绅!” 台上的戏子被百姓们扔来的鞋子、饼子、泥块石子等物砸得抱头鼠窜,那些值守的义军战士赶忙冲上戏台,将那些戏子护在中间,把群情激愤的百姓们隔开,一名手臂上绑着蓝巾的义军军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高喊着:“百姓们!不要激动!这是在演戏!请大伙冷静些!千万不要弄伤了自己!” 随即又有一些军官和官吏提着铁皮喇叭呼喊起来,将激动的百姓们安抚住,躲到一旁看热闹的文士嘿嘿一笑:“反应迅速、准备妥当,看来不是第一次出事了。” “那可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文士回头一看,却是那名好八卦的村民,也跟他一起躲到了一旁:“之前小岗村就闹过一回,义军菩萨带的兵不多,有百姓冲到了台上,把那演举人的戏子揍得三天下不了床。” “这出戏,百姓们是感同身受啊!”文士淡淡一笑,见百姓们渐渐被安抚了下来,便走进人堆里寻了家奴,拉着他往人群外走去,家奴还不情不愿的,文士不由得怒道:“啧!你小子还真是来看戏的?这戏演下去指不定还会闹出多大乱子来,咱们赶快支个摊子赚些银钱,离开这是非之地。” 两人绕到那些货郎边上,把行李摆好,挂起旗子,文士掏出一把纸扇寻了块石头坐着,家奴站在一旁,扯着嗓子喊道:“神仙下凡、看面算命!大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三文钱算一卦!错过可惜!” 有些百姓围了过来,文士呵呵一笑,纸扇一摇便开始给人算命,刚算了两个,一队军卒将百姓分开,一名军官走了过来,皱眉打量了他们几眼,问道:“你两个在这算命卜卦?” 文士愣了愣,赶忙回道:“军爷,在下没别的本事,只是精通术数和奇门遁甲之术,军爷可是要卜算些什么?在下为您卜上一卦。” 那军官脸色一变,大喝道:“妖言惑众、蛊惑百姓,怕是闻香教的余孽!来人!拿下送去营中审问!” 第389章 杂活 吴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提起沉甸甸的木桶,将桶里的水一滴不剩的倒进水缸之中,扒着缸沿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再挑一轮,就能把这水缸装满了……” 一旁赤膊着上身在院子里劈柴的绵长鹤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埋冤道:“成哥,这些个杂事你怎的干得这么起劲?来回挑了三四轮水了,不觉得辛苦?让弟兄们去做便是了。” “这哪是杂事?帮老百姓们挑水砍柴、打扫房屋,这就是咱们的正事!”吴成教训一声,放眼看去,村庄之中到处都是武乡义军的战士在活动,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还有不少帮百姓修补屋顶、打扫房屋的,做着各种杂务杂事。 村里的村民大多都被组织去看戏了,留守的几个老人和妇女一个个千恩万谢的捧着水碗、提着吃食,见到路过的武乡义军战士便往他们怀里塞。 “如今咱们在开封只是围城,左良玉集结了近两万兵马,但能战的依旧只有那三千昌平兵,他压根不敢北上,围城又用不了多少人……”吴成耸了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营帐里头闲闷坏了,不如来给百姓们干点体力活松松筋骨。” 如武乡义军围困开封这般人人都清楚不出意外不会打起来的默契仗,最容易消磨军卒的士气和战心,故而吴成除了增加训练量、抽调各部轮流攻打开封府各地王庄皇庄和地主庄子之外,还组织战士们前往各村开展净院运动和满缸运动,帮百姓们干些杂活累活。 “阿四,你可别小瞧了这些杂活累活!”吴成锤了锤腰,朝那水缸一指:“好比这满缸运动,平日里煮饭洗衣、打扫洗漱,什么时候离得开水?农户家的男人早出晚归的下田,用水挑水都得女子去做,这一扁担两桶水,挑久了咱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累得不行,何况是这些女子?不少人要灌满这一缸水都得挑上一天。” “其他杂务也是如此,朝廷税赋沉重、官绅租贷压身,男丁每日都在田里忙活,家里的事都得靠女子操持,女子力弱,砍柴劈柴、修补房屋这些重体力活,她们哪里应付得来?” “如今咱们帮她们把这些杂事做了,咱们不过是费些体力做些小事,收获的却是无数百姓的民心!”吴成扫了一眼那些送吃送喝的女子:“阿四,你也是屯村出来的,该知道村里的各种传言消息都是靠着这些女子嚼舌头闲聊天瞎传的,咱们帮好她们,就是给咱们收获不少不用钱的宣传员,日后咱们在四邻八乡开展活动也能方便不少。” “俺知道!”绵长鹤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用着蛮力劈着柴,砍得木桩框框作响,两腮都微微鼓了起来,明显还在生着闷气。 吴成微微一笑,两手一摊:“你也不必操心我,每日晨跑晚练的,这点活累不到我。” 绵长鹤嗯了一声,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吴成眯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怒,抄过扁担劈头盖脸向他打去:“你这家伙!还以为你是担心我累着,呵!拉你来干活没让你去看戏,就一直摆着这副臭脸,讨打!” 吴成自然不可能真打,扁担挥过去就收了力,绵长鹤拿斧子架住,换了一副尴尬讨好的笑容:“成哥,俺就想去凑个热闹,看两眼就回来……” “我还不知道你?一去就回不来了!”吴成白了他一眼,收了扁担,没好气的说道:“百姓们日夜辛苦,趁着秋收闲暇才能组织起来看场戏,那些戏在军中试演的时候,你看了多少回了?还看不够?” “成哥编的戏,多少遍也看不够!”绵长鹤嘿嘿笑着拍了拍马屁,随即又愤愤不平的说道:“要是都不去看戏、都来干活也就罢了,凭什么老梁他们能去。” “他们是去看戏的吗?他们是去维持秩序的!”吴成气不打一处来:“上次小岗村差点闹出人命来,这次组织看戏的村民比小岗村多了一两倍,万一再闹起来,你这蛮子下手没个轻重,要是失手打杀了村民,我还得砍了你的头来谢罪!” “成哥,你就是不想让俺去!”绵长鹤气鼓鼓的往木桩上一坐:“调了那么多弟兄去看着,哪里会闹起来!” 话音未落,一名亲兵急匆匆策马而来,跳下马禀告道:“吴帅,梁家庄那边有百姓闹起来了!” “你这乌鸦嘴!”吴成瞪了绵长鹤一眼,让人牵过马来:“走吧,去梁家庄看看!” 吩咐义军战士们继续干活,吴成领着几十个亲兵策马往梁家庄而去,他所在的村子本就离梁家庄不远,很快便到了戏台所在的地方,正见戏台上几个教导官吏用铁皮喇叭声嘶力歇的安抚着百姓们,一列身穿铁甲的军卒如钢铁长城一般护着戏台,台下喧闹的百姓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吴成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一名教导在台上清了清嗓子,用铁皮喇叭大喊道:“乡亲们!戏是真事改编,但演戏的人是假的啊!大伙心中有怒,要对着那些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的官绅和宗亲去发,不要误伤了无辜的人啊!大伙都冷静些!冷静下来,咱们一起继续看戏!” 百姓们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不少人坐回了原位置,护卫在戏台上的义军战士也下了台,那些演员颤颤巍巍、抖抖嗦嗦的重新上了台,继续唱着戏。 “幸好没闹出大事来!”吴成调转马头:“没出事就行,咱们回去继续干活去。” 正在此时,却见一队战士押着两人从人堆里走出来,一名家奴模样的年轻人冲着一名文士模样的人不停埋冤着:“东家,小奴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跟着您这么多年,不是被狗撵就是挨人揍,时常还要饿肚子,今日还被军爷拿了,没准要掉脑袋,上了黄泉路您好歹有老爷夫人照料,小奴一个捡回来的孤儿,去了阴曹地府都不知找谁照顾!” 如今大明上下尊卑森严,吴成见一个家奴竟敢斥责主家,不由得心生好奇,策马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抓的什么人?” “吴帅!”领队的小旗赶忙回道:“两个算命的蛊惑民心,末将怀疑是闻香教残寇,拿下准备送回营中审问。” 吴成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本来垂头丧气的文士听到“吴帅”两字忽然来了精神,眼珠子一转,拼命挣扎着喊道:“吴帅!我乃永城宋献策,特来给吴帅献计献策!” 第390章 献策 “宋献策?”吴成愣了愣,这名字他似乎在哪听过,但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便让战士们先松开二人,在马上屈下身子,问道:“宋先生这名字取的有意思,说是来给本帅献策献计的,怎么跑这梁家庄算命来了?” 宋献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瞥了眼身旁虎视眈眈的战士,又眯眼看了看吴成,忽然嘿嘿一笑:“吴帅,武乡义军在开封、登封等地大开科举,来投奔的文士千千万,在下有经纬天地之才,却不愿意挤科举的独木桥,自然得想些法子吸引吴帅的注意!” 宋献策忽然从一名战士手里抢过那面算命的旗子,猛然撕裂:“吴帅灭了少林寺,可见您也是深恶那些借鬼神之事祸乱人心僧道神婆的明君英主,在下在此以鬼神之事蛊惑百姓,必然为吴帅所不容,武乡义军拿我审讯,案宗必然会送与吴帅查看,吴帅贵为大元帅,在下不过一个游方术士,到哪去寻这么好的机会让吴帅亲自看到在下的献计呢?” 一旁的家奴见宋献策把吃饭的旗子撕了,本来抬手指着他就要怒斥,但听了他这番话,一时又愣在了原地,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吴成的目光在宋献策和那家奴身上扫了几眼,心中有了点明悟,也不说破,点点头:“既然宋先生如此费心,本帅就得好好听听您的言语,阿四,去备间干净房子,让我和宋先生好好谈谈。” 宋献策松了口气,双目四处乱瞟,微笑着扯了扯身旁还在发愣的家奴:“发什么愣?若是有人问你,一口咬死咱们是来献策的,可别露了底。” 那家奴又是一愣,额上冷汗都渗了出来:“东家,您刚刚在扯谎?您不是来献策献计的?” “是个屁,爷也是急中生智,要是不编这瞎话,如何能得此番机缘?”宋献策微微一笑,看向吴成的背影:“今日这地方是来对了,上天送吾一番施展心中抱负的前程,若能说动吴帅,吾便能一展胸中夙愿!” “呸!”家奴啐了一口,满眼都是焦急:“东家!那无牙帅何等人物?又不是个信鬼神的,往常咱们弄些神神鬼鬼、卜卦天机什么的还能骗骗一些官绅小吏,您此番是奇门难行、八卦不立,拿什么去骗人?” “骗什么人?爷从来不骗人,说的都是卜算的天机!”宋献策哼了一声,扭头看向戏台上正披着一头假白发唱唱跳跳的女戏子,嘿嘿一笑:“无牙帅不信神佛,吾便与他讲现实便是,你安心,吾心中已有了计谋,只看那无牙帅是不是能荡涤荡涤天下的明君英主了!” 绵长鹤去寻了梁家庄的里正,借了里正的屋子,摆上茶水点上灯火,宋献策换了一身干净的绢袍,摆出一副名士风范,反客为主的做个了“请”的手势:“吴帅,在下无甚身外之物,就这么几件干净衣袍还是友人赠送的,招待不周,茶水粗劣、屋宅狭小,且忍耐一时,静听在下一言。” 吴成看着他这名士派头,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决定杀杀他的“傲气”,问道:“宋先生,刚刚在外头人多,给你留些面子,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不过是为脱困而扯的谎吧?” 宋献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吴帅英睿,一眼便看穿了在下,在下十五岁起出门云游、为人占卜吉凶,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那些话确实是临时瞎编的,在下来此,本来只是想云游一番、靠着算命占卜讨些钱粮而已,只是不知吴帅看穿了在下的谎言,为何还要来听在下的话语?” “宋献策,这名字实在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吴成淡淡一笑,为宋献策倒上茶水:“而且宋先生有些急智,本帅实在好奇,在性命威胁之下,宋先生能逼出什么好点子来。” “吴帅不必恐吓于在下,在下四方云游这么多年,见了太多不平事,看得多也就想得多,心中良策无数…….”宋献策接过茶碗:“若吴帅不是英主明公,在下随意拣选一条出来应付,也不过浪费一碗茶的时间而已。” 吴成眯了眯眼,笑道:“宋先生既然如此坦诚,是觉得本帅算是英主明公了?” “与英睿之主说话,就是省力气!”宋献策哈哈笑了几声,轻轻点点头:“吴帅猜的不错,在下运游这么多年,走过的城池村寨难以计数,见过的官绅官军、贼寇强匪千千万万,从未见过像武乡义军这般温恤百姓、纪律严明、善治地方的,吴帅当得起一句英主明公的称号。” “先生过奖了,武乡义军有这番成就,不是本帅一人的功劳,本帅只是搭个架子、提些想法,更多的还是靠弟兄们自己摸索磨合的结果……”吴成淡淡的笑着,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既然宋先生这么说,想来为本帅献上的计策,必然是深思熟虑的良策了。” “实话实说,此策并没有什么深思熟虑,只是刚刚领了贵军的吃食、看了贵军的戏,才忽然之间想到的计策!”宋献策也淡淡的笑着,也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用手背抹了把嘴唇:“但在下自以为确实是上好的良策,不知吴帅愿意信在下否?” 吴成轻轻点头,搁下茶碗,提起茶壶给自己斟满,却没有为宋献策斟茶,只是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洗耳恭听。” 宋献策盯着吴成看了一会,端起茶碗将残茶一饮而尽,问道:“吴帅,听说武乡义军之中有不少宗女和官绅女子在办事?” “确实如此,大多是怀庆府俘获的郑藩宗室女和官绅妻女……”吴成点点头,解释道:“这些女子没做过恶,家人又大多死于战乱或被联军公审,无依无靠的,给农民军会被充做营妓,放她们离去,平日养尊处优的也没法生活,我们又十分缺人,干脆留在军中替咱们办事,边办事边改造,好歹有她们一口饭吃。” “吴帅仁义!”宋献策淡淡一笑:“种善因得善果,吴帅若是和那些流….农民军一般把这些女子充做营妓,在下的策略也断不可行了。” “这些宗女,能帮吴帅在大明宗室上大做文章!” 第391章 宗室 “大明宗室?”吴成来了些兴趣,身子微微坐直了,提起茶壶为宋献策斟满茶碗:“宋先生请细细说来。”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后,以藩屏帝室、国祚永久藩封诸王,所谓‘遵古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远、秦废之而速亡,汉晋以来,莫不皆然。’”宋献策侃侃而谈了一阵,问道:“吴帅,你觉得明太祖此法如何?” “于朱家,藩封诸王自是大益,好比这明末乱世,对我各路义军抵抗最激烈的便是各地藩王,官绅将佐可以私下和我们商量合作,这些藩王宗室却不可能和我们共存……”吴成淡淡的答道:“但于国家而言,这些藩王宗室却是大害,他们把控大明命脉、肆意剥削盘剥,如白蚁一般蛀空大明这棵大树,大明天下的动乱,不少就是因为他们而闹起来的。” “明太祖想以藩王安民庇民,可自洪武三年开始藩封诸王起,这些藩王宗室就是祸害百姓的乱源、动乱地方的祸根。” “正是如此!藩封诸王,利于稳固朱家皇位,却会伤及国家根本,明太祖英豪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所以他是在朱家皇位和大明永盛、天下万民之间做了个选择!”宋献策微笑着继续说道:“藩王要生孩子,藩王的孩子也得生孩子,除了藩王之外,还有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还有一堆什么中尉、公主、郡主、县主之类乱七八糟的。” 宋献策顿了顿,冲吴成问道:“吴帅,你觉得大明藩王都是些怎样的人物?大明的宗室又如何?” “人人皆不同,又怎能一概而论?”吴成想起了那位自尽的沈王,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沈王那般温良爱民、才学绝世的有,如周王这般性格刚毅、慷慨明智的有,如郑王那般贪暴无耻、为非作歹的更是不少,天下宗亲数不胜数,更不能一概而论。” “若单就个人而言,确实是不能一概而论,可作为一个整体评价,在下敢断言,大明的宗室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祸国害民的家伙!”宋献策冷笑着说道:“包括沈藩、周藩,哪怕是再怎么温良爱民的藩王,也不得不成为害民的恶鬼!” “吴帅当知,明太祖祖制,宗室不得参与科举、不得参与他业,在明成祖夺位后,更是规定宗室不得干涉地方事务、不得擅离封地,所谓‘有明诸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按明太祖的计划,大明的宗室该什么事都不做,全靠禄米养活。” “洪武年间,按制亲王禄米岁支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奉国将军两百石,中尉什么的一百石,这还没算上公主驸马什么的,待遇可称优厚!”宋献策呵呵一笑,脸上满是嘲讽:“前提是朝廷出得起这笔钱粮!” “洪武年间,朝廷就已经付不起宗室禄米,以丝绢、木料等实物折色糊弄,到了成祖年间,禄米本色再减,折色之外还有折钞,宝钞跟废纸差不多,实际上就等于是不给了,至弘治正德年间,国库空虚,禄米又被砍了一刀,到嘉靖年间南倭北虏猖獗、国事更为艰难,郡王以下皆三分本色、七分折钞,中尉以下四分本色、六分折钞,公主郡主什么的一概两分本色、八分折钞,就这还经常拖欠不给。” “即便如此,万历初年本色宗禄依旧有七百多万石,占了大明田赋四分之一强,到天启年间推出限禄法,限定一宗宗禄总额、永不加禄。” “大明两百余年,宗室人丁越来越多,朝廷给不起禄米,甚至因为国库空虚而经常拖欠、削减,宗室又受祖制所困无法从事他业,直到万历年间才准许参与科举,若是乖乖靠着禄米过活,早就活活饿死了!” “但人不可能眼看着自己饿死!”吴成接话道:“想活命就只能想尽办法谋生,什么规章制度都成了一纸空文,走私、兼并、索贿无所不用其极,朝廷付不起宗禄,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放纵他们压榨地方、掏空大明的家底和民心。” “正是如此!”宋献策拍掌一赞,继续说道:“这些宗室以血亲为纽带,依托藩王权势,形成一个个……朋党,以对抗朝廷和地方上的官绅豪门,为非作歹没有边界,只要是生钱的产业都要插一手,鱼肉百姓更是家常便饭,地方官吏若没有朝廷撑腰支持,根本控制不住他们。” “可一群皇室宗亲,朝廷能支持到何种程度?像太祖、成祖那般管事的还约束一二,若是像万历皇帝那种不管事的,谁会费力不讨好去管束?万历初年张居正清荫,玉堞所载宗室人口不过一万五千余人,后万历皇帝怠政,至万历三十三年再统计,单是玉堞所载的宗室人口便膨胀十倍有余,其中有多少违法乱纪之人?” “至天启年间魏阉当权,宗室和阉党合流,为祸地方更为剧烈,兼并之势愈加凶狠,当今万岁登基后诛杀魏阉,但这宗室之祸,却是彻底制无可制了。” “这便是制度性腐败!”吴成耸耸肩:“藩王宗亲中并非没有良善清廉之人,朝廷也并非不知道宗室的问题,可宗室的问题根源在明太祖设置的宗室制度上,要解决宗室问题就得推翻明太祖的祖制,大明以孝治天下,这和自杀有什么分别?这样的后果皇帝承受不了、朝廷百官也承受不了,只能是不停的修修补补,糊弄一天算一天。” “制度性腐败,这话说得好!”宋献策哈哈大笑着点点头,双眼放着光芒:“吴帅当知,腐败这东西,不会单纯只对外人,自家家族之中腐败起来更为容易,也更为酷烈!” “当然,兔子不吃窝边草,若非贪无可贪、掠无可掠、法纪规矩崩解不在,一般人也不会对自家亲族下手……”宋献策冷笑几声,手指按在桌上:“巧了,如今的大明,就处在这样的时期!” 第392章 底层 “天下之利,只有这么多,宗室人丁愈来愈多,即便犯法夺利,又能争得多少?”宋献策摇晃着茶碗,冷笑着说道:“更别说宗室之中也有上下尊卑之分,上面的多吃一口,下面的就少吃一口,上面若是不想从指头缝里漏东西,下面就一口没得吃!” 宋献策朝开封府一指:“好比这周藩,周王富庶天下皆知,听说当今周王储银百万,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交战之时,随手便开出万两黄金的赏额,可周藩的宗室人人都如周王这般豪富吗?恐怕不见得吧!” “嘉靖年间,周藩宗室中便有人因为活不下去,故意上疏触怒皇帝求被发配凤阳圈禁之事,所谓‘法不过废锢,废锢乃更得衣食,县官是汝父。以虚名得罪,实受赐也。’可见周藩号称豪富,其实只富了周王和一些郡王、将军寥寥几人,底层的那些宗室,依旧是穷困潦倒的。” “这天下的宗藩又有几个不是如此?那些底层宗室不像亲王郡王,有御赐的房产田地,有尊贵的身份能私下和官绅商贾合谋插手各地产业、兼并积蓄财富,朝廷拖欠禄米,往往又会最先从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宗室下刀,碍于祖制又不农、不工、不商、不士,无法自谋生路,权势又少、身份不显,连贪腐都无能为力,能做个地痞青皮勒索些吃食,便算得上有能耐的了。” “嘉靖年间代藩奉国将军朱聪浚曾上疏言:‘臣数日一食,艰难万状,宗室有年逾三十不婚者、暴露十年不葬者,或行乞市井、或佣作民间、或流移他乡、或饥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宗室之苦,可见一斑。” 宋献策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同情那些穷困的宗室,语气都放缓了些:“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国库难以支持,朝中便有言官建言削宗禄以填补国库亏空,按照爵位,爵高者多削、爵低者少削,被万岁爷给否了。” “此策乃饮鸩止渴,与当年削减驿卒之策无二!”吴成当即判断道:“如今的朝廷,政策制定的再好,到了地方需要执行之时立马就会一团乱,辽饷剿饷皆是如此,这削宗禄之策制定的再好,到了执行的时候必定会绕过那些真正有钱的亲王郡王,只往那些底层宗室招呼,削宗禄前底层宗室多多少少还能分到些钱米,宗禄一削,恐怕是要彻底断了营生!” “正是此理!”宋献策点点头:“当今万岁登位以来做了不少错事,但对待宗室问题上倒还算清醒,万历朝准许宗室以儒生身份参与科举,但终万历一朝都没有执行,直到去年,万岁爷才将此法贯彻下去,才有宗室子弟参与科举并当了进士。” “但宗室问题已是积重难返了,两百年的沉疴,不知多少宗室子弟挣扎在生死之间,两百余年当猪养着,科举的独木桥,能挤过几个宗室子弟?杯水车薪尔!”吴成微笑着接话,心中已是了然:“如今世道纷乱,朝廷禄米几乎断绝,广大的底层宗室,哪还等得及朝廷慢慢改革?恐怕都在寻求一条活路,宋先生,你是让本帅在他们身上做文章?” “正是!”宋献策哈哈笑道:“这世上从来都是穷苦人多、豪富者少,豪富者欺凌掠夺于穷苦之人,宗室之中又怎会例外?底层宗室生活艰辛,只能依附于那些豪富的亲王郡王,有能的,便充做马前卒替他们冲锋陷阵、背锅挡罪,无能的,便当作家奴仆役,欺压起来丝毫不念同宗之情,压迫之状,甚至远过于佃农百姓。” “如此情况下,吴帅,那些底层宗室心中怎会不生恨?”宋献策微笑着敲了敲桌子:“吴帅,您说这是‘制度性腐败’,那么受这大明祖制迫害最深的底层宗室,会如何看待太祖祖制呢?” “必欲除之而后快!”吴成淡淡一笑:“大明没了,太祖祖制也就没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自然也没了,他们可以好好去当一届平民百姓,总好过戴着着宗室的帽子,却每日都处在饿死边缘。” “正是如此!”宋献策重重点了点头:“故而历来宗室动乱者不缺,如嘉靖年间的朱充灼之乱,便是活不下去的宗室以索禄为名行抢劫之实,嘉靖皇帝怪罪下来,时任代王又不愿帮助这些宗亲,他们便干脆入了白莲教、勾结蒙古叛乱谋反。” 吴成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微眯:“宋先生的意思是,我武乡义军,就如当年的白莲教一般行事?” “吴帅猜的没错!”宋献策点头道:“宗室无权无势,即便有造反之心,也无造反之能,必须依托于他部,当年是依托于白莲教,如今为何不能依托于武乡义军?” “那些底层宗室,大多是无权无势、无能无产之辈,领不得军、治不了民……”宋献策冷哼一声:“但他们再怎么落魄,也有个宗亲的身份在这,太祖血脉、皇家宗亲大批大批投了反贼,这天下万民会如何看待龙椅上的皇帝和大明朝廷?” “民心尽失,连自家宗亲都不愿保这大明、要这皇帝!”吴成冷笑起来:“而我武乡义军则是堂堂王师、人心所向,这对万岁爷和朝廷的皇权威望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恐怕自此以后,天下的官绅万民都得好好考虑考虑,大明还有没有未来了。” “大明看不到未来,自然就会去寻前景光明的新朝!若大批大明宗亲投效武乡义军且得到善待和妥善安置,这天下还有谁比武乡义军更前景光明?”宋献策一拍桌子:“武乡义军再也不是反贼,而是争锋天下的新朝!” 吴成眯着眼啜饮着茶水,宋献策微微一笑,朝吴成一拱手:“拉拢宗室之计,也只有武乡义军能行,农民军将宗女充做营妓,即便他们摆出一副拉拢的姿态,宗室谁人敢信?而武乡义军善待宗女,甚至让她们参军帮忙,宗女都能受到善待庇护、在武乡义军里做事,那些底层宗室难道不行?” “正是有吴帅无心善举,才有在下这番计策!” 第393章 礼义 吴成啜饮着茶水没有说话,宋献策也住了嘴,同样端着茶碗啜饮着,让吴成静心思考,房屋里一时陷入沉默之中,只有绵长鹤和宋献策的家奴大眼瞪小眼的“角力”。 “宋先生,刚刚与你一番交谈,本帅是热血沸腾、似乎光明前景就在眼前……”吴成苦笑着搁下茶碗,为宋献策斟茶:“但你刚刚那番话让本帅清醒了一些,我武乡义军到底是‘反贼’,君君臣臣、礼教森严、纲常深入人心,那些底层宗室即便为生活所迫加入我军,又怎会尽心办事?恐怕到时候都会首鼠两端,没准满心都想着把我们这些‘反贼’卖给朝廷卖个好价钱!” 宋献策微微一笑,看着吴成没有说话,吴成与他对视几眼,笑着说道:“宋先生别不信,你也知道,我武乡义军大开科举,只要来考的便给官做,但来投考的说句屈指可数都不为过,而且大多是些七老八十、人生无望的童生、秀才,天下读书人难道落魄的不多?潦倒穷困的不多?受尽苦难压迫的不多?为何宁愿挣扎活命也不肯来投我武乡义军?不就是因为咱们是‘反贼’吗?” “武乡义军在内奸上吃过亏,这方面一直抓的很严,与朝廷勾结的逮了不少,我武乡义军送了他们前程、给了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们却依旧与朝廷勾勾搭搭,为何?不就是因为我武乡义军是‘反贼’,所以他们想在正统朝廷那里留一条后路嘛!” 宋献策笑眯眯、慢悠悠的饮着茶,吴成也不催促,宋献策将碗中的茶饮尽,忽然问道:“吴帅,纲常伦理、礼教清规,皆源于儒家,但儒家到底是在讲什么,吴帅您可知晓?” 吴成一时无言,他对儒家的了解仅限于义务教育时死记硬背的几篇《论语》选文和孔子相关的寓言故事,若是杜魏石在此没准还能侃侃而谈,自己就只能装哑巴了。 “人无完人,吴帅终究不是神仙,也有不擅长的地方!”宋献策哈哈大笑几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儒家所言,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字,仁!” “何为‘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此即‘仁’也!”宋献策点着桌上的字,侃侃而谈:“如何实现‘仁’?先圣曰‘遵礼’,亚圣曰‘重义’。” “历代朝廷这纲常伦理的文章,便做在‘礼’、‘义’二字之上!”宋献策满脸不屑,话语中满是轻蔑:“朝廷嘴里的‘礼’,便是礼教,是纲常,上下尊卑!朝廷所尊的‘义’,是忠君,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可先圣亚圣的‘礼义’,真的就是朝廷说的这些道理吗?”宋献策看向吴成,见他低头沉思着,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昔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何为礼?先圣以为,所谓礼,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表达合适的情感而已,大战得胜,将士们狂呼喊叫、上蹿下跳,此亦礼也!义军公审,百姓嫉恶如仇、欲杀贪官恶绅而后快,此亦礼也!反之,为守尊卑而闭目塞口、为尊纲常而自伤己身,此非礼,乃愚也!” “亚圣言:羞恶之心,义之端也。重义的前提,便要知善恶羞耻。于人而言,‘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此即知羞恶的。” “于国而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这也是知羞恶的。” “愚忠君王,却视天下百姓之苦困如无物,即便君王昏聩无能、乃天下祸乱之源,却依旧助纣为虐,为其臂膀凌虐天下万民,这便是不知羞恶,既不知羞恶,又重得哪门子义?” “父母有错,不思劝导、助其改过,反拘泥于人伦亲情之中、困于纲常尊卑之内,闭目不见、塞口不言,使其错上加错,这也是不知羞恶,又重得哪门子义?” “故而朝廷所言之义,非天下大义,亦是愚也!” “何为天下大义?亚圣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使百姓免于饥寒,让幼儿免于夭折,让老人老有所依,让病人病有所医,这便是亚圣心中最大的天下之大义!” 宋献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只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润了润口舌,长长出了口气,屈起手指敲着桌子,笑道:“吴帅,您说,如今的大明朝廷,尊的是先圣之礼吗?当得起亚圣之义吗?” “自然不是!”吴成面上平静如水,心中不停的从心底涌出激动的情绪,手有些止不住的微微发抖:“朝廷若尊孔圣之礼,又怎会让人为犬为彘、世代为奴?朝廷若是重孟圣之义,又怎会使万民冻饿苦困?又怎会率兽食人?” “正是如此!”宋献策淡淡的笑着,淡淡的点头,仿佛只是在平常聊天一般,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不尊礼、又不重义,如何能实现儒家之‘仁’?既然无法实现儒家之‘仁’,纲常伦理、礼教清规,又发源于何处?罔顾二圣所言,却遵从历代朝廷曲解礼义而创造的纲常礼教,这不是尊礼重义、行仁求道,乃是愚行愚忠尔!” 宋献策顿了顿,紧紧盯着吴成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尊礼重义、爱民行仁,岂有不王者?当今天下,有哪支军队、哪个官衙如此行事?” 吴成大笑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宋献策行了一礼:“先生大才!在下茅塞顿开!” 第394章 理论 吴成亲自将宋献策送出门外,吩咐亲兵去营中给宋献策安排住处,站在台阶上,看着宋献策离去的背影,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唱戏声,身子有些抑制不住打颤抖着。 绵长鹤把马牵来,见吴成这副模样,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问道:“成哥,那宋先生讲了一堆‘礼’啊、‘义’啊什么的,俺也没听懂,那些话很有用嘛?” “何止有用?宋先生那番话已经不是普通的献策了,是在构筑我武乡义军的政权合法性!”吴成长长吐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十八子主神器’,这位宋先生确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政权合法性简而言之便是统治者的统治在多大程度上被视为合理和符合道义的,是古今中外历代政权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如明太祖朱元璋的“宋运告终而有元入中国为天下主,今运亦终,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如努尔哈赤的“七大恨”,如李自成的“上帝鉴观,实惟求瘼。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都是在构筑自己政权的合法性。 此即为“正统”,亦为“天命”。 合法性越高,民众对统治的服从度也就越深,政权就越稳定,合法性过低,便会直接威胁统治的根基。 历史上的宋献策投奔李自成之后,为李自成贡献了不少谶语,最着名的便是那句“十八子主神器”,这些谶语实际上也是在帮助李自成构建闯军政权的合法性。 李自成起自流寇,为了生存屠戮良善、劫掠百姓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又是坚定反明的反贼,他没法像朱元璋那样把自己的政权合法性承袭于宋元前朝,也无法像汉唐那般走安民护民的路子,更不可能如那些割据军阀一般直接摆烂,将政权的合法性归结于兵强马壮之上。 所以宋献策为他寻了另一条路,即“天人感应、天命所归”,无论是“十八子主神器”,还是其他的谶语都是在强化李自成“天命真主”的概念,闯军政权的合法性,便来自上天的天命。 而武乡义军却不同,武乡义军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充当合法政府去的,是一支安民救民的军队、一个提供稳定秩序的政权,不像李自成那般背上流寇的负担,所以在这个时空里,宋献策没有将那些鬼神谶语弄出来,而是直接从孔孟之道下手,用儒家来为武乡义军的政权合法性奠基! 这对吴成来说是个天大的惊喜,后世伟人说“枪杆子里出政权”,但一个政权要长治久安,不可能一直靠着“枪杆子”,必然是要有一系列成体系的理论作为地基来指导政权的行动、明确政权的奋斗目标和维系方式,而这些理论往往就发源于政权的合法性上。 武乡义军不像大明,大明的政权合法性和理论体系承袭了华夏数千年发展下来的纲常伦理、礼教清规,体系完善、理论扎实庞杂,武乡义军的“倡义救民”、“一切为了百姓、一切依靠百姓”等理论,要么只是一件粗浅的口号,要么是行为施政的措施,零零散散,并没有构筑起完善的理论体系,不成体系,武乡义军自然就称不上一个完善的合法政权。 吴成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没办法,时代不同、生产力不同、经济基础不同,大明又没经历后世几近亡国灭种、百年屈辱之祸,后世的理论体系不可能照搬到这个时代来,必须要结合大明现状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本土化”。 但他对儒学经史可谓一窍不通,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手底下几个读书人,杜魏石是个比他还激进的反贼,连孔孟二圣都看不上,让他帮忙改造,没准直接掀了天下读书人的桌。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掀读书人桌的政权,后世的太平天国便以基督教掀孔孟的桌,结果便是天下读书人和他们不死不休,宁助满清也不愿助同为汉人的太平天国。 武乡义军不是神仙,吴成更没有系统外挂可用,在工业革命培养起大量新贵、市民阶层前,这读书人的桌他还真掀不动。 除了杜魏石,洪磊是从吏员提拔上来的佐贰官,儒学经史指不定还没吴成了解的多,武老知县退隐乡林,而且年纪太大了,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弄这些麻烦事。 所以吴成也只能暂时把此事搁置,等着日后撞大运,有大儒名士来投,再将武乡义军的政权合法性和理论体系整合规划一番。 如今这大运还真撞进了吴成怀里,大明的政权合法性建立在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上,而纲常伦理则发源于孔孟儒家,宋献策直接扯了孔孟的大旗为武乡义军的政权合法性奠基,这是对大明的釜底抽薪,是在掘大明存在的根基。 朱元璋以“宋运终而继之于元、元运终而中国无主”为由立国称帝,“承宋元之统而袭中国皇帝”,走的是正经的君臣纲常的路子,而宋献策却是直接从根本上否定了纲常伦理,认为纲常伦理扭曲了孔孟二圣的思想,根本不能算儒家的正统思潮,从朱元璋以降,明代两百余年推崇的君臣父子、纲常礼教全是走了歪路。 宋献策将孔孟之道归结为“仁”,要实现孔孟之道,就要尊“礼义”,尊“礼义”便要爱民护民,尊礼义、行仁道者,才是天命之主、正统之国、中国之“王”! 如今天下还能有哪家政权、哪支军队比武乡义军更爱民护民?宋献策这番理论,就是专门为武乡义军量身定做的理论! “若是发展下去、形成体系,我武乡义军就补完了最大一块缺陷,可以正式由‘反贼’转型为‘朝廷官府’了!”吴成摸着下巴,嘴角止不住的挂着微笑:“若是按照宋献策的理论,武乡义军和大明到底谁是‘反贼’还说不定呢!天下的读书人、大明的宗室官将也有了依托迈过心中那道坎,当反贼没几个人愿意,但投奔新朝,怕是不少人会蜂拥而来了!” 正幻想着,牵着马的绵长鹤与一名赶来的令兵交流了一阵,将马疆递给一名亲兵,急匆匆凑到吴成身边:“成哥,山西出事了!” 吴成一愣,随即心中一紧,赶忙问道:“山西怎么了?沁州怎么了?” “不是俺们沁州……”绵长鹤摇了摇头:“是辽州,洪承畴攻陷了辽州,闯营大溃!” 第395章 辽州 辽州,位于沁州东北,南接河南彰德府、东接直隶顺德府与真定府,地理位置紧要,故而成为山西布政使司的直隶州之一。 柳沟之战歼灭曹文诏后,高迎祥和罗汝才等反王携胜势合兵攻打辽州城,武乡义军亦派炮队参战,辽州知州惊怖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围歼曹文诏一事,见到农民军的游骑出现在城下便仓皇而逃,知州都跑了,城内守军哪还有战心?官绅将吏跑了个七七八八,武乡义军架设火炮轰了三发,城内守军便打开城门逃散。 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商议,占据辽州可与沁州的武乡义军互为犄角之势,而且辽州四通八达,北上能威胁太原、南下能遁入河南、东进能掠取畿南,进可攻退可守,于是高迎祥率闯营盘踞辽州城、罗汝才领兵占据辽州治下的和顺县,其余反王或据榆社县、或依附闯曹二军,将辽州变成他们的根据地。 虽然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很快就因为山西的粮食危机而被迫提兵抄掠畿南之地,但闯曹等部对辽州的建设却一刻也没放松,李自成主政辽州,在辽州招募流民屯田、开科举征募文士吏员为官,对闯军进行整训改编,将辽州操持得还算有声有色。 但朝廷又怎会允许有反贼占据州府大城?一州之地又如何对抗大明?闯曹诸部盘踞辽州如此显眼,自然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崇祯皇帝屡次的下旨让洪承畴出兵收复辽州,只是因东虏攻略蒙古、威胁大同,洪承畴要防备东虏破关,才一直没腾出手来。 吴成领兵入豫之时,也亲自写了几封信给李自成、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劝他们放弃辽州、和顺等醒目的城池,家眷官吏等非作战人员藏进太行山或村寨中,战兵合为一部,或抄掠畿南,或者干脆南下入河南与武乡义军、张献忠等部会和,团结一致消灭河南等地的官军,一如山西歼灭曹文诏、张凤仪等部旧事。 但闯曹等营初据辽州,还没来得及像武乡义军一样把统治深入村寨之中,又不愿放弃费心经营且相对富庶的城池,婉拒了吴成的建议。 吴成也没办法,他自然是希望闯曹等部都来河南闹腾,联军兵力越充裕,可执行的战术战略也就越多越广,但他毕竟不是神仙,别人不愿意,他也没法插手,只能私下里跟绵长鹤感叹道:“闯曹等部占据辽州,也被绑在了辽州,洪承畴能够允许咱们藏在他眼皮底下,只要不被朝廷发现就行,州府大城落在贼寇手里,太过显眼,朝廷不注意都不行,洪承畴为了自己的官位,也必然要拔掉辽州,闯曹等部……结果恐怕不会太好了。” 果然,辽州很快就等来了洪承畴的大军。 宣府镇破关、宣化城沦陷,洪承畴判断东虏要入关也是走宣府镇,不可能多此一举再攻打大同,于是一面令尤世禄部监视宣府方向,一面令贺人龙部领军回防太原,之前在曹家庄之战中全军覆没、孤身逃离的王自用一直在太原负责募兵守城,此次便与贺人龙合兵一处。 随后东虏大军撤离,大同安全无忧,洪承畴亲自坐镇辽州附近的榆次县居中指挥,尤世禄兵出乐平、围攻和顺,贺人龙、王自用破马岭关攻袭榆社,两面向辽州城围去。 李自成一面将闯曹等部的家眷、文士等非作战部队向沁州疏散,一面集中兵力主动出击,在和顺击退尤世禄部,射伤尤世禄,迫使其逃回太原府,随后携胜势退回辽州据守,等待高迎祥、罗汝才的援兵支援。 但他一心等待的援兵却来不了了,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听闻辽州危机,赶忙领军回援,卢象升一路紧追不舍,高迎祥和罗汝才便决定先击败卢象升再回援辽州,于郭舆山设俘围困卢象升所部,试图将其歼灭在此。 哪想到卢象升根本就是个诱饵,朝廷听闻辽州大战的消息,自宣府抽调祖宽部辽兵和邓玘部川兵支援,皆令洪承畴节制,洪承畴便遣使与卢象升沟通,让卢象升以身作饵,令两部援兵不往山西而来,直接前往顺德府支援卢象升。 闯曹等部农民军毫无防备,被其趁夜突袭,卢象升也来了个中心开花,亲自上阵领军冲杀,闯曹等部农民军大溃,高迎祥收拢溃兵南逃,罗汝才几乎是仅以身免,莫着天高小溪被卢象升生擒,扑天雕贺双全亦被官军所获,但其脱了衣甲混在乱军之中,官军不知其身份,半夜收买了看守的军卒逃跑,一路逃回高迎祥的帐下。 好在高迎祥还没忘了他那个侄子,派了亲兵赵老三去辽州通知李自成,赵老三半路又碰见了乔装成村民的罗汝才,两人趁官军还没把辽州城围死,悄悄潜入城去,将援军兵败的消息报告给李自成。 李自成得知援军断绝,明白辽州城已不可守,只能长叹一声:“悔不听无牙帅之言!”,决定趁祖宽、邓玘两部官军未至领军突围,将城内守军分为三部,自领一部开北门,侄子李过开南门、义子李双喜开西门,三军趁夜冲杀出去,欲冲破官军包围逃入太行山脉中。 围城的贺人龙、王自用两部官军兵力也就比守军稍稍占优而已,本就无法将辽州城彻底围死,加之王自用手下军卒又大多是新兵,战场之上大多都是滥竽充数,而李自成手下的战兵经过改革整训,乃是闯营之中战力最强的一部,如今拼死突围,官军如何阻拦得住? 两军在辽州城下混杀一场,闯军抛下几乎所有火炮、辎重等重装备和重武器,损失了千余战兵,突围而走,李自成举闯将大旗吸引官军注意,引诱贺人龙和王自用追击,又抛下装满金银粮食的大车引诱官军哄抢,趁机杀了个回马枪,贺人龙和王自用抵挡不住,只能退兵看着闯军逃入太行山中。 数日后,洪承畴抵达辽州城,自此山西再没有一座城池“沦陷贼手”,洪承畴“光复”山西全境。 第396章 剪枝 一道道黑烟升上高空,在空中缓缓积聚,形成一团浓烈的黑云,笼罩在辽州城的上空,阻隔了阳光,让辽州城沉陷在一片昏暗之中。 城墙上的垛口被炮弹削去半边,洪承畴抚摸而过,感受着手中的粗粝和尖锐,皱眉扫视着一片混乱的辽州城内,城中哭喊声不绝,不时传来几声铳响,兵卒吵嚷叫骂之声嘈杂的扩散着,街上的尸体无人收拾,赤裸裸的堆在街旁,一家家店铺和房屋的大门被砸开,不时有人头从中抛出。 辽州之战开启时,闯营的家眷和文士官吏基本都疏散去了太行山和沁州,后来李自成放弃辽州突围,如今辽州城内留下的,只有普普通通的百姓,和墙头草一般的官绅。 但他们也没有躲过刀兵,官军入城之后便以捕捉闯军残党为由四处奸淫掳掠,数万如狼似虎的军卒,挥舞着刀枪,将整个辽州城洗劫一空,淫辱妇女、杀人放火者,更是数不胜数。 但洪承畴根本没有约束军队的打算,大明天下到处都是乱子,朝廷早就入不敷出,军中拖欠粮饷日久,洪承畴又不是神仙,没有点石成金的大神通,只能放纵军卒抢劫掠夺、自己解决银饷的问题了。 武乡贼和流寇能抢大户宗室,朝廷的兵马往日里却只能在百姓身上动刀,如今好不容易拿下了辽州城这丰硕的战利品,若洪承畴再阻拦军卒洗劫城池,他日后还如何控制得住手下的兵马? 所以战前洪承畴就已经向各部将帅承诺了,他只要辽州这座城池,城内的东西,统统赏给参战的军兵,如今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盔甲上血迹未干的贺人龙匆匆走上城墙,朝洪承畴行了一礼:“洪巡抚,末将无能,被李自成杀败,李自成逃入太行山中去了。” “可惜....”洪承畴轻轻叹了口气,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没拿住李自成,此战算不得完美,但也无妨,影响不了大局,收复辽州,已经足够给朝廷交代了。” 贺人龙一阵沉默,问道:“洪巡抚.....您真的要离开?” 洪承畴点点头:“周元辅的那封信你也看了,陕甘的老回回越闹越凶,天子问策于熊文灿,熊太蒙向天子举荐了本院,天子已经决定让本院回陕西,总督山西、陕西两省及长城西线诸边事务,位在熊太蒙和孙伯雅之上,如今只等圣旨下发了。” 贺人龙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疑惑的问道:“洪巡抚,之前熊文灿那厮一直不停上疏弹劾您,如今又怎会举荐于您?这总督之位....恐怕是个烫手山芋啊!” “是烫手山芋,但不得不接.....”洪承畴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武进士,你以为天子是问政于熊文灿?你以为是熊文灿举荐的本院?” “杨嗣昌!”贺人龙顿时反应了过来:“难怪......呵!天子倒是学聪明了.....” “杨文弱如今在孙传庭的幕僚中办事,他名声如粪,都察院的言官恨不得食其肉,天子若直接问政于他,不管他的意见是对是错,都必然引起朝野剧烈的反应,天子又是好脸面的,到时候什么意见都施行不下去!”洪承畴冷笑着说道:“所以天子和杨文弱便让熊太蒙站在台前替他们说话,以此暗度陈仓。” 贺人龙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但洪巡抚,杨嗣昌倒台,多多少少也有您的关系,如今为何又要向天子举荐于您?” “因为他想做事,剿灭老回回的大功,足够让他重返朝堂了!”洪承畴冷笑不止:“可老回回在陕甘边界生了根,和李部司所部合兵,战兵就有三四万人,还有临洮等地百姓协助,孙伯雅的新军才五千人,单靠他那一支新军,如何能剿灭之?要灭老回回,必须得秦兵各部和山陕甘宁等地的官军、边军协同合作。” “整个大明,只有本官有这般威望和人情去协调各部协同作战!”洪承畴指了指自己:“杨文弱清楚此事,所以他才向天子举荐本院总督山陕及九边西线边镇,让本院背最大的锅,也取最大的功劳。” “原来如此!”贺人龙也苦笑一声:“只是这老回回已经在陕甘生了根,陕甘形势又复杂,回夷凶蛮敢战,要剿灭老回回,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伙流寇好灭,生了根的坐寇要尽灭,却难上加难!”洪承畴冷哼一声:“所以本院才要夺了这辽州城!闯曹等贼占据辽州太过显眼,朝廷不可能不注意,本院击败闯曹等部、夺取辽州城,自然也会让朝廷注目!” 洪承畴微微一笑,抚摸着城垛,继续说道:“夺取辽州城,就是为了让天子和朝廷知道本院又攻灭坐寇的本事,日后对付老回回的时候,朝堂上的掣肘也会小了不少,有收复沁州、辽州等地的功绩在,本院面对杨文弱他们,说话的底气也能充足些!” 洪承畴又冷哼一声,放眼看向西方:“孙伯雅掌军、杨文弱谋划、熊太蒙疏通朝野,他们三个抱团在一起,陕西的事如何还容得本院插手?杨文弱举荐本院,恐怕心里是打算让本院做个乖乖听话配合的傀儡,借本院的名望和人情拉拢那些秦兵将帅,实则三人联手把本院架空!” “本院又如何能遂他的意?”洪承畴冷笑道:“武进士,你说到时候万一闹起矛盾来,天子是听他们的,还是听本院这个有收复沁州、辽州先例所在的总督的?” “必然是听洪巡抚的!”贺人龙哈哈一笑:“有天子撑腰,洪巡抚就能和他们斗上一斗了,到时候谁摘果子谁背锅,还真说不定。” “正是如此!”洪承畴点点头,收回目光,语气放缓了些:“本院卸任巡抚之位,朝廷必然是要补人上位的,不管那新巡抚如何要求,你不要去招惹沁州的武乡贼,如今要对付他们,还不到时候,若是新巡抚逼迫,你让他来找本院!” 洪承畴看向沁州方向,眯了眯眼:“闯曹诸部丢了辽州城,必然往河南去,武乡贼怕是要在河南大闹一场了,但他们在河南闹得再凶,根始终是在沁州......” “杨文弱如今对付老回回,是在剪枝桠......剪了枝桠,必然要回山西刨根!” 第397章 虏谍 一阵冷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仿佛有什么妖物穿堂而过一般,洪磊只觉得浑身冰凉,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去,却见天上的乌云缓缓吞噬着明亮的天空,随乌云而来的寒风呼呼的吹着,裹起一片片吹落的树叶,在窗外院中盘旋飞舞着。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护卫亲兵抱着一床被褥走了进来,见洪磊半躺在椅子上盯着窗外发呆,不由愣了一愣,赶忙将被褥放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小跑上前为洪磊关上窗户:“洪叔,变天了,风起天凉,您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洪磊点点头,揉着太阳穴,扫了一眼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文册,问道:“段孩儿,吾.....睡了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了.....”那护卫亲兵微笑着为洪磊更换被褥,将床上的凉席撤下:“看叔睡熟了,俺也不敢打扰,一直在外头等着,眼见着要变天了,这才寻了些厚被褥来给叔更换,没想到叔自己醒来了。” 洪磊苦笑一声,伸了个懒腰:“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了,过午就犯困。” “叔说笑了,您不过是这几日忙坏了而已.....”那护卫亲兵呵呵笑着:“这段时间洪承畴和闯营在辽州大战,不少逃难的百姓和溃兵逃到沁州来,需要安置处理,武乡义军分散在各村和太行山中的弟兄们要集合备战,也需要咱们准备钱粮装备,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诸事庞杂,叔您日日都早起晚睡的,困累疲乏也是正常。” “自己的身子,吾自己知道.....”洪磊目光柔和的看着那护卫亲兵,微笑着说道:“武乡义军的政务杂务越来越多,吾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段孩儿,你在夜班好好读书,明年新科开考也去考个公职,来吾身边做事。” “叔,俺就没想过当官!”那护卫亲兵嘿嘿一笑,走到洪磊身边帮他揉着肩:“叔,当初俺遭了灾当了流民,逃到沁州来,若不是武乡义军,俺早就饿死了,俺跟着武乡义军打过曹文诏、打过张凤仪和虎大威,战场上侥幸立了些功劳,被调派来给您当了护卫亲兵,如今有吃有喝,有您照料,俺很满足了。” “吾也不是要特别照料你.....”洪磊笑了笑,眯眼享受着那护卫亲兵按摩,扯家常一般闲聊着:“你和吾那侄儿一样的年纪,看到你就想到牙儿,想到牙儿就想到橘儿和橙儿.....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叔,您安心吧,好人自有好报,婶子前段时间不还来了信,他们在南方藏得好好的,让您不用担心.....”那护卫亲兵笑着安慰道:“您若实在放心不下,干脆把他们接过来便是。” 洪磊摇了摇头,叹道:“如今山西局势不稳,他们在南方躲着更安全,罢了,此事以后再说,韩知州在哪?去把他找来,安置难民和溃兵的事,他这个知州总得露个面。” “韩知州去了沁源,应该是去找武老知县了.....”那护卫亲兵停了手,说道:“叔,俺现在就去找人让韩知州赶回来。” “他倒是有闲心!”洪磊冷笑一声,摆了摆手:“去吧,让他尽快回来,李自成领兵突围,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大股农民军逃到沁州来了,咱们早些做准备,到时候也不会措手不及。” 那护卫亲兵满口答应,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他刚刚出门没多久,洪磊正拿起一份文册,才看上几个字,忽听得“轰隆”一声响,似乎是远处哪里有爆炸,顿时浑身一紧。 推门出了值房,正要找人去查探,那护卫亲兵却去而复返,朝洪磊禀告道:“叔,城内辅兵正在围捕一伙谍匪,派人来通报,城内若传来炮声铳声,让咱们不用惊慌。” “原来是军情处在办事!”洪磊松了口气,往值房走去:“不知哪来这么多匪谍,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一群百姓屁滚尿流的从一栋楼里逃了出来,楼内火铳声如爆豆一般响起,偶尔还传来震天雷爆炸的声响,一队辅兵在楼外列成两列长队,引导着楼内逃出的百姓们前往一旁的空地,有衙役和辅兵等在那里对他们进行分辨。 “十几个人,都配有强弓!”负责指挥围捕的一名辅兵部总恶狠狠的说道:“高手不少,而且箭术极佳,杀伤了我部二十多人了,咱们杀了他们七八人,余下的被咱们堵在一间厢房里头。” “人数对得上,这帮匪谍探头探脑,被百姓举报给了咱们,咱们跟了有一阵子了.....”披着锁子甲的王中成凝眉看向楼内:“这帮匪谍不是锦衣卫,一定要留活口,咱们好问问他们的来处。” 话音未落,忽见楼上一扇窗户被砸开,几道黑影从窗口跃下,一人手持短弓,在空中一个诡异的扭身,一箭朝王中成射来。 王中成赶忙一闪,那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骇得他冷汗都冒了出来,手上动作却不慢,抽出腰间手弩朝那匪谍射去,却见他身子一扭避过弩矢,与其余人一起稳稳落在地上,一个受伤的都没有。 “拿下!”辅兵部总大喝一声,身先士卒冲杀上去,楼外的辅兵也蜂拥而上,那几人却全然不惧,飞快摆开阵势,一名面带刀疤的匪谍嚷嚷了两声,那几人狼嚎一般挥舞着兵器夺路而逃。 “说的不是汉话!”王中成浑身一震:“是鞑子.....还是东虏?” 那些匪谍个个武艺高强,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被蜂拥而上的辅兵分割包围,杀死数人,剩下的见突围不得,背靠背聚成一团,齐声大喊几声,抽出短刀一齐自刎。 “干他娘!”王中成阻拦不及,不由得骂出声来:“死的还真干脆,这下子线索可就断了!” 王中成拨开辅兵走上前去,在那些匪谍的尸体上摸索着:“看这牙齿面貌,绝对不是汉人,头是新剃的,应该是东虏的匪谍,东虏的匪谍跑山西腹地的沁州来作甚?” 王中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还能做甚?必然是冲着我武乡义军来的,他娘的,辽州的溃兵、各地的流民、投诚的官军,不知混了多少锦衣卫在里头,现在又搅进了一个东虏来,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第398章 卷烟 一家土墙围成的农家小院,三间土砖茅草搭成的屋子,院中养着鸡鸭大鹅,院外连片的土地种着些蔬菜瓜果,这便是武老知县退隐的家园。 韩知州捧着一杯清茶站在院门口,看着远处土路上匆匆而过的武乡义军战士,凝眉说道:“这是第三批过路的队伍了,各地的军兵都在往太行山汇集.....洪承畴不会真打过来吧?” “有备无患而已!”穿着一身粗麻衣服的武老知县一边向围栏里的鸡鸭撒着吃食,一边淡定的回道:“洪承畴又不是傻子,武乡义军老兵新兵、辅兵村兵加在一起都快有四五万人了,还有闯曹等部的残军相助,武乡义军在沁州又经营良久,百姓信赖、根深蒂固,他手里才多少兵马?不会来自讨苦吃的,你不必担忧。” 韩知州点点头,啜了口茶,苦笑道:“也是,我担忧个什么劲?我就是个帮他们写文书奏疏的傀儡而已,沁州的事我什么都插不上手,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当个傀儡不好吗?”武老知县呵呵一笑:“叔夜,你如今什么事都不用费神,朝廷的税赋,有武乡义军给你去办,流民难民,有武乡义军帮你安置,灾祸瘟疫,有武乡义军替你处置,你最多出个脸面而已,你扪心自问,若让你自己上手,你能比武乡义军干得更好吗?” “绝对不行.....”韩知州苦笑着摇了摇头:“好比那剿饷一事,这天下不知多少同袍因为剿饷引发的民乱被罢官甚至掉了脑袋,若让我上手,如何征集剿饷又不引发百姓暴乱,我真是束手无措。” “剿饷引发动乱,是因为收税的衙役官吏肆意盘剥勒索、官绅地主借机提租提贷压榨百姓......”武老知县嘲讽的笑了笑:“所以要征剿饷其实很简单,把这些贪官恶吏、土豪劣绅消灭掉就行了,武乡义军干掉了他们,直接向百姓征五成的田税,给朝廷交了剿饷、辽饷和正税,还能剩下不少。” “可武乡义军能这么做,我却做不得.....”韩知州叹了口气:“只能先喂饱了下面的官吏士绅,再求着他们漏些余粮余钱给朝廷交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 “你心里清楚的很,又何必再长吁短叹的?”武老知县呵呵笑着,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只要你当撒手掌柜,武乡义军总会帮你捞个无功无过的中等考成,你就能安安心心在这知州的位子上坐着,闲了就来陪老夫喝喝茶、养养鸡鸭、操持下田地,多逍遥自在?总好过当着那鸟官,上面要讨好,底下要哀求,一招不慎便是全家遭殃。” 韩知州噗嗤一笑,点点头:“也对,如今天下纷乱至斯,能像武老这般闲云野鹤的,确实是逍遥自在。” 武老知县和韩知州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放声大笑,一齐来到院中的石桌旁坐定,武老知县给韩知州斟了茶,摸出一个小盒来,从里头掏出一根白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对了,前几日垣曲那边送来的新玩意,叫什么卷烟什么的,都是样品,只赠送给武乡义军的军官官吏试用,还没量产出售的,一小盒里只有这么六七根,你也来试试。” 韩知州好奇的接过卷烟,翻看了一阵,学着武老知县一般在烛台上点燃,吸了一口,随即就被呛得咳嗽不止:“咳!原来是烟草制成的,我在京城的时候见过福建的同僚吸食过这烟草,不过他们吸的多是旱烟,听说勋贵之中也有吸鼻烟的,这卷烟.....倒是个新玩意。” “卷烟比旱烟方便,抽旱烟需要配着烟锅和烟袋,抽起来也麻烦不尽兴......”武老知县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白雾来:“不像这卷烟,带着一个小盒子,随处想抽随处用便是。” 韩知州点点头,在桌上摁灭了手中的卷烟,将它拆开观察了起来,武老知县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按照垣曲试种的经验,每亩烟田可产烤烟一百余斤,烟叶晾干烤好,再送去烟厂中挑出残次的烟叶,再切碎成烟丝,用定制的薄而易燃的裱黄纸卷制,加上浸泡了醋酸的棉花制成的滤嘴,便成了如今咱们手里的卷烟。” “垣曲那边的报告说,一斤烟叶大概能制成十二条卷烟,以后若是工人熟练了,产量应该还能上去.....”武老知县微微一笑,敲了敲桌子:“纸厂和烟厂,都能招募女工干活!” “也就是说武乡义军的家眷有了更多的去处!”韩知州立马反应了过来:“百姓投军热情高涨,就在于投军之后军眷也能受到不少的照顾,可单单靠武乡义军发钱发粮又能支撑多少军眷的待遇?把她们组织起来生产干活,武乡义军能靠她们赚取不少钱粮,分发之后没准还能余下不少。” “正是!这也是吴帅所说的良性循环.....”武老知县淡淡的笑着:“除了赚取钱粮,吴帅说过,武乡义军除了打仗,也是用来移风易俗的,让军眷们参与劳作生产,也是为了引领治下的女子参与劳作生产,让女子也能产出钱粮利益,这深闺大院、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纲常规矩,自然也就慢慢的破了。” “破了一条,就会破第二条、第三条,旧的纲常伦理不再适应今时,自然就得有新的纲常伦理代替它.....”韩知州也淡淡的笑着:“移风易俗、竖立纲常,这是朝廷的事,新的纲常建立了,搭建在旧纲常上的那个朝廷,还算得上是正统的朝廷吗?” “叔夜果然明悟!”武老知县呵呵笑了起来,把玩着手中的卷烟:“这卷烟不过是一个小物件,但世间的事,不都是从一个个小事做起的?不积硅步、何以致千里?叔夜,你说呢?” 韩知州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声,回道:“武老,我明白你的意思,武乡义军和朝廷之间,迟早总要做个选择的......” “但人都是惜命的,如今辽州为洪承畴所破,闯军大败,沁州便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且容我在观望一阵子,看看武乡义军能不能渡过这个劫吧!” 第399章 太保 辅兵和衙役搬来木栏,将之前战斗的小楼围住,把道路封闭,将围观的百姓尽量隔远一些,那些东虏匪谍的尸体都被抬到了小楼的门前的街上,整齐的排成一排。 八夫人掀开马车的门帘,扫了一眼街上的那些尸体,下了马车径直往小楼内走去,小楼内的闲杂人等都被清走,只有军情处的力士还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仔细搜索着,所有的文册、信件、书本之类的东西都搬到了小楼大堂之中,王中成亲自领着军情处的文员在清查。 “东虏匪谍十六人,个个是刀弓娴熟的高手!”王中成见八夫人走来,将手中文册搁下:“而且各个都是死士,咱们一个活口都没抓到。” “要隐藏潜伏,首先要学会融入人群之中,一群汉话也不会说的死士,当不了合格的匪谍!”八夫人眼中寒光闪烁:“他们今日在此血战,必然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匪谍逃跑。” “我也是这么想的,楼内的百姓都暂且押回去审问了.....”王中成耸耸肩道:“十六个高手,护卫的恐怕不是一般的匪谍,东虏对咱们上心了。” “依余看,恐怕是咱们在京师的那次行动,被东虏注意到了.....”八夫人随手捡起一封信件看着:“东虏不是如今腐败透顶的锦衣卫,他们搅进来形势就复杂了不少,第二波潜入京师的弟兄们都得缓一缓,已经在京师潜伏的那些弟兄,这段时间都得安分一些!” “这些事本也是夫人您管着,夫人决定便是!”王中成点点头,军情处中他主管反谍捕探,张悬主管日常事务和培训人员,八夫人则主管人员渗透和情报收集,军情处渗透京师的人员都是八夫人一手挑选审核的,具体名单只有八夫人和吴成两人知道,他和张悬只掌握了几个负责人和一些零散的人员,本也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自然也懒得插手。 “沁州处晋南中心,也就是四面漏风,如今闯营兵败,大批溃军逃来沁州,里头指不定混进了多少官军的匪谍,这段时间弟兄们得辛苦一些了......”八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将信件搁下:“对了,说起闯营,兰姐儿的医护队是不是正在太行山里帮农民军疗伤?她本来在医护队里的轮班也快结束了,下月开始本来该调去学堂教书,如今形势复杂,先把她调余身边来帮忙吧,余也好看着她!” 一条狭长的山沟之中支着一长串素白的帐篷,帐篷围成的空地中支着几口大锅,熬煮着各种药材和绷带,锅旁的木架上挂着满满当当的绷带,在太阳下暴晒着,武乡义军身着白衣的护工和医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惨叫声和哀嚎声远远传来,传到山沟最外沿的一座大帐中依旧清晰可闻,这座帐篷里全是闯营的受伤将官在安养休息,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也在其中。 李双喜突围之时战马被官军长矛刺杀,落马之时摔伤了右腿,如今一条腿被夹板和绷带绑住,用布条高高挂起,身上的伤口也都用针线缝合,时不时还隐隐做痛。 赵老三掀开帐篷布帘走了进来,一路走到李双喜的床前,俯下身子正要说话,忽然又停了嘴,看向一旁的女护工。 那女护工看也没看他一眼,有条不紊的给李双喜换了药,绑了绑带等物,仔细收拾了东西,前往另一个闯营将帅身边为他换药检查。 李双喜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女护工的身影,那女护工戴着口罩,看不清面貌,李双喜的目光便在她那双熠熠发光的美目上梭巡、在她绰约多姿的身躯上流连。 赵老三瞥了那护工一眼,干咳一声:“太保……” 李双喜猛然惊醒,尴尬的挪回目光,笑道:“一时好奇,看得呆了……早听说武乡义军的护工不少女子,今日亲眼见了,还是忍不住觉得新奇,赵掌旗,你看那护工,十四五岁的模样…..与本将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干起活来挺利索的…….” “太保!”赵老三赶忙打断了李双喜的话,叹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太保,那位护工,是武乡义军岳副元帅家的姑娘。” “岳副元帅家的姑娘……那不就是吴帅的……”李双喜心中一惊,瞥了那护工一眼,又赶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既然是吴帅未过门的夫人,怎会来这种地方做事?” “武乡义军力行节俭,军眷也要干活,护工队里大部分都是军眷……”赵老三转头看了看帐篷中活动的护工们:“这位岳家的姐儿,想来是以身作则的。” 李双喜沉默了一阵,面色一沉,身子坐了起来:“得提醒弟兄们不要去招惹这些护工队的女子,既然都是军眷,万一闹出事来,没准就会和武乡义军起冲突,如今咱们寄人篱下,不能惹恼了武乡义军。” “太保放心,刘将军早已颁下军令约束军卒,若有淫虫入脑的家伙,绝不留情。”赵老三点了点头,李自成主政辽州后对闯营的整顿改编就一刻未停,军纪整顿便是重中之重,仿照武乡义军的军律条文制定了三十六条军法,将闯军的军律制度化。 但闯军相比武乡义军这种事事有规矩、处处有纪律的程度还差了不少,滥刑乱刑的事还偶有为之,和一般的明军和农民军相比算得上纪律严明,但与武乡义军相比,又显得有些混乱草率。 如今闯军在辽州大败,军心士气受到重挫,如今逃到了安全的地方,纪律自然而然的松懈了下来。 “刘芳亮……他倒是反应快!”李双喜松了口气,躺进床里,问道:“对了,赵掌旗,你来找本将,所为何事?” “闯将来了消息,他们已经脱险了……”赵老三赶忙禀告道:“闯将通报诸部统计伤亡人数,点算可战之兵,闯将已经去寻岳副元帅,希望武乡义军能支援一些粮草和军备物资。” “又要点算可战之兵,又要武乡义军支援军备物资……”李双喜眉间一皱:“义父这是……要夺回辽州?” “辽州已经不可能夺回来了!”赵老三长叹一声,看向南方:“树挪死,人挪活,山西对闯营来说已是一片死地,只能去另一块地方求活了!” 第400章 公子 呜呜的号角声接连响起,一列列武乡义军的战士正在飞速集结之中,瞬间形成无数方阵,铺满了整片原野。 岳拱从一个个方阵前踱马而过,每一个武乡义军的战士都挺胸凹肚的静静站立着,数千人,连一丝杂音都没有,只听有呼呼的风声呼啸而过,引得岳拱身后随同检阅的闯曹等部将领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这里有六千余人,除了他们之外,分散在太行山、太岳山和各个村寨里的正兵也正在往这里集结,总人数有两万一千余人......”岳拱用马鞭指着武乡义军整齐的军阵,解释着:“这里头大部分是新兵和村兵、辅兵中表现优良而升任正兵的弟兄,还在训练之中,本来是准备训练完毕后抽调一万余人南下支援吴帅的,如今辽州失守,大部官军威胁沁州右翼,这些弟兄们暂时就只能先留在这里保护沁州安全了。” 身后的闯曹等部农民军将领面上都有些尴尬,右手用夹板固定吊在胸前的罗汝才盯着武乡义军的军阵看了看,笑道:“岳副元帅客气了,额看这武乡义军的军阵很有模样,已经是能上阵的了,洪承畴手下的能战之兵也不过才万把人,岳副元帅若是有心,趁着祖宽和邓玘两部未至,可以直奔辽州杀败官军,夺下整个辽州!” “曹操大王说的对!”有一员满脸络腮胡子的将领说道,乃是罗汝才的部将杨承祖:“洪承畴兵马其实也不怎样,尤世禄被咱们击溃了,自己还被闯将一箭射伤,如今退回太原休整,不足为虑,王自用手底下大多都是新卒,打打顺风仗还行,真正能战的,也就是贺人龙手下的几千秦兵和洪承畴自领的两千多大同边军,根本不是义军兄弟们的对手!” “若不是额军精锐大多调去畿南与卢象升作战,辽州城光靠额们闯营一部就能坚守!”又有一名身高体壮、满脸横肉的将领插话进来,乃是李自成的部将刘宗敏:“武乡义军的兄弟们若大举攻打辽州,洪承畴必然逃遁,若是他敢据城死守,武乡义军不想伤损兄弟,就和之前攻打辽州时一般,炮队支援,攻城的事交给咱们便是!” “辽州对我军来说,毫无意义!”岳拱摇了摇头,一点推诿客气的意思都没有:“沁州的安全最重要,洪承畴不是傻子,就算祖宽邓玘两部入晋,祖宽部辽东军才两千余人,邓玘部川兵也不过五千人,加上他手下的秦兵,精锐也不过万人而已,入沁州,面对的不单单是我们这两三万人马,还有沁州十余万百姓,黎县、运城、垣曲等地的弟兄也能随时增援,他洪承畴夺下辽州已是大功一件,何必再自找麻烦?” 岳拱停了停,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再说了,洪承畴主政山西之后最大的功劳便是‘收复’沁州、‘驱逐’吴帅大军,他若是在沁州和咱们打起来,而且还没讨到好,之前的事岂不是都露了底?一个‘纵敌长驱、勾结贼寇’的罪名扣下来,就算是他胜了,恐怕也会被朝廷夺了官位乃至性命!” “如今我武乡义军最需要的是不是城池,而是在山西对已有根据地的巩固,对潞安府、太原府、平阳府、汾州等地村寨的渗透和根据地化,在此过程中培养起咱们的官吏队伍、摸索出咱们的耕战经济模式,这些都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攻打辽州,对我武乡义军来说是浪费兵力,也是得不偿失,就算拿下辽州又能如何?就算歼灭了洪承畴又能如何?把朝廷的注意力吸引回山西,换上一个像卢象升那般用心剿贼的巡抚,武乡义军哪里还有心思去建设根据地、去培养人员?所以哪怕辽州是一座空城,咱们也不会去取!” 闯曹诸部的农民军将领脸上尴尬的神色更浓,之前武乡义军就建议诸部农民军像武乡义军一样放弃城池转入村庄和太行山中活动,高迎祥、罗汝才、李自成等人婉拒吴成的建议,和他们这些将官激烈反对脱不了关系。 刘宗敏有些恼羞成怒,怒道:“岳副元帅,你们这是要各扫门前雪,哪像是合作的样子?对咱们.....” “刘铁儿!住嘴!”一直看着武乡义军军阵没有说话的李自成转过头来,刘宗敏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垂下头去生着闷气,李自成瞪了他一眼,扭头冲岳拱歉意的拱了拱手:“岳副元帅,额军新败,弟兄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您莫见怪。” “闯将不必客气,我没放在心上.....”岳拱上下打量了一眼李自成一身文士打扮,笑道:“说起来,如今该如何称呼闯将?或者该唤您李公子的诨号?” “李公子李岩,不过是额平日里侦察敌情、走访乡寨时用的化名而已,听说官府把这化名当成了额手下的谋士!”李自成哈哈大笑几声,摆了摆手:“岳副元帅一切照旧便是,武乡义军不愿助额们夺回辽州,此事额和曹操大王也早已料到,此番来寻武乡义军求助,是为了讨要一些钱粮、火炮军备什么的,辽州突围,大批物资不易携带,只能抛弃,但将士们总不能不吃不喝,更不能拿木矛短刀去对付官军的火炮火铳。” “此事闯将和曹操兄弟你们大可放心!”岳拱微微一笑:“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帮助,武乡义军还是能够提供的,火炮我们也急需,只能分些小炮轻炮给你们,火器,官府府库里查抄的火器统统给你们,再分你们鸟铳八百杆、震天雷六十箱、神机箭车十台,其余火器数额咱们再商议,装备刀枪什么的,到时候闯将你给个单子,咱们能满足尽量满足。” 李自成点点头,与罗汝才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哈哈大笑道:“武乡义军确实豪爽!有这些军器相助,额们也能安然南下,去与闯王会合了!” 岳拱眼中眼波一动,微笑着点点头:“闯将和曹操大王南下,吴帅听闻这个消息,一定也兴奋非凡!” 第401章 军头 河南,通许县。 通许县位于开封东南方向,取通往许昌之意,古已闻名,据说三国时的曹植便葬在通许县下辖的七步村,此处岗阜起伏、河湖密布、森林葱郁,县境内有48个大岗之说,元明之时由于黄河时常决口,通许水患严重,官民多移居山岗之上。 武乡义军攻破朱仙镇、包围开封城,左良玉便领兵退往通许县,依托通许县城和城外山岗布防,一面摆出一副救援开封的模样,一面以河南总兵的名义召集河南全境官军和团练前来通许汇合,如今已经云集了将近三万人马。 但左良玉对手下的兵卒质量有清醒的认识,三万人看着多,能战的实际上只有他手底下的三千昌平兵,其他的要么是腐败透顶的卫所兵,要么是地主官绅自己拉起来的团练乡勇,要么是挂着个巡抚标营名头、连刀枪都使不明白的新卒。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与他对峙的是他的老对手,左金王贺锦和小武松武绍,两部合兵也才一万多人,但这一万多人都是能战敢战的战兵,左良玉可不会幻想着老天还能给他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更不会幻想着贺锦和武绍在吃过一次亏后还能在一条河里栽倒两次。 怀庆府沁水河之战时,左良玉亲自领军进攻的同时也分出一些人马去武乡义军的营帐中搜寻印信、旗帜等物带走,还缴获了不少写满了字的小册子,当时那些搜索营帐的昌平兵还以为是什么军情秘密,统统带了回来,等事后左良玉前去查看,才发现这些册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军情情报,全是武乡义军普通战士的笔记。 那些笔记里有义军战士学字认字的记录,有武乡义军夜班课程的记录,有义军教导发言的记录,有义军战士日常的日记和重要事项提醒,还有每日作战训练、执勤学习的总结草稿。 左良玉看得心惊胆战,他年少早孤,也算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高位的,弓马刀枪、识字兵法,大多都是从军以后自学成才,清楚的知道一个能思考、好学习的兵卒能达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就是最佳的例子。 而武乡义军是一整支能思考、好学习的军队,甚至用制度化的军律规章去鼓励战士学习思考,一人智短、众人智长,一名将领再优秀也有极限,可一支上万人的军队,若是人人都懂作战能出主意、人人都知缺陷善总结,这支军队的成长,哪还有什么极限? 难怪武乡义军起兵时间如此之短,却能成长得这般快,成为祸乱大明的第一大寇,再给他们一两年的时间,这大明天下,还有哪支军队能和它们抗衡? 一支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军队,不会在短时间内同样的错误犯两次,堂堂对战左良玉又必败无疑,所以左良玉退兵通许后就再没有北上的心思,武乡义军围了开封一个多月,他就在通许老老实实呆了一个多月,尝试着将陆续而来的各部官军和乡勇团练整合成自己的兵马。 战鼓声戛然而止,几名膀大腰圆的亲兵闯入正在用饭的军卒之中,随手抓出几个人来到校场将台前,背手立在校场上的徐勇恶狠狠的看了这些瑟瑟发抖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随意的指了一人,问道:“本将问你,是谁给了你们粮吃?谁给了你们饷银?” 那卫所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食物残渣,赶忙回道:“是朝廷发的军粮饷银.....” 话还没说完,徐勇摆了摆手,当即有两名亲兵上前把他打翻,拖拽到一旁扒了裤子,一名提着军棍的亲兵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高高举起军棍狠狠打了下去,那卫所兵被打得血肉模糊、惨叫不止,凄厉的求饶声和哀嚎声响彻整个校场,正在用饭的兵卒和乡勇们不少都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些亲兵行刑。 那行刑的亲兵丝毫没有留手,十几棍全都用尽全力的打着,那名卫所兵初时还哭嚎讨饶不止,渐渐的声音小了下去,直到再没有一丝声音传来,行刑的亲兵又打了七八棍,这才停了棍,用手指探了一下卫所兵的脉搏,朝徐勇高喊道:“禀参将!晕过去了!” “晕了又如何?继续打!八十军棍,着实打!打完未死,挂到营门上示众!”徐勇冷哼一声,那些被挑出来的卫所兵和乡勇吓得屁滚尿流,有人跪下来不停磕着头,徐勇却全然不顾他们的讨饶,又指了一人问道:“你说,谁给了你们粮吃?谁给了你们饷银?” 那乡勇吓得尿都流了出来,双眼一翻晕倒过去,徐勇皱了皱眉,冷哼道:“晕了就没事了?拖走,八十军棍照旧!” 几名亲兵上前将那乡勇拖走,徐勇又转向一人,还没开口询问,那名被点出来的乡勇头目忽然跳了起来,大骂道:“徐参将!你怎可如此草菅人命?左总兵呢?吾阿爷乃是万历年的进士,吾要见左总兵!” “你要是个进士,本将还惧你几分,万历年的进士,尸骨怕都寒透了吧?”徐勇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喧闹军阵,砍了!” 那乡勇头目还要喧闹,一名亲兵抢上前来,只见得寒光一闪,当即便人头落地,校场中顿时一片哗然,与那乡勇头目同村的乡勇纷纷愤怒的站了起来,但校场周围的昌平兵却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那些乡勇自知不是对手,只能压下怒火坐了回去。 徐勇看也不看那掉了脑袋的乡勇头目,又点了一人:“你说,谁给你们粮和饷?” 那名卫所兵眼珠子一转,赶忙回道:“是左总兵给了俺们粮饷!是左总兵让俺们吃饱饭!左总兵就是俺们的再生爹娘!” 徐勇哈哈一笑,满意的点点头,挥了挥手:“不错不错,你是知道感恩的,来人,快赏!” 说话间,一名亲兵捧着一盘酒肉和几锭银子递给那卫所兵,那卫所兵两眼放光,磕头感谢不停。 徐勇哈哈笑着,让其他被挑出来的兵卒都归队,扶着刀立在将台上,冲校场中的兵卒喊道:“你们这几支新来的部众!到了左总兵麾下,就要遵守左总兵的规矩,从此以后都给本将牢牢记住!朝廷没有粮饷发给你们!你们吃的穿的喝的、拿到的银子,统统都是左总兵给你们弄来的!懂得报恩的,跟着左总兵吃香喝辣!不懂报恩的,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下场,死路一条!” 第402章 吞并 左良玉的大帐中,气氛诡异而凝重,左良玉稳稳坐在虎皮椅中,几名听了总兵军令命领军前来会师的官绅将官分成两拨坐着,一个个面上表情丰富多彩,有愤怒不平的、有害怕惊惧的、有犹疑不绝的、有疑惑迟钝的,帐中左良玉的亲兵虎视眈眈的环绕在一旁,每个人的手都扶在了刀把上。 “诸位都是新来的忠良,还不知道本总兵的规矩,本总兵不会怪罪.....”左良玉摇晃着酒杯,脸上和风细雨,语气却如冬日寒风一般冷朔:“所以本总兵才设下此宴,亲自与你们解释清楚。” “诸位,一群饭都吃不饱的贼寇,为何会越打越多、越打越强,本总兵三千昌平兵,对贼寇连战连胜,你们卫军团练这么多兵马,怎么就逢战即溃、遇敌则逃呢?”左良玉一双虎目扫视着帐篷中的官绅将帅:“就因为你们各有各的心思!一个个只想着让别人拼命,自己摘桃子取功劳,可贼寇却同声一气,尔等焉能不败?” “故而要胜贼寇,咱们就先得同心一致,不得再有私心,不得再互相攻讦推诿……”左良玉身子微微前倾,咧嘴一笑:“尔等既然入了本总兵大营,自此以后,就只能遵本总兵的军令!本总兵的军令便是天条天规,希望诸位牢牢记住这一点……” 大帐之中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一名士绅悄悄瞥了眼一旁穿甲扶刀的左良玉亲兵,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出声问道:“左总兵,您的意思,是要吞并咱们的部署吗?” “什么吞并?本总兵乃河南总兵,河南的兵马本就该全归本总兵管辖,你们的团练乡勇也是兵,自然归本总兵指挥!”左良玉脸上微笑着,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手指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着:“当然,本总兵不是个喜欢强扭瓜的人,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去给玄巡抚告状便是。” 满帐的官绅将帅都是一阵无语,谁不知道河南巡抚玄默现在还被武乡贼围在开封城里,若是他们能打穿武乡贼的防线冲进开封向玄巡抚告状,还跑来跟左良玉抱团做甚? “左总兵,您受皇命节制河南兵马,按道理来说,末将等确实该听命于您……”一名千户皱着眉头说道:“但圣旨只是让您节制诸部,可没说将诸部兵马整编进您的部署里!末将等只是听命于您,不是要当您的鹰犬!左总兵,您今日用这一场接风宴就想夺咱们的兵权,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左良玉双眼微微眯了眯,笑呵呵的说道:“常千户这话说的难听,大伙都是为朝廷做事的,什么叫鹰犬?只不过本官官大一些而已,本总兵之前也说了,要对付贼寇,就得团结一致,要团结一致就不能令出多门,让你们卸了兵权,也是为了大伙能一个鼻孔出气,免得互相之间闹矛盾。” 左良玉挥了挥手,一群亲兵抬着一堆箱子进帐,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满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金子。 “之前朱仙镇一战,周王殿下给本总兵送了大批金银,本总兵不是个吝啬之人,这些金银都拿来给弟兄们分享!日后有赏赐银粮,大伙人人有份、一起吃香喝辣!”左良玉哈哈大笑着,双眼死死盯着那名千户:“但本总兵也得说清楚,这金银钱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自然只能用在自家弟兄的身上,不想和大伙一起办事的,看看就行了。” 营帐中传来一阵阵交头接耳的讨论声,有不少人看着那些金银双眼发光,那名千户却冷冷一笑:“左总兵,周王殿下给您这些金银,恐怕不是让您来收买人心的吧?末将一个小小千户,官位虽小,但也知道朝廷的规矩法纪!您今日这般行事,他日兵部怪罪下来,希望左总兵这些话能保住您一条性命!” 说着,那千户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帐外走去,有些官绅和卫所将帅也随他一起离开,帐中剩下的官绅将帅都在面面相觑,左良玉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冷一笑,挥了挥手:“诸位,今日这宴就到此为止吧,诸位回去好好休息,仔细想想,明日咱们再谈!” 大帐中的官绅将帅很快走了个干净,左良玉冷哼一声:“每次来的人里总有这些不开眼的,那厮以为他在兵部有点关系本总兵就不敢动他了?梦儿,去取本总兵的尚方宝剑来,明日校场检军,本总兵亲自砍了他!” 一名少年将军领命而去,周凤梧凑到左良玉身边劝道:“总兵,咱们私下把他杀了也就罢了,如此大张旗鼓的用尚方宝剑杀他,到时如何与朝廷交代?再说,杀了他,他的部署造乱如何是好?” “卫所兵欠饷多久了?本总兵给他们补齐往年欠饷,还有赏赐,有几个人会为了一个往日里吃空饷的官拼命?”左良玉轻蔑的哼了一声:“手里只有三千昌平兵,朝廷那确实无法交代,可若是这三万人马统统对咱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咱们还需要给朝廷交代吗?” 周凤悟眉间一皱,问道:“左总兵……你的意思是…….” “洪亨九破了辽州,卢参政大败闯曹诸部,那些流寇残兵会往何处而来?”左良玉幽幽叹了口气:“朝廷对贼寇接连大胜,如今闹得最凶的贼寇都在河南,朝廷必然会逼迫咱们去解围开封!” “可武乡贼是那么好对付的吗?武乡贼的阵地你也去看过,靠着咱们手下这堆臭鱼烂虾,能打破吗?武乡贼最弱的是骑兵,如今闯曹诸贼南下补齐了他们这个缺陷,加上张贼、革贼、李贼等部,骑兵数量远过于咱们,莫说进攻了,咱们连自保都困难的很!” “而朝廷才给咱们调了多少兵?一个太监督军,川兵四千人……呵,那些川兵个个三头六臂不成?”左良玉摇了摇头,双手一摊:“所以咱们只能想法子保命了,手里有兵,朝廷就动不了咱们!” 周凤梧沉默一阵,又开口劝道:“左总兵,朝廷终究是朝廷,拥兵自重,若是惹怒了朝廷…….” “还能出兵剿了本总兵不成?”左良玉哈哈大笑道:“咱们再怎么拥兵自重,还是朝廷的官将,若是把咱们逼成反贼,朝廷又该如何收场?凤悟老弟,你不用忧心,徐参将忙着整编诸部,咱们的弟兄得劳烦你多费心看管了。” 周凤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行礼离去,左良玉看着他的背影,原本和善的面容变得冷峻起来,手指敲着椅子把手,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朝廷忠良……周凤悟!” 第403章 会师 一列列军阵从官道上经过,百姓都被赶到官道两旁,但他们见了整齐行军的军卒,却一点没有惧意,反倒东一堆、西一堆的围在一起,好奇的对官道上的军卒指指点点。 “民不畏兵,本就罕见……”骑在一匹黄马上的高迎祥打量着官道两侧的百姓们:“开封被围了这么久,数万大军堆在开封城左近,百姓们竟然毫不惊惧,劳作生活如常,武乡义军治理地方,确实有一套。” “军纪严明,故而百姓不惧军兵,善治地方,故而民众人人信服!”落后高迎祥半个马头的李自成感慨了一句,冷笑几声:“开封城解围之时,便是整个开封府落入武乡义军之手的时候,他日武乡义军再临开封,周王出再多的金银,恐怕也守不住这座坚城了。” “此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罗汝才钦佩的接话道:“无牙帅最善攻心,名不虚传。” 高迎祥眯了眯眼,侧身吩咐道:“传令各部约束军纪,凡骚扰百姓、奸淫掳掠者皆斩!这次来开封,咱们是来求人的,就不能让别人抓着把柄敲竹杠!” 几名亲兵领命而去,高迎祥等人则策马向前方奔驰,来到军阵最前方,又走了一段时间,只见前方沙土飞扬,数十骑快马奔来,一面“倡义救民”的大旗随着猎猎寒风招摇不停。 “无牙帅亲自来迎,还算是给咱们面子!”高迎祥冷笑一声,换上一副和煦的面孔策马上前,李自成和罗汝才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其他几部反王也纷纷跟上前去。 吴成远远便看见高迎祥等人奔来,心中不知怎的感觉到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山西、直隶等处被打散的反王不少陆陆续续跑到河南来,都被吴成送了些钱粮军备后就赶去各处募兵了,免得留在开封城附近帮不上忙,反倒还祸害了武乡义军在开封苦心经营的局面和秩序。 吴成不是信不过那些反王的人品,如老张飞张文朝、薛仁贵焦得名、混天星郭汝磐,这些反王品性都不错,豪爽耿直,是能够作为好友兄弟结交的好汉。 但吴成信不过他们手下的兵,他们个个损失惨重,不少是全军覆没才逃来河南的,又不愿意像贺锦一样主动尝试融入武乡义军体系中,新募的军卒基本都是强拉的壮丁和流民,缺乏训练和纪律,上了战场当炮灰都不合格,祸害百姓却是一把好手,而这些反王品性再好,缺乏成体系的军纪条文和执法的老营、亲兵等军法队,他们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约束的住手下的人马。 武乡义军也没必要浪费人力精力去帮他们整顿军队、维持纪律,吴成干脆将他们礼送离开,让他们自己在河南各地闹腾,一面磨练军士,一面恢复实力。 但闯营和那些普通流寇不同,吴成知道李自成花了大力气整顿闯营的军纪,闯营虽遭大败,但建制未散,军纪法规还能贯彻下去,李自成果断突围和高迎祥收拢溃兵的努力都让闯营还保持着一定的战斗力,特别是闯营的骑兵损失较轻,能够极大的弥补武乡义军骑兵薄弱的缺陷。 至于罗汝才,在直隶他仅以身免,如今手下只有他留在辽州和顺等地的一些兵马,不过两千余人,但这些人马都是罗汝才的老底子,自然都听命行事,只要罗汝才不祸害乡里,这些人马自然也会严守军纪,而且他们能从官军的包围里冲杀出来,战力可见一斑。 闯营、曹营,加上正在往开封赶来的李万庆、张献忠等人,联军兵力将前所未有的充裕,吴成也能将包围开封的任务交给罗汝才等人,主动去招惹缩在通许当乌龟的左良玉了。 众人在马上客套欢笑了一番,吩咐亲兵引领农民军军卒去早已准备好的军营休整用饭,吴成则和高迎祥并排骑马,和一众农民军将帅反王一起向着设宴的酒肉店策马而去。 那酒肉店就是官道十字路口的一家大店面,被武乡义军整个包下,大堂重新摆设了一番,坐北朝南的主座上摆着三个座椅,椅前摆着小桌,很明显是为吴成、高迎祥和罗汝才准备的,小桌前十步开外直到店门处,则摆着一张张圆桌,如同农家办事的席位一般。 吴成笑呵呵的将高迎祥和罗汝才请上席位,穿着一身锦衣长袍的宋献策则当起了大管家,招呼着一个个农民军反王将帅入席,给他们安排着座次。 “额罗汝才大败一场,仅以身免,乔装改扮才逃出生天!”罗汝才微笑着向吴成拱了拱手:“没想到吴兄弟还这般敬重于额,实在是感动至极,先敬你一杯!” 吴成也哈哈笑着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高迎祥嘴角则抽动了一下,他如何看不出来两人的意图?吴成“敬重”罗汝才,是为了作秀,一方面是在告诉农民军诸部武乡义军礼贤下士、绝不落井下石,一方面也是在敲打他高迎祥,提醒他世上反王千千万,武乡义军并不是只能和闯营合作。 罗汝才也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他主动挑起话端,帮着武乡义军演这场戏,戏演好了,自然也能趁机要些好处。 高迎祥心知肚明,但却面不改色没有说出口,见吴成提杯敬来,也哈哈笑着回了一杯,吴成与两人都同饮了一杯,这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说道:“诸位农民军的弟兄们,我武乡义军纪律严苛,没有什么舞女侍女之类的陪酒,也不搞戏班戏子什么的佐酒,望大家多多海涵,今日只是酒肉管够,大伙敞开了吃喝,一起好好尽兴喧闹一场!” “无牙帅……呵倒是有些盟主的架势了!”高迎祥冷笑一声,捏着酒杯晃了晃,却没有再出声,罗汝才则看着吴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着堂中传来一阵欢呼,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也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宋献策立在门口眯眼打量着堂中的众人,他的家奴远远跑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东家,您看什么呢?吴帅让您操持这场酒宴,这是吴帅给您的第一件差事,您可别办砸了。” “吴帅让我操持酒宴是假,借机观察哪些农民军的将官能够交际拉拢是真!”宋献策胸有成竹的笑着:“吴帅知道我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所以派我来交际招呼这些将官,但与他们交际之前,总得先看看面相不是?” “上面三位,吴帅我看不清楚,高迎祥和罗汝才,看着都不是能善终的……”宋献策用扇子捂着嘴,目光落在李自成的身上:“李自成……身有王气,却乌云盖顶……有意思!” 第404章 剿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中的农民军将帅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放肆唱跳拼酒,宋献策也混在人堆之中,哈哈大笑着给向一个个农民军将帅劝酒,李自成被其灌得尤其多。 吴成也喝了不少,脸上发烧一般通红发烫,但他刻意控制着饮酒量,脑袋有些昏沉,但也说不上醉。 高迎祥和罗汝才与他一般模样,两人都一副兴高采烈、醉醺醺的模样,但吴成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们双眼中的清明,很明显,两人的尽兴开怀和吴成一样都是装出来的伪装而已。 吴成淡淡一笑,一边剥着一只虾一边说道:“京师来了消息,万岁爷要让洪承畴总督山陕,洪承畴不久之后就要去陕西对付老回回了。” “难怪洪屠突然对辽州下手!”高迎祥坐直了身子,眼中恨意一闪而过:“老回回在临洮、陕甘等地闹得挺大,但毕竟是远在手足之地,咱们在河南腹心之地闹腾,往京师是一马平川,万岁爷放着咱们不管,反倒把洪屠派去陕西.....这是瞧不上咱们啊!” “你额两军新败,吴兄弟和河南的诸位兄弟们也吃了不小的亏!”罗汝才也来了精神,呵呵笑道:“左良玉朱仙镇一战击溃十万农民军和上万武乡义军,因兵少才未竟全功,呵呵,这传言恐怕是已经传遍整个京师了,朝廷那帮人觉得咱们旦夕可灭,自然要把精力放在其他更紧要的地方。” “曹操兄弟说的没错,河南有左良玉这个常胜将军看着,朝廷放心的很!”吴成轻蔑的笑了笑:“所以朝廷得先顾着更紧急的地方,陕西的老回回和李部司,山东的孔有德.....朝廷准备罢山东巡抚朱大典,让卢象升去接替朱大典平乱。” 高迎祥和罗汝才两人对视一眼,高迎祥冷哼一声:“额说卢象升那般拼命的一个家伙,怎么忽然停了对额军的追击,想来是他调任山东的消息传到了他那,他得留着一份军力去对付孔有德。” “孔有德造乱山东,直接威胁南北漕运,河漕已经停了几个月了,如今马上要入冬了,京师百万人口、边关那么多边军,刚刚被劫掠一空的宣府镇,到处都在等南方的漕粮.....”吴成将剥好的虾在碟里一个个排好:“还有辽镇,辽镇粮草军备都要靠登莱转运,如今登莱被孔有德占了,辽镇恐怕也已经欠饷不少日子了。” “所以平山东,乃是如今朝廷的第一大事,若不能在短期内平定山东,京师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吴成将碟中的虾拨到两边,冷笑道:“卢象升是个有能力的,手里还有天雄军可用,朝廷想要快速平定山东,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洪承畴去陕西,卢象升奔山东.....”高迎祥看着吴成将碟中的虾分开,筷子点在空空的中间,咧嘴一笑:“左良玉又成了一支孤军,而吴兄弟有额和曹操兄弟相助,军力比以前更强,吴兄弟,你想对左良玉下手?” “左良玉在通许整兵,说是整兵,实际上是想要吞并河南的官军团练为他所用......”吴成轻轻点点头,夹起一只虾塞进嘴里咀嚼着:“若是让他把那些兵马整合起来,三万多人,加上左良玉这么个智勇双全的名将,咱们要应付他就会麻烦的很。” “如今朝廷轻视我等,只派了四千川兵入豫来助左良玉,关内的精兵或随洪承畴去陕西,或随卢象升去山东平叛,暂时都顾不上河南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咱们全力歼灭左良玉所部!” “对!歼灭左良玉所部!”罗汝才猛的一拍桌子:“左良玉集结河南各地的兵马在通许,正好咱们可以一次性把他们统统消灭!就像吴兄弟在山西消灭张凤仪、虎大威和王贼那厮一般,打空了河南的官军,河南一马平川,就能任由咱们纵横了!” “正是如此!”吴成也拍了桌子一掌:“京师的消息说,万岁爷派了个太监来河南监军,正好,咱们就趁此机会送万岁爷一份大礼!” 武乡义军和闯曹等部会师之时,通许城内一家酒楼里,也在大摆筵席,左良玉做东,招待率川兵来援的四川副总兵邓玘和监军太监李凤翔。 “咱家在京师的时候,就常听说左总兵你是个忠君爱国的良将!”李凤翔满面寒霜,语气也极为严肃:“入了河南,却发现不是这么个事,左总兵,你呆在这通许一两个月了,开封也被围了一两个月了,你不但不出兵北上救援,反而在这里吞并其他各部官军,左总兵,你到底想做什么?” “公公,朱仙镇一战,末将手底下的兵马也伤损了不少,需要时间整顿.....”左良玉满脸堆笑,将一个小匣子推到李凤翔面前:“公公,您在己巳之变里也是总督过京营的,您是个懂兵事的,满总兵是如何兵败身死的?不就是因为兵马没整顿好便仓促出战,各部各行其是的缘故嘛!末将在此整军,也是为了到时上战场后大伙能同心一致,解了开封之围。” 李凤翔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满满都是黄金,不由得喜笑颜开,点点头:“左总兵说的也有道理,你也可安心,天子是信任你的,要不然也不会把咱家和邓副总兵派来,攻打永平四城时,咱们也是搭过班子的老熟人,此番天子派咱们前来助你,就是怕你觉得掣肘。” “天子圣恩,臣必涌泉相报!”左良玉恭敬的朝京师方向行了一礼,一旁的邓玘噗嗤一笑,玩笑道:“左总兵,末将手底下的川兵,用不着进行整编吧?” “老邓你何苦消遣我?”左良玉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我是河南总兵,只管河南之事,你们川兵,我如何管得着?” 邓玘微笑着点点头,随即面色一沉,说道:“老左,你与贼寇轮番交战,可有办法解围开封?” “此时还没有,咱们兵力太少了,等河南官军整编完成,本总兵倒是有底气去解围开封.....”左良玉为李凤翔和邓玘倒上酒:“但贼寇不是傻子,不会白白看着本总兵整编出三万大军来,如今他们得了闯曹等贼残军相助,兵力雄厚,定然会抢先进攻!” 第405章 进击 寒风呼啸,裹着细沙一般的雪粒飞扬在空中,不时朝着人脸直扑而来,但却没有丝毫迟滞官道上行进的军阵。 “这他娘的,还没入冬就开始飘雪了!”李自成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天空:“若是雪下大了,到时候攻城追击都麻烦!” 摇了摇头,看向整齐行进的军阵,武乡义军会同闯营、贺锦和几个小反王,四万大军浩浩荡荡北方杀向通许,而李万庆、张献忠、贺一龙等人则集结了三万多人马,在通许东面的杞县会师,自东向西扑向通许城。 与此同时罗汝才和贺双全则接手武乡义军的围城阵地,他们只有三四千兵马,但手下的战兵和老营都是身经百战、杀出重围的精锐,又有武乡义军构筑完善的阵地作为依托,加上诛仙镇还驻扎了武乡义军和闯营用来掩护粮道、护卫医师护工等非战斗人员的两千步卒、一千余骑兵,可以随时北上支援,足够看住开封城了。 开封城内的守军若是拼命突围,罗汝才他们兵少,不可能拦住所有突围守军,但开封城乃是河南首府,还是周藩封地,谁敢开弃城突围的口,谁就得做好九族消消乐的准备,即便是周王,抛弃藩国逃跑的罪名,也足够他在凤阳圈禁一生的了。 开封城就和闯营的辽州一样,是一个勒着喉咙的绳索,而开封比辽州勒得更紧,李自成能放弃辽州城突围,开封城内的军将官绅、宗亲豪族,却连突围这两个字都不敢提。 “攻入通许城,活捉左良玉!”不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整齐而清脆的呼喊声,李自成扭头看去,却是一群孩子笑呵呵的跟在一队闯营战兵的身边奔跑着,一边跑一边齐声喊着口号,闯营的军卒将帅们见过沿路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场景,但却从来没见过有百姓敢在军阵附近嬉戏喧闹,想将这些孩子赶开,又碍于李自成爱护百姓的军令,一时不知所措。 李自成不可察觉的眯了眯眼,那些孩子如此亲近军卒,明显不是因为闯营的缘故,侧身与跟在身旁的李双喜耳语几句,李双喜点点头,策马跑到那些孩子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包蜜饯果子,笑呵呵的分给那些孩子,引得他们阵阵欢呼。 “民心所向!”李自成哼了一声,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一封文告,看向通许方向:“尊礼重义、爱民行仁,岂有不王者?呵!闯王说吴兄弟有盟主的架势,怕是还说得浅了!” 吴成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用手在额间搭起凉棚,远远观察着远处山岗上的官军阵地。 “左良玉在通许呆了这么久,一点没闲着......”武绍立在吴成身侧,一手扶着望楼栏杆,一手朝远处的山岗指指点点,向吴成和高迎祥解释着:“通许别的不多,就是山岗多,左良玉除了整军练兵,便是环绕通许城在这些山岗上建造土堡筑垒,一个堡垒之中安放兵卒数百,用于警戒和拖延时间。” “左良玉不时把土堡向咱们占据的山岗延伸,咱们这段时间和左良玉部的试探摩擦,基本都是为了拔出他们突出的堡垒......”武绍指着不远处的废墟说道:“堡垒被炮轰倒,或者我大军逼近堡垒,土堡筑垒里的官军立马就跑了,左良玉的昌平骑兵会给予掩护,我军缺少骑兵,只能眼看着他们逃离。” “左良玉这是在拿你们练兵呢!”高迎祥一眼看穿了左良玉的打算:“一拨拨的往前筑堡,他还能一路修到开封城去不成?这些土堡筑垒怕是连中型火炮都抗不住,左良玉不会把据守通许的希望放在这些土堡上面的。” “闯王兄弟说的对,这些土堡筑垒不过是用来拖延时间.....”吴成点点头:“左良玉必然是以通许为中心,在通许城外再择一两个山岗构筑坚固阵地,做互为犄角之势。” “吴帅猜的没错!”武绍嘿嘿一笑:“左良玉确实是以通许县城为中心,在通许城内大兴土木修筑工事,另有一军驻扎通许城西南七八公里外的耳岗,耳岗上有村庄可做依托,居高临下,正好与通许城互为犄角。” 武绍又往东南方向一指,继续说道:“左良玉的骑兵则驻扎在东南方三十余里外的鸑鷟岚,以做游走袭掠之势,除了他的两千多昌平骑兵,还有一些官军的骑兵和自备战马而来的团练乡勇。” “没把骑兵困死在城里,算他头脑清醒!”高迎祥冷冷一笑:“那些昌平骑兵就交给额闯营的骑兵便是,击溃他们,额不敢夸这个海口,但看住他们不让他们骚扰武乡义军攻城,额还是做得到的。” “如此,便劳烦闯王了!”吴成朝高迎祥拱了拱手,问道:“这么说,城内守卫的就是邓玘所部的川兵了?” “正是!”武绍点头道:“邓玘算是个有名的将领,当年孙太傅攻打永平四城时,他就和左良玉配合攻城,所部川兵善于步战,故而被安排守城.....” 武绍顿了顿,说道:“对了,吴帅,您在曹家庄之战中攻灭的一个名叫邓恩的川军参将,就是这邓玘的族兄。” “呵!这天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没想到这也能扯上关系.....”吴成嗤笑一声:“左良玉这番布置确实妥当,只可惜他精兵太少、兵马太弱,终究是拦不住我军的围攻,今日就看先观察到这里吧,让兄弟们好好休整两日,两日后,咱们一起围剿左良玉!” 望楼上的众人又客套了一番,各自散去准备,吴成深吸口气,放眼看去,无数军阵正在向战场赶来,如同无数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汇入江河大海之中一般,旌旗密密麻麻、长矛如林如海,随着地势起伏而一浪一浪的涌动着,颇为壮观。 “若是这数万人马都是我武乡义军的战士.....”吴成双手撑着护栏,心中波涛汹涌:“不止是左良玉,整个大明,谁人可挡?” 第406章 谋奔 夜幕降临,通许县城内却依旧是灯火通明,左良玉包了一家酒楼招待官军和川兵各部将官,算是大战之前的动员和激励。 白花花的银子一箱一箱摆在酒楼大堂之中,在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左良玉捏着酒杯,随手抓了一把银子,呵呵笑道:“诸位弟兄,你们都看见了,本总兵给你们备好的金银赏赐,都是白花花的现银,此番贼寇来袭,我等必须团结一致方有胜算!听命作战者赏!不听号令者斩!胆怯退却者斩!” 左良玉将银子扔回箱子里,冷笑道:“本总兵知道在坐不少官绅和将官在朝中有些关系,也看不惯本总兵整编各部的做法,心里头藏着拖后腿的心思,本总兵在这里先警告你们,若是此战战败,开封城便是外援断绝,指不定就这么丢了!开封失陷、周藩陷贼,你们便是皇亲国戚也保不住脑袋!” 左良玉朝旁边一伸手,其子左梦庚将御赐尚方宝剑送来,左良玉将杯中酒吞入口中,将酒杯砸在地上,把尚方宝剑抽出半截,一口酒喷到剑身上,随即走到李凤翔身旁,将尚方宝剑递给他:“天子赐尚方宝剑,令本总兵节制河南兵马,凭此剑可先斩后奏,李公公奉旨监军,本总兵就将此剑暂且放在李公公这,若有不听号令、不尽心作战、胆怯退却者,请李公公以此剑代行军法,本总兵亦如是!” 李凤翔赶忙站起来接过尚方宝剑,朝京师方向行了一礼:“左总兵放心,咱家奉皇爷的令旨来河南监军,自然是要尽心为皇爷做事,谁敢胆怯畏战,定斩不赦!” 大堂中不少赴宴的官绅和将官脸都黑了,左良玉拿着尚方宝剑斩了几个不听话的官绅和卫所将官,他们这些人被迫把兵权交了出去,但谁心里能真正服气?都在不停往京师写信写奏疏告状,如今李凤翔这番话,很明显京师的那些关系是不会管他们了。 左良玉冷冷一笑,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挥挥手:“开宴吧,如今贼寇大举而来,诸位兄弟饮酒当有节制,今日大伙一起乐呵一阵,明日开始,各部用心备战,准备与贼寇对战!” 待左良玉落座,李凤翔四处看了看,问道:“左总兵,贼寇数万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你说这通许城能守住吗?” “闯贼张贼这些流寇,手下败将尔,不足为虑!”没等左良玉回答,一旁的邓玘已经冷笑着插话道:“武乡贼名气是大,但他们人马也才一万多人,某手下四千川兵,还有诸部策应于外,据守通许城绰绰有余!” “老邓说的没错,贼寇哪次出动不是声势浩大?如今这些贼寇没有裹挟流民,只调派战兵前来,已经算是低调的了!”左良玉哈哈笑着,为李凤翔倒上酒:“李公公不必忧心,只要大伙同心一致,贼寇就攻不下通许城,再说了,就算贼寇击破了咱们,其军力也必然大损,也没有余力再趁势攻打开封了。” “话是如此说.....”李凤翔心中依旧不安,问道:“左总兵,你身为主将,为何不在城内坐镇?” “守城最忌闷守,城外必须有兵马策应,末将手下的昌平兵最善骑兵,守城反倒是弱项,末将自然得统领他们和各部骑兵在外骚扰策应,如此才能让贼寇不能安心全力的攻城!”左良玉微笑着解释着,眼中却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其余各部刚刚整编,战力还很薄弱,但人数众多,正好在外围牵制贼军,故而末将让他们守卫外围的土堡筑垒,让他们能挡就挡,不能挡便退往鸑鷟岚集结,耳岗安排三千人与通许城互为犄角,其余各部则布置在鸑鷟岚。” “有一支大军在侧,贼寇就得分出大批兵力来看管,通许城才能稳守,若是通许城实在守不住,末将也能领这三万大军夹攻贼军,接应老邓他们突围。” “左总兵说的没错,通许一座小县,装那么多兵马,不等贼军攻城,咱们自己都得闹起来!”邓玘微微一笑:“有末将在,通许定安然无忧,请李公公放心!” 李凤翔却没有接话,默默饮了一杯酒,忽然问道:“左总兵,你到底还是河南总兵,就这么把通许甩给川兵客军,朝廷里头说不过去。” 左良玉眯了眯眼,呵呵一笑:“谢李公公指点,那末将就调整一下,让部下参将周凤梧领三百骑兵入城助战,李公公奉皇命监军,自然也得随末将一起行动,请李公公先去鸑鷟岚坐镇吧。” 李凤翔顿时喜笑颜开:“如此安排才称得上妥当!左总兵尽管用兵作战便是,日后若有人给皇爷告黑状,咱家定然会为左总兵尽力分辨!” 大敌当前,在场的官绅将官也没心思欢乐饮宴,匆匆吃了饭便各自散去,左良玉却依旧坐在椅子上没动,看着仆役收拾碗碟。 “父亲!”左梦庚悄悄凑了上来:“为何要让周参将入城参战,这岂不是要让他.....” “李凤翔不懂兵事,但毕竟是在京师那个大染缸里滚了这么多年,看得透人心!”左良玉淡淡的回道:“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我想逃,所以才说出那番话来试探,我若是不留下些人马、不把他带在身边,如何能施行咱们之后的计划?” 左梦庚面色渐渐变了,迟疑的说道:“父亲,这样安排,岂不是要将周参将抛弃在城内?” “周凤梧啊.....何咱们不是一路人.....”左良玉叹了口气:“他是个只管打仗的猛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上头有令他就会去遵守执行,但我们却要抗命行事,还不是简单的抗命,而是抗旨!朝廷比咱们大、皇帝比咱们大,他自然是听朝廷听皇帝的,与其到时候闹翻,不如干脆把他留下,替咱们吸引贼寇注意!” 左良玉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庚儿,你待会将为父的大旗送去给周参将,让他伪作本总兵在城内的模样,耳岗那些不听号令的团练卫军,城内的周凤梧和老邓,他们会替咱们牢牢把贼寇吸引在通许城的!” “本总兵手下三万人马,李凤翔以为靠他一人、一张圣旨、一把尚方宝剑就能拦住本总兵?哼!皇帝都得捏着鼻子认了!” 第407章 耳岗 一连串的火炮怒吼声远远传来,吴成抬头看去,却见远处一座山岗上尘土飞扬,一座土木搭成的小堡中跑出无数官军军卒,朝着鸑鷟岚的方向狼狈逃去,不一会儿,那座小堡便哗啦啦垮塌了下来。 吴成耸了耸肩,低头将碗里的肉汤喝了个干净,左良玉在这些山岗上设置了不少土堡,有村庄的则修筑了筑垒,每个土堡筑垒中安排五十到数百人不等,这些粗浅的工事和几百人马自然拦不住武乡义军的攻击,守卫的官军也没有死守不退的意图,几轮炮轰过去便纷纷逃散。 营中正在用饭,洒上碎肉的肉饼子、羊骨熬成的鲜汤、小麦磨成的面条、春季采摘的蔬菜制成的腌菜,营中香气四溢、热气腾腾,这些粮食大部分来自于武乡义军秋收时在开封左近征集的税粮,有部分则来自于这段时间攻打王庄皇庄和官绅庄子的缴获,还有一些则是百姓听闻武乡义军要剿灭左良玉和官军而自发送来的。 吃饱穿暖就是战斗力,明军一上万就拉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后勤上乱成一团,再精锐骁勇的兵卒也没法饿着肚子打仗,于是便战力锐减,吴成自然不会犯这个错误,专门把宋献策留在朱仙镇,让他主管征粮调粮、后勤运输等事务。 炮声响个不停,武乡义军正在一个个拔出外围山岗上的土堡筑垒,炮停之后,农民军再前去扫荡残敌,将左良玉的外围阵地扫清。 贺锦登上望楼,拍了拍身上的雪粒,伸手在火盆上烤着,说道:“吴帅,李万庆张献忠他们来消息了,距咱们不过十余里路,他们会从东南包抄通许,咱们到时候在通许城和他们会师便是。” 吴成点点头,抹了抹嘴,交换着情报:“探马去看过了,左良玉的大军一分为三,主要布置在耳岗、鸑鷟岚和通许城,鸑鷟岚兵马最多,左良玉的主力在那,闯营已经在鸑鷟岚和通许城的中间挖掘壕沟、修筑营地,截断鸑鷟岚和通许城的联系,等李万庆、张献忠他们到了,再分兵去助闯营守御。” “左良玉在哪?”贺锦好奇的问道:“既然其主力在鸑鷟岚,左良玉应当也在鸑鷟岚吧?” 吴成摇了摇头:“左良玉的大旗在通许城里,通许战败,开封外援断绝,没准就开城投降了,万岁爷为什么要派太监来监军?不就是为了督促左良玉给开封解围吗?开封失陷、周藩陷贼,万岁爷会何等暴怒?所以左良玉只能在通许大战一场了。” “他留在城中,是摆出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贺锦冷哼一声:“正好,咱们把左良玉灭了,再把那监军太监捉来示众游街,到时候看看万岁爷是什么脸色。” “打赢了再说!”吴成哈哈一笑,抽出一张探马手绘的地图,继续分享着情报:“通许城有四千川兵把守,不是好攻的,所以我准备先打耳岗,耳岗离通许城只有七八里路,在耳岗上筑望楼,可以俯瞰通许城,指引咱们的红衣炮轰击城池,川兵再能战,还能抵挡住火炮不成?” 贺锦点点头,接过地图仔细看着,咧嘴笑道:“你们这探马倒是有能耐,这地图画的清晰,官军的布防什么的都记录得清楚。” “咱们的探马都是学堂和夜班里挑出来的好苗子,专门培训了侦察、马术、画图等技能,教官是个边军的夜不收.....”吴成微微一笑:“左金王,你军中既然请了我军的教官教习操训和纪律,干脆也设个学堂,我找些教导和先生来给你的部下教书。” “教书?”贺锦摇了摇头:“武乡义军的教导多有本事,额也不是没见过,让他们来教书,恐怕额的部属都要心向武乡义军了。” “左金王,你我两家合一,又有什么不好呢?”吴成淡淡的笑着:“咱们若是一盘散沙,迟早被朝廷各个击破,唯有抱成一团,才能抵挡朝廷的围剿.....” “此事以后再说吧!”贺锦打断了吴成的话,耸了耸肩:“如今大战将启,先应付了眼前的战事再说,耳岗,你准备怎么攻?” 吴成知道贺锦心中存有犹疑,两军联合作战,再怎么亲密,他还是平起平坐的的反王,若是将他的部属并入武乡义军之中,地位比吴成低了一级不说,武乡义军还不是官军或农民军这种兵随将走的军队,部属必然是要打散整编的,失了兵权便被人捏在了手里,边缘化都算是个好结局了。 贺锦和吴成今日还算亲密,但人终究是会变的,贺锦不敢去赌吴成的仁善重义,手里有兵,心中才有底气。 吴成也不想强求,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是两个体系,农民军之间互相依附,还能保有自己的兵马,但武乡义军是绝不允许山头存在的,农民军要融入其中一定是要打散整编的,守不了纪律、熬不住规矩的一定要清退,没有一定思想建设的情况下强行吞并农民军,这是在给自己添乱,人数看着涨了不少,上了战场没准战力反倒一泻千里。 “耐心.....”吴成轻声说了一句,伸手在地图上指点着:“耳岗顶部宽阔平坦,故而上面有个不小的村子,官军依托这耳岗村设置防御,自岗脚下开始,布置了土墙、壕沟等工事,两沟三墙,以耳岗村为中心层层防御。” “壕沟深达两米,内设陷阱尖刺,墙以土木修城,类似咱们的营墙,兵卒可以登墙发射火铳弓箭等物,墙上留有射孔,布置有虎蹲炮等轻炮.....”吴成的手指在地图上扫过:“壕沟和矮墙后设置了拒马,拒马中间以绳索相连,绳上挂着铃铛、铁皮等物,守军还养了不少狗在其中,夜袭是不可能了。” “布置得倒是挺严密!”贺锦眯了眯眼:“若是一支正规营兵在此据守,这耳岗还有些麻烦,但耳岗上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能坚持到什么程度?难说!” “听说左良玉给他们补了历年欠饷,这些家伙再弱也能放两炮!”吴成耸耸肩:“攻打耳岗没什么技巧,这次咱们就堂堂正正正面进攻,消灭耳岗守军!” 第408章 鸑鷟 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厚重,渐渐侵蚀着每一缕阳光,飘扬纷飞的雪粒越来越多,被寒风一吹,如同一条银色巨龙一般在空中飞舞盘旋,雪粒落地之后便飞速融化,将整个地面都弄得湿漉漉的,登岗的山道更是泥泞难行,左良玉倒是健步如飞、一如往常,李凤翔却是一步三滑,靠着左良玉亲兵扶持才勉强行进着。 好不容易登上鸑鷟岚的岗顶,岗顶上早用土堆起了一座将台,左良玉如松柏一般笔挺的立在将台上,俯瞰着岗下的原野,李凤翔气喘吁吁的登上将台,放眼看去,只见得原本郁郁葱葱、景色宜人的鸑鷟岚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近三万官军围绕着鸑鷟岚大兴土木,挖掘数重壕沟、竖立起一堵堵土墙、布置着密密麻麻的陷阱,原本在外围驰骋示威的昌平骑兵也撤了回来。 李凤翔眉间一皱,他虽然对兵事知之甚少,但他督管过京营、参与过收复永平四城之战的,没见过猪跑,好歹也吃过猪肉,当即问道:“左总兵,你这阵地布置的.....不像是要进攻的模样啊?” “李公公,雪大了,道路泥泞,骑兵跑不起来、炮车也会陷在泥里,此时不是进攻的好时候!”左良玉摇了摇头,微笑着解释道:“待雪小一些、地冻硬些,那时咱们再发起进攻、策应通许城的守军。” 左良玉朝远处遥遥一指:“李公公请看,左翼李自成、右翼李万庆和张献忠、中间高迎祥,贼寇在咱们面前就摆了三四万人,虽然贼寇大多也是些残兵败将、新募之卒,但我军不足三万,而且刚刚开始整编,大多也是新卒弱兵,能战之兵只有末将那几千昌平兵,与贼寇堂堂对阵,若跑不得马、用不得炮,胜负难料。” “射塌天李贼所部军力未损,又在河南抄掠了这么久,其势嚣张,加之张献忠、贺一龙等人与末将有覆军之仇,必然撺掇着李贼来围攻鸑鷟岚以争功!”左良玉冷笑着看向李万庆所部方向:“李贼若来,闯贼又怎能坐视?我军可先据险要而守,消磨掉贼寇的士气军力,之后再雷霆一击击破当面贼寇,如此才能更好的牵制住武乡贼等部贼军。” 李凤翔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能追问道:“可若是大军停在鸑鷟岚,通许城岂不是孤立无援了?邓副总兵他们....” “老邓的本事末将清楚,不会这么快就丢了通许城的!”左良玉嘴角含笑,安抚道:“李公公安心,末将愿立军令状,若是通许失守,李公公尽管拿尚方宝剑砍了末将脑袋便是!” “左总兵说笑了.....”李凤翔尴尬的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空:“既然左总兵谋划妥当,咱家就在这里看着左总兵如何大胜一场吧!” 左良玉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远处阵阵号角声传来,李万庆所部营门大开,无数农民军战兵从中涌出,在原野上排列军阵,不一会儿,高迎祥所部营门也敞开了,一名头戴毡帽、身穿银亮铠甲的壮汉领着数十名亲兵急匆匆的往李万庆的营地奔去。 “李贼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左良玉冷笑几声,转身向将台下走去:“李公公,末将去安排防务,此处安全,您就在此看末将如何大破贼军!” 下了将台,一直冷眼旁观的左梦庚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父亲,咱们真要和贼寇打一场?” “只据守鸑鷟岚阵地便好,贼寇见我军阵地坚固、难以攻取,必然不会把宝贵的兵力浪费在这,他们本只用截断鸑鷟岚和通许城的联系,等武乡义军攻破通许再来解决鸑鷟岚便是,李万庆不是傻子,就算他是傻子,张献忠、高迎祥等人也会劝住他的!”左良玉冷眼扫了一眼远处的农民军军阵:“他们不来惹咱们,咱们也不去管他们,若他们不开眼,取了他们的人头,也好给朝廷交代!” 左梦庚回头看了一眼李凤翔的伞盖,问道:“父亲,这李凤翔咱们到底该如何处置?” “若他愿意配合,自然是好,可若是他是个愚忠的家伙.....那就给他忠良该有的下场!”左良玉冷哼一声,手扶上了刀把:“你抓紧时间悄悄把屯在鸑鷟岚的军粮、金银和火炮南运,别让李凤翔和贼寇发现了,军粮可以掠于各城乡寨,火炮金银最为紧要,先运走,待物资运送完毕,咱们立刻领兵南下!” 左良玉摸了摸身上的铠甲,叹了一声:“河南总兵......河南哪还有我左良玉的生处?鸑鷟岗,鸑鷟乃五凤之一,人说见凤凰则有祥瑞,只希望自这鸑鷟岚南下之后,能一路顺风吧!” 就在李万庆准备围攻鸑鷟岚的时候,吴成也在给围攻耳岗的准备收尾,贺锦等部农民军插入耳岗和通许城之间构筑防线,将通许城和耳岗隔开,武乡义军则将耳岗团团围住,不断延伸的战壕已经在往耳岗山脚下蔓延,耳岗上的官军不时发炮轰击,与武乡义军的炮队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非凡。 “李万庆,果然耐不住性子!”吴成听着隆隆的炮声,叹道:“他这段时间势力暴涨,野心也冒出来了,攻灭三万官军,能俘获多少军粮兵器和金银军卒?又能变出多少战兵乃至老营兵来?所以不等咱们解决通许城前去支援,便抢先对鸑鷟岚发起进攻,只希望高闯王和闯将有备,不要一起被个太监和左良玉家的小崽子杀败了就好。” “农民军到底还是靠不住!无组织无纪律!”武绍哼了一声:“若不是咱们人马太少,哪还用和他们混在一起?” “山西的沁州、沁水、黎县、运城、垣曲等根据地今年新练兵卒两万余人,若不是辽州突发大战,那些新编练的部队此时也该入河南了.....”吴成耸耸肩:“等到明年春季,黄叔那边分一些,嵩县李际遇那边分一些,到咱们手里,合旧部应该有将近三万人马,若是贺锦能够投诚咱们,他手下的部众只需要整编便行,咱们手里就有四万多人,到时候咱们对农民军的依赖就大大减少了!” “这一战击灭左良玉,河南便再无大股官军,等咱们手里有了四万人马,便是想攻哪座城便攻哪座城,中原大地、谁人可挡?” 第409章 攻岗 轰隆隆的炮声响个不停,耳岗岗上岗下都不时窜起一道道泥土汇成的喷泉,炮弹划破天空裹挟的飓风将空中的雪籽搅成一团乱麻。 “耳岗上驻守了三千多官军,大多是卫所兵和团练乡勇.....”武绍指着耳岗笑道:“那些臭鱼烂虾不足为虑,只是耳岗顶部的耳岗村中驻守着一千川兵,那些川兵有些麻烦,但人数太少了,之后总攻,我亲自杀上去,必然一战破之。” “不要轻敌,听命行事!”吴成摇摇头,邓玘所部川兵不单单有石柱的白杆兵,还有酉阳的土司兵,这两支土司兵在浑河血战时给巅峰期的东虏八旗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和伤亡,吴成自然不敢轻视。 他打这一仗是为了消灭左良玉,但大明又不是只有左良玉一个名将,武乡义军底子薄,若是为了消灭左良玉而伤了元气,那是得不偿失。 吴成走出挡雪的木棚,趴在战壕边沿朝耳岗看去,耳岗上火炮击发时喷出的白烟已经形成了一道薄雾,薄雾后隐隐约约有无数军卒在跑动。 “这雪下的不是时候!”吴成叹了一声,伸出手去,细碎的雪粒落在他手心,很快就融化了:“重炮射的都是实心弹,炮弹轰上岗去陷在泥地里,无法形成跳弹,威力就少了不少,能散射炮子的轻炮中炮和面对官军的工事筑垒杀伤效果又不佳,咱们还想靠着火炮就把耳岗拿下,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正好大战一场!”武绍嘿嘿一笑,活动着双臂,天寒地冻的,他还露着两条光秃秃、黑黝黝的胳膊,将臂铠直接绑在了胳膊上:“这段时间弟兄们一直在和左良玉对峙,没打什么仗,大伙都快憋坏了,如今正好松松筋骨。” 吴成朝他翻了个白眼,又朝耳岗看了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水珠:“武都头,既然你这么想打,那我就把攻取耳岗的任务交给你,各部的神机箭车、火箭、震天雷什么的统统拨给你,让炮队再轰几轮,你多打造些轒辒车、壕车、木驴车什么的,务必一战把耳岗拿下!” 吴成转过身去,看向通许城的方向:“耳岗一战而下,通许城内守军必然惊惧,农民军就能趁势攻城,拿下通许,咱们再提着左良玉的人头去与闯王他们会合,彻底击溃河南最后一支官军重兵集团!” 远处的炮声渐渐停息了下来,正在通许城城墙上巡视的邓玘看向耳岗的方向,淡淡的说道:“炮声小了,武乡贼要攻打耳岗了.....” “耳岗工事坚固、兵力充足,如今又下着雪,武乡贼的火炮威力大减,守个一两天应该没问题!”周凤梧回应道,他身后的掌旗官高举着左良玉的大旗,周凤梧这段时间便扮成左良玉迷惑城外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待耳岗守军消磨掉武乡贼的战心,咱们再趁势出城反击,必然能给贼寇重大杀伤,通许城也就能坚持得更久了。” “只希望左总兵能尽快击破当面贼寇吧!”邓玘微笑着点点头,回忆道:“当年收复永平四城之战,左总兵可谓一往无前、勇猛无敌,给某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面对这些贼寇,希望左总兵还有当年英姿才好!” 周凤梧一愣,顿时明白过来,邓玘嘴上一直支持左良玉的布置,但心里其实还是在七上八下打鼓的,毕竟他们困在孤城之中,生死全看左良玉在外围的策应如何,把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上,哪怕是十二分信任的人,也难免心生不安。 周凤梧赶忙安慰道:“邓副总兵,您就安心吧,左总兵以勇悍多谋而闻名朝野,对贼寇连战连捷,还有李公公监军督战,绝不会坐视通许城被围攻不管的。” 邓玘沉默一阵,看着硝烟弥漫的耳岗方向,轻轻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无论如何,咱们得守住通许城,通许城若是丢了,一切都成泡影!” 武乡义军的炮队已经停止了射击,耳岗上的官军也随之停了火,隆隆的炮声顷刻间消失,整个天地都仿佛为之一静。 但很快,震天的脚步声便打破了这片宁静,黑压压的义军战士在战壕阵后的原野上集合成阵,轒辒车、驴车等攻岗的器械则先行被推入纵横交错的战壕之中,向着耳岗先一步而去,武乡义军的战壕已经逼近了耳岗下的官军外围阵地,武乡义军从战壕中冲出,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杀入官军阵地之中,而之后再继续攻岗,就需要这些器械来掩护攻击、减少伤亡。 除了这些攻岗器械之外,武乡义军还制造了不少盾车,挖掘战壕时铲出的泥土都用木框和布袋装着,安置在一辆辆板车上,再在板车四面竖起木板、涂上湿泥,便是一辆辆简易的盾车,耳岗上的守军没有重炮,这些盾车对付轻炮小炮能起到很大的防护作用,之后攻打通许城也能给农民军使用。 盾车后进入战壕的,则是一架架神机箭车和飞雷炮,火箭和飞雷炮射程太近,和居高临下的耳岗守军炮战,那是自寻死路,但大军攻岗之时却能提供密集的火力掩护,曲射的炸药包和火箭对矮墙筑垒后的官军杀伤了必然比直射的火炮要高得多。 武绍纵马从军阵前奔过,地面泥泞难行,战马有些踉踉跄跄,武绍却在马上稳稳的坐的笔直,虎目扫过一个个挺胸凹肚的义军战士,数千人的军阵沉寂而肃然,没有一丝杂音发出来,寒风吹过,扯起武乡义军的旌旗随风猎猎作响,战场之上一片肃杀的氛围。 武绍满意的点点头,看向吴成的方向,又暗暗点了点头,手中朴刀往耳岗一指:“武乡义军第一败,败在了咱们手里,本将深感羞耻!如今报仇的机会来了!歼灭左良玉的第一战,咱们来打先锋!第一场胜利,也必须落在咱们的手里!如此,方能一雪前耻!” “吹号擂鼓!一战,攻破耳岗!” 第410章 破岗 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响声,那些半埋在地面之下的飞雷炮因为后坐力的缘故猛的震颤起来,周围的雪粒也被其搅动,四散飞扬。 一息之间,上百个圆盘形的炸药包飞上高空,刺破雪粒织起的帘幕,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直奔耳岗而去。 吴成捂住双耳,微微张开嘴,不过一息之间,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次第响起,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摇晃起来,巨大的冲击力如同一把横扫的镰刀,掀翻了所有拦路的东西,吴成能清晰的看到有官军士卒的残肢断臂被爆炸掀飞在空中,一面垒墙哗啦啦的垮塌下去,露出了后面鲜血淋漓的地狱场景。 武乡义军的第二轮炮轰很快便来到,数十个炸药包飞射而去,大多是剪短了引信的“开花弹”,在空中凌空爆炸,炸药包里塞着的铁钉、碎瓷化成伤人的利器四散飞舞,耳岗上官军凄厉的惨叫声连吴成所在的位置也能清楚的听到。 吴成轻轻皱了皱眉,第二轮飞雷炮发射的炸药包便少了一大半,很明显是有不少炸了膛或无法再使用了:“飞雷炮可靠性太差了,还是得去弄些正经的臼炮,明军的......威力小射程近,还不如用飞雷炮,啧,要不派人去澳门转转,看看能不能从葡萄牙手里买些臼炮图纸?若是能请个火器专家来,咱们也能自研火炮了。” 正思索着,骤然而起的木哨声忽然响遍天地,一辆辆驴车、盾车组成的木林从前沿战壕中蜂拥而出,朝着耳岗方向密密麻麻的杀了过去,耳岗守军似乎还没从飞雷炮的轰击中反应过来,阵地上一片混乱和嘈杂的喊声,外围阵地更是被直接放弃,守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向第二道壕墙。 武乡义军毫无阻碍的抵达第一道壕墙前,填壕车直接被推进壕沟里,车上的木板组成一道道宽敞的通道,武乡义军的战士又抛出抓钩,将土墙拽倒,将盾车、驴车等攻岗器械沿着土墙缺口推了进去。 耳岗守军终于开始了反击,架设在土墙和耳岗村中的火炮轰鸣作响,大股大股浓密的白烟腾起,一发发炮弹直扑攻岗的武乡义军而去。 吴成眯着眼仔细观察着,雪天让武乡义军的炮队杀上效果不理想,耳岗官军的火炮同样没起到什么迟滞的作用,实心弹除非直接砸中武乡义军的攻山器具,否则便会陷入烂泥之中变成一个个铁坨坨,而以如今火炮的精准度和官军炮手的素质,能够直接命中的炮弹都可以算是撞了大运,给武乡义军的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 更别说吴成还让武乡义军准备了大量的土包土筐做成盾车掩护,实心炮弹砸进这些盾车之中往往会陷入泥土中失去动能,自然也没法给武乡义军的战士造成伤亡。 而那些散射的炮子也无法突破盾车、驴车等攻城器具的防御,除了打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便再也没有任何作用。 吴成撇了撇嘴,返身向着自己作为指挥部的挡雪棚走去:“官军是拦不住我军冲入耳岗村了,希望武都头不要脑子一热,在川兵手下伤亡太多就好!” 尖锐的哨声响彻原野,随即便被“咻咻”的破空声盖过,成千上万的火箭腾空而起,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虫一般扫向第二道壕墙后的耳岗守军,土墙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的火铳声猛然一滞,随即便被哀嚎惨叫声盖过。 “冲杀上去!击溃他们!”武绍大吼一声,武乡义军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喊杀声,无数刀盾手从盾车、驴车后蜂拥而出,向着第二道壕墙冲去,武绍也混在人群中,挥舞着朴刀冲上前去。 武乡义军的刀盾手直接将盾车上的土袋拆下扔进壕沟中,填出一个个冲锋的通道,随即搭起人梯翻过土墙,墙后的守军刚刚被火箭乱射一场、伤亡不小,还在混乱之中,见武乡义军冲杀过来,不少人扔下武器便往耳岗村里逃,有些官军将官一面砍着溃兵的脑袋,一面纠集不少官军兵卒,乱喊乱叫着冲杀上来,与武乡义军的刀盾手战成一团。 武乡义军的刀盾手负责掩护军阵、追击溃敌,挑选的都是武艺较好的兵卒,而且这些刀盾手大多是从山西一路杀出来的老兵,岂是耳岗上这些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能比的?交手不过几合,官军便被杀得大败,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官军还在抵抗。 武绍倒提着朴刀翻过土墙,大喝一声杀入阵中,朴刀上下翻飞,本就摇摇欲坠的官军更加不敢阻挡,都在抱头鼠窜,只有一名团练头目嘶吼着挥刀迎了上来,但他只有一腔血勇、武艺却稀疏平常,几个回合便被砍得手脚发软、跌坐在地,武绍狠狠一刀劈下,他还想横刀去挡,腰刀直接被砍飞脱手,武绍的朴刀余势未减,连盔带脑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剩下的官军见那团练头目战死,顿时嚷嚷了起来,更加没有抵抗的意志,数百人纷纷朝耳岗村逃去,与此同时,耳岗村的土墙上也腾出了一片白雾,炮子炮弹、火箭铳子如雨点一般袭来,不分敌我,统统扫倒在地。 武绍狼狈的翻过土墙滚在地上,在最后压阵的教导急匆匆领着亲兵跑来,见武绍翻了回来,赶忙把他抢回了一架盾车后:“武将军!你等着关禁闭吧!轻敌冒进,差点丢了你自己的性命!” “他娘的,还以为能一鼓作气直接冲进耳岗村里,哪想到那些家伙连自己人都打!”武绍将口里的泥土啐了个干净,看着狼狈退了回来的刀盾手,懊恼的捶了捶脑袋:“他娘的,把火箭都打出去,掩护前头的弟兄们撤离!来人!把这土墙都炸倒了!盾车、驴车什么的都搬上来,咱们继续进攻!” 当即便有义军战士带着炸药包上前,将土墙炸出好几个缺口,密密麻麻的盾车驴车向着耳岗村扑去。 “各部做好搏战准备!”武绍紧握着手中的朴刀:“咱们这次要让那些川兵好好吃一壶!” 第411章 矛阵 “还是得找人去趟澳门,买不到图纸、找不到炮队,哪怕买副望远镜都好!”吴成奋力瞪圆了双眼看着耳岗上的战况,硝烟和细碎的雪粒将耳岗上笼罩得迷迷蒙蒙,只听得铳炮声响个不停,不断有伤兵被抬下来,但吴成只能模模糊糊的看清耳岗的战况。 武绍作为武乡义军的先锋,手底下的自然不是弱旅,不是耳岗上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能够阻挡的,他们能坚持到武乡义军冲进防线里才溃逃,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武绍一击之下便连破两道防线,直逼耳岗村。 耳岗村里驻守的便是那一千川兵,他们的抵抗比那些卫所兵和乡勇激烈得多,依托护墙壕沟不停放弩放铳,武绍领军攻了一次,被弩箭射退,抬下山来的几十名伤兵都脸色黑青,还没等医护队的医师救治,便纷纷七窍流血惨死于蛇毒之下。 吴成也不想过多的去干预武绍的指挥,独当一面的大将都是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先锋猛将好找,但一军良帅难寻,武乡义军的兵马越来越多,不可能让吴成一人包圆指挥,武绍做为最早加入武乡义军的将领之一,迟早有一天是要独领一军去独自开辟根据地的,吴成得给他充分的信任。 好在武绍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攻击失败之后,便指挥部属将官军第二道防线的土墙推倒大半,掩埋掉残余的壕沟,一面拨出火铳手与官军对射,一面将盾车、驴车尽量都拉到最前线来,围绕着耳岗村组成一道木墙。 耳岗村里的守军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狂呼乱叫的声音连吴成的位置都能听到,火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夹杂着虎蹲炮等火炮的轰鸣声,弩弦“嗡嗡”的响声也一阵紧过一阵,但守军的铳弹炮子大多都被土袋挡住,偶尔才有一辆盾车被实心炮弹撞垮,收效微乎其微。 一名武绍的亲兵飞快跑来,朝吴成行了一礼:“吴帅,武将军差属下来向吴帅讨要支援,请吴帅调重炮上岗参战、请各部协助,为炮队铲平上岗的道路并构筑炮台。” “武都头是学聪明了!”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当即让亲兵送来纸笔写起了手令,武绍的打算不难猜,用盾车、驴车等攻岗器具组成防线,把耳岗村围住,然后调炮队的重炮近距离直射耳岗村,耳岗村这么一座小村,能有那栋建筑能挨得住重炮近距离轰击?将村里的房屋筑垒统统轰平了,官军失去了据守的工事和依托,武绍就能步步推进,一点点把他们剿杀。 这种打法耗时耗力,但是最为稳妥、伤亡最小,反正通许城和鸑鷟岗的官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杀过来,武乡义军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磨死耳岗守军。 那名武绍的亲兵领着手令飞快离去,吴成转身向身边的亲兵吩咐几句,几名亲兵也各自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声哨响,战壕里等待着的武乡义军战士倾巢而出,从数个方向开始挖土填土,为炮队的重炮铺平上岗的道路。 与此同时,有几部武乡义军战士冲到武绍所部身后开始构筑炮台,用土堆叠成土台,略微高于耳岗村,再从岗下运来土袋设置护墙。 “耳岗村里的守军若不是傻子,这时候就该冲杀出来了!”吴成目光微冷:“曹家庄之战我军没跟白杆兵正面交过战,如今也是时候用一支强军检验下我武乡义军的成色了!” 一声声天鹅鸣叫一般的号声响起,武绍放眼看去,却见耳岗村护墙的门忽然大开,一波波身穿重甲、手持勾枪的白杆兵从中鱼贯而出,紧接着,同样身穿重甲、手持藤牌和利斧单刀的酉阳土司兵也涌了出来,护墙上的守军更加激烈的放铳放弩,掩护着他们结阵。 “终于来了!”武绍冷笑一声,他这战法就是阳谋,耳岗村守军不动,就要被慢慢磨死,若出村反击,自己正好仗着人多将他们歼灭在村外,村内残余的守军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必然崩溃。 “长矛组阵、各部准备搏战!”武绍大吼出声,武乡义军的火铳火器也如雨点一般砸向那些白杆兵和土司兵,他们身上的重甲和手中的藤牌挡不住鸟铳的穿透和炮子的洗礼,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但他们依旧狼嚎着朝武乡义军的阵地杀来,一路小跑前进,竟然阵形不散、队列不乱,悍不畏死直冲而来。 “白杆兵,名不虚传!”武绍不由得赞出声来,他没参与曹家庄之战,只是在战后总结报告中看过白杆兵在遭到乱石山上火炮轰击和农民军的围攻的情况下依旧能成建制、有秩序的退回曹家庄里,彼时还以为是农民军不给力,如今亲眼所见,才知白杆兵当真是纪律严明。 “只可惜人太少了!”武绍冷笑着挥了挥手,身旁亲兵将木哨含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听说石柱和酉阳土司用的也是戚武毅的兵书操练的,和咱们武乡义军也算师出同门,今日同门师兄弟就好好碰一碰!” 木哨声响彻原野,早已组阵完毕的武乡义军长矛阵如疾风吹过丛林一般晃动,徐徐向着白杆兵森冷的长矛阵压迫前进,两侧的刀牌手紧握着手中的盾牌和腰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酉阳土司兵,只要他们一有动作,刀牌手便会随之而动。 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和土司的弩手分列在两翼,不断向双方徐徐逼近的长矛阵倾泄着铅弹和弩矢,试图搅乱对方的矛阵,白杆兵以重甲长矛着称,武乡义军的矛手同样是最优先装备重甲的队伍,前列的矛手身穿的重甲,甚至不少是曹家庄之战中从白杆兵那缴获的重甲,两列钢铁长墙,看上去仿佛如同一支军队一般。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不断有长矛手和刀盾手被射翻,但却丝毫没有迟滞双方逼近的脚步。 最前列的长矛手的矛尖已经和对方的矛尖碰撞在了一起,尖锐的哨声和天鹅鸣叫般的号角声几乎同时响起,白杆兵发出一阵齐声怒吼,而武乡义军的战士们也同时怒吼出声:“刺!” 第412章 收岗 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长矛入肉的“噗嗤”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惨叫声和呜咽声盖过了战场上嘈杂的声响,白杆兵和武乡义军英勇无畏的长矛手只一个照面,便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片战场,白杆兵的军法传承自戚家军,为免扰乱军心,战场负伤呼号者立斩,武乡义军是吴成靠着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编练起家的,军法同样改良自戚继光的军法,临阵噤声,喧哗呼号者行战场军法斩,家属取消军眷待遇,白杆兵和武乡义军的矛手被捅倒在地,一个个都强忍着疼痛不敢出声,还能行动的便向着两边滚去,失去行动能力的便抱着头卧在地上,祈祷自己不要被同袍踩死。 一个个长矛手被捅倒,又有一个个长矛手补上位置,两边都随着口令谨慎的挪步向前,一根根长矛交织纠缠在一起,互相撩拨敲打着,试图将对面的长矛阵搅乱,直到逼近到避无可避的位置,才一同大喊一声,长矛如毒蛇一般猛的捅刺向前。 密密麻麻的长矛阵挤在一起,没有什么闪转腾挪的空间,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只有简单的捅刺、收矛、再捅刺,白杆兵经验丰富,武乡义军训练严苛,双方都直往对面的喉咙、心口、眼窝位置捅杀,往往一击得手就能取走一个敌人的性命,不过几息之间,地上便倒满了尸体,鲜血将泥地染得通红,汇成一条小溪从岗上缓缓流下。 与此同时,两翼掩护的刀牌手和酉阳土司兵也混战在了一起,他们不像长矛阵的对战如同血肉磨坊一般惨烈,都在各自施展着武艺,试图击破当面阻拦的敌人,从侧翼搅进敌方的长矛阵中。 这世上从古至今就没有单靠一个兵种包打天下的,长矛阵要应付对方的矛阵,必然无法全心应对敌人近战步兵的突击,若是被突入阵中搅乱了阵形,势均力敌的对抗,顷刻间就会变成敌方一边倒的屠杀。 而酉阳土司兵终究还是占据着优势,他们人人身披重甲,装备比武乡义军的刀牌手精良德多,又都是历次血战中滚出来的悍勇之士,武艺高强、配合默契、悍不畏死,混战一场,武乡义军的刀盾手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不少酉阳土司兵冲破了阻挠,闯进了两翼的两个长矛方阵之中乱砍乱杀,有一个方阵没来得及组织兵力抵挡土司兵的冲阵,顿时大乱,瞬间解体。 “后续的队伍跟上!”武绍冷静的下令,武乡义军的刀盾手或是投诚营兵整编、或是老兵中挑选,兵员素质自然比不上从小磨练武技、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酉阳土司兵,挡不住他们的突击才是正常的,但武乡义军人多,单单武绍部下就有四千余人,堆也能堆死他们了。 “长矛手,战斗意志不比白杆兵差,战斗技巧和装备还落后一些.....被人突入阵中就乱了手脚,应变能力还需要磨练,基层军官素质还得加强.....”武绍抿着嘴观察着战场,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都用心记下,武乡义军每次战后,参战的部队从主将到小旗,从军官到教导都要提交一份战情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列举改进建议,武乡义军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得如此之快,这些战情总结功不可没,武绍自然也不会忽视。 特别是与强军对阵的教训更为宝贵,一支军队想要越来越强,就必须如海绵一般吸取敌军的优势,总是在菜鸟堆里混,哪怕底子再好也会消磨殆尽,碰到真正的敌人时就会不堪一击。 武绍听过吴成讲起东虏起家的历史,如今那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八旗在老奴起家的时候打个海西女直百来人守卫的木堡都打得狼狈不堪,更是被李成梁当狗一般撵,老奴也是靠着三十年的潜心学习和磨练,才养出了一支百战百胜的八旗强军。 当时吴成评价东虏八旗乃是一支“缺乏火器的模范明军”,武乡义军想要像他们一样百战百胜甚至超越他们,就必须比他们更会学习、更会总结,八旗的成长只有努尔哈赤和寥寥几个旗主头目去摸索引领,而武乡义军则要全军上上下下都参与进来,为武乡义军的建设和成长出谋划策。 “一人智短、众人计长!”默默念叨一句,继续看向战场,前阵的武乡义军战士开始有序后撤,后续的义军战士飞速补上,两翼的铳手和土司弩手已经分出了胜负,排列三列的义军铳手轮射不止,而土司弩手则沿袭着宋代的叠阵,弩矢也如同泼雨一般袭向武乡义军的铳手。 但如此近的距离里面对着密集的阵型,鸟铳的贯穿力发挥到了极致,一发铅弹往往贯穿了一两人才会停下,而土司弩手手中的药弩大多是猎弩之类的轻弩,贯穿力远不如武乡义军的火铳,在持续不断的对射中渐渐被压制,弩矢也凌乱了起来,有些土司弩手扛不住火铳的轰击,扔下武器掉头逃跑。 随着一声声哨声响起,武乡义军的军阵稍稍调整,形成一个浅浅的凹字形,义军铳手从侧面轰击着冲阵的土司兵和与义军长矛手对抗的白杆兵,近距离射击让铅弹能轻易穿透土司兵的藤牌和盔甲,撕裂他们的血肉、搅碎他们的内脏。 白杆兵更是被武乡义军的铳手重点照顾,与义军长矛手接战前总要分心面对侧面袭来的铅弹,交战之时时不时又要面对火铳的齐射轰击,死伤兵卒不说,阵列也会被横飞的铅弹搅乱,自然也抵挡不住武乡义军森严的长矛推进。 “火铳手还是好用,只可惜黄崖洞和柳沟的产能还是低了些,不然可以加大火铳手的比例……”武绍摸着下巴默记着:“近战步卒差距还是太大了,得想法子弥补一二!” 一声声铜锣声响,白杆兵和土司兵朝耳岗村后撤而去,但在武乡义军的追击下后撤很快又变成了溃败,原本悍勇无畏的土司兵和白杆兵争先恐后的朝耳岗村逃去。 “缺乏组织的敌前撤退,纪律再严明的军队也会变成一场溃败!”武绍提起插在地上的朴刀,怒吼道:“全军冲锋!一口气拿下耳岗村!” 第413章 标枪 赤红的旗帜插上了耳岗顶端,在风雪中肆意飘扬,无数武乡义军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武器装备一堆又一堆的堆成一座座小山,尸体整齐的排列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医师和护工正在给武乡义军和官军村民的伤员包扎救治。 投降的俘虏东一堆西一堆的坐在空地上,他们的武器装备都被收缴,耳岗的房屋要么被火炮轰塌,要么被征用安置伤员,这些俘虏只能暂时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等待之后押往武乡义军的大营中处理。 白杆兵和土司兵战败而回,击垮了守军最后一丝幻想,那些卫所兵和团练乡勇刚刚补了饷,银子到手里还没捂热,哪舍得把命送在这里?而且他们多多少少都听说过武乡义军优待俘虏的政策,知道投降了武乡义军也不会要他们的性命、劫他们的钱财,几个卫所将官带头打开各个墙门投降,那些卫所兵卒和团练乡勇哪还有抵抗的心思?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那些白杆兵和土司兵见堂堂阵战都击不破武乡义军,本就心怯,如今武乡义军蜂拥入村,他们失去了工事依托,还如何能守?也纷纷投降。 只有一些官绅和几十名白杆兵、土司兵躲进耳岗村祠堂之中试图顽抗到底,武绍调来几门中型佛朗机,直接将祠堂轰垮,把他们统统压在碎石乱瓦之下,然后再派战士前去收割人头。 吴成手脚并用的爬上一堵残缺的护墙,了望着远处模模糊糊的通许城,雪越来越大,视线中白茫茫的一片,但吴成也能清楚的看到通许城上摇曳的盆火,更能清晰感觉到城内守军的紧张和不安。 “一天不到打下耳岗,应该足够给通许城内守军震慑了!”武绍扒在护墙上咧嘴笑着,很快又变了副脸色,化作一脸苦笑:“吴帅,我说实话,这一仗若不是仗着人多,靠着后面还有上万同袍撑腰,也赢不了这么干脆,若是同等兵力,恐怕大溃的就是我了。” “武将军不必过谦,能一日拿下耳岗、消灭据工事而守的白杆兵和土司兵,是我们进步了。”吴成微笑着冲武绍点点头,这一仗算是武乡义军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和一支强军作战,之前柳沟之战对曹文诏,又十余万农民军助战,而曹家庄之战武乡义军对付的是虎大威手下的新卒,根本没跟张凤仪的白杆兵交上手。 一日之内攻破官军坚固工事、人数相差并不悬殊的情况下歼灭上千明军的精锐之军,这放在以前是吴成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我们进步的还不够快!战场上暴露出来的问题还很多,武都头你说的没错,若是同等人数下,我军必败无疑!”吴成又叹了口气,明军一上万战力就拉胯,人马看着多,精锐之军其实是也就几千几千的,武乡义军按部就班发展下去,战场上的可战之兵总能压明军一头,以多打少,双方兵员素质和武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胜利必然是属于人多的那一方。 但除了明军,还有一个大敌始终如巨石般压在吴成心头,东虏在关外发育了几十年,手下单单八旗就有数万精锐,加上如今皇太极正在以投降的宣府新军为基础建设的八旗汉军和蒙古等部的蒙古八旗,东虏能战之兵少说也有十几万人。” 历史上的山海关之战,大顺军就是因为可靠的精兵太少而一败涂地,吴成一直很清楚,单单覆灭大明并没有什么用,要实现心中的理想,就必须挡住入关的东虏,而要挡住东虏,武乡义军就得有十几万可匹敌八旗的强军。 “依我看,咱们最大的问题还是肉搏步卒太弱了……”武绍没想得吴成那么远,挠挠头说道:“咱们的刀盾手根本拦不住敌人的近战步卒,长枪方阵受到敌人的侧翼攻击,很容易混乱,乱成一团的长枪阵,谁也打不过。” “这事我和不少人商议过,还真没什么好法子能解决……”吴成双手一摊,无奈的摇摇头,训练一个合格的近战步兵需要的时间和成本大大超过长矛手和火铳手,武乡义军成军时间太短,合格的近战步兵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规模的训练出来。 即便吸纳了不少投诚官军和农民军,武乡义军的近战步兵相对于明军的精锐部队依旧称得上差劲,更别说去与东虏对比了。 “想来想去,咱们只能走量大管饱这一条路!”吴成叹了口气:“一个人打不过,那就三四个人一起围殴,官军也不是个个都如土司兵这般悍勇敢战、武艺高强,只要咱们的刀盾手压过大部分普通官军的近战步卒,千来号人的精锐之师,大不了拿人海把他们淹了。” 武绍点头表示同意,忽然嘿嘿一笑,说道:“吴帅,其实我倒有个主意,就是军中的花费要增长不少了。” 吴成顿时来了兴趣,赶忙追问道:“什么主意?你说,若是可行,不用管什么花费,战场上打赢了,花费再多也能想办法赚回来。” “其实办法说来也简单,既然咱们的刀盾手怎么练也比不上那些从小练武艺的精锐、只需压过那些普通官军就好….”武绍微微一笑:“那就干脆减少肉搏训练的科目,多增一个科目,专门训练标枪!” “标枪?”吴成脑中灵光一闪:“对啊!当年戚武毅练义乌兵时也曾要求藤牌手配备标枪,只是主持蓟镇以后就弃了标枪。” “那是因为北虏都是骑兵,标枪无甚用!”武绍嘿嘿笑道:“但咱们的刀盾手最主要的任务是掩护长矛阵,对付的就是敌人的近战步卒,手里有标枪,遇敌先投一轮,敌军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混乱,咱们的刀盾手可以趁势掩杀,长矛阵也能趁机调整阵型抵挡。” 吴成轻轻点头,一个优秀的标枪手要熟练掌握标枪投掷的力度和精准度、要有贯穿敌人铁甲的本事,训练起来并不容易,但若只是将标枪投掷出去混乱敌军,只需要简单训练即可,正好搭配吴成量大管饱的练兵策略。 “这法子可以一试,之后在军中普及一下看看……”吴成点点头,跳下护墙:“如今先顾着眼前这一仗吧,赶紧把战场收拾了,咱们明早就押着俘虏到通许城下喊话去!” 第414章 逃奔 武乡义军攻打耳岗之时,通许城外的农民军也没闲着,贺锦军中有不少武乡义军的将官教导在协助作战和练兵,待武乡义军攻破耳岗回师之时,农民军早在那些将官教导的指挥下布置好了围城工事和营地、挖掘出蛛网一般纵横的壕沟、正在堆积略高于通许城城墙的炮台。 吴成策马跑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微笑着冲身后的武绍说道:“看看,贺锦部农民军已经有点我武乡义军的模样了,老蒲他们也算有些成果。” “等哪天这些农民军正式融入咱们,蒲教导他们才算没做白工!”武绍耸耸肩,问道:“吴帅,左金王虽然豪爽仗义,但毕竟是一部反王,他真能安心融入咱们?” “贺锦重要,但也不重要……”吴成摇摇头:“一部反王融入武乡义军,这是一个上好的招牌,其他那些势力较弱的反王必然会动了心思,毕竟如今这天下反王虽多,但有争锋天下的潜力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想投明又力量弱小的,总得给自己的前程考虑考虑。” “若是贺锦不想融入咱们,也无妨,他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把属下所有人都控制在手里,总会有赞同我们理念的农民军弟兄来投,有一个,咱们的实力就会增长一分。” 吴成顿了顿,伸手指了指自己:“当然,无论如何我武乡义军都得以我为主,农民军来投是锦上添花,不能搞成雪中送炭,他们愿投愿走,都不影响武乡义军的发展,我们自己强大起来才是关键。” 武绍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远处几骑奔来,是贺锦见吴成从耳岗过来,专程迎了上来。 贺锦与吴成客套几句,直接将他引到最前线的战壕中:“左良玉在通许城墙上新修了不少楼台工事,川兵接手后又挖了三道壕沟,通许城不是大城,三千多川兵足够据守了。” “占了耳岗,咱们可以俯瞰通许城,居高临下指挥炮队轰击城池,那些楼台暗堡都是靶子!”吴成淡定的说道,扫视着一片漆黑的城墙:“川兵纪律严明,入夜就把城墙上的灯火都熄了,防止咱们的炮队以灯火为参照物标注目标。” “纪律严明的军队据守的城池,不好攻!”贺锦摇了摇头:“所以左良玉才这么有信心坐镇通许城,把自己的精锐交到儿子手里放在外围。” “守城战最关键的便是信心!”吴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雪粒:“今夜好好休整一番,明日晨间,押着那些俘虏到城下喊话,咱们一天时间就攻破了耳岗,城内的军心总会受些影响的。” 贺锦点点头,忽然噗嗤一笑,朝一名亲兵招了招手:“说到信心,你们攻打耳岗之时,高闯王送来了一个好东西。” 那亲兵捧来一面残破的旗帜,吴成展开一看,却是一面左梦庚的将旗,贺锦笑着解释道:“李万庆和张献忠他们攻打鸑鷟岚失败,撤兵之时左梦庚领昌平兵欲趁机冲杀,被高闯王和李闯将截住厮杀了一阵,虽然最后还是被击退,但抢了这面大旗,高闯王派了个叫赵老三的亲兵送来,说吴帅你定然知道如何使用。” “赵老三…..”吴成淡淡一笑,赵老三私下与武乡义军传递闯营消息,此事高迎祥和李自成多多少少是察觉到了的,但高迎祥却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掌旗亲兵,算是将他当作与武乡义军沟通的中间人,毕竟有些事明面上不好谈,总得有人暗地里互相传递情报和消息,就像毛孩在张献忠军中一般 “高闯王恐怕是在李万庆围攻鸑鷟岚时就做好了夺旗的打算!”吴成将那面旗帜收起:“有了这面旗,咱们能让城内守军以为鸑鷟岚被高闯王他们攻破,一座孤城、一支孤军,我倒要看看左良玉有没有做张巡的勇气和意志!” 左良玉自然没有当张巡的想法,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开始往通许进兵之时,他就在悄悄的将金银火器等军备物资南运,随着联军围城、李万庆等部与他对峙,他更加快了南运物资的准备,日夜不停。 三万余人的物资装备和无数金银南运,可以瞒住外敌,但必然瞒不住内部的人,李凤翔终究还是发现了左良玉的意图,怒气冲冲的来找他的麻烦。 “既然李公公发现了,本总兵也就直说了!”左良玉坐在虎皮椅上动都没动,一双眼里满是寒光:“通许城守不住、开封救不了,只有南撤才是唯一生路……” “左良玉,你这是怯战逃跑!”李凤翔怒气冲冲的嚷嚷着:“皇爷和朝廷……” “天子和朝廷!哈!本总兵这里有三万人马,每日人吃马嚼耗费无数,天子和朝廷给了多少钱粮?李公公,你这次来监军,可带了一粒粮食来?”左良玉打断了李凤翔的话,朝帐中将官抬了抬手:“你们每日吃的用的,是从何而来的?” “是左总兵给了我们粮食和金银!”帐中军将齐声怒吼,李凤翔浑身一抖,手中尚方宝剑都掉落在地上。 左良玉满意的点点头,呵呵笑道:“李公公,你好好想想给天子的奏疏该如何写,本总兵想做大明的忠良,天子要本总兵死,本总兵定然手戮,但本总兵手下的弟兄们可说不定了,若是逼反了本总兵这三万余人,就算本总兵不为难你,天子难道能留着你的脑袋?” “送李公公去休息吧!”左良玉朝帐中亲兵挥挥手,一字一顿的强调道:“送里公公一个人去!” 帐中亲兵蜂拥而上,将李凤翔的随从护卫尽数砍杀,李凤翔浑身发软,走也走不动,被几名亲兵夹着拖出帐去。 左良玉看着李凤翔被拖走,冷哼一声,扭头冲左梦庚吩咐道:“庚儿,你的大旗被夺走,武乡贼必然用它大作文章,通许城万一被诓骗开城,我等就危险了,老邓和凤梧不是软蛋,但咱们也不能冒险,今夜把各部弟兄都发动起来背负金银粮草,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咱们趁夜南撤!” “至于带不走的物资装备,就送给那些流寇吧!让他们自己去争抢!” 第415章 孤城 太阳在远处的山岗上刚刚露了个头,半幅天空已是渐渐驱散了黑暗,半幅天空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星辰,地面上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却已经忙碌了起来,炮兵检查着炮台和火炮状况,各部轮流发饭用餐,通许城火炮射程外架起了一个巨大的铁皮喇叭,准备喊话的俘虏一边大嚼着发放的早餐,一边听着武乡义军教导的训示。 “你们昨夜也感受到了,武乡义军善待俘虏,对你们没有打骂没有搜身,吃用都和你们一样!”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苦口婆心的说道:“通许城一座小城能守多久呢?你们都是大好男儿,何必为压迫百姓、屠戮良善的朝廷和左良玉卖命呢?若是你们能劝降城内守军,城内百姓不用遭一场兵灾,你们的同袍也能保住性命,岂不是一件大功德?” “大人放心,小的们知道该如何喊话!”一名卫所千户谄媚的笑着,将手里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嘴里,灌了一口白粥顺下,跳起身来,点头哈腰的朝那教导说道:“这位教导大人,让小的先来喊话吧,小的想了一晚上的词呢!” 一名川军哨官见他这副谄媚模样,半是恼怒半是嫉妒的啐了一口:“呸!当狗都当得这般勤快,毫无廉耻!” “你有廉耻!你有廉耻怎么也呆在这里?”千户回头骂了一句,惹得那哨官怒气冲冲跳起来想要与他殴斗,却猛然瞥见周围看管的武乡义军战士提起了木棍,只能又啐了一口,默默坐了回去,垂着头不说话。 “终究还是怂货一个!”那千户趾高气昂的哼了一声,小跑到那铁皮喇叭后,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通许城内的弟兄们!我乃林县守御千户所千户姜忠良!耳岗已经被武乡义军攻破了!鸑鷟岚也被农民军打破了!你们的援军已经大败溃逃了!想活命的就快些投降吧!武乡义军优待俘虏!你们刚刚发了饷银赏赐,何必白白把性命送在这里?” 吴成盘腿坐在将台上端着一碗面条吃着,听到那千户劝降的话语,不由得笑出了声,用筷子朝那边指了指:“那劝降的家伙是个嘴皮子利索的,虽说带兵不行,但他若是愿意留下来,可以送到教导队去培养下,以后没准是个劝降喊话的好手。” “人尽其用!”一旁剥着蒜的贺锦赞了一声,看着一群农民军战士不停挥舞着左梦庚的将旗,闲聊一般问道:“吴帅,你说左良玉会相信咱们攻破了耳岗和鸑鷟岚吗?” “他信不信不重要,就算他信了,他还能投降不成?总兵级的大官投降贼寇,这事咱们现在也只能梦里想想……”吴成耸了耸肩:“关键是他手下的人信不信,只要他们心存犹疑,坚守城池的信心就会动摇,信心动摇,当战事激烈之时,守军就很容易崩溃。” 贺锦点点头,笑道:“只希望高闯王他们能拦死鸑鷟岚的官军,别让官军冲到通许城附近坏了咱们的计划便行!” 通许城墙上,城外喊话的声音回荡不停,不少兵卒都在交头接耳的讨论着,嗡嗡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鸑鷟岚必不可能被贼寇击破!否则贼寇应当早就发现左总兵不在城内而在鸑鷟岚!”周凤梧扶着腰刀,斩钉截铁的说道:“鸑鷟岚有左总兵亲自坐镇,便是武乡贼亲自去攻,又怎么可能一日攻破鸑鷟岚?此必武乡贼乱我军心之计也!” “那耳岗呢?”邓玘冷冷问道,握着腰刀的手有些发白:“耳岗一天就被武乡贼攻破,这总是真的了吧?” 周凤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来,耳岗近在咫尺,武乡贼的旗帜插在耳岗顶端,城里就可以清晰的看到,耳岗一天就被攻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武乡贼人马上万.....”周凤梧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些勉强:“耳岗能战的不过一千余川兵.....挡不住也在意料之中。” “挡不住正常,一天就陷落却不正常!周参将,城里的能战之兵,也只有本将手下的三千人和你手下的三百骑兵!”邓玘语气平淡而冷峻:“若武乡贼是靠人命不计伤亡攻破耳岗也就罢了,若是他们跟咱们持平,哪怕只是跟耳岗的所有守军持平,那就意味着他们的战力并不太弱于我部,这通许城靠着咱们这几千人,根本守不住!” 周凤梧怒火升腾,咬牙道:“邓副总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开城投降吗?” “本将与武乡贼有私仇,秦老夫人与本将又有重恩,本将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朝廷的!”邓玘摇了摇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将官,淡然的说道:“本将这番话,是希望诸位都认清咱们如今的处境,不要心存幻想,更不要轻敌!要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唯有全军上下都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态,才能守住这通许城,挺到左总兵来援!” “对!置之死地而后生!”周凤梧一拳砸在垛口上,高声道:“邓副总兵说的没错,咱们人人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此才能坚守到底!只要咱们钉死在这通许城内,为左总兵争取足够的时间击破对峙的流寇,到时攻城的贼寇也是兵疲将乏,咱们内外夹攻,此战便可大胜!” “没错!”邓玘也高声鼓舞着士气:“击破武乡贼的主力,这将是大明剿寇以来第一大功,而你们就是首功!日后辉煌腾达、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话未说完,一名守备忽然伸手一指,惊恐的喊道:“邓副总兵,你们快看!” 邓玘和周凤梧扭头看去,却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股股浩荡的骑兵,无数旗帜在迎风招展,有闯营,有射塌天,有八大王,还有不少反王的大旗。 “流寇大军要看着鸑鷟岚,怎么会来通许城?”邓玘和周凤梧双双脸色大变:“难道鸑鷟岚真被流寇打破了?” 第416章 蝴蝶 数千农民军骑兵飞驰而来,停在围城营地外,布成一个个骑兵方阵,早早在望楼上瞧见他们的吴成和贺锦骑马出营迎了上去,奔至农民军的骑阵前,统领这支骑兵的李自成策马迎了过来。 “左良玉趁夜跑了!”李自成面上有些愤愤不平:“他娘的,三万人跑了个干净,就留下了一座空营,闯王和八大王兄弟他们追了一阵,和殿后的昌平骑兵交了手被打了回来,领军的就是左良玉!” “左良玉不在城中!”吴成面色一变,咬牙道:“这家伙,他既然在鸑鷟岚,就是早准备逃跑了,咱们又给他迷惑了!” “他这一跑,岂不是把通许城里的川兵都给抛弃了?那监军太监能就这么放他走?”贺锦大感意外,打心底的不相信:“这鸟厮就这么跑了,开封怎么办?他就不怕朝廷取他的人头?” “谁知道左良玉发的什么疯!”李自成苦笑一声:“这鸟厮逃得匆忙,营里留下了不少金银粮食和装备火炮没带走,射塌天大王、革里眼大王和曹操大王的部下为争抢金银物资都动起手来了,若不是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闯王和八大王兄弟也不会独自去追,更不会被左良玉击退,没准还能咬上左良玉的尾巴,将他那三万乌合击溃。” 李自成顿了顿,有些面带歉意的看了贺锦一眼,又朝吴成拱了拱手:“吴兄弟放心,闯王和几位大王都商议了,营内缴获的物资会给武乡义军留一份,按照过去的规矩平分。” 贺锦的面上有些愠怒,李自成这番话里只提到武乡义军却没提到他,很明显高迎祥、李万庆他们是直接把他这个反王给忽略了。 或许他们只是无心之失,但若真的是无心之失,对贺锦来说反倒更为屈辱。 吴成却没什么反应,咬着下唇紧皱着双眉低头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呵!左良玉恐怕还真不怕万岁爷和朝廷,因为有咱们在,朝廷就动不了他!” 吴成看向李自成,历史上农民军直到李自成出商洛山东山再起、张献忠等人勋阳复叛之后才逐渐由流寇蜕变成正规军队,才渐渐有了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围歼击溃明军精锐部队的能力。 但如今的大明因为吴成的穿越被搅得一团乱,山东的孔有德反乱之势比历史上浩大得多,牵扯了明廷大部分的精力,本该陷入低潮的陕西农民起义因为老回回的回归反倒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就连东虏也因为宣府新军反乱的缘故而短时间内二次破关。 农民军也是如此,历史上追着他们屁股打的曹文诏被武乡义军歼灭在柳沟,在山西、入河南,都有武乡义军帮他们吸引官军精锐的注意力,让他们能够安心抄掠城池村寨增强实力,也有了相对充裕的时间空间、物资军备去将手上的军队从流寇转型为正规军。 武乡义军的练兵方式和军队培养一直是公开的,不少农民军反王就拿着武乡义军的操典训练战兵,甚至只要他们像贺锦一样开口请求,武乡义军还会派军官教导去手把手帮他们练兵,他们或许达不到闯营这般实力,但正规化的军队欺负那些腐朽透顶的卫所兵和缺乏统一指挥的团练乡勇是足够了,对付明军营兵也胜负未知,抱起团来,甚至能用人数淹没明军的精锐部队。 除了军队的正规化建设比历史上更快速以外,还有类似老回回那种学习武乡义军根据地建设和游击战法的反王,他们四处扎根,有强有弱,但无论强弱,生了根的农民军就不是一两支几千人的精锐部队能对付得了的,他们同样牵扯分散了明廷大量的精力和力量,让明廷始终无法向历史上一样统合诸路明军精锐、握起一个拳头来打人。 崇祯和大明朝廷面对的局势比历史上更为恶劣、敌人比历史上更为强大,但大明却没有比历史上更强大,甚至比历史上的明末更为弱势。 如今的崇祯和朝廷对付一个孔有德都已经是焦头烂额,左良玉若是只有三千昌平兵,明廷自然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可现在他手里有三万人马,即便还未整编统合完毕,但攻下几座城池还是绰绰有余了,若是明廷再逼反了左良玉,让他学孔有德一样夺城叛乱,明廷还能从哪里调兵去对付他? 就算天降神兵击败了左良玉,万一左良玉跟武乡义军或者农民军一部合流,明廷便是给自己造了一个有足够实力消灭任何一支明军精锐、覆灭大明的大敌! 崇祯不是傻子,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也没有傻子,所以只有左良玉明面上还听从朝廷的军令,他们就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默认了左良玉拥兵自重的事实。 “蝴蝶效应…..是我刻舟求剑了,还以为当今的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别无二致.....”吴成在心中自言自语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只是有左良玉这个先例打破万岁爷和朝廷至高无上的威望,从此以后恐怕会有不少将帅有样学样了......这大明朝廷,怕是撑不到崇祯十七年了!” “吴帅,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贺锦见吴成这副模样,赶忙问道:“左良玉如今逃了,咱们这仗算是打了个虎头蛇尾,如何处置?左良玉又如何应付?” “左良玉不足为虑,短时间内是用不着管他了!”吴成微笑着回应道:“左良玉是要当军阀,从此听调不听宣,军阀嘛,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如今他处于弱势,不会主动来招惹咱们,最多也就是小股兵马骚扰骚扰、试着歼灭一些落单的反王而已。” 吴成看向通许城:“至于这一仗.....羊腿也是肉,鸡爪子也是肉,歼灭城里的川兵总好过让他们时刻威胁着咱们好,再说了,朝廷的精锐之军就那么多,咱们吞掉一支,朝廷就少了一支能拿来对付咱们的军队!” “把左良玉逃跑的消息传进城里去,若是城内守军投降,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他们不肯降,咱们就集兵攻城,彻底消灭他们!” 第417章 绝望 通许城县衙大堂内,血腥味正在向四周弥漫,周凤梧怒目圆瞪、喘着粗气提着一把滴血的宝剑,一脚踢飞滚落在脚下的人头,如野兽一般嘶吼着:“不可能!左总兵绝不会弃我等弟兄而逃!这些贼鸟厮定然是武乡贼放进城来乱我军心的!合该全数杀绝!” 堂中几名被武乡义军放进城劝降的官军吓得屁滚尿流,他们都是在高迎祥和张献忠追击左良玉时被俘虏的将官,作为亲历之人前来劝降,本就是心惊胆战,如今见周凤梧忽然暴怒杀人,心中更为惊惧,纷纷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哭嚎着讨饶:“参将大人,末将等绝没有一丝虚言、句句属实啊!左总兵确实是放弃鸑鷟岚南逃了啊!” “还在妖言惑众!”周凤梧勃然大怒,挥剑欲砍:“就算左总兵要逃,鸑鷟岚还有李公公监军!左总兵就不怕朝廷和天子怪罪?” 说话间,宝剑斩下,又当场斩杀了一人,其余俘虏人人大骇,有一人干脆脖子一梗,跳起身来,指着周凤悟就骂:“你这被人戏弄的蠢材!就算把我等杀尽了,左良玉丢下你们跑了的事也不会改变!武乡贼….义军说了,要是你们不信,尽管派人去鸑鷟岚查看便是,武乡义军绝不阻拦,若是老子有半句假话,一家性命都赔给你!” 周凤悟愈加恼怒,挥舞宝剑乱砍乱杀,邓玘刚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看着周凤梧把所有劝降的俘虏将官尽数斩杀。 周凤梧提着宝剑立在一地尸体之中,喘着粗气回头看向堂中众人,他手下的昌平骑兵官将对上他的视线都低下头去,川兵将领则一个个面面相觑的互相交流着眼神。 邓玘与周凤悟对视着,见他满眼都是怨毒和不甘,脸上的神色却渐渐灰败下去,知道他嘴上不承认,心中却已经信了左良玉抛弃他们逃走的事,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流寇骑兵出现在通许城下,如今还不断有流寇兵马赶来,无论左总兵是逃跑还是败退,总之鸑鷟岚是丢定了,通许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周凤悟垂下头去,手中宝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身子一抖一抖,语气中有些哽咽,又填满了愤怒和不甘:“为什么?左总兵南逃,不单单是放弃咱们通许城,还是扔掉了开封!开封若陷、周藩陷贼,天子的雷霆之怒,左总兵如何应对?” “拥兵自重!”邓玘只回了四个字,周凤梧浑身一震,眼见着他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某十四岁投军,就在左总兵部下做事,为他出生入死……”周凤梧满脸灰败,喃喃说道:“今日左良玉却弃我等而去……把某和弟兄们当垃圾一般扔在这通许城中!” 周围的几名昌平军将领一个个也是满脸愤怒,有人还哭出声来,邓玘叹了口气,苦笑道:“正因为你是左良玉的老部下,把你留在这通许城中才能瞒过我和李公公……哼!如今想来左良玉从一开始就打定了南逃的主意了。” 周凤梧眼中含泪,抬头冲邓玘问道:“邓副总兵,左良玉南逃而走,通许城就彻底成了一座孤城,武乡贼、闯贼、张贼、贺贼,数万大军围在此处,我军能战之兵不过三千余人,这通许还如何守?” “周参将,此时此刻你还想着如何守城?”邓玘有些惊讶,苦笑着摇摇头:“左良玉南逃的那一刻起,通许城就已经守不住了!这座城就是一片死地、一个绝境,守通许城,就是自寻死路!” 周凤梧嘴唇颤抖着,似乎是心中残留的一点幻想被击破,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渐渐虚弱得有些听不清楚:“守城……不能守……如何是好?” 邓玘眯着双眼看着他,心中有一丝明悟,长叹一声,替他挑明了:“听说武乡贼一贯优待俘虏,投降的兵卒将官从不虐待打骂,甚至不夺个人财物,愿意留下的便留下,不愿意留下的还发放路费礼送,武乡贼军中,有不少是投诚的官军军将……” 周凤悟浑身一抖,抬头看向邓玘,满眼都是希望:“邓副总兵,您……您要开城投降武乡贼?” 邓玘却摇了摇头,当场拒绝道:“本将早已说过,本将与武乡贼有家族私仇,又曾受秦老夫人重恩,在秦老夫人身边学了那么久的忠君报国,本将绝不会投降贼寇!” 周凤悟的神情由希望变成了失望,又渐渐变成了绝望,邓玘一双虎目扫视着堂中的一众将官官吏,周凤悟的部下人人都是满脸失望,川兵的将官有的一脸坚定,有的满脸迟疑,有些人则互相对视交流着,至于通许县内的官吏,每个人对上他的视线都垂下头去,明显都在心里做好了投降的打算。 堂中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通许知县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出声劝道:“邓副总兵,通许县城内尚有百姓四万余人,若是大战一起,不知多少百姓要遭兵灾,既然通许城已不可守,何必再造杀孽呢?” 邓玘看着他,这知县把百姓架出来,话里话外都在表明投降的意思,但堂中却没有一人反驳他,连邓玘手下最坚定的川军将领都没人说话,很显然,在所有人的心中,要想不死,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了。 邓玘叹了口气,整理着身上的铠甲:“本将说了,本将绝不投降,即便只有三千人马,本将也要与城外的贼寇大军血战到底!” 邓玘看向周凤悟,朗声下令:“周参将,本将今夜就领兵出城,与贼寇决一死战!通许城的城防,就劳烦周参将了。” 周凤梧浑身一震,他如何听不出邓玘的话中话?邓玘是打定主意做大明的忠臣战死沙场了,但他也没有强行阻止周凤梧等人投降的打算,愿意随他战死沙场的,便随他一起出城,想要投降的,便留在城内。 周凤悟长出口气,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朝邓玘行了一礼:“邓副总兵放心,末将必然守御通许到最后一刻!” 第418章 赴死 入夜,原本渐渐小了的雪又大了起来,寒风裹着雪花漫天飞舞,不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气温一瞬间就降了下去,乌云将高空中的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通许城的瓮城之中却是灯火通明,三千穿戴着重甲的川兵静静的等待在瓮城中,只等一声令下,便随着主将一起冲杀出去。 邓玘抬头环视着瓮城城墙上一个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头,通许城是座小县,原本没有瓮城,左良玉退兵通许后才组织军民在四门修筑起简陋的瓮城,如今这些瓮城城墙还没来得及发挥一丝一毫的防御作用,却恰好成了城内官民的观景台。 周凤梧亲自为邓玘捧来一壶烈酒,帮他倒满瓷碗,嘴唇颤抖着、满眼含泪,就是说不出话来,邓玘朝他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上前,一双虎目扫视着川兵森严的军阵。 每个川兵将士都分到一碗烈酒,邓玘将手中瓷碗捧在胸前,朗声道:“本将自天启元年从军,随老夫人征讨安邦彦,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奉老夫人命随宣慰使入京护卫京畿,崇祯三年奉命随孙太傅收复永平四城,今年入宣府镇抗击东虏、在直隶击溃流寇,如今又在此处抗击贼寇!” “本将投军之时,不过一小校而已,是老夫人慧眼识珠,屡次检拔,才让本将坐了这副总兵的位子!”邓玘深吸口气,声如巨雷一般响亮:“本将以老夫人为榜样,只知忠君报国,自南向北转战千里,从未有一刻怯战惧敌!” “尔等有些是本将的老部下,随本将转战南北,有些则是今年才北上的弟兄,但我等皆出自老夫人帐下,都该明白上报君恩的道理!”邓玘将碗中的酒饮尽,狠狠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今日出战,是要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尔等若有父母家眷要照料,不想随本将一同赴死的,都可以留在城中,本将绝不阻拦!若愿随本将一起战死沙场的,一起饮下这碗水酒,咱们黄泉路上相伴而行!” 有些川军将官兵卒迟疑的扔下酒碗从军阵中退了出来,更多的则仰头将水酒饮尽,一起将手中的碗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愿随副总兵报国!” “好汉子!”邓玘哈哈大笑几声,转身冲一旁满脸羞愧的周凤梧说道:“周参将,留在城内的弟兄,劳烦你好生照料一二,他日若是见了左良玉那贼鸟厮,别忘了帮本将也捅上一刀。” 周凤梧眼中含着泪点着头,声音有些哽咽:“邓副总兵高义,末将实在羞愧难当,邓副总兵杀出城去,末将亲自为您擂鼓助威!” “左良玉抛弃咱们南逃,错在他那,你也不必愧疚,没准去了武乡义军那里,你能有一番更好的前程!”邓玘苦笑着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这大明……怕是救不活了,有忠良得为它陪葬,也得有英杰去建立新朝,这大好江山,总不能让虎视在外的东虏给占了!”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传来,紧接着,急促的战鼓声刺破静谧的雪夜,通许城城门大开,一面大旗当先杀出,随即无数彪悍的军卒从城内涌出,在城外列成一个个严密的阵形,寒光闪闪的长矛直指天空,随着大旗向武乡义军的围城营地徐徐杀来。 吴成匆匆从帐篷中钻了出来,冻得浑身一哆嗦,脚步却丝毫不停,一边系着盔甲的纽扣一边往望楼跑去,登上望楼,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嚎一般的齐声呼喊,出城的川兵似乎根本不在乎夜袭的隐秘性,狂呼乱叫着朝武乡义军的围城营地冲杀而来。 “好家伙,城里还是有些有胆色的官军,竟敢出城夜袭!”武绍也急匆匆的跑来望楼,武乡义军的营地中已经如苏醒的巨龙一般沸腾起来,口令和哨声有序的响起,火炮火器都扯去了挡雪的炮衣油布,向着各自炮位推进,各部将士都在飞速集合组阵,报数的声音连望楼上的吴成都听得清晰。 相比而言,附近的农民军营地就混乱得多,他们同样被川兵的狼嚎惊动,但直到现在营地中还乱糟糟、吵吵嚷嚷的,一个完整的阵势都没形成。 “这帮家伙,若是要夜袭,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武绍凝眉朝黑夜里看去,天黑无光,又下着大雪,只能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黑暗之中晃动,但那些川兵的嘶嚎声把他们的位置彻底暴露:“这不是把自己的位置给暴露了?找死不成?” “他们就是在找死!”吴成冷哼一声:“他们如此招摇而来,就是为了借咱们的手战死沙场、以报君恩!哼,既然如此,咱们就遂了他们的愿,武都头,你领军出阵,歼灭这支川兵,通许城咱们便可兵不血刃取下了!” 邓玘肆意狂吼着,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却感觉到一股股热血从脚底不停的往头顶涌来,每一次狂吼,额头上都会冒出一层汗珠,邓玘干脆将手中苗刀插在雪地里,立在原地解起身上的重甲。 不少白杆兵和土司兵都有样学样,将身上的重甲乃至衣物都解了,随手便扔在地上,他们本就是来求死的,这一身重甲反倒碍事。 更多的白杆兵和土司兵则依旧狼嚎着向前,原本严整的阵形因为大雪烂泥和通许城护城壕阻拦的缘故已经是七零八碎、阵不成阵,但这两千余川兵却没有一个人退后,只是不停狼嚎着迈步向前。 远处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哨声,紧接着隆隆的战鼓响了起来,无数双脚踏在地上,整齐有序的声响引起一波一波微小的地震,邓玘感觉身边的积雪都在随着武乡义军的踏步而微微的颤动。 “反应还真快,夜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集结兵力结阵作战!”邓玘微微一笑,扯开衣襟,一把抽出插在雪地里的苗刀:“秩序井然、纪律严明,战死在这样的强军手中,值了!” 第419章 殉死 尖锐的哨声响起,随即就被有如平地惊雷一般的火炮声盖过,附近炮台上的六门红衣大炮一齐开火,炮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引得望楼、炮台和战壕雪棚上的积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座座小雪堆。 黑夜无光,武乡义军的观察手也没法标定目标,炮手只能朝着那黑暗中的狼嚎声和脚步声盲射,六发实心铁弹飞射过去,如果不是陷入烂泥雪地之中,总能造成一些伤亡。 事实也是如此,雪夜无光,川兵同样视线不佳,只听得炮弹划破天空时传来的尖啸声填满了耳朵,待看清炮弹的时候,已是近在咫尺。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从天而降,当面的一名白杆兵甚至连本能的闪避都没来得及做,炮弹已经撞碎了他直指向空中的长枪,余势依旧不减,冲撞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重甲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撑过便轰然碎裂,等他反应过来,整条手臂都被炮弹从肩膀开始削去,那白杆兵咬牙呜咽一声,捂着血若涌泉的伤口向前走了两步,嘭的一声倒在了雪地之中,鲜血瞬间将他身下的白雪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 但那已经是武乡义军的重炮唯一的收获了,六发实心铁弹,只有一发命中了一人,白杆兵和土司兵的阵形本就已经凌乱,实心炮弹落地又陷入烂泥之中无法形成跳弹,杀伤力锐减,自然也迟滞不了川兵的推进。 武乡义军的第二轮炮击很快就来了,这一次中型火炮也加入了轰击之中,实心铁弹在空中横飞,若是不幸被轰中的川兵,他们身上的盔甲藤牌根本无法阻挡炮弹的冲击,当即便是断肢残躯的下场,不时有白杆兵和土司兵倒在地上,但却没有任何一人退却,依旧坚定不移的向前挺进着。 一发炮弹砸在邓玘附近,激荡起一片雪花,有泥土溅进了邓玘嘴里,让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武乡义军的炮兵很聪明,川兵出城攻击,要越过自己布置的三重护城壕,护城壕不会完全把城围死,会留下一些可供军兵通行的狭长通道,若敌军从这些通道攻城,守军就能集中火力给敌军造成重大伤亡,若敌军溃败、或者外援赶至,守军也能顺着这些通道衔尾追杀或里应外合。 武乡义军的火炮就瞄准着这些通道,狭长的通道只能容得下三四人并排通行,如今川兵反倒成了被集火攻击的对象。 但邓玘连更换路线的打算都没有,他们若是求活,又何必大造声势的出城呢?被重炮轰死还是被贼军的火铳射杀,又有什么分别呢? “想活命的,退回城里去!”邓玘发狂一般的喊着,脚下步伐却一刻不停,他甚至没有再组阵的欲望,混在川兵兵将之中,和他们一起越过三重护城壕,朝着前方不断闪烁着的火光冲杀而去。 更多的川兵卸下碍事的盔甲,已经没有人再在乎什么军纪和阵形了,所有人都在乱糟糟嘶嚎乱叫着往前涌着,直到死亡的降临。 远处闪烁的火光连成一片,将严阵以待的武乡义军战士的面容都照耀了出来,布置在武乡义军军阵前的轻炮和火器次第开火,火箭飞蝗一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炮子掀起的飓风裹着无数雪花在空中盘旋。 有一些土司兵举起了手里的藤牌遮挡,更多的则是愈发加快脚步,但铺天盖地射来的火箭和炮子没有给他们留下一丝穿透的缝隙,编织起一道不可逾越的火网,无数英勇的川兵将士翻倒在地,他们要么被火箭扎成了刺猬,要么被横飞的炮子打碎身躯、满身破洞的倒在地上。 哀嚎声响彻原野,一时未死的川军将士不再理会往日的军纪,在鲜血流干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哀嚎着,仿佛是在发泄一般。 有些川军将士见到同袍惨烈的景象,心中的血勇顿时消散大半,扔下武器掉头往通许城逃去,往日这些逃兵必然是要被捕获斩首以稳固军心的,但如今没有一个将官去阻拦他们,遇到自己拦在逃兵逃跑的路线上,甚至会让开道路放他们逃离。 邓玘也懒得去理会他们,今日这场“进攻”,本就只是为了践行他自己“忠君报国”理念,他没法要求手下的官将兵卒和他一起去送死,那些逃兵能坚持到现在才溃逃,已经让他很是欣慰了。 川兵离武乡义军的军阵越来越近,武乡义军的重炮已经停了火,如此近的距离,重炮的炮弹只会从他们头上飞跃过去,根本造不成什么伤亡,武乡义军的炮弹大多来自缴获,同样宝贵的很,没必要浪费在他们这些必死的川兵身上。 但武乡义军的轻炮和火箭却一刻也没有停歇,黄崖洞兵工厂能够自产火箭和炮子,武乡义军的炮队和火器兵自然不会吝啬,尽情的将炮子和火箭倾泻在那些川兵身上。 一声炮响,邓玘身前的一名亲兵身上冒出数个血洞,他惨叫一声,直接腾空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面朝下扑倒在雪地中,身子还在不停抽搐着,而那些穿透了他身躯的炮子却依旧没有停止突进,邓玘下意识的一躲,只觉得右臂撕裂一般疼痛,右手苗刀也叮叮当当作响,随即便脱手而出。 邓玘扭头看去,却见右臂半个小臂都被削掉,剩下的手臂也残缺不全满是血洞,鲜血伴随着无比的疼痛喷涌而出。 一名亲兵跑上来护在邓玘身前,另一名亲兵则上前扶住他,邓玘左右看去,还在冲锋的川兵已经只剩下百来人,满地都是扭曲的尸体,鲜血将雪地染得一片血红,滚烫的热血融化了积雪,汇成一条小河静静的流淌着。 邓玘又看向武乡义军的军阵,他们与那闪烁的火光已是近在咫尺,在那些闪烁的火光后面,一点点星光亮起,汇集成一条长河,仿佛如天上的银河一般璀璨夺目。 邓玘哈哈大笑起来,抽出腰间短刀,迈步向前:“想活命的都回去,不想活的,随本将冲杀到底!” 第420章 招降 川军的这场“夜袭”并没有持续多久,遭到火炮和火器的持续轰击后还能冲到武乡义军阵前的只剩下百来人,武乡义军的铳手一轮齐射,最后的那些川兵也纷纷倒在了暴雨一般的铳弹之下。 吴成策马来到阵前,武乡义军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将未死的川军送去营中救治,把尸体都整齐排列在空地上,捡回散落在战场上的武器、盔甲、火箭和炮弹。 邓玘的尸身也安置在空地上,他身上满是铳弹穿透的血洞,还在不停流着鲜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双眼紧闭着,左手还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几名被武乡义军押着认人的川军将官跪在他的尸体前嚎啕大哭着。 “吴帅,这就是川军的统帅,四川副总兵邓玘!”武绍见吴成过来,指着邓玘的尸体说着,语气中满是敬佩之情:“倒是个有胆识的汉子,明知不敌还对咱们发起攻击。” 吴成却没有理会武绍,一脸冷色的扫视着战场和一具具尸体,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愚忠!” 武绍本来还想赞扬邓玘几句,听到吴成的话,顿时闭了嘴,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色,吴成跳下马来,仔细的看着邓玘的尸身,叹了口气:“这邓玘在西南平奢安,在北方御东虏,转战南北,可谓尽忠职守,这些川军将士,一个个悍不畏死、勇猛善战,称的上当世强军。” “但他们战死在此又有什么意义呢?朝廷压迫、官绅剥削,百姓民不聊生、奋起反抗,他们为了保卫一个腐朽残暴的朝廷、一群祸国殃民的贵人而战死沙场,难道还期望百姓们会给予他们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吗?他们本应作为外御鞑虏、内护黎民的英雄,如今却战死在这烂泥地里,有什么意义?” “这便是愚忠!”吴成有些惋惜,又有些愤慨:“分不清善恶、看不清局势,本来能和咱们一起改天换地、解救百姓于水火,却偏偏要去为腐朽透顶的大明陪葬,毫无意义!” 武绍沉默一阵,安抚道:“吴帅,您也不用太过惋惜了,虽然没有迫降这些川兵,但本来咱们也做好了攻城消灭他们的打算不是?您也说了,明廷的精锐之军就那么多,咱们吞掉一个就少一个,消灭这些川兵,也算是达成了目标。” 吴成点点头,又惋惜的扫了一眼那些尸体,看向远处亮起无数火把,正用吊篮往城下放人的通许城:“只希望留在通许城里的那位,不会像这些川兵这般愚忠吧!” 武乡义军歼灭出城的川兵之后,通许城内派了一个同知前来洽谈开城投降之事,吴成向他们保证不劫掠烧杀、不伤害投降的军卒将官、只公审民怨极大的官吏士绅、允许城内官绅百姓和军卒自由来去,到黎明天光之时,周凤梧下令城内守军解下装备武器,通许知县手捧知县印章,与一众官绅开城跪迎,通许城向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投降。 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申明军纪,各自挑选部队入城接防,投降的守军和官绅将官则暂时押往城外大营集中看管,等待之后再做处置。 吴成迈步走进县衙,城内百姓们的欢呼声远远传来,左良玉在通许待了一个多月,把城内百姓们祸害的不轻,如今联军入城,百姓们见联军纪律严明、秩序井然,没有害民劫掠的行为,纷纷夹道欢迎。 周凤悟呆坐在一张木椅上,一脸的灰败和尴尬,吴成见了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双手,语气柔和的说道:“周参将,你此战之败,乃是左良玉抛弃你们南逃的缘故,非战之罪,您开城起义,让城内百姓免受兵灾,在下得代表全城百姓感谢您!” “吴帅客气了……”周凤梧满脸羞愧,头深深垂了下去,想从吴成的掌中挣脱出来,但吴成握得太紧,他抽了两次却没有抽出:“在下无守城之能,又无战死沙场的胆气……实在是羞愧难当……” “周参将不必这般自怨自艾,您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吴成牵着周凤梧桐落座,让绵长鹤搬来一张椅子,与周凤悟对面坐着:“不知周参将之后有何打算?” 周凤悟眼中犹豫挣扎了一阵,说道:“吴帅,不瞒你说,在下战场投降,已经丧了忠节,无脸再当这统兵之将,武乡义军说不愿留下的俘虏可以自由来去,在下只希望能回南直隶老家,带着妻儿老小蹉跎一生罢了。” “您若打定主意要走,武乡义军确实不会阻拦……”吴成淡淡点点头,双眼直视周凤梧,满眼都是真诚:“但您真的能安然回南直隶与妻儿老小团聚吗?左良玉抛弃你们南逃,开封成了一座孤城,万岁爷和朝廷必然怪罪,他虽然拥兵自重,但如今的实力也不足以明着和朝廷做对,而如今天下纷乱,万岁爷和朝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左良玉撕破脸,他们双方都得找一个替死鬼来裱糊脸面!” 吴成指了指周凤梧:“周参将,邓副总兵战死了,谁能比你这个开城的参将更适合做这个替死鬼?左良玉一定会把所有罪责推到你身上,而朝廷和万岁爷也一定会拿你和你全家的性命来涂抹他们的脸面!” 周凤梧痛苦的低下头,心中挣扎不休,叹道:“吴帅,在下明白您的意思,但在下虽然做不了邓副总兵那样的忠良,但也不愿做反乱朝廷的反贼……” “反贼,到底谁是反贼?”吴成打断了周凤梧的话:“先圣说‘民为邦本’、亚圣言‘民贵君轻’,但如今的朝廷可有一丝爱民护民之举?为君为臣的,肆意盘剥、年年加税,为将为卒的,屠戮良善、劫掠百姓,为绅为士的,剥削无度、吃人吞骨!” “先圣言,‘本固邦宁’,亚圣言‘民为国之本’,当今大明朝廷视百姓万民为猪狗、日日割肉、年年喝血,百姓又为何不能奋起反抗?邦国天下又怎能安宁?” 第421章 纳降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坐直身子,语气无比坚定的说道:“周参将,我们不是反贼,是遵循二圣之道救护百姓、稳定天下的义军,京师庙堂之上那贪暴无度的君臣、各地肆意剥削的官绅、左良玉那等屠戮良善的军卒,他们才是在刨着这天下根本的反贼!” 周凤梧一个粗豪武将,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能和吴成辩论一番大道理?张了几次嘴,却始终找不到辩驳之词,只能有些尴尬的说道:“吴帅这番话说的好听,但恐怕天下人并不会认同吧?武乡贼这名号,响亮的很……” “天下人,到底谁是天下人?吴成淡淡一笑:“周参将,若您指的天下人,是那些高屋宽堂里坐着的达官贵人,我们要夺他们的田地、掠他们的财富、公审他们的罪行,他们自然不会认同咱们,会称呼咱们为贼为寇!” “可若这天下人是贫苦百姓,我们分给他们田地、帮他们吃饱穿暖、为他们伸冤,百姓们又会如何看待我们?”吴成往县衙外一指,外面的欢呼声依旧不停传来:“周参将,您当了这么多年兵,可曾见过民不畏军、夹道欢迎的场景?” “见过……”周凤梧看向县衙外,眼中异样的光芒闪烁:“当年随孙太傅收复永平四城,百姓也是这般夹道欢迎……” “抵御东虏、护民安邦,这也是二圣所说的以民为本,以民为本,百姓们自然人人敬仰!吴成微微一笑,说道:“我武乡义军遵二圣之道,一贯以民为本,所行所为皆为百姓的利益而行,故而我军武乡贼的名号确实响亮,但另一个名号更响亮,那是千千万万的百姓送给咱们的——义军菩萨!” 周凤悟看着县衙外发呆,吴成也不说话,静静的等他消化,过了一阵,周凤梧又苦笑起来:“吴帅,在下和在下那三百兄弟,平日里劫掠百姓、杀戮良善的事也不是没做过,武乡义军既然以民为本……如何能容得下我们?” “因为我武乡义军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吴成语气柔和了不少,面容更为和煦:“你们之前屠戮良善、劫掠百姓,是出于左良玉的军令,是因为朝廷不给粮饷,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和左良玉的过错,你们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周参将也许听过我们的诉苦会和公审大会,里头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不是军中主将、没有作恶到民怨沸腾、底层军卒人人喊杀的程度,抗击过东虏北虏的将官,都能保下一条命来!”吴成微笑着朝山西方向一指:“我武乡义军有位将军冯宽便是因曾经抗击过北虏而在诉苦大会上留下性命,后在曹家庄之战中投诚我军,如今已经是自领一军的主将,负责守御运城地区。” “周参将在辽东抗击过东虏,在京畿收复了永平四城,是位护民安邦的英雄,虽然犯了一些错,但毕竟根源不在你们身上,只要周参将日后为百姓而战、为百姓做事,践行二圣仁爱大道,百姓们必然会原谅您的。” 周凤梧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犹豫了一阵,说道:“吴帅……我那三百弟兄,希望您不要为难他们。” 吴成郑重的说道:“周参将放心,武乡义军本有政策,主动投诚的部队不进行公审,只处理罪大恶极、民怨沸腾的,他们愿留就留,愿走就走,我绝不为难!” 周凤梧点点头,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请吴帅帮忙,我家中尚有老母、妻女和两个儿子,都在南直隶老家,左良玉那厮若把罪责推在在下身上,他们恐怕会遭池鱼之殃,请吴帅想办法救助一二!” 吴成点头答应:“周参将放心,不仅是您,愿意留下的弟兄们的家眷,我武乡义军也会用尽一切办法去救助,尽全力让你们一家团聚!” “在下先谢过吴帅了!”周凤梧恭敬行了一礼,又犹豫一阵,说道:“吴帅,在下愿意留下,但为武乡义军上阵杀敌……在下一时恐怕无法如吴帅之愿,若是抗击东虏或攻打左良玉,在下绝无二话,只是与其他官军作战……请吴帅允在下不参与战事。” “周参将能留下,我已经很满意了!”吴成喜笑颜开,握住周凤梧的手:“周参将放心,我绝不会逼您上战场!” 两人又交流了一阵,吴成让亲兵领周凤梧去大营中招降那些被俘虏的昌平骑兵,一旁的绵长鹤见周凤梧走远,赶忙凑了上来:“成哥,那姓周的看着不像诚心投诚的样子啊?” “他是无路可走了,只能托庇于我武乡义军之下保条命!”吴成看着周凤梧离去的背影:“我是真想让他诚心加入咱们,我武乡义军骑兵是白手起家,底子太薄了,周凤梧哪怕只是给咱们当一个骑兵教官,为咱们查漏补缺,胡狗儿的骑队都能有飞速的进步。” 绵长鹤撇了撇嘴,问道:“成哥,那姓周的若是身在曹……什么汉的,怎么办?” “身在曹营心在汉,让你平日多读书,就是不听!”吴成瞪了绵长鹤一眼,耸了耸肩:“强扭的瓜不甜,他若实在不愿意帮咱们,咱们强逼他上阵,反倒会坏事!” “再说了,只要周凤梧投降,咱们就能拿他大做文章了!”吴成微微一笑:“周凤梧是第一个主动投诚咱们的明军高级军官,而且是明军精锐部队的高级军官,他只要在咱们的阵营里,就是一块上好的招牌,其他明军各部势穷力尽之时,自然而然就会向周凤梧学习了。” 吴成伸了个懒腰,看着堂外纷飞的雪花,叹道:“周凤梧心有犹疑,归根结底还是咱们不够强大,当我们有问鼎天下、改天换日的实力时,这些降将自然也会除了心中的疑虑,一心一意为咱们做事了。” “明白了!”绵长鹤嘿嘿笑道:“成哥,刚刚左金王他们派人来询问,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左良玉南逃,在他整合部下三万大军之前,不会主动进攻了,河南可以任由各部反王驰骋!”吴成淡定的回道:“至于咱们,在河南活动本就是为了给大造声势、吸引明廷注意力,给沁州、渑池等根据地争取发展时间。” “开封府的王庄皇庄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左良玉逃了,再围着开封没什么意义,咱们换个藩王围着,北上卫辉府,去向潞王讨赏去!” 第422章 文章 崇祯六年,晚春,大雪纷飞。 洪磊哈出一口白气,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天上飘下的鹅毛大雪,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眼看着雪停了,怎么又突然下起雪来了?这雪再下个几天,春播的时节又要错过了啊!” 身上忽然一暖,洪磊扭头看去,却是那名护卫亲兵为他披上了一件毛皮大衣,嘿嘿笑着说道:“叔,山西的事务都得靠您操持,您别冻坏了身子,您放心吧,这雪下的这么大,但太阳却一点不小,这场雪应该是下不久的,咱们没准还能赶上春播的尾巴,实在不行,还有吴帅在卫辉府攻打王庄皇庄和地主庄子收来的钱粮支撑不是?” “卫辉府不如开封府富庶,黎县、运城、垣曲等地都要钱粮,河南的渑池、嵩县没准也遭了灾,也需要钱粮支撑……分到沁州恐怕也留不下多少了…….”洪磊满脸发愁,转身向屋内走去:“山西连着遭了两年灾,咱们本就没什么余粮,若是今年再遭灾,恐怕又要配给才能撑过去了,若是行配给……” 洪磊默然一阵,揉了揉冻得有些僵硬的脸:“去年年末,咱们在沁州等地正式发行粮票,收缴金银铜钱以做储备,若是再行配给,百姓拿着一堆粮票却什么也买不到,这粮票的信用,恐怕会大受打击了。” “叔,您就安心吧,老天爷总是帮着善人的!”那护卫亲兵嘿嘿笑着安慰道:“再困难的日子咱们武乡义军也挺过来了,大伙众志成城、上下一心,总能挺过这些艰难的时刻的。 “说得好,这些日子的夜校没白上!”洪磊微笑着点点头,提起火炉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自己捧着一杯暖手,示意那护卫亲兵喝茶:“段孩儿,再过些日子就要新科开考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这段时间都在温书,夜校里头也是过几日就小考一次……”那护卫亲兵呵呵笑着,啜了口茶,好奇的问道:“叔,俺听夜校的教导说,这次新科会添加一些新考题?” 洪磊点点头:“常科除了八股之外,加了算学,不过这个只做参考,不计入最后成绩,检拔科除了以往的律法、算学、吏治杂务等考题外,还要加几道应用题,这些题目暂时也只做参考,当然,考得越好,必然会比其他人更能得到赏识。” 武乡义军的“科举”暂时分为两科,一为常科,主要面向于那些投奔而来的读书人和识字的百姓,考试科目还是沿用了八股试题,另一科为检拔科,主要面向武乡义军的战士、夜校和学堂的学子、衙门吏员、军中转政教导、村寨村官等武乡义军内部人员,考题也更贴近于地方治理的内容。 洪磊顿了顿,啜了口茶:“除此之外,两科都会增加一篇策论……宋先生的那篇文章,你要仔细的读。” “宋先生的那篇文章?”那护卫亲兵皱眉思索一阵,一拍额头:“哦,那篇《君臣杂论》?这段时间军中每日都在宣讲,夜班里的先生和教导也在研究这篇文章。” 崇祯六年刚开年,宋献策写就一篇《君臣杂论》,洋洋洒洒上万字,以孔子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和孟子的“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为引,围绕儒家之仁和孔孟“礼义”做文章,宣扬当今朝廷视民如猪狗为失礼、滥施暴政为绝义,朝廷失礼绝义,乃是违背了大道正义,天下臣民都该遵孔孟二圣教诲,“易君改朝、以奉正道”。 而武乡义军以“倡义救民”兴义兵救护百姓、反抗朝廷,正是遵从孔孟教导、拨乱反正,而天子和朝廷、官绅将帅反抗武乡义军者,便是要“助纣而残民、背孔孟之教、弃儒家正道”。 既然他们连儒家正道都背弃了,又哪有资格宣称自己代表着正统天命?既然他们毫无爱护万民之心、只知“残民害民以肥己”,又有何资格统御天下万民? “既不尊孔孟之道,又无万民之敬仰拥戴,如何为万民之主?故当今所谓‘君’者,不过一窃国之贼而已,所谓‘朝廷’,不过虎狼坐衙而已,凡天下臣民,当奉正道而行、尊礼而行义、拨乱而反正,易盗贼之君、除虎狼之衙,复仁爱万民之世也!” 这篇《君臣杂论》是第一篇系统阐述武乡义军政治理念的文章,从根本上否定当今大明朝廷的正统性和崇祯皇帝的天命,宣扬武乡义军不是“造反的反贼”,而是尊孔孟教诲、行儒家正道的义军,吴成将此文大量刊印,一面发往军中和各个根据地深入学习,一面派军情处潜入河南、山西、京师、陕西等地大城州府四处散发张贴。 这篇文章自然引起朝野轰动,不少大儒直斥其为“以歪邪之理、谤圣之言,为贼寇豺狼之行张目”,朝廷更是飞快的发下圣旨,斥此文为“妖书乱言”,要求各州府严厉查处,“凡私藏妖书者,视为附逆反贼,夷三族。” 沁州自然也收到了这份圣旨,但沁州本就是反贼窝,又哪里会在乎一张废纸上的命令?圣旨早上到了沁州,中午就不知扔到哪个垃圾桶里去了。 “也是,吴帅把这《君臣杂论》刊印这么多份到处发送,今年新科又忽然加了策论,明显是要从这文章里出题了,夜校不教这文章才奇怪!”洪磊微笑着点点头,叮嘱道:“儒家经史,我研究的不多,但韩知州是个正经进士,你若有不懂的,直接去问他便是,想来他也不敢逐你,这次新科,你若能考过,就能到我身边来帮忙处理些杂务公文,我也能轻松些。” 那护卫亲兵呵呵笑着点头:“叔,你放心吧,俺一定会考过的,不会让您失望。” 洪磊微笑着点点头,正要继续说话,忽听得敲门声响,一名文吏走了进来,递上一封公文:“洪辅政,岳副元帅发文过来了,这几日会有新的一批河南投诚官军家眷被护送到沁州,请洪辅政做好招待和安顿的准备!” 第423章 讨赏 沁源县城外一座比邻沁水河的小庄园,本是一家地主的庄子,之前伪造粮票案中,这个地主因窝藏锦衣卫、武装拒捕被处决,这座庄园被武乡义军没收拍卖,随后被一名客商盘下,那客商姓王,正是军情处都尉王中成伪装。 如今庄园之中一片欢笑之声,几名年轻的军情处男女本在训练戏曲杂艺,准备伪装身份派往下乡的工作队中,一面配合工作队进行宣传工作,一面收集各地情报。 如今大雪一下无法训练,负责的小旗官干脆让众人先解散休息一会儿,这些年轻活力的男男女女便嘻嘻哈哈的打起了雪仗。 八夫人站在屋檐下微笑着看着他们玩闹,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中融化,面上的表情变成了苦笑,摇了摇头:“这场大雪一下,军情处的弟兄们恐怕要耽搁一阵了,只希望他们不要迷路就好。 一旁扮作菜农模样的岳拱眉间皱成一团,看着那些玩闹的男女生着闷气,听到八夫人的话,语气硬梆梆的回道:“八夫人放心,某已经派了一支队伍南下去接应那些投诚官军的家眷,只要和军情处的弟兄接上头,那些家眷就能安全抵达沁州。” 八夫人点点头,看着岳拱一脸铁青的模样,扭头又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掩嘴一笑,问道:“岳副元帅,兰姐儿不知道您来了,要不要唤她过来与你见个面?” “算了,与她见了又要争吵,某为公事而来,没时间与她浪费!”岳拱哼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今年要满十六的了,还像个娃娃一样没个正形,想一出是一出!” 八夫人微微一笑,安抚道:“岳副元帅,兰姐儿不想去河南,也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岳拱一怒,双目都要喷出火来:“什么‘往河南,不过为一妇人尔,无助于义军亦无用于吴帅,在山西,尚能行走于百姓之间、践行于义军之道’,义军之道少她一个就不行?做一妇人安安生生的又有何不好?去年局势不定,她不去河南也就罢了,今年河南形势一片大好,反倒山西的局势是波云诡谲,她还不去,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八夫人轻叹一声,只能继续劝道:“岳副元帅,您不是不知道,兰姐儿是个有想法有性子的,她若不想去做的事强让她去做,反倒会闹出乱子来,不如先留在余这,慢慢的劝解她,兰姐儿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能劝得动的……” 八夫人顿了顿,瞥了岳拱一眼,美目之中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味道,压低声音说道:“岳副元帅,您也安心,吴帅是个理智的人,您是最早的元从,是主理义军根本之地的将帅,您的地位摆在这,这桩婚事还是绵老帅做的媒,兰姐儿必然是第一个过吴家门的。” 岳拱脸上有些愠怒,瞪了八夫人一眼,回道:“兰姐儿最听你话,你好好劝劝她,早些去河南与吴帅完婚,生个一儿半女,大伙也能安心。” 八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正要回应,一名军情处小旗飞奔而来,附在八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封密封的密信,八夫人面色瞬间变得严峻无比,检查了信上的封口和密蜡,确认没有拆开的痕迹,这才拆信查看起来。 岳拱见八夫人这副模样,下意识的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问出口又猛然意识到不妥,赶忙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按制你们军情处的事咱们都不该过问,你不用回答。” “不是什么大事,说与您知道也无妨!”八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咱们在张家口的情报站被抄了,有四五个弟兄被捕,动手的是张家口的官军和东虏的人!” 渑池,同样大雪纷飞,将整座城池装点得银装素裹,杜魏石寻了一间小楼,一边观雪饮酒,一边凝眉查看着手中的文报,叹了一声,将那文报扔进火盆里焚烧。 “出什么事了?”黄锦走进小楼,解了披风大衣,伸手在火盆上烤着:“你这没心没肺的,怎么这副模样?” “张家口的情报站被抄了,军情处有个部总被捕,军情处怕他泄漏消息,各个隐蔽的情报人员都要更换联络人,发文各地加强戒备……”杜魏石取了个酒杯为黄锦倒上酒:“是张家口的官军和东虏一起动的手,张家口的官军早就是晋商的狗腿子,等于是晋商对咱们下手,范永升这几日正在运城、渑池等地提盐收烟,所以军情处把文报发我这来了。” “晋商……要我说,直接把那范永升礼送出境便是,这些日子突降大雪,咱们种下的烟草、玉米什么的指不定都得冻死!”黄锦耸了耸肩,捧着热酒灌进嘴里:“若不是这场大雪,我也不会去洛阳找福王‘讨赏’了,范永升来渑池也收不到什么东西,让他在运城提了盐直接回去便是了。” 杜魏石轻轻摇头:“没这么简单,做商贾的,一贯是要左右逢源的,没事不会招惹咱们自断财路,这次晋商忽然对咱们下手,要么就是发觉了咱们控制了运城,要么就是他们背后的东家收了更大的利益,到底是何种原因?晋商内部是铁板一块还是某一家独自行事?咱们得跟范永升探探口风,让他到渑池来,我亲自与他谈谈。” 杜魏石看着那文报烧成纸灰,抽过火钳子拨弄着火盆:“先不谈这些了,黄副元帅,您去洛阳讨赏,收获如何?” “福王殿下慷慨!”黄锦哈哈一笑:“咱们把城一围,用炮轰了几轮,福王殿下派了个太监来跟咱们商讨了一阵,给了咱们十万两白银,七万石粮食,还有一些过冬的棉衣炭火什么的。” “嚯!福王殿下还真是慷慨!”杜魏石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说洛阳城内守军都欠饷八个月了,福王殿下一毛不拔,给咱们就一口气洒这么多银子,啧啧……” “所以我按你的计划与洛阳守军的头头夜里私下接触了一次!”黄锦呵呵笑着:“给他们留了三万两白银和一万石粮食。” “日后咱们若是攻打洛阳城,这批粮食金银能让守军好好思考思考福王值不值得他们卖命了!”杜魏石伸了个懒腰:“黄副元帅,这段时间得劳烦您领兵去各处转转,有钱的官绅都去讨个赏,山东的战事就快平了,吴帅恐怕很快就要留手对付卢象升,顾不上给咱们支援钱粮了!” 第424章 青楼 明太祖建国之时建都南京,彼时还称作北平府的京师城是作为大明长城防线的中心要塞,定位于一座要塞化的城市,明太祖屡次想迁都北方,考虑过开封、考虑过西安,就是没有考虑过京师城。 后来成祖靖难成功、迁都京师,一国之都又怎会是一座纯军事化的要塞城市?初时还保持着宵禁等要塞城市的特点,渐渐的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都废得差不多了,京师坐拥百万之民,成了一座达官显贵无数的消费型城市。 如今山东大战连连,漕运断绝数月,粮商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京师粮价飙升,但苦的都是小民百姓,做为城内消费主力的勋贵豪绅、贪官污吏依旧每日一掷千金、潇洒自在,仿佛天下的纷乱和战事、京师的缺粮都与他们无关。 今日也是如此,京师的青楼一条街东城本司胡同新开了一家青楼,正举办着开业文会,广邀京中才学之士和豪商贵胄参会,京中不少官吏士人、勋贵豪商跑去凑热闹,一条胡同里人头攒动,生生在积雪中踩出一条路来。 韩阿六也混在人群之中,朝廷有规制官吏士子不得狎妓,虽然如今这规制早成了一纸空文,但作为朝廷官吏总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他没有穿锦衣卫的衣袍,穿着一身交领皂袍,外披狐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深檐暖帽,扮作一个普通公子爷的模样,只在袖子里藏了一把短刃防身。 随着人潮走到青楼附近,只见得远处人山人海围了一堆,锣鼓欢快的响着,一只大红舞狮正在跳着梅花桩,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阵喝彩。 韩阿六一时有些犹豫,身边一名同伴哈哈笑着,用手肘捅了捅韩阿六的腰:“留爷,您和东虏匪谍厮杀都没怕过,怎的到这青楼门口却怂了?今日您升了千户,说好带弟兄们来这新开的青楼耍耍,弟兄们可都憋着火等着泄,您可别反悔啊!” 周围几个扮作平民的锦衣卫哄堂大笑,笑得韩阿六脸上一红,他这段时间在武乡义军军情处的支持下连着破获了几个东虏在京师的据点,他本就因舍命救护骆养性而被骆养性赏识,如今又屡次立下除谍之功,骆养性对他更为信任,赞其为锦衣卫中的少年英杰,让他跳级升任千户,准备着重培养他。 一名胡子花白的锦衣卫好不容易止住笑,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就别消遣留爷了,庞镇抚去山西前让咱们好好照料留爷,听说留爷至今还是个雏儿,咱们今夜得帮留爷好好尝尝温香软玉的滋味!”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架着满脸通红的韩阿六往青楼里冲,青楼的龟公见他们一伙不起眼的人冲来,还想阻拦,被那花白胡子的锦衣卫啪啪打了两巴掌,扯过他附耳说了几句,那龟公赶忙点头哈腰的把他们迎进了青楼,引到一间雅间前,与里头的几位富商交谈一阵,那些富商只能无奈的挪了地方,把雅间让给了韩阿六等人。 那龟公吩咐几名侍女清理了雅间的杯盘,上了些小菜瓜果和美酒:“几位爷,天上人间今日新开业,所有酒水吃食一概免费……” “闲话少说,只管把姐儿们叫来!”那些锦衣卫乱哄哄的起哄:“谁家来青楼是来吃饭喝酒的?若是有不适心的,拆了你们的破店!” 那龟公赶忙应承,正要退出去,韩阿六却忽然出声道:“龟公,不要找些庸脂俗粉,要清秀的、淡雅的、年纪与我相仿的,会煮连翘叶的。” 那龟公深深看了韩阿六一眼,笑着应承道:“公子放心,小人定会让您满意!” 众人又冲着韩阿六起哄一阵,过了一会儿,几名花容月貌的妓女推门进来,各自坐在众人身旁,韩阿六只觉得一阵清香微风从身后飘过、在自己身旁停下,扭头看去,却见一名年纪二十余岁左右的妓女坐在身旁,一头乌云梳得黑光油油,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芙蓉粉面、肌肤如玉,用一把团扇掩着樱桃小嘴,巧笑吟吟的问道:“听说公子要能煮连翘叶的,公子好花草茶?” 韩阿六看都不敢看她,浑身都绷紧了,话语都有些结巴:“不仅好花草茶,也好一口好酒,最好是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的好酒。” 那妓子淡淡一笑,为韩阿六倒着酒:“这种酒,以汾酒最佳,公子若能去山西,可细细品味一番。” “不用,京师之大,普天下何处的美酒寻不到?”韩阿六浑身发抖,却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妓子的手,看向桌对面那花白胡子的锦衣卫。 那老锦衣卫顿时会意,哈哈大笑一声,拥着妓女站起身来,朝着雅间内胡闹的同袍们喝道:“得了!都出去闹腾去,给留爷留几个时辰一亲芳泽,都滚出去!” 一众锦衣卫都拥着妓女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的走了个干净,过了一会儿,那龟公将雅间的门推开一条缝,朝那妓子使了个眼色,随即退出雅间,将门关死。 那妓子笑吟吟的牵着浑身僵硬的韩阿六来到雅间窗前,推开窗,正好能俯瞰楼下堂中的文会,所谓文会,其实和后世的文艺晚会差不多套路,青楼的舞女和当家妓子上台表演各式才艺,然后出一些题目让来参会的官吏士子和勋贵豪商做诗做赋,青楼和妓子借此捞个风雅的名声,文人墨客则借此扬诗才文名。 当然,妓院不可能亏本办文会,除了卖视野好的雅间和座椅的位置费,有想附庸风雅又没有才学的勋贵豪商和官吏,可以事前就花钱买题目,找枪手写好诗词文章,上场照背便行,妓女点的名次也是事先卖了高价的,除非你有李杜之才,否则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诗文,是绝对比不过花了银子的富商勋贵的诗文。 就算你有李杜诗才碾压全场,让出题的妓子不得不选你陪夜,若是没有足够的银钱,那就只能谈天说地的度过一夜,小手都摸不到一点。 那妓子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确认大堂里嘈杂的声音能盖住他们的交谈声,这才转过头来,面容变得极为严肃,压低声音冲韩阿六说道:“六号,从今天起,我是你的新联络人!” 第425章 连翘 韩阿六郑重的点点头,浑身依然绷得笔直,惹得那妓子噗嗤一笑,朝他招了招手:“六号,你得尽早适应,大明官吏狎妓成风,锦衣卫中也不例外,你身为锦衣卫高官,天天往药店里跑说不通,但天天往青楼里钻,却很正常。” 韩阿六咽了口口水,乖乖坐在那妓子旁边,椅子都只敢坐半边,依旧是浑身紧张的模样,那妓子又淡淡一笑,牵过他的手:“我的代号就叫连翘,你我沟通的暗号,你问:‘可能煮上好的连翘茶’,若是平常无事,我会回你‘山西的连翘最香醇,恩客要上好的连翘,请去山西寻寻’,你回‘’山西太远、日后再说,京师的连翘就好’。” “若是有危险,我会回你‘只有京师的连翘可饮,只是存货不多,过几日派人去山西采买些新的’,这些暗语你要牢牢记住。” 韩阿六机械的点着头,脸红的发烫,连翘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平日里多往这醇香楼里来,但不要次次都点我,其余妓子也要点一些,有些妓女没有高价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价钱你这锦衣卫千户是绝对出不起的,所以你可以安心,就算点了她们什么都不做,听一夜的曲也不会遭人怀疑。” 韩阿六依旧僵硬的点着头,干咳一声,问道:“殷部总和庞镇抚他们…..” “你应当清楚为什么要突然更换联络人…..”连翘脸上严肃了起来:“我们在张家口的情报处被抄了,有个部总被捕,那部总你也许也听说过,是军情处最早的人员之一,知道军情处不少情报消息。” “洪辅政和杜辅政询问过与我们有合作黄师爷和范晋商,猜测这次张家口的事不是偶然,应该是晋商在京中的东家和东虏勾结,专门针对我们下的手!”连翘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可能是报复咱们在京师的行动,也可能是报复军情处在山西捣毁他们据点一事,总之,若杜先生他们的猜测属实,京师的军情处人员恐怕都有危险!” 连翘出了口气:“那些被捕的兄弟,军情处正在想办法营救,但万一有人叛变……那位部总认识殷部总,故而殷部总得撤离京师,没有殷部总看着,庞镇抚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安全,所以咱们让他自请去山西巡查,过段时间会安排他假死,改名换姓去河南潜伏。” 韩阿六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连翘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道:“你舍命救过骆养性一命,深得他赏识,咱们混入锦衣卫的弟兄,你官位最高,原本潜伏京师的弟兄都要陆续撤离,换一批弟兄潜入进来,只有你不动,日后只有我和那位扮作龟公的兄弟知道你的身份,这段时间你之前所有的任务暂且都暂停下来,以免引起怀疑。” 韩阿六轻轻点头,将连翘的话牢记在心,连翘满意的点点头,起身走到雅间门口有节奏的敲了敲,那龟公吱呀一声推开门,朝韩阿六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连翘,随后又将门关紧,连翘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微笑着递到韩阿六身前。 韩阿六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是几个精致的小盒,盒中装着黄白相间的长条物件,小盒底部则是一张写着一个地址的纸条。 “庞镇抚以后不在了,你得自己学会巴结上面的人物.....”连翘点了点盒子:“这盒中的物件是垣曲、渑池等地出产的香烟,你每次去送礼的时候附带着送一些,最好能让佟养性养成吸烟的习惯,让他帮着咱们把这香烟在京师勋贵官绅之间打下些名声,日后咱们会在京师等地开设香烟店,运城盐、渑池烟,要渐渐成为我武乡义军吸聚天下金银的聚宝盆。” “这纸条上的地址,是我们藏金银宝物的地方,你按照地址过去把金银宝物给取了,作为你送礼求进的资本,这一次给你备了一匣黄金、一匣南海珍珠、一份汉代画家刘褒的真迹,黄金是收买骆养性府内师爷、管家、门房、贴身仆役这些能说上话的家仆幕僚的,南海珍珠是用来收买骆养性妻妾家眷的。” “至于骆养性,他家两代锦衣卫指挥使,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这些金银珠宝,他估计是看不上眼的,所以咱们给他准备了那幅刘褒的真迹,骆养性不是个懂字画的,但当朝首辅周延儒懂,所以这份礼一定能送到他心坎里,日后你给他们送礼也要记得,普通的金银财宝这些豪富贵戚根本瞧不上眼,你送的每一件礼,都得是他们能拿来在朝中攀扯关系、铺路晋升的物件,这些礼物帮助了他们,他们自然也会帮助你。” “你也不必心疼这些财物,这些金银珠宝什么的,都是在各地王庄皇庄搜出来的......”连翘微微一笑:“日后咱们若改天换日,也能让这些家伙加倍还回来!” 韩阿六点点头,细细将那盒子藏好,偷眼瞧了一眼连翘,问道:“连翘姑娘,我阿娘她们如何了?” “你放心吧,你阿娘有专人照顾,没事的.....”连翘笑眯眯的安抚道:“至于花儿,她如今当了护工,跟着一位姓蒋的医师学习,过不了多久,没准能当个医师也说不定。” 韩阿六长长出了口气,犹豫了一阵,扫了一眼大堂中喧闹的文会,问道:“还有一事,连翘姑娘,你能扮的身份不少,为何要扮成妓子,在这污秽之地隐藏?” “因为我本就是妓子!”连翘苦笑一声,坦坦荡荡的说道:“小时候家里养不活,便把我卖进青楼之中,十三岁被一客商买了落红,但那客商却没收我做妾,就只能成了接客的娼女,一直到武乡义军占了沁州。” “若不是武乡义军不嫌弃我们这些娼妓,派医师来帮我们治病,我早就病死在青楼的暗房里了!”连翘眼角含泪,眼神却无比坚定的盯着韩阿六:“这天下像我一般从小被卖入青楼的妓子不知凡几,她们就合该一生苦命吗?我受一时之辱,忍辱卖笑,却能助武乡义军颠覆这混混世道,让千万女子不再受我受过的苦,何乐而不为?” “吴帅说‘造反有理、起义无罪’,待武乡义军改天换日的那一天,才是我们这些青楼女子彻底脱离这污秽之地的那一天!” 第426章 传庭 陕西,临洮府 大雪渐渐的停了,气温却依旧冰寒刺骨,黄土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附近的一条小河冻成了一长条蜿蜒的冰块,无数双脚塌过、无数辆战车压过、无数门火炮推过,却丝毫没有让它结实的冰层出现一丝裂缝。 小河左岸有一座村庄,本是一座有着两千余口人的大村子,村子里的百姓先遭灾荒、又遭恶吏暴绅,大多数人早在崇祯元年就活不下去抛荒逃亡成了流民,剩下的村民更是遭殃,不单要承担自己的粮租税赋,还得替逃亡的乡邻承担税赋租贷,于是也渐渐的逃散了。 到最后剩下百来口人,两千余人的税赋租贷压在他们身上,他们如何偿还得起?干脆挥起锄头打杀了来催税的恶吏,跑去投了神一魁,随后又随着神一魁“衣锦还乡”,把村里的士绅一家也给杀了个干净,又放手洗劫了一番,这座人丁兴旺的大村,也就从此成了废村。 但如今这座废村里却又一次人声鼎沸,无数兵卒来往行动,挖掘壕沟产出来的泥土堆成一个个小山和墙体,一辆辆骡马牵引的四轮战车贴着壕沟矮墙环绕成阵,放下战车挡板、露出战车射孔,佛朗机炮黑洞洞的炮口从射孔之中静静的瞄准着远处积雪覆盖的平原。 村庄西侧的一座小山上,一面“孙”字大旗迎风展开,一名头戴红缨兜鍪、身穿山文锁子甲、面容精瘦的中年人登上山顶,正是三边总督、提督陕西新军、兵部侍郎孙传庭。 孙传庭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股凉气冲进头顶,让因为疲惫而有些迟钝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这才睁开双眼,俯瞰着村内村外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构筑防御阵地的军卒。 陕西新军,宣府新军造反叛逃,如今成了东虏的汉八旗,陕西新军也在朝中受到大量质疑,那些之前在京师动乱中受伤的御史言官更是恨不得将杨嗣昌彻底批死批臭,每日都在上疏请求取缔陕西新军,加之杨嗣昌倒台、温体仁失势,陕西新军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时间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剿饷发放,本就多有克扣,杨嗣昌倒台后,发给宣府新军的剿饷更是十不足一,孙传庭便到处去求爷爷告奶奶,向陕西的官绅和塞王募捐,不顾兵部侍郎的脸面跟晋商大笔借款,好在陕西官绅宗室饱受流寇之害,加之老回回的忽然崛起,直接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让他们踊跃捐款捐物,孙传庭才有了钱粮喂饱陕西新军。 孙传庭对这支新军下了很多心血,亲自检验挑选武器、选兵练兵,攒下了五千余可战之兵,如今是他们正式上台表演的时候了。 老回回和李部司作乱陕甘,势力膨胀飞快,朝中便有公论:“天下贼寇,以武乡贼最奸滑、以闯贼最好战,以张贼最凶蛮,以回贼最势大。” 如今孙传庭领陕西新军进军临洮,便是要重创乃至消灭“其势最大”的老回回所部,用一场酣畅大胜为陕西新军正名,让朝中那些鸟叫的言官和心怀叵测的党争之人乖乖闭嘴。 长长吐了口气,孙传庭转过身来,见一名头戴暖帽、身穿羊皮袄的素衣文士坐在一块石头上读着什么东西,正是被充军陕西的杨嗣昌,如今在孙传庭身边做个赞画。 但孙传庭一点也不敢小瞧他,他这三边总督的位子就是靠着杨嗣昌推荐才登上去的,杨嗣昌对他本就有举荐之恩,而且杨嗣昌虽然被贬斥充军,但他的圣宠却一点没减,天子时常发文来陕西问策,明着是问陕西巡抚熊文灿,但明眼人都知道,天子是在问策于杨嗣昌。 天子对杨嗣昌的宠信一点没减,洪承畴总督山陕、卢象升替换朱大典平靖山东、赐封如今逃到襄阳的左良玉为平贼将军以安抚其军心、升从东虏那逃回锦州的祖大寿为左都督、在河南京畿等北方诸省开放团练,这段时间天子一系列决策背后几乎都有杨嗣昌的谋划。 如今这场大战,也是给杨嗣昌回京铺路,天子很明显对朝中那些只会说空话和党争的达官显贵失去了耐心,只是等着一个机会,让杨嗣昌能毫无阻碍的回京。 “伯雅,你看看这个,锦衣卫送来的武乡贼的科举考题,看看他们的策论题——‘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杨嗣昌见孙传庭走来,冷笑着将手中的文报递给他:“武乡贼已经开始在以歪理邪论蛊惑人心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贼了,非得出重拳不可!” 孙传庭翻看了一阵,苦笑一声:“武乡贼难对付人人皆知,回贼不过学了些皮毛,这陕西就被闹得一塌糊涂。” “所以此番围剿回贼,便是一场对付武乡贼的预演!”杨嗣昌冷笑道:“如今山东将平,卢象升会调任宣大总督,我军若能重创回贼,便能挥师向东,与卢象升一起夹击武乡贼了。” 孙传庭沉默一阵,说道:“武乡贼还有闯贼、张贼等部相助,河南又四通八达、一马平川,恐怕不是那么好围剿的。” “所以我们不去河南,而是去山西!”杨嗣昌冷笑连连:“洪承畴说他收复了沁州,哼,他是个最会当官的,恐怕早就和武乡贼有所默契了,沁州是武乡贼的根,武乡贼不会轻易放弃的,表里河山,正好围剿他们。” 孙传庭眉间紧皱,摇摇头:“若洪督真的是在糊弄朝廷,武乡贼在沁州经营了这么久,恐怕不是轻易能处置的……” 话未说完,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声传来,天际线上涌出一道细细的黑线,渐渐向这座废村开来,不一会两面招摇的长旗出现在视野中,一面上书“真神保佑”,一面上书“救民水火”,旗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阵。 “看起来似乎有三万多人,是老回回和李部司的主力!”孙传庭放眼看去,冷哼一声:“果然,见我军突前,便想围歼我军!” “回贼想在这临洮复刻武乡贼围歼曹文诏之举!”杨嗣昌站起身来,看向那两面醒目的旗帜:“他以为咱们是轻敌冒进,却没想到咱们是以身作饵,就是为了诱出他的主力来!” “五天,在这村里坚守五天,洪承畴是个会当官的,一支久攻不下、兵疲将乏的贼寇放在嘴边,洪承畴不会错过这泼天的功劳!” 第427章 南下 河南,卫辉府。 卫辉府城,即古牧野之地,西倚太行、南接开封、东临齐鲁、北连京师,地理位置紧要,也是河南除开封府外最为富庶的州府,所谓“迁客骚人荟萃,商贾富象云集”。 卫辉府也是潞藩封地,开国藩王便是万历皇帝的弟弟朱翊镠,朱翊镠极受万历皇帝和李太后宠爱,万历十年大婚之时,为凑齐其大婚之礼,连边备军费都挪用了九十万两,将整个京师的珠宝尽数买空,甚至李太后为了凑钱还听信张居正家财万贯的谣言,默许万历皇帝将张居正抄家。 朱翊镠就藩之时也极为奢侈,仅营造王府就花费六十七万余两白银,离京就藩之时动用五百余艘大船搬运财宝家私,经过河间、大名二府时支取粮米两万八千余石,就藩后奏讨景王遗业,将张居正清丈后还归于民的“景王庄田”按老档虚数堪划,搜刮四万余亩上田,又以景王遗业之名吞并了不少房课、盐税。 武乡义军自通许战后便撤围开封,北上包围卫辉府,一面复刻在开封府的作为,出兵攻打各地王庄皇庄和官绅庄子、帮百姓清丈分田、修屋挑水,一面每日炮轰卫辉府城,向潞王“讨赏”。 如今的潞王乃是朱翊镠的第三子朱常淓,是个工书画、好古玩、善制琴、通佛典的文艺青年,不像他父亲那般荒淫无度、作恶多端,历史上崇祯十七年大顺军兵进卫辉府时他弃城逃亡杭州,南京城陷后被马士英、朱大典等人立为监国,清军进逼杭州,朱常淓便开城投降。 如今毕竟不是崇祯十七年,朝廷还算有些威望,朱常淓既没有逃走,也没有开城投降,而是闭门自守,朱常淓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其母妃李氏做主,一面搬出二十余万两白银募兵守城,一面派人私下与武乡义军谈判,只要武乡义军不攻城,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武乡义军便把潞王当作了提款机,在卫辉府进行根据地化行动,缺粮少银了便去向潞王讨要一些,潞王也不敢不给,卫辉府城远不如开封城城高池厚,这要惹怒了城外的贼寇,没准贼寇就打进城里来自己拿了。 武乡义军包围卫辉府城一个冬天,双方也算有了些默契,只要潞王和城内官绅乖乖出钱出粮,武乡义军也没有攻城的打算,城外甚至形成了一些小型的集市,一些胆大的商贾当起了中间商,替城内官民和城外的武乡义军和贺锦部农民军互相交易一些零碎杂物,自己赚个差价。 吴成如今就漫步在集市之中,在一个摊子前停步,拿起一件精美的头钗掂了掂,身后跟着的宋献策笑道:“公子,这头钗一看就是王府里才有的,送给意中人,不错。” 那商贾赶忙哈哈笑着凑上前来:“这位先生说的没错,这头钗就是潞王府的太监顺出来的好货色,公子送……” “我只是看看!”吴成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将那头钗扔下,宋献策眯了眯眼,示意身后跟着的家奴去把那头钗买下,这才跟到吴成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吴帅,见您在营帐中愁眉不展的,才拉您来散散心,怎么还是这般乌云压心的模样?” “新来的消息,山东孔有德在青州城下大败,叛军首领李九成被一个叫吴三桂的小将阵斩,孔有德领残兵退回登州……”吴成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还有陕西,老回回被孙传庭和洪承畴联手击败,和李部司一起收拢败军退回甘州,洪承畴他们集结了官军乡勇七八万人,正在扫荡整个临洮。” “山东快要平了,陕西的农民军又遭受重创,朝廷很快能腾出手来对付咱们!”宋献策依旧一脸轻松:“但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吴帅又何必如此忧虑?” “因为我们早已预料,却没做好准备!”吴成耸了耸肩,看向飘着细碎雪花的天空:“都晚春了,还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这几年北地到处遭灾,各个根据地还有大量流民涌入,本就存粮不多,靠着缴获和‘讨赏’支持不了咱们长期转战的,可是要对付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哪个是能一口气就消灭掉的?” “的确,建立根据地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兵员和产出,支撑大军长期作战,如今这天灾人祸的,根据地反倒需要大军的支援,倒成了累赘……”宋献策眯了眯眼,笑道:“吴帅,是想要统军南下?” 吴成点点头:“南方虽然也遭灾,但情况总比北方好,我们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大后方,河南四通八达,也就是四面漏风,适合作为大战的战场,但不适合作为咱们的大后方。” “大后方……”宋献策微微一笑:“那就去和左良玉抢地盘吧,襄阳城,挺不错。” “襄阳?”吴成也微微一笑:“宋先生怎么盯上襄阳了?说说你的看法。” “吴帅是在考我,难道您没盯上襄阳?”宋献策哈哈大笑几声,揣着手说道:“当今大明,漕米摊派最多的乃是江南,但实际上江南的田地大多种了棉花、茶叶、桑树等能生钱换银的作物,江南的漕米,都是自湖广而来。” “民间有句俗语,湖广熟而天下足,湖广所产米粮,支撑了大明大半的米粮财税,占了湖广,能养多少兵民?且湖广周围只有左良玉和白杆兵等少数强军,只需留一支强军镇守,便能安然无忧,做为大后方最为合适。” “襄阳乃湖广门户,北可攻河南、入晋陕,西可攻四川,南可略两广,东可威胁南京,占据襄阳,咱们可谓是天宽海阔,可以自由来去。” “加之左良玉如今盘踞襄阳,这厮手下本三万多人,在襄阳又拉了上万人马入伙,如今人马将近五万,朝廷却只给了他一个平贼将军的空名,粮饷还是照着三千人发放,左良玉只能四处纵兵掠粮,襄阳官民对其深恶痛绝,人人都恨不得其滚蛋,这正是咱们南下襄阳的好时机!” “宋先生说的是!”吴成微笑着点点头:“我就是收到左良玉在襄阳掠粮的报告,才有了南下的心思,这卫辉府城待得够久的了,是时候去招惹招惹左良玉了!” 第428章 可惜 吴成翻身上马,右手抵在眉间,朝卫辉府城远远看去,卫辉府城的城楼上飘扬着潞王的王旗和仪仗,很明显,潞往得知武乡义军正在撤围,亲自来城楼上观看。 “万历朝分封诸藩之时,就这潞藩和福藩最受宠,万历皇帝赏赐了大笔田地金银,财宝珍奇也给了不少,北地诸王中,可称豪富!”贺锦也在观望着那面风雪中摇曳的王旗:“吴帅,听说你们那位黄副元帅去洛阳讨赏,福王一次性就给了十万两白银,咱们在这卫辉府呆了这么久恐怕都没攒下十万两白银吧?潞王……不是个慷慨的人嘿。” “当今潞王是个只会写诗做画操琴而不管事的,赖不到他身上….”吴成耸耸肩:“日后若是拿下卫辉府城,这位潞王没准公审之后都能保下一条命来,我看过他写的文章,说实话,杀了可惜了。” “父债子偿,前任潞王做了那么多孽,总得报应在他儿子身上!”贺锦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正在收拾营地的武乡义军战士,问道:“吴帅,如今咱们有四万余人,城内不过一万新募壮丁,何不打破卫辉府城,夺了城内的粮草金银再南下?” 武乡义军去年冬季补充了近两万战兵,大多是山西各个根据地招募编练的新兵,还有一些则是从开封等地跑来投军的青壮村民,贺锦也在开封、卫辉等地新募了万余人,两军合兵一处有了四万余可战之兵,兵力可称充裕。 “一则新兵太多,上来就攻打大城州府,意外的伤亡肯定不少,没必要浪费兵力!”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再者,我不打卫辉府城,就是为了不动潞王,也是惑敌之策。” 贺锦愣了愣,赶忙追问道:“吴帅,此话怎讲?” “我们先围开封、再围卫辉府城,开封围了一个多月,卫辉府城围了一个冬天,结果都没围下来,左金王,你觉得朝廷和官军会如何看待咱们?”吴成微微一笑,自己答道:“他们必定以为咱们没有攻陷大城州府的能力!所以当我们兵围襄阳的时候,朝廷和官军也就不会对咱们太过关注,会把注意力和兵马集中在更紧要的事情上,咱们也就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攻打襄阳城!” “再者,人都是有底线的,但如果底线被踩破却无可奈何,那么底线只会越来越低!”吴成看向京师方向:“陷藩对万岁爷来说自然是不可触碰的底线,一次两次他会气得发疯,可若陷藩的多了,万岁爷就会渐渐麻木了,但他若是不发疯,又怎会去逼官军来送死?那咱们陷藩除了掠取金银粮食还有何意义?陷落再多的州府大城,咱们守不住、治理不了,最后只能放弃,咱们又不是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何必搞这一锤子买卖?” “原来如此,吴帅是不想让藩王这些诱饵变成可有可无的鸡肋!”贺锦哈哈一笑:“是额想浅了!” 贺锦又抬头看了卫辉府城一眼,说道:“吴帅,高迎祥、罗汝才他们在怀庆府,听说黄河都冻住了,他们想趁虚返回山西,也帮不上咱们,李万庆、张献忠、贺一龙他们在开封府、汝州和南阳府等地活动,咱们去往襄阳,正好顺路,何不叫上他们一起去攻打襄阳?” “因为我想独自攻陷襄阳、经略湖广,不想跟别人分!”吴成淡淡一笑:“襄阳城,只能吞进我武乡义军的口中,湖广,也只能收入我武乡义军的囊中!” 贺锦一愣,看向吴成,见他也看了过来,眼中顿时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光芒,呵呵笑道:“吴帅这话的意思,若额贺锦不和武乡义军同路,湖广也没有额的份?” 吴成轻轻点头,坦诚的说道:“左金王,湖广太过紧要,我武乡义军对湖广的定位是大后方,既然是大后方,自然不能有任何隐患和风险,更容不得他人置喙!” 贺锦轻轻敲着马鞍,看向卫辉府不说话,吴成也没有逼他表态的意思,继续说道:“当然,自己人就不一样了,之前争世王蔺养成兄弟来投奔我军,愿意接受武乡义军的整编,这次攻陷襄阳后,攻略湖广的战事,我就准备让他独领一军建设根据地。” 贺锦眯了眯眼,点点头,嘿嘿一笑道:“这事日后再说,武乡义军帮了额这么多,这攻打襄阳的战事额必定会助拳的,吴帅,你是赶也赶不走!” 说着,贺锦不等吴成说话,调转马头便朝着大营踱去,吴成立在原地,侧过身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左金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和武乡义军站在一起了!”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的宋献策策马靠了过来,呵呵笑道:“但他毕竟是一任反王,又不像蔺养成那般被卢象升打散了部属,手里无兵无将、无钱无粮,只能抱大腿生存,还有些反王的架子也是正常的。” 吴成耸耸肩,叹了口气:“那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许他一个一字并肩王的称号吧?从平起平坐到上下统属,这道坎只能他自己迈过去。” 宋献策扫了贺锦背影一眼,嘿嘿笑道:“吴帅,武乡义军也不是非得靠吞并这些反王成长,左金王愿意助咱们最好,不愿助咱们也无妨,咱们自己培养起来的力量用起来更顺心、更安心,何必为他苦恼呢?” “我不是苦恼,是可惜!”吴成摇了摇头,看着贺锦的背影叹道:“贺锦是个有将才的,为人又豪爽仗义,也爱护百姓、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明明能和咱们走上一条正路,若是因为一点面子上的事分道扬镳,甚至日后可能互相敌对,岂不可惜?” “确实可惜!”宋献策双手一摊:“但时也命也,皆有天定,吴帅只要尽人事便是,天数到时,心中无愧便好。” 吴成点点头,忽然哈哈一笑,说道:“宋先生,你这番话倒是让我来了些兴趣,此番南下,给咱们武乡义军卜个吉凶如何?” “吴帅你不信鬼神,怕是卜不准的!”宋献策哈哈笑着,摸出几枚铜钱,就在马上占卜起来,卦象一开,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笑呵呵的说道:“吴帅,卦象大吉,此番南下,武乡义军必然是前景一片光明!” “你该是捡了好话糊弄我的!”吴成哈哈大笑几声,他本来也不信这些东西,策马往大营而去。 宋献策却猛地双眼一沉,喃喃念道:“坎下兑上,凶,困,先穷而后通!” 第429章 襄阳 一箱一箱的珠宝金银堆在大帐之中,烛火一照,顿时光彩熠熠,几乎晃瞎了人的双眼,帐外的骡马啾啾的嘶鸣着,卸下一个个载满粮食的太平大车。 左良玉冷漠的看着手下的文吏师爷清点着金银,随手抄起一锭金子在眼前翻看着,淡漠的问道:“确定了?武乡贼确实撤围卫辉,集兵南下了?” “河南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武乡贼撤围卫辉南下,前锋还是那姓武的贼将!”左梦庚跟在左良玉身后,老老实实的回道:“武乡贼南下后,在开封城下停了一阵,打破了一些官绅庄子,捉了几个官绅公审,之前还以为他们要再围开封,没想到武乡贼公审完后便继续南下,日行六十余里,如今应该已入南阳府境内了,不知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就是冲着襄阳来的!”左良玉朝左梦庚瞪了一眼,冷哼一声:“连城内的襄王都看出来了,咱们在襄阳城外呆了这么久,襄王一粒粮食、一枚铜钱都没给过咱们,逼得咱们四处掠粮才能勉强满足军需,哼!如今却忽然送来这么多粮食金银,不就是怕武乡贼来攻打襄阳,希望咱们能留下来帮忙守城吗?” 左梦庚一时不敢说话,左良玉自通许城一路南逃,直接越境逃到了襄阳,等于是放弃了整个河南,河南总兵却跑来襄阳要钱要粮,襄阳的官绅又哪里肯给?以襄王朱翊铭为首,襄阳府各城闭门,拒绝给左良玉输送钱粮,希望能逼左良玉北返河南。 左良玉逃到襄阳来就是为了拥兵自重、脱离朝廷的掌控自由来去,哪里还肯回河南去和农民军乃至武乡义军拼命?襄阳府的官绅不给粮,干脆就自己纵兵洗劫村寨,他毕竟还当着大明的官,也没敢对王庄皇庄下手,贫农佃户的村子里又搜不出什么东西来,襄阳官绅地主的庄田就遭了大殃,被左良玉打破无数,“借”走了大批粮食和金银,还强拉了不少佃户青壮“充军”,侮辱士绅家眷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襄阳官绅对左良玉更加愤恨,但他们又毫无办法,湖广兵弱,对付湖广西南大山里的造乱苗人都得靠从四川借川兵来平定,而且朝廷国用不足,得先顾着北方诸部边军的饷银,南方从卫所兵到营兵都是普遍拖欠薪饷的,湖广的兵卒也不例外,守着鱼米之乡,不少兵卒却要每天饿着肚子,这样的兵别说跟左良玉对抗了,没有跟着他一起四处抄掠抢劫已经是忠心耿耿了。 所以他们只能不停的上疏朝廷,希望朝廷干预,但朝廷如今哪里还顾得上他们?一道赐封左良玉为平贼将军的圣旨发下,襄阳府的官绅们哪怕再迟钝也明白了朝廷的态度,只能纷纷团结在襄王身边,希望襄王能替他们出头。 故而这段时间襄王和左良玉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左良玉没把襄王放在眼里,襄王则处处与左良玉作对,两人势同水火。 “平日里事事掣肘,如今武乡贼大军扑来,襄王殿下想靠着这些银钱粮草就让本将去与武乡贼拼命,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左良玉冷笑着,将手中的金锭扔进箱子里:“礼照收,让弟兄们这些日子多征集些粮草,随时准备东进。” 左梦庚却没有立即答应,犹豫的问道:“父亲,我军若是一仗不打就东进,把襄阳抛给武乡贼.....襄王若是落在武乡贼手里,天子必然震怒啊!” “震怒,然后呢?还能出兵剿了本将不成?”左良玉轻蔑的哼了一声:“本将手下五万余人马,真当本将不能像武乡贼那般破城杀王吗?天子只要不是疯了,就得生生咽了这口气!武乡贼和流寇尽灭之前,朝廷就拿咱们没办法!” 左良玉顿了顿,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武乡贼和流寇是那么容易灭得了的吗?我们在朱仙镇打得张献忠全军崩散、贺一龙仅以身免,卢象升和洪承畴也是重创闯曹等部流寇,结果他们入河南,短短几个月就又拉起了一支支大军来,更别说武乡贼这等善争民心的大寇了,这天下的流民、佃户、奴役乃至卫所兵卒都是贼寇源源不断的兵源,他们败十次、百次依旧能东山再起,而朝廷能败多少次?贼寇能跟滚雪球一般不断壮大,朝廷的精兵却死一个少一个!” “所以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咱们也学那些贼寇一般,不停的向各城官绅讨赏、不停劫掠村寨、不停拉壮丁入伙,手上握着一支大军,无论是朝廷还是贼寇,都得高看咱们两眼,日后咱们选择的余地也越大!” 左梦庚还有些不服气,又问道:“父亲,武乡贼看着声势浩大,但他们新兵不少,估计能战的也就万把人,咱们手中有五万大军,背靠襄阳坚城,难道就不能和武乡贼打上一场?若能击退武乡贼,咱们也能趁机和襄王他们要更多好处,然后再撤兵东行,岂不是更加从容?” “虎父犬子.....”左良玉盯着左梦庚,喃喃念了一句,眼中满是失望,忽然又大怒起来,呵斥道:“你懂什么?为将者要百战百胜,首先就要分辨敌我强弱,咱们的五万大军,有多少新拉来、刀枪都使不明白的壮丁?有多少是还没整训、毫无战力的卫所兵?真正能上阵的,有个万来人就算好的了。” “可武乡贼呢?东虏行军也不过每日六七十里,武乡贼拉着那么多新兵,却能日行六十里南下,没有自行扰乱不说,还能保持阵列不散、纪律严明,那些武乡贼的新卒,真的上不了战场吗?咱们这五万乌合,真能和武乡贼对阵吗?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清楚!” 左梦庚不敢反驳,埋着头后退了几步,左良玉冲他冷哼一声,吩咐道:“你让李公公去襄阳跟襄王谈谈,他若是不想被武乡贼抓了公审,就和咱们一起弃城东行,我左良玉保他安然无恙!” “他若是要留在襄阳送死,咱们就自己东行,去凤阳护卫大明祖陵,这理由,跟朝廷也有个交代!” 第430章 樊城 一匹快马极速奔驰着,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策马冲过一个个行进中的军阵,飞马向中军而来,吴成远远便瞧见了他,停下了战马,挥挥手,挥开眼前飞舞的雪花。 “吴帅!武将军急报!”传令兵再马上朝吴成拱手行礼毕,急切的通报着最新的消息:“新野城内佃户开城投降,守军逃散,武将军兵不血刃占领新野县,据城内俘获的守军交代,左良玉已经集兵向东而去,打出的旗号是退往凤阳护卫大明祖陵。” “左良玉果然跑了,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吴成耸耸肩,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亲兵策马上前,递上了一张地图,吴成在马上展开,宋献策立马策了上来:“吴帅,我军夺了新野,距樊城不过百余里,顺白水南下,最多半天就能兵临城下,左良玉这时候跑了,襄樊二城恐怕是来不及做什么准备了。” 吴成点点头,襄阳乃是南阳盆地的南端缺口之处,襄阳西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着名的武当山便在其中,东侧是桐柏山、大洪山,与大别山相连,大别山西侧,则是分割南北的淮河,加上襄阳以北的长江支流汉水,天然的便形成一道完整的防线,这道防线的中心和薄弱点,便在襄阳城。 守江必守淮,襄阳便是守卫南方政权的防御中心,攻破襄阳,可顺汉江南下直入武昌、攻略湖广腹心之地,也能自汉江汇入长江,东进江南富庶之地,当年南宋与蒙元围绕襄阳轮番大战,襄阳坚守不失,即便蒙元的骑兵在长江南岸横冲直撞,南宋也总能击退蒙元的进攻,可襄阳沦陷之后,南宋仅仅坚持了两年就灭亡了。 “欲攻襄阳,必破樊城!”宋献策摇头晃脑的说道:“襄樊一南一北互为犄角,襄阳坚城的名号,就是靠着这两座城互相配合而打下来的。” 吴成凝眉看着地图,襄阳和樊城位处汉水两岸,樊城护卫汉水北岸,汉水拱卫襄阳城,而襄阳城则是樊城的大后方,两城以水路相连,只要有一支可靠的水师,两城便能互相输送援兵和粮草补给,即便将两座城池都围死了,外援也能从汉江进入襄阳和樊城。 外无可援之兵,则内无可守之城,但只要外部能源源不断运送补给和援兵,哪怕是一座小县城都能坚守不少时日,更别说襄阳这样的坚城了。 南宋时期,蒙元便是在水军上击败了南宋的水师,彻底封锁了汉江,使襄樊二城外援断绝,这才最终沦陷襄阳。 可武乡义军连骑兵都还没玩明白,军中旱鸭子占了绝大多数,哪里能凭空变出来一支强大的水师?更没有优秀的水师将领可用。 “封锁不了汉江,就只能强攻樊城,先打破襄樊的双城防御体系再说!”吴成撇了撇嘴,好在如今随着火炮的大规模运用,战争形态和宋代已经完全是两个模式了,襄阳城作为重镇名城,经过屡次修缮改建,能挨得住炮火轰击,可樊城却不一样,和平年间,官府哪有闲心去维护襄樊双城防御体系?襄阳城是襄阳府的首府、湖广重镇,还是襄王的藩封之地,而樊城不过是一座依附于襄阳而存在的城池而已,自然不用费心费力的去管理。 嘉靖四十五年,汉江洪水,湖广官吏为了保护襄阳,引洪水漫灌江北,樊城全城被淹没、砖城溃决,后来又一直没有修复,直到今日,樊城成了一座几乎没有城墙的城池,只有一座樊城关有关墙保护,但一座小关,只能驻守数千兵卒,矮小的关墙,更抗不住红衣大炮的轰击。 “攻破樊城关,我大军在江北就有了立足之地!”宋献策伸手点在地图上,随后往东一划,点在另一座城池的标识上:“我军没有水师,不可能强渡汉江攻打襄阳,只能从他处绕过汉江防线,直接在去汉江以南,围攻襄阳城。” “枣阳!”宋献策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襄阳与桐柏山之间并非紧密相连,有大约百余里的缺口,锁住这个缺口的便是枣阳县,攻破枣阳县城,我军便可绕到襄阳城的后方,自陆上将襄阳围住攻打。” “所以官军只要不犯蠢,必然会布置重兵在枣阳,试图阻截咱们自陆路南下!”吴成的目光在地图上梭巡着,微笑道:“这襄王倒是有些胆气,我还以为他会跟左良玉一起跑了,没想到他竟然留在襄阳城里不说,还出了不少钱粮给湖广的营兵卫军补饷,好歹是捏出了一支可战之兵来。” “人嘛,大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襄王有镇守藩国之责,要是他直接跑了,必然是被扔进凤阳圈养一生的下场!”宋献策呵呵笑着,手里捏着两枚铜钱,手指轻轻摩擦着:“这位襄王不像个善终的命,命里有个大劫,没准就应在吴帅您的手里。” “可别,我可没想为难襄王殿下,我只要襄阳城,只要他让城别走,他想去哪去哪!”吴成耸耸肩,笑道:“我之前说了,底线都是一步步往后挪的,大明藩王都是上好的诱饵,不能因为咱们贪功多杀了几个藩王让这些诱饵失去了作用,襄王若是想逃,我绝不拦他,哪怕围了襄阳城,我也给他留一条逃跑的活路。” “也不会刺激到京师的万岁爷.....”宋献策依旧呵呵笑着,将那两枚铜钱揣进袖子里:“城丢了不过是丢了里子,藩王没死,脸面就就还在,对如今的朝廷和万岁爷来说,面子比里子重要得多,也罢,那襄王本就还有几年的寿命,还没到应劫的时候。” 吴成白了宋献策一眼,呵呵笑道:“宋先生,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可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我武乡义军之前因为神鬼之事吃了闻香教的大亏,军中可是要禁绝迷信的。” “吴帅放心,这天下最不信佛的,便是庙里的和尚,最不信老天的,便是咱们这些算命先生!”宋献策呵呵笑道,看向雪飘不止的天空:“天行无常,若是事事都能掐算清楚,这世上又哪里会有这么多苦难肮脏?” 第431章 枣阳 北方诸省大雪纷飞的时候,襄阳同样在下着雪,虽然没有北方诸省那几乎可以称得上雪灾的大雪那么大,但持续的时间却一点不短,零碎的雪花落进滚滚流淌的汉江之中,一瞬间就融化不见,汉江两岸,厚厚的积雪染成一片白色,又被战火炸成一团团漆黑的颜色。 襄王朱翊铭立在襄阳城北门城墙上,呆呆的看着江对岸闪烁的火光,武乡义军正在围攻樊城关,樊城关里只有一个巡检司和一些新募的壮丁,人马不过一两千人,而武乡义军的先锋就有四千余人,还携带着两门红衣大炮,樊城关的守军如何能抵挡得住武乡义军的围攻? 襄樊一体,欲守襄阳,就绝不能放弃樊城,南宋时期蒙元便是先拔掉了樊城,致使襄阳成了一座孤城,蒙元在江北有了立足之地,就在樊城打造起了一支能压倒宋军的水师、封锁了汉江水面,才导致襄阳的陷落。 丢掉樊城,襄阳就是慢性死亡,朱翊铭清楚这个道理,可是他毫无办法,只能在襄阳城内眼睁睁看着樊城关沦陷。 武乡义军来得太快了,襄阳城收到武乡义军南下的消息时,武乡义军已经抵达了河南南阳府治下的南召县,南召离襄阳城也有三四百里,但武乡义军却拖着大炮、带着辎重,在雪地烂泥之中日行六十里,短短六七天,先锋便已兵临城下。 六七天的时间,莫说集结整个湖广的官军来援了,就是收拾王府里的金银珠宝、印信家用装车的时间都不够,可武乡义军却不仅能携带火炮辎重走完三百多里路,休整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攻打樊城关,一点也看不到疲累的模样。 襄阳是块好地方,地处南北分界之地,商贸发达,又处在大明腹心,无论是是长城外的北虏东虏、西南的诸蛮土司、东南的倭寇西番、西北的回夷流寇,谁也不会招惹到襄阳来,襄阳城一贯安安稳稳,最多不过是闹些乱匪山贼什么的,承平两百余年,对襄阳来说算是描述事实。 所以朱翊铭没见过真正的强军,不仅是他,整个襄阳府的官绅百姓恐怕都没见过真正的强军,在他们心目中,左良玉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强军了,如今见到武乡义军,哪怕是隔着一条汉江,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什么叫天下强军。 “左良玉......鸟贼厮!”想到左良玉,朱翊铭忍不住怒骂了一句,若左良玉那五万大军在襄阳,沿汉江布阵,没准还能依靠山水天险阻挡住武乡义军,可左良玉却畏敌如虎,拿了自己的钱粮却撒丫子跑路了,说是去护卫凤阳的大明祖陵,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厮不过是找了个由头逃跑而已。 襄阳城内并非没有兵马,之前左良玉退往襄阳,在襄阳府大肆抄掠村寨,各城为了防左,早已招募了不少民壮守城,湖广巡抚洪如钟也亲率巡抚标营自武昌北上襄阳城,以免左良玉发疯攻打襄阳,为了对付左良玉,还从苗地调来了一千五百余镇筸军,合巡抚标营共计一万余人。 如今这一万余人就是襄阳唯一能战之兵,全数被洪如钟领去把守枣阳,襄阳城有汉水环护,贼寇就算占据了樊城,他们能在对岸架设重炮轰击襄阳城,但步卒骑兵总不可能飞过来,可枣阳若是失陷,贼寇大军就能从陆路攻击襄阳,到时候襄阳城如何能守得住? 欢呼声远远传来,惊醒了垂头思索的朱翊铭,他抬头看去,却见对岸的樊城关上,已飘扬起一面赤红的旗帜,武乡义军攻打樊城关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将之拿下。 “早知道就该听李公公的话,和左良玉一起逃了算了......”朱翊铭苦笑着垂下头去:“洪巡抚如何能守得住枣阳?本王又如何能守得住襄阳城?襄藩两百余年,至今时.....亡矣!” 枣阳城内的洪如钟如今也如朱翊铭一样绝望,从城墙上看去,远处的田野中一片火红的颜色,密密麻麻的军阵正向枣阳城推进而来,雄壮的骑兵从城池两侧掠过,截断了城内守军的退路,激昂的鼓乐声和尖锐的哨声响彻天地。 武乡义军在新野分了道,武绍领兵直攻樊城,隔汉江监视樊城动态、占据江北立足之地,吴成则亲领大军转道向东,攻打枣阳,打开通往襄阳的陆上道路,而贺锦等人的农民军兵员素质参差不齐,赶不上武乡义军的进军速度,被吴成安排在后阵护着武乡义军的粮道和屁股。 兵贵神速,武乡义军明白这个道理,洪如钟在崇祯二年参加过己巳之变的勤王之战,是个知兵的巡抚,他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一收到武乡义军南下往襄阳而来的消息,立马就集结兵力去守卫枣阳,但他手下的官军的素质远远比不上武乡义军,即便是最精锐的镇筸军,一天走十余公里都算得上强行军了,虽说是赶在武乡义军的前头进了枣阳城,但官军兵将还没休整完毕,洪如钟还没来得及布置防御,就被忽如其来的武乡义军堵在了城里。 守城最忌闷守,一座孤零零的城池神仙也守不住,必须在城外的制高点或险要之地放置一支精锐兵马,以做犄角之势、互相策应,洪如钟清楚这个道理,但他根本没时间去安排,看着武乡义军一路行来阵形不散、队列不乱、秩序井然的军阵,他连出城布阵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下令关闭枣阳城四门,然后寻来粗木、条石等物,将四门全部堵死,准备死守枣阳城。 随着一声声刺耳的哨声响起,武乡义军的军阵在城外停下,几名衣甲火红的将领策马绕城看了看,互相商讨了几句,随后两个军阵向着枣阳城东面的大仙山而去,而其他的军阵则轰然而散,无数军卒拿着铁锹等物开始挖掘壕沟、构筑营地。 “千里迢迢而来,竟然还有余力挖掘壕沟、构筑营地.....”洪如钟全身发软、一脸灰败:“如此强军,枣阳城如何能守得住啊?” 第432章 落城 大雪纷飞,山路湿滑难行,吴成在绵长鹤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往大仙山山顶爬去,宋献策跟在身后,长袍上湿哒哒的,走得有些一瘸一拐的,嘴里还念叨个不停,教训着搀扶他的家奴:“你这厮平日看着机灵,怎么照顾起人来还不如绵老四那粗手粗脚的?爷爷没饿死、没被人打死,差点在今日给你摔死!” 那家奴一脸不忿,丝毫不给宋献策面子,怼道:“东家,您让吴帅评评理,小的扶您扶得好好的,是您非要往那石头上踩,自个儿滑倒了,还赖在小的头上。” “得了,吵了一路了,都要到山顶了,大仙山可是道教圣地,你们等会去找真武大帝评理去,看他老人家理不理会你们!”吴成看着他俩主仆斗嘴就觉得好笑,呵斥了一句,扭过头向山顶看去,只见得一座银装素裹的道观穿透大雪编织的帷幕、映入吴成的眼帘。 大仙山离枣阳城不过十几里,从山顶能够俯瞰整个枣阳城,山顶有一座通贞观,乃是湖广的第一家道观,是中国道教的起源地之一,如今这座道教圣地已经被武乡义军暂时征用了,观里观外都是披甲顶盔的义军战士,一座木制的望楼高耸在道观的大堂广场之上。 入了观,吴成让亲兵们解散各自休整,自己则一边听着先期赶到枣阳的武乡义军一名都尉的汇报,一边和宋献策一起向望楼而去,准备瞧一瞧枣阳城的情况。 走到望楼下,正见绵长鹤和几名亲兵拉着宋献策的家奴一起去拜真武大帝,吴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宋献策说道:“对了,宋先生,你之前要我让托人去试探清风入学堂学习之事,我让阿四去问过了,他说没你父亲当年把他捡回家,他早饿死在野地里了,这辈子不想当官为将,只想给你当一辈子家奴。” “清风这小子,脑子就是不会转弯!”宋献策无奈的摇了摇头:“性子也跟个倔驴似的,我家里就剩他这么个亲人,哪能让他当一辈子家奴?” “清风是为了报恩,所以甘愿给你做家奴,人格上,他和你是平等的,所以只要他愿意,我不会干涉他的选择,但他日若他要离开你,我也不会允许你阻拦他.....”吴成一边爬着阶梯,一边意味深长的说道:“但这天下的奴仆婢女,不是每个人都自愿的,有些人是签了卖身契,守着大明律的恶法,不得不乖乖给人为奴为婢。” 宋献策眯了眯眼,劝道:“吴帅,有些事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咱们缺少识文断字的官吏,不得不吸纳一些旧官绅为咱们做事,要让他们在朝廷和咱们之间选择咱们,总得给他们保留一些人上人的特权。” “但终究是要解决的!”吴成斩钉截铁的说道:“特别是在南方,南方诸省蓄奴成风,我武乡义军要征伐天下,也要移风易俗,否则打下一个和腐明别无二致的天下,又有何用?我们这段时间要把重心放在攻略南方、经营襄阳之上,奴仆之事,就不能再向以前那般视而不见了。” “吴帅说的,不无道理,但若操之过急,恐怕也会闹出大乱子来!”宋献策轻轻点头:“容在下细细思量一番,吴帅也可发文去问问杜常之和武老知县的意见,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能想个好法子出来。” 吴成转身冲宋献策微微一笑:“宋先生懂我,走吧,先解决了襄阳城再说,咱们看看枣阳的布防,今日就拿下枣阳城,直逼襄阳而去!” 枣阳城不是一座大城,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县城而已,虽然地处要道,但湖广承平已久,城内连可用的守城器具都没有,城墙也年久失修,仿佛如纸糊的一般,一推就会倒。 但武乡义军给了它足够的尊重,四门红衣大炮、两门百子佛郎机一字排开,对着城墙狂轰乱炸了半个时辰,枣阳城墙轰隆隆倒下一片,露出了一条条长长的缺口,随后武乡义军的战士推着盾车和木驴车向着这些缺口蜂拥而去。 洪如钟还没来得及布置防御就被堵在了城里,城外既没有壕沟也没有陷坑,唯一阻碍着盾车和木驴车的,只有地上被积雪打湿的烂泥,武乡义军的一个部总畅通无阻的扑至城下,守军的反击才终于有了些模样。 大部分营兵在炮击开始之时就已经四散而逃,那些从湖广西南调来的镇筸军却还存着一丝血勇,伏在城墙断墙后或瓦砾之后,等武乡义军攻城部队靠近,才忽然狂呼乱叫的冲杀出来,用猎弩射杀推车的武乡义军战士,挥舞着长苗刀试图搅进武乡义军的军阵中。 但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反应也很快,见镇筸军出城反扑,一声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刀盾手迎上去迟滞镇筸军的冲击,而长矛手则趁机飞速集结成阵,密密麻麻的长矛如丛林一般压迫向前。 那些镇筸军为了方便埋伏和冲击,基本都只装备着苗刀、单刀之类的兵器,面对密林一般、接近五米的长矛,他们连突破的缺口都找不到,而武乡义军的长矛手有意识的将他们半包围起来,等待火铳手就位之后,便用暴雨一般的铳弹收割他们的性命。 这些镇筸军即便再骁勇也没人愿意在光挨打却还不了手的情况下白白送死,坚持了一阵,便全军溃散,向着枣阳城内逃去。 如今的枣阳城内已是一片混乱,溃散的乱兵不敢去与武乡义军作战,欺负起城内的百姓却一个顶俩,城内官绅的奴仆也趁机暴乱,弑杀家主、焚烧卖身契、抢掠钱财,武乡义军刚刚入城,还没来得及清剿残敌,就赶忙分调各部镇压城内的暴乱。 县衙之中同样乱成一团,到处都是乱跑乱窜的衙役和杂役,洪如钟却懒得理会他们,安坐县衙大堂之上,用割破的手指在一张白绢上奋笔疾书,随即长长出了口气,将那白绢血迹吹干叠好,交给身边一名亲兵。 “本院据守枣阳,不到一个时辰便被贼寇破城,本院实在无颜面对天子,唯有一死而已,尔携此血书,去襄阳寻襄王殿下,襄阳乃湖广门户,万不能丢,请襄王殿下万万据城死守!” “告予襄王殿下知晓后,你再携此血书北上京师,无论叩阙也好、拦架也罢,务必让天子亲眼看看本院的血书,让天子不要为奸臣所蒙蔽,立诛左良玉!” 第433章 陷襄 当吴成来到枣阳县衙之时,洪如钟的尸体已经被解了下来,这位湖广巡抚在县衙大堂悬梁自尽,随他而去的还有枣阳县的主簿,其他官吏军将,则整整齐齐的在县衙院中跪了几排。 吴成掀开洪如钟尸体上盖着的白布,看着他无神的双眼和脖子上的勒痕,只感到可惜,洪如钟是个抗击过东虏的忠臣,在湖广的官声也不错,对百姓还算负责爱恤,武乡义军正在逐渐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向着争夺天下的一方势力迈进,此时最缺乏的,就是一个有份量的高官投诚,洪如钟很适合充当这个角色。 若是一任巡抚都投降了武乡义军,这对天下官绅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对武乡义军来说则是一块极佳的招牌,对大明来说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有了洪如钟的帮助,武乡义军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襄阳府乃至整个湖广了。 但洪如钟却守节自尽了,让吴成无比的遗憾:“为一无能之君、一个祸国祸民的朝廷死节,值得吗?” 吴成叹了口气,将白布盖好,站起身来吩咐道:“去找两副好些的棺材,将洪如钟和那主簿收殓了,让他们的家人带回家乡去安葬吧。” 绵长鹤领命而去,宋献策举着一把油纸伞走了上来,微笑着安抚道:“吴帅也不必太过遗憾了,听说武乡义军当年攻打沁州,官吏殉节者自知州以下数十人,如今咱们攻破枣阳,殉节的却只有洪如钟和那主簿两人而已,饭要一口口吃,等咱们‘倡义救民、孔孟仁道’的思想传播得更广、咱们的胜利也来越多,总有一日,会有名臣大将主动投奔咱们的。” 吴成点点头,扫了一眼院中跪着的那些官吏将帅:“咱们如今要从反贼转型为朝廷,那些官绅就得留下一些装点门面,劳烦宋先生在枣阳停一段时间,我去让蒲教导调些人给你,你看看那些官绅将帅是官声较好、贪污较少、百姓比较拥戴的,就不要对他们进行公审了,你亲自去劝降一下,只要他们主动投诚,我们就暂时不动他们的田产、妻妾奴仆什么的。” 宋献策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绵长鹤忽然去而复返,身后还领着一名行色匆匆的传令兵。 “吴帅,武将军令属下急报!”那名传令兵朝吴成施了一礼,汇报道:“襄阳城中有异动,城门大开,襄王王驾已在襄阳水师的护卫下离城,顺汉江向南而去,城内不断有兵卒车队涌出,武将军判断,乃是襄王和襄阳城内官绅弃城而走,请吴帅早做定夺。” “襄王竟然还真跑了,也好,省了咱们不少的事!”吴成哈哈一笑,拍了拍宋献策的肩膀:“得了,宋先生,去襄阳之后再处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吧,这些枣阳的官吏将帅,也都带到襄阳去!” “传本帅军令,诸部立即集合兵进襄阳城,令胡狗儿的骑队先行一步,告诉他们,襄王可以放走,但城内官绅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还得靠他们发财呢!襄藩的宗室也能堵多少算多少,入了襄阳城,就该拿他们做文章了!” 襄王确实逃了,朱翊铭早在左良玉东逃之时就做了两手准备,一面赏赐大批钱粮劳军,希望洪如钟能守住枣阳,一面令家奴收拾细软金银,把王妃世子什么的先送去武昌城。 待武乡义军攻克樊城,朱翊铭心中更是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让王府长史去收集襄阳城内的船只,又花了大价钱买通留守襄阳的水军参将,抓紧时间往武昌运送金银财物,武乡义军没有水师,他们没法将汉江封死,顺汉江南下,就能直抵武昌。 虽然抛弃藩国逃跑,没准会被京师的皇帝一怒之下扔进凤阳圈养,这些金银财宝指不定都会便宜了别人,但凡事总有个万一,皇帝能容忍左良玉胡作非为,没准也能容忍自己的不战而逃呢?有了金银财宝,总能当个富家翁,又何必留在城内送死? 但他万万没想到连枣阳都半天时间没到就丢了,洪如钟领兵去镇守枣阳之时,朱翊铭派了一些人远远查看枣阳情势,没过一天这些人就狼狈逃了回来,报告武乡义军攻破枣阳的消息,朱翊铭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再搬运更多的财物,当即仓皇去港口上船,在水师的护卫下朝武昌逃去。 襄阳城内的守军和官绅将帅见襄王都跑路了,谁还不明白定然是枣阳被攻破了?于是纷纷收拾财物细软,雇车的雇车、找船的找船,打开襄阳城各门,朝着各个方向鼠窜而逃,满载着官绅家眷和金银粮食的车队从官道上一路延绵到城门口,不像是逃命的,反倒更像是在搬家。 武乡义军的骑兵自枣阳直往襄阳而来,一头就撞上了这些逃难的官绅,那些官绅见到武乡义军的旗帜出现在襄阳城东,顿时乱作一团,如热水灌入蚁穴的蚂蚁一般四散而逃。 护卫的家奴家丁扔下马车便跑的不少,更多的干脆把自家的东家夫人什么的都给绑了,送给武乡义军当作功劳,有些机灵的官绅将帅扔下家属逃命,有些则拼命往城里躲,想要逃回城的和想要离城的拥挤在城门口,将各个城门都堵得水泄不通,官道上随处可见失控的马车撞在一起翻倒在地,车中的女眷头破血流,或嚎啕大哭、或瑟瑟发抖。 胡狗儿领着骑兵驱散了一些敢于阻拦的官绅家奴,一面分兵四处追捕逃跑的官绅和宗室,一面领军直冲襄阳城而去,襄阳城的城墙高耸入云,却没有一根箭矢射下来,城门口的守军自己都在想法子出城逃跑,见武乡义军的骑兵杀到,顿时一哄而散,襄阳城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但胡狗儿却进不了城,看着把城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一箱箱金银、珠宝、粮食和各种马车、骡车,胡狗儿不由得啐了一口:“呸!去押些官绅宗室来把城门清条道路出来,他们把城门给堵了,别想让俺帮他们收拾!” 第434章 根本 吴成留下一部看守枣阳、接应后续的武绍所部和贺锦等部农民军,自己亲领大军自枣阳向西开往襄阳,一路上又抓获了一些无头苍蝇一般乱逃的官绅,等到了襄阳城,城内还是乱成一团的模样。 襄王逃跑、城内的官绅将帅、宗室王亲也纷纷逃跑,城内瞬间失去了秩序,各个官绅家的家仆奴婢纷纷趁机暴动,抢掠主家遗留的财物、烧毁自己的卖身契书、杀害没来得及逃跑的管家和主家家眷,甚至于纵火焚烧主家宅院。 随后不少逃跑的官绅和宗室被飞速赶来的武乡义军堵了回来,更多被打散的奴仆家丁加入了暴动的人群中,追杀着一个个逃回城里的官绅宗室,烧杀也从官绅宗室的家中蔓延到了普通百姓之中。 胡狗儿入城以后,赶忙组织手下骑兵四处安抚弹压,但他手下不过千余骑兵,又要分兵抓人、又要保护王府、府衙、城门、府库等要点地区,襄阳城二十余万人口,他靠着几百人如何能弹压得过来?灭了这边的火、那边又烧了起来,只能疲于奔命。 直到吴成亲领大军前来,遣派大军分路入城,以襄王王府为中心,一面高喊“襄阳宵禁,全城肃静戒严,街上不准有行人车马,否则一律以乱匪视之,不听号令即行处决”的口号,一面从四面八方清理过去,只要街上碰到有人,便喝令抱头蹲下,不遵号令的当即打翻绑缚,押往城外待审,听从号令的则做些简单检查,除非是官绅宗室或兵卒将帅,其他的都让他们各自回家。 那些家奴仆役暴乱本就是借着武乡义军的势头,如何敢对抗武乡义军?听了号令,除了少数复仇心切被冲昏头脑的,大多数都乖乖蹲在地上,等武乡义军检查完毕后便心有余悸的逃回家去,混在暴乱队伍中趁火打劫的民壮兵卒和青皮无赖更不敢与武乡义军对刀枪,也纷纷揣着怀里抢掠而来的金银四散逃跑。 襄阳是座大城,武乡义军来得快,暴乱才刚刚从官绅豪门家中蔓延到平民百姓家中,造成的损失主要都是官绅豪门的宅院之中,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吴成策马来到襄王王府前,王府的大门被砸开,朱漆的门柱被火焰燎成了黑灰色,王府内还有余火未烬,不时有冲天的烟柱升起,襄王王府的牌匾摔在地上,不知被谁劈成了三瓣。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过时间未到而已!”吴成看着那残破的牌匾冷笑一声,迈步向襄王府内走去,路过那牌匾之时,刻意踩了一脚。 “襄王逃得匆忙,留下了不少金银珠宝给咱们!”先一步赶到王府之中的宋献策呵呵笑着迎了上来:“不少金银都被襄王殿下装了箱,分门别类的摆好了,想来是还没来得及运上船去的,正好免得咱们费心点算了。” “那些金银珠宝不重要,就算襄王全运走了,大不了咱们去武昌讨赏便是!”吴成耸耸肩,扫了一眼院中正收拾着被暴动劫掠的家奴仆役散落在地上的金银珠宝的武乡义军战士,说道:“关键是襄王的田册、户册、产业册什么的,襄王要收粮敛财、盘剥百姓,这些东西比官府的黄册白册还要精准,有它们,咱们后续的清丈分田、清租清贷等工作就方便多了。” 吴成停住脚步,扫视着富丽堂皇的襄王府,继续说道:“我本来的计划,是准备兵围襄阳城,然后像咱们在开封、卫辉等地一样,先围而不攻,扫荡襄阳府治下城镇、将襄阳府的各个村寨根据地化,如此,我们拿下襄阳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若是能引诱湖广等地的官军前来救援,咱们也能围城打援削弱乃至消灭湖广的抵抗势力,占领襄阳城后,咱们也有了一定的基础治理这座大城,之后攻略湖广,也能轻松不少。” “可局势推着咱们走,咱们攻破枣阳,襄王吓破了胆逃跑,城里乱成一团,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咱们也只能先占领襄阳这座空城了!”吴成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我们在襄阳地区缺乏群众基础,百姓们并不信任咱们,襄阳的暴乱就是明证,那些家奴仆役借着咱们的势来发泄往日的憋在心里的怒火,这实际上就是不信任咱们能够对那些官绅进行公平公正的审判、帮他们翻身、为他们伸冤做主!” 宋献策静静的听着,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吴帅的意思在下明白,没有百姓支持,襄阳城对咱们来说就是一个包袱,咱们占据襄阳,实际上只是占了一座孤城,反倒是引人注目、陷在了官军的包围之中。” 吴成点点头,微笑道:“所以我一直说,大城州府对我武乡义军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村寨乡里的无数村民佃户才是我武乡义军的根,根本不固,地动山摇,襄王和城内官绅留下的这些金银财宝固然重要,但那些田契文册,才是咱们最需要的东西,直接关系到咱们之后下乡的工作......关系到我们武乡义军的根本!” “是在下一时疏忽了.....”宋献策歉意的笑了笑,朝吴成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吴帅派在下先来襄阳,想来也是为了让在下先来收拾襄阳城内的文册田契等物,但在下一时被金银迷了眼,竟然没有领会吴帅的意图。” “宋先生不必责怪自己,是我没有交代清楚.....”吴成微笑着拍了拍宋献策的肩膀,回头朝身后的教导吩咐了几句,又冲宋献策说道:“此事不是什么大错,宋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大伙都没什么占领大城州府的经验,也是一步步总结出来的。” “要把襄阳这样的大城州府作为根据地,就不能只占据襄阳城一座城池,樊城乃襄阳门户,咱们得把樊城重建起来,枣阳陆上咽喉,也必须占住,新野作为北上的要道,也得攥在咱们手里,遮护西面的谷城、对峙南面的宜城都必须拿下来,以此屏护襄阳城。” “襄阳不是一般的大城州府,乃是要道重镇,朝廷恐怕很快就会有反应,咱们得抓紧时间建设好襄阳根据地!” 第435章 忍耐 原本夹裹着冰雨的细碎雪花,如今已经化为了鹅毛大雪,紫禁城的黄瓦上一眨眼间便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与一面面红墙交相辉映,恍若人间仙境。 但崇祯却没心思欣赏这银装素裹的紫禁城,大雪一下,他的心里如同被层层雪山压着,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 一场大雪,对宫他这个皇帝来说不过是让道路有些湿滑难行而已,自有无数太监为他清理积雪、扫开道路。 可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场大雪冻饿而死,去年入冬以来大雪纷扬不止,崇祯每日收到的奏疏都是满篇的大雪成灾,连一贯以温润着称的江南都是“连日大雪不停,江湖冻结,商民行走如平地,冻毙于道者累日可见”。 诸省雪灾不止,各地粮食绝收、无法春播,崇祯却毫无办法,国库早就连老鼠都能饿死,内库也没剩下多少金银钱粮,可大明到处都在打大仗,军饷一天比一天催得紧,崇祯连下旨减免税赋的心思都不敢有,只能催逼着各地加紧征税征粮,原本只在去年一年临时摊派的剿饷到今年开年便成了定制,户部还在商讨着再新加一笔摊派之税,以补充国用之不足。 崇祯很清楚,这是在饮鸩止渴,一面雪灾,一面加征税赋,必然有不少百姓活不下去抛荒逃亡,而这些流民大部分都会成为流寇,将大明腹心之地的动乱闹得越来越大。 朝廷能征上来的税更少,用钱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只能继续加税,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直到大明崩塌为止。 但崇祯却束手无措,他又不像那些反贼,可以毫无顾忌的掠夺官绅宗室、藩王豪门的家财养活自己,皇帝又不是神仙,也得靠着基本盘的拥护才能坐稳皇位,崇祯去找他们麻烦,就是在政治自杀,甚至物理自杀。 所以崇祯只能赌,赌在大明崩溃之前敛聚更多的钱粮、养出足够剿灭那些贼寇的大军,消灭掉腹心之地的贼寇,大明也能稍稍喘口气了。 好在这段时间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陕西老回回和李部司受到重创,放弃临洮逃回甘州的山地中,洪承畴、孙传庭收复临洮各城,正在扫荡村寨和山脉里的残敌,山东的卢象升在登州城下大败孔有德、兵围登州城,同时派祖宽和吴三桂收复莱州,据说孔有德欲渡海逃去东虏,结果被东江总兵黄龙的水师给堵了回来。 在山西,尤世禄和王自用布防于黄河,将准备趁黄河封冻而返回辽州的闯曹等营堵回了河南,刚刚接替背锅侠玄默上任的河南巡抚陈奇瑜从周王和潞王那里募集了大笔金银招安了绰号“闯塌天”的刘国能,河南本来被左良玉抽空的军力复振,本来岌岌可危的局势有了一丝扭转的迹象。 但就在崇祯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那恶名昭着的武乡贼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武乡贼奔袭襄阳,左良玉逃跑、襄王逃跑、襄阳府知府逃跑、湖广巡抚洪如钟自尽,襄阳坚城一日而陷。 贼寇攻破大城州府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千里奔袭、兵力劣势的情况下一日连破樊城、枣阳、襄阳,这却是前所未闻的事,让崇祯不由的想起了己巳之变中的东虏,他们也是千里奔袭,从沈阳出兵到破关蓟镇只花了二十二天的时间,这还得算上东虏在蒙古安抚诸部、购买战马浪费的时间。 “武乡贼……难道和东虏……”崇祯摇摇头,将脑中的犹疑甩掉:“不可能!一伙贼寇,怎能与凶蛮之东虏相提并论?不过是左良玉畏敌如虎、洪如钟举止失措、襄王胆怯懦弱,让那些贼寇捡了便宜而已!” 崇祯怒目扫过御桌上堆成小山的奏疏,襄阳府和左良玉的矛盾他一清二楚,只是一直腾不出手去解决,想来是武乡贼侦知此事,才突然袭击襄阳城,而左良玉和襄王他们互相扯后腿,才导致了枣阳、襄阳等地的飞速沦陷。 “左良玉……早晚有一天朕要诛他九族!”崇祯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冲殿中跪着的一名红袍官员说道:“杨卿既然来信说要安抚左良玉,朕就不治他的罪了,但如今武乡贼袭占襄阳,傅卿,朕难道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那红袍官员乃是新晋的总督保定天津等地军务、兵部右侍郎傅宗龙,崇祯三年他被罢官,但如今崇祯对朝中的高官勋贵失望透顶,大批启用新人和之前罢免的官员,为之后杨嗣昌重回京师更换内阁、清理朝堂做准备,傅宗龙也是乘了这个东风,得到杨嗣昌推荐而官复原职。 “陛下,忍一时之怒,方可得万世之安!”傅宗龙赶忙回道:“襄阳城乃南北咽喉要道,为武乡贼所据确实麻烦,但武乡贼占据襄阳,也是让他们自己陷入四面包围之中,更是让他们远离了山西根本之地,日后杨文弱的计划施展起来,武乡贼也来不及回救山西,失了根本之地,占着一座孤城,又能坚持多久呢?” “山西根本之地……”崇祯喃喃念了一句,满脸狐疑的问道:“洪承畴当真在欺瞒于朕?收复沁州,只是一场骗局?” “陛下,杨文弱也说了,洪巡抚击破武乡贼是真、驱赶其主力逃离山西亦是真,洪巡抚并非欺瞒陛下!”傅宗龙赶忙回道,杨嗣昌之后的计划还需要洪承畴的配合,至少不能让洪承畴拖后腿,此时自然不能和洪承畴起冲突,也只能帮他遮掩了:“但武乡贼值根于村寨之中,又有残军躲藏在太行山中,蛊惑百姓甚多,若其主力兵回沁州,沁州必然飞速沦陷,故而杨文弱才定下这剪枝拔根之策,彻底铲灭武乡贼在沁州的根本,使其无根可依,自然就如浮萍能轻易捞除。” 第436章 内外 傅宗龙偷眼瞧了一眼崇祯,见他认真听着、低头沉思,这才继续说道:“但要拔其根脉,就需要先剪其枝桠,唯有山东、陕西等地乱平,朝廷才能腾出手来,集结调动大军围剿沁州残贼、彻底消灭武乡贼的根本。” 崇祯心中有一丝犹豫,倒不是杨嗣昌的计划有什么问题,而是他心中清楚杨嗣昌所说的“根本”是什么,武乡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如此程度,是因为沁州等地无数百姓受其蛊惑、站在他们的身后,这些附贼的百姓,就是武乡贼的根本,杨嗣昌要除根,就是要除掉他们! 虽然杨嗣昌的密奏里没有明说,虽然从崇祯到傅宗龙等人都默契的装糊涂,但事实就是如此,杨嗣昌、洪承畴如今在临洮就是一个村一个村的屠杀过去,再用各处召集来的流民填入村寨之中。 “所以要先剪枝桠……没有充足的兵马,如何能屠戮十余万的百姓?”崇祯心中默念着,掂了掂手中那封武乡贼攻破襄阳的急报,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朕就暂且忍耐那些贼寇一时,武乡贼攻破襄阳一事,傅卿你按杨卿的意思上封奏疏,朕让司礼监一概批红照准!” “左良玉不能动,襄阳失陷总得有人负责…….”崇祯思考了一阵,将那奏疏扔在御桌上:“洪如钟举止失措,念其殉国身死,就不赏不罚了,以原职抚恤其家人吧,襄王朱翊铭弃藩封而逃,罪不可赦,着锦衣卫押解凤阳圈禁,襄藩除国!” 崇祯停了停,等身边的王承恩记录完毕,这才抚摸着杨嗣昌的那封密疏,说道:“杨卿说,山东、陕西乱平之后,傅卿你总督保定、天津等地,卢象升调宣大总督,洪承畴督山陕,熊文灿巡抚陕西,陈奇瑜巡抚河南,再择一重臣居中调度,对山西武乡残寇处十面张网之势,朕深以为然……” “只是如今看来,洪承畴…….”崇祯犹豫了一瞬,说道:“东虏这段时间活动频繁,据说有出兵朝鲜、强迫朝鲜水师攻打皮岛、接应孔有德之意,关宁一线恐怕也会受到东虏攻击,朕想让洪承畴去总督蓟辽,对付东虏。” 傅宗龙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崇祯还是对洪承畴起了疑,担心他会私下与武乡贼勾结,故而才找了个理由将洪承畴调走,傅宗龙眉间一皱,赶忙说道:“陛下,洪巡抚久镇西北,在山西陕西皆颇有威望,军将大多信服于他,洪巡抚留在原位上,比去辽东发挥的作用更大……” 崇祯眼中狐疑的神色更为浓烈,低头盯着那封密疏看了一会儿,说道:“朕意已决,洪承畴调任蓟辽总督一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议。” “陛下心意已决,臣自然遵旨!”傅宗龙低下头去,嘴角却抹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嗣昌说要择一重臣居中调度,这重臣之位必然只能是他自己,那几任督抚之中,傅宗龙、陈奇瑜熊文灿是杨嗣昌推荐上台的,卢象升是个听命行事、不党不群的孤臣纯臣,只有洪承畴,有威望有手段有靠山,而且心思叵测,到时候会不会听杨嗣昌的号令,谁也说不准。 所以杨嗣昌等人本来就准备找机会把洪承畴排除出去,只是如今还得靠他帮忙平定陕西、调动秦兵,所以才不得不和他合作,没想到天子先对洪承畴起了疑,给了他们一个上好的机会。 故而傅宗龙才借坡下驴,明着在帮洪承畴说话,实际上确实提醒天子洪承畴威望显着、在山西陕西不少军将对其信服,又有与贼寇合谋勾结的嫌疑,有了左良玉那个拥兵自重的前科,崇祯又怎会不怀疑洪承畴有拥兵自重的可能呢? 只要有了怀疑,自然是先把苗头掐死在摇篮里最好,所以崇祯必然会把洪承畴调任他处,杨嗣昌也就能毫无掣肘的施展他的计划,傅宗龙他们这些依靠于杨嗣昌上台的督抚高官,也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说起东虏,杨卿说河南匪乱一发不可收拾、武乡贼死灰复燃,关节在于东虏牵扯了我大明太多精力…….”崇祯淡淡的说道:“所以与东虏和议之事势在必行,傅卿,你如何看待?” “陛下,当初贼寇狼狈逃入河南,彼时若调动大军围剿,并非不能将之剿,是何缘由无法成行?”傅宗龙早就和杨嗣昌私下沟通过,胸中早有准备,当即朗声答道:“是因为宣府新军勾结东虏破关!” “陛下,我大明最强之军乃是关宁军,镇压贼寇、平定叛乱,都要调他们做中坚,但关宁军却始终无法大举入关平乱,为何?就是因为有东虏虎视在外!” “若能与东虏和议,则我大明可解东顾之忧,专心处置腹心之患,亦可节省钱粮增练各军,到时可抽调上万关宁军入关剿寇,辅之以数万秦、晋、豫、川等地精兵,哪路贼寇能挡?朝廷若能剿灭贼寇,也能全心对付东虏,岂不比如今左支右绌的局面好?” 崇祯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与东虏议和之事,都察院反应激烈,还是等张家口抓获的那些贼寇细作审问后,有了充足的证据证明京师之乱乃是武乡贼嫁祸东虏的策略、安抚都察院之后再说吧,武乡贼占据襄阳城,也不能不管,该如何处置。” “陛下,湖广无需太过在意,只需控制住武乡贼造乱的态势,将其限制在襄阳左紧,待拔其根脉之后,再集中力量围剿便是!”傅宗龙毕恭毕敬的答道:“陛下,臣以为正好可趁机在湖广大开团练,以迟滞武乡贼扩张流窜之能力,为各地除枝拔根争取时间。” “陛下,以往官绅团练,朝中多有限制、缺乏统筹,大多是官绅自行其是,一盘散沙,如何面对贼寇?此番在湖广办团练,可择一名臣坐镇,统一规划,湖广税赋可划拨一部分作为团练军资,待大军剿灭武乡贼后即可解散团练,团练之兵充入各军便能得数支可战之兵。” 崇祯轻轻点头:“此事准了,傅卿,你上个章程来,朕准湖广官绅组建团练以保乡境!” 第437章 修城 “五月飘雪霜满天,义军来到了襄樊界,赶跑豺狼左良玉,驱走恶鬼襄阳王,不扰民来不逼捐,百姓人人笑欢颜......”一声声嘹亮而欢快的歌声响彻汉江以北,无数武乡义军的战士和百姓们正不停的搬运着砖石、木材等建筑材料,依托樊城残存的城墙,对整座樊城进行重修。 襄樊一体,没有樊城作为依托,襄阳就是一座孤城,武乡义军占据襄阳城后确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重修嘉靖年间被洪水泡坏的樊城,正好河南遭雪灾,数万流民听闻武乡义军占据襄阳,都跑到襄阳来求活路,武乡义军便以工代赈,组织流民修筑城池、整治汉江河堤,日后也方便将他们安置在樊城地区。 大明两百多年,大多数城池的城墙都已经年久失修,有官绅愿意出钱的还能维护一二,官绅若是不愿出钱,朝廷更是没法指望,官府也出不起钱粮去募民修城,就连大明中都、祖陵凤阳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城墙因年久失修而塌了不少,变成了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整修过。 有些城池人口经历两百余年的增长,原有的城池早就无法满足城内人口居住,于是不少官绅和百姓干脆在城外修房设屋居住,形成了“外城”,有些管理不严的城池百姓为了出入方便,会自发的在城墙上挖掘通往城内的通道,甚至干脆把拆掉一段段城墙,这样的城池,城墙就是个摆设,根本起不到防御作用。 武乡义军占据过不少城池,也组织过军民对这些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墙进行过维修整修,多多少少有了些修城的经验,如今修筑樊城,乃是武乡义军第一次筑造大型城池,吴成非常重视,亲自到了江北坐镇。 “若是论筑城,我大明最优秀的,还是如今在洪承畴帐下当赞画师爷的孙元化.....”吴成一边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一边与擦着汗、喝着茶的贺锦聊着天:“登州坚城就是孙元化主持修筑的,孔有德一伙残兵败将,靠着登州城面对卢象升的围攻一直坚持到现在,只可惜咱们没有登州城的图纸,也没有孙元化那般的人才,只能自己摸索了。” 贺锦端着茶看着吴成画图,他此番带人过来帮忙也算是偷师,吴成与他明说了湖广之地武乡义军要全数吞下,贺锦却死皮赖脸的不愿意走,和一同南下的扫地王张一川、混十万马进忠、兴世王王国宁、改世王许可变四王商议,准备五营合兵进军黄州府,攻略麻城、黄州城等地,势力最大的贺锦和张一川各取其号,取了个“扫左五营”的名号,讨个“扫灭左良玉”的好彩头。 吴成对贺锦他们的战力一清二楚,靠他们扫灭左良玉,那是痴人说梦,但若是贺锦等人能在麻黄地区站住脚,武乡义军和左良玉之间隔了一道屏障,能够将更多的兵力和精力用于攻略襄阳府和附近的德安府、承天府,还能与扫左五营左右夹击武昌府,所以吴成对贺锦他们的行动很是支持,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只是贺锦独领五营攻略麻黄,就等于是拒绝并入武乡义军,让吴成感觉到很是可惜。 “吴帅,你这城修的倒是棱角分明,不像一座城,反倒像是个城塞!”贺锦眯着眼打量着吴成的图纸,笑道:“而且城墙会不会太矮了些?还是个斜面,看着敌军似乎能直接从斜面爬进城去......马面炮台倒是设置得不少,有必要这么多吗?” “樊城,我本来就是打算修成一座要塞城池!”吴成微微一笑,坦诚的说道:“樊城拱卫汉江,武乡义军没有水师,水师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就练起来,若是遇敌,樊城孤悬江北,必定会遭到围攻,樊城若失,敌军在江北有了立足之地,襄阳就绝对守不住,所以我只能想尽办法在城防上做文章了。” 吴成提着炭笔在图纸上指点着:“这种形状的城池,在西番那里叫做棱堡,我在b站的纪录片.....西番的书籍里看过,今日也是凭着记忆粗粗规划一下,之后建城之时咱们再根据实际情况改进,左金王,你看这些凹面,依托地形形成不规则的五芒星状,敌军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遭到马面上火炮的交叉火力打击,血肉之躯,再勇猛的兵卒又能挨上几炮?” 贺锦没注意吴成差点说漏嘴,认真的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呵呵一笑,点点头:“确实是有些意思,你这城池布置是把原来的守城模式改为主要依靠火炮守城、最大限度发挥火炮的杀伤力,适合你们武乡义军这类能自产火炮、火炮充足的军队。” 贺锦顿了顿,又问道:“但还是那个问题,城墙太低矮了,而且斜面坡度太缓了,敌军容易直接顺着斜面爬进城里来。” “我这是有意为之,就是要把城墙修得低矮、要让敌军爬城墙!”吴成微笑着解释道:“大明的城池大多修筑于明初,后来整修城墙,一般也只是在原有城墙的基础上进行修筑,即便是登州城也是如此,明初之时火器运用并不起决定作用,火器威力也弱,城池攻防还是和过去差不多,所以城墙都修得高耸而规整,以此增加敌军登城的难度。” “但如今战争的模式已经变了,火器运用频繁、火炮威力越来越大,高耸规整的城墙面对火炮的轰击很容易垮塌,枣阳城就是个例子,咱们几门重炮轰了一个时辰不到,枣阳城的城墙就没什么完好的了。” “而咱们手里才几门重炮?”吴成无奈的耸了耸肩:“咱们的重炮全靠缴获,不像朝廷和东虏那般能够自产,大凌河之战时,东虏一口气摆出了四十多门红衣大炮、轻炮中型炮数百,若咱们还按照以前的方法筑城,只有被朝廷和东虏用火炮把城墙轰垮的下场!” 吴成一脸严峻,继续说道:“即便咱们把樊城修筑得如襄阳那般坚固,能挨住四十门炮,能挨住上百门重炮的轰击吗?咱们很长一段时间内重炮数量是绝对赶不上敌人的,所以只能在城墙上想办法,用更好的盾,去挡敌人锋利的矛!” 第438章 团练 “不想城墙被敌军的重炮轰垮,就只能加厚城墙的厚度......”吴成在桌上的图纸中翻了一阵,摸出了一张樊城城墙的设计草图来:“我和那些整修过襄阳城的匠户和衙役聊过了,以咱们现在的技术水平,不可能把城墙修得足够抗住上百门红衣大炮的狂轰乱炸、同时还高耸入云的,所以城墙只能修筑得低矮一些。” “城墙低矮倾斜,为的就是让敌人觉得可以直接攀城进攻!”吴成冷笑着继续讲解道:“城墙倾斜,除了可以防御火炮轰击,还能让城墙上防御的铳手和炮手的视线形成一条直线,方便他们放炮放铳,而且城墙之上,咱们也会做些文章,有些地方会修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坡度会忽然加大,为的就是让敌军在攀爬城墙的过程中拥堵在一起,拥堵的敌军,是火炮火器杀伤力最大的时候!” “作战之时,除了樊城之外,还会构筑不少外围工事,埋设地雷陷坑,城内也会构筑土堡、炮楼之类的巷战工事......”吴成扔下炭笔,自信满满的说道:“总之,我要让攻城的敌军每前进一步都要遭到巨量的火力打击,让敌军在城防工事下流干鲜血!” “如此说来,樊城会是一座比关宁坚城还要坚固的要塞!”贺锦的目光在地图和图纸上梭巡着,微笑道:“但如今的樊城还有一个致命的漏洞,不知吴帅发现没有?” “我如何不知?”吴成无奈的苦笑一声,手指点在地图上汉江的位置:“水师!若是有一支可靠的水师,襄樊二城能够互相沟通联动,依靠樊城的要塞体系,大明、东虏哪怕把所有精兵撞死在樊城下也攻不破它,可没有水师,敌军水师就能截断汉江,将整个樊城包围起来,一座孤城,能守得住七个月、八个月的,能守上一年两年吗?” “可水师这东西,又不是普通步卒,训练一两个月就能上战场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慢慢摸索......”吴成的语气里满是无奈,武乡义军起自山西,农民军起自陕西,两支军队都是旱鸭子多,兵卒上了船不晕船都已经算是优秀人才了,襄阳驻守的水师又跟着襄王跑了个干净,吴成想学都没地方去学,造船、操船、水上作战,武乡义军可以说是统统一窍不通。 一支强大的水师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攒起来的,哪怕是盘踞辽东几十年的满清,也是靠着尚可喜的投奔和朝鲜水师的辅助才在水师上压了明军一头,吴成手下既没有精善水师的大将,也没有朝鲜水师那般雄厚的底子,对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吴帅也不用过于心急了,水师不行,就在陆上击败敌军便是!”贺锦轻描淡写的安慰了一句,双眼在地图上搜索着,转移了话题:“对了,吴帅你应该也看了之前朝廷发下来的圣旨,准许湖广官绅编练团练,前甘肃巡抚梅之焕任团练使统筹湖广各地团练乡勇,允许湖广截留部分饷银以做团练之用,你如何看朝廷这封旨意?” “朝廷是病急乱投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弁便依作郭李’!”吴成哈哈大笑起来:“左金王,那梅之焕就是麻城人,你们要兵进麻黄,迟早和他撞上,有担心我理解,但咱们从北到南打了多少豪族的团练乡勇?可有一支能战的?” 吴成是真不担心朝廷大办团练,在他刚穿越的时候,因为清末的曾国藩、江忠源等人的湘军还对团练乡勇高看一眼,可过了这么久、打了这么多仗,让他早就意识到明末的团练和清末的团练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清朝对地方的控制力相对明朝其实是比较薄弱的,更多的是依靠与宗族豪绅的合作,基层村寨几乎处于自治状态,因此基层的治安也就更依赖于宗族豪绅的民团,在清初就在法律上对士绅编练团练予以了肯定。 清朝的团练在雍正年间就开始制度化发展,领头的团练头目基本都受过军事训练,而且享受朝廷财政补贴,“每名岁给工食银六两”,相当于一个绿营兵半年的薪资,至嘉庆年间,民团与朝廷的联系更为紧密,表现优异的民团头目能够以团丁身份入绿营为官,甚至官至一品提督的也不少。 至道光年间,团练已经铺开到了全国,可以说是村村推广,非常普遍,太平天国时期兴起的湘军、楚军等团练,是清朝一百余年团练发展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是与朝廷紧密相连、主将有军事素养、基层头目接受过军事训练、兵卒有军事经验的民兵军队,稍加训练、更新武器装备,自然就是一支能南征北战的正规军。 但明末的情况却不同,明代的团练起源于崇祯初年,武乡义军对付的张家团练就属于明末的第一批团练队伍,张家的团练表现还可圈可点,也是因为张大本身就是朝廷高官的一员、团练头目之中有一些像张三那样参与过辽东对抗东虏战事的家奴,具有一定的军事素养。 可是其他官绅有几个有张家这般得天独厚的条件?大多数团练队伍刚刚拉起来就碰到农民军乃至武乡义军过境,连学习的时间都没有,如何能抵挡得住? 加之朝廷和团练的上下通道并没有像清朝那般打通,各地官绅办起团练又无法入朝为官,因此多用于结寨自保,不单对抗农民军和武乡义军,也对抗朝廷的税吏和官军,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反而更为薄弱,原本能征的税因为团练收不上来,原本能强拉的青壮兵员,因为团练拉不了,朝廷的形势反倒更为恶劣、更加虚弱。 而且编练团练并非只有地主官绅能做,如李际遇那般各村豪杰自发联保,借团练之名、暗行谋反之实,如今的朝廷根本没精力去分辨,让不少反贼在暗地里发展壮大,反倒是给自己添了不少对手。 “朝廷这道圣旨下来,是有意识的想要将团练体制化了.....”吴成呵呵笑着:“但现在才开始将团练体制化,实在是太晚了,左金王你们就安心去麻黄地区折腾吧,梅之焕最多只能自保而已!” 第439章 乡绅 麻城,地处湖广东北、大别山中段南麓,位于湖广、河南、南直隶三省交界之处,乃是着名的“柏举之战”的古战场。 麻城七里之外,有一座沈家庄,前甘肃巡抚梅之焕便居住在沈家庄内,明末兵事频繁,文官士绅之中也兴起了练武学兵的风潮,以文武双全为荣,梅之焕乃是万历年宣大、山西总督梅国祯之侄,本有家学渊源,是此股风潮的领头人之一,十四岁时就随梅国祯镇守边关,曾在校场上与军官比试射箭,九发九中,入朝之后也以兵事着称,在广东打过海寇、在甘肃抗击过蒙古、平定过叛军,官场上也算平步青云。 但己巳之变改变了他的命运,崇祯广招各地军兵入京勤王,梅之焕自然也响应圣旨领甘肃兵入京勤王,但崇祯催逼甚急,甘肃兵本就欠饷日久,还要大冬天穿着单衣日行百里往京师赶,一路上累死冻死无数,于是自然而然的哗变了,梅之焕平定了哗变,将不愿去京师的军兵遣散回家,只领着愿意跟随的军兵入京,结果等他抵达之时东虏都已经退兵了,崇祯恼他带的兵少还迟到,便将他革职罢免,赶回了老家麻城。 梅之焕却没有因此而消沉,麻城毗邻大别山,山中藏着的土寇时常侵袭地方、烧杀抢掠,梅之焕便与麻黄地区的一些官绅商议,以麻城沈家庄为中心,编练起上万团练乡勇,用以剿寇安民。 这支团练效果倒是不错,大别山中的土寇与之屡次交战,皆大败而逃,都称呼这支团练为“沈庄军”,见了沈庄军的旗帜就逃,如同老鼠见了猫。 “可沈庄军能对付得了大别山里的土寇,如何能对付得了流寇乃至武乡贼?”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梅之焕一边将一支羽箭搭上强弓,一边朝身后暖亭里坐着的几名官绅说道:“左良玉都畏武乡贼如虎,洪巡抚更是一个多时辰就兵败身死,咱们哪里是武乡贼的对手?” 一箭射出,羽箭飞跃池塘,准确的命中池塘另一边的箭靶,周围的官绅却没人像以前一样喝彩,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不说话。 “朝廷这封圣旨,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梅之焕接过家奴递来的汗巾擦着手,叹道:“天子难道以为一道圣旨,湖广的各路官绅,就能听老夫号令了?就算他们听从老夫的号令,难道靠着一道圣旨,那些乡勇就能与武乡贼堂堂而战了?怕是守城都守不住!” “彬父说的对,天子也是薄凉,让彬父挑起这么重的担子,一文钱、一把刀都不给,连彬父当年获罪罢官的事也不平反,就给了个团练使的空衔,都不知是几品的官、归属哪一部!”一名捏着佛珠的年轻官绅附和道:“再说了,准许湖广截留税银以作团练之用,但彬父你总管团练事务,却无权插手此事,团练资费还得靠湖广巡抚发放,哼!咱们到时候能拿到多少银子,岂不是全凭那些当官的一张嘴?” “叔白说的对!”又有一名官绅愤愤不平的说道:“咱们花钱花粮拉起来的团练乡勇,朝廷给道圣旨就要咱们去和武乡贼拼命,没钱没粮的打个屁的仗?这不是逼咱们去送死?” “送死有个好结果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像洪巡抚那般,自尽殉国还落不得一个好,替左良玉背了锅,没有赏赐不说,抚恤也一直拖着不发!”又有一名官绅嚷嚷起来:“洪巡抚都落不得好,咱们这些没在朝中当官的,战死沙场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梅之焕又是一箭射出,叹了口气,转身向那名第一个发言的官绅问道:“叔白,之前朝廷抓了襄王、除了襄国,襄王那些金银珠宝呢?咱们去与唐巡抚商量下,能不能分咱们一些。” “彬父,那些金银财宝你就别想了!”那名年轻官绅冷哼一声:“宫里直接派了个太监来抄家,太监贪一些、锦衣卫贪一些、唐巡抚新官上任,他和他手下的也得贪一些,襄王带到武昌的金银首饰、珠宝礼器什么的,折合差不多有五六十万两,他们只给朝廷报了十万两,这十万两还得紧着山东、陕西的战事使用,一文没给湖广留下。” “那唐巡抚那边呢?他肯定贪了不少,总能挤出个几万两给咱们吧?”一名官绅询问道:“咱们能拿一点是一点,武乡贼打不过不说,对付流寇,咱们的兵力也太少了,要扩军就得有钱有粮啊!” “唐晖那厮,一文钱都不会吐出来的!”那名年轻官绅脸上更加愤恨:“他在京中不过是个太仆寺少卿,当了这湖广巡抚,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朱巡抚又在枣阳城把巡抚标营送完了,他还得去募兵练兵、去西南苗地调苗兵,哪里不需要钱粮?武昌和承天府哪个不比咱们麻城紧要?他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暖亭中一阵沉默,那官绅说得没错,湖广最紧要的地方有三处,一则分隔南北的襄阳城,二则湖广布政使治所之地、连通南方诸省的武昌城,其三便是嘉靖皇帝为兴献王时的藩封之地、龙飞之域、当今天子的祖陵之地承天府。 如今襄阳已被武乡贼占据,武昌和承天府哪个丢了,唐晖都得掉脑袋,特别是承天府,若是有失,没准得掉九族的脑袋,相比而言,黄麻地区唯一的价值就是阻断贼寇东进南直隶的道路,但南直隶有左良玉盘踞,有其他官员负责,贼寇窜入南直隶和他唐晖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他又哪会管黄麻地区的死活? 梅之焕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唐晖必然集结重兵力保武昌和承天府城不失,至于其他地方,莫说施以援手,恐怕他还会想尽办法的祸水东引,以减轻武昌和承天府受到的压力。 “如今的啊.....就是各扫门前雪,左良玉如此,唐晖也是如此.....”梅之焕苦笑着摇了摇头:“唐巡抚靠不住,咱们这些团练乡勇,就是一支孤军了啊!” 第440章 鹊巢 “左良玉那边呢?不说给钱给粮,他手下五万多人,就不能分些兵马来帮咱们?“又有一名官绅问道:“哪怕只有个一两千人,有这些正经上过战场的兵卒做骨干,咱们防御麻黄等地也有了几分底气。” “左良玉连襄阳坚城都能抛弃,还能壮着胆子来帮咱们?”那年轻的官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冷笑着说道:“平贼将军、遇贼即遁,祸害起百姓来倒是一等一的厉害,他从河南一路逃来湖广,又从湖广逃到南直隶,这鸟厮,靠不住!”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名提问的官绅分辩道:“左良玉如今要去凤阳拱卫大明祖陵,其实就是要盘踞中都,这大伙都知道,有咱们在前头挡着,左良玉和贼寇之间隔了一层咱们,他也不用担心被贼寇突袭,能够安安稳稳的呆在凤阳,这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让他派些兵马来助咱们,又不伤他根本,我看他会愿意的。” “理是这么个理,可左良玉这厮连朝廷的话都不听,咱们也不可能靠着三言两语说动他,得备着一份厚礼,而且得按照五万人的粮饷去备着!”梅之焕找了个椅子坐着,身子有些瘫软下去,嘴里也忍不住抱怨道:“天子哪怕一文钱、一个兵不给也行,好歹给老夫实权,派捐、卖官、设卡收厘、插手茶税盐税,甚至去向那些不听号令的官绅打秋风,怎么也能弄出钱粮来,如今只给个团练使的虚职......靠着咱们几代积蓄,能养起多少人马?” 暖亭之中又是一阵沉默,一名官绅望着亭外又渐渐落下的雪花,长叹一声:“君非君、臣非臣、贼非贼,君使臣如奴仆,臣何以事君以忠焉?孔孟之道不遵,天命何以固焉?窃国.....” “久辅!慎言!”梅之焕见那官绅越说越过分,当即脸色一变,大喝一声打断了他,那官绅猛然惊醒,见暖阁中的官绅一个个脸色难看、话也不敢说,赶忙起身行礼:“是愚满胸怨怼、一时失言,请梅老和诸位原谅则个。” 梅之焕喘了口,点点头:“久辅,今日在座的,都是信得过的同道,你在这说出那妖书里的乱言没什么,可若是在外头失言.....朝廷会夷你三族!” 那名官绅赶忙站直了身子,低下头摆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老老实实的回应道:“谢梅老教诲,愚日后绝不会再犯了。” 梅之焕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那名官绅落座以后犹豫了一阵,又问道:“梅老,那份妖书,您也是认同其中一些道理的,如今武乡贼和流寇入湖广,跟流寇对战咱们没二话,可是武乡贼.....咱们真要和他们为敌吗?” “我认可的道理,是其中爱民护民、以民为本的道理,可没赞同武乡贼的反乱之言!”梅之焕严肃的说道:“我等世受皇恩,自然要为大明、为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确,武乡贼确实为贫苦百姓做了不少事,但他们终究是反贼,我等又岂能助反贼行反乱之事?再说,如今天下纷乱,不也是因为贼寇四起的缘故吗?平灭了这些贼寇,天下安定,朝廷也能喘口气了,自然能轻徭薄赋、爱民护民,行孔孟正道!” “再者说,武乡贼如今盘踞襄阳,实则是陷入四面皆敌的境地,武乡贼虽强,但他们终究是被官军从山西赶出来,狼狈逃到湖广来的,朝廷还坐拥两京一十三省,数十万精锐之兵,武乡贼就靠着他们那几万人马,如何能胜?尔等若是去助贼,岂不是自陷死地?” “彬公说得对,与其为反乱之贼、受万世唾骂,不如做忠良之臣而死!”那名年轻的官绅气势轩昂的说道:“谁要去当反贼,自己去当,吾世代忠良,宁愿与城同亡,也绝不辱没父祖清白!” 他这一番话说得暖亭中几名官绅羞愧的低下了头,一名官绅赶忙出来打圆场:“大伙都是多年好友、同道之人,如今大敌当前,就该团结一心应付贼寇,何必自相争执?彬公,暂且略过这个话题,武乡贼和流寇,咱们到底要如何对付?” “依老夫看,武乡贼暂且不会向黄麻地区攻略,否则他们追着左良玉过来便是,消化襄阳府、攻略襄阳府周边州府、伺机攻占武昌,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咱们应该暂时不用和武乡贼对敌了......”梅之焕皱眉分析道:“流寇......攻占黄麻地区,退可遁入太行山,进可抄掠富庶的南直隶,随武乡贼入湖广的流寇也有两三万人,咱们手下只有一万多人,人马太少了,还是得想办法募些兵马,最好是有作战经验的兵马。” 那名年轻的官绅面上露出一丝狂热和欣喜交加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冲梅之焕说道:“彬公,我这里倒是有一彪人马,人数也有两三万人,军中中坚是从河南逃来的残兵,有两三千人左右,不少是以前河南的巡抚标营人马,与武乡贼也交过战的,其他的兵马也都是练过刀枪的青壮,我觉得可以一用。” 梅之焕有些惊讶的打量了那名官绅一番,眼中流露出一丝警惕来,问道:“叔白,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些人马来的?两三万人,老夫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彬公,那些人其实也和团练差不多,平日里在各村务农,定时训练,战时才召集起来作战,那些河南的残兵则一直在大别山中藏着,你不知道也是正常!”那年轻的官绅呵呵笑着,摸着手中的佛珠解释道:“他们之中有些领头的与我熟识,之前武乡贼南下,我预感到湖广恐有大乱,于是去找了他们一趟,劝他们和咱们合兵一处,武乡贼破了襄阳,他们才终于答应了,彬公,只要您答应,我立刻给他们写信让他们领军过来,咱们合兵一处,手里也有三万多人,对付贼寇是绰绰有余了。” 梅之焕眯着眼盯着那年轻的官绅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倒也不急,叔白,你先让他们领头之人过来,老夫与他们商议后再说。” 第441章 斑鸠 梅之焕是个清廉的官,当然,官场上的灰色收入少不到哪去,否则给京官的孝敬、给太监的随礼都没处掏,大明两百多年,不是人人都像海瑞那般名声显着还不惧死、不顾个人和家人利益的,朝廷风气如此,你若是不遵风气而行,便控制不住下面的官吏、抵挡不了京师乃至紫禁城里的明枪暗箭。 这便是从上至下塌方式的腐败,所谓劣币驱逐良币,如是而已。 梅之焕不能说自己没受过孝敬、贿赂过上官和太监,但他可以堂堂正正的说自己每一分钱的去留都坦坦荡荡,不过是遵循着官场的规矩,绝没有个人的利欲在里头。 被罢官之后,梅之焕不用再费心在官场上沉浮,便一心造福乡里,建民团以保境、修道路以利民、办学校以育人,在麻黄地区颇得百姓爱戴拥护,也因此成为了麻城官绅的领袖级人物。 “所以黄麻等地的事务,若是得到梅老的支持,就能方便不少......”那名年轻的官绅笑吟吟的向轿子里一名高大的汉子解释着,手中的佛珠盘得越来越快:“若是王兄能说动梅老,大伙一起保卫麻黄之地,总好过世代家财都便宜了那些贼寇!” 那高大汉子身着一身武人劲装,手腕上缠着一串念珠,正是之前在渑池造乱的王传主,如今是伪作一方豪杰潜入麻黄之地。 王传主呵呵笑着点点头,口音都变成了河南口音:“宋三爷说的是,俺们这伙溃兵就是被武乡贼击溃逃到湖广才拉起队伍来的,和武乡贼有刻骨铭心之恨,若是梅老愿意收留,俺们自然是以命相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宋三爷喜笑颜开的点点头,感觉到轿子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梅老是个宽仁好客的,王兄一方豪杰,等会与梅老交谈,少些绿林习气,梅老必然以礼相待。” “谢宋三爷提醒!”王传主笑呵呵的点点头,钻出轿子,与轿外扮作护卫的刘传主对视一眼,本来满是笑意的双目中寒光一闪而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轿子停在梅之焕的祖宅前,就在沈家庄内,王传主放眼四处看了看,微笑道:“这沈家庄的碉楼还挺高,在这也能看得清楚。” “梅老牵头,咱们在沈家庄上花了不少心思,若是麻城有失,沈家庄便是抵抗贼寇的最后一道防线!”宋三爷一面让家奴去通报,一面解释道:“这沈家庄不止修了不少碉楼,还修了炮台、城墙,梅老在边关镇守那么多年,总结的经验和心血都花在了营造这沈家庄之上。” 王传主默默点了点头,朝刘传主使了个眼色,跟着宋三爷一起进了宅子,梅之焕已在客堂稳坐,与宋三爷客套交际一番,上下打量着王传主,见他手腕上缠着的念珠,眉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瞥了眼宋三爷手里的佛珠,请众人落座看茶,开门见山的问道:“听说王兄弟是从河南逃来的溃兵?” “正是!”王传主摆出一副坦荡的样子,说道:“在下是在怀庆之战中被武乡贼俘虏的营兵,拼死逃到湖广来,在下的弟兄里头有不少是河南逃出来的溃兵,被武乡贼和流寇击溃的都有,所以个个对贼寇有刻骨铭心之恨!” 梅之焕双眼眯了眯,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道:“听说王兄弟手下有两三万人马?可以称作一方豪杰了,老夫久在麻城,竟然未听过你们的名号,实在是耳拙。” “那两三万人里,只有两三千是收拢的河南各地溃兵,其他的都是在下等人逃到湖广后征募的青壮而已......”王传主也微笑的回道:“贼寇造乱天下,湖广如何能独安?在下等人逃至湖广,一面收拢河南溃兵,一面在村寨之中联保,教导村民百姓练拳,所以有了这么一支队伍,我等平时为农、有事之时才聚集作战,所以梅老没听过咱们的名号,也属正常。” 梅之焕心中冷哼一声,面上依旧是和颜悦色的,问道:“王兄弟倒是有远见,你手下既然有三两万人马,可算得上一支能战之军了,如今湖广巡抚手里正缺兵将,你为何不去投到他的帐下,想来一省巡抚能给你们的东西,比老夫这些乡野之民给得多多了。” “朝廷的官将是个什么鬼样子,梅老应该清楚,我等去投唐晖,能不能拿到饷银赏赐不说,怕是早晚要被他卸磨杀驴、吃干抹尽,梅老贤名远播,又有宋三爷这位好友引荐,咱们才来撞撞运气.....”王传主扮作犹豫的模样,低头沉思了一阵,继续说道:“其次,若是我等投了唐晖,必然要被布置到承天府以抗武乡贼,武乡贼.......说老实话,以我等的军力根本不是对手,对付流寇总好过对付他们。” “王兄弟倒是坦荡!”梅之焕哈哈一笑,又问道:“若是让王兄弟来助守,不知要备多少钱粮才行?” 王传主豪迈的笑了几声:“梅老太客气了,我等要求不高,只要三两万够吃用的粮食便行,至于金银军饷......等击退流寇之后,梅老再行赏赐便是。” 梅之焕点点头,端起茶杯,也不喝茶,只是放在胸前,笑道:“王兄弟确实是豪杰英雄,老夫敬服,只是这麻城地界,也不是老夫的一言堂,老夫还得招各地官绅来一起商讨商讨,大伙都统一了意见,王兄弟来麻城助守之事才不会出什么岔子。” 王传主深深的看了梅之焕一眼,又摆出一副豪爽的模样,抱拳道:“有梅老支持,想来麻城的官绅们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在下随时听候吩咐,只需梅老一句话,在下定然肝脑涂地!” 梅之焕点点头,手中茶杯往上抬了抬,宋三爷和王传主一起告辞,在管家的引领下出了庄子,梅之焕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搁在桌上,双目紧紧盯着两人的背影,嘴角冷笑不止。 第442章 谋夺 梅之焕的好友鲁泗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见梅之焕这般模样,眯了眯眼,说道:“彬公,宋叔白带来的那人,似乎不像他面上表现的那般豪侠仗义。” “这厮心机深沉,不是个良善单纯的丘八!”梅之焕冷哼一声:“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丘八,这般谈吐见识,哪是个普通的营军?” 鲁泗源轻轻点头,寻了一张木椅坐下:“宋叔白笃信佛教,那家伙手上缠着念珠,倒是挺合宋叔白的胃口,依愚弟看来,应该是那厮伪作信徒,刻意接近宋叔白,图谋我麻黄之地的。” “恐怕不单单是图谋我麻黄之地!”梅之焕冷笑道:“他说他手里有三两万兵马,虽然少不了吹嘘,但人数应该不会少太多,这么多兵马,单单占一个麻黄之地有何用?恐怕是准备借我麻黄之地落脚,再东入南直隶富庶之地,宋叔白说他和那姓王的早已结识,想来那姓王的是早有经营,只不过贼寇突然入楚,兵锋直接威胁麻黄之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这才让他们不得不提前跳了出来,想与咱们合作,先击败贼寇再说。” 鲁泗源沉默了一阵,问道:“若果真如此,咱们还要听宋叔白的话、让他们来麻城助守吗?” “让他们来麻城,这是引狼入室!”梅之焕摇摇头,分析道:“武乡贼要稳守襄阳,就不可能只占着襄阳城这么一座孤城,必然是要四面出击、全收襄阳府的,武乡贼要吞掉整个襄阳府,需要不少时间,而且即便武乡贼吞掉了襄阳府,他们也不可能抛下襄阳转兵南直隶,必然是要南下武昌以图全据湖广,黄麻之地唯一的价值便是湖广通往南直隶的必经之路,武乡贼只要不想转兵南直隶,就不会对黄麻之地动兵,咱们暂时不会和武乡贼对上了。” “所以攻略黄麻之地的,必然是依附于武乡贼的流寇,他们占据黄麻,能背靠武乡贼,与之互为犄角,能抄掠富庶的南直隶以获得大量军资物资,若是事有不利,还能退兵大别山中躲藏,黄麻之地正适合他们这些相对弱小的反贼作为盘踞之地,而且流寇占据黄麻地区,也能屏障武乡贼右翼,使其不用分心看管南直隶的左良玉、只用全心攻略湖广便是,武乡贼对流寇进兵黄麻地区,必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梅之焕分析了一大段,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继续说道:“若只是对付流寇,虽然咱们的团练乡勇不可能守住整个黄麻地区,但只是把守沈家庄、永安寨这些据点却是绰绰有余了,左良玉也不可能眼看着流寇占据黄麻地区、威胁南直隶,他不敢对付武乡贼,难道还不敢对付流寇吗?必然出兵争夺,有咱们在后方分流寇之心,流寇如何与左良玉对敌?虽然黄麻之地免不了一场兵灾,但最终还是能守住的。” “所以咱们要据守黄麻地区,并不一定需要那姓王的手下两三万人马帮助,靠咱们自己一样也可以!”梅之焕将茶杯搁下,起身理了理衣袍:“若是引狼入室,将那姓王的放进来,咱们连沈家庄、永平寨这些据点都保不住!如今这乱世,联保的豪杰杀了官绅鸠占鹊巢的事还少吗?咱们不能犯这个错误!” 麻城内一家酒楼门前,王传主满脸堆笑的扶着醉醺醺的宋三爷钻入轿子里,看着他的轿子一颠一颠的远去,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无形,接过刘传主送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和刘传主一起向城外策马而去。 “姓宋的是个憨蠢的,姓梅的.....不愧是当过大官、办过实事的,不是个简单货色!”王传主一边扯开衣襟散热,一边说道:“那厮满脸都是笑,但心里恐怕对我半点也不相信,没准都已经看穿了我。” “梅之焕在麻城声望显着,那些官绅百姓个个都听他的话,若不能得到他的信任,咱们的兵马往麻黄地区来,当地官绅必然警觉有备.....”刘传主眉间紧皱,叹了口气:“若不是武乡贼突然南下占据襄阳,咱们有足够的时间经营,总能慢慢获取他的信任......这武乡贼,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麻黄地区已经不能要了,流寇好对付、左良玉也好对付,但他们两家在麻黄之地纠缠轮战,咱们就难对付了,更别说流寇背后还站着武乡贼!”王传主语气冷峻的说道:“教主已经入川,咱们也得收拾好麻黄地区的东西,跟随教主入川。” 刘传主眉间皱得更紧,问道:“还是那句话,我大军突然过来,麻黄官绅必然有备,麻城官绅的金银都藏在沈家庄里,梅之焕是个懂军务的,那沈家庄又易守难攻,靠着咱们怕是破不了沈家庄啊!” “不动咱们的兵,麻城的官绅就不会防备咱们了!”王传主冷笑道:“老刘,你是忘了咱们闻香教是怎么起家的了?梅之焕是个有威望、得民心的清官,其他官绅人人都像他这样?麻城的贫民不少,受过压迫的更多,咱们把他们的火挑拨起来,再找一家官绅帮忙里应外合,只需要几百骁勇,就能破了沈家庄!” 刘传主眯了眯眼:“王传主,你胸中早有计划?” 王传主点点头:“退到湖广时我就在准备了,不过那时还是遵教主之令,准备在湖广择地起义,如今将原本起义的计划稍作修改便是,把麻黄地区官绅金银抢掠一空,咱们入川之后也能阔绰不少了。” 刘传主沉默一阵,叹了口气:“从河南逃到湖广,如今又要从湖广逃去四川.....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此番入川,就要到头了!”王传主冷笑几声:“我与教主商议过,闻香教势弱,单独立国已不实际,该与野心勃勃的豪杰结合,我借其军兵护教、其借我教统合村寨基层,相得益彰!” “四川天府之国、基业之地,怎么会没有几家豪杰盯上?有争锋天下之心的豪杰,必然和武乡贼为敌,要败武乡贼,就必须统合村寨、团聚一心,普天之下,谁能比神佛鬼事更能蛊惑人心?” 第443章 乱源 从去年秋末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已经一连停了两日,时刻笼罩着天空的乌云被太阳驱散,温煦的阳光洒在地上,被积雪反射着,现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来。 麻城外的天鼓山寺趁机办了一场法会,除了大和尚讲经宣佛之外,还在寺庙外搭起了粥棚,用以救济从河南等地逃来的流民和本地贫苦的百姓,寺中广邀当地官绅豪商前来参会,鼓励官绅豪商募捐,以救助穷苦之民。 王传主和宋三爷也混在人群中,等法会结束,一起结伴而行,同行的还有几个士绅富商,都在互相唏嘘着。 “那些个流民也真是可怜,一个个饿得皮包骨了.....”一个满面油光的富商长吁短叹着:“从河南一路逃来,不知饿死多少,听说这段时间雪灾,不单单是河南,陕西、山西、山东等地都是饿殍遍地,好些地方整村整村的饿死冻死了。” “老许说的没错,要不怎么武乡贼和流寇都闹到咱们湖广来了呢?不就是因为没吃的吗?”宋三爷接话道:“就因为这破老天,咱们麻黄之地也乱成一团,不少百姓也饿着肚子,梅老在城外设的粥棚都得定量供应,否则那些灾民百姓都要把咱们世代家财吃空了。” “民生多艰啊!在下看着那些灾民的惨状是心痛不已,只可惜没带什么钱在身上,只捐了二十两.....”一名士绅叹道,看向那名富商:“许员外到底是我麻城最为豪富的,一口气捐了一千两银子,实在是令人叹服!” 那许员外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名士绅话里藏着的讥讽,哈哈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谬赞了,谬赞了,在下虽然读书不成,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在下还是懂得的,一千两白银,算不得什么。” 众人都互相吹捧起来,宋三爷也吹捧了一阵,满脸厌弃的侧头与冷眼旁观的王传头低声说道:“那姓许的乃是麻黄地区第一豪商,在京中都有关系的,在浙江有不少田土种桑养蚕,在苏州也有几十座工坊,麻黄地区的船运码头基本都在他手里,身家百万不敢说,十万以上的白银是有的,如今捐个一千两白银,还好意思邀功似的吹捧!” “吃干净了利,就要出些小银子买名,这世间少不了这种人!”王传主呵呵笑着,双目盯着那许员外却如同看死人一般:“没有名,如何保得住利?可要多大的善名,才能保得住万贯家财?” 宋三爷有些奇怪的看了王传主一眼,刚要询问,却见官道上奔来一匹快马,乃是许员外的家奴,一脸焦急的冲许员外说道:“东主,港口上闹起来了,船工苦力都在闹,让东主结算往日拖欠的薪饷才开工。” 一众官绅豪商都看热闹似的看着许员外,许员外脸上挂不住,顿时勃然大怒的骂道:“他娘的!哪些不晓事的贼厮在闹腾?如今这世道,谁家里还有余粮?爷给他们一口饭吃,算是天大的恩典了,他们就不体谅体谅我这个东家?我要是垮了,看他们到哪去求活?” 说着,许员外与众人匆匆告别,领着家奴匆匆向港口而去,宋三爷本来准备继续往城里去,却被王传主拉住:“宋三爷,船工苦力罢工,多大的热闹?咱们去港口瞧个热闹去。” 两人一起策马来到港口,港口内已是吵翻了天,港口中不时有喧闹声传来,周围还有无数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着,宋三爷有些奇怪:“嗯?怎么会聚这么多百姓在这里?” “自然是和咱们一样,来看热闹的!”王传主哈哈一笑,拉着宋三爷挤过人群,只见许员外坐在一张木椅上,身边围着上百名提刀扛枪的乡勇,那些船工苦力近千人将港口挤得满满当当的,一个个对许员外怒目而视。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船工作为代表,冲许员外可怜兮兮的说着:“员外,如今城里的米商借着雪灾囤积居奇,米价都快涨上天去了,梅老的粥棚又要限量,您给的那些伙食,每日才几个酸窝头、一点咸菜,大伙每日都吃不饱,如何能开工?不也是耽误了您的事?从前年开始您就说年景不好,克扣拖欠薪饷,大伙也能理解,但如今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才求着您先补发个一年的薪饷,好歹让大伙买些米来度日......” 许员外还未说话,他的管家已经狗仗人势的怒骂起来:“呸!如今是个什么年景?你们去外头看看,多少人饿死的?员外给你们吃、给你们喝,你们还不满足?一年的薪饷,亏你们说得出口!不知好歹的东西!” 那些船工苦力们一阵骚动,那老船工赶忙回身冲众人挥了挥手,又回过头来可怜兮兮的求道:“员外,大伙一年的薪饷也不过才几百两银子,外头的粮价如今一斗米都涨到三钱银子了,咱们大伙要的实在不多.....” “米价飞涨,是那些粮商囤积居奇的缘故,你们不去怪他们,反倒缠着员外,这是个什么道理?”那名管家又打断了老船工的话,骂道:“你们这群贱种,就好欺负良善!看员外好说话,就来找员外的麻烦,我看你们还是吃得太饱了,活该永世受饿!” 船工苦力们被那管家的话语激怒,纷纷吵嚷了起来,那管家也不示弱,依旧不停的叫骂着,许员外坐在木椅上喝着茶,冷笑不止。 “民生多艰!”宋三爷叹了口气,扭头见身边的王传主紧盯着那些船工苦力看着,当即安抚道:“王兄弟,你不用担心,那些船工苦力畏惧乡勇和家奴的刀枪,不逼上绝路不会乱来的,许员外也不会逼得太紧,如今不过是和他管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讨价还价而已,最后多少还是会发泄薪饷下去,只要发了薪饷,就不会真闹起来,你安心看热闹就是。” 王传主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是吗?” 第444章 造乱 宋三爷愣住了,看着一贯豪侠爽直的王传主脸上露出一抹阴险的神色,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正要出声询问,王传主却不再理会他,扭头继续看着港口上的“热闹”。 那些船工苦力喧闹了一阵,许员外冷眼扫视着他们,手抬了抬,身旁几名提着三眼铳的乡勇朝天放了一铳,巨大的声响盖过了船工苦力们的喧闹声,船工苦力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终究是一群怂蛋!”许员外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朝那老船工说道:“老汉,不是爷不愿意发薪饷,实在是如今年景不好啊!现如今贼寇满天下闹腾,朝廷还日日要纳捐,商税厘金也是一年比一年高、一日比一日多,爷也是在苦苦维持而已,实在是没什么余钱了啊!” 那老船工知道这不过是许员外的推托之词,心中也藏着一把火,但他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哀求道:“员外,大伙知道您也难,也没想让您把拖欠的薪饷都补齐,只求您多多少少补一些,让大伙能挺一段时间就好。” 许员外满脸悲戚,就是不肯,那些船工苦力都渐渐骚动起来,宋三爷只觉得心中越来越不安,扭头去寻王传主,却见他已挤向许员外身边,出声道:“许员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港口闹成这样?” 许员外见王传主挤来,以为是来帮腔的,顿时一喜,指着那帮船工苦力说道:“王兄弟,是这帮船工苦力不晓事,丝毫不体谅东家辛苦,你说说,如今这般世道,谁家里还有余粮余钱?这群鸟厮一张口就要几百两银子,谁给得起?” “别人给不给得起我不知道.....”王传主冷笑几声,站到许员外身旁:“许员外,你刚刚才给天鼓山寺捐了一千两白银,几百两银子,应该是给得起的。” 许员外一愣,那些船工苦力更为骚动,有人大喊起来:“贼鸟厮!明明有银子,宁愿捐给庙里也不愿发给咱们!是要看咱们活活饿死吗?” 有不少船工跟着破口大骂起来,许员外面上又羞又怒,瞪着王传主怒道:“王兄弟,你什么意思?你是想挑事吗?” “许员外,您知道我是个豪爽的人,看不过去的事,总是忍不住插手!”王传主冷笑着,朝那些船工苦力挥了挥手,他们知道王传主还有话说,都渐渐安静下来,等着王传主说话。 “许员外,世道确实艰难,但您是个豪富之人,家中储银不少.....”王传主双目阴沉,看死人一般盯着呼吸急促、面容扭曲的许员外:“沈家庄的银库里,你存了四万三千四百二十二两白银、六千一百七十两黄金,还有其他名贵珠宝字画等物,永安寨的银库中,你存了两万五千四百两白银、三千七百两黄金,你在黄州城和江南等地的庄园,还藏有三万余两白银和三千多两黄金,哼,恐怕那些穷苦地方的藩王,都比不上你这般豪富吧?” 港口内外的船工苦力和百姓们都是一阵轰然,许员外震惊的瞪圆双眼,指着王传主身子都在发抖:“你.....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你想要做什么?” 王传主却没有理会他,朝着那些船工苦力振臂呼喊着:“船工们!苦力们!都听清楚了吗?这许员外不是没有余粮余钱,就是故意拖欠薪饷、就是要饿死你们!他把你们当猪狗!有用时肆意掠夺剥削、无用时便逼你们去死!你们难道还要继续忍受这一切、活活把自己和家人饿死吗?” 说着,王传主又转向那些围观的百姓,怒吼道:“百姓们!难道你们就能独善其身吗?麻黄地区的米价这些日子涨了多少?你们有多少人买不起米面,只能忍饥挨饿?今日天鼓山寺募捐,半日时间就募得白银四五千两,这些白银能让你们多少人吃饱饭?那些官绅豪商拼命哄抬物价,把你们手里的铜板银钱统统掠夺走了,看着你们饿死无动于衷,他们却拿着白银去庙里捐纳,这公平吗?” 港口的船工苦力和围观百姓渐渐骚动起来,不少人都在大喊着“不公平”,宋三爷浑身都在发抖,赶忙也挤过人群,钻进乡勇渐渐围成的圈里,这才感觉到一点安全。 “姓王的!你想要干.....”许员外见百姓和船工苦力们群情激愤,顿时勃然大怒,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王传主就要叫骂,忽见得寒光一闪,随即脖子一凉,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温热的感觉染满了双手,许员外呜咽一声,扑倒在地。 王传主却看也没看他,举着滴血的短刀朝着百姓和船工苦力们大喊道:“官府贪暴、官绅不仁、豪商欺压良善!我等百姓若不拿起武器反抗,如何得生?百姓乡亲们!想要有口饭吃、想要不被饿死!咱们就只能杀尽这些恶商劣绅!夺回你们自己的金银和粮食!” 百姓和船工苦力们见王传主突然出手杀了许员外,初时还愣在原地,不一会儿便传出一阵阵欢呼之声,红着眼蜂拥而上,将那些为虎作伥的乡勇和许员外的家仆尽数打杀,有些船工苦力还不满足,又涌到许员外尸体旁,生生将他五马分尸。 王传主冷笑着扔下短刀,拉着吓傻了的宋三爷躲到一旁,几名混在人群中的闻香教徒围了过来,将他们护在中间,一名健硕的闻香教徒则高举着被鲜血沾满的双手,寻了处高处喊道:“百姓们!这些恶绅劣商的金银粮食都存在沈家庄和永安寨中!咱们如今犯下了杀人的罪过,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就此揭竿起义,抢他个盆满钵满!有了金银粮食,咱们和咱们的家人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被鲜血和愤怒冲昏头脑的百姓们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加上混在人群中的闻香教徒不停鼓动,纷纷呐喊起来,拿着各式武器,朝着沈家庄、永安寨、麻城等地蜂拥杀去。 第445章 民乱 看着如浪潮一般蜂拥而去的人潮,王传主满意的点点头,冲身旁的一名闻香教徒吩咐道:“速去报刘传主他们知道,等百姓们和姓梅的纠缠的时候,就是他们动手的好时候!” “传主......”一旁的宋三爷双目圆瞪,牙齿都打颤起来:“王.....姓王的,你们难道是闻香邪教的人不成?” “正是,在下闻香教传主,宋三爷还有些见识!”王传主哈哈一笑,看小鸡似的盯着宋三爷:“在下入麻黄之地,本是为了在麻黄之地重现当年人间佛国之盛景,只可惜如今是没这个机会了,只能借沈家庄、永安寨等地存储的金银一用了。” “你.....你们要攻打沈家庄......”宋三爷面色大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彬公!是我害了你啊!” “宋三爷,你如今是自身难保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王传主冷笑着说道:“宋三爷对在下一直礼遇有加,又都是信佛之人,只要你为咱们办一件事,在下一定保你一条性命,你的家财损失,在下也会一概赔偿,夺取的金银财宝,分你两成!” 王传主顿了顿,虎目在附近的尸体上搜寻了一会儿,指着许员外那支离破碎的尸身,冷冷说道:“若是你不答应,就像那许员外一般,被百姓们割肉分尸!” 宋三爷浑身一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也顾不得擦,赶忙问道:“王兄弟,看在往日交情上,万万留我一命啊!金银家财我都不要了,你要我做何事,尽管吩咐便是。” 王传主微笑着点点头,换了一副和煦的面容,笑道:“宋三爷,只要您帮咱们赚开沈家庄的堡门,咱们就.....” “你让我出卖彬公?绝不可能!”原本吓得瑟瑟发抖的宋三爷忽然嚷了起来:“我宋三爷这辈子诸事不成,靠着父祖遗泽才有份家业守着,但好歹还有份节操在,卖友求荣之事,我誓死不为!” 王传主眉间一皱,抽出腰刀,怒道:“宋三爷,我也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才给了你这活命的机会,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怕死吗?” “我宋三爷这辈子没服过谁,就只佩服彬公一人,要我卖友求荣,不如死了!”宋三爷低吼着,一双眼睛左瞟右窥,忽然跳起身来,朝着一旁的一根木柱撞去,王传主和那些闻香教徒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宋三爷一头撞在柱子上,带着满脸的鲜血倒在地上,身子还在抽搐着。 “人生世间,总有愿意为之赴死的信念和东西.....”王传主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从一名闻香教徒手里要来一把匕首,抵在宋三爷下颚:“你为朋友之义,有的人却是为了金银财富,宋三爷,安心去吧,你不要这个机会,有的是人要这个机会!” 暴动的百姓们喧闹的喊声远远传来,远处麻城方向升起一股股黑烟,一群官绅狼狈的逃入沈家庄中,有一人扯着嗓子惊慌的喊着:“快关堡门!快关堡门!造反啦!造反啦!” “久辅,冷静些!”梅之焕领着几名家奴走了过来,一面吩咐乡勇关闭沈家庄各门、召集庄内乡勇上城墙防卫,一面将那惊慌不定的官绅搀扶下马:“久辅,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麻城方向那般喧闹、还有火烟升起?” “造反了,百姓们造反了!”那名官绅声音都有些破音,满眼都是惊慌:“细阳港那边的船工苦力讨薪不成,打杀了许员外,随后裹挟百姓造反,冲进城里打砸粮铺、洗劫府库和官绅住址,连县衙都给他们打破了,县太爷都被他们吊死在城楼上,城里上万百姓暴动,如今已在到处烧杀抢掠。” “许员外.....早叫他不要贪暴太过,就是不听!”梅之焕怒骂一声,冲身旁的管家吩咐道:“备马,去找些护卫来,老夫亲自去麻城安抚百姓!” “不可!万万不可啊!”那名官绅赶忙拦住,一脸焦急的说道:“梅老,那些造反的百姓们都疯了,到处抢夺金银财物和粮食,面对咱们乡勇的刀枪都敢往上冲,哪里还听得进您说的话?不如暂且留在沈家庄闭门自守,等百姓们闹够了、冷静下来了,梅老您再去安抚,岂不是事半功倍?” “若是坐看暴民乱城,城内良善百姓岂不是要遭场大灾?”梅之焕摇了摇头,令道:“沈家庄内本有守卫乡勇三千余人,再派人去联络永安寨,让他们也派兵过来,咱们足够......” 话音未落,忽听得庄外又是一阵呼喊“开门”的声响,随即一面堡门开了半扇,放进了几个狼狈不堪的官绅和商贾,一名官绅在一名乡勇头目的引领下向梅之焕所在的位置而来:“梅老,快组织兵马防御!那些暴民听说黄麻地区官绅的粮食金银都存在沈家庄、永安寨等地的府库中,纷纷要来掠抢!黄安城里也发生了暴动,数万暴民朝着沈家庄而来!” 梅之焕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让身边的管家和乡勇头目都去安排防务,正要与那几名官绅交谈,忽听得海啸一般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梅之焕浑身一紧,让那几名官绅都去自家老宅里藏好,梅之焕匆匆跑进老宅主屋,换了一身劲装扎甲,将花白的头发扎紧,提着一把强弓匆匆向堡墙上而去。 登上堡墙放眼看去,只见得四面八方漫山遍野都是涌来的人潮,无数暴乱的百姓在呼喊着“破沈庄、吃饱饭”的口号,人人都拿着锄头、镰刀、木棍,乃至长矛大刀。 梅之焕双目一沉,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笃的一声扎在人潮之前,随后堡墙上的弓手一齐放箭,羽箭在人潮前立起一道“墙”,乡勇铳手朝天鸣铳,梅之焕的大旗也竖了起来。 暴乱的百姓们纷纷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堡墙上挺立的梅之焕,梅之焕深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父老乡亲们!梅之焕在此!你们有何请求,尽管与我分说,万万不要激动,小心伤了自己啊!” 第446章 挑事 梅之焕一口气喊了三次,他从小习武练箭,即便如今年老体衰,中气却是十足,声音被风裹着传出老远,围住沈家庄的百姓们有些面面相觑,嗡嗡的交头接耳起来。 领头的几名船工商量了一阵,有一人迈步而出,朝着梅之焕喊道:“梅老!您平日里救济贫苦、修桥铺路,大伙都看在眼里,咱们这些人,不少都在您的粥棚里吃过粥,都记着您的恩情,实在是不想与您为敌!” “既然不想与老夫为敌,那就都散去吧!”梅之焕苦口婆心的劝道:“你们聚众暴乱,这是造反!朝廷追究起来,是要诛灭九族的啊!好在法不责众,朝廷怪罪下来,老夫替你们担着,朝廷不会怪罪你们这些百姓的!可若是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朝廷不管也得管了!” “梅老!”梅之焕身边那名表字久辅的官绅一惊,他哪里还不明白梅之焕的想法?朝廷现在哪还有精力去对付民乱?但态度又不能不摆出来,必然是要找人背锅,若是找不到人背锅,那就干脆把乱民统统划为反贼,梅之焕是准备自己背上这个黑锅,让百姓们不会顶着反贼的名号,日后遭到朝廷围剿。 久辅正要劝说,梅之焕却摆了摆手,继续喊道:“百姓们!乡亲们!烦请你们信老夫一回,各自散去回家吧!” 那名船工叹了口气,高声回道:“梅老,您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又怎会愿意来围攻沈家庄呢?咱们都是普通百姓,谁不想安居乐业?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愿意造这场大乱?梅老!您是个好人好官,可这黄麻地界,又有多少官绅豪商像您这般为民着想的?多的是贪得无厌、吃人吞骨的货色!” 梅之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名船工也没给他思考分辨之言的时间,继续喊道:“梅老!就算咱们今日散去,难道还能过安生日子吗?朝廷会轻徭薄赋吗?官绅的租贷会减免吗?豪商会不再哄抬物价吗?官府会为民做事吗?梅老,您一个人,能就得了黄麻地区十余万百姓吗?” 梅之焕怔怔不能言语,他根本找不到一句反驳之词,那船工的话语在庄外的暴民之中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播起来,不少暴民都在乱糟糟的呼喊着:“我等只求一条活路!” “我等只求一条活路!”那名船工长出口气,朝梅之焕喊道:“梅老!咱们实在不想加害于您,只要您交出沈家庄里藏着的官绅豪商的金银粮食,咱们就立刻离去,黄麻之地不能活,大不了去襄阳投武乡义军!” “武乡......贼......”梅之焕苦笑一声,点点头,转身与几名官绅商讨道:“今日这般情形,看来是没法善了了,百姓们既然是要金银粮食,咱们就给他们一些,若是玉石俱焚,到了阎王殿上也无脸说自己的罪过!” 一名官绅听闻要出钱,当即反对道:“万万不可啊!那些刁民都是欲壑难填的,谁知道给了金银钱粮后还要什么?沈家庄咱们经营良久,庄内兵力钱粮充足,守住堡墙,那些刁民没什么兵器,又缺乏作战的经验,冲不进来的,围攻不下,自然就散去了。” “这不是徒增杀孽?杀害那么多百姓,你心里过得去?”久辅怒骂一句,怒气冲冲的说道:“都听梅老的,我肖家带头,存在沈家庄的钱粮统统捐出来,任梅老使用!” 几名官绅还在犹豫,梅之焕正要出言劝说,忽听得一声雷响,随即背上仿佛被什么撞中一般,梅之焕立脚不稳,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梅老!”几名官绅慌忙上前扶起他,却见梅之焕背上一发铅弹滚落下来,甲胄都凹了进去,与此同时,周围本就精神高度紧张的乡勇见梅之焕倒地,纷纷嚷嚷着“梅老被杀了”,朝庄下的暴民乱放铳箭和炮子,庄下也乱成一团,都在大喊着“沈庄军杀人啦”,随即山呼海啸一般的喊杀声传来,无数暴民挥舞着各式兵器扑城。 “有人在挑事!”梅之焕瞬间反应了过来,脑中急转,一拳砸在掌心:“该死!宋叔白与老夫忘年之交,暴民造乱他必然第一时间逃来沈家庄找老夫,如今不见身影,恐怕是遭遇不测了,如此想来,必然是他带来的那厮挑拨百姓造乱!” 但想通了其中关节却已经晚了,庄上庄下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梅之焕扯着嗓子让乡勇停火,但他的声音完全被喊杀声和铳炮声盖过,局势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为今之计,只能先据守沈家庄了......”梅之焕叹了口气,起身吩咐道:“让各门严密把守,只要不让暴民冲进沈家庄,他们的围攻不会持续多久的,击退了他们,之后也好进行安抚了。” 话音刚落,忽听得东面喊声大起,梅之焕心中一紧,站起身来,不一会儿,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一名乡勇头目滚下马来,惊慌的禀告道:“梅老,不好了!有人开了东门,乱民已经涌进沈家庄来了!” 周围的官绅顿时慌了手脚,梅之焕痛苦的闭上双眼,长长叹了口气,睁眼道:“沈家庄已守不住了,去把庄内的乡勇都集结过来,咱们护着家眷突围出去,先去永安寨再说,把老夫的大旗打好,老夫还有些威信,百姓们只是要沈家庄得金银钱粮,不会冲咱们动手的!” 王传主登上城楼,看着那面远远离去的“梅”字大旗,梅之焕在麻黄之地颇得民心,庄外的暴民见了他得旗帜,纷纷如刀劈波浪一般闪开一条道路来,梅之焕领军护卫着家眷和几名官绅,朝着北方而去。 “这是想去永安寨?”王传主冷笑一声:“若永安寨也陷了,又该何去何从?可惜,距离太远,梅之焕又身穿盔甲,没有一铳打死他!” “传主!”一名闻香教徒走了过来,正是之前与梅之焕谈判的那名船工:“咱们的人已经占了沈家庄里的府库,正在点算金银粮草装车。” 王传主点点头:“金银尽量都带走,粮食则分给百姓们,让教众分粮之时多鼓动百姓,让他们和咱们一起走,这数万暴民,就是我闻香教数万兵马!” 第447章 何方 暴民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依旧清晰可闻,沈家庄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升起,官道上还不时有一股股拿着各式武器的暴民朝着沈家庄的方向而去,他们衣衫褴褛、他们瘦弱不堪,但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个个如中了邪一般狂热,双目填满了怨恨。 梅之焕领军占了官道旁的一家驿站,打起自己的大旗,一面布置防御,一面调遣精锐去搜寻护送麻城、黄安等地的官绅和家眷,顺便查探各地消息,一面收拢零散的乡勇。 不时有暴民从驿站经过,有些见了梅之焕的旗帜掉头就走,有些则在不远处窥视了一阵,见乡勇防御严密、无机可趁,也只能按下攻打驿站的心思,前往沈家庄和麻城抢掠。 不时有惊惶不定的官绅逃来,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梅之焕不停的柔声安抚着他们,脸上却一直愁眉不展,他之所以冒险停在这驿站之中,是为了等永安寨的消息,但如今连黄安的官绅都有人逃了过来,永安寨却依旧渺无音讯。 那些逃出生天的官绅如今都聚在驿站中的酒肉店中,一个个惊魂未定、不少人或长吁短叹、或垂头丧气,女眷们哭哭啼啼,孩童也吓的哭嚎不止,让梅之焕心中更为烦闷,安抚了一名新逃来的官绅,梅之焕长长吐了口浊气,出了酒肉店,满眼忧愁的看向永安寨方向。 “梅老……”一直偷偷观察着梅之焕的久辅跟着他走了出来,压低声音说道:“如今这情况,咱们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危险,永安寨这么久没消息来,恐怕也出事了,咱们自己不说,也得先让家眷安全离开。” 梅之焕沉默一阵,幽幽叹了口气:“老夫如何不知?只是没了沈家庄、失了永安寨,麻城、黄安各地都是大乱,我等还能去哪里安身?” 久辅犹豫了一阵,张嘴欲言,却见远处数十骑飞驰而来,人人都是衣甲残破,打着一面“鲁”字大旗,梅之焕面容一变,赶忙迎了过去,酒肉店里的官绅也纷纷跑了出来,半是希望、半是惊惧的看着那些奔近的骑手。 梅之焕紧紧盯着冲在最前的一名骑手,那是一名年轻的士子,乃是梅之焕好友鲁泗源之子鲁晟,永安寨便是他主持修筑的,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一副血战得脱、逃命一般的模样,让梅之焕心中大感不安。 鲁晟奔至梅之焕身前,滚鞍下马,趴在地上便痛哭流涕起来:“世伯!永安寨被暴民攻破,父亲被暴民杀了!世伯,永安寨没了!” 梅之焕只感觉一阵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身旁的久辅眼疾手快,赶忙将他扶住,梅之焕眼中顿时满含泪水,捶胸顿足的哭道:“先是宋叔白,再是鲁近邹,昨日还在一起饮酒欢娱,今日竟然就天人两隔,一日之内痛失两位挚友,老天何薄于我?何薄于我?” 周围不少官绅和乡勇想起今日的遭遇和生死未卜的家人亲友,也一个个放声嚎哭起来,驿站之中一时哭成一团。 久辅也是满眼含泪,但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劝道:“梅老,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永安寨陷落,咱们没了落脚之地,何去何从,尽早商议为好。” 梅之焕点点头,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道:“麻城十四万百姓、黄安十二万百姓,暴动之民少说也有七八万人,还有贼人在其中挑事,咱们手里只有三千乡勇,其他的大多被打散了,靠咱们不可能平靖麻黄地区了,只能先暂避锋芒……” “不如南下去武昌,唐巡抚正缺兵将,咱们去武昌唐巡抚必然会对咱们礼遇有加!”一名官绅说道:“或者去南直隶,左良玉……总不会把咱们赶走。” “唐巡抚要的是听话的兵将,咱们沈庄军自成体系,投了姓唐的,必然会被他赶到一线送死!左良玉就更别说了,他吞并那些团练乡勇之时,杀了多少不听话的官绅?”久辅双目阴沉,看向西方,仿佛下定了无比的决心:“不如去襄阳,去投武乡义军!” 一众官绅都吓了一跳,梅之焕大惊失色,喝道:“久辅!你在胡说什么?投武乡义军那是当反贼!” “当反贼又如何?”久辅扫视着周围的官绅和乡勇,朝沈家庄方向一指:“梅老,您行善乡里、善待百姓,为何这麻黄之地还会闹起这般大乱来?因为单单靠您、是我、是咱们这些官绅发发善心屁用没有!各地遭灾,没有一点救济,朝廷的税赋却越来越重,麻黄之地数十万百姓,穷困之民越来越多,物价却日日飞涨,人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没人挑事,也迟早会乱起来!” 久辅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乡勇:“咱们办起团练保境安民,朝廷可给过一粒钱粮?可曾正眼瞧过咱们?襄王那么多财宝金银,可曾分给咱们一分?” “不能安黎庶,不能恤百姓对忠良视而不见甚至百般刁难,左良玉、唐晖那些贪暴祸国的家伙却潇洒自在,这样的朝廷,还算什么朝廷!”久辅深吸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反倒是武乡义军,他们在襄阳以工代赈、公审贪官恶绅、平抑物价、清丈分田,百姓人人拥戴,比起京师那些腌灒货,他们更像一个正经的朝廷!” 久辅退后几步,面对着梅之焕和一众官绅,双目如炬:“我等当初为何要办团练、设粥棚?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的朝廷还能让地方安靖、百姓安居吗?这样的朝廷还效忠它做甚?不如从头开始去建设个能护民安邦的新朝!” “久辅!”有官绅听不下去了,怒道:“投武乡贼是造反!再说了,你就不怕武乡贼抓你去公审、分你的田地?” “平日不做恶事,怕什么公审?分田分地又能如何?如今你们积蓄的钱粮何在?田地何在?不也被暴民抢走了吗?天下大乱,连命都保不住,还想保着田地财富?”久辅朝梅之焕恭敬行了一礼,坚定的说道:“梅老,我意已决,您若不愿相随,在下便与您分道扬镳便是。” 梅之焕沉默一阵,看向周围的官绅和乡勇,官绅们脸上满是犹疑,但明显抗拒的却没几个,乡勇们倒是个个满怀期待,梅之焕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罢了,听说武乡义军不会为难想离开的官绅兵卒,咱们就去襄阳看看再说!” 第448章 抱负 吴成赤着脚冲出值房,踩在积雪之中,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袜,又赶忙跑回值房里,随手扯了床单将脚抹干,匆匆套上袜子和布鞋就往外跑。 绵长鹤提着开水壶正准备给吴成倒水洗漱,见吴成匆匆忙忙往外跑,赶忙扔下水壶抓了件棉衣便追了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着:“成哥!化雪的时候冷的很,你穿件单衣就往外跑,冻坏了怎么办?” 吴成猛然顿住转身,差点和绵长鹤撞个满怀,接过绵长鹤手里的棉衣披上,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笑道:“是我激动了,回去,咱们好好洗漱整理一番,干干净净、工工整整的去见梅老先生!” 绵长鹤跟着吴成回了值房,取了个脸盆帮吴成倒开水洗脸,脸上有些不解的问道:“成哥,那梅之焕不过是个乡绅,还是个丢了自己老家、带着一伙残兵败将跑来襄阳的乡绅,投奔咱们的乡绅也不少了,你怎的这般看重他?宋先生也是,刚刚来报信的时候人都快乐疯过去了,清风给他半夜拉起来,骂了他一路,他都笑呵呵的不回嘴。” “梅之焕不是个简单的乡绅,他是正经的进士,是当过督抚大员的官绅,虽然被罢官赶回了家,但他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啊!”吴成一边束发一边解释着,语气还残留着一些激动:“梅之焕如果能投诚咱们,哪怕是当个闭嘴不言的徐庶,单单是他这进士的身份,作为第一个投诚咱们的进士,咱们能拿他树起一个天大的招牌来!” “有进士来投,代表着咱们在天下官绅的心中已经从反贼得形象向着新朝的形象转变了,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不是一时半会靠着咱们刚刚起步的粗浅理论能够破除的,投反贼,大多数官绅都迈不过这个坎,可投新朝,那识时务的俊杰可就多了去了!” “大明天下,不得志的高官进士可不少,光己巳之变后罢了多少官宦将帅?梅之焕戳破了困着他们的那层窗户纸,定然会有不少人动了心思、跑来投效!”吴成笑得合不拢嘴,双眼都眯成一条缝:“不单单是这些不得意的高官进士,没准还会有督抚大员在窘迫之时投诚咱们,就像洪承畴投清那般!” 绵长鹤把浸湿的毛巾递给吴成,疑惑的问道:“洪承畴投清?清是哪家反王?洪承畴不是去辽东了吗?他也当了反贼了?” “这事…..你别管,跟你无关,先招揽了梅之焕再说,说起来,梅之焕还是个懂军务、有能力、讲实干的能臣!”吴成意识到说漏了嘴,赶忙岔开话题,接过绵长鹤递来的毛巾擦着脸,手还在微微发抖:“一个既能当招牌还能办实事的人才,朝廷却弃之如敝帚,正好便宜了咱们!” “朝廷何时缺过人才?科考场上每年几百万读书人挤几万进士的名额,能从这独木桥里杀出来的,有几个是废物?”宋献策忽然推门而入,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天下的人才从来不缺,关键是看如何使用,万岁爷那般把人才当猪狗使用的,什么人才在他手里也废了。” 吴成愣了愣,朝宋献策问道:“宋先生这番话,是在点我?” “与吴帅说话就是简单!”宋献策哈哈一笑,点点头:“梅之焕把军兵家眷停在德安府与襄阳府交界的白水村,自己领着几个官绅护卫跑来襄阳,这是对咱们心存疑虑,万一咱们不是可以投效的对象,他们也好南下去投武昌。” “这帮官绅就是拧巴,要投就投,不投就走便是!”绵长鹤嚷嚷了起来:“老家都丢了,还要摆出一副臭架子来。” “若只是摆架子就好了……”吴成露出一阵苦笑来:“刚刚听到消息太过激动,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梅之焕带着这么点人跑来,确实是不信任咱们,我一心觉得他已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到时候没准反倒坏了事。” “所以吴帅今夜安睡便是,在下已经与梅老交际了一番,安排他们先去休息了……”宋献策笑嘻嘻的寻了张椅子坐下:“我宋献策别的不行,就会一个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该说什么样的话。” “算了,都梳洗得差不多了,没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懒得睡了!”吴成一边继续梳洗,一边问道:“如此说来,宋先生已有了劝服梅之焕的法子?” “我在与梅之焕和那些官绅交谈之时,那些官绅言语之间对朝廷满是怨怼,梅之焕虽然一言不发,但双眼含怒,他一言不发本来就是一种态度!”宋献策微笑道:“己巳之变梅之焕被罢官,写了三首《从军行》,诗中满是牢骚,埋冤朝廷腐朽、天子听信奸邪,使其不能一展胸中抱负!” “抱负!像梅之焕这般家学深厚、读书读到顶了的能吏贤官,心中是何抱负?”宋献策在桌子上点了点:“故宋横渠先生总结的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献策看向吴成,目光炯炯:“当今大明,不能行孔孟正道,何以为天地立心?贫苦之人日日挣扎于生死线上,又哪有时间去读书?又如何继往圣之学?朝廷贪暴无度、日日剥削无度,又哪里能为生民立命?朝廷外不能御东虏、内不能安地方,又哪里来的太平?” “所以像梅之焕这样有抱负的官绅抛弃了朝廷,但他们找不到其他能实现抱负的地方,只能是自己尽些绵薄之力……”宋献策微微一笑:“但若是有某个政权能做成这些事,能让他们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个政权自然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明白了!”吴成重重点点头,推了一把身边的绵长鹤:“去把蒲教导、武都头他们都叫起来,明天我就当回导游,带着梅之焕好好逛一逛襄阳!” 第449章 参观 架设在火盆上的茶壶呜呜的叫了起来,喷涌的白雾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值房,绵长鹤将窗户撑开一条缝,将雾气稀疏出去,吴成则提起茶壶,为梅之焕和随其而来的几名官绅倒上清茶:“委屈诸位了,武乡义军厉行节俭,铺张浪费者轻则检讨重则处刑,本帅也不能违例,这壶茶叶是本帅从一位老知县那讨来的,已是本帅这里最好的茶叶了。” “贵军军法严苛,在下早有耳闻……”梅之焕淡淡一笑,却不以为意,端起清茶啜了一口,身旁一名官绅不屑的笑了一声,接话道:“吴帅这番话倒是有些说笑了,襄阳一城首府,豪商官绅无数,哪怕是襄王府内,难道没有些名贵好茶?吴帅公审了那么多官绅恶商、没收了那么多东西,难道就找不到好茶叶?” “确实不少,但武乡义军一切缴获没收都要归公,武乡义军穷啊,那些茶叶也能换金银粮食,不比咱们自家浪费了好?”吴成微笑着为那位官绅倒茶,一点恼怒窘迫的情绪都没有:“而且我武乡义军只没收王庄、皇庄和藩王宗室的产业金银、公审后处刑的官绅商贾田地,一般不动浮财,咱们不是盗匪,不搞杀光抢光那一套。” 梅之焕眯了眯眼,他清楚吴成这番话是在给他们这些人吃定心丸,暗暗朝那名官绅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笑道:“本以为吴帅会在襄王府里理事,没想到竟然吃住都在这小小值房里,令人佩服。” 朝廷州府衙门建造规格都有定制,而且大多修建于明初,虽然到了明末什么规章制度都成一纸空文,但衙门毕竟代表着朝廷脸面,没人会在脸面上乱做文章,平日里只是修修补补,襄阳府府衙最后一次修整还是嘉靖年间,不少地方都已经破破烂烂,往日里襄阳知府除了重大节日,基本都是在城外庄园办公。 直到现在,窗外还不时传来木匠敲敲打打的声响,吴成顺着声音朝窗外看了看,捧着茶杯微笑道:“襄王府本帅去看过两眼,违制占地什么的就不说了,里头的园林好一派江南园林的美景,清秀、安静,看着就让人心神安宁,在这样的地方住下去,骨头都能住软了……” “但作为学校却是个好地方,所以我把襄王府改成了学堂,用来教书育人,也不辜负了那么好一座宅子……”吴成呵呵笑道:“襄阳府的官学早就成了摆设,官绅的私学教的又都是八股科考,咱们拿襄王府办学,也是给贫苦百姓一个读书的去处,也是培养咱们需要的人才。” 梅之焕眼波一闪,搁下手中的茶杯,问道:“吴帅,在下能否去襄王府的学堂看看?” “自无不可!”吴成点点头,站起身来:“梅老既然有意,咱们现在就去学堂转转,此时应该正好是上课时间。” 梅之焕和几名官绅对视一眼,随着吴成一起出衙,也不骑马,一路朝着襄王府步行而去,众人斗穿着普通的士绅衣装,绵长鹤等护卫则全副甲胄的护卫在两旁,周围的百姓却不闪不避,还有不少孩童跟着这些屁股后面跑,甚至跑上前来拉扯亲兵们的衣襟。 “武乡义军正兵月饷一两五钱、禄米每月四斗,还有分田,这两年咱们宽裕了些,月饷提自一两八钱,马军月饷三两二钱,算不上多,但兵卒一般吃的大锅饭、住在军营里,总能省下一些银子……”吴成一脸慈爱的看着那些孩童:“兵将平日放假入城,会买些蜜饯果子、零食什么的解馋,也会分些给这些孩童,所以他们看到穿盔甲的就凑上来讨吃的。” “民不畏军……竟然是真的……”一名官绅喃喃念道,梅之焕看着那些缠着亲兵讨吃的孩童,面色渐渐严肃起来,眼中光芒闪烁。 路过一家粮店,购粮的百姓在粮店前排起了长队,却秩序井然,几名维持秩序的衙役闲在一旁聊天摸鱼,见一队甲士走来,知道来了大官,赶忙挺胸凹肚摆出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来。 “襄阳的百姓,如此守序?”梅之焕有些好奇:“麻城的百姓们为了抢粮每日都会大打出手,在下等人设的粥棚,都得靠乡勇提刀持枪才能维持秩序。” “襄阳这段时间其实也缺粮,咱们刚刚春播,离收成时间还远着,现在都是在吃之前缴获的库存……”吴成朝那粮店看了看,解释道:“所以咱们对襄阳城的粮店粮商都暂时进行管制,由咱们统一卖粮,卖的是常平价,但每人每户都会限购,基本上能保证一个五口之家每日的基本口粮。” “百姓知道每日都能购到粮,虽然不多,但总不至于饿着,自然就不会去哄抢造乱,一些捣乱的衙役就能处置,若真的闹起大乱,附近有辅兵巡逻,也能及时镇压。” 梅之焕点点头,长叹一声,低声说道:“如此简单的法子,襄阳人口数十万能行,麻城不过十余万人口却乱成一团……官府只管剥削、却不管民事,普天之下的官府都是这般行事,这大明又怎么可能不天下大乱?” 吴成没听见梅之焕的喃喃自语,还在继续解释着:“咱们在襄阳的缴获和这些日子攻打王庄皇庄的收获还需要北送一部分供山西、河南等地使用,剩下的挺到夏收应该是没问题的,我们这段时间正在组织清丈,这场大雪北方还在下,但南方好歹是停了,咱们一边清丈分田,一边组织农户和流民抢种,如果没有其他大的灾害,夏收之时应该能满足襄阳城和附近村寨的粮食需求了。” 吴成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若是再遭灾歉收,本帅也只能领兵南下,去武昌找唐巡抚讨些钱粮了。” 一众官绅嗡嗡的议论起来,梅之焕则眯了眯眼,说道:“若是其他州府官衙,恐怕会把多余的流民赶走以节省粮食,吴帅不仅管着襄阳城的百姓,还顾着这么多流民,难怪粮食会紧张。” “民者,国之根本,岂能弃之不顾?”吴成淡淡一笑:“百姓不是傻子,需要时便利用他们、困难时便抛弃他们,又有谁还会真心拥戴和跟随咱们?没有亿万百姓的支持,我们拿什么去和坐拥两京一十三省的朝廷斗?” 吴成顿了顿,看向东北方向:“又拿什么和立国数十年、蒸蒸日上的东虏去斗?” 第450章 强弱 梅之焕深深的看了吴成一眼,也看向东北方向:“东虏……吴帅当真是眼光长远、志向远大,不过据几城之地,便已经在思考着外御东虏之事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武乡义军要改天换日,就终有一天会和东虏对上的!”吴成坦荡的解释道:“外不能御鞑虏,内如何安黎庶?不能击败东虏,武乡义军又如何能改天换日、救万民于水火?又如何为万世开太平?” “为万世开太平……”梅之焕喃喃念了一句,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说话,一名伸长着脖子观察四周的官绅听到两人交谈,忍不住嘲讽道:“吴帅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不过武乡义军兵马不过三四万,如何能与坐拥十余万精兵的东虏对抗?” “事物是在不断发展的,当年本帅起义之时,不过只有一个百户,百来个旗军,短短数年,麾下便有了四五万可战之兵,再过几年,焉知本帅不能统领十万精锐?”吴成自信满满的哈哈笑道:“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大话连篇!”那名官绅嘟哝了一句,被梅之焕瞪了一眼,只能闭嘴低下头去,吴成也不在意他的辱骂,依旧一脸和煦的呵呵笑着与他们交谈。 众人说话间便来到了襄王府,却见襄王府的牌匾被摘下,换了一副新牌匾,上书“襄阳大学堂”五字,笔锋苍劲有力,让梅之焕都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字”。 “这几个字是之前招待诸位的宋先生亲笔所书……”吴成朝大门前值守的一队战士点点头,领着众人向襄王府内走去:“宋先生今天也有课,咱们先去听听他的课?” 梅之焕等人自无不可,入了襄阳府,却见大门后排着一列长桌,桌上摆着一捆捆卷起来的纸张,几名少女正在整理着,见吴成等人过来,立马列队直立。 “早听闻武乡义军之中有不少女子读书做工……”梅之焕好奇的打量了她们几眼:“倒也新奇。” “武乡义军起家晚、人才少,只能想办法把治下所有人都发动起来,女子帮忙做工、处置些文字杂务,老人帮忙制鞋制衣,孩童帮忙站岗放哨、带路送信等等,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青壮和人员投入到更关键的工作中去……”吴成朝那几名女子点头示意,笑道:“好比如今咱们正在进行的清丈分田和抢种,没有大批识字懂算的官吏如何施行?让女子帮忙处理官府杂务,官吏就能大批下乡,咱们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些复杂的工作。” 吴成随手拿起一份纸张,一边继续说道:“武乡义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得如此之快,离不开女子,所以我们有专门的女校教她们读书识字,日后等咱们稳定下来、女子读书的多了,也会对她们逐步开放科举。”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已是离经叛道,竟然还要让她们入朝为官!”有一名官绅冷哼一声,那些女子顿时脸色铁青,一个个怒目瞪着他。 “孔圣说‘有教无类’,女子为何不能读书?孔圣言‘以德报德’女子为我武乡义军贡献卓着,又为何不能为官?”吴成瞥了眼那些女子的脸色,当即严厉的反驳道:“我等遵圣人教诲、行大道正理,拿纲常礼教压迫女子的,才是离经叛道!” 那名官绅脸涨得通红,还要辩驳,梅之焕却抢先一步呵斥道:“鸿时,不要纠缠!” 那名官绅不甘心的低下头去,梅之焕也随手拿起一张纸翻看着,转移了话题:“这些东西是邸报?” “是军报!”吴成笑呵呵的解释道:“和邸报倒也差不多,报道些官府政策、天下局势、战士事迹、表彰惩罚什么的,拿来给军中战士和学堂学子读报识字、宣扬政策。” 吴成将手中的军报搁下,笑道:“纸张昂贵,以前咱们占的都是穷地方,只能小规模发行军报,如今咱们拿下襄阳,城内就有好几家纸厂,本帅准备日后参考军报办一家民报,内容会与军报不同,少些兵家之事,多些和百姓切身相关的新鲜事,日后等咱们手下的大儒多了,还会加入些评论文章,解释阐述咱们的政策和理念。” “明白了……”梅之焕眯了眯眼,抖了抖手上的军报,微笑道:“吴帅,要让这些军报民报发挥作用,就得会读书写字,如今这天下能读会写的,有不少是你们武乡义军要对付的对象,武乡义军的根可不在他们身上。” “谢梅老提醒!”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如今咱们盘子小,所以暂时是准备按照咱们下乡工作队的模式,挑选教导、官吏和学校学子宣读讲解,但日后咱们要解放的地方越来越多,甚至要坐拥整个天下,这个方法成本太高,自然是施行不下去的,更何况宣读讲解总是隔了一层,效果怎样也不能保证。” “所以要进行扫盲,要让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读书识字!”吴成在那些军报上拍了拍:“所以要开民智,要让百姓们都明白道理,民智则国智。” “民智则国智!”梅之焕浑身一震,赶忙追问道:“吴帅以为,国家强弱,与万民之强弱有关?” “怎会无关?”吴成淡淡笑道:“古今中外、历朝历代,哪个国家不是由万民组成的?好比这大明,明初之时北逐漠北、政通人和、国势之强、远迈汉唐,何哉?在明太祖、成祖以军功尚武鼓民力、以大兴官学开民智,民强而智,故而大明亦强而智。” 吴成顿了顿,冷笑道:“可惜后代子孙不肖,养民如猪羊、废学以愚民,民弱而愚,大明又如何能强盛安定?外不能御鞑虏,内不能安地方,根源便在于此!” 梅之焕默然一阵,将那军报仔细叠好、细细收起:“吴帅,这军报可否容在下带回去细细阅读?今日我等是来参观学堂的,其他事日后再细谈便是。” 第451章 学堂 朗朗读书之声远远传来,有清脆的童声,有浑厚的男声,夹杂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梅之焕却心神一荡,快走几步,来到一间厢房前,在窗口窥视着课堂里的情况:“教书的也是女子……学的是《三字经》?” “这一片都是开蒙班,学子主要是咱们的将帅战士、官吏文员们的子女,还有生产工作时表现优异的村民、城民等等,教的都是开蒙识字的内容和简单的算学……”吴成凑到梅之焕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除了这里,军中还设有夜校和识字班,日后等咱们稳定下来,有了稳定的税赋收入,识字班和开蒙班也会逐步铺设到民间,百姓只要愿意来读书,都可以来听课。” “还有那正在准备中的民报,分发售卖报纸需要不少报童,这些报童白天送报,中午管顿饭,下午就集中起来上课。” “弘治正德年间,官学废置,庙堂之上寒门渐少、世代官宦者多……”梅之焕感慨道:“加之私学日兴,各地官绅豪族以私学为桥,啸聚成党、摇撼朝廷、蛊惑民心,以至于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捡拔官吏不看实绩,只看朋党名望……朝政又怎会不败坏?” “教育掌握在官绅豪族手中,是为国养才还是为他们培养朝中的代言人?当年张居正毁禁私学,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吴成微微一笑,梅之焕自己就是官宦世家出身,也算得上是豪族官绅,却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很明显是对因为自己被罢官之事,对当今的朝堂满怀怨怼,借题发挥罢了。 所以吴成顺手拱了一把火:“明太祖曾言‘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故而在各地府、州、县设官学,在卫所之中设卫学,乡寨之中设社学,以此为国养材,但时至今日,卫学早就消失无影,官学大多名存实亡,社学更是被地方官绅鸠占鹊巢,成了他们的私学。” “朱家的子孙,朝中的大人们日日把太祖祖制挂在嘴边,可太祖的国策,却废得一干二净!”吴成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反倒是咱们这些人,想方设法的办学设班,算是继承了明太祖的志向吧!” 周围的官绅窃窃私语起来,梅之焕凝眉扫了吴成一眼,他们哪里听不明白,吴成看似是在借事说事,实际上却是在指责当今天子和朝廷背叛了祖宗,既然连开国皇帝的路线都不能继承和坚持,又哪有资格窃居神器? 相反,武乡义军却坚持着明太祖的路线,所以这天下,到底谁是反贼、谁才是该统御万方的朝廷? 梅之焕默然不言,过了一阵,又点点头,离开厢房向着襄王府的花园走去,花园池塘旁的平台上摆了不少长椅,一个个拿着纸笔的男女坐在长椅上听着课,宋献策拿着教鞭给他们讲解着孔孟之道,支在池塘旁的布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宋献策见吴成和梅之焕等人进来,朝他们点点头,梅之焕寻了个角落听了一阵,微笑道:“老夫记得武乡义军的那篇‘妖书’就是宋先生写就的吧?儒家以仁为正道,孔曰尊礼、孟曰重义,以民为本、爱民护民,此即尊礼重义,即行儒家正道......宋先生的课上,果然是教这些东西。” “这些学子,大多是要参与检拔科的预备官吏,以往我们武乡义军缺乏成体系的理论,理论传授很粗浅,更多的是教授工作经验和技能什么的,但缺乏理论指导,在平常工作之时就会如盲人骑马、无所适从,简单来说,他们连自己都没法说服,又如何去说服百姓和战士们去配合他们的工作?”吴成耸了耸肩:“如今咱们有了自己的理论体系,所以教授孔孟之道的理论课程加了不少课时,咱们的科举之中,理论方面的占比也会逐步加大的。” “就像你们之前那篇策论,‘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梅之焕淡淡一笑,问道:“但孔孟之道深如汪洋,只靠着学堂里这么短时间的教育,这些学子能够理解吗?” “先给他们留下一个概念,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就在工作过程中慢慢理解......”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然这样必然会在执行工作时产生一些问题,但咱们也没时间慢慢去让他们去理解了,若是等一切都准备好才开始干事,黄花菜都凉透了,在工作过程中犯了错,我们再总结经验教训,慢慢去改正就是了。” 吴成看向那些学子,他们不少人明显是听得一头雾水,但都一个个认真把宋献策在布板上写的东西统统记在纸上:“再说了,我们也不仅仅只在学堂上灌输,平日里官府、军中和各个工作队都会定时开大大小小的总结会,让大伙结合实际工作互相讨论、互相启发、互相讲解,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实践中总结教训,理论结合实践,才能事半功倍。” “理论结合实践,说得好!”梅之焕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当今朝廷,就是空话妄言的多、愿做实事的少,即便是想干实事的,也得先把大话给吹出去,朝野从官到绅,到处都是大言邀名之人,真要做实事了,便各种推诿敷衍,国事败坏,正因如此!” “所以我武乡义军倡导多做少说,干不了实事的名家大儒能摆着当个花瓶,却不能拿来料理国政!”吴成淡淡一笑,目光炯炯的看着梅之焕:“一国之政,还是得让肯负责、干实事的人处置,如此,朝政国事才不会走了歪路。” 梅之焕自然听出了吴成话语中的暗示,也盯着吴成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吴帅,这学堂参观完毕后,可否领在下去看看武乡义军操演?早听说武乡义军纪律严明、战力强劲,在下早就想一睹强军风采了。” “那是自然!”吴成微笑着点点头:“梅先生既然有意,咱们现在就去看看我武乡义军的军威!” 第452章 强军 吴成让绵长鹤等人去牵马,离开之时,朝宋献策使了个眼色,宋献策轻轻点点头,深深的看了梅之焕等人一眼,继续为学子们讲课。 吴成则领着梅之焕和一众官绅出了襄阳府门,与他们一起骑马向着城外的大营而去,襄阳城作为一府府城,又是分隔南北的重镇,城外本就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军营,武乡义军攻占襄阳城后,军营里留守的卫所兵跑了个干净,武乡义军便将之改造扩建,主力便驻屯在此。 吴成等人直接来到校场,不一会儿,一身甲胄的武绍便领着一众将帅赶了过来,朝吴成和梅之焕等人行礼。 “小武松武将军,久闻大名!”梅之焕客气的还了一礼,话语间对他这位将军却是兴趣寥寥,满是客套:“今日一见,果然是威武不凡,名不虚传!” 武绍也赶忙跟着客套,朝着吴成悄悄使眼色,吴成见他这副拘束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赶忙替他解了围:“武将军,梅老想看看我军操演,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开始吧。” 武绍松了口气,往将台上站定位置,挥舞令旗,随即战鼓隆隆响起,瞬间响彻云霄,一个个尖锐的木哨声也次第响起,又很快被整齐的轰隆声盖过,无数武乡义军的战士从四面八方向校场汇集,进入校场便寻找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动,一通鼓罢,两万余名武乡义军的战士已经将偌大的校场填得满满当当,所有人都齐装具甲,每个人都肃立不动,只有报数的声音不断整齐的响起。 报数完毕,这两万将士便人人腰板挺直、目不斜视,静静的等待着命令,一股肃杀的气势瞬间填满整个天地。 梅之焕倒抽一口凉气,他在广东呆过好几年,又镇守边关多年,从南到北见过的军队无数,有哪一支军队能像武乡义军这般行动迅速、纪律严明?两万人马,分成一个个方阵,每个方阵横看是一条直线、竖看是一条直线、斜着看依旧是一条直线,不需要将官任何的整理和调整,短短一通鼓的时间,便列出了整个大明所有军队从来没有过的整齐队列。 千万人如一,这样的军队,又如何不能百战百胜? 吴成也和梅之焕一样不停扫视着武乡义军的军阵,这样整齐的军阵他看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会觉得无比的骄傲和自豪,这是他的心血、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结出的第一颗硕果,是他改天换日、实现心中理想的依靠,有他们在,自己才有十足的信心推翻这腐朽的大明、消灭那虎视眈眈的东虏。 其余官绅也个个震惊不已,一时之间竟然也没有人敢说话,校场之中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在一个个如雕塑一般静立的将士面前,仿佛连附近的汉江和天空的云彩都随之静止不动。 “当年戚武毅调任蓟镇,蓟镇官兵纪律散漫,多有不服,戚武毅调三千戚家军北上,于大雨中列阵郊外,从早至夜,直立雨中一动不动,蓟镇官兵骇然,始知何为强军!”梅之焕长长吐了口气,敬佩不已的说道:“在下罢官之后,回乡练沈庄军,时至今日依旧只能剿匪御盗,吴帅听闻也是己巳之变中被坑害的忠勇,应当是与在下同一时间练的兵,却有这般不亚于戚家军的风采,实在让人敬佩不已。” “梅老谬赞了,不瞒梅老,本帅也是靠着戚武毅的兵书练兵,再自己总结实践,才逐渐形成了武乡义军的练兵操典,将官严格遵守操典练兵,自然能源源不断的练成一支支强军!”吴成骄傲的笑了笑,又冷哼一声:“说起来,我武乡义军也算是发源于戚家军.....朝廷是如何对待戚武毅、如何除灭戚家军的,在下也多少了解一些,若是戚家军尚在,东虏又怎会猖獗至斯?我等又如何能活命到今日?” 梅之焕再一次沉默不言,吴成明着是在赞扬戚家军,但实际上却是在借戚继光和戚家军的下场抨击朝廷不辨忠良、自毁长城的行为。 梅之焕因己巳之变被罢官,心中一直不服,还专门写诗埋怨朝廷和天子不辨是非忠直的行为,吴成这番话,实际上是在借古论今,撩拨他心中对朝廷和天子的怒火与委屈,梅之焕很清楚这一点,但心底还是不停的涌出怒气来。 吴成眯眼打量着梅之焕,却见他脸色变了一变,又很快恢复正常,明显是强行把怒火压了下去,不由得遗憾的叹了口气,朝看向他们这边的武绍点了点头。 武绍转过身去,手中令旗飞舞,喝令道:“全军,坐下!” 激昂的战鼓轰然响起,随即两万将士轰隆一声一齐盘腿坐下,动作整齐划一,丝毫没有一丝凌乱,战鼓声停,整个校场之中依旧鸦雀无声,那些官绅刚刚鼓响之时还有人窃窃私语,如今又没人敢再出声,仿佛是害怕打破这沉寂而又肃杀的氛围、惊醒蛰伏的猛虎。 “这军营和校场,我们扩建过,但两万余人在此还是显得有些拥挤.....”吴成微笑着冲梅之焕说道:“梅老想看什么操演科目?在场的将士您可以随意挑选一部,从不同的队伍挑人混编也行,让他们代表全军操演。” 梅之焕有些讶异的看了吴成一眼,目光在军阵中搜寻了一会儿,随手挑了两百余人,这群来自不同部队的长矛手、火铳手、刀盾手迅速组阵,在战鼓和哨声中演练搏杀刺击、火铳齐射、结阵防御等科目,随着鼓点和哨音不断变换阵形、调整作战方式,井然有序、士气高昂,让梅之焕和一众官绅看得目不转睛。 “明军中,即便是最精锐的边军,各部混编难免也会乱上一阵子......”梅之焕眼中满是惊讶:“武乡义军各部混编演练,竟然丝毫没有混乱,仿佛出自同一个部伍一般,这是如何做到的?” “这是咱们对军队基层建设的结果!”吴成自豪的回道:“战士们读书学字,就能迅速理解军令、时刻牢记纪律,加上平日严格训练养成惯性,而将官以身作则、严守操典、学习总结经验教训成了习惯,碰到陌生的部伍也能迅速上手,大大减少了磨合时间。” “基层建设是个漫长的过程,本帅还是小旗之时就在进行这个工作,时至今日也不过才有了个模样,上了战场也许还达不到今日的效果,但基层建设却极为关键,是我武乡义军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关键之匙!” 第453章 犹疑 接下来的阅兵中,梅之焕一直沉默着,直到阅兵结束,吴成邀请梅之焕在军营中用餐,梅之焕才出言婉拒:“吴帅,今日所见所闻,在下可谓耳目一新,吴帅的言语中,不少的道理在下得好好思量一番,且容在下暂回客栈,与众位官绅私下商议一番......吴帅事务繁忙,也不必再招待我等了,我等自行回城便是。” 吴成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梅老就请自便吧,等会我让人给梅老送一封手令,梅老在我武乡义军治下可自由行走,樊城枣阳、村寨城池,您皆可随意来去!” “那就谢吴帅厚待了!”梅之焕恭敬行了一礼,领着一众官绅就要离开,吴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他叫住:“梅老!有件事差点忘了,您在广东任官之时,可曾见过濠境的佛郎机人?在下想像他们买些图纸、书籍什么的,只是我武乡义军离濠境遥远,找不到有门路的中间人。” “濠境的佛郎机人?在下倒是确实认识几个番僧.....”梅之焕冲吴成点点头:“在下可以替吴帅写几封信去濠境,只是佛郎机人欲传番教入大明,一直巴结着朝廷的官绅,与明廷关系还算紧密,恐怕不会理会武乡义军的,吴帅不用抱太大希望。” “姑且一试!”吴成抱拳表示感谢:“若是不成也无妨,大不了以后打到广东去再找他们便是了。” 梅之焕哈哈一笑,领着一众官绅道别离开,吴成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上微笑依旧,眼中却闪烁着光芒,绵长鹤赶忙凑了过来,问道:“成哥,那老家伙是什么意思?到底投不投咱们?” “以后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都给我敬称梅老,不然我关你禁闭!”吴成瞪了绵长鹤一眼,解释道:“梅老是走投无路,才到咱们这里来看看情况,心里实际上已经是偏向咱们了,但他心中还存有犹疑,所以有些举棋不定。” “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什么?”武绍也凑了上来:“既然心里都认同咱们了,为何不就这么投了?我那阿舅也没他这么矫情。” “武老知县和梅老情况不同,大明的知县多如牛毛,武老知县又无儿无女,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侄子,你还是个有反骨的,他没有后顾之忧,自然是直接就投了咱们……”吴成耐心解释道:“可梅老不同,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呢,他总得为自己家眷考虑一二。” “投了咱们,本就是与朝廷为敌,梅之焕的情况还非常特殊,他是刚刚被天子明旨册封的团练使,虽然朝廷一粒米也没发给他,但至少脸面上是给足了他的,至少从天子和朝廷的角度来看是如此。” 吴成面上流露出嘲讽的笑容,嘿嘿笑道:“若是梅老投了咱们,就是赤裸裸打朝廷和天子的脸,以天子的性格,怕是要把他一家都凌迟了才罢休,日后若是大明胜了,哪怕咱们这些贼首能活下命来,朝廷也绝不会放过梅老一家!” “所以他得确定咱们能赢!”吴成耸耸肩:“梅老今日陪咱们逛大街,是看我们的民心和施政,去学堂是看我们的用人和策略,来军中是看咱们的军力和战力。” 绵长鹤听得一头雾水,问道:“那他看得如何?怎么还犹豫不决的?” “因为我们每一条走在正确的方向上,所以我们有掀翻大明的潜力,但在他心中,潜力归潜力,咱们离争霸天下始终还差了一口气……”吴成叹了口气,看向东北方向:“我们还缺了一个像东虏的萨尔浒之战那般一次击破十余万明军的战绩,以往的胜利大多是以多胜少,在他心中,我们真实的战力如何,还是可疑的。” 武绍和绵长鹤对视一眼,急忙问道:“若是梅老这般犹豫不决,咱们该如何处置?” “归根结底还是得咱们自己去证明给他和天下的官绅看,我武乡义军是值得他们托付全家性命的新朝!”吴成一拳击在掌心,下定决心:“得了,梅老若是实在不愿意投诚咱们,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也不强求,送他一条出路。” “贺锦他们很快要兵进麻黄,梅老的威望也能帮他们迅速平定麻黄地区,咱们去劝劝贺锦,麻城和黄安就留给梅老和当地官绅,他们只经营村寨和大别山便是,就像咱们在山西和洪承畴达成的默契一般,大伙一同糊弄紫禁城里的城中痴儿!” 吴成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还有那些造乱麻黄的闻香教徒,只希望胡狗儿他们的骑队能多堵住一些家伙,一边好好练练骑兵,一边多给咱们赚回一些金银钱粮!” 梅之焕信步走在襄阳城的大街上,背着手思索着,身后几名官绅却一路窃窃私语不停,一名官绅凑到梅之焕身边,问道:“梅老,今日这吴帅带咱们看的东西,恐怕是精心准备过的吧?” “是精心准备的,但不是假的!”梅之焕淡淡的答道:“咱们为何要几个人半夜突然来襄阳?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朝廷发现,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武乡义军没有准备的时间,一个晚上,他们能做什么准备?吴帅带我们参观的地方是有意准备过的,但那些事,必然是他们平日里就在认真做着的事!” 那名官绅沉默一阵,说道:“若果真如此,这武乡义军确实是在为民做事,有些朝气蓬勃的新朝气象,只是有些事……太过悖逆纲常了…….” “新朝雅政,有些出格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梅之焕知道那名官绅的心思,摇了摇头:“而且吴帅说的也没错,他们不将治下所有的人力都发动起来,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的这么快?既然那些女子为武乡义军立下汗马功劳,自然就要给她们相应的地位,单从这点上看,吴帅比其他贼寇乃至朝廷在施政上要冷静成熟的多。” 那名官绅又是一阵默然,问道:“梅老,您如此看好武乡义军,那咱们要不要……” “等等吧….让久辅代表我们先投奔武乡义军,我们再等等吧……”梅之焕长叹一声,看向城外大营的方向:“从古至今,从反贼变换为新朝,都得迈过一道大坎,咱们等他们迈过这道坎再决定不迟!” 第454章 抢种 橙黄的太阳高挂在空中,散发的热量融化着白皑皑的积雪,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水来,仿佛下了一场大雨一般,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 吴成踩在田间,松软的土壤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大坑,宋献策跟在他身边,向他汇报着最新的情况:“梅老和他带来的那批官绅这段时间都在各处探头探脑的,咱们按照您的吩咐,除了机要地点,随他们去看,他带来的那帮官绅里有个叫肖文青的举人昨天来找我,说是他下定决心要投咱们,会帮咱们去劝说梅老。” “肖文青,肖久辅,听说梅老这次之所以来咱们这,就是他的建议!”吴成点点头:“这样倾心向我的官绅不能亏待了……设个‘权知湖广节度使’的官职吧,相当于大明的湖广巡抚,让肖文青当着。” “嚯!这白条给的大!”宋献策呵呵一笑,点点头:“这官职一出,恐怕全天下的各方势力都知道咱们要全吞湖广的意图了。” “我也没想瞒着,聪明人也大多已经猜到了……”吴成耸耸肩:“大伙都在各找出路,闯曹联军入山西被尤世禄他们堵了回来,赵老三来了消息,说闯曹联军分歧很大,罗汝才想要继续留在河南,高迎祥想回辽州,而李自成却想去陕西与老回回他们合兵,闯曹联军停在济源这么久,就是因为三方吵得不可开交,去向不定的缘故。” “还有张献忠、李万庆、贺一龙他们的联军,毛孩也传来消息,他们准备往勋阳进兵……”吴成停下脚步,脸上有些发愁:“毛孩说,他们来勋阳是为了入川,秦老夫人不是个好对付的,若是他们和秦老夫人打成一团最好,咱们也不用担心朝廷调川兵入楚的问题了,可若是他们被击败退回勋阳……咱们既要处理和农民军的关系,还得防着川军趁势杀入勋阳威胁咱们的侧翼,一下子压力剧增了。” 宋献策默然一阵,笑道:“人家要如何行事,咱们也管不了他们,只要咱们自己稳住阵脚、立稳脚跟,任它狂风骤雨,我自巍然不动!” “说的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吴成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继续在田间走着,一边说道:“如今武都头出兵攻宜城、南漳等地,蔺养成所部整编完成后攻谷城、均州等地,咱们要一口气吞下襄阳府安定后方,然后进兵宜阳所威胁承天府,以围点打援之势逼唐晖一波波的把湖广的官军扔来送死,日后咱们攻略湖广腹地时就能轻松不少。” “咱们多了襄阳府数十万百姓要养活,还得备着大战的军粮,这抢种之事,便是我武乡义军如今的第一大事!”吴成停下脚步,弯腰捏起一块湿漉漉的泥土来:“枣阳铁矿天下闻名,我还以为襄阳的农户应该大多使用了铁制工具,但这次我亲自下乡一看,农户竟然大部分还在用木制的农具!” “木制农具笨重又不锋利,使用寿命也短,咱们的抢种要是靠着这些木制农具进行,怕是连地都翻不完!”吴成一脸严峻的说道:“襄阳的农户拿着如此低劣的农具耕田,粮产却称得上富裕,可见襄阳土地之肥沃,哪怕只是将他们手里的农具换成铁器,粮食生产都能上一个台阶。” “农具之事,在下已经在想办法了……”宋献策脸色也严肃了起来:“襄阳不像山西,山西多军屯,以往朝廷就会多少发放些农具,卫军为了满足屯粮需求,打造武器之余也会打造农具供给屯兵使用,所以铁制农具较多,而襄阳大多是民田,官府只管收税,地主官绅也只管收租收贷,加之襄阳土地肥沃,木制农具足以堪用,农户自己也没有更新农具的动力,所以襄阳富庶之地,还有枣阳铁矿在手,铁制农具的普及反倒比山西还要落后。” “在下这段时间把各村的铁制农具清理了一番,不单单是农户,地主官绅家中也很少有铁制农具,大多只满足自家需求,钱粮多,农具却不多…….”宋献策无奈的摇了摇头:“其他地方想来也是如此,靠缴获这条路是走不成了,农具的缺口只能靠咱们自己生产去填补了。” “这就是小农经济!”吴成感概道:“各家只管着各家自己的事,分散经营、缺乏统筹,在山西这些北方省份里,为了满足边军军粮,军屯田和商贾的民屯田占了大多数,余下的自耕农势单力薄,地主官绅多是中小地主,本身实力不太强,对朝廷和官府比较依赖,故而朝廷和官府多少还有些统筹规划的架势和能力。” “而南方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土地兼并远甚于北方诸省,大地主和豪族不少,南方文教荟萃,因此有举人身份的中小地主也不少,他们大多团结在大地主和豪族周围,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团体盘踞地方,朝廷控制力薄弱,统筹起来自然也艰难万分。” 宋献策赞同的点点头:“吴帅分析的不错,如今这农具之事便是明证,武乡义军要完成抢种的任务,就得大量发放铁制农具,在下已经让枣阳的铁厂加紧生产,但缺口依然不小。” “光靠枣阳铁厂,短时间内是满足不了咱们的需求的…….”吴成凝眉思索道:“各地要发动百姓贡献铁器,查抄的地主庄园和皇庄、王庄中的铁钟、铁锅等铁器也要收集起来,还有寺庙里的铁器什么的,都要收集起来,把它们统统融了铸成农具,城内的工匠也要集中起来,这段时间集中打造农具,其他的事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宋献策点点头,说道:“此事在下已经在做了,这样生产的铁制农具质量很不堪,但也勉强可堪一用,应付过这段时间,咱们再慢慢更新农具便是。” 吴成点点头,扫视着周围忙活着的农户们,正想感概几句,绵长鹤却远远跑了过来:“成哥,山东紧急军情,登州城被卢象升攻陷,孔有德突围,全军溃散!” 第455章 登州 天空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照耀得一片血红,孙元化花费数年心血营造的登州坚城已是残破不堪,城墙塌成了一片片废墟,土地炮火染得一片焦黑,鲜血汇着融雪流淌成一条条猩红的小溪,黑灰色的灰尘从天而降,如同下了一场暴雪一般,在凌烈的北风吹拂下纷纷扬扬。 卢象升策马通过被巨量炸药炸成废墟的登州东门,孙元化这座心血之作让明军吃尽了苦头,孔有德青州大败,只剩下几千残兵逃回登州城,就靠着这座坚城,死死的挡住数万明军的轮番猛攻。 关宁军、川军、天雄军、京营……整个关内最精锐的几支军队,八万人马,在这座坚城下撞得头破血流、死伤无数。 卢象升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先以拔掉城外制高点的堡寨,架设红衣重炮轰击城门,但登州城门厚实,孔有德又组织大量人员随时修补堵塞城门,卢象升连轰几日不见起色,只能改换战法,用火炮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以柏木打造攻城塔,试图登城搏战夺取城墙。 但移动缓慢而又高大醒目的攻城塔在如今这个时代简直是火炮的活靶子,孔有德手下的葡萄牙教官从容的测量瞄准,一轮急速射,那些连城墙根都没摸到的攻城塔便轰隆隆垮塌下来,塔内藏着的精兵不是被摔死就是被压死,一下损失数百精锐,让卢象升差点吐血。 随后卢象升又以盾车掩护作为炮灰的山东营兵和卫所兵挖掘城墙,在城墙上挖开大洞,再填入火药引爆,炸出了一个缺口,但孔有德反应飞快,集中火炮火器轰击那个缺口,又组织军卒在城墙上投掷震天雷、万人敌等物,狭小的缺口非但没有成为明军突破的口子,反倒成了一座血肉磨坊,明军为争夺这个缺口死伤无数,卢象升也不得不放弃从这里突破的打算。 之后卢象升又采取地道攻城法,孔有德也命人在城内挖掘地道,与城外明军的地道打通,再将毒烟弹、硫磺等毒物投入地道中,地道之中毒雾弥漫,明军即便掩住口鼻也无法阻拦毒气的侵袭,被毒气熏死无数,卢象升也只能放弃这个战法。 到最后卢象升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采用笨办法,集中火炮压制城内守军的炮火,再派出大量炮灰挖掘城墙、填埋炸药炸开城墙,一点点扩大着明军突击的缺口,靠着兵多炮多慢慢磨死城内的叛军。 好在攻城的明军难,城内的叛军更难,青州之战叛军大溃,孔有德就已经确定登州城和莱州城绝对守不住,一面放弃莱州等地,将剩下的叛军集中到登州成来,一面四处搜罗船只准备渡海投奔东虏,结果在海上被东江总兵黄龙帐下的尚可喜率水师堵了回来,只能困守在这登州城内。 如今眼见明军从上到下攻陷登州的意志极为坚决,崇祯皇帝又派了监军高起潜招抚,下圣旨承诺只追究孔有德、耿仲明等叛军首领的罪过,其余附逆官将只要主动投降一概赦免,城内不少叛军官将的投降的心思动了起来。 在孔有德攻打登州之时被耿仲明夺取兵权架空的副将张鹏翼趁机串联旧部,诱捕耿仲明,在城内反正、攻打孔有德所部,卢象升见城内乱起,挥大军趁乱入城,孔有德知城不可守,领军突围,遭遇明军阻击后大军崩散,孔有德仅带了七八名亲卫逃入丛林中不见了身影。 作乱山东将近一年的孔有德之乱,终于是平定了。 “卢巡抚!”一名巨耳隆准、相貌英俊、身材矫健、英姿飒爽的小将策马迎了上来,爽朗的笑了几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炫耀似的冲卢象升禀告道:“此乃李九成之子李应元的人头,这厮在青州城下让他逃了,没想到今日在城内撞上了,这贼厮还领着百来人想逃,被末将杀散,取了他的首级。” 卢象升微笑着点点头,他上任山东巡抚第一件事就是把临阵脱逃导致朱大典负伤军溃的吴襄拿下,卢象升不像朱大典,手下也有一支能打的天雄军能镇住场子,加之朝廷为了尽快平定山东叛乱,挪用了大批剿饷给他,让他有相对充足的钱粮安抚关宁军各部,便借了吴襄的官帽杀鸡儆猴、严明纪律。 吴襄受擒,押赴京师,其部卢象升做主让其子吴三桂暂领,吴三桂知道这是卢象升的恩威并用之计,明白这是卢象升给他们吴家翻身的机会,打起仗来倒也卖力,青州城下正是他身先士卒,领关宁军冲破李九成统领的火铳队,阵斩李九成,卢象升才在青州城下大胜一场。 “人说老子英雄儿怂蛋,这吴家倒是反过来了!”卢象升默默吐槽了一句,一脸温和的朝吴三桂说道:“吴小将军少年英才、英勇非凡,此番收复登州,报捷文书之中必然汝名必然登录在前。” “卢巡抚赏罚公正,末将都看在眼中,末将信您!”吴三桂哈哈一笑,将人头系在马屁股上,凝眉犹豫一阵,对卢象升说道:“卢巡抚,祖副总兵与末将说,此番山东平定,朝廷准备调您去总督宣大…….像您这般的主官,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啊……” “本院去宣大,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朝廷准备要兴大兵,想要一举铲灭北方诸省的贼寇……”卢象升幽幽叹了口气:“朝廷为此夏收之时准备又加派一笔,以备此大战所用,本院之前上疏建议朝廷因粮加征,天子也同意了,结果杨文弱横插一杠子,改为了按田亩均输。” “这杨嗣昌,一个被流放的罪官,什么都插一杠子!”吴三桂一个武夫,自然不懂其中的道道,但他知道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当即痛骂起杨嗣昌来:“天子也不知怎么想的,督抚大员的话不听,听一个罪官的!” “杨嗣昌这个罪官不会当多久了,前些日子天子罢了张凤翼,兵部尚书之位一直到现在还空着,明显是在等着杨嗣昌回京接任的!”卢象升又长长叹了口气:“杨嗣昌确实是个干实事的,只是他啊……赌性太重!” 第456章 赌性 “赌性重?”吴三桂愣了愣,策马跟在卢象升马后,恭敬的问道:“卢巡抚,您是看出了什么来了?” “就是因为这均输之策!”卢象升冷哼一声,解释道:“贼寇为何越剿越强、越剿越多?一则天灾连连,二则税赋沉重,万历年辽饷、崇祯初年诸税加征,崇祯五年剿饷,百姓租贷压身、税赋沉重,活不下去了,便只能投贼,贼势自然日益昌盛!” “本院就是看透了这点,所以听闻朝廷又要加派,便抢先上疏,提议因粮输饷!”卢象升眉间皱成一团,眼中是浓浓的不满:“所谓因粮输饷,简单而言,便是只对纳税五两以上的税户进行征收,每一两加派一钱银子,五两以下不加派……” “此策若是能严格执行,倒也确实不会将贫苦百姓逼迫太过……”吴三桂撇了撇嘴,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但问题是得严格执行!朝廷年年加征,什么政策到了地方都是一团乱,问题不都出现在执行上?” “本院如何不知?但有着五两银子这条分界线,贫苦百姓就有了理由和官府讲价,总能轻松一些……”卢象升看着路边还未清理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少一些百姓活不下去,贼寇就少一分力量,咱们,也能少一两个大敌。” “不加派,无饷剿贼,加派,贼剿不尽…….”吴三桂感慨一句,问道:“卢巡抚,那杨嗣昌的均输又是个什么法子?” “他的法子更简单!”卢象升眼中涌出一丝恼怒,语气都冷峻了几分:“不分富户贫户,一律按在册田亩征税,此即按亩均输!” 吴三桂倒吸一口凉气:“按在册田亩均输,必定也是按照在册田亩划定税额,贫富南北、良田劣田都加派一样的税,看着是公平,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但还是那个问题,朝廷什么政策下到地方都必然一团乱,大户有的是办法隐匿田土,乃至篡改黄册白册,他们的摊派收不上来,但朝廷只盯着田亩数额计算收税结果,下面的官吏必然是最后统统都压在贫户身上!” “正是此理!”卢象升有些讶异的扫了吴三桂一眼,点点头,说道:“杨嗣昌此法,就是为了那些大户,默认他们把加派摊到贫户和佃农身上,朝廷照样可以收上不少钱粮,那些富户地主不仅利益不会受损,还能趁机提租提贷,各地官绅也能趁机吃个盆满钵满,只是苦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又要被一层层的剥皮喝血!” “所以本院才说杨嗣昌赌性重!”卢象升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杨嗣昌赌的就是能用加派榨来的钱饷,在活不下去的贫户大乱之前,毕其功于一役消灭武乡贼、闯贼、回贼等大股反贼,若是赌成了,朝廷剿灭了反贼,自然不用再需要这么多军饷,这些加派就能减免或取消,让百姓们喘口气,可若是不成…….便是天下大乱、反贼峰起的局面了!” 吴三桂沉默着,一双眼不停的滴溜溜转着,嘿嘿一笑:“要末将说,杨嗣昌一个罪官,上疏都得挂熊巡抚的名号,哪来的能力能左右朝局?说到底还是天子想要榨取更多钱粮,杨嗣昌不过是顺着天子的意,与天子一拍即合而已。” 卢象升盯着吴三桂深深的看了一眼,问道:“吴小将军,你觉得朝廷这次的加派如何?” “末将是个武夫,只知用兵打仗!”吴三桂一脸坦诚的模样:“用兵打仗,说起来就一个诀窍,那就是兵精粮足,我关宁军战力冠绝诸部,何哉?因为咱们每年有百万辽饷,还有锦州、广宁一线的屯田!秦将军手下的白杆兵战力也不俗,因为西南那些土司家里,都有自家的田土产业能产出钱粮、豢养私兵。” “所以卢巡抚,对咱们这些武夫来说,钱粮越多、精兵越多,打起仗来也就越顺手,加派对咱们这些为将为兵的,不是坏事……”吴三桂敏锐的捕捉到了卢象升微变的脸色,赶忙补了一句:“当然,加派也得有度,若是让百姓们都活不下去了,搞得乱贼蜂起,咱们再能打也剿不完全天下的乱贼。” 卢象升轻轻点头,露出一副如沐春风的面色,朝着城外一指:“吴小将军,孔有德尚有残兵溃逃在外,祖副总兵已经在领兵搜剿,你也速速去参与搜剿,吴小将军是一名福将,没准能捕获孔有德也说不定!” “卢巡抚谬赞了,既然卢巡抚发话了,末将这就去搜剿残敌!”吴三桂豪迈的一笑,朝卢象升一拱手,领着部下骑兵朝城外飞驰而去。 卢象升看着吴三桂离去,脸瞬间就垮了下来,身旁护卫着的一名天雄军将佐杨陆凯策马来到卢象升身边,扫了眼远去的吴三桂,低声说道:“卢帅,那小吴将军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终究不是一路人!”卢象升长叹一声:“吴襄是个生意人,但他是个愚蠢的生意人,吴三桂和他爹一样,但他比他爹聪明多了!加派的钱粮,朝廷不会亏待了辽东军,逼反了百姓,朝廷也要靠辽东军去镇压,朝廷越加派,就越离不开他们辽东军,他们这些将官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所以吴三桂嘴上说的再好听,心里也是赞成杨嗣昌的按亩均输之策的!”卢象升苦笑一声:“吴三桂说的没错,杨嗣昌的按亩均输之策,实际上是在附和天子的心思,本院出言反对,实际上是在反对天子,吴三桂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谁能给他更多利益…….本院这个巡抚,之后与他恐怕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杨陆凯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高监军这段时间也在私下串联诸将,吴三桂恐怕也与他有不少联系。” “不干高监军的事,是杨嗣昌在背后指使!哼,他的布局之中,只有本院不是他的人,所以他想试着把本院架空……”卢象升一踢马腹:“去见见耿仲明,让杨嗣昌想清楚,本院也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蛋!” 第457章 斩贼 原本的登莱巡抚衙门,在孔有德自立为王后改成了他的王府,之前登州城被明军收复,孔有德在城内大肆纵火以掩护其突围,登莱巡抚衙门同样被放了一把火,如今余火未灭,烧塌的建筑也还没来得及清理,衙门里外却站满了顶盔贯甲的军卒。 卢象升策马来到巡抚衙门前,一名身形魁梧的将领迎了上来,正是天雄军副将刘钦,刘钦抓住卢象升的马缰,扶着他下马:“卢帅,弟兄们已经占了城内各处要点,正在搜捕残敌,按您的吩咐,府库什么咱们只搬走一部分金银,其他的都留给关宁军、京营等部。” “搬走的那些金银粮草,发给弟兄们做赏赐,朝廷恐怕又会一文不给了!”卢象升无奈的叹了口气,扫视着被大火烧得焦黑的衙门:“把府库留给关宁军他们去抢,城内的百姓们就能少受些兵灾,关宁军大部在外追剿残敌,你们要趁这段时间把城内安稳下来,免得他们回军之后趁乱劫掠百姓。” 刘钦赶忙点头答应,卢象升之前就与他们仔细交代过,关宁军军纪最差,城破之后必然纵兵大掠,故而卢象升以关宁军骑兵众多为名令他们在城外追剿残敌,天雄军则趁这短暂的时间占据城内各处要点、恢复城内秩序,待关宁军回军,城内秩序井然,他们也没法明目张胆在卢象升眼皮底下造乱劫掠,更不可能和天雄军火并冲突,若有不开眼的,卢象升手里也有把尚方宝剑,可以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砍了他们。 当然,卢象升也没准备和关宁军彻底闹翻,所以将登州城府库里的金银钱粮大多都留给了他们。 “高监军正在衙门里审问耿仲明……”刘钦低声向卢象升汇报道:“高监军似乎是在诱导耿仲明攀咬孙元化,询问的问题都和孙元化有关。” “杨嗣昌之前倒台,是因为周延儒的缘故,孙初阳是周首辅力保的,咬死他,就能咬死周首辅!”卢象升一眼就看穿了高起潜的把戏,大步向着衙门里走去:“孙初阳如今戴罪在大同督造火器,孙伯雅的新军和九边的火器都靠他督造,本院接任宣大总督,还准备重用孙初阳的,而且还会牵连到洪彦演…….说什么也得伸一伸援手!” 入了衙门,来到烧塌半边的主屋前,却见披着裘皮大衣的高起潜坐在一张不知哪里寻来的木椅上,而耿仲明则被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子,被粗麻绳绑得结结实实,跪在被大火烧得半化的雪地里瑟瑟发抖。 高起潜见卢象升前来,眼中冷光一闪而过,随即飞快站起身来,大笑着朝卢象升拱手道:“卢巡抚来得巧了,咱家正在讯问贼首,这厮与孔贼作乱至今,朝廷屡剿不成,必然朝中有奸臣在暗中纵容、保驾护航!为国除奸之事,卢巡抚想来是不会反对的吧?” 卢象升眯了眯眼,高起潜就差直接明示他借耿仲明构陷周延儒一事了,只可惜卢象升不准备按他的剧本走,伸出手去,身后的杨陆凯赶忙为他递上尚方宝剑,卢象升一把抓过,猛然抽剑出鞘,一股杀气向着周围飞速蔓延,惊得高起潜都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耿仲明,本院问你!”卢象升面色冷峻,尚方宝剑直指瑟瑟发抖的耿仲明:“尔等为何要造反?” 耿仲明吓得浑身一哆嗦,一头磕在地上,惊恐的喊道:“卢巡抚,我等反乱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山东之民歧视我等辽人,视我等如同仇寇,孔贼领军北上支援大凌河时,沿路官吏都不开城送粮,难道辽兵就该活活饿死吗?辽人在登州,时常受官民唾骂甚至打杀,难道我等就活活受死吗?我等一心为国,朝廷也视我等为弃儿,我等实在是为了求一条活路才造反的啊!” 卢象升冷哼一声,当即斥责道:“花言巧语!一心为国?孔有德奉旨北上,从登州到吴桥,八百骑兵日行十几里,不过千来里的路程,走了两个多月,大凌河都打完了,他还没出山东!这是一心为国?分明是畏战敷衍!” “山东官民为何歧视辽人?尔等辽兵在山东以滋扰百姓为能事,奸淫掳掠之事从未断过,山东官民又怎会不歧视尔等?同样为客军,为何我天雄军过境,百姓便箪食壶浆、官绅便以礼相迎,尔等却如过街之鼠、人人喊打?” “朝廷视你们为弃儿?尔等当年在毛文龙手下,不过是几个偏鄙小将,正眼也瞧不上你们,是谁提携你们的?你耿仲明被孙初阳提为中军、视做嫡系亲信,前途远大,孙初阳可对你们有过白眼?你又是如何报答他的知遇之恩的?见利忘义、背恩负义,尔这般无耻之辈,朝廷又如何敢用?” 卢象升瞥了眼脸色难看的高起潜,继续怒斥道:“耿仲明!尔与孔有德等人为一己之私反乱朝廷、掀起这般大乱,在山东四处烧杀抢掠,弄得十室九空,如何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今日本院手持尚方宝剑,便代天子行刑,取了你这厮的人头,告慰山东无辜死难百姓!” 高起潜脸色一变,赶忙就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卢象升迈前一步,一剑狠狠斩下,耿仲明惨叫一声,随即脖颈处鲜血喷涌,脑袋在空中打着旋落进积雪中,瞬间将周围的积雪染红。 卢象升提着血淋淋的尚方宝剑转过身来,高起潜面如土色,想要发怒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大腿都在微微颤抖着,卢象升平定山东立下大功,莫说动尚方宝剑斩了个贼首,就算把他这个监军给砍了,想来天子也不会太过责备他。 高起潜咽了一口口水,卢象升刚刚那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高起潜很清楚卢象升那番话实际上是说给他和他背后的杨嗣昌听的,把孔有德等人反乱的罪过都推到他们自己的野心和见利忘义的性格上,是在暗示杨嗣昌等人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去攀咬。 高起潜有些咬牙切齿,面上却挤出一丝笑容来:“卢巡抚嫉恶如仇、剑斩罪魁,到了皇爷那里,咱家定然为卢巡抚美言几句!” 第458章 残军 高起潜满面春风的和卢象升客套了一阵便告别离去,卢象升单单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拼命压抑的愤怒,冷哼道:“登州城刚刚收复,这些家伙就跳出来争权夺利、党争不断,丝毫没有为国着想之心,当真可耻!” 杨陆凯一面擦着还在滴血的尚方宝剑,一面劝说道:“卢帅,您也别太过生气了,如今这朝中,有几个不争权夺利的?您一直说杨嗣昌是个想办事的,结果他不是也一样陷在这党争之中吗?” 卢象升沉默了一阵,长叹道:“杨文弱……他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他因党争而被罢官流放,致使他那三策无疾而终、不了了之,如今重回朝堂,所谋划之事比之前三策更为庞大精密,自然容不得半点错失,他是用党争之法排除隐患,说到底还是为了做事的。” “但他闹得太过了!”卢象升回身看向耿仲明那具无头尸身:“周首辅的底牌是洪彦演!动周首辅怎么可能不动洪彦演?但洪彦演是那么好动的吗?杨文弱以为天子把洪彦演从陕西调到辽东就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失了依靠吗?本院敢断言,洪彦演此时恐怕已经和祖大寿勾搭上了,和他闹起来,没准就是和整个辽东军闹起来!” 大凌河之战中祖大寿杀何可纲投降东虏,后又以劝降锦州的名义逃回锦州城,回到锦州后却又闭门坚守、抗击东虏,皇太极本来招降祖大寿也是拿他当块招牌,对其子祖可法等亲眷礼遇有加,兴致来了便写封信送去锦州提醒祖大寿不要忘记自己劝降锦州的承诺。 明廷却炸了锅,前辽东巡抚丘禾嘉将祖大寿投降东虏一事捅了出来,都察院里的言官跟过年一般热闹,纷纷上疏参劾祖大寿,崇祯倒也没有失去理智,封祖大寿为左都督,令其进京参拜,顺便“辩诬”。 但祖大寿亲身经历过当年袁崇焕被诱捕一事,哪里敢入京?各种借故推脱,躲在锦州城里不动弹,到后来左良玉拥兵自重的消息传来,祖大寿干脆也有样学样,以锦州为中心逐渐吞并关宁军各部,当起了军阀,听调不听宣。 所以吴襄屡次临战脱逃,朝廷却一直不给予重惩,哪怕是卢象升捕了吴襄,也只是打落了他的官帽,还得让他儿子吴三桂统领旧部,就是为了扶持吴家牵制祖家。 洪承畴与祖大寿一文一武,洪承畴是个深谙朝政、能力极强的顶尖文臣,祖大寿也是当今大明最顶尖的将领之一,他们两个若真的勾结起来,这辽东之地朝廷还能插进手去? 对付洪承畴就是对付祖大寿,对付祖大寿就是对付关宁军,朝廷连没有稳固地盘、四处拼凑军兵的左良玉都对付不了,又如何能对付得了盘踞锦州广宁、几乎铁板一块的关宁军? “如今这时候,我大明哪里还能再受一次叛乱?”卢象升揉了揉挂着浓浓眼袋的双眼,眼中的忧虑怎么也藏不住:“只希望杨文弱还分得清主次轻重吧!” 登州附近的一个海岸边,一群脱了鞋袜的叛军正将一艘艘渔船从隐藏的地方推入海中,岸边上百名叛军将盔甲兵器扔了一地,只等渔船入海便蜂拥逃命。 “幸好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老耿那般不济事,害得咱们也只能各自分散突围,家眷都得扔城里!”孔有德一边换着渔民装扮,一边急匆匆都说着:“关宁军还在到处搜剿咱们,咱们得赶紧离开,他们骑兵凶的狠,但还能追到海上来不成?” 一旁同样在更换着渔民服饰的一名叛军将佐眉间一皱,提醒道:“大王,海上还有黄龙和尚可喜的水师四处阻截,恐怕也不安全。” “此事无需担心,本王早就有了准备!”孔有德冷笑一声,指了指附近几名宽面高鼻、发色杂乱的葡萄牙教官:“本王早与沈阳的范先生商量好了,之前毛承禄他们投奔东.....大金之时,带走了几十条战船,为了这些懂造炮、会操炮的佛朗机教官,大金会把那些战船停泊的地方暴露给黄龙他们,顺便给他们设下一个口袋,如今黄龙和尚可喜应当都准备去突袭那些战船了,咱们趁机渡海,投奔大金!” “投奔东虏?”那名将佐愣了一下,当即怒道:“孔将军!我等反乱朝廷,是因为朝廷苛待歧视我等东江旧部,为保命而不得已为之,如今却要离了狼口、又入虎口吗?尔等辽兵与东虏血海深仇,谁没有被东虏屠戮过亲眷友人?如今为求一己苟活,竟然要投奔往日仇寇吗?” “如今这时候,是性命重要还是血仇重要?”孔有德冷哼一声:“李明忠!你个江西人,若非看在毛都督的面子上,早把你扔在登州城里了,弟兄们护着你逃出来,你却要拦着他们去大金享用富贵、拉着他们去送死吗?” “中原人当归中原,异地富贵非我所愿也!”李明忠怒吼一声,后退几步:“我宁愿在此死于乱刀之下,也绝不愿北投东虏!” 孔有德怒目而视,腰刀拔出半截,就在此时,却见一支衣甲残破的叛军慌慌张张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当先一名将佐跳下马来,朝孔有德禀告道:“大王,咱们撞上了关宁军,陈光福将军被关宁军杀了,关宁军已离此不远了!” 孔有德狠狠瞪了李明忠一眼,知道如今不是和他纠缠的时候,猛地啐了口唾沫,指着李明忠说道:“老李,当年咱们一起在毛帅手下办事,也算有些交情,你既然不愿跟咱们走,我就放你一马,劝你一句,乖乖滚回山西老家藏着,日后等爷爷随大金入关,再来寻你!” 说完,孔有德让人将那些葡萄牙教官架上船,自己也登上一条渔船,一艘艘渔船朝着漆黑的大海深处飘去。 李明忠看着渔船远去,回头扫视一圈,周围还有两三个叛军跟着他,都是不愿去辽东的人,有一人见李明忠看来,赶忙上前问道:“李将军,我等.....该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哪里会没有咱们容身之地?”李明忠朝四周看了看,下定了决心:“扔了武器战马,咱们步行逃离山东......大明不会要咱们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第459章 酝酿 襄阳城外,一辆辆太平大车停在城外,一群武乡义军的教导各自领着衙役和学堂学员将车上装载的粮食与金银卸下点算,不少衣衫褴褛的俘虏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等待武乡义军教导询问查验,之后再做安置。 “孔有德.....终究还是逃去投东虏了.....”吴成立在城门处,翻看着军情处从大明京师新送来的情报,有些遗憾的砸吧着嘴。 纵使他对明末的历史了解不多,也知道吴桥兵变给明清双方造成的巨大影响,在历史上,孔有德攻克登州水城,缴获了大批战船,又诱杀了天津水师将领孙应龙,俘获招降了天津水师不少战船和水手,这让他出逃之时极为从容,历史上共带领一万三千八百余人和大量军器火炮投降东虏。 正是靠着这支庞大的舰队辅助,皇太极才在之后策划了突袭旅顺的战斗,击杀了东江总兵黄龙,而被黄龙一手提拔起来的尚可喜失去了靠山,最终被逼降满清。 有了尚可喜这样精熟水师的大将,加之皇太极二征朝鲜吞并朝鲜水师,东虏水师自此彻底压过大明水师,之后松锦之战等一系列在关外的战斗,东虏水师截断了明军从山东往辽东运送粮草的补给线,可谓至关重要。 但如今的历史却变了个模样,因为武乡义军和宣府新军反叛的牵制,孔有德的叛乱规模比历史上大得多,屡战屡胜,有席卷山东之势,让他忽略了对海上退路的经营,协同叛乱的毛承禄等人被黄龙各个击破、占领旅顺抢先投降东虏,黄龙失去了陆上据点,反倒更为用心封锁登莱海面,叛军在青州城下的大败又损失了不少骨干老兵,导致孔有德被围死在登州城中,只能带少量部队落荒而逃。 如今的孔有德投奔东虏,既没有大批兵马、也没有红衣大炮、更没有大批水手和船工,连金银财宝携带的都不多,最有价值的不过是几十个葡萄牙的炮队教官和炮匠而已,与历史上的孔有德叛明降清不可同日而语,基本不影响大势。 “可惜咱们离山东太远了,不然还能出兵接济一二,抢些佛郎机人回来!”吴成耸耸肩,将那情报递给身边捏着两枚铜钱装模做样卜算着的宋献策:“东虏早在大凌河之战时就排出了四十余门红夷重炮,多他们一个不多,那些佛郎机人最多也是就帮他们的炮兵更加专业一些而已,孔有德投虏,影响不了大明和东虏的大势,但对咱们的影响可不会小!”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宋献策将那两枚铜钱收起,接过情报,却不翻看:“在下刚刚卜了一挂,我武乡义军道路险阻,但前途光明,吴帅大可放心。” “你这不是说了句废话.....”吴成朝他翻了个白眼:“如今山东平定,朝廷一下子腾出了八万兵马,这八万人里,至少两万是能战的精兵,这些精兵会用在谁身上?可想而知!” “吴帅,还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宋献策耸了耸肩:“咱们难道还能一直期盼着朝廷被其他势力牵扯精力不成?终有一天要跟朝廷正面对抗的,咱们要放平心态,按部就班的发展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宋献策翻开那份情报看了看,微笑道:“吴帅您也不必太过忧虑,山东平定后,卢象升调宣大总督,川兵跟着他一起去了,关宁军则一部回辽东,一部入陕西助孙传庭,京营倒是来了河南,但京营的战力嘛......朝廷这段时间应该是要稳固边防、剿灭陕西残敌,短时间内暂时不会对咱们下手,咱们还有时间准备。” 吴成沉默一阵,点点头:“宋先生说的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祸躲不过,咱们也只能按部就班的经营准备着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之前的计划也要做些调整。” 吴成抬头扫视着那些俘虏和太平大车,凝眉说道:“扫左五营已经出兵去攻略麻黄地区了,梅老也领兵回去了,造乱黄麻之地的闻香教徒和暴民似乎是在分散逃走,胡狗儿这段时间堵截了不少,弄了不少金银粮食回来,我之前准备送一些给梅老他们,以示友好,如今干脆都留下来,以备之后的行动!” 吴成朝亲兵招了招手,一名亲兵递上一张地图,吴成敞开看着,目光在陕西、河南、襄阳、四川等省府梭巡着:“扫左五营入黄麻之地,咱们暂时不用担心左良玉威胁咱们的侧翼,如今在河南活动的农民军,势力最大的就是闯曹联军,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留在河南,攻陷几个大城,最好能围歼刘国能和京营,帮咱们吸引朝廷注意力......” “派人去给赵老三送封信,让他帮咱们和高迎祥、李自成沟通一下,让黄副元帅和杜先生尽量配合他们,协助他们攻打洛阳城,一座洛阳城,应该足够将闯曹联军留在河南了,福藩的安危,也应该足够将刘国能和京营吸引到洛阳来了!” 吴成的双眼落在四川的位置上,思考了一阵,继续说道:“武都头所部改变计划,攻打勋阳城,襄阳府下属城池村寨我调其他部队去攻打,攻打勋阳就是为了让张献忠他们在湖广没有退路,只能留在四川和秦老夫人纠缠,秦老夫人被张献忠他们困住,咱们的侧翼就不会受到威胁,只是勋阳一座府城,贺都头只有四千多兵马.....襄阳府的新兵刚刚完成招募,还没来得及训练,又要分守各地,兵力有些捉襟见肘啊!” 吴成摇了摇头,将疑虑抛开,继续说道:“樊城的营造和襄阳各地的抢种一刻也不能放松,咱们可能很快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粮食和城池都要准备妥当,各地下乡的工作队要加快襄阳府各处村寨的根据地化,派人去提醒蔺养成,占领城池不是关键,关键是要占领村寨、占领人心!” “总之,咱们如今要想尽一切办法巩固襄阳根据地,以备朝廷日后的大举围剿!” 第460章 小事 襄阳府衙前,时不时有传令兵和衙役奔来跑去,一个个都行色匆匆,府门前摆了一长条的长桌,无数前来襄阳府告状的佃户、农户和百姓在长桌前排着队,十几名文吏和教导正不停的替他们写着状纸,向他们承诺之后武乡义军会派人去核实他们的冤情,为他们伸冤。 穿着一身麻布衣衫、满脚都是泥土的肖文青站在府衙门前看了一阵,捏了捏袖子中藏着的一本小册子,转身往府衙中走去,一名与他一起投奔武乡义军的官绅有些怯场,拉住肖文青劝道:“久辅,咱们真要去报给吴帅吗?听说吴帅这段时间忙着安排攻打勋阳和攻略襄阳府等地的事,已经忙昏头了,恐怕是没心思管这些小事的……” “什么叫小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明天下搞成这样子,不就是一点点小事累积着,最后变成大事了吗?”肖文青有些愠怒,抽着袖子想挣脱那官绅的手:“再说了,武乡义军天天说以民为本,跟百姓有关的,哪个是小事?” “久辅!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那官绅脸上有些焦急,将肖文青拽得更紧:“那事是吴帅亲自定的,执行的也是吴帅的元从!咱们是新投之人,武乡义军给了你一个‘权知湖广节度使’,给了我一个‘掌湖广户房事’,但如今连襄阳都还处在军管之中,这就是两个虚衔,万一冲突起来,吴帅会偏袒咱们还是偏袒那位蒲教导?可想而知!你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我若只计较个人得失,何必冒险来投武乡义军?”肖文青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怒道:“若是吴帅因私废公,这武乡义军也不过是表面光鲜,没什么未来了,咱们大不了重回麻城隐居便是!” 那官绅还要再劝,肖文青却只是奋力挣脱,只听得“呲啦”一声,衣袖被生生撕裂,肖文青却顾不得整理,一个箭步冲进府衙中,撒腿向吴成办公的值房跑去,那官绅见状,也只能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追一逃,气喘吁吁的来到吴成值房门口,在门口和几名亲兵护卫扳手腕的绵长鹤见肖文青两人满头大汗的跑来,一头雾水的站了起来:“肖先生,您这是?” “没事没事,闹着玩……”那名官绅赶忙抢话,拉着肖文青就要走,肖文青却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一屁股坐倒在地,肖文青迈步上前,喊道:“在下有要事,要求见吴帅!” 几名亲卫都面面相觑的站起身来,绵长鹤刚要说话,值房的门已经咿呀一声打开,满脸疲惫的吴成走了出来:“肖先生,若要求见本帅,打声招呼便行,怎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 吴成一边说着,一边让开半个身子,朝值房里做了个“请”的手势,肖文青却摇了摇头,朝吴成恭敬行了一礼:“吴帅,在下有个请求,请吴帅便装轻从,与在下一道去枣阳转转。” “枣阳?”吴成愣了愣,见肖文青一脸认真的模样,他身边的那名官绅则一脸尴尬的低下头去,眉间不由得皱了皱,朝绵长鹤吩咐道:“我和肖先生去枣阳看看,你去樊城找宋先生,让他回来整理那些军情奏报,有紧急情况立马来找我。” 绵长鹤领命而去,吴成回值房换了身文士服装,领着两名打扮成家奴的亲兵随肖文青一起向枣阳城策马而去。 枣阳地区出产铁矿,有着大量露天铁矿可供开采,也有比较完备的开采设施和加工铁厂,熟练的矿工和铁匠也不少,吴成在攻下襄阳府后就派人去山西,让黄崖洞兵工厂调拨一批人手到枣阳来,准备在枣阳地区建立起武乡义军的第二座大型兵工厂。 如今山西的军匠还在路上,枣阳的铁匠却早已被武乡义军集结起来打造铁制农具,以满足如今襄阳、樊城等地抢种所需。 吴成随肖文青一起策马来到城外,城外熙熙攘攘都是人,戴着大红花、挥舞着红旗的新卒列着整齐的队形从城内鱼贯而出,锣鼓和号角声欢快的吹奏着,一串串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山东平定,陕西也只剩下收尾,东虏正在谋攻朝鲜,一时半会也不会对大明用兵……”吴成让开道路,看着那些扯着嗓子唱着歌的新卒:“朝廷必然会重点围剿咱们,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故而如今武乡义军的工作重点,在建城、扩军、囤粮,以备战事!”肖文青接话道,面色一沉:“吴帅,您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争民心!一刻也不敢忘!”吴成摇了摇头,凝眉看向枣阳城内:“肖先生此话是什么意思?枣阳城里可有什么祸民害民之事?”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哪件大事不是从小事开始累积的?”肖文青轻轻点点头:“吴帅入城一看便知,只希望吴帅到时候不要以为在下小题大做便好!” 吴成眼中疑惑的神色更浓,随肖文青入了城,几名孩童立马就涌了上来,围住吴成等人递来几份文告:“几位先生,武乡义军在东集募兵募捐,几位先生也去看看吧!” 吴成笑着朝接过文告,看向东集方向眯了眯眼,又转头看向肖文青,肖文青轻轻点了点头,当先策马往东集而去,吴成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街道商铺,也策马紧随而去。 东集顾名思义,就是在枣阳东城的集市,此处以城门分隔,城内是林立的商店,城外则是农户脚商支起的各种棚子铺面,算是枣阳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吴成等人赶到东集之时,正见一队武乡义军的戏班在集市中搭了个戏台,一曲唱罢,一名手臂上绑着蓝巾的武乡义军教导上台作揖,朝着看戏的百姓们宣扬武乡义军参军政策和希望百姓们捐赠铁器的请求,一队年轻的义军战士和衙役拿着一张张文告四处号召百姓们参军募捐。 就在吴成附近不远,一名小战士拉住了一名路过的老婆婆,将手中文告硬往她怀里塞着:“老阿婆,来看一看,武乡义军募捐募兵啦!” 第461章 祸民 那老阿婆尴尬的笑着,离那义军战士远了几步,摆着手说道:“没有能捐的了,之前大伙都说要支持义军菩萨,咱们家里的铁锅都捐了,结果你们也不满意,挨家挨户的敲门让咱们捐铁,咱们本就是穷苦人家,哪里有那么多铁捐?家里的铁器都捐完了,连菜刀都没有了。” 吴成面色一变,看向肖文青,却见他面色凝重的朝吴成点了点头,吴成冷哼一声,心中顿时火气升腾。 那名义军战士却依旧依依不饶,又凑到那老阿婆身边,劝道:“阿婆,没有铁也没关系,您可有儿孙?武乡义军现在正在扩军,要招募不少新卒,您看看咱们的政策,让他们从军……” “俺家老二已经给义军当兵了,前几天才进的那叫什么?新兵营……”老阿婆手摆得更为频繁,朝着集市里走去:“家里还有个老大,但武乡义军不是有政策说家中独子不收,有父母子女要照顾的,老大留家照顾、次子三子什么的才能参军吗?俺家那老大倒是天天嚷嚷着参军,你们也不收啊!” 那义军战士见老阿婆要走,赶忙上前拦住:“老阿婆,您可有孙儿?让他来参加咱们的孩儿营,平日里只用递递消息、战战岗什么的,还会有先生教读书写字,平常……” “早就进了孩儿营了!”那老阿婆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绕过那名战士加快脚步朝集市里走去:“别拦着俺了,俺还要去米店抢米呢,晚了就抢不到了……” “你这阿婆,好声好气和你说话,你怎的这般敷衍推诿?”那名战士一时火起,扯住那阿婆就要争执:“咱们募铁募军,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朝廷打过来,你们还有今日的好日子过?” “什么好日子?好了一阵,到现在不还是买不到粮?”那老阿婆也不甘示弱,怒道:“义军说每日限购,也行,倒是给粮给咱们购啊,现在每日都要去抢,抢不抢得到全靠运气,粮食都没有,饿都饿死了,还用得着朝廷来攻?我看啊,这武乡义军也就说的好听,和官府一样是不守信用的!” “你这阿婆,好不讲理!”那名义军战士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那老阿婆的衣服:“你怎可辱骂我武乡义军?你这厮必然是与官府走狗勾结,故意来搞破坏的!与我走,去军中好好审审你!” 那阿婆也恼了,喧哗道:“俺可有一句说错?俺家里世代贫民,子孙都加入了你们这团那营的,怎么就成搞破坏的了?你这般污蔑于俺,俺非要和你去讨个道理!” 说着,那老阿婆便与那名年轻的战士撕扯起来,吴成看不下去,当即跳下马来和亲兵将两人分开,让亲兵去教训那名战士,自己扶着老阿婆往一旁的茶摊走去:“老阿婆,您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来,我请您喝杯茶消消火。” “那小娃娃,看着和你一般的年纪,怎的那般蛮横?”老阿婆余怒未消,诉苦道:“都说义军菩萨来了,咱们这些穷苦人就有救了,结果你看看?好日子没过两天就显了形,恐怕再过段日子,就会和以前的恶吏凶兵一般了!” 吴成心中藏着怒,面上却挂着笑容,安抚道:“老阿婆,您且息怒,在下初来枣阳,不明情况,可否跟在下说说这枣阳城里的武乡义军是个什么情形?” 老阿婆长长叹了口气:“刚刚来的时候还好的很,分田分粮、帮咱们老百姓挑水修屋,打扫卫生什么的,那时候咱们都以为终于是来了为民做主的菩萨了,所以武乡义军一说要招兵募捐,俺就让二娃儿去应征当兵,还把家里的铁锅也捐了。” “哪里想到这武乡义军也是做个假样子,这段时间是现了原形了!”老阿婆恨恨的说道:“这段时间他们派了好多人在各个集市、菜市、路口这些人多的地方唱戏募捐,只要上集,就会有那些兵卒、衙役什么的围过来宣传招兵、要咱们捐铁。” “大伙家里的铁器大多第一次捐铁时就捐出去了,谁还有余铁?自然是捐不出什么的,或许是上面的觉的募捐效果不明显,所以就派人一家家敲门让人捐铁,有些说话还礼貌着,有些就蛮横无理,闯进家来就翻箱倒柜,你说说,这跟抢劫有什么区别?” “那些家伙什么铁都抢,连首饰盒上的锁都撬走了,有些人家里有铁制的农具,也给他们拿走了,你说说,武乡义军的文书里说收铁是为了打造农具,这本来就是铁的农具,他们还收走干什么?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是多此一举,是胡搞瞎搞!”吴成怒意都有些藏不住,抬头看向肖文青,肖文青毫无惧意,朝吴成点了点头,吴成深吸一口气,问道:“对了,老阿婆,您刚刚说抢粮是怎么回事?枣阳城很缺粮吗?” “怎么会不缺哟!”老阿婆又叹了口气:“之前说南南北北的遭灾没粮,枣阳城里粮价飞涨,后来武乡义军来了,公审了几个哄抬粮价的粮商,粮价是打下来了,虽然是每日限量购买,但好歹也能够一家人吃的。” “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粮价倒是依然是常平价,可到处都买不到粮,每次买粮都要早早出门,能不能买到还要看运气,咱们一开始也以为是各地雪灾缺粮的缘故,可后来听说襄阳城每日还能限量供粮,连樊城那里四五万修城修堤的流民都有粮吃,就咱们枣阳缺了粮,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老阿婆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着悄悄话:“这位公子,俺私下与您说,您可别传出去,不然那些当兵的又把俺当搞破坏的了,听说枣阳缺粮,是因为武乡义军的大元帅要在襄阳做皇帝,襄阳要成国都,自然少不得粮,所以把枣阳的粮食都押去了襄阳,还派兵四处去攻打城池抢粮抢钱!” 第462章 腐败 那老阿婆说完,又左右看了看,见之前那名义军战士垂头丧气的朝这走来,顿时脸色一变,赶忙站起身来:“这位公子,俺还得去买粮,就不陪您说话了……” 说着,便一溜烟的跑向集市里,一名领着那义军战士走来的亲兵疑惑的扫了那老阿婆一眼,有些尴尬的朝吴成问道:“东家,属下领那名战士来给那位老阿婆道个歉,怎么就……” “道歉?光向她一个人道歉有什么用?”吴成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被怒意激得有些扭曲,狠狠一掌拍在木桌上:“咱们该向满城的百姓道歉!” 那木桌哗啦一声碎裂,茶摊里的百姓都吓了一跳,茶摊老板急匆匆从茶车后转了出来,刚要呵斥,肖文青却迎了上去,递了一块碎银,那茶摊老板喜笑颜开的跑开。 “吴帅……公子息怒!”肖文青安抚着吴成,与他一起换了张桌子,为他倒上一碗茶:“这些事说来也不大,与朝廷官府的恶吏凶兵、贪官劣商比,算不得什么。” “这些不是小事,是丢人心的事,是天大的事!”吴成拿过茶碗咕噜噜一饮而尽,怒火却一点未消:“其他事先不说,枣阳缺粮一事,其中定然是有贪腐之行!” “吴公子猜的不错…….”肖文青点点头:“在下清算过了,枣阳城本有库存,加上襄阳城解送枣阳城的粮食,足够保证城内百姓每日口粮还有余,枣阳忽然缺粮,自然是有人在其中当了硕鼠!” “那老阿婆有句话说的没错,这些年南北都遭大灾,到处都缺粮,加上恶商刻意囤积粮食、哄抬粮价,各地粮价都是飞涨不停,武乡义军来前,襄阳粮价米一斗要钱七百文,襄阳物产丰饶,白米天下有名,这米价可以说是涨到天上去了!” “武乡义军来后,公审哄抬粮价的粮商、没收囤积的存粮、管制粮店限量购粮,粮食只能以常平价出售……”肖文青冷冷一笑,为吴成添茶:“但同样的粮食,卖到其他地方去,价格就能翻上十倍乃至百倍!如此暴利,哪只猫不想沾腥?” “襄阳就在吴帅眼皮底下,樊城与襄阳一水之隔,这两处地方都不好做手脚,武乡义军治下三城,只有枣阳最好做手脚!”肖文青啜着茶,继续说道:“武乡义军如今事务繁多,属下官吏教导要么去组织筑城修堤,要么分散成各个工作队下乡组织抢种,要么就随大军去新占领的村寨清丈分田,城内的事务自然就管的松了不少,也就给了一些有心人活动勾结的机会!” 吴成双目一沉,重重点点头,将新茶饮尽,站起身来,向一旁鹌鹑一般站着的那名义军战士问道:“蒲教导现在在哪呢?” “蒲教导……”那名义军战士犹豫了一阵,回道:“应该在城外给新入伍的新卒们训话吧……” 吴成点点头,朝一旁的亲兵恶狠狠的说道:“咱们去县衙,让蒲名声训话完了立刻给我滚过来!” 枣阳县衙门口和襄阳府衙门前的布置别无二致,也是一条条长桌摆在门前,但前来告状的百姓却寥寥无几,好几张桌子后空着没人,余下的文吏记录着状纸也是一副散漫的样子。 “告了官,只能换来一句‘马上查实’,随后便没有下文了…….”肖文青耸耸肩:“如是几次,哪家百姓还会浪费时间来这申冤告官?” 吴成一脸恼怒的点点头,跳下马就要往县衙里走,一名衙役却上前拦住,呵斥道:“哪来的小崽子,县衙重地也敢乱闯?县衙如今布审案了,要递状子去外边的长桌排队,等武乡义军腾出人手来给你们处置了!” 吴成怒目一瞪,身旁的亲兵上前不由分说将那衙役架开,吴成迈步便往县衙大堂中走去,几名衙役提着水火棍冲了出来,有一人还高声嚷嚷道:“哪来的刁民敢擅闯县衙?统统拿了!” 吴成看也不看他们,一路走到县衙大堂中,坐在县太爷的椅子上,几名亲兵拔刀迎了上去,那些衙役见了钢刀,立马身子发软,一个个惶恐不安的嚷嚷着:“在县衙拔刀形同造反!武乡义军的辅兵就在附近巡逻,你们等着……” 话未说完,一名亲兵上前呵斥了几句,那些衙役大惊失色,屁滚尿流的四散逃走,不一会儿,一名男子从县衙后堂转了出来,一边跑着还一边匆匆忙忙的系着官袍纽扣,见了吴成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不对,属下枣阳知县刘传拜见吴帅!” 武乡义军攻破枣阳后俘虏了大批枣阳官吏,有些管声较好、愿意留下的便留在武乡义军中办事,这刘传本是一名枣阳典吏,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又主动投诚,吴成还亲自接见安抚过他,让他接了这枣阳知县的位子。 如今吴成再见到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恼怒:“刘知县,本帅什么时候说过县衙不再审案了?发下的文告说的很清楚吧?县衙官府照旧履行职能,衙门外的长桌只是用来分流和辅助,你把县衙大门一关,什么也不管,躲在这县衙里做什么呢?” 刘传浑身有些发抖,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属下每日也是勤勤恳恳的……必然是那些衙役通传有误,属下不是不准百姓来县衙报案,只是这段时间衙门里的人手都去劝捐募兵去了,实在是人手不够,这才…….” “文告里说的很清楚,劝捐募兵是武乡义军选人处理,各地衙门只是辅助,并不参与,你们的工作还是日常的治理,劝捐募兵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吴成一拍桌子,怒道:“事到如今还不老实交代?” 刘传浑身一抖,一头磕在地上不敢起来,肖文青叹了口气,替他说道:“吴帅,他还算是老实,劝捐募兵之事明面上是武乡义军的工作,私底下可有不少衙役和新募辅兵借机伸手呢!” 第463章 渎职 那吴成扭头看向肖文青,眼中的怒火怎么也藏不住,肖文青却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吴帅,劝捐募兵本就不止针对平常百姓,武乡义军对贫苦百姓多有照顾,这些留用的衙役官吏们不敢对贫苦百姓下手,便去骚扰那些店铺商贩、中小士绅、富农寺院什么的,以劝捐为名行夺财之实,借募兵的名义四处勒索‘免役银’,如有不从,便以勾结明廷的名义捕拿.....” “无耻之尤!”吴成勃然大怒,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刘传!你自己说,可有此事?” 刘传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惊恐万分的说道:“吴帅,都是下面的衙役文吏自行其事,属下从未干过勒索夺财之事啊!吴帅可以派人去查,属下一点不该拿的银子都没拿过,若有妄言,吴帅尽管杀属下的头便是!” “这么说,县衙里勒索夺财的还不少?那你就是渎职!一县知县,本帅把枣阳城交给你,你却放任手下的人借我武乡义军的名义四处勒索夺财,你这知县怎么当的?”吴成怒吼着不停拍着桌子,手掌都有些拍红了:“当初是看你官声不错、为官清廉,才让你顶了这知县的位子,呵!诸事不管、只顾自己干净,难怪有这么好的名声!” “来人!把刘传官帽摘了,去调一队辅兵过来,把城内的衙役官吏先拿了再说!”吴成长长喘了口粗气,忽然又意识到什么:“等等,城内辅兵大多也是新募新卒和留用的民壮,肯定也有旧习不改、勒索夺财的,去襄阳调几队军法队来!” 一名亲兵领命而去,吴成怒目看着几名亲兵将垂头丧气的刘传押走,扭头朝肖文青问道:“肖先生,我是万万没想到枣阳城内竟然会乱成这个鬼样子,枣阳治下的村寨情况如何?” “吴帅也不是神仙,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有些疏漏也是正常的.....”肖文青安抚了一句,回道:“村寨之中倒还算是按部就班,武乡义军这段时间的重点就是抢种,村寨中都是武乡义军的工作队和帮忙种田挑水的战士,盯的也比较紧,所以村寨之中倒是没什么乱子。” 肖文青顿了顿,说道:“吴帅,也许正是因为那位蒲教导把太多精力放在村寨中,所以才忽略了对枣阳的管理.....” “肖先生,您不要帮他开脱!”吴成硬梆梆的打断了肖文青的话:“县城里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我让他来管理枣阳地区,结果他把枣阳城搞得一团乱,往大了说,这是在挖我武乡义军的根基,如不严肃处理,给枣阳城的百姓们一个交代、给武乡义军上上下下一个教训,我等还靠什么去实现咱们‘倡义救民’的理念?” 肖文青沉默的点点头,眼中却光芒闪烁,两人便这么沉默的坐着,过了一阵,负责枣阳地区事务的武乡义军总教导蒲名声急匆匆的赶来,一张粗糙的脸上满是不安,见吴成坐在堂中,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肖文青,赶忙行礼:“吴帅,属下刚刚正在给新入伍的新卒训话,来得迟了,属下......”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都没关系,关键是你心里装没装着百姓!”吴成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强压着怒火问道:“老蒲,你是武乡义军的老人了,跟绵老叔的时间比我还长,咱们一起在良乡哗变,一起在破庙里杀过边军,一起揭竿起义,你还是杜先生学堂里第一批学员,说一句资格老、功劳大、忠心耿耿不为过,你是看着咱们武乡义军成长起来的,你说,我武乡义军能从一个小小百户所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民心.....”蒲名声将头垂了下去:“若无百姓的支持,我武乡义军绝不能成长得如此之快,民心所向,故而百战百胜!” “没错,咱们靠的就是民心所向、百姓支持!”吴成狠狠拍着桌子,声调高了几分、语气更为严厉:“可是百姓们是天生就要支持咱们的吗?民心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们为什么有百姓支持?是因为我们为他们分田分地、为他们伸冤执法、为他们修屋扫街!是因为我们为他们做实事,让他们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在变好,所以百姓们才会全力支持咱们!” 吴成喘了口气,问道:“老蒲,你自己说说,这段时间你在枣阳城里做了什么?” 蒲名声有些尴尬,掏出一个小册子来翻了翻,回道:“吴帅,属下这段时间主要是抓枣阳各地村寨的清丈分田和抢种工作,还有枣阳铁矿的开采和农具的打造,城内的日常管理大多是交给了刘知县......属下在城内主要安排了一些宣传事务,在东集设了戏台宣扬武乡义军的政策,在西门外布置了募兵宣传点,另外还.......” “都是些虚头八脑的门面工作!”吴成怒气冲冲的打断了蒲名声的汇报:“我问你,城内缺粮的事,你管了吗?有些衙役官吏借着咱们募捐募兵之事敲诈勒索,你管了吗?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蒲名声愣在原地不敢言语,吴成走到他身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册子翻看着,见册子上认认真真记载着不少在村寨之中的事务和经验教训,火气稍稍消了一些,将册子扔给蒲名声,说道:“你把精力都放在村寨里,城里的事交给其他人,本也没错,可你得担负起监管的责任来!城内的那些官吏奸商胡搞瞎搞,难道你就一点消息没收到?我看你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想着先把村寨里的事了结了,再来处置城里的事!” “可哪件小事不是拖着拖着就成了大事?”吴成语重心长的教训道:“事有轻重缓急没错,但什么是急、什么是缓,你若是分不清楚,最后统统都要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大事!” “老蒲,我这句话你给我死死记在心里——对武乡义军来说,百姓的事,没有轻事和缓事!” 第464章 检讨 “枣阳城内的情况,我来和你讲一讲!”吴成见蒲名声垂下头去,语气放缓了一些:“之前我专门发过文告,言明此次劝捐募兵遵循自愿原则,不能强行征收,结果呢?那些留用的衙役官吏借机敲诈勒索不说,咱们的战士是怎么做事的?挨家挨户去敲门,甚至干脆闯进百姓家里翻箱倒柜,连首饰盒上的铁片锁头都拆走了!” “还有粮食,枣阳城内的百姓买不到粮,粮食都给那些奸商囤积起来,或者干脆卖到外地去赚取暴利!”吴成说着又来了气,强压着怒火说道:“我听一个阿婆说,现在粮食都要抢购,买米都要早早出门,买不买得到还得靠运气!” 蒲名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赶忙摸出炭笔想要在册子上记录着,吴成看着他这副模样顿时更为恼怒,呵斥了一句:“用脑子记!记在心里!” 蒲名声一惊,赶忙将炭笔和册子收起,吴成吐了口浊气,继续教训道:“百姓们希望武乡义军能帮他们解决吃饭的问题,可是咱们的战士们呢?他们在做什么?我亲眼看见咱们一个负责宣传的小战士说那个老阿婆跟朝廷勾结、是搞破坏的,要把她抓回来审问!” “如今城内谣言四起,说是我吴成要在襄阳称帝,所以把粮食都弄到襄阳去了,这谣言的根子在哪儿?不就是因为咱们的战士粗暴蛮横、让百姓们以为我武乡义军和大明的朝廷官府别无二致吗?” “老蒲,我倒是要替枣阳城内的百姓们问一句,县城里的百姓大多没有田地,城里没有地种,一般是靠着做工、行商赚取银钱买粮过活,如今城内买不到粮,吃不饱饭,还怎么支持咱们啊?饿着肚子,又怎么会没有怨言?若有有些怨言就是和朝廷勾结搞破坏,这枣阳城三四万百姓,是不是都是咱们的敌人?” 蒲名声连头也不敢抬,憋了半天,才歉意满满的说道:“吴帅.....是属下疏忽了,属下的工作没做到位。” “没做到位.....那你在村寨之中的工作,怎么就完成的不错呢?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多么重视武乡义军在村寨中的扎根和经营,所以你才不敢放松!”吴成冷哼一声,没好气的猜测道:“可对于城池,武乡义军连武乡、沁州都能放弃,何况是枣阳这么一座小县?你觉得我并不重视城池,所以才对枣阳城的经营管理就不上心、得过且过!是吗?” 蒲名声垂下头去,算是默认,吴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一天天的,只想着揣测上面的心意溜须拍马,不关心百姓的生活,净搞些这乱七八糟的门面事!我问你,这段时间的募兵募捐情况如何?” “刚开始时,百姓们都很踊跃,捐铁和报名参军的不少......”蒲名声声调弱了几分:“但是后来......很困难,有不少百姓抱有抵触的情绪.....也许就是因为百姓们的抵触,所以下面的弟兄们才会挨家挨户的逼捐......” “你既然知道百姓抱有抵触情绪,为什么不去分析原因?”吴成心中更怒,呵斥道:“百姓们为什么抵触?就是因为你们的工作重点和工作方法出现了错误!” “老蒲!你给我牢牢记住,对武乡义军来说,村寨确实比城池更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民心!无论是乡民佃民,还是城民居民,他们的民心比任何村寨和城池都重要!” “你要记得,我武乡义军起兵,是要倡义救民,是要行儒家爱民护民的正道,是为天下万民而战!百姓们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如果我们武乡义军都不能去解决,我们还算什么为万民而战?枣阳的老百姓饿瘪了肚子,铁矿谁去开采?车船谁去运输?我们武乡义军的生产、商贸如何运转?我们武乡义军的后勤物资从哪里来?” “老蒲啊!民生无小事,民生大如天!”吴成语重心长的总结道:“我武乡义军的根,不在山西、不在襄阳、不在城镇村寨之中,而在这万民心里!” “我们起义,靠的就是百姓万民,只有帮百姓万民解决根本问题,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我武乡义军,是为了百姓、依靠百姓而打天下的!” “吴帅,全是属下的错,属下立马改正!”蒲名声有些无地自容,站直了身子:“您给属下十天时间,属下保证将枣阳城内的奸商和勾结奸商的官吏铲除、将衙役官吏和战士们勒索逼捐的财物与铁器还回去,所有门面工作都停掉,属下愿立军令状,一定好好整理城内的民生,若是不能把枣阳变个样,您尽管撤属下的职,不,尽管将属下杀头!” “杀你的头有什么用?”吴成的怒气稍稍平复了一些:“刘传渎职,他这知县的官职我已经撤了,等会襄阳会调几队军法队来,你带着他们把那些敲诈勒索的官吏衙役和辅兵统统拿了,去百姓家翻箱倒柜、骚扰民众的义军战士,也统统拿了,之后在枣阳地区公审,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吴成扫了蒲名声一眼,叹了口气:“至于你,老蒲,总教导的位子你先卸了,降二等,暂时代行总教导的工作以观后效,如今咱们到处缺人手,禁闭什么的先欠着,除了降职之外,你还要写一份检讨,公审之时你也要上台,对枣阳百姓检讨道歉,之后还要面向全军检讨道歉!” 蒲名声面色有些灰败,却也坦坦荡荡的接受了,吴成点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做检讨的,枣阳闹成这样,我的责任也少不了,我会和你一起做检讨。” “吴帅!”蒲名声一惊,一直旁观着的肖名声也大惊失色,赶忙劝阻道:“吴帅,这枣阳城的事说到底还是下面的弟兄执行的问题,不关您的事.....” “本帅是武乡义军的主帅,武乡义军犯了错,怎么可能不关本帅的事?”吴成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不用再劝,我决心已定,与蒲教导一起检讨!” 第465章 选举 飘扬了好几个月的雪花早已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些残雪还装点着斑斑白色,离七月只有三天,天气却依旧寒冷如冬,高高挂在空中的太阳,都显得有一丝冷意。 但无数农户已经顶着冷风和寒意下田干活,田间地头活跃着无数辛劳的身影,提着刀枪和三眼铳的村兵守卫在田埂和路旁,遇到一股股涌来的流民,便上前劝说他们不要扰乱了农户们的耕种,引导他们向襄阳城外的难民营而去。 “雪灾停了之后,各地涌来的流民似乎是更多了!”肖文青骑在一匹毛驴上,看着那些流民,眼中满是怜悯:“有不少流民就是听了武乡义军的名号才跑来襄阳的,听说樊城、襄阳等地的流民营都已经满了,如今武乡义军攻破了勋阳城,正准备在勋阳再营建一个流民营....” 肖文青身旁,有一名中年男子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乃是梅之焕的长子梅涟,梅涟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好奇的端详着田地里干活的农户,自言自语道:“襄阳左近的农户,哪来的这么多铁农具?” “自然都是武乡义军发放的,不仅是襄阳,樊城、枣阳等地的农户也发放了不少铁制农具,这些铁农具比木农具轻且锋利,若是坏了,也能向武乡义军申请更换,武乡义军为了这些农具,费了不少心思呢!”肖文青哈哈笑着解释道:“除了农具,还有草鞋、耕牛、种子、肥料,武乡义军都在尽力提供,为的就是这次抢种,看他们这辛劳模样,夏收之时没有一场丰收,这贼老天就是没良心。” 梅涟微微一笑,问道:“肖世叔,刚刚咱们说到哪了?对了,那吴帅真的亲自给枣阳的百姓们做了检讨?” “从接到你的那一刻起,都与你说了多少遍了?此事乃是我亲眼所见,你若是不信,去枣阳随便找人询问便是!”肖文青呵呵笑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奇怪,一军主帅,不,应该说是一国之君向百姓检讨,简直闻所未闻。” “古来皇帝,也有不少发罪己诏的,但往往是有愧于天、有愧于列祖列宗,似乎没人向百姓道过歉......”梅涟脸上有些意味深长:“父亲看到世叔您的信后都惊了半晌,所以才派侄儿来襄阳,看看襄阳的情况。” “梅老还以为我在诓骗他不成?”肖文青哈哈大笑起来,又感慨的说道:“不过也别说梅老了,连我也是亲眼见到吴帅上台检讨之后才相信的,呵!子善,你是没见那情景,百姓们前些日子还怨气满腹,吴帅一上台检讨,百姓是群情振奋,人人都在呼喊武乡义军的口号,仿佛要把天地都掀翻了一般。” “吴帅最善攻心,此事人人皆知.....”梅涟淡淡的笑着,两人踱着马驴路过一个村口,却见村口处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梅涟心生好奇,策马过去围观,只见人群之中空了一片地,几个人背朝村民们坐着,身后都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土碗,村民们在武乡义军下乡工作队的引导下排着整齐的队列一个个到他们身后,将一颗黄豆、黑豆什么的扔进某个土碗里。 梅涟如同看到西洋景一般好奇,扭头用眼神询问骑着毛驴跟来的肖文青,肖文青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微笑道:“这是在选举,武乡义军让村民自己选里长。” 梅涟眼中讶异的神色更浓,肖文青耐心解释道:“以往大明管理乡里,行的是老人制。本乡年高有德、众所推服人内选充,合设耆老,这些耆老一般都是当地有功名的士绅,就如梅老这般的人物。” “大明两百余年至今,几乎各村都有个秀才举人,不少村子还有退养的进士,这些有功名的士绅占据着大明的各个村寨,形成了大明在基层的.....吴帅那个词叫什么?哦,‘统治阶级’!”肖文青微笑道:“但武乡义军和大明不同,他们要清丈分田,他们要皇权下乡,触动的就是这些士绅的利益,加之武乡义军缺乏官吏,能够合作的中小士绅一般都入城去当官了,在乡寨之中不可能放任自流,更不可能依靠流动的工作队,只能另起炉灶重新构建他们的乡寨治理体系。” “以往武乡义军是将本乡伤退的老兵安排到村寨里当村官,但这些老兵身上有伤,很多事做不了,加之武乡义军纵横南北,也没有那么多本乡的老兵可以安排,安排外省的老兵做村官,村里的百姓又如何信服?再者,这些村官说到底还是武乡义军一手安排的,百姓们的积极性自然就不高。” “所以这段时间吴帅想了个新法子,以往那些伤退老兵改任村里的甲长,只负责训练村兵、保卫乡境,管理村寨日常事务的里长,由村民自己选举进行,武乡义军的工作队负责组织和监督,选举的方法嘛,识字的用票选,识字不多的就画圈,不识字的就投黄豆,当场选当场统计,当着村民们的面公布选举结果。” “这些选举,士绅豪族是不准参加的,村民们只能从贫农、佃农之中选,还有城内的厢坊也是,坊长都由百姓选举而出,听说吴帅以后是准备搞一个叫什么‘议事会’的东西,军队、农户、工人、城民都按比例选择自己的代表入议事会,辅助武乡义军治理天下......” 梅涟沉默一阵,问道:“既然这些选举士绅不能参与,那我等士绅如何自处?” “这你放宽心,士绅只是不参与这些百姓们的选举而已,士绅之间会单独选举代表.....”肖文青皱眉回忆了一阵:“吴帅说是....类似什么鹰格蓝还是鹰鸡梨什么的国家,设上下议事会,下议事会由百姓君民选举代表,上议事会则由士绅、贵胄、豪商豪族什么的选举代表,两个议事会互不统属,共同负责辅助武乡义军、监管施政。” 第466章 皇权 梅涟沉默的看着那些兴高采烈选举的村民们,过了一会儿,调转马头继续朝襄阳城而去,上了官道,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有些疑惑的问道:“肖世叔,自秦以来,凡为君者,无不想尽办法集天下之权,为何吴帅却要搞什么选举、办什么议事会,任民众选其代表,吴帅.....是不想集天下之权了吗?” “恰恰相反,吴帅是主张集天下之权的!”肖文青赶忙解释道:“我问过吴帅这个问题,吴帅说,华夏之土幅员万里、人口亿兆,南北东西,从语言到风俗差异巨大,各地发展也完全不同,哪怕是相邻两村,也可能一贫一富,语言习惯完全不同。 “所以必须集权以统筹地方,若无集权,边疆纷乱与江南烟华之地何干?江南的乡绅可愿给边军出一文的军饷?若无集权,河南的灾害与京师的大人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何要出钱出粮赈灾?若无集权,内地的匪乱和边关的军卒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何要客死他乡?” “抵御外虏、治水修路、统筹各地生产和建设、调动分配各地钱粮,这些都需要一个集权的朝廷来进行,唯有集天下之权,才能理天下之事!”肖文青面色严肃了一些,声调也刻意压低了几分:“但吴帅也说了,集权于朝廷和集权于一人一家一姓之手,是完全不同的!” “在吴帅看来,皇帝是作为朝廷集权的象征,一尊塑像,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是集权的需要赋予了皇帝莫大的权力,而不是因为皇帝坐在龙椅上,所以天生就该有无尽的权力,故而为君者,应该承天下公责,为天下万民而行事,所谓‘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但如今的天下,却以为天下利害皆出于皇帝,故而皇帝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以一己一族之私为天下之大公,视天下为自家私产、视臣民为家奴、视百姓如猪羊,因一家之私而废天下之公者,比比皆是。” 梅涟怔怔的看着肖文青,嘴唇微微张着,双目也渐渐瞪圆了,肖文青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古今皇帝借天下万民集权之所需,夺天下之利为一家一姓,以客而篡主,天下又怎么不会纷乱不止呢?故而吴帅才有言,‘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梅涟愣了一阵,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感慨道:“吴帅......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 肖文青却摇了摇头,说道:“吴帅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正是遵孔孟正道才有了这般想法,孔圣言‘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因民之利而利之’,孟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孔孟二圣,本就是反对皇权凌驾万物之上的!” “故而吴帅以为,皇帝拥无限之权,却不担天下之责,以一家之私而夺天下之利,本身就是违背了孔孟之道,如今所谓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才是离经叛道、是走了一条与儒家正道背道而驰的邪路!” 肖文青扭头看向那些正在选举的村民,笑道:“皇权至上,所以皇帝可以知错、改错,不能认错!以一家之私而夺天下之利,所以得养民如猪羊,不敢让百姓万民真正参与到朝政之中.....吴帅遵孔孟之道,认为皇帝拥天下之权,也该担天下之责,故而吴帅可以毫不犹豫的向百姓检讨认错,吴帅认为皇帝不过是承万民集权之愿而得天下之权,自然当为万民之利而谋利,所以才会开选举之制,让天下万民都参与到朝政之中。” 肖文青顿了顿,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子善你那番评论倒也没错,相对于古来数千年的帝王来说,吴帅若是登基称帝,必然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个。” 梅涟皱了皱眉,也扭头看向那些选举的村民:“这么说来,吴帅日后统御天下,是准备大搞这议事会了?” 肖文青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吴帅说,武乡义军如今盘子小,各个村寨城镇中可以施行这一政策,但日后坐拥天下,各省各地发展差异巨大,若是盲目施行,全国范围内的定期选举成本实在太过高昂,朝廷也没法监管,没准到最后还是比谁的拳头大、谁的钱粮多,这些本来为民发声的议事会,反倒成了豪绅贵胄的代言人,让他们能操纵着议事会与朝廷分庭抗礼,危害朝廷的集权。” “吴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吴帅说在有一个什么工业什么革命的催生起大量能和旧贵胄、旧豪绅分庭抗礼的城民、工匠、农户集团之前,这议事会只能作为朝廷的一个附属,不会给予太多的权力,在吴帅的规划里,议事会相当于如今明廷的都察院,负责监管地方官吏施政、提供建议什么的。” 肖文青抬头望向襄阳方向,继续说道:“吴帅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他这一代,最多是给议事会搭起一个空架子、打下一些理论基础,等日后时机成熟,朝廷拿起来就能改、万民也能直接使用过去的理论为自己争取利益,就像武乡义军如今以二圣的理论为他们攻伐天下、掀翻明廷、建立新朝而张目。” “吴帅....当真是个妙人!”梅涟微微一笑:“自古以来为君者谁不想一家一姓千秋万代?吴帅还没当皇帝呢,就想着日后让百姓万民用他们的理论反抗朝廷了......” “自古以来,又有哪一家哪一姓是千秋万代的?”肖文青嘲讽似的一笑:“秦始皇一扫六国,以为自家能万世不衰,自己当始皇帝,子孙便是二世三世,结果呢?二世而亡!何哉?苛政以残民,故而万民揭竿而起,所谓海吞八荒之大秦,在天下万民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吴帅有句话,我一直很认同——天下兴亡之根本,在于万民之民心,若一朝一国不为万民而谋利,这样的皇朝,无论建立时多么辉煌璀璨,都该覆亡!” 第467章 思想 梅涟又沉默了一阵,笑道:“吴帅这番话,恐怕不单单是在评述历史,也是在指责大明吧?大明国初之时,驱除鞑虏、一统华夏、扬帆于异域、宣威于万里,何其辉煌璀璨?但时至今日......外不能御鞑虏、内不能安天下,只知一味盘剥,是该亡了.....” “既是评历史,也是评今日和未来!”肖文青目光炯炯,笑道:“子善可还记得上次武乡义军的科举策论之题是什么?” “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梅涟当即答道,噗嗤一笑:“如何能不记得?父亲见此考题,揣摩了一夜,后来与侄儿说‘古今反乱朝廷者,从未有如武乡贼这般堂而皇之者’。” “因为这八个字,本就是武乡义军理论思想的总结,他们自然要堂而皇之的喊出来了!”肖文青微笑的说道:“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故曾子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故曾子言: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戮矣。诗又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故而曾子又言: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是故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民心既失,所谓君王不过窃国之贼而已,驱窃国之贼、复万民拥戴之君,此天下公理,又有何罪?”肖文青摇头晃脑的掉着书袋:“所以秦失民心,汉高祖代万民推翻之,明失民心,义军代万民推翻之,若他日武乡义军建立的新朝亦失了民心,自然也该让万民推翻之!” “侄儿听明白了!”梅涟猛然间反应了过来:“自古君王惧万民之力,欲以一家一姓夺天下之利,故而驱民如猪狗、养民如牛羊,愚民而固君,而吴帅却毫不在意一家一姓之私,是要激万民之心气,以万民之力来制衡皇帝!” “吴帅,确实是有这个想法,但之前也说了,吴帅觉得如今时机还不成熟,所以只能搭架子、留理论......”肖文青耸了耸肩:“一代人只能办一代人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吴帅那句话说得有意思——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梅涟随着微笑起来,又沉默了一阵,忽然感慨道:“民贵而君轻,天子得天下之权,当担天下之责.......吴帅这些想法,与吾师倒有不少相似之处,只可惜吾师去的太早了,若是生在今时,必然会来投武乡义军,与吴帅彻夜长谈、君臣鱼水,如当年故汉昭烈皇帝和诸葛丞相一般。” “汝师?龙潭湖书院的宽山长去了?前些日子我还与他写了书信呢,怎么忽然就......”肖文青讶异的看着梅涟,猛然间反应了过来:“不对,你不是说宽山长,你是在说李贽,李宏甫!” 梅涟点点头,笑道:“不错,宽山长乃侄儿开蒙授业的恩师,而温陵居士,虽然侄儿无缘相见,但他的着作为侄儿立心、替侄儿引路,在侄儿心中,温陵居士与吾师无异。” 肖文青点了点头,李贽于万历三十年被时任首辅沈一贯攻讦陷害,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在通州被逮捕入狱,随后李贽留下遗言:“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以理发为名夺剃刀自刎而死,彼时梅之焕还是一阶生员,梅涟也还是个小娃娃,自然不可能拜李贽为师。 但李贽和梅家的关系却不浅,万历十三年,李贽移居麻城,在麻城居住了将近十年,作为麻城土着的梅家自然与李贽这位大儒名宗交好,后来梅之焕的堂妹梅澹然出嫁,还未完婚夫君便去世,梅澹然只能守节守寡,寄居寺庙空门修行,而李贽也是个笃信佛门的,加之与梅家交好,便干脆收梅澹然为徒。 之后李贽在龙潭湖书院讲学,梅澹然及李贽的女弟子们公开听讲进学,引得天下轰动,时有大儒抨击李贽“宣淫败俗”,侮辱其女弟子“妇女见短,不堪学道”,后来朝廷逮捕李贽,也扣了他一个“恶近妇人”的罪名。 梅之焕青年时便时常跟随梅国祯在边关磨砺,为官之后也常年在外,梅涟幼时常受梅澹然的照顾,受到李贽学说的影响也就不奇怪了。 “武乡义军不鼓励女子守寡,吴帅说‘守寡守节,炫耀于枯骨、加害于生人,岂有此逆反天伦之事乎’,武乡义军治下,反倒是鼓励没了丈夫的女子改嫁的......”肖文青有些感概:“武乡义军还鼓励女子进学读书、出门做事,听说武乡义军里有位身居高位的八夫人,就是一个寡妇,以梅四姐的才干,我这权知湖广节度使的位子,没准都得让给她......” “父亲说过,梅家文武并修,武艺弓马,传袭于父亲身上,文采学问,却都传到了堂姑身上......”梅涟一阵默然,幽幽叹了口气:“父亲说,麻黄之地,治学论道者,百年内,无人能比过堂姑......但她只是个女子,所以被人污蔑‘妇人见短,不堪学道’,所以只有温陵先生肯让她进学读书,所以最后......堂姑只能孤寡一人、郁郁而终......” 肖文青也沉默了,梅涟却忽然抖擞精神,笑道:“肖世叔,您知道父亲上次来襄阳查探,是什么让父亲心向武乡义军的吗?” 梅涟忽然提起李贽和梅澹然的事,肖文青又不是傻子,当即猜道:“梅老......是看见武乡义军之中有不少女子在做事,学堂之中有不少女子在读书,所以才心向武乡义军的?” “正是!”梅涟哈哈一笑,点头道:“武乡义军说是承孔孟之道,但实际上他们的理论和思想更接近于温陵先生的学说,‘万物一体、四民平等’,女子和男子自然也是平等的,女子为何不能改嫁?为何不能读书进学?为何不能做事做官?如堂姑那般大才的女子,为何不能一展才学?温陵先生一生都在倡导这些,而武乡义军,却正在实践着他的学说!” “父亲年纪大了,就算投了武乡义军,恐怕也帮不了几年忙了,所以父亲在为侄儿这个温陵门徒铺路.....”梅涟淡淡一笑:“侄儿若是呆在大明,困在这三纲五常之中,必然籍籍无名,可若是来武乡义军,却能以温陵先生的学说,补足武乡义军的理论学说,随着武乡义军的改天换日而留名青史、大放异彩!” 第468章 会议 值房之中传来一阵咳嗽声,吴成抬头看去,却是一名武乡义军的教导被卷烟呛到,不停的咳嗽起来,也正在此时,一直埋头认真看着文件的吴成才感觉到值房中烟雾弥漫,仿佛着火了一般,一旁的宋献策憋得脸都红了,双眼似乎都被熏出了泪水来。 “开窗去,傻站着做甚?”吴成也被呛得咳嗽了一口,推了一把身边直立的绵长鹤,笑着朝屋内的一众官吏教导说道:“从今天起定个规矩,以后这值房屋宅之中,不准再吸烟了,免得外面看来还以为咱们这着火了。” 那些捏着卷烟的官吏教导尴尬的笑着,赶忙都掐灭了手中的卷烟,将残烟仔细收好,而绵长鹤和几名亲兵将值房的门窗都打开,冷风蜂拥而入,烟雾渐渐散去。 “肖先生领了本帅的令去带着梅老的长子参观根据地,他没来参会,会议记录多抄一份等会劳烦顾先生送去给肖先生……”吴成朝一名投诚官绅叮嘱了一句,挥挥手驱散眼前的残烟,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继续说道:“刚刚蒲教导说了这段时间征兵的结果,我们原有兵力是三万多人,攻略襄阳府本来是足够了,但现在出现两个新的情况。” “一个,是咱们多了一个勋阳府要管,张献忠、李万庆他们冲入汉中,听说秦老夫人已经在成都集结兵力准备北上了,双方打起来,张献忠他们胜了最好,但若是败了,武都头手下四千余人,既不可能拦住农民军的败兵,更挡不住秦老夫人冲入勋阳威胁咱们侧翼,所以武都头那里得再补充几支部队。” “第二个,是湖广巡抚唐晖,京师来消息,兵部已经发文去了广西,准备调一批狼兵入楚助战,虽说人数可能也就几千人,但唐晖有这几千人助战,加上他本有的巡抚标营和苗兵,也算是一支可观的力量了,虽说咱们也不怕他打过来,但总得分兵看着他,加之闯曹联军往东北而走,似乎还是要入晋,开封的刘国能随时可能南下,北方咱们也得防备着,兵力就变得捉襟见肘了。” “所以这段时间各部要抓紧对新卒的训练和对历次战斗中俘虏的营兵、民团、卫所兵等俘虏的改造吸纳,按照我们之前的规划,这次扩军之后,我们要达到可战之兵至少五万人马。” “但咱们也不能良莠不齐照单全收,若是有受不住训练的、不符合咱们的标准的、不认同咱们的理念的,都要淘汰,我知道有不少百姓说咱们征兵标准定得太高,但你们要和百姓们说清楚,咱们是要上阵打仗、是要死人的,标准定的高,就能最短的时间训练成军、最快形成战斗力,战场上胜利的可能也就越大,这是对咱们的战士负责,也是为咱们治下的百姓负责。” 吴成扫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周凤梧,周凤梧对上吴成的视线,立马低下头去,吴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除了扩军的事,咱们的抢种工作也要抓紧,之前枣阳城内闹出的那些事,我不希望再在其他地方出现,教导处要带着军法队勤下乡、勤走动,多到地方巡查,有勾结贪污、欺瞒渎职的,发现一起查办一起。” “还有,之前小古村出现的新情况,我们的工作队对佃户偏听偏信,不加分辨、不顾政策,将村里何秀才的地给分了,我们的政策说的很清楚:中小士绅和主动投诚的官绅,暂时不动他们的田地,只执行降租降息,佃户着粮永佃等政策,那支工作队知法犯法,必须严厉处罚,此事要做为样板宣传,我们每一条政策都是有道理在里头的,你们这些教导要给咱们的弟兄说清楚、说明白,最少也要让他们严格遵照规章和政策执行。” 蒲名声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的在小册子上记录着,吴成见他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另外还有商税的问题,明廷对商贾征收的正税是三十税一,但大伙都知道,朝廷和官府什么时候只收正税了?除了正税,还有纳捐、和买、缴补等一堆苛捐杂税,除此之外,各地官府还会私设税卡征收厘金。” “大明的商贾和农户一样,那些豪商基本都托庇于贵胄官宦,苛捐杂税征不到他们头上去,最后都压在中小商贾,或者自产自销的手工业者,你们不少人应该也知道,咱们的杜先生就是小商贾出身,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些苛捐杂税积劳成疾而去世的。” “山西的中小商贾不多,手工业者更少,我们在山西时主要打交道的是晋商得黑市商人,但襄阳地区不一样,襄阳南北分隔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贾多如牛毛,南方的手工业者也不少,而我们根据地草创,也需要他们咱们流通商品,帮咱们取朝廷的地盘上购买咱们急需的物资、把咱们生产的东西卖出去。” “所以对于来襄阳做生意的商贾,我和杜先生书信商议过,废除所有苛捐杂税,三年之内免征商税,过路的商贾整个襄阳府内只征收一次厘金,总之,就是要鼓励商贾到咱们这来做生意!” “当然,鼓励商贾来襄阳,也不是只为了买卖商品……”吴成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阵,翻出了一张粮票来:“山西那边很快会抽调一批人手来襄阳,在襄阳生产粮票,日后商贾来襄阳交易,先让他们用金银换粮票,用粮票进行交易,这粮票也会逐步推广到百姓之中,总之,这粮票要逐步的取代金银,在我武乡义军治下成为咱们的宝钞!” “当然,宝钞贬得连废纸都不如的下场,咱们不能重蹈覆辙,维护粮票的信用,会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咱们的工作重点,朝廷之前就对咱们的粮票下过手,这次发行的规模将会大上好几倍,朝廷绝不会坐看咱们的粮票成功发行,所以咱们各个部门都要随时准备、协调行动,一起挫败朝廷的阴谋!” 第469章 规划 吴成在杂乱的书桌上翻找了一阵,翻出一本册子来,继续说道:“之前雪灾,襄阳遭灾较轻,我们要应付朝廷可能到来的围剿,还有不断涌来的流民需要安置,不能不对百姓征粮,各地清丈分田之后就要对百姓说清楚,咱们不能搞三年免征那一套,必须要收税,但此次征税我们不按照之前的五成税收,只收三成税粮,以减轻百姓负担,不足的按价向农户购买。” “若有百姓捐献粮食财物,我们一概不收,要明确的告诉百姓们,我们在灾后收税,是为了应对朝廷的进攻而迫不得已的行为,不是为了掠去财物粮食,不收捐献是为了竖立起武乡义军的信用,各个官衙和军队各部都要严明纪律!” “另外,之前为了抢种,清丈分田进行的比较粗陋,这段时间有好几个工作队报告了因田土纠纷而械斗的事,百姓们对咱们的投诉和状告也大多都是因为田土分配不公,如今抢种已经接近尾声,我们需要对各村和新占领的区域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丈分田,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 “此次清丈分田,咱们还要对公田重新梳理一番,按照咱们的政策,分田之时会留出一部分田地作为公田,雇佣流民农户生产,这些公田的收获一般用来救济孤寡伤残、接济军眷官属、维持学堂运作。” “山西田地少,咱们留的公田不多,河南也因为灾情的缘故,公田基本都拿来种粮食了,襄阳府却不一样,土地肥沃、田土众多,咱们能够留出的公田也很多,这些公田按照我的意见,要留出一部分来种植烟草、玉米等作物。” “之前我们在垣曲等地试种过烟草,你们如今吸的卷烟,就是垣曲烟!”吴成微笑道,如今武乡义军的卷烟还只是小规模的生产,除了少量赠送给京师、太原等地勋贵豪族以铺垫市场,大部分都是优先供给军中,短短一段时间就养出了不少大烟枪来。 “垣曲烟的产量上不去,还是因为灾情的缘故,山西屡次受灾,烟草收获受灾情影响严重,相对而言,襄阳的灾情要轻了不少,故而我们准备把垣曲的卷烟厂搬到襄阳来,卷烟的产量上来以后,咱们也能通过那些来往的商贾,正式向南直隶和江南等地贩卖了。” “另外,公田除了种植烟草之外,还要分出一部分种植玉米,山地地区的山田则种植番薯,这些作物主要是作为饲料使用,除了我们的战马以外,攻破的王庄、皇庄和地主官绅的庄堡里的牛羊鸡鸭什么的,以前我们都是分给百姓散养,这一次不再分配,全部集中起来,我们要开办专门的养殖场和牧场,集中养殖、集中放牧,也要发动百姓们在农闲之时发展农牧业,帮助他们解决生产所需的牲畜,具体的方案,等我们第一波种植的玉米番薯等作物收获后,再根据收获情况进行规划。” 吴成将那份册子递给宋献策,又翻出一本册子来,放在桌上拍了拍:“我还要强调一下我们的斗争策略问题,主要是针对各地团练的,朝廷圣旨颁布以后,湖广的团练跟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其中有不少是官绅组织的正经团练,但更多的是当地的土寇山大王、盗匪恶霸什么的挂个团练的名头,行的还是烧杀抢掠的那一套,除此以外,还有闻香教等邪教在湖广的残余势力,也挂着团练的名头。” “对于湖广各地的团练,我们不能一竿子全打倒,也不能把他们全当成梅老的沈庄军那般可以合作的对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之,对咱们势力范围附近的团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与朝廷联系紧密且极端敌视咱们的团练,要坚决予以消灭;对梅老的沈庄军那些可以合作的团练,要尽量去争取,使其向我靠拢,最好能认同咱们的理念,并入我武乡义军之中。” “对于那些伪装成团练的土匪恶霸和闻香教势力,我们也要区分对待,闻香邪教蛊惑民心,绝不能留,必须坚决消灭,但教众和教中的传主传头什么的头目要分开,闻香教的教众不少也是穷苦出身,活不下去了才入的教,这次胡狗儿的骑队堵截了不少麻黄地区的闻香教徒队伍,你们应该都看了报告,不少所谓教徒根本就是被诓骗和强拉入伙的贫苦百姓,这些百姓,要向他们宣传邪教危害,要对他们进行改造和教育,而那些头目什么的,则要进行审判。” “至于各地的土匪盗寇,有一些也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被迫落草、劫富济贫的豪杰,对这些人,我们是可以争取、教育和改造的,除了这一类之外,有官府和官绅背景的,要坚决消灭,祸害过老百姓、被百姓们痛恨的,也要予以消灭。” 吴成将那册子递给蒲名声,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最后,是我们移风易俗的问题,武乡义军治下,是禁绝赌博的,但这顿时间襄阳府还有不少因赌破家的事冒出来,证明襄阳府还藏着不少地下赌场,之前我们查获的赌场里,还有找到了梅家的传家宝,明显是有闻香教在利用这些地下赌场销赃。” “我知道官衙的人手不足,襄阳几十万人口的大城,你们不可能每个角落都盯着,所以你们要把百姓发动起来,让百姓当你们的眼线,要彻底消灭这些地下赌场,就绝不能只靠咱们自己去行动,必须依靠百姓的配合!” 吴成喘了口气,手指扣了扣桌子:“今天的会就先到这吧,这段时间咱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些,各位弟兄,襄阳地区是咱们武乡义军在异地外省占据的第一个大型根据地,建设和治理过程中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但咱们不能害怕畏缩、或者得过且过,我们武乡义军日后要解放武昌、广州、南京、京师,乃至沈阳、西域,面对的情势会更复杂、问题肯定也会更多,在襄阳积累的经验,会帮助咱们更好的治理整个天下!” 第470章 将门 值房内的官吏将佐纷纷起身告辞,吴成也起身将他们送到门口,周凤梧也正要告辞离去,吴成却忽然出声道:“周将军,你留一下,我有些事想与你谈谈。” 周凤梧一愣,却也只能无奈的回了值房,看着吴成向一个个将佐官吏回礼,将他们送走,又与宋献策在门口交谈了一阵,两人一起瞥了眼周凤梧,宋献策嘴角含笑的离去,周凤梧心中有些不安,端起茶杯啜着半凉的茶水安神。 过了一阵,吴成才回到值房,亲自为周凤梧添茶:“周将军莫怪,这段时间武乡义军事务繁多,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就是抽不出时间来。” “吴帅客气了......”周凤梧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捧着茶杯接茶:“吴帅有何事要询问,末将知无不言。”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问道:“周将军在我武乡义军还呆的习惯?之前你的要求,我已经让人到山西去接你的妻儿到襄阳来了,过段时间,便能与你团聚。” “末将不过是和所部教导提了一嘴,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吴帅.....”周凤梧有些尴尬:“末将一个降将,吴帅赐末将为将军,任由末将自由行动,实在是礼遇有加。” “只要是一起战斗的,都是战友,没什么降将元从之分,全看能力而已!”吴成微笑着拉了一张椅子过来,与周凤梧对面坐着:“周将军,你帮我们训练了这么久的骑兵,你觉得我们的骑兵现在是何种水平了?” “胡都尉刻苦肯学,弟兄们也都勤奋,进步的很快,对付一般的营军骑兵什么的,倒是足够了.....”周凤梧斟酌着语言:“但末将说实话,与辽东精骑、昌平精骑那般精锐骑兵比,差的还是不少,更别说和东虏的精骑相比了。” 吴成点点头,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周凤梧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弓马刀枪,不是短时间就能训练出来的,人家从小训练到大,或者像北虏那般马背上长大,这个差距实在是没办法去拉,只能从装备和人数上弥补,能够从小训练的骑兵,人数不会太多,咱们的骑兵比他们多一倍、三倍,甚至十倍,盔甲刀枪也比他们好,打起来自然是咱们胜。” 周凤梧叹了口气,说道:“但要大量的骑兵,就需要大量的战马,精悍的战马需要专门的饲料供养,举个例子,大明最强的骑兵,便是辽东铁骑,辽东铁骑之所以强悍,就是因为辽东盛产黑豆,锦州、广宁一线的屯田就有不少专门种植黑豆的豆田,充作战马的饲料,辽镇养得起大批膘肥体壮的战马,自然就能培养出一支强大的骑兵。” “战马的事,你之前就和我反应过,我也一直在想办法.....”吴成无奈的回道:“这次在公田推广种植玉米番薯等作物,也是为了给战马准备饲料,我也去信山西,让洪先生和那些晋商聊聊,通过晋商在边军的关系,从北虏那里走私一批种马和战马,但短期内,咱们也只能靠缴获和交易来装备战马了.....” 周凤梧也没什么好法子,也只能点点头默认,吴成摆摆手,转移了话题:“周将军,这次让你留下,除了询问骑兵训练的方面,我还想问问大明将门的问题,你也知道,我是个卫所兵出身,军中将门世家出身的,只有你一个,虽然咱们搜集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这位将门虎子是如何评价的。” “吴帅谬赞了.....”周凤梧有些尴尬,理了理思绪,回道:“大明倚重将门,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所谓‘穷学文、富学武’,要习武学兵,连饭都吃不饱的寒门子弟是绝无可能的,故而大明的武将大多都是门第出身,吴帅,您也应该知道,卫所里的武官,一般也是世袭的,缘由便在此处,世袭的门第总有一些兵家武艺传承,比随处提拔一个小卒为将,能更快、更顺畅的掌握军队。” 吴成点点头,周凤梧继续说道:“这便是将门存在的基础,而将门兴起的缘由嘛,以末将之见,在于三处,一则军功荫赐武职,二则家丁制,三则边将久镇。” “大明对文官职位管控严格,科举是唯一的途径,以防有世袭的官宦门阀出现,但对武职却时常滥封,文武官员及宦官有功劳者,常被朝廷荫赐世袭武职,于文官宦官,大多只是虚职,但于将官而言,荫赐之职使嗣子不用待父祖亡故袭替便能从军任事,而嗣子之外的其他兄弟,也能以父荫起家任事,故而才有一门之中父子兄弟皆为将帅的盛景,才有将门出现的条件。” “嘉靖年间,朝廷鼓励边将蓄养家丁、给予养廉田土以养士,自此家丁之制大兴,边将以家丁多寡、勇怯为盛衰,将门之家,为将的兄弟多,蓄养的家丁自然也多,蓄养的家丁多,立功的机会就多,立功的机会多,荫职的兄弟子嗣就更多,蓄养的家丁也就更多,将门自然是长盛不衰。” 周凤梧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三,便是将帅久任本土,大明的将官,国初之时也是和文官一样,多有异地任职调动,但至成化年间,宪宗言‘边将必用本土之人,庶知彼兵势地利,易于成功’,至正德嘉靖年间,边将便多自本土升转,所谓‘北将补北、南将补南’,边将或久任本土,或迁调后本土依旧有族人子嗣任将留守。” “好比当年镇守辽东的李成梁,他就是辽东本土检拔升转,两度镇守辽东长达三十余年,中间罢官之后,也是由其子嗣接任辽东总兵一职,边军将门大多如此,植根于本土,兴贩殖利、招募家丁,经过一两代发展积累,将门自然是兴盛壮大了。” 吴成轻轻点头,又走上前去为周凤梧倒上一杯新茶:“周将军,这大明的将门,你如何看待?” 第471章 京营 周凤梧又诚惶诚恐的捧着茶杯接了茶,回道:“吴帅,末将之前也说了,朝廷倚重将门,是无奈之举,既然是无奈之举,自然就有不少的问题。” 周凤梧啜了口茶,说道:“将门把持高位,父死子替、兄死弟继,寒门将官基本没有出头之日,只能依附于将门,而父子兄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少,多的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将门衰,便是军势衰,大明国初之时能北逐漠北,至明中期之后,却是步步退缩,困守于长城之中,与将门一代不如一代,而寒门良将又出不了头有很不少关系。”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吴成点点头,周凤梧自己就出自将门,却如此评价将门,可见其对将门意见之大。 “吴帅说的是.....”周凤梧点点头,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将门之中全以家丁多寡而成势,家丁多则将门兴、家丁少则将门衰,故而作战之时常常为保存家丁而梭巡不前、抗命不遵,甚至各自为战、临阵脱逃,大明各军,千人之内的战斗连东虏都时常吃亏,可一旦要打起上万人的大仗,各家都怕把自己的家底拼光了,谁敢奋勇向前?所以面对东虏才会屡战屡败!” “而且将门植根于本土,又有家丁为依托,自成体系,导致朝廷既无法插手,也没法对将门子弟重惩,军法便渐渐不可行,比如天启元年,杜文焕镇守延绥,朝廷诏其集兵援辽,杜文焕有意遣兵出河套,捣巢以致寇,引来河套诸部的报复,寇掠延绥、屠戮边关百姓,朝廷集延绥边军援辽的计划也就此搁置,但杜文焕不过是解职待勘而已,不久后又重新起用。” “如此说来,我们在柳沟之战中消灭了杜文焕,也算是给边关遇难百姓报仇了......”吴成耸耸肩:“这大明的将门都是如此,东虏不敢碰、北虏咬软肉,对付起咱们这些义军,却是个个奋勇争先。” “对付义军,不会损伤家丁,白捡的功劳,谁不喜欢?”周凤梧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但武乡义军全歼曹文诏杜文焕、灭张凤仪、又在通许攻灭四千川军,与武乡义军作战也会大损家丁,此事恐怕已经流传于将门之中了.......左良玉逢武乡义军便逃,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吴成自豪的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周凤梧理了理情绪,继续说道:“除了这些之外,将门自成体系,朝廷强势之时,还能有所控制,可一旦朝廷弱势,将门就往往会不听朝廷调遣、督抚节制。” “曾有人言:将门长期镇守边陲,视之犹闾里故旧,与塞外部落马蹄络绎,声息时通,厚利甘言,往来不绝,兴贩殖利,其物力则猗顿、陶朱也,其苍头、义儿皆拖曳金紫、布列偏裨,而足以贫人、富人、生人、杀人者也,又所与誓矢刭颈、结欢投好者,故其家丁健儿,文吏自顾不如远甚,以至于督抚有为大帅驱使者。” “远如李成梁,辽东几乎成了李家的一言堂,所谓辽东巡抚,不过是替李家代写奏疏的书吏而已.....”周凤梧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近如左良玉,天子的圣旨就当废纸,监军太监成了玩物,各地督抚莫说节制了,就算左良玉抓了他们杀头,恐怕朝廷也不敢说句重话。” 周凤梧长长吐了口浊气,朝吴成拱了拱手:“吴帅,不瞒您说,末将出自将门,原本对大明将门也没什么感触,正是在通许之战中被左良玉抛弃、投诚武乡义军之后,有了大把的时间瞎想,才想通了这些,大明外不能御东虏,内不能安地方,空有百万大军而不能用,与这将门家丁体系有很大的关系。” “周将军说的没错,大明的将门家丁体系,确实是走了一条邪路!”吴成微笑的评价道:“大明的将门家丁体系,是为了应对蒙古部落、女直部落和西南诸蛮而应运而生的,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种适应于治安战的模式而已,对付小规模、零散的部落蛮夷,靠将门家丁是绰绰有余了。” “但治安战有治安战的打法,会战有会战的打法,明廷拿着打治安战的将门家丁去跟东虏打会战,如何能打得赢?”吴成冷笑着看向值房中的地图:“要进行一场主力会战,就需要大规模的、上下一体的野战军团,而不是一支支拼凑起来的家丁部队,大明的京营本该承担这个任务,但如今的京营嘛.......怕是连普通的乱匪盗寇都能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了。” 周凤梧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点头赞同道:“吴帅所言不错,京营是京中勋贵的聚宝盆,纸面上二十余万大军,实际上大多是吃空饷的,勋贵的子弟奴仆、富商豪族的家眷在京营里挂个名,连点卯都不必去,坐在家里拿饷便是,平日里若有操演阅兵什么的,便花钱雇些京中的青皮流氓去应付,或者干脆买通五城兵马司和刑部,将牢里的犯人充入京营。” “即便尚有能战的兵卒,大多也成了勋贵的私兵,或者干脆变成勋贵的奴仆杂役,京营的武备和战马,也时常被‘借’走,但却从来没见还过,崇祯初年天子以前兵部尚书李邦华整顿京营,二十余万京营兵,堪战的不过一万七千余人,李邦华倒是个想做事的,认真整顿京营,结果己巳之变时京营兵放炮轰击满桂军,之后天子逮了袁崇焕,以满桂为主帅,自然要给满桂一个交代,于是李邦华就被抛出来当了替罪羊,被罢官回家了。” “勋贵信不过,文官动不了,天子便以太监督京营,如今督管京营的,是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曹化淳......”周凤梧脸上嘲讽的笑容更浓:“营务尽领于中官,廪给优渥,挟势而骄,多夺人俘获以为功,轻折辱诸将士,将士益解体,京营反倒是越来越弱了!” 第472章 军校 “城中痴儿,连自己脚底下的事都搞不清楚,又怎能治理好整个天下呢?”吴成哈哈大笑起来,周凤梧先是尴尬的咧了咧嘴,随即也跟着吴成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周凤梧止住笑,说道:“吴帅,其实京营衰落,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中军一般一两代便会衰落崩坏,最后都是靠着边军打仗,故宋时金国数十骑探马出现在黄河北岸,坐拥黄河天险的数万都门禁军便一哄而散,宋高宗立南宋,也是靠着作为边军的西军将佐来稳定局势的,大明如今这副模样,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如今东虏八旗凶暴无敌,但几代之后还能不能有今日的辉煌战力,恐怕也说不定。” “周将军这番话说的,恐怕不是在说东虏,而是在暗示我武乡义军日后也逃脱不了这个循环吧?”吴成淡淡的笑着,周凤梧垂下头去,却没有反驳和申辩,明显是默认了。 “忠言逆耳利于行,敢说实话的人,必然是一心为了武乡义军好的,本帅分得清楚.....”吴成微笑着安慰了周凤梧一句,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子往后仰了仰:“周将军说的没错,自古以来,中军都是堕落最快的,何哉?抛开那些贪腐什么的不说,单单从军事上来说,中军常驻京师繁华之地,国家强盛之时,哪家鞑虏能打到京城来?即便是我武乡义军,训练如此严格勤奋,新卒上了战场能发挥出三四成的水平来,都已经算得上是顶尖的了,而驻扎京城的中军往往承平都是以百年计的,久不经战阵,上了战场,如何会不乱成一团?” 周凤梧点点头,说道:“吴帅说的没错,京营在嘉万年间战力有些回升,就是因为自嘉靖末年开始,会选拔一部分京营将士前往边关轮守,经历过战事的军队,和承平日久的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吴成微笑着表示赞同,继续说道:“除了军卒之外,还有将领的问题,中军在天子眼皮底下,将帅一般都是直接由勋贵子弟担任,周将军你也说过,古来虎父虎子的少、虎父犬子的多,这些将领既缺乏战阵经验,又不像父辈一般从底层做起,能够在实践中学习和积累统兵指挥的经验,到最后其实都是靠天赋带兵,可这世上能有卫霍那般天赋的,百年难遇,一代不如一代才是正常的,中军,自然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周凤梧眯了眯眼,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有些好奇的问道:“吴帅今日留末将在此深谈,难道是有什么法子解决这些问题?” “一点想法而已,需要周将军这等宿将为本帅来查漏补缺!”吴成在桌上翻找了一阵,翻出一本文册来,递给周凤梧:“对于军队承平日久、缺乏战阵经验的问题,本帅确实有个法子,就是定期模拟战事进行近似实战的操演,但是咱们如今不缺战事,暂时用不上,所以可以先不管这方面......” “此次留周将军在此,就是为了第二个方面......”吴成微笑着看着周凤梧翻阅着文册:“本帅其实早在山西时就有过想法,仿效咱们的学堂,设一所军校,专门培养咱们的军官,只是在山西时一直忙着对付朝廷的围剿,入河南后军队主力又要大范围的作战,而且咱们手里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充当教员的将领和老兵,所以这军校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直到到了襄阳,有了稳固的根据地,加上咱们现在正在扩军,基层军官的缺口很大,所以我才把这个想法重拾起来,准备在襄阳开办第一所军校。” “军校......”周凤梧喃喃念了一句,埋头仔细读着文册里的内容,吴成为周凤梧添上新茶,说道:“周将军,你一边看,我一边解释一下,这军校顾名思义就是为咱们培养军官的学堂,如今我们急缺基层军官,所以我暂定的军校课程都比较简单,主要是总旗、小旗之类的基层军官所需的技能,课时也较短,按我的估算,三到五个月可以结课。” “军校课程主要分两大科——军事科和政务科,军事科有队列、搏击、火铳、游击战、夜战、敌情侦探等科目,政务科则是武乡义军的理论体系、朝局形势、部队建设、百姓工作、政策纪律等等,日后等咱们有足够的实力能够抵挡朝廷的围剿、彻底在襄阳乃至湖广站稳脚跟之后,军校课程还会再添加不少科目,分兵种教授,班级也会分为初、中、高级,依照学员职位高低分班教授。” 吴成在桌子上敲了敲:“在本帅的规划之中,凡总旗以上、部总以下军官,都需要定期入军校进修,考核方能充任实职,若屡考不过,就调任降职,或者干脆革去军职。” “日后我等建国,也会在京中设一总军校,部总以上的高级军官,同样需要定期入总军校学习,凡我武乡义军的军官每遇升迁,都需要入军校学习考核,考核不过,则不得担任实职。” 吴成无奈的笑了笑:“当然,如今咱们没这么多教员和教官,只能先把架子给搭起来,这个军校本帅准备以武乡义军中的老兵为主,挑选军中表现优良、思想过硬的老兵作为第一批学员入学,先补充了咱们扩军之后的基层军官缺口,之后再抽调各部的基层军官入学学习考核。” “另外,这个军校也会对外招生,只要通过考试,都能入学,招生的方式嘛......我决定直接套用大明的武举制,弓马射箭、火铳肉搏什么的,只是不考策略之类的,读书识字、战场策略都可以进军校中慢慢培养,而且基层军官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以后等军校的科目增加了,再加上去便是。” 吴成微微一笑:“至于军校的选址,樊城新建,我在汉江边择了一块好地,专门留给军校!” 第473章 校长 周凤梧仔仔细细将文册读了一遍,笑道:“吴帅这个法子确实不错,日后武乡义军的军官都自军校而出,皆为天子门生,自然就不会重蹈大明将门林立、各成体系的覆辙。” “有人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本帅倒是没有幻想过靠一个军校就能铲掉军中所有山头,但总能缓解一二......”吴成耸了耸肩:“关键还是基层建设,军队基层军官不乱,上面狗脑子都打出来危害也不会太大。” 周凤梧点点头,轻轻拍了拍那份文册:“所以这军校.....也是军队基层建设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吴成点点头:“周将军,明军一上万就乱七八糟,为什么?大明缺乏良帅猛将吗?缺乏知兵的督抚大员吗?总比我武乡义军要多得多吧?明军真正缺乏的,就是作为军队基层的小旗、总旗、百户这些合格军官!” 吴成看向山西方向:“我武乡义军起自武乡百户所,这百户的位子是怎么来的?几百两银子买来的,明军的基层军官,要么靠世袭、要么靠银子,即便是边军精锐之中,也大多是这个路数,基层的军官知道猛冲猛打的都算得上优秀,能够有效管理行伍执行命令的都寥寥无几。” “所以本帅一直说,武乡义军能百战百胜,跟本帅这个统帅的指挥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吴成呵呵笑道:“本帅武艺稀松平常,不像曹文诏、左良玉那般能领军冲锋、斩将夺旗,用兵也算不上什么高超。” “但我武乡义军的基层建设远胜于官军,本帅六分的指挥,底下的将士能执行到七八分,而官军将帅九分的指挥,底下的将士能不能执行到三四分都难说,战争毕竟不是靠着一两个人猛冲猛打就能得胜的,我武乡义军的基层压倒了官军,所以咱们才能百战百胜。” “吴帅过谦了,武乡义军能有今日的成就,又怎么可能与您无关?”周凤梧奉承了一句,接话道:“但吴帅说的也没错,明军将帅能够得心应手指挥的,不过自己的几千家丁,兵马上万,一支拼凑之师,大多数将帅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掌握,武乡义军虽然战力不如明军家丁,但上万弟兄如臂使指,人多打人少,自然是百战百胜。”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指了指那份文册:“这军校的作用,就是能为武乡义军大规模的、长期的、持续的培养大批优秀的将领,从基层到中层再到高级将领,皆是如此,这些军校里培养出来的将领,或许没有卫霍那般的天纵奇才,但至少都在合格线上,合格的军官统领下的军队,再弱也不会弱到哪去。” 吴成还有些话没对周凤梧说,军校的建立,实际上是在军官层面实现了“工业化”,军队近代化的过程中,通过军校流水线般培养大批合格的军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批合格军官的产生,推动了国家逐步向义务兵制和总体战的方向演变,战争的规模也随之越来越大。 武乡义军若是能通过军校培养出大批军官,就可以在资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的扩军,而不会受到军官不足的困扰,中古时代的战争,可战之兵最多的一方,永远是胜利的那一方。 吴成轻叹了口气,看向东北方向,东虏盘踞辽东数十年,可战精锐十余万,若是穷兵黩武,弄出三四十万战兵也不是不可能,但东虏终究是一个只有百万人口的小族,主体民族人数过少,是他们的致命缺陷。 后世的孙可望、李定国等大西、大顺残军,靠着云南边疆一隅之地,也能与东虏争雄天下,究其根源,就是因为东虏以小凌大,手下的满清军兵只能四处镇压监管,没法握起一个拳头来与李定国等人对战,最后也只能以分封特权利诱吴三桂等汉奸军队替他们平定天下。 孙可望、李定国靠着云南一隅之地都能对抗窃居华夏的东虏,自己若是能并吞湖广这片天下最主要的产粮地,再发展河南、山西、广东、江西等地,能暴出多少兵马来?哪怕东虏真的穷兵黩武搞出三四十万人来,武乡义军暴个六七十万,难道还打不过他皇太极? 拼人多,汉人什么时候怕过异族了?只是历史上明廷从来就没有激发力量的能力,农民军的成长时间又太短了,等到孙可望、李定国他们有能力激发起汉人的力量时,又已经太晚了。 “如今,还有时间......”吴成喃喃念了一句,周凤梧没有听清,抬头问道:“吴帅,您说什么?” “没什么,一时想到别的事了.....”吴成呵呵一笑,略过此事:“周将军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我武乡义军之中,只有周将军是正经将门出身、是明军精锐部队的高级将领、是在边关立过功,与东虏北虏都交过手的名将,周将军既然现在还不想上战场,第一任的军校校长就请您来当吧。” 如今军校草创,课程简单,只用培训基层军官,周凤梧足以胜任,吴成倒也想过要不要学后世那位委员长自己当校长,但他也清楚,那位委员长之所以能控制军队,是因为他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最高军事领袖,和一个军校校长没什么关系,吴成本就是武乡义军的创建者和最高领袖,没必要多此一举去当这个校长。 那位委员长当了十几年校长,军中还是山头林立,起义投诚的更是数不胜数,而那几位伟人从没当过什么军校校长,那支伟大的军队却一直追随着他们的事业而奋斗到底。 吴成没有给自己不断加职衔的虚荣心,更何况如今襄阳一堆政务军事等着他,他也忙不过来。 周凤梧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犹豫了一阵,说道:“吴帅,若说这军校的校长,末将可以暂时当着,但这湖广有一位比末将更有资格、更有能力,便是那麻城的梅老。” “本帅也知道,梅老文武双全,既懂政务又知兵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吴成叹了口气:“只是梅老这个时候,恐怕是不愿意来帮咱们的啊!” 第474章 加税 时间渐渐到了八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襄阳各地都在忙着夏收,吴成也领着人下乡转转,顶着酷热的太阳转了一圈,来到汉江边上,随同的亲兵和官吏一个个跟疯了似的脱了衣甲跳进江里凉快着。 “入夏之后,襄阳还只是炎热,雨水虽然不多,但多少还有些,河南、山西、陕西等地又是大旱!”宋献策赤条条的半边身子泡在江水里,聊天似的说着最新收到的消息:“陕西山西还稍微好些,河南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闯曹联军北上欲从畿南西入辽州,听说过汤水之时,都能直接踩着干涸的河床过江了。” 吴成坐在江边,赤着脚泡在江里,面色有些凝重:“闯曹联军没去打洛阳,反倒是依旧要入晋,他们入晋,开封的刘国能就能南下威胁咱们北翼,局势更加危险了。” “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如今各部反王已经渐渐脱离了抱团取暖的阶段,开始为自己谋划一片基业了.......”宋献策一边舀着江水往身上浇,一边说道:“打下洛阳,闯曹联军也不可能守得住,反倒是陷落福藩后把朝廷的目光吸引到了他们身上,高迎祥、李自成、罗汝才都不是傻子,他们又不像以前那般要抱咱们的大腿生存,又哪会替我武乡义军火中取栗?不如和张献忠他们一样,趁着咱们吸引着朝廷的注意力,赶紧抢下一片基业之地来。” “闯曹联军手下不少军将是陕西人,如今老回回被打回甘州,陕西的官军都在临洮清剿,所以李自成想要领军回陕西,若是能发动起陕西的贫民,再和老回回联手歼灭孙传庭的新军和秦兵,闯曹联军便能在关中之地蓬勃发展、创基立业。” “只可惜高迎祥和罗汝才没那个胆子去和孙传庭他们硬碰硬!”宋献策哂笑一声:“高迎祥想要回辽州,闯曹联军在辽州经营许久、深得民心,辽州去年也遭了雪灾,官府压迫愈甚,闯曹联军若重回辽州,必然能得到万千百姓的支持,正好在辽州树立基业。” “若是让我选,我一定会领军入秦,老回回他们虽受重创,但实力尚在,官军在临洮大肆屠杀清乡,百姓们正缺一个引领他们反抗的领袖,陕西连连遭灾,百姓本就心向义军,如此好的局面,只要肯下决心啃硬骨头,歼灭孙传庭和秦兵也不是不可能!”吴成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若是真能歼灭孙传庭和秦兵,单单是缴获的武备就足以弥补损失了......终究还是流寇思想作祟,只想咬软肉,不想啃骨头。” “闯曹联军没有咱们这么雄厚的本钱,高迎祥保守一些倒也不奇怪!”宋献策耸耸肩:“按罗汝才的意思,他是想留在河南,河南先雪灾后旱灾,流民遍地,这些流民便是源源不断的兵源,罗汝才兵少,多拉些兵马,说起话来腰板也直了些。” 吴成一阵默然,抬头看了看天上炽热的太阳:“这鬼老天,雪灾之后又紧接着旱灾,让百姓如何活的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贼老天要下灾,哪管什么百姓豪贵的?”宋献策耸耸肩,也叹了口气:“灾害也就罢了,朝廷刚刚颁布了圣旨,各省按亩均输,摊派的数额与剿饷等同,天灾加人祸,这才是真要逼着百姓们去死!” “饮鸩止渴!”吴成冷哼一声:“就咱们襄阳这里,咱们来之前,官府收税都收到崇祯十七年去了,百姓哪里还有油水刮?那些税吏贪官赚得盆满钵满,流寇反贼却越剿越多,朝廷就只能更加竭泽而渔,万岁爷到时候把大明折腾没了、把自己害死了都没关系,但是百姓们可要遭大殃了。” “万岁爷也是没办法啊,勋贵豪族那些有钱的,他又刮不动!”宋献策嘲讽的笑道:“万岁爷又不能像咱们一样直接明抢,听说万岁爷在京中朝那些勋贵宗室募捐,到最后只募得了几万两银子,呵!几万两银子,还不够某些贪官一顿饭钱。” “所以他把心思打到了你们这些文士的身上......”吴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京师来了消息,有言官上疏言‘士首四民,素谙忠义,年来独宽优免,皇恩则既沃矣,士独无所自效于危时乎?通查海内生员,大州县五六百名,即小县亦二三百名,计一年所入可得三十万两,足当一省赋役,今自崇祯三年为始,尽扣充饷,亦不后其君者之当然耳’。” “朝廷要废了生员优免特权?”宋献策有些惊讶,随即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哈哈!老牛,当年让他与我一起投义军他不投,如今这下子,他老牛是不想造反也得造反了!” 吴成没有跟上宋献策跳脱的思维,但理解宋献策的心思,笑着说道:“废除生员优免特权,就是饮鸩止渴之法,那些豪门大官有的是办法逃税聚财,这一刀最后还是得砍在那些中小士绅的身上,只要这条政策一出,绝对会有大批中小士绅破产,被迫站反抗朝廷,如今各部反王不缺兵源、不缺将帅,缺的就是能帮助他们治理地方、管理官衙的读书人,朝廷把这么多中小士绅逼进了他们的阵营里,这是在自己挖自己的墙角。” “城中痴儿,名不虚传!”宋献策呵呵笑着,昂了昂头:“在下回去就去写信,在下游历这么多年,结识的小地主、小士绅不少,以前一个个都舍不得家里的田土家产,这一次,正好借机把他们都拉拢过来。” 吴成点点头,紧接着有叹了口气:“朝廷此次摊派和加税,是为了之后的大动作,听说户部已经解送了一笔钱粮给孙传庭,孙传庭也在扩军,新军将会扩充到一万五千余人,宣大的卢象升、直隶的傅宗龙、河南的陈奇瑜,都在募军练兵......” 吴成沉默一阵,望向北方的双眼中满是忧虑:“朝廷......恐怕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了!” 第475章 回京 轿子忽然停住,杨嗣昌从沉思中惊醒,双目猛然睁开,放出一道凶光,很快又消失不见,杨嗣昌掀开轿帘钻出小轿,仰头看去,午门的红墙顿时塞满了他的双目。 杨嗣昌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身上大红的官袍,正了正官帽,朝着午门迈步走去,一些跪在午门前叩阙的青袍言官回过头来看向杨嗣昌,烈日炎炎,他们一个个晒得大汗淋漓、头昏脑胀,但见到杨嗣昌的那一刻时,顿时一个个变得精神奕奕了起来,双目中的仇恨如刀一般,似乎要将杨嗣昌切成碎肉。 “杨贼!”一名言官出声怒骂道:“汝这勾结东虏、杀害同袍的贼人!竟然还敢回京!天子被尔等奸贼蒙蔽,让你篡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吾熊开元拼死也要向天子弹劾你!” 又有几名言官朝着杨嗣昌怒骂起来,杨嗣昌瞥了他们一眼,却懒得理会,这些言官此次来叩阙,大多是出于公心,杨嗣昌就任兵部尚书回京,是个人都知道天子的态度,即便是周延儒等异党,也不会在此时闹事,他们手下的言官必然是管束着的,今日叩阙的言官,基本都是自发前来。 是自发前来的就好办了,大明立国两百余年,还没听说过言官能靠自己的力量掀翻受天子宠信的臣子,杨嗣昌都不需要去理会他们,有公心而无势力的小官,在官场上从来就做不长久。 不一会儿,午门开了半扇,一名太监捧着一道中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锦衣卫,那名太监朝着那些喧闹的言官呵斥道:“皇爷有旨!尔等御史不思为国效力,反倒扰乱午门、喧哗禁宫、诽谤君父同僚,罪不容赦!着锦衣卫捕拿,杖刑八十,流放岭南!” 说话间,那队锦衣卫便如恶狼一般扑了上去,将那些言官全数打翻,扒了裤子就在午门前杖刑,熊开元一边凄厉的惨叫着,一边高声朝禁宫中大喊着:“陛下!陛下!不可让奸贼窃居高位啊!陛下!不可因小失大,失万民之心啊!” 杨嗣昌冷漠的看着锦衣卫行刑,这些言官背后没有势力,自然也就没人作保,锦衣卫每一棍都打得实在,七八棍下去,已经有言官晕厥过去,但剩下的依旧还咬着牙朝禁宫中大喊大叫着。 “大明......何缺忠良?”杨嗣昌感慨着自言自语道:“只可惜在这大明要办事,就得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这是你们给我的教训!” “杨部堂,陛下已经在殿中等您了,请随老奴入宫吧......”身边忽然传来声音,杨嗣昌扭头看去,却是曹化淳亲自来了,一脸和煦的微笑着看着他。 “曹公公亲迎,在下愧不敢当,这就与曹公公入宫.......”杨嗣昌赶忙行礼,跟着曹化淳朝午门内走去,忽然又扭头看向一旁一名正在监督行刑的年轻锦衣卫镇抚,问道:“曹公公,那位锦衣卫的兄弟,是不是就是这些日子在京中声名鹊起的庞镇抚?” “杨部堂眼里不错,那位正是庞留庞镇抚,过两天就要升四品锦衣卫佥事了.....”曹化淳朝那锦衣卫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娃娃也是苦命,父母在己巳之变里被东虏杀了,后来投了他叔叔、前锦衣卫佥事庞元,在之前京师之乱里帮骆指挥使挡了一箭,叔侄两个都受了骆指挥使的重用,破获了不少东虏在京师的巢穴,哪想到那庞佥事在山西主持锦衣卫事务时被武乡贼的匪谍突袭,全家都被烧死了,如今这位庞镇抚也是无亲无故,骆指挥使爱其才干,又可怜其身世,收了他做义子。” “骆指挥使的义子......”杨嗣昌眯了眯眼,哂笑道:“恐怕并不单单只是靠才干和身世吧?” 曹化淳深深看了杨嗣昌一眼,点点头:“杨部堂猜的没错,那娃娃确实是个会来事的,人家送金银,他送名家字画,人家围着骆指挥使转,他不仅围着骆指挥使转,还围着骆指挥使的家眷转,送了不少首饰珠宝,骆指挥使收其为义子,就是骆指挥使的夫人出的主意。” “果不其然.....”杨嗣昌微微一笑:“骆指挥使那般的人物,身边环绕的必然都是些会来事的家伙。” 曹化淳停住脚步,语气严肃了一些:“杨部堂,咱家知道您与骆指挥使有仇,但咱家还得提醒您一句,骆指挥使您都能动,但那个娃娃您现在不能动,他不单单会来事,还会做事,破了不少东虏的巢穴、抓了不少东虏的谍探,您刚刚回京,朝廷不少官吏都在弹劾您勾结东虏之事,皇爷顶着天大的压力,您若是把这位拔除东虏谍探的少年英雄给整了,岂不是坐实了您勾结东虏之事?岂不是在明着打皇爷的脸?皇爷如何能饶您?” 曹化淳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位庞镇抚在皇爷心中也是挂了名的,那庞镇抚和皇爷差不多大的年岁,说话也能说到一起去,虽不如当年世宗爷和陆炳那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但锦衣卫里还能去哪找一个和皇爷差不多大还有功勋卓着的年轻人?皇爷是有意培养他的,这段时间只要得空就让他值守宫禁、护驾御前,不然您以为骆养性那般人物,怎么会只看在一点银两字画的面子上就收一个无权无势的锦衣卫做义子?”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谢曹公公提醒,在下受教了......”杨嗣昌微笑的行了一礼:“曹公公放心,在下刚刚问起,只是出于好奇,此番回京只是为天子做事,本也没有搅和朝局的心思。” “杨部堂明白就好!”曹化淳微笑着点点头,继续领路:“皇爷为何要扛着满朝的压力召杨部堂回京?就是因为您一心做事,您可别让皇爷失望!” “谢曹公公提醒,在下一定谨记于心!”杨嗣昌微笑着答道,却又扭头看了一眼午门外,自言自语道:“会来事、有才干、受恩宠,此等年轻俊杰,又怎会安心呆在骆养性那个贪敛的废物手下?” 第476章 饮鸩 杨嗣昌跟着曹化淳一路到了养心殿门前,曹化淳入殿通报,不一会儿,杨嗣昌便听见召唤之声,理了理官袍官帽,深吸一口气入殿跪拜:“臣,兵部尚书杨嗣昌,拜见陛下!” “兴!”崇祯眼中流露出一丝激动,见杨嗣昌起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本兵瘦了,也黑了,在陕西......受苦了。” “承蒙陛下隆恩,臣一心只为陛下、为大明做事尽忠,顾不得自己的身材模样。”杨嗣昌毕恭毕敬的回答着,悄悄打量着养心殿中的几名阁部重臣,周延儒面不改色,温体仁也是一脸淡然,但两派的人物却一个个面色微变,周党的官员看向杨嗣昌的眼中满是厌恶,温党的官员也大多面露犹疑。 杨嗣昌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如今自己不再是之前那个必须依靠温党才能行事的兵部侍郎了,京师又搅进了一方新的势力,两强争霸变成了三方角逐,那些周党温党的官员们地位受到威胁,自然会心生不满。 更别说杨嗣昌能回京,还是因为天子对朝局的失望,杨嗣昌若是得势,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倒台,哪怕再倾向于杨嗣昌的人,心中也一定会产生芥蒂。 杨嗣昌悄悄打量着周延儒和温体仁,恐怕当他即将回京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这两只老狐狸就已经私下勾结在一起了。 “只要不入阁,应该暂时不会和他们起冲突......”杨嗣昌在心中揣测着周延儒和温体仁的底线:“本官的功业在京师之外,入不入阁,倒也没什么影响,但在京师主持诸事,总会受其掣肘......只要不插手到兵部来,坏了本官的大计,倒也不是不能暂时共存......之后要找他们好好谈一谈。” “本兵!”崇祯忽然出声,惊醒了思索着的杨嗣昌:“你之前上疏言,若要荡平贼寇,必须集饷募兵,兵马好办,只是这钱粮饷银......筹措起来实在艰难。” “陛下,足粮足饷,则兵将敢战无畏,缺粮缺饷,再勇悍的兵将,饿扁了肚子,还如何作战?”杨嗣昌当即回道:“陛下,贼寇这几年成长的飞快,官军如今面对的贼寇,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遇官军便逃的流寇,他们已经有能力聚歼官军,朝廷必须拿出应对东虏那般的精力来应对这些贼寇,绝不能轻忽慢待。” “杨部堂,有些危言耸听了吧?”一名周党的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贼寇实力越来越强不假,但如何能与东虏相提并论?贼寇终究只是......” “陛下!贼寇之势虽不及东虏,但危害却远甚于东虏!”杨嗣昌直接打断了那名官员的话:“东虏造乱于外,贼寇却造乱于腹心,东虏再强,也有宁锦、长城拦着,贼寇若继续发展下去,又有何关何堡能拦住他们?” 杨嗣昌长长出了口气,环视着殿中的诸官:“臣自被贬于陕西之后,是亲眼看着老回回、李部司等人如何起势的,老回回归秦之时,可战之兵不过七千,李部司得神一魁旧部,屡遭陕西总兵左光先围剿,可战兵马也不过四五千人,两人合兵一处,初时只能盘踞于甘州的山脉之中,招募回夷乱民以壮声势。” “不过短短一年左右,老回回和李部司所部就声威大震,占据整个临洮,数万百姓全心拥戴,帐下可战之兵两三万,成了造乱大明的四大凶寇之一,甚至敢于主动围攻官军精锐!” 杨嗣昌深吸口气,朝崇祯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陛下,老回回在临洮所行之法,皆学自武乡贼,不过照猫画虎,便有了如此声势,如今武乡贼占据襄阳,襄阳府在册人丁就有二三十万口,湖广更是我大明产粮之地,南方漕粮,十之七八来自湖广,武乡贼当年在沁州生根,便已成长为天下第一大寇,如今若植根于襄阳,日后朝廷还如何能制?” 殿中陷入一阵沉默之中,崇祯叹了口气,问道:“可恨左良玉无耻、襄王无胆、洪如钟无能!本兵,你准备如何对付襄阳的武乡贼?” “欲铲灭武乡贼,必须先扫清其在山西、河南残存的残寇,以定后方!”杨嗣昌胸有成竹的说道:“武乡贼军中大半是山西人,离家征战难道就没有思乡之情?若得知大军扫荡沁州,必然心惊,贼心大乱,则我大军可集结兵力,一举而胜!” 殿中的官员都意味深长的看向杨嗣昌,崇祯不知沁州内情,他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很明显,杨嗣昌是要以武乡贼在山西的家眷为诱饵乱武乡贼军心、诱其回援沁州,官军在山西布下陷阱以逸待劳,击溃武乡贼的主力,襄阳自然能轻易夺取。 若是武乡贼不来,武乡贼军中那么多山西人,那位声名鹊起的无牙帅,还如何能控制得住军队?官军自然也能一击而溃。 崇祯不知道杨嗣昌的真正计划,但他认同杨嗣昌先扫清后方的意图,点点头,说道:“本兵所言,朕深以为然,但还是那个问题,钱粮之事,如何筹措?” “陛下,筹措钱粮,无非开源节流而已!”杨嗣昌心中早有预案,朗声道:“陛下,农税之上已有摊派,臣不再多言,朝廷欲开源,必须从商税下手,臣早在回京路上,就已经有了些想法,可供陛下参考裁决。” “商税加征,首在钞关,昔魏阉谋财,便是从钞关下手!”杨嗣昌扫了一眼面色微变的温体仁,继续说道:“如今皇恩浩荡、商货通达,钞关原额加增,庶在部可以取盈,在商亦不称厉。除河西务事关漕剥,难以一切之法行之,应免议外,如临清原额久亏,今应责其足额。浒墅、北新、九江、淮、扬等处,各加一倍或三分之二,臣粗粗算过,最少可多得银八十万两。” “除钞关之外,还有盐课可加征税赋!”杨嗣昌双目炯炯,语气坚定:“盐者,天下重利之业,盐课加征,亦可得银无数!” 第477章 止渴 “天启六年,工科给事中杨所修曾有提议,将各运司每引量加盐课以助大工.......”杨嗣修明显做足了功课,数据张嘴就来:“两淮运司加银七万九千六百六十四两四钱,两浙运司加银三万一千一百三两八钱三分,长芦运司加银一万二千一百九十四两,其余广东、福建、广东、陕西、河东等运司及提举衙门各加银数千两不等,共增银十四万余两。” “陛下,此番增银,原议工完即止,但崇祯三年又议‘今国家遭百年未有之变,处极穷至迫之时,曩所本无,尚且议增,昔所本有,岂可议减,合自崇祯三年起,照旧加征,以济军饷,候事平停止。夫夷虏蹂躏,率土同仇,富商大贾正宜乐输,谅不以为厉也’,改增银转为定制,以助军饷。” 杨嗣昌扫了一眼周延儒和温体仁等人,却见他们直立如同木头一般毫无反应,没有一点反驳争辩的意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陛下,盐课增银本为解国难,已有前例,如今国势愈加艰难,既有前例,何不因袭之?臣以为,陛下可照崇祯三年旧例,下旨加征盐课,以补国用。” “好比如今大明盐课最多的两淮运司,臣粗粗算过,淮课原额六十七万两有余,新旧额银可增至一百五十六万两,单淮课便能新增八十九万余两,其余运司各自增银,以臣估计,朝廷必能得百万之巨!” 一名官员脸色黑沉的就要出声反驳,周延儒忽然咳嗽一声,头微微摇了摇,那名官员看着周延儒的背影,咬咬牙闭上了嘴。 “除了盐课之外,还有各地牙税!”杨嗣昌丝毫不顾殿中群臣的反应,继续说道:“陛下,各地牙税每年定额解送户部,大半留存地方,此定额大多乃是旧额,以湖广为例,据万历十年编纂的《万历会计录》所载,湖广每年额定商税银为一万五千六百一十七两,其中,每年解户部银一千五百两,存留布政司库税银一千七百三十二两,存留各府州县库税银一万两千三百八十五两。” “据崇祯四年原主管户部诸事务的罪官毕自严所陈之《覆京卿唐晖催饷事竣销算钱粮疏》记载,湖广商税解送户部银,依旧是数十年前的旧额,即一千五百余两......”杨嗣昌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陛下,地方有肥瘠,而牙行换帖无处不有,盖不论原行之多寡而论产物之有无,货之细软珍贵者无论矣,即如米麦油酒为民生所必用者,定有所产之方而富商大贾于此兢逐焉。未有所买货物日以千金、百金计,而牙行日积月累毫无所得者,商贸日繁,而牙税数十年不变,解送户部仅千两白银,如何可能?” “陛下,臣以为可自牙税上增设定额,,州县上者以八九百两为额,中者以五六百两为额,下者以三四百两为额,通计天下一千三百五十余州县,上中下率算每处五百两,共可增银六十七万五千两。” 殿中已经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但杨嗣昌却全然不顾,依旧高盛阔论、侃侃而谈:“除牙税以外,还可增收贾税,昔户科都给事中解学龙上疏言‘军兴以来,在在有税,税契、税当等税俱用以充饷矣,而独有贾税未及,说者谓恐其扰民而多事也。乃闻各府州县亦有征收在官者,而国家曾不得其分毫之利,大率以供有司私费耳’,臣深以为然,崇祯二年已令各地州府将所征贾税尽数解送户部,如今陛下可下旨令各地增收贾税,以科道官员巡查监督,如万历年监税旧事。” 殿中一片哗然,有一名官员终于是忍不住了,出班质问道:“杨部堂,万历年税监四处,搅得天下纷乱、百姓愤恨,你怎可鼓动天子行此大不义之事?置天子于何处?” “事急而从权,如今朝廷最大的问题便是无钱无粮,钱粮之事不解决,国势如何扭转?”杨嗣昌坦然自若的答道:“陛下,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人丁繁茂、国土富饶,即便只征收三成正税,也足够朝廷使用,为何会出现国库空虚的情况?全因钱粮逋欠,朝廷定额税款,时常外解不至,一年拖一年,小的拖成大的,大的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国库只见出钱不见入钱,如何会有钱使用?” “故而臣以为,此次加征税赋,不单单要定数额,还要严考成、重参罚,选科道官员外出督检各处钱粮、命内官往各地清查税赋、甚至可以像神宗皇帝那般,派税监往各地督征税银,此中必有腐败,也确实会引得天下更为纷乱,但朝廷也能实实在在的收到钱粮!” “陛下,当年神宗皇帝使税监四出,虽然弄得天下纷扰、百姓痛恨,但征得的钱粮,支撑着神宗皇帝平宁夏、征朝鲜、灭播州、拒缅甸、御北虏,如今国事艰难、正是多事之秋,既有神宗皇帝先例,为何不学之用之呢?” 杨嗣昌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有了钱粮,便有了能战兵马,有了能战兵马,便能外御东虏、内剿群寇,待天下安定,再废除税监、减轻税赋不迟。” 殿中几名官员还要辩驳,周延儒又是干咳一声,一众官员都压着怒火不说话,温体仁则深深看了杨嗣昌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轻轻叹了口气。 殿中一片死寂,崇祯凝眉思索了好一阵,还是拿不定主意,询问道:“周卿、温卿,你们以为本兵此番议论如何?” 周延儒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当即回道:“陛下,杨部堂既有定计,陛下圣心独裁便是,不必询问臣等。” 温体仁则犹豫了一瞬,又轻轻叹了口气,也回道:“陛下,元辅所言正是,大明是陛下的大明,陛下一心裁决即可,但陛下既然相问,臣便直言,钱粮之事无小事,杨部堂之策.....请陛下慎重考虑。” 崇祯又犹豫了一阵,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兵,你上一封奏疏来详细讲讲加征之策,朕再做决定!” 第478章 悲观 拜送了崇祯皇帝,杨嗣昌出了养心殿,头也不回的向着午门外走去,周延儒紧随其后,温体仁最后才离开,刚刚出殿,便被一群温党的官员围住。 “温阁老!”有一人面色凝重的说道:“您怎可同意杨嗣昌的征税之法?” “本阁为何不能同意?”温体仁一边向午门外走着,一边呵呵笑着反问道:“杨部堂圣眷正隆,又刚刚立下剿贼大功回京,他此时提出来的法子,天子都言听计从,我等做臣子的,难道不该听命于天子?尔等没看见吗?就连周延儒那老狐狸也顺了杨部堂的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人说道:“如今杨嗣昌是烈火烹油之势,他的党羽占据着大半个北方的督抚要员位置,调入京师,随时可以充任部堂高官,咱们这些人......天子是瞧不上了,恐怕不久之后杨嗣昌就要入阁了吧?” “他入不了阁的,恐怕在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上,也呆不了多久的!”温体仁惋惜的叹道:“杨部堂是个有才干的,但他赌性太重,总想毕其功于一役,用竭泽而渔、饮鸩止渴之法聚敛大量钱粮,以重典猛药除灭贼寇、扭转国势,这般行事,却也正好契合天子急躁的心理。” “但这天下贼寇,是杀干净了这一波,就能彻底灭掉的吗?”温体仁冷笑道:“朝廷加派,每次都说临时的,到了地方,哪次不是成了定制?一层层的加、一层层的压,百姓愈加困苦,便只能反乱,杀了这一波贼寇,马上又会有另一波贼寇冒出来,我大明亿兆黎庶,杨部堂能全杀干净了?” “更何况,这一波贼寇,他又能杀得完?”温体仁哂笑一声:“杨部堂有句话说的不错,我大明国库之所以缺粮缺饷,钱粮逋欠占了很大的因素,为什么会钱粮逋欠?因为总有豪贵官绅在想尽办法的逃税欠税,而这帮人,朝廷往往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一笔一笔的拖欠着。” “派些太监御史去监税就能动得了这些人了?当年神宗皇帝派去地方的税监又有几个敢对他们下手的?反倒一个个跟他们勾结起来一起盘剥贪渎,本该由这些豪贵官绅缴纳的欠税,最后都一层层压在那些中小商贾、城民和工匠矿工身上,他们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就得闹起来,为了几百万两银子,把天下搞得乱七八糟,得不偿失!” “如今和万历年还不同,还有贼寇在跟朝廷抢民心!”温体仁长长叹了口气:“听说武乡贼占据襄阳后,在襄阳免征商税三年,过路商贾也只需缴纳一次关税,那些豪绅贵胄不论,中小商贾和城民工匠得知武乡贼的政策,又受到朝廷的加派,还有税监的盘剥搜刮,会如何作想?会倒向何方?” 温体仁摇了摇头:“武乡贼这么短的时间便成长为天下第一大寇,闯贼、曹贼、张贼、回贼等贼一个个都遭受过全军覆没的重创,但过不了多久就能东山再起,何哉?就是因为朝廷田税一年比一年重,故而农户佃户都倒向了那些贼寇!但原来朝廷还能据守城池以限制贼寇,但如今这商税加派,连城内的商贾城民都推向了贼寇那一方,反贼之势,还如何控制得住?杨部堂靠着那点加派得钱粮募集的兵马,真能尽剿天下贼寇吗?” “所以,本阁说杨部堂是在赌,赌他能在加派激起的大乱前剿灭贼寇......”温体仁冷笑道:“但本阁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赌博之人赢过,自来只有逢赌必输的,所以本阁推了他一把,周延儒那个老狐狸也推了他一把,将杨部堂按死在赌桌上。” 温体仁大步向午门外行去,笑道:“你们都看着吧,杨部堂到时候必然是剿不尽贼寇,反倒使贼势日昌,他杨部堂莫说能不能坐稳官位,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两说!” 午门外,杨嗣昌与看门的太监寒暄了几句,正要上轿,却又忽然停住,扭头看向一旁列队行来的锦衣卫,领头的锦衣卫镇抚也扭头看向他,朝他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杨嗣昌也朝他点了点头。 “庞镇抚如今深受圣宠,天子常让他值守宫禁,有事都让他去做,听说他还做的不错,这段时间抓了好几个偷盗宫中财物出宫贩卖的内侍......”身侧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杨嗣昌眉间一皱,回头看去,却见周延儒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队锦衣卫入宫。 杨嗣昌心中还恨着周延儒,但毕竟在午门天子脚下,也不能坏了规矩,只能咬着牙冲周延儒行礼,周延儒却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杨部堂的礼,本阁却不敢受,杨部堂如今也和那位庞镇抚一般深受圣宠,天子准你乘轿至午门,可谓浓恩,便是当年的袁崇焕,那般受天子宠幸,也没捞着这个恩典。” 杨嗣昌心中一怒,周延儒很明显是在用袁崇焕被凌迟的下场讽刺杨嗣昌,但他也没法在天子脚下和周延儒撕破脸,只能强压着怒火回道:“元辅说笑了,天子圣明聪睿,用心任事的,自然会有圣恩雨露降下,私心无能之辈,即便身居高位,迟早也会受天子雷霆的。” 周延儒知道杨嗣昌是在讽刺自己,却丝毫不在意,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见杨嗣昌满脸愠怒的看着他,忽然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问道:“杨部堂,你知道从正阳门走到太和殿,需要多久吗?” 杨嗣昌一愣,周延儒呵呵一笑,自己答道:“一千七百余步,不长,但本阁从万历四十一年连中会元、状元算起,走了将近二十年......如今本阁已是两鬓斑白,老了,走不动了,只想着能安安稳稳的走出正阳门就好,杨部堂还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本阁只希望杨部堂能和本阁一样,到本阁这个年纪的时候能安安稳稳走出正阳门吧!” 说完,周延儒不等杨嗣昌回话,便迈腿向正阳门外而去,杨嗣昌咀嚼着他的那番话,面色阴沉的回头看了看午门,拍了拍轿子扶手:“出宫.....步行出宫!” 第479章 退进 深夜的京师东城依旧喧闹不止,无数公子贵胄、豪绅富户在一座座酒楼青楼中吃喝玩乐、挥金如土,就在这一座座用烛火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的酒楼和青楼对面,挤满了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流民,麻木的或躺或坐,躺倒在地的不知多少已经饿死,坐在地上的还有些力气,偶尔有富户豪绅抛些残渣剩饭来,引得他们疯狗一般的争抢不停,那些富户豪绅如同看好戏一般肆意大笑起来。 韩阿六倚靠在窗口,看着不远处争抢着食物的流民和被顺天府衙门吏员抬走的饿死的流民尸体,心中一阵阵抽痛,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流民.....好像又多了不少。” “陕西、山西、河南等地雪灾之后又有大旱,河南尤为严重,听说还闹起了蝗灾,逃到京师来的流民,每日数以万计!”穿着一身青衣的连翘挥着团扇扇着风,叹道:“听说顺天府衙门都已经管理部过来了,只能上奏朝廷调五城兵马司兵马值守城门,不准流民入京,前些日子东直门有流民要闯入京来,五城兵马司还动了刀,杀了好几十人。” “是一百四十七人,男女老幼都有......”韩阿六将目光挪向那些寻欢作乐的官绅豪贵,诵出一句诗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所以我们必须要胜利,要让人人都能吃上饭!”连翘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转移了话题:“你之前说,周延儒乞骸骨是怎么回事?” “六月,温体仁指使言官陈赞化上疏弹劾周延儒私下称万岁爷为‘羲皇上人’,并向前首辅李标炫耀其可以左右万岁爷的旨意.....”韩阿六理了理情绪,解释道:“万岁爷当时颇为惊怒,召陈赞化前来对质,私下里还和我说‘周延儒无能而骄慢、此番正好处置了他’,但后来洪承畴上疏言辽镇清饷整军一事,万岁爷担心处置了周延儒会引得洪承畴和辽镇自危,只能暂时把此事压下了。” “如此说来,万岁爷早有罢免周延儒的心思,此番周延儒乞骸骨,正好顺遂了万岁爷的心意!”连翘点点头,眯了眯眼:“但周延儒早不乞退晚不乞退,偏偏杨嗣昌一回京就乞骸骨.....是怕杨嗣昌报复他之前害其挺杖罢官和流放一事?” “周延儒那老狐狸,若是害怕杨嗣昌报复,更不会放权乞退了.....”韩阿六摇了摇头:“我问过骆老爷子,骆思恭倒是不藏私,与我解释说,周延儒这是施展的以退为进之策。” “以退为进?”连翘坐直了身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是个无能之辈,但他爹骆思恭却是个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论起朝局争斗,整个大明天下都没几个是他的对手:“骆老爷子此话怎讲?” “骆老爷子说,还是因为杨嗣昌加派一事.....”韩阿六凝眉回忆道:“骆老爷子说,杨嗣昌此番加派,是在赌博,是在竭泽而渔、饮鸩止渴,若是真能毕其功于一役,短时间内平灭了咱们也就罢了,可若是不成,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商民、匠户、矿工等等都会倒向咱们,咱们便会势力大涨,以至于制无可制。” “若是杨嗣昌赌赢了,他必然因此平贼大功而入阁,周延儒与其到时候被他挤走,甚至人头不保,还不如这时候荣退回乡安享晚年,杨嗣昌是个想做事的,只要是想做事的,就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对一个失势的前首辅赶尽杀绝,否则岂不是给自己平白树敌?反倒给他的施政行事平添变数,周延儒不失为一富家翁而终老。” “可若是杨嗣昌赌输了,必然会留下一个天大的烂摊子,杨嗣昌大不了被凌迟一死了之,京师的阁臣可还得继续帮他擦屁股,一招不慎就人头落地,周延儒正好在家里冷眼旁观,等前头的阁臣把这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再出山来摘桃子,到时候他有为国为君解困之功,天子必然更加倚重于他,他的内阁首辅之位才会更加安稳。” “周延儒,当真是千年老狐狸修炼成精!”连翘冷笑道:“他也不怕那摊子烂得把天给捅破了,谁也收拾不了。” “那周延儒就安心在家当富家翁便是了......”韩阿六耸耸肩:“周延儒乃常州府的人,咱们和其他反王一时半会也闹不到他那里去,若是能闹到他那去,证明咱们都已经成势了,他直接投降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新朝,总得需要几个前朝重臣装点门面。” 连翘皱了皱眉,问道:“这番话,也是骆老爷子与你说的?” 韩阿六点点头,连翘又眯了眯眼:“骆老爷子......心思不纯啊......你以后与他交际,多奉承、多提问,少说话,骆老爷子不是个简单人物,话说多了,指不定就被他看出破绽来了。” 韩阿六点头答应,连翘笑了笑,起身道:“杨嗣昌要加征商税之事,我会差人立刻送去襄阳和沁州,你刚刚说万岁爷心中已经偏向杨嗣昌,只是心中还有些犹疑,但想来也不会犹疑太久,这商税加征之事,已经成了定局。” “此事短期内对咱们不是一件好事,杨嗣昌想尽办法竭泽而渔,必然是要拿来对付咱们的!”连翘叹了口气,抖擞精神:“但只要挺过这道难关,长期来看,此事对我武乡义军有大利,吴帅如今正在图谋湖广、发展南方,南方小商贾和城民、工匠、矿工多如牛毛,恐怕都会被朝廷逼入我武乡义军的阵营之中!” 韩阿六正要说话,雅间外忽然传来敲门声:“留爷在否?指挥使大人让您速速去见他,请留爷从速!” 韩阿六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摆在桌上:“这是这段时间我收的商户百姓的孝敬和勒索的金银字画,还有白吃白喝的账单,请连翘姐记下,日后解放京师,都从我的薪饷里扣,还给百姓们。” “既为公事,自然有军情处的公账管着,你不必忧心.....”连翘将那册子藏好,上前把韩阿六的衣衫弄乱,严肃的说道:“万事小心,别忘了家里还有人等着你!” 第480章 间谍 韩阿六急匆匆赶到骆养性的宅子前,却见宅子门前灯火通明,骆家的老管家正在门前等候,韩阿六赶忙跳下马来,朝老管家行了一礼:“老叔怎的亲自等侯?折煞我也。” “留公子如今也是主子,小的等主子,理所应该......”那老管家满脸堆笑,让开身子恭敬的请韩阿六入宅:“留公子,东家在书房里等着您了,小的领您过去。” 韩阿六点点头,跟着老管家入了宅,走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从怀里摸出一张会票,上前几步塞进老管家手里:“老叔,义父怎会突然深夜唤我前来?是出了什么事了?可否透露一二。” 那老管家展开会票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顿时喜笑颜开,将会票细心收好,压低声音说道:“留公子,具体的事,老爷没交代,小的也确实是不知道,但今夜有些人拿着老太爷的信物来拜访,神神秘秘的,想来是和他们有关。” “骆老爷子......”韩阿六点点头,心中顿时警惕起来,骆思恭执掌锦衣卫数十年,历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是个从底层做起、有真本事的锦衣卫指挥使,万历年锦衣卫声威重振,离不开骆思恭的整顿和努力,崇祯上台之后,也是因看重骆思恭的声望和能力,才让其子骆养性荫袭了锦衣卫指挥使职位。 骆养性就是个只会贪渎的废物,如今锦衣卫的大权实际上还操控在骆思恭手里,崇祯朝锦衣卫除灭阉党、策反东虏汉官、渗透收买各部反王,背后都有骆思恭的影子。 “既然是与骆老爷子相关,就一定不会是小事!”韩阿六心中忐忑不安,但面上却依旧挂着微笑:“多谢老叔相告。” 老管家赶忙摆摆手,呵呵笑着领着韩阿六到了书房,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头传唤之声,将门推开半扇,恭敬的请韩阿六进门。 韩阿六吸了口气,走进书房之中,却见骆养性穿着一件单衣,提着毛笔练着字,见韩阿六进门来,哈哈一笑:“小留儿,你又去那天上人间了?小小年纪便流连于青楼窑寨之中,倒是个风流人物!” “义父说的哪里话,儿子不过是去放松放松而已......”韩阿六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见骆养性扔下笔摸出一根卷烟来,赶忙随手抄起一旁的烛台去为骆养性点烟。 “这卷烟啊,是个好东西,就是没处买,之前不是说要在京师开间卷烟铺子吗?可惜山西遭了灾,烟叶也没得收、烟铺也没法办!”骆养性摇头叹了口气,吸了口烟,笑道:“得了,还是说说你的事,你这一天到晚往青楼钻,也不成模样,之前葛家来人说的那门亲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义父,当年儿子父母被东虏所杀,儿子曾发过毒誓,此生不灭东虏誓不成家!”韩阿六赶忙婉拒道:“如今东虏还未平灭,儿子如何敢考虑自家私事?” “若真等东虏平了,你怕是一辈子都别想成家了!”骆养性嘲讽了一句,弹了弹烟灰:“也罢,一个光禄寺少卿,虽说位列四品,但京师四品大员还少了?不过是个清水衙门的闲官,葛家的女儿确实是配不上你的前程,啧,若非六姐儿已经许了人家,你做我骆家的女婿是最好的。” “义父说笑了,儿子有今日的前程,也是靠着义父的提携和看重,儿子没齿难忘!”韩阿六谄媚的笑着,为骆养性端茶递水:“只是这婚事上,儿子确实不急,不知义父深夜召儿子前来,所为何事?” “也是,以后你若是接了我的位子,有的是官宦排着队送女儿给你挑选,确实不必急!”骆养性呵呵笑着,起身绕到书桌后面,从桌上摸出一份文册来:“如此急忙唤你前来,自然是为了让你做事,今夜有人送了些情报来,你去把这些地方给抄了,看看能查到些什么。” 韩阿六接过文册翻了翻,心中顿时一惊,文册上记录的地点不少都是军情处之前在京师和直隶等地设置的联络点,好在张家口事件后都已经撤离了,那位张家口被捕的军情处部总还是没熬过刑,终究是露了底。 “东虏和锦衣卫勾结起来了.......”韩阿六心中惊诧,却面不改色的将那文册收好:“义父放心,儿子立刻去抄了这些窝点!” 骆养性笑呵呵的挥挥手,见韩阿六转身告退离去,顿时面色一沉,与此同时,书房一面屏风后转出几名大汉来,押着一个垂头丧气、浑身是伤、断手断脚的男子,骆养性看向他们,其中一人摇了摇头,骆养性冷哼一声,冲屏风后说道:“父亲,我早说了庞留不是匪谍,若是匪谍,他为何要替孩儿冒死挡箭?他在咱们身边这么久,若真是匪谍,咱们在山西等地的巢穴早就被武乡贼给抄了!” “这位邱部总只是说并不认识他,不代表他就不是匪谍,他救你负伤和山西等地锦衣卫安然无恙,可能都是为了掩护他这个硕鼠!”骆思恭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当初京师之乱时,我就觉得不对,一直私下里在和大金的范先生沟通,京师还有一股势力掺杂其中,张家口之事本是我与范先生商议的协同行动,是为了打草惊蛇,没想到不仅将京师的蛇惊走,还捕获了一条大鱼!” “如今这几位大金的兄弟带着这位邱部总前来,得到了确实的情报,之前一切的线索,都能串起来了!”骆思恭坐在椅子上,冷笑道:“那些武乡贼的匪谍之所以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在京师死地造乱,不是为了掀翻杨嗣昌,而是为了将某些人安插到你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身边来!” “那人是谁?庞元从山西孤身而回,忽然就多了一个全家死光的侄子,刚好就来给你通报消息,刚好就顺手救了你一命,刚好就忽然在山西被武乡贼杀了全家,尸首还刚好全被焚毁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刚好的事?” “这个庞留,身份绝对不简单!” 第481章 退路 骆养性沉默一阵,正要说话,骆思恭却摆了摆手,朝那几名大汉拱手道:“几位大金的兄弟,今夜已经夜深了,你们一路赶来,想来也是人困马乏了,吾让管家设下酒宴,为几位兄弟接风洗尘。” 一名领头的大汉摇了摇头,恭敬的说道:“骆老客气了,范先生交代过,咱们不在京师久待,今夜就出京赶回张家口,随后去沈阳复命,有劳骆老安排我等出京,骆老有什么话要对范先生交代,与在下说便是。” “范宪斗也是,怎能让弟兄们如此操劳?”骆思恭呵呵笑着,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各位弟兄先去用餐稍待,老夫这就去安排人手送你们悄悄出城。” 几名大汉行礼告辞,拖着那军情处的部总离开,骆思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面色微冷,吩咐道:“幺儿,你等会去调一批身手好的,埋伏在去张家口的路上,将这伙东虏都给除了,把那武乡贼的匪谍劫回来,记住不要露了身份,就假装是武乡贼袭击了他们、救走了同袍。” 骆养性心中一惊,赶忙问道:“父亲,这些东虏谍探是范文程派来沟通的,咱们为何要对他下手?万一事败......” “事败又能如何?他范文程还能追到京师来对付咱们不成?虎父犬子,真如是也!”骆思恭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寻了张椅子坐着:“幺儿,你觉得如今的大明情势如何?” 骆养性平白无故被教训一顿,有些畏缩,犹豫了一下,才回道:“内忧外患。” “内忧外患,正是如此!”骆思恭叹了口气:“那几个东虏谍探带了个紧要的消息来,东虏酋首洪台吉正在谋划亲征朝鲜,此番征朝若是成功,东虏能掳掠大批人口牲畜、金银钱粮以安抚部众,范文程等汉官准备在征朝之后,推洪台吉称帝!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洪台吉称皇帝,代表东虏开始正式图谋入关、问鼎中原了!”骆养性毕竟在朝堂里混了这么久,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倒吸一口凉气:“东虏.....是想学大元灭宋,彻底消灭我大明!” “正是如此!”骆思恭长叹一声:“可我大明......能逃脱故宋的命运吗?宁锦防线,又能挡住东虏多久?” 骆养性也沉默了,百姓小民浑浑噩噩,朝中的大员们却都一个个门清,从大凌河之战后,宁锦防线就成了空架子,被打破是早晚的事,只能用来拖时间。 “为父深受神宗皇帝恩宠,当了这么多年大明的官,自然是不能背叛大明的,但骆家,不能随着大明一起灭亡!”骆思恭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所以为父与那范文程眉来眼去,就是给骆家留一条后路,日后万一东虏真的问鼎中原,骆家也能保住荣华富贵。” “东虏是外忧,内患便是那些造乱天下的贼寇,尤其是那武乡贼!”骆思恭看向南方:“武乡贼已经成势,不再是简单的贼寇,更像是割据一方的新国,杨嗣昌一心想要剿灭他们,但除贼寇易、要灭一国,何其困难?杨嗣昌如今就是个赌徒,上了桌就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只想着怎么去赢,却从不想想输了该怎么办!” “说句实话,为父也不确定那庞留是不是匪谍,但无所谓,按为父以往的法子,管他是不是,先杀了再说......”骆思恭冷笑道:“若是以前,那庞留已是人头落地了,可如今情势却不一样了,杨嗣昌这般竭泽而渔,会逼得多少百姓商贾投向武乡贼?朝廷要废除生员优免,又会逼得多少士绅投向武乡贼?武乡贼的实力,会飞快的膨胀起来,杨嗣昌想和他们抢时间,他如何能抢得赢一个民心所向的国家?依为父看,杨嗣昌此次是必败无疑!” “所以这庞留,咱们就不能动,若他不是匪谍,你多了一个有能耐的义子,天子的圣恩总能分润骆家一些,若他真是武乡贼的匪谍,留着他也算给咱们留一条后路。” “至于那个武乡贼的部总,算是让咱们手里多攥着一个筹码,抢回来后,好吃好喝的供着......”骆思恭冷笑道:“庞留若真的不是匪谍、若武乡贼日后真的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这位邱部总就是咱们送给武乡贼的一份重礼,可以帮咱们在武乡贼那里打通关系、留一条后路。” “原来如此,孩儿等下就去安排,让老申带队去,保证把那邱部总抢到手!”骆养性恍然大悟,起身就要告退,却又忽然犹豫了一阵,问道:“父亲,这大明天下是风云飘摇了,可能够夺了这天下的,到底是东虏还是武乡贼呢?” 骆思恭沉默了一阵,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事无常,谁知道呢?也许两家都成不了事,是闯贼、献贼他们夺了天下也说不定呢?身处这天下大局之中,又哪里能事事都料得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私心而论,汉人夺了江山,总好过鞑虏夺了天下!” 骆养性沉默的点点头,骆思恭又长叹一声,叮嘱道:“庞留到底是不是匪谍,你还得继续查,虽然他的身份如何并不重要,但掌握了他的确切身份,咱们布置起来也从容一些,但你千万记住不要被发觉,要暗查不要明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骆思恭指了指天上:“特别是不能让宫里知道,天子如今宠幸庞留,若是让天子知道咱们在查探庞留身份,若咱们手里没有庞留通匪的证据,天子必然会以为你是因嫉贤妒能而罗织罪名构陷庞留,必然恼怒于你。” “若庞留真是匪谍,他是你提拔上来的,还是你的义子,天子如此宠信之人却是一个匪谍,脸都丢干净了,天子必然暴怒,责怪你这锦衣卫指挥使无能,甚至迁怒整个骆家,到时候咱们的下场会更惨!” “两面都讨不得好,所以此事绝不能让天子知晓!”骆思恭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向书房外走去:“瞒着吧,这大明的官,有几个不瞒着天子的?瞒着吧!” 第482章 家眷 戏台上的武生翻完最后几个跟头,在一片喝彩声中走下台去,一名胳膊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提着铁喇叭走上台,挥着手中的一张纸,用尽力气朝着台下的百姓们高喊着:“渑池的父老乡亲们!朝廷下了旨意,又要征税啦!种田的,除了正税、辽饷、剿饷以外,还要按亩均输!经商的、做工的、开店的、牙行的,都要多缴一份商税、车船税、牙税、杂税,俺来给大伙念念朝廷的文告,大伙听仔细了!” 随着那名教导的念诵,台下本来高高兴兴看戏的百姓们纷纷激动的怒骂起来,一时间群情激愤,穿着一身民装的黄锦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笑道:“说起来,咱们治下的百姓应该是第一批知道朝廷加税消息的吧?朝廷的圣旨刚下,立马就快马送到武乡义军各个根据地了,咱们立刻组织教导宣读,朝廷如此‘善政’,得让百姓们了解清楚不是?” 坐在对面的杜魏石点点头,看着一封书信没有说话,黄锦倒也没在意,依旧随意的聊着天:“杜先生,你这法子也不错,先让教导在各处宣扬朝廷的加税政策,把百姓们的火气鼓动起来,然后再宣传咱们武乡义军免收商税的政策和对受灾农户佃户的税赋减免政策,有了对比,百姓们才能知道谁家真心实意对他们好。” 杜魏石又是点点头不说话,黄锦眉间皱了皱,好奇的问道:“怎么?杜先生,这信里说的什么事?你这般洒脱的人,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是什么大事,八夫人来的信,绵老婶子和小六儿要去襄阳,路过渑池,让咱们准备接待看护一下.......”杜魏石苦笑一声:“岳家的姐儿和绵老婶子大吵了一架,两边都互不相饶的,八夫人干脆借着军眷南迁的机会把绵老婶子和小六儿加进名单里,让他们去襄阳找小旗官讲理得了。” 黄锦愣了愣:“军眷南迁之事我倒是知道,吴帅他们占了襄阳,那么多山西的老弟兄要在襄阳扎根,军眷不可能抛在山西不管,加上如今山西遭灾粮荒,听说老岳都是两顿稀粥一顿番薯的,这些军眷到了襄阳还能有口好饭吃,所以吴帅才发文来让他们分批南迁安置,但我听说我那老嫂子一心想守着老绵的坟,连武乡城都不愿意去,怎么突然愿意南迁了?再说了,兰姐儿也算是她帮吴帅挑的媳妇,一家人怎么突然吵得两不相饶了?” “还不是因为那小六儿!”杜魏石无奈的摇了摇头:“当初绵老帅还在的时候,六儿还算个听话的娃娃,后来绵老帅牺牲了,小旗官没脸面去见绵老婶子,又一直忙着各种公事兵事,后来又离了山西在河南征杀,自然是管不了那小六儿,绵老帅地位在那,大伙都捧着他那个独子,绵老婶子失了丈夫,就全身心的宠着惯着小六儿,这么众星捧月、娇惯着长大,好好一个娃娃,生生给养歪了。” “之前调皮捣蛋也就算了,这一次是做得无法无天,在学堂被教书的老先生骂了几句,便纠集几名同学跑去那老先生的家,还把那老先生拖到大街上公然殴打,巡街的辅兵闻讯而来,他竟然还敢拒捕,当街大喊‘我乃绵元帅独子,谁敢逮我’!” “小小年纪,竟然跋扈至斯!”黄锦一拍桌子,叹了口气:“当年我那内兄满心想着让小六儿考个秀才出头,若是看到他这般模样,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问题是,绵老帅这地位、吴帅这关系,现在谁敢打断小六儿的腿?”杜魏石无奈的苦笑道:“关键是那群辅兵还真把他放走了,武乡知县告到洪三石那去,洪三石也不知该怎么管,就去找岳副元帅商议,他俩商议还没个结果呢,兰姐儿得知此事,就自己跑去武乡把小六儿给拿了,拖到街上扒了裤子打屁股,老婶子把六儿当宝贝一般供着,急匆匆跑回村里,见了这一幕,当时就勃然大怒,和兰姐儿大吵起来,兰姐儿也不示弱,跟她顶着吵,要不是周围的乡亲们拉着,两人怕都要打起来了。” “兰姐儿.....吴帅真让她过了门,家里可就热闹了!”黄锦哈哈一笑,疑惑的问道:“难怪她们两不相饶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兰姐儿去襄阳?她也该和吴帅完婚了,都拖了多少年了?” “还不是兰姐儿自己不愿意去?”杜魏石双手一摊:“而且让老婶子和小六儿去襄阳,好歹还有吴帅能管着他们,若是让兰姐儿去襄阳,沁州地界,还有谁能管得住小六儿?绵老帅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真给咱们养废了,日后哪还有脸去见绵老帅?”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内兄为救吴帅而牺牲,吴帅心里有个疙瘩,又哪里能忍心去管束小六儿?”黄锦摇了摇头,将瓜子壳仔细收拾起来:“不过她们去襄阳也好,如今北方到处遭灾缺粮,咱们想去敲诈官绅藩王打秋风都没地方打去,杜先生,你都多久没闻到酒味了?如今河南山西各处根据地要么吃存粮,要么靠襄阳那边接济,她们去了襄阳,好歹不会挨饿。” 杜魏石点点头,将那封书信收起:“接待军眷的事,我去安排,护送的队伍就劳烦黄副元帅去调派了,这段时间朝廷的调动很频繁,傅宗龙督京营和关宁军一部往真定府而来,明面上是为了堵截闯曹联军,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冲入山西?卢象升听说也已经移驻大同,最紧要的还有孙传庭,已经到了延安府,打的也是应对闯曹联军入晋而增援山西的名号,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杀向沁州对咱们下手?” “所以咱们要抓紧时间将军眷南迁,不单单是军眷,咱们的烟厂、造币厂、兵工厂等等工厂部门,都要组织骨干南迁,在襄阳设立新厂!”杜魏石站起身来:“未虑胜先虑败,若沁州万一出事了,咱们至少还有翻盘的希望!” 第483章 感觉 几点烟灰落在了文册上,八夫人慌忙伸手去扫,却让手中的卷烟抖落了更多的烟灰,八夫人赶忙将文册抽开,将卷烟摁灭,双手提着文册将上面的烟灰抖尽。 “师傅,早让您别在看东西的时候抽烟了,抽又抽不上两口,烟灰少了一大段,落在这些文册上,万一烧了毁了,可就出大事了.......”一名抱着一堆文册进了值房的少女呵呵笑着,顺手将八夫人放在桌上的一盒卷烟拿走:“吴帅说过,这些卷烟抽多了对身子也不好,您都染上瘾了,少抽些。” 八夫人微笑着点点头,一边抹着文册,一边闲聊似的说道:“绵家婶子她们今天就要南下了,她们这一波军眷,先去黎县和几个兵工厂的弟兄汇合,再经过渑池、嵩县等地南下襄阳,她们去了襄阳,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就见不到面了,兰姐儿,你要不要去送送她们?我给你批假。” “算了,这个时候,去了也是吵架,只要她们能平平安安抵达襄阳就好......”兰姐儿摇了摇头,苦笑道:“阿爹和洪先生也是,这种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便是了。” “你可以不管不顾的,但他们不行,处置不好,便是让吴帅担着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恶名,你是吴帅自家人无所谓,岳副元帅和洪辅政不能像你一样行事.......”八夫人身子往后仰了仰,盯着兰姐儿问道:“说起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去和吴帅完婚?之前吴帅一直在外征战、没个安定的地方也就罢了,如今在襄阳城扎下根来,你也该过去完婚了,如今这世道,你们早些有子嗣,大伙心里也安定些。” 兰姐儿一张脸变得通红,勉强的笑道:“师傅,俺这不是舍不得您嘛......” “别拿我来挡箭!”八夫人白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是跟着那些下乡的工作队到处跑跑野了性子,不想呆在家里安安心心做个小媳妇养娃,但你也知道,吴帅本来也不反对女子出来做事的,你早点去与吴帅完婚,生完了孩子,想跑哪去跑哪去,谁会管你?” “到时候哪里还能想跑哪跑哪去.....”兰姐儿嘟哝了一句,眼睛滴溜溜的转,明显是不服气。 “如今山西不太平,官军恐怕要对咱们动大兵了,你早些去襄阳,我也能安心些......”八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眯了眯眼,仿佛是不经意一般说起:“对了,吴帅最近正在争取麻黄地区的梅家,梅家家主梅之焕有个孙女,长得清秀可人,而且还是湖广远近闻名的才女,能诗会文的,听说有人向吴帅建议,让他改娶那位梅家女为妻,梅家攀了皇亲,自然会投进我武乡义军之中。” “谁出的这馊主意?”兰姐儿当即就急了,赶忙问道:“成哥让他滚蛋了没?” “吴帅心里惦念着你,自然是否了.......”八夫人心中好笑,面上却依旧面不改色:“但梅家对武乡义军来说很重要,吴帅又不可能一直孤身一人,时间久了可就说不准了,得了,这些事当个饭后谈资罢了,去请王都尉和张教导过来,我还有事和他们商议呢。” “哼!纳吉聘礼都送过了,哪能说改就改?那梅家女要入门,也只能做小的!”兰姐儿哼了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跑出门去。 “终究还是个小娃娃,受不得挑拨......”八夫人笑着摇摇头,摸着手中的文册,脸上的笑容又转瞬间消失不见,面容瞬间严肃起来,凝眉坐等王中成和张悬到来。 过了一会儿,王中成赶了过来:“老张去太行山里检查咱们预备的隐藏地点了,兰姐儿也是来的不巧,早来个半炷香的时间还能堵住他。” “无妨,等张教导回来以后咱们再跟他说便是.....”八夫人点点头,将桌上的文册递给王中成:“王都尉,你看看这个,六号从京师送来的消息,邱部总已经叛变了。” 王中成匆匆看了一遍,叹道:“怪不得老邱,咱们几次营救都失败了,他熬了这么久的刑,到现在才抗不住,已经算是硬骨头了。” 说着,王中成眉间一皱,问道:“如此说来,这段时间咱们在陕西、直隶和大同、太原等地好几处联络站被抄剿,都与东虏有关,我说这段时间怎么锦衣卫突然跟开了天眼一般,原来是勾结了东虏,从他们那里得来了情报......六号没有暴露吧?” “应该是没有,否则他恐怕已经被骆养性他们秘密逮捕杀害了......”八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混入京师的那些弟兄,都是经过我手挑选的,邱部总没见过,也不可能知道名单,即便他知道锦衣卫里混入了咱们的人,锦衣卫上上下下几千号人,他也不可能知道是谁。” “没暴露就好,六号如今是咱们混入京师的最高层谍探了,他若是暴露了,咱们损失就大了!”王中成松了口气,翻了翻文册:“好在咱们在老邱被捕之时就已经撤离和更换了了不少联络站和谍探,老邱挺到现在,给咱们不少准备的时间,损失倒是不大,锦衣卫勾结东虏,这是大事,要不要宣扬出去?” 八夫人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不行,邱部总被捕,明面上捉人的张家口的守军,咱们知道是东虏下的手,但也只有咱们知道而已,此事若是宣扬出去,立刻就能让骆思恭他们确定身边有咱们的谍探,六号立马就得暴露,整翻了一个骆家,锦衣卫又不是选不出别的指挥使来了,为此将六号暴露了,不值得。” “依我看,我们做两手准备.....”八夫人凝眉说道:“其一,让六号暂且暂停活动,这段时间以潜伏为主,新调去京师的弟兄要抓紧渗透,其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办法捉获一两个东虏的谍探头子或军将,送去襄阳,让他们在襄阳揭发东虏和锦衣卫勾结一事,让吴帅拿来做文章,既不会暴露六号,也能将此事揭破,六号如今受宠,若骆家倒台,万岁爷没准会破格提拔六号当锦衣卫指挥使。” 八夫人深吸口气,面上愁容更浓:“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有探子就混在我们之中,而且藏得很深,六号若是能当上这锦衣卫指挥使,就能证明我这感觉,到底是对还是错!” 第484章 策应 吴成披着一件单衣,端着烛台借着烛光在地图上摸索着,过了一阵,宋献策推门进来,将怀里抱着的一堆文册扔在吴成的床上:“绵阿四睡得跟死猪一样,懒得叫他,在下自己去把承天府的地图民册什么的翻了出来,都在此处。” 吴成轻轻点头,烛台往上举了举,让烛光落在山西的位置上:“孙传庭到了延安府,傅宗龙到了真定府,卢象升移驻大同,若是要对付闯曹联军,这配置实在太豪华了一些......” “所以朝廷是准备对付咱们了!”宋献策冷哼一声:“加上本就在黄河一线布防的尤世禄、王自用等山西本土官军,朝廷是四面张网,把咱们武乡义军在山西的根本之地给围了起来。” “此事倒也本来就在预料之中,沁州等地我们经营良久,又是我武乡义军发家之地,如今军中的军官教导、官衙的专业文吏官员、村里的工作队中坚领导,大多是都是沁州和武乡地区的老弟兄,军中的老兵也有不少山西人......”吴成看着摇曳的烛火照亮的那片区域,冷笑道:“杨嗣昌是个有能耐的,沁州若是出了事,我大军军心必乱,自然是不堪一击,若我领军回援沁州,官军正好以逸待劳,他这施的是围点打援之策。” “所以这段时间咱们都在把山西的军眷、工厂什么的南迁,不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宋献策呵呵笑着,凑到地图前查看着:“依我看,官军最晚就会在今年年末对沁州地区发起攻击,杨嗣昌如此看重此次围剿,估计会亲自去山西坐镇。” “不会拖到年末那么晚,如果是我,秋收之时就会发动进攻!”吴成摇了摇头,叹气道:“山西这两年遭灾,沁州的存粮本就不多,还有不少灾民流民涌入,粮食的缺口,大多数时候都得靠咱们在河南、湖广等地打粮讨赏来弥补,官军每次征战,普遍只随军携带四五日的粮食,支撑不了持久战,咱们在沁州的部队同样也缺粮,十几万军民在太行山和地道中藏不了多久,粮食问题会极大的限制双方作战的时间和选择的战术。” “相对而言,咱们是本土作战,沁州地区经营了那么久、太行山里建了那么多藏粮的粮库,咱们坚持的时间定然比官军坚持的时间要长!”吴成顿了顿,烛台在地图上延安府和大同府的位置上来回移动着:“傅宗龙不论,杨嗣昌或许不懂兵事,但孙传庭、卢象升、尤世禄、王自用他们一定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在秋收之时发动进攻,官军可以一边作战一边抢收咱们来不及收获的麦子、玉米等作物以充军资,秋收之时百姓家中必有储粮,他们扫荡村寨也能获得不少存粮。” “为将者,就要最大限度的缩小敌我双方的差距,这天下的兵法战法,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变强、让敌人变弱而已!”吴成又将烛台停在沁州的位置:“有了粮食,官军就能长期在沁州地区扫荡,咱们的主力和人员就只能躲在太行山和地道里,入了冬,气候恶劣起来,岳叔他们就要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 宋献策盯着地图看了一阵,长长吐了口气:“这是阳谋,但这世间最不好破的就是阳谋,秋收......离入秋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吴成点点头,转身来到另一张地图旁,笑道:“对付阳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管他,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不能被杨嗣昌他们牵着鼻子走,而要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沁州地区咱们经营了那么久,岳叔只要按照预案躲在太行山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在拖垮官军之前,不与官军的主力军团交战,杨嗣昌集结的那么多官军,最终也不过是在沁州地区再重现一次宋统殷所部的命运而已!” “而我们,则要趁朝廷把精力都放在沁州地区的时机,趁机动兵攻略,在外围给岳叔他们提供掩护!”吴成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运城的冯宽部在山西也不安全,干脆暂时放弃运城地区,入河南与黄叔会合,嵩县的李际遇部也北上渑池会师,三部加起来也有两三万人马,一起围攻洛阳城、陷落福藩,以策应山西的战事。” “我们这些日子也要准备南下,入承天府威胁万岁爷的祖陵,以此吸引唐晖所部官军北上,在承天府择地予以歼灭!”吴成又转向另一张地图,忽然噗嗤一笑:“宋先生,我这也是阳谋,万岁爷可以不管他祖宗,可是唐晖却不能不管他的脑袋,他一定会上当,必然北上而来。” 宋献策嘲讽似的笑了笑,点点头道:“听说唐晖手下多了四千多广西调来的狼兵,这段时间活跃了不少,宜城的蔺养成报告说这段时间宜阳所多了不少官军,想来是唐晖手里兵马充裕了些,所以想把咱们堵在承天府外。” “四千狼兵,守武昌还能一用,堂堂野战,干不了什么事!”吴成摇了摇头,烛台落在承天府的位置上:“在承天府攻灭唐晖所部之后,湖广的官军就被咱们打空了,咱们就一路南下,陷落武昌,武昌攻克,整个洞庭湖以北就如咱们的囊中之物,想取就取!” 吴成微微一笑,将烛台搁在桌上:“这一仗说实话,打的还是万岁爷的信心,杨嗣昌集结大军围攻沁州,面对一伙残寇却不能尽剿,耗费钱粮无数却无甚斩获和功劳,反倒让咱们这些武乡贼趁机陷落名城重镇,万岁爷即便再怎么信任杨嗣昌,心里也该犯嘀咕了,你说,温体仁、周延儒他们会不会趁机推波助澜?” “这大明的事,十成有八成是败在了党争之上!”宋献策哈哈大笑起来:“杨嗣昌在朝中本就恶名昭着,不说周延儒温体仁他们,都察院里的那些言官都不会放过他,最后恐怕又是个袁崇焕的下场。” “正是如此!”吴成微笑道:“襄阳、樊城等地的建设不能放松,南迁的军眷和弟兄们也请宋先生多费心了,肖先生这段时间管民政管的不错,可以多交些事让他管着,宋先生你就多把心思放在咱们的后勤上吧。” 第485章 发愁 入秋,秋风萧瑟。 武昌城外的码头上,无数大小船只停泊在码头之中,往日络绎不绝的南北商贾变得零零散散,不少搬货的苦力无事可做,左一堆右一堆的闲坐着,见到有客商往来,便一窝蜂的涌上去求个工作。 湖广巡抚唐晖穿着一身普通青衫,领着几名家奴和扮作士子的官吏凝眉巡视着码头,一名官员躬着腰,毕恭毕敬的向他回报着:“巡抚大人,武昌乃是长江与汉水交汇之处,四冲六达之地,往日里南来北往、西去东归的商贾日夜不绝,单单是商队过路的钞关正税,每年便有万两白银之多,湖广的财税收入,武昌的商税占了不小的部分。” “但如今朝廷加派商税,本月的客商比上月一下子少了一半还有多......”那名官员叹道:“武昌城内,大半的店铺都是靠着做过往客商生意赚钱的,码头上的船工、劳力,也基本都是靠着给过往客商搬货运货过活,如今这来往的客商一下子少了这么多,而且眼看着还会继续少下去......巡抚大人,您也知道武昌的粮价这些日子都在不停的涨着,这些船工苦力数以万计,加上城内那么多靠着过往客商吃饭的百姓店铺,没了商贾来往,他们就没钱粮买米吃饭,这样下去,恐怕会闹出大乱子来的啊!” 唐晖停住脚步,看向那些闲坐的苦力们,满眼都是忧虑,长长叹了口气:“朝廷要加征商税,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朝廷加派的消息出来后,我等便上疏反对过,可是天子是怎么答复的?‘民之多艰,朕已知矣,然国事日艰、天下纷乱不止,不能安国何以安民?且请百姓暂忍一年,先定天下,然后可定万民也’。” 众人一阵沉默,有一名官员叹了口气,愤愤不平的说道:“暂忍一年,一年又一年,从天子登基始,现在崇祯六年都快过完了,这天下安定了吗?百姓们能忍一年两年的,能一直忍下去?万一闹起来,最后还不是要拿咱们的官帽脑袋顶锅?” “慎言!”唐晖瞪了那名官员一眼,见他低下头去,也摇了摇头,叹道:“再不想忍也只能先忍着了,朝廷加征商税,是为了动大兵,本院听朝中的同门说,最迟九月末,北方就要兴大兵围剿山西残寇,此战若是功成,朝廷自然会取消这些加派,武昌的商贸,也能重新操弄起来了。” 一众官员眼神交流了一会儿,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唐巡抚,若是朝廷在北方兴大兵,必然是顾不了咱们了,如今云南四川的等地也多事,各处都抽调不出援军来,咱们岂不是被孤立了?” 唐晖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崇祯四年,云南阿迷州土司普名声反乱,普名声在奢安之乱中从征大明,趁机积蓄了不少实力、扩充了大批地盘和兵马,反乱之势滔天,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不能抵御,只能向朝廷求援,朝廷便让秦良玉领军入云南镇压。 崇祯五年,普名声被秦良玉击败,死在乱军之中,秦良玉便一直镇守在云南,一边清剿普名声的残余势力,一边震慑云南各路土司,但后来宣府新军反叛、山东孔有德叛乱扩大、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在河南等地也越闹越大,朝廷只能抽调秦良玉手下的精锐北上御虏平乱,秦良玉手里只剩下两万多兵马,自然不可能看管住整个云南,也只能以手中的精兵裹挟各部土司从征,以土司制土司,以此维持云南的局面。 其中就有安南土司沙定洲和元谋土司吾必奎等人在从征之中不断吞并小部、攻略土地,如当年的努尔哈赤、普名声等人一样膨胀发展起来,之后张献忠、李万庆等反王领军攻入汉中,秦良玉只能领军北上抵御农民军以保四川,这些土司失去了压在头上的大山,顿时心思活泛了起来。 沙定洲私下娶普名声之妻万氏,沙普合流,而吾必奎等土司也更加肆意攻略土地、吞并他部,欲趁云南明军实力真空的时期抢下一片基业,黔国公沐天波控制不住,只能再次向朝廷求援,可朝廷现在哪还有兵力能调拨给他?只能四处七拼八凑、拆东墙补西墙。 “原本准备派来湖广的七千广西兵,只来了四千人,其他都抽调去云南了,还有福建的藤牌兵,郑家本来答应给一千五百余人,结果也大多调去了云南,只给了咱们两百人......”一名官员愤愤不平的说道:“他娘的,他黔国公连一堆土司都对付不了?云南边陲之地,丢了就丢了,有何影响?朝廷就是看着黔国公身份尊贵、在朝野有的是人能说上话,云南丢了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才拆东墙补西墙,咱们湖广面对着武乡贼的主力,朝廷不说派兵了,连钱粮都没给过多少,都是咱们自己解决的,这般差别对待......他们怎么不让黔国公来对付武乡贼得了?” 唐晖这次没有呵斥,长长叹了口气,前任湖广巡抚洪如钟在枣阳之战中把巡抚标营送了个干净,如今他手下的兵力,都是他一手攒起来的,作为中坚的六千镇竿军是他花了大笔金银雇来的,除了这些苗兵外,唐晖还用从襄王那里抄来的钱粮招募了不少丁壮重建了湖广巡抚标营,手下也有了三四万人马,除了湖广本土兵马外,还有广东、福建、江西等地也调拨了一批营兵来源援。 但唐晖很清楚武乡义军的战斗力,也知道武乡义军最近正在进行的扩军整练,这些新招募的巡抚标营远远比不上武乡义军的兵马,只能用来壮胆,要抵抗武乡义军的南攻,只能靠镇竿军这类精锐部队,所以他这段时间都在求爷爷告奶奶的求援,请朝廷调广西狼兵和四川土司兵入援湖广,又派人带着金银去福建求助郑家,请他们调拨藤牌兵入援。 只可惜这些努力都没什么效果,到如今他手下能和武乡义军堂堂对战的精兵,不过才万人左右。 一名家奴急匆匆跑了过来,给唐晖递上了一封急报,唐晖展开一看,苦笑道:“诸位同僚,咱们很快就用不着为朝廷的事发愁了,军情急报,武乡贼蔺养成部攻破宜阳所,武乡贼大军南下,兵临承天府!” 第486章 承天府 吴成勒住战马,扫视着远处的承天府城,承天府城周长七里左右,城墙也不算高厚,如今城头上旗帜招摇,城下浓烟滚滚,守军将城外的建筑全部放火烧尽,缩进城中据守。 承天府城不过是一座中型城池,比不上开封、洛阳那些重镇名城,甚至比卫辉府城都差得老远,但这座城池对大明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意义,是当今崇祯皇帝的祖陵。 当年武宗皇帝驾崩后无嗣,当朝首辅杨廷和主持召武宗皇帝的堂弟、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入继大统,是为嘉靖皇帝。至嘉靖十年,经过大礼仪之争后坐稳了龙椅的嘉靖皇帝为彰显自己天命之君、圣裁独断的形象,将原兴献王一系的封地、自己的出身地安陆州升为承天府,地位等同于大明皇室的祖陵凤阳。 当然,承天府虽然地位尊崇,但还是远远比不过凤阳的,承天府祖陵只是相对于崇祯这个嘉靖皇帝的直系后人而言很重要,对于大明其他宗室藩王来说大多没什么关系,历史上李自成攻陷承天府造成的影响甚至不及入寇清军扫荡天寿山皇陵造成的影响恶劣和广大。 但对于湖广的官吏将帅来说,承天府却是一个能让他们掉脑袋的紧要之处,皇帝的祖陵丢了,哪怕影响再小也得找人背锅,丢失皇帝祖陵的锅扣下来哪个官能扛得住?历史上李自成便是以承天府为饵,围歼了宋一鹤所率领的明军。 如今吴成和历史上的李自成算是用了同一个法子,兵围承天府,引诱湖广巡抚唐晖领大军前来送死。 唐晖倒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襄阳被武乡义军攻占之后,湖广之地对于官军来说最紧要的就只有两处,一处是湖广的中心、布政使司和巡抚衙门治所所在的武昌城,一处便是这承天府城。 相比而言,承天府城更为紧要,承天府城离襄阳更近,武乡义军攻破宜阳所便能直驱承天府城,而且武昌就算丢了,湖广的官吏将帅操作得当也能保下一条命来,可若是承天府有失,以崇祯皇帝的性格必定是要动刀杀人的。 加之武昌有汉水和长江环绕保护,又有水师隔断江面,相对比较安全,而承天府可谓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故而唐晖将兵力大多都集中在了承天府布防。 “如今承天府城周遭的明军,应该有两万有余,末将攻破宜阳所后按照吴帅的吩咐停兵了一段时间,只派哨探查探承天府城,以吸引官军来救......”穿着一身缴获的千户盔甲的蔺养成跟在吴成马旁,朝着承天府城指指点点,笑起来露出一口的大黄牙:“官军陆陆续续的来,唐晖也亲自来了,末将得知唐晖入城,便按照吴帅的命令领兵先行,阻断了官军退路和支援,城里的官军都是一些鸟怂蛋,两万多人,面对咱们五千先锋,连出城作战的勇气都没有。” 吴成点点头,瞥了蔺养成一眼,蔺养成之前一直跟着闯曹联军混,在直隶大战中和高迎祥、罗汝才他们一起被卢象升、祖宽等部击溃,蔺养成单人单骑逃了出来,心知辽州必然也危急,便干脆一人一马南下,直接到开封找与他交好的贺锦,贺锦分了他一千兵马,蔺养成便一直跟随着贺锦作战。 武乡义军南下之后,贺锦准备拉拢几个反王去抢占麻黄之地,自然也拉拢了蔺养成,但蔺养成却说:“昔闯王、曹操、革里眼战兵老营五六万,割据辽州而纵横直隶,一战而溃、几近全军覆没,何哉?人心不齐、漫无目的、贪心不足也!我等诸部义军一齐反明,不能团结一致,反倒各怀心思、各自为战,为一点虚名小利而争来抢去,义军大业如何能成?” 蔺养成也劝贺锦干脆投奔武乡义军,但贺锦心中终究还有着割据一方的心思,最终没有同意,蔺养成便将手下兵马还给贺锦,孤身来投武乡义军。 吴成自然是无比欢迎,蔺养成作为第一个投奔武乡义军的反王,虽然是孤身来投,但却是一个上好的招牌,吴成亲自设宴招待,封其为将军,从武乡义军本部中挑选五千人让蔺养成统领,所部教导也是吴成亲自挑选的。 后来武绍领兵去攻打勋阳城掩护武乡义军侧翼,蔺养成便接替了武绍的先锋大将位置,攻打襄阳府治下的各个城镇、威胁宜阳所的官军。 吴成策马绕着城跑了一圈,看向远处一座耸立的山峰,马鞭一指:“那里就是纯德山了吧?” “正是纯德山,当今万岁爷的祖爷爷就埋在那里!”蔺养成哈哈一笑,嘉靖三年,嘉靖皇帝追封其父兴献王为献皇帝,定庙号睿宗,将兴献王埋葬之地松林山改称为纯德山,王陵升格为“显陵”,这便是承天府的“天子祖陵”。 嘉靖十七年,嘉靖皇帝生母兴国皇太后逝世,嘉靖皇帝想将其合葬显陵,于是派人查看显陵情况,发现地宫漏水,嘉靖皇帝便于次年亲自驾临承天府,监督显陵改造,新造一座地宫宝城,并建造瑶台相连,对显陵规模也进行了扩充,显陵成了大明陵寝之中唯一一个有两座地宫宝城、且单体面积最大的皇陵。 “显陵本有护陵军,唐晖来了以后,布置了不少兵力把守显陵,他坐镇城中,湖广总兵杨正芳则坐镇纯德山,立栅为墙据守!”蔺养成嘿嘿一笑:“显陵规模如此之大,宝藏必然不少,咱们攻破显陵,正好发一笔横财。” “蔺将军,你这流寇心思得改一改,咱们是义军,不能做掘墓挖陵的事,大明的宗室也是咱们要团结拉拢的对象,新朝仁政,可没有挖坟抛尸这一条!”吴成笑着说教了两句,伸长了脖子看向远处的纯德山:“但这显陵确实得打下来,纯德山距承天府城不足十里,乃是附近的制高点,既然是制高点,就不能放在官军手里,让他们把咱们看了个干净!” 第487章 显陵 纯德山上也是一片紧张的景象,无数军卒抬着各式军器往来奔走,显陵之中树立起高高的望楼,陵墙上架起了供军卒站立守卫的木台,一门门火炮被拖拽着进入各个炮位。 湖广总兵杨正芳按着腰间的苗刀,看着匆匆而过的官军,幽幽叹了口气,嘉靖皇帝在显陵的营造上花了不少心思,显陵后方的山丘作为祖山、两侧山体作为环护、中间台地布置建筑,标准的“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结构,可谓是灵秀之地、王气环绕。 但在军事上来说,这样的布置等于显陵四面漏风,敌军只要随便攻下显陵四面的一处高峰,就能居高临下直接炮轰显陵,守军根本无险可守,更何况整个显陵只有一道低矮的陵墙环护,那薄薄的陵墙不说防炮了,敌军就是肉身来挖墙恐怕都抗不住多久。 “世宗皇帝时,哪有贼人敢窥伺显陵?”杨正芳自嘲的叹了一句,他也是将门出身,承父祖蒙荫承袭镇西卫指挥使,镇西卫在奢安之乱中直面奢安叛军,是“苗贼出犯必由大道”,杨正芳先随贵州总兵林兆鼎征战,后随贵州巡抚兼云贵川楚桂五省总督朱燮元平定安邦彦,战功卓着。 杨正芳能当上湖广总兵,还得感谢武乡义军,枣阳之战时原湖广总兵许成名兵败,脱了衣甲试图混在普通兵卒之中逃出城去,结果被投诚武乡义军的营兵揭发,被武乡义军俘获关押了一阵询问情报,之后遵照其意愿放还,朝廷既不敢用他,又担心“许成名为贼所获不死,反为朝廷所杀”扰乱了军心士气,就将他革职之后一直押在狱中关到现在。 彼时杨正芳正领着两千镇筸军奉洪如钟的军令北上支援枣阳,结果他还在路上,莫说枣阳,连襄阳城都给武乡义军攻克了,只能领军退回承天府,朝廷便让他顶了湖广总兵的职务,之后唐晖上台,便让杨正芳留驻承天府守卫显陵。 杨正芳也是个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将领,在承天府呆了这么久,自然不会什么事都没干,一面让家丁回西南老家招募镇筸军北上,一面在承天府城大兴土木构筑防御。 承天府中以显陵最为紧要,杨正芳也在这纯德山上花了不少心思,但一来这纯德山并不高耸,二来武乡贼战力强劲,武乡贼自从河南南下以来,动作极为迅速,整个湖广还没有一座城池扛过一天的。 不说枣阳、宜阳这些小城,就连勋阳城那种州府大城,勋阳巡抚蒋允仪得知张献忠和李万庆所部南下的消息时就在四处筹措兵力,集结了四五千可战之兵准备死守勋阳城,结果农民军没等到,等来了西进的武乡义军,五千对四千,还有坚城可守,结果不到一天就被攻破,蒋允仪逃跑之时又不幸撞上了农民军的先遣骑队,现在还被张献忠囚在营中,跟着他一起去了四川。 如今武乡义军大举来攻,杨正芳在望楼上看去,只见得漫山遍野一片赤红的海洋,一眼都望不到头,人马少说也有两三万人,而自己手下的能战之兵......杨正芳环视左右,镇筸军四千余人、藤牌兵两百余人、狼兵两千余人,其他护陵军、营兵什么的,只能拿来当炮灰使用。 “无险可守、无兵可用......这仗还打个屁!”杨正芳长叹一声,若单纯从用兵上说,承天府根本就不该守,要么就退往地势更险要的荆门以屏障荆州府,要么就干脆全军退回武昌集中力量保卫武昌城,要么就退往华容背靠洞庭湖以保卫楚南,总比困守在这无险可守又离襄阳过近的承天府城要好。 只可惜在大明当官为将,又哪能只顾着打仗用兵而不考虑朝中的局势和紫禁城里的天子的心思呢?这承天府城摆明就是一块死地,但杨正芳和唐晖等人也不得不踩进来。 毕竟就算是在承天府城全军覆没,最多也就被抓进诏狱之中,没准还能留下一条命来,但若是一仗不打就抛弃承天府跑路,那是赤裸裸在打天子的脸,没准全族的脑袋都保不住。 “此番若是能活......恐怕也是个许名成的下场......干脆去投左良玉得了!”杨正芳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甩了甩头:“他娘的,投左良玉和背叛朝廷有何差别?可是......” 正思索着,忽听得号角声连绵起伏,随即便是一声声木哨声远远传来,杨正芳心中一惊,赶忙放眼看去,却见山下的武乡义军阵中涌出无数蚂蚁一般的军卒,开始在山下挖掘壕沟、构筑炮位,一辆辆盾车排列成一长串木制长城,掩护着挖壕的军卒将壕沟阵向着纯德山缓缓推进而来,显然,武乡义军的进攻很快就要开始了。 “来得好快!”杨正芳双目一沉,走下望楼去,来到显陵的祾恩殿中,取了三根香捏在手中,朝着兴献王的神像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道:“睿宗皇帝陛下,臣杨正芳奉命拱卫显陵,今武乡贼纵兵来犯,贼势极大,臣恐难以守御,请睿宗陛下保佑臣等、降神通护佑显陵!” 杨正芳压根就不信朱佑杬能够显灵降下神通来,他如今跪拜祈求,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既安自己之心,也安部下军将之心,军心不安,全军不战自溃,唐晖必然会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那他还不如直接领兵跑了呢。 “如今.....也只能死战一场了!”杨正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兴献王的神像发呆,他们唯一的胜算,只有坚守到底给予武乡义军大量杀伤,如今朝廷动大兵扫荡武乡贼在山西的残寇,杨嗣昌迟早会领军南下攻打襄阳的,武乡义军不可能在南攻的过程中损失太多的兵力,必须留足兵马应对朝廷的主力大军,所以只要杨正芳他们能在承天府拖住时间或给予武乡义军一定的杀伤,武乡义军就只能撤兵离去。 杨正芳走出祾恩殿,看着周围匆匆而过的军卒,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惊慌,杨正芳又长叹一声,喃喃念道:“靠着咱们这点人,真能给武乡贼大量杀伤?” 第488章 轰山 吴成将手中的报告揉成一团,随手扔在脚下,眉间皱成一个川字,向身边的蔺养成通报道:“新来的消息,孙传庭部已经入晋至临县,傅宗龙已至辽州,贺人龙部汇同王自用、尤世禄北上威胁黎城,沁州已经处在包围之中......” “陈奇瑜和刘国能整兵入汝州,这是想要拦阻咱们北上救援的通道,还有南阳府,锦衣卫扫掉了咱们的几个交通线、抓了几名和咱们有合作的官绅和军将,原来军眷南迁的通道现在不能用了,已经在南迁路上的只能伪装成流民各自南下,还没南迁的只能暂时留在山西等地了.......如今这局势,危险重重啊!” 吴成叹了口气,又将那报告捡了起来:“杨嗣昌领了尚方宝剑和总督山西、陕西、直隶、河南、湖广五省的职务,现在已经在去太原的路上了,他一到太原,对沁州的进攻就该开始了。” 蔺养成对沁州并不熟悉,只是在当年和武乡义军一起合作抵抗曹文诏之时待过一段时间,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只能安慰道:“吴帅也不必太忧心了,朝廷出动这么多兵马,就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武乡义军在沁州经营那么多年,太行山又广阔险峻,必然能够挺到官军断粮,加上咱们在湖广的攻略,到时候杨嗣昌一边面临断粮风险,一边顶着朝廷的压力,不得不主动南下来攻打咱们,以逸待劳的就成了咱们了,朝廷这么多兵马,反倒成了累赘。” 吴成点点头,又将那报告扔下,笑道:“蔺将军所言甚是,所以咱们得抓紧进攻,越早攻克武昌,就能越早给紫禁城里的万岁爷施加压力,也能越早让杨嗣昌不得不南下、解了沁州之围......让弟兄们休整一下,第一仗,就从这纯德山开刀。” “各部做好迎战准备!让民夫加快速度,把外头的碑文礼器都搬到地宫里去!”杨正芳握着苗刀的刀把撕扯着嗓子怒吼着,一群群的民夫和兵卒正将纯德山上碑文礼器等物都搬入地宫之中,杨正芳很笃定,武乡贼必然不会顾忌这些嘉靖皇帝用来给他爹歌功颂德的东西,但自己若是不顾忌它们,即便能得胜,事后也必然会被言官的口水给淹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山下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飞快的扩散开来,不一会儿便是四面八方都被哨声填满,杨正芳心中一阵惊颤,快跑几步来到望楼下,手脚并用的爬上望楼,定睛看去,却见武乡义军的盾车阵随着哨声的响起而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露出了盾车阵后构筑完毕的炮台和炮位,数门红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纯德山。 “果然,武乡贼要借炮夺山了!”杨正芳冷哼一声,回头下令道:“火炮都准备好,听本总兵号令开火!” 战场上忽然一静,随即尖锐的木哨声齐声响起,十余门红夷重炮、六门大佛朗机一齐开火,炮弹呼啸着扑向纯德山,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尾迹。 武乡义军攻破沁水后俘获了不少张家的炮匠,历次战斗中也俘虏了不少官军军匠,黄崖洞兵工厂已经能够自产一些轻炮小炮和中型火炮,但像红夷大炮这类的重炮,就只能靠缴获获取了,吴成之前请梅之焕帮忙写了封信,让人带去澳门找梅之焕相熟的葡萄牙传教士,让他们帮忙弄些会造重炮的工匠或火炮图纸,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渺无音训,很明显如今正在走大明顶层官绅勋贵的关系尝试进入大陆传教的葡萄牙人,还看不上他们这些没名没份的反贼。 这次南攻,吴成将压箱底的重炮全数带了过来,如今齐声怒吼,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巨龙之吼,让吴成胯下的战马都惊骇得嘶鸣一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只可惜重炮太少了,没法轮流持续轰击......”吴成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西北方向:“杨嗣昌.....不知道他会带多少红夷大炮?希望能给咱们送上一份大礼吧!” 武乡义军的第一轮炮,都向着山脚官军用来充作城墙的木栅土墙而去,那些墙后的官军纷纷四散躲避,木栅瞬间被炮弹冲垮,土墙也崩出几个缺口,实心的炮弹余势不减,落在地上依旧在乱弹乱跳,有运气不好的官军被它们弹中,轻则骨折,重则断手断足。 纯德山上也响起一阵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随即便被雷霆之声盖过,隆隆的炮声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数发炮弹朝着武乡义军的炮位飞射而来。 “这帮葡萄牙人,同样拿钱去买,对咱们理都不理,却给唐晖卖了这么多炮!”吴成嘟哝了一句,他早就从军情处那里得到情报,唐晖之前串通宫里来抄家的太监和锦衣卫瓜分了襄王的金银,但这些金银他没有全部装进自己口袋里,一部分拿出来募兵,一部分则去澳门购买火炮。 武乡义军火器犀利这是大明官将的共识,唐晖一口气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里买了七门红夷大炮和数十门各式火炮,留了一部分在武昌守城,其他的都带到了承天府来,如今都布置在纯德山上。 纯德山乃是承天府城的制高点和唯一有险可守的地方,纯德山守不住,承天府城更不可能守住,更何况纯德山上的显陵里的那具骷髅,要比承天府城里数万活人都重要得多。 炮弹呼啸而来,官军的炮手一贯缺乏系统化的教育和训练,日常少有培训不说,一发炮弹可能比他们的身家性命还要宝贵,自然让他们没法像武乡义军这般用无数次的实弹射击去总结和学习,官军火炮的准头差到了极致,炮弹几乎都从武乡义军的炮位头顶上飞了过去。 偶尔有一发打中的,武乡义军的炮位前用泥土土袋堆起了护墙,实心炮弹除非直接命中护墙,否则大多就弹跳着陷入护墙中,造成的杀伤极其有限。 “战争的形态已经改变了!”吴成笑着向身边的蔺养成说道:“炮战吃亏而又没有避炮能力的守军,必败无疑!” 第489章 压制 武乡义军军阵后竖起一个个望杆车,车顶平台上的观察手将纯德山上明军的重炮位置一一标注下来,绘成图纸装进小竹筒中,直接从车上扔下,等在下面的传令兵收好竹筒送去给各个炮队的队长,再有队长根据图纸调整重炮、反制纯德山上的官军重炮。 武乡义军的重炮使用的是一种新式炮架,是黄崖洞兵工厂里的老匠炮匠根据吴成对记忆中林则徐发明的“四轮枢机磨盘炮架”的描述而琢磨出来的炮架,炮车乃是四轮木车,便于骡马拖拽火炮快速机动,也便于火炮转移更换炮位,炮车下置磨盘,火炮可三百六十度旋转,炮口可上可下,需要之时,只需将粗木杆插入炮身木孔中旋转,再调整好角度,就能迅速轰击不同的目标。 这些新式炮车如今还在试用之中,只生产了第一批用来装备重炮,如今正好大发神威,武乡义军的炮队迅速调整完毕,随着一声刺耳的哨响,十余门重炮一齐轰鸣,十余发沉重的铁弹朝着纯德山上的一个官军炮位飞扑而去。 那个炮位上的官军炮手很明显都是些缺乏训练的菜鸟,只知道盲目的清膛放炮,听到炮弹呼啸破空的声响,也分辨不出这些炮弹是冲着他们而来的,等炮弹轰至眼前清晰可见,再想要躲,却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十余门重炮照顾一个官军炮位,总有一两发炮弹射进炮位之中,落在地上便乱弹乱跳起来,炮位中的官军炮手根本来不及躲避,顿时便是血肉横飞,连火炮的炮架都被炮弹撞散了架,横飞的木屑如同风暴一般射向四面八方,有的官军炮手当场就被取走了性命,有的则半张脸都被木屑插满,捂着流血不止的脸滚倒在地,不停的哀嚎惨叫着。 余下的官军炮手如热水灌入蚂蚁窝一般慌忙逃跑,而武乡义军的重炮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在观察手的引导下调整角度和方向,又是一轮震天动地的齐射,炮弹飞扑向另一门官军重炮。 那一队官军重炮的炮手明显经验丰富不少,见武乡义军的火炮转向过来,不顾督战的小旗挥舞的皮鞭,纷纷抱头鼠窜,那督战的小旗是个步队小旗官,不像这些炮手这般经验丰富,但他也不是傻子,见炮手们纷纷逃跑,意识到不好,武乡义军的炮声一响,他也抛下炮位转身就逃。 只可惜他的运气实在糟糕,一发沉重的铁弹射偏,飞过炮位砸在炮位后的地上,弹跳起来正好撞中那名小旗官的左臂,让他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旋扑倒在地,等反应过来,左臂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和残留的赤红碎肉,那小旗官又惊又疼,抱着左臂惨叫不止。 这是这轮齐射唯一的人员杀伤,但炮位上的火炮被炮弹撞毁,即便这个炮位的官军炮手都活了下来,无炮可用的他们甚至还不如能冲能打的步卒有用。 吴成满意的点点头,如今这个时代正是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火炮的重要性越来越大,甚至可以直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吴成在炮队建设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武乡义军的炮队炮手由俘虏投诚的官军炮手和学堂学员组成,每日都要放炮训练、总结经验,为了让武乡义军能有充足的炮弹支撑他们训练,吴成花了大笔大笔的金银采买,炮弹采买至今还是武乡义军的采买大头之一。 这支小小的炮队是武乡义军最宝贵的种子之一,等日后樊城军校扩大之后,他们将带着历次作战和训练中积累的经验做为教官,为武乡义军培养出源源不断的职业炮手。 但他的对手却完全不同,杨正芳是员宿将,但他之前一直是在对付西南的叛军,即便是闹得最凶的奢安之乱,叛军手里也没什么重炮,因此杨正芳对于重炮的运用和防炮避炮毫无经验,纯德山的官军炮队完全没有火力侦察的意识,面对武乡义军炮队的火力侦察,立刻就把自己的位置暴露干净,让武乡义军的观察手能够从容的标定他们的位置、引导炮队覆盖射击。 纯德山上的炮位也构筑了护墙,但官军对重炮的威力没什么清晰的认识,这些土木筑成的护墙面对轻炮小炮足够了,但面对红夷大炮的炮弹,却根本挡不了几发,坍塌的护墙反倒把自家火炮的射击角度给堵死,官军的重炮还在使用固定炮架,改换角度和移动起来也极为不便,炮位里的官军炮手见护墙都被轰塌,哪还有心思留在炮位上作战?往往就一逃了之。 纯德山上的官军重炮很快就被压制住,紧接着刺耳的哨声接连响起,重新组阵的武乡义军盾车阵缓缓向前,掩护着盾车后的武乡义军战士将壕沟和炮位向纯德山蔓延,一架架中型火炮拖进壕沟中,再牵引至新挖掘出来的炮位中,配合着后方的重炮对纯德山狂轰乱炸。 纯德山上的守军反击得很快,山上亮起一片片火光,各式中型火炮和轻炮小炮纷纷开火,一瞬间纯德山上便是白雾一片、轰鸣声不断,仿佛守军要用这持续不停的雷霆之声为自己壮胆。 武乡义军的观察手已经将目标转向那些中型火炮,依旧是标定位置引导重炮炮队覆盖射击,官军的中型火炮相比重炮移动起来要灵活得多,武乡义军的重炮杀伤效果并不理想,但随着越来越多中型火炮进入炮位,武乡义军的火力密度越来越高,官军的中型火炮也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武乡义军的盾车阵已经一步步逼近了官军的山脚阵地,环绕纯德山的木栅土墙工事后爆发出一阵阵铳响和轻炮的轰鸣,但这些轻炮和火门铳喷涌的散射炮子和铅弹打在盾车上,如同泼水砸墙,除了撞出一些劈里啪啦的响声之外毫无作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盾车不断逼近,蜘蛛网一般的壕沟不断蔓延而来。 吴成微微一笑,看向纯德山的山顶:“官军被压制成这样,正好拿这纯德山试试新家伙!” 第490章 飞鸦 隆隆的炮声让大地都随之不停颤抖,蔺养成策马而来,到了吴成身边张嘴说了句什么,吴成疑惑的看向他,蔺养成一手捂住耳朵,身子往吴成这边凑近了不少,声量也提高了很多,几乎是在喊叫着汇报道:“吴帅,末将去承天府城转了转,承天府城四门紧闭,唐晖似乎是要闭门死守了,根本没有来援救纯德山的意思!” “要救援纯德山,就得攻击咱们的炮队,要攻击咱们的炮队,就要突破我军的重围,非有骑兵不可!”吴成嘲讽似的笑道:“唐晖手里的骑兵比咱们还少,他拿什么来救援纯德山?靠步队来吗?我军的炮队能轰得了纯德山,轰不了他的步兵?他来的越多,死的越快!” 蔺养成嘿嘿笑着,说道:“若是我,干脆放弃承天府城,把全军都拉上纯德山得了,反正单单靠火炮又不能把山上的守军统统炸死,咱们总得派步兵攻山,他们在山上的兵越多,给咱们造成的杀伤也就越大。” “谁说我就一定要派兵攻山?”吴成哈哈笑了起来:“若唐晖真的如此布置,我直接把纯德山围起来不就行了?几万大军挤在纯德山上,山上能存多少粮食给他们吃?而我军在承天府城和周边村寨就能获得补给,到时候唐晖就是一个马谡的下场!” 蔺养成嘴角含笑,眉间却微微皱起,思索了一阵,苦笑着摇了摇头:“啧,末将想了半天,实在是想不到这承天府该如何去守,这承天府城.......或许根本就不该守!” “本来就不该守,我军占领襄阳之后,承天府城离襄阳不过几天的时间,又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在这里守御,就是浪费时间和军力!”吴成轻蔑的笑了笑:“唐晖和杨正芳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没得选择…….统帅不能全心规划战略、将领无法一心作战,几具骷髅比数万可战之兵还重要,如此这般,有何仗能胜?” “吴帅这话说的有些差了,父祖坟寝,自然是得尽力保护的!”蔺养成笑着反驳一句,扫视着纯德山方向,忽然“咦”了一声,伸手一指:“吴帅,那东西是?” “神火飞鸦!”吴成看向蔺养成手指的方向,在那里几名武乡义军的火器兵正在盾车的掩护下架设着一个个飞鸟形状的火器:“都是在襄阳府的武库里找到的,总共二十余架,襄王殿下一箭没发就逃了,武库里那么多火器统统留给了咱们,今天正好都拿来试试。” 蔺养成噗嗤一笑,摇了摇头,看向纯德山的眼神满是同情:“杨正芳也是命不好,这下子要吃苦头了!” 显陵之中也遭到了武乡义军的炮击,随着武乡义军一个个覆盖掉纯德山上的官军炮位、消灭掉官军的火炮,武乡义军的壕沟阵渐渐在火炮和盾车的掩护下向纯德山渐渐逼近,新构筑的炮位也离纯德山越来越近,武乡义军的重炮已改为轮流开火,第一队四门重炮在骡马和战士的牵引拖拽下沿着壕沟抵达前方的炮位,沉重的铁弹也就砸在了山顶的显陵之上。 杨正芳却束手无措,武乡义军和他以往对付的西南少数民族叛军作战风格和战术完全不同,十几年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经验在今日毫无作用,而他和武乡义军的第一次交手就是一场主力决战,也不可能让他再去总结学习了,只能是被动挨打。 唐晖花费重金买来的重炮不到一个上午就损失殆尽,到如今还能够反击的中型火炮也所剩无几,而武乡义军的炮兵阵地随着壕沟阵的蔓延而越逼越近,几乎将整个纯德山都笼罩在内。 辛苦构筑的木栅壕墙工事和土堡木堡在横飞的炮弹前如纸片一般脆弱,不仅提供不了足够的防护,反倒成了显眼的靶子,为武乡义军的观察手和炮手提供了上好的目标,纯德山上的官军缺乏防炮避炮的意识和训练,连防炮洞都没有设置,大多都躲在土堡木堡和木栅土墙后躲炮,炮弹轰来,有不少兵将就被埋在这些工事的废墟之下,活活窒息而死。 “这样守下去,要不了一天都得完蛋!”杨正芳从望楼上逃了下来,武乡义军已经在集结重炮尝试轰击这醒目的望楼,不时有炮弹落在附近,杨正芳只能领着亲兵向地宫逃去:“要组织选锋反扑!若是让武乡贼把火炮推到山脚下,掩护其步卒占据显陵四周的山丘,再架炮于上轰击显陵,咱们连地宫的门都出不去了!” 正下着命令,尖锐的哨声忽然炸响,杨正芳心中一紧,扭头看去,耳边瞬间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啸声填满,一个个小黑点裹着滚滚的浓烟、拖着长长的尾焰窜上高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乱而优美的曲线,向着纯德山砸来。 “那像......乌鸦?”杨正芳凝着眉,双目紧紧随着那些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黑点移动,猛然间醒悟过来:“不对!是神火飞鸦!” 话音未落,一架神火飞鸦在空中忽然爆炸,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边朝地面坠落着,一边不停的挥洒着漫天的火焰和裹着火焰的残骸,爆炸掀起的冲击波杨正芳这里自然是感觉不到的,但他却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而其他神火飞鸦则一头扎进了纯德山的树林之中,神火飞鸦里藏着的火油在爆炸之中化为万丈火焰,将周围的树木丛林全部点燃,瞬间便燃成一片火海。 纯德山作为皇陵,自然是山灵钟秀、树木繁茂,平日里有护陵军看管,百姓都不能上山伐木,杨正芳在纯德山构筑防线之时,有打算充分利用纯德山树木繁茂的条件,在树林丛林之中设置了不少暗堡,用以藏兵藏器。 武乡义军炮轰纯德山时,暴露在外的土堡木堡和木栅土墙工事太过显眼,有不少官军兵卒就躲进了这些暗堡之中,如今神火飞鸦引燃熊熊大火,火借风势、越烧越广,不少官军兵卒便烧死在这些暗堡之中。 杨正芳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屁股坐在地上,苦笑道:“完了!显陵.....不到一天就要丢啦!” 第491章 驱民 树木燃烧的噼啪声,连隆隆的火炮声都无法完全盖过,武乡义军的重炮已经纷纷停火冷却,中型火炮还在轰击不停,临时打造的几十架投石机也被推到了前线,将一框框万人敌和震天雷投掷上山。 纯德山上燃起的大火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武乡义军一个部总的步兵本来准备作为先锋攻山,都已经在盾车阵后做着攻山的准备了,结果这大火越烧越大,几乎将整座纯德山都用火焰包裹,这个部总也只能暂时撤了下来,回到壕沟阵中等待新的命令。 而山上的守军则遭了大殃,被大火烧的四处乱逃,聪明的,便纷纷向着青石铺成、没有树木杂草的登山御道逃跑,希望沿着御道跑进显陵之中躲藏,而武乡义军的炮队也集中炮火轰击着登山御道,御道上蜂拥着的官军成了上好的靶子,一发炮弹轰下去,顿时就滚出一条血路来,断腿断臂的官军兵将倒在地上惨叫不止,很快又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而死。 更多的官军在四面八方的炽热火焰的包围下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和理智,拥挤踩踏、自相残杀,被活活烧死的不计其数,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烤肉的焦香味道。 还有一些苗兵和狼兵不愿被大火烧死,嘶吼着扑下山来试图冲击武乡义军的盾车阵,但他们零零散散的反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武乡义军的盾车上留有射击孔,火铳手可以直接在盾车后点杀着这些反扑的苗兵和狼兵,待他们冲到近前,还有虎蹲炮等轻炮小炮散射的炮子和架火战车、神机箭车射出飞蝗一般漫天的火箭,在盾车后列阵准备搏战的长矛手和刀盾手连这些苗兵和狼兵的面貌都没看清楚,他们就已经如同割麦子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了。 “痛快!额老蔺自陕西起义之后,还从没打过这般富裕的仗!”蔺养成哈哈笑了起来:“都无需咱们上场,光靠火炮和火器就能消灭大半的官军了,武乡义军火器天下无敌!” “不是我们强,只是湖广的官军太弱了!”吴成摇了摇头,观察着如一场屠杀游戏一般的战场:“官军缺乏骑兵,光靠步卒是绝不可能突破咱们用火器组成的防线的,火炮火器又远远比不上咱们,战术战法恐怕也还是对付奢安之乱时西南叛军的那一套,早就已经落伍了,这样一支有着兵种缺陷而又战术落后的军队,人数还比咱们少,被咱们一边倒的压着揍才是正常的。” 吴成顿了顿,目光中涌出一丝忧虑来:“大明大多数官军,都是湖广官军这副模样,不足为虑,咱们真正的敌人......骑兵很强,火器不错,火炮众多,敢战能战的骁勇,也并不少......” “吴帅不必忧心,您也说过,事物是在不断发展的,末将刚起兵的时候,身边就三四个弟兄,如今再看看?终有一天,这天下的强军该有的,额们武乡义军都会有的!”蔺养成嘿嘿笑着安慰着,目光落在几名抬下来的伤兵上,转移话题道:“这神火飞鸦太不稳定了,还没发射就先自己烧毁了三架,伤了七八个火器兵,上了天就到处乱飞,根本无法控制,不瞒吴帅说,末将一颗心直到那些神火飞鸦落地才定下来,就怕它砸到自己兄弟的头上,好在纵火的效果还是不错,只是这纯德山上燃气这片火海,咱们一时半会也上不了山了。” “纵火的效果也要检验,纯德山上树木庞杂,秋季落叶满地,气候又干燥,还有山风助火势,所以才能燃起这么大一片火海来!”吴成淡淡的评价道:“而且神火飞鸦射程太近了,必须要配合炮队压制了敌军才能使用,拿来攻山攻城不错,但若是在野战中面对高机动性的敌军,神火飞鸦没什么作用。”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兵器?”蔺养成嘿嘿一笑,看着火海之中钻出一个个火球一般的官军,又飞快的被武乡义军的火器和火铳扫倒,问道:“吴帅,如今这大火烧着,咱们也上不了山,难道把大军都停在这等着?该如何行事?” “我也没想到这把火能烧这么大!”吴成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转身朝承天府城策马踱去:“咱们攻纯德山,一是要威胁显陵引诱唐晖来援,二则要拔出纯德山上的官军占据的制高点,如今唐晖缩在承天府城里当乌龟,纯德山上的官军乱成一团,恐怕也没心思给承天府城的官军传递军情消息了,咱们留下一部监视纯德山,集兵攻打承天府城,等纯德山烧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来收拾残局便是。” “嘿!末将就是这个意思!”蔺养成哈哈大笑起来:“末将愿做先锋,必为吴帅取下那唐晖的人头。” “不急,老规矩,先找人喊话,没准唐晖被咱们的炮火吓破了胆直接投降了呢?”吴成轻蔑的笑道:“若是他下定决心守节殉死,蔺将军你再攻城不迟。” 话音未落,忽听得阵阵战鼓击响,随即承天府城四门大开,无数百姓从中涌了出来,哭喊着涌向武乡义军的围城阵地。 吴成脸色一变,蔺养成冷哼一声,怒道:“嘿!唐晖这厮,咱们还没去打他,他倒是自己打出来了!但现在攻出来还有何用?” “唐晖这鸟厮,他不是为了反扑!”吴成一张脸冷若冰霜,判断道:“这贼鸟厮确实是被咱们的炮火吓住了,他是要抛弃承天府城和纯德山显陵逃跑!”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令兵匆匆拱手行礼,证实了吴成的判断:“吴帅!承天府城四门大开,城内官军驱赶百姓冲击我围城阵地,唐晖大旗出南门,正在向南突围!伍都尉所部正在阻截,请吴帅速调军兵堵截!” “果不其然,这鸟厮为了自己逃命,竟然驱赶城内百姓送死!”吴成怒骂一句,当即令道:“蔺将军,立刻率你部前去堵截追击,唐晖跑了没关系,一定要尽量消灭官军的兵马!” 第492章 逃跑 吴成倒是有些冤枉唐晖了,他确实被武乡义军震天动地的炮火给吓住了,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提拔上巡抚之位,但也不是个无能昏聩的官,尽力研究过武乡义军的战例,武乡义军火器之利独步诸贼,这是朝野公认之事,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唐晖很清楚,要对付武乡义军的火器,湖广官军也只能靠火器,所以他上任之后花了大把的心思清点湖广火器库存,瓜分的襄王金银也大多送到澳门去购买火炮火铳等物,攒下了一支不小的火炮队,给步队也配备了不少火铳火器。 在他心中,虽然比不上武乡义军,但若只是坚守并给予武乡义军一定杀伤,靠如今的湖广官军并非不可能,所以他明知武乡义军围攻承天府是个陷阱,还是一头撞了进来。 但事态的发展和他所幻想的却完全不同:杨正芳是一员宿将,从武乡义军陷落襄阳后就开始在承天府布置防御,纯德山上有着唐晖辛苦攒起来的大半火器和火炮,守军也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苗兵、狼兵和藤牌兵精锐,但面对武乡义军,却没有一合之力。 武乡义军甚至都还没开始正式攻山,只用火炮和火器就已经将纯德山上的官军切得支离破碎,显陵之中杨正芳的大旗还在飘扬,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纯德山已经落在了武乡义军的手中,只待满山的大火一停,便任其采摘。 武乡义军的炮队摧毁了唐晖心中最后一点幻想,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已经笃定自己是必败无疑,于是干脆下城回了承天府衙,穿戴好官服等在府衙之中,只等武乡义军破城,便自尽殉国。 湖广官军主力在承天府全军覆没,整个湖广还有谁能拦住武乡义军的突飞猛进?如今朝廷正在山西动大兵,崇祯皇帝正好借他的人头来激励军心,就算他逃出去,也必死无疑,可自尽殉国,还能保住自己的家眷和宗族。 但他想自尽殉国,手底下的将帅们却没几个想陪他一起去死,武乡义军炮轰纯德山,让这些将帅也大受震撼,特别是那些西南来的土司将领,他们大多参与过平奢安的战事,都算得上是宿将骁勇,如今面对与奢安之乱时完全不同的战争形式,不少人都被打碎了三观,当即就失了战心,直呼“武乡贼不可战胜”。 底下的兵卒也士气大挫,杨正芳的精锐面对武乡义军都不堪一击,何况是他们?那些西南来的苗兵和狼兵领了不少赏钱还没捂热,抱着剿贼的心思来打仗,结果却碰到一支自己根本没法还手的强军,谁愿意白白把命送在异乡?都鼓噪着要弃城而走。 到了这个时候,城内这支拼凑起来的湖广官军反倒上下一心了,官将们私下议定,派兵把城内的百姓都从家里赶出城,驱赶着这些无辜百姓去冲击武乡义军的阵地,守军或混入百姓之中,或分散突围,抛弃了纯德山上的杨正芳和承天府,四散而逃。 唐晖也没能如愿自尽,几名将官领兵冲入承天府府衙之中,不由分说将唐晖架上马随他们一同出城逃命,倒也不是他们对唐晖这个巡抚有多少忠心,而是万一日后朝廷追究起抛弃显陵逃跑的责任来,他们能把这黑锅推到唐晖这个巡抚的身上,把唐晖交给朝廷,多少算有个交代。 唐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只能任由他们架着出城,出了南门,只听见四处都是嘈杂的喊声,偶尔还有一声声爆炸声传来,那是被驱赶冲阵的百姓踩中武乡义军围城阵地上的地雷而发出的声响,在一片哭喊声中,武乡义军的齐声高喊也很是清晰:“军令!城内良善百姓原地坐下!冲击我军阵地者立死!驱赶百姓冲阵之军将兵卒,立斩不赦!” 武乡义军的喊声都有些嘶哑破音,明显那些呼喊的战士们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但他们的呼喊却收效甚微,百姓们被官军的刀枪逼着乱跑乱窜,官军的兵卒只顾着逃命,遇到跑得慢的或拦路的百姓便一刀劈上去,搅得百姓们更加混乱。 武乡义军又呼喊了一轮,见始终没有效果,尖锐的哨声忽然响起,随即便是一阵阵雷霆之声炸响,惊得大地都在颤动不止,无数百姓乱哄哄、惊慌失措的喊着:“武乡义军放炮啦!武乡义军放炮啦!快坐下!快坐下!” “他们竟然还真敢放炮!”唐晖身边一名官将怒骂一声,忽然伸手将唐晖的官帽打落:“唐巡抚,逃去武昌,有水军护着江面,武昌不一定守不住,湖广之事咱们还没到绝路,可死在这里或者被武乡贼抓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唐晖浑身一激灵,胡乱的点点头,将身上官袍也解了、官靴也脱了,随手扔在地上,几名亲兵捧来几件民装,周围的将官和唐晖都换衣装,那名将官推了一把身边的亲兵:“把唐巡抚的大旗打起来,尽量收拢些官军弟兄们,向着南面突围,把武乡贼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咱们朝西边逃,混在百姓里头寻机逃出去!” 唐晖已失了主张,一脸心神不宁的模样,那名将官瞥了他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道:“唐巡抚,您就安心跟着咱们吧,写奏疏、做大官,咱们这些丘八比不上你们这些文官,但要说到逃跑,哪怕是万岁爷也比不上咱们这些丘八!” 与此同时,显陵中的杨正芳又冒险登上了望楼,透过大火烧起的黑烟缝隙,朝着承天府的方向观察了一阵,苦笑道:“他娘的,唐巡抚还真就抛下咱们自己跑了!这还打个屁!” 杨正芳叹了口气,跑下望楼,朝着身旁的亲兵吩咐道:“躲进地宫,必死无疑,让弟兄们都准备些被水沾湿的衣物布料什么的,掩住口鼻、用湿泥裹住身子头发,没有水就撒尿,如今武乡贼应该都去堵城内突围的官军了,咱们也趁乱突围,逃出生天!” 第493章 雀跃 承天府城外挖了好几个大坑,武乡义军的护工队和医兵正在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搜寻着幸存的伤员,尸体则被清理到坑旁,整齐的分军民排好,有人认领的便可领走,无人认领的尸体,则抛进大坑之中准备焚烧掩埋,以免之后产生疫病。 认尸的百姓哭得撕心裂肺,让人不忍卒睹,城外一堆堆坐在空地上的官军俘虏都垂着头不敢说话,无数百姓蜂拥在武乡义军战士组成的人墙前,朝他们不停的怒骂着,朝他们投掷着泥块石头,将他们打的头破血流,之前耀武扬威的官军兵将,如今却一个个如受惊的鹌鹑一般不敢说话。 吴成策马经过这群俘虏,看向他们的眼神里也满是厌恶,身旁的蒲名声扫了眼激动的百姓们,继续汇报道:“我军俘虏官军一万八千余人,杀伤五千余人,具体人数还在统计中,逃出重围的官军人数应该不超过三千余人,蔺将军正在领军搜捕。” “湖广巡抚唐晖.....据俘获的那名官军掌旗亲军说,他和几名将官换了百姓的衣服混在百姓之中,我们还在寻找他,湖广总兵杨正芳在纯德山东面试图用绳索爬下山壁逃跑,被咱们的战士发现,被一发铳弹射中,又从半空坠下,如今还在昏迷之中,正在后方的占地医馆里接受治疗。” “唐晖不重要,杨正芳也不重要,丢了显陵,他们已经是两个死人了,重要的歼灭湖广官军的主力!”吴成淡漠的回了一句,问道:“百姓伤亡如何?” “百姓们主要是在被官军驱赶突围时遭到我军阻拦,受到不小伤亡,死伤人数还在统计中,但属下估计,恐怕伤亡得上万了......”蒲名声顿了顿,叹道:“有一部弟兄不忍向百姓开火,结果被百姓们闯入阵地,逃出去的官军残军大多就是从他们的阵地上冲出去的。” “此事我知道,除了该部将官教导撤职判罪、主管上官负连带责任以外,还要把他们树为全军典型,要申明纪律,军令如山倒!战场之上,必须服从上级指挥!不理解,也要服从!”吴成语气无比严肃:“你们这些教导也要给战士们做好思想工作,告诉他们,那些官军既然敢驱赶百姓送死,可谓毫无人性、毫无底线,这样一支军队若是不能尽快消灭,若是让他们逃出去,岂不是要祸害更多的无辜百姓?只有彻底消灭他们、严惩主谋,才能震慑其他官军,让其他各部官军不敢有样学样,咱们日后才不会再次被迫对百姓开火!” 蒲名声点点头,用心记下,扫了眼那些俘虏,问道:“吴帅,这些俘虏怎么办?承天府城内的百姓们对他们愤恨不已,军中的将士们也对他们极为痛恨,恨不得人人诛之而后快!” “再痛恨也要经过公审,程序不能丢、规矩不能乱!”吴成的眼中也涌出一丝怒火来:“这样一支在穷途末路之际还驱赶百姓送死的军队,我们也要拿来竖为典型震慑其他各部官军,这一次你们幸苦些,所有的官将都要公审,主谋找出来,凌迟!从犯视情节轻重量刑重罚,军卒也要公审,有驱赶杀戮百姓的斩首,其他的依照以前的俘虏政策处置就行了。” 蒲名声点头记下,刚要说话,一骑快马奔来,马上骑手气喘吁吁的递上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吴成心中忽然有些忐忑,接过急报拆开粗粗看了一遍:“山西军情,杨嗣昌已入太原,孙传庭兵至介休、傅宗龙兵至榆社、尤世禄至潞安府城、王自用和贺人龙兵临垣曲,山西......要打起来了.......” 蒲名声接过军情急报查看着,吴成则一夹马腹,朝着承天府城策马而去:“咱们的动作也要加快,尽快清理好承天府的事,准备攻打武昌城,尽早消灭湖广的官军残军,咱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和杨嗣昌他们的战事!” 襄阳城一队衙役从街上跑过,一边跑着一边不停的敲着锣鼓,齐声高喊着:“捷报!武乡义军在承天府大捷!俘虏湖广总兵杨正芳、歼灭官军主力,官军残部狼狈逃回武昌,武昌旦夕可下!” 街上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沿街的店铺里也一片欢腾,有些掌柜东家甚至扔下店铺,和客人一起涌到街上追着那些传递消息的衙役们欢呼不止。 临街的一家酒楼里也是欢声一片,一群人挤在二楼栏杆处和街上的百姓们一起欢呼,一名商贾模样的胖子哈哈笑着讨论着:“甚好!甚好!朝廷加派商税,咱们这些小商小贩最受其害,最近好多相熟的商友都因为朝廷加派的缘故害怕勒索而躲在家里,甚至破家的都有,咱们采办货物都难,损失了不少金银,武乡义军若能占了整个湖广,都一起免征商税,咱们的生意也好做不少了。” “光占个湖广怎么行?武乡义军该占了整个天下!”身旁的友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商税嘛,武乡义军也不可能一直免征下去,但看看武乡义军的夏税秋税的征收,可谓井然有序、公平公正,日后若再征收商税,定然不会像朝廷那般乱成一团,什么都要征、征了税还要纳捐勒索,咱们这些商贩,不怕交税,就怕纳捐勒索和忽然加派,在武乡义军治下行商,比在朝廷治下行商可好太多了!” 那胖商贾微笑着点头,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笑道:“武乡义军若攻陷武昌,必然会没收不少官绅的产业商铺什么的,嘿嘿,咱们赶紧回去清点下金银,到时候一起去武昌抢些好地段好产业!” 他的友人也笑了起来,点头道:“说的对,武乡义军一天就攻陷了承天府城,想来武昌也很快就会攻克了,咱们赶紧回去准备,嘿!只可惜武乡义军治下没法买卖田地,不然多买些田土更好。” 两人商议着一同离去,他们附近一名精壮的汉子悄悄朝他们啐了一口,冷哼道:“哼!奸商终究还是奸商!” 第494章 水军 那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转身朝酒楼内走去,找到一间雅间,推门进去,雅间中几名客商打扮的男子正窃窃私语着,见有人进来,纷纷停下来看向门口。 “李大哥,俺回来了!”那精壮的汉子朝桌后一人说道,正是之前在山东逃出生天的李明忠:“李大哥,街上的百姓都欢喜疯了,到处都在传武乡义军攻陷承天府城、歼灭湖广官军、生擒湖广总兵杨正芳之事,此事应该做不得假。” “不会有假,攻陷城池、歼灭官军都能造假,但生擒一省总兵这么大的事,是绝不可能造假的......”李明忠看向窗外欢腾的百姓们:“武乡贼......义军出兵才多久?竟然一战就歼灭了湖广官军......实在可怖!” “有这般战力,才值得咱们来投诚不是?”那精壮汉子嘿嘿笑道,随即面上又是一怒:“咱们从山东逃出来后,李大哥您还想去投傅宗龙,单骑入京去求那位兵部的同乡,结果呢?非但没讨得好,反倒差点被您那位同乡绑了去领赏,您也说了,朝廷是容不下咱们了,天下之大,也只有这武乡义军像是咱们的容身之地。” “当初在山东之时,我就说过朝廷容不得我们,若是我一人,随便投个贼寇便是,只是还有你们这些兄弟、还有家中家眷要照料,若所投非人,日后若再像孔有德那般兵败军溃,岂不是害了你们所有人?”李明忠长叹一声,眼神中有些落寞:“所以我听闻傅宗龙在募兵,才会冒险潜入京师,也是想给你们弄个朝廷的前程.....哪想到一起从小长大的同乡之情,比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赏钱和升官的迷梦!” “在京师当官,有几个还念着情谊的?卖友求荣,李大哥你一刀把他捅死,算是便宜他了!”那精壮汉子冷哼一声,劝解道:“李大哥,如今这武乡义军战力如此强劲,又割据一方称雄,看起来是个有前途的,您觉得如何?” “战力强劲、割据一方,都算不得什么,那孔有德初时不也是连战连胜、割据一方?”李明忠微微一笑:“但老三你说的没错,武乡义军确实是个有前途的,看看外头这些百姓们,你们当官军的时候,打了胜仗,可有百姓们为你们欢呼雀跃?在孔有德手下时连战连捷,可有百姓为你们欣喜若狂?” 众人一阵沉默,有一人尴尬的笑道:“莫说欢呼雀跃了,百姓们恨不得拿锄头把咱们给赶跑了。” “正是如此.....可武乡义军打了胜仗,百姓们却是感同身受,由心里觉得高兴!”李明忠吐了口气:“武乡义军的前途就在这些百姓们的身上,孔有德占据登莱一年多,百姓恨不得食其肉、碎其尸,而武乡义军才占领襄阳多久?却如此深得民心!民心便是源源不断的兵员、源源不断的粮草,武乡义军如此善争民心,他们的前途,又怎会小了?” 那精壮汉子嘿嘿一笑,赶忙凑上前去问道:“李大哥,您决定要投武乡义军了?” “要投,但不是现在投.....”李明忠摇摇头:“现在投奔武乡义军,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我等一伙残兵败将,既没有部曲、也没有声望,投了武乡义军,能占个什么好位子?要投,就要投得雪中送炭,才能让那位无牙帅看重咱们这伙残兵!” 雅间中的几人面面相觑,那名精壮汉子问道:“李大哥,话是如此说,可武乡义军如此强势、啥也不缺,咱们如何给他们雪中送炭?” “不,老三你错了,我在襄阳这些日子看得清楚,武乡义军有两个致命的缺陷!”李明忠目光炯炯,笑道:“一则缺少精良的骑兵、二则缺乏水师!” 雅间中一阵沉默,有一人沉声问道:“骑兵且不说,水师.......咱们这批人倒确实是水师将官出身,可是武乡义军一没战船、二没水手,就算是新组建水师,光造船都要好几年......咱们这批人,怕是也只能被人闲置了......” 李明忠点点头,他在襄阳探查过一阵,武乡义军组建水师的事也没想瞒着人,这段时间都在招募渔民充作水手、采买征募商船改造成战船,李明忠虽然不知道武乡义军组建水师的进度如何,但他用屁股想都知道,必然是不理想的。 水师不像陆军,靠着强拉壮丁、在战场上滚过两回都可以攒起一支称得上合格的陆军,而水师光是造船,从深山老林之中把木料运送到船厂放置阴干都需要几年的时间,建造船只所需要的时间也不短。 水师的人员要求也比陆军高得多,单单是长期呆在船上不晕船这一条就已经能筛掉大部分人员了,还得熟悉水性、敢于跳帮博战、善于操船鼓帆,一名合格的水手培养的时间和成本,是培养一个精锐陆军战士的数倍。 “想要从头培养起一支水师来,非得数年时间不可,而且武乡义军里多是北人,北人善马而不善舟船,恐怕就连那位无牙帅,上了船都得恶心头晕!”李明忠哈哈一笑,身子放松的倚靠在窗前,仿佛是在说着笑话一般:“可南方诸省水网纵横,武乡义军想要植根于南方,没有水师怎么行?” “好比如今武乡义军南攻武昌,如今湖广的官将守卫武昌的希望应当都放在水师隔断江面之上,若武乡义军手里有一支水师,武昌城便能兵不血刃而下,可他们手里没有,就只能从陆路上绕个大圈子,恐怕还要眼睁睁看着武昌城内的官绅将帅还有楚王殿下带着金银财宝逃离武昌,留个空城给他们。” 那精壮的汉子见李明忠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嘿嘿笑着推了他一把:“李大哥,你也别跟俺们卖关子了,您到底是作何打算?跟兄弟们直说便是。” “作何打算?自然是要雪中送炭,不仅要送武乡义军一支完整的水师,还要帮他们除掉武昌的官军水师!”李明忠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快去准备马匹,随我一起南下,咱们的炭,在洞庭湖中!” 第495章 武昌 长江江面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霆之声,随即烟雾弥漫了江面,数十发铁弹冲破烟雾,飞射至汉口镇港口之上,在港口上蜂拥着抢船渡江的兵卒官绅中碾出一条条血路,有艘刚刚离开码头的画舫船底被炮弹撕开一个大口,向着一边慢慢倾斜下沉,船上挤着的士人官绅惊叫连连,不时有人坠落下船,向着岸边拼命的游去。 吴成勒住受惊的战马,街道两旁夹道欢迎的贫民们惊慌的乱逃乱窜,街面上乱成一片,前方的武乡义军部队赶忙分出人手组织百姓们疏散。 不一会儿,蔺养成策马赶了过来,一脸愤愤不平的汇报道:“吴帅,先头的弟兄到了港口外围,官军的水师许是看到咱们的旗号,所以放炮轰击港口船只,炸死了不少想逃去武昌的官绅兵卒。” 吴成凝眉看向港口方向,那里依旧是炮声隆隆,官军水师显然是在有组织的摧毁港口上停泊的船只,哪怕这些船只上承载的都是心向朝廷的官绅士人、兵卒将官。 汉口镇顾名思义,乃是汉水注入长江的口岸城镇,成化年间,汉江改道自龟山以北注入长江,将古汉阳城一分为二,位于南岸的城池依旧称汉阳城,北岸的则改称汉口镇,明廷设汉口巡检司专职管理汉口市镇。 至万历年间,汉口因其同临两江的黄金地段而逐渐成为一座“商船四集,货物纷华,风景颇称繁庶”的新兴商业城镇,湖广地区的漕粮和运销湖广的淮盐皆自汉口转运,至崇祯年间,汉口更加繁盛,与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河南朱仙镇一起并称四大名镇。 四大名镇之中,汉口镇建镇最晚,又是一座纯粹的商贸城市,加上湖广承平日久,武昌地区两百余年没遭过兵灾,故而汉口镇时至今日连城墙都没有,城内外只有三四座洪如钟主政湖广时期建造的小堡用来防范土寇,对付拖着红夷大炮而来的武乡义军,自然是不堪一击。 所以唐晖逃回武昌之后,就打算放弃汉口镇,不单单是放弃汉口镇,他下令将周围城镇统统放弃,把守军都集中到武昌城内,还传令各地官绅的团练也到武昌城集合,又派人去楚南苗地再调苗兵北上守卫武昌。 武昌乃是湖广省城、中南名城,城坚池广,加之湖广又是鱼米之乡,城内储粮充足,有充足的兵马据守,并不是没有守住的可能,但集中兵力、整合团练都需要时间,苗兵来援武昌也需要时间,武昌城能不能在这段时间内坚守住,唐晖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官军水师隔断长江和汉水江面之上。 所以唐晖一面尽量将汉口镇府库的金银粮食都搬去武昌,一面留下兵卒准备焚烧掉汉口的各个港口和船只,但武乡义军来的太快,那些留守的官军兵卒见了武乡义军前锋旗帜,更是直接一哄而散,唐晖无奈,只能派水师炮轰港口、纵火船烧毁汉口各个港口内的船舶,导致不少在港口抢船想逃往武昌的官绅士人沉入江底喂鱼。 “水师.....”吴成看着远处的港口冒起浓浓的黑烟,叹了口气:“官军水师隔断江面,咱们也不可能乘着木筏渡江,这汉口拿了也是白拿,分些兵马进城维持秩序、收集官府文册和府库的金银粮草、武器装备什么的,大军在汉口镇外停驻,让弟兄们好好休整休整吧。” 蔺养成有些疑惑,问道:“吴帅,官军的船毕竟不能在陆上跑,咱们找块水浅的地方绕过去,从陆上攻打武昌便是了,实在不行,咱们这么多弟兄一齐拼命过江,官军的水师还能把长江汉水全给堵死不成?” “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歼灭湖广的官军力量,还得留着兵力应付孙传庭、杨嗣昌他们呢,不能随便浪费兵力!”吴成摇了摇头,马鞭朝武昌方向一指:“再者说,唐晖将守城的希望放在官军水师隔断江面之上,咱们就给他这个希望,这个希望会促使着他把官军在湖广剩下的所有兵力都榨出来收拢到武昌城里,正好让咱们一锅给端了,日后攻略湖广各地,也能轻松不少。” 蔺养成凝眉看向武昌,有些犹疑:“吴帅这话确实说的没错,只是武昌城坚池深,听说单护城河就有两米余深,城防之坚不下开封、京师那般名城,若是守军多了......恐怕不好攻。” “恰恰相反,武昌城守军越多,越容易攻取!”吴成自信满满的哈哈一笑,调转马头向城外踱去:“因为这武昌城里,有一位楚王殿下!” 唐晖坐在楚王府内一座幽静的花园中,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不停的喝茶掩饰着心中的不安,偷偷的观察着一旁的王府侍卫和奴仆。 当今楚王朱华奎,万历八年嗣位,如今已有六十余岁,是个垂暮老人,但唐晖却一点都不敢小瞧他,甚至心中隐约有些惧意。 朱华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朱华奎乃是前任楚恭王朱英?的遗腹子,万历三十一年,楚藩镇国将军朱华趆上疏,声称朱华奎乃是楚恭王的王妃兄长王如言之子、其同胞弟弟宣化王朱华壁则是王如言家人王玉之子,朱华趆从其妻即王如言女儿口中得知此事,当即上奏朝廷,引得天下震动。 时礼部尚书郭正域力请勘实,朝廷委派时任湖广巡抚赵可怀等人查问此事,楚王朱华奎以重金贿赂时任内阁首辅沈一贯在朝中为其遮掩,后又利用楚府争讧事件当众殴杀湖广巡抚赵可怀、殴伤副使周应治、窦子偁等,最后又以输银助天子整修宫殿的名义贿赂万历皇帝,让万历皇帝下旨了结此事,度过了这场危机。 已经有一任湖广巡抚死在楚藩手上,唐晖自然不想做第二任,更别说他今日本就是来求朱华奎出金银募兵充饷的,也只能扮个低声下气的模样。 第496章 吝啬 正低头思索之间,身边一名陪坐的官员忽然咳嗽一声,唐晖猛然惊醒,抬头看去,却见满头白发的楚王朱华奎穿着一件艳红的绸衣,捧着一碗鱼食,一边朝唐晖他们所在的位置走来,一边不时停下捏一些鱼食投入池塘之中,见池塘里的锦鲤涌来抢食,高兴得哈哈大笑着。 唐晖眉间一皱,心中有些不安,却也只能起身,待朱华奎到后,与几名陪坐的官绅一起行礼,朱华奎却理都没理他们,又捏着鱼食往池塘里撒了些,随后将鱼食递给身旁的小太监捧着,自己拍了拍手,坐在一把裹金交椅上,眯着眼打量着唐晖和几名官绅,用毛巾擦了擦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这才阴阳怪气的说道:“唐巡抚,竟然还真是你来了,呵!本王还以为你在承天府与贼寇作战呢!” 唐晖心中又羞又怒,脸上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低声下气的回道:“楚王殿下,下官无能,不能守卫显陵,武乡贼已沦陷汉口、兵临城下,下官.....” “你确实是无能,襄王那么多金银财宝,你拿了不少吧?说是拿去练兵募兵以御贼寇,御的好啊,御到本王家门口来了!”朱华奎冷哼一声,呵斥道:“唐巡抚,你在承天府一战而溃,不到一天就兵败逃回、丢了显陵,害得显陵被大火焚烧殆尽,你这般大罪,不在家安排后事,反倒跑到本王王府来搅扰,本王倒是佩服你的脸皮!” 唐晖一阵无言,强压着心中怒火,回道:“殿下,下官即便是无能,也有一颗为国尽忠之心,襄王的财宝,下官所取的那些,没有一文钱装入下官的口袋,统统都用在的募兵购器之上,此事下官即便到天子面前也能坦坦荡荡的说个清楚!下官丢了显陵,确实罪该万死,但朝廷一日没有处置下官,下官就还是湖广巡抚,就要尽保境安民之责!殿下,也合该如此!” 朱华奎面上一怒,怒目瞪着唐晖,唐晖也不示弱,瞪着双眼与朱华奎对视,一个强势而又不守规矩的藩王和朝廷委任总理地方军政的巡抚往日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朱华奎和唐晖之前还因为襄王带到武昌的金银财宝闹得很不愉快。 武乡义军攻破枣阳之后,襄王惊惧,带着大批财宝金银逃到武昌,后来朝廷派人将襄王抄家,楚王这个贪财好利的自然也盯上了这些金银财宝,试图在其中分一杯羹,但唐晖还想着靠这些金银财宝去募兵买炮呢,自然是在其中伸手的越少越好,天子派来监督抄家的太监和锦衣卫自然是不能拦的,派来抄家的京官能捞到这个肥差,必然是有背景的,也不能拦,唐晖能拦的,只能是湖广本土的官吏和伸手进来名不正言不顺的楚王府。 朱华奎虽然不守规矩,但他也不是傻子,他的王位来源本就有问题,楚藩之中不少人都盯着他的王位,他能坐稳楚王的位子,全靠京中被他贿赂的达官显贵和天子的支持,他谋夺同宗财产之事若是被捅到京师去,万一惹得天子大怒,这楚王之位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所以朱华奎只能眼睁睁看着唐晖等人将襄王财宝瓜分殆尽,心中暗恨不已。 一名官绅偷眼瞧了一眼朱华奎和唐晖,见他们两个都不示弱,叹了口气,劝解道:“楚王殿下,如今武乡贼已夺占汉口,与武昌只有一江之隔,以往的恩怨可以日后再说,如今武昌危殆,还是尽早商量个办法好些。” 朱华奎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道:“湖广之事,一贯由唐巡抚负责,你们往日里不也都听唐巡抚的话?要想办法,让唐巡抚自己去想便是,何必来劳烦本王?” 唐晖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底下头藏起怒火满面的头,强压着怒火说道:“殿下此话说得差了,楚藩亦有守土之责,怎能诸事不管呢?武乡贼兵临城下,正是殿下出力的时候!昔武乡贼攻潞安府城、攻开封卫辉,沈定王殿下、周王殿下、潞王殿下皆出金银以劳军,武乡贼皆攻城不利,最后只能退走,如今武昌风雨飘摇,下官也请楚王殿下慷慨解囊以犒劳将士、征募守军,武昌城必然.......” “唐巡抚从襄王那分了多少金银财宝?还不够?如今又打起本王的主意来了?”朱华奎冷笑着打断了唐晖的话:“要让唐巡抚失望了,本王是个穷苦的王爷,一文钱都拿不出来,唐巡抚请回吧!” 唐晖眼中满是怒火,咬着牙劝道:“殿下,武乡贼战力强劲,武昌并不是固若金汤的!若无充足的兵力和敢战的骁勇,武昌城必然沦陷!武昌若陷于贼手,下官自然难逃一死,殿下难道觉得武乡贼能放过楚藩吗?” “唐巡抚,你也不要用武乡贼来吓唬本王,武昌城天下名城,城高池深,武乡贼从北到南,攻陷过哪座像武昌这样的名城?开封、卫辉,他们不也是围了好几个月都没围下来吗?”朱华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起身准备离开:“再说了,有水师隔断江面,武乡贼还能飞过来不成?还是那句话,本王穷困,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说着,朱华奎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指着那张裹金交椅说道:“也别说本王没给你这湖广巡抚脸面,这张裹金交椅乃是太祖赐给咱们楚藩的,应当也值几个钱,你拿去便是,此可佐军,别无有!” 说完,朱华奎不再理会唐晖和一众官绅,转身便离开,一边走着一边故意和身边的几名王府内侍高声讽刺着:“若不是看在他这湖广巡抚的官职上,本王连见他一面都懒得,还好意思张嘴要钱?哼!贪心不足的家伙,贪了襄王的财宝还不够,还想把本王也吃干抹净?什么东西!” 唐晖腾的站了起来,怒喝道:“来人!把这交椅抬走卖钱去!” 第497章 洞庭 唐晖怒气冲冲的走出楚王府,一名等待多时的将佐迎了上来:“唐巡抚,水师正在摧毁汉口镇各处的港口和船只,武乡贼大军停在汉口镇外,正在岸边挖掘炮台布置火炮,看起来是无船渡河把他们给难住了。” 唐晖“嗯”了一声,闪开道路,几名护卫搬着一把裹金交椅从王府里出来,唐晖身边的官绅一个个都面色难看的垂下头去,那名将佐有些好奇,问道:“唐巡抚,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楚王殿下送来劳军的,太祖爷的御赐之物!”唐晖咬牙切齿的答道:“楚王一片好意,不能冷了楚王殿下为国为民的好心!” 那名将佐吓了一跳,赶忙劝道:“唐巡抚,太祖御赐的东西,咱们如何能动?这若是被弹劾上去,咱们.......” “怕什么?反正本院丢了显陵,这颗人头已是不保了!”唐晖双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楚王豪富,天下皆知,光田租每年就能入账两万余两,但楚王却只给了这么一把交椅......想来是无价之宝了,搬去集市里,让弟兄们大肆的吆喝发卖,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楚王殿下给了件无价之宝劳军!” 那将佐顿时明白了过来,唐晖如今反正已经是等死的状态了,所以他才不怕鱼死网破,准备用这把交椅把事情给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逼得楚王不得不破财消灾,真正拿出银钱来劳军。 有了钱粮,就有了兵马,有了充足的兵马,武昌城才有坚守的可能。 见唐晖事到如今还想着如何坚守武昌城,又想到当初唐晖在承天府城准备自尽殉国之时就是被他们这些将佐强行架走的,那将佐心中有些又羞又愧,更多的则是惋惜,叹了口气,将唐晖扯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道:“唐巡抚,末将与您说句实话,您也不用在这般操心劳力了,楚王根本没有坚守武昌的心思,末将听说,楚王府这段时间都在悄悄地将金银财货往南运,听说楚王准备逃到长沙去。” 唐晖一脸震惊的看向那名将佐,见他点了点头,不由得怒骂出声:“昏聩、无能、怯懦!武昌天下名城都守不住,长沙难道能守住?武乡贼能从山西跑到湖广来,难道还不能从武昌打到长沙去?那么多金银财货,不还是要便宜武乡贼?” “再说了,就算武乡贼不打长沙,朝廷难道不会处置楚王?襄王抛弃封国逃跑是个什么下场,难道楚王不知道吗?楚王这王位本就不稳,也许都等不到朝廷的处置,楚藩的宗亲就会将他活活撕了!蠢笨至极!” 那将帅低着头不敢说话,唐晖深吸两口气,冷哼道:“不能让楚王就这么跑了,楚王一逃,武昌必然军心大乱,有再多的兵、在坚的城也没法守,你亲自领着人监视楚王府,若有王府车驾出来,不管是谁,统统给本院赶回去,有人硬闯,本院准你动刀动枪,一切罪责本院担着,反正也是虱子多了不嫌咬了!” 那将佐犹豫一阵,拱手答应,唐晖冷哼一声,凝眉看向南方:“楚王要去长沙,那么多金银财货不可能绕陆路,必然要穿过洞庭湖,以楚王吝啬贪财的性格,不可能包下一支庞大的船队来为其运送财货,必然是与洞庭湖水师有所勾结,只要断了楚王南运金银的路,楚王就不得不留在武昌了.......来人!持本院手令去将洞庭湖水师千户拿了审问!”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李明忠立在船头,感受着洞庭湖上吹来的微风,诵着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 “李兄弟好兴致!”身旁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笑着夸赞了一句,乃是洞庭湖水师千户范浩学的同乡,一个读书不成的童生,靠着同乡之谊为范浩学做赞画师爷:“这洞庭湖啊,当年有八百里洞庭的美名,可惜嘉靖年间长江泥沙增多、时常涨水洪灾,荆江成了地上河,朝廷用了‘舍南救北’之策,将北岸穴口统统堵住,引洪水入洞庭,连带着泥沙也来了,加之周边县镇多年围湖开田,这洞庭湖是越来越小,早就没有当年八百里洞庭的盛景了!” 那文士顿了顿,叹了口气:“就如我洞庭湖水师一般,不复当年盛景了!” 李明忠点点头,他对洞庭湖水师也深入调查过,洞庭湖水师,负责巡查洞庭湖和荆州、武昌一段的长江水面,原有六个水师营,大型战船十五艘、中型战船三十余艘、小型战船和辎重船六十余艘,乃是中南地区数得上号的一支庞大水师。 但到了明末时期,这些战船兵员便都成了纸面上的数字,水师战船大多都是建造于万历年间、超过二十余年没有更换的老船,大多数战船缺乏维修、腐蚀严重,只能停在港口中装装样子,水师水手也缺额严重,满员五千余人的兵额,到如今只剩下两千余人,而且大半兵员缺乏训练,与其说是水师水手,不如说是洞庭湖的普通渔民。 明末以来连边军饷银都时常有拖欠,更不要说洞庭湖这些承平日久的地区了,洞庭湖水师自天启年间以来,就只发过七八次薪饷,而且每次都没有发实,大多发的是废纸一般的宝钞。 加之洞庭湖水师本来由兵部直辖,好歹能分润点银钱,但后来武乡义军攻破襄阳,兵部将洞庭湖水师也划归湖广巡抚管理,洞庭湖不是战区,洞庭湖水师的战力也远远比不上从襄阳逃到武昌的汉水水师和本就驻屯武昌的长江水师,顿时变成了娘不亲爷不爱的野孩子,一连数月,连一粒军粮都没见发下来。 洞庭湖水师的船员兵将自然不可能眼看着自己饿死,逃亡的越来越多,留下的兵卒船工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尽办法填饱肚子。 第498章 自曝 洞庭湖水师不像其他漕运水师或沿海水师那般可以靠给达官显贵、豪商巨绅走私商货牟利,也没有处在武昌、襄阳这等商贸发达的城镇地区的水师那般能够从过路商船上勒索银钱,更没有田地可以耕种,大多数船员水手只能靠在洞庭湖中捕鱼来养活一家人,平时为渔民、战时上战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半兵半民了。 自武乡义军入襄阳以后,洞庭湖水师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了些,楚南的粮草北运,往往由洞庭湖水师押送,军将们可以趁机上下其手“飘没”一部分,楚北等地的豪绅官商担心武乡义军南下,或有逃到长沙乃至广东等地的、或着向楚南转移家眷财产的,有些人会找洞庭湖水师护送,水师官兵也能趁机贪点要点,碰到一些没什么背景势力的富商官绅,水师官兵干脆假扮成水匪里应外合杀光抢光。 但洞庭湖水师两千多官兵,还有他们的家眷,也不可能全靠“飘没”和抢劫过活,更别说干这些事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万一事发,杀头处刑总是少不了的,而且有些达官显贵要洞庭湖水师运送财货之时,仗着身份将他们当白用的苦力使用,不单单是一文钱不给,对护送的水师官兵还动辄打骂。 “如今的楚王殿下就是如此,咱们帮楚王府运了好几趟金银,一两银子都没捞着.....”那师爷叹着气,朝着洞庭湖水师水寨营墙上的守军招着手:“弟兄们都出去护送楚王府的金银了,家里就没人管了,不少家眷平日靠军将捕鱼活着,如今都得挨饿,好在还有范千户接济一二,不然都得饿死。” “难怪范千户如此深得军心,洞庭湖水师这般艰难,却还维持着架子不倒.....”李明忠微微一笑,一边打量着水寨,一边攀谈道:“范千户可以安心,在下这笔生意,保管让弟兄们不再挨饿!” 那师爷沉默了一阵,等船只驶过水寨水门,才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入了水门,驶入港口码头,李明忠放眼看去,却见码头上竖着几根粗木,几个汉子赤条条的被绑在粗木之上,一个个满身鞭痕、耷拉着脑袋、身子也软趴趴的,不知是死是活,李明忠有些好奇,赶忙询问身旁正准备下船的师爷。 “是几个偷盗楚王府金银的......弟兄,楚王府豪富,每次运送金银都是十万两以上,咱们的弟兄家里都快饿死了,又分润不到银两,如何能忍住不伸手?”那师爷瞥了那些兵卒一眼,语气中藏着一丝怒意:“但那楚王府当真吝啬,每次运完之后都会仔细点算,少了一两银子都要跑来找咱们麻烦,范千户不敢得罪楚王,只能把底下的弟兄们惩处了给个交代,好歹保着他们一条命。” 李明忠眯了眯眼,冷笑道:“如此说来,水师的弟兄们对楚王意见恐怕不小啊.....” 那师爷又是一阵沉默,瞥了李明忠一眼,点点头:“弟兄们不少人都鼓噪着抢了楚王的金银去落草算了,可是范千户顾虑着大伙的家眷和朝廷的围剿,始终不愿意去当那.....反贼!” 那师爷在“反贼”两个字上咬的很重,李明忠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跟着那师爷一起向着水寨主屋而去,入了大堂等了一会儿,几名水师官兵摆上湖鲜酒菜,范浩学穿着一身千户官袍走了出来,呵呵笑着向李明忠行礼:“李先生来此,本千户未能亲迎,实在失礼,李先生那五千两白银本千户实在是解了我洞庭湖水师的燃眉之急,某在此谢过。” “千户大人不必客气,在下也是借花献佛而已!”李明忠哈哈笑着还礼,他用来当敲门砖的五千两白银是一路来洞庭湖的路上抢劫富户官绅而来的,但此事自然不能和范浩学明说:“在下给范千户送礼,也是为东家来传话,有一笔大生意希望能和范千户好好谈谈。” 范浩学一愣,眯眼问道:“不知李先生是做何生意?东家是哪个?” “范千户其实应该也看得出来,在下不是个单纯的生意人,在下全名李明忠,原东江毛帅手下主簿,后在孔有德帐下任水军参将,如今在武乡义军军中任水军统领!”李明忠坦坦荡荡,张口就来:“在下的东家,自然就是武乡义军的无牙帅了。” 大堂中一片死寂,范浩学好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怒道:“贼寇!竟然孤身来闯我水寨,不怕死吗?” 堂中的范浩学亲兵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围向李明忠,那名师爷心中已有了些猜测,但他也没想到李明忠上来就自爆身份,一时愣在原地,见众人拔刀这才惊醒,赶忙上前朝李明忠使眼色。 李明忠却全然不惧,哈哈笑着自顾自的从桌上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范千户,在下一路行来,满眼都是洞庭湖水师的窘迫景况,今日这餐酒宴,范千户置办的还算用心,花费恐怕不少吧?不知有没有用在下送您的那五千两白银?” 范浩学一愣,当即怒道:“怎么?你以为你拿五千两银子给本千户,就能给本千户栽一个通贼的罪名?本千户把你杀了,提你的人头去给唐巡抚,照样能洗脱通匪的嫌疑!” “然后呢?”李明忠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五千两白银,要不要作为贼赃送给唐巡抚?听说唐巡抚这段时间为了讨银子募兵守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呢!五千两,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李明忠扫了眼堂中的范浩学亲兵,有些亲兵面带菜色,连主将亲兵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底下兵卒的状态了:“洞庭湖水师欠饷多久了?就算唐巡抚发善心,把这五千两白银统统发给你们,这么多水军将官兵卒,还有他们的家眷,能用得了多久?挺过了这段时间,朝廷就会给你们发饷补银了?” “范千户,杀我一人,便是绝洞庭湖水师上万官将家眷的活路,孰轻孰重,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第499章 说服 范浩学一时无言,一旁的师爷赶忙趁机上前让周围亲兵放下武器,帮腔劝道:“范千户,这李明忠说的也有些道理,咱们听听他的言语再做决定不迟,他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再一刀杀了他领赏便是。” 范浩学皱眉扫了一眼师爷,见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一众亲兵退下,说道:“李明忠,你孤身来闯我水寨,到底是何意图?不要拐弯抹角,直说了吧!” “范千户难道猜不到?在下是来给范千户和洞庭湖水师送上一个大好前程的!”李明忠呵呵一笑,摇晃着酒杯说道:“天启年阉党举敛、崇祯初年诸业加税、崇祯五年剿饷加派、今年再次诸业加派,朝廷收税银百万,有几分拨给了洞庭湖水师?官兵们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范千户,您应当比在下清楚!” “听闻武乡义军占领襄阳之后,武昌等地的官绅豪商南逃,水师官兵靠着护送和抢劫,这段时间还是有些收入,生活稍稍好了些......”李明忠冷冷一笑,看向港口方向:“但武昌等地有多少官绅豪商?又有多少把你们当白用的劳力的?武昌的楚王富甲天下,听说天下藩王之中,唯洛阳福王和武昌楚王最富,可你们为楚王运了那么多趟金银,楚王给过你们一分钱粮吗?反倒引得一身腥臊!” 范浩学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胸口起伏清晰可见,明显对一毛不拔且残暴不仁的楚王也极为愤慨,李明忠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武昌若是失守,唐晖就只能领军退守长沙以保楚南,武乡义军如今对水师没什么办法,到时候汉江水师、长江水师一起挤在这洞庭湖中,人家兵马比你们精锐、战船比你们多,唐晖或者后来的巡抚会依靠你们这支只剩下空架子的水师,还是依靠他们?可想而知!到时候连洞庭湖都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范千户,你们何以自处?” 范浩学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只能闭口不言,周围的亲兵有些也低下头去,李明忠见状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武乡义军不一样,咱们赏罚公正、从不拖欠饷银,范千户可以回忆回忆,您可曾听过武乡义军有欠饷的传闻?虽说兵将薪资确实不多,但每次都是按时实发,可不像朝廷这般年年拖欠,或者发一堆废纸一样的宝钞。” “而且武乡义军要守卫襄阳、要攻略湖广南方,就得拥有一支水师,但武乡义军来自北方,水师本就薄弱,若是从头建起,又哪里赶得上趟?”李明忠在桌子上敲了敲,目光炯炯的盯着范浩学:“但有一支现成的水师做底子,组建水师就方便的多,范千户若投我武乡义军,就如同当年姜维降蜀一般,吴帅必然欣喜若狂、重用范千户,日后开朝立国,范千户也必然位列前茅!” 范浩学眉间皱成一团,张了几回嘴,又一次次把话给咽回去,李明忠见他这副犹豫的模样,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啜了口酒,笑道:“范千户何必如此忧虑?武乡义军战力之强,您应该也是知道的,承天府一日之内就歼灭了上万湖广官军精锐,唐晖狼狈逃回武昌,朝廷真能剿得了如此强军?弟兄们的家眷又怎会不得保全?” 李明忠身子坐直了一些,严肃的说道:“再说了,若是武乡义军真守不住襄阳,必然会统军南下以另寻根据之地,范千户扪心自问,靠着洞庭湖水师能阻挡住武乡义军南下吗?到时候您是准备带着弟兄们送死,还是准备从此飘在洞庭湖上?与其走一条死路,为何不趁机雪中送炭,投了武乡义军,给弟兄们换一个好前程呢?” 范浩学还在犹豫,身旁几名亲兵都在窃窃私语,那师爷左右看了看,凑到范浩学身边,压低声音帮腔劝道:“老范,我觉得这李明忠说的没错,再这么下去,要么饿死要么送死,还不如一起投了武乡义军换个前程......” “可这毕竟是谋反啊......”范浩学瞥了自斟自饮的李明忠一眼:“谋反......诛九族的大罪啊!” “老范,你给朝廷当忠臣,朝廷可正眼瞧过你?从天启年开始,你上了多少讨饷的奏疏,有几个得到回应了?”那师爷叹着气,朝堂外一指:“你也不是不知道弟兄们心中怎么想的,你给朝廷当忠臣,弟兄们都军心散乱,可那老韩当初说要落草,弟兄们却各个雀跃、一呼百应,那一次大伙念着你往日接济的恩情没为难你,被你安抚下去了,可咱们这情况,你能安抚得了几次?难道你有一天想死在弟兄们的手里,或者被他们架着造反吗?” “老范,你仔细想想,如今这李明忠真的需要来招降你吗?他若是直接把武乡义军招降的消息传播出去,会有多少兄弟驾船逃去襄阳投诚?到时候你怎么办?朝廷问责下来,你还不是要掉脑袋?你我几十年同乡情谊,但我实话跟你说,便是我,也早就不想在这洞庭湖水师里苦撑下去了!” 范浩学有些讶异的看向他,随即又愧疚的低下头去,那师爷朝李明忠点点头,还要继续劝说,忽然一名亲兵闯了进来,满脸愤慨的朝范浩学禀告道:“千户大人,唐巡抚派人来拿您,说是要追究您私调军兵帮楚王运送财货之事,要将您押往武昌审问!” 李明忠忍不住笑出声来,范浩学一脸震怒,那师爷更是勃然大怒,骂道:“唐晖鸟厮!一文钱没给我洞庭湖水师发过,咱们替楚王运送财货,也没捞到一两银子,凭什么就不由分说要捕拿范千户?难道楚王下了令,咱们还敢不遵不成?” “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为的是逼楚王留在武昌!”李明忠冷冷的笑着:“范千户就是那只鸡,所以范千户若去武昌,必死无疑。” 堂中一阵沉默,那师爷啐了一口,大怒道:“朝廷如此薄待我等,还做个鸟忠臣,不如反了!反了!” 堂中的亲兵们也一起嚷嚷着“反了”,范浩学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猛的一拍桌子:“罢了!罢了!反了吧,反了吧!” 第500章 反了 唐晖立在武昌城的城墙上,看着一江之隔的北岸闪烁的火光,隆隆的炮声传至武昌城内依旧清晰可闻,震得城墙上的灰尘碎石头跳动不止。 武乡义军在北岸构筑数个炮台,架设起红夷大炮驱赶官军水师,明军的水师在万历年间经历过一次技术革新,主要是改进了船载炮架,在火炮下设置一个软木炮架,并在架后安设樘木一块,然后用缆绳系于船头,火炮发射之时后座倒退,炮架会被缆绳拉住,抵消了一部分冲击力,然后炮架撞在包有软垫的樘木上,又抵消了剩余的冲击力,这样就不会再对船体造成损伤,即后世风帆时代海战中常用的架退式炮架。 万历中期架退式炮架发明之后,原本只能作为船头炮使用的发烦炮能够作为船舷火炮使用,炮击战术也开始逐渐在明军水师里运用,万历年间明军水师威势复振,与这次的技术革新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这些技术革新的成果,主要运用在了沿海水师之上,如汉江水师、长江水师这些内河水师,大多数还是用着几十年前的战船和古老的技术,船只没经过改造,也缺乏新式炮架等装备,战船承受不了重型火炮后座力的冲击,只能装载中型佛朗机之类的中小型火炮,甚至不少还装备着铜将军炮这类老式的射石炮。 这些火炮自然没法跟武乡义军的红夷大炮等重炮对轰,只能让出一段江面,反正武乡义军的火炮也不可能直接跨江轰进武昌城里,水师只用阻截武乡义军抢渡过江的企图就行了。 “好在还有水师,能拖延一些时间......”唐晖长叹一声,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好在武乡义军似乎是被长江和汉水给难住了,一直驻扎在汉口镇外没动弹,让他有了一些充足的时间去调兵筹银。 “孙传庭已入了沁州.....想来沁州的残寇拦不住他多久,朝廷很快就能腾出手来举兵南下,武乡贼必败无疑!”唐晖满心幻想着,环视了一圈周围:“只要挺到杨部堂他们大军南下,武乡贼就只能退兵去应付北兵,武昌也就安全了.......武昌坚城,有充足的兵力和钱粮,未必不能挺到那个时候。” 想到兵力和钱粮,唐晖又想起了武昌城内的楚王,这段时间楚王好几次试图将家眷南迁,都被唐晖派人堵了回去,楚王自然是怒不可遏,亲自在巡抚衙门里大吵大闹了一阵,唐晖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了,理都懒得理会他,卷了铺盖就睡在城楼里,城内官绅想逃的他都不阻拦,只有楚藩的宗亲想逃出城,统统被他拦了回去。 两人也算是撕破脸了,但楚王也别无他法,唐晖手里掌着军权,又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了,弹劾他也毫无作用,只能想办法贿赂些将官,让他们帮忙把金银家眷悄悄送出城去。 所以唐晖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打击楚藩宗室的“弃城潜逃”,抓获的宗亲都给楚王送了回去,缴获的金银则统统留下发给守城的将士们或留下募兵,楚王每次偷偷南运金银都是数以万计,贿赂也不过是贿赂几个将官而已,唐晖缴获金银后发给他们的都比楚王给的多,而且只要他们告密唐晖就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一次能拿两方的钱,哪个将官不想宰楚王这口肥猪? 楚王也只能无能狂怒,这段时间也算是消停了下来。 “哼,想逃?”唐晖看着楚王府的方向,冷笑不止:“要么大伙一起守好武昌城,要么就随本官一起去死!想逃到长沙去继续享受,哪有这么好的事?” 正自言自语的时候,一名将佐急匆匆跑上城墙,朝唐晖禀告道:“唐巡抚,范浩学到武昌了,除了他之外,洞庭湖水师都来了,说是来助唐巡抚守城的。” “洞庭湖水师就是个空架子,战船能开的有十余艘算是不错了,他们在洞庭湖帮忙运送粮草和苗兵就算了,守城?哪用得上他们?”唐晖冷哼一声,嘲讽道:“许是那范浩学猜到本院要拿他的人头来震慑楚王,所以才把洞庭湖水师带来壮胆。” 那将佐闻言,犹豫一阵,做了个杀头的手势,问道:“唐巡抚,如此,咱们要不要将洞庭湖水师都给当场拿下?” 唐晖却摇了摇头,叹道:“范浩学要杀,洞庭湖水师却要用,楚南的粮草和苗兵,还得靠他们护送押运,先不要刺激他们,让人去港口设宴招待接风,先骗过范浩学,把他赚入城内再逮捕,至于洞庭湖水师.....待他们没防备的时候再包围起来,补些饷银,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将佐一喜,赶忙奉承道:“巡抚大人此计甚好,末将立刻就去安排。” 范浩学的座舰驶入港口之中,港口内已是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几名将佐官吏正在港口上等待迎接着,立在船首的范浩学见状,冷笑一声:“好家伙,唐巡抚还挺给我老范面子的嘛!” “唐巡抚是怕逼得太急,你直接率洞庭湖水师反了,想让你放松警惕,把你诱入城中再捕拿你!”李明忠冷笑着,眼中满是嘲讽:“但唐巡抚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你已经是反了!” 范浩学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吩咐道:“传令各部做好准备,等会听我号令行事,尽量将港口里的大船都抢占了,带不走的统统烧了炸了,咱们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让弟兄们都警醒些,到时候下手不要犹豫!” 身后一众洞庭湖水师的将佐轰然答应,各自去自己的舰船上准备,范浩学与李明忠对视一眼,与他一起下船,一名将佐迎了上来:“范千户别来无恙,唐巡抚让本将亲自来迎接范千户,也是给范千户吃个定心丸,唐巡抚招你来武昌,只是询问告诫,让你不再协助楚藩南逃,不会难为你的。” “谢唐巡抚的好意!”范浩学哈哈一笑,猛然抽出腰刀便砍:“可本千户偏要为难他!” 第501章 突袭 那名将佐毫无防备,见范浩学砍来,面上顿时大惊失色,但却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顿时被砍翻在地,他身后那些跟着的将佐官吏也措手不及,有人反应较快慌忙掉头就跑,大多数还愣在原地,被范浩学的亲兵涌上统统砍翻。 与此同时,范浩学身旁一名亲兵提着一把三眼铳朝天放了一铳,已经靠岸的洞庭湖水师战船放下跳板,大队大队的洞庭湖水师兵将从船中轰然涌出,向着港口直扑而来。 武乡义军缺乏水师,火炮又威胁不到武昌港口,港口里的值守的守军哪里想到会有自家官军哗变突袭港口,措手不及之下一哄而散,纷纷大吵大嚷着“武乡贼突袭”逃进城去,港内港外一片混乱。 “城内的守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城内守军一来,靠着咱们这点人,根本抵挡不了!”范浩学让亲兵将那些跪地投降的将官统统押上船,命令道:“抓紧时间,把大船都开出港去,剩下的烧了凿沉,俘虏的水师官将兵卒统统带走!” 身后的亲兵四处去传令,靠港的洞庭湖水师战船上炮声大作,石弹、炮弹泼雨一般扫向港口内的官军水师的舰船,登岸的洞庭湖水师兵将则四处抢夺大船,驶出港口远离武昌城城墙火炮的射程范围,或者配合自家船队击沉港口内停泊的船舰。 停泊在港口内的汉水水师和长江水师的官兵入夜以后大多进城去寻欢作乐了,港口内的船舰大多没人看守,值守港内的官军水师兵将也乱成一团,被洞庭湖水师一波轰击之后,报警的锣鼓声才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 港口内的官军水师官兵不少遭到炮轰之后就慌忙逃向武昌城,有些还残留着一丝忠心和悍勇,试图开动战船还击,乱哄哄的向着他们的船舰跑去,有些兵将得船舰停泊得离码头较远,便干脆跳进江水中向着那些船舰游去。 这些试图还击的船舰自然遭到了洞庭湖水师的重点照顾,炮弹雨点一般的砸向它们,洞庭湖水师还派出一艘艘小船,搭载着火箭和猛火油柜围攻这些船舰,火箭如流星一般漫天乱射,猛火油柜喷涌出一串串炽热的火龙,洞庭湖水师的小船还乱投火油和万人敌,将一艘艘官军船舰点燃成一个个江上火炬,船上的官军水手自然不愿意被大火烧死,纷纷跳江逃生,被小船上的洞庭湖水师兵将俘虏者不计其数。 木制的战船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洞庭湖水师于岸上江上两面纵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一时烟焰涨天,大火从江上烧至陆上,又从港口飞快的蔓延至水寨,转瞬之间便照耀得一派通红、漫彻天地。 范浩学已经返回了座舰之上,眼看着附近一艘想要驶离港口的官军战船被猛火油柜喷射的火舌舔至船尾,大火从船尾蔓延开来,船上的官军纷纷惊叫着跳江逃生,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若非突袭,我这洞庭湖水师这副空架子定然是打不过汉水水师和长江水师的,如今反倒是他们要闹个全军覆没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刺耳的破空声传来,随即一发炮弹轰在他座舰旁边的江面上,溅起高高的一阵水花,浇了范浩学一身。 范浩学先是一惊,随即哈哈笑道:“城内的官军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惜给咱们留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不然能开走更多的大船。” “撤吧,不要贪多!”李明忠看向武昌城的方向,那边城门大开,无数繁星一般的火把从城内涌出来,向着港口的位置冲来:“烧毁拦江的官军水师船队,已经是大功一件了,该是回去领赏的时候了。” 范浩学点点头,回头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战船上响起一阵阵金锣和有节奏的战鼓声,洞庭湖水师的兵将纷纷跑回各自座舰,顶着武昌城上的炮火驶离港口,隐入黑暗的江面之中。 离开武昌城火炮的射程,范浩学才松了口气,笑呵呵的说道:“李统领,咱们现在直接去北岸?哈哈,吴帅看了这么多大船和俘虏,定然会高兴坏了。” “吴帅确实会兴奋异常,咱们也能以此作为加入武乡义军的投名状了!”李明忠也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挪开视线,尴尬的笑道:“范千户,在下与您说句实话,其实在下并非武乡义军的水军统领,在下冒用武乡义军的身份,就是为了诓您袭击官军水师,断了您的后路,随在下一起投武乡义军。” 范浩学目瞪口呆了一阵,随即勃然大怒,猛地抽刀要砍,李明忠却躲也不躲,刀锋眼看着就要砍到李明忠的脖子上,范浩学却又生生停住,垂头丧气的苦笑道:“罢了,如今事都做了,背反朝廷已成定局,杀了你还有何用?派个使者去北岸求见吴帅吧,如今只能期盼武乡义军仁德,收留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家伙了。” 李明忠暗暗松了口气,安抚道:“范千户安心,咱们是雪中送炭,武乡义军不可能不收的,在下虽然诓骗了您,但有些话也发自真心,投武乡义军,是给您和兄弟们一个上好的前程!” 唐晖急匆匆的跑到面临港口的城墙处,却只见得港口内一片冲天大火,风急火急、火焰漫空,整个天地都照得一片通红,城内前去港口支援的守军见如此大火都不敢入港口去,停在港外等着大火烧尽,城上的守军还在盲目的放炮轰击,但袭击的贼船已尽数退走,港内只剩下一个个熊熊燃烧着的“火船”,守军的炮击只是在浪费弹药。 唐晖自然是不相信那些惊慌失措逃回来的官将们嚷嚷的“武乡义军突袭”的说法的,突袭者的身份他得知消息后就已经猜到了,今日自己给他设下一道鸿门宴,却反倒被他来了一招火烧赤壁。 唐晖长叹一声,万念俱灰,转身佝偻着向城内走去:“罢了,罢了,武昌城里谁要逃,都让他们逃吧,天要亡我,如何逆天哉?” 第502章 送炭 绵长鹤将案桌上的碗碟收拾了,用手指捏着碗里剩下的饭粒塞进嘴里,看着吴成举着烛台盯着地图发呆,安抚道:“成哥,你也别太担心了,岳叔是个老成的,山西不会出什么事的。” “如何能不担心啊?岳叔手下才两万多人,算上各地村兵辅兵也才四万余人,而他面对的敌人可要比以往咱们面对的都要强大的多!”吴成长长叹了口气:“孙传庭入沁州,杨嗣昌也随他一起入了沁州……其他人说实话我都不怎么在意,就这孙传庭和卢象升,我最担心。” 绵长鹤没心没肺的哂笑了一声,说道:“成哥,你之前也说了,杨嗣昌他们调动大军入沁州,官军兵马越多越碍事,待不了多久就得断粮,粮一断,孙传庭和卢象升他们也不是神仙,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只要岳叔在太行山里坚持住,官军最后也只能退走了。” “我就是怕他坚持不住!”吴成的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又是幽幽一叹:“官军难,咱们也难,山西本就遭灾没什么存粮,沁州还持续涌入了那么多流民,如今咱们的战士、家眷,还有跟随咱们逃进太行山、太岳山的数万百姓,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存粮若是吃光了,光靠山里种的那些番薯如何能喂饱?” 吴成直起身子,看着地图的脸满面愁容:“如今在山西就是一场耐力的比拼,双方都在耗着,耗过了对方,胜利就手到擒来……我怕的就是岳叔他们按耐不住,在没有把官军拖疲拖垮的情况下出山与官军主力会战,到时候就危险了啊!” “俺还是那句话,岳叔是个老成的,有他在,山西不会出事的!”绵长鹤将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着把吴成从地图边扯开:“再说了,成哥,你就是把这地图看破了,也没法飞回山西去支援不是?要俺说,先办好眼前的事再说。” 吴成点点头,苦笑道:“也对,咱们办好自己的事,就是给岳叔最大的支援了,蔺将军已经出发去寻找水浅的地方准备搭设浮桥,等唐晖调集的援军云集武昌城,咱们就抢渡攻城,彻底消灭官军在湖广最后能动用的军力。”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声雷霆轰隆之声传来,绵长鹤浑身猛的一紧:“哪里开炮?好像是水师战船上搭载的铜将军炮,官军水师夜袭?” “不对,声音这么模糊,距离很远,不是夜袭!”吴成迈步就往营帐外跑去:“定然是武昌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他娘的,蔺养成不会自作主张渡河跑去夜袭官军去了吧?” 吴成一路小跑着上了汉口城外的一座望楼,却见得远处武昌城港口火光冲天,大火将江面都照耀得一片血红,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连吴成的位置都听得清楚,对岸炮声隆隆,火光照耀的地方,仿佛有无数小船战船在左冲右突、纵火焚烧。 “这是……哪里来的水师?”吴成满脑子都是疑惑,左右看去,一旁匆匆赶来的将帅也个个都是满脸疑惑,绵长鹤一边撑起“倡义救民”的帅旗,一边嘿嘿笑道:“成哥,怕是咱们为民做主之事感动了上苍,老天爷特地降下一支天兵天将来帮助咱们的。” “那这老天爷好不晓事,把我的计划都搅乱了!”吴成瞪了绵长鹤一眼,按他原本的计划,是要暂时按兵不动,让唐晖以为武昌还有坚守可能,以至于将楚南等地的官军都调来武昌固守,然后武乡义军再一口气吞掉他们,彻底消灭官军在湖广的抵抗力量。 夺一座武昌城对吴成来说没什么意义,若真想夺城,光靠水师也拦不住武乡义军强渡长江和汉水,不过就是损失大些而已,以武昌城做饵消灭湖广官军的有生力量,对武乡义军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今这场不知谁人进行的突袭,唐晖用来隔断江面的水师必然被大火烧尽,没了水师,武昌城内军心必乱,守军必然坚守之志崩塌,即便唐晖还想坚守武昌,守军也定然会弃城南逃,吴成以武昌为饵歼灭湖广官军的计划也就落空了,日后攻略楚南等地,也会增添不少变数。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吴成心中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改变计划了:“传令,快马去追蔺将军,让胡都尉的骑队暂时归他指挥,立刻择地渡江,控制武昌城门以防城内官绅豪商逃跑,特别是楚王,一定要堵在城里!若是官军已弃城而逃,准许他们衔尾追杀!” “各部立刻集合,这段时间制造的木筏都准备好,咱们准备强渡长江和汉水,派人去和那些袭击官军水师的船队沟通下,看看他们是敌是友,若是哪来的水寇,问问他们要多少金银才肯让路!” 吴成还要继续吩咐,却见对岸武昌城墙上闪烁起一片火光,随即炮声远远传来,在持续不停的炮声之中一艘艘大小船舰飞快的驶离北大火包裹的港口,吴成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判断道:“看着大船不会少,寻常水寇哪里有这么多大船,难道是官军水师内讧了?” 几名武乡义军的战士驾着搜罗来的渔船向着江中心而去,过了一会儿便折返回来,船后还跟着一艘小船,靠了岸下来两名将领模样的汉子,在武乡义军战士的指示下卸了盔甲武器,高举双手让几名战士搜了身,随后被一路引领到吴成所在的望楼。 那两名汉子见了吴成当即拜倒,一名面貌清秀些的汉子朗声道:“小人原孔有德帐下水军参将李明忠,这位洞庭湖水师千户范浩学,携洞庭湖水师全军两千余人、大小战船三十余艘、俘虏七百余名、俘获之广船十一艘,特来投诚武乡义军!请吴帅收留!” 吴成大喜过望,这老天还真是给他派了天兵天将来了,当即上前亲自把他们扶起来:“两位来投,实在是雪中送炭,本帅实在是……喜不自禁!” 第503章 惊喜 吴成确实是喜不自禁,甚至说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武乡义军如今最大的弱点,一则骑兵、二则水师,骑兵能够通过山西向关外蒙古买马再集中训练,短时间内攒出一支能够协同步炮作战的骑兵部队也不是不可能,特别是在南方这种官军也缺乏精锐骑兵的情况下,武乡义军骑兵薄弱的缺点暂时并不紧迫。 但水师不一样,水师纯粹是个技术兵种,即便武乡义军能够通过改造商船的方式改造出不少战船来,操船的水手也需要花不少时间和精力去训练培养,作战的水师兵将所需的时间更长。 而偏偏吴成手里连个合格的水师将领都没有,连训练都不知道怎么开始,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李明忠和范浩学等人来投,消灭官军的汉水水师和长江水帅、带来的战船军备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他们给吴成送来了数千水师兵将和几个贯熟水师的将官,李明忠还是个有海战经验的水师将领,有他们做为种子,武乡义军能够大大缩短水师建设的时间,培养出自己的内河水师部队。 南方水网纵横,要扎根南方,水师是必不可少的,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在手,单单是长江流域就能为武乡义军拓宽不少战略机动的余地,西边的川蜀、或是东边南京,自此以后都在武乡义军的兵锋威胁之下,官军的防区一下子多了上千里要照料,必然是疲于奔命的。 相比而言,能得到李明忠等人和这些投诚的水师将士们,哪怕武乡义军在承天府歼灭的湖广官军精锐全军复活、唐晖带着他们跑个干净,吴成都可以说是赢麻了。 所以吴成当即便让蒲名声去接待投诚的水师官兵、安抚俘虏,让人去把蔺养成唤回,组织兵力准备渡江攻打武昌城,在大营中摆下大宴,招待李明忠等水师将领。 “依我武乡义军的军规,战时不得饮酒,今日为招待各位兄弟,算是破一回规矩!”吴成哈哈笑着举着酒杯,朝李明忠等人致敬道:“请诸位饮了此杯,接下来咱们以茶代酒,待夺下武昌之后,本帅再请各位大宴一场,到时候咱们再不醉不归!” “吴帅客气!”一众官将表情各自不同,李明忠笑容满脸,范浩学有些犹疑,洞庭湖水师的官将大多兴高采烈,而那些被洞庭湖水师俘虏后,又被吴成下令解绑陪坐的官军水师将佐则一个个垂着头,看也不敢看吴成这边。 吴成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笑道:“此番诸位来投,实在是解了我武乡义军的一大忧心之事,本帅可以跟诸位透个底,武乡义军如今本就在组建水师,本帅欲设水师提督一职统管,职位相当于我武乡义军陆师的将军,只是这统管之将,本帅尚无人选,不知诸位有无推荐之人?” 李明忠等人一听就明白,这是吴成在给他们开价码、安他们的心,更多人喜笑颜开,目光炽热的看向范浩学,他们大多都是范浩学的部下,自然是希望范浩学能够当上这提督一职。 范浩学却看向了李明忠,两人对视一阵交换了眼神,李明忠点点头,起身拱手道:“吴帅,在下李明忠不才,愿意毛遂自荐。” 几名洞庭湖水师的将佐面露失望,但范浩学却也站了起来,拱手道:“吴帅,论用兵打仗,下官一个内湖水师的千户远远比不上李先生这种带过近海水师的将官,下官也推荐李先生接这水军提督一职。” 一众洞庭湖水师将佐顿时都没了话说,吴成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人,目光又在那些洞庭湖水师的将佐身上梭巡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恭喜李提督了!” 与李明忠客套了两句,吴成又转向范浩学:“按照武乡义军的规矩,军中除了主将之外,各部都要设一名教导,水师紧要,教导一职暂时就让咱们的总教导蒲教导兼着,范千户,你就暂且跟着蒲教导做事吧。” 范浩学一阵犹疑,拱手道:“下官领命,下官只有一事相求,下官的弟兄们已经数年没有领过饷银了,求吴帅施以援手,多少发些银两,让弟兄们能养家糊口,以安军心。” 吴成笑的很真诚,范浩学敢当面向他提条件,证明他投诚之心已定,当即回应道:“范千户放心,为投诚的官军补饷本就是我武乡义军的政策之一,何况是水师的弟兄们呢?” 吴成倒也没有信口开河,如今大明连边军都是年年欠饷,军卒逃亡甚多,不少都跑来投武乡义军,武乡义军一方面对这些投诚官军进行思想教育和改造,一方面也为他们分田分地和补齐朝廷欠饷,以求最快速度将他们消化吸收。 当然,补饷也不可能直接拿白银或武乡义军正在治下发行的粮票砸下去就完了,在补饷之前要带着这些投诚官军进行清算,让他们了解自己这么多年来应该得到多少饷银和赏赐,让他们认识到欠饷是因为朝廷腐败、将帅贪渎的缘故,饷银积欠少的,便集中举办一次补饷大会,在各部战士们面前公开补饷,积欠多的,则每次武乡义军分发月饷之时会一同发放一部分,同样会召集该部将士一齐参与。 为投诚官军补饷,其实也是武乡义军思想教育的一部分,经历过补饷的投诚官军,战场上甚至表现得比武乡义军的老兵还要坚定和积极。 如今范浩学主动提起此事,吴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心中早就盘算好了用一场补饷大会和诉苦会将洞庭湖水师官兵的军心彻底拽到武乡义军这边来。 两千余人数年欠饷,算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但若能得到这两千余水师官兵的军心,这笔买卖就是大赚特赚了! “范千户到时候报个单子上来,本帅让蒲教导领人和你们一起核算,朝廷历年欠饷,他们不发,我武乡义军来发!”吴成哈哈笑道:“让水师的弟兄们做好领钱的准备便是!” 第504章 水将 那些洞庭湖水师的将佐隐隐传来一阵欢呼,那些被俘虏的汉水水师和长江水师将佐也目光炯炯的抬起头来,吴成满脸温煦的朝他们笑着:“其他各部水师的弟兄只要愿意加入武乡义军,武乡义军照样会给你们补饷,若是不愿加入的,只要没有祸害百姓、杀人放火的大罪,按照咱们的政策,留下武器装备、都可以领路费回家,两军对垒,这是公仇,你们大多也是执行的上面的军令,军令如山,武乡义军不会苛责你们,只要不是主动作恶、民怨沸腾,武乡义军一贯优待俘虏。” 那些被俘虏的将佐不少人面露喜色,有几个心存犹疑,窃窃私语着,吴成也不再理会他们,回身与李明忠、范浩学等人客套了几句,面色严肃了一些:“李提督、范千户,你们应该也知道,如今我武乡义军情况并不乐观,朝廷在北地的大军迟早会南下,襄阳.....会有一场大仗,水师很快就又要上战场了。” 李明忠理解吴成的意思,点点头,说道:“吴帅,下官从军便是在东江毛帅手下充当主簿,对大明各地的水师多少有些了解,水师是个吞金巨兽,无论是战船还是人员,都需要大批银饷去维护,朝廷如今连边军的银饷都快付不起了,哪还有钱粮去维护水师?各地的水师,其实跟洞庭湖水师差不多,大多是个空架子而已,只有一些面临海寇倭寇等危险的沿海省份和直面东虏的东江、登莱等地水师还有一定的实力。” “而且即便是这些地方,水师要保持战斗力,也得想些法子自给自足,不可能都靠朝廷供给.....”李明忠理了理思绪,回忆道:“好比当年的毛帅,就是靠着垄断朝鲜往大明的海上商路,朝过路海商强征捐税、走私毛皮人参和粮食军器等物聚敛起无数金银,才养活了东江水师,如今的东江总兵黄龙,依旧是靠着毛帅的法子敛财。” “而我大明水师最强的一部,自然当属福建郑家,他们其实和毛帅用的是一样的法子,但他们垄断的商道更广、走私的商货更繁茂、勒索的捐税更多,所以郑家的船舰更多、水手更多、实力也就更强!” “李提督说的没错,若是全靠朝廷发饷,水师早在万历年间就该饿死一片了!”范浩学苦笑着帮腔道:“嘉靖年间东南倭乱,俞武襄、陈太保等名将重建水师,我大明水师声势复振,结果呢?短短十几年,又成了一堆废木烂舸。”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在大明要养一支强军,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捞些外快,不单是水师,陆师也是如此,好比关宁军战力冠绝各部,就是因为他们除了有辽饷,还有广宁、锦州一线大批屯田可以出产粮食和战马饲料。 “但自家辛苦攒起来的水师,又怎会愿意为了一文钱没发过的大明而丢个损伤?”李明忠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所以毛帅当年听调不听宣,所以如今的郑家也是自成体系,朝廷根本使唤不动他们。” “加之内河水战,和远海水战也有不小差别,能杨帆于海洋之中的乌尾船、大福船之类的大型战船吃水深,内河水浅而相对狭窄,它们并不能在内河之中自由航行,能入内河威胁襄阳的,只能是那些海舱船、鸟船之类的中小型船舰!” “这些中小型船舰,对于我等内河水军来说就是大型船舰了!”范浩学接话道:“吴帅等会可随下官去岸边看看,我等内河水师的主力战舰,就是海舱船、鸟船之类的船舰。” 吴成微笑着答应下来,用眼神示意李明忠继续说,李明忠思索了一瞬,说道:“若是要封锁汉水江面、威胁襄樊,朝廷如今在内河还算有战力的只有两支水师,屯驻南直隶巢湖的巢湖水师,和屯驻江西的鄱阳湖水师,南京新江口也有一支水师,但那支水师要护卫漕运要冲和长江江口,等闲动用不得,巢湖水师也会抽调兵船去帮忙护送漕运和押粮,所以咱们要对付的官军水师,必然是以鄱阳湖水师为主。” “鄱阳湖水师.....明初之时倒是威名赫赫,明太祖朱元璋击败陈友谅便是靠着它们,但时至今日,也是那些个毛病——兵将欠饷日久、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战船年久失修,船上的火炮火器能使用的,恐怕十不足三四!”李明忠呵呵笑着,晃了晃酒杯:“吴帅,下官就是江西人,对鄱阳湖水师多少有些了解,说空架子有些过了,它们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但上了战场能起到多少作用?实在不好说。” “内河水师的船舰搭载的火炮,是无法跟陆上炮台的火炮对轰的,只能躲避在陆上火炮的射程之外封锁江面......”李明忠眼中放着光,似乎是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对付鄱阳湖水师:“武乡义军建造的新樊城,下官去看过,毗邻汉江不说,看来就是一座围绕火炮战术打造的坚城,襄阳樊城一南一北,城上架设重炮能够覆盖大半个江面,官军的水师就只能挤在狭长的江面上进行封锁,船舰多了,就会拥挤不堪、自相纷扰,船舰少了,却又封锁不住汉水江面!” 李明忠呵呵一笑,直了直身子:“而我军水师可以背靠襄阳和樊城,躲在城池的掩护中与官军水师交战,不断游动寻机,打完就跑,官军水师不敢深追,只能吃哑巴亏,积小胜成大胜,自然能从官军的封锁中撕开口子,若官军不堪其扰而混乱,下官甚至能寻机歼灭它们,官军封锁汉水的筹划,自然就破了!” “汉水封锁一破,襄樊二城便浑然一体、各自策应增援,襄樊双城防御体系成型,我武乡义军留下一万精兵据守,能守到老死!”吴成哈哈大笑起来,又让绵长鹤去给李明忠和范浩学倒上一杯酒:“咱们再破一次例,请满饮此杯,本帅得二位,如朱元璋得俞通海,必能借二位之力底定天下!” 第505章 后事 接风宴草草结束,吴成又来到了岸边,一边观察着停在岸边的船只,一边听着范浩学的讲解,吴成对船舰没什么研究,脑子里只有大船和小船的概念,范浩学讲解着各种形制的战船、兵船、粮船,很快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一团糨糊,听了个半懂不懂。 李明忠落后两人半个身位,打量着不远处正在排队登船准备渡江攻打武昌的武乡义军战士,武昌城内官民坚守的信心完全来自长江和汉水的阻隔和水师隔断江面,如今停驻武昌的汉水水师和长江水师被烧了个干净,城内军心民心必然崩塌,武昌城已是唾手可得。 这并不是李明忠的臆想,站在这江岸边,能够清晰的听见对岸武昌城里嘈杂的哭喊声和喧闹声,连武乡义军集合整队时的哨声和报数声都盖不住,港口的大火至今还没扑灭,城池中反倒又燃起了冲天的火焰,很明显武昌城内已经陷入一场大乱,失去了秩序。 “也不知道唐晖逃了没有.....”李明忠耸耸肩,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但那位楚王殿下.....想必是已经逃了。” 回头继续观察着登船的武乡义军战士,武昌城这么一座熟透的果实,武乡义军不可能放着烂掉,让城内造乱的青皮无赖和官军兵卒把好好一座繁庶的城池给毁了,早在吴成为李明忠等人接风之时,武乡义军各部就已经在集合准备渡河,有投诚水师相助,武乡义军可以直接用船把兵马运送到南岸,迅速集结起部队抢占武昌城,若是城内守军和官绅还没逃跑,正好把他们堵在城内,若是守军官绅已经跑了,也能尽快恢复秩序、追击逃跑的守军和官绅。 第一批武乡义军一个部总已经登船向着武昌而去,如今岸边的是第二批的一个部总,李明忠放眼看去,整整一个部总列队而行、秩序井然,除了偶尔有哨声响起,竟然没有一丝杂音传出来。 “如此军纪,不愧为天下强军!”李明忠微微一笑,他在东江镇时与东虏交过不少次手,在山东孔有德帐下,和大明各路强军也打了个遍,但有武乡义军这般纪律的,李明忠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强军,朝廷哪来的信心能赢得了?呵呵,杨嗣昌怕是要载个大跟头了!” 走在最前面的吴成忽然停住脚步,指向远处的武昌城,有些挥斥方遒的模样:“当年朱元璋以水师底定基业,明初之时,大明水师能横行万里远洋,可谓独步天下,我武乡义军新朝底定,必然也需要一支独步天下的庞大水师,而你们,就是这颗种子,本帅早有谋划,攻陷武昌后,在武昌择地筹备一座船厂,比较大明的清江督造船厂,专为水师打造战船,朝廷养不起这吞金巨兽,本帅来养!” “武昌城只是起步之地,日后我武乡义军的水师舰队,也要像明初郑和那般,扬威于万里之外、煊赫于天下诸国!” 唐晖立在城墙之上,看着一支船队从黑暗中显露身形,飞快的向着南岸驶来,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城下走去:“果然,武乡贼不会放着唾手可得的武昌城不取的,回巡抚衙门去吧,该准备上路了。” 几名亲兵对视一眼,默默的护送着唐晖往巡抚衙门而去,武昌城四门都被打开,无数的百姓、官绅、兵卒都在抓紧这最后的时间逃出城去,城内四处燃起大火,青皮无赖混合着乱兵四处奸淫掳掠,唐晖却丝毫没有约束的心思,坐在轿子里逆着逃跑的人流而行,一路回了巡抚衙门,却见巡抚衙门的院门也遭了火焚,半边被烧得漆黑。 “老爷!”唐晖的管家穿着一身半身甲,迎上来说道:“老爷,楚王府那边来了消息,楚王已经逃出城去了,楚王府的院里扔了不少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有刁民在王府里哄抢,还四处放火,徐长史没跟着逃,领着一些王府护卫驱散了他们。” “这时候才逃,还是走陆路,楚王养尊处优的,连马车都坐不了,带着那么多家眷,如何能逃过武乡贼的骑兵追击?”唐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徐长史倒是聪明,把一个完整的王府和楚王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财宝交到武乡义军手里,没准也能换个武昌知府当当。” 说着,唐晖不再理会管家,一路走到巡抚衙门后堂,进了值房换了一身朝服官帽,对着铜镜仔细理了理,寻了一条麻绳,踩在桌子上仔细在房梁上系好,伸头进去试了试,这才满意的跳下桌,让管家去召集家人和下人前来。 不一会儿,唐晖的妻妾哭哭啼啼的来了值房,几十个仆役护卫也跟了过来,唐晖正坐在桌后,先朝一众下人护卫说道:“本院是个清水的官,连累着你们跟着本院受苦,如今大难临头,你们尚且留在本院左右,本院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家中有何财物,你们统统拿走便是,若有签卖身契与本院的,尽皆烧了,各自散去吧。” 不少仆役护卫满眼含泪,唐晖又转向自己的妻妾们:“武乡贼仁善,不会为难你们这些没做过恶的妇人幼童,我去之后,你们安心在武乡贼治下做个百姓,听闻武乡贼善治地方,在他们治下生活,也许比在朝廷的治下还能安居......若想改嫁的,都改嫁吧,储儿他们,让他们好生学习读书,日后也要成为有用的栋梁。” 唐晖的妻子终于是忍不住了,哭道:“夫君,听闻武乡贼求贤若渴,只要不是作恶多端的官绅从不滥杀,夫君何苦要为大明殉命呢?” “为夫得天子赏识,连升数级当了这封疆大吏,天子如此深恩,为夫无能,不能牧守湖广以报,只能一死以赎罪了,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了!”唐晖长长叹了口气,爬上桌子抓着那根麻绳,忽然又苦笑起来:“杨文弱啊,你如今所行之事,和愚兄在湖广所为有何区别?不过垂死挣扎而已......愚兄先行一步,只怕你日后也要和愚兄走上同一条路了!” 第506章 打行 吴成渡过长江来到武昌城之时,武昌城内的乱局已经渐渐平息了下来,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怒吼和铳声,那是入城的武乡义军正在搜剿城内造乱的青皮无赖和乱兵。 “武昌城内的府库和各处衙门保存的还算完整,听说是湖广巡抚唐晖在自尽前专门下令调兵守卫这些地方......”蒲名声跟在吴成身后,向他传递着最新的消息:“那些官军将佐说,唐晖与他们说,他们在承天府城驱赶百姓冲阵,必然不为我武乡义军所容,若是能把完好的府库官衙交到咱们手里,也算是立了一功,功过相抵,咱们至少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唐晖失败就败在此处,还在拿大明官场的旧思维在做事!”吴成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哪怕整个武昌城都烧干净了、哪怕府库里的钱粮我武乡义军一文未得,又能如何?咱们靠着民心起家壮大,最关键的永远是民心、永远是百姓!什么功过相抵?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大明就是总喜欢把功过混为一谈,到最后都是有功无法赏、有过不能罚,反倒失了赏罚威信和万民民心。” “那些将佐要仔细分辨,在承天府驱杀过百姓的都要进行公审,我武乡义军确实缺乏人才,但也没窘迫到良莠不齐照单全收、需要这些投机分子的时候!” 蒲名声点点头,见吴成已经给那些将佐定了性,便转移了话题:“我军入城以后,已经抓捕了数百名趁乱造乱的匪徒乱兵,武昌城内的动乱,先是乱兵四处劫掠,随后城内的打行青手见无人约束,便也纷纷参与了进来,最后才是那些零散的青皮无赖,好在我军渡江速度迅速,他们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 吴成眯了眯眼,朝蒲名声吩咐道:“这是个机会,要趁热打铁,进行一次严打活动,彻底铲掉武昌城内的这些打行、访行什么的帮会,日后我们若要进军江南,在武昌的这次严打,会是咱们治理江南的宝贵经验!” 所谓“打行”,类似于后世黑社会的打手组织,“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言相聚于货物之有行也”。 打行起自江南地区,明末江南地区土地兼并严重,大批农户失土,而城市之中商品经济和手工业又飞速发展,于是大量青壮年劳力涌入城池做工求活,城市游民激增。 商品经济的野蛮发展加上无业游民的激增,自然而然就催生出以敲诈勒索、诓骗偷盗、半偷半抢等为业的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所谓“打行”就是其中之一,加上官绅也需要这些黑社会组织为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脏事以垄断市场、抢夺财富,故而明里暗里的支持着它们的发展,如今江南各地的打行,多多少少都有官绅的背景。 武昌位于中南地区商贸要道之上,商贸发达、市镇繁荣,自然也像江南一样衍生出各种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打行也是其中之一。 一个正常的政权都不会允许这些黑社会性质组织搅乱市场、勒索百姓的,大明也曾对江南的打行进行过清剿,嘉靖三十八年,曾调时任山东布政使翁大立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应天、苏州诸府,打击越来越猖獗的打行,结果翁大立非但没有将打行铲除,反倒是各家打行打手联合起来暴动,攻破了翁大立的御史行辕,翁大立只得携带妻儿从后院跳墙逃走,来不及带走的的敕谕符验及令字旗牌等,连同行辕建筑被暴徒一把火烧个精光,嘉靖皇帝因此震怒,事后将翁大立革职。 明廷对打行的打击一直都是草草结束,在于打行实际上大多都是官绅在背后操控,地方衙门不敢惹,朝廷派人主持,大多如翁大立一般计划发布,就已经被官绅透了个底掉,步步落后于人,自然对付不了它们。 但武乡义军不一样,一个新生的政权,本就绝不可能允许治下有这些不安定的因素的,更何况打行这些黑社会组织处在祸害百姓的第一线,与武乡义军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武乡义军的自然得彻底铲除掉它们。 如今武昌这场短暂的动乱,给了武乡义军铲除它们的绝佳机会,吴成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打行什么的,背后的官绅跑的跑,捉的捉,剩下的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跟咱们闹事,没了背后那些官绅撑腰,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而已,又因为武昌的动乱,百姓们有切身之痛,正是最支持咱们铲除它们的时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你们要把百姓发动起来,让百姓们帮忙揭发控诉,犯了严重罪行的、民怨极深的,必须当众审判处死,只是胁从的、罪行较轻的,留下一部分修整城池,其他的统统送去枣阳挖矿。” “武昌是座有着数十万人口的大城,要迅速获得人心、稳定统治,铲除这些为祸百姓的打行是个好机会,老蒲,咱们虽然之后说不定要放弃武昌北上对付杨嗣昌他们,但不能因此就放松了对武昌的治理,哪怕只在武昌一天,也要让百姓们感受到咱们是真心为他们办事的政权,此事你要用心,别再犯枣阳时的错误了。” 蒲名声悚然一惊,赶忙用心记下,两人一路来到巡抚衙门,唐晖的尸首就摆在巡抚的大院里,身上蒙着一张白布,妻妾家眷围在周围哭哭啼啼。 吴成跳下马走上前去,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听说朝廷已经决定以丢失显陵之罪拘捕唐晖入京斩首,唐晖算不上有才,也算不上无能,在大明的官僚里算是个中规中矩的角色,在湖广巡抚的位子上,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了,怪不了他,只可惜朝廷不管你如何艰难、如何努力,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背上一口黑锅。” 吴成将白布盖好,站起身来:“朝廷刻薄如斯,咱们却要有个宽仁的模样给天下人看看,让他家人领其尸首回去安葬吧。” 蒲名声正要答应,一名令兵忽然飞奔而来,递上一份军情,蒲名声拆开一看,笑道:“吴帅,蔺将军把楚王给逮回来了。” 第507章 楚王 武乡义军第一波渡江的兵马,步队入武昌城抢占要点、恢复秩序,马队骑兵则去追击那些逃跑的兵卒将帅、官绅宗室。 那些宗室将帅不说,武乡义军占据襄阳以后,不少村寨里的官绅害怕兵灾,躲进了相对安全的城池,在村寨里依旧用家奴仆役压迫不停,自己却躲在城里享受,武乡义军想要迅速在武昌地区建立统治,就要迅速拉拢农户佃户的民心,对这些官绅进行公审是最主要的手段,自然不能放他们逃了。 最关键的还是楚王,吴成是下了死命令,骑队哪怕一路追到长沙去都要把楚王给逮回来,这位楚王殿下占着武昌最肥沃的田地、霸着武昌大多数生利的产业和店铺,压榨百姓、放贷生息的事没少干过,武昌城内的打行不少就是他蓄养的打手,又吝啬好财,百姓对其可谓是深恶痛绝,公审楚王,能极大的方便武乡义军在武昌地区收拢民心、建立统治。 而且吴成之所以南下攻略,就是为了给朝廷持续的压力,让紫禁城里的那位心态崩盘、举止失措,帮着他把杨嗣昌、孙传庭等人的大军强逼南下,在吴成的预设战场与官军交战,自然要比在杨嗣昌的预设战场与官军交战简单得多,双方形势逆转,沁州的危险也就能解除了。 这也是一场围点打援,吴成和杨嗣昌实际上是使的一个办法,只不过杨嗣昌围的是武乡义军的军心,而吴成围的则是紫禁城里那位年轻的万岁爷的信心。 显陵失陷没有击破崇祯的信心,那就再加上一个藩王的人头试试,大明盘子大,吴成手里的筹码就多,一点点加码下去,总能击垮崇祯支持杨嗣昌的信心。 进入楚王府,吴成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听说楚王富贵,楚王府修得富丽堂皇,堪称天下诸王王府之最,如今亲眼所见,依旧对其豪富惊诧不已。 楚王府北依高观山,南出大街,左邻阅马场,右至后长街,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四里,面积几占武昌城之三分之一,五门城楼,饰以青绿点金,廊房饰以青黛,一眼看去,可谓豪华壮丽。 “听楚王爷说,这王府内有宫殿、宫室、堂库、宗庙、楼阁、水榭、庭院等八百余间,还有梳妆台、金鱼池、假山等景点和专门蓄养歌姬的御花!”蔺养成不知何时迎了上来,凑到伸着脖子看西洋景一般观赏王府的吴成嘿嘿笑道:“楚王爷说,这楚王府就是仿造南京紫禁城建的,吴帅,这可是个称王的好地方。” 吴成眉间一皱,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严肃的回道:“确实是个好地方,拿来做大学堂的好地方!” 蔺养成一愣,尴尬的笑着摆摆手:“一时失言,吴帅见谅,咳,末将领吴帅去见见那楚王殿下,这厮在城里藏了不少财宝,似乎是想靠着这些财宝求一条性命。” 吴成点点头,也失去了观赏的兴趣,便让蔺养成领路,一路来到王府正殿之中,见穿着一身绸衣,打扮成商贾模样的楚王朱华奎跪在地上,一身肥肉的身躯瑟瑟发抖,抖得身上的肉似乎都要掉下来了。 “这家伙扮作一个富商,想带着家眷金银逃跑....”蔺养成忍不住噗嗤一笑:“吴帅,您是没见那场景,运金银的太平大车都有十多辆,寻常富商哪有这么多金银?这厮换了行装却没改架势,坐的还是二十人抬的大轿,哪家富商能坐得了这种大轿?咱们的探马一眼就觉得不对,跑上去查探,那好几百的王府侍卫和奴仆什么的见到咱们两骑探马就哄然而散跑了个干净,这楚王逃也不敢逃,那两位探马兄弟一个看守着,一个回来报信,等末将领兵到了,楚王殿下还乖乖蹲在地上呢!” “我记得初代楚昭王能文能武,战场上身先士卒、立下不少战功,朱元璋都赞其‘真吾子也’.......”吴成有些唏嘘,寻了张椅子坐着:“到了如今,楚王殿下连逃跑都不会逃了,如此无能之辈,难怪楚藩宗人要质疑你是否为楚藩血脉了。” 朱华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忽然五体投地道:“无牙帅英明神武、武乡义军神兵难敌,小王如何能抵抗?天意要小王为大帅所执,小王自然只能顺天而行,又哪敢有逃跑的心思?” “不瞒楚王殿下,我这无牙帅的称号,还是潞安府的沈定王殿下所赐,同样是大明的亲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吴成想起那位对大明前途感到绝望而自尽的沈定王,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看着朱华奎也更为厌恶,冷声说道:“废话不多说了,楚王殿下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金银财宝不重要,关键是楚王府王庄的地契和文书,王府那位徐长史交代过了,王府本有一本统计簿册,你逃跑之时把那簿册藏起来了,早些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楚藩是湖广最大的地主,甚至可以说是大明最大的地主之一,大明国初之时,楚藩就获准在汉阳、汉川、孝感等十处城镇置办王庄,仅在汉阳一地就有十六万八千亩良田被划入王庄,除此之外,楚藩还获准在江夏等地建造猎场、鱼濠、马场等等。 如今两百余年过去,天下兼并之势愈演愈烈,楚藩又怎会落于人后?湖广的良田近一半落在了楚藩手里,占着大明最主要的粮产地、控制着大明的粮食产出,楚藩又如何能不富? 湖广的田土到底有多少、能产出多少粮食、有多少能下田干活的壮劳力?楚王府的簿册一定是比官府胡编乱造的那些白册文册要准确得多,得到那些簿册,武乡义军日后的清丈分田工作就能准确和方便不少,对于吴成来说,那些纸做的簿册,比楚王府积蓄两百余年的金银财宝更为宝贵。 但朱华奎却没有老实交待的意思,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忙问道:“吴帅,若是小王老实交代,能留下一条命来吗?” 第508章 出事 吴成一阵无语,看着满脸期待的朱华奎,自言自语的嘟哝了一句:“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难怪历史上被张献忠沉了全家了!” 朱华奎没听清吴成说了些什么,以为吴成态度有些松动,赶忙摇唇鼓舌道:“大帅,小王与义军往日无仇,听说开封周王、怀庆府的郑王他们都拿出金银来饷军以抗拒武乡义军的天兵,小王可是一分钱都没给唐晖那厮掏过,从未有抗拒义军菩萨的心思啊!只要大帅留小王一条性命,小王愿意奉上全部田产金银!” 吴成眉间渐渐皱了起来,目光越来越冷,朱华奎见吴成似乎不为所动,一咬牙,继续说道:“大帅,小王听说大帅至今还是独身,小王登位之后搜罗了不少美人在王府中,大帅都可以要去,楚藩的那些公主郡主什么的,大帅又看得上眼的,小王亲自去帮大帅讨要,只要大帅留小王一条性命,小王愿终身为奴为婢!” 吴成吐了口浊气,看向一边冷笑着的蔺养成和一脸怒意的蒲名声:“看见没?楚王殿下还是把咱们当成打家劫舍的强匪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搞不懂咱们到底要些什么!” “朱华奎,本帅也与不少藩王有过交际了,即便是那作恶多端的郑王,被我军俘虏之后也敢破口大骂,像你这般无耻的家伙,还真是少见!”吴成冷笑道,眼中满是寒意:“你既然看不清形势,本帅就跟你说清楚,你这厮平日里作恶多端、祸害百姓毫无顾忌,必然是要接受公审,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的,你老实交代,公审之前还能管你好吃好喝的活几天,若是不老实,听说武昌的大牢里有一百多种逼供的刑具,总有一种能撬开你的嘴。” 朱华奎全身又抖了起来,低声下气的哀求道:“大帅,小王不过求一条性命而已,小王与武乡义军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只要大帅给小王留条性命,小王什么都能给大帅,何必非要杀了小王?” “你和我们没仇,但你和武昌的百姓有仇,而且仇还不小!”吴成挥了挥手,让亲兵将朱华奎押下去:“金银财宝、田土产业算什么?楚王殿下,如今你最值钱的就是这条性命,用你这条性命公审,能换得武昌数十万百姓、乃至湖广百万之民的民心,这民心,多少金银田土能买到?这本账,楚王殿下算不清楚,张献忠算了个半懂不懂,本帅却清清楚楚!” 朱华奎被亲兵拖了下去,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蔺养成好奇的瞥了他一眼,走上前来:“吴帅,怎么把张献忠给扯进来了?他和这楚王有什么关系?” 吴成摇摇头,也懒得解释,朝一旁的蒲名声吩咐道:“让军情处的弟兄们抓紧审问,该动大刑就动大刑,尽快把那些簿册的下落找出来,咱们估计在武昌不会待太久的,那些簿册越早拿在手里越安心。” 蒲名声领命而去,蔺养成看着他的背影嘿嘿笑着:“就楚王那怂样,末将看押到大牢里都用不着上刑就得交代,啧,武昌这么座大城,丢了可惜了。” “就是因为武昌太大了,而且咱们在这里没什么经营,如今这时候握在手里就是分散兵力......”吴成站起身来,整理着衣装:“等杨嗣昌他们南下,咱们就要撤兵了,等咱们集中力量消灭杨嗣昌、孙传庭他们后,再回来占武昌便是了,到时候没准都不用动兵,湖广的城池都能传檄而定。” 蔺养成点点头,正要说话,绵长鹤忽然急匆匆的从门外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和惊诧,跑到吴成身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语带哭腔的说道:“成哥不好了,杨嗣昌在武乡挖了你阿爹、绵老叔还有咱们弟兄父祖的坟,岳叔没忍住出太行山和他们交战,大败,沁州.....丢了!” 山西与湖广,一南一北相距数百公里,消息传递需要时间,加之陈奇瑜和刘国能领兵截断山西往南的道路,与围攻洛阳的黄锦、李际遇、冯宽部武乡义军对峙,沁州前往襄阳通报消息的令兵只能绕道而行,一来一回,等吴成收到沁州的军情急报之时,都已经是过时的消息了。 比如说吴成在承天府时收到杨嗣昌抵达太原的消息时,杨嗣昌实际上已经跟着孙传庭的陕西新军进入了沁州,沁州地区留守的武乡义军各部和军眷、文吏、厂工等非战斗人员纷纷向太行山、太岳山等地疏散撤离,或隐蔽在各地村庄之中。 杨嗣昌只在沁州城呆了一个晚上,一早便随孙传庭等人杀向武乡城,亲自来到原武乡百户所治下的绵家村,也就是绵正宇、吴成等人起家的屯村。 屯村里的村民早已疏散,百姓们或躲进山里,或躲进地道之中,但官军却没有放过这座空村,将村里的每一栋屋子都点燃推倒,掘地三尺发掘地道,将地道中躲藏的百姓都赶出来,在村口集中,不分男女尽数屠戮。 杨嗣昌登上屯村西山,仔细寻找着每一个墓碑,孙传庭跟在他左右,低声汇报道:“杨部堂,按照之前的计划,傅督和卢督他们的人马会缓行晚至,咱们陕西新军成孤军深入之势,以诱贼军主力围攻。” “武乡贼不是回贼他们,他们狡诈得多,单单是抛个香饵,他们不一定会上当,所以还得给他们加个码!”杨嗣昌冷笑着停下脚步,拍了拍一个墓碑:“绵贼的墓还是找不到,这里倒是有个姓吴的,不知是不是那无牙帅父亲的坟墓了,有意思,想来武乡贼早防了咱们一手,武乡贼官兵的墓都进行了伪装。” 杨嗣昌转过身来,喝令道:“既然找不到,那就不找了,派出人马去各地,不论良善,见坟就挖、见墓就砸,在沁州各地掘坟抛尸,遇到村庄就统统烧光,武乡贼那位无牙帅可以不在乎他父祖坟寝,他手下的将帅能不在乎吗?武乡贼可以不在乎,他们治下的百姓能不在乎吗?武乡贼还能安心躲在山里吗?” 孙传庭犹豫一阵,有些迟疑的阻拦道:“若是如此行事.....朝中恐怕......” “朝廷若是怪罪,本官一力承担,你不用担心,本官早就名声如粪,又哪里在乎什么朝中非议?”杨嗣昌眼中涌出一丝疯狂来:“伯雅,我之所以跑来前线,就是来帮你担责的,你不用疑虑,尽管去做便是,这场仗,咱们只能赢、不能输!” 第509章 军心 一处处渐渐升起的黑烟,仿佛是有意识的在空中聚集,隐隐有些遮天蔽日的架势,将天空染成一片灰黑。 岳拱立在一棵大树下,看着远处升腾的黑烟,脸色难看至极,身旁几名将佐都是满脸愤慨,有一名满脸胡茬的都尉怒骂道:“杨嗣昌那鸟厮真是不当人,他娘的,老百姓的房子都烧了,村民们种的果树桑树都砍干净了,田里来不及收获的粮秣,他们也是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了,连百姓家的锅碗瓢盆都打碎了,井里都下了毒或者掩埋了,听说有些村子的田地都被官军祸害得一塌糊涂,伏洲什么的水利设施都被他们炸毁了,这杨嗣昌就他娘的是个疯子,就算让他把沁州全占了,他这般作为,以后还怎么在沁州治理生产?” “他根本就没考虑治理生产的事,只想着一心剿灭咱们!”岳拱冷哼一声,回道:“消灭了我们武乡义军,杨嗣昌能凭此大功升官发财,至于以后沁州怎么办,反正他也已经去京师万岁爷身边干活了,关他屁事!” “他娘的,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他祸害沁州地方?”一名络腮胡子的将领嚷嚷起来:“咱们有两万多正兵,加上能战的村兵辅兵,差不多四万多人,孙传庭不过万余人马,一半以上还都是新募的新兵,如今他们孤军深入,正是咱们吞掉他们的好时候!” “此事我们商议过多次了,跟你们讲的清清楚楚了!”岳拱摇摇头,严肃的说道:“这次扑来沁州的官军都不简单,孙传庭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们占着武乡城,有城池依靠,人马战力不俗,虽然咱们兵多,但那些村兵辅兵的装备远远比不上官军,不少人还是使用的梭镖短矛,光靠我们这两万正兵,并不一定能短时间内歼灭孙传庭部。” “若是不能一战歼灭孙传庭,卢象升、傅宗龙、熊文灿他们虽然动作慢,但离沁州并不远,只要有一部把速度提上来,一两天内就能冲到武乡来,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可就真的危险了!” 岳拱抚摸着腰间的宝弓,严肃的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将官:“所以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先用小规模的游击战和破袭战袭扰官军,断他们的粮队补给、骚扰他们的军心士气,将他们拖疲拖垮,然后才能一战而定!” 在场的几名将官都垂下头去,那络腮胡子的将领却依旧不服气的说道:“我看,岳副帅就是太过小心,当年咱们那么点人、火器不足、盔甲还大多是劣质的布面甲,吴帅也敢带着咱们在柳沟和曹文诏血战一场,如今咱们人马多了这么多、火器火炮无数、精良的铁甲都有了两三千副,反倒是不敢和官军拼命了。” “老乔,你说的什么话?”岳拱身边的所部教导柯文听不下去,呵斥道:“当年和现在是一个形势吗?咱们那时候有十几万农民军从旁协助,曹文诏才多少人?如今呢?官军的精锐部队兵马都比咱们的正兵多了将近一倍!怎能不小心谨慎?咱们要敢战、善战,不能做送死的莽夫!” 那名将领还要再争辩,岳拱却瞪了他一眼,怒道:“老乔,你也算是武乡义军的元从了,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当这武乡义军的兵?服从命令!否则我关你一个月禁闭!” 那将领悻悻闭上嘴,周围的将官也有人面露不服,但也没人说话,岳拱刚要安抚几句,忽然一名探骑急匆匆的沿着山道爬来,满眼泪珠的跪倒在岳拱身前:“岳副帅,官军,官军在武乡挖坟掘尸!他们把好几个村子的坟地都挖了,绵老帅和好多弟兄的尸骨都给他们挖出来,吊在武乡城头上!” “什么!”岳拱大惊失色,当即快跑两步,一把将那探骑揪了起来:“你说清楚,咱们牺牲的将士墓地要么建在山中,要么都进行了伪装、改名换姓,位置地图只有军情处和我这里有,官军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根本没找!”那探骑哭道:“他们把所有的坟都挖了,官军见坟就挖、见墓就砸,连武乡本地官绅的墓都给挖了,所有的尸骨都取了头骨,装在木框里挂在城墙上,其他部位的尸骨便随意丢弃,说是要‘任野兽噬贼之身,使贼寇永不超生’!” “这帮禽兽不如的家伙!”几名将领怒骂出声,那络腮胡子的将领窜了过来,满脸涨得通红,一双眼满是凶光,拽着岳拱的手臂怒道:“岳副帅,难道就这么看着官军毁墓掘尸吗?此仇若不能报,咱们还当什么兵!” “老乔,冷静些!”柯文上前搭住他的肩膀,安抚道:“现在不是想着报仇的时候,吴帅之前来的信你们也看过了,让大伙无论如何不能盲目于官军正面交战......” “吴帅在襄阳!在南方!沁州的消息传到他那,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吴帅若是得知此事,以吴帅和绵老帅的感情,必然也会带着咱们去灭了那些官军的!”那将领怒吼着将柯文推开,松开岳拱后退几步,忽然猛地跪下朝岳拱磕了个头:“岳副帅,俺爹在沁州下乡的时候被捕杀,俺大哥二哥战死在小石桥,俺娘从没怪过武乡义军,俺想留在家里照顾她,被她拿着木棍赶出家门,让俺来投武乡义军,俺爹、俺大哥二哥、俺娘的坟都在武乡,没准都被官军给挖了,尸骨还不知扔在何处!” “岳副帅,柯教导,俺爹娘兄长都为武乡义军贡献不少,如今却不得安息,俺若是还躲在这山林里冷眼旁观,以后如何去面对他们?即便是违抗军令,即便你们要杀俺的头,俺也要去为他们报仇!俺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个人出山,不带兵马!” 说着,那将领转身便走,有几名将官也咬咬牙,向岳拱磕了个头,跟着他一起离去,岳拱一时无言,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将官教导,见他们都是满脸愤怒,一个个死死盯着他,只能长叹一声:“去把老乔他们叫回来,通知各部集合准备,咱们......出山报仇!” 第510章 杀招 周围的将官都毫不犹豫的各自应了一声,散去召集部属准备,柯文赶忙拦住准备离去的岳拱,焦急的说道:“岳副帅!不能出山啊!你也很清楚,咱们现在的情况是没法短时间内消灭掉孙传庭部的,万一官军前后夹击,咱们真的就危险了!没了咱们的主力在山里,官军就能放手搜山,到时候,沁州可就丢了啊!” “我能怎么办?老柯你搞政工的,弟兄们的心思你看不明白?”岳拱语带怒气,怎么也压抑不住:“老乔他们不说了,剩下的那些将官也是一个个恨不得立马杀下山去,不过是心中还顾忌着军律,所以才留在这等我的命令而已。” “可我能不让他们去报仇吗?武乡,不,整个沁州地区,埋了多少咱们牺牲的将士?埋了多少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祖宗?我若是下了这个命令,军心立马就会散了!到时候都不用官军来攻,咱们自己就会内讧!” 岳拱扶住一旁的大树,喘了口粗气:“这还是那些将帅,将官属下的将官呢?军中的士卒弟兄呢?他们会是个什么想法?老柯,就算是你手下的教导,他们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岳拱顿了顿,紧紧的盯着柯文:“老柯,你家祖坟也在武乡,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 柯文无言以对,沉默的跟着岳拱走着,忽然又长叹一声:“吴帅说过,一支优秀的军队,本来就是要反常的......吴帅若是在这,也许能想办法制止弟兄们吧......” “老绵若是在这,也许也能制止住弟兄们......”岳拱也幽幽叹了口气:“可是他们不在,沁州地方,是咱们两个守御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能咱们自己去应付!” 柯文又是一阵沉默,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叹道:“既然如此,为今之计也只有尽快歼灭孙传庭所部、在官军其他各部到来前收兵入山,我立刻去组织各部教导进行战前动员。” 岳拱点点头,也翻身上马:“我去把能抽调的兵力都抽调出来,这一次,要和官军决一死战!” 武乡城外同样是浓烟滚滚,一个个恶狼一般的官军将城外的建筑全部推翻,押着城内百姓挖壕修墙,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孙传庭遵从杨嗣昌的军令将新军马队都撒了出去,一边侦察一边四处抄掠乡间,烧毁房屋、毁坏田地水井和各种设施、挖坟掘尸,自己则领着步兵和车营入驻武乡城,在城内大肆屠戮,将留在城内的百姓编为保甲,由兵卒看管着修筑防御工事,若有一人不从,便一次砍杀一整队。 武乡知县本是朝廷委派,担任主簿典史之类官吏职务、实际控制着武乡城的武乡义军官吏早在孙传庭领军入沁州之时就已撤离,留下的官吏要么是朝廷委派的流官,要么就是心向朝廷的士绅投机份子,结果杨嗣昌入城之后便把他们统统拿下,以通贼为名全数编入保甲之中,如今已经有好几个不服被杀了。 孙传庭心里其实并不赞同杨嗣昌如此极端的做法,但他也清楚杨嗣昌说的没错,这一次对战武乡义军,他们都是赌上了一切,赢则从此飞黄腾达,败则可能脑袋搬家,杨嗣昌自然是不能输,孙传庭的新军是靠着杨嗣昌拉起来的、专为剿贼而设,又有宣府新军叛逃的前例,他也不能输! 既然不能输,就只能不择手段的去赢得胜利,只要赢了,朝野所有的攻讦,天子都会帮他们压下去。 毕竟这天下的大盗巨寇不止一个武乡贼一个,还有一个东虏在外虎视眈眈,天子还得靠着他们敢战能胜的强军平定天下。 正思索间,忽听得阵阵鼓声哨声响起,远处山林之中红影阵阵,不一会儿,一面鲜艳的赤红大旗从密密的丛林中钻出,随即无数衣甲鲜亮的武乡义军战士踏着整齐的步伐紧跟着那面大旗从林中钻出,在远处的田野上展开阵形,如同红色的墨水汇入纯水之中不断蔓延,不一会儿便将大片大片的田野染成一片红色。 在这支军阵的背后,一群群的辅兵和村兵正砍伐着丛林里的木料制作盾车、云梯和攻城器械,几名穿甲戴盔的将领策马奔出,在军阵前巡视着,不一会儿,一队队辅兵村兵提着各种工具开始挖掘起战壕。 与此同时,武乡城城门洞开,数十骑快马从中奔出,飞驰而去,武乡义军似乎也觉察到了城内的意图,一队骑兵跃阵而出,紧追他们而去。 “按照之前的计划,咱们谨守武乡城,派快马向傅督、熊帅他们求援……”孙传庭见杨嗣昌登上城墙,扶刀说道:“这些快马都是专门挑选的死士,就是为了让武乡贼去追,让武乡贼以为斩断了咱们的外援,实际上咱们早在附近被毁的村寨里伏下弟兄,就藏在武乡贼他们挖的地道里,武乡贼一到,便快马北上去通知卢督,卢督才是咱们真正的援兵!” “卢建斗所部离武乡最远,他也是此番统兵诸帅里唯一非我一党的,寻常人,哪里想到我会把此战胜负关键寄托在他的飞兵来援之上?”杨嗣昌冷笑道:“我与卢建斗政见不和、素有嫌隙,朝堂之上争斗的厉害,但我和他都知道,他和我都是专心做事的人,所以这么多督帅总兵之中,我只信你孙伯雅和他卢建斗两人!” “但武乡贼如何能窥探杨部堂内心所想?所以他们会上当,会多多少少忽视卢督那一路!”孙传庭扫视着武乡义军的军阵:“武乡贼这段时间太顺了,那无牙帅从北打到南,无人能敌,军中难免有些骄气,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因怒兴师,妄图一战歼灭我军。” 孙传庭顿了顿,转身朝杨嗣昌说道:“杨部堂,您也看到了,武乡贼军纪严明、军阵严谨,大军刚至便开始挖掘战壕以避炮,将帅应当是个老成的,即便加上卢督的那一路兵马,要一战彻底击溃他们,怕是不容易,若是武乡贼受挫之后收兵退回山里,咱们可就难办了。” “所以还要让他们的军心更乱,乱到彻底失去控制!”杨嗣昌冷笑着看向远处的群山:“就用他们藏在太行山和太岳山里的家眷做文章!” “骆老爷子埋了这么多年的杀招,是动一动的时候了!” 第511章 叛变 太行山中一处隐蔽的山谷,如今支起了密密麻麻的帐篷,一辆辆独轮车摆在山谷正中,一队队官吏正在清点独轮车上的物资,然后让身强力壮的村民推车出谷,一路推到太行山外,再换上太平大车,或送去武乡前线,或往南方转移。 山谷之中有一处山洞,原本是个兽洞,后被武乡义军改造成一处藏粮之所,如今山洞中也到处是忙碌着的武乡义军官吏,正忙着将洞中储藏的物资运送出去。 “此处距离太行山外太近了,如今岳副帅正在武乡试图围歼孙传庭部,山里的部队大多数都跟着去了,指不定会有其他地方来的官军乘虚而入,这里储藏的粮食什么的都要赶快运走!”洪磊握着一个烛台,面色凝重的朝一旁的几名官吏吩咐道:“附近藏着的家眷都要尽快转移,尽量往深山里藏,等岳副元帅他们回来,咱们有充足的兵马能对付官军入山搜剿,他们再回来便是。” 几名官吏领命而去,洪磊长长出了口气,身子有些佝偻下去,一旁的亲兵护卫赶忙上前扶住他:“叔,洞里憋闷,俺扶您出去透透气。” 洪磊点点头,在那亲兵护卫的搀扶下走出山洞,深吸口气,又幽幽一叹:“段孩儿,岳副帅因怒而兴师…….此战结果恐怕是讨不得好了,倒也怪不得他,我祖坟在老家广东,得幸逃过一劫,若是和那些弟兄们一样祖坟被掘、父祖尸骸抛于荒野,想来我也会发疯的。” “只是这发疯的后果啊……段孩儿,你带些人去各处隐蔽点转转,让咱们负责的官吏也要早做准备,尽量把人员和物资向深山老林里转移……” 那亲兵护卫却没有应声,待洪磊疑惑的转过头来,那亲兵护卫才叹了口气,问道:“叔,您与俺说句实话,您觉得武乡义军能够挺过此劫吗?” 洪磊皱了皱眉,点头道:“即便岳副帅全军覆没,吴帅的主力尚在,武乡义军不过一时受挫而已,如何不能挺过此劫?” 那亲兵护卫却摇了摇头,叹道:“叔,您没说实话,您若是真对武乡义军如此有信心,为何婶子和您的两个儿子还在广东老家藏着?为何不回沁州、或者去襄阳过好日子?” 洪磊一时无言,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平日里听话懂事的那亲兵护卫怎么忽然嘲讽起他来了。 那亲兵护卫却微微一笑,将洪磊手臂拽紧,压低声音说道:“叔,您对俺好,俺放在心里,等会紧紧跟着俺,俺不想伤着你。” 洪磊更为疑惑,正要询问,忽听得一阵阵天鹅鸣叫一般的声响传来,随即四面八方喊杀声大作,铳声、弓弦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一支彪悍的军队突入谷中,见人就杀。 “此处隐蔽,官军怎么知晓?”洪磊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亲兵护卫已经拽着他飞奔起来:“快!拦住那支官军!扶洪辅政离开!” 谷内大多都是非战斗人员,不少还是武乡义军的女官,只有负责看守护卫山洞储粮的辅兵百余人,被官军精兵突入,顿时大乱,洪磊的护卫亲兵大多配合那些辅兵去抵挡官军,而洪磊则被三四名亲兵架着,混在乱哄哄逃命的人群中,钻入树林里,向着太行山的深山老林逃去。 逃了一阵,喊杀声和铳声被远远抛在身后,洪磊刚想喘口气,忽听得一声呼啸,树林之中又钻出了一支官军来,拦住他们的去路,一个个弯弓搭箭的指着他们,为首一名将佐哈哈笑着朝洪磊拱了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武乡贼的洪辅政了,果然被诱入本将的包围之中,在下陕西参将马科,奉熊巡抚之命,领五百秦军精锐先行,专为你而来!” 洪磊闻听此言,心中有些震动,见身边几名亲兵护在身前,刚要出声提醒,那段孩儿却已经飞速出刀,一刀斩落一名亲兵护卫的头颅,其他人措手不及,被刀劈箭射杀了个干净。 “段孩儿,你这狗日的叛徒!”洪磊牙呲目裂,伸手就要去捶打他:“贼厮!枉我往日对你如此隆恩!何故背叛武乡义军?” “段孩儿后退几步,几名秦军家丁赶上,将洪磊制住,段孩儿和马科交流了几句,这才冲洪磊说道:“叔,我不是叛徒,我乃锦衣卫百户段浪,由骆老爷子亲自挑选,奉命潜伏武乡贼之中充作暗子,我的身份只有骆老爷子一人知道,之前锦衣卫所有的行动我都没参与,就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报效大明!” 段孩儿向前几步,劝道:“叔,你对我好,我放在心里,但我是官宦世家出身,父亲也是被流寇杀死的,我们终究是走不到一条路上,叔,骆老爷子向天子求了圣旨,只要你与我们合作,朝廷留了个苏杭巡抚的位子给你,苏杭之地富甲天下,你之前不过是个主簿,如今却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美哉?” “别叫我叔!狗杂碎!”洪磊破口大骂:“我便是死了,也绝不背叛武乡义军!” 段浪一阵沉默,苦笑道:“叔,你这是何苦呢?当年你是怎么投的武乡贼?因为张家屠杀幼儿,让你想到了你最疼爱的那个儿子,又因为张道河逼你去赚门,横竖是个死,只能投贼拼死一搏了…….” “说到底,你对武乡贼真有那么忠心吗?”段浪冷笑着,凑的离洪磊更近了:“广东南雄府,柳条巷左数第二十一间宅子,一栋两进的宅子,婶子和橙儿橘儿他们就改名换姓藏在那里吧?你倒是谨慎,对谁也不透露他们的去处。” “可惜你叫什么牙儿的侄子,听闻你当了辅政,自己却还是一事无成,心中憋闷多喝了几口酒,嘴上又不牢透了身份,被咱们给逮了,他不是个有骨气的,大刑只动了一件就把所有事都交代了。” 洪磊震惊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的说道:“勿伤我儿……你们想知道什么?” “叔,你管着沁州的民政,咱们想从你这知道的东西可太多了,先来些简单的,太行山里武乡贼军眷的藏身处和储粮的地点,请叔老老实实告诉咱们……”段孩儿顿了顿,双目一沉:“还有一事是骆老爷子特别交代的,我们知道武乡贼有个谍混在锦衣卫里,名单只有那位八夫人知晓,所以八夫人藏身的位置,请你也老老实实告诉咱们!” 第512章 大险 太岳山深处,一个被密密麻麻的草木遮掩住出口的山洞,是武乡义军在太岳山中最大的隐蔽点之一,共有上千名护工、伤员等武乡义军的非战斗人员躲藏在这座山洞里和附近地区,化身为普通官吏平民的军情处人员,也有不少借此作为临时据点。 山洞很大,有三四个出口,一个出口直通山顶崖壁位置,武乡义军在那里修了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行的蜿蜒栈道绕着崖壁通往半山腰,作为撤离的道路。 如今八夫人就在这条栈道上,一手撑着扶手,一手叼着一支卷烟,凝视着山崖下被秋风卷袭得只剩下枯木残叶的丛林,手中卷烟的烟灰被山风刮落,在半空中随风飘扬着,染在八夫人的衣物上,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身上忽然一暖,八夫人心中一颤,回头看去,却见兰姐儿温煦的笑着,帮她披上一件皮袄:“师傅,秋风本来就大,山里又凉,您在这站久了,恐怕会受寒的。” 八夫人心中一暖,微笑着摇摇头,眼中涌出一丝歉意:“兰姐儿,当初我就该坚持让你去河南,让你和吴帅完婚,如今也许你在襄阳好好的住着,也不至于身处此险地。” “师傅,俺娘俺阿妹他们都去了襄阳就行了,俺爹在这,师傅您也在这,俺怎么能抛下你们自己走了?”兰姐儿笑着摇摇头,将八夫人手中的卷烟抽走,在护栏上按灭:“俺不是一个怕事逃跑的性子,再说了,此战咱们也不一定会输啊!” 八夫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孙子兵法》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如今军中上上下下一个个都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又因为咱们之前太过顺利而成了一支骄兵,在战场上哪能做出什么冷静的决策来?” “而且装备上还有差距,孙传庭部有二十余门红衣大炮,还有无数火炮战车,岳副帅本来按计划是要在山中游击的,不便在山中行动的重炮都送去吴帅和黄副帅那里了,单单靠兵力优势、纪律优势和战士们敢打敢拼的意志,若是有充足的时间,确实能吞掉孙传庭部,可要短时间内吞掉他们.......难!” 八夫人语气中满是焦虑:“岳副帅攻打武乡,这应该是第二天了吧?今日的军情到现在还没送来……如今也只能盼着岳副帅能在受挫之后还能将部队成建制的撤回太行山和太岳山吧,如此,虽说咱们损失会大一些,但还能保持个不胜不败的架势,拖下去,咱们更能耗得起。” “官军掘坟抛尸、残暴凶狠毫无底线,阿爹若是不出兵,军心就要散了!”兰姐儿也叹了口气:“阿爹也是没办法,这场仗就算吴帅来也必须打。” 兰姐儿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但也许吴帅......不会这么打.......” 八夫人瞥了她一眼,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进了洞:“或许吧,此番沁州地区危险,大量军眷会向南转移,以黎县中转入泽州,咱们已经派人去联络黄副帅和杜先生了,让他们想办法击破堵在黄河边的尤世禄、贺人龙、王自用诸部山西本地官军,为咱们南移打开通道,到时候,你跟着一起南迁。” 兰姐儿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神色,刚要说话,八夫人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这是命令,南迁之后,大多数人员会被安排至嵩山等地,但你要直接去襄阳,去和吴帅完婚!” 兰姐儿脸上更不情愿,有些赌气一般的说道:“师傅,就算俺在这里没了,那也是和吴帅有缘无份,吴帅正好娶了那梅家女便是......” “说的什么话?十多岁的姑娘了,还不懂事!”八夫人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梅老那孙女早就许人了,就是为了激你去襄阳才诓你的,这次由不得你再任性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尖锐的哨声在耳边炸响,仿佛无数人在喊“敌袭”,惹得洞中一时大乱,几名亲兵四处搜寻着,见到八夫人,赶忙跑了过来:“八夫人,有官军精锐突袭此处,常都尉正在组织人手抵挡,请您赶快离开!” “官军?此处最为隐蔽,只有几个武乡义军高层知晓,官军若非大举搜山,怎么可能发现此处?”八夫人大惊失色,瞬间又反应了过来:“糟了,必然是咱们的高层之中出了叛徒,那大部分的隐蔽地点和储粮之地都不安全了......岳副帅的大军.....糟了啊!” 八夫人急得团团转,赶忙安排人手疏散洞内的人员、去通知各个隐蔽地点疏散,但她还未布置结束,忽听得一声狼嚎一般的怪叫,一群画着花面的官军精兵从她们刚刚进入的洞口杀了进来,为首一名将领用着不熟练的汉话大喊着:“我乃酉阳佐领冉天养!跪地投降保下性命、反抗阻拦者格杀勿论!儿郎们都听好了,女子都留下,莫误伤了那八夫人!” “酉阳土司兵,他们是直接从崖壁爬上来的?”八夫人心下一沉:“酉阳土司兵.....还有白杆兵,如今应该都归属傅宗龙指挥,傅宗龙的主力还在沁州,他们却跑到这来了......官军早有预谋!沁州.....恐怕守不住了!” 八夫人面色一沉,推了把身边护卫的亲兵:“去找常都尉,集结兵马,我们有高层叛变,官军又蓄谋已久,各处出口肯定都有官军堵截,但他们突袭咱们的隐蔽点,不可能带大军前来,以免暴露行踪引起我军主力的注意,他们只能小股行动,各处出口留驻的兵马必然不多,让常都尉集结兵力,咱们集中力量拼杀出去,入山之后再分散撤离。” 那名亲兵领命而去,八夫人看了看远处战成一团的酉阳土司和护卫山洞的辅兵,拽着一脸惊慌的兰姐儿到了一处储备盔甲的地方,不少武乡义军的官吏、护工和伤兵正在此处装备盔甲、领取武器。 八夫人帮兰姐儿穿戴好一身布面甲,左右看了看,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塞进兰姐儿怀中,贴在她耳旁悄声说道:“这是咱们潜入京师和各地大城的人员名单,这些官军恐怕就是冲着这份名单来的,你细心藏好。” 兰姐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八夫人,八夫人却摇了摇头,摸了摸她的头:“以往都宠着你、惯着你、随着你,这次不行了,你就好好的听师傅的话一回!” 第513章 壮烈 八夫人领着一群女官和军情处的人员来到山洞的主洞口,只见得洞口处箭飞弹舞,喊杀声和铳声夹杂在一起,震得地上的石子都在不停晃动。 负责此处守卫的常何将外围的辅兵都拉了回来,一面依托主洞口的险要地形阻击突袭的官军,一面抽调精干的辅兵在洞内组织防线,抵挡攀爬崖壁闯入洞中的川军土司兵。 见八夫人领着众人跑来,常何赶忙迎了上来:“八夫人,官军攻打甚急,来的都是官军的精锐,装备精良、武艺高强,摸到近前了才被咱们的暗哨发现,人数有两三百人,还有人马源源不断的来,靠俺手下的辅兵挡不了多久。” “他们就是冲着余来的!”八夫人早看透了那些官军的意图:“那个叛徒必然是透露了余的大概位置,附近军情处的隐蔽点应该都遭到了官军的突袭,在一处没有发现余的踪影,便改换他处继续搜查,你们如此激烈的抵抗,反倒让他们确认了此处有武乡义军的高官在,是余的可能最大,所以附近的官军才源源不断赶来,恐怕要不了多久,整座太岳山里搜剿的官军精锐都会跑来这里了!” “所以咱们困守此处是死路一条,只能拼死冲出去!”常何理了理盔甲刀枪,咬牙道:“八夫人,你们做好准备,俺来断后!” 八夫人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就算夺路冲出去,山林之中,咱们这么多护工伤员和非战斗人员,能够跑得过官军的精锐吗?能够逃出擅长山林作战的川兵搜捕吗?被他们衔尾追杀,依旧是死路一条。” “师傅!”兰姐儿意识到了些什么,眼泪已经淌了下来,但八夫人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必须有人留在这吸引住官军,你们从别的洞口冲出去,官军既然是冲着余来的,余在这,他们就不会把心思放在你们身上!” “师傅!”兰姐儿又唤了一声,话语夹着哭腔,几乎都听不清楚,八夫人却抢上一步捂住她的嘴,扫视着周围泪流满面的人群:“余自从被秦家强纳为妾后,本就该一死以守贞洁,然大仇未报,所以才苟活半生,幸得吴帅和武乡义军主持公道,替余报仇雪恨,余夙愿已了,早就看淡了生死。” “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还有更广阔的未来、更多的可能,武乡义军的壮大发展,还需要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们携手一起走下去,随余一起白白死在这,没有任何意义!” “军情处的,余是你们的上官,该听余军令,其他的,大多也是余女校里的学员,该听余教诲,所有人都给余牢牢记住了!余今日赴死,是为了让你们好好的活着,都要活下去,直到改天换地的那一天!” 八夫人长长出了口气,回头看向常何,常何双目之中无比坚定,朝她点点头:“八夫人,俺也留下,带着弟兄们帮忙阻击官军,俺们抵抗得越激烈,官军就会把心思都放在俺们这!” 说着,不等八夫人说话,常何便转过身去,喝令道:“各部点算人员,家中独子、年龄十七以下的战士清出来,护送非战斗人员离开,其他想离开的弟兄也别拦着,统统离开吧!” 八夫人看着常何去整理队伍,看着不肯离去的战士和人员被拖走,这才转身看向泪流满面的兰姐儿,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兰姐儿,给你的那份名单一定要小心收好,逃出去后,想办法去襄阳,若是南去的路被官军堵死……那就果断北上!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师傅只求你一件事,日后若是为师傅立牌位,不要写八夫人、也不要写董姓,写师傅的本名、被强纳入秦家之前的名字——秦如君!”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兰姐儿浑身一震,拼命压抑着抖动的肩膀,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和回头查看的欲望。 “八夫人和常都尉这是……点燃炸药与官军同归于尽了……”身旁跟着的一名战士哇的哭出了声,随即山林之中哭声一片,不少战士和人员朝着那被滚滚浓烟笼罩的山洞方向看去。 兰姐儿扫视了一圈,洞内的战士和非战斗人员从各个洞口分散突围,官军兵力不足,大多数都被调去围攻主洞口了,把守各个洞口的大多只有二十余人,自然拦不住他们所有人,让他们逃出生天,如今他们是个个带伤、士气低落。 兰姐儿一咬牙,寻了块石头登上,高声说道:“兄弟姐妹们,如今不是悲伤的时候,八夫人和常都尉他们的牺牲,俺们不能白白浪费了!得趁此机会尽快赶去武乡给大军报知消息,以免大军被官军搅乱军心!” 说着,兰姐儿从腰间抽出匕首,解开头上的发髻,将一头长发割下:“俺岳冰兰在此割发立誓,不报此仇、永世不得为人!” 岳冰兰扔下手中的头发,扫视了众人一圈,跳下石头迈步坚定的向前走去,那些战士和人员互相对视着,女子割去长发、男人划破手掌,纷纷起誓,紧紧跟在岳冰兰身后。 又走了一阵,转过一座山,却见远处一名武乡义军的令兵匆匆跑来,见了他们,顿时大惊:“尔等是从第六区来的吗?八夫人在哪?” “八夫人……俺们遭到官军突袭,八夫人牺牲了……”岳冰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这位兄弟有何消息要通报?” “紧急军情,你们不要去武乡,也不要往南走了,卢象升所部宣大军和天雄军已入沁州,岳副帅正与之交战,武乡地区危险,傅宗龙领兵往黎县而去了,南方也不安全了!”那名令兵顿了顿,叹了口气:“还有,洪辅政被捕叛变,官军出动大批精锐分为小队袭击我们的隐蔽点和储粮位置,军情处所在的隐蔽点遭到重点突袭,王都尉刚得到这消息就让我来通知八夫人,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岳冰兰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武乡不能去、南下的路也要被堵死了,师傅说若是不能南下就北上,可北方……晋北可没有俺们武乡义军的势力啊…….” “不对,晋北虽然没有武乡义军,但还有一支义军!”岳冰兰忽然反应了过来,迈腿向北而去:“明白了,北上,还有一条生路!” 第514章 屠杀 凌乱的战场上,还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夹裹着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这种味道卢象升闻过不少次,早已无比的熟悉,但只有这一次,让他一呼一吸之间都感觉到不安,策马踱步于战场,一面倾斜的红旗插在田间,卢象升勒马在它前方停了一阵,伸手将它推倒。 杨嗣昌的掘坟抛尸让渐渐有了骄兵之势的武乡义军因怒而来,太行山和太岳山中的隐蔽点也因此而空虚,早已准备好的官军精锐分成小队突袭太行山和太岳山,捕获了不少武乡义军军眷和官吏,还有那位叛变的洪辅政,在两军阵前宣扬武乡义军的军眷都被官军擒获,引得武乡义军军心大乱。 有些战士担忧父母家人开小差当了逃兵,有些则被愤怒冲昏头脑,不听号令强冲武乡城和卢象升的军阵,武乡义军的大军,隐约有崩解之势。 到了这时,武乡义军的主将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趁着军心尚在展开一场决战,但他们本就装备落后、兵疲将少,待熊文灿领陕西军抵达后,他们连人数都不占优,被官军三面夹攻,损失惨重,只能各自突围朝太行山和太岳山逃去。 官军赢了,但卢象升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心中的不安感更为浓烈,杨嗣昌的这套攻心的组合拳打的着实漂亮,但武乡义军在军心混乱、装备落后的情况下依旧发挥出可怕的战斗力:孙传庭的万余陕西新军伤亡超过四分之一、武乡外围据点全部被拔掉、武乡义军已经攻入城中,卢象升若是晚到一天,孙传庭没准真给武乡义军全歼了。 卢象升的宣大军甚至全军崩溃,靠着天雄军死战才给卢象升争取了重整部队的时间,熊文灿的陕西军最后抵达、伤亡最小,却也最丢脸,被武乡义军一支突围的部队直接杀穿全军,吓得熊文灿丢盔弃甲的逃到卢象升军中,武乡义军也正是从熊文灿这里撕开包围冲杀出去的。 而这支义军部队并不是武乡义军的主力,如今正在南下武昌的那支,才是武乡义军真正的精华,杨嗣昌攻打沁州就是为了乱那支精华的军心,可以如今这一仗武乡义军表现出来的组织度和纪律性,就算是那支军队军心大乱,靠他们这些官军人马,真能胜得了吗? 正思索着,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卢象升马前,卢象升抬头看去,却见一名大同镇边军飞奔而来,江那人头拾起,朝卢象升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满眼都是兴奋和贪婪。 “官军里,到现在还是用的首级军功制,武乡贼乃是群寇之首,赏额比照南蛮,如今这场大胜,军卒将帅都可以赚个盆满钵满了!”身边忽然传来夹着浓浓讽刺的声音,卢象升回头看去,却是随军而来的孙元化,登州之乱后孙元化被贬为六品工部主事,在大同负责督造火器,武乡义军以火器逞凶,卢象升自然把孙元化这位火器专家带在身边出谋划策。 “天子和京中的大官个个都不知兵,派来监军的太监又得趁机捞钱,所以只能用看人头这种落后的笨办法确立奖赏……”孙元化没注意到卢象升渐渐严肃的表情,冷哼道:“倒是武乡贼,听说他们早废了这人头军功制,改为由战场表现和完成计划、达成目标的多寡来叙功,武乡贼……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在细节上领先所有人,所以才能发展壮大至今的。” 卢象升皱了皱眉,干咳一声:“初阳兄,你对武乡贼……颇有了解啊!” 孙元化一愣,笑道:“被贬官后在大同除了铸炮造器也没什么事可做,朝廷也不会给下官前程了,没了向上钻营的心思,反倒空出了不少时间来,也能潜心研究研究大明的各路对手,武乡贼以火器犀利着称,下官最爱火器,自然对他们多有关注。” “如此说来,本督带你在身边还算是无心插柳了!”卢象升哈哈一笑,深深看了孙元化一眼,策马朝武乡城而去。 武乡城外挖了好几个大坑,一队队俘虏被用麻绳绑着串成一串,牵到大坑前屠杀,尸体就推入坑中,哭声震天。 “数万武乡贼,咱们只抓了一百七十多个俘虏,大多还是晕厥在战场上才被咱们抓住的!”孙元化又是一声冷哼,冷冷看向那些被屠杀的俘虏:“俘虏的贼兵官吏要拿去审问、军眷要拿去祸乱贼心,如今这些新军屠杀的,只能是跟着武乡贼一起藏入山里的老幼妇孺、平民百姓了。” “杨嗣昌和孙传庭在临洮清乡屠村时,本督就上疏弹劾过他们,奏疏被天子原样退回,天子嘴上不说,心里实际上是默认他们大兴屠戮的!”卢象升呼吸有些急促,语气中满是怒意:“杨嗣昌……太过极端,把事做的太绝太狠,也不怕折寿!” 双目搜寻了一会儿,卢象升忽然心头一跳,策马来到一个坑前,拦住正要下令的将佐,问道:“你叫什么?是何职位?这些几岁的娃娃,你们也下得去手?” 那领头的将领一愣,赶忙回道:“卢督,末将乃是陕西新军参将白广恩,末将领军令,杨部堂亲自下的令,无分老幼,凡助武乡贼者,尽杀!” “这些娃娃还没车轮高,他们能怎么助贼?”卢象升一鞭子便抽了过去,白广恩不敢躲避,脸上顿时添了一道鞭痕:“这些娃娃都放了,你们抓的娃娃全都放了,杨部堂若是怪罪下来,嚷他来找本督!” 白广恩犹豫一阵,终究还是不敢和卢象升当场闹翻,只能朝一旁面面相觑的军卒点点头,将那些孩童统统释放了,卢象升亲自护着他们离开武乡,又安排亲兵将他们送去沁州城:“沁州城的韩知州设了善堂收养遗孤,韩知州……和武乡贼关系不浅,你们去他那,定然能受到很好的照顾的,日后安心读书长大,不要做悖逆朝廷法纪之事。” 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跪在地上朝卢象升磕了个响头,语气坚定的回道:“谢大人救俺们一命,但俺父母兄长皆为官军所杀,俺家祖坟也被官军掘了,俺不愿去沁州城,只想回太行山去找武乡义军投军,大人若是不准,杀了俺便是,反正俺家也只有俺一个了,没什么牵挂了!” 说着,那孩子转身便走,有几个孩子也朝卢象升磕头,跟着他转身离开,卢象升怔怔的看着他们,忽然长叹一声:“民心如此,我等能胜一场、两场,又如何能胜得了天下万民呢?” 第515章 避战 滚滚黄河,向东奔流不止,将两支军队分隔在两岸,猎猎战旗铺满了原野,人呼马嚎之声盖过了黄河奔腾的声响,显得嘈杂而紧张。 杜魏石策马穿过营地,在一座土台上找到了观察着对岸动向的黄锦,喘着粗气说道:“渑池的军眷和非战斗人员都差不多撤去嵩县了,李际遇正准备南返嵩县,防备陈奇瑜、刘国能照猫画虎突袭嵩县,那些军眷和人员在嵩县休整会和其他地方的人员之后,再一起南撤襄阳。” 黄锦点点头,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整盘局势会败坏至斯,老岳手上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完好的兵马……最新的消息,黎县附近的隐蔽点也被官军抄了,哼!洪磊那厮,没想到竟然是他当了叛徒!” “其实早有预兆,只是咱们都疏忽了……”杜魏石也跟着叹了口气:“洪磊当年被逼着投奔咱们,一直把家眷藏在广东,连咱们都不知道位置,想来心中本就存着一丝投机的心思,只不过咱们之前一直顺风顺水,他才安安心心的为咱们办事,如今挫折来了,他投机的那一面顿时就冒出来了。” “洪磊叛变、老岳冒进,局势糜烂……”黄锦揉了揉脸,苦笑道:“但说实话,杨嗣昌如此没残暴无底线,我听闻之时也是暴怒,恨不得提兵杀山西去,军中也是群情激愤,若不是你杜先生从渑池快马奔来安抚,恐怕此时我也会在黄河北岸遭受一场大败了。” “活着才有一切,送死毫无意义!”杜魏石苦笑着摇了摇头:“但说实话,若不是岳副帅战败的消息传来,我也安抚不了底下的将官教导们,岳副帅这一场大败,反倒成了咱们现成的教材!” “是教训!”黄锦面色一冷,看向黄河北岸:“如今老岳战败,官军在沁州有四个巡抚总督近十万人马,可以放手搜山,沁州已经不可能守住了,过不了多久大批残兵和咱们的人员家眷甚至百姓南下,咱们得想办法打破对岸贺人龙、尤世禄、王自用等山西本地官军的封锁,打开一条通道来。” “要有耐心……岳副帅犯的错误,咱们不能再犯……”杜魏石走到土台一旁,俯下身子看着一张桌上的地图:“冯将军所部要看着怀庆府的陈奇瑜和刘国能,咱们手里能动用的兵马也就三万人,大多还是装备不全的村兵辅兵,要突破官军黄河防线,只有一次机会……” “老唐已经潜到对岸去了,他会联络咱们之前在山西官军中安插的军情处的弟兄和他们发展的官军兵卒进行哗变,协调运城、垣曲等地的游击队参战,等官军自乱阵脚之后,咱们再强渡黄河,撕开一条口子!” 黄锦听着杜魏石的话,默然不语,凝眉看向对岸,忽然双眼一眯,仔细看了一会儿,摇摇一指:“有船过来了!” 杜魏石一愣,也放眼看去,却见一条小木舟正穿越黄河向着南岸而来,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正不断上下挥舞着手中的一张白布。 “挂白旗白布以示投诚,这是吴帅给军情处潜伏的弟兄们发展官军起义的暗号之一!”杜魏石疑惑的说道:“派人去把他们带来,对岸的官军怕是出事了!” 那汉子很快就被亲兵领来,朝黄锦和杜魏石行了一礼,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黄副帅、杜先生,唐部总让俺来传递消息。” 杜魏石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拆开信封检查了信里的暗号暗记,见书信用摩斯码写成,当场破译起来,忽然冷笑道:“渡河吧,贺人龙跑了,王自用哗变,把山西巡抚戴君恩给绑了,尤世禄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了!” 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塞进嘴里,顾君恩只剩下呜咽呜咽的声响,但他依然瞪着怒火重重的双眼,不停叫骂着。 “这些个文官,还真是嘴厉害,今日咱们是见到了!”贺人龙冷哼一声,冲一旁面如土色的尤世禄问道:“怎样?老尤,想清楚没?大伙平日里处的不错,我老贺才给你个面子,别逼着咱们把你也绑了!” 尤世禄心惊胆战的扫了眼顾君恩,又瞥了眼一旁虎视眈眈的王自用,犹豫道:“封锁黄河沿线,这是杨部堂的军令,咱们不顾军令跑了,万一…….” “老尤,你就光怕杨嗣昌,不怕武乡军?”贺人龙冷哼一声:“武乡大战之后,能南下过黄河的,除了武乡军的残兵就是家眷文吏,大多都是手无寸铁的人,截杀他们,功劳都是孙传庭卢象升的,黑锅却得扣在咱们头上!武乡军在襄阳还有数万精兵,万一他们杀过来,孙传庭他们是客军可以一走了之,咱们这些山西本地的官军能去哪?都得去给武乡军泄愤!” “贺总兵说的对,尤总兵,即便不考虑那么远,如今武乡军残部家眷南下,他们必然是要拼命打开道路的!”王自用帮腔道:“尤总兵,末将与武乡军接触不少,他们不是容易对付的,即便堵住了,咱们也必然损失惨重,万一堵不住,杨嗣昌又会怪罪咱们,两处都不得好。” “反倒是咱们团结一致保住实力,就像左良玉那般,朝廷不敢轻动咱们,放武乡军残部离开,日后与武乡军也不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岂不美哉?” 尤世禄还在犹豫,帐中一名他的部下已经忍不住了,上前说道:“尤总兵,末将说句实话,军中弟兄们也没几个想跟武乡军拼命的,当年山西鼠疫、北虏入关抄掠,朝廷管了咱们几次?病患伤员都是洪督请武乡军的护工和医师来帮忙救治的,咱们不少弟兄欠他们一条命,若是堂堂对阵也就算了,怎可挥刀向妇孺恩人呢?” 尤世禄凝眉向那将领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扭头问道:“武进士,你就这么没信心杨嗣昌剿不掉武乡贼?” “在武乡那么大的优势,还让人逃了出去,哼!”贺人龙摇摇头,回道:“那位无牙帅洒家没见过,但洒家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杨嗣昌必败于其手!” 第516章 布置 秋风萧瑟,裹着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四散飞舞,吴成随手一抓,将一片枯叶捏在手中,握在手里搓揉着,揉成一粒粒细碎的渣滓。 “若这天下的事也能像这枯叶一般随手抽取、尽握掌中就好了!”吴成幽幽叹了口气,沉重的心情没有一点缓解,默默看着行进的军阵,身边所有的亲兵将佐都沉默着,绵长鹤双目通红,不时瞟向吴成的背影。 不一会儿,几骑快马奔来,宋献策来到吴成身边,在马上行了一礼,语气谨慎的说道:“吴帅,山西那边最新的消息来了,黄副帅已经过了黄河进占垣曲,正在接应南下的残部和人员,岳副帅还在太行山中与官军周旋,为黄副帅拖延时间。” “除了这些南下的,还有不少被打散的弟兄就地隐蔽或向其他方向突围,咱们的家眷有许多藏在沁州城等城池的百姓家里,沁州的韩知州、沁源的古知县等人就收留了不少幼童老人,武老知县据说就藏在韩知州家里,潞安府的沈王也帮忙藏了一批黎县地区逃来的孩童和护工,还有一批护工医师逃去了运城,也被贺人龙他们藏起来了。” 吴成默默点了点头,抬头看向远处的襄阳城,策马向襄阳城踱去:“黄叔在垣曲呆不了多久,贺人龙说去运城剿残寇,这理由瞒不了杨嗣昌多久,很快官军就会抽掉军兵南下堵塞道路,要让黄叔和冯宽所部都动起来,拖着官军跑,有机会就咬上一口,南下的人员再寻机突破。” 宋献策应声答应,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身子都有些紧绷,跟在吴成身后安抚道:“吴帅,事已至此,也不是伤心懊恼的时候了,还是该谋划一番之后该如何行事吧。” “这是我武乡义军最惨重的一场损失,如何能不伤心懊悔?”吴成摇了摇头:“我想到官军会没底线,所以早就对山西等地的墓碑进行了伪装、改名换姓、分散埋葬……但我没想到杨嗣昌会这么没底线!竟然把所有的坟墓都掘了!” 吴成长长叹了口气:“如今这时代…….谁不敬祖宗、不护陵寝?说实话,若是我摆在岳叔那个位子上,我也控制不住军心!” 吴成倒没有为岳拱开脱,历史上那位伟人在苏区时被边缘化,基层军官和战士理解不了他的运动战思维、不愿意将田地房屋和父祖坟寝让白鬼子蹂躏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直到第五次反围剿和长征初期用惨重的代价证明他的正确性。 连他都压制不住,吴成自然也不可能压制住军中将官和基层战士们的情绪,更别说岳拱了。 宋献策眉间一皱,心中一跳,赶忙策马靠近吴成身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将官亲兵,压低声音说道:“吴帅,在下知道弟兄们都想北上复仇,在下也知道勋阳的武将军给您递了好几次请战北上的奏报,在下更知道军中的山西弟兄写血书求战的事,但山西不能去啊!杨嗣昌重兵集团、以逸待劳,去山西,咱们…….” “你看我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样子吗?”吴成不耐烦的打断了宋献策的话:“若是我因怒而兴师,早就第一时间集结兵力北上了,何必在武昌搞完公审才领军回襄阳?” 吴成停下马,往四周看了看:“只可惜武昌城还没捂热就得放弃了…….襄阳府大多数城池、勋阳城……都得暂时放弃了!” 宋献策一愣,刚要追问,吴成却已经策马向着襄阳城奔驰起来,宋献策轻轻叹了口气,也赶忙追了上去。 吴成一路奔至襄阳府衙,入了自己的值房,翻箱倒柜的找着地图,一面向跟进来的宋献策说道:“宋先生,杨嗣昌玩这一出,确实是打在了咱们的七寸上,我们军中有多少山西人?若是还按照原计划攻略湖广,军心顿时就会散了!这不是什么思想教育能控制住的,因为军中的教导,不少也是山西的老弟兄、满心都是报仇!” “而且杨嗣昌他们不是傻子,见咱们没反应,他们就会在晋南和河南依样画葫芦,一点点铲掉咱们的根据地,还有那么多残部和家眷非战斗人员,即便是为了掩护他们南撤,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必须吸引住官军的重兵集团!” “所以必须要打一仗了,而且要和杨嗣昌他们硬碰硬的打一场!”吴成抽出一张地图,在墙上悬挂着:“但你说的对,山西不能去,我们不能让杨嗣昌牵着鼻子走,而要牵着他的鼻子走!” “杨嗣昌是兵部尚书,是五省兵马总督,手持尚方宝剑,他是这些兵马的主将,但他不是大明的主帅!”吴成冷哼一声,一掌拍在地图上:“大明的主帅有且只有一人,那就是紫禁城里的万岁爷!” “岳叔没弄明白,武都头也没弄明白,甚至连杨嗣昌可能也搞不明白,与我们对敌的实际上不是他杨嗣昌,更不是孙传庭、卢象升他们,而是京师的万岁爷,咱们的一切战略,都应该针对万岁爷而行!”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收回了手,宋献策定睛一瞧,双眼一亮:“南直隶……吴帅您准备攻打中都凤阳?” “正是凤阳!”吴成坚定的点点头:“只有凤阳,一把火烧了皇帝老儿的祖坟,才能让军中的将帅战士们吐了这口恶气,军心才能控制得住!也只有凤阳,凤阳祖陵和显陵在天下宗室的心中地位完全不同,万岁爷可以不管显陵,但他绝对不能不管凤阳,否则他的皇位就岌岌可危!而杨嗣昌,他有胆子抗旨吗?” “就算他有胆子,他也抗不了旨!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又有袁崇焕的先例在,他哪来的能力抗旨?”宋献策脸上云开雾散:“去凤阳好,如今盘踞凤阳的左良玉没准也会像以前一样逃了。” 吴成摇了摇头,否定道:“他不会的,这次情况不一样了,左良玉是个聪明的对手,极善把握战机,他明白只要在凤阳拦住我军,等杨嗣昌大军一到,咱们就立在悬崖边了,而剿贼首功必然属于他,有此大功在,万岁爷也只能认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一定会拼命阻击,所以这一次我们要堂堂正正的彻底击溃他!”吴成狠狠一拍桌子:“放弃勋阳、宜城等外围城池,收缩兵力,武都头回军北上,围南阳接应南下的我军人员,遇敌则层层阻击退回樊城据守,蔺将军留守襄阳,若战事不利,可渡江退往樊城,咱们筑的新城,该派上用场了。” “而我,亲率主力大军东进,击溃左良玉,攻占中都凤阳!” 第517章 建言 阵寒风吹来,金黄的落叶被寒风裹挟着飘进了小楼之中,一身富商打扮的贺锦赶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正在煮茶的肖文青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梅之焕连透也没抬,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着肖文青带来的书信。 “吴帅没被愤怒冲昏头脑,这是好事!”梅之焕淡淡的笑着,提醒道:“但吴帅要清楚一点,掘坟抛尸太过残暴没有底线,为天下正道之人所不容,鞑虏可以做、贼寇可以做、奸臣可以做,但一国之主,绝不可行!” “此事梅老可以放心,吴帅明说了,即便左良玉把凤阳完好无损交到吴帅手中,吴帅最多也就是放一把火把地面上的建筑烧了而已,不会动地宫坟寝的……”肖文青赶忙回着,为梅之焕和贺锦倒上一杯清茶:“此番吴帅亲统大军东进,战兵四万八千余人,加上负责后勤的辅兵什么的,也能号称个十万大军了,算是我武乡义军最大的一次出兵,不日便将过境麻黄地区。” “想不到咱们两军自襄阳分开之后,武乡义军发展的倒是越来越快了!”贺锦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语气有些萧瑟:“左良玉盘踞在庐州府、背靠中都凤阳,也是不停的拉丁募兵,你们号称十万大军,他可是实实在在有十万人马。” “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梅之焕轻蔑的嘲讽道:“左良玉拉这么多人,不过是为了壮大声势而已,声势滔天,朝廷就不敢轻易动他,他手里实际能战的,也就是之前带到南直隶的那两三万兵马,核心便是他的昌平骑兵。” “梅老倒也没说错,这段时间咱们扫左五营和左良玉互有攻伐,他手下的兵卒,大多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贺锦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但拿来守御拖延,这些乌合之众也不是不能用,更别说左良玉手里也有一支能战之军,又是他守你攻的局面…….如今这形势,武乡义军利在急攻,左良玉只要守住一段时间,武乡义军的处境可就艰险万分了。” “前提是他得守住!”肖文青阵阵冷笑,自信满满:“左良玉畏我武乡义军如虎,从不敢与吴帅正面交锋,此番必然也是一战而溃。” “不可轻敌,形势不同了,左良玉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行事了!”梅之焕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桌前,贺锦赶忙跟上去,帮他磨墨:“吴帅是个有心人,担心老夫受朝廷责备,所以不亲自来,只让久辅你送来这封书信,但书信之中有些话其实是不方便说的。” “久辅,老夫现在写下的这封回信,只是提醒一下吴帅军阵战略上需要注意的地方,等会让你口头上带回去的话,才是老夫真正的建言!” 肖文青一愣,赶忙正襟危坐的坐好,梅之焕写好书信、封好信封,坐回太师椅上,继续剥着橘子,朝肖文青点点头:“吴帅在来信中询问,他攻下中都后准备在大明祖陵之前搞一份‘战犯名单’,从天子开始,到顽固抵抗武乡义军的宗室官绅、文官勋贵,再到祸害百姓、屠戮地方的将帅督臣,依其罪行排布,凡上榜之人,即便公审通过,也不会释放,要搞什么劳动改造还是什么的?” “此事老夫觉得做的甚好,既可以乱敌之心、挑拨离间,也能给天下官绅将帅一个与武乡义军合作的标准、一个作战的底线,但老夫只有一事不明,这战犯名单,吴帅准备以什么名义去发布?” “自然是以武乡义军的名义……”肖文青见梅之焕摇了摇头,心中忽然如闪电劈过一般冒出一个想法来,顿时惊诧的问道:“梅老,你的意思,难道是…….” “没错,老夫的建言就是,让吴帅在凤阳称制建国!”梅之焕笑着点点头:“吴帅如今的局面,早已不像当年的太祖爷,还能藏在暗地里广积粮、缓称王,武乡义军在朝廷眼中是天下第一大寇、在农民军眼中是诸部反王之首、在士绅将官眼中是新朝之萌芽,恐怕就连北虏、东虏都觉得武乡义军有取代大明的趋势。” “即便是武乡义军之中,有多少人还觉得自己仅仅是一部反贼?天下人都觉得武乡义军将取代大明成为新朝,吴帅自当顺应天下人之心而行!” “再者,如今杨嗣昌如此残暴无底线,武乡义军正是军心混乱之时,恐怕不少人都抱着要与大明不死不休的心思吧?此时吴帅沦陷中都后却依旧以一军之帅自称,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吴帅不想把路走绝、还想与朝廷妥协?若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吴帅何以自处?何以掌控军心?” 梅之焕顿了顿,语气又严肃了几分:“昔明太祖亦是在南京称帝建国之后,才出兵北伐一统华夏,吴帅如今已成割据之势,又正是需要安抚军心的时候,水到渠成,自当建业称制,吴帅是称王也好,称皇帝也好,或者其他什么称呼都无所谓,总之,先要把武乡义军的新朝建立起来!” “武乡义军要改天换地,就要有改天换地的行动,建业立国,亦是让天下官绅将帅有了依附的理由,就像吴帅当年所说,协同反贼造反,没几个人愿意,但投奔新朝,识时务的士绅将帅可就多如牛毛了。” 梅之焕又冷冷一笑,身子轻松了一些:“而且武乡义军称制建国,便是要彻底推翻明廷,国无二主,紫禁城里的那位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凤阳皇陵被烧,天子也许也能忍下,可武乡义军建国立朝,是彻底撕了大明的脸面、真正在威胁天子的皇位,天子是绝不会允许的,必然强逼杨嗣昌等人集结大军来剿灭‘敌国’,就像当年万历皇帝的萨尔浒一般!” “攻天子之心,让天子帮忙逼杨嗣昌等人来送死,这不正是吴帅的战略吗?”梅之焕哈哈笑道:“若吴帅此战能得胜,新朝新国,便从此有了颠覆天下的能力!” 第518章 投名 肖文青和梅之焕、贺锦长谈了一阵,直到太阳西垂,这才拿着梅之焕的书信离去,梅之焕和贺锦将他送到门口,见他远去,贺锦也向梅之焕告辞:“梅老,大别山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置,在下也先告辞了。” “不急,左金王在老夫府上用一顿便饭,再赶回太行山便是……”梅之焕哈哈一笑,拽着贺锦便往屋里走:“老夫正好有些事,也想和左金王好好谈谈。” 贺锦疑惑的扫了梅之焕一眼,跟着他进了花园小楼,梅家仆役端上一些酒菜,两人吃喝了一阵,梅之焕笑呵呵的开口说道:“自扫左五营来麻黄地区后,麻黄的官绅都留在城里,村寨和大别山是你们的地盘,左金王,不知你们觉得麻黄之地如何?” “自然是块好地方,村民淳朴勤劳、土地也算肥沃,东临富庶的南直隶、南临武昌,单单这位置就十分紧要!”贺锦有些猜测到了梅之焕准备说些什么,语气有些硬梆梆的:“只可惜……恐怕咱们在这里留不久了。” “左金王说的没错,麻黄之地是块好地方,所以才那么多人盯着!”梅之焕笑道:“若武乡义军被朝廷剿了,老夫是天子钦点的团练使,不能不出兵扫荡村寨‘贼寇’,若武乡义军胜了,必然趁势全据湖广,老夫定然投诚,麻黄之地,自然不会允许其他军队在此,左金王,你们该何去何从?” 贺锦有些犹豫,一时没有回话,梅之焕笑了笑,自斟自饮的说道:“听说那争世王蔺养成孤身一人投奔武乡义军,如今已经武乡义军里的大将军了,吴帅此番若是建国立业,蔺将军必然也更近一步,没准能做元帅、封个侯爷什么的……” 梅之焕呵呵一笑,停下酒杯朝贺锦说道:“左金王,你当初和吴帅的关系,可比蔺将军深得多,而且你手里还有一支战力不俗的兵马,若是早早投了武乡义军,没准能捞到一个国公,子孙永世富贵也说不定。” “吴帅说过,大明积重难返,一多半就是因为这永世富贵,他的新朝,恐怕是没有永世富贵这回事了!”贺锦笑着摇摇头,笑容有些尴尬:“梅老,您什么时候给吴帅当了说客?” “什么说客?吴帅一两银子都没给过老夫!”梅之焕哈哈一笑,眼中流露出真诚:“武乡义军立国称制,这也是和各路农民军断了关系,日后要平定天下,自然容不得满地的农民军和盗寇,左金王你是个有才干、有良心的反王,老夫只是不想你因为一己私欲,到最后和武乡义军自相残杀,反倒害了无数无辜的性命。” 贺锦脸色有些不好看,语气有些不善:“梅老,您就这么笃定武乡义军能撑过此劫?就这么瞧不起咱们扫左五营?” “人,贵有自知之明!”梅之焕笑了笑,为贺锦倒上酒:“武乡义军占据襄阳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迅速建立统治、扩充兵马,还能主动出击攻打大镇名城、官军重兵,左金王,你们扫左五营也进入麻黄之地这么久了,你扪心自问,不说达到武乡义军这种程度,便是集兵攻打老夫据守的黄安、麻城,有十成十获胜的把握吗?” 贺锦愈加无言,只能垂下头去,梅之焕笑了笑,继续分析道:“左金王,若是吴帅胜了,你还有机会,即便不投武乡义军,大不了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便是,可若是吴帅败了,武乡义军被剿灭,朝廷能放过你们扫左五营?单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发展,是一条绝路,何不趁着自己还有些本钱,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贺锦犹豫一阵,叹了口气:“其他的兄弟……恐怕不会同意的。” “左金王,这世上的聪明人不少的!”梅之焕哈哈大笑起来:“待吴帅此战得胜,那几位反王恐怕还会抢先你一步去投武乡义军了,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贺锦又是一阵默然,问道:“梅老,如此说来,我该如何行事?” “回大别山去和你们那些弟兄商议商议,你们扫左五营加起来也有三万多人马,单你本部就有一万余人,是一支可观的战力了!”梅之焕笑着为贺锦出谋划策道:“武乡义军主力东进,必然集中军力守卫襄阳樊城,以其做饵勾住杨嗣昌的大军,外围的城池只能都放弃,包括枣阳城,守军肯定没多少,吴帅给他们的命令必然也是且战且退,最后退回襄阳的。” “你们出兵枣阳,帮武乡义军守卫这陆上要冲!官军若集大军围攻枣阳,樊城守军就能寻机破围,抄掠官军后路,若官军只抽调一部围攻枣阳,樊城之坚你也是去看过的,没有两三部人马围攻,如何能破?你们上万兵马守在枣阳,又能得到襄阳守军的策应和支援,一部官军,又如何能破得了你们?” “枣阳坚守,陆上通道卡死,则襄阳不会受到官军大举威胁,能从容支援樊城和你们,如此,可保襄阳地区无忧,吴帅没了后顾之忧,便能领军随意驰骋,武乡义军当初能日行六十里南下攻袭襄阳,焉知不能日行六十里北上抄掠官军后路?官军后路被截,此战便能全胜!” “即便左金王你守不住枣阳,领军退回襄阳便是,襄阳一下子多了数千兵马,加之城坚池深,要多少官军才能攻破?在山东,官军七八万精锐围攻登州数年而不能下,如今汉江两岸有两座‘登州坚城’,官军要流尽多少鲜血才能破城?” 梅之焕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有了些潮红:“左金王,这一仗你们不能置身事外,协同武乡义军作战,便是雪中送炭,吴帅对雪中送炭之人可曾有过薄待?入武乡义军固然不能再自成一体,但渡过此劫,日后富贵也是遥遥可见,不比你如今当着这山大王好?” “左金王,此战过后天下大势将定,逍遥自在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该是早做打算的时候了!” 第519章 君王 一盏盏灯火如同繁星一般次第亮起,不一会儿,便连成一片海洋,将整个营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营地里,各部以总旗为单位正在进行着最后的战前动员,军官传达命令、讲解战略,教导诵读家书、解释此战目的,战士们记录消化、分队讨论,最后将各自的疑问和建议汇集整理,再一齐上报,由教导处和新成立的参谋处分别整理后,再递送吴成参阅。 随着武乡义军的发展,军队规模、作战规模越来越大,形势也越来越复杂,单靠吴成一人自然是没有精力去处理军中各种复杂的事务,因此在今年便开始筹建起武乡义军的参谋部门,将原本由教导处负责的战斗计划制定、地图绘制、情报工作、后勤管理、兵员装备分配补充、作战报告等非直接战斗职能划给参谋处管理。 如今参谋处还是草创,等武乡义军的军校进一步发展,培育出大批合格的军官和参谋人才,吴成准备将参谋制也逐步推广至全军,明晰各部职能、深化如今武乡义军已有雏形的军事民主制。 吴成倚靠在旗杆下,看着不远处军中的战士们讨论,原本思绪万千的心不知怎的有些宁静了下来,一旁默默站着的绵长鹤似乎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主动凑了上来,仿佛是想缓和他的心情,挤出一脸难看的笑容来:“成哥,你听了那传言没?说前段时间有彗星东掠,主天命之主东出,成哥你就是那天命之主,老天是要你当皇帝了。” “这谣言只是宋先生在造势而已.....”吴成摇了摇头:“梅老建言让我在凤阳称制建国,宋先生他也是算命先生旧病复发,搞了这么个谣言到处传,我跟他明说了就算我要登基称帝,也不会走天人感应那一套,把他教训了一顿,这谣言估计用不了几天就会散了。” 绵长鹤默然一阵,笑道:“所以,成哥你是真的要当皇帝了?” “时机不到,只是先建国,暂时不会称皇帝......”吴成摇摇头:“称帝不是改个称呼就行,登基大典上是要系统阐述咱们的治国理念和方式的,还得大兴封赏、大赦天下什么的,咱们在凤阳不会呆太久,很快就要转战南北了,不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牵扯精力,时间仓促,所以先随便弄个称号顶着。” 吴成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一些:“而且我这个皇帝,不准备像以前的历代皇帝一样,以德治为尊,天子受天下之权,却全凭个人道德约束,又怎会不出现昏暴之君?上行而下效,做为门面的天子都是这般德行,下面的官吏豪贵、百姓万民又能好到哪去?” “所以我这个皇帝,道德要讲,律法也要用,历来称帝者大多归源于上天或者家传,而我则准备弄一本《总宪》,以律法形式明确皇帝之权责、万民之权益,我新朝皇帝帝位非来自上天或血脉,而是来自于律法之规定,律法从何而出?源自万民之公认也,故我朝皇帝,不是什么天命真主、神龙降世之类的‘圣人神君’,不过是万民之代表而已。” “但咱们现在没时间去捣鼓这些东西,手下也缺乏精熟历代律法、礼制的人才,可这《总宪》既然是用来赋予皇帝权责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得比皇帝还晚?所以我才说现在称帝时机不到!”吴成耸了耸肩,摇头道:“不急,此次大战若能得胜,天下大势基本就抵定了,到时候必然会有大批在明廷不得志的官绅抛来咱们这里撞大运的,总会有擅礼法律法的能臣冒出来,一个皇帝的称号,什么时候取都行。” 绵长鹤点点头,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落寞,又藏着几分愠怒:“只可惜绵老叔他们看不到成哥你改天换日的那一天。” “他们在天有灵,能够看到的!”吴成眼中也是寒光闪烁:“不仅是他们,到了凤阳,也得让朱家的祖宗好好看清楚!” 绵长鹤沉默一阵,问道:“成哥,若是那万岁爷不上当怎么办?” “那就去南京!去孝陵找朱元璋告状去!”吴成抖擞精神,冷笑道:“大明盘子大,咱们的筹码就多,我还不信了,那万岁爷真的连皇位都不要了也要忍下去?” 绵长鹤脸上的神色稍稍缓解了一些,点点头,握紧腰刀,正要说话,却见远处宋献策飞奔而来,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撇了撇嘴,站到一旁。 “好消息!好消息!吴帅!”宋献策哈哈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吴成:“看来梅老果然说动了贺锦,贺锦派了信使来,他和王国宁、许可受两人领部下来助战,说要帮咱们把守枣阳。”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吴成哈哈一笑,武乡义军主力东进,襄阳地区的防御只能依靠少数的兵力据守,不足以守卫这么多城池关卡,只能集中力量守卫襄阳和樊城。 实际上,按照吴成的计划,此战武乡义军必不能失的只有新修的樊城,必要时连襄阳也可以放弃,吴成从来没有打算过困守城池,利用襄樊做饵吸引官军围攻,武乡义军主力利用机动优势大范围的运动作战消灭官军后卫部队、截断官军粮道才是他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 官军重兵集团往往只能携带五日粮草,一旦断了粮道和后路,人越多败得越快,自己这几万人马,没准到时候能把十余万乃至数十万官军包围歼灭了。 襄樊做为诱饵自然是坚持得越久越好,有贺锦他们帮忙协防枣阳,单单是牵制住官军的兵力就能给襄樊缓解不少压力,若贺锦能成功把通往襄阳的陆上通道堵死,有襄阳城在樊城背后支撑,官军耗干鲜血也打不下樊城! “对付左良玉,咱们必须主力齐出,枣阳留不了多少兵力,如今贺锦他们去枣阳,倒是解了咱们后顾之忧!”吴成微微一笑:“所以计划得改一改了,攻破凤阳之后咱们立刻转兵进攻长沙,彻底消灭湖广残余官军、解除南方的威胁,有襄阳做支撑,我倒要看看孙传庭、卢象升他们怎么一头撞死在新樊城上!” 第520章 庐州城 庐州城,即后世的合肥城,如今南直隶庐州府的府城,位于巢湖之滨,从湖广麻黄之地入南直隶,穿庐州府北上可直抵中都凤阳,而庐州城便是庐州府的防御中心,左良玉借口防卫凤阳遁入南直隶后,就一直驻屯庐州府地区,左良玉亲自坐镇庐州城,左部官军时不时西入湖广,与扫左五营争夺麻黄地区。 武乡义军大军东进,自然也惊动了庐州府的左部兵马,武乡义军入麻黄以后,麻黄地区边界上的左部官军几乎是一日一封急报送来庐州,负责屯兵千罗畈镇威胁麻黄地区的一名左部守备学着左良玉直接跑路了,武乡义军刚到麻城,他便直接逃回了六安,然后就被左良玉令亲兵拿下,砍了脑袋。 如今这颗人头就摆在案上,原本用来包裹的黄布都被鲜血染红,毫无生气的人头上依旧残留着惊恐和害怕的表情。 左良玉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把玩着手中一把精致的匕首,冷眼扫视着堂中的将帅官吏,将官大多是他左良玉所部的将领,而官吏,则大多是庐州本地的官员,和一些左良玉提拔做为赞画的士绅。 李凤翔坐在左良玉的左手边,把头深深埋下,左良玉在通许弃城南逃之后,天子就发过旨让李凤翔回京,但李凤翔哪里敢回京?天子对付不了手握重兵的左良玉,还对付不了他这个太监吗?李凤翔便赖在了左良玉军中,左良玉倒也没为难他,对他还算是礼遇有加,全当在身边留了一个吉祥物,向朝廷表示自己没有反叛的意思。 文武官吏陆陆续续的赶来,见到那颗人头,一个个都凝眉不语,见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左良玉眯了眯眼,朝一旁的亲兵点了点头,那名亲兵上前一步,朗声道:“众文武听令,拜见左帅!” 左良玉所部的将官幕僚纷纷朝左良玉行礼拜见,那些庐州本地的官吏则不情不愿的拖延了一阵,见左良玉目光看来,这才无奈的行礼拜见。 左良玉位居二品,职位在庐州本是最高,但大明一贯以文制武,二品武臣在文官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可左良玉不是个客气的人,曾经也有文官不愿向左良玉行礼拜见,过了几日便全家被乱兵所杀,朝廷连派个人来查看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兵部发了一道文让左良玉约束好军卒,到如今不止是庐州,整个南直隶的文官都清楚了如今已是拳头称雄的时代了。 左良玉满意的点点头,扭头看向李凤翔,李凤翔心中一怒,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也起身拜见行礼,左良玉这才哈哈大笑,豪迈的挥了挥手:“大伙同朝为官,不必拘泥于繁琐礼节之中,都坐,都坐。” 待众人落座,左良玉拍了拍案上的脑袋,呵呵笑道:“想来大伙都得到了消息,武乡贼大军东进已至麻城,恐怕不日就将兵进庐州府,此番唤你们前来,就是来好好商议商议该如何对付武乡贼的十万大军。” “说是十万大军,实际上恐怕只有三四万能战之兵!”坐在左手边的徐勇轻蔑的说着,他的话既是自己的想法,也是在替左良玉说话安抚军心:“武乡贼占襄阳才多久?哪里能攒出十万大军来?依末将看,最多不过三四万战兵,再加上两三万劳力民夫什么的,凑个五六万人顶天了,武乡贼喊出十万大军的口号,恐怕是想把咱们给吓走。” “徐副将说得对!”又有一名将领跳出来帮腔:“武乡贼想把咱们吓跑,这是没信心和咱们决一死战,左帅,武乡贼未战而心怯,此为我军极佳的战机,不能错过啊!” 又有几名将官跳出来帮腔,那些庐州本地的文官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李凤翔则把头埋得更低。 左良玉呵呵笑着点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武乡贼虚张声势而来,扑庐州,实际上却是要北攻凤阳,咱们以护卫中都的名义屯驻南直隶,若是一仗不打就跑了,如何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天子?” “虚伪!”李凤翔暗暗骂了一句,那些庐州的官吏脸上都涌出一丝愠怒来,左良玉大军在庐州如滚雪球一般壮大,四处拉丁充军,兵马将近十万,朝廷却还是照着三千人的员额发饷,左良玉只能自己筹钱筹粮,以“就食于民”的名义纵兵四处劫掠粮草、抢夺金银,还在各处设卡强征厘金、强逼商民士绅捐输,甚至明目张胆截留庐州地区的税赋。 庐州府又不像襄阳一样有位襄王可以团结官绅与左良玉对抗,朝廷也对此不闻不问,当地官绅无力反抗,只能任由左良玉胡作非为,左良玉在庐州,便如土皇帝一般无人能制,只是他这个土皇帝,从官到民都恨不得将他赶走。 “咱们这些人,都是大明的忠良,朝廷虽然薄待我等,但我等不能对不起大明!”左良玉微笑着扫视着众人,忽然面色一变,一拍桌子:“可有人却毫无忠心廉耻,竟敢弃军而逃!本帅砍了他的人头,算是给那些心怀异志的家伙一个警告!” 堂中众人一阵悚然,李凤翔却不屑的笑了笑,心中默念:“说的好听,若按你所说,第一个就该杀你左良玉!” 左良玉自然听不到李凤翔心中所想,语气放缓了一些,笑道:“此番与贼交战,是为护卫中都,武乡贼在山西根本之地被杨部堂抄了,军心不稳,所以才殊死一搏欲攻打中都,若我等能将武乡贼拦在庐州,待杨部堂统大军南下,武乡贼必然军心大乱,我等再趁势进攻,必能一战消灭武乡贼主力大军,此战首功便尽入我等之手!” “诸位弟兄们,富贵荣华摆在眼前,岂有不取的道理?故而此次与武乡贼作战,咱们必须用尽全力,挫败他们北上中都的意图,人人都得奋勇向前、死战苦战,不得惧敌后退!” “若有怯战逃跑的......”左良玉将那人头抓起,扔在地上:“有如此人,立斩不赦!” 第521章 军机 崇祯七年,秋末,大雪,武乡义军兵入庐州府。 吴成走入营帐之中,解下身上的斗篷抖了抖雪花,浑身一哆嗦,凑到火盆旁,脱了被积雪染湿的鞋袜在火上烤着:“还有几天才入冬吧?忽然就下起雪来了,这鬼老天怕是要故意难为咱们。” “好事多磨.....”宋献策笑了笑,伸手在火盆上烤着:“这大雪一下道路难行,后队的辎重车会拖慢咱们行军的速度,幸好咱们带的辎重不多,重炮也都留在了襄樊,否则光是对付烂泥地都够咱们吃上一壶的了。” “樊城建城之时就准备以火炮守御为主,咱们重炮不多,只能多留些在樊城......”吴成凝眉说道:“左良玉手里也没什么重炮,攻城我倒是有些别的法子,也不一定要用到重炮,至于杨嗣昌他们......对付他们的关键在于大范围的机动作战,重炮沉重,反倒会拖慢咱们的行军速度。” 吴成朝帐外看了看,笑道:“这大雪也不会单单困扰咱们,杨嗣昌、孙传庭他们的重炮同样也会被烂泥地限制,等他们粮草一断、一心突围的时候,哪还顾得上这些沉重的铁疙瘩。” “大雪纷飞的,官军断粮只会更早!”宋献策微微一笑,问道:“吴帅,欲攻凤阳,必先破庐州,左良玉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以庐州为中心布置防御,若是时间拖久了,中都和南直隶的官军反应过来都向庐州集结,咱们可就困难了,这庐州您想好怎么打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战法,就是堂堂正正的碾过去!”吴成笑了笑,穿着鞋袜:“我要让左良玉和朝廷看清楚,旧式的军队已经完全不是我武乡义军的对手了,就像东虏对大明一样,他们或许可以靠着一两支精锐部队在局部战场上赢得胜利,但数万人马的堂堂合战,他们必败无疑!” “左良玉明白了这个道理,日后他再不会有和咱们对抗的心思,从此会真正畏我武乡义军如虎,见我武乡义军旗帜便跑!”吴成朝北方轻蔑的扫了一眼:“而紫禁城中的那位城中痴儿,还有京师的那些达官贵人们,他们从来没有上过一线,明廷之中一线将官又没有决策权和话语权,给不了他们正确的建议,所以他们必然无法正视咱们之间的差距,更无法接受咱们这伙几年前还被朝廷追得从北跑到南的贼寇,会成长为东虏那般可怕的对手。” “既然无法正视差距,就一定无法做出正确的决策,在他们眼里,左良玉被咱们击败,一定是因为左良玉不够努力、精锐兵马不够多,所以他们会调集更多的兵马、派出更多的太监监军督战!”吴成冷冷一笑,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就像我之前说的,官军来的越多,败的就越快,咱们赢面就越大,若能一战打空数十万官军,单单是缴获就能让咱们实力飞涨了。” “就像吴帅您常说的那句话?明军是体制问题!”宋献策也笑了笑,补充道:“吴帅此法不单单是针对京师的那些人,恐怕也是针对官军的一线将帅吧?万岁爷和朝廷不知兵,但他们身处一线,哪能不知兵?可他们明知道什么不该做,却依旧要被万岁爷派来的监军逼着去送死,军心士气还能保留多少?将帅和代表天子的监军若有冲突,底下的将官和兵卒又该听谁的?军心混乱加上断粮,怕是到最后连突围的能力都没有了,被我军一围便全军崩散了。” 吴成微笑着点头承认:“宋先生说的没错,确实如此,那些太监监军知兵的少、指手画脚的多,就算有少数知兵的,他们代表皇帝,难道还能违背万岁爷的决策?也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 “说白了,万岁爷和他身边的高官勋贵大多没有一线工作经验,前线的将帅和地方的官吏又没什么话语权,还有一个习惯了以大言邀名做为升官捷径的言官群体捣乱,上面对下面的实际情况两眼一抹黑,只能全凭猜测来决策,又能办好什么事?” “当今万岁爷不是个蠢人,但他登基以来几乎做一件错一件,就跟他对地方的实际情况完全不了解,坐在紫禁城里想当然的下旨有很大关系,不单单是他,内阁那几位有哪个是经历过州府的?万岁爷便是想了解,也没人能帮他。” “是故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宋献策一句话帮总结了,眯了眯眼:“吴帅说起此事,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斥责万岁爷吧?” 吴成点点头,眉间微微皱起:“既然要在凤阳开国,就得建制,大明有些制度可以承袭下来,有些则要进行改革,我准备在内阁之外,再专设一军机处,内阁专理政务,军机处则总揽军务,架构融合明初的五军都督府和内阁的部分职能,军机处大臣由军中将帅、教导、参谋升任,另外和内阁一样,都必须有地方工作的经验。” “明廷内阁基本选自翰林,而入翰林不看地方政绩,全看科举成绩,八股考的好就能治国理政了?同样,军中将帅大多是将门选拔,督抚一般也是毫无经验的文官担任,上了战场连铳声和炮声都分不清,打得了什么仗?所以我才强调,必须有一线工作经验,层层选拔、经历磨难,才能登上高位管理这个国家!” 宋献策摆了摆手,笑道:“吴帅,您今日说起这事,不会是想让在下当这军机处的头头吧?” 吴成无奈的笑了笑:“我手下这些人里头,杜先生要去内阁,黄叔岳叔、武都头蔺将军他们得领兵,老蒲嘛,参谋处草创,我准备让他带一阵子,只剩下个你可以顶这位子了.....” “在下一个算命出身的,做些杂事、管管后勤可以,但若要统领军务,难当大任!”宋献策呵呵笑着,坦坦荡荡的说道:“但在下倒是有一人推荐,梅老可堪此任。” “咱们不打败杨嗣昌,梅老不会投咱们的,你先顶着吧!”吴成看向北方:“其实我心中还有一个人选,只可惜他站在朝廷那一边!” 第522章 淠水 淠水,淮河右岸支流,自北向南穿过庐州城,南接霍山,东岸有六安城一座,破六安城,通往庐州府城的的陆路通道便是一马平川,武乡义军入庐州府城后,分兵一路攻取霍山,吴成则自领阻力往六安城而来。 左良玉自然也清楚六安城的重要性,集中大批军力背靠六安城沿淠水布阵,同时也抽调一批精锐至霍山据险要而守,以防武乡义军从侧翼抄袭六安城。 如今淠水之畔正在大兴土木,官军驱使大批百姓民夫将东岸挖得面目全非,垒起无数土台炮台、挖掘数重壕沟,掀起的泥土和积雪在半空中混在一起,仿佛又下了一场浑浊而纷飞的大雪一般。 左良玉穿着一身深蓝棉甲,将头盔抱在手臂之中,踱着马巡视着淠水之畔的工事,一脸轻松自在的笑道:“武乡贼动作倒是挺快,前几日连下了三个晚上的大雪,到处都是烂泥和积雪,他们还能这么快就抵近六安,这行军速度,恐怕不亚于东虏了。” “武乡贼没携带重炮,若他们携重炮而来,他们以步卒为主,速度不可能这么快的,咱们也有时间把淠水的防线修好,不会像如今这般只修了个大概。”左梦庚落后左良玉半个马头,扭头看着附近正在修建防线的民夫和百姓,有不少人身上的衣物都被左部官军抢走御寒,身上只有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又累又冻,自然有不少百姓和民夫坚持不住,但他们只要动作稍慢,便会换来监督的兵卒一顿毒打,若有累倒的,便统统抬下去处理了。 “武乡贼若有重炮,这防线修了也没大用!”左良玉摇摇头:“武乡贼没重炮,咱们手里也没重炮,算得上公平。” 左梦庚“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依旧扫视着淠水的防线,双目不时瞟向对岸,脸上的焦虑和忧愁怎么也藏不住。 左良玉回头瞥了他一眼,原本轻松自在的表情顿时变得暗藏怒火,自言自语的骂了一句:“虎父犬子啊!” “庚儿,未战而先怯,如何能抵挡贼寇侵攻?”左良玉勒住马,一脸严肃的教训道:“将为军之胆,为将者临阵怯战,手下的将士哪还有血战之胆、鏖战之心?你心中再怎么害怕,也不要在脸面上表现出来!” “儿知错了.....”左梦庚赶忙低下头去,眼珠子转了一圈,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淠水水浅,六安城也算不得大城,退回庐州集结兵力据坚城而守,是否更稳妥一些?” “稳妥,敌强我弱,只求稳妥,必败无疑!”左良玉冷哼一声,策马向前:“那无牙帅用兵也是个稳妥的,看他的架势,是个泰山压顶的盘算,准备直接和咱们硬碰硬,贼寇如此而来,不挫其锋锐,让他们一路冲到庐州城下,武乡贼锐气正盛、我军如何能守?所以在这淠水边必须打上一仗,让弟兄们见见血,让武乡贼明白咱们也不是好对付的。” “父亲说的是!”左梦庚吹捧了一句,眼中的忧虑却始终没有散去,又扭头看向对岸,远处一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地平线上,左梦庚只觉得心中一跳,喃喃念道:“可若是我军在淠水的防线被武乡贼轻易突破......岂不是涨了贼人的志气?庐州如何还能守御?” 当吴成抵达淠水边时,河边已经乒乒乓乓的打了个热闹,对岸的左部官军炫耀似的放铳发炮,炮弹在河中激起一道道水柱,但鲜有轰到西岸来的。 “属下领军抵达之后,左部官军就在不停放炮!”做为先锋的副将艾奇当起了导游,领着吴成在淠水西岸观察着:“左部官军的阵地尚未布置完毕,属下粗粗看了看,好几条壕沟还没连接起来,做为炮台的土台大多数还没平整,阵地前也没布设多少地雷和拒马等物,直到现在,左部官军还在抢修工事。” “左良玉动作可够慢的!”吴成嘲讽的笑了笑,目光落在对岸那面醒目的“左”字大旗上:“一支合格的军队,不可能不注重土木工事,大明国初之时,明军的土木工事就很优秀,当年在通许,左良玉构筑的工事也算有条有理,再看看如今?咱们已经被大雪拖慢了不少行军速度,结果左良玉到现在还没把防线修筑完毕,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实力下降的厉害。” “不是左良玉不行了,是他的兵不行了!”宋献策策马跟了上来,哂笑道:“盲目的扩军、盲目的拉人头、盲目的造大声势,兵员良莠不齐、劣兵带坏好兵,加之军饷都要靠抢掠百姓、心中又无半点信仰,这样的兵,上了战场必然是不堪一击的。” “战争,终究不是靠一两个所谓名将就能得胜的!”吴成笑着点点头:“传令,各部造饭休整,让辅兵去伐木寻船,准备搭建浮桥过河!” 吴成顿了顿,扫了眼对岸还在不断放炮放铳的左部官军,冷笑出声:“左良玉看来炮弹火药不少嘛,只可惜他手中没有重炮,光靠着轻炮和中型炮怎能封锁江面?遴选选锋,准备强渡淠水,这一仗要彻底打垮左部官军的战斗意志!” 尖锐的哨声忽然响起,左良玉一直轻松自在的脸上忽然微微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握着马缰的手越来越紧,紧的有些发白。 左良玉立住马,看向对岸那面鲜红的旗帜,旗下立着一人,似乎也在遥遥观望着这边。 “那个,便是武乡贼的无牙帅了吧?”左良玉自言自语了一句,双目阴沉,如等待扑食猎物的猛虎一般:“传令各部,将百姓统统驱走,好好休整吃喝一番,过了今夜,明日一早武乡贼必然大举进攻,一鼓作气再而衰,挡住他们第一波进攻,之后这淠水就能牢牢守住了!” 几名亲兵应声而去,左良玉又瞧见左梦庚眼中的恐惧,见左良玉看来,左梦庚赶忙低下头去。 左良玉心中不由得一怒,冷哼道:“让弟兄们都放心!武乡贼从北打到南,唯有两场败绩,都是败在了咱们手里,这一次,咱们必然还会在这淠水河畔击败武乡贼!” 第523章 强渡 吴成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猛然睁开双眼,他昨夜本来与各部将官商讨计划到深夜,如今这么早爬起来,却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反倒隐隐有些兴奋。 一旁的绵长鹤还在酣睡,鼾声如打雷一般的响着,吴成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接着自己去打水洗漱,回了营帐,却发现绵长鹤翻了个身,继续酣睡着。 吴成一阵无语,只能自己整理起来,换了衣甲洗漱干净,此时大营之中响起一阵阵哨声,随后起床号的声音次第响起,绵长鹤猛地跳了起来:“成哥,成哥,起床了!” “早起了!”吴成白了他一眼,将盔甲穿戴好,在枕头下左摸右摸,摸出一张有些破烂的护身符,细细收进心口:“也不知她怎么样了,一直没个消息。” 绵长鹤嘿嘿笑着,帮吴成整理着盔甲:“成哥放心吧,军情处和教导处不是已经派人潜入山西去统计搜寻掉队和失踪的人员了吗?岳叔退入河南,他肯定比你心急,一有消息马上就会报过来的。” 吴成点点头,提起一旁的雁翎刀系在腰间,向营帐外走去:“赶快穿衣洗漱,等会直接去淠水旁找我,今日这一仗关键的很!” 左良玉在淠水设防,自然不可能铺满整个淠水,选择的防御地段乃是淠水宽度较窄、水流较为平缓的几个地段,武乡义军要突破淠水,这些地方能方便大军快速通过,正好就与左良玉的防线对上。 吴成来到淠水河边时,一队队辅兵还在河边忙碌着,几条浮桥已经架设了一小段,处在东岸左部官军火炮射程之外,只等之后进攻之时再抢修过去,一架架木筏和小舟停在西岸,武乡义军的火器队正将虎蹲炮等轻炮架设在这些小舟木筏之上。 吴成策马在淠水畔缓慢的踱着,对岸的左部官军仿佛也被武乡义军的起床号惊醒,蚂蚁一般的人群在铺满了河边的营帐中进进出出,还未完工的防御阵地上号角鼓乐声不断,中型佛郎机炮被扎拽至炮台或河边的炮位里,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淠水,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绵长鹤赶了过来,手里攥着两个肉饼子,不知是从哪一队放饭的伙头兵那里摸来的,吴成也不客气,接过一个饼子便啃了起来:“听说左良玉在庐州,每日都有吃九九八十一道大菜,像咱们这样的肉饼子,他恐怕是看不上的。” “吃那么多菜,也不怕撑死!”绵长鹤冷哼一声:“俺听肖先生说过,朝廷里头有点地位的官宦每顿都是几十道大菜,啧,若是分些给百姓,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了。” “他们不可能分的,因为他们吃的不是饭菜,吃的是排场!”吴成冷笑道:“坐了那位高权重的位子,就得显得处处与常人不同,奢华富贵、铺张浪费,是他们用来区别于凡夫百姓的工具而已,显得他们似乎天生高贵、遥不可及。” “但脱离百姓,自然就会渐渐堕落腐朽,为官的,成了昏官蠢官,为将的,便成了愚将呆将!”吴成盯着对岸忽然出现的那面“左”字大旗,目不转睛:“今日咱们就好好看看,左良玉一时名将,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左良玉策马登上一个土台,说是土台,实际上还没完工,土台顶部还没平整,更像是一个土堆,左良玉却稳稳立在上头,凝眉打量着对岸如同苏醒的巨龙一般的武乡义军营地。 炊烟飘过一阵,随即便是营门大开,无数兵马如赤红的浪潮一般从中涌出,随后在河边整齐列阵,报数的声音连左良玉都能清晰的听到,号角声、金鼓声响成一片,一面面红旗迎风展开,放眼看去,仿佛是万里江山一片红。 “武乡贼.....要进攻了.....”左良玉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紧张,这种情绪只有当年在辽东面对东虏之时才有过的情绪:“他们还真要强渡淠水了.....” 对岸的武乡义军军阵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一支支小队从军阵中迈步而出,来到河边登上竹筏和木船,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强渡过河。 左良玉长长出了口气,扫视着防御阵地后鸦雀无声的己方军阵,双目阴沉的看向对岸那面耀眼的主帅旗帜:“倡义救民.....渡过淠水再说吧!” 尖锐的哨声响起,随后是一声声战鼓声响,不一会儿,又被震天的炮声盖过,武乡义军的炮队率先开炮,喷涌的白烟一霎那间便弥漫了整个西岸,形成一道薄薄的白雾,炮弹呼啸着刺透白雾,朝着对岸横飞而去。 中型火炮大多无法轰到对岸,武乡义军的炮击,是为了在河里掀起一道道水柱,用这些水柱挡住对岸官军炮手的视线,掩护强渡的勇士们,而东岸的官军炮队见武乡义军火炮齐鸣,竟然也滥放滥射起来,武乡义军的强渡行动还没开始,他们自然轰不到任何东西,放炮似乎只是为了壮胆而已。 一轮炮后,又是一声声刺耳的哨声响起,成千上百的木筏小船向着对岸涌去,船筏之上的战士们用尽全身力气划着桨,让船只木筏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危险的河面,指挥的军官和教导声嘶力竭的鼓着气,到最后都化为一声声怒吼:“勿忘山西!” “勿忘山西!”又是一阵哨声响过,一队队武乡义军的战士和辅兵扛着木板、舟板、锁链缆绳等物,顶着炮火在河面上搭设浮桥,向着对岸突进而去。 “勿忘山西!”吴成抚了抚胸口,长长出了口气,仇恨是最好的催化剂,武乡义军中的老兵不少人祖坟就被杨嗣昌给挖了,心中深埋着仇恨的种子,想要报仇,第一步就得突破淠水,如何不人人争先? 对岸的炮声和铳声越来越密集,吴成却感觉到一丝轻松,看向那面“左”字大旗:“左良玉.....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对手了,庐州这道前菜,用不了多久就会吞进咱们的肚子里!” 第524章 半渡 “让炮队不要滥射,集中火炮轰击那些浮桥!”左良玉怒吼下令,额头上渗出了一点点冷汗,表情也有些扭曲,好在身边的将领亲兵一个个都紧张的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淠水上,没人注意他这微小的变化。 左良玉是名将,还是个以智谋见长的名将,两军刚一交手,他就清楚的认识到两军的差距,单单是炮兵的对轰,武乡义军的炮队明显是有意识的在为强渡的部队提供掩护,随着他们的突进而延伸火力,用炮弹炸起的水墙来干扰官军炮兵的视线。 而官军的炮手大多都是在滥射滥轰,基本漫无目的,当武乡义军的船筏出现在视线中就放上一炮,也不管轰中没有。 武乡义军强渡的部队也没有盲目的突击,在河面上根据官军炮弹的落点确定官军火炮瞄准的方向,然后纷纷操纵着船筏避过此处以减少伤亡,官军的火炮大多还是使用的老式炮架,移动不便、位置固定,杀伤效果也不理想。 偶尔有船只竹筏被炮弹击中,这些简陋的小船和竹筏自然挡不住火炮的轰击,要么解体反覆,要么船体被炮弹破了个大洞沉没,但却丝毫没有迟滞武乡义军的强渡。 临近河岸,那些小船竹筏之上也喷涌出一道道浓烈的白烟,震耳欲聋的炮声响个不停,夹杂着“咻咻”的破空声,炮子火箭如倾盆暴雨一般扫向河岸,沿着河岸筑起的土墙瞬间被侵袭得坑坑洼洼,插满了一墙的火箭。 墙后的官军步卒基本没有遭受什么损失,军阵却忽然动摇了起来,有些兵卒扔下武器调头就跑,又很快被督战的将佐拿下,当场砍了脑袋。 左良玉脸色越来越严峻,他手下有十万大军,但很多兵卒是强拉来充数的青壮,大多数没上过战场,平日里连训练都少,最多欺负欺负老百姓,如今上了战场面对真正的敌人,这些兵卒立刻就心生胆怯、军心动摇了。 左良玉手上能战的兵马大概有两三万人,大多是他从河南带来的那些官军,核心还是他那几千昌平骑兵,他留了一万余人守卫庐州,分了四五千人去防守霍山,以免武乡义军直接杀穿霍山从陆路绕过淠水,手里剩下的精兵则做为中军充当预备队,自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扔上去。 可武乡义军还没登岸,前线的那些炮灰就已经是摇摇欲坠,让他心中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他娘的,同样是在南方新募的兵,武乡贼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攒起四五万的可战之军了?”左良玉实在是想不通,他知道武乡义军在襄阳扩军的事,如此短的时间内,官军恐怕连队列都列不明白,武乡义军的新兵却已经能上阵杀敌了。 咬咬牙,左良玉侧头向身边的左梦庚轻声说道:“庚儿,你现在就赶回庐州,让庐州加快防御准备!” 左梦庚一愣,点点头,调转马头而去,左良玉看着他背影远去,喝令道:“中军准备!这次要硬碰硬的搏杀一场了!” 武乡义军的第一队已经陆陆续续的靠近了河岸,船上和竹筏上的火器轻炮轰鸣掩护,战士们则跳下浅水去扶着木筏和小船靠岸,长矛手在船上和竹筏上穿戴着重甲,待船筏靠近河岸,他们率先踩上了东岸的土地,迅速列成一条长长的方阵,用密密麻麻的长矛掩护后方的弟兄们登岸。 长矛阵后,火器队正将船筏上的火器和火炮拆下,运到长矛阵前继续施放掩护,火铳手也在飞快的列队,扯下火铳上绑着的油布,填装弹药、点燃火绳、蓄势待发,而刀盾手则将小船和木筏翻过来,抬到阵前制作成简易的掩体和木墙,用来防御官军的轻炮和羽箭。 官军自然不会放任武乡义军就这么登陆,只听得一阵阵号角和鼓声响起,无数官军从土墙后毫无纪律、乱哄哄的冲杀过来,一队身穿铁甲的官军精兵手持弓箭在土墙后露出身影,随意的朝着那些冲杀的官军后背放箭,逼着他们蜂拥杀向正在结阵的武乡义军强渡部队。 “火铳手准备!火箭准备!长矛手准备搏战!”负责强渡指挥的一名部总怒吼着下令,强渡的部队都是从山西就跟随武乡义军征战千里的老兵,听到号令反应飞快,火铳手迈步向前,一支支火铳直直瞄准杀来的官军。 哨声响,火铳响,闪动的火光连成一片,潮水一般蜂拥而来的官军如同拍在堤坝上一般猛然一滞,随即又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无数,血雾裹着碎肉在空中飞舞,惊得无数官军兵卒掉头就跑,前后的人群顿时挤成一团。 与此同时,火器兵怀里抱着的一窝蜂火箭也一齐飞射,数千支火箭化为漫天飞蝗,朝着密集的人堆射去,而前排的轻炮也喷涌出无数散射的炮子,如一把巨大的镰刀一般收割着官军兵卒的生命。 前来围攻的官军乱成一团,他们越乱、挤得越密集,遭受得火力打击也就愈发沉重,河岸上一眨眼间便铺满了尸体。 但官军得反击也来的很快,轻炮小炮不要钱一般泼洒着炮子,官军的火箭也射出一片片密集的箭雨,火门铳和鸟铳的声响贯穿始终,无数铅弹暴风一般席卷而来。 小船木筏制成的简易盾墙飞快的在武乡义军的军阵前树起,炮子和火箭射中木墙发出的“笃笃”声响个不停,不时有漏网之鱼穿透这些简陋的防御,前列的铳手和长矛手不时被射倒射翻。 那些简陋的盾墙能够拦住炮子和箭矢,却拦不住炮弹的轰击,官军数门火炮调转炮口,炮弹轻而易举的撕开这些盾墙的防线,有一发余势不减,直接砸进了武乡义军的阵列中,顿时便鲜血横飞、残肢乱舞,碾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他娘的,不能等在河边受死!”那部总怒吼一声,将木哨含在嘴里吹响:“杀过去!反冲击,和官军搅到一起去!” 第525章 争夺 长矛如林,徐徐向前,如一道钢铁长墙一般压迫向前方乱成一团的左部官兵,两翼刀牌手紧握着投枪,搜寻着官军基层将官的踪迹,武乡义军的铳手则将火铳背在身上,取下随身的轻弩和弓箭,紧随在长矛阵后,仰射出一波波弩矢箭雨。 火绳枪操作复杂、射击速度缓慢,对输出环境要求较高,而且阴雨天气常常会出现故障或者无法使用,因此武乡义军的铳手老兵大多也会装备弓弩作为辅助。 他们自然没有东虏精兵那般抵近重箭快速射击的本事,也达不到明军家丁精锐百发百中的水平,但他们装备弓弩本来也只是用来在火铳出现故障或缺乏安全输出环境时作为远程输出的替代而已,只需要把箭矢发射出去、造成杀伤即可。 如今就是如此,狭长的河岸上火铳手往两翼列阵不方便,干脆跟在长矛阵后抛射箭矢,这些轻弓轻弩抛射的箭矢弩矢穿透力不足,对身披甲胄的官军军官造不成什么杀伤,但对缺乏盔甲保护的官军底层兵卒杀伤力显着。 左良玉拉了十万人马,朝廷却只给他发三千人的饷银,他窜到南直隶,当地的官绅都不配合,防他和防贼一般,虽然以武力控制了庐州,但他盘踞时间太短,到现在连军粮都要靠抢,哪有时间和精力去为近十万兵马配齐装备? 相比而言,武乡义军占据襄阳后就从黄崖洞兵工厂抽调了一批骨干在襄阳组建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兵工厂,连火炮都能自产,虽然受限于技术水平和产能,无法制造精良的盔甲,但普通将士的布面甲、皮甲这类廉价简单的甲胄,已经能勉强满足军中所需。 更别说强渡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兵、优先装备的精锐,身披铁甲的也不少,单看披甲率,难说谁是官军谁是贼。 密密麻麻的箭矢弩矢从天而降,夹杂着火器兵不断发射的火箭,缺乏甲胄保护的官军兵卒仅靠手中的木盾根本无法遮挡全身,被射翻射倒无数,官军更为混乱,无数兵卒不顾军官的阻拦乱逃乱窜了起来。 那些身披甲胄的官军军官混在无甲的兵卒中极为显眼,被两翼掩护军阵前进的刀盾手盯上,立马就会面临数支投枪的飞袭,势大力沉得投枪可以轻易撕开他们的盔甲,深深扎入他们的体内,将他们串在地上。 本就混乱的官军见一个个军官被射翻,没了阻拦和指挥更是大乱,随着武乡义军军阵的迫近,一队队、一层层的溃逃起来,后阵督战的军官甚至都阻拦不住。 “这就溃败了?”吴成扫视着对岸的战场,眯了眯眼:“不对,左良玉应该不止这点本事。”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声巨雷炸响,一道道白烟在官军阵地上喷涌,飞速串成一条白线,数发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直扑武乡义军的军阵。 这些炮弹大多数都砸进了混乱的官军队列中,碾出一条条血路,少部分则砸在了武乡义军的军阵附近,顿时便是人仰马翻,原本严谨的军阵也为之一散。 官军火炮的轰击还没停止,左良玉抽调了十几门中型佛郎机,分为三组轮番轰击,丝毫不顾及正在与武乡义军军阵交战的官军兵马。 吴成脸色有些严峻,对付结阵步兵最好的方法便是集中火炮轰击其军阵,一发炮弹射来,再精良的盔甲也没法阻挡,步队要减少伤亡,就只能把阵型散开,这时候再以重骑突入,缺乏严密阵型的步卒面对重甲骑兵和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 后世的清军就靠着这一招屡战屡胜,缺乏精锐骑兵的明军、缺乏火炮的顺军,面对这种战术根本无法反制,抗线的步兵挡不住,阵线自然就会动摇,战争的天平也就会向着清军那方倾斜了。 好在如今数万人挤在狭窄的河岸上,又有官军各种防御工事的阻拦,左良玉手里的骑兵发挥不了作用,之前的大雪又让地面都成了烂泥,炮弹砸到地面,只有寥寥几颗成了跳弹,杀伤力大减,但武乡义军的军阵依旧在火炮的威胁下散开,分散向前突击,试图攻之河岸边矮墙下,用官军的矮墙壕沟充作掩体。 吴成扫了眼顶着炮火修建浮桥的战士们,又看向对岸的战场,强渡的老兵精锐若是守不住河岸,官军能把火炮直接推到河岸边轰击浮桥,这些浮桥修一辈子也不可能修到对岸了,左良玉很明显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集中火炮逼迫武乡义军的军阵散开之后,他的后手很快就会到来。 果然,武乡义军军阵一散,官军阵地上便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数千身披铁甲的官军精锐嚎叫着冲锋上来,试图搅进武乡义军散开的军阵中,与武乡义军的战士贴身搏杀。 “左良玉,还是以前那个左良玉!”吴成轻轻点了点头,左良玉的战术指挥和把握战机的能力依旧称的上优秀,担的起名将的名号。 “还是那句话,战争不是一两个名将的游戏!”吴成冷笑一声,看向远处在白烟之中时隐时现的“左”字大旗:“我武乡义军,已经不是以前那支武乡义军了!” “武乡贼火器犀利,但近战搏杀,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之一!”左良玉捂着半边耳朵,眯着眼看着武乡义军军阵被炮灰驱散,手中令旗挥舞:“中军出动,搅进武乡贼的军阵中杀破他们!” 左良玉的中军大多是和他一起从河南逃到南直隶的老兵,带到这里来的也大多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对付不了武乡义军的主力大军,但杀破一支强渡的先头部队,左良玉有十分的信心。 早就伏在河岸防线里的中军精锐随着号声冲杀而出,武乡义军想要再重新组阵已经来不及了左良玉微微一笑,利用河南狭窄的地形一点点剿杀武乡义军的强渡部队,给予武乡义军的老兵精锐重大伤亡,之后再回军守卫庐州城,庐州坚城,锐气磨尽的武乡义军需要多久才能拿下? 正畅想着,忽听得一声声哨声响起,河岸边的武乡义军飞速组成一个个小阵,左良玉眯眼看去,心中一惊:“这是……鸳鸯阵?” 第526章 溃逃 鸳鸯阵,即戚继光在东南抗倭时发明的一种疏散的战斗队形,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皆配腰刀标枪,再二人持狼筅遮蔽敌军冲锋,后四人持长矛,左右各二人,掩护刀盾手和狼筅兵,最后二人持镗钯警戒支援。 鸳鸯阵不但矛与盾、长与短紧密结合,能充分发挥各种兵器的杀伤效能,而且阵法灵活多变,戚继光靠此阵纵横东南,倭寇无人敢敌。 左良玉对鸳鸯阵并不陌生,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在万历、天启年间大量刊印过,做为军中教材发给各层军官,像左良玉这类高级将领几乎人手一本,而且左良玉出自辽东军,辽东军和戚继光的渊源不浅,戚继光在蓟镇练兵有成之后,兵部曾从蓟镇抽调了数千兵将“援守”辽东,说是“援守”,实际上是做为教官对辽东边军进行整训。 如今辽东边军使用的车营战术,便是从戚继光那传承而来,左良玉也曾亲眼见过袁崇焕练兵之时,让步队操演鸳鸯阵。 正因为熟悉,左良玉对鸳鸯阵的威力一清二楚,原本还自信满满的脸有些垮了下来,抓着马缰的手又紧紧的握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西岸的吴成却笑出了声,鸳鸯阵是戚继光针对东南密集的丘陵水网稻田芦苇荡的地形而专门开发出来的军阵,地域局限性较强,实际上当戚继光来到北方后,针对草原地形开阔、北虏骑兵众多来去如风的特点,戚继光也基本抛弃了鸳鸯阵,转而改进了俞大猷、谭纶等人发明的车营做为北方边军的基本战术,步兵也改为了以装备丈八长矛和鸟铳为主、二十五人为一队的小方阵。 武乡义军的小阵确实是以鸳鸯阵为基础发展而来的,刀盾手顶在最前,狼筅兵则换成了手持勾枪的勾枪手,这些勾枪则是吸纳了白杆兵的白杆枪改进而来,可刺可勾、可砸可砍。 长矛手保留两人,两个长矛手则替换成火铳手,最后的两个镗钯手则换成了配备长刀和一窝蜂火箭、震天雷等火器的火器兵,他们手中的长刀,基本都是仿造自历次战斗中歼灭的川兵所用的苗刀。 如今在这河岸边狭长的地形中,面对已经搅入军阵中的官军精锐,灵活多变的鸳鸯阵正是发挥用武之地的时候,武乡义军的强渡部队在哨声的催促和军官的指挥下迅速结成一个个小阵,迎击搅入进来的官军精锐。 鸳鸯阵对步兵素质要求极高,军卒之间必须配合默契、小队队长需要一定的指挥和协调能力,而明末的明军步卒平日里大多连饭都吃不饱,缺乏训练和教导是常态,基层军官也缺乏指挥能力和素养,即便鸳鸯阵的阵法被戚继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写在书上,他们也执行不了。 实际上,哪怕是从建军开始就极为重视基层建设的武乡义军除了少数精锐老兵部队,短时间内改换阵型组成鸳鸯阵依旧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混乱,但恰好强渡淠水的就是武乡义军精挑细选、沙场征战磨砺出来的精锐老兵,也是武乡义军基层建设的精华和硕果。 他们结阵的速度非常快,哨声响、命令下,便飞快的与身边的同袍结成阵势,十一人的小队甚至可能来自不同的小旗之中,但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没有军官指挥便由教导接手、教导军官都没有,便由老兵指挥,每日的辛勤操练让他们习惯了服从指挥,夜间的总结和教育,又让他们能够第一时间领会上峰命令、发挥主观能动性,阵内的兵将、各个小阵之间互相掩护、互相策应,甚至用不着军官进行多余的调整和整顿,迅速便能形成战力。 那些官军精锐冲入武乡义军的军阵中,才刚刚砍杀一阵,便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个灵活且互相策应的狠辣小阵,他们肉搏能力或许比武乡义军的老兵还要强上几分,但战场之上从来都是有组织碾压无组织、有纪律战胜无纪律的。 他们的盔甲在火铳火器的近距离轰击下如纸片一般薄弱,他们的武艺在长达六米的长矛前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即便突破了长矛的阻拦,还有勾枪和刀盾组成的长短防线阻遏他们的冲击,冲到近前还要面对武乡义军刀盾手的近距离投枪飞射,那些官军精锐没人是傻子,面对这必死的局面,谁还敢上前?只能远远放箭试图搅乱武乡义军的小阵。 但鸳鸯阵中本就有刀盾手遮挡箭矢,武乡义军的长矛手和勾枪手都身穿重甲,火器兵和铳手也配备了铁盔和布面甲等甲胄,弓箭杀伤效果非常一般,官军精锐的盔甲又挡不住火器的穿透,几乎是一边倒的被压着打,节节后退,甚至有几处的官军精锐已经溃散而逃。 “没想到左良玉所部战力已经降到这种程度了!”吴成轻轻摇了摇头,通许之战时,左良玉收拢的那些团练官兵在耳岗上面对武乡义军精锐部队的大举进攻好歹还能坚持一阵,如今在这淠水河畔,左良玉精兵尽出,跟武乡义军强渡的一个部总千来人交战,竟然被打得节节败退、摇摇欲坠。 “或许是咱们成长得太快了!”吴成咂吧着嘴,挺起胸膛,双目之中满是炽热的火焰:“若是我武乡义军每一支部队都能达到强渡的精锐老兵那种程度,什么明军、什么东虏,天下谁能敌手?” 吴成扫了眼对岸那面旗帜,冷冷一笑,又看向淠水,浮桥已经接近了东岸,西岸岸边等待着的大军已经开始整队,只等浮桥架设到浅水区便冲过淠水河,涉水登岸。 就在此时,对岸响起了一阵阵金钟之声,吴成放眼看去,却见左良玉的大旗已经消失不见,对岸的左部官军兵马轰隆一下溃散,漫山遍野朝着庐州城的方向逃去。 “呵!竟然又跑了!”吴成哈哈大笑起来:“逃了好,最好放弃庐州城跑了,也免了咱们的麻烦!” 第527章 胆怯 官军和武乡义军在淠水大战,距离庐州城最多不过一天的时间,庐州城内自然也是气氛紧张,街上到处都是巡街的兵丁,有擅自在街上行走的百姓,只要一时兴起便拿下杀头,庐州城内的官绅百姓不少都向着徽州、江南等地逃去,但左良玉岂会放他们轻易逃走?在各处城门设卡,人可以走、金银财宝统统得留下,若有不从,便当作匪谍捕拿。 饶是如此,城内逃跑的官绅依旧络绎不绝,庐州知府手下的官吏就跑了个干净,偌大一个知府衙门,只剩下几个衙役还在。 庐州知府倒也不是不想逃,只是左良玉清楚连知府都逃了,这庐州城的民心军心也就散了个干净了,因此专门调兵把他给“保护”起来,让他逃也没法逃。 如今左梦庚在城内就在干着趁火打劫的勾当,除了敲诈出城的官绅百姓之外,还派兵去那些逃跑的官绅富商的宅子里“搜查”,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连门板窗户都拆下来掠走。 城内的防务有徐勇管着,左梦庚自知自己不是个有能的将领,此次回庐州也不过是帮左良玉传信而已,于是当起了甩手掌柜,专心致志的掠财勒索。 正在一间三进大宅里掠的正欢的时候,一名亲兵忽然飞马赶来,一脸焦急的冲左梦庚禀告道:“少帅,左帅在淠水败了,大军正往庐州城撤退,让少帅和徐副将赶紧做好接应准备。” “败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了?”左梦庚大惊失色,赶忙跑出宅子翻身上马,朝着庐州城西门而去,上了城墙,却见徐勇也在城门楼子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讶。 不一会儿,只见得远处一道道黑影远远奔来,左梦庚和徐勇放眼看去,到了近前,却是左良玉的亲兵飞马逃来,到了城下便大喊道:“开门!快开门!左帅既然到来、速速打开城门,做好接应准备!” 徐勇眉间一皱,忙令开门,转身朝左梦庚行了一礼:“少帅,左帅来的如此之快,恐怕背后有武乡贼的追兵,末将领兵出城去接应左帅,请少帅守好城池。” 左梦庚自无不可,徐勇匆忙下城,不一会儿,领着千余昌平骑兵出城,朝着东面飞驰而去,过了一阵,左良玉的大旗出现在远方,朝着庐州城飞马而来。 左梦庚赶忙下马迎接,见左良玉穿过城门洞入城,赶忙一把抓住左良玉的马缰,一脸惊诧的问道:“父亲,怎么这快就.......父亲,您没事吧?” “我无妨,武乡贼的骑兵还是差劲,想追上为父,还得多练个十几年!”左良玉摇了摇头,有些咬牙切齿:“想不通啊!这才多久?武乡贼成长的竟然如此之快,而我竟然衰落得如此迅猛,此消彼长,我军竟然连他们的一支先头部队都吃不掉了!” 左梦庚瞠目结舌,满肚子的疑问想问,但却无从说起,左良玉却摆了摆手,理了理情绪:“所以我果断下令撤军了,若是要在淠水河畔与武乡贼决一死战,倒也不是不能多坚持些时间,可是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武乡贼渡河的兵马会越来越多,必败之局,用不着打,不如保留些兵力回来防守庐州城,武乡贼大军要渡河也需要时间,必须在六安停一阵子,咱们还有时间收拢败兵、整顿防务。” 左梦庚犹豫了一阵,问道:“父亲.....武乡贼战力如此强悍,这庐州城......还守得住吗?” 左良玉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武乡贼又不是神仙,起兵才多少年?这么短的时间内攒出一些战力强悍的精锐也不奇怪,但全军不可能都是这个水平,武乡贼之前在襄阳扩军,如今军中不少新兵,这些新兵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训练成那般水平,武乡贼还花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作甚?直接打到京师去便是了。” “庐州城城坚池深、城内粮草充足,我手下兵力也充足,武乡贼手里又没有重炮,只能用老办法攻城,咱们足以据守!”左良玉策马向前,冷笑道:“中都留守朱国相手下守陵军就有两万多人马,江北巡抚杨一鹏手里还有上万兵马,虽然这些兵马没什么大用,但只要出现在武乡贼侧翼,就能策应咱们守城,只要咱们在庐州城坚持数日,他们再蠢再迟钝也得反应过来了。” “武乡贼如今全凭一口复仇之气奋勇当先,只要在庐州城挡住他们,让他们泄了气,必然不战自溃!”左良玉依旧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仿佛丝毫没受到之前战败的影响:“靠地利挡不住武乡贼,难道靠坚城还挡不住他们?终究只是一群贼寇!” 淠水上的浮桥架设得越来越多,无数军兵辎重正通过浮桥抵达东岸,吴成也早早过了河,立在左良玉立过的土台上。 “左良玉一路跑回了庐州城,看来还是要据庐州城坚守了!”宋献策立马吴成身边,向他传递着最新的军情:“胡都尉他们的骑队追了一阵,被徐勇领着昌平骑兵拦住了,之后我军接应的兵马赶到,徐勇也退回了庐州城,有不少溃兵趁机逃回了庐州城。” “骑兵啊.....还是个大问题!”吴成叹了口气,武乡义军骑兵本就薄弱,如今山西的根据地丢失,断了从蒙古走私优良战马和马种这条关键的商路,武乡义军的骑兵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东虏能从蒙古获得大批优质战马,骑兵基本都是一人双马,连步兵都能配备大量战马,保证了他们强大的机动性,武乡义军的机动性在关内已算得上翘楚,但两条腿终究是追不上四条腿,在平原作战,单单是机动这一条武乡义军就会吃大亏。 虽然武乡义军如今正在襄阳组建马场自己培养战马,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什么成效,战马还得靠外购来补充,这也是为什么吴成明知山西根据地孤悬于北方也不愿放弃的缘故之一。 “先应付了眼前事吧!”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让各部加快速度渡河,咱们攻略凤阳就讲究一个快字,左良玉既然不愿意走,那就在庐州城再揍他一顿便是!” 第528章 攻守 两日后,吴成领大军来到庐州城外,前期抵达的艾奇部已经在庐州城外构筑了一部分围城阵地,并且和试图突袭武乡义军的守军交过两次手,城下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体,还有未死的官军兵卒隐约的呻吟咒骂之声传来。 吴成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马,不得不承认这庐州城确实是一座坚城,城墙周长四千七百零六丈、高二丈、宽四丈八尺,东护城河深一丈九尺、西护城河深二丈五尺、南护城河深二丈三尺、北护城河深八尺,城墙上箭楼林立,共七座城门、两座水门关。 “七门之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乃是大东门威武门,门上有楼,称五凤楼......”艾奇跟在吴成身后,向着庐州城指指点点的解说着:“大东门外最为宽阔,方便大军展开攻击,此处可做为我军主攻方向,但左良玉在大东门设防也最严密,其部下第一的大将徐勇便坐镇在此。” 吴成点点头,停马向大东门看去,仔细观察了一阵,笑道:“左良玉水平倒是没怎么下降,看起来这城防还算是有模有样的,这么一座坚城,难怪他有死守的信心了!” “吴帅,这庐州城不好打啊!”宋献策凝眉说道:“军情处的弟兄审讯过俘虏的左部将官,左良玉在庐州城里吞了足够大军所用三个月的粮草,实在是断了粮,左部官军恐怕能干出吃人的事来,加之城内现在尚有七八万守军,左良玉手下还有两三万能战之兵,庐州城算得上兵力充足了。” “宋先生说的没错!”艾奇点头附和道:“除了城内这七八万人,左良玉在肥东地区还布置了两三万人马,由其子左梦庚统领,左部最为精锐的昌平骑兵分了一千余人在肥东地区。” “若是我军攻城不利,肥东的左部官兵便能与城内内外夹击,若是我军攻破庐州城,肥东的官军便是左良玉东山再起的本钱!”吴成冷笑着分析道:“左良玉这算盘打的倒是挺响。” 吴成又仔细观察了大东门一阵,笑道:“左良玉还有据坚城而守之心,咱们就一仗把他的胆气军心给打崩!我要让左良玉知道,堂堂阵战他不是咱们的对手,据城守御他同样也不是咱们的对手!任他用尽智谋也敌不过我们!面对武乡义军,三十六计中,他只有逃命这条上计可选!” 宋献策和艾奇对视一眼,两人齐齐问道:“吴帅,您已有破城之法了?” “早在襄阳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否则我哪敢把重炮留在襄阳和樊城?就让左良玉好好学学,没有重炮,我武乡义军依然能破坚城!”吴成笑了笑,令道:“传令,大东门为主攻方向,北门和西门做好拦截的准备,以免左良玉窜到凤阳或麻黄地区去了,南门撤去包围,左良玉若从南门逃跑,用不着拦他。” “围三缺一!”宋献策笑了笑,问道:“吴帅准备让左良玉逃了?” “他若是敢留在城中不走,自然该打死打死、该俘虏俘虏!”吴成点头承认:“但他若是弃城而逃,咱们也不必拦,我说过此次攻打凤阳关键是一个‘快’字,沿路能不纠缠就不纠缠,左良玉用兵的水平还在,他若是成了困兽,无论是死守还是突围,指不定搞出什么变数来,与其到时候费神去应付,不如让他逃了得了。” “左良玉弃城而逃,咱们衔尾追杀,也比在城中巷战容易,当然,让他逃归逃,不能让他在之后继续威胁我军,所以这一仗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庐州城,彻底打掉左良玉与我为敌的胆气!” 吴成拨马往围城大营中走去:“部队休整之后,开始挖掘战壕,一路要挖到护城河前,布置火炮压制城墙上的官军,艾副将,你领人去六安和附近城镇村寨转转,把能收集到的棺材统统收集来,将军中火药都清算一下,还有营中那些枣阳矿工出身的兄弟,都组织起来,准备之后的攻城。” 吴成忽然停住马,回头看向大东门,冷笑道:“三天,最迟三天,拿下庐州城、打跑左良玉!” 大东门的城头上,徐勇正领着军中匠户检查着城上的火炮,一名亲兵飞奔而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徐勇一脸诧异的看向他:“武乡贼把南边的包围给撤了?此事当真?” 见那亲兵点了点头,徐勇哈哈笑道:“围三缺一,哼,武乡贼这是想让咱们逃跑再衔尾追杀,看来武乡贼对围攻这庐州坚城也没什么信心!” 周围的属将似乎都被他感染,也都随他一起大笑起来,徐勇走到一处垛口,朝远处的武乡义军围城营地看去,却见武乡义军的辅兵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一辆辆盾车被推到前方组成阵势,盾车后则是一门门骡马拖拽的火炮,火炮之后尘土飞扬,武乡义军从围城壕开始,将一条条战壕向着庐州城蜿蜒的蔓延着。 “武乡贼这攻城法,看起来倒是像以前东虏用的法子!”徐勇凝眉猜测着,早期的东虏缺乏重炮,攻城之时往往都是用轻炮和轻型火炮压制城头火力,然后勇锐的兵卒借着盾车掩护在在城墙下利用工具挖掘城墙,把城墙挖塌之后再一拥而入。 武乡义军比东虏更进一步,除了盾车以外,还借用战壕消减着城上火炮的威力,掩护兵马抵近城墙,武乡义军的攻城器具中没有准备云梯,显然是不准备登城作战了,抵近城墙之后,必然是要掘城了。 “速将此事去报与左帅知道,让城内的弟兄们多准备些万人敌、灰瓶、震天雷之类的投掷火器!去找些猛火油柜上来!”徐勇回头下令,见亲兵领命而去,又回过头来扫视着做着战前准备的武乡义军:“掘城耗时耗力,武乡贼此战关键在于迅速,应该还会辅以其他攻城之法......应该是——地道!” 第529章 炸城 地上的石子随着一阵阵惊雷一般的炮声不停的微微跳动,赤红的火光和白色的硝烟交织在一起,横飞的炮弹偶尔在空中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炸出一朵朵火花。 武乡义军的战壕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从三个方向向着庐州城逼近着,城外的女墙、养马墙都被炸倒推翻,护城壕也被武乡义军扔进炸药炸塌掩埋,武乡义军的战壕已经逐渐逼近庐州城的护城河,武乡义军的辅兵正在往护城河里投掷土袋掩埋,壕车也顺着专门挖掘的战壕通道向着护城河进发着。 “填埋了护城河后,就能从护城河开始挖掘地道......”一名矿工出身的将领正朝着庐州城指手画脚的解释着:“若是不渡过护城河再挖掘地道,护城河里的水灌入地道中,这地道也就废了。” “离城墙太近了!”吴成凝眉说道:“盾车靠的那么近,在城上火炮的轰击下挡不了几发炮弹,而且你们挖掘地道的动静必然会被城内守军发觉,让他们有了准备。” “若是要把护城河的水放走,耗时就长了.....”那名将领赶忙解释道:“属下和那些矿工弟兄们商议过,只要咱们动作够快,躲进地道之中,官军的火炮就伤不到咱们,官军有备.....属下以为可以将地道挖成上下两层,上层用来诱敌,下层才真正用来爆破。” 吴成点点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们就先下去准备吧,此番能不能迅速攻破庐州城,全靠你们了。” 那名将领领命而去,吴成轻轻吐了口气,看向战火连天的庐州城方向:“说起来,此次攻打庐州,算是我武乡义军第一次攻打敌军重兵把守的坚城大城吧?” “正是如此!”一旁的宋献策点点头:“以往咱们面对坚城大城要么就绕过去,要么就围而不攻,要么就想办法诱歼敌军主力或动摇守军军心,这次时间仓促,只能是硬碰硬了,也算是积累些宝贵的经验。” 吴成点点头,笑道:“其实哪怕时间充裕,我也准备拿庐州练练手,宋先生你也说了,咱们以往没有硬碰硬的攻打过大城州府,在朝廷眼中,咱们的攻城能力恐怕是存疑的,朝中那些大人们恐怕还会心存幻想,躲在坚城要塞中就安然无忧。” “但这一次我们若能在短时间内攻克敌人重兵把守的庐州城,就证明了咱们有能力攻克任何一座大城坚城,朝廷的哪一座城池还能安全无忧?”吴成冷笑着看向东南方向:“我们能攻陷庐州,不能攻陷南京和京师?当咱们摆出兵进东南的架势时,紫禁城里的那位天子会如何盘算?杨嗣昌便是千百个不乐意,也得滚来南方了。” “吴帅说的不错,攻陷庐州城,必然会让朝廷和万岁爷惊惧不已!”宋献策呵呵笑着:“哪怕是为了消除心中那点恐惧,万岁爷也会逼着杨嗣昌来送死的!” “所以这庐州城必须打下来!”吴成又看向庐州城的方向:“左良玉是只好鸡,正好杀给猴看!” 大东门上,惨叫声和呼喊声噪杂的响着,徐勇顶着城下武乡义军的炮火和不时射上城头的火箭在城墙上穿梭着,怒吼下令:“把伤了的都抬下去!别留在城墙上乱我军心!多弄些震天雷和火箭过来,速去通报左帅,武乡贼攻打大东门甚急,门外护城河即将被填平,请左帅从其他各门调些人马来支援!”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忽然遥遥一指,扯着嗓子喊道:“徐副将!快看那边!” 徐勇趴在垛口处,朝那亲兵所指方向看去,却见一排盾车越过被填平的护城河,停在河边,一群群拿着铁锹等工具的武乡义军战士从战壕中涌了出来,缩在盾车后挖得尘土飞扬,过了一阵,武乡义军的辅兵扛着一副副棺材跑入了盾车之后。 “他们在挖地道!他们要炸城!”徐勇顿时反应了过来,怒吼道:“去拖几门佛郎机来,把那些盾车给掀了!” 下完命令,徐勇让身旁的一名将领接替他在城墙上指挥,自己则下了城,来到城墙后的一处空地上,此处倒扣着几口水缸,底部都挖了小孔,用来听地道挖掘的声音,这些水缸沿着城墙布置了多处,徐勇所在的地方,正是正对着那些盾车掩护的区域。 徐勇用一只耳朵贴着水缸上的小孔听了一会儿,冷哼道:“果然是在挖地道,把咱们的精兵都集结起来,咱们也挖地道,挖出城墙与武乡贼的地道相连,杀散他们挖地道的兵卒,再用炸药把地道给炸了!” 徐勇下令完,亲兵往四处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集结了三百余名精悍的精兵,驱赶着民夫和普通兵卒在城墙边挖掘着地道,徐勇还令人用水缸听着地下的声音,随时调整着地道挖掘的方向,直到看着蓄势待发的精兵冲入地道之中,徐勇才松了口气,留下一名将领指挥,自己则返回城墙上。 回到城墙,徐勇看向护城河边,那些掩护武乡义军挖掘地道的盾车被炮弹摧毁了数架,但更多的盾车越过被填平的护城河而来,在护城河边组成阵列,有些则向着城门靠近,想要掩护同袍炸毁城门。 徐勇面色严峻,扫了一眼越来越多的盾车,看向那地道挖掘的方向,却见不少武乡义军的战士和辅兵从地道中抱头鼠窜而出,逃入了护城河另一边的战壕中,不一会儿,地道里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摇晃,掀起的土块在空中如同暴雨一般落下,附近的盾车统统都被掀翻。 “成功了!”徐勇大笑一声,爆炸发生在城外,很明显,武乡贼的地道被官军精锐炸毁了。 但他还没高兴多久,又是一阵轰隆巨响传来,脚下的城墙剧烈的摇晃起来,徐勇捂着刺痛的耳膜,大惊失色:“怎么还有地道?” 还没等他想明白,脚下的城墙已经轰隆隆的垮塌下去,徐勇盲目的挥着双手想要抓取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重重摔在乱石之上,呛出一口鲜血,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块被爆炸掀上高空的城墙石块,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朝着他狠狠砸来。 第530章 逃窜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了整座庐州城,在城内制高点一座佛塔上指挥作战的左良玉也感受到爆炸的余威,爆炸震得大地都在剧烈晃动,左良玉一时不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东门.....遭了!”左良玉看向大东门方向,正见那边的一截城墙被剧烈的爆炸掀起的烟尘笼罩其中,碎石土块如同暴雨一般降下,城墙上守御的官军四散而逃,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又飞快的被喊杀声盖过,“攻破庐州城、活捉左良玉”的喊声清晰的传来。 “武乡贼.....破城了......”左良玉目瞪口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城内守军大多数都是强拉的壮丁,用来依托城墙充作炮灰可以,但若是城墙失守,让他们参与巷战,根本就是给自己添乱。 “大东门是徐勇守着,有他在,还有堵塞缺口的可能!”左良玉判断着,回身怒吼下令:“速速抽调兵马去支援大东门,把本帅的中军都派出去!一定要把城墙缺口堵住!” 佛庙附近做为预备队的中军纷纷向着大东门方向而去,左良玉脸色却难看至极,朝身旁的亲兵令道:“你速速领人去肥东,让庚儿早做准备,别忘了把李监军带上,他这个监军重要的很。” 那名亲兵领命而去,左良玉出了口气,回头看向大东门方向,那里的烟尘已经渐渐散去,只见得城墙缺口处满是红衣红旗,如同跳跃的火焰一般,铳声响个不停,却没有一点官军反击的迹象。 “徐勇.....难道出事了?”左良玉面色一变,又一次转身,冲另一名亲兵吩咐道:“去准备战马,去各门和中军把骑兵都挑出来集中到这里来,让南门准备好随时开门。” 那名亲兵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匹快马奔来,一名将领气喘吁吁的爬上佛庙,朝左良玉惊慌的说道:“左帅,不好了!武乡贼从大东门的城墙缺口处涌进来了,徐副将寻之不见,恐怕是炸死在城墙上了!” “该死!该死!”左良玉怒骂两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将官:“走吧,大东门堵不住,庐州城已经不可守了,武乡贼既然放开了南方,不管是计还是真心,咱们也只能闯一闯了,本帅亲自领精兵杀出去,再转向肥东与左梦庚部汇合!” 一名将领犹豫一瞬,问道:“左帅,若是咱们放弃庐州走了,还能去哪里?” “武乡贼不会在庐州待多久的,他们攻破凤阳之后,要么北上对付杨嗣昌,要么南下攻略长沙以定后方,咱们日后还有回来的机会!”左良玉一面朝着塔下走去,一面回道:“若是回不来了.....那就往东走,去扬州,拱卫南京、保卫太祖爷的孝陵!”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兴奋有人遗憾,有人恐惧有人期望,都跟着左良玉一起下了塔,左良玉牵过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上马,朝着大东门方向看了一眼,苦笑道:“杨嗣昌,杨部堂啊!对付这样的敌人,哪能和他们搞得不死不休?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吴成策马越过炸塌的城墙,武乡义军的辅兵正在清理着碎石乱土,将埋在城墙下的官军兵将挖出来,庐州城内还时不时响起几声铳炮声,那是武乡义军正在围剿城内负隅顽抗的残余官军。 “左良玉开南门跑了,我军正在追杀,监视肥东地区的艾奇部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他们也会对肥东发起进攻,衔尾追杀左部官军,逼左良玉逃得远远的!”宋献策跟在吴成马后,脸上有些惋惜的神色:“此番攻下庐州城,光俘虏的官军就抓了六万多人,只可惜这么多俘虏,只能遣散了。” 吴成也感到有些可惜,但他也没办法,俘虏实在太多了,他攻打凤阳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根本没时间去分辨公审,这么多俘虏没有大军看着,万一暴动,自己的后路就被截了,所以吴成只能将俘虏的官军军官扣下,押往襄阳,普通士兵和底层的小旗、总旗等军官收缴了武器和装备后全数遣散,这些官军大部分都是左良玉强拉的壮丁,分散回乡之后,没有一定的兵力逼迫和控制,他们也不会产生什么威胁。 “还有这庐州城,是个好地方,可惜咱们也得放弃!”宋献策依旧絮絮叨叨的惋惜着:“城墙炸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这庐州城也没法守了,想来左良玉也不会跑回来了。” “歼灭了杨嗣昌、孙传庭等人,咱们再回来便是,这城墙是咱们炸的,咱们得负责把他们修好!”吴成笑着摆了摆手:“自我们进入庐州府以来,攻破淠水防线、攻破庐州城,总计用了不到七八天的时间,凤阳的守军即便收到消息,想来也反应不过来,江北巡抚杨一鹏驻在淮安,还得担着守卫漕运要道的重任,只要咱们动作够快,等他收到消息,咱们没准都已经攻破凤阳了。” “凤阳只有中都留守朱国相手下两万人马,也是一支两百余年没上过阵的废物,朱国相是皇家宗亲,靠宗亲身份骤得高位的家伙,恐怕唐晖都要比他难对付!”吴成向北方伸出手去,似乎是已将凤阳抓在手中:“攻克凤阳,此战就算是阶段性的胜利了,接下来就看朝廷那边的反应了。” 吴成冷笑着看向山西方向:“河南中原,自古就是个大战的好地方,我要让杨嗣昌他们知道,我武乡义军的根本,不单单只在沁州和襄樊!” 宋献策也跟着冷笑一声,吴成却忽然转过头来问道:“对了,宋先生,那战犯名单你列好了吗?” “差不多了,今夜送与您看看.....”宋献策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按你的吩咐,把卢象升给剔了出去,那些督抚将帅里头能战敢战,而且还一片公心、不为私欲的只有一个孙传庭一个卢象升,杨嗣昌也是倚重他们两个,此等离间之计,没准能让万岁爷帮咱们先斩断了杨嗣昌的一臂。” “下步闲棋而已,有用没用,到时候才知道.....”吴成耸耸肩:“入城吧,咱们在庐州城休整两日,遣散了俘虏、等肖先生来后再北上,正好国号年号之事,也得听听梅老的意见。” 第531章 国号 肖文青赶到庐州城时已是夜间,庐州城却依旧热闹非凡,武乡义军的教导队正在走街串巷的统计百姓们在攻城时的损失,城外则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无数俘虏正在列队领取路费,领了路费之后便释放回乡。 左良玉在庐州掠取了大批金银财宝和粮食,而武乡义军进军速度神速,这些金银财宝只运送了一小部分到肥东等地,大多数被留在了城内,武乡义军也没法全数带走,粮食一部分补充大军军需,一部分则押回襄樊用于之后守城,金银也取了一些,大多数则当作路费和补饷发放给俘虏的官军,或者用来弥补城内百姓的损失。 肖文青并非孤身一人赶来庐州城,还是带来了一群武乡义军的官吏,准备将庐州城各个衙门内的文册统统打包带走,武乡义军不得不放弃庐州城,但也不代表就这么一走了之,建立统治的工作能做的还是要尽量去完成,日后再占庐州,就能方便不少。 肖文青一路来到府衙,守门的亲兵队长认识他,领着他进了府衙后院,来到知府的值房前,值房中灯火通明,那亲兵队长入内汇报了一会儿,出来说道:“肖先生,吴帅正在里头开会,吴帅说,您若是愿意进去旁听就进去,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一下,咱们给您上些茶点夜宵。” 肖文青知道里头的会议必然事涉军机,吴成对他摆出毫无保留的信任态度,但他自己却不能不识趣,便跟着那名亲兵队长一起去了府衙的会客堂,盘腿坐在椅子上,饮茶休息等待。 过了一阵,吴成才和宋献策一起走了过来,歉意的向肖文青抱拳道:“肖先生久等了,本帅刚刚收到新的消息,杨嗣昌部大举南下,此时恐怕已经攻占了垣曲、封死了山西南下的通道了,黄副帅已经汇合岳副帅所部渡过黄河退往嵩县,咱们攻打凤阳的速度要加快了,故而才会召集众将商讨,肖先生莫怪。” 肖文青赶忙起身回礼:“吴帅不必客气,军情最为紧要,一刻耽误不得,在下清楚。” 吴成笑着点点头,坐到主座上,待宋献策和肖文青落座,喝了口茶,说道:“肖先生,之前让你来庐州前先去见一见梅老,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这国号年号之事,我之前去信跟杜先生商议过,他的意思是,古来建国称号,或用起兵之地为号,或用封号为号,汉唐宋皆如此,我等起自草莽,无封号可用,自然该用起兵成业之地为号。” “杜先生的意思是,以武乡的武或山西的晋为国号,年号......”吴成顿了顿,脸上有些异样的神色:“开国之君以武立国,又该暗和于我武乡义军之意,故当以‘隆武’为年号,但是本帅不怎么满意,我武乡义军不单单局限于山西,当有囊括天下之志,以‘晋’、‘武’为国号未免促狭,‘隆武’这年号嘛......本帅总觉得不太吉利。” 肖文青奇怪的扫了吴成一眼,点点头,笑着问道:“不知宋先生有何建议?” 吴成脸上尴尬的神色更浓,宋献策哈哈一笑,捧着茶杯说道:“昔有刘伯温谶语‘遇顺而止’,加之我武乡义军顺大道而行、应万民之声,正合了一个‘顺’字,故而在下请吴帅取‘顺’为国号。” “至于年号,在下为吴帅卜了一卦,选了个大好的年号——‘永昌’!”宋献策瞥了一眼吴成,无奈的笑了笑:“可惜吴帅不喜欢,毫不犹豫的便否了。” 肖文青笑了起来,朝吴成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吴帅非得听听梅老的建议了,梅老建议,也是在下的意思。” 肖文青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吴成和宋献策上前一看,异口同声的将那字念了出来:“熙?” “正是‘熙’!”肖文青笑着解释道:“梅老说,吴帅既然是奉孔孟大道而行,国号自然应当出自孔孟之言,以应大道,孔圣推崇三代之治,吴帅之新朝就该以三代为榜样,三代贤君,以尧舜为首,但吴帅若自比尧舜,那便是妄自尊大,尧舜以下,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亦圣明之君,吴帅当以三王为榜样,新朝,也当以大周治世为榜样!”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这‘熙’字,便取自这首《周颂·昊天有成命》之中!取此字为国号,亦是警示后代,顺天应人、为民造福,不堕于享乐、不施展于贪暴,方能国家太平百姓安乐、新朝天命方能永保。” 肖文青啜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其次,‘熙’者,有光明兴盛之意,也是祝祷新朝永行光明正道、永得兴盛太平。” “如此说来,梅老这‘熙’字选的确实是好!”吴成点点头,心中已经认下这个新国号,笑着问道:“那么,梅老给本帅选了个什么词做年号?” “梅老选的这个年号,正契合吴帅‘倡义救民’的理念和事迹,也正合二圣和古贤王之道!”肖文青笑着,重重吐出两个字来:“革命!” 吴成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赶忙稳住心神,笑道:“梅老,是如何解析此二字的?” “革命二字,自然是出自汤武革命!”肖文青又奇怪的瞥了吴成一眼,解释道:“孔圣在《周易·革·辞》之中有言,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吴帅以‘倡义救民’而兴义帜,亦是顺天应人之壮举,正合孔圣之言。” “孟圣更为推崇汤武革命,言‘残贼之人,谓之独夫,只闻诛灭民贼桀纣,而未闻弑其君’,吴帅为万民而兴义,推翻暴明暴君、改朝换代,亦合孟圣之言。” “故而梅老和在下皆以为,吴帅当以‘革命’为年号,以向天下表率,吴帅起兵倡义,非为造乱反贼,乃是尊孔孟之教诲,循汤武贤王之旧事而已!”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如此,便暂定此国号年号吧,待攻克凤阳之后,本帅再去朱家祖坟前,将我新朝昭示天下!” 第532章 凤阳 中都凤阳,明太祖朱元璋故乡,明太祖便是在凤阳投奔红巾军,走上了开创大明之路,朱元璋一统华夏之后,对凤阳也多有照顾,不仅提升其为中都、仿照南京建制大兴土木营造宫殿,曾经还想迁都凤阳,后来虽然放弃,但设置了中都留守司专门管理凤阳、拱卫大明祖陵。 朱元璋在位之时,为发展凤阳大举移民,从江南、山西一带移民四十八万人以上,在洪武年间,凤阳一时繁盛,田地开垦达四十万顷、岁粮超过二十万石,居民稠密、商贾云集,位列“上府”。 但朱元璋发展凤阳的举措反倒致使凤阳加速衰败,大量的移民和开垦严重破坏了当地自然环境,致使凤阳地区水旱洪涝的自然灾害愈发严重,而历代朝廷为了保护明祖陵,洪涝之时时常开高家堰泄水漫灌百姓田地房屋,致使当地百姓民不聊生。 至景泰年间,凤阳地区便有大量百姓因灾流亡,到万历年张居正主持清查全国丁口,凤阳一府仅剩十三万人,以至于“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的民歌传遍全国。 时至今日,凤阳的老百姓仿佛受了天谴一般,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所谓“十余年来无岁不灾、无灾不重”,加之凤阳守备太监肆意敲诈勒索、玩法败度、压榨百姓,致使凤阳百姓苦不堪言。 故而当武乡义军兵进凤阳之时,沿路百姓蜂起响应、夹道欢迎,甚至暴动绑缚官吏内侍以求武乡义军公审,武乡义军几乎是一路武装游行,沿路城镇毫无抵抗,村民自发引路,领着武乡义军直逼凤阳城下。 负责防御凤阳的乃是中都留守朱国相,和吴成猜测的一样,他这个靠宗室身份提拔上来的主将确实没什么能力,收到武乡义军兵入南直隶的消息时,他也猜到武乡义军是冲着凤阳而来,挑选了四千健勇准备去庐州城助战,等他把兵力集结完毕,庐州城都已经丢了,他也只能一面向淮安求援,一面集兵守卫凤阳和明祖陵。 待武乡义军逼至城下,朱国相摆出了早年明军常用的守城之法,在城外挖掘环城壕沟,陈兵列阵于壕沟之后、背靠城墙作战。 但如此落后的阵势当年在辽东面对只有冷兵器的东虏都不堪一击,如何对付得了一贯以火器犀利而闻名的武乡义军?武乡义军用盾车掩护、将火炮牵至近前抵近轰击,不过一轮官军便大溃,城内贫民和卫所兵趁机打开城门,武乡义军大军涌入,朱国相自刎而死。 凤阳守备太监卢德九负隅顽抗被铳毙,凤阳知府颜容暄还把武乡义军当寻常贼寇,以为武乡义军破城之后必然大赦囚徒,于是换上囚服躲进牢房里,试图待大赦之时趁乱逃出城去,哪想到武乡义军没有大赦,反倒组织教导文吏对囚犯案情过堂重审,他这知府老爷平日养尊处优,哪里像个囚犯?去押人过堂的战士都发觉他不对劲,当场把他拿下。 颜容暄平日与卢九德狼狈为奸,也是作恶多端,如今被俘,正好之后拿去和那些被俘虏的官绅将帅一起在大明祖陵前公审。 除了这些官吏将帅,被圈养在凤阳的宗室废王也被武乡义军一股脑统统抓获,包括之前从襄阳逃跑又被崇祯废黜除国的襄王。 襄王在襄阳地区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没有逮住他公审是吴成攻下襄阳之后的一大遗憾,没想到却在千里之外的凤阳补上了这个遗憾,当即命人好吃好喝的将襄王单独关押,准备之后押回襄阳公审,一来为襄阳地区的百姓们伸冤,二来正好在大战前拿他人头祭旗,提振襄阳的军心民心。 除了襄王以外,武乡义军还在凤阳高墙之中俘获罪宗二百六十五人,连同他们的家眷上千人,有些所谓罪宗甚至是祖宗在国初之时犯案被关入凤阳高墙之内,子孙一直关到现在,大多数和凤阳当地人通婚,除了顶个罪宗的名头、不准出凤阳高墙之外,与寻常百姓没什么分别,这一部分人,武乡义军预审之后没有犯过大错的,便干脆全数释放。 至于剩下那些罪宗,其中不乏罪大恶极之辈,杀人放火、强抢民女者不少,但也有很多仅仅是违反了礼制而被夺爵圈禁的倒霉蛋,或者被官吏、豪绅乃至同宗兄弟陷害之人。 明代定罪之时罗织罪名是常规操作,两百多个罪宗的卷宗都写的罪大恶极,预审之时每个罪宗都将自己说得冤深似海,这些罪宗又来自天南地北,到了凤阳后就被圈禁,与百姓也没什么接触,拿他们公审也审不出东西来,吴成如今又不可能满天下到处去搜集他们的罪证。 所以吴成干脆一刀切,这些罪宗暂且都集中起来“劳动改造”,帮百姓挑水砍柴、发配庐州修补城墙、押去枣阳襄樊充当苦力,日后有条件了再重审或公审他们,这段时间的表现到时也能拿来充做参考。 安排了凤阳的各种杂事,吴成才抽出时间去大明祖陵逛了逛,朱元璋为吴王之时,便开始修缮凤阳祖陵,初定名为英陵,洪武二年,朱元璋下旨改英陵为皇陵,设立皇陵卫对其进行守护,并大肆营建,至洪武十二年才基本完成皇陵的建造。 “大明祖陵要烧,但和毁大明龙脉这虚无缥缈的谣言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为了报复官军掘坟抛尸的暴行、动摇万岁爷战心、震慑天下官绅!”吴成一面参观着,一面吩咐道:“所以咱们不能放把火就完事了,此事要做的堂堂正正、大张旗鼓,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意图!” “所以我不仅要烧陵,还要在享殿之中祭祀朱元璋,不单单是朱元璋,还有刘福通、韩山童等当年反抗暴元而起义的领袖们,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之所以焚毁凤阳皇陵,不是因为咱们是残暴的贼寇,恰恰是因为我们是反抗暴政的义军,与当年的朱元璋、韩林儿等人无异!” 第533章 建国 过了几日,武乡义军在大明祖陵外搭设起一座祭坛,此次祭祀不同于以往皇家祭祀,连凤阳地区的百姓也能过来观看,吴成就是要借此大造声势,弄出一副万民共拥、天下共主的架势来。 吴成不懂这个时代祭祀的规矩,手下也没有熟悉礼制的人才,好在凤阳皇陵本就养着一堆协助天子祭祀的太监和礼官,祭祀流程有他们管着,也没出什么乱子,按部就班走了一段流程,吴成亲自上台祭拜。 他祭祀的不仅是朱元璋,还有韩福通、徐寿辉等反元的红巾军首领,朱元璋立国之时走的是传统的君臣纲常的路子,对这些曾经和他一起奋战过的反元领袖大多斥责为贼寇,如今吴成将他们摆出来和朱元璋一同祭拜,而且不少人的名字还摆在朱元璋之前,也算是耍了把小心思,暗中指责朱元璋“背信弃义”,大明“篡夺革命果实”,得国不正。 吴成循礼祭拜完毕,转身朝围观的百姓、官绅们喊道:“昔明太祖朱元璋入南京之时,揭榜禁剽掠,有卒违令,斩以徇,贤士礼用之,旧政不便者除之,毋使吏贪暴殃民,发粟振贫民,由是得军心、绅心、民心,因之而得天下。” “此陵中所葬之人乃是朱元璋的父母兄嫂,本也是良善之民,生前不得享丝毫福泽,死于饥寒病痛,更无半分伤害于他人,我等本不该与之为难、扰其安宁,但其后世子孙不肖,不顾父祖教诲、不以明太祖为榜样,反倒处处学暴元压迫良善、凌虐百姓,我等与明太祖朱元璋一般,曾也是只想苟活于世的普通小民,却因朝廷无道、官府贪暴而兴义帜,我等与明太祖朱元璋所行一道,朝廷却反倒要剿灭我等,孝义何在?道理何在?” “紫禁城里的朱家皇帝,不学祖先爱民护民之举,反倒以暴元之行为道,凌虐盘剥无度,滥施暴政、宠用奸臣内宦而乱天下,纵容恶臣掘坟抛尸、大悖人伦天道,又私与鞑虏媾和,卑躬屈膝、送万民入虎口,桩桩件件,可有遵从先祖教诲?可有一丝明太祖爱民护民的模样?” “不遵先祖之教,是不孝也,有何面目面对大明太祖?不行大道仁政、养护百姓,是不仁也,孟圣言,‘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当今天子既不孝不仁,又何以垂坐于大明的皇位之上、为天下之主?” “此番我义军火焚明祖陵,非为报复、亦非暴虐,乃是以此熊熊烈火明志,亦烈火警醒朱家后人,暴元因残民而失其鹿、明太祖因爱民而得天下,是继续效仿暴元以害民殃民,还是效仿先祖兴义帜而救民,何去何从,尔等皇明宗亲,自皇帝以下,无论藩王郡王、将军罪宗,皆当自思也!” 说完,吴成挥了挥手,身旁的绵长鹤摇动大旗,祭坛下列队等候的武乡义军战士朝天鸣放三眼铳,紧接着,早已等候多时的武乡义军点燃了堆放在大明祖陵中的火油、木柴等物,熊熊烈火随着寒风的助力而燃烧起来。 吴成当然不会放任大火肆意扩散,在之前便把皇陵之中的树木和周围的树木都砍伐干净、设置了防火壕,将焚烧的范围限制在皇陵的地面建筑之上。 周围大明的宗室不少人低头啜泣起来,百姓们却纷纷欢呼雀跃,有些大明宗室似乎是松了一大口气,身子都有些软了下去。 但此次祭典还没结束,在熊熊火光之中,吴成循礼祭拜天地,一名俘虏的太监用尖细的声音诵念着祭文:“《尚书》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凶年饥岁,百姓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百万矣;而藩王、勋贵、阉竖、官绅之仓廪实,是上慢而残下也,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昔者齐宣王问孟圣:‘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圣对曰:‘于传有之。’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圣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咨尔明朝,久席泰宁,寖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利擅宗绅,甚至贿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公侯皆食肉纨绔,而恃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致兆民爰苦于灾祲。” “武乡义军之将士,起自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故奋起而团结、揭竿而舍命,共效汤武革命之旧事,奉孔孟二圣之正道,整六师救民于水火,护民而安邦、除暴而御虏,使百姓得以安乐、天下得以生息,顺天而应人,故得天下万民之拥戴,共推我武乡义军立新朝以代明,安定天下、抚治万民!” “黎民众庶之心,即昊天天命也,天命不可违、舆情不可负,宜立新朝、表证万邦,以顺民情,是用以今年十一月十二日于凤阳设坛备仪,建国称制,昭告天下万民,定有天下之号曰‘大熙’,改次年建元‘革命’,并行黄帝纪年。” “并告天下万民、皇天后土,有臣吴成,虽有万民共推,然天下未定、百姓未安、外虏未戡,不敢妄称皇帝,暂以‘执政’之号执掌新朝国器,伏惟天地万民佑助,早靖祸乱、载戢干戈、九州悉平,然后即皇帝之位,遵律法而行大道,使治世昌隆、万民安乐。” 肖文青捧上新造的国玺,百姓们如沸腾的开水一般,都在疯了似的大喊“万岁”,周围护卫的武乡义军战士也跟着一起拼命挥舞着红旗狂呼乱喊,不少人滚滚热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吴成强压着澎湃的心潮,接过国玺,高高举起,朝着沸腾的百姓和战士们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天下万民......万岁!” 第534章 大雪 京师下了一场雪,不小,鹅毛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飘扬,落在地上,很快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加上呼呼狂啸不止的狂风,冷彻骨髓。 太庙前也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白得有些刺眼的积雪盖住了太庙金黄的屋顶,将整片区域大多都染成白色,只有寥寥几处不同的颜色,显得无比显眼,比如太庙的红墙,比如跪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敢动的群臣太监,比如值守在太庙周围的锦衣卫。 韩阿六扶着刀守在太庙门口,冷眼扫视着雪地里的群臣,有些人受不住冻倒在雪中,却没人敢上前救护,天子明令群臣跪到他出太庙为止,如今天子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武乡义军——不,如今应该称之为大熙义军了——攻破了凤阳,一把火烧了凤阳皇陵,还在大明祖陵前称制建国、大肆封官,本来还因为杨嗣昌等人在山西等地得胜的崇祯听闻这个消息,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便召开大朝会,拉着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到太庙告祭历代先祖。 韩阿六很清楚,崇祯心里实际上并不怎么敬畏祖宗,之前显陵被烧,崇祯也只不过恼火伤悲了一阵而已,但如今凤阳皇陵被烧,崇祯却这么大的反应,归根结底,是因为此事直接威胁到了崇祯的皇位。 显陵名义上地位与凤阳皇陵地位一致,但归根结底埋的只是嘉靖一脉的祖宗,终究只是皇帝一家的事,可凤阳皇陵却不一样,这是全天下所有朱家宗亲的祖宗,如今大伙共同的祖宗的陵墓被人放火烧了,身为皇帝、朱家宗长,却连祖宗陵墓都保不住,哪还有资格坐在皇位上? 更别说焚烧皇陵的武乡义军公然在凤阳祭祀立国,他们的祭文与其说是用来祭祀朱元璋等人和皇天后土,不如说是一篇针对大明的檄文,不仅一贯借孔孟之道斥责明廷和天子,而且还以明太祖为榜样,从君臣纲常的角度为他们的造反添砖加瓦、扯旗画皮。 君臣纲常是大明的立国之基,明太祖便是借此而成天下之主,武乡义军把明太祖反元的事迹拿出来,用君臣纲常来指责天子和明廷,大明的官绅大儒连辩驳都没法辩驳,崇祯也只能无能狂怒,毕竟孔孟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了,释经各有各的释法,但明太祖朱元璋反元的事迹是明明白白摆在那的,谁敢说个不是? 崇祯是个有理想的,但他所有的理想都建立在他是大明皇帝这个前提之下,武乡义军在凤阳的所作所为,是直接威胁到他的皇位稳固,让崇祯如何不惊怒异常?” “要叫大熙义军了…….大熙!”韩阿六摸了摸胸口,低下头藏起微变的脸色,他心中对义军焚烧凤阳皇陵、称制建国一事兴奋不已,恨不得立马飞去凤阳亲身参与,杨嗣昌在沁州等地大肆屠戮、挖坟抛尸,韩阿六祖坟也在沁州,恐怕也被官军挖了,初听此消息之时,他恨不得立马冲回山西,一刀砍了杨嗣昌。 但他不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八夫人牺牲之后,他们这些潜伏人员的名单只有吴成手中还有一份,吴成专门派人冒险入京联络连翘,再由连翘转达,让他继续潜伏京师,直到有新的命令。 韩阿六正沉思之时,忽听得一声咳嗽,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内阁首辅温体仁来到太庙大殿门前,扫了一眼韩阿六,朝他身边的骆养性和王德化等人说道:“骆指挥使、王公公,陛下……诸臣之中年老体弱的不少,这么跪下去,恐怕……” 温体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不单是声音,他看起来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全身都写满了“疲惫”二字,大熙义军焚烧凤阳皇陵、称制建国,他这个内阁首辅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更别说明眼人都知道大熙义军之所以冒险攻打凤阳,就是因为杨嗣昌在山西掘坟抛尸之事,温体仁之前和杨嗣昌联盟过,此事自然被政敌拿来大做文章,这段时间弹劾温体仁的奏疏每日堆的如小山一般。 最主要的,本就对他不满的崇祯经过此事对他更为厌恶,嘴上虽然不说,但如今让他这内阁首辅与群臣一起跪在雪中,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温阁老,皇爷下的令,谁也不准入内……”王德化叹了口气:“如今这时候,谁敢忤逆皇爷?” 骆养性淡漠的点点头,杨嗣昌在山西得胜,锦衣卫在山西埋的暗桩有密切关系,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大功攥在手里、朝堂上的火也烧不到他身上来,如今温体仁这首辅之位摇摇欲坠,骆养性也不必像以前那般对他客气,甚至都懒得理会他。 温体仁沉默着跪回班次之中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官员冻倒在他身边,温体仁长叹一声,又一次来到大殿门前:“二位看看,那位刘大人今年已近古稀的年纪,往日里无功也无罪,冻倒在这雪地之中已有多时,像他这般的官吏已有多人冻倒,若是真冻死在太庙中,岂不有损天子仁善之名?” “请二位好歹通报一声,请天子下旨救助冻倒之人,以免百官之中真有臣僚受冻而亡。” 王德化与骆养性对视一眼,王德化点点头,说道:“温阁老所言确实是正理,骆指挥使,不如您挑个人去问问皇爷的意见吧?” 骆养性毫不掩饰的白了他一眼,周围那么多太监和东厂番子王德化不挑,却找他要人,摆明了是要让他背锅承担天子可能的怒火,但骆养性也知道,如今这局势只有他们锦衣卫算是置身事外、有功无过,这怒火也只有他受的起。 “王公公和温阁老既然如此说,在下就安排弟兄去询问天子……”骆养性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露出一丝诡异的光芒,笑呵呵的转身说道:“留儿,天子一贯恩宠于你,你就进去讨道圣旨来吧。” 第535章 朔风 韩阿六心生警惕,这段时间骆养性对他忽冷忽热,天上人间所在的青楼胡同里也忽然出现了一些探头探脑的人,很明显,锦衣卫对韩阿六的身份有所怀疑。 这其实早在韩阿六的预料之中,骆养性没什么能力,但那位骆老爷子,越与之接触,韩阿六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但他毕竟在锦衣卫里混了这么久了,清楚锦衣卫的行事风格,往往是不管有罪没罪,只要起了疑心,一般都是直接关进大牢里用大刑讯问几天再说,如今骆家只是对他若即若离、暗中盯着他的行踪,或许那位骆老爷子也还拿不准他的身份。 所以韩阿六愈发的小心谨慎,以至于如今骆养性和他说上一句话,他都得在心中盘算一番,这是不是骆养性背后的骆老爷子在试探他。 骆养性露出一脸和善的笑容来,朝太庙颔首:“留儿,你放心去,天子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官都冻死,去讨个旨意,不管成不成,都与你无碍。” 韩阿六双眼不可察觉的眯了眯,却也想不到办法推脱,只能领命而去,骆养性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牵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一旁的王德化也微微一笑,打趣道:“骆指挥使猜的没错,皇爷确实不能看着百官冻死,只不过需要一个台阶而已,这台阶还正是你们这有功无过的锦衣卫去递最好,一道口谕,就能跟百官结个善缘,骆指挥使倒是爱护这个义子。” 骆养性摇摇头,呵呵笑道:“王公公说差了,这留儿跟咱家是隔代亲,我儿子多,一个义子算不得什么,家里爱护他的,是我父亲,我是个大孝子,自然得听父亲的话!” 王德化冷笑一声,问道:“骆老爷子那性格.....若让他爱护一个外人,怕是得有百倍十倍的回报吧?” 骆养性深深的看了王德化一眼,却没有回答,笑着转移了话题:“天子也是一贯恩宠爱护留儿,正好咱们也看看,如今这般局势,天子的恩宠可还在?” 韩阿六迈入大殿之中,大殿中点着无数火烛油灯,照得灯火通明,韩阿六却只觉得无比的幽暗逼狭,一时分了神:“熙者,光明兴盛之意,也不知何时我才能放肆于光明之下。” 一阵压抑的哭声将韩阿六的神绪拉了回来,韩阿六放眼看去,却见身形瘦小的崇祯皇帝正跪在蒲团之上,对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痛哭流涕,嘴里念念有词:“太祖爷,您显显灵吧!武乡贼烧了凤阳祖陵,他们称制建国了啊,他们要灭亡大明了啊!太祖爷,您难道一点也没看见吗?朕已经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日日苦苦维持,这大明却愈发的千疮百孔,太祖爷,您显灵教朕,为什么?到底该如何作为?” 韩阿六忽然觉得崇祯有些可怜,他确实是个努力勤政的皇帝,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内库有一点收入都统统拿去贴补国用,饭食简单的如同寻常百姓,一国之君,衣装上甚至还打着补丁。 大明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自然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大明已是积重难返了,勤勉努力之人却得不到回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奋斗的目标越来越遥远,这种无力的感觉,自然是让人可怜的。 韩阿六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大殿之中却显得格外的清晰,崇祯也被惊动,身子渐渐挺直,强行将泪水憋了回去,用袖子擦了擦脸,回头看来,见是韩阿六,这才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陛下!”韩阿六赶忙行礼:“殿外百官已有不少冻倒,若是拖的久了,恐有性命之忧,臣特来请旨,将那些冻倒的官员抬下去救助。” 崇祯却没有回应,回头盯着朱元璋的画像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庞镇抚,你说,朕是不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没用,这大明终究还是要亡的?” 韩阿六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崇祯这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他心灰意冷不代表他愿意主动把大明和皇位交出去,若是他真的什么事都不管任由杨嗣昌他们施为,反倒对大熙是件坏事。 毕竟即便韩阿六对杨嗣昌再怎么仇恨,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有能力、能做事,还一片公心的能臣,这样的能臣,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吴成用凤阳给他编的陷阱,他一定不会跳进去。 所以韩阿六得给崇祯鼓鼓劲:“陛下,臣是个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臣只知道,若是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哪怕是前途渺茫、道路险阻,但天道酬勤,若是半途而废,不管前路如何,陛下也只能陷在这失败的泥潭之中了。” 崇祯默然一阵,撑着祭桌站了起来:“庞镇抚,你说的对,朕为大明天子、天下之主,大明所有人都能放弃,唯独朕不能放弃!你这镇抚使当到头了,今日回宫,朕便赐你飞鱼服、绣春刀,顶个指挥同知的位子吧!” 说着,崇祯拍了拍韩阿六的肩膀,大步朝着殿外走去,来到殿外,扫视着雪地里的文武百官、宗戚勋贵,朗声道:“武乡贼残暴不仁、毫无廉耻,焚朕祖陵以骇世人、树伪朝以惑万民,此贼罪大恶极,天下诸贼皆可招抚,唯有此贼,定尽剿之!” 崇祯又扫视了一圈文武百官,咬牙切齿的说道:“诸位臣工,武乡贼在凤阳发布的战犯名录,尔等也都看过,你们之中不少人的名字便和朕一起登录在上,如今正是需要精诚团结之时,谁还像以前那般徇私,朕定重重处置!” “诏!陕西巡抚熊文灿、山西巡抚顾君恩、直隶巡抚傅宗龙、河南巡抚陈奇瑜、山东巡抚谢三宾、湖广巡抚王梦尹、江北巡抚杨一鹏、平贼将军左良玉、三边总督孙传庭......”崇祯眼中犹疑的光芒一闪,话语停了停,继续说道:“宣大总督.....卢象升会剿武乡贼!兵部尚书杨嗣昌入阁,持尚方宝剑节制各路兵马!” 一阵朔风吹来,扑在崇祯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让崇祯的面色更冷了几分:“此番,必须一举彻底剿灭武乡贼、不留种类!胆敢拖延敷衍者,无论何人,皆斩不赦!” 第536章 盘算 山西垣曲,如今也是大雪纷飞、朔风凛冽,杨嗣昌站在城墙上,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呼吸产生的雾气在眼前萦绕,让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几分。 “杨部堂.....杨阁老”孙传庭急匆匆走到杨嗣昌身边,递上一封书信,幽幽叹了口气:“圣旨下了,您没猜错,天子果然是要让您节制各部兵马南下剿灭武乡贼,司礼监掌印曹公公亲自来宣旨,东厂掌印王公公来监军,两人此时应该都在来山西的路上了。” “七巡抚、三督帅、二十万大军,数倍于贼......”杨嗣昌读着书信,满脸都是苦笑:“天子是下了狠心,一下子给咱们塞了二十万的麻烦。” 孙传庭沉默一阵,劝道:”杨阁老,若是奉旨南下......就变成了武乡贼以逸待劳,形势便骤然逆转了,听说武乡贼在樊城关大兴土木,修了一座新樊城,想来是座固若金汤的坚城,若贼据城而守、抄掠我后路......” “我明白......南下,此战对咱们来说就危险了......”杨嗣昌长叹一声,将那书信撕碎:“可是咱们能怎么办?难道抗旨吗?当年袁崇焕是怎么被凌迟的?什么妄杀大将、什么纵敌长驱、什么交通外虏,大明的官将有几个没明里暗里做过的?有几个被处置了?不过都是罗织的罪名而已,袁崇焕被凌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抗旨不遵!” 杨嗣昌看向孙传庭,眼中满是落寞:“天子为何让曹化淳和王德化来?一个有地位,一个有番子,我等若是不遵旨而行,尚方宝剑也能砍到咱们的头上来!” 杨嗣昌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城外一片白色的天地:“武乡贼这一招,是打在咱们的七寸上了......哼,我也猜到武乡贼会往凤阳而去,原以为左良玉在南直隶盘踞那么久、坐镇庐州坚城,拥有十万大军,还有中都留守和江北巡抚的兵马随时可以驰援策应,守卫凤阳应当无忧,他若能守住凤阳,都不用我们南下,没准武乡贼的军心就已经垮了!” “没想到他这般不济,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败得一塌糊涂!”杨嗣昌重重一拳砸在城垛上:“大明盘子大,天子为了皇位,也只能是搏一把了。” “搏一把.....己巳之变时接替袁崇焕的满桂也是搏一把,结果呢?二十万人几乎是大明在关内北地能够调动的官军极限,这一把若是搏输了,朝廷便连本钱都输光了啊!”孙传庭双眉紧紧皱起,分析道:“这二十万人马里头,左良玉新败,狼狈东逃,如今恐怕是没胆子去招惹武乡贼的;山东还没从孔耿之乱中恢复过来,谢巡抚是有心无力;江北的杨巡抚.....听说已经被武乡贼的一支偏师击溃,逃回了淮安;湖广的王巡抚,武乡贼下一步必然集兵南下攻打长沙,以解除襄阳后顾之忧,王巡抚怕是自身难保了!” “还有山西的顾巡抚,顾巡抚根本控制不住手下的山西兵,之前就被贺人龙他们绑走过,贺人龙他们是绝计不愿南下的,加之山西兵里不少人与武乡贼不清不楚,若是强逼必然哗变,到时候反倒会助贼断我后路,此番南下围剿武乡贼,贺人龙、王自用、尤世禄和他们的山西兵根本靠不住。” “所以这二十万人,不过是纸面上的大军而已,若要与武乡贼作战,还是只能依靠傅巡抚、熊巡抚等等如今云集山西的兵马,人数虽然还占着优势,但是......”孙传庭有些泄气的模样,双眼死死盯着地面,说道:“武乡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攻破庐州坚城、击溃左良玉、奔袭凤阳,其主力战力比留守山西的武乡贼军更为强悍,而咱们......” “傅巡抚手下大多是百无一用的京营,能战的只有三千直隶新募之军和两千多挂着关宁军名头,实际上只是在己巳之变后接受过关宁军训练的永密军,还有两千白杆兵,这些兵马在黎县堵武乡贼南逃的残部都没堵住,这次南下,也只能做辅助。” “熊巡抚手下有一万一千秦兵,加上其他陕西官军,算是本钱最厚的一个,但在武乡之战中,熊巡抚被武乡贼一支残部杀穿、全军崩溃,恐怕对武乡贼心中有了阴影,上了战场能有几分战力......不好说。” “陈巡抚全靠刘国能的兵马作战,但刘国能毕竟是流寇出身,苦战之时能否坚持到底?也是个问题......算来算去,杨阁老,此番南下无论是与武乡贼堂堂阵战还是攻打襄樊,都只能靠下官的陕西新军和卢督的天雄军了......但下官和卢督两部在武乡之战中本也是损失最重的两部啊!” 杨嗣昌心情愈发沉重,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一般透不过气来,张嘴大大喘了几口,稍稍缓解了一些,这才问道:“伯雅,依你之见,此战该如何行事?” “若依下官之见,此战根本就不该打,此战败局太大,胜机太小!”孙传庭苦笑着摇了摇头:“若非要南下......只能速攻襄阳了,短时间内破樊城、夺襄阳,还有一丝赢面,但围攻坚城.....哪是能那么快就能拿下的?” “武乡贼就能!”杨嗣昌忽然没来由的有些发火:“十几万大军,大明的精华,难道连一群贼寇都不如?伯雅,你不要太涨他人士气!” 孙传庭沉默了一阵,点点头,继续说道:“武乡贼必然图谋据坚城以诱我大军云集、断我粮道以困我大军,故而后路粮道至关重要,自京师至襄阳,沿路重镇都要留驻一支兵马,一则掩护粮道后路,二则也能互相策应。” “依下官的盘算,攻襄樊必然是场硬仗,硬骨头就让下官和卢督去啃,傅巡抚所部驻大名府,北上可拱卫京师、南下可策应河南;谢巡抚所部驻开封,杨阁老可亲自去开封坐镇,居中指挥;陈巡抚所部驻南阳,北上可援开封、南下可随时策应襄樊战事;熊巡抚攻枣阳,尝试自陆路绕至襄阳,与下官和卢督两面夹击。” “此策倒也稳妥.....”杨嗣昌点点头,问道:“只是这卢建斗.....武乡贼在凤阳发布的战犯名单里,不仅天子和你我在内,连你手下那个白广恩,一个参将的名字都记录其中,这么多官吏将帅,偏偏就没有卢建斗的名字,咱们能猜到这是武乡贼的离间之计,可是朝廷.......怕是不会信他。” “他们最好信他!”孙传庭幽幽一叹:“少了卢建斗,便是斩断了咱们的一臂,此战必败无疑!” 第537章 怀疑 大堂之中静得落针可闻,堂中服侍的亲兵和内侍连大气都不敢出,卢象升稳坐主座之上,一双虎目如准备扑食的猛虎一般死死盯着坐在一旁身穿蟒袍的高起潜,高起潜也不示弱,满脸阴冷的回瞪着卢象升,大堂之中的气氛仿佛凝冰一般。 陪坐的将官一个个动也不敢动,只有孙元化老神在在的翘着二郎腿,端着杯清茶悠然自得的啜着,忽然嘿嘿一笑:“听说广东有一个铺子,专卖降火的药茶,若是有缘去广东,老夫就为高公公买上几斤,免得高公公气大伤身!” 高起潜面上一怒,回头瞪了孙元化一眼,怒道:“孙元化,你别以为天子之前保你一命、让你打造火炮军器,就不会再取你人头了!孔贼的事到现在还没了呢!说话时过过脑子,你若是用不着这脑子,咱家就帮你在皇爷面前说上一嘴!” 孙元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哈哈笑着耸耸肩,高起潜冷哼一声,回头冲卢象升说道:“卢督,孙元化一个罪官,你把他奉为上宾,此事往大了说也是在悖逆皇爷,呵呵,不过想来你也不会顾忌这点小罪了,你与武乡贼勾结之事,满京师都传遍了,皇爷派咱家来监军,是给你留一份体面......” “本官从未和武乡贼有过勾结!”卢象升大怒,打断了高起潜的话:“本官行的正、坐的端,与武乡贼决无瓜葛,天地可鉴!” “好个天地可鉴!”高起潜冷笑道:“若无瓜葛,武乡贼那战犯名单里怎么连参将守备什么的都记了上去,偏偏就没你的名字?若无瓜葛,杨阁老在沁州清乡搜剿之时,你怎的百般阻拦?听说还救了不少贼党,包庇贼党,还敢说你与武乡贼没有勾结?” “那战犯名单,就是离间之计!难道高公公蠢到如此程度,这都看不出来?”卢象升更为恼怒:“本官救的那些百姓都是些孩童、老朽什么的,几岁孩童,乃至襁褓中的婴孩,能当什么贼寇?清乡搜剿本官赞成,但乱屠乱杀、屠戮孩童,这算什么清剿?我大明岂是乱屠乱杀之国?天子岂是暴虐无度之君?” “卢象升!你敢斥君!”高起潜伸手指着卢象升的鼻子呵斥道:“你怎敢说出如此无父无君之言?武乡贼一贯假借护民以攻讦皇爷和君臣纲常,如今你这番言论,与武乡贼何异?卢象升,你还敢说你与武乡贼没有瓜葛?” 卢象升重重喘了口气,身子直了起来,冷笑道:“高公公,你这借题发挥有些过分了吧?你是硬要把这与武乡贼勾结的罪名栽到本官头上,对你有何好处?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 “卢督说不过嘴,就想要反咬一口?”高起潜哈哈大笑起来,摆出一副忠正贤良的模样,朝天拱手一礼:“咱家今日所谓,全是出自为国为君的一片忠心,咱家的背后,只有皇爷,别无他人!天地可鉴!” 卢象升眯了眯眼,干脆直接摊牌了:“高公公,你入本官大营之后便在此胡闹不止,明说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咱家说了,咱家是出于一片忠心!”高起潜满脸忠良模样:“卢督你与武乡贼瓜葛一事未明,南下与武乡贼作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不如先把兵马都交出来,咱家先替卢督管着,等你勾连贼寇的事查清了,再把兵马还你不迟。” 堂中一阵哗然,天雄军的将佐一个个愤慨不已,宣大军的将佐则面面相觑,有人愤慨,有人则低下头去。 “原来高公公在这搬弄是非,是为了夺本督的兵权!”卢象升冷笑着,双目冷若冰霜:“我若不交,你能如何?” “那咱家就参你一本拥兵自重、欲效左良玉故事!”高起潜也冷笑起来:“卢督也应该知道皇爷是如何痛恨左良玉的,你又有和贼寇勾结的嫌疑,这一本上去,想来不久锦衣卫就上门来找卢督喝茶了!” 卢象升冷笑不语,周围的亲兵有几人围了上来,高起潜却丝毫不惧,冷眼扫过他们,将堂中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正要呵斥,一名小内侍忽然从堂外闯入,贴在高起潜耳边说了几句,高起潜一愣,有些诧异的问道:“杨阁老真如此说?” 那小内侍点点头,高起潜忽然脸色一变,变得温煦和睦起来,哈哈笑着朝卢象升行了一礼:“卢督,何必动怒?咱家这般行事,也是为您着想,帮您以退为进,免得再陷入朝廷争斗之中、影响作战不是?卢督既然要自己扛着,咱家也不为难,这军权,卢督就留着便是!” 卢象升冷哼一声,堂中不少人都愣在原地,高起潜却呵呵笑着又客套了一阵,这才领着一众内侍和番子告辞离开。 “高起潜一个阉宦,哪来的胆子来夺卢督的兵权?想来是天子在背后指使的!”孙元化见堂中的人走了个干净,笑道:“杨阁老还得倚重你,想来是他帮你说了几句话,保了你一命,好让你替他去送死。” 卢象升眉间一皱,有些不悦:“初阳,你这番话什么意思?难道就这么不看好咱们此番南下?” “难道你自己看好吗?”孙元化哂笑一声,摇了摇头:“跟你说个趣事,前几日在黎县抓到一个武乡贼的探子,背着一竹篓,猜猜里头是什么?” 卢象升不知孙元化怎么把话题扯到黎县去了,摇了摇头,孙元化冷笑道:“一半是白银,一半是武乡贼发行的粮票,武乡贼的谍探在沁州、黎县等地到处活动,用白银,从百姓手里把他们之前发行的粮票置换回来!” 卢象升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冒险潜回,就为了用白银换纸?” “他们换的不是纸,是信任,是民心!”孙元化哈哈一笑,起身向堂外走去:“武乡贼团结一致、同仇敌忾,还有万千百姓死心塌地的跟随,咱们呢?互相攻讦、内斗不止,二十万大军、二十万累赘!此战必败无疑!” “卢督,你看着吧,大军一走,恐怕这山西之地都很快就不属于大明了!” 第538章 交山 群山夹裹的小道上,一根巨木拦在中间,挡住了道上一辆马车和几个脚商,一名满脸横肉、络腮胡子的大汉扛着一把生锈的朴刀,站在巨木上朝那些瑟瑟发抖的客商喊道:“此树是俺开、此路是俺栽!尔等既然来了这交山地界,就得为咱们交山义军贡献些钱粮,胆敢不从的!这满山的树,正好缺过冬的肥料!” 那些客商纷纷跪倒在地,慌忙求饶道:“大王,我们只是过路的客商,今年这年景,山西到处在打仗,我们也没有余钱啊!求大王放咱们一马,日后再临贵宝地,必然奉上大笔金银……” “扯淡!放你们走,俺到哪去找你们?”那大汉啐了口唾沫:“他娘的,别想诓俺,你们在交城县喝酒炫耀之时,当地的百姓就给俺们报了信,你们这伙奸商在沁州趁火打劫,帮着那些清乡搜剿的官军销赃,赚了不少金银,还得拿马车运载,不然你们以为咱们怎会在此处堵了你们?” “既然不老实,咱们就自己搜,儿郎们,能拿的都拿了,记住咱们是义军,只劫财、不伤人命!”那大汉挥了挥手,周围的山贼提着刀枪棍棒涌了上去,那些客商哭爹喊娘的求饶,都被山贼拿粗绳绑了,那大汉在一旁骂骂咧咧的喊着:“都注意点、小心点!还得留着他们当肉票呢!别伤着了。” 过了一阵,一个十几岁的瘦小山贼捧着一把腰刀跑来,嘿嘿笑着:“短毛大哥,您看这刀,比咱们的刀都锋利,怕也是从沁州来的,您拿着正好。” 短毛接过腰刀,抽出半截查看,却见上面刻着几行字—武乡义军黄崖洞兵工厂制,主工刘和、监察王五督,主事何云验收。 短毛试了试那腰刀刀锋,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这武乡义军,起事之时人马还没俺们交山各寨人马多,到如今朝廷得出动十几万人才能杀破他们,咱们……吕梁山一战后便一蹶不振,嘿!要不是豹五、郭彦他们拦着,咱们早和任亮大哥一起投了武乡义军了,没准如今也当了新朝大将,哪还用干这截道的活?” “短毛大哥这话说的,若是早早投了武乡义军,咱们怕是也得死在沁州!”那山贼摇了摇头,笑道:“武乡义军那般声势,还不是在沁州被击溃了?如今官军大举南下,他们在南方的兵马怕也是泥菩萨过河了,咱们在这吕梁山里虽然过得苦,但好歹还能留一条命不是?” 短毛点点头,笑道:“咱们也得谢谢武乡义军,也不知道他们是办了什么大事,让云集山西的官军忽然南下,否则咱们躲在这吕梁山里,入了冬早晚得饿死,没准官军还会顺手清了咱们也说不定。” “如今山西空了,咱们交山义军也能出山做些事了,这段时间让各处的暗桩盯紧些,咱们多劫些财货粮食,之后无论是在山里过冬还是去打交城县,粮食金银都是必不可少的。” 那山贼赶忙应下,正要说话,一名山贼忽然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又兴奋不已的说道:“短毛大哥,石盘头村的暗桩来报,有个戏班子朝着吕梁山来了,人数一两百人,女子不少,还有好几辆大车。” “嘿,这么快就有大买卖上门了!”短毛哈哈大笑起来:“把这些客商押回寨子,再去找些人手来,咱们去办了那大买卖,弟兄们在山里憋了这么久,戏班里的女子都带回去,大伙好好快活快活!” 过了一阵,短毛领着数百山贼在一条山道之中设下埋伏,还是老一套,看了根大树拦在路中间,人马埋伏在两侧,短毛则大咧咧的扶着刀坐在横倒的树干上。 不一会儿,只见百余名男女带着三辆大车沿官道入山而来,领头一名女子毡帽短发、一袭红衣,短毛见她面容秀丽,不由心神一荡,暗中思索道:“这般美貌女子,正好取来做个压寨夫人。” 见那些人停了下来,短毛呼啸一声,埋伏在两侧山林里的山贼都冲了出来,短毛哈哈一笑,喝道:“此山是俺开、此树是俺栽,尔等来俺们交山义军的地界,速速献上孝敬,否则……” 话语戛然而止,短毛似乎被捏住喉咙的大鹅一般,再说不出话来,只见那红衣女子一脸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从怀中抽出一把手弩瞄准了他,与此同时,那“戏班”里的男女也迅速列阵,一根根点燃了火绳的鸟铳瞄准着两侧的山贼。 短毛心中一惊,他也不是个没见识的憨货,一个百来人的队伍里能拿出这么多鸟铳来的,在山西除了官军精锐,就只有一支队伍能做到,短毛是个好汉,好汉自然不吃眼前亏,当即扔了武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义军奶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奶奶,求奶奶饶命,俺们立马放开道路,让奶奶们和各位大爷们过去。” “你倒是聪明!”那女子嫣然一笑,手弩依旧直直指着他:“早听说吕梁山的交山义军都是一等一的好汉,没想到却干起了拦路打劫的营生!” “奶奶,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短毛赶忙分辩,一边用眼神示意周围还在发呆的山贼都扔下武器:“吕梁山之战咱们被官军打伤了,后来山西的官军不敢对付贵军,就一直抓着咱们这些势力薄弱的义军出气,俺们在这吕梁山里躲着,又没什么产出,只能干起拦路抢劫的老本行了,不过俺们一贯只是劫富济贫,可从没伤过贫苦百姓啊!” “俺知道,不然俺也不会冒险来这吕梁山了!”那女子呵呵一笑,将手弩收起:“你也不用放咱们过去了,咱们也是听说你们拦路打劫的事,才乔装引你们出来的,既然碰上了,给俺们领个路,交山义军的头头脑脑在哪?俺要见他们。” 短毛一阵犹豫,那女子有嫣然一笑:“你去告诉任亮他们,咱们这些人是来送礼的,若是送礼的他都不肯见,咱们后边还有不少人马,他们能不能保住吕梁山,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第539章 买卖 三座崖的聚义堂中杯盘狼藉,交山义军的几名领袖,任亮、王堇英、郭彦、贺地草等人都在聚义厅中,一边吃喝一边商讨着之后的计划。 “武乡义军攻破凤阳一事,消息确凿,万岁爷是勃然大怒,几乎抽空了关内北地的精兵南下去围剿武乡义军!”王堇英啃着一只猪蹄,说道:“之前一直在吕梁山附近看着咱们的官军也南下了,俺估计贺人龙他们也会南下了。” “这是个好机会!”郭彦一拍桌子:“咱们正好去攻打交城,若是山西空虚,咱们打下太原都不是不可能!” “怎么打?咱们手上也就几千兵马,刀枪装备都不齐,交城的团练可不少!”任亮冷哼一声:“再说了,朝廷大军南下,又不是放弃山西不管了,怎么可能不留兵马?打太原……怎么打?” 任亮不是恐吓,当初交山义军和王自用、红军友等部农民军联合,曾经也攻下过交城县,交城县里有个交城王府,乃是太原晋王的旁支,正统年间分封至交城,隆庆年间末代交城王因冒袭堂兄爵位,死后被夺王爵,子孙不再封王,但仍然以宗理身份管理交城王府和本系宗室事务。 农民军攻破交城县时,时任宗理逃跑至太原,后来农民军在太原城下大败,张凤仪收复交城县,那名宗理也就做了还乡团,为防备吕梁山贼寇再犯交城,便出钱出粮,给几家土豪士绅当起了后台,让他们帮忙招募青壮编练团练,山西官军屡次清剿吕梁山地区,这些交城团练出了不少力气。 “难道咱们还缩在这山坳坳里不成?”郭彦怒气冲冲的说道:“交城王府和官绅以前仗着有贺人龙、尤世禄他们那些官军撑腰,杀害了咱们多少弟兄?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正是报仇的时候,岂能怯战不去?” “报仇,不是去送死!”任亮又冷哼一声:“当初若是你们听了我得话,投了武乡义军,没准咱们的仇早就报了!” “哼!武乡义军如今是自身难保,葫芦王,你还想要拉着弟兄们去送死啊?”郭彦露出一脸嘲讽的笑容:“当初也是你任老哥鼓动咱们去和王自用、红军友他们合作的,结果呢?被人卖了不说,连你家老寨都给官军抄了!如今还想让咱们重蹈覆辙吗?” 任亮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王堇英赶忙拉住,劝道:“大伙都是自家兄弟,吵来吵去做甚?还没跟官军团练对付上,难道要自己内讧不成?老任,你坐下!老郭,你那番话也说的重了,当初和农民军合作,也是大伙一起商量的,怎能都推给老任?” 任亮瞪了郭彦一眼,气鼓鼓的坐下,郭彦满脸不服气,但也没有引起内讧的意思,朝任亮拱手表示道歉,也气呼呼的转过头去。 王堇英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再劝,一名小卒飞奔进来,在王堇英耳边说了几句,王堇英一愣,用诡异的眼神扫了任亮一眼,笑道:“老任,你手下那个诨号短毛的兄弟被人拿了,如今正被人押着在寨外叫门呢!” 任亮一惊,赶忙问道:“是官军还是团练?不对,短毛与他们有血仇,怎么也不会投降他们的,是何处的人马?” 王堇英笑着摇摇头,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不是官军也不是团练,是武乡义军找上门来了,为首的是个唤作岳冰兰的女娃娃!” 岳冰兰跟着领路的小卒入了聚义堂,堂中已经草草收拾过了,几名吕梁山义军的反王一人一把交椅,坐在“替天行道”的大牌匾下,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岳冰兰却全然不惧,呵呵一笑,将腰间的腰刀解下,扔到一旁:“诸位摆出这幅架势,是想来个下马威不成?俺……余如今算是手无寸铁了,谁来动刀?” “夫人说笑了,我等七尺男儿,在一个女子面前耍威风,说出去怕要笑煞天下英雄!”任亮一脸和煦,与王堇英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暗暗点头,朝一旁一把空着的交椅做了个“请”的手势:“再说了,大名鼎鼎的武乡义军无牙帅的夫人,我等岂能怠慢?” “那就谢过诸位的好意了!”岳冰兰毫不客气,在那交椅上坐稳:“这位是葫芦王任大哥?你怎知余的身份?” “夫人不也是一下就猜中了在下的身份?”任亮哈哈一笑:“贵军关注着咱们交山义军,咱们同样也关注着义军,早听说无牙帅有位未过门的夫人,乃是一位姓岳的姑娘,夫人这般孤身赴虎穴的风采,年纪也对得上,在下自然猜得中了。” 岳冰兰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早听闻吕梁山的各位都是英雄好汉,天启年间就在反抗朝廷,余也不扭捏,坦荡与你们说话,武乡大战之后,大军被打散,余在那时本来就要北上吕梁山的,但一直在收拢被打散的军兵和人员,加之要躲避清剿的官军,才一直没有成行,如今官军大举南下,山西空虚,余才能北上与诸位商议。” “此番余北上而来,也不是空手来的,备了些薄礼……”岳冰兰巧笑吟吟:“不瞒各位说,咱们如今是一伙残兵败将,缺银少粮,唯一送得出手的,只有一些武器装备而已,所以余做主,为各位准备了三大车的火器、兵器和装备,有精良的鸟铳一百杆、震天雷万人敌等投掷火器二十箱、一窝蜂等火箭十五桶,还有其他刀枪弓弩之类的冷兵器,和一部分皮甲布面甲,等会诸位可以自己点算。” 堂中几名反王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王堇英朝岳冰兰拱了拱手:“夫人当真是慷慨,夫人就如此信任咱们?不怕咱们拿了兵器装备就翻脸?” “于私而言,诸位都是好汉,想来做不出这等翻脸不认账的事!”岳冰兰吹捧了一句,语气严肃了一些:“于公而言,听闻当年交山义军气势滔滔、拥众数万、兵胁太原,那时候,这点火器军备对诸位来说算什么?可终究还是落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武器装备再好,又有多少作用?诸位都是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失了一份泼天的大买卖!” 第540章 合作 任亮等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王堇英和任亮一同看向郭彦,郭彦会意,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什么大买卖?不就是想找个由头吞并咱们吗?” “这位,应该是郭大哥?”岳冰兰朝郭彦拱手致意,却没有直接回答他:“郭大哥的生平,余也知道一些,十三四岁时上山放牛,所放之牛误食交城王府的麦苗,那交城王府诬你毁坏田地,抢你的牛、占你家屋,还要押你去处刑,幸得同村玩伴相救,才逃了出来,上山当了山贼,后来入了交山义军.....郭大哥,余只问你一句,交城王府的仇,你报了吗?” 郭彦默然一阵,摇了摇头:“上次攻破交城,让那宗理给跑了,他娘的,抓了一些宗室泄了愤,但这仇,也不能算报了。” 岳冰兰轻轻一笑,又问道:“郭大哥,上次你们是靠着与王自用、红军友等人联合,才破了交城县,余请问,依你们如今的情况,能报得了仇吗?” 郭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岳冰兰声调忽然高了几分,自信满满的说道:“但咱们能!你们也应该知道武乡义军之前破怀庆府城、公审那作恶多端的郑王一事,此番官军南下,听说也是因为俺们武乡义军攻破皇帝老儿的祖陵之缘故!郭大哥,诸位大哥,你们每个人都与那交城王府有仇怨,单靠你们的力量,能够报仇雪恨吗?” “但武乡义军可以!”岳冰兰冷笑一声:“交山和吕梁山地区的百姓们,他们的血仇,我们都能帮他们报了!” “夫人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吧?”一旁圆眼黑面的豹五王之臣嘲讽道:“夫人倒是会说大话,但咱们也不是目瞎耳聋,武乡的消息咱们也知道,武乡义军被官军打的大败,大批大批的南逃,夫人手上能有多少残兵败将?也不怕闪了舌头!” 任亮朝豹武瞪了一眼,王堇英也朝那豹五使了个眼色,岳冰兰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扫视了一圈堂中众人,见不少人心存犹疑,当即站起身来:“这位是豹五王之臣王大哥?听说你攻打太原之时身先士卒,亲自架云梯先登,身中三箭而死战不退,如此猛士,余钦佩不已,所以余也不瞒你,武乡义军在山西的诸部确实损失惨重,大部南撤,余手下的人马,大多是收拢的被打散的弟兄,战兵、辅兵、村兵和可上阵的人员加起来也才两三千人,其他的都是非战斗人员。” “单靠这两三千人,攻破交城县足够了!”岳冰兰胸有成竹的说道:“此番上吕梁山,余送了那些礼,也是为了和诸位换些粮食、希望诸位能分一块地方安置余军中的护工、教师、工匠、家眷、百姓这些非战斗人员,而余则领军去把交城县打下来,将那交王府的宗理交到你们手上,公审处置!” 堂中一阵轰然,有一人说道:“夫人可不要逞强,那交城王府大兴团练,手下乡勇团练多达五六千人,人数比你们多了一倍,你们靠一伙残兵......怕是打不下交城的。” “团练乡勇,武乡义军从未放在眼中!”岳冰兰笑了笑:“诸位若是不信,静观便是。” 王之臣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中添了几分惊怒:“夫人是说的好听!哼,就算武乡义军攻下交城县,谁知你们会不会信守承诺?当初那王自用也是说攻下太原抓了那交城王府的鸟厮,结果呢?太原没拿下不说,他还把咱们给卖了!投了朝廷吃香喝辣的!” 岳冰兰眉间一皱,有些不悦:“王大哥这话说的有些过了,武乡义军一贯信守承诺,从未背叛合作的朋友,再说,武乡义军从不强求,你若实在不愿和咱们合作,咱们也不会强求于你,何必出言诋毁?” 堂中一阵沉默,每个人都在互相交换着眼色,一直冷眼旁观的贺地草忽然问道:“夫人,听说武乡义军派人在沁州等地用白银置换你们发行的那个.......粮票,此事当真?” 岳冰兰愣了愣,朝廷大军重兵云集沁州等地反复扫荡,她拖着一堆残兵败将北上,也没法派人去查探,对南面的情况只掌握了一些零碎的信息,但岳冰兰知道此时不能露怯,当即底气十足的回道:“此事自然是真!武乡义军是为百姓而战的军队,不能让百姓吃亏,武乡之战后,武乡义军被迫放弃沁州等地的根据地,当地百姓手里有不少粮票,顿时变成了废纸,咱们若是不为百姓们置换,岂不是害苦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诸位若是不信,尽管去打听便是!” 贺地草点点头,站起身来:“武乡义军能用白银换废纸,可见其重信守诺,额信夫人,额贺地草与您一起去打交州城!” 任亮也站了起来:“贺地草兄弟说的不错,夫人有句话说的对,武乡义军是为百姓而战的义军,咱们交山义军,当年为何造反起事?不也是为了反抗朝廷暴政、救民于水火吗?那交城王府对百姓们犯下累累罪案、双手沾满了鲜血,在座的哪一个跟他没有血仇?如今有机会消灭他们,咱们这些交山、吕梁山地区的土着,难道还要作壁上观,让外人帮咱们报仇吗?” 堂中响起一阵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王堇英又问道:“夫人,您直白与咱们说了,到底准备如何与咱们相处?” “交山地区是块好地方,本就贫瘠,偏偏还要养着一个郡王府,百姓可谓受尽压迫!”岳冰兰笑着扫视着众人:“这么好的群众基础,诸位都是地头蛇,却陷在这窘迫的境界里动弹不得!” “余能带你们打出去,武乡义军,能带你们纵横南北!”岳冰兰豪气干云:“朝廷剿不灭咱们,武乡义军也绝不会抛弃山西,到时候,诸位难道还缩在这山野之中当山大王吗?如今咱们有聚集民心、扎根地方的经验,你们对交山和吕梁山沿线情况极为熟悉,两家合作,取长而补短,山西之地,正好任诸位驰骋施为!” 王堇英眯了眯眼,问道:“夫人此番话说的豪气,倒也是不无道理,只是不知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简单,贺人龙、尤世禄这些山西官兵必然不想南下,咱们就给他们一个留在山西的理由,南方的弟兄们,压力也能减少不少!”岳冰兰理了理衣甲:“诸位,武乡义军若败了,朝廷大军回返,你们还有活路?只有武乡义军大胜,朝廷在北方的军力被一扫而空,你们才有无尽的未来!” 第541章 分裂 河南,卫辉府,白鹿山。 白鹿山在卫辉府治下辉县西北五十余里处,与太行山相连,有石自然成鹿形,故而得名,此山地势险峻、树林斑杂,有一条栈道围绕白鹿山南侧悬崖而上,环峰壁立,大多数路段只容一人行走,连接着建在崖壁、山洞之中的寺庙,这些寺院大多是唐代和南北朝时新建,如今明末乱世,没了香客上门,大多也荒芜了。 闯曹联军入晋失败后,拒绝了武乡义军合攻洛阳的邀请,北上入卫辉府,盘踞于白鹿山一带,一边寻机入晋,一边四处扫荡劫粮,高迎祥、罗汝才等人便将指挥所设在白鹿山上的寺院群里。 “云集山西的官军已经大举南下了,杨嗣昌和傅宗龙东进,想来是去保开封或大名府的!”李自成在石桌上铺了一张简易的地图,农民军不像武乡义军有专业的勘探队伍,地形地图基本都靠将官自己勘探绘制:“武乡义军……如今该叫大熙军了,他们已放弃凤阳南下,应该是去攻打长沙城的,湖广巡抚王梦尹新上任,湖广官军经过承天府和武昌之战本就损失惨重,必然抵挡不住,解决了南方的威胁,武乡义军就能全力北上应对官军大部了。” “杨嗣昌是准备摆个一字长蛇阵了!”高迎祥笑道:“那无牙帅的打算倒也不难猜,以襄樊为饵,主力抄袭官军后路,所以杨嗣昌就从京师往襄阳一线,择重镇坚城留驻可战之兵,互相策应,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 “此法说是互相策应,但若有一两部速败,便是被拦腰斩断包围的下场!”罗汝才看着地图,手指点在上面:“所以杨嗣昌必然坐镇开封,居中守卫协调。” “曹操兄弟说的对!”高迎祥哈哈大笑起来:“杨嗣昌这布置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背后应该是有个名将指导,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武乡义军在开封埋了多少火雷,杨嗣昌选开封为中心,怕是要被炸上天了!” 罗汝才点点头,笑道:“如今这局面对咱们倒是好事,之前官军云集山西,陈奇瑜又和武乡义军那位黄副帅……哦,如今要唤黄帅了,他们两支军队赛跑一般绕着整个河南打打跑跑、窜来窜去,咱们之前入晋失败损失了不少人马,只能躲在这白鹿山休养生息。” “如今山西的官军大举南下,陈奇瑜刘国能估计也要南下,山西空虚,正是咱们入晋的好时候!” “曹操兄弟说的对,如今正是趁虚入晋的时候!”高迎祥一掌拍在桌上:“听说吕梁山的交山义军这些日子冒出来一个什么红娘子,领着交山义军攻占了交城县、公审杀了交城王府的宗理,额估摸着是武乡义军在山西的残部和交山义军合流了,武乡义军尚红,那红娘子没准就是武乡义军的人。” “总之,交山义军声势复振、威胁太原,贺人龙、王自用他们只能领军北上去守卫太原,加之朝廷大军南下,山西其他各处地方必然空虚无比,正是咱们回返辽州的好时机!” 周围不少闯曹联军的将帅都面露喜色,唯有李自成凝眉不语,高迎祥愣了一下,问道:“闯将,你怎的这副表情?你有何意见?” 李自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闯王、曹操大王、诸位兄弟,若是此番武乡义军败了,朝廷必然会集中力量围剿咱们,额们上次没守住辽州,这次就能守住吗?若武乡义军胜了,山西是他们起家的地方,又怎会放弃?必然分兵再取山西,他们已建国称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到时候,辽州依旧守不住!” 李自成铺开一张地图在石桌上,继续说道:“额以为,去辽州毫无意义,咱们还是要去陕西,武乡义军若能击败官军,陕西也空了,而武乡义军必然主掠南方,短时间内不会图谋北地,正是咱们在陕西建立基业的好时候!” 李自成扫了一圈周围的将帅:“额们都是陕西人,回陕西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且陕西有数个军镇,朝廷若是大败,必然是没闲心去管他们了,额们若能消化掉那些军镇的边军,实力便能暴涨,再想法子联络老回回、李部司夹击陕甘剩余官军、夺下整个关中之地,再南下争夺四川,可复当年秦汉旧事、成就一片基业!” 高迎祥和罗汝才都沉默了,周围将帅有些点头称赞,有些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罗汝才才说道:“陕西还有个左光先,不好夺啊,再说了,咱们离开陕西多久了?哪还有什么基础?” 高迎祥点点头,笑道:“闯将,额明白你的意思,要实现你的法子,只有武乡义军大败官军,朝廷无兵可用,必然四处抽调兵力拱卫京师,左光先手下的秦兵必然会东调,陕西自然也就空了,但你怎么确定武乡义军必定能胜?如今正好山西空虚,咱们何必再等着武乡义军和官军分胜负再说呢?” 李自成还要再说,高迎祥却抬了抬手:“罢了,罢了,闯将,额知道你一直想回陕西,但如今这闯军还是额做主,既然额和曹操兄弟都商议定了,你服从便是,不必再说了。” 李自成默然不语,高迎祥瞥了他一眼,和罗汝才一起去饮宴吃酒,周围的将帅也各自散去,只有如今做为高迎祥掌旗官的赵老三还没离去。 李自成枯坐了一阵,叹了口气,将那些地图收起:“赵老三,果然如你猜测的那般,竖子,不相与谋!” 赵老三嗯了一声,说道:“闯将,您是豪杰英雄,早就该自立门户,当初闯王和曹操大王若是听您的话入秦,也不会在黄河边损兵折将,转到这白鹿山里吃苦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们不去,额自己拉着队伍入秦!”李自成冷冷说道:“但入秦之前,还有件事要做,闯王说的没错,额的计划是建立在武乡义军大胜的基础上的,所以额得去帮他们一把!” “你去找找武乡义军的黄元帅,他一直甩不脱刘国能、不能自由行事,是因为武乡义军骑兵羸弱,而刘国能手下有一支战力不俗、边军逃卒叛军组成的骑兵。” “闯营,骑兵称雄诸部反王之首,而额手下的骑队,冠绝闯营各部!” 第542章 狼吞 四川,夔州府城。 夔州府位于湖广勋阳府西南、四川重庆府东北,顺长江逆流而上可攻重庆,此处乃是自湖广入川的门户之一,也是当年汉昭烈帝刘备白帝托孤的地点,夔州府城扼长江交通要道,商贸船运发达,因为成为川东第一都会,在明代,税源一度占了全川七成以上。 但这样一座大城,张献忠和李万庆的联军打起来却没遭到什么抵抗,夔州府城的守军倒是不少,但夔州的贫民更多,张献忠找了些贫民混入城中,趁攻城之时打开城门,大军一拥而入,城内守军也是几百年没上过阵的了,失了城墙如何能抵挡得住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农民军,顿时大溃,张献忠和李万庆洗劫了城内的官绅商贾,便占了夔州府城,分兵攻打夔州府治下的城池村寨。 而镇守四川的秦良玉本在东川府防备云南蠢蠢欲动的土司,听闻农民军入川,这才提兵北上抵御,她也知道夔州府城紧要,一面发文请四川巡抚王维章集结四川官军援救夔州府,一面快马加鞭向夔州府赶去。 但王维章不是个有兵才的,听闻农民军进逼大昌地区,便拖着官军一路疾行,试图抢占大宁河西岸阻拦农民军,但四川官军素质良莠不齐,有些精锐跑的飞快,有些还远远掉在后头,在王维章的催逼下前后完全脱节,被张献忠侦知此事,分一部包围大昌城,自己和李万庆亲领精锐抢渡大宁河突袭官军,官军无备、前后两不相顾,被杀得大败,王维章一路逃回成都,再也不敢东进。 张献忠和李万庆于是轻松自在的回师攻占大昌、主力渡过大宁进逼夔州府城,秦良玉才赶到重庆府治下的丰都,夔州府城便失陷了。 但秦良玉连一刻埋冤猪队友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亲自坐镇忠州,分兵把守万县、云阳等地,控扼长江上游,与夔州府城的农民军遥遥对峙。 随着北方官军大举南下,在湖广活动的武乡义军必然要北上应对官军的大举围剿,重庆府暂时没了危险,秦良玉便也领兵北上至万县,征集四川各处兵力,准备趁机对农民军发起进攻,收复夔州府城。 如今的夔州府城中便是一片战云密布的模样,农民军征集了大批贫民和民工在城外修筑工事、修补城墙,一队队的军卒在街上匆匆而过,临街的店铺民房都死死的关着,看不到一个百姓的人影。 “若是按俺们武乡义军,呸,大熙军的法子,这夔州府城咱们占据的时间太短了,连基本的统治都没建立完毕,根本就不该守!”毛孩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官军丢城失地是重罪,咱们又没这包袱,直接放弃夔州府城便是。” “秦老夫人要夺城就夺城,她手底下也就一两万土司兵能战,偌大一个四川,还能处处设防不成?她来抢夔州府城,咱们就去打顺庆、打保宁,甚至去打重庆,秦老夫人手下的土司兵都是重甲,拿马车装着甲胄也会拖慢行军速度,又没什么骑兵,哪里追得上咱们?” “义父倒是想用这法子,奈何射塌天大王不愿意!”李定国双手一摊,苦笑道:“毛大哥,你也知道入川以后,义父和射塌天大王常有冲突,之前攻陷夔州府城时,白将军所部和射塌天大王手下的于将军所部为争抢战利还火并了一场,最后也是义父让步才把事平了。” “所以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知道放弃夔州府城是上策,但一个提出来,另一个必然反对,于是便僵在这了。” “平日里为些小事吵吵也就算了,如今秦老夫人都快打到门前了,还争来斗去的!”毛孩翻了个白眼:“轻重不分!” “毛孩大哥,你这话说得差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这是确定谁做主的大事!”李定国摇摇头,噗嗤一笑:“说起来,毛大哥,你怎么显得比额还要关心义父和射塌天大王的事?” “俺咋能不关心?”毛孩叹了口气:“如今官军大举南下围攻襄樊,多是八大王和射塌天大王大败亏输,你说秦老夫人会不会领川兵入楚参战?吴执政如今南下围攻长沙,不就是为了解除南面的威胁?若是秦老夫人入楚,岂不是做了白工?襄阳更为危险?” “吴执政……一军不能容二帅,一国不能容二主,吴执政日后若要入川,会如何对付义父?”李定国紧锁双眉,喃喃自言自语了一阵,见毛孩看了过来,又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毛大哥,此事你就放心吧,义父今日设宴款待射塌天大王,就是为了了结矛盾,想来过几日咱们就能集兵离城了!” 与此同时,夔州府衙之中却是一片狼籍,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队队穿甲持刀的兵卒将府衙大堂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横七竖八的尸体正被张献忠的孙可望指挥着兵卒抬出去,李万庆被四五个大汉压在地上,依旧怒骂不止:“干你娘!姓张的,烧黄纸的兄弟你也要杀?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何冲!咱们一个乡里出来的,爷还救过你的命!张献忠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叛爷!” “射塌天兄弟,你错怪额了,额没给他什么好处,是佛爷给了他佛旨,让他来助额,你难道没发现,自入川之后,你手下的弟兄们开始崇信佛爷的可越来越多了!”张献忠哈哈大笑着走过来,蹲下身抓起李万庆的头,抽出腰间匕首捅进他喉咙里:“安心,佛爷给你在西天极乐留了个好位子!” 李万庆扑腾了两下便没了声息,张献忠冷笑着站了起来,一名白面无须、形貌如佛的中年僧人凑了上来,扫了李万庆一眼:“八大王,我教先开夔州府城助您破城,又帮您渗透策反李万庆手下的将帅兵卒,只希望日后八大王不要忘了我教便好!” “安心,你们听话,额就不做朱元璋!”张献忠豪迈的大笑几声:“今夜先去把那些不肯投额的家伙都砍了,在这城里放手洗劫一番,你刚刚说什么?你的人混进巡抚标营去了?王维章收了秦老夫人的信,应该是领兵到保宁州吧?正好,咱们之后就去保宁州,打不过秦老夫人,还打不过他王维章吗?” “武乡义军在凤阳称制立国,总有一天,额也能在成都称制立国!” 第543章 夹生 长沙,吴成不陌生,他上一世就是湖南人,在省会长沙生活过很多年,算是半个故乡,如今在明代回到这个“故乡”,吴成只感觉哪哪都稀奇。 明代长沙乃是楚南重镇,是洞庭湖以南的经济政治中心,早在明初之时,长沙便耗费巨资开河通商,有“聚四方之财、供一方之利”之名,至明末,长沙已发展为大明的“四大茶市”之一。 明初之时,对全国范围内的城池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修葺,长沙也不例外,城墙外侧改造为砖石结构,城基全部为大型条石,石基以上用大青砖砌成,上下完固,城外护城河也进行了拓宽。 长沙城内封藩过四代藩王,共有三座王府,如今封藩在长沙城的乃是英宗复辟之后藩封的吉藩,吉藩自藩封长沙后便大兴土木,参照紫禁城兴修王府,时至今日,一座吉王府几乎占了半个长沙城,可谓恢宏壮观。 历史上长沙古城在抗战中被文夕大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站在望楼上远眺长沙城,算是圆了吴成一个遗憾。 凤阳建国之后,吴成便领兵南下,渡洞庭湖,先破湘阴县,兵逼长沙城,湖广巡抚王梦尹乃是通政司右通政改任湖广巡抚,为官经历之中只有当过两年的兵科给事中算是跟兵事有关,几乎从未领过兵,赶鸭子上任当了这湖广巡抚,手下全是被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屁股都没坐稳大熙军主力便南下来找他麻烦,他哪有胆子阵战?只能缩进长沙城里躲起来。 当今吉王朱由栋还算有些胆气,捐出不少白银和粮食来募兵充饷,亲自登城鼓舞士气,长沙城才没有被大熙军兵不血刃的夺取。 如今也是如此,吴成在望楼上能清晰的看到城墙上飘扬的藩王旗帜和吉王府的仪仗,心中一直默默想着:“若是有门重炮,一炮轰过去,这位吉王殿下可还有胆子在城墙上乱晃?” “成哥!”绵长鹤忽然凑到吴成身边,低声问道:“这长沙城要怎么打?还用棺材把城墙炸了吗?” “这次不了,长沙城得慢打,咱们得摆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来,若是轻易就打下长沙城,孙传庭他们梭巡不敢进了怎么办?”吴成笑着摇摇头,瞥了绵长鹤一眼,他还扛着那面“倡义救民”的大红旗,这四个字已经打出了名头、深入军心民心,吴成也懒得弄什么龙旗仪仗之类的,暂时还将这面大旗充作帅旗。 “执政说的没错,若是孙传庭他们彻底吓破胆不敢南下,咱们火烧凤阳的戏就白做了!”宋献策登上望楼,伸手去拿绵长鹤扛着的帅旗:“绵阿四,我替你扛会儿,你去找清风,过几天就要过小年了,今日晚饭清风准备试着包些饺子,你去帮帮忙。” 绵长鹤双眼一亮,把大旗往宋献策手里一塞,猴急狗急的跑下望楼去,吴成看着他这副模样,苦笑道:“宋先生,不对,现在该叫宋军机了,你叫他这粗手粗脚的去帮什么忙?帮忙吃不成?” 宋献策笑了笑,走到吴成身边,语气有些严肃:“执政,四川来了消息,张献忠杀了李万庆和他手下不少将帅,吞并了李万庆部,兵进保宁,秦老夫人领军跟在他后头,如今看来,咱们暂时不用担心秦老夫人入楚了。” “李万庆势力不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张献忠吞并?”吴成有些惊讶:“这里头一定有文章,要提醒毛孩小心些,军情处.....派些人入川去查探一下。” 宋献策点点头:“北方也来了消息,李自成和闯曹联军分裂了,李自成派人送信给黄帅,他正往嵩县而去,准备领部下助战。” “李自成.....能赢到最后的枭雄,到底还是有些眼光的!”吴成淡淡一笑,问道:“这是好事,有他的骑兵,黄叔对付官军就方便多了,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还有件事,交山义军出吕梁山攻破交城县,在吕梁山一线大开公审、清账分田.....”宋献策淡淡一笑:“听说领头的是个女子,因常穿红衣,故而当地百姓和官军都唤她‘红娘子’,交山义军的行动方式忽然一下子变得和咱们很像,所以咱们怀疑是有部分被打散的同袍去了吕梁山,与交山义军合流,杜首辅来信说,他已经派人潜入山西去联络交山义军、查探情况了。” “红娘子.....这称号耳熟......”吴成耸了耸肩:“按下葫芦飘起瓢,朝廷把精力都放在咱们身上,其他的势力就纷纷活跃起来了,朝廷的精力被牵扯,这是好事,是正适合咱们对官军主力进行围歼的大好局面!” “宋军机,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布作战命令,快马急递,孙传庭、卢象升所部官军抵达樊城之时,我部即总攻长沙,消灭湖广残余官军,同时,黄叔汇合岳叔、冯副帅、李将军所部北上包围傅宗龙所部官军,杨嗣昌想摆一字长蛇阵,我们就让他首尾两难顾!” “贺锦部不必在枣阳死守,待我军歼灭湖广官军之后,贺锦所部便可放弃枣阳南撤,诱熊文灿所部南下,我军会自长沙北上奔袭,包围消灭熊文灿部!” 吴成顿了顿,待宋献策记录完毕,才继续说道:“在我军围歼熊文灿所部同时,黄叔和岳叔也要寻机歼灭傅宗龙所部,我军围歼熊文灿后,会直接北上,绕过南阳奔袭开封,黄叔和岳叔他们要南下和我们一起会攻开封,消灭杨嗣昌,直接刺破敌军心脏!” “最后,咱们再提着杨嗣昌的人头南下,孙传庭、卢象升、刘国能三部是这次围剿官军之中实力最强的三部,但至此也该军心大乱、士气崩溃了,咱们集中兵力,彻底消灭他们!” “此战的关键,对我部来说是要快,对黄叔贺锦他们来说是要稳,此战过后,天下大局即定,此后整个九州,只有关外的那一家还能称作对手!” “我部主力,黄叔岳叔、武帅、蔺帅,李自成、贺锦,战兵可达十万余,要围歼官军二十万大军!兵法云:十则围之,呵!十万围二十万,这是锅夹生饭,夹生就夹生,也要把它吃下去!” 第544章 行路 卢象升黑着脸策马经过一个个军阵,双目中闪烁着怒火,正在行军的官军兵卒一个个都是满脸的疲惫,纷纷抬头看向飞驰而过的卢象升,见他没有停马让全军休息的意思,又都失望的垂下头去。 卢象升一路飞驰至后队,几辆运载着红夷大炮的炮车陷在烂泥里,炮手和护卫炮队的兵卒嘶吼着口号拼命推车,几名提着鞭子的将官骂骂咧咧的催逼着,负责管理炮队的孙元化却一脸闲适的模样,捧着一个乘着木炭的铜暖手壶,立在一旁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看热闹老头一般。 卢象升气不打一处来,让身旁亲兵帮忙去推炮车,自己跳下马来到孙元化身边,有些愠怒的问道:“初阳,这炮队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停下来了?这样下去,咱们何时才能到新野城?我军作为先锋,若是被后边的孙督、熊巡抚他们赶上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意料之中的事,何必动怒?”孙元化淡淡笑了笑:“南阳之前下过大雪,道路也没维护,官道上全是烂泥,红夷大炮沉重,炮车陷在泥里有什么奇怪的?卢督你也不用担心,孙督他们的火炮更多,还有那么多战车,如今恐怕也在烂泥地里挣扎着呢。” 卢象升眉头一皱,没好气的说道:“武乡贼的炮怎么就没陷泥里?刘国能兵至南阳,他们围城的兵马就一溜烟跑了,追也追不上。” “因为武乡贼没带重炮,他们的重炮估计都留在襄樊守城了,而且你也见过武乡贼扔在南阳城下的炮车了,他们的炮车经过改良,重量更轻也更灵活,还能拆卸重装……”孙元化哂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术,下官主政登州时招募的佛朗机教官就曾依此法改良过咱们的炮车,只是后来下官贬了官到大同,京师的达官显贵们忙着争权夺利、吃好喝好,一个罪官的话也没人听了,故而军中大多还用的老式炮车。” 卢象升早习惯了孙元化语气中藏着的怨怼和讥讽,并不在意,反倒是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些让他有些好奇的信息:“如此说来,武乡贼跟濠境的佛朗机人也勾搭上了?武乡贼军中也有佛朗机人的教官?” 孙元化摇摇头,笑道:“武乡贼的火炮上没有标尺、缺乏瞄具,只是粗略的改良了炮架,以武乡贼好学的风格,若真有佛朗机人在,他们不会只学一半的,听说武乡贼的水师中有些是孔耿之乱后从登州逃来的叛军,想来是他们把这炮架技术教给武乡贼的。” 孙元化忽然叹了口气:“武乡贼能成长的这般快,就是在这一点点的细节之中渐渐超越咱们,从体制、到兵卒、再到军备无不如是……呵!卢督,下官倒是十分期待到时候摆在咱们面前的,会是座什么样的樊城!” 卢象升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是一脸凝重的看向樊城方向,过了一阵,一匹塘马飞速奔来:“卢督!熊巡抚所部遭到武乡贼散兵袭击,军乱,把官道都堵死了,加之辎重炮车和战车陷入泥地中众多,孙督需要重新整理队伍,请您暂缓行军,以免成孤军之势。” 孙元化在一旁笑出了声,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卢象升默然一阵,叹了口气:“速攻襄樊…….这么下去,等咱们走到樊城,黄花菜都凉了!” 孙传庭跳下马来,泥水溅湿了鞋子和裤脚,但孙传庭却顾不得去擦拭,快步走向正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满面惊怒的陕西巡抚熊文灿。 按照他拟定的作战计划,傅宗龙去大名、杨嗣昌领山东巡抚谢巡宾和其他杂部官军坐镇开封,陈奇瑜刘国能则守卫南阳,卢象升为先锋,他自为后卫,熊文灿所部据守中段,越过新野之后再分兵往攻樊城和枣阳。 而武乡贼很明显窥破了他们的意图,往新野的一路上不断有武乡贼的游击队和散兵冒出来,他们不去招惹卢象升和孙传庭,专门盯着中间的熊文灿所部揍,大多数时候都是用火箭、小炮远远射一阵就跑,偶尔还会袭击开小差的官军兵卒,不为杀伤,只是骚扰不停。 这些骚扰对一支有严谨纪律的军队来说算不了什么,但熊文灿军中有不少巡抚标营的营兵在武乡之战中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遭到袭击便以为是武乡贼大举突袭,顿时就乱成一团、乱跑乱窜,熊文灿杀了数人,但每次手下的兵马都会乱上一阵。 官军逼近新野城,武乡贼的袭击也越来越频繁、规模越来越大,直到这次,数支游击队协同行动,数百人用四面八方的铳炮声、鞭炮声、木哨声,还有山林间隐隐绰绰的旗帜草人,造出了大军围攻的假象,骇得熊文灿手下的营兵以为武乡义军主力袭来,差点全军大溃。 好在军中的秦兵还保持着一定的纪律性,维持住了军阵,让熊文灿有时间领着骑兵四处弹压收拢,这才没让大军崩溃,只是这样一来,孙传庭速攻襄阳的计划又被耽搁了不少时间。 “营兵,被武乡贼吓破胆了!”熊文灿见孙传庭走来,怒气冲冲的说道:“他娘的,这鬼样子,到时候分兵去枣阳,他们不得一溃千里?” “守御枣阳的是贺贼流寇,武乡贼不敢打,流寇他们还不敢打吗?”孙传庭扫视着周围的营兵,面色凝重:“鄱阳湖水师已经在往襄樊而来,你们若能拿下枣阳,便能与之水陆并进威胁襄阳城,也无需你们破城,只要你们看住襄阳,我和卢督攻打樊城的行动就能方便不少。” 熊文灿摇了摇头,指着那些满脸慌乱的营兵,苦笑道:“伯雅,你真觉得咱们能攻下襄樊吗?” 孙传庭没法回答,垂着头沉默了一阵,叹道:“如今咱们还有选择吗?天子明旨发来,各个军中都安排了监军和东厂番子看着,咱们莫说当抗旨的袁崇焕、自行其是的左良玉了,便是当阳奉阴违的洪彦演都不成!” “只能赌一把了……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在这你死我活的赌桌上赌到底了!” 第545章 逼近 新野城,河南入湖广之门户,北依南阳、南接荆襄,距樊城不过一天多的路程,武乡义军南下襄阳之时,便是先破新野从而入楚,彼时新野城内只有数百民壮,根本无法抵挡,城内官绅直接开门弃城而逃。 如今守卫新野的乃是武绍属下一个部总,一座小小县城、千来正兵,自然不可能挡住官军的数万大军,这支部总实际上是承担着哨戒牵制的作用,一边组织游击队沿路骚扰,一边在通往新野的官道贺新野城内埋设地雷、陷阱,一边组织新野周围的百姓隐蔽或向樊城、襄阳等地疏散。 “城内的布置速度要加快,地雷陷阱什么的埋得粗略也没关系,反正也只是用来迟滞敌军的!”负责指挥的部总捏着一支炭笔在一张地图上勾画着:“这些地方都要设置防御,但不必死守,稍稍阻击便往白河退,咱们的主阵地布置在白河东岸。” “官军大部抵达,咱们也要前往白河!”那名部总抬头扫视了一眼新野城内,官军的行进被烂泥和混乱的行军大大拖慢了速度,给了他们较为充足的时间,如今新野城成了一座空城,城内留给官军的,只有满地都是的地雷和陷阱。 “武帅说了,在白河咱们要打一场,以消磨官军士气,最主要的还是要拦阻住官军的先锋部队,免得他们直接冲到樊城下!”那部总冷笑着投下炭笔:“要让官军聚成一团,一起去樊城,等他们大军云集樊城之下,再想收兵也晚了!” 话音未落,一名探马飞速奔上城墙,朝那部总行礼道:“报!卢象升所部前锋已至上庄村,已与我白河守军交上了手!” “终于来了!”那部总哈哈一笑,猛地一拳锤在垛口上:“走吧,咱们也赶去白河防线,第一仗从咱们这开始,要开个大好的开门彩!” 白河两岸铳炮声响成一片,白烟弥漫在江岸上,卢象升寻了一处高坡爬上,扫视着对岸的情况,最先赶到的一名宣大骑兵守备跟在他马后,向他通报着情况:“武乡贼沿白河布阵,贴着河岸挖掘了壕沟土墙,布置了不少火炮火器,末将属下都是骑兵,箭射不到,三眼铳也打不过河去,只能暂且停在河边,分出几十骑沿河搜寻过河的浅水,结果那几十骑也遭到武乡贼游击队袭击,逃了回来。” 卢象升冷眼扫了他一眼,戳破了他推卸责任的心思:“本督看来,贼寇火力并不密集,人数也不多,最多一两千人,如何能守御这么长的白河?你们若强要渡河,他们如何拦得住?再说了,武乡贼在白河布阵,想来只是为了牵制拖延而已,定然不会死守,尔等强攻,他们必退!” 那守备垂下头去不敢说话,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卢象升冷哼一声:“本督给你的任务,是一路直冲新野城下,为大军扫清进军道路,若是可能,冲到樊城最好,可你能?在白河碰到这点微弱抵抗便踟蹰不前,莫说樊城了,新野是个什么情况,你弄清楚了吗?” 那守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卢象升却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马鞭一扬:“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几名亲兵上前将那守备拽走,孙元化看着他鬼哭狼嚎的模样,噗嗤一笑:“这些宣大军嘛,战力是不错,但用起来,还是不如你的天雄军顺手。” “预料之中!”卢象升叹了口气:“天雄军毕竟是我一手拉起来的,将官大多是师生、同门、兄弟、父子,握住几个领头的,全军就握在手中,宣大军…….东凑一块西凑一块,各有各的将门山头、背景出身,阳奉阴违是常事。” “山头!卢督,你的天雄军算不算个山头?”孙元化笑道:“武乡贼里就没听过什么山头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们军中设的那个教导有关。” 卢象升眉间一皱,看向孙元化的目光有些诡异:“初阳,你这段时间似乎对武乡贼多有关心啊,三句不离他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马上要和他们大战了,又怎能不关注他们?”孙元化呵呵笑着,眼珠子转了转,转移了话题:“对了,与你说件事,高监军这段时间与宣大军的几个将帅走的很近,你得多注意注意他。” 卢象升愣了愣,凝眉点点头,说道:“高监军虽说不堪,但对大明、对天子还是忠心的,此战至关紧要,关系着大明国运、天下局势,想来高监军不会在这时做什么妖,我找人暗中盯着他便是,如今咱们的心思还是要放在战事上。” 孙元化点点头,看向白河方向:“武乡贼封锁白河靠的是一些小炮中炮和火器,若是卢督你猜的没错,他们没有死守的打算,摧毁他们的炮台和火器,武乡贼就会退走,把重炮拉上来,下官亲自来标定目标、指挥炮队。” 卢象升没有异议,当即令人将军中携带的红夷重炮都拉到河边,孙元化寻了处干净的石头,铺上纸笔计算写画了一阵,指挥红夷炮队调整炮口仰角、瞄准目标,一轮齐射,二十余发沉重的炮弹飞跃白河,对岸一座炮台上炸起了无数喷泉一般的土堆,随即一根被炮弹撞飞的炮身高高飞起,炮手惊恐的喊声连河这边都能隐约听见。 孙元化指挥着红夷炮队耐心的一一给白河沿线的炮台和火器点名,不出卢象升所料,据守白河的武乡贼损失了几个炮组和几架火器之后,终于放弃阵地撤退。 卢象升当即挥动大军渡河,撒出骑兵追击撤退的武乡贼,却在新野城郊陷在地雷阵中,武乡贼似乎是一心想退回樊城,扔下不少火炮、辎重等装备,轻装而走。 卢象升只在新野呆了一夜,将新野城内埋设的地雷陷阱等物清理大半,待熊文灿领军赶到,便继续向樊城而去,一路疾行,至黄昏时分抵达樊城附近。 天色昏暗,卢象升也没法观察樊城,只能择地令兵卒扎营,让兵卒连夜伐木立起望楼,待第二天天亮,才登上望楼远眺樊城,见到新樊城全貌,顿时便吸了口凉气:“如此怪异的坚城……孙伯雅的计划还如何能施行?” 第546章 棱堡 出现在卢象升眼前的,是一座与大明其他城池截然不同的城塞:最外围是一层壕沟,深达两丈左右,紧贴着壕沟的是一面土墙,显然是用挖掘壕沟的泥土垒起来的,并不高耸,但加上壕沟的深度便是难以攀爬的险峻。 墙的底部贴近壕沟的位置插着木制的尖锐拒马,壕沟中也插满了断矛和木刺,这样的墙壕工事总共有两道,中间一大片空地,所有的障碍物全被清理干净,没有一丝遮拦,只有一个个小小的深坑,明显是用来阻碍盾车等攻城器械的推进的,卢象升猜测,这些空地里也必然埋设了不少地雷和陷阱。 在壕墙工事之后便是樊城新城,城墙前筑起的一个斜坡,斜坡上修筑着火铳射击用的射孔,斜坡后则修筑着一条踏垛,铳手踩在踏垛上,用射击孔射击,连头带身都不会露在外头,卢象升也是从小习武,但他很确定自己没有那么高的箭术能把弓箭射进那么小的射击孔里。 斜坡和踏垛之后又是一道深壕,樊城的城墙便紧贴着这道深壕筑起,城墙并不高耸、角度倾斜,肉眼可见的厚实,数名骑兵在城墙上并排跑马恐怕也不显得拥挤,城墙顶部摒弃了大明城墙的城垛形式,而是在顶端修筑了一条胸墙,胸墙上也挖掘了射击孔,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缺口,缺口处用沙包垒成放炮的土台,布置着神机箭车、神火飞鸦之类的各式火器和虎蹲炮之类的轻炮小炮。 整个城墙依着地势形成一个个凹多边形,类似锯齿形状,每隔几步就布置了一个突出的马面,马面上也垒着胸墙,布置着各种中型火炮,隔一段距离还建造着一个棱形的堠台,略高于城墙,同样构筑了胸墙炮位,武乡贼的红夷大炮等重炮就布置在这些棱形堠台之上。 樊城之中,临近汉江的地方还修筑着一座内城,这座内城形状如五角星一般,虽然规模并不大,但卢象升一眼就看出来,这座状若五星的内城防御力更为优良,樊城的港口便在内城之外,受其城墙上的火炮保护,如今港口中旗帜招展,或许是武乡贼的水师正停泊其中。 “有意思!有意思!建斗,现在连我也怀疑武乡贼中是否真有佛郎机教官了!”孙元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倒真想看看,孙伯雅见到这座城时会是个什么表情!” 两日之后,孙传庭领军抵达,营帐铺满了原野,无数随军民夫和卫所兵挖掘壕沟立营,孙传庭则在卢象升的引领下,和几名陕西新军的官将一起登上望楼,眺望樊城。 孙传庭没什么表情,一脸的木然,沉默的扫视着樊城,久久无言,孙元化则在一旁当起了解说员:“武乡贼修的这种城防工事,叫做棱堡工事,核心便是其内城那样的星堡,在如今泰西诸国里比较流行,隆庆年间濠境的佛郎机人试图在濠境也修筑这样的星堡,但尚未修成就被时任两广总督下令拆除,这棱堡的制式也由此传入了大明,比如保定府府城,便是参照佛郎机的棱堡制式修筑的。” “下官在登州之时,也想将登州改造成这样的棱堡制式,但是朝廷嘛,发的银子连饷银都不够,修筑棱堡工期不短,加之登州城本有城墙,若要全部改造需要重新规划拆改,成本太高,所以下官在登州筑城之时,只是加厚了原本的城墙、新修了一些可用大佛郎机、红夷炮等重炮的堠台,大体上,还是没有动登州城的结构。” 孙元化忽然嘿嘿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冲卢象升问道:“卢督,你领军围攻登州那么久,觉得下官修筑的登州城如何?” “城坚池深、固若金汤,此事朝野皆有公论!”卢象升面色有些难看,问道:“初阳,依你看,这棱堡该如何攻破?” “攻破?哈哈!”孙元化大笑着摇摇头:“要攻城,这些壕沟土墙、陷阱地雷、坑洼壕沟会拦住盾车等攻城器具,要么就慢慢把它们填了,要么就只能步行冲击,若是步行冲击就必须填壕,填了壕还得想办法翻越土墙,兵马必然会形成拥堵。” “而这一切的过程都暴露在武乡贼火炮打击之下,你们也看到了,他们的城墙都高于土墙,马面堠台又略高于城墙,可以居高临下轰击拥堵在一起的密集人群,两道壕墙工事间还是一道广阔的平地,连躲都没地方躲,光突破这两道壕墙,官军就会伤亡无数。” “但即便突破了这些壕墙抵达城墙之下,城墙和城墙前的护坡修得如此倾斜,既能防炮,又能让胸墙后的铳手和火器兵直射,而官军要攻城,就得攀爬这些护墙和城墙,你们觉得武乡贼会不会在斜坡上也做手脚?官军拥堵在斜坡上,马面和堠台上的铳手和炮手没有射击死角,可以从四面八方向攻城的官军轰击,再悍勇的精锐,能挨得住几发炮弹?” “这种棱堡最适合守军发挥火炮和火器的威力,而武乡贼,一贯以火器犀利闻名!”孙元化冷笑一声,满眼幸灾乐祸的扫视着一个个面色如猪肝的将官们:“二十万大军都拉来,耗干守军的弹药,可以破城,靠着你们这两支军队,陕西新军、宣大军、天雄军,三四万人,把血全流干也破不了这樊城!” 望楼之上一片沉默,连个出声反驳的人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孙传庭才长长吐了口气,问道:“初阳,咱们也带了不少火器火炮,单单是红夷大炮就带了四十多门,难道不能破城吗?” 孙元化轻蔑的笑了笑:“这城墙修得低矮厚实和倾斜,还修筑了防炮墙,就是为了防炮的,但武乡贼这樊城修得这么快,想来不是用的条石,还是用的夯土砖石,四十门重炮,集中轰击倒也不是不能轰垮城墙,只是要些时日而已,但孙督,你有这个时间吗?” 第547章 炮战 孙传庭无法回答,此战官军唯一的胜机就是短时间内沦陷襄樊,若是时间拖得久了,武乡贼就算是乌龟爬也能爬到他们的后路上了,守卫后路的那几支重兵集团能够挡住武乡贼多久的时间,孙传庭完全没有信心。 “初阳.....”孙传庭说出声,顿时发觉自己的话语都有些发抖,赶忙调整了一下:“初阳,依你之见,该如何破城?” “下官说了,就咱们这三四万人,加上随军民夫卫所兵什么的,撞死在这樊城下也破不了城!”孙元化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点讥讽:“孙督,卢督攻打下官那修了半截的登州城,城内还只有孔有德的残兵据守,都用尽了法子、耗尽了心力,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如今这樊城之中兵力充足,还能得到襄阳的支持,想要破城不是不可能,但短时间内破城,绝不可能!” 孙传庭又是一阵沉默,与卢象升对视了一眼,又瞥了眼一旁监军的几个太监,叹道:“军令如山,难道咱们还能撤军不成?这樊城是攻也得攻、不攻也得攻了,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有退路了。” 卢象升点点头,帮腔道:“孙督说的没错,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有退路了,初阳,攻下樊城襄阳,咱们还有一线生机,撤兵.....必死无疑!” 孙元化也瞥了一眼那几个监军的太监,见高起潜虎视眈眈的看来,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扶着望楼栏杆看了一会儿,叹道:“既然你们要去送死......先试探试探吧,让民夫卫所兵先去扑城,先把这些炮灰派上去四面围攻,下官看一看武乡贼的火炮布置,看看能不能找到薄弱点。” 正对着官军望楼的一座棱形堠台上,武绍踩在踏垛上,半趴在胸墙后,将手握成一个圈,闭着一只眼,从圈中观察着远处连绵起伏的营帐。 官军的大营中传来一阵阵清晰的金鼓声,一辆辆搭载着中小型火炮的战车和元戎车从营中驶出,列成整齐的阵型,随营的民夫和卫所兵被赶到战车前,一名将领策马踱过他们纷乱的阵形,后边跟着一队壮士,抬着一箱箱白银高喊着什么。 孙传庭军中带了不少随营民夫和卫所兵,此事武绍早已知晓,孙传庭欲速攻襄樊,攻打坚城最易遭受巨大伤亡,孙传庭自然不会将自己宝贵的精兵一开始就扔进这绞肉机里,南下以后便派出不少马队四处搜罗壮丁和卫所兵,准备充做攻城炮灰,杨嗣昌、刘国能等人也征募了不少青壮发送南阳,随孙传庭大军一起往攻襄樊。 人多势众,却并不一定是好事,这些炮灰根本没法阵战,只能拿来攻城消耗,可若是襄樊久攻不下,这么多炮灰会飞快耗尽官军携带的粮食。 “执政那句话怎么说的?哦,十赌九输、久赌必输!看到这新樊城,不知孙传庭后悔没有!”武绍微微一笑,在需要速攻城池的情况下,炮灰淹城的战术确实算是一条捷径,只可惜这座樊城这座棱堡城池改变了战争的形态,在火炮火器的交叉打击之下,孙传庭带来的这些炮灰远远不够。 武绍很快对这些炮灰失去了兴趣,视线转向了他们身后,数十门红夷大炮被骡马拖拽而出,前往民夫正在挖掘布置的炮坑中,官军望楼上竖起几面旗帜,显然是用来指挥炮队的。 “要来了!”武绍冷笑一声,官军准备炮轰樊城,不仅没让他感到惊惧,反倒让他感觉到一丝兴奋:“希望官军能省着点轰,之后多给咱们留几门红夷大炮!” 一声声锣鼓声和号角声响起,随即平地惊雷炸响,数十门红夷炮一齐开火,喷涌的硝烟弥漫成一片薄雾,闪动的红色火焰被沉重的铁弹裹挟,在空中划出一道尾迹,直扑一座棱形堠台而去,樊城外围的土墙同样倾斜,又都是泥土垒成,实心铁弹无法形成跳弹,陷入泥中又失去了动能,轰击这些土墙收效甚微,孙元化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用宝贵的炮弹为那些炮灰开扩扑城的道路。 而那些棱形堠台上布置着武乡贼的红夷炮,即便不能摧毁堠台,数十门重炮齐射,总有机会摧毁堠台上的红夷大炮。 但射上堠台的炮弹却寥寥无几,大多数炮弹都射在防炮坡上或堠台墙面上,失去动能的炮弹顺着斜坡咕噜噜的滚了下去,即便有一两发侥幸射上堠台,大熙军的炮位前也布置了土袋工事保护,一轮齐射,毫无战果。 “与此同时,樊城红夷炮也展开了反击,几座棱形堠台传来阵阵雷霆之声,数发炮弹在空中发出尖啸,重重的砸在官军炮位周围,炮位周围都是烂泥,大熙军的炮弹同样无法形成跳弹,但炮弹从天而降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官军的炮手都明白这个道理,慌忙四处躲避。 “这抛物线,仰角这么大,武乡贼的重炮炮架也经过了改良?”孙元化有些惊讶,眯了眯眼:“准头还不错,武乡贼的炮手不简单。” “若是当年的登州炮队……可惜啊!”孙元化皱了皱眉,这些官军炮手大多是各部边军挑出来的老炮手了,但命中率依旧让孙元化很不满意,他们经验丰富,但文化素养低下,大部分不识字,不知道如何使用标尺、不晓得如何操作新式瞄具,孙元化为他们计算的射角仰角什么的他们也看不懂,与望楼的交流都需要令兵传令,上阵了还是靠着经验作战。 “但以往战争的经验,再也不能运用在武乡贼的身上了……至少是樊城这座城上!”孙元化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他费尽心血打造的登州炮队还在,这场仗也许还能有个不同的走向,而如今只是一轮对炮,就让他确定此战的结果。 又是一阵惊雷响起,官军的火炮射失的依然不少,大熙军的火炮同样不少射失,但这一次双方都有了伤亡:一名大熙军观察手被飞溅的砖石刺破脸颊,而一个官军的炮位则被大熙军的炮弹砸中,炮车被砸毁,横飞的木屑射翻了周围的官军炮手,那门重炮也暂时无法再使用。 “连对炮都对不过!”孙元化无奈的苦笑一声,嘟哝道:“压制不住守军的重炮,这还打个屁!” 第548章 怨怼 孙传庭和卢象升的面色都很凝重,官军和守军的重炮持续轰击不停,虽然孙元化一直没说话,但他们到底都是沙场宿将,能看得出来火炮数量众多的官军炮队反倒吃了不小的亏。 樊城的棱形堠台被炸得硝烟弥漫、土石飞溅,但它们依旧坚挺的耸立着,堠台上的红夷重炮也依旧轰鸣不止,守军似乎也有人在统一指挥炮队集火轰击,炮声和硝烟之中能隐约听见有节奏的锣鼓声响和红绿旗帜挥舞,每次响动和旗帜的挥舞,都会有数发炮弹飞射向官军的炮位中。 守军居高临下,它们的火炮仰角比官军的重炮大得多,炮弹能够越过官军在炮位前构筑的土袋护墙工事,直接砸进炮位中,只要被砸中,官军便是炮毁人亡的下场。 一旁督战的几名监军大多都没上过战场,一名太监只看得两边打的热闹,却见孙传庭、卢象升,乃至身边的高起潜面色都渐渐变得凝重,心中如猫抓一般,凑到孙元化身边问道:“孙主事,战果如何啊?” “战果如何?”孙元化哂笑一声,发泄胸中愤懑一般的说道:“人家引导炮队靠旗帜锣鼓传令便行,咱们呢?炮手都来自不同的边军部队,鼓号旗帜看不懂,非得派人去口头传递命令,炮战之中怎会不吃亏?” “武乡贼的炮手素质很高,动作很迅速,咱们的炮队齐射一次,他们已经打出两三次齐射了,他们的炮还打得准,本官看过他们遗留在南阳和新野的火炮,确实没有标尺瞄具之类的新式瞄准工具,这只能说明他们往日训练很多,生生用无数炮弹把准确度提升到这种程度。” “而咱们呢?如今这大战时候,本官都不敢让炮队放开手脚浪费弹药,平日里弹药更是匮乏,根本不足以维持日常训练,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炮队的弹药还不如贼寇充足,那些弹药都去哪了?” “武乡贼的炮架经过改良,他们的火炮仰角是咱们的数倍,咱们的红夷大炮多是直射,极少能打到堠台上,他们的炮弹却能从天而降,咱们辛苦构筑的炮位根本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而且就算是炮位上的炮队被武乡贼的火炮覆盖后想要转移,沉重的红夷大炮和笨拙的炮架也没法快速转移,等炮队准备好了,武乡贼的第二轮炮也砸下来了!” “技术不如人、炮手不如人,光靠着炮多,有个屁用!王公公,你问战果如何?一败涂地!”孙元化双目有些泛红,声音仿佛在低吼:“可咱们是从一开始就不如人的吗?培训炮手、购置火炮弹药一事,从本官当上登莱巡抚之时就跟朝中扯了多少皮?本官辛苦筹建的登州炮队现在在哪呢?” “单单是改良炮架这一条,本官从崇祯元年开始上疏,贬官至大同后也上了不少禀文,结果如何?兵部和朝廷可曾有一点回应?” 孙元化重重吐了口浊气,看向樊城,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今日这般结果、日后的结果,都不过是欠债还钱,活该!” 望楼上的人都知道孙元化是在借题发挥,发泄着这么多年的不满和怨怼而已,却没有一人敢打断他的话,高起潜等监军清楚孙元化在明里暗里的指责天子,脸上都挂着怒意,但他们也清楚如今在场的官将中只有孙元化熟悉棱堡防御工事,此战离不开他,只能忍着等秋后算账。 卢象升干咳一声,扯了扯孙元化的衣袖,孙传庭叹了口气,赶忙转移话题:“初阳,何时才是进攻的好时候?” “何时?送死还挑什么时候?”孙元化嘲讽似的笑了笑,扫了眼樊城:“铁铸的红夷大炮不能持续轰击,否则有炸膛风险,必须停一阵子等火炮散热降温,等城上火炮一停,就把那些炮灰派上去送死吧!” 樊城的红夷炮已经纷纷停下降温,官军的炮队却依旧怒吼不止,官军炮多,孙元化把炮队分为三队,一队轰击、一队降温,一队预备。 守军的红夷炮停下之后,官军营地中响起震天动地的号鼓声,密密麻麻的盾车和战车向着樊城最外围的濠墙工事而来,盾车后是拿着简易武器的民夫和卫所兵,而战车后则是督战的陕西新军兵马,他们列成一道稀疏的车墙跟在盾车阵后,只要有走得慢的,便用战车上的铳炮轰过去,逼着那些炮灰奋力扑城。 “官军炮队打成那鸟样,他们还真敢来?”武绍趴在胸墙后,从射击孔观察着如同木质海潮一般扑来的官军,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人数…….三千人左右,看来都是些民夫卫所兵什么的,一场试探性攻击……也是奇怪,官军若要扑城,何不大举扑来?靠着这两三千人,怕是连第一道壕墙防线都冲不破。” 武绍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扑来的官军,他们准备了很多用来防炮防铳的盾车,但仅仅只是数量多而已,这些盾车准备的很粗糙简陋,有不少只是几根粗木绑在一起充数,没有蒙上牛皮,也没有铺上浸水的棉被,有一部分盾车铺上了泥土算作防御,但以它们那粗陋的车架,挨几发炮估计就得散架。 督战的战车则离盾车阵有一段距离,这些战车自然是制作精良的,大多是偏箱车,下置木轮、上置偏箱,偏箱护板厚八寸有余,用坚硬的榆木或槐木制成,偏箱上设有炮窗,扯开炮窗挡板就能让战车上搭载的火炮伸出轰击,将偏箱车连接起来,可以形成一道木制城墙。 但这些偏箱车能挡住几发炮弹,武绍心中早就存满了疑问,如今正好试一试:“各部听本帅号令攻击!把官军放到一道壕前,等他们拥堵起来放近了再打!咱们不仅要吞掉前头这些炮灰,后面督战的官军也不能放过!” “严阵以待,一次性,打垮官军的军心!” 第549章 炮灰 “不要停!速速将壕沟填了!”负责督战的一名陕西新军千总王龙扯着嗓子高声叫喊着,他身边的亲兵和军官也随着他一起高呼着,让前方逼近一道壕沟的炮灰们听清楚:“怯敌逃跑者斩!冲破第一道壕墙,每人赏银十两!” 王龙喊了一阵,自己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他们这些督战的官兵自然不可能离那些炮灰太远,武乡贼的城防布置很有章法,一道壕必然处在武乡贼城墙上的中型火炮的射程内,他们这些督战的官兵也面临着被炮弹轰得四分五裂的风险。 王龙实在是不想来担着这督战的职责,但他也没办法,军令如山倒,孙传庭治军严厉,自己一个小小的千总,还是跟着白广恩一起受抚的前流寇,若是敢违令,都无需孙传庭动手,白广恩就得先砍了他。 路过一个土堆,土堆上刷着醒目的红漆,王龙猜测这是武乡贼用来为炮兵标记距离的标注,心中更是不安,往偏箱车后躲了躲,虽然他对偏箱车能不能挡住炮弹压根没什么信心,但身体有了遮蔽,王龙总能安心一些。 可一直到壕沟边,武乡贼的中型炮依旧没有开火,王龙有些疑惑,从偏箱车的炮窗往樊城看去,却见城墙上的中型火炮早就调好了位置,黑洞洞的炮口直直指着他们,蓄势待发。 王龙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脸上爬满了恐惧,看向前方,前头的盾车都已经堵在了壕沟土墙之前,民夫和卫所兵们正尝试着将壕沟填平、把土墙推倒。 “别聚在一堆!”王龙惊呼出声,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一声惊雷盖过,城墙上红光一闪,一道白烟喷涌而出,随即一发炮弹飞射而来,“嘭”的一声砸在泥地里,溅起的泥水溅入附近几名卫所兵的眼睛里,让他们捂着眼痛苦哀嚎起来。 武乡贼的第一发炮弹射失,但王龙却更为心惊,他很清楚,这发炮弹不过是用来测距和定位的,接下来立马就会有更多的炮弹轰来。 果不其然,他还没来得及呼喊喝令,雷霆之声瞬间填满了他的耳朵,数十发炮弹飞射而来,守军的炮手技术很高超,壕墙前又拥堵成一堆,这些炮弹撞入人堆中,顿时便是惨叫声连连,血腥味瞬间弥漫四野。 粗陋的盾车根本拦不住炮弹的横冲直撞,触之立即解体,被炮弹炸起的木屑化作一场伤人的暴雨,将周围的卫所兵和民夫统统射倒,脸上插满木屑的卫所兵和民夫捂着脸在泥地里惨叫翻滚着,鲜血不停的从他们的指缝里渗出来。 不少炮灰被这一轮轰击吓坏了,纷纷惊叫着丢下武器和工具逃跑,都被督战的官兵砍了脑袋,王龙心中也惊骇不已,但他也没法逃跑,只能白着脸叫骂着:“不能逃!逃跑者杀!填了这道壕,你们就能退回去!每人赏银二十两!”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几乎震碎他双耳耳膜的炮声响起,王龙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一辆偏箱车轰隆一声响,战车摇晃了一下,护板挎擦一声碎裂成几截,炮弹的冲击爆出了无数木块,飞洒上高空之中,又狠狠砸下,车后躲避不及的陕西新军兵卒惨叫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翻倒在地。 王龙反应飞快,猛得向前一扑、敏捷的钻进车底,随即便听见他躲藏的这辆偏箱车也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整辆车都被炮弹冲翻,王龙一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边大喊道:“不要乱!放下桩架!架炮反击!” 偏箱车两侧安置有活动的木桩,需要固定战车之时便将这些木桩放下,锤入地里,再将偏箱车用钩链连在一起,便形成了一道木制长墙,车上的官军炮手和铳手也撤去炮窗,将各式佛郎机炮推出,朝着樊城猛轰不止。 但他们的佛郎机炮大多只能直射,炮弹都打在了二道壕的土墙和防炮坡上,基本没有给樊城守军造成什么伤亡。 而陕西新军精心打造的战车确实发挥了一定的防护作用,在这个距离上能突破战车防护的中型火炮毕竟是少数,有些陕西新军的官兵大着胆子登上战车,将铳箭对准了逃跑的民夫和卫所兵,逼着他们继续填壕推墙。 王龙一颗悬着的心却依旧没有装进肚里,他们依仗的战车在一道壕面对武乡贼的中型火炮就已经很勉强了,而过了一道壕,还有一片无遮无拦的空地,还有二道壕、还有防炮坡和城墙,越靠近樊城,武乡贼的火炮威力就会越大、射击就会越准,而陕西新军的战车,击毁一辆就少一辆。 王龙正分神的时候,忽听得一声雷鸣轰响,樊城上一道道白烟腾起,数发沉重的炮弹在空中呼啸而来,王龙心中一惊,赶忙趴在地上,周围不少陕西新军的兵将也纷纷趴在地上,十余斤的大铁球在地上砸出地动山摇的动静,一发炮弹正中一辆偏箱车,如撕纸一般将它撕碎,护板和车体哐啷啷的炸裂开来,那炮弹却余势不减,将偏箱车后一名陕西新军的兵卒拦腰撞成两半! “武乡贼在用红夷大炮轰击咱们!”身边有人惊慌的大喊着,王龙心惊胆战的撑起半个身子,却见樊城城墙上喷涌出一片白雾,数十发炮弹砸在填壕的炮灰之中,与此同时,那些棱形堠台上也爆发出一阵阵雷声,数发炮弹飞射进战车阵中,偏箱车根本挡不住红夷大炮的轰击,一辆辆被轰翻轰碎。 官军的炮队也在拼命的放炮,想要压制堠台上的守军重炮,但却收效甚微,长墙一般的战车阵在红夷重炮的撕扯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车后车上的陕西新军官兵乱成一团。 那些填壕的炮灰也挨不住炮轰,惨叫着四散奔逃,这一次再没有人阻拦他们,督战的官军自己也混乱不堪,甚至不少跟着一起逃了起来。 “不准逃!逃跑立死!”王龙嘶哑着嗓子喊着,但声音完全淹没在炮声和惊呼哭喊声中,王龙看了眼被白雾遮拦的樊城城头,一咬牙,跳起身来,也向大营逃去:“这他娘的,攻个屁!” 第550章 方法 鸣金收兵之声响彻原野,望楼上却是一片死寂,孙传庭、卢象升面色凝重如冰,高起潜等一众监军脸色难看得如同吞了苍蝇一般,而其他那些将官或惊讶、或惧怕,也有少数人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只有孙元化,一脸不合时宜的戏谑,冷笑着看着溃逃的炮灰和车营兵马:“本官说了,这座城难攻,如今你们都看到了吧?火炮可以从四面八方进行打击,根本没有死角,而咱们的火炮压制效果极差,你们的盾车和战车挡得住轻炮中炮,挡得住红夷大炮?光冲到城墙下,就得被炸死无数兵将!” “这种城,若是按以往的方法去攻,守军弹尽粮绝之前,绝不可能拿下来!”孙元化冷冷一笑,目光扫向汉江边的星堡:“樊城有襄阳做后盾,有汉江为驰道,守军会弹尽粮绝吗?” 众人都沉默了,高起潜有些恼怒,终于是藏不住了,怒道:“孙元化,从南下开始你就不停的嚷嚷着战败战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若不想要脑袋,咱家现在就帮你一把!来人,把孙元化拿了!” 几名东厂番子面面相觑的走了上来,卢象升赶忙上前拦住,朝孙元化使了个眼色:“初阳,你刚刚说按以往的方法去攻这樊城绝不可能攻下来,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有了破城之法?” “我倒是有个法子,但并不是我的法子!”孙元化朝高起潜和那些番子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回道:“当初我上疏请招募濠境佛郎机人来登州充作教官,结果被弹劾‘外招远夷、贻忧内地、使之窥我虗实、熟我情形’,如今我准备用一用武乡贼的法子,不知日后会不会被弹劾一个‘勾结贼寇’的罪名?” 高起潜听得出孙元化是在讽刺他搬弄是非、罗织罪名,脸涨得通红,正要出声,孙传庭却转过身来,朝他摇了摇头,怒目盯着他,高起潜只能强压下这口气,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有何计策,要说便说,卖什么关子?” “是个耗费人力的法子!”孙元化淡淡一笑,嘴角依旧挂着讽刺:“明日攻城,咱们像武乡贼一样,掘壕推进,一直把壕沟逼到城下去,战壕可以在炮击中保护咱们的兵马,咱们的红夷大炮仰角不够,就放到城下平射城墙,碗口炮、神火飞炮可以曲射,还能发射开花弹,但射程太近了,咱们就直接抵在樊城城墙下放炮,用这些曲射炮炸毁他们的炮位!” 樊城外城烟雾弥漫、炮声隆隆,内城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李明忠立在船头,看着一艘艘船只在朝阳的照耀中驶入樊城水门,进入内城港口之中。 船上的水手开始调整船帆、放下船桨,船只开始减速,跟在一艘粮船之后入了港,靠到了码头上,李明忠跳下跳板,却见武绍等在码头之上,赶忙上前去行礼:“武帅,您怎么亲自来了?” “闲着无聊来看一眼,官军今日这场攻城让我认定了,他们打一辈子都打不进樊城来!”武绍哈哈大笑着,见旁边一箱箱炮弹整齐摆列在码头,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发炮弹:“官军的战术还是老一套,有充足的炮弹和火药,这樊城能守到天荒地老。” “而我军在襄阳还真就屯了不少弹药!”李明忠微微一笑,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张公文来:“军情急报,肖节度和蔺帅让末将送来给您的,执政已经攻破长沙转兵北上了,这几日贺锦部农民军会放弃枣阳南撤,诱熊文灿南下,执政会寻机歼灭熊文灿部,让咱们襄樊二城诸部做好进行一次反冲击的准备,把孙传庭和卢象升所部钉死在襄樊地区,使其不能东进救援熊文灿。” “执政动作还挺快!”武绍哈哈一笑,大熙军的机动能力武绍作为军中老人一清二楚,急行军能够拖着辎重大炮日行六十到八十里,若是在襄阳府内内线机动,有沿路兵站、城池和村寨可以补给,速度还能更快,日行百里也不是不可能。 大熙军基本已经达到了这个时期步兵为主的军团机动的极限,相比而言,拥有大量战马驮马的明军却显得笨拙不堪。 “长沙到枣阳,最多六七日的时间,嘿,熊文灿怕是刚收到长沙攻陷的消息就得被咱们给围了!”武绍淡淡一笑:“这段时间就麻烦水师的弟兄们多运些炮弹装备什么的,之后出城反击,声势也能造得大些。” 李明忠却摇摇头,笑道:“武帅,这场大战的功劳也不能都让你们陆帅赚了,末将也收到了一份军情急报,官军的鄱阳湖水师已至承天府。” “这鄱阳湖水师跑得比卢象升、孙传庭他们的陆帅还慢,看来也是堆空架子!”武绍嘲讽了一句,猛然反应过来:“李提督,你是准备主动出击?” “武帅猜的没错,末将准备领水师鱼贯而出,消灭鄱阳湖水师!”李明忠冷冷一笑:“没了水师,官军就不可能遮断江面,官军截断樊城支援的所有希望就只能放在熊文灿围攻襄阳之上,若这时候他们再得知熊文灿所部被歼灭,官军会是个什么状态?” “必然士气大挫!”武绍大笑两声,随即又咂巴出不对来:“鄱阳湖水师船舰、水手、兵卒、火炮火器都比你们多,要击破他们,恐怕不容易吧?” “武帅为何能对守住樊城充满信心?”李明忠微微一笑,指了指一旁正被骡马拖拽下船的火炮:“因为有精干的兵将和能够改变战争形态的新技术,这一点上,我水师与陆师何异?鄱阳湖水师和樊城外那些官军一样,还活在过去,故而不堪一击!” “你有这份信心是好事!”武绍哈哈一笑:“反正也无碍大局,水师的兄弟们尽力便是。” 李明忠点点头,此时一名令兵飞奔下来,朝武绍拱手行了一礼:“武帅,彭教导请您回城墙上去,官军有新的动作!” 第551章 挖壕 武绍匆匆登上城墙,俯在胸墙后朝远处看去,却见官军推出大量战车和盾车列成一道长墙,从樊城北面开始排开,向着东面和西面延伸,如同一个“木制长城”,将樊城尽量包裹了起来。 樊城南面紧邻汉水,如今鄱阳湖水师还没赶到,在没有鄱阳湖水师遮蔽江面的情况下,大熙军的水师能够抵近岸边用火炮、火箭乱射攻城的官军队列,乱成一团的官军攻打城池就是送死,卢象升和孙传庭都是宿将,自然不会犯这个错误,从一开始就离汉水远远的。 那些“木制长城”之后,源源不断的人群从大营中涌出,一股股人流汇成一望无际的人海,随着盾车和战车的前进,缓缓向樊城而来。 “这是要全线进攻了?”武绍眯眼扫视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哂笑一声:“就算想拿人把咱们堆死,这些人也不够,一路堆到城墙下,还能剩多少能战的?” 武绍愣了愣,凝眉看向远处的望楼:“不对,孙传庭、卢象升不会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必有阴谋!” 武绍又仔细朝那人海看去,盾车和战车厚的是穿着杂色衣服的民夫和卫所兵,再之后则是列着严谨阵形的步卒,骑兵压在最后,似乎是用来督战。 盾车和战车停在官军的火炮阵地后,随即轰隆隆的雷霆之声响起,官军的红夷大炮不再分队集火轰击,而是一齐开火,几架红夷大炮对付一座堠台,炸起一团团的烟雾和渣滓,堠台上的大熙军红夷大炮立刻开始了反击,双方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各自停火散热。 官军的人海就趁着这个机会向前推进,不时有民夫和卫所兵从盾车和战车后跑出来,将身上背着的土包扔进被炮弹炸出的坑洞里填埋,将昨日攻城时遗留在战场上的盾车、战车残骸清理干净,让官军的车阵能够直达外围壕墙工事前。 城墙马面上的中型火炮开始自由开火,炮口喷涌的白烟汇聚成白雾,被江风吹散,又很快再汇聚而成,让城墙上如同凭空生成一层云雾一般。 无数炮弹穿透这些云雾砸向官军的军阵,有些越过了盾车和战车砸进人堆里,瞬间便碾出一条血路来,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但那股人海依旧坚定不移的向着樊城扑来,炮弹砸在他们之中,仿佛是小石子投入大海,只溅起一朵朵鲜血组成的浪花,完全没有迟滞他们的推进。 官军的车阵一直推进至外围的壕墙工事前,战车放下木桩列在最前,用车上搭载的火炮尝试着压制樊城的炮火,盾车则列在战车阵后,跟在盾车阵后的民夫和卫所兵一拥而上,将背上背负的土包垒在盾车后,再竖起一排粗木作为栅栏,栅栏之后又垒起一层土包。 “官军在竖土墙!”武绍自言自语道,这种竖立土墙的方式大熙军也经常使用,方便迅速、且坚固,火炮难以洞穿,一般也是用来立营或围城。 那些民夫和卫所兵冒险背着土包来来往往,顶着城上的炮火修筑土墙,他们之后除了一排手持弓箭督战的精兵,上万官军分散开来挖掘战壕,官军的战壕弯弯曲曲,如同蛛网一般向着樊城外围的壕墙工事蔓延而来。 “好家伙,这是直接抄了我大熙军的攻城之法!”武绍脸色微微一变,看向远处的望楼:“官军里头有个仔细研究过咱们的战术战法的,嘿嘿,这场仗打起来才有意思!” 武绍所部的总教导彭昱匆匆赶来,半趴在武绍身边:“老武,我已经安排人去布置听音缸了,免得官军葱战壕里挖地道潜入城来。” “地道倒是不用担心……”武绍摇了摇头:“樊城比邻汉水,咱们在防护坡后还有一丈深的护城壕,官军要挖地道,至少得深入地下一丈多,一个不好汉水就渗入地道了,渗水的地道极易垮塌,官军不会把兵力和时间浪费在上面的。” “有备无患……”彭昱回了一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评道:“官军这战壕挖的,算是很有章法了,咱们怎么对付?” “等着,让弟兄们节省些弹药,咱们等着便是!”武绍咧嘴一笑:“这战壕攻城法也是个耗时耗力的活,没有一段时间的布置和挖掘,挖不到城墙下,咱们等他们挖到二道壕的时候,再挑选精兵冲杀出去,把那些战壕炸塌几处便可,官军打这仗不是为了夺下一个樊城,而是要迅速沦陷襄樊,这战壕攻城法若是反复争夺起来,官军速攻的计划自然而然就会失败。” “所以等着吧!”武绍伸了个懒腰:“多准备些万人敌、炸药包和震天雷,咱们之后可有大用。” 孙传庭一只手扶着望楼栏杆,一只手紧握着腰间宝刀,原本无比凝重的脸有些舒展开来,远处的官军的战壕已经逐渐推进到樊城一道壕前,从盾车阵和战车阵组成的长墙预留的通道中穿出,渐渐和樊城的一道壕链接起来,不时有拆解下来的断矛尖刺从壕沟中被扔了出来。 随后,官军抛出长绳抓钩将壕墙前的拒马拽掉,再将炸药填入壕墙之中,把壕墙炸塌清理掉,官军的战壕就从炸出来的缺口处伸展进去。 樊城城墙上的炮火稀疏了不少,似乎是守军也意识到火炮对这些战壕土墙杀伤效果不佳,所以刻意节省弹药,只是偶尔发炮尝试将炮弹射入壕沟之中。 “战壕里挖出来的土不要浪费,堆在战壕两侧,可以用来防炮……”孙元化在一张纸上绘制着简易的图纸,叮嘱着负责传令的几名亲兵:“看图,不管有多少地雷陷阱阻拦,今日务必要推进到这个位置,在这里纵向挖一道长壕,把车墙土墙布置在前,让白参将留兵马驻守在长壕内过夜,明日咱们就能直接从那长壕处开挖了。” 孙元化看向樊城方向,忽然幽幽一叹:“让白参将多留些兵,武乡贼……恐怕不是闷守的蠢货!” 第552章 争夺 夜深如墨,襄阳和樊城的港口水门都大开着,一艘艘船舰趁着夜色的掩护驶出港口,在汉水江面上汇集列阵,向着汉水下游航去。 大熙军水师准备突袭如今正往襄阳而来的鄱阳湖水师,行踪自然是越隐蔽越好,李明忠还在樊城留下了几艘战船,摆起了空城计,装作大熙水师还在港内的模样。 与此同时,樊城北门处,一队队精悍的大熙军勇士也在列队准备着,教导穿梭在队列之中,将他们的遗书一一收集,帮他们检查着装备。 武绍立在城墙上,看着城下准备着的勇士们,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若不是担着这主将的担子,本帅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城了,他娘的,多久没活动过筋骨了?” “你要是想贬职关禁闭,你尽管去!”彭昱白了他一眼:“到时候执政处置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 “玩笑而已,这么认真做甚?”武绍嘿嘿一笑,走到向外的胸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看向一片漆黑的城外,官军的大营中灯火通明,火炮阵地上偶尔还会闪烁着亮光,轰击着城池,官军大营和樊城之间一大片区域则完全被黑暗笼罩,武绍眯着眼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清楚。 “伸手不见五指,正好潜出城去!”武绍冷笑一声:“二道壕前的陷阱、地雷什么的拦不住官军多久,明天他们怎么也能把战壕挖到二道壕了,正好,给他们送一个大大的惊喜!” 天光拂晓,上万的卫所兵、民夫和兵卒便如工蚁一般活动起来,继续挖掘着纵横交错的战壕。 “孙主事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挖到二道壕前!”一名孙传庭的亲兵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铺在战壕的墙壁上,冲身边凝眉不语的白广恩的将官解说着:“孙主事说,咱们靠近二道壕,守军的轻炮小炮就能轰击到咱们,中型火炮的威力和准确度也会大增,所以战壕不能一直直着往前挖,那是在找死!” “孙主事让各位大人照图纸行事,先直进,然后横进,然后再直进,各部要协调一致,不要为抢功而盲目加快推进速度,要齐头并进,免得成了突出部遭到武乡贼集火打击。” “前几日挖掘的战壕要拓宽一些,以方便炮队将红夷炮等各式火炮拖拽至二道壕处,战壕联通樊城二道壕后,孙主事让各部布置了土墙、挖掘了炮位之后再收兵,白参将,孙主事特别强调了,武乡贼绝不会放任我军将火炮堆至二道壕处,必然会来争夺,让白参将多留驻一些兵马。” 白广恩有些不耐烦,压着情绪点点头:“你回去报告孙督,就说本将知道了。” 那名亲兵行礼离去,一名将官当即啐了一口:“这孙元化,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还是个罪官,把自己当杨阁老了不成?” 一名将官也不满的埋冤道:“他娘的,出的这馊主意,咱们在这里顶着武乡贼的炮火挖土,他还时不时指手画脚,挖慢了也不行、挖快了也不行,真他娘难伺候!” “难伺候也得伺候,谁让孙督和卢督信任他呢?”白广恩叹了口气,打笑道:“你们平日里说话可注意些,卢督和那孙元化关系好,如今战场督战执纪的是卢督的天雄军,你们别给他们拿了小辫子揉捏!” 众将脸上都露出不忿之色,王龙上前一步,啐了一口:“干他娘,孙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天雄军干着督战执纪的轻松活计,反倒把自家的兄弟扔在武乡贼的火炮下挖土。 “孙督……一片公心!只是如今这世道,有公心的几个有好下场?”白广恩摇摇头,揉了揉脸:“得了,这些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你们都听到了?今日必须将战壕挖到二道壕、堆起土墙、布置炮位,都把刀子亮出来,敢有拖延怠惰的,统统砍了!” 明军的战壕又一次开始向着樊城方向蔓延,城墙上的轻炮小炮和防护坡后的火器也次第开火,孙元化总结了前几日掘壕的经验,对掘壕方法进行了改进,大熙军的火炮杀伤效果更弱,即便如此,依旧不时有散射的炮子闯入战壕之中,炸起一片片血雾。 明军的战壕阵蔓延至二道壕前,充做炮灰的民夫和卫所兵被驱赶进壕沟中,踩掉地雷陷阱、清理断矛尖刺,盾车和战车顶着炮火推了上来,试图沿着二道壕再建起一座土墙,一切似乎与前几日并无二致。 但今日注定与往常不一样,樊城城墙上竖起数面鲜红的旗帜,随即哨声大作,几乎要刺破人们的耳膜,土墙之后震天雷、炸药包雨点一般飞掷而来,兹兹燃烧的火绳在空中仿佛闪烁的群星,二道壕中反应快的卫所兵和民夫慌忙掉头就跑,但已经太迟了,顿时被炸得鬼哭狼嚎。 不少炸药包投掷进了正在组阵的车阵之中,剧烈的爆炸将一辆辆战车和盾车掀翻,有些翻倒在战壕之中,将整条战壕都堵得进退不得。 “不要乱!准备搏战!”在最前方指挥清理二道壕的王龙也被炸得七荤八素,但他还保持着理智,强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拳打脚踢的让身边的兵卒速速整队。 可他一人的吼声完全淹没在无数惊恐的哭喊声中,无数的民夫和卫所兵遭到突然打击,都疯了似的往战壕中逃,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在战壕之中堵成一团,督战的官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和他们挤在了一起,战壕之中彻底失去了秩序。 而大熙军的打击还没结束,土墙被他们自己推倒一截,缺口正对明军战壕的出口,一门门小佛朗机被推倒缺口处,朝着战壕之中喷涌出浓烈的白烟和密密麻麻的炮子。 炮子撕裂血肉的声音让王龙一阵阵心颤,断肢残臂在空中飞舞,惊叫声填满了他的耳朵,身边的兵卒都开始不顾军令溃逃起来,但王龙连一点阻拦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两股战战。 由不得他再犹豫,樊城城墙上的战鼓变了个节奏,越来越急促,哨声齐响,一股赤潮从土墙后杀出,冲入战壕之中。 第553章 壕战 “拦住他们!”王龙发疯一般的怒吼着,但他的吼声根本控制不住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民夫和卫所兵四处乱窜,裹挟着官兵也跟着乱逃乱跑起来,壕沟中狭窄的地形让大熙军的震天雷、炸药等爆炸物发挥了无比的威力,让溃逃的人潮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王龙连着杀了数名逃跑的炮灰和官兵,却依旧止不住溃势,心中焦急万分,忽然感觉到一阵炽热,抬头看去,却见大熙军将猛火油柜推了上来,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战壕中思虑着,被火焰包裹的兵卒和炮灰惨叫不止,血肉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这他娘还打个屁!”王龙啐了一口,干脆也跟着溃逃起来,只是战壕全被逃命的兵卒和炮灰堵住,一时进退不得,而大熙军的喊杀声渐渐逼近,“弃械不杀”的喊声连他也听得清楚。 王龙眼珠子一转,赶忙往战壕两侧爬去,不少机灵的明军军将也随着他一起攀爬着战壕两壁,试图逃出这屠宰场去,王龙爬出战壕之时,纵横交错的战壕之间的空地上,已经有无不少兵卒炮灰在逃命。 但他们很快就被大熙军盯上,城墙上分出火炮对他们进行轰击,防护坡后响起一阵雷鸣,火铳齐射喷涌的白烟如云雾一般飘在战场之上。 王龙手脚并用的躲进一个被火炮轰翻的盾车残骸后,身边逃过一名兵卒,一只手臂被炸断,鲜血还在不断的滴落着,他却全然不去理会,披头散发的只顾着奔逃,只可惜他的运气不怎么好,一脚踩中一枚地雷,被爆炸掀上空中,打了个旋滚落在地,支离破碎的身躯还在抽动着。 王龙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思索着逃跑的方向,瞥见一旁一辆翻倒的战车后躲着几名将官,正要招呼他们一起逃跑,刚刚出声,一发炮弹飞射而来,将那战车撞得四分五裂,碎裂的木料瞬间将那几名将官包裹在内,只听得哀嚎惨叫之声响起,那几名将官滚倒在地,痛苦的放声嚎叫着。 王龙心中一惊,见不少翻出战壕的兵卒都在向着这些盾车战车的残骸跑来,试图用它们躲避炮弹和铳弹,王龙心中更为惊惧:“躲到这的人多了,这些盾车战车必然会被武乡贼盯上,他娘的,待在这就是遭炮轰!” “只能回去赌一把,希望能混在乱军中逃出去……”王龙啐了一口,一咬牙,逆着逃跑的人潮,跳进战壕之中。 与此同时,明军各处尚未来得及连接的前沿战壕都遭到了大熙军的反扑,明军之前的推进都还算顺利,大熙军一般只用火炮进行反击,如今突然大举反扑,让他们措手不及,顿时便乱作一团。 白广恩所在的战壕同样也遭到了反扑,大熙军有意驱赶着惊慌的民夫和卫所兵涌进战壕,赶羊似的驱赶着他们将战壕之中搅得一团乱,战壕中的官兵注意力都放在城头的火炮上,见前方的民夫和卫所兵突然崩溃涌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进了人潮之中,乱哄哄的溃逃着。 有些人还抽刀喝令作战,却基本没发挥什么作用,或被涌来的溃兵推倒踏死,或被混在溃兵中的大熙军勇士剁了脑袋。 白广恩反应不慢,赶忙撒出亲兵纠集附近挖壕的兵卒组阵,列成严密的阵势,在战壕中竖起长牌为墙,阻拦溃退的人潮,又组织弓手列阵抛射箭矢,试图制止住溃逃之势。 白广恩亲执弓箭立在一辆翻进战壕中的盾车之上,冷眼看着涌进战壕的赤潮,满耳都是坏消息:“白参将,葛守备遮拦不住,左翼已经溃了。” 又有一名亲兵奔来,依旧是坏消息:“白参将,右翼也溃了,王守备不知所踪!” 白广恩面色凝重,怒道:“速速去收拢兵将,咱们只要在此处坚守片刻,后方的支援马上就来……”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哨响,随即“咻咻咻”的破空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混在溃兵之中的大熙军勇士释放出一桶桶的一窝蜂火箭,飞蝗一般的火箭直朝明军的阵线袭来,明军措手不及,狭窄的战壕中又避无可避,密集的阵形遭到火箭的洗礼,顿时被射翻一片。 前列的长牌手见火箭袭来,纷纷下意识的举起长牌遮挡,没有长牌的阻挡,阵列瞬间被溃兵冲散,只能裹在溃兵之中,一同奔逃起来。 白广恩立在盾车上,本就是为了鼓舞士气,自然无比显眼,遭到了大熙军火箭的重点照顾,但白广恩反应飞快,听到火箭袭来的声音之时便跳下盾车藏了起来,只是失去他的指挥又遭到了火箭袭击的明军在溃兵的冲击下再也维持不住阵线,被溃兵席卷而入,顿时大乱。 “乱成这样,没得打了!”白广恩咬咬牙,从盾车下爬出来,拔腿就跑:“传令各部暂且退兵!退到上一层土墙后抵挡武乡贼!” 根本不用他吩咐,无数人都在乱糟糟的逃跑着,白广恩此时才不得不佩服孙元化的远见,孙元化让他们隔一段距离便环绕城池横向挖掘战壕、布置土墙,虽然耗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但如今遭到大熙军的突然反击之后,这些战壕土墙却成了明军重组防线的依托。 但大熙军也没有追杀到底的意思,他们将明军逼回今日的出发地的土墙战壕后,便在各处战壕埋设炸药引爆,将明军今日挖掘的战壕统统炸塌,让明军一天的辛苦化为乌有。 望楼上的孙元化看着明军被推了回来,今日挖掘的战壕都被炸塌,战车盾车都推入战壕中掩埋,不由得嗤笑一声:“本官反复提醒白广恩多留兵马驻守,就是不听,呵呵,如今报应来了!武乡贼反应很快、调度有方,听说城里有上万守军?城内有充足的兵力可以遴选精锐与咱们在战壕里争夺,反反复复、一刻不止!” 孙传庭和卢象升默然对视一眼,孙传庭问道:“初阳,可还有其他方法破城?” “下官早说过了,咱们一头撞死在这樊城上都破不了!”孙元化摇了摇头,苦笑道:“但你们偏要送死,那也只有此法最稳妥了,孙督,你如今还是想法子求求老天,让长沙能坚守得更久、让熊巡抚能打通往襄阳的陆上通道吧!” 第554章 横江 红日初升,照得平静如镜的汉水江面波光粼粼,李明忠穿戴着一身鲜亮的甲胄立在船头,伸手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江风。 “革命元年、崇祯八年,大熙水师初战!”李明忠意气风发的说道:“此战必须记录详实,日后我大熙水师要纵横四海、环绕全球,后人读史至此,可知我大熙无敌水师第一战,便是在这汉水之中!” 身旁一名记录官正用炭笔在一本随身册子上记录着,随着大熙军军中夜校和大学堂的发展,军中扫盲初有成果,大熙军开始挑选识字会文的老兵充入各部担任记录官,归属参谋部统辖。 自古以来记录史料的大多是不懂军事的文人,对军事方面有不少的臆想和失真,唐时李靖与唐太宗召对之时就吐槽过“史官鲜克知兵,不能纪其实迹焉”,军事是一门极为复杂的学问,没有专业的人员对战史进行记录和整理,自然会错漏百出、不堪一用。 因此大熙军才会在军中专设记录官一职,这些记录官实际上相当于军中的史官,跟随各部作战、训练和生活,将军事行动、日常训练、作战会议、功绩表彰等方面的内容进行整理和记录,作为第一手材料,方便日后总结大熙军军队建设的成果和教训、研究大熙军的发展历程,也方便大熙军的历代传承。 李明忠看着记录官认真记录的模样,微笑着点点头,转头看向远处,只见得远处的江面上,朦朦胧胧出现一艘艘船舰,排着几列纵队,逆着汉水北上。 “逮到你们了!”李明忠微微一笑,挥手道:“擂鼓、举旗!各部准备,听本提督号令,消灭他们!” 鄱阳湖水师千户张虎急匆匆的赶到甲板上,朝着前方远远看去,一支船队正在江上排列阵形、抢占着上风方向,朝着他们逼迫而来,为首的旗舰挂着一面“倡义救民”的红旗,即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也显得极为醒目。 “是武乡贼的船队!”张虎啐了口唾沫:“四十多艘战船......看来是专门等着咱们的,好家伙,竟然还敢杀出来和咱们堂堂阵战!” “各船舰布列阵势、放下小船,准备接战!”张虎怒吼下令,看向远处的大熙水师,不屑的哼了一声,他知道大熙水师来自于投诚的洞庭湖水师,洞庭湖水师是个什么样的空架子,张虎一清二楚,所以心中没什么战争来临的紧张感和压力,反倒是跃跃欲试。 鄱阳湖水师虽然也是个空架子,船舰缺乏维护、水手大多欠饷,但好歹还维持个船多人多,如今自己手下的船队,光战船就比对面多了一半多,水手们又刚刚补了饷、领了赏,正是士气最旺的时候,全歼大熙水师不敢说,但突破他们的防线应当不成问题。 鄱阳湖水师的船舰开始放下小船,船上的火炮都扯去炮衣,排列着看似整齐的阵势朝大熙水师逼迫而去,大熙水师的船舰却开始减速转向,将侧舷面向鄱阳湖水师,一艘艘整齐的排开一个松散的队形,仿佛如一道墙一般,拦在江面之上。 “武乡贼这是要做什么?”张虎有些惊讶,明军内河水师侧舷装备的火炮一般都是后装佛郎机,这种火炮使用的是子母铳,发射时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 这种后装佛郎机射速快、散热快、操作相对方便,且弹丸火药容量固定,不会因为炮手操作不当、填药失败而炸膛,缺点便是射程近、威力也不足,一般是用来进行接舷战之前的火力压制。 如今双方都没进入火炮射程,大熙军的船舰便横排开来,让张虎感到万分疑惑:“这样的阵势.....先得挨一顿咱们船首的发熕炮轰击,这岂不是白白把先手让给咱们?”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张虎冷笑一声,眼见着前方的船舰进入了船首的发熕炮射程,手中令旗飞舞:“传令开炮,先.....” 话音未落,便被阵阵雷霆之声盖过,对面的大熙船队闪烁出一片火光,随即喷涌的烟雾弥漫在江面,无数沉重的铁弹飞射而来,冲在最的鄱阳湖水师船舰措手不及,顿时大乱,几艘船舰被炮弹击中,有的顿时四分五裂,有的当场灌水倾覆,有的还摇摇晃晃航行了一阵、缓缓沉入江底,沉船和伤船又将鄱阳湖水师的阵形搅得一团乱,以至于不少船舰堆挤在江面上,又遭到第二轮轰击,损失更为惨重。 张虎也大惊失色,惊叫起来:“怎么会?武乡贼的侧舷火炮怎么能打的这么远?难道他们把发熕炮安在侧舷了?他们不怕沉船吗?” 炮声隆隆作响,李明忠不得不扯着嗓子向水师的教导和记录官解释着:“以前明军水师的船舰缺乏架退式炮架,火炮的后座力船体承受不了,发熕炮这类中重型火炮若是装备得多了,一齐发炮轰击,轰不了几轮船舰就得解体散架,所以这类火炮基本都只装备在船首位置。” “嘉靖年间,这架退式炮架才在水师中普及,水师船舰才能在侧舷布置中重型火炮,但这炮架基本只装备在沿海水师之中,沿海水师要对付倭寇和西番的海寇,有这个需求,内河水师面对的敌人基本上都是一些走私船舰、水寇什么的,承平日久,自然也没动力去劳心费神的更新装备了。” “而我大熙水师如初升朝阳,自然一切维新,这架退式炮架是我在登州水师里学来的,如今这第一战,果然效果不凡!”李明忠看向对面遭到突然炮击之后便乱作一团的鄱阳湖水师,哈哈笑道:“鄱阳湖水师太过落后了!炮架落后,只能白挨打还不了手;船舰落后且缺乏维护,挨了一发炮弹就坚持不住散架沉没;船员水手也落后,未战之时还有点模样,挨了轮炮便乱作一团、互相冲撞!” 李明忠更显得意气风发起来,挥手令道:“再轰一轮,继续抢占风口,轰击挤压,彻底搅乱他们!各部放下小船,准备接舷作战,派快船去通知范总领,让隐蔽的舰队插到鄱阳湖水师的后面去,把他们包围起来!” 第555章 劣局 天空中飘下了鹅毛一般的大雪,降在地上铺上了白茫茫的一层,不过一夜,积雪就漫过了脚脖子,将战场上来不及收拾的残肢断臂和焦黑的土地纷纷盖住。 孙传庭踩在雪地之中,紧咬着下唇看向樊城方向,又是几日过去了,围攻樊城始终没有进展,城内守军围绕二道壕和明军展开激烈的争夺,明军的战壕阵推进至二道壕前,就会遭到大熙军雨点一般的震天雷、炸药包的袭击,袭击之后便是一场大规模的反冲击,明军纵有千万人马,在狭窄的战壕里也施展不开,同样只能抽调精锐进行争夺。 孙传庭很清楚这样下去必败无疑,大熙军耗得起,他们的精兵拼光了,大不了退回城内便是,二道壕失守,还有樊城城墙的防御工事,攻入城中还能巷战,巷战不利还能退回汉水边上的星堡继续坚守,实在守不住大不了放弃樊城退回襄阳就是,襄阳又是一座难啃的坚城,他们本来也只用拖延时间,只要在南方的主力回返,便完成了任务。 而明军却耗不起,这几日的交战让孙传庭也看清楚了,官军的精锐和大熙军的精锐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在樊城下把精兵打完了,就算拿下襄樊,之后怎么面对回返的大熙军主力? 但孙传庭面对樊城却一筹莫展,不仅是他,卢象升等一众将领都是一筹莫展,孙元化的掘壕攻城之法已经是目前最优的办法了,攻打樊城之战,必然是要旷日持久了。 “所以.....不能困在这樊城之下!”孙传庭自言自语着,久屯坚城之下,必然士气大挫,何况他们能用来攻城的时间必然不多了。 长沙府至今还没有消息,但孙传庭很清楚,湖广的残余官军必然挡不了大熙军多久,大熙军若大军回返之时他还没有拿下襄樊之地,此战便是一败涂地。 所以这几日孙传庭都在和卢象升商议,准备留卢象升的天雄军继续围城,自己领陕西新军和宣大军前去帮助熊文灿打通枣阳的陆上通道,在枣阳稍作休整,等北方抽调的明军抵达之后,卢象升再与他们会合,先把襄阳攻下来。 在南阳的陈奇瑜至今只应付了一些武大熙军的的游击队和少数自发跑来助战的零散农民军,他的压力比较小,故而抽调了一万五千余兵马南下支援襄樊战事,如今离樊城只有一天的路程,在开封坐镇的杨嗣昌和在大名的傅宗龙本来也抽调了兵马南下,但忽然有大熙军和农民军的联军三万多人马出现在磁州一带,本来南下的兵马大多被叫了回去,只有三千多永密骑兵和四千余山东兵继续南下,如今还在路上。 “无论如何,先得有些战果激励士气......”孙传庭凝眉盘算着:“攻陷襄阳好歹能和天子交差,之后的布置也能自在一些......但要攻陷襄阳......鄱阳湖水师怎么还没到?” 襄阳也是座坚城,作为湖广门户、南方腹心要道,还是一国藩封之地,襄阳历代营建从没放松过,它或许没有新樊城这般难攻,但作为一座传统的中式要塞城市,也算得上固若金汤,攻打襄阳,同样不轻松。 襄阳能够支援樊城,樊城同样能够支援襄阳,明军集结兵力攻打襄阳,樊城外的围城兵马没有攻城的余力,樊城守军可以安然抽调兵马通过汉水支援襄阳,红夷大炮能轰开城墙,但却轰不平整座城池,城内守军依旧能够依托城池与明军巷战。 若是守军缺乏军事素养、缺乏基层指挥、没有作战到底的意志,在复杂的城池中巷战就是被兵力优势的攻方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的下场,所以以往攻城,只要攻破城墙就胜局已定。 但大熙军却不是这样,襄樊守军调度有方、战意盎然、惯习战阵,人数还不少,复杂的城池环境会被他们如虎添翼,一点点放干攻城方的血。 所以必须有水师隔断江面,让樊城守军不能往襄阳支援,明军才能以优势兵力清除掉城内的抵抗。 “水师.....水师......怎么还没到?”孙传庭有些不安的看向汉水下游:“难道鄱阳湖水师出事了不成?” 孙传庭远眺了一阵,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向大营而去,却见大营中一匹快马奔来,卢象升亲自来了,一脸急切的说道:“伯雅,出事了,鄱阳湖水师被武乡贼的水师击溃、几近全军覆没,水师千户张虎不知所踪!” 孙传庭一脸震惊的看向他,正要说话,却听得樊城方向的炮声忽然停了,随后响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喊声,似乎是从某个铁皮大喇叭中传出来的:“明军的弟兄们!我乃是陕西新军守备王龙!被大熙军俘虏,受到了优待!大熙军让我跟你们说几句话!” “你们还不知道吧?鄱阳湖水师已经溃败了,大熙军俘虏战船二十余艘、辎重小船无数、水手船员两三千人!水师千户张虎也成了大熙水师的俘虏!弟兄们!你们想一想!大熙军的水师才成立多久?就能一战将船多兵多炮多的鄱阳湖水师消灭,你们才多少人马?如何能攻陷樊城?这几日攻打樊城还没让你们看清楚吗?襄樊二城,你们如何能拿的下?何必白白丢了性命?” “王龙那贼鸟厮,亏末将当年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下次再见,必一刀砍了他!”白广恩不知何时匆匆来到孙传庭身边,暴跳如雷,但孙传庭拿不准他到底多少是真的愤恨,还是摆出一副暴怒的模样撇清关系。 由不得孙传庭去猜想,王龙还在继续喊话,这一次,喊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还有一件事,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大熙军已经攻克了长沙,大军回返,在枣阳包围了熊文灿所部!弟兄们!若是你们连樊城都打不下来,难道还能对抗大熙的主力大军吗?” “熊文灿.....被围了?”孙传庭大惊失色,看向卢象升,他同样也是大惊失色,两人都在猜测这消息是大熙军放出来惑乱军心的假消息。 但很快,现实就把他们的猜测打得粉碎,一匹塘马飞速奔来,马上骑手累得几乎失声:“孙督、卢督,武乡贼包围熊巡抚所部,熊巡抚急求增援!”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匹塘马奔来,送上了一份过时的消息:“孙督!卢督!长沙为武乡贼所破,王巡抚为武乡贼所执!” 第556章 包围 连天的大雪织成了一道白色的帷帐,帷帐之后隐隐约约跳动着无数鲜红的火焰,战马嘶鸣、战鼓号角之声清晰可闻,如同一把利剑,一次次砍在熊文灿的心中。 熊文灿立在山顶,透过纷飞的大雪观察着逐渐逼近的一条细细红线,就在昨日,他刚刚攻破了农民军防守的枣阳,因为大雪的缘故准备领军在枣阳休整一时再南下,忽然却接到了探马报告的大熙军主力出现在枣阳南方的消息。 熊文灿初时还不敢相信,大熙军的主力还在攻打长沙城,怎会突然出现在枣阳南方?熊文灿认定这必然是大熙军的游击队的虚张声势之法,伪做大军主力以迷惑明军,只派了一千余骑兵前去驱赶。 然后那些骑兵就狼狈逃了回来,屁股后面还跟着大熙军的骑兵和农民军的骑兵,不久之后,连步卒都遥遥在望。 至此,熊文灿哪怕再怎么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信了,慌忙拉着军队准备接战,但他手下的兵卒刚刚经过轮番大战,好不容易入了枣阳,正是急需休整的时候,身心疲乏、战心松懈,加之不少人也以为大熙军主力还在长沙,如今大熙军突然袭来,让他们惊若天神,军心大骇,还没交战熊文灿手下的陕西营兵便乱成一团、成片成片的逃跑。 熊文灿自知不敌,只能一面派快马去通知孙传庭和卢象升,一面领兵逃出枣阳,但枣阳南面是大熙军主力,西面和东面也被飞速穿插的大熙军和农民军骑兵隔断,熊文灿知道手下这帮军心大乱的兵将连夺路而逃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往北而走,在大熙军骑兵追上之前一头钻入枣阳北面的唐梓山之中,试图依托唐梓山布防整顿兵马、恢复士气。 只是大熙军没有给他们慢慢恢复士气的机会,大军紧随着他们来到唐梓山,将熊文灿所部包围起来。 身旁传来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熊文灿扭头瞥了一眼,却是监军太监刘元斌走来,看着满面愁容的熊文灿,刘元斌幽幽叹了口气:“熊巡抚,咱家四下看了看,四面都是武乡贼和流寇的兵马,他们在挖掘深壕、竖起土墙围山,被咱们抛弃在枣阳城的红夷大炮也被他们拉来了,若是再不驱动大军突围,咱们就要困死在这唐梓山了。” 熊文灿沉默了一阵,苦笑道:“监军,你也知道军中的情况,这般士气,如何能突围?纵兵下山就是送死,此事人人皆知,本院......驱动不了手下的丘八的。” 刘元斌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难道咱们就坐困于孤山之中?这山上无粮无水,连御寒的地方都少,困在这唐梓山中,迟早冻饿而死!” 唐梓山是座平地而起的孤山,山顶有寺宇可以住人、有树木可以生火,唐梓山周围有水库、有河流,水源充足,但统统都在山脚下,而大熙军明显是不会让明军安然下山取水的,熊文灿在唐梓山布防之时原本留下一支秦兵守着山下水源,结果与大熙军的先头部队交战还没半炷香的时间便溃退上山,水源地也就落进了大熙军手里。 熊文灿所部在武乡之战时被武乡义军残部打穿崩溃,本就有心理阴影,如今手下战力最强的秦兵都是这鬼样子,其他部伍熊文灿也就压根指望不上了。 明军四万余人堆在唐梓山上,用水不可能都靠积雪,树木柴火也用不了多久,粮食在枣阳丢了个干净,辎重也差不多都丢在了枣阳,大多数兵卒只能宿在雪地中挨饿受冻,过了一夜便冻死无数,熊文灿就如当年困守街亭的马谡一般陷入绝境之中。 刘元斌皱起眉头,许久没有说话,熊文灿惨笑一声,摇了摇头:“监军,不瞒你说,吾熊太蒙领兵作战不如孙伯雅、募兵治军不如卢建斗,不过是个中人之资而已,如今这般情势,吾已是束手无措,战也不能战、降也不愿降,只能坐困于这孤山之中了。” 刘元斌颓然的点点头,看向远处的红线,苦笑着问道:“熊巡抚,你说武乡贼真的是攻破长沙之后才转兵枣阳的吗?” “监军,你也受到了湖广巡抚王梦尹的劝降信,之前武乡贼喊话之时,那些湖广的官将一个个都把名讳官职喊出来了,武乡贼还放任咱们去查看核验,此事做不得假!”熊文灿毫不犹豫的点点头:“谁能想到武乡贼竟然有这般神速?拖着辎重物资,跑得比咱们汇报军情的塘马还要快。” “一支强军,或许本就该如此神速,己巳之变时,东虏自沈阳至蓟州破关,也不过用了二十二天而已.....”刘元斌看向京师方向,满眼都是绝望:“皇爷啊......这大明,要亡了啊!” “熊文灿,还没开战就破胆了?”吴成策马绕着唐梓山踱着,大熙军挖掘的围山壕沟即将成型,而山上的明军仿佛死绝了一般,连一点骚扰都没有。 “熊文灿怕是一心想守着这座孤山,等着孙传庭他们来救!”贺锦跟在吴成身后,哈哈笑着:“若是孙传庭他们过来也好,咱们正好围点打援。” “我从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就只在枣阳地区围歼熊文灿部,就是因为我知道孙传庭和卢象升没有那么傻!”吴成摇了摇头:“依我看,他们会直接抛弃熊文灿北逃,去与南阳的陈奇瑜所部汇合,绝不会来枣阳送死的。” “熊文灿手里看似有四万人马,但实际上能战的只有一万多秦兵,孙、卢两部合兵差不多有四万多人,但久攻坚城不克,必然士气受挫,人数相对咱们也没优势,还是他攻我守的局面,而且他们攻来,襄樊守军大出,两万余人足够截断他们的后路了,又是个被围歼的局面,这本账孙传庭和卢象升算得清楚,所以他们必然不会来送死。” 贺锦耸耸肩,笑道:“无所谓,额老贺是看明白了,如今不管他们怎么挣扎,都是死路一条,不过是晚死和早死的区别。” “没错,明军和我大熙军在各方面都有不小的差距了,硬实力不如人,将领再强、计谋再多也免不了失败!”吴成笑着点点头:“咱们很快就会让杨嗣昌也认识到这一点的,这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熊文灿在山上呆不了多久,要么突围要么投降,也就几日的时间了,咱们围着就行,之后还得麻烦左金王抽调一批马队押解将官俘虏去襄阳,普通的兵卒就不用劳烦你了,咱们此战要快打,俘虏都是拖累,普通兵卒和底层将官留下武器装备遣散就是。” “消灭熊文灿,咱们就北上开封,希望此时黄元帅他们也开始围歼傅宗龙部,到时候和咱们一起在开封会师,杨嗣昌想坐镇开封坚城,呵!我会送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557章 残局 案桌上的毛笔滚落在地,发出一声响动,和衣卧在一旁的软座上的杨嗣昌猛然惊醒,瞪着血红的双眼环视了一番,确定自己处在值房之中,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杨嗣昌闭上眼想要再休息一会儿,但身子和精神都十分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走到案桌边,看着案桌上凌乱的地图和禀文发呆。 自大军南下以后,几乎没有一个好消息,孙传庭和卢象升攻打樊城不利,陈奇瑜和刘国能被武乡贼的游击队骚扰得几乎出不了城,熊文灿连农民军据守的枣阳都攻打得辛苦万分,傅宗龙与武乡贼的黄锦等部交战数次,皆不利,一步步往大名府收缩着,至于最南边的王梦尹,直接就没了消息。 除了这些杨嗣昌能指挥得动的督抚将帅,其他方向也是局势大劣,武乡贼大军南下攻打长沙之后,左良玉还试图重夺庐州,结果被扫左五营的王国宁、许可受配合武乡贼的游击队给挡住了,左良玉本也没有死战的心思,见状便干脆领兵东进,一路直接跑到扬州。 扬州知府早听闻左良玉所部在庐州作恶之事,不仅不放他入城,还在城上大骂他身为朝廷平贼大将军“遇贼则遁、遇民则害,世受国恩,反不如贼焉”。 左良玉也不惯着他,当即挥兵攻城,左部官兵对付武乡贼一触即溃,对付扬州守军却展现出一支强军风采,不过半日便攻破扬州,左良玉纵兵大掠扬州,将那扬州知府的妻女发给军卒享用,扬州知府沉了大运河,随即盘踞扬州当起了土皇帝。 官军还没跟贼寇正式交战,反倒自己攻破了自家城池、杀了自家的知府,此事做的太过恶劣,朝廷再怎么装瞎也不能不管了,当即下旨南京魏国公总督南直隶及浙江兵马北上,夺了左良玉平贼大将军的头衔,左良玉也没有和朝廷开战的意思,便自请革去一切职务,让监军李凤翔暂管军务,实际上还是左良玉躲在幕后操纵。 魏国公知道南直隶的兵马都是些空架子,也不想和左良玉开战,上疏帮左良玉辩解、污蔑那扬州知府“素行无状、刻意克扣军饷,以至哗变”,加之左良玉“认罪”态度还算不错,朝廷的重心又放在围剿武乡贼之上,便暂时将此事揭过了。 无论如何,左良玉盘踞扬州,代表着杨嗣昌得不到南直隶方向一粒米、一个兵的支援。 北方也乱成了一团,老回回和李部司趁陕西空虚从甘州的大山里钻了出来,重新攻陷了临洮府,左光先手下只有几千秦兵,无法抵挡,只能退保西安。 山西的局势同样糜烂,交山义军在太原府的村寨里到处攻打官绅庄田、清丈分田,势力已经扩展到太原城下,山西南部武乡贼的残部和游击队活动也越来越频繁,闯曹联军也攻回了辽州,山西官军也只能分兵把守太原和辽州,四面抵挡。 就连辽东都乱了起来,后金汗皇太极领兵远征野人女直诸部,为防辽东明军突袭,多尔衮主动出击,攻陷锦州附近堠台、屯堡、村寨十余处,摆出大举入寇的架势,祖大寿只能闭门自守,洪承畴亲至宁远组织抵抗。 “天下纷乱至死,根结便是我大明的主力被武乡贼牵制住了,只要拿下襄樊.......”杨嗣昌盯着襄樊地区的地图,心中被浓浓的不安缠绕着:“襄樊......能拿下吗?” “不,必须拿下!”杨嗣昌一拳砸在案桌上:“只有拿下襄樊,才有破局的可能,让武乡贼成为一支无根无萍的孤师,装备军器无法修缮补充、家眷无处安置、兵马无处休整,这样才有一线胜机......” 杨嗣昌长长吐了口气,目光又移到大名府的地图上:“傅宗龙若是守不住大名府,干脆退往开封来算了,京师估计也挤不出什么粮草了,再守着大名府也没意义,开封天下雄城,靠武乡贼那两万多人围都围不住,派个人去跟左良玉商量下,他不上战场可以,帮忙从山东押粮至南阳和开封,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杨嗣昌满眼都是愁绪,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可傅宗龙不在大名府看着,武乡贼直接杀向京师怎么办?如今东虏入寇辽东,辽东军也没法回援,京师周边哪还能挤出兵马来?武乡贼杀到京师脚下,天子下旨调我军回援,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武乡贼杀到京师,天子必然震怒......平贼平到天子脚下,这和当年的袁崇焕何异?”杨嗣昌苦笑一声,揉了揉脸:“武乡贼能在凤阳一把火烧了大明祖陵,在京师难道不能一把火烧了天寿山皇陵?若如此,天子还能对我有多少耐心?” “留着吧,傅宗龙只能留在大名府......他手下有六万人马,是诸部之中人数最多的,武乡贼才两三万人,想来维持个相持应当是做得到的......”杨嗣昌喃喃念着,心中却没有半点信心,傅宗龙手下是有六万人马不假,但大多数是百无一用的京营,拿着比武乡贼多了一倍多的兵马,却数次交战不利,可见其部战力之羸弱。 “京师重要,不容有失,袁崇焕栽过的跟头,我不能再栽一次!”杨嗣昌下定决心,随即又苦笑起来:“武乡贼......能放弃沁州、能放任我大军围攻襄樊,东虏,能以赫图阿拉为饵,只有我大明,连利用京师与敌交战都不能做!” 杨嗣昌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正要研墨写信,房门却忽然打开,山东巡抚谢三宾急匆匆闯了进来:“杨阁老,城内抓了几个贴文告的武乡贼匪谍,您去看看吧。” “贴文告的匪谍武乡贼不会用什么有价值的暗桩,大多是临时募的贫民,你自己处置便是了......”杨嗣昌淡淡的说着,看向谢三宾,见他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有些惊讶的问道:“难道真的抓了什么大鱼不成?” “大鱼没有,但有一人身份很特殊!”谢三宾脸色难看的回道:“有一人,乃是周藩宗室,当今周王的堂弟!” 第558章 暗雷 开封府府衙大堂之中点起一盏盏烛灯,照得灯火通明,周王朱恭枵坐在上首,他也是半夜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匪谍一事牵涉到周藩宗室,他身为周王自然要参与审问,杨嗣昌和谢三宾陪坐在左右,三人都是面色凝重。 不一会儿,几名膀大腰圆的兵卒押着三个人走上堂来,往他们膝盖窝里打上一棍,逼着他们坐下,杨嗣昌朝朱恭枵行了一礼,见朱恭枵点点头,这才朗声问道:“尔等不做良民,反倒助匪为谍,岂不是.....” “呸!”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人嚷嚷了起来,冲着周王怒骂道:“周王恶鬼!爷爷就是要帮义军菩萨杀了你这恶鬼,今日运气不好被你们拿了,下了黄泉爷爷等着你!” 朱恭枵有些疑惑,仔细端详了那人一阵,更为疑惑,问道:“本王不认得你,你与本王有何仇怨?” “爷爷跟你是公仇,没有私怨!”那汉子又嚷嚷了起来:“你这鸟厮恶鬼,纵容官绅侵吞田土、压迫良善、放贷害民不说,你还要抢处女炼丹,喜儿就是给你这恶鬼逼得家破人亡了!” 杨嗣昌和谢三宾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向朱恭枵,却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如血,双目之中又羞又怒,身子都微微发着抖,赶忙问道:“殿下,这炼丹是怎么回事?喜儿是何人?” “是武乡贼编的戏,之前武乡贼围开封时在各个村寨里唱过!”朱恭枵强压着怒火,身子抖得更为严重:“那戏中对本王多有污蔑之词,不少乡野愚民受其蛊惑,把戏文当了真。” “呸!你这鸟厮敢做不敢当!”那汉子又嚷嚷了起来:“此事人人皆知,义军菩萨重信守诺,岂会妄言污蔑于你,你若是没做过这等腌臜事,咱们老百姓又怎会因一个戏文就深信不疑?” 朱恭枵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言语来,他确实信奉黄老之教,也会炼丹服丹,虽然没搞过什么强抢民女炼丹的恶事,但指不定手下那些家奴宗室会借着他的名头去胡搞瞎搞,武乡贼把此事栽在他的头上,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杨嗣昌眉间一皱,只感觉一股浓浓的不安感从心底升起,不自觉地有些恼怒,挥了挥手:“胡闹!把戏文当了真,怕是有癔症的疯子,来人,拖下去掌嘴!” 几名兵卒将那喧闹不止的汉子拖了下去,杨嗣昌喘了口气,又看向另一人,那人见杨嗣昌看来,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在下乃是开封府人士,在下读过两年私塾,有个童生的身份,承父业,经营着一家果脯店面。” 杨嗣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个读过书的,当知忠君报国,为何要反乱朝廷、助武乡贼成事?” 那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活不下去,不得不反,在下那店面生意原本还就不温不火,这段时间百姓们赋税沉重,也没什么余钱来光顾,加之今年朝廷加征商税,店面要交钱、进货要交钱、铺位要交钱,干什么都要交一层税,不管生意好坏,都要交税,在下如何能得活?那店面只能关门了。” “在下无以为生,好在读过些书,写得一手还过得去的字,便去观文巷卖字画为生,结果连卖字画也得交税,铺子也被衙役砸了,实在是没有活路了......”那人叹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听说武乡义军治下轻徭薄赋,像我们这种小商贾,三年之内都免交商税,在下熟识的朋友不少也因为这商税而破了产,甚至有人饿死或自尽。” “在下就一直在想,若是武乡义军能够统治开封,在下那祖传的店面是不是能保住?在下的朋友们是不是能安居乐业?想着想着,所以就干脆帮他们一把。” 朱恭枵和谢三宾都看向杨嗣昌,杨嗣昌默然无语,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憋出一句气话来:“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朱恭枵摇了摇头,看向最后一人:“你呢?身为大明宗室,朱家子孙,武乡贼火焚祖陵,你不同仇敌忾也就算了,怎的还反助逆贼,九泉之下,有脸见列祖列宗吗?” 那宗室苦笑一声,朝朱恭枵说道:“周王殿下,你生来高贵,不是亲王也是郡王,一生吃喝不愁,周藩天下豪富、人尽皆知,你为国出银饷劳军,一出手便是几十万两白银,人人都夸赞你豪义!” 那宗室顿了顿,语气中忽然增添了不少仇怨:“你眼里全是朝廷、全是大明、全是上面那些龙虎鲲鹏,可曾低头看过咱们这些虫鼠蚁蛇一般的底层宗室?你可曾知道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崇祯元年,周藩饿死老幼妇孺七人,崇祯二年,四人,崇祯三年,六人,崇祯四年,十一人,崇祯五年,九人......”那宗室语气无比冷酷,面上嘲讽之色更浓:“都是大明宗室、都是朱家子孙,为何有人豪富无比、有人却要活活饿死?周王殿下,你告诉我,为何啊?” 朱恭枵默然无语,那宗室哂笑一声,继续说道:“大熙军围城之后,城外贫苦的宗室都发了粮种农具,帮咱们开田耕种,不懂耕种的,还会有工作队手把手的教,虽然耕种也幸苦,但好歹也能自食其力,不至于冻饿而死,咱们这些蛇虫,才算过了一阵好日子。” “周王殿下,你说,在大明治下,咱们要忍饥挨饿、在大熙治下,咱们却能填饱肚子,这天下受苦挨饿的宗室那么多,太祖成祖的子孙,难道不该也安居乐业吗?周王殿下,我只想当个农户养活一家,不想要这宗室的虚名饿死,有错吗?” 那宗室忽然又是一笑:“说起来,以前挨饿的时候日日求着祖宗护佑,结果求来了大熙军,让咱们不再挨饿,周王殿下,你怎知这大熙不是太祖成祖显灵来解救天下的呢?你又怎知大熙火烧凤阳祖陵,不是太祖成祖的意思呢?一堆不能吃不能穿的陵宫,烧了就烧了,我只想大熙这把火烧得更旺些,把大明也烧了,解救天下千千万万饿肚子的宗室!” 朱恭枵的脸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荒谬!” 第559章 胜负 那三个匪谍被兵卒押走,朝廷对于匪谍一贯都是直接处死,他们显然也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却没有一人哭闹求饶,就这么平静的离开了。 朱恭枵、杨嗣昌、谢三宾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内侍也不敢说话,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阵,朱恭枵才长长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份死寂:“天启年间,本王出银十万两以助辽事,结果辽东一溃千里,沈阳丢了、广宁丢了,若不是宁远一胜,没准东虏的刀锋已经抵在山海关了。” 杨嗣昌眉间一皱,心底的不安感又翻涌了上来,朝朱恭枵行了一礼,捧了一句:“周王殿下豪爽、一心为国,此事天下皆知.....” “豪爽.....”朱恭枵哼了一声,打断了杨嗣昌的吹捧,摇了摇头:“和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本王比其他那些藩王看得清楚些,这大明要是垮了,我等藩王何去何从?能讨个如杞如宋的下场,都算太祖保佑了。” “所以本王从来不在乎金银,只要能用金银成事,本王都可以拿银子去砸!”朱恭枵捏着指头盘算起来:“天启年间,为助辽事,本王前前后后给了几十万两银子,崇祯五年,武乡贼和流寇围开封,本王光赏银就给了三十余万两,此番杨阁老要剿灭武乡贼,向本王讨赏,本王可有一丝犹豫?一口气给了你二十余万两白银。” “可天启年的那些银子,换了个辽东溃败的局面,崇祯五年的那些银子,换了个开封孤城的结果......”朱恭枵顿了顿,看向杨嗣昌,露出一脸苦笑:“杨阁老,你说本王这次给你的二十万两白银,能换个什么结果?” 杨嗣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很想像以前那般自信满满的说必然尽灭贼寇,但如今这糜烂的局势让他根本说不出口。 朱恭枵也没有逼问他的意思,点点头,朝着那三个匪谍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问道:“杨阁老,你说,如今的开封还能守得住吗?” 杨嗣昌一阵犹豫,点点头:“开封坚城、天下闻名,又是大军粮草囤积中转之地,粮草充足,加之谢巡抚三万余山东兵在此,兵力也算充足,武乡贼破不了城,开封必然能坚守。” “不,守不住的.....”朱恭枵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朝着堂外走去:“若来攻的是流寇、是东虏,开封都能坚守,可若是武乡贼......开封人心,已不在皇明矣!” 杨嗣昌怔怔的看着朱恭枵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杨嗣昌却依旧看着那个方向发呆,谢三宾上前来欲攀谈两句,杨嗣昌却没有一点反应,谢三宾只能自顾自的告辞离开。 杨嗣昌又在大堂中坐了一阵,一言不发的走向自己的值房,入了房便直奔案桌后,提笔沾墨准备继续写着书信,却忽然想不起自己要写些什么,心中一阵无名火起,将手中毛笔扔在地上,又将那信纸撕碎,瘫在椅子上,就这么枯坐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杨嗣昌才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城墙上转一会儿,刚刚洗漱出府,谢三宾却忽然策马而来,满脸怒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满是惊慌:“杨阁老,不好了!周王殿下跑了!” “周王跑了?怎么可能?”杨嗣昌完全不敢相信,朱恭枵性格刚毅,此事世人公认,杨嗣昌连孙传庭、卢象升逃跑都可以怀疑,可朱恭枵弃藩封而逃,杨嗣昌只觉得谢三宾是患了癔症。 “真跑了!连夜跑了!”谢三宾满脸焦急:“杨阁老,不信您自己去王府看看,周王和家眷早就跑没影了,王府里只剩些内侍奴仆什么的,在哄抢王府的物件。” 杨嗣昌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赶忙让人备马往王府而去,匆匆进了王府,只见得王府里凌乱不堪,到处是碎瓷乱瓦,王府先遭内侍奴仆的洗劫,谢三宾调了一队兵马来控制局面,结果那队兵马也忍不住在王府中放手抢了一把,留给杨嗣昌的,便是一座连花园假山都被推倒的残破王府。 “周王殿下逃得匆忙,连王府内的物件首饰都没带多少.....”谢三宾怒气冲冲的说道:“周王殿下从南门出去的,守门官是开封本地人,领过周王殿下的赏,又不敢违抗王令,于是便放他们出城了,据王府内的内侍说,周王殿下昨夜审问之后就派人去黄河便包了几艘船,只携带了家眷和一些会票、金银,准备乘船逃去南京。” 杨嗣昌沉默无言,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瓷,面色有些扭曲,周王在开封有巨大的号召力,说是开封官绅兵将的风向标也不为过,他这一跑,开封官绅必然也会跟着大批大批的逃跑,官绅逃跑如潮,百姓也不是傻子,自然也会跟着大批逃跑,开封守军也必然军心大乱,这开封城乱成一团,自此便彻底没有据守的希望了。 谢三宾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吐了口浊气,问道:“如今要是追,应该还能追的上,下官立马去安排水师去追!” “罢了,让周王殿下走吧,咱们拿了周王殿下二十余万两白银,哪还好意思让殿下和咱们一起送死?”杨嗣昌苦笑着摇了摇头,扔下手中的碎瓷:“再者说,追回来又能如何呢?都闹成这样了,周王殿下逃跑之事还能瞒得住?你能追回一个周王,能追回满城的官绅兵将吗?人心.....已经散了!” 谢三宾沉默一阵,问道:“如此,这开封城就不可能守住了,杨阁老,咱们该如何行事?” “此战,已注定是一败涂地了,只能想法子怎样输得好看些......”杨嗣昌苦笑道:“让傅巡抚往京师退,万不可让武乡贼窥伺京师,咱们放弃开封南下,去与.....” 话音未落,一名亲兵急匆匆跑了进来:“紧急军情!杨阁老、谢巡抚,傅巡抚大军溃败,溃兵正往开封而来!” 第560章 河面 大名府,往南可至开封,往北可入京畿腹地,杨嗣昌将诸督抚中兵马最多、战力最弱的傅宗龙所部留在大名府护卫后路,大熙军北方诸部自嵩县集结北上,绕道彰德府东进大名,傅宗龙数次交战不利,退过卫河凭河坚守,大熙军攻破卫河西岸的回隆镇,与明军隔河对峙。 如今卫河两岸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无数火把汇在一起,仿佛是凭空多出了两条火龙一般,向着上游缓缓移动而去。 李际遇却没有呆在这火龙之中,而是藏在黑暗中,穿着全副甲胄、用白布裹住自己,小心翼翼的走在河面上,一直抵近到西岸旁,直到西岸明军的火把隐约能照耀出他的身影,这才又小心翼翼的返回了东岸。 东岸边等着几人,都是李际遇所部的军官和教导,为首的便是如今充任副将的申靖邦,见李际遇返回,赶忙领着众人把他拉上了岸。 “俺来回走了两圈,这一段的河面确实是冻结实了,可容大军直接踩着冰面过去!”李际遇咧嘴一笑:“去把你们的部众都集结起来,不要让赵教导他们知晓了,咱们这回私自进攻,就算胜了也定然受罚,别拖累了赵教导和其他各部兄弟们。” “老李,我被你拖累的还少吗?”一匹快马奔来,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怒气冲冲的跳下马来,正是李际遇所部的总教导赵铁:“老李!李大将军!你他娘的竟然瞒着我跑去河面上查看,若是冰层不坚落水了怎么办?若是被明军发现了怎么办?我干你娘,回去我就告你一本,关你三个月禁闭再说!” 李际遇满脸堆笑,摆出一副老实的模样,眼神在身边几名将官身上梭巡着,赵铁愈发的气不打一处来,一拳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你别看别人,跟你这些兄弟无关,是我得了新的命令来寻你,到处寻不到你,问了一圈才得知你去江面上的事,你他娘的现在是一军主将,不是豪杰草莽了,这土匪习气还改不了了?” “是俺的错,俺下次不敢了.....”李际遇赶忙举手投降,嘿嘿笑着转移话题:“老赵,上头新来了什么命令?” 赵铁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黄帅派人送来的,他们也发现卫河冻上了,让各部在各个河段都试试冰面能不能容大军通过......看来咱们这是不用试了。” 李际遇尴尬的笑了笑,将那军令匆匆看了一遍,说道:“老赵,黄帅这命令来得及时,咱们现在就遴选精锐渡河......” “等等等等!”赵铁赶忙打断了李际遇的话,将他手中的纸片抢过看了一眼,怒道:“老李,你又要自作主张?军令上只说让咱们试试冰层,可没说让咱们发起进攻!咱们手上就五千多人,对面可有六万大军!” “黄帅让咱们试冰面,不就是为了踩着冰面渡河进攻吗?”李际遇嘿嘿笑着:“老赵,黄帅本来准备去上游寻找渡河的地点,明军也跟着他往上游跑,现在是拉成了一条长蛇一般的直线,若是咱们从此段过河进攻,就能拦腰斩断他们,明军必然大乱,到时候黄帅再领军大举进攻,此战便能全胜!” “这我知道!”赵铁点点头,严肃的说道:“但你也不能自作主张,按制也该将作战计划汇报给黄帅定夺。” “没那个时间了!”李际遇摇了摇头:“俺在河面上探查时,对岸的明军有骑队在沿河巡查,恐怕不久就会发现河面冻住了,等咱们搞出作战计划再汇报给黄帅,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透了,此时就该临机决断,老赵,有时候不能那么守规矩的。” “你这是句屁话,要是人人都不守规矩,这军队还怎么治理?我大熙军之所以强过明军,就是因为咱们从上至下严守纪律!”赵铁黑着脸教训道,见李际遇又摆出一副老实的模样,白了他一眼:“平日里让你这家伙背条文纪律,你就是不用心去记,今天就尽出些馊主意!” “老赵这话说的,俺要是能用心记什么条文纪律啥的,当年也不会从少林寺跑出来了.....”李际遇双眼一亮,嘿嘿笑着摸出一把卷烟往赵铁怀里塞:“老赵,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有什么主意能让咱们.....自行其是?” 赵铁又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将卷烟抓走,回头向身旁的亲兵说道:“将各部部总以上军官及教导都找来,把古参谋也找来,马上,要快!” 那几名亲兵飞奔而去,赵铁回头看向一脸疑惑的李际遇,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解释道:“依照战时军律第八大条第三条,临战若出现突发情况需要改变作战计划且来不及向上层汇报的,由所部高级军官及教导集体投票、形成决议,事后再与决议一起汇报,上级会派遣专人在战后调查投票程序、决议形成等方面。” “只要调查后没有问题,就不算违反军法军纪,咱们先依制投票,形成决议,然后你领军过河发起进攻,我亲自拿着决议去向黄帅汇报,你这五千人也不可能一口吞掉对岸的官军,不要乱冲乱打,等黄帅领主力渡河,咱们才能彻底消灭他们。” “俺晓得,俺晓得!”李际遇喜笑颜开:“老赵,幸好有你在,要不然这仗打完,没准俺就得被黄帅夺了职,扔去当个普通步卒了,嘿嘿,此战之后俺请你吃酒,上好的御酒,俺从少林寺里搜出来的,一直藏着,谁也不知道。” “少林寺佛门之地里还能搜出御酒来?”赵铁好奇的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摇了摇头:“差点被你带歪了,还喝个屁的酒,此战之后非得押着你背纪律条文了,实在不行,把你送去汉江军校里,让执政亲自看着你学习,免得你日后再闹出什么事来!” “大可不必,俺就好个吃酒打架,别的事没啥兴趣!”李际遇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哈哈一笑:“学习?学习个屁!” 第561章 斩断 大雪纷纷扬扬的在空中飘着,不时被寒风裹挟着形成一道小小的龙卷,乌云遮蔽了月光,雪花遮挡了视线,天地一片昏暗,李际遇就趁着这个时候领兵向着西岸扑去。 从空中看去,冰冻的河面上三五成群的行进着一个个裹着白布做伪装的身影,铺满了整个河面,缓缓向着西岸挺进,而西岸那条火把汇成的长龙没有一丝察觉,依旧在慢慢的挪向下游方向。 身边偶尔会传来“扑通”的声音,那是有战士脚底打滑滑倒在冰面上,李际遇却连回头查看的动作都没有,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心中忐忑的打着鼓,他之前正是发觉明军的骑兵在沿河巡视才退回东岸的,虽说暗夜无光、河面上一片漆黑,但明军巡河的骑兵离得这么近,早晚也会发现卫河封冻的情况的。 在结冰的河面上行走,即便李际遇等人准备了不少防滑的措施,但依旧只能缓慢而行,若是被明军发现,明军以火炮火器轰击河面,李际遇和过河的大熙军战士们在宽阔而又无遮无拦的河面上连躲都没法躲,若是冰面被火炮炸裂,落入卫河之中,这种天气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冻死。 所以李际遇一路行来都吊着一颗心,脖子上挂着的佛珠都快要抓断了,心里求神拜佛的祈求明军不会发现他们。 好在明军似乎全身心都放在赶路上,根本没察觉河面上的情况,让李际遇领着所部战士安然渡过最危险的江心位置,渐渐靠近了西岸。 临近西岸,李际遇皱了皱眉,侧耳仔细听了听,河面上似乎是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李际遇加快脚步,只见得前方黑暗中冒出几个人影来,其中两个正抬着一块大石头,准备往封冻的江面上砸,用这种土办法试一试冰层的厚度。 “他娘的,明军果然发现河面冻上了,幸好没有先去跟黄帅汇报!”李际遇反倒松了口气,抽出弓箭,将弓弦拉满:“现在才发现,太晚了!” 弓弦响,一箭飞射而出,准确的扎进前方一名明军的脖子里,附近的几名明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李际遇射翻一人,剩下的慌忙抽刀的抽刀、逃跑的逃跑。 有人还拔刀想向李际遇所在的位置冲杀,却发现河面上无数大熙军的战士踩着冰面从黑暗中显露身影,如同恶鬼一般,那人大惊失色,调头想要逃跑,脚下却是一滑,顿时摔了个狗吃屎,被李际遇赶上一刀剁了脑袋。 “所有人!加快速度!”李际遇大喊着,一马当先冲上河岸,那些巡河的明军骑兵都装备着锣鼓和号角,若发现大熙军潜渡,便敲响锣鼓和号角示警,如今号声和锣鼓声已经如惊雷一般刺破黑夜,沿着河岸飞快的的传播着,很明显明军已经发现大熙军踩着冰面大举进攻了。 “火铳手都点燃火绳、咱们的锣鼓号角也吹起来,既然发现了,咱们也没必要藏着了!”李际遇大吼着下令:“各部在河岸边集合!队形不要乱!动作迅速!”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火光一闪,随即震天动地的声音传来,数发炮弹飞射向河面,在冰面上砸出一道道冰屑组成的喷泉。 “反应还挺快!”李际遇冷哼一声,手中长枪一挥:“等不及弟兄们都组队完成了,老申你留下收拢部队整队,俺领人立刻发起进攻!” 申靖邦还要争辩,李际遇却已经冲到了最前方,哨声连天响起,已经登岸的上千名大熙军战士飞快组成二十五人一队的小阵,排列出相对稀疏的阵形,顶着明军逐渐响起的炮火稳步前进。 明军似乎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大熙军的进攻来自何处,火炮都在朝着冰面乱射,那条火龙也乱成一团,无数火把被扔在地上,军官扯着嗓子吆喝着让各部整队,军卒都乱糟糟的乱窜乱跑,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尖锐的哨声响起,大熙军的军阵轰然停步,火铳手迈步向前、列出一列长阵,摇曳的火绳闪烁着星火,如同暗夜中亮起一片璀璨的星海,对面的明军见状,知道大熙军的火铳齐射在即,前方的兵卒都在往人堆里钻着躲着,本就凌乱的阵形更为混乱。 又是一阵哨声响起,随即便被火铳齐射的惊雷声盖过,只听得明军惨叫连连,火把组成的长龙身躯上仿佛被咬下了一大块来,顿时缺了一片。 明军也慌忙展开了反击,他们的军阵前也闪出凌乱的亮光,铳声也响得乱糟糟的,他们的火门铳和大部分鸟铳不像大熙军这般加装了防风防尘的遮板,在风雪天气里火绳被寒风吹灭不少,或者填装之时火药被风吹散,大多数火铳都没打响,稀稀拉拉几乎没有造成伤亡。 而大熙军第二轮的齐射已经飞快的到来了,第二列火铳手迈步上前,随着哨声扣动扳机,横飞的铅弹入肉之声清晰可闻,明军惨叫声甚至盖过了火铳齐射的声响,随即便是无数人惊慌的喊着“败了败了”,一个个火把被扔在地上,只听见明军逃跑的凌乱脚步声,再没有一颗铅弹、一发箭矢射向大熙军的军阵。 “这就溃了?”李际遇都有些目瞪口呆,最先发起进攻的大熙军不过一千余人,而他们当面的明军,他粗粗估算少说也有数千人,他猜到明军遭到突袭必然大乱,但他完全没料到明军只挨了两轮铳就全军崩溃了。 “追!追着他们的屁股打!让他们止不住溃势,让六万明军都溃起来!”李际遇信心爆棚,挥舞着长枪喝令着:“让弟兄们渡河之后迅速投入战斗,嘿!没准都轮不到黄帅来,咱们就能击垮这六万明军!” 申靖邦领着后队赶了上来,也是一脸难以置信,拉住李际遇问道:“老李,怎么明军溃得这么快?会不会有诈?” “若是别人,俺还顾忌一二,傅宗龙,跟他在大名府斗了这么久,你还不了解?他没这个本事!”李际遇哈哈大笑起来:“全军追击!咱们打到傅宗龙的大帐里去!” 第562章 空架 傅宗龙急匆匆的爬上了一架元戎车,远处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夹杂着炮响和整齐的火铳齐射声,每一次火铳齐射,都如同一把巨锤一般敲在傅宗龙心头,让他止不住的腿脚发软、浑身发抖。 傅宗龙身边的是总理京营戎务兼傅宗龙所部监军太监杜勋,一张胖脸涨得通红,他虽然毫无领兵作战的经验,平日里所谓总理京营戎务,大多是只是干些收受贿赂、夺人俘获、折辱将士的活,从没用心带过兵马,但即便他丝毫不通军务,如今也看得明白,武乡贼开打不过一瞬,西岸的明军便大溃了。 “末将猜测武乡贼是踩着封冻的冰面冲上西岸的!”元戎车旁,一名膀大腰圆的将官正向两位基本不懂军务的上司解释着,正是傅宗龙巡抚直隶之后举荐的密云总兵唐通:“他们攻击的,应该是京营参将王朴所部,炮声凌乱,只响了几门,王朴所部应当是毫无准备,直接遇敌即溃了。” “王朴废物!沿着河岸行军还让贼人踩着冰层冲到面前来!”傅宗龙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明军正在行军之中,各部沿着卫河拉成一条直线,如今被大熙军拦腰插了进来,等于是被前后分割。 “傅巡抚,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赶快组织行伍迎战才是正事!”杜勋冷哼一声,在京营带兵都是生意,京营的将领不是有勋贵背景,就是太监的亲信,王朴也是如此,在杜勋身上花了不少白银,如今傅宗龙怒骂王朴,和骂他这个总理京营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傅宗龙满腔的怒火却不敢发出来,崇祯年间前兵部尚书李邦华奉命整顿京营,被时任总督京营戎务的襄城伯李守锜借己巳之变京营兵放炮轰击满桂军一事做文章罢官去职,接任的陆完学和京营的勋贵们也恶斗了一场,襄城伯李守锜也被陆完学以纵容手下兵卒为盗做文章而撤职。 但整翻了李守锜,陆完学面对庞大的勋贵势力依旧没法下手,整顿京营之事一直没有进展,天子也失去了耐心,既然文官咬不动、勋贵信不过,天子便派遣太监提督京营戎政、“协助”陆完学,自此“营务尽领于中官”,勋贵也干脆和太监勾结起来,一起为非作歹,陆完学整顿京营的努力彻底成了泡影。 这些太监压根不懂兵事、只会指手画脚、收受贿赂,但他们常伴天子左右,知道如何投天子喜好,善于做些面子工程,京营虽然被他们折腾得“将士益解体”,但每次天子阅兵,他们都能搞出一副“铠甲旌旗甚盛,群臣悉鸾带策马从,六军望见乘舆,皆呼万岁”的盛大场面来,让天子龙颜大悦,以为京营在这些太监的管理下军势重振,也就更加的倚重太监,委任太监总理京营戎务便成了定制,担当此重任的,自然也是天子的心腹太监。 当然,这些太监也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做些面子工程反倒害了自己,杨嗣昌起大军围攻山西武乡贼,傅宗龙本来只准备带永密军、白杆兵和直隶营军的,结果天子觉得京营军势复振,让京营也遴选精锐随征,后来尽起北地精锐南下围剿武乡贼,又塞了一批京营的兵马给傅宗龙。 但天子不知道京营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这些官将太监还不清楚?山西之战中傅宗龙占据黎县,京营这帮大爷只肯守在县城里祸害,压根不肯随傅宗龙去搜山,傅宗龙也没办法,勋贵他得罪不起、太监更是不能得罪,只能安排他们沿着黎县布防,防止武乡贼的残兵南下,放任他们到处去祸害村寨城镇、堵截一些溃兵当功劳。 结果他们连这都没做好,武乡贼的败兵南下,一堆拖着无数家眷和非战斗人员的残兵,直接杀穿了京营的防线撕开了缺口,负责拦阻的京营参将倪宠连逃跑都不会,骑着马被人家步卒给追上,直接被俘虏了。 后来大军南下,杨嗣昌根本不敢让京营上阵去和武乡贼的主力硬碰硬,把他们放在大名府,也是因为一旦战事不利,这些京营的大爷们好歹知道往京师逃,京师只要有兵,武乡贼就不会冒险攻打京师。 这段时间傅宗龙和武乡贼交手数次,京营大多都只充当个啦啦队壮壮声势,傅宗龙主要还是靠着手里的永密军和白杆兵维持,就是因为他清楚这些京营的大爷们根本百无一用,但如今武乡贼这场突袭,京营的表现还是刷新了他的认识。 “抚台、监军,为今之计,还是要击退这支突袭的武乡贼!”唐通赶忙说道:“武乡贼的铳声恍若惊雷,但也是声声可闻,末将刚刚仔细分辨了一下,冲过西岸的应该只有几千人马,末将猜测,可能是有武乡贼一部发现卫河封冻,故而自行其是渡河进攻。” “抚台,监军,此时当立刻抽调精锐将他们堵回去,然后我军才能从容整队,之后是后撤布阵还是破坏冰面,都有时间去进行,若是任由他们把全军搅乱,各部失去控制,待对岸的武乡贼主力反应过来大举渡河攻杀,我军恐有全军覆灭之险!” 傅宗龙面色凝重,刚要说话,杜勋却已经抢话问道:“唐总兵,依你之见,该如何对付这伙武乡贼?” 傅宗龙面上有些愠怒,唐通沉默了一小会儿,暗暗翻了个白眼,回道:“杜监军,末将已经说了,当遴选精锐将这支武乡贼堵回去,末将请调前队开路的白杆兵回援,先行前往堵截,末将自领永密骑兵绕至后队,护卫红夷炮等重炮赶上,到时先以红夷大炮击溃其阵,再纵骑兵冲击,必可击退渡河之武乡贼,请抚台和监军收拢各部沿河布阵,冰面湿滑南行,只要我军布阵完毕,武乡贼就难以踩冰渡河来攻。” 杜勋点点头,挥了挥手:“如此,便依着唐总兵的法子去做吧。” 唐通偷眼看向傅宗龙,见傅宗龙点了点头,这才上马飞驰而去,傅宗龙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怒火喷涌:“死太监、阴阳人,什么时候了,还在指手画脚!” 第563章 攻杀 卫河西岸早已乱成一团,四面八方都是哭喊惨叫之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不知多少明军兵卒在乱逃乱窜着,京营中吃空饷成风,不少兵卒还是战前才从刑部和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挑出来充数的逃犯,或者几两银子临时募来的京师青皮,无组织无纪律,还有很多患有夜盲症,逃入黑暗之中,便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明军的官将根本阻挡不住溃势,甚至不少人自己也跟着逃跑起来,京营的将官大多是京中勋贵子弟来混口饭吃,或者花了大价钱巴结太监买了个能吃空饷的官位,一个个都是为了银子来的,把命丢在这,那可是折了老本的买卖。 李际遇领军一路往上游攻杀,一路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乌云将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如今又没有什么照明弹之类的武备,为了防止明军炮击,他也不敢举火,他的视野也极为有限,沿着河岸攻杀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攻到了哪个位置、消灭了多少明军。 但他的目标还算明确,领军专盯着有火光亮起的地方打,不管那亮光是明军火炮火器发射时喷发的亮光,还是明军用来照明的火把,只要攻过去,总能有些斩获。 大熙军的组织度完全碾压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明军,虽然一个个方阵都藏在黑夜之中,但各个方阵之间都有固定的鼓乐和哨声互相沟通,李际遇所部五千余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齐头并进着,偶尔才会有一片璀璨星光随着刺耳的哨声亮起,随即又在另一阵哨声之中泼洒出无数铅弹。 又推进了一段距离,李际遇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侧耳仔细听了听,脸色一变,喝令道:“全军停步!熄灭火绳,备战!” 身旁的亲兵赶忙吹响木哨,鼓乐变了个节奏,随即猛然停住,正在推进的各个方阵也随之停住,一声声木哨声响,向李际遇报告着本阵的位置。 与此同时,只听得一阵嗡嗡的响声传来,随即不少哭喊着的溃兵朝着大熙军的军阵逃来,见到严阵以待、黑暗中如墙一般肃立的大熙军,又慌忙向其他位置逃去,有些人还慌不择路的想要冲过大熙军的军阵,都被最前方的长矛手刺杀。 那嗡嗡的响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有弩矢穿透黑暗而来,但射到大熙军军阵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敲在前列长矛手的重甲上叮当作响。 “白杆兵!”李际遇当即就分辨出这些弩矢来自于西南土司惯用的药弩,朝身旁亲兵点点头,亲兵吹响木哨,随即附近的令兵有节奏的敲响了腰鼓,鼓声连成一片,又是一片璀璨的星海亮起,火铳轰鸣齐射的巨声盖过了战场上所有嘈杂的声响。 前方传来一阵铅弹撕裂钢铁和血肉的声响,随即便是一阵阵低低的闷哼声响起,不一会儿,嗡嗡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这一次,是如雨点一般的弩矢飞射而来。 大熙军军阵最前方扎下长牌,长牌后的铳手能直接将火铳架在长牌上射击,如今见弩箭射来,火铳手纷纷半蹲躲避在长牌之后,弩矢射在长牌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几十名铳手和长牌手不幸被射中翻倒,抹了蛇毒的弩矢瞬间取走了他们的性命。 与此同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声悠长的号角声,随即无数双脚飞快的踩在地上,发出一阵隆隆的响声,大地都随之颤动起来,李际遇脸一黑:“白杆兵在跑步接近咱们的军阵,呵!果然是一支名不虚传的强军,这般奔跑前进的状态下脚步声却一点也没散,到了硬碰硬的时候了!” 大熙军的鼓声又变了个节奏,火铳手开始三段击,一列射完便迅速向阵后退去,三列射完,露出了后方的长矛阵,一个个方阵飞快的集结成一道寒光闪闪的长墙,长矛手放平手中的丈八长矛,随着鼓点的节奏缓步向前逼近。 对面又响起一声声号角声,数千人一齐奔跑发出的巨响猛然消散不见,黑暗之中仿佛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但只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支整齐的军阵穿破黑暗,重甲长矛、勾枪腰刀,与大熙军的长矛手装备丝毫别无二致,同样缓缓向大熙军的军阵缓步逼来。 两支长矛阵如墙一般缓缓逼向对方,两侧的近战步兵则不约而同的试图搅进对方的军阵中,手斧和投枪在空中乱飞,大熙军的火铳手和川兵的弩手都在往两翼运动,准备抢占有利位置用火力扰乱敌阵。 最前列的长矛手的长矛,已经和白杆兵的勾枪撞在了一齐,叮叮当当的互相敲击搅乱着,李际遇眯着眼立在军阵中,心中默默盘算着:“傅宗龙所部白杆兵,俺记得只有两千多人,看这样子傅宗龙是一口气把他们都撒了出来,用来拦截俺部推进了。” 正盘算着,却见远处亮起一片火把,一个个军阵向着这边逼来,他们一路推进还一路将沿路溃散的京营兵抓进自己的军阵里,最前方几名军官策马狂奔,一手举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马上大喊大叫着,似乎是在用某些京营官将的头颅吓唬收拢溃兵。 李际遇又眯了眯眼,心中默念道:“这些是直隶的营兵了,俺记得直隶一直是京营的天下,傅宗龙当了直隶巡抚以后才组建了抚标营,这些新募营兵都是些新兵蛋子,嘿,好歹比京营能战,傅宗龙是把底牌都亮出来了,想一口气把咱们退回河里去!” 最前方的长矛阵已经和白杆兵的军阵撞在了一起,双方的长矛手都在奋力捅刺着,惨叫声不断响起,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李际遇却没有去查看前方的战事,反倒扭头看向后方:“永密军呢?白杆兵和直隶营兵都到了,永密军全是骑兵,不可能跑得比他们还慢,怕是绕过咱们跑到明军后队去了.....后队有什么?傅宗龙的红夷大炮吗?”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后方亮起一道道火光,将半幅天空照得雪亮,一队骑兵飞驰而来,李际遇心头一紧,待其逼近一段距离,仔细瞧了瞧,顿时笑出声来:“嘿!差点都忘了,咱们骑兵也不少!” 第564章 协同 一队骑兵隆隆奔来,“闯”字大旗迎风招展,身披铁甲的重骑开路、轻骑紧随其后,斜着插入白杆兵和直隶营兵的军阵中,与大熙军的军阵一起,将突前的白杆兵半围了起来。 几名将领策马来到大熙军的军阵后,一名面容刚毅、面黄长须的将领大喊道:“某乃闯将帐下锁天鹞田见秀,李将军何在?” 李际遇赶忙让亲兵前去拦住,将他领来:“锁天鹞兄弟来得及时,大军可曾渡河?” “闯将和黄元帅接到了你们的军情文书,正在集兵从你们过河的位置渡河,黄元帅和闯将还派了人马沿河搜索其他过河的位置,想来不久大军就能冲到西岸来!”田见秀在马上朝李际遇拱了拱手算作行礼:“闯将令我等先领三千骑兵过河来助战,一只虎兄弟领两千骑兵去抄掠后队的明军,某则领弟兄来寻李将军。” “辛苦闯营的兄弟们了!”李际遇哈哈一笑,扭头看向前方的战场,有闯营的骑兵忽然攻入,直隶营兵也乱成一团,正被闯营的骑兵赶羊一般驱赶着,而白杆兵的军阵则向后退却了不少,试图重新列阵抵抗。 “田兄弟,那些直隶营兵不用管,咱们先击溃了当面的白杆兵再说!”李际遇赶忙说道:“劳烦闯营的兄弟们去搅乱他们的军阵,之后的事交给咱们便是,待敌军溃败,你们再纵骑兵追杀,一个也别放过,傅宗龙全靠这些白杆兵和营兵打仗,打光了他们,他就成了光杆的巡抚了!” 田见秀点点头,也不多话,领着亲卫策马奔向前方去指挥,闯营的骑兵在一声声呼啸声中飞速组队,一队队绕着白杆兵的严密的军阵奔驰不停,不断抛射着羽箭,被困住的川兵不断用药弩还击,但面对飞速移动的骑兵药弩的杀伤却非常有限,而闯营的骑兵则待川兵弓弩发射完毕,便一拥而上,抵近至川兵军阵前二十余步的距离连环放箭,待川兵的弩手装填完毕,又轰然而散,跑到川兵弩箭射程范围附近继续绕着川兵一个个军阵策马抛射箭矢。 白杆兵手中长矛再长,也长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他们身上的重甲也难以防御闯营骑兵在二十余步内的抵近射击,川兵弩手发出的箭矢面对高速移动的骑兵又几乎造不成什么杀伤,闯营骑兵还专门挑白杆兵的面门和盔甲相对轻薄的川兵弩手放箭,以求造成最大的杀伤,虽然白杆兵军阵严谨、纪律严明,但面对闯营的骑兵却只能被动挨打,每次闯营骑兵逼近,都会被射翻一片。 李际遇看得眼热无比,闯营的骑兵将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便纪律严明的步兵组成严密的阵势,缺乏有效的火力杀伤手段,面对骑射也只是早崩晚崩的区别,长矛阵能够有效遏制骑兵的冲锋,但轮到骑兵开始集群冲锋的时候,一般都已是大局已定的场面了,不是敌方殊死一搏,就是己方全军崩散。 大熙军的军阵依靠火铳、神机箭车等火器和虎蹲炮等小炮形成次第防御来遮挡战场、抵御骑兵,说白了也是为了阻挡敌军骑兵的突脸骑射,马弓射程短威力小,但二十余步的距离,也足够撕碎重甲的防御了。 但骑兵的好处还不止于此,无论是大熙军的矛阵、明军的车营,都是为了给作为主要输出的火器兵提供一个安全的输出环境,但实际上最能为火器兵提供掩护的,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兵种,而是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 李际遇知道,如今东虏正在编练的乌真超哈火器部队中,长矛手和刀牌手的占比少得可怜,甚至有一半以上的部队没有长矛手,全员使用鸟铳,就是因为东虏有一支强大的骑兵,敌军杀来有骑兵支援依靠、撤退有骑兵殿后、反击有骑兵包抄,自然不需要长矛手和刀牌手,甚至笨重的车营。 如今李际遇也能享受一回步骑协同的滋味,大熙军的军阵推进到白杆兵军阵前,随着哨声响起,还在环绕白杆兵军阵放箭的闯营骑兵轰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了被他们遮挡住的大熙军火铳手,第二声哨声立刻响起,火铳一轮齐射,毫无防备的白杆兵顿时被射翻一片。 有闯营骑兵的掩护,大熙军能把军阵推进到白杆兵军阵前七十余步的距离内,如此近距离的火铳齐射,哪怕是三层重甲也挡不住铅弹的穿透,而大熙军的铳手还能凭借着闯营骑兵的掩护不断轮射向前,若是白杆兵想要反击,大熙军军阵稍稍往后退却,闯营骑兵立马就穿插进两军阵中拦住反击的白杆兵,让大熙军能够安然与白杆兵拉开距离,火铳手都无需躲到长矛阵后去,只用等闯营骑兵散开,再不停轮射便是。 本就被闯营骑兵骚扰得阵形渐渐混乱的白杆兵面对如此被动挨打的局面,哪里还有作战的心思?挨了几轮铳后不少人弃阵逃跑,阵形顿时大散,闯营骑兵之中响起阵阵号角之声,早已等待良久闯营重骑飞速冲上,只一个照面便冲散了白杆兵凌乱的阵势,接下来,便只剩下屠宰和俘虏的工作。 远处正尝试着重新组阵的直隶营兵和京营见白杆兵都如此迅速的溃败了,哪还有参战的心思?顿时也全军崩溃了。 闯营骑兵从大熙军的军阵前掠过,开始追杀溃逃的明军,李际遇让全军停下休息,看着那些飞驰的骑兵无比的眼热:“这他娘的,有骑兵就是好,还从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仗,也不知道胡都尉.....呸!胡将军手下的骑兵什么时候能达到闯营这般水平。” 李际遇看向东岸,那边的火把已经蔓延至河面上,大熙军的主力正从几个冰层厚实的河段渡河而来,而西岸的明军已经彻底失去了秩序,原本长龙一般的火把消失不见,只听见黑暗中无数哭喊逃命的声响。 “黄帅啊,来得晚了!”李际遇嘿嘿笑道:“六千人杀崩六万明军,嘿嘿,这下子得青史留名了吧?” 第565章 死局 杨嗣昌在开封城墙上立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见得远处一条黑线向开封而来,渐渐奔近了,却是一支衣甲残破的骑兵,所有人都在拼命的拍马逃命,仿佛有恶鬼追在身后一般。 杨嗣昌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看着那支骑兵冲到城下,有人高声嚷嚷着:“开门!我是密云总兵唐通!护卫直隶巡抚傅抚台至开封,快去通报杨阁老。” “傅宗龙.....他怎么不干脆死在乱军之中!”杨嗣昌眼中含着怒,却也没法把傅宗龙拒之门外,让人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让傅宗龙立马来见本官,本官倒是要问问他怎么带的兵!就算是六万头猪,让武乡贼去打,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打空了!” 身旁的亲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脸惊恐夹杂着尴尬和羞愧的傅宗龙上了城墙,见了杨嗣昌和杨嗣昌身边的谢三宾,竟然坠下泪来:“杨阁老,下官对不起你啊!下官无能,被武乡贼击溃,全军崩散了,如今下官手里,只有身边这几百个密云骑兵了。” 杨嗣昌强压着怒火,瞪了傅宗龙一眼,问道:“元宪,你怎会败得如此之快?昨日还听闻你在和武乡贼隔卫河对峙,怎么一夜之间,便是六万大军崩散的下场?” “全怪那监军太监杜勋!”傅宗龙怒骂一句,他也知道这一仗败的极惨,惩罚是躲不过去了,但惩罚也分轻重,所以傅宗龙在逃跑路上就打定主意把过错都推到监军太监杜勋的身上,反正他没跟着傅宗龙一起跑,现在生死不知,没准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傅宗龙咬牙切齿的怒斥道:“那监军太监杜勋,仗着监军身份指手画脚,关键他还总督京营戎政,是个有兵权的太监,那些京营兵根本不听下官号令,下官一点也调不动!” 他说的也不全是谎话,杜勋确实时常仗着监军身份指手画脚,京营将官不少勋贵出身,根本不听他的号令,但都没有严重到把他架空的程度,但傅宗龙在官场混了这么久,早就明白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最能迷惑他人。 “此番武乡贼来攻之前,下官已经发现卫河有封冻的迹象,本来准备沿河布阵,结果那杜勋横插一杠子!”傅宗龙在官场上锻炼了那么多年,谎话张口就来:“他说卫河长阔,岂是一夜便能冻住的?即便冻住,冰层必然不坚,斥下官杞人忧天,那些京营将官都听他号令,不肯顶着寒风彻夜守卫河岸,下官只能调密云骑兵沿河巡视,以防武乡贼来攻。” “结果卫河果然是一夜封冻,武乡贼当真是涉冰渡河,杀上了西岸!”傅宗龙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来:“武乡贼当面的,乃是王朴的京营兵,那王朴毫无准备、措手不及,与武乡贼对敌可谓一触即溃,王朴身为主将竟抛下全军单骑逃跑。” “下官无能,止不住溃势,那杜勋见战事不利,也自己跑了,京营失去指挥,自然就全军大溃,武乡贼和闯贼趁机大举渡河攻杀,下官手里才多少精兵?如何抵挡得住?于是乎,便全军溃散了,下官只能和唐总兵收拢了部分骑兵逃来开封,请杨阁老责罚。” “事已至此,如今责罚你还有什么用?”杨嗣昌苦笑着说道:“京营,百无一用,监军,最会坏事!” 杨嗣昌身边的监军王德化闻言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但他也不敢此时和杨嗣昌起冲突,问道:“杨阁老,如今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之后该如何行事?还是要早些商量个结果最好。” 傅宗龙点点头,朝杨嗣昌说道:“杨阁老,这部武乡贼和闯贼虽然败了我军,但他们终究只有两三万人马,那些京营兵兵溃之后必然往京师逃,他们阵战不行,但守城还能一用,武乡贼不想前后被夹击,就只能先来开封解决咱们,不会北上兵临京师的,开封坚城,只要咱们坚守在此......” “开封守不住!”杨嗣昌打断了傅宗龙的话,语气中满是苦涩:“开封守不住了,武乡贼在开封埋了个暗雷,开封周围村寨早就附贼了,城内恐怕也有不少附贼的百姓,开封坚城不假,但民心早已不属皇明也!” 傅宗龙目瞪口呆、满脸疑惑,谢三宾叹了口气,冲傅宗龙解释道:“元宪,你不知开封发生了什么事,我来与你说说,周王殿下,已经带着金银细软和家眷弃开封藩封之地而逃了,城内......” 谢三宾匆匆跟傅宗龙解释了一遍开封城内的情况,傅宗龙一张脸变得雪白,喃喃念道:“怎会如此?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此战,已是一败涂地了…….”杨嗣昌满脸的苦笑和无奈:“元宪,你应该往京师逃的,武乡贼得此大胜,必然跟在你的巡抚大旗之后追杀,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傅宗龙等人讶异的看来,杨嗣昌抖擞精神,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煤山召对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开封不可守,此战已是必败无疑,接下来不过是想些法子为天子和朝廷留些种子而已,快马急递,南下通知孙伯雅、卢建斗诸部,让他们立刻北上南阳、云集诸军准备北返,贼寇必然会堵截,要做好突围准备。” 王德化一惊,赶忙劝道:“杨阁老,若是这般损兵折将狼狈北逃,天子……” “天子必然震怒,没准会像对付袁崇焕那样将本阁凌迟!”杨嗣昌惨笑一声,摇摇头:“凌迟就凌迟吧,若本阁一人的血肉能保下数万大明的精华,值得。” “京师不容有失,元宪,象三,监军,你们领军东进,取道山东运河北上京师,动作要快,不便携带的火炮、军备统统留下,粮食都烧了、金银分给将士们,甚至武器都可以扔了,轻装简行赶到京师,本阁给你们一个手令,军器武备尽管去抢京营的便是,若有人阻拦,让他有本事来南阳找本阁!” “本阁会立即南下去南阳……随同大军,突围北返!” 第566章 调整 吴成寻了一处挡风的地方,周围的亲兵将官围成一圈将寒风和雪花挡住,绵长鹤举着火把,照亮了吴成捧着的一张地图。 在他们附近,大熙军正在雪地中艰难行军着,连绵的火把一眼望不到头,每个战士的脸上都被风雪吹得红彤彤的,但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着。 “孙传庭和卢象升反应很快,收到熊文灿被围的消息后,便立刻领军北遁!”宋献策在地图上指点着:“武将军和蔺将军跟了他们一路,他们或许是见甩不脱两位将军,卢象升留在新野断后,孙传庭则领其部继续往南阳而走,如今两位将军正在新野和卢象升所部对峙。” “孙传庭所部在攻打樊城中是主攻,损失必然不少,所以才由卢象升断后、孙传庭北遁,这安排倒是妥当!”吴成点点头,大熙军歼灭熊文灿所部花了五天时间,初时还只是围着,山上又冻又饿的明军屡次欲突围,都被堵了回去,最后大批大批的投降,只有熊文灿,究极千余名秦兵一直不肯投降,吴成也懒得耽误时间,纵兵攻山,消灭这些最后的抵抗部队、生擒藏在雪地里的熊文灿。 熊文灿所部光投降和俘虏的兵将就有上万人,处置他们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大熙军要迅速北上转战,没时间对他们进行改造吸纳,上万俘虏放在襄阳又缺乏人手看守,是个安全隐患,便干脆将所有兵卒和哨官、队官之类的底层军官放走,只将明军的中高层军官押往襄阳,留待战后再处置。 吴成已经决定了,战后在承天府显陵旧址上修建一座战犯管理所,此战之后明军的中层军官还按照以前的制度公审后放还,参将以上的高层军官和督抚大员公审之后不再放还,而是入战犯管理所劳动改造,熊文灿和王梦尹,估计要做第一批狱友了。 “明军动作太慢了,咱们在枣阳耽误了那么久,他们还没逃到南阳!”吴成冷笑一声,这大雪天气里,明军的机动性问题暴露得一干二净,孙传庭和卢象升收到消息后就开始北遁,樊城下笨重的战车和沉重的红夷大炮扔了一路,算得上是轻装北逃,结果大熙军都已经开始转兵北进了,他们还没逃到南阳。 “士气低落,速度就快不起来,孙传庭明白这个道理,若他强行拉着部属强行军,都不用咱们攻打,他的陕西新军就得不战自溃了!”宋献策哈哈一笑,用手指在新野位置画了个圈:“咱们要不要先去消灭卢象升?” “没必要,让卢象升北上,他能跑到哪去?最后还是得去南阳和孙传庭、陈奇瑜他们会和的!”吴成摇了摇头,将地图挪了挪,露出北方的部分:“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冲到开封城下去消灭杨嗣昌,消灭了杨嗣昌、占据了开封城,就封死了孙传庭、卢象升他们的后路,到时候,他们手里的兵马越多,败得越快。” “也是,放他们多逍遥一会儿!”宋献策忽然噗嗤一笑:“说起来,这场仗咱们用来行军的时间都比真正交战的时间长得多。” 吴成也笑了笑,正要回话,一名令兵从人墙中挤了过来,递上一根竹筒,吴成愣了愣,检查了一下竹筒上的封口,打开取出其中的报告匆匆看了一遍,露出一丝苦笑:“北边出事了,军情处有几个外围被抓了,周王审问过后当天就连夜弃藩跑了,还有傅宗龙被黄叔击溃,杨嗣昌似乎是已经发觉了咱们的意图,已经放弃开封城南下,黄叔兵不血刃占了开封。”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会按计划走!”宋献策接过报告扫了一眼,说道:“杨嗣昌这厮若要逃,何不往京师逃?反倒自己南下了?” “估计是来统率明军诸部北返的吧?”吴成随口猜测了一句,将手中的地图展开:“既然如此,咱们的作战计划也要进行调整了,谢三宾、傅宗龙那些杂鱼无所谓,孙传庭、卢象升和刘国能所部战力最强,必须予以歼灭,一个都不能放过。” “让诸部停止前进、原地休整,咱们准备调头回去包围新野,先歼灭卢象升部,斩断明军一部重兵集团!”吴成抿着嘴盘算着:“我围攻新野,也是为了给杨嗣昌、孙传庭和陈奇瑜时间,让他们有时间放弃南阳逃跑,若他们真的抛下卢象升北遁,咱们就留下蔺将军一部围新野,大军北上追杀,同时黄叔集兵南下阻截。” “赛跑,我大熙军至今没输过,只要追上他们予以包围,孙传庭和刘国能所部要逃命,携带的辎重粮草必然不多,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天气被咱们围住,他们能坚持几天?” 宋献策点点头,看着地图问道:“此计虽好,但若是孙传庭他们呆在南阳不走怎么办?” “杨嗣昌南下,就是为了带他们逃命,明军能抛弃熊文灿逃跑,再抛弃卢象升又有什么奇怪的?孙传庭也清楚,南阳根本守不住,北遁还有一线生机,不出意外,他们必然会北遁!”吴成将地图收了起来:“他们若实在不想逃,这一仗杨阁老送了咱们七十多门红夷大炮和数百门各式火炮,正好拿来攻城!” “说白了,明军如今已是一败涂地,只能在九死一生和十死无生里选一条路了。” “既然如此,属下立刻去通知各部休整......”宋献策刚要走,忽见又一名令兵挤过人墙,送上一份新的情报,吴成看了几眼,脸色有些古怪,好奇的问道:“执政,又出什么事了?” 吴成将那报告折起,又展开,面上古怪的神色依旧未散:“不是什么大事,是山西来的情报,岳叔和冯宽两部收复了沁州,贺人龙领兵去辽州抵挡闯曹联军,尤世禄则北上去了太原,山西巡抚顾君恩私下送了封信来,说只要咱们不攻打太原,咱们要什么他们给什么。” “还有一件事,杜先生亲自去了交城和交山义军联络上了,他们领头的那位红娘子,是.....本执政的夫人!” 第567章 孤忠 孙元化一手提着一个酒壶,踩着积雪向新野县衙走去,一路上不时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天雄军兵将,每个人都是一脸沉郁,有些零散的兵卒肆无忌惮的将每一个房门都砸开,把一切可以收集的粮食、财物,乃至门板床板都掠走。 大熙军的主力朝新野来了,最早的消息,大熙军的主力正沿唐河北上,卢象升和孙传庭合计,大熙军的主力是准备走唐县绕过南阳,直接攻打开封断绝他们的后路,所以孙传庭准备先去南阳和陈奇瑜汇合,再一起东进汝宁,先前往南直隶再说,而卢象升则领军殿后,防止襄樊的大熙军衔尾追杀。 这个计划打的是个时间差,趁大熙军北攻开封的机会摆脱追兵,实际上是在和大熙军赛跑。 经汝宁府入南直隶,数百里的路程,以明军的机动能力能不能跑过能日行数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大熙军,谁心里都没底,去了南直隶后再如何突破大熙军的阻截北上,至今也没有明确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计划虽然粗陋,但总比没有计划好,孙传庭、卢象升等人也一直按照这个计划布置,哪知道才开了个头便出了变故,本来北上的大熙军主力忽然调头往新野而来,不远不近吊在明军屁股后面的大熙军襄樊所部也如苏醒的巨人一般迅速发动起来,朝着新野步步紧逼,大有配合主力将新野团团包围之势。 卢象升当即猜中必然是开封出了什么变故,大熙军主力北上已无意义,故而才调头试图围歼他们,但他已经来不及做什么调整了,探马回报之时,大熙军的主力离新野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以大熙军的机动性,他们最多半天就能走完,他们也丝毫没有隐瞒行踪的意图,当道扎营休整,连绵营帐一眼望不到尽头,据探马估算,最少也有四五万人马。 而驻守新野的天雄军,加上在新野城外各处要点驻守的宣大军,不过两万余人,军中从上到下都清楚自己不是对手,只要大熙军赶到围城,他们这两万余人必定全军覆没。 可卢象升却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派人快马去通知孙传庭,自己则准备在新野坚守,为孙传庭和陈奇瑜两部北撤争取时间。 只可惜并非每个人都向他这般忠勇,监军太监高起潜明显没有在新野为君捐躯的心思,几次苦劝卢象升放弃新野北逃不成后,便与宣大军勾结在了一起,趁夜抛弃新野城逃跑。 但以大熙军的机动性,半天能走完的路程,又何必半路上扎营休整?大熙军扎营在数十里外,本就是为了给个机会让新野的明军逃跑,宣大军在北逃的路上遭到大熙军的伏击,又被大熙军的骑兵追杀,全军大溃,高起潜脱了衣甲躲在雪地里才逃过一命,大同总兵龚化龙被擒,宣府总兵张全昌领残军狼狈逃回新野。 但他逃回来也没什么用了,宣大军全军崩散,逃回新野的不过一两千人,加上天雄军也不可能守卫新野附近那么多要点高地,新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大熙军设伏击败宣大军,证明他们已经截断了新野明军北逃的道路,而卢象升根本没能力突破包围,全军上上下下都知道孙传庭和陈奇瑜绝不会来援救他们,即便来了,也只是送人头而已,这一仗还没开打,天雄军全军覆没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士气无比的低落,全军上下似乎只有卢象升还保有战心,在城中搜罗了一副棺材摆在县衙大堂里,以示死战到底的决心。 孙元化来到县衙前,却见杨陆凯领着一队亲兵守在门口,见孙元化到来,朝他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让开半个身子,却又忽然站回位置,挡住了县衙大门。 孙元化眯了眯眼,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笑道:“吾来寻卢督喝酒,如今这时候,要弄这么一壶酒可不容易,你若是再拦着,这壶酒没准就成了祭酒,只能给卢督带到九泉下去饮用了。” 杨陆凯脸上犹豫神色更浓,几名亲兵上前将他拉开,杨陆凯沉默的看着孙元化推门进了县衙,眼中滑下泪珠来,长长叹了口气。 孙元化在县衙大堂前的院中摆着的那具棺材前驻足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呵呵笑着走进大堂,见卢象升正绕着一张铺在地上的城防图走着,笑道:“卢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法子布置城防?” “既然当了这个职,自然得坚持到最后,再者,我在新野坚持得越久,南阳那边走的也越从容!”卢象升有些奇怪的回头瞥了孙元化一眼:“几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去投武乡贼了呢。” “我确实想去投武乡贼,但还没到时候!”孙元化哈哈一笑,将一个酒壶塞到卢象升手里:“好不容易寻来的,咱们也许久没有对饮过了,如今这时候,也没什么急切的政务军务了,喝了酒再说。” “大军南下之时,新野就被武乡贼搬空了,你这么好运气,竟然还能寻到美酒?”陆象升哈哈一笑,敲开封口灌了一口,用手背抹掉胡须上沾染的酒水:“好酒!只是不如北方的酒烈。” “那就多喝些!”孙元化捧着另一壶酒灌了一口:“张全昌刚刚潜出城去投降武乡贼了,宣大军的人应该都跑的差不多了,你的天雄军倒是忠勇,至今没一个出城投降的。” 卢象升一阵沉默,猛的灌了一口,叹道:“天雄军的兵卒,大多是当年我招抚的流民,官将大多是同门、同乡、父子、亲眷,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投降,他们是不会投降的……是我害了他们。” “你既然明白此事,何不开城投降呢?”孙元化淡淡的笑着:“武乡贼的战犯名单里没你的名字,你只要开城,甚至都不用公审,以你的才干,立刻就能受到重用。” 卢象升苦笑着摇摇头:“初阳,你今日是来给武乡贼当说客的不成?” 第568章 公论 孙元化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建斗,我与武乡贼有没有接触,你能不知道?我与武乡贼没有一丝关系,最多也就是看了他们几篇妖书而已,那些妖书,难道你没私下里看过?” “但你也该猜中了,我确实是想投武乡贼……从南下看到武乡贼那棱堡工事之后,投诚之心更为炽烈!”见卢象升不说话,孙元化将酒壶搁在地上,站起身来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建斗,看看我,孔耿之乱后,我被押入京师,关在诏狱中待审,什么叫人间地狱,我是尝了个遍。” “这几块,是小刀割的,这些,是烙铁烫的,这些是鞭子,这些是细针…….”孙元化一个个将伤痕的来历数出来,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我识人不明,丢了登莱、乱了国家,合该一死,杀头便杀头,我认了,但为何又要受此恶刑、经历这人间地狱呢?” “因为有人给他们关照过,让他们拿我练手,让我攀咬首辅周延儒!我不过是个党争的工具而已!”孙元化冷笑着穿戴着衣裳:“我为何能保下一条命来?也是因为党争,因为周阁老斗赢了温阁老,我沾了光而已。” “以前,我以为大明的敌人是流寇,是武乡贼,是东虏,我在登莱练新军、购器炮,也是为了让大明有一支能扫荡天下的强军!”孙元化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哂笑道:“但从那以后我明白了,大明的敌人从不在外边,而是在京师,在朝堂之中,我们所做的一切,在他们争权夺利的党争面前,毫无意义!” 孙元化长长吐了口浊气:“建斗,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同样毫无意义,你以为你死守新野、捐躯报国就能改变大明灭亡的大势吗?你以为你领着天雄军在此死战覆没,就能向天下展现你们的忠勇吗?绝不可能!” “我敢断言,高起潜那厮为了推卸他私自逃跑的罪责,必然会在天子面前摇唇鼓舌,把罪责推到你身上,朝中那些达官贵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职、为了党争夺权,一定会拿你的天雄军当替罪羊、当工具,你们的死战毫无意义,没准到最后,天子甚至还会怀疑你的忠心是真是假,连褒恤都不与你们!” “初阳,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卢象升咽下一口酒,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但我既然做了这官,自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能为一点身后荣辱,便半途而废呢?” 卢象升抚上自己的胸口,目光炯炯有神:“我自入仕以来,所行所为皆遵本心而行,既遵本心行事,何惧他人的评价?朝中纷纷扰扰,与我无关,我只管做事便是,身后之名如何,史家自有公论!” 卢象升提起酒壶,仰头痛饮了一阵,面色有些潮红,笑道:“再者说,大明养士两百年,有醉心权欲的、有无能无胆的、有善识时务的,但也该有愚忠的、一根筋的、为大明效死的,初阳,你要去投武乡贼,我支持你,你的才干,在武乡贼那边才有充分发挥的余地,但我从小读着忠君报国长大,早认定了要做那愚忠赴死之人,你不必劝我,这条死路,我要走到底。” “我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我耍了些小手段……”孙元化淡淡的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粉末来:“曼陀罗,江湖上叫蒙汗药,你那壶酒里,我下了一些,应该快要见效了。” 卢象升一惊,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全身发软,大脑忽然有些混沌,苦笑道:“孙初阳,你要投武乡贼自己去投便是,我不拦张全昌,自然也不会拦你,何必如此?” “因为可惜,为你可惜,也为天雄军可惜!”孙元化摇摇头,啜着怀中的酒:“你卢建斗是个有才干、敢任事的,理民政,百姓赞颂、人人敬仰,练兵,天雄军战力强劲、纪律严明,你如此干才、如此赤心,在这混混世道之中如利剑穿云,何其罕见?” “天雄军在如此窘迫的时候,还能团结在你左右,随你心意行事,与你一同慷慨赴死,这般忠勇,大明军中,能有几支?” “所以我觉得可惜,你们不应该毫无意义的死在这里,而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如今这天下,只有一家能让你们尽情去施展!”孙元化淡淡一笑,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酒壶砸碎的声响仿佛信号一般,县衙外涌进了一批军将,领头的便是天雄军总兵刘钦、卢象升的亲卫队长杨陆凯等人,都满脸尴尬的看着身子渐渐软下去的卢象升。 “建斗,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东西,去哪寻两壶酒来?今日我的话,其实也是天雄军上上下下的将士们的意思……”孙元化叹道:“你说的没错,你不肯降,他们都不会降,但你甘心为国捐躯,他们甘心吗?” “朝廷是什么模样、武乡贼是什么模样,你看在眼里,他们也看在眼里,你有自己的选择,他们同样有自己的选择,建斗,这君值不值得忠、这国值不值得效死,他们心中同样也有着一份考量,和你一样,出自本心。” “但他们对你忠心,你若不降,他们也不会降……”孙元化拿过卢象升的酒壶,将里面的残酒倒尽:“他们知道你的选择是什么,他们下不了手,所以只能让我这个外人来做了。” 卢象升只感觉大脑一片混沌,眼皮越来越沉,强撑着苦笑道:“你们,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啊!” “什么是忠?什么是义?忠于一家一姓就是忠吗?毫无意义的送死、徒增伤亡就是义吗?”孙元化摇了摇头,语气严肃了不少:“你的忠,该给天下万民,你的义,该为万民谋福!” 孙元化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咱们两个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你说的那般,谁忠谁义,日后史家自有公论!” 第569章 终局 吴成立在新野县衙中,抚摸着卢象升找来的那副棺材,笑道:“这副棺材太过狭小了,装不下卢建斗那般大才。” “只可惜那般大才却不愿为我所用!”宋献策叹了一声:“属下去见过他了,他依旧不肯降,依属下看,就算咱们强行留他,他也会当个闭口不言的徐庶。” 宋献策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要不执政您亲自去劝一劝?也许他只是要个礼贤下士的台阶呢?” “若是别人,也许是要个台阶,但卢象升,他不愿降就是不愿降……”吴成惋惜的摇了摇头,历史上那个在贾庄孤军抗击东虏壮烈捐躯的形象在吴成的脑海里翻腾着,忠肃英烈,又岂是几句话就能劝降的? 好在大熙不是东虏,走的是条堂堂正道,天雄军上下,也不是每个人都和卢象升这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格。 “宋先生,我与你说句实话,当初立军机处的时候,我心目中的人选便是卢象升!”吴成露出一丝笑容来:“但当时我也只是想想,只觉得到最后卢象升必然是要为大明殉葬的,这人选恐怕是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如今天雄军集体投诚,把卢象升完完整整交到我手里,这已经是个惊喜了,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如今卢象升活着落在我们手里,我招降他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自古英睿之君,谁不爱惜人才?”宋献策吹捧了一句,劝慰道:“执政也不必急于一时,执政说过,当年武乡义军攻陷沁州时,沁州知州以下数十人自尽殉国,至武乡义军攻陷枣阳、襄阳,只有两三个官吏自尽殉国,时至今日,更是有一支明国强军成建制的投降。” “何哉?因为我大熙走在一条堂堂正道之上,得道多助,自古真理也,咱们在这条正道上走的越远,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投诚我大熙的,终有一日,像卢象升这般人物,也会尽入执政彀中的。” “宋先生说的是!”吴成点点头,吩咐道:“既然卢象升不愿意降我大熙,就暂且随他去吧,虽然他不在战犯名单上,但像他这般人才也不能放了,卢象升就不用公审了,直接在承天府的战犯管理所里给他安排个位子,让他好好劳动改造一阵,和百姓们多接触接触、看着我大熙治下安居乐业、日益兴盛,也许能改变他的想法。” 吴成顿了顿,凝眉看向北方:“再说了,此战之后大明已经注定灭亡了,关外虎视眈眈的东虏,恐怕是早晚要图谋入关的,在大明和大熙之中,卢象升站在大明那边,在大熙和东虏之中,他会站在哪边?到那时,徐庶也该开口说话了。” “我即刻去通知武将军,让他押着天雄军和卢象升先回襄阳,战后执政再亲自处置便是……”宋献策点头应承,又问道:“那孙元化怎么办?也一起押回襄阳?” “先留在军中吧,他是个善用火炮的,之后攻打南阳用得着他!”吴成转身向县衙外走去:“天雄军这一降,孙传庭他们必然措手不及,这下子连北逃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现在巴不得飞到南阳城下去,看看杨嗣昌他们如今是个什么表情!” 杨嗣昌表情如同吃了屎一般的难看,他刚刚抵达南阳,才在南阳府衙里坐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收到了在新野的天雄军全军投诚的消息,初时他还不敢相信,卢象升何等忠勇人物,怎会突然当了二臣?但接连几匹探马来报,新野城上已经插满了武乡贼的红旗,很明显,天雄军真的投降了武乡贼。 “卢象升和天雄军能投降武乡贼,你们却不能!”杨嗣昌怒目扫视着堂中的一个个将官,语气如寒风一般冷肃:“卢象升不在武乡贼战犯名单上,天雄军没有祸害过百姓,与武乡贼没有私怨,在山西还救走了不少武乡贼的幼儿老朽,他们可以投诚,你们呢?陕西新军谁没挖过武乡贼的坟?谁没屠过武乡贼的家眷?刘总兵,你受朝廷招抚之后,也干过不少屠村灭寨的事吧?” 堂中一众将官都垂下头去,杨嗣昌语气愈发冷峻,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抱着幻想,大不了在那什么战犯营里被关上一阵,但你们别忘了,在战犯名单上的官将,入战犯营前是要经过公审的,你们之中有几个人能熬过公审?” 众人都是无言以对,杨嗣昌叹了口气,语气放柔了一些:“咱们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在这南阳城中殉国以全忠义,还能得到朝廷的嘉奖。” 杨嗣昌忽然面上一狠,抽出一把短刀割下一只耳朵,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举着那只断耳说道:“我杨嗣昌在此断耳起誓,必与诸位在南阳死守到底,为国尽忠!言尽于此,各自散去准备战事吧。” 一众官将都犹犹豫豫的散去,只有孙传庭刚刚出堂,又被杨嗣昌派人叫了回来:“伯雅,南阳守不住的,武乡贼从不为难下面的兵卒,就算咱们有死战之心,那些兵卒恐怕也会大批大批投降,南阳恐怕一天都挺不过,你现在就走、马上走,轻装简从、伪装身份潜出城去,我给你写封信,你带去京师给温阁老、曹公公他们,他们会保住你的。” 孙传庭刚要询问,杨嗣昌却摆了摆手:“大明…….还得要有做事的臣子,若是卢象升没有投贼,我也会让他立刻北逃,伯雅,你们死在这毫无意义,大明的梁,你还得帮我撑着!” 说罢,不等孙传庭发问,杨嗣昌便令身旁亲兵强行将孙传庭架住,从后门架走,杨嗣昌则回了后院,不顾鲜血淋漓伤口,摸出一瓶毒酒来。 “寒日汀洲烟雾轻,古堤疏柳隔江明,渔歌唱到无人处,远雁微波相映声。呵,自搅进这朝中纷扰之后,再未见过这般闲适景象,也不知来世可有天幸?如此平淡一生也好!” 天上忽然飘起雪来,不一会儿,雪花便如柳絮一般,笼罩得天地一片雪白,杨嗣昌放肆大笑起来,将酒壶朝天一举:“好好好!白茫茫一片,正好,干净!” 第570章 棋局 南阳之战作为这场大战的收尾战,实在是简单得有些乏善可陈,大熙军的先锋逼至城下,城内便乱成一团,杨嗣昌服毒自尽、陈奇瑜被哗变的军卒捕获,刘国能弃军逃跑。 只有白广恩等陕西新军的将官知道他们在山西做下的那些罪行,大熙军必然不会饶恕,组织陕西新军在城内布下车阵,试图顽抗到底。 但他们的车营也没有阻挡多久,大熙军将红夷大炮拖进城里,陕西新军的车阵在红夷大炮前如同纸墙一般脆弱,白广恩当场被炮毙,陕西新军死伤无数,最终也全军崩散了。 吴成始终没有找到孙传庭的踪影,倒是在南阳府府衙后院找到了杨嗣昌凉透的尸体,作为战犯名单里排行第一的战犯、山西大屠杀的策划者和操刀人,没有活捉杨嗣昌公审,让吴成很是失望,但他又不会什么复活术,只能是拉着杨嗣昌的尸身在全军面前展示了一遍,然后弄了副薄皮棺材装着,在棺材上写下“屠戮百姓之罪魁,当有此下场”几个大字,让几名被俘虏的明军敲锣打鼓的送去京师,献给崇祯皇帝。 之后就只剩下一些收尾的杂事了,吴成派出骑队四处搜索孙传庭的踪迹,留下宋献策和蔺养成在南阳看管和处置俘虏,自己先返回了襄阳。 襄阳早已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满城挂满了赤红的旗帜,街上的百姓们欢欣鼓舞、蹦蹦跳跳,舞着彩龙的队伍穿街而过,一条条街道上都被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潮填满,有些人拼命挥舞着一面小红旗,没有红旗的,便挥舞着任何可以找到的红布红衣,鞭炮声不绝于耳。 但吴成没去凑这个热闹,在襄阳府衙他的值房之中摆下一个火炉,煮上一壶清茶,布下棋盘、棋子,与早就等待在襄阳的梅之焕对弈。 梅之焕在这场大战中明里暗里帮了大熙军不少,为镇守庐州府地区的许可受等人输送了不少粮草,也为襄阳守军提供了一批军资,大熙军包围熊文灿所部,梅之焕便断定此战胜负已经,领着麻黄地区的官绅往襄阳而来,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私下里悄悄的来,而是大张旗鼓、公开代表麻黄地区的百姓官绅投诚大熙。 对于梅之焕这般有才干有声望的人物,吴成自然不敢怠慢,了结了战事便赶回了襄阳,与梅之焕观雪对弈,也算是附庸风雅一回。 只可惜吴成就是个臭棋篓子,对自己的棋艺毫无概念,只知道盲挡盲拆,下得对面的梅之焕抓耳挠腮,终于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执政,您这棋......若是下这一步,大龙可就被在下给屠了。” 吴成一愣,仔细看了看棋盘,呵呵笑着把棋盘搅乱:“梅老给我留面子了,如今我就像之前的杨嗣昌,不管走哪一步大龙都必然被屠,败局已定了。” “围棋小艺尔,执政以天下为棋,境界已远超天下国手!”梅之焕笑着吹捧了一句,投下棋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问道:“执政如此匆忙赶回襄阳,想来是有些事与在下商议,让在下猜猜.....此战胜后,天下大局已定,执政也该考虑日后的战略方向了。” “梅老猜的没错.....”吴成点点头,也捧起了茶杯暖手:“如今军中有两个想法,一则北伐京师,直接掀翻大明,二则东进南京,占据江南膏腴之地。” “执政心向哪个?”梅之焕笑着问道,见吴成笑而不答,轻轻点了点头:“果然,执政哪个都看不上。” 吴成啜了口茶,没有说话,梅之焕扭头看向值房中的地图,说道:“执政既然是在考在下,在下就与执政说说在下的意见,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执政应当知晓,他有理想、有抱负,而这理想抱负都是建立在他是皇帝这个基础上的,他的皇位,比大明更重要,为了保住他的皇位,他能付出一切的代价!” “执政此战几乎将大明的精兵一扫而空,但只是‘几乎’,辽东的关宁军因为东虏的入寇而没有参战,但若是执政大军北伐,天子必然会调辽东军保卫京师,哪怕割让整个辽东给东虏!” 梅之焕眉间微微皱起,冷声道:“更有甚者,天子甚至会主动开关引东虏入境,如当年石敬瑭一般‘借师助剿’,在下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有十成十的把握敢断言,若大熙军威胁京师,天子和京中的达官贵人必然能做出这种烂事来,执政,你做好和东虏正面对决的准备了吗?” “没有!”吴成回答的很干脆,东虏立国数十年,精兵数十万,将领、装备、兵员素质、作战方法、后勤战备和明军完全不是一个维度,大熙牢固掌握在手中的,实际上只有几块零散的根据地,现在跟东虏撞上,必败无疑。 “所以北伐之策,必不可行!”梅之焕淡淡一笑:“东进之策其实也是一样,若单单只是考虑大明,执政想北伐就北伐、想东进就东进,可若是加上东虏这个变数,这南京就不能取!” “取南京是为了占江南膏腴之地,江南富庶、久不知兵,取之极易,依在下估算,大熙军出兵两万,便可横扫整个江南!”梅之焕轻蔑一笑,又摇了摇头:“但取江南易,治江南却难,特别是以大熙军的政策,治江南,难上加难!” 梅之焕啜着茶,淡淡的说道:“江南承平两百余年,与大明国初之时已完全不同,大明国初时,江南乃是大明最主要的粮产地,可养百万之兵,但如今的江南,土地兼并严重,良田沃土基本都在官绅手中,这些官绅和内地官绅又不同,他们收租的同时,还大兴工厂,制茶、制丝、制纸等以牟利。” “故而如今的江南早已不怎么产粮,田土里种的都是桑树、麻树、茶树这些能生钱生财的作物,种粮食的,基本上只有自耕自产的农户。” 第571章 方向 “但在下也说了,江南兼并严重,甚至可以说江南乃是我大明兼并最重的地方!”梅之焕搁下茶杯,吴成赶忙为他添上一杯新茶,梅之焕有些受宠若惊的行了一礼,这才继续说道:“江南富裕,故而读书人多,文风璀璨,进士举人乃天下之最,说是一村一个举人进士都不为过,退养的达官大员也数不胜数,这些官绅是如何侵吞田土的,执政也是一清二楚。” “执政,清丈分田,乃是大熙军的国策,若在江南清丈分田,必然激起这些官绅的激烈反对,他们就算不敢明面上作对,暗地里坏事还是办得到的,执政,你能把他们全部都收拾了、或者干脆杀个干净吗?” “能!”吴成笃定的点点头,又露出一丝苦笑来:“但需要时间。” 梅之焕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江南兼并剧烈,失地农户有些入了豪门当奴仆,故而江南蓄奴成风,还有不少则入了工坊做活,好比苏州府,数十万人口,基本都是大大小小的织坊的工人,执政入江南之后,若要用江南的田地改种粮食,这些缺乏原料的工厂必然会倒闭,那这成千上万的工人怎么办?执政准备花多少精力和时间去教导他们种田产粮?” “若不准备拿江南的田地改种粮食,继续维持着那些工坊,那工坊里生产出来的东西执政准备卖给谁呢?大明的勋贵宗藩、天下的豪绅富商是这些工坊产品最大的主顾,但在大熙的规划中有他们多少的位置?工坊亏本倒闭,那些失业工人就会向朝廷讨饭吃,不管这朝廷是大明还是大熙!” “执政,实际上如今天下大乱,不少豪绅宗藩也没了余钱,江南的工坊已经有了倒闭的风潮,大熙如今进兵江南,岂不是给自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执政,您准备好如何卸掉这个包袱了吗?” “我确实有些想法......”吴成无奈的一摊手:“但要料理好此事,同样需要时间。” “时间!只可惜大明和东虏都不会给执政太多时间的!”梅之焕又看向值房内的地图,眯了眯眼:“江南膏腴之地,乃是大明最重要的税赋产地,单单苏州府一地便占了大明十分之一的税收,京师百万人口的口粮,还依赖于江南的漕运,若大熙占了江南,大明挺不过一年,大明若是骤然垮了,东虏必然趁势入关,所以又回到了那个问题,执政,你做好和东虏在短期内开战的准备了吗?” 吴成又一次摇了摇头,他没有被这场大胜冲昏头脑,大熙的底子还是太薄了,此时和东虏开战,拥有庞大骑兵集团,连步兵都能一人双马的东虏能够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和中原任意选择战场,拖着以步兵为主的大熙军到处跑,机动性上的巨大差距让东虏占尽了优势,大熙在北方根本没有胜算,只能退回南方,最多就是个南北朝的结果。 甚至可能南北朝都维持不住,毕竟上游的四川大熙军至今还没涉足。 “当然,占据江南也不是没有好处,江南的豪商贵胄、官绅士子都喜欢藏银,江南沿海也是大明走私最为猖獗的地域之一,占据江南,执政能够抄掠大把大把的白银!”梅之焕微笑着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张大熙发行的粮票摆在桌上:“问题是,白银对大熙有多大的用处呢?” 吴成也微微一笑,大熙控制的地域都在发行粮票,白银只是作为储备货币,并不流通,所以大熙对白银的需求,确实不多。 “执政若要吸取江南的白银,也无需占据江南!”梅之焕点了点桌上的粮票:“在下之前说过,江南的田土大多种了桑麻之类的作物,但江南数百万人口要吃饭,朝廷的漕运摊派也以江南为最,粮从何来?湖广!执政,湖广的粮食就是您吸纳江南白银的绝佳商品!” “所以在下以为,执政可以暂时留着江南不动,一则维持着明廷不垮,天子的性格在下了解,他骨子里是个自傲的人,只要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他就不会投向东虏做儿皇帝。” “其次,可用湖广的粮食慢慢掏空江南的白银,江南的官绅被大熙的粮食绑住,越绑越深,慢慢被掏空家财,待大熙进兵江南,他们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第三,大明注定灭亡,以往那些工坊产品的主顾,大多也是要跟着完蛋的,随着江南的工坊陆续倒闭,江南必然会有一场大乱子,大熙可以等着这场乱子闹起来,等闹到一定程度了,再以王师姿态入江南解救那些失业失产的工人,之后不管如何安置他们,也能方便不少。” “梅老的想法,和我不约而同,这军机处领班的位子,您坐的稳!”吴成哈哈大笑起来:“按照我的想法,湖广必须全吞,作为我大熙统治中心,山西是我大熙起家之地、本有基础,又居高临下威胁京师,表里河山也是个上好的天然堡垒,故而山西也必须全吞,未免山西孤悬于北,河南自南阳府、汝州府、河南府、怀庆府必须全据,建造成一条沟通南北的通道。” “这些地方是必须拿下的,除了这些地方外,我大熙以山西和襄阳为中心,向四面扩展,山西西扩入秦,襄阳则四面扩展,进江西、广东,先连成一条线将江南、山东和直隶包围起来,然后再扫荡后方的四川、广西、贵州、云南等地。” 吴成走到地图前,盯着地图说道:“乐观的话,在东虏入关前,我们能够建成一个包围华北平原和江南的包围圈,将整个山西给堡垒化,东虏入关不可能不解决山西的威胁,堡垒化的山西本就是放着让他们啃的,而我们则能趁机消化大半个南方,东虏即便再能战,最终也注定被咱们用雄厚的国力压死。” 吴成忽然噗嗤一笑,一掌拍在地图上:“到时候,没准咱们还能举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帜北伐也说不定呢!” 第572章 二年 大熙革命二年,大明崇祯九年,初夏,东虏入寇,抄掠京畿。 连天的号角声次第响起,皇太极策马登上一个小坡,遥望远处巍峨高耸的京师城墙,城墙上喷涌出一股浓密的白烟,驱散了在城下策马奔驰、耀武扬威的蒙古骑兵。 “京师防守还算严密,调度有方!”皇太极淡淡的评价道:“守将是个有能耐的,是谁?” “无名小将,听说是孙传庭复起之后才举荐的一个京营将佐……”一旁的多尔衮回道:“叫黄得功,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号,不过前年去年那几场大仗,武乡贼把关内明军几乎一扫而空,如今关内明军的将官大多也是新提拔上来的,兵卒也多是新卒。” “此事本汗知道,此番破口抄掠,也是为了试试明国损失如何!”皇太极冷冷一笑:“当年己巳破关,明国勤王之军云集,如今我大军围京师四十七日,勤王军只来了关宁军七千人、宣府军三千余人,山东军万余人,这么点人马,都不够咱们塞牙缝的,这大明,撑不了多久了。” “明国四处开战,顾此失彼!”多尔衮轻蔑的笑了笑:“武乡贼在南方大肆攻略,占了湖广江西、庐州府、安庆府、池州府等地,听说最近还沦陷了广州,还有献贼所部攻陷重庆,南方的兵马和西南的川兵,明国无法抽调。” “北方武乡贼包围大同,还兵进陕西,有和小闯贼、老回回等部夹攻西安的架势,西军明廷也抽调不了,加之武乡贼也在河南大肆肆掠,明国能抽调的兵马少之又少,孙传庭被从诏狱提出来起复背锅,手里却只有这点兵马,也是难为他了。” 去年年初那场大战结束之后,崇祯皇帝无能狂怒,下旨夺杨嗣昌一切官职荣誉、不准发丧,令锦衣卫往武陵将杨嗣昌父亲杨鹤及家眷全数押入大牢,杨鹤不堪受辱,咬舌自尽而死。 当朝首辅温体仁也受牵连被下狱,接任的首辅刘宇亮面对武乡贼后续的扩张束手无措,在武乡贼攻陷南昌后害怕天子追究吞金自杀,天子召周延儒复起,可周延儒那老狐狸哪会趟这浑水?以年老体迈为由推脱,还悄悄派了自己的儿子去了襄阳,暗中与如今武乡贼的军机处领班梅之焕联络。 高起潜、杜勋等监军太监被杖杀,王德化发配天寿山守陵,逃回明廷的京师参将王朴等十一名将佐被斩,谢三宾、傅宗龙等人被罢官下狱,这一仗参战人员,无论文臣武将、近侍内监,都遭到了崇祯泄愤一般的打击。 孙传庭本也被盛怒的崇祯判斩,但得了曹化淳、王承恩等人力保,崇祯到底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明白那些废物杀了也就杀了,孙传庭这般能做事的却不能杀干净了,便将他改判羁押,一直关在了诏狱之中。 也正是他这个决定,在此次东虏入寇之时才不会无将可用,东虏自春季大举入寇,先攻破遵化,明廷无兵可挡,新任兵部尚书梁廷栋束手无措,随后皇太极自领大军包围京师,分兵抄掠四方,兵马长驱直入,杀入山东沦陷济南,有一路偏师还在真定府与被大熙挤出辽州的闯曹联军交了手,并击溃之。 崇祯只能起复孙传庭为督师、兵部尚书,傅宗龙巡抚直隶、谢三宾巡抚山东,起用大批新将,以抗击东虏。 “孙传庭还是个有才干的……”皇太极面露嘉许之色:“只要不与我军浪战,只把守山东等地的关口,以小股精锐骑兵袭扰我抄掠北返之军……说起来,明军虽然人少,但比己巳那回可活跃不少,岳托他们损失也不小。” “臣弟去审问过捕获的俘虏……”多尔衮脸色有些尴尬:“他们说是因为武乡贼,与武乡贼作战被俘,和咱们还有蒙古打过仗的,只要不是军中主将主帅,或者民怨极深的,公审之后一般都能留一条性命,所以他们都争着找机会和咱们作战,日后万一被武乡贼所俘,也能保下一条性命。” 皇太极原本轻松自在的胖脸猛然一沉,冷哼一声:“墨尔根戴青,你知道武乡贼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掌控人心,他们不仅能掌控自家的人心,还能控制敌人的人心!亿兆汉人,若人人都视我大金为仇寇功绩,我大金如何抵挡?” 皇太极又看向京师,冷笑道:“连明军的军将作战之时,都要开始考虑着日后在武乡贼那如何自处,如此看来,如今的大明就是个空架子,天下所有人都已认定,假以时日,武乡贼必可取而代之。” 皇太极叹了口气,马鞭指向自己:“那我们呢?大金在天下人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位子?恐怕还是一个边陲鞑虏之部吧?中华新朝诛灭四方鞑虏,理所应当!” 多尔衮眉间一皱,刚要说话,皇太极却摆了摆手:“明国已经不够资格称为对手了,我大金要准备入关和武乡贼争天下了,武乡贼发展如此迅速,留给我大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退兵吧,此番抄掠收获已然不少,足够支撑咱们发起对朝鲜的进攻,彻底征服朝鲜后,墨尔根戴青,你亲自领兵往义州,征募朝鲜民夫屯田,准备进攻辽东。” “若不能征服宁锦,大军粮草要从沈阳起运,咱们破再多次关也不能长久,但攻占宁锦,占了袁崇焕当年规划的屯田,我大军便可直接屯在山海关下,入关指日可待,故而这次回师之后,整个大金都要动员起来,这一次,要不顾一切在辽东进行一场决战!” 皇太极忽然勒住马,回头看向京师:“既然是要入关争天下,大金和可汗这些鞑虏的名号就不能再用了,范学士那些汉臣一直鼓动本汗称帝,此番回沈阳,本汗就遂他们的愿,称皇帝、立新朝!” 多尔衮双眼一亮,笑道:“大汗终于要称皇帝了?国号可曾拟好了?” “以前不称皇帝,是为了安抚八旗的那些老顽固们,如今他们清理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称帝立国、争锋天下了!”皇太极微笑着,马鞭一扬,无比的豪迈:“至于国号,‘扫清廓清’,是为‘清’!” 第573章 除奸 自东虏包围京师之后,京师便开始宵禁戒严,夜间禁止一切百姓官吏在街面上行走,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四处巡查,发现可疑之人,当即捕拿。 但京师达官贵人多如牛毛,本就不少仗着自家祖荫肆意妄为、无视法度的公子王孙,如今大明这日薄西山的模样,更没什么人会认真遵守朝廷的禁令,入了夜,该寻欢的寻欢、该作乐的作乐,几条青楼胡同依旧是灯火通明、夜夜笙歌,城外的战事仿佛和他们毫无关系。 韩阿六如今也在青楼之中,穿着一身金钱衫,扮作公子哥的模样,却没有呆在往日常去的雅间,而是在一间后院假山下的暗道密室里,看着一份份文件。 桌对面一个男子自斟自饮着,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玩笑道:“没想到这青楼之中竟然还设有这等密室,呵呵,庞镇抚让在下来这天上人间接头之时,在下还以为您只要顺便快活一把呢。” “你们武乡贼的军情处也会在青楼、商市这些人流多的地方布下暗桩,锦衣卫难道不行?”韩阿六将桌上的文件清理了一下,语气有些严肃:“触目惊心,没想到武乡贼在江南已经埋下这么多暗桩。” “前首辅周延儒、前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人暗中与咱……武乡贼勾结,所以武乡贼军情处渗透江南才会如此顺利!”那男人老老实实的答道:“与武乡贼勾结的江南官绅,在下有一份名单,也附在这些文件里了。” “倒是不奇怪,去年大战之后不少官吏都动了心思,甚至有弃官投降武乡贼的,之前顾君恩、贺人龙他们献太原投贼,天子还大发雷霆,诛连不少!”韩阿六眯了眯眼:“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从官到绅都觉得武乡贼要取代大明了,你这么一个紧要的职位,日后必然前途广大,为何反倒突然来投我大明?” “前途?有前途有什么用?”那男子冷笑几声,问道:“庞镇抚,您可知道武乡贼最新公布的爵位制?” “有所耳闻。”韩阿六点点头,他何止是有所耳闻,连翘早把详细章程给他看过了,大熙在去年得胜之后,由现任吏部尚书肖文青、礼部尚书梅涟等人牵头,制定大熙的爵位制度以奖赏有功军将,最近刚刚公布执行,目前最高的是侯爵,最低的是男爵,侯爵以下皆不世袭,侯爵世袭一代,考封袭爵,之后降等袭爵。 这只是初步的计划,日后还会增设公爵和王爵,公爵世袭三代,随后降等袭爵,且袭爵需要经历考封,王爵则世袭罔替,且分封实土,但不会分封在九州之内。 不分封在九州之内能封到哪去?难道还分封到泰西天竺去不成?韩阿六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知道自己如今也顶着一个子爵的爵位了。 “庞镇抚,你不知道在武乡贼那边咱们过的是什么苦日子……”那男人叹了口气,饮了杯酒:“干什么都得管着,吃喝饮宴都得向联络人报备,从百姓那勒索受贿的银子也得报备,日后还得退还回去,每日还要提心吊胆的,生怕被抓了。” “庞镇抚,你说人生在世谁不为个富贵荣华?咱们这一代吃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给子孙后人留下些富贵荣华吗?”那男人又饮了杯闷酒:“可您看看武乡贼这爵位制,什么王爵公爵能有多少?下面的最多就世袭一代,还得考封,那咱们这般辛苦是做什么?” 韩阿六一阵沉默,笑道:“武乡贼一贯吹嘘他们是为万民而战、纪律严明、艰苦朴素,听说武乡贼的头目倡廉洁、禁奢靡,以身作则,至今连宫室都没有,妻妾只一人、内侍宫女皆无,没想到那无牙帅的山西元从,还有这般贪恋富贵的。” “口号理想也不能当饭吃,咱们为万民拼死拼活,享受享受也无可厚非吧?”那男子脸上有些尴尬,强笑着说道:“听说洪磊投了朝廷后领了苏州知府,如今在苏州吃香喝辣,在下要求不高,能在锦衣卫里领个职,给儿子赚份荫职就行了。” “求富贵就求富贵,别总拿子孙当借口,你若真那么看重你那儿子,怎会孤身一人来投?”韩阿六白了他一眼:“你的家眷,本镇抚会安排人去寻找,说起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大明是日薄西山,连小民百姓家中都藏着红布红旗,只等武乡贼来便投诚,你这富贵,恐怕是享受不了多久的。” 那男子沉默一阵,双目看向城西方向,那是东虏大汗洪台吉的汗帐所在的方向:“这天下,也不一定就是武乡贼夺了吧?大明就算真没了,总还有其他地方能求一场富贵的。” 韩阿六双目一沉,随即又恢复如常,抖了抖手里的那一叠文件:“明白了,这些东西,你还给谁看过?” “绝对没有!”那男人摇了摇头:“在下是直接与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联络,由南京锦衣卫直接护送上京的,中途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这些文件名单也没有向他人透露过,而且在下一路很谨慎,也许到现在武乡贼才发现在下失联了。” “或许吧,你也是运气好,正好碰上了我……”韩阿六冷冷一笑,忽然抽出一把轻巧的手弩,直接便扣动了扳机,那男人毫无准备,顿时被射翻在地。 韩阿六将那些文件和名单在灯火上点燃,扔进一旁的一座空花瓶中,这才提着手弩和短刀走到还在哀嚎的男子身边,为手弩填上新的弩矢,抵在那男子写满了不可置信的脸上:“对不起,我也是武乡贼!” 韩阿六满头大汗的离开密室,沿着密道来到一座院中,从院中枯井爬了出来,连翘早已等在院中,领着韩阿六进院中小楼换衣清洗。 隔着一层屏风,韩阿六一边换着新衣一边说道:“尸体我埋了,那些文件名单我也焚烧了,等会我去骆家探探口风,看老爷子到底对此事知道多少。” “万事小心!”连翘摇着团扇说道:“跟你说个消息,围城的东虏刚刚开始退兵了。” 韩阿六愣了愣,凝眉道:“东虏有攻破京师的能力,却不取京师,和咱们打的是一个算盘…….东虏,恐怕很快就要大举入关争天下了!” 第574章 骆家 韩阿六策马来到骆宅附近,寻了个酒家弄了个包间换了身飞鱼服,牵着马往骆宅而去,正见几名锦衣卫官员从骆宅出来,见了他赶忙行礼打招呼:“留公子见礼。” 韩阿六冷淡的点点头,摆出一副官架子,冷着脸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做些什么?” “说来也是替留公子做事……”一名锦衣卫谄媚的答道:“留公子之前不是建议天子将诏狱里关着的那些投降武乡贼的官将家眷流放广西实边吗?天子派人来询问骆老爷子,骆老爷子也赞同,故而下了旨派咱们辛苦一趟,去诏狱提人押着他们去广西。” 韩阿六点点头,面上依旧冷淡,心里却有了一些盘算,暗暗揣摩着,天子到底还是更信赖骆思恭这个老狐狸。 这些事自然不能对这些锦衣卫说,韩阿六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那最先开口的锦衣卫身上,教训道:“王百户,我听说你看中了一个商铺的老板娘,下毒把那商铺老板和他子女都毒死了,不仅霸占了那老板娘,还吞了他的商铺,做人做事总得留一线才好,否则日后计较起来,这血债你拿什么去还?” “留公子教训的是,下官再也不敢了!”那锦衣卫依旧是一脸谄媚,眼珠子滴溜一转,凑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留公子,下官最近还有条生财的路,您要不要入个股?您放心,绝不伤人害人。” 韩阿六倒是真有些好奇,点点头:“你说说看,若是可行,我分一杯羹便是。” 那锦衣卫左右看了看,说道:“留公子,您也该知道,如今京师是谣言满天飞,说是武乡贼打过来,家里有红旗的都不动、没红旗的都杀了,不少百姓、商家,乃至勋贵官绅家里都藏着红旗红布什么的,万一武乡贼打到京师来,好保住一条性命。” “这谣言不知从哪传出来的,但也正好给咱们利用!”那锦衣卫嘿嘿笑着:“咱们几个兄弟准备装作武乡贼的军情处人马,刻些小木牌,上书‘平安’二字,就叫‘平安牌’吧,或者您喜欢什么名字都行,总之就是放出风声去,这些平安牌就是武乡贼发的凭证,只要出银子买了这些平安牌藏在家里,日后武乡贼打过来才能保平安,以武乡贼的威名,必然能趁机大捞一笔。” 韩阿六差点笑出声来,赶忙板着脸,说道:“既然要做,就要做得精良,不能粗制滥造,让人一眼就看穿了,成本高些无所谓,普通百姓刮不出什么油水,这平安牌本也不该给他们准备,京中的豪商勋贵、达官富户才是咱们这‘平安牌’的目标。” 那锦衣卫表现得有些欣喜若狂,赶忙笑着说道:“留公子教训的是,您放心,有您的名号作保,京中哪个勋贵豪商敢不买牌子?若真有不开眼的,咱们能当卖牌子的武乡贼,也能当杀全家的武乡贼!” “还是那句话,做什么事都留一线,别总想着动刀动枪的,半夜塞个羊头什么的到人家床头,吓唬吓唬就行了!”韩阿六警告了一句,见骆家管家迎了出来,迈步向骆宅而去:“分成的事,你们自己想清楚,总之我替你们担着担保的风险,不能吃亏!” 跟着点头哈腰的管家进了骆宅,来到后花园的一座凉亭之中,骆思恭躺在一个凉椅上沉睡着,盛夏时节还盖着一条厚实的棉被,韩阿六轻手轻脚的走到一旁,帮骆思恭调制着熏香。 骆思恭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猛然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留儿来了?那个匪谍你见的怎么样了?” “给的东西都是捏造的,他给了份勾结武乡贼的名单,里头还有孙督、傅巡抚他们的名字,想来是东虏的虏谍扮作匪谍挑拨离间,想效仿袁崇焕故事,让天子处置了孙督他们!”韩阿六淡定的回答着,点燃熏香:“孙儿自作主张处置了,免得惊动了天子,反倒坏事,请老爷子处罚。” “虏谍……”骆思恭冷笑一声,强撑着坐了起来,韩阿六赶忙上前扶住,帮他垫了几个软枕,骆思恭喘了好几口粗气,笑道:“那家伙,真的是虏谍?” “是,千真万确!”韩阿六斩钉截铁的回道,与骆思恭对视一会儿,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 “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我让幺儿亲自去办着,只有那段孩儿,跟了我许久,不能答应你调到你身边,但你放心,去年我便让他去南镇抚司领了个闲职,以后不会管事了!”骆思恭喘着气喝着韩阿六递来的茶:“我这身子……怕是挺不过今年了,幺儿罩不住你,你要管着锦衣卫,骆家靠不住,还得靠你自己,这些日子再办些大案,我也好去天子面前说嘴几句,给你弄个指挥同知的位子。” “老爷子说的哪里话,您这身子骨,必然是长命百岁……”韩阿六赶忙行礼:“骆家如此厚待孙儿,孙儿没齿难忘,日后骆家若是需要,孙儿一定尽力帮助。” “自己的身子是什么情况,自己清楚,如今连给儿孙做些安排都感觉吃力了!”骆思恭笑着摆了摆手:“倒确实有件事要麻烦你,你也知道,我乃湖广宁远人,大限之后,只希望能归葬故里,让一家老小在我坟前有些守孝的田宅,只是如今湖广都被武乡贼占着,恐怕是夙愿难了了。” “此事孙儿来安排!”韩阿六点点头:“武乡贼连杨嗣昌那般有大仇的家伙都能弄棺材全尸送回,老爷子和他们只有公仇没有私怨,想来武乡贼不会为难您的。” “武乡贼这一计毒,看到杨嗣昌的尸身,这天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勋贵们才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一个个的开始准备后路了!”骆思恭冷哼一声,朝韩阿六招了招手:“你凑近些,与你说件事。” 韩阿六赶忙上前几步,骆思恭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幺儿从宫里传来消息,天子准备再立新军!” 第575章 勇卫 “幺儿传回来的消息说,司礼监的曹公公向天子建言,将原御马监管辖的勇士营和四卫军合并,建勇卫营,立为新军!”骆思恭凝眉回忆着:“孙传庭有立陕西新军的经验,东虏退兵后便由他领兵部尚书衔总理勇卫营,黄得功充任勇卫营总兵,周遇吉、孙应元充任副将,司礼监的孙维武孙公公担任监军。” “勇士营和四卫军?”韩阿六摇了摇头:“孙儿记得前些年曹公公点算御马监兵马,勇士营只剩一千余可战之兵,四卫军只剩下四千余人还算能看,战马更是一匹不剩,靠着这些老弱病残,勇卫营恐怕是没什么用处的。” “所以必然要募新兵,募兵就要钱饷!”骆思恭点点头:“天子要练勇卫营,也是因为此番东虏入寇,京师竟然无兵可用,按天子的意思,至少先编练一万二千余人,以护卫京师。” “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建议遴选各地团练乡兵入勇卫营,至于饷银,内阁首辅薛国观提议仿剿饷故事,加征一年练饷,以满足勇卫营练兵所需,天子已经同意了。” “辽饷、剿饷、练饷,这就有三饷了啊!”韩阿六脸色有些难看,重重吐了口浊气:“朝廷压迫日盛、百姓愈加困苦、局势愈发糜烂,天子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不是不明白,饮鸠止渴而已!”骆思恭呵呵笑着,有些唏嘘:“病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都得试试,沉疴难治、什么问题都扎堆一起来,也只不断下猛药,才有一丝好转的可能。” 韩阿六沉默一阵,问道:“老爷子,这勇卫营与我们……锦衣卫有多少关系?” “关系大了,勇卫营要募兵,也要募将,谁家的兵?哪来的将?”骆思恭冷冷一笑:“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多得很!” 韩阿六双眼一亮,又苦笑道:“孙传庭……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有他管着,怕是做不了什么文章。” “孙传庭刚刚从诏狱里放出来,你觉得天子能有多信任他,把皇城脚下的强军交到他手里?”骆思恭摇了摇头:“孙传庭在诏狱里待了那么久,也应该清楚此事,他不是卢象升那般一心只做事的死脑筋,这勇卫营他只会挂个名,管事的,实际上还是天子信任的监军!” 韩阿六眯了眯眼:“老爷子的意思,是让孙儿去争这个监军?可天子不是安排了司礼监的刘公公做监军吗?” “那是因为天子找不到更好的人选!”骆思恭早看穿了崇祯的心思,笑道:“去年卫河之战,京营打成那鬼样子,六万人马被武乡贼几千人击溃,天子难道还不明白这些太监是如何管理京营的?只是文臣天子信不过、武将有左良玉先例,天子也信不过,只能用太监了,虽然都是无能之辈,好歹还占着一个忠心。” “所以,只要给天子一个更好的人选,天子立刻就能把刘公公给换了!”骆思恭朝韩阿六一指:“你本就受天子宠信,与鞑虏、贼寇都交过手,天子亲评的少年英雄,而且‘满门忠烈、身家清白’,这监军之位,谁能比你更合适?” 韩阿六点点头,又问道:“锦衣卫任监军,似乎没有前例,天子会应允吗?” “你的职务是什么?锦衣卫亲军镇抚使!”骆思恭将“亲军”两字咬得很重:“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你本就是军中之人,监理军务,有何不可?” “孙儿明白了!”韩阿六恭恭敬敬的朝骆思恭行礼感谢,又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问道:“老爷子,孙儿有惑,您别怪罪,您对孙儿多有恩泽,孙儿都记在心里,但若单单只是为了骆家,很多事其实老爷子并不需要操心。” “以前嘛,确实是单单为了骆家没错……”骆思恭双眼有些放空,仿佛是在回忆一些什么:“但后来不是了,从何时开始的呢?应该是从杨嗣昌清剿山西武乡贼之时吧,那时候我以为你会想法子讨个去山西或者湖广的差事,离开京师这漩涡之地,没想到你却留了下来,依旧留在骆家办事,你这般行为,让我想起以前的几个故人来。” 韩阿六有些好奇,静静的听着,骆思恭却沉默了一阵,念出几个名字来:“许仪后、郭国安、朱均旺、林绍歧、苏八……还有许多许多,只是不记得名字了。” “这些人你不认识,锦衣卫的文册里没他们的名字,史籍上或许也不会有什么记载,他们…….如今也应该大多不在人世了…….但我这个老头子,心里还模模糊糊的记得他们!” “这些人大多是嘉靖年间东南倭乱时被倭寇掳去汉民,都是些平民百姓,大多在倭国娶妻生子,甚至有人还在倭国从了军,有些与倭国的藩王将帅什么的关系密切、引为挚友。” “万历年间,倭酋平秀吉欲侵吞朝鲜、攻伐大明,这些去国数十载的汉民,冒着性命之忧,用尽一切办法向大明传递倭寇将侵的消息,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报告,我大明才有了准备,在东南沿海调兵备倭、截留漕税以备战事、抽调辽兵防御鸭绿江沿线,直到最后大军入朝、雷霆一击。” “万历中兴,我是亲身经历过的,那时我大明威服四方、诸夷颤栗,何哉?因为从内到外、从官到绅,有无数人默默为国奉献,不计得失、不求回报、不惧风险,可后来神宗爷怠堕了,朝廷开始争国本了,所有人都在争权夺利了,做事的人寒心了,流落在外的汉民也不再心向大明了,于是东虏一个偏鄙小部反乱,曾经以三大征而威服天下的神宗爷…….却束手无措了。” 骆思恭长长吐了口气,冲韩阿六露出灿烂的笑容来:“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许仪后、郭国安他们的模样,有这样不惧风险、不计得失做事的人,这国,怎能不兴盛?” “这是好事,亿兆汉民、堂堂中华,总不能输给边鄙夷部!” 第576章 马政 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有些泥泞不堪,但却没有失去往日的繁荣,无数妇女和脚商背着各式各样的物件,踩着泥地往远处的城镇外的集市赶去,道路两旁的田地里,穿着红色简装的大熙户部的农业专家们正领着一队队农户,教导他们种植玉米、番薯等作物。 杜魏石和宋献策,大熙的内阁首辅和谏议院掌院,一人骑着一匹老马,只带了几个护卫亲兵,扮作出游富商,在土路上逆着人流慢慢的踱着。 “昨日又有七个大明的官弃官来投咱们……”宋献策谈性很浓:“我帮你看过了,没什么才干,想来投机赚个荣华富贵。” “这种没用的降官不能用,但也不能赶走了,都先填进你的谏议院便是,不用给实职……”杜魏石晃着酒壶,笑道:“小旗官之前不是说了吗?等那《总宪》弄出来,你这谏议院也要改成上议会了,到时候那些只会嚷嚷干不了事的官绅让他们在上议院随意吵闹去。” 宋献策哈哈一笑,点点头,挥了挥手上的一份禀文:“说起来,这帮降官办事不成,拍马屁、搞祥瑞什么的倒是一套套的,之前桐城知县杨尔铭报上来的祥瑞异像,说什么伪明崇祯七年七月初七,有一皂班衙役被人殴伤昏迷,醒后便喊着些什么‘电梯’、‘横店’之类的古怪词汇,似乎还开了灵智,原本痴傻的人,突然变得精明聪慧起来。” “更离奇的是,执政火烧凤阳、建国立制那天夜里,那衙役屋中白光闪烁,隐隐有人争论,说什么‘公司’,‘穿错了’之类的话语,待其家人前去查看,那衙役竟然凭空消失、从此不见踪影。” “此事我知道,根源是之前小旗官和岳家那位姑娘大婚,那些伪明降臣耐不住寂寞,私下串联想搞些什么祥瑞异象,以应‘龙凤之彩’,说白了,就是想借此邀进!”杜魏石脸上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但别人编的都是什么白鹿降世、紫薇星动什么的,就他杨尔铭拿个衙役做文章,还编得有头有脸的。” “十几岁的娃娃,出格一些也是正常!”宋献策哈哈一笑:“执政一贯不信鬼神,又不喜天人感应那一套,多亏你把他们的禀文扣了,否则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他们怕是要吃苦了。” “这些降官里头有不少能干事的,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还在用伪明的那一套思考办事!”杜魏石耸了耸肩:“慢慢教育、慢慢改造了,这些禀文先扣着吧,我先写封信去广州把此事汇报一下,不过我估计小旗官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家伙,最后教育警告一下,一把火把那些禀文烧了得了。” “广州新降,执政必然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宋献策又是一笑,将那禀文折好收起:“广东乃是我大熙占据的第一个沿海省份,占了广东,就要准备和郑家、佛朗机人、南洋西番诸国接触,参谋政事孙元化昨日便受命南下了,想来执政得在广州呆上一阵子了。” “所以这襄京的政务,咱们得替小旗官管好了!”杜魏石仰头将残酒饮尽,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奔驰起来:“就好比这战马!” 两人策马行了一阵,来到一处草木茂密的平地,只见得远处一匹匹各色马匹悠闲的啃着青草,几名身穿官员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如今负责管理马政的何老头:“杜先生,宋掌院,你们来的巧,这马场刚刚料理干净。” “老卒,正好带咱们看看......”杜魏石哈哈一笑:“之后梅老和老蒲他们也会过来,你应该受到文告了,小旗官是要把这马政提为国策,将原本归由你们兵部管理的马政划出来,专门建一个马政局,由军机处直管、内阁辅助、谏议院监督,局监职同尚书,第一任的局监,就由你担任,升职了可得请咱们喝酒。” “杜先生就不要拿我这老头子玩笑了!”何老头哈哈一笑,领着杜魏石等人向马场中踱去:“去年一年,兵部在南直隶、湖广等地设四个马政管区,建种马牧场四所、种马育所一所、马场十五所,并协同户部划拨了一批田地用作马田,种植牧草、玉米等物充作饲料。” “如今咱们有种马一千五百余匹,战马四万余匹,其他驮马等兵部文册都有记载,杜先生、宋掌院,你们等会可以自己去查看.....”何老头摸了摸胯下的枣红马,继续说道:“这些马匹大多来自于前年去年的那场大战的缴获,种马则大多来自从蒙古的走私,不过去年开始东虏对蒙古诸部看得很严,咱们在晋商里的关系也受到了排挤,走私的渠道艰难了,莫说是咱们,明国以往也是靠着边关的互市走私买马,如今他们连驮马都很难买到了。” “以往东虏常伪做蒙古部落在边关互市,以战马换粮食,明国也一清二楚,心照不宣而已.....”杜魏石分析道:“前年去年明国损失惨重,马骡损失不小,正是急需互市买马的时候,东虏却自己断了这条财路,让明国无马可用,怕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准备对明国来场大的了。” “也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宋献策摇了摇头:“岳帅......不对,现在该称‘英侯’了,英侯包围大同,大同各处关口外就有东虏的探马不时查探,显然是对咱们的动向关注的很,英侯对大同围而不攻直到现在,一面是想劝降大同守军,一面也是担心东虏趁我大军围攻大同之时突然破关。” “无论是哪种,总之咱们现在是很难从蒙古获取马匹了.....”何老头叹了口气:“所以这段时间兵部和军情处沟通,派了人去云南,希望能打通西南等地的关系,获取云南的滇马。” “目前这些马场中畜养的马匹,主要还是满足军用所需.....”何老头勒住胯下的枣红马:“若只是组建一支精锐骑兵,其实靠现在这些马匹已经足够了,但若是想要像东虏那般的全军骡马化......这才刚刚起个头啊!” 第577章 军马 “小旗官以前说过,不能把咱们的命根子交到别人手里,无论是从北虏买马,还是从云南购马,都不过是为了缓一时之急而已!”杜魏石看着那些悠闲啃着马草的马匹,手中酒壶按在马鞍上,语气严肃了几分:“明国和北虏自隆庆年间互市,北虏常常就以劣马充良马强卖于明国,这些劣马不堪用,边军官兵还得将这劣马卖出换钱,再加价靠晋商走私战马,这天下无商不奸,自家用的东西,还是自己产出来的放心。” “杜先生这话说的,您也是商贾之家出身,岂不是把自己给骂进去了!”何老头玩笑了一句,脸色也变得严肃了几分:“此事属下明白,从云南购马,主要也是购买种马,有充足的种马繁育,若是顺利的话,最多两三年的时间,大熙就能拥有一支能跟上东虏的庞大马队了。” “如此,咱们只能希望大明能挺个两三年了!”杜魏石哈哈笑道:“宋先生上次卜算的结果是什么?明国还有多久国祚?” “至少能至明国崇祯十七年,但自遇到执政之后,我这卜算之法,基本就没准确过!”宋献策笑着摆摆手:“不谈这些,何侍郎,执政送来的那份文报,你应该也看过了,马政局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执政南下之前也与属下谈过一次,当时就与属下说过,我大熙的马政,不能再走明国马政的老路......”何老头摸着枣红马,回忆道:“明国马政是和军户制配套的,划定马场之后,规定民户养马数额不等,以孳生马匹为课税,并适当免其田租和徭役,因饲养不得法导致马匹死亡者民户要承担赔偿,此即所谓‘官马民牧’。” “至明弘治年间,兼并之风大起,养马田多受豪强侵占,加之太仆寺这些负责马政的机构贪腐横行、肆意克扣养马民户抚恤,收马之时也刻意刁难,民户若不出钱贿赂,便判其马匹有损,令其赔偿,百姓苦于养马,大批弃地逃亡,南方尤为严重,故而当时的朝廷在南方将征马改为折色,民户只需交银、无需养马,实际上便是废除了在南方的马政。” “至隆庆年间,朝廷下令各州府将所养种马折价变卖,以每马价银十两、征牧草料银二两的价格向养马户征收养马银,再用这养马银通过互市从北虏那买马,至万历十年,让各州府将余马全数卖尽、所得银两解户部,辟马场为田,准民佃种纳赋,明国马政至此彻底结束。” “执政当时评价,明国马政从一开始就犯了严重错误,朝廷为了省钱省力,把养马的负担压在百姓身上,民户替朝廷养马,不仅没有什么贴补,还得照交田税,民户负担沉重,哪还有心思和余力供养战马?加之朝廷又缺乏统一的规划和监督,以至于民户所养之马大多不堪一用,不仅无法骑乘,连驮物都艰难。” “所以明国即便没有兼并、没有腐败,按这个法子搞下去,马政也只会越来越败坏的!”何老头放眼看了看四周的马匹:“所以我大熙的马政,从一开始就要以朝廷为主导,耗时耗力耗钱,但只要能做好监管和统筹规划,培育的马匹一定比民户培育的马匹要好,执政要设马政局,协同诸部门共管,应该就是源自这个想法。” “在之前,其实属下就已经在起草一些马政的章程了.....”何老头在身上摸了摸,尴尬的一笑:“哦,没带在身上,属下粗粗说一说,首先是战马标准,以往明国马政缺乏明晰的战马标准,基本是靠经验辨别,属下私下里和汉水军校的校长周将军沟通过,将军中用马分为乘马、驮马、挽马三类,乘马身高三尺十五寸左右、挽马身高三尺十二寸左右、驮马身高三尺十寸左右。” “不符合要求的马匹,都要淘汰,这些淘汰的马匹,按属下的想法,可以发卖的民间......”何老头冲杜魏石笑了笑:“执政应该也是这么个想法,所以才让内阁辅助,内阁可在民间常设马市,专门售卖淘汰的马匹以充作家畜农业所用,听说户部最近呈文说耕牛牛不足,也可以用这些淘汰的马匹弥补一部分耕牛的缺口。” “还可以卖给明国.....”杜魏石笑了笑:“明国如今从北虏那买不到什么马了,这些淘汰了的马匹,正好卖给他们。” “正是,正是!”何老头哈哈一笑,继续说道:“军马和普通马匹不同,普通马匹只需马草就能养活,可军马要养得粗壮,非得以大量饲料供养,如今咱们的军马饲料,主要是公田产出的玉米等作物制成,这些作物的效果嘛.....没有黑豆做成的豆饼好,属下觉得,还是得开辟豆田种些黑豆,再杂以玉米等物作为饲料。” “另外,如今咱们没有自己的马田,要种植何等作物,还得先上报兵部,让兵部跟户部沟通,然后户部再发文更改公田的作物种植,这一来一回得浪费不少时间和精力。” “此事我到时候写个章程,从户部划一批公田,再征集购买一些民田,给你们马政局充作马田......”杜魏石点点头:“小旗官的意思我清楚,他建这马政局,将马政提到国策的位置,是要从朝廷到地方、从军需到农牧、从繁育到市易统筹发展了,咱们日后要攻略辽地、攻略草原,怎能少了一支强大的骑兵?何老头,小旗官是把这颗种子埋在你这了。” “我大熙诸军之中,骑兵最弱,偏偏咱们日后面对的大敌,有着一支战力不俗的庞大骑兵部队!”宋献策接话道:“执政从没想过和他们关内关外分割两国,从一开始就想着灭了他们,既然如此,就要在敌人的主场、在敌人最擅长的地方击败他们,咱们就不能有致命的短板!” 杜魏石正要接话,一名护卫亲兵快马奔来,递上一份呈文,杜魏石拆开一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东虏解围京师之围退兵了,想来要不了多久,辽东要出大乱子了。” 第578章 战犯 田埂上围观的妇女儿童们兴高采烈的放声欢呼着,田里的比赛已经接近了尾声,一名身材粗壮的农户几乎将他那份田地翻了个遍,而另一名农户累得气喘吁吁,却明显有着差距。 站在田埂旁的里长敲响铜锣,旁边围观的农户都跑了上去,将那得胜的农户扛起来,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抬着他绕村游行,那落败的农户懊恼的坐在田里,里长和一旁领着村兵维持秩序的甲长围在他身边安慰着。 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卢象升坐在一棵大树下,将手中的册子放下,朝那边看了看,笑道:“倒是稀奇,以往只见过中进士的挂红花游街游村,从来没见过农户也能挂红花的。” “这场面还算小的了?夏收之后,俺带先生去承天府外的平头村凑凑热闹......”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坐在一旁,呵呵笑着:“农闲的时候,大熙的工作队会在这些大村子附近搞集会,搞什么‘农业比武大赛’之类的比赛,胜出的农户就能像进士状元一样戴红花游街。” “武乡.....他们就是如此善聚民心!”卢象升笑容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将那小册子递到那孩童手里:“你进步了不少,错误我都给你标出来了,你倒是个好学的,只是你们那学堂教的东西太粗浅了,要考科举,开蒙就得打好四书五经的基础,光这些算术识字什么的,还不够。” 那孩童摇了摇头,接过册子:“俺也没想要考科举,俺就想认些字,就像工作队的梁伯他说的那样,以往咱们艰苦,大多是因为那些官绅衙役胡乱加税加租的缘故,咱们看不懂朝廷文告、算不清该缴多少税赋,所以全凭他们一张嘴说话,若是认了字、懂算数,能看懂官府的文告,能算清需要缴纳的税赋,咱们就不会被贪官污吏蒙蔽,还能自己写状纸告去衙门,把他们一网打尽。” “先生,您不知道,当初俺爹还不肯俺去上学,后来还是工作队的梁阿伯和里长劝了他好一阵,这才让俺去上学的,这机会来之不易,俺若是不好学,哪里对得起他们?” 卢象升点点头,又眯了眯眼,语气有些疑惑:“告到衙门......衙门会管?” “当然会管,衙门若是放着不管,咱们可以跟不定时下来巡查的工作队举报的,渎职的罪名严重的很!”那孩童呵呵笑着,扯了扯卢象升的衣服:“先生,您要是下次再来,俺去把家里收着的回执拿来给你看,衙门有状必收,收了就要处理,处理完了就要写回执发给咱们,若是咱们不满意,能拿着回执继续去府衙告状。” 卢象升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孩童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翻了翻册子,忽然扭过身子,在一旁的小背篓里翻了起来:“对了,先生,你不是说今日你们要离开俺们村吗?俺给你带了份礼物。” 那孩童在背篓里摸了一阵,摸出一小包咸鸭蛋来,塞进卢象升手里:“去年开始,官府不是推广‘复合农业’什么的,在公田里养小鱼苗、养鸭子什么的,你们这些人过来建猪圈、牛圈和水利这些,也是为了配合官府政策吧?” “如今这些鸭子鱼苗什么的有了收获,这些日子学堂里每周会发一个咸鸭蛋给俺们吃,俺都偷偷存下来了,您这段时间一有空就来教俺读书,俺都送给您。” 卢象升一时不知所措,心头有些触动,赶忙推让道:“不必了,不必了,我们虽然是战犯,但每日也能吃上大米饭、有肉有菜,你们这些农户家贫苦,这鸭蛋你们好不容易才吃上,你也是长身体的时候,留着自己吃吧。” “俺没事,学堂以后都会发鸭蛋了,俺有的吃!”那孩童将咸鸭蛋硬往卢象升手里塞:“官府的工作队这段时间在试验什么官办小农场,搞什么规模化养殖,没准俺们日后还能吃上肉呢!” 卢象升还想拒绝,那孩童却强把鸭蛋往卢象升手里一塞,跳起来背着背篓就跑:“先生,听执政的话好好改造,以后放出来了,记得来看俺!” 卢象升捧着手里的鸭蛋,看着那孩童跑远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来:“好好改造......改造.......” 一旁看管的战士见那孩童离去走了过来,卢象升将那鸭蛋抱在怀里,正要询问,那战士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卢先生放心,既然是百姓送给你的,就是你的私人物品,我们有政策,不动私人物品,不过这事我会跟上面报备一下的。” 卢象升点点头,起身与那战士一起往村口走去,村口搭了几个坚守的棚子,作为他们这些战犯劳改的临时居住地,卢象升远远便听见熊文灿在里头侃侃而谈的声响:“要我说,孙伯雅就是胆子小,正红旗孤军闯入山东,他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截断东虏北归之路嘛!正红旗也不过几千战兵,孙伯雅要是大胆些,一口吞掉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是在作死!孙部堂手下有多少兵力?能战的又有多少?怎么去截正红旗?”前宣府总兵张全昌当即怒斥起来:“再说了,就算孙部堂能截住正红旗,人东虏连步卒都能一人双马,几日便能赶到战场,到时候孙部堂被前后夹攻,岂不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熊文灿语气里满是不服:“东虏南下,京师之围不就解了吗?孙部堂也能趁机跳出去,绕过东虏大军回返京师啊,总好过如今守在这山东的各处关口,只能被动挨打。” 张全昌哂笑一声:“熊大人,您当初在枣阳都没跑过两条腿的武乡军,如今孙部堂手下兵马比您当年的兵马还不如,您却要他跟连步卒都能一人双马的东虏赛跑?哈哈,自东虏起事以来,大明屡战屡败,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懂军务的文人指手画脚太多了!” 棚子里一阵沉默,熊文灿勃然大怒,大骂道:“你这鸟厮,好生无礼,竟敢对上官如此呼喝?” “什么上官下官!”张全昌哈哈笑道:“熊文灿,你怕是这段日子受优待太多,忘了咱们如今都是阶下囚、劳改战犯了! 第579章 斥责 卢象升走进棚子里,正见熊文灿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全昌毫不示弱的和他对视着,棚子里的将官都满脸尴尬,王梦尹打着圆场:“咱们趁着闲暇聚在一起,聊聊这东虏入寇的战事打发下时间,不过是消遣而已,怎么就自己争起来了?争得面红脖子粗也就罢了,你们两个还想动手不成?不怕关禁闭?” 熊文灿一哆嗦,张全昌却是一脸混不吝的模样:“关就关,谁怕谁?他娘的,上次揍了那个监军太监,没揍过瘾,这次再揍一个巡抚,也好出口往日俯低做小的恶气!” “张全昌,你想揍哪个巡抚?”卢象升拨开人群,叉腰立在熊文灿身前:“要不要连我这个总督一块揍?” 张全昌垂下头去,卢象升文武双修,当年接任宣大总督之时,便亲自上阵和军将角斗,无人能敌,宣大军由此对其心服口服,张全昌也是卢象升的手下败将,清楚他的本事。 王梦尹见卢象升走来,赶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岔开话题:“建斗你来了?东虏入寇一事,你可有什么法子?若你在孙伯雅那位子上,该如何行事?” “张总兵有些话是说的没错,手里没兵,根本就不该和东虏堂堂而战!”卢象升走上前去,见地上铺着一张地图,绕着地图走了一圈:“武乡贼这地图画的可比咱们的精准多了......若是我处在孙伯雅那位子上,能做的选择也和他差不多,只能是卡住几个关口,以小股精锐袭击东虏四下劫掠的零散军兵,弄些缴获交差。” 卢象升顿了顿,心中不知怎的忽然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半是悲怆、半是无奈:“若是不得已而被迫出战......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只能是殊死一搏、捐躯报国了。” 棚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郁无比,卢象升没有明说那被迫受的是什么迫,但人人都知道这“迫”来自何方,王梦尹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来:“孙伯雅至今还是自行其事,京师被围了这么久也没人去催逼他出战.....想来天.....京师的那位还是吸取了些教训的。” “只可惜太迟了,日薄西山、无力回天矣!”熊文灿唏嘘了一句,眉间一皱:“你们说,若是武乡贼遇到这般情况,会怎么打?” “他们的法子很简单,东虏大军可以入关抄掠,辎重补给却不可能跟进来,所以只要让东虏在关内找不到一粒粮食、寻不到一块金银,东虏自然就只能退去!”棚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却是身着一身唐制官袍的孙元化,双臂环抱立在门口:“但这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困难的法子,所以大熙根本就没想过在京畿、山东等地的平原上和东虏开战。” “若真要在平原上和东虏开战,除非是在河南的汝州府、开封府那般大熙牢固掌握的地域,各村都有村兵、挖掘了大量四通八达、互相联系的地道,东虏袭来,村民都能躲进地道里去,大熙军则以主力牵制东虏主力,分出精锐不停袭扰他们的后路和小股部队,东虏在村寨中找不到粮食,只能攻打城池。” “但东虏主力被大熙军主力牵制,能拿来攻城的兵力能有多少?若分的兵多了,大熙军就会趁机进攻,若分的兵少了,攻打城池也必然损失不小,一座座城池啃下来,就是一点点耗光东虏的兵力,到最后终究会成强弩之末之势的。” 孙元化背着手走到那地图前,笑道:“这法子说来简单,但明国却用不了,他们有能力组织村民挖掘地道吗?兵将有胆子袭扰东虏军兵吗?有胆子对东虏发起主动进攻吗?明国的城池面对东虏的兵马,有几座守住了一天以上的?” 棚中弥漫着尴尬和愤怒的情绪,熊文灿咳嗽一声,嘲讽道:“孙初阳,你这二臣当的倒是坦荡,一口一个大熙明国的叫着,也不怕人戳脊梁骨。” “听说你们每晚都要组织学习的,怎么还抱着这陈腐的君臣纲常思想不放呢?”孙元化冷哼一声,腰板挺得笔直:“爱民护民、行儒家仁爱大道,才是正道天朝,余者不过窃国之贼而已,熊太蒙,你这段时间也和百姓接触不少,你自己去问问百姓,在他们心中,谁是正道天朝、谁是独夫民贼!” 熊文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们这段时间下乡劳改,和百姓多有接触,百姓是如何看待大明的,又是如何看待大熙的,他也没法闭眼装瞎、掩耳扮聋。 孙元化见熊文灿不说话,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孙元化奉孔孟大道而行,尊礼行义,助大熙拨乱反正、复儒家仁爱大同之世,仕的是万民拥戴之朝、助的是民心所向之君,什么二臣?为所谓君臣纲常而助纣为虐、逆万民之心、残百姓之体,尔等也是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的,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棚子里的一众官将有的垂下头去,有的则愤慨异常,卢象升见棚子里气氛有些不对,赶忙把孙元化拉了出去:“初阳,你今日来此地作甚?总不会是为了来嘲讽咱们的吧?” “我是来看看你的,若是你回心转意,我这里有个机会让你一展才学.....”孙元化叹了口气:“执政夫人已经到了楚西南的镇竿城,制将军任亮这几日也该到了,他们是奉命准备扫荡楚西南的苗地,你若是有心投奔大熙,我这次南下去广州正好要经过楚西南,就把你带过去给夫人做个赞画,立些功劳,到时候让夫人和执政开口,把你从这战犯监狱里提前放出来、让你当个高官,把握也大些。” 卢象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初阳,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既不会辱没名节,也能亲手为百姓做些事情,这样子.....挺好的。” 孙元化还要再劝,卢象升却摆了摆手,把怀中一直抱着的布包掀开,露出里头的鸭蛋,转移话题:“对了,之前有个娃娃送了我几个咸鸭蛋,你要不要尝一尝?” 孙元化盯着卢象升看了一阵,叹了口气,点点头,随手摸了一个咸鸭蛋:“这些咸鸭蛋应该是之前户部推广的‘复合农业’、‘小型农场’什么的成果吧?执政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那些公田和官办农场里产的肉蛋除了满足部分军用,大多都分给各个学堂了,像你们显陵战犯管理所的王所长,刑部的四品官、执政的元从,他都分不到肉蛋,想吃还得自己去市场上买农户家的。” “倒是你们这些战犯,听说每日不仅有新鲜的肉蛋,隔一段时间还能有鲜鱼吃,听说过节了还批酒喝?过的比大熙的大部分官吏还要舒服。” 卢象升一愣,忽然哈哈一笑,从孙元化手里把那鸭蛋抢了回来:“没想到这咸鸭蛋也如此宝贵,那我不分与你了,我一个人全吃了,你自己去市场买去!” 第580章 苗蛮 “西徼百蛮底,南荒三楚边。苗顽风未殄,盘瓠种犹传......”任亮勒住胯下战马,看向两面青山:“这保靖宣慰司群山环绕、山峦叠翠,倒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只可惜山匪时常作乱,搅了这一方清净。” “要不怎么会让咱们抽调精锐南下?”任亮身旁的王堇英也勒住战马,扫了眼官道上整齐行军的战士们和装载得满满当当的辎重车,又扫了眼周围的青山:“山地作战,还有过当山贼的经验的,大熙军里头,也就咱们这些吕梁山旧人了。” 任亮哈哈一笑,摇了摇头:“这保靖宣慰司的山贼可不简单,前段时间大闹楚西南,在村寨里头烧杀抢掠不说了,还抢掠军粮、袭杀户部和军中的下乡工作队,甚至还集兵侵攻长沙府和岳州府,攻打城镇军营,试图截断执政南下大军的粮道,比当年的咱们可猖獗多了。” “所以红娘子......呸!执政夫人才亲自来镇竿了嘛!”王堇英哈哈一笑:“南下中军主力都抽调了一万余人随执政夫人来镇竿,加上湖广本地抽调的留守兵马,总数三万余人马,执政是下定决心,要对西南的匪贼进行一次大剿了。” 任亮正要回话,忽听得两侧山林之中号角声响,随即弩箭羽箭泼雨一般朝官道上袭来,任亮心中一惊,赶忙滚下马来,身旁的王堇英也被反应飞快的亲兵一把拽下马来,还在高呼不止:“竖长牌结阵!把百姓护走!” 木哨声连天响起,却收效甚微,本来避让在官道两侧等大军通过的百姓商贾们也遭到了一波箭矢的袭击,顿时大乱,如无头苍蝇般在官道上乱逃乱窜,大熙军的刀牌手想在两侧竖起长牌,却被百姓们给冲散,辎重车也被人流堵住,动弹不得。 “这么下去会被百姓给搅乱的!”任亮怒喝一声,让亲兵竖起自己的大旗:“王大哥,你留在此处护卫辎重安抚百姓,吹冲锋哨,儿郎们和我一起杀进山去!” 哨声在任亮耳边炸响,随即便飞快的蔓延开来,喊杀声震动两侧山翼,任亮一马当先,冲进一侧的山林之中。 在山林中跑了几步,只见得前方东一堆、西一堆的人马正在集结,任亮放眼看去,却见他们大多穿着灰黑的衣服,有的还袒胸露乳,有些用灰蓝头巾包裹着头发,有些则披头散发,大多都赤着脚,挥舞着各式苗刀、草叉之类的兵器。 他们似乎是正准备集结兵力趁官道上大乱杀下山去,完全没想到任亮竟然领军杀上山来,阵势有些混乱,大多哇呀怪叫着冲杀上来,面容狰狞如同野兽一般。 “运气还真好,刚进保靖宣慰司地界就撞上苗蛮了!”任亮冷笑一声,腰刀一挥,属下兵将也嘶吼着扑了上去,火铳手则飞快的在山林中组队。 吕梁山的交山义军在去年年初接受了大熙军的整编,归属于岳拱的西北军团之下,兵马大多打散与太原等地投诚的山西官军混编,再编入部分新兵,岳拱部和黄锦所部中原军团抽调了一批骨干老兵作为基层军官和教导。 但任亮等人抽调精锐南下,遴选的基本都是他们的交山军旧部,这些人马论纪律性、论思想和文化远远比不上大熙军的老兵,但大多是自天启年间开始就在吕梁山区抗击大明近十年,悍勇和武艺、山地作战的经验,在大熙军中可称翘楚。 如今在这山林之中双方都无法布置大阵,面对面的厮杀,双方一时不分胜负,但大熙军有火铳,那些苗蛮的轻弩轻箭对拥有甲胄保护的大熙军伤害效果不佳,但大熙军的火铳却能轻易穿透他们少得可怜的竹甲和肉体,每一次火铳轰鸣,都会有一批苗蛮惨叫着倒下,那些苗蛮本就是为劫掠而来、根本没有死战之心,纷纷调头就跑。 “别追了,地形不熟、恐有埋伏!”任亮喝令道,随着一声声哨响,各部战士背着伤兵和牺牲的战士、割下苗蛮尸体的人头、拾捡了他们扔下的武器,向官道上退去。 官道上此时也平静了下来,杀向另一侧山林的大熙军战士也退了回来,王堇英站在一辆辎重车上,指挥着随军的军医给受伤的百姓和战士们疗伤。 “袭击咱们的是苗蛮!”任亮来到王堇英身边,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估摸着,他们是看到咱们押着这么多辎重,以为咱们是押解辎重的辅兵,所以想来抢掠一把,没想到咱们却是顺路跟着辎重队一起去镇竿城,那些苗蛮眼见碰到了硬茬子,没怎么打就逃了。” 王堇英点点头,他们南下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知道湖广西南的苗人分生苗和熟苗,熟苗汉化程度比较高,与汉民杂居,和汉民一样一般居住在村寨和城镇里,当年武乡义军攻略湖广时,湖广巡抚手下的镇竿军,基本就是由这些熟苗组成。 而生苗则一般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自成部落、不服王化、生活原始、野性难除、凶残暴虐,被汉民称为苗蛮,也是如今在湖广西南屡次袭击大熙军和城镇村寨的主要力量。 “这些苗蛮也太猖獗了!”王堇英一脸恼怒:“他娘的,这里离镇竿城不过一日夜的距离,镇竿城有咱们两三万大军在呢!他们就敢在我大军眼皮子底下发动袭击?而且见到咱们这么多人马都敢动手,这他娘已经不是普通的山匪了,难怪执政这么看重这次大剿,执政夫人都亲自来镇竿了。” “所以才会让咱们遴选兵马南下,山地转战,大熙军里没人比咱们这些在吕梁山奋战十余年的家伙更熟悉!”任亮环视着两侧青山,冷声道:“苗蛮在万历年间被大剿过一次,彼时声势浩大的都掌蛮几乎全族被灭,之后苗蛮便没了什么声势,造乱的也大多是些零散的部落,如今却能围攻城镇,哼,想来背后还有人支持。” “咱们早些赶去镇竿城,苗蛮这般猖獗,执政夫人恐怕已是焦头烂额了。” 第581章 西南 镇竿城,即后世着名的凤凰县,地处湖广西南汉民熟苗和生苗部落的交织纠缠之地,明初之时承袭元制,仅设竿子坪和五寨两个长官司管理,后随着生苗造乱反抗不断,正德年间筑城设镇竿守备,镇竿城由此得名。 镇竿城作为防御生苗部落的中心枢纽,明廷历代对其修葺不断,建设起一道完备的防御体系,所谓“石城之外,有数十屯仓、二百营汛、山岭堡垒延绵不绝,地方居民不过五千,驻守兵士却有七千”。 原本守卫镇竿城左近的镇竿军,在湖广战场上和大熙军的历次战斗中损失殆尽,以至于大熙军在去年夏季兵进湖广西南之时,镇竿地区兵力空虚,甚至被生苗部落攻陷,城内居民遭到血洗,待大熙军抵达之时,这镇竿城几乎成了一座鸡畜不留的死城,大熙军清理整座城池,只找到了三十余民幸存者。 之后大熙迁移了一批河南、山西等地的受灾流民过来,加上周围村寨的部分熟苗入城生活,镇竿城才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城内居民至今还不到两万人。 如今镇竿城内外就如同一个大军营一般,城外是连绵起伏的军帐,城墙上插满了赤红的旗帜,城内的街面上行走的也大多是身穿红衣的战士,临街的店铺吆喝的都是些山西话,让任亮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山西一般。 安顿好部队,任亮、王堇英和所部教导一起往西门赶去,岳冰兰早已在西门城墙上等着了,依旧是一身红衣,只不过换了妇人的发型,新婚滋润,明媚秀丽之中添了几分妩媚。 任亮王堇英等人赶忙行礼,岳冰兰却哈哈一笑:“任大哥,王大哥,这里也没什么外人,用不着讲那么多规矩,随意便是!我听说你们昨日受到了袭击?” “回夫人,确实如此.....”任亮毕恭毕敬的答道,岳冰兰可以随心所欲,他可不敢随便应付:“袭击咱们的是苗蛮,据属下估算,起码有两三千人,但与我军交手没多久就跑了,想来本是为了袭击辎重队的。” “这些苗蛮,越来越猖獗了!”岳冰兰冷哼一声,看向远处的青山:“任大哥、王大哥,你们看,离城不远,便是一座座的山,这些山里藏着一个个生苗部落还有土匪山贼,这些日子搅得这湖广西南是不得安宁!” “就在昨天,保靖宣慰司有三座村庄被袭击,村民无分老幼全被杀死,有一支工作队被截杀,有两处屯仓被劫掠,一处寨堡被袭击,两处碉楼被毁,当然,还要加上你们被袭击的那场!”岳冰兰一脸严肃、语气冷峻:“他们打了就跑,专门盯着防御薄弱的村寨、零散的碉楼寨堡和咱们的辎重队下手,我大军赶过去,他们就钻进山里,我大熙对明军用的游击战术,没想到如今被这些苗蛮和山贼用在了咱们身上。” 任亮沉默一阵,问道:“夫人,若只是苗蛮部落和一些山贼什么的,恐怕闹不出这么大的声势来,他们背后应当有人在统筹指挥。” “任大哥猜的没错!”岳冰兰点点头:“这些苗蛮和山贼什么的,分为四类,一则老匪,这些人大多是受明廷压迫而被迫上山落草的穷苦人,以打劫为生、劫富济贫,有些势力大的也会攻打村寨屯仓什么的,这一类老匪和你们最初在吕梁山时一样,打劫是主要收入,但势力起来了就要靠勒索百姓纳粮过活,所以基本不伤势力范围内村寨的百姓,也和你们一样,由接受咱们整编改造的可能,故而军情处已经派人进山去寻找这些老匪了。” “若是能劝降一两支老匪,有这些地头蛇领路,咱们对付苗蛮和山贼也方便不少!”任亮笑了笑,与王堇英对视一眼,笑道:“夫人做了不少准备嘛。” “认真做事,理所应当!”岳冰兰淡淡的回了一句,继续说道:“且二则是游匪,大多是一些零散的生苗部落和一些被咱们打散以后逃入山林里落草的官军,这些游匪没什么目标,投机性也很高,我之前也派人进山去招降他们。” “其三是坐匪,这些大多是当地的土豪官绅、邪教、帮会什么的组织的团练乡勇,我大军入保靖宣慰司后,他们便躲进了山里,他们与我大熙格格不入、有夺田夺财之仇,但没什么战斗经验,处理起来不难。” 岳冰兰顿了顿,继续说道:“最后,便是咱们最主要的敌人,由原保靖宣慰司的土司、官军的将领凑起来的苗蛮和残余官军,他们虽然自成体系,但明面上依旧尊奉明国,能从四川获得补给和军需,有组织、有一定的军纪和军事素养,人马号称十万,但大多是乌合之众,我估计能战的也就两三万人顶天了。” “终究是一伙贼寇,要剿灭不难,难的是山地作战.....”王堇英看向远处的青山,又看了看城外连绵的军帐,问道:“说起来,夫人,属下有些事不太明白,若要进剿这些苗蛮匪徒,其实用不着这么多兵马,更不需要夫人您亲临,只需要花些时间训练万余善于山地作战的部队就行。” “我不过是替夫君来打个前站而已!”岳冰兰微微一笑:“保靖州宣慰司,西南接贵州,西北接四川重庆府,夫君攻陷广州,我大熙在南方第一阶段的战略扩张已经完成,接下来只剩下一些扫尾的工作了,夫君会在广州呆上一阵子,待全吞广东收尾之后,便会领主力转兵攻略四川、贵州、广西等地以扫清后方,其中最关键的便是四川。” 岳冰兰朝远处青山一指:“四川重庆,不缺山,贵州,也不缺山地,而且都是诸族混杂、山匪横行,大熙要攻略四川贵州等地,正好在这湖广西南的青山之间,累积些经验教训。” 任亮皱了皱眉,说道:“如今张献忠占着重庆,和那秦老夫人轮番大战,若是要兵进四川,就得和他们开战了。” “早晚都要开战的,若是张献忠和秦老夫人识趣,最好能像麻侯贺锦、谷伯蔺养成那般投诚,夫君给张献忠留了个西侯的位子、给秦老夫人留了个贞侯的位子......”岳冰兰冷笑几声:“若是他们不识趣,那就做一窝全端了!” 第582章 广东 微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惊醒了在马上思考着的吴成,放眼看去,只见远处出现了一片金黄的沙滩,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一般沿着海岸线铺开,将陆地和蔚蓝的大海分隔两边,吴成在马上直起身子极目望去,只见得海天一线、一眼望不到头,配合着海潮的声响,显得壮丽非凡。 “哇!这大海都没尽头的吗?”身旁的绵长鹤张大了嘴感慨着,吴成的亲兵们都和他一样,都是内陆出身长大,第一次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直起了身子,好奇的眺望着。 “放你们去海里玩玩,别往深水去,免得被海浪卷走了!”吴成笑着挥挥手,如今正是酷暑时节,广东又是骄阳似火的天气,这些亲兵早就热得不行,如今得了吴成的命令,当即欢呼雀跃的策马奔向海边,脱了衣甲便往海里钻。 吴成也策马来到海边,倒没有他们那般放肆,只是脱了鞋袜扔在一旁,撩起衣服下摆,赤足踩在沙滩上,任由海浪冲刷着双足。 一名穿着大红唐制官袍的男子跟了上来,也脱了鞋袜踩在沙滩上,乃是原广东左布政使、如今大熙的广东省节度使孙朝肃,去年大战之后,孙朝肃便弃官北上投奔大熙,是明国投奔大熙官阶最高的几人之一,吴成给他开了个广东节度使的空头支票,如今孙朝肃与大熙军一同返回广东,兑现了这个空头支票。 大熙军兵进广东,遇到的抵抗并不激烈,两广总督张镜心集结两万余人在韶州府与大熙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便全军大溃,张镜心自料广东守把不住,逃去了广西,广东大半高级官员要么随着他一起逃了,要么投降了大熙,新任的巡按御史葛征奇倒还有一些赤胆忠心,收拢败兵退回广州,从濠境请来了一支两百多人的葡萄牙雇佣兵,欲据城死守。 吴成倒也不急,一面包围广州,一面分兵攻打广东周围城池、派出工作队前往各处村寨进行分田清账、清租清贷的根据地行动,还分兵进入惠州府、肇庆府等州府攻略。 葛征奇也知道如今的朝廷和逃去广西的张镜心靠不住,派人走海路去向福建郑家求助,但郑家明显没有趟这趟浑水的心思,拒绝了葛征奇的求助,葛征奇见外援无望,终究还是没有战死在广州的勇气,私下与大熙谈判,只要能放他离开,便开城投降。 葛征奇是新官上任就面临大熙军大举南下的局面,他就算有作恶的心思也没作恶的时间,在百姓中也没什么恶评,吴成便答应了保障其人身安全、自由来去,葛征奇于是开广州城投降,自己则弃官回浙江老家去了。 “这里离濠境不远了吧?”吴成突然问道:“这濠境如今是成了佛郎机人的地盘,还是依旧在大明掌中?” “回执政,这里离香山千户所不到半个时辰的马程,香山山顶可以俯瞰濠境......”孙朝肃回道:“濠境名义上还是大明国土,实际上已被佛郎机人侵占。” “执政有所不知,嘉靖年间,这些佛郎机人贿赂海道副使汪柏,以晾晒贡物、船帆为名盘踞濠境,随后渐渐侵占周围田土,至嘉靖三十五年,嘉靖皇帝下旨户部采购龙涎香以修道,但彼时倭寇猖獗、朝廷厉行禁海,海贸几乎断绝,户部无处采买,佛郎机人借此上贡,得了嘉靖皇帝欢心,准其商贾久居濠境,明廷则征缴地租税饷。” “佛郎机人便在濠境修筑堡垒、训养军队、渐成侵占之势,其兵马时常出境骚扰周围村庄百姓,番僧也常以濠境为据点,四处传播邪教乱言、蛊惑百姓,明廷派去收租收税的官吏也常被他们驱赶。” “隆万年间明国中兴,尚有余力对付这些佛郎机人,时任两广总督殷正茂在香山千户所整顿兵马,派兵入濠境拆除佛郎机人私设之堡垒、驱散其豢养之军兵,还逮捕了佛郎机人所谓总督,但后来明国国势日衰,也就无力再看管佛郎机人,佛郎机人依旧我行我素、得寸进尺,海外华商归国,皆言佛郎机人四处宣扬濠境乃其国王领土,广东的官吏百姓也被禁止入濠境地界。” “且佛郎机人贪得无厌,不满足于濠境一地,时常跨境侵吞土地,以至民厌其祸、官怀隐忧、遣官驱逐、恬然不惧,可谓广东一大祸而已。” 孙朝肃看向濠境方向,继续说道:“其实濠境里的佛郎机人不多,兵马也就千来人,但是明廷却不敢调兵剿灭他们,佛郎机人船坚炮利、火器犀利,若是成了海盗为祸海疆,反倒危害更大,加之佛郎机人还算恭顺,如今南洋之中西番海寇不少,还有什么尼德兰人、西板鸭人、鹰格兰人,时常侵扰我中土海疆,明廷往往还要求助于佛郎机人的船队帮忙驱赶,故而佛郎机人与明廷的关系算是大差不差,倒是和福建的郑家多有摩擦,常常在海上开战。” “找那么多理由,其实就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放任这些佛郎机人胡作非为!”吴成语气中有些暗暗的讽刺意味:“这明国闹成这副样子,十之八九是因为上下敷衍、得过且过的缘故。” 孙朝肃尴尬的笑了笑,吴成说的也是事实,虽然他话语里把自己这类广东的官僚摘得干干净净,但实际上濠境的佛郎机人能闹成现在这种局面,和他们这些广东官员故意放纵脱不了关系,孙朝肃自己也收了不少佛郎机人贿赂的银子。 “濠境卡在珠江口入海口,佛郎机人在濠境大建堡垒、布置火炮,若是有意,可以让广州片板不能下海!”吴成飞起一脚,踢飞一片沙砾和海水:“但我大熙一定要走向大海的,西番能够跨越重洋、远至千里,我大熙也可以!” “走吧,今日宜爬山,咱们去香山顶上,看看濠境的风景!” 第583章 濠境 香山千户所就在香山脚下,和其他大明的卫所一样,早就腐朽透顶,大熙军接手之前,香山千户所只剩下旗军四百余人,其他兵员统统吃了空饷,阵形散乱、士气低迷、兵卒肉眼可见的饥饿瘦弱,连刀剑盔甲都配不齐,有些人甚至还拿着削尖的竹子当武器,寥寥无几几件火器也缺乏维护,试炮之时还炸了膛。 就这样的战斗力,也难怪当地的官吏不敢去对付濠境的佛郎机人了,佛郎机人若真的大举打进广东腹地,香山千户所恐怕连他们的妇孺都拦不住。 大熙军包围广州后,便派了两个部总扫荡广州府附近的卫所据点,香山千户所毫无抵抗、直接投降,大熙军安排了一个部总把守此处监视濠境的佛郎机人,收取广州之后,又抽调两个部总来协防,三个部总三面从陆上将濠境包围,算是给足了佛郎机人。 吴成赶到香山千户所时,包围濠境的三个部总正在构筑炮台和战壕,濠境外佛郎机人私自占据的定居点都被撤走,外围的佛郎机人基本都躲进了濠境中,港口不断有大船驶出,向着远海而去。 吴成登上香山山顶,山顶上竖起了一座望楼,周围遮挡的树木都砍伐干净,用来给大熙军的观察手观察濠境目标、指引炮队射击,吴成在望楼上,正好能模模糊糊的俯瞰整个濠境。 绵长鹤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个黄铜制成的长筒望远镜,这是在韶州时从广东官军手上缴获的,广东紧邻濠境,这种单筒望远镜不少,韶州一战大熙军就缴获了三十多个,分了几个送去枣阳兵工厂研究仿造,其他的都配给将帅和炮队使用。 吴成用衣袖擦了擦镜片,闭上一只眼用望远镜观察起濠境来:“当年嘉靖皇帝准许佛郎机人久居濠境,也明言只准商民居住,如今本执政亲眼看来,佛郎机人在濠境各处紧要之地都布置了堡垒,类似我樊城的城防结构,可见其狼子野心!” 吴成将望远镜扫向一座尖顶建筑,伸手一指:“那座尖顶建筑就是濠境中心了,应该是佛郎机人的教堂,用来拜他们的神仙的。” 身边扛旗的绵长鹤嘿嘿一笑,问道:“成….执政,那里头供奉的是不是您以前说的那个椰子神?” “呵!随口一说你竟然还记得?怎么记性这么好了?哦,就记得吃的是吧?”吴成哈哈大笑起来,玩笑道:“没错,椰酥椰酥,椰子酥成精了,说起来这佛郎机人的国名也有意思,叫葡萄牙。” 绵长鹤一脸好奇:“葡萄鸭?吃葡萄长大的嘛?刚刚孙节度还说了什么西板鸭,这西番小国取名也是有意思,都是吃的东西。” 望楼上众人都笑成一团,就在此时,一名亲兵跑了上来禀告道:“执政,濠境见执政旗号,派了个番僧来求见执政。” “不见!”吴成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当年我派人携梅老的书信来濠境购买火炮图纸、聘请教官,佛郎机人对咱们爱搭不理,如今本执政是他们想见就见的?先晾着,等孙元化到了以后,让他这个信椰子神的去应付。” 过了几日,孙元化抵达广州,休息了一夜,便与吴成一道往香山而来,再一次来到香山山顶,濠境外围的炮台和战壕基本已经成型,红夷大炮已经推入了炮位。 “这几日濠境的佛郎机人明显是心急了,天天派番僧来求见,都被属下拦了回去…..”孙朝肃腰杆子挺的笔直,仿佛有前所未有的硬气:“属下按照执政的吩咐,派了人去通知濠境的佛郎机人,让他们拆掉炮台、卸掉兵甲火器等待接收,但他们也没什么动作,估计是要顽抗到底。” 吴成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孙元化,孙元化心中知道吴成其实早已心有定策,找他来就是为了考验他到底对大熙忠诚,还是对所谓的天主虔诚,但面上还是摆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扫视着濠境:“执政可见那座尖顶教堂?西番笃信宗教、奉天主为世间万物之真理,每到一处都会建此教堂,以供奉天主。” “我不信鬼神……”吴成淡淡的回道:“大熙以前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宗教上吃过大亏的,所以我大熙的官将,只信奉儒家大道。” “属下也不信!”吴成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了,孙元化自然知道该怎么答:“属下当初入教,也只是为了方便学习西学而已,实际上属下在诏狱之中受尽折磨时苦求天主解救而不得后,就已经退教了。” “这样自然最好,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当个个人爱好就好,若与我儒家仁爱大道相悖,就该除灭,或者像佛道那般融合。”吴成淡淡的笑着,如今这个时代宗教的力量太过强大,自己的老婆还时不时往庙里钻,一口气搞出一个无神论的国度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将宗教限制住,像佛道一般融入儒家体系之中。 大熙日后必然是要走向海洋的,免不了要和基督教国家打交道,但释经各有各的释法,如今泰西诸国宗教改革如火如荼,为什么东方就不能有一个全新的基督教呢?谁说上帝就只能有耶稣一个儿子? 入过教、熟悉西学文化,对儒家经典造诣也很深的孙元化,是如今吴成手下最适合与西番打交道、也最适合改造基督教的人选。 孙元化似乎有些明悟,分神了一阵,猛然又惊醒过来,继续说道:“执政,我等不信鬼神,西番却对他们的天主笃信颇深,做什么事,都要扯天主的大旗,哪怕杀人放火也是如此。” “西番的番僧,便是西番侵占他国的前驱,遇到小国,番僧便以传教为名充任谍探、收集情报,若遇大国,便以治病救人等方式蛊惑民心、传播宗教,实则还是为谍为探,一旦有隙,便以商贾、佣兵、移民、海盗侵占他国领土,谓之曰殖民!” 第584章 西番 “殖民!”吴成咀嚼着这两个字,冷笑道:“这佛郎机不过是泰西小国,靠着抢掠小国、垄断商路赚得盆满钵满,他日若有一大国入局,我堂堂中土,万里海疆如何守御?咱们终归还是要走向大海的,就先从打扫了这濠境再说。” 孙元化在一旁不停点头,赶忙出谋划策道:“执政,西番毕竟还是番人,畏威而不怀德,执政先前的做法其实很有效,先晾着他们、由咱们先提要求,如今炮队既然已经就绪,不如就先发一轮炮,轰击濠境,以示警告,佛郎机人在濠境设有一个所谓总督管理诸事,小小番僧不够格与执政谈判,要把那总督给逼来。” 一旁的孙朝肃面上露出一丝难色,赶忙问道:“孙参知,与佛郎机人交火……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下海做了海盗,咱们广东洋面,恐怕就永无宁日了。” “孙节度放心,若是以前这法子确实过激了些,但如今却不是,在下当了那么久的教徒,也知晓不少佛郎机人的内情!”孙元化哈哈笑道:“万历年间,佛郎机国王身死无嗣,其邻国日斯巴尼亚,哦,也就是西番口中的西板鸭趁机吞并其国,日斯巴尼亚侵占吕宋,设官管理东方的佛郎机人,濠境的佛郎机人不服管教,与吕宋的日斯巴尼亚人多有冲突。” “加之前几年佛郎机人在大食的据点被当地土人端了,在天竺果阿的据点又面临着天竺本土一个叫…….莫卧儿的强国挤压,倭国行闭关锁国之策驱逐了倭国的佛郎机人,如今盘踞台湾的红毛番之前也攻陷了佛郎机人在南洋的殖民中心马六甲城,还有个新兴的鹰格兰国豢养海盗,四处打劫佛郎机的船舰,甚至曾试图围攻濠境。” “濠境的佛郎机人如今实际上已成海外孤子,母国被吞灭不说,四面皆是不怀好意的敌人,正因此,他们才对我中土的局势这般关注,若是中土的政权也对他们不怀好意,哪怕只要禁止濠境商贾进入广州采买,濠境的佛郎机人就得靠中土商人转运粮食淡水等必需品,商贾抬价压价的本事,执政和孙节度应该也了解。” “濠境的佛郎机人除了少量番僧是为了传播天主教化而远渡重洋,大多还是为了赚钱来的,若是得罪了中土政权,生意受影响不说,在这四面皆敌的环境下连身家性命都堪忧,故而他们才对明国那般恭敬,不仅用番僧西学笼络官绅乃至宗室、帮忙造炮造器,而且还派遣雇佣兵参与作战。” “所以就得罪了我们!”吴成哂笑一声,望远镜在濠境来回扫视着:“濠境有多少人口?番汉加起来四万余人,可以算得上繁华了,这么一座城毁了可惜,让炮队准备吧,只希望濠境的佛郎机人能早些清醒过来。” 哨声和号声连天响起,第一发炮弹却不是大熙军的炮队轰出的,濠境关口处的一座堡垒上,守军听到大熙军的号声响起,当即发炮警告,然后他们就遭到了大熙军炮队的重点照顾,整座堡垒被炸得土石飞溅。 大熙军的炮队已经开始逐步装备标尺、瞄具等先进的瞄准器具,这是孙元化带来的经验和技术,再配上香山山顶和火炮阵地后望楼上配备了望远镜的观察手的指引,和无数战火中磨砺出来经验丰富的老炮手,大熙军的火炮准确度比濠境的佛郎机炮手还要高上不少,数十门红夷大炮,将濠境堡垒上的火炮牢牢压制住。” “孙参知,前几日你还没到的时候,我去佛山逛了逛……”吴成听着隆隆的炮声、看着混乱的濠境,闲聊一般的说着:“佛山是个好地方,四大名镇名不虚传,那广锅比咱们军中用的军锅质量还要好,可见佛山的铸铁水平。” “佛山自宋以来就以铸造铁器出名,城内铁匠高炉众多……”孙元化明白吴成的意思,笑着点点头:“执政猜的没错,这些铁匠高炉可以民用,自然也能军用。” 吴成微微一笑,看向炮火连天的濠境:“濠境嘛,做个我大熙对外开放的港口商业城市挺不错的,但这些堡垒火炮什么的,没必要留着,濠境里铸造火器火炮的兵工厂,听说原本有不少是汉商和明国朝廷与佛郎机人合资的,但是朝廷腐败无能、官府又不管事,渐渐被佛郎机人吞了,这些兵工厂还是要握在咱们自己手里好些,到时候连人带厂都牵到佛山去。” 孙元化和孙朝肃都赶忙应承,此时炮声已经停了下来,大熙军的火炮开始散热,而濠境关口的堡垒上则用吊篮吊下一个军官来,挥舞着一面白旗,向着大熙军的阵地走来。 “畏威而不怀德,果然如此!”吴成笑道:“这佛郎机人这么快就投降了?” “执政,此时还要继续给他们压力!”孙元化赶忙出谋划策道:“执政可以给他们提要求,让他们撤掉防御、守军卸下兵甲集合等待我军接收,让其总督来谈判,否则便继续炮轰。” 吴成点点头,派了一名亲兵前去应付,一旁的孙朝肃又问道:“若是佛郎机人一直死扛着怎么办?难道真的攻城?这几座堡垒倒也不是打不下来,只是徒增伤亡。” “濠境的佛郎机人大多来赚钱的,不能拼命,拼命了还赚什么钱?”孙元化自信满满,眼珠子转了转:“只要让他们认识到这濠境他们守不住,他们就必然只能投降了。” “既然如此,那就改改谈判条件!”吴成点了点头,应付这些西番,他有远超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经验:“让濠境的总督,或者他们的军官出来,孙参知你亲自去招待,把你那十字架挂着,以基督徒的身份保证他们的安全,我军在附近组织一场……军事演习,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大熙军威、好好想想这濠境能不能守住!” 第585章 自由市 军演后第二天,大受震撼的濠境守军军官们鼓动总督投降,还私下里把几个不愿投降的殖民地官员和传教士绑架沉了珠江,濠境的葡萄牙总督无奈,下令全军放下兵器、撤走堡垒上的守军,在教堂前的广场集合,等待大熙军接收。 大熙军也遵照承诺,和平入城接收,面向珠江口和大海的堡垒派兵驻守,面向大陆得堡垒则发动葡萄牙降兵和城内居民予以拆除。 吴成如今就坐在总督府内,孙元化充当翻译,用拉丁语和濠境的葡萄牙总督、商人城民代表们会谈着:“这濠境本就是我中土的国土,曾经大明不管,如今我大熙成了中华之国,却不能不管,收回濠境,理所当然。” “本执政是个爱好和平的,你们这些西番若是为和平而来,做些生意,本执政非常欢迎,但你们却在濠境修筑堡垒、训养兵士、抗拒天兵,甚至还调兵助明国攻我,本执政自然要给你们留个教训!” “殿下!”那濠境总督开口分辩道:“广州的那些葡萄牙佣兵,并非我们派去的,他们是佣兵,只要给钱,魔鬼也能雇佣……” “我姑且信你!”吴成摆出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但你们筑造堡垒、训养兵卒是真的吧?你们是把我中土国土,当成你们的殖民地了不成?” 那总督浑身一抖,赶忙分辩道:“殿下,并非我们要侵占澳门,乃是有其他的国家想要夺取澳门,我们只能养兵筑堡以自保。” “倒也是事实,听说你们的母国都被别人吞灭了,你们已经成了海外弃子!”吴成笑呵呵的看向窗外的大海:“母国靠不住,也就只能想法子自保了,但一个孤零零的弃子,能保得了濠境多久?” 那总督闻言顿时一愣,与几名代表对视一眼,问道:“不知道殿下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濠境生活,有不少人生在濠境、从小在濠境长大,难道就没想过让中土之国成为你们的母国?”吴成微笑着,一脸的和煦:“佛郎机国远在万里之外,就算没有被吞灭,若濠境有事,他们来得及救护吗?但背靠我大熙,海外诸番,谁敢招惹你们?” 一众代表互相交流着眼色,最后还是那名总督发问:“殿下,请问您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们呢?” “简单来说,濠境成为我大熙的自由市,你们本有议会,就继续以议会治理濠境,但你们的议会只能佛郎机人参选,这不行,必须有华人,而且华人代表的比例要比你们佛郎机人高,比如你们现在的议会是十三名代表,华人至少要占七人。” “总督还是按照你们的法子由议会选举产生,但不再担任终身,而是改为五年制,五年一选、可再连任一年,佛朗西斯总督,你若是有意,先继续担任这个总督,五年后再重新选举。” 那总督张了张嘴,吴成却摆摆手,继续说道:“议会要向大熙宣誓效忠,濠境我大熙要驻军,对外外交也由我大熙决定,除军事、外交权力外,律法、行政等事务皆由濠境议会自决。” “另外日后我大熙关税会分为三档,最低的是大明海商、中间的是朝贡国和有关税协议的互惠国家、最高的便是没有关税协议的国家,我给你们一个特权,濠境议会可以对外发放牌照,拿着你们牌照的商贾在濠境及我大熙沿海开放的港口交易,只征收第二档关税,而你们濠境的商贾与大明交易,类同大明海商,只征收第三档的关税。” 房中那些议会代表们顿时双眼放光,他们千里迢迢、冒着生命风险跑来东方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赚钱?如今吴成这番话摆明了大熙是要开海进行海贸的,整个东方大陆的市场都向他们敞开,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谁不激动? 代价不过是一点关税而已,如今整个世界所有的国家,有几个不是拼命的提关税搞贸易壁垒的?大熙征收关税本就理所当然,以前大明腐败无能,管不住海岸线,他们能靠走私避税,但这大熙明显不是大明那副堕落的模样,走私到底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活计,若能从正常渠道商贸,谁愿意去担这个风险? 只有那总督脸色有些难看,吴成笑眯眯的扫了那些议会代表一眼,朝那总督说道:“当然,若是你们不愿意当这自由市,也没关系,本执政很民主的,你们既然不愿意要这条件,就按照我中土一贯的法子,派官设县管理便是。” 一名议会代表当场就急了,用葡萄牙语朝那总督嚷了两句,随即其他议会代表也嚷了起来,孙元化不懂葡萄牙语,吴成连拉丁语都不会,但两人都能猜到,这些代表必然是在责备那名犹豫不决的总督。 那总督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心里到底还是对葡萄牙这个母国有些留恋,而且他也不愿放弃自己终身总督的好处,但更不愿某天夜里被人全家沉了海。 这些议会代表大多是商人,剩下的一名军队代表也是钻钱眼里的佣兵出身,议会里的传教士直接被拦在了门外,对于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来说,金山银海摆在眼前,心里哪还放得下其他的东西? 什么葡萄牙苹果牙,哪有东方大陆上的金山银山诱人?更别说如今葡萄牙都已经灭国数十年了。 但那总督还是得给自己攒一些筹码,没有立即答应:“殿下,如今在这个区域的海面上,最强大的是福建的郑氏家族和盘踞香料群岛等地的荷兰人,他们两家都有垄断海路的心思,殿下想要开海通商,就要先解决他们。” “这事我清楚,要想海疆平静,归根结底自己得有一支能够护卫海疆的海军!”吴成点点头,他明白那总督的小心思:“佛朗西斯先生,听说你就是佛郎机海军出身,佛郎机当年能够花重金支持异国的哥伦布探索新大陆,我大熙也能花重金支持异国的海军人才,让他们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执政对我们很了解!”那总督笑了笑,站起身来,恭敬的说道:“我,澳门总督佛朗西斯·埃德幕·里卡多,以天主的名义,向尊贵的殿下宣誓效忠!” 第586章 收礼 议会代表们一个个宣誓,吴成又和他们商谈了一些细节,到了黄昏时分,这才让孙元化去布置酒宴,招待了他们一番,才各自离去。 “那佛朗西斯说的没错,我们缺乏海军,现在就算是开海,海道不掌握在咱们手里,钱财也大多会给别人赚去了!”吴成啜着解酒汤,看着眼前一张从总督府里搜出来的海图:“没有海军,万里海疆咱们根本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海疆就控制不住走私,什么三档关税,人家到时候一文钱都不会交。” “所以短期内,我们还是得像明国一样实行海禁之策,将海贸限制在几个港口之中,这样方便管理,直到我们自己的海军成长起来,才能逐渐开埠通商。” “但郑家、西番都想垄断海道,会给咱们海军成长起来的时间吗?”吴成苦笑一声,看向福建的位置:“这世上最想让大明禁海的,便是类似郑家这等势力庞大的海商了,大明禁海,他们正好垄断商路,白花花的银子都进了他们的口袋,大明就赚些边角料。” “这边角料都已经了不得了!”孙元化附和道:“隆庆年间月港开埠,单单是月港一个港口每月贸易就达百万之巨,福建一省税银不过六万余两,单月港就能缴银三万余两,这还没算上送入内库的金花银之类的。” “海贸收获巨利,咱们知道、沿海官绅也知道、郑家更清楚!”吴成语气有些无奈:“所以沿海海商官绅不遗余力推动朝廷禁海,最好片板不下海,而郑家更为狠辣,他们有支庞大的船队,直接把别人家的海船抢干净便是。” “所以我们得借濠境佛郎机人这个壳!”吴成一口将醒酒汤饮尽:“他们虽然成了弃子,但毕竟底蕴还在,有不少能航行远海的船员和制作海船的工人技术,有他们帮助,我们组建海军走向远海的路能通畅得多。” “所以执政才以特权诱惑之!”孙朝肃终于听明白了:“日后大熙有了海军,这些特权自然而然也能收回来了。” 吴成却摇了摇头:“也不单单是为了放饵,我是真想让这濠境自由市好好操办下去,当年大明七下西洋,不过一代便把海外的据点商站丢了个干净,何哉?因为没有建立起一套在海外有效的统治制度!海外迥异于中土,用中土的方法统治海外,成本过高、政令难通,自然无法站住脚。” “所以我想在濠境摸索出一个适合我中土国家统治海外的方法,濠境西番汉民杂居、风气迥异中土,又在咱们家门口,出了乱子也好收拾,是个上好的试验田、一个对外的窗口。” “执政布局长远,我等不及也!”孙朝肃和孙元化赶忙拍起了马屁:“西番能纵横大洋、殖民海外,我中土之国亦可,他日待大熙赤旗插遍世界,史家追根溯源,必然盛赞于执政目光之长远。” “你们两个,这旧明官僚拍马屁的习惯得改改,明天都给我写份检讨来!”吴成却不领情,直接了当的吩咐道:“孙节度,广东安定后,我就要率大军北上准备攻略四川等地,之后广东的政务都拜托你了,除了那些平常的事务,广东还面对番人和郑家,你要小心处置,孙参知我留在你身边,与番人交际和禁海的事若有疑问,多询问他。” “对于濠境的佛郎机人,虽然有了自由市,也不能放纵不管,你要担负好监督的责任,毕竟非我种类,还是得看得严些。” 孙朝肃和孙元化赶忙一齐答应,吴成伸了个懒腰,挥了挥手:“得了,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咱们去看看佛郎机军队的操演,濠境当地的驻军长官听说是个惯熟战阵的老佣兵,我正好有些事想和他谈谈。” 第二天天光放亮,吴成起了个大早,依旧是自己弄水洗漱、穿戴衣装,正整理着,绵长鹤捧着一个餐盘走了进来,让吴成感觉到一丝讶异:“嘿,奇了怪了,军号刚刚响过你就来了,你怎么起这么早?” “压根没怎么睡!”绵长鹤嘿嘿笑着:“人家的地盘上,俺不亲自看着不放心,成哥,昨夜里有些番人商贾要给你献什么番女,那些个番女,脸涂的雪白、身上不知喷了什么令人作呕,还有狐臭,俺也怕有刺客混在里头,都给你拦回去了。” “你做的不错,果然都是些逐利的商贾,从龙攀凤的还真不少!”吴成笑了笑:“只可惜我对番女还真没什么兴趣。” “成哥,有兴趣也不能要,万一诞下个不伦不类的杂毛小子,祖宗看了都丢脸!”绵长鹤玩笑道:“再说了,兰嫂嫂刚走您就弄了个番女在身边,她是崇着您敬着您,咱们这些人可要吃苦头了。” 吴成白了他一眼,说道:“番女咱们不要,但礼还是得收的,不收他们这些商贾恐怕也不安心,但收什么礼,得咱们来定,我写个单子,你到时候悄悄宣扬出去。” 说着,吴成便提起书桌上的羽毛笔,铺了张羊皮纸书写起来,绵长鹤凑上前来吃力的认着字:“这个字念遂吧?遂发铳是个啥?代数.......物理.......这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书?臼炮....这个俺知道,能曲射的火炮!盖伦大船,是西番那种能跨海作战的大船?” 吴成写一个绵长鹤评一句,吴成无语的扫了他一眼,吹干墨迹,将那羊皮纸卷好:“去弄些笔墨纸砚来,这些玩意不好用,你把这个拿去给孙参知,让他翻译成番文,他知道该怎么做,你和那些佛郎机的佣兵吃酒玩闹时透露几句就行了,其他的事让孙参知去做。” 绵长鹤领命而去,吴成草草用了早餐,立在窗口看着大海思索了一阵,待孙朝肃等人到后,和他一起往濠境外而去,濠境内的葡萄牙驻军挑选了三百余人,在濠境外的大熙军军营中,准备进行一场全西式的操演。 第587章 老兵 吴成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在后世网络上炒得热火朝天的西班牙方阵,三百余名葡萄牙以长矛和火铳结阵,形成一个移动的棱堡,长枪底端扎入地面,枪口斜斜指向天空,前方的长枪手都半蹲着,为后方的火铳手提供输出的环境。 “这与我大熙军的大阵倒是大同小异!”吴成用望远镜扫视着,大熙军的方阵源自《纪效新书》中记载的明军方阵,嘉靖年东南倭乱之时,大明朝廷曾调山东长枪兵入东南剿倭,当时戚继光和俞大猷对山东长枪兵的长枪方阵赞不绝口,只可惜这些长枪方阵在草原上面对蒙古马队的冲击是利器,但在密布田地水网的东南却施展不开,戚继光也是吸取了这些山东兵的教训而创建了鸳鸯阵。 但戚继光北调之后,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面对来去如风的蒙古马队,便将明军传统的长枪方阵翻了出来进行了改良,作为明军步兵的基本战术之一。 万历三年为剿灭海盗林凤,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曾派遣一支军官团队来福建,参观了福建当地驻军的操演,操演之中就演练了戚继光改良的长矛方阵,两万余明军的大阵给西班牙军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评价明军“超过了全世界采用的战阵”,认为明军“训练有素恪尽职守,但士气和斗志不行”。 大熙军的大阵只在细节上对戚继光的改良军阵进行了进一步的改良,削减了一部分长矛手的比例、增加了火铳手的比例,在阵中混编火器兵,以火箭、虎蹲炮等轻型火器辅助。 除了大阵之外,大熙军面对敌方火炮时步兵推进使用的二十五至三十人一阵的小阵,和狭窄地域下以小旗为单位的新型鸳鸯阵,都是改良自戚继光的军阵。 如今亲眼见了西班牙大阵,吴成只看了一小会儿便确定后世的网友们吹得太过了,西班牙大阵和戚继光的改良军阵没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细节有些差别而已,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应对惯于冲锋的敌人,长矛和火绳枪组成的军阵本来也就只有那么几种组合选择而已。 “火器时代下的步兵军阵,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吴成感概了一句,继续观察着葡萄牙驻军的操演,军官不停呼喊着各种口令,火铳手随着军官的口令整齐发射,军阵变换也随着军官口令而行动。 “葡萄牙的火器兵,用的也大抵是三段击的法子。”吴成心中默念着,三段击简而言之就是第一排射击、二三排装弹,其实是源自宋代三叠阵的弩阵战法,是明军火铳手的基本战术之一,但明军火铳手大多缺乏训练,临敌乱射乱放,到如今三段击反倒是大熙和东虏的乌真超哈用得比较多。 大熙军在三段击的基础上还衍伸出轮射的战术,和后世满清的九进十连还战术类似,一列射完,或后退、或原地不动,后列再上前补位射击,轮射不止、火力连绵不绝。 但这种战术对士兵的纪律要求极高、对火铳手的安全输出环境也要求极高,一列出错,整个军阵都会混乱起来,直到今天,哪怕是在大熙军的老兵之中,还会出现轮射前进时后排战士击中前排后退的战士的情况,轮射交替之时也是火铳阵列最脆弱的时候,若无坚定的步兵或者能快速补位的骑兵掩护,被人冲进阵里只有溃败一个结局。 “我中土军队,无论是我大熙、大明还是东虏,大多是以鼓乐号角传令,佐以旗帜,泰西诸国,似乎更倾向于以军官以口令传令为主?”吴成皱了皱眉,以军官口令传令,除非整支军队的素养都普遍较高,能迅速理解军官军令,而且通讯条件还要有一定的保障。 大熙军基层建设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单单是给战士扫盲了花费了不少心思,直到现在,能够纯粹靠军官口令指挥的部队也是极少数,吴成绝不相信西方的军队能在这个时代军事素养甩开一贯重视基层建设的大熙军一大截。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西方的军队,至少这些殖民地的驻军,面对的战争规模并不大,军队规模小,人员组成就不会太复杂,不会出现口音、语言不通等问题,口令传递也比较顺畅迅速,军官指挥起来也不会顾此失彼,口令也不会被嘈杂的战场声响盖住。 “小规模的战争,对我大熙军可没什么用处.....”吴成放下望远镜,有些失去兴趣,中土大地上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连明国的家丁制都难以适应战场了。 一旁的葡萄牙驻军指挥官,名叫阿拉特里斯德的一位五十余岁的上尉军官,见吴成的动作,有些忧心忡忡的扫了那些操演的葡萄牙士兵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一旁饶有兴致的孙元化。 周围的大熙军军官大多窃窃私语了起来,孙元化和孙朝肃到底是文官出身,都是看个热闹,见这些葡萄牙士兵随着口令而行动迅速、纪律严明,不由得啧啧称奇,换来周围几名大熙军军官的鄙夷。 又看了一阵,吴成默默点点头,回身向阿拉特里斯德询问道:“上尉,这些士兵已经是你们最优秀的了吗?” 阿拉特里斯德会说官话,只是夹杂着一些浓厚的广东口音和粤语词汇,偶尔还需要孙朝肃的辅助翻译,吴成才能听懂:“是的,尊贵的殿下,这三百名士兵已经是我从澳门的殖民地驻军里挑选的最优秀的士兵了,他们的装备也是精心准备过的,都是为了以最好的面貌在殿下的面前表演。” 阿拉特里斯德顿了顿,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来:“我们这些士兵,只会在战场上打仗,如今殖民地政府没有了,只能希望殿下收留我们充作佣兵,为了混一口饭吃,他们已经发挥了十二分的能力了。” “你可以让他们放心,原本葡澳政府的驻军我会全数收下,我大熙养千来个佣兵还是能养得起的!”吴成点点头,将望远镜收回腰间套筒:“但不是为了你们的军事技能,还是看重你们的远洋和殖民的经验,也免得你们失业闹事,你们可以充作教官、可以充作基层军官,日后随着我大熙走向海外。” 第588章 西方 阿拉特里斯德赶忙行礼感谢,吴成却摆了摆手,让人去解散那些葡萄牙士兵,给他们发放吃食和赏银,自己则领着一众官将回了一旁的凉帐中,弄了杯凉茶捧着,问道:“上尉,听说你曾经在日斯班尼亚的军团里服役过,参加了不少泰西的战事,你也见过我大熙军操演,泰西诸国之军,与我大熙军相比如何?” 阿拉特里斯德犹豫了一阵,问道:“执政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自然是真话!”吴成笑了笑,扫了一眼一旁的孙元化:“听说当年派去登州帮孙参知练兵的佛郎机教官,就是你选派过去的,孙参知给我看过你们的操典兵书,对泰西诸国的军队评价很高,但我今日亲眼看了看......到底还是要听听懂军务的人怎么说。” 孙元化脸上有些尴尬,阿拉特里斯德笑了笑,回道:“殿下,我们是佣兵出身,佣兵嘛,实际上也是商人,只不过卖的是自己而已,碰上不懂军事的客人,自然要不遗余力的吹嘘,才能把价钱抬起来。” 孙元化脸上尴尬的神色更浓,阿拉特里斯德向他歉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若是只看操典和兵书,欧洲的军事家们看到《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这些,必然也以为大明的军队是一支纪律严明、素养高超、尊重科学、配合默契、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军队,但实际上呢?大明的大部分军队是什么样的,想来殿下不需要我来阐述了,欧洲的军队又有什么区别呢?操典和兵书写的再好,也不是每一支军队都能贯彻执行的。” “以我曾经服役过的西班牙的弗兰德斯军团举例,西班牙曾经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拥有着最强大的陆军和海军,弗兰德斯军团是西班牙陆军中最精锐的军团之一,无论是装备、士兵,曾经都是欧陆最顶尖的。” “但这样一支强大的军团里,却存在着非常多的问题.....”阿拉特里斯德头微微仰起,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第一,便是军团中新兵太多,以至于大部分士兵军事素养极为低下,西班牙每年三至四月都会进行大规模征兵,大多数新兵入伍以后就被派上战场送死,到第二年秋天便剩不下几个人了。” “第二便是军中欠饷非常严重,新兵入伍前要签署声明、听从军官宣讲法令,主要便是要求士兵不能因为欠饷而哗变,即便是刚入伍的新兵,领取工资之时也不会完全支付,要先扣除之前拨付营房、衣服之时‘预付’的支出。” “好家伙,这西番比大明的官将还贪!”有一名将领忍不住嚷了起来,大明的军队不管之后怎么拖欠饷银,好歹第一次发饷还是发实了,让军卒有个念想。 “是的,欧洲的军队大多拖欠工资,所以有产的都不喜欢当兵.....”阿拉特里斯德点点头,笑道:“西班牙就有句歌谣‘从戎皆因贫困,有钱绝不当兵’,实际上欧洲军队的军团里大多都是乞丐和破产的民众出身的士兵。”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大同小异。”吴成点点头,示意阿拉特里斯德继续说。 “因为欠饷严重,所以军队开小差严重,大多数士兵在服役二十一天之后就会开小差,因此大多数老兵都只能分散去各地驻防,敲诈城市和村庄的居民能让他们活下去,西班牙的朝廷也就不必支付他们拖欠的工资了.....”阿拉特里斯德继续说道:“所以军团之中才会有那么多新兵,曾经阿尔巴公爵建议将新兵分到各地驻守,把各地的老兵解放出来用于征战,但也是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财去支付老兵的欠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因此在欧洲的军团中,一般也是靠着将领的私人军队作为军队中坚,这些私人军队大多是将领的亲戚,或者不愿从事劳动和商业的小贵族,他们作为将领的私人军队服役,装备最好、训练有素、从不拖欠工资,军官的升任也基本从他们中选择,而其他的士兵能够活下来充任驻防军便是万幸,表现得再优秀,也没有资格担任军官。” 吴成有些哭笑不得:“还真是殊途同归,这和明国军队的家丁制有什么区别?” “明国的家丁不少也是从底层优秀士兵挑选的,而欧洲的私兵,则大多是小贵族或将领亲戚,底层士兵连充当私兵的资格也没有.....”阿拉特里斯德苦笑道:“所以欧洲才会有那么多士兵出海到海外服役,海外殖民地没有那么多贵族、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又缺少人手,在海外不看出身、只看能力和运气,在海外殖民地升任军官之后再回国,也是欧洲的士兵们升迁的一条捷径。” “万万没想到这个时代就有海外镀金的做法了......”吴成更加苦笑不得,一支缺乏升迁通道的军队,士气和战心如何可想而知,世袭制的大明卫所部队就是明证,但大明的卫所兵好歹还能花银子买官位,而欧洲的军官位置全被贵族垄断,有钱也没法升迁,让吴成暗暗揣测欧洲的军队能不能打得过大明的卫所兵了。 阿拉特里斯德的阐述还没说完:“如今西班牙已经没落了,欧洲的应该首推北方国家瑞典的军队,他们有一位在崇祯六年刚刚去世的君主,名叫古斯塔夫,对他的军队进行了很多改革,是欧洲一等一的军事家,但即便是他也没法解决拖欠工资的问题,在他去世后仅五个月,瑞典的军队就因为拖欠工资而哗变。” “而瑞典军队待遇还算不错了,在欧洲,十年时间内粮价上涨了四倍,而大多数国家的士兵工资却依旧是十年前的水平,在我服役的西班牙军团中,士兵如果每年能收到十个月的工资,就已经算是幸运了,有不少士兵甚至不知道工资是什么。” 第589章 弱旅 “拖欠工资的同时,欧洲的士兵们却需要自己去购买装备甚至武器,欧洲的军队只会在新兵入伍之时发放一套衣服和少部分武器.....”阿拉特里斯德拍了拍身上的半身胸甲,继续说道:“在欧洲,一根长矛加上胸甲需要三十弗罗林,一支火绳枪,需要十弗罗林,一门火炮需要一千多弗罗林,一弗罗林,大概相当于明国的一两白银左右。” “这么昂贵?”帐中一片哗然,一名大熙军的参谋惊讶的起身问道:“在我大熙,一件紫花布面甲带铁盔,最多不过四两四钱,精制铁甲最多不过九两三钱,一门鸟铳最高一两,最贵的红夷大炮也不过十四两左右,若是武装一个精锐骑兵,配上衣甲、战马、装备、行粮月粮,也不到三十两左右,怎么在这泰西诸国,军器却如此昂贵?” “因为在欧洲,白银一直在贬值......”一旁陪坐的总督佛朗西斯帮忙解释道:“欧洲诸国在世界上到处殖民,在新大陆发现了不少银矿金矿,以往开采的白银大多是通过宝船运往东方的大明、日本,或者伊斯兰世界的波斯、奥斯曼等国,购买茶叶、丝绸、香料、瓷器、地毯等物品,再运回欧洲售卖。” “但是后来欧洲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欧洲国家为了支撑战事,便把金银都运回国内,大量白银涌入欧洲,导致欧洲货币飞速贬值,而欧洲的生产又因为战争和天灾遭到很大的破坏,物价飞涨,所以才造成了这个结果。” “通货膨胀。”吴成顿时明白了过来,欧洲现在的情况其实和大明差不多,一方面也承受着小冰河时期的天灾,一方面也处在经济崩溃的边缘,只不过欧洲是通货膨胀,而大明则是通货紧缩,欧洲的殖民国家攥着大批白银买不到货物,大明则是因为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紧缺,导致一条鞭法后建立在白银体系上的朝廷税收系统收不上税,形成恶性循环。 战争的背后总是有经济的因素,大明从万历末年开始就流民反乱不断、欧洲直到现在还没结束的三十年战争和宗教改革战争,与白银的流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东虏能够在关外站稳脚跟、大熙能够迅速在各地建立统治恢复生产,也是因为两者都不约而同的重塑了一套不依赖于白银的经济体系,只不过东虏靠的是抢劫和半奴隶制,而大熙则是靠的传统粮税和发行粮票构建的纸币制度。 “总督先生说的没错,货币贬值导致了欧洲的士兵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去采购装备和武器......”阿拉特里斯德认真的点点头:“这些装备大部分的军人是配备不了的,哪怕是在最精锐的弗兰德斯军团中,也有超过半数以上的士兵没有胸甲和头盔,不少火枪手没有火绳枪,还在使用弩箭,有些士兵甚至连鞋子都没有,曾经军团有一支部队穿越塞尼斯山峡谷时,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就因为缺乏鞋子赤脚走在雪地里,最后冻死在路上。” “因为长期不发工资,士兵们为了避免被饿死或者需要购买装备马匹,只能向军官借贷,军官们从指挥官变成放债者,便能合理合法的克扣士兵的工资,而且军官还会让仆人、农民冒充老兵领取高额的工资,这些人领到小部分酬劳后就会消失,军官们则能趁机分润大部分的利润。” 吴成又有些哭笑不得,这世上吃空饷喝兵血的都是一个套路,若不是对面确实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葡萄牙人,吴成还以为是在跟一个大明的军官交流呢。 阿拉特里斯德啜了一口葡萄酒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西班牙政府为了解决拖欠工资的问题,在1630年,也就是明国的崇祯三年开始,以实物代替现金发放,士兵们一半的工资以实物折算,一半则发现金,原本士兵的军粮也需要自己购买,后来由军队统一发放,大多是小麦和黑麦混合制成德面包,每人每天一点五磅,原本收取每人十五弗罗林的费用,后来涨价至每人三十弗罗林的费用,从士兵的工资中直接扣除。” “但是政府发放的面包......供应商很不靠谱,有时候会收了钱就关门跑了,士兵们扣了工资,政府却发不出面包来,最后还得自己去买军粮,有些供应商为了省成本,甚至会在面包了填充垃圾、碎石膏块之类的物品以应付军队的称重,还有些面包送到军队时早已变质,甚至沾染了瘟疫,吃了可能会毒死,但不吃却会饿死......” “因为拖欠工资和军粮的问题,仅弗兰德斯军团在我服役的十余年的时间里,就发生过三十余次兵变,但在我离开西班牙前往德意志充当佣兵之时,西班牙的军团状况没有一丝改变的迹象,而欧洲基本所有国家的军队,都和西班牙的军团一样,大差不差。” “所以军队只能靠抢掠为生,西班牙的法律中明确的规定了,在任何城镇和村庄、包括西班牙的城镇村庄中扎营时,士兵有权要求居民提供免费的食物和房间,如果房屋无人居住,士兵也有权向附近的邻居要求捐款,当然,实际上不会这么温文尔雅,往往是到一处地方便抢一处地方,不瞒殿下说,我在军团中服役时,也抢掠过不少平民。” “抢掠的财物大多是牲畜、陶器什么的,需要售卖成金钱,所以军团中会有不少牧场主、商贩随军,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大量的贵族奴仆、妻子儿童、杂耍演员等等随军,军中还规定每两百名士兵要配备四至八名妓女,因此随军妓女也不少,这些随行人员往往比军团本身的士兵还要多,这样的情况,在欧洲的军队中并不少见,也许瑞典的军队中会稍稍好些。” 吴成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三十年战争时期正是欧洲军队大规模改革走向近代化的一个重要时期,他之前也猜测过如今还没完成近代化的欧洲军队,和大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质的差距,最多也就是稍稍强上一点。 但他没想到欧洲军队能够乱成这个样子,至少大明军队打仗时不会带那么多随行的人员,这和流寇军拖家带口有什么分别?这样的军队战斗力能强到哪去? “也许中西方军队的差距拉开,得等到拿破仑时期、甚至工业革命后了.....”吴成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文官不知兵,网友,也不知兵!” 第590章 凉水 吴成有些无奈,他今日来观看操演、与阿拉特里斯德交流,也是为了看看大熙能否从西方军队里吸取一些经验,但如今听阿拉特里斯德这么一阐述,吴成甚至都怀疑如今的西方军队能不能打得过早期的流寇型农民军。 阿拉特里斯德扫了吴成一眼,说道:“殿下,您的军队纪律严明、素质优良,单单是全军配备盔甲和标准的武器这一条,就能碾压大部分的欧洲军队了,这个世界上……我想不出还有哪支军队能比您的军队更强大。” 阿拉特里斯德倒也不是吹捧,大熙军从建军开始就吸收了不少后世近现代军队的建设成果,虽然吴成是个半吊子,但他至少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是正确的,大熙军与尚处在军事近代化萌芽时期的欧洲军队比,确实先进了一大截。 “但终究还是有缺点的……”吴成叹了口气,问道:“上尉,在欧洲的军队里,步兵军团如何对付骑兵军团?” 阿拉特里斯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对付骑兵最有效的还是骑兵,但是在西欧战场上……西欧北欧的军队很少会受到大规模的骑兵冲击,所以他们的骑兵……很差。” “还是以弗兰德斯军团为例,军团中将近十五个骑兵连队全是由贵族组成,这些贵族完全无法上阵,也常常不听指挥、不参与训练,大多只是为了得到一份体面的职务而已,甚至不少人只是挂职,只存在于名册上。” “剩下的骑兵连队里,重装骑兵基本早已被解散,因为弗兰德斯军团面对的敌人主要是步兵为主的低地国家和德意志邦国,只有在对抗拥有一定骑兵力量的法国时,才会临时招募骑兵,但这些临时骑兵很不可靠,大部分上阵后在第一声枪响时就逃跑了。” “一般来说,弗兰德斯军团只会保留几千轻骑兵,装备火绳枪或手枪,主要任务是用来巡逻,而且他们也经常被拖欠工资、面临装备不足和训练不足的问题,他们无法像东方的轻骑兵那样,勇敢的对敌人严整的军阵进行骚扰,也无法进行复杂的步骑协同战术。” “而用步兵对抗骑兵……”阿拉特里斯德犹豫一阵,讨来了纸笔,细细的在纸上画了起来:“东欧国家的平戎万全也许能为殿下提供些想法,东欧国家面对的奥斯曼帝国,拥有庞大的轻重骑兵,而东欧又有着大片大片的平原,因此时任神圣罗马皇帝发明了这个‘平戎万全阵’,在平原上应对奥斯曼帝国的骑兵攻击。” 吴成和周围的官将都围拢上去,却见阿拉特里斯德在纸上写画了一阵,画出三个长枪阵集群,集群中间是重骑兵、外围是火枪兵,再外围则是轻骑兵,一个个大阵呈品字型布局,最后堆叠成一个错落有致的大方阵。 吴成当即皱起了眉头:“如此大阵,行动必然不便,若是我,分一部骑兵抄掠其后,截断其粮草供应,此阵追无法追、走无法走,最后只能不战而自溃!” “所以我说了,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还是使用骑兵…….”阿拉特里斯德双手一摊:“这只是面对敌军骑兵时的堂堂阵战,而拥有大量精锐骑兵的敌人,一般是不会给对手太多堂堂阵战和布置大阵的机会的。” “更别说如今敌人不仅有骑兵,还有火炮!”吴成苦笑一声,这样庞大的军阵面对有大量重炮的东虏简直就是自杀,可大熙军用来对付火炮的小方阵又难以抵挡庞大骑兵集群的冲击。 步兵军团面对火炮加骑兵的军队,布阵被炮轰、躲炮被骑兵冲,这一点古今中外似乎都无解。 “而且如今火器时代的骑兵,实际上比以往的骑兵还要加强了!”阿拉特里斯德又泼了一盆冷水:“如北非、奥斯曼帝国那些伊斯兰骑兵,如今不少都装备了火绳枪,东欧的骑兵也大多装备了火绳枪,盔甲可以抵挡马弓的远距离射击,传统游骑兵必须逼近到很近的距离才能造成杀伤,这种战术很危险,而且需要很高超的箭术骑术和勇气,这样的骑兵大多需要从小就开始训练,训练成本很高。” “而火枪骑兵不一样,火绳枪虽然射速远远不如弓箭,但胜在射程远、穿透力强,能够在很远的距离就对敌人进行打击,即便是配备重甲的重骑兵也挡不住火绳枪子弹的穿透,步兵方阵若是没有足够的火力输出,同样不堪一击。” “在引发我们的母国葡萄牙灭国的马哈赞干河之战中,葡萄牙的重装骑兵就是遭到了北非国家摩洛哥的火绳枪骑兵的远距离轰击而溃散,失去骑兵保护的步兵方阵面对敌人的火绳枪骑兵的一轮轮回转射击连维持阵线都做不到,八千余长枪手毫无抵抗的就被屠戮一空,失去保护的火绳枪手和弩手在摩洛哥人的冲击骑兵的屠杀下连逃都逃不掉。” “在火器时代之前,欧洲战场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标枪骑兵、弓骑兵、弩骑兵,如今无论是欧洲国家还是北非、奥斯曼等伊斯兰国家,几乎都集体朝着火枪骑兵的方向发展了,只有少数游牧民族,还保留着一定数量的弓骑兵。” 吴成双眼一亮,身子微微立直了:“上尉,在我中土,也能走火枪骑兵的路子吗?” “那是自然!”阿拉特里斯德微微一笑,搁下手中的笔:“东方国家的产能远高于欧洲而武装成本却远远低于欧洲,在欧洲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凑出一支上万人全部装备制式盔甲的部队,东方国家有这样强大的产能,本来就应该迅速走向火器化的。” “当然,训练一支火枪骑兵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有特制的骑兵火枪、短火绳、火药池,还要训练与之匹配的新式战术……”阿拉特里斯德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指向自己:“殿下,我正好对它们有些了解。” 第591章 反骑 吴成笑出了声,阿拉特里斯德之前没说错,佣兵确实也是商人,而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佣兵,还是一个优秀的商人。 吴成之前还在奇怪,阿拉特里斯德如此老老实实的把欧洲军队的问题都摆出来,既然欧洲军队无法给大熙的军事进步提供参考的价值,那他这个熟悉欧洲军事的老佣兵对大熙还有什么用处?如何自抬身价? 没想到他是玩了招欲扬先抑的把戏,戏肉落在了最后的火枪骑兵之上。 吴成倒是无所谓,大熙军如今最拖后腿的便是骑兵,虽然吴成将马政提升为国策,大兴马场畜养马匹、训练骑兵,但大熙这些半路出家的骑兵的技战术用常规方法是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骑兵,而单靠马政畜养战马,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追平蒙古草原上出产的战马。 而东虏必然不会给大熙那么多发育时间的,如今东虏入寇大军已经撤军北返,他们在关内抢掠了个饱,必然是要趁着有充足的物资的时候在辽东兴起大战试图拔掉宁锦防线这颗钉子,以明国如今的状况,能挡住东虏多久,吴成没什么信心。 所以只能什么法子都用一用,病急乱投医,再差也不会比如今的状况还差。 阿拉特里斯德还在推销着自己:“殿下,马哈赞干河之战在欧洲很出名,不仅仅是因为葡萄牙的国王战死在此战、引发了后来葡萄牙灭国一事,还是因为此战证明了缺乏输出能力的步兵方阵就是待宰的羔羊,葡萄牙军队中将近八千人是长枪手,而这些长枪手除了给敌人留下木材外毫无作用,摩洛哥的骑兵哪怕是传统的弓骑兵或标枪骑兵,长枪方阵面对他们的围攻也坚持不了多久。” 吴成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明白阿拉特里斯德话语中的意思,大熙军因为缺乏足够的骑兵部队,步兵方阵还是长矛手、刀牌手和火铳手、火器兵混编,近战步兵所占的比例不低,而东虏如今编练的乌真超哈有骑兵部队作为依托和掩护,甚至能完全裁撤掉长矛部队和近战步兵,全员使用火铳火器单独成阵。 面对全员火器化的乌真超哈,一贯以火器犀利着称的大熙军甚至有可能在火力输出上输给对方。 缺乏火力输出的步兵军阵只能是被动挨打,卫河边的白杆兵军阵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依旧是纪律严明、阵形严整、士气高昂,可面对闯营的骑兵和大熙的火铳协同,交手不过几回合就崩溃了。 吴成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心情有些沉重,阿拉特里斯德抬头看了看吴成,露出轻松的笑容,安慰道:“殿下,我说过,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还是使用骑兵,火枪骑兵的个人素质虽然比不上那些从小生长在马背上的游牧弓骑,但训练简单、成本也相对低廉,有他们配合步兵军阵和精锐重骑,至少不会吃亏。” 会不会吃亏吴成不知道,但他知道阿拉特里斯德的那句话说的对,周凤梧同样也说过对付骑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骑兵,东西方的将领不约而同的达成一致,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点点头:“既然如此,就请上尉这两天启程去襄阳,与我大熙汉江军校校长见个面,拟一份训练章程出来,骑兵火枪的图纸什么的,也劳你绘制一份,交给枣阳兵工厂仿制。” 阿拉特里斯德一脸欣喜,赶忙行礼答应,吴成却忽然又想些什么,问道:“对了,我听说欧洲有一种不需要火绳的燧发铳,用靠弹簧将燧石打在火门上引火射击,相比火绳铳操作更简单、射击也更准确,在我中土叫自来火,若是在军中大量装备这类自来火,能不能对付敌军大规模的骑兵集团?” “不能!”阿拉特里斯德毫不犹豫的回道:“一则燧发枪的故障率非常高,战场上常常出现哑火的情况,其次装备了燧发枪的火枪手和火绳枪手同样的脆弱,需要骑兵和步兵的保护,他们的弱点和火绳枪手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阿拉特里斯德回忆了一下,说道:“在欧洲,很早就有为火绳枪和燧发枪加装刺刀,让火枪手有一定的自保能力的想法,但要让全军都配备上合格的刺刀,这样的成本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承受得住的。” 吴成心中赞同,大明曾经也发明过加装在火铳上的铳剑,和后世的刺刀其实差别不大,但问题是刺刀和铳剑对强度和精度的要求很高,不是随便找个铁匠就能打造的,在大熙像陈老匠那般手艺高超的老军匠能够手搓刺刀,但让他长八只手也不可能满足数万大军的刺刀需求。 没有刺刀的燧发枪手和火绳枪手一样脆弱,更别说如今燧发枪的技术还不成熟,故障率很高、制造成本和工艺要求也相对较高,以如今的技术水平和战争规模,制造燧发枪的速度绝对远远比不上战场上损耗的速度,想要大规模装备根本不现实。 军队的制式武器需要价格合理、生产速度快、性能稳定、方便后勤替换和管理,如今的燧发枪明显不满足这些条件,不能量产的武器,对于一支军队来说跟废物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即便有配备刺刀的燧发枪,步兵方阵依旧不能稳吃骑兵集团,脱离骑兵作战的步兵军阵依旧是脆弱的,即便是在后世燧发枪普及的年代,对抗骑兵最好的方法依旧是更强的骑兵。 除非吴成能把机关枪给弄出来,但他不是神仙,也没有外挂可以用,超越时代的东西,弄不出来就是弄不出来,若光靠一个想法就可以跳过几百年的工业发展,他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给皇太极来一发核弹。 “终究,还是需要一支骑兵…….”吴成看向阿拉特里斯德,轻轻点了点头:“好在东虏有个天然的缺陷,而且无法弥补——小国寡民,经不起损耗!” “火枪骑兵,试试吧,只要能给东虏骑兵造成巨量杀伤,就算打不过,最后的胜利依旧属于我们!” 第592章 海寇 炽热的阳光洒在无遮无拦的蔚蓝大海上,散播着无穷的热量,海面上一些地方甚至泛起了水蒸气,一片雾茫茫的景象,一支由三艘商船组成的小小船队顶着烈日航行着,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尾迹。 一艘商船的甲板上,一名栗色头发、高鼻深目的传教士看向北方,那里是澳门的方向,塞里斯人的叛军占领了澳门,他们这些耶稣会的传教士有不少为了传教而与大明的官绅有过交流,甚至为大明提供过帮助的,如今澳门被大明的叛军占领,他们再怎么信奉上帝,也不敢把自己的性命系在上帝显灵之上,只能是先逃离澳门再说。 这三艘商船,装载的都是从澳门逃出来的白人,不仅有葡萄牙人,也有西班牙人、荷兰人,还有不少混血种,甲板上都坐得满满当当,一个个被当空的烈日晒得头昏脑涨,甚至有中暑晕死过去的,但没人敢抱怨,他们有上帝保佑,还能花大价钱买个甲板上的位子,有许多想要逃跑的白人和混血种钱也花了却挤不上船来,只能留在澳门,眼睁睁看着大明的叛军炮轰澳门、占领城市。 他们的命运注定是悲惨的,欧洲人在全世界殖民,与当地土着发生过不少冲突,被攻陷的殖民地数不胜数,无一例外,最后都是殖民地城市被夷为平地、钱财被抢走、居民被屠戮一空,就像欧洲人攻陷某个土着城市后会做的那些事一样。 那传教士没时间替那些同胞祈福,心中祈祷都是为了自己,如今的海上充满了危险,海盗、飓风、暗礁、疫病,随时可能取走人的性命,唯有天主保佑,才能安安全全、毫发无伤的抵达他们逃跑的目的地菲律宾。 但天主显然没有显灵的意思,那传教士正朝着澳门方向不停的默诵圣经之时,忽听得商船主桅杆上放哨的船员大喊了起来,随即船上的船员和人群都乱了起来,商船侧舷的火炮都被扯去炮衣、伸出炮窗,商船的各个船帆全都伸了起来,两侧船桨拼了命似的划动着,商船用最快的速度调转着航向。 待商船转过一阵,传教士极目看去,这才发现远处的海雾之中隐隐约约冒出了一支庞大的船队,三艘仿西式盖伦船领头,后面是二三十艘各式福船、广船,再往后还有鸟船、沙船这些中小型船只。 在这片海域,能够攒出这么一支庞大而又船舰来源庞杂的船队的,只有一家,传教士满脸惊恐,伴随着商船上火炮轰鸣的声音惊呼出声:“是郑家的海盗!” 数艘快船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那两三艘试图逃离的商船追去,那些商船一边逃窜着,一边用火炮试图驱赶靠近的快船,但那些快船本来也只是用来拖慢他们逃跑的速度,如群狼一般围绕着那些商船撕咬,集中火炮轰击着商船的桅杆和船桨,逼迫着他们减速,待后方的大船赶到,这三艘商船毫无悬念的纷纷挂起旗号投降。 一艘仿西式的大船上,一名皮肤黝黑、面容英俊、长须健壮的中年男子,打着赤膊、披着一件轻薄的丝绸衣裳,捧着一壶凉茶立在船首,正是如今称霸南洋海面、郑家家主郑芝龙。 郑芝龙看着郑家的兵卒登上那三艘商船“检查”,哈哈笑道:“这些家伙也是命不好,茫茫大海,偏偏撞上咱们的船队。” “似乎都是濠境逃出来的佛郎机人!”郑芝龙身旁一名穿着明光铠的将领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些商船上的情况,正是郑芝龙的五弟郑之豹:“大哥,看来之前咱们劫的船上那些番人没瞎说,濠境真给武乡贼攻陷了。” 郑之龙啜着凉茶,一只手在栏杆上摩擦着,阴阴一笑:“可惜,本来还想着以助守为名,好好敲一敲濠境佛朗机人的竹杠。” 郑之豹附和的笑了笑,面上又微微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这武乡贼刚刚占了广州,要吞掉整个广东恐怕都需要一段时间,离咱们福建还远着,何必就这么跑来和他们交际?不会让人看轻了咱们?” “让人兵临城下再谈,岂不是更让人看轻?”郑芝龙摇了摇头:“谈生意嘛,就得在两边各有所求的时候才最好谈,一边强一边弱,谈成了也维持不了多久。” “咱们有啥能跟武乡贼谈的?”郑之豹有些不屑:“两边都不挨着不说,就武乡贼那水师,呵呵,翻手可灭!” “等挨着就晚了!”郑芝龙斥了一句:“水师武乡贼确实是对付不了咱们,但陆上呢?朝廷二十万大军都败得一塌糊涂,咱们那些海盗倭寇组成的陆师,能和武乡贼过几个回合?咱们在泉州、福州等地的家产田地怎么办?若是武乡贼杀来福建,咱们难道再回海上去当海寇吗?” “当海寇有啥不好?咱们不就是干这个起家的?”郑之豹顶了一句:“再说了,咱们当着大明的官,跑来跟反贼苟且,朝廷那边如何交代?”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郑芝龙长长叹了口气:“以前咱们孑然一身,就一条烂命,自然是无所谓,可如今有家有室的,哪还能像以往那般自由自在?咱们以前才几条船、几个人?如今那么多兄弟兵马,光靠当海寇劫商船又如何养得活?在福建陆上站不住脚,就捞不到足够的钱粮,要不了多久人心就会散了!” “可咱们和以前不一样了,咱们竖敌太多了,红毛番、佛郎机、日斯巴尼亚,乃至倭国的大名都对咱们虎视眈眈,崇祯六年料罗湾海战、去年和刘香的大战,咱们也损失了不少船舰兄弟,连老二都折在了刘香手里,若是再失了陆上的据点、人心再散了,咱们就只有像当年的林凤一样,被剿灭的下场!” 郑之豹默然了一阵,说道:“只怕武乡贼不肯用心跟咱们谈啊!” “若是大明或其他中土政权,或许如此,但武乡贼,我觉得能和他们好好谈谈.....”郑芝龙眯了眯眼:“濠境卡在珠江口出海的要道上,但佛郎机人并没有能力威胁武乡贼,反倒很愿意和中土强权合作,武乡贼若只是志在中土,为何要多此一举攻陷濠境?以我度之,那位无牙帅,对这广袤大海,定然也有一番规划!” 第593章 郑家 吴成正蹲在地上,捏着一支炭笔,盯着一张海图看着,图上的拉丁文字已经被孙元化翻译成汉字,用醒目的红笔添了上去,海图旁放着罗盘、牵星板、星尺等物,吴成时不时拿起来摆弄一会儿。 正琢磨着海图,忽听得窗外响起一阵阵报警的锣鼓声,从海边一路传来,直到填满了吴成的耳朵,吴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放眼向外看去,却见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绰绰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在远海耀武扬威的排列成一道木墙,吴成眉间一皱,取了望远镜远远看去,却见一艘庞大的西式战船的主帆上,模模糊糊画着龙虎的图样,簇拥着中间一个大大的“郑”字。 “郑芝龙!”吴成暗暗冷笑,将望远镜收好:“有意思,我没去福建找他,他倒是来广东找我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绵长鹤还没来得及开口,佛朗西斯已经风急火燎的闯了进来:“殿下,是郑家的船队,他们是明国的将军,他们想要围攻澳门!如果他们破城了,这些海盗必然会把澳门洗劫一空的!” “他们没那么蠢,拿着木船和要塞炮台对轰,这是找死!”吴成摇了摇头,扫了一眼气喘吁吁跟进来翻译的孙元化和几名大熙军的将官:“而且濠境外还驻扎着我大熙两万余精锐,郑芝龙又不是瞎子,沿海那么多旗号,他绝对看得清楚,想要攻打濠境,靠他这点船舰,做梦!” 如今的海军战舰又不是后世的铁甲船,拿来跟岸炮对射几乎是死路一条,要攻打城池,也得驱使兵马登陆、从陆上进攻,而郑家的陆战能力......之前吴成领军攻打武昌之时,和郑家派来支援湖广战事的藤牌兵交过手,说句毫无作用都算是夸赞他们了。 郑家的陆军和一支海盗部队没什么差别,战斗力低下、缺乏战斗意志和素养,历史上协防长江之时,炮打高杰部下逃兵威风八面,后来这些高杰旧部投了满清杀过江来,一进入陆战,郑家军便败得一塌糊涂,后来郑家军不少人随郑芝龙投降满清,连满清的绿营降将都觉得他们是一群废柴。 直到郑成功在金厦的大整军,郑家陆军才有了军队的模样,而如今郑成功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娃娃,郑家的陆军自然也像历史上那般,百无一用。 吴成从一开始就不担心郑家上岸围攻城池,就他们那水平,没准会和当年毛文龙突袭辽东之时一样,被几个东虏健妇追着大军砍。 吴成担心的是郑家突然袭击港口,将大熙宝贵的水师种子消灭干净,但如今郑家大摇大摆的排在濠境外海,失去了突袭的先手,郑家的船舰再来一倍也不可能突破有棱堡保护的港口,吴成唯一的忧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吴成很轻松,将望远镜收好,随手指了指窗外:“客人上门了,不招待不行,他们既然没胆子冲到咱们堡垒的火炮射程内,那我们就派个人去问问,看看这帮不速之客到底想做什么,那些番僧不是一直想求见我吗?给他们个机会,去当个使者,办好了差事,没准我能考虑考虑。” 与此同时,郑芝龙也正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远远扫视着濠境,看着堡垒和海岸上招展的旗帜,郑芝龙眉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随即又露出一脸轻松的笑容:“武乡贼人马不少,港口的防务也算严密,咱们没有偷鸡的机会了。” “可惜,濠境富庶,要是能放手抢一把,弟兄们也能吃个饱!”郑芝豹惋惜的咂吧着嘴,仔细观察了一阵:“看这样子似乎没怎么动刀兵嘛,都没什么战火的痕迹......嗯?武乡贼在拆靠近广东的那个堡垒?” “确实,这说明武乡贼已经一口把濠境吞了,而濠境的佛郎机人毫无抵抗!”郑芝龙冷笑道:“佛郎机人再怎么怂、再怎么识时务,也总有一两个勇悍的、痴蠢的,竟然这么轻易就把濠境交到武乡贼手里,想来武乡贼是给了他们不少好处!” “这是个好事,武乡贼明明有攻破濠境、送所有佛郎机人去见天主的能力,却还要给他们好处,为什么?舍得下本钱,才能有收获更长远的利益,这位无牙帅也是个生意人,对这茫茫大海,野心不小!” 郑芝豹犹豫了一瞬,又轻轻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名郑家部将跑来,朝郑芝龙行了个礼:“大当家的,前船来报,濠境驶出一艘小船来,船上是佛郎机的番僧,说是给武乡贼做使者的,请大当家的定夺。” “哈哈,这无牙帅有意思!”郑芝豹哈哈笑道:“想来他也不知道咱们是敌是友,敌我未明,不愿让手下的弟兄冒险,便送了几个番僧来试探,就算被咱们扔去喂鱼了也不心疼。” “也不一定,也许他是知道我入了番教、信了天主,才派了这些番僧来见我!”郑芝龙冷笑一声,朝那部将挥了挥手:“既然主人派人来询问了,咱们这些做客的,自然得好好的答复,把那些番僧都押下,让船队列阵,火炮都准备好,看我旗舰旗号,一齐开火。” “要炮轰濠境?”郑芝豹吓了一跳:“大哥,不是说不打吗?濠境里外看着有上万的武乡贼兵马,就咱们这百来条船、几千号人,打不过的。” “谁说我要炮轰濠境了?”郑芝龙哈哈一笑:“往海里轰就是,轰出气势来,让武乡贼知道,没有我郑家船队的同意,他们就片板不能下海!” 轰隆隆的炮声远远传来,海面上瞬间被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绵长鹤好奇的问道:“这郑家是在做什么?炸鱼吗?” “郑芝龙和咱们之前做的是一样的事,他在海上搞演习呢!”吴成淡定的答道:“做生意嘛,谁的手里筹码越多,谁就越占优势,他是看破了我开海的意图,想用这点拿捏我。” “只可惜实力的差距不是这些小把戏能弥补的,我能拿捏他的地方,可比他手里的筹码多多了!” 第594章 会谈 远海的郑家船队轰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过了一会,一艘小船载着那些传教士回了濠境,带回了郑芝龙的口信。 “这郑一官好大的口气,竟敢让执政出海去见他!”孙元化满脸不忿:“他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狂妄!” “生意人,讨价还价而已!”吴成笑了笑:“他若是真有底气,何必开出船队退出外海、双方只带护卫见面的条件来?外边装着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实际上是不想和咱们冲突的,说白了还是打着和气生财的主意。” “人家开了价,咱们就得讲价,只带护卫见面可以答应他,但地方我们来选,选个靠海的村子,双方都把兵退开。” 孙元化一惊,赶忙劝道:“执政,他郑芝龙一个海寇出身,在明国也不过是个都督同知,他哪来的资格面见执政?再说了,海寇无信无义,万一对执政不利,岂不是……不如让属下代劳。” “你们对海外没什么了解,让你们去谈,我不放心!”吴成摇了摇头,说道:“郑芝龙不会对我不利的,他或许无信无义,但他不蠢,真当大熙不能打到福建去?杀了我,他郑家一族是不准备要了?” 那些传教士又来回跑了两回,传了些毫无意义的口信,最后双方约定在一座沿海的小村子外,搭起一个营帐摆下酒菜作为谈判之地,各自只带十个护卫,吴成早早赶到,不一会儿,只见一艘鸟船驶来,放下几艘小船,搭载着郑芝龙等人登岸。 “这地方选的好,无牙帅若要逃,策马直接逃到山背后就能躲避海上战船的火炮,在下若是要逃,跳进海里便能逃命!”郑芝龙在营帐中坐定,哈哈笑着提起筷子吃喝起来,一边吃喝一边评点着:“选这地方的,倒是费了些心思。” 吴成却不搭话,只是稳稳坐着微笑着看着他,郑芝龙自顾自的吃喝了一阵,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上的油末,瞥了吴成一眼,笑道:“万万没想到执政会亲自前来见在下这个海寇出身的明官,在下还以为执政会选个文官将军什么的来应付在下。” “我也没想到你会自己来此!”吴成淡淡的笑着:“郑芝龙,郑一官,倒还有些枭雄的影子,和日后那位平国公不一样。” 郑芝龙有些奇怪的看了吴成一眼,笑道:“平国公,这爵号不错,只可惜在下是大明的官,受不了执政的爵。” “既然你对大明如此忠心,又何必来此与本执政私下会面?”吴成哂笑一声:“说吧,你们郑家摆出这副架势,到底想要些什么?” “不敢!”郑芝龙摇了摇头:“在下来此,实则是为执政送礼的,执政不知道,如今西番各国在海外大肆扩张,时常骚扰我中土海疆,好比那红毛番,便在台湾建城占土、屠戮汉民,曾经还想侵攻广东,只是料罗湾一战被在下打了回去,还有吕宋的日斯巴尼亚人,万历年间在吕宋大批屠戮汉民,也有侵攻我中土的计划!” 郑芝龙的笑容中藏着阴狠:“执政,有在下一直护着这万里海疆,西番才不敢侵攻中土,如今执政有并吞天下之能,所以在下便腆着脸来讨要一些赏赐了。” 吴成心中暗暗冷笑,轻轻点点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直言无妨。” “执政是个豪爽人!”郑芝龙放下酒杯筷子,坐直了身子,夹杂着闽地口音的官话无比清晰:“在下所求其实不多,执政专心吞并天下,为中土之主,这大海洋面,就由在下来操心,在下不求名、不求利,只需在福建有些落脚的地方、在台湾有片自己的地盘,在下便替执政和大熙护卫着这万里海疆。”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占中国陆地,你占着中国海洋!”吴成淡淡的笑着,眼中却是冷意翻涌:“若是我不答应呢?” 郑芝龙沉默一阵,笑道:“执政,在下说了,如今西番对我中土虎视眈眈,若是执政不答应……在下也没心思护卫海疆,到时候洋面上闹起来,广东恐怕连渔民都没法下海捕鱼了。” “郑一官,你的意思是要效仿嘉靖年的王直、徐海,引西番侵扰中土?”吴成冷笑不止:“王直徐海是个什么下场,你应当清楚吧?” “执政言重了!”郑芝龙摇了摇头:“若能在当中土的官,谁愿意去当海寇?但执政若是不收,在下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好个重操旧业!”吴成身子微微前倾,直接了当的说道:“郑一官,你是看我大熙水师羸弱,所以才想趁机威胁以讨要利益,我便坦坦荡荡的告诉你,这大海不能让你一家占了,我大熙是一定要出海的,你拦不住,我大熙境内更没有裂土封疆的可能,你们郑家若想加入大熙,就要接受整编,你的条件,我不答应。” 郑芝龙沉默了一阵,脸上依旧笑着,眼中却藏着几分恼怒:“执政确实是坦荡,在下还以为执政会讨价还价一会呢,执政既然把话说绝了,那还有何可谈的?不如就此散了,在下回去整顿船舰,这广东洋面,从此片板不得下海!” “可以,你若是要走,我绝不阻拦,你尽管走便是!”吴成点点头,心中毫无波澜:“不过你应该去海外找个终老的地方,反正你这船队,估计也管不了多久了。” 本来做势要走郑芝龙一愣,凝眉问道:“执政此话,是何意思?” “早在兵进广东之前,我大熙就在收集你郑家的资料了…….”吴成咧嘴一笑,问道:“郑一官,你还记得你郑家是如何发迹的吗?” 郑芝龙心中有些不安,答道:“郑家如何发迹,天下皆知,在下是海寇出身,受朝廷招安,郑家才渐渐发迹……” 吴成摇了摇头,笑道:“郑一官,在我面前就不用拿海寇的身份来糊弄了,别人不清楚,我清楚,你郑一官不是寇,是商,或者说,亦商亦寇、商重于寇!” 第595章 海商 “你手下据说有大小船舰三千余艘、汉番倭兵马二十余万,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吹牛,但哪怕打个对折,这么多人马也不是靠抢掠就能养得活的!”吴成笑的很轻松,一副将郑芝龙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表情:“你占着的泉州、台湾土地并不肥沃,更养不活这么多人马,只有靠海贸巨利,才能养得活这么多人和船!” 郑芝龙沉默着没有说话,吴成也不管他,将这几日中记在脑海中的海图和海道翻出来:“万历末年开始,西番诸国大战频频,来往中土的商船大减,中土最重要的海贸对象,成了倭国和朝鲜,明廷禁海,只开放福建月港等地作为海贸之地,加之自中土去倭国朝鲜,航行依赖于陆地地标指引,福建又多山少田,不少百姓只能出海通商,故而福建便成了中土对倭国和朝鲜贸易的出发之地。” “而你郑家之所以能兴起,就是因为垄断了这条航路!日本闭关锁国,只开放长崎一港对外贸易,而且只允许汉商和红毛番贸易,你郑一官娶了长崎当地大名家臣的女儿,又与福建的官绅联合,有了他们在背后支持,上下游都握在手中,然后你再充作海寇或官军消灭其他竞争者,比如那刘香、许心素、红毛番,垄断了这条最繁忙的海上商道,每年数百万两的白银,你能分润多少?” “不多不少,但足够养活千条战船、数十万人了!”郑芝龙也笑的很轻松,但他眼中偶尔会有异样的光芒闪过,时而凶狠如狼、时而紧张万分:“执政对我郑家倒是挺了解。” “知己知彼嘛!”吴成笑呵呵的盯着郑芝龙,眼也不眨:“我中土往倭国最大宗的贸易品乃是生丝,但福建土地贫瘠、根本不产生丝,生丝都要从江南等地运输而来,贸易海船需要提前备货以侯风出海,一般是六月出发,而春蚕吐丝在四月,夏蚕秋蚕吐丝是在七月和九月,所以福建往日本的海船上,一般都是去年的陈丝,极少会备有新丝。” “所以要对付你郑家很简单!”吴成微微一笑:“攻陷福建、历行禁海,你郑家得不到足够的生丝,拿什么去跟倭国贸易?失去了海贸赚来的百万金银,你这庞大的船队、数十万人马还能维持得了?” 吴成身子往后微微靠了靠,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神色:“当然,你还有走私这条路,但明国腐败无能、管不住沿海的走私,你觉得我大熙管不管得住?我可以把话放在这,就算我大熙把整个沿海的百姓都内迁,百姓们也会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走!莫说只是让他们帮咱们当当眼线耳目、帮忙稽查走私了。” 郑芝龙微张着嘴,却没法反驳,他也不是第一天才关注大熙的,大熙治下百姓如何崇仰他们,郑芝龙心知肚明,大熙确实有能力把沿海的百姓都变成缉私的耳目。 “还有江南,郑一官,我记得你有个弟弟在江南做官,和那些官绅交际匪浅、帮你探听江南的消息,江南的官绅对我大熙是什么态度,你也应该知道的,我大熙占着安庆,刀子就抵在他们的喉咙上,只要我发句话,谁敢卖生丝给你,那些害怕我大熙兵进江南的官绅,会自己帮我们料理了他!” 吴成淡淡的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郑芝龙:“郑一官,我大熙大不了闭关锁国,切了海贸,咱们依旧能吃好过好,可你们郑家失去了海贸巨利,除了饿死这一条绝路,还有他途可走吗?” 吴成顿了顿,冷笑一声,继续给着压力:“若是我激进一点,吞了江南后直接在松江等地开埠通商,商船可在十一月乘季风出发,直接将当年的新丝卖去倭国,就算放你继续卖丝,你的陈丝如何能竞争得过新丝?管着长崎的那位大名想来也不是傻子,不会放着数百万的巨利不分润,偏要帮你这个家臣的女婿。” “你郑家能靠着垄断中土和倭国海贸商道而兴起,我大熙为何不能扶持其他海主取代你?想来只要我大熙放出松江开埠的消息,会有不少实力雄厚的官绅和海主想要活吃了你郑家,你郑家,扛得住吗?” 吴成也不是虚言恫吓,历史上满清就是用这些法子饿死了台湾的郑家,只不过他们做的更绝更无底线,迁界禁海害民无数、勾结荷兰人对付郑家。 郑芝龙沉默了好一阵,语气软了几分:“执政,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我明白,所以我坐在这里,而不是随便派个人来应付你!”吴成笑着点点头:“当年你郑芝龙在福建救护灾民、招抚饥民,在百姓中颇有善名,所以本执政才给你一个机会,但你想不想把握住、能不能把握住,这是你的事,本执政无所谓。” 郑芝龙双眼微眯,问道:“执政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吴成微微一笑,身子更加轻松了一些:“郑同知,你觉得我中土和海外贸易,谁主谁客?” “自然是中土为主、四夷为客!”郑芝龙毫不犹豫的答道:“无论倭国、西番,还是南洋马来爪哇土着,或大食、天竺,都极爱我中土出产之物,中土之国只需坐地收税,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吴成却摇了摇头:“郑同知,你知道海贸有巨利,但并不理解海贸的本质,我中土物产确实为海外诸国所爱,看似是诸国纷至沓来,但仔细研究,我中土之国实际上只是被动供货而已,瓷器、丝绸、茶叶,外售的定价之权全部都掌握在他人手里,人家说多少价就多少价,你们这些海商,甚至连讨价还价的意识都没有。” “除了定价之权,外部运输的链条和贸易据点也没掌握,导致中土海贸完全受制于人,受海外诸国局势变化的影响极大,说白了,以前的所谓海贸,就是凭借着祖宗的产业赚了几笔快钱,如今没了快钱挣,国内便随之而紊乱起来了!” 第596章 海贸 “最典型的,便是这白银!”吴成从怀里摸出几点碎银,扔在桌上:“我中土不产白银,白银要么靠倭国输入、要么靠西番输入,以往靠着坐地收税赚取大量白银、搞起了一条鞭法,却不想着去掌控这些银产地,于是倭国闭关锁国禁止白银流出、泰西战事大兴西番诸国将白银都运回国内,朝廷的财税体系便由此崩盘。” 吴成顿了顿,视线左右扫视了一圈,继续说道:“西番诸国如今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还能有多少商队跨海而来?倭国闭关锁国,只留长崎一港对外贸易,能吃下多少货物?而中土的工场工坊,在隆庆开海、万历改革之后暴增了多少?外贸这条大腿被砍了一大刀,多少工坊工场会倒闭、多少工人会沦为流民?” “好比如今我大熙治下的江西,出产上好的瓷器和纸张,隆万年间便因为海贸而兴盛,官窑私窑众多、纸厂无数,诸省之中也算繁荣,可去年我大熙兵进江西之时见到的是一副何等萧条的模样?私窑几乎绝迹、官窑少有开工,纸厂倒闭无数,失业工人又没有田地,只能做流民,或遁入山林之中为匪为盗,我大熙军能半日拿下南昌,就是被无数失业的工人抬进去的。” “如今我大熙在军中试验纸包定装弹药、在治下大办学堂、开办报业,用军中和诸部的订单使江西的纸厂稍稍恢复了些元气,但瓷窑如何恢复?还得靠海外贸易。” “江南也是这般景况,郑同知,你应该比我清楚,江南的丝厂和茶园,有多少因为海贸订单断崖式的减少而破产?自天启年开始,江南奴变不断、百姓骚动,何哉?” 郑芝龙眯了眯眼,说道:“执政所言,恐怕不止是为了阐述一番当今的现实吧?执政何意?在下愚钝,尚未明悟。”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们没有掌握海贸航道、没有海外商贸据点,不能像西番那样跨越重洋把货物送出去,所以中土的海贸兴衰,实际上是握在他人手里!”吴成看向帐篷外的大海:“这天下不是只有西番和倭国的,还有南洋成百上千的小国、天竺成百上千的邦国,还有波斯、奥斯曼、大食、非洲乃至新大陆无数的土着和大小国家,大多都是海运可达,他们难道就不需求我中土的货物?” “就算少了倭国和西番,难道咱们就不能和其他国家做生意了?怎么就突然一下子海贸断了一大截、以至于国内靠着海贸吃饭的工坊工场不断破产倒闭呢?” “因为我们掌控不住海洋和商道,出了大陆,无论是往南洋诸国还是往天竺、大食等国,海道统统掌握在西番手里,郑同知,你知道要垄断海路、要消灭竞争对手,西番难道不知道?早在正德年间佛郎机人攻陷马六甲国之后,我中土的船队从此便出不了南洋,到后来西番在南洋四处扩张占地,把我中土船队锁死在大陆近海,与何国交易、卖多少货物,明里暗里都得经他们同意、给他们分一杯羹!” 郑芝龙有些反应了过来,双眼微微张大,有些讶异的问道:“执政,你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将海贸商道从西番那里夺回来不成?” “正有此意!”吴成笑着点点头:“明初之时,海贸商道掌握在大食商人手中,明成祖令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远航诸国、建起无数贸易站和据点,将海贸商道从大食海商手里夺回,握在大明手里,永乐盛世,也有那海贸兴盛的关系。” “我大熙要走向海外、要兴海贸,就要像当年的明成祖一般把商贸海道夺回来,那些西番在南洋、天竺等地占据的所谓殖民地,本就有不少是以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留下的据点、或朝贡我中土之国的外藩,我中土之国从他们手里拿回来,理所当然。” 郑芝龙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执政,不说其他地方,就这南洋地界,西番扩张了这么久,能轻易拿下的地界小国,要么都给他们握在手里,要么就是一块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要从他们手里夺回海贸航道……恐怕不是件易事。” “对你郑家来说,不是件易事,对我大熙来说,短期内也不是件易事!”吴成笑了笑:“因为你郑家没有一支能战的陆师,你们攻不了西番的要塞、啃不动南洋的小国!” “而我大熙则缺乏一支强大的水师,没法跨越重洋!”吴成轻叹一声,笑道:“但若是你郑家并入我大熙,你们的船队运载着我大熙陆师去往南洋,哪个要塞啃不下?哪个小国不能灭?” 吴成往东北方向遥遥一指:“不单单是南洋,好比那倭国,闭关锁国?问过我大熙没有?我大熙要自由贸易,他小小倭国有什么资格拒绝?还有西番诸国,在新大陆开采的银矿金矿,本就是他们强夺的,凭什么都运回他们国内?他们既然不往我中土运输,咱们就把船开到他们的港口去抢便是,就如他们以往所做的那般。” “要实现这些,靠你郑家一家是不可能的,只有像当年的明成祖和三宝太监一般,有个强大的国家站在背后支持!”吴成指了指自己:“郑同知,你心里应该清楚,如今中土各方势力,谁能站在你们背后给予你们足够的支持!” 郑芝龙默然一阵,回道:“执政,这天下,也不一定就是大熙夺了吧?” “郑同知,我对你也算是坦荡,事到如今,何必再玩这些讨价还价的把戏?”吴成摇了摇头:“你觉得除了我大熙,还有哪家能坐领天下?关外的东虏?即便是东虏真夺了天下,他们以小凌大,恐怕要想尽办法安稳国内,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海外?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你郑家身上?恐怕到时候反倒会觉得你们这伙海寇海商是不安定的因素,必欲除之而后快!” 第597章 海外 郑芝龙笑得有些尴尬,又问道:“不知执政到底想要如何处置在下和郑家。” “简单!学学红毛番便是!”吴成哈哈一笑:“咱们也学红毛番成立一家专门的海贸公司,我大熙占主要股份,你以船队入股,再拉些官绅海主一起入股,我赐你一个爵位,由你和其余股东一起经营,我大熙只会委派专员监督查账。” “此海贸公司专门负责对外海贸和殖民地扩张,我大熙赐予你们垄断从南洋到西番的海贸特权,允许你们雇佣佣兵、殖民统治、订立条约等事宜,以我大熙信用和国力为你们背书,用我大熙的强大陆师和日后将会组建发展的大船队做你们的后盾。” 郑芝龙听到“大船队”三个字时,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初,笑道:“执政这所谓‘公司’,说是要拉官绅海主入股……看来执政是不想让我郑家一家独大。” “单单是倭国的贸易航道,你们郑家就先后面临着许心素、刘香、红毛番等人的挑战,大洋广博,你们郑家一家是吃不下的!”吴成淡淡的笑着,丝毫不在意郑芝龙语气中的怨怼:“做生意嘛,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海贸巨利若让你一家占着,就是把你郑家放在众矢之的的位子上,人人都想着上来撕咬一口,我大熙做你们的后盾,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帮你们擦屁股。” 郑芝龙未置可否,吴成也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大家各有所求,这生意才能做得下去、做得长久,郑同知,你要是有意,咱们倒是可以先试着合作一下,你在台湾大举移民、建城开田,势力广大,又有料罗湾大胜之威,可面对盘踞热兰遮城的几千红毛番却一筹莫展,不得不与他们订立盟约,任由他们在你咽喉之处扎下根刺。” “何哉?因为你郑家的陆师太弱、福建的明军更弱,你奈何不了据棱堡要塞而守的红毛番,只能与他们妥协!”吴成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分一个都尉、三千精锐人马给你,配合你郑家拿下热兰遮城、驱走红毛番!” “红毛番以热兰遮城为据点,时常侵扰中土沿海不说,还时常挤占你们郑家往倭国的商路,倭国闭关锁国之后,只准汉商和红毛番在长崎交易,郑同知,红毛番这些年从你手上分润走了多少的利润?” 郑芝龙眯了眯眼,请神容易送神难,大熙的兵马上了台湾,定然不会轻易就离开,台湾若是落在大熙手里,就算大熙不兵进福建也能威胁到郑家通往倭国的海路了。 “此事,容在下想想.....”郑芝龙笑了笑,半是疑惑半是转移话题:“执政,有一事在下一直想不通,过往中国之主,大多对海外兴趣寥寥,为何执政却如此关注海外呢?” “因为时代不同了,马上就不再是能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时候了!”吴成微笑着解释道:“我大熙,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绕着圈跑,要往上走一走。” 郑芝龙满脸疑惑,吴成却懒得解释,或者说,即便解释了郑芝龙也理解不了,甚至当今这个世界,都没几个人能理解吴成对开海的渴求。 吴成曾经仔细思索过,为什么近代的科学革命没有发生在手工业更为发达、地域更为广阔、文明更为悠久、人口和经济更加繁荣的中土,甚至都没有率先发生在奥斯曼帝国、莫卧儿帝国这些强国大国之中,反倒是爆发于欧洲,思来想去,最终归结在两个字上——需求。 天文、地理、数学等方面的进步,大多是来自于航海的需求,而对于中土国家来说,如今重要的国际贸易品,要么是自身特产的茶叶、丝绸等物,要么就在自家家门口,比如南洋的香料、硬木,哪怕是金银铜,旁边也有个盛产的日本,坐在家里就有人源源不断把所需的东西送上门来,自然不用费心去研究什么航海造船的技术,与之配套的科学技术自然也就停滞不前。 而中土庞大的人口,在农业社会里是个优势,当中土国家要走向工业化时却是个诅咒,西方的工厂主、地主,缺乏足够的人力进行生产,只能依靠与科学和机器的力量去生产足够的廉价物品,所以有了珍妮纺织机、有了蒸汽机、有了后续一切的科学和机械。 而中土的官绅地主、工厂工坊主们,他们有极为充足和廉价的人力可以使用,工业革命前夕的英国,一个纺织工人最多两个星期就会残废或累死,人力的短缺促使了英国的资本家们开始普及机械生产,而同时期的满清,江南的织坊中同样会有大批的织工和童工累死残废,可经营这些织坊的官绅只需要花费一袋米再去买一个灾民流民替换就行。 作为工业革命开端的蒸汽机也是如此,制造蒸汽机最初的目的就是在矿山抽水、以替代人力和畜力,但在中土国家,放着便宜的人力不用,反倒用这烧煤的东西,还得花费更多的成本去买煤运煤,那些官绅矿主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没有需求,就没有进步,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明清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业科技爆发的时期,就是因为越来越庞大的人口需要更多的农产养活,说到底还是因为需求。 至于科学技术和科技引导的工业革命,一直到后世靠手工业者的辛勤劳动怎么也追不上机械的产出,那时候中土国家才明白要发展和学习了,只是到了那时,洋人的铁甲舰也该打上门来了。 所以中土的贵戚官绅大多只是将科学当作一种爱好,而极少像欧洲的贵族地主那般花费大量精力和金钱去钻研,中土的科技发展,往往离不开朝廷的主导和推动,明初七下西洋,便是个典型的例子。 即便是在后世,前三十年的工业大发展、后几十年的科学发展,也大多是在政府的主导下完成的。 第598章 未来 但朝廷和政府,本身也是靠需求来推动的,对于封建王朝来说,它们最大的需求便是保证统治的稳定和家天下的长久,而科学技术和工业的发展,对达成这个需求帮助很小,反而有很大的可能会危害到封建王朝的统治。 比如那开启工业革命的珍妮纺织机,生产效率能顶得上数个工人,对于英国这种掌握着海外贸易商道和航路、能够不断扩大海外市场的国家来说是一件聚财的利器,但在古代封建王朝市场相对固定的情况下,就代表着多一个先进的纺织机,就会多数个工坊的工人失业。 对于人口上亿的中土来说,铺开新技术便是要砸掉数十万人的饭碗,而新技术带来的经济利益,却完全不能弥补这些失业工人的损失,靠着一些新技术多赚几十万两银子,却搞出数十万人的民乱甚至大规模的起义,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一个智商正常的君主都不会去做。 即便是抛开失业工人这一块,新技术铺开后引发的工业化发展,也会培育出一批批的资本家新贵,这些人拥有大量财富,必然会追求自己的政治地位、要求相应的体制变革,甚至直接威胁封建君主的皇位和家天下的制度。 正因此,从奥斯曼到莫卧儿、从中国到日本,只要是拥有稳定的封建制度的国家,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压制科技和商业发展的道路,有推动技术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时间和闲钱,为什么不把这些时间和钱粮直接花费在修河堤、赈灾荒之上,消灭掉起义的隐患呢? 中国还最为特殊,拥有着历史最悠久、最稳固的封建王朝时代,又正好碰上了满清入关、以小凌大的局面,满清得国不正、以小族统治大族,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可能的隐患扼杀在摇篮里,更不可能允许工业革命和技术革命这种不稳定因素存在。 而满清又充分吸取了明亡的教训,君权专制达到两千年来的顶峰,政策执行和有效统治也达到了封建时代的顶峰,让大陆不像日本那般,还能靠着一两个大名进行一场倒幕运动就能引领国家走向近代化。 只有混战中的欧洲,你不进步就要挨进步的邻居的毒打,为了保命,只能不顾一切的往前走,从私人到国家,都在不停的推动着科学革命,最终数百年的成果积累,才引爆了工业革命、彻底拉开了与世界的差距。 吴成之所以对海外如此看重,根源就在此处,他一手创建的大熙,实际上是个拔苗助长的国家,如今在襄阳府等地试行的三年小学堂制、村寨选举制、老幼接济制、医疗防疫制、还有未来准备筹办的议事会和科学院等等,这些政策和制度的推广和施行都需要庞大的成本,如今只能在大熙治下的部分地区小规模施行,就是因为大熙没有足够的财富钱粮能够支撑。 吴成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不走向海外、不掌握贸易航道,不能从海外掠取巨量的财富供养国内以完成一定的原始积累乃至科学革命,不管自己这一代如何努力,后代必然还是会逐渐走上封建君主家天下的道路的,他的这些政策和体制,如今大多还是一个架子,若是没有巨量财富的支撑和推广,便永远都会沦为空架子,顶个名字,实际上和废弃了没什么区别。 就像当年明成祖的下西洋一般,人亡政息。 所以他需要海外、大熙需要海外,他需要在海外进行殖民扩张,用海外的殖民地去安置国内那些因为科技革命和近代化过程而失业受损的工人和农民,将其副作用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需要掌握海贸商道,需要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去敲开一个个国家的国门,给他们送去自由贸易、给国内的工厂带来大量可供倾销的市场,市场越大、工厂越多,在科技革命乃至工业革命发生的同时,也有足够的岗位去接纳那些失业的工农。 他需要海外贸易和工业发展中积累的巨量财富喂饱一个个资产阶级的新贵和资本家,让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把持着上议会、抗衡两千年来的专制君权和传统伦理体制,让他们有底气要求变革、甚至推翻吴成的后代,在大熙的基础上,引领着整个民族走向近代化。 他需要巨量的财富把义务教育、医疗体系、选举制等制度推向全国,让万千百姓都习惯这些政策、把它们当作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当吴成的某些后代和守旧的势力想要复辟传统的专制君权和家天下时,就要面对成千上万失去权利后愤怒的百姓。 他需要一个刺激着中土国家不停进步的理由,就像欧洲诸国那般,所以他才会定下王爵外封的制度,不单单分封自己的子孙,还会将一代代功勋卓着的异姓王分封出去,让这一个个海外封国引领着当地土着的发展,用国家间的竞争逼迫中土国家只能不停的进步。 吴成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大熙成为另一个封建王朝,重复着中土两千余年的治乱循环,在他心中,大熙应该是中华民族走向近代化的过渡,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政策规划之中搞出那么多拔苗助长的政策,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在称帝之前制作一本《总宪》,让后世的人们能够从法理上直接否定君权的神圣性。 至于大熙能不能在近代化的浪潮中挺过去、子孙后代能不能守住皇帝的位子,吴成丝毫不在意,若是能避免日后百年屈辱的下场,献祭掉自己的后代食古不化的那些子孙又有何不可? 只是这些筹划不能对外人说,否则伤的便是吴成自己的威望,吴成如今还只能扮作一个对海外有极大兴趣、一意孤行的君主。 郑芝龙自然也没法了解到吴成的心思,只能轻轻点了点头:“执政,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先回泉州细细盘算一番,您也知道,在下既然亦商亦寇、商重于寇,背后必然是有些合伙的友人、撑腰的官宦,总得和他们沟通一下。” 第599章 非友 吴成自无不可,与郑芝龙饮宴一番,亲自送他出帐,郑芝龙便乘着小船回了停泊在海中等待的那艘船舰。 海风徐徐吹来,郑芝龙扯开衣襟,立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那帐篷外的红旗仪仗依旧没有动弹,吴成上了马,却停在海岸边,看着他们的船只远去。 “大哥!”早就等得心焦的郑芝豹安排水手鼓帆开船之后,立马便凑了过来:“那无牙帅怎么说?武乡贼会不会来攻福建?” “那无牙帅是个有眼光的,难怪武乡贼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发展到今天这般程度!”郑芝龙笑了笑,摇了摇头:“他胃口太大了,咱们一个小小的郑家,没放在他眼里.....只是胃口如此之大,又哪是咱们一个郑家能承受得起的?” 郑芝豹满脸疑惑,问道:“大哥,你这番话到底是何意思啊?武乡贼到底会不会攻打福建?咱们到底该如何应付武乡贼啊?” 郑芝龙却没有直接回答,说道:“老五,老三从南京发来的书信,你也看过了,莫说那些首鼠两端的官绅了,就是魏国公都在家里藏了一面红旗,只等着武乡贼兵进江南便改换门庭,那无牙帅说的没错,他若是想饿死咱们,让江南的官绅断了咱们的生丝货源便是,用不着多此一举攻打福建。” “福建多山少田、土地贫瘠,大半的百姓靠海吃饭,武乡贼若占领福建,多了那么多海疆要守御,处理不了咱们和红毛番,福建就片板下不了海,靠海吃饭的福建百姓会有多少人饿肚子?他们反倒背起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听说那无牙帅的夫人亲自去了楚南对付苗蛮,想来武乡贼下一步就要准备攻打四川等地了,福建这个包袱,还不是背的时候,只要咱们不去招惹武乡贼,他们应该不会暂时不会兵进福建。” “暂时!”郑芝豹重复了一句:“大哥,武乡贼有削平天下之志,早晚要来福建的,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郑芝龙有些恼怒,拍了拍栏杆:“如今这时候,能过一天安稳日子就老老实实过一天,咱们如今打又打不过、命脉给人捏在手里,还能怎么办?” 郑芝豹沉默一阵,说道:“那不如像三哥说的那般......干脆投诚了武乡贼得了,那李明忠一个无名小将投了武乡贼都能混个提督官位、子爵之尊,大哥你投过去,怎么也不会比那李明忠差吧?” “现在还不是投诚的时候,咱们的身价还不够高!”郑芝龙摇了摇头:“老五,回泉州后把各路船主都召集过来,你亲自去挑选健锐兵卒送去台湾,咱们也要准备打一场大仗,拔掉盘踞台湾的红毛番!” 郑芝豹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早该把那些红毛番给拔了,台湾那么好的一片地方,若是咱们郑家能全吞了,也能建成一块上好的基业!” “不单单是台湾,吕宋、爪哇,都要去抢些地盘!”郑芝龙笑道:“你去弄份武乡贼的陆师操典来,咱们要在台湾练兵,准备在南洋大肆扩张、和西番争夺他们的殖民地了,等武乡贼搞定了中土大陆回头来看,咱们在南洋已经占据了不少地盘,到时候再和他们谈判,能讨要的利益更多,听说武乡贼的王爵都能封国世袭,咱们没准也能讨要个异姓王,在南洋等地建国也说不定。” “此事也就想想!”郑芝豹哈哈笑道:“武乡贼分封海外,估计也就是个虚名,类同如今大明的藩国一般,有藩无实,武乡贼又不是傻子,真的在海外分封实土,就不怕那些藩王造反?” “也许,那无牙帅还真不怕!”郑芝龙出神的思索了一阵,随即又摇摇头,问道:“对了,听说武乡贼那边考科举是两科分考,一科常科考八股、一科捡拔科考律法数理什么的,捡拔科的比常科升迁更快,武乡贼恐怕日后也要对科举进行改革了。” “森儿在安平读的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没准日后都用不上了,去找个番僧,教他些数理的东西,我想办法去和梅之焕搭搭关系,等森儿再长大一些,我送他去襄阳,去拜梅之焕为师!” “我留个儿子在襄阳,也能让武乡贼觉得我是心向他们的,日后万一闹了误会,也有转圜的余地,说到底,就是用森儿给那无牙帅吃一颗定心丸!” 吴成先去广州安排了些杂事,返回濠境之时,天已经渐渐的昏暗了,孙元化在濠境外等了许久,赶忙迎了上来:“执政无事便好,李提督派去的探船回报,郑家的船队正在撤离濠境外海。” “郑芝龙本来也没有和咱们开战的心思!”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但是也没有投诚咱们的意思,啧,他们如今占着海贸要道就能吃得盆满钵满,这般势力庞大的家族,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招抚的,如今咱们没时间料理他们,就先维持着这个不敌不友的局面吧。” 吴成停住马,扫视着周围葡萄牙风格的建筑:“打铁还需自身硬,终归是咱们要打造起一支自己的强大海军来,不用受制于人,才能在这广袤的大海上尽情规划施展。” 孙元化默然一阵,安慰道:“执政,广东本有海贸的传统,拥有出海经验的渔民、商贾不少,加之濠境佛郎机人提供的船舰图纸,只需仿造一些西式大船、再用心训养海员兵士,想来不久之后,我大熙也能拥有一支庞大船队的。” “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啊!”吴成却没有孙元化这般乐观,摇了摇头:“若是能拿下郑家得到一支现成的船队是最好的,郑芝龙倒也没说错,郑家那么大的家族,也不是他一个人全部握在掌中的,这段时间你找一下以前官面上的朋友,想办法和周延儒联系联系,让他帮咱们和那郑鸿奎牵线,郑芝龙不想要投咱们,不代表郑家的人都不想投咱们。” 孙元化正要点头答应,一名令兵策马飞奔而来,给吴成递上一份情报,吴成在马上匆匆看了一遍,苦笑道:“得了,咱们现在也没时间去理会郑家了,北边的消息,东虏酋首洪台吉在沈阳称帝!” 第600章 满清 大熙革命二年,大明崇祯九年,后金天聪十年,皇太极自退兵回沈阳之后,将关内所掠财物牲畜、人丁粮草分与八旗诸部,随即以正红旗旗主代善在山东战场上面对孙传庭“损兵折将、指挥失当”为由,斥其违抗军令、不分轻重、轻视君主,革去其大贝勒和和硕贝勒之职、夺十牛录人口。 努尔哈赤去后,代善作为皇次子地位最高,又有拥立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功,被不少八旗女直贵族视为领头羊和代言人,但此番代善遭罚,为他出声的八旗贵族却寥寥无几,他们刚刚被皇太极从关内劫掠的财物人畜喂饱,又慑于皇太极新胜之威,自然不会这个时候跳出来惹事。 皇太极见状,心知称帝之事不会遭到太多人反对,但出于谨慎还是在称帝前先办了一件大事再次试探,下旨将去年已定的族号“满州族”通行于后金全国,并将原蒙八旗、汉八旗、野人女直等统统并入满族之中,日后后金国内“敢蔑称女直者,必重处之”。 对此八旗贵族中虽有一些人尚有异议,但也没什么人激烈反对,皇太极确定称帝时机已成熟,便开始暗中筹划称帝之事。 一日清晨,沈阳城外忽有一只白骆驼身披镂金哈达,奔至沈阳城西门外便长跪不起、嘶鸣不止,引得城内城外百姓蜂拥围观、无不啧啧称奇,城内顿时谣言满天飞,称白骆驼携金西来之异象,预示着天命已由西自东而行,后金之主皇太极才是天命皇帝。 随后负责城防的镶黄旗将领鳌拜领军驱散围观民众,在这白骆驼身上搜出一块温润剔透的和田宝玉,只见玉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玉上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正是传言中元末明初之时被北元带去蒙古草原后遗失的传国玉玺! 一时间沈阳满城哗然,皆称白驼献宝、玉玺现世,乃是预示天命之主、圣人降世,八旗以代善、多尔衮等人为首,汉臣以宁完我、范文程等人为首,蒙古贵族以去年新投降后金的林丹汗之子额哲等人为首,一齐进宫劝进,以“满、汉、蒙三族并推大汗称帝改元,以应天命”。 皇太极却不准,以“天象不明,难知真假”为由拒绝,于是几日后,八旗众臣、汉人文官、蒙古诸部贵族云集沈阳,上千人一同劝进,声势浩大。 皇太极再三推脱不得,只能“顺天命以安天下”,在沈阳筑台祭天、登基称帝,改国号清,改元崇德,改沈阳城为盛京,尊努尔哈赤为清太祖皇帝。 皇太极称帝改元,顿时便震动了天下,对大明来说,东虏忽然称帝建国,比当初武乡贼在凤阳建国称制更让人紧张和震撼。 毕竟贼寇建国称制并不罕见,当初的王嘉胤、如今的张献忠等人,各种大王小王从来不缺,可东虏却不一样,他们称帝改元,就是要“天无二主”、要彻底消灭大明,也许下一次东虏入关,不再会像以往那般劫掠抄杀,而是一场灭国之战。 所以这段时间京师的氛围都很紧张,每日都有大批的官绅和有产的百姓逃出城去,逃去相对安全的南方。 但京师紧张的氛围没有影响到骆家,骆家宅邸之中挂满了白布和白灯笼,哭祭的声响远远的传播着,胡同街巷里都停满了轿子,一名名身着黑衣素衣的官员等待着入府拜祭。 就在皇太极称帝的消息传到京师的当天,久病于床的骆思恭去世了,京师谣言满天飞,都说骆思恭是因为听闻皇太极称帝、忧虑于大明日益糜烂的局势,因此才忧病而去,崇祯天子感念其多年劳苦功高,赠太傅、赐金帛、下旨厚葬。 韩阿六做为骆思恭“宠爱”的义孙,自然也在骆府之中帮忙操持着丧事,披麻戴孝应付前来拜祭的官员,亲自将几名勇卫营的将领送到门口,与他们一一还礼,转身回了骆府,却见骆养性立在门口,看着一个身材魁梧、年纪轻轻的勇卫营将领,眯了眯眼:“那个人,就是勇卫营新任参将凌翔是吧?带着乡勇来投军的士绅?” “是的,直隶真定府的士绅,有个举人身份,在家乡办了团练,听说和流寇、武乡贼都打过仗,带了三千多乡勇来投军,如今在周遇吉、周副将手下办事!”韩阿六赶忙答道:“此人身份已经查实无误了,是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亲自安排人去查验的。” “真定府,离京师只隔着一个保定府了……竟然都扩张到这里了…….”骆养性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罢了,既然是老爷子亲自派人去查的,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老爷子以前最喜爱你这个义孙,让你办的事,你可得用些心。” “义父放心,老太爷交代的事,孙儿哪敢不用心?”韩阿六郑重的点点头,左右扫了两眼,见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那边已经来信了,那位同意老太爷归葬故里,但是不能大张旗鼓的归葬,否则他们埋在京师的人就暴露的风险,老太爷可在京师留一座衣冠冢,暗地里将尸身送回老家,护卫灵柩的家眷,也要悄悄的走。” 骆养性点点头,在身上摸出一根卷烟,在手里搓了搓,又塞了回去,说道:“你既然用心,我自然也会像老爷子那般宠爱着你,告诉你几个老爷子的暗桩送来的新消息,东虏镶白旗酋首多尔衮正在挑选精兵,目标是朝鲜的义州,东虏的户部正在统算健壮男丁,估计是准备攻陷义州之后,迁移丁户在义州屯田。” “在义州屯田,就是准备对锦州长期围困了,但单靠义州的屯田和此番入关的劫掠,恐怕支撑不了大军围困锦州!”韩阿六双目一沉:“东虏要大举侵攻朝鲜!” “或许吧!”骆养性随意的点了点头:“还有件事,你必然是无比关注的,张家口的范家,派了人暗中来京,这几日便该到了!” 第601章 勾结 “孩儿立刻回去安排抓捕!”韩阿六双目一冷:“这时候来京的,必然是个重要的人物,拿了他,没准能把那些晋商背后做主的东家挖出来!” 晋商勾结东虏,此事朝野皆知,那些晋商明面上在张家口经营的是对蒙古诸部的市易,但蒙古诸部早成了东虏的掌中之物,此事尽人皆知,晋商所谓对蒙古贸易,其实就是与东虏交结。 但要消灭晋商收益多少不好说,但必然会引得北方特别是粮饷依赖晋商筹措运输的边关震动,如今大明本就岌岌可危,若再来一场边军哗变,到时候贼寇和东虏只需比赛赛跑,谁最先跑到京师,谁就能掀翻大明。 加之朝廷如今只剩下直隶、山东、江南等地,税赋少了一多半,朝廷财政更加依赖于这些商贾的“捐纳”,就连军中战马都要靠晋商从蒙古走私,故而哪怕崇祯皇帝都对晋商勾结东虏之事心知肚明,但也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 可韩阿六没这份担忧,大明闹成什么模样,和他这个反贼有什么关系?加之他这个指挥同知本来就是专门负责对付东虏虏谍,抓了与东虏有勾结的晋商合情合理。 之前一直没对晋商在京师的人员下手,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韩阿六很清楚,大明的豪商巨贾没有一个不是靠官商勾结发家的,要么就是官宦勋贵、宗藩豪门的亲眷奴仆,要么就是他们的白手套,晋商也是如此,它们背后还藏着一个势力庞大、能影响朝局政策的“东家”。 这个东家不可能是东虏,晋商若是东虏的白手套,直接断了九边的粮草输送便是,东虏可以躺着入关,也不至于时至今日还得硬啃宁锦防线,晋商背后的东家只能在京师,而且保底也是个勋贵,只有世袭且世居于京师的勋贵,才有足够的权势和时间长久且稳固的进行经营,编起一张大网来。 韩阿六一直想把这个勋贵给翻出来,晋商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有像范永斗那般一心当汉奸勾结东虏的,也有心中还怀着一点忠义的,大熙在晋商各家之中也有些渗透和经营,掀翻了他们背后的东家,扶持一个心向大熙的代理人上去,也方便许多。 晋商这个时候派人悄悄来京,必然是东虏准备为之后大举攻打宁锦铺路,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派个小卒子过来,必然是掌握了大量情报的要员心腹。 “有些事,还是不要管得太宽就好!”骆养性叹了口气,劝道:“在朝为官,就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些人抓了,宫里不会高兴、朝野也不会高兴、边关更不会高兴,到时候还得抛个替罪羊出来,麻烦!留儿,那位东家的身份老爷子是必然知晓的,但老爷子却从未与你透露过,其中深意,你自己好好想想。” 韩阿六一愣,眉间一锁,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谢义父教诲,但有些事……终归还是要冒着风险去做的。” “也是,你有自己的主见,很好!”骆养性淡然的点点头,咧嘴一笑:“这些日子,我常感觉精力不济,加之如今老爷子去了,我按制得守孝三年,虽然天子下旨夺情,但我心中悲痛万分、实在是无法理事。” “裘同知呢,如今武乡贼匪谍渗透南直隶愈演愈烈,他准备带一批人去南京坐镇,已经向天子请了旨,这锦衣卫里的事,还得你这个新任的锦衣卫同知多上上心。” “孩儿知道了!”韩阿六心中一喜,面上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模样,有些疑惑的问道:“义父既然疲累了,何不干脆请退?那边早说过,骆家和他们没有私仇,公仇不会计较。” “留儿,这么迫不及待让我去南边当面金字招牌了?”骆养性玩笑一句,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得在京师呆着,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还得坐一阵子!” 韩阿六眯了眯眼,顿时明白过来,骆养性是怕大熙反悔食言,他若请退之后去了湖广,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必然是属于天子宠幸、职位最高的韩阿六,锦衣卫等于是握在大熙军情处手里,那他这个前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大熙确实需要招揽人心的招牌,但连前首辅周延儒和文林领袖钱谦益都和大熙不清不楚,大熙手里一点也不缺金字招牌。 但骆养性还坐在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虽然他言语中是放权给了韩阿六,但只要他坐着这个位子,骆家旧部就不可能不听他指挥,那些反对韩阿六的势力也必然会与骆养性勾搭,韩阿六也没法放手清除异己。 骆养性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韩阿六得不到的情报,这些情报便是骆家护灵返乡后一家富贵的保命符。 但骆养性就是个无能的庸才,以他的能力,是绝对想不通这些道理的,韩阿六默然一阵,苦笑道:“老太爷……倒是安排得妥当。” “老爷子说过,你一定能猜到!”骆养性微笑着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了几分:“老爷子还说了,这天下嘛,也不一定就是武乡贼夺了,这京师嘛,武乡贼对其兴致缺缺,但有些家伙,却虎视眈眈。” 韩阿六一愣,当即面色一变,语气严肃了不少,说道:“义父,汉家儿郎还是好好做汉家子好些,引胡腥染中华,如何对得起祖宗清名?” 骆养性呵呵笑着,摇了摇头:“是胡是汉,归根结底是赢了的人才能去定义,得了,这些事我也懒得与你说嘴,你既然想去捅蜂窝,尽管去便是,我只提醒你一句,锦衣卫里头,也有不少领了蜂蜜吃的。” “谢义父教诲,孩儿知道了!”韩阿六行了一礼,骆养性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去,韩阿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向灵堂的方向,沉思一阵,回了自己在骆家的居房,换了一身飞鱼服,从骆家后门出去,冲开门的奴仆说道:“若是义父义母他们问起来,就说京营里有事,我去勇卫营走一趟!” 第602章 暗巷 高挂空中的月亮被浓云遮蔽,连一丝月光都透不出来,幽黑的街巷里,只有两盏提灯在黑暗中闪烁着,提灯后两名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卒快步走着,其中一人不满的怒斥道:“他娘的,也不知倒了什么血霉,抽了这巡城的签,被窝都钻不得,得一直熬到天亮点卯!” 另一人附和道:“马爷说的是,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东虏都退了,还搞什么宵禁?这街面上鬼影都打不出来一个,有啥好巡的?” 京师本有宵禁,只是以往宵禁都形同虚设,这段时间随着东虏入寇,执行的稍微严厉了一些,街面上已经没了行走的路人,四周一片死寂,连只野猫的叫唤声都没有。 “赶紧巡了这片胡同,这一块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不巡完不行,其他街巷胡同可以偷些懒!”那马爷嘟哝着,拿提灯一指:“你看,那边是左都御史张大人宅邸、那边是新任兵部尚书陈大人的宅邸……” “那边则是,嗯?”马爷将灯笼晃向另一侧,却忽然愣住了,将提灯直直伸向前方,腰刀拔出半截,眯着眼警惕的朝一条暗巷走去。 “马爷?发现什么了?”另一名巡城兵丁赶忙赶了上来,马爷却并不回答,走到那巷口,见里头被灯火照得人影憧憧,顿时心中一惊,一把拔出腰刀,喝道:“是谁藏在里头?现身!” 另一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赶忙去掏随身的小铜锣和锣锤,却听得嗖的一声,一颗小石子飞射而来,正中他握着铜锣的右手手腕,他顿时吃痛,手一松,铜锣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渐渐在灯光中现出身形,飞鱼服、绣春刀,冷眼看着他们:“锦衣卫办事,快滚!” 那马爷强忍着颤抖扫了暗巷一眼,灯火照耀的范围内,全是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健锐兵卒,马爷心中恐惧万分,赶忙拉着同伴落荒而逃。 韩阿六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回身向身旁一名大汉问道:“凌参将,弟兄们准备的如何?这两个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兵丁或许是碰巧碰上的,但万一是与贼人勾结,打草惊蛇让贼人跑了,咱们冒了这么大风险私自调兵入京城,交代不过去。” “庞监军放心,弟兄们已经把各处街巷都看守住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凌翔恭敬的行了一礼,笑道:“庞监军,无旨私自调勇卫营入京,此事往大了说是杀头的事,下官既然敢领着这三百兄弟来帮忙,就不怕天子怪罪。” “你也不必忧心,天子那里本同知有办法应付,本同知担着勇卫营监军的职责,正在城外检阅,闻听虏谍潜入京师,担心虏谍逃遁,只能当机立断先挑选军卒入京捕拿了!”韩阿六安慰道:“你们行动的时候,我在宫外安排的弟兄就会立马入宫去请旨,咱们不是无旨,只是天子圣旨来得晚了而已。” “本同知这还有一份锦衣卫里的人物与东虏虏谍勾结的名单,只是大多尚未证实、不少还是钓鱼的鱼线鱼饵,实在不行,把那名单交给天子,也足够解释我为何不调锦衣卫而是调勇卫营兵马来搜捕虏谍了!”韩阿六看向不远处的宅邸:“当然,最好还是能直接拿了那虏谍,从他口里审问出情报,最好和天子交代。” “庞监军对大明一片赤子之心,令人叹服!”凌翔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了韩阿六身边,压低声音笑道:“庞监军,此事了后,下官请您去天上人间舒展舒展,听说那里有位叫连翘的头牌,煮得一手上好的连翘茶。” 韩阿六有些无语的扫了凌翔一眼,崇祯要编练勇卫营,孙传庭从京营十几万人马里挑挑拣拣只选出了七千余可战之兵,人数自然是远远不够,除了抽调边军做为中坚,朝廷还向治下各地团练乡勇之中选兵择将,勉强拼凑起一支两万五千余人的精锐,以黄得功为总兵、孙应元和周遇吉为副将,韩阿六顶替了司礼监的人选,充当勇卫营监军。 随后东虏退兵,一直在河南归德府、山东兖州府、南直隶徐州府等地活动的高迎翔、罗汝才等人趁着东虏退兵的间隙窜入直隶南部,连续攻陷广平府和大名府,负责管领勇卫营的孙传庭南下领军围剿,勇卫营也抽调了六千余人,由黄得功亲领南下“以剿代练”,如今驻守京师的勇卫营中,便以韩阿六这个监军的官职最高、权力最大。 有如此良机,正好勇卫营又要对外征兵,大熙便趁机抽调可靠的军情处和军中政工人员伪做官绅和团练头目,以三百老兵为骨干,征募了三四千流民充当团练,入京“投军”。 凌翔便是这支渗透勇卫营的军队的主将,实际身份是大熙军情处的一名部总,还是个立过军功的三等子爵,职位比韩阿六在军情处的职位高,爵位则差了二等。 凌翔的联络人也是连翘,韩阿六早在连翘那得知了他的身份,只是军情处一贯是单线联系,韩阿六这样有着大价值的暗桩,身份自然不可能随便让人知晓,凌翔明显也不知道韩阿六的身份,如今或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对他这位“锦衣卫同知”起了拉拢策反之心。 “凌参将,先把事做好!”韩阿六也没有自爆身份的兴趣,严肃的斥了一句,又提醒道:“凌参将,这京师之中波云诡谲、局势复杂,有些人能结交,有些人却不行,你如今当了官,不再是地方上随意行事的乡绅了,得自己多留些心眼,没把握的事、没把握的人就不要去碰,在京师做官就一条,护好自己!” 凌翔一愣,细细品味了一番,点点头行礼道:“谢庞监军教诲,下官初来乍到,还有不少事需要庞监军指教。” 韩阿六点点头,扶上腰间绣春刀:“天晚了,行动吧,别让人等太久了!” 第603章 媾和 漆黑一片的街巷之中,忽然亮起了数百支火把,一瞬间驱散了黑暗,将整条胡同照得如同白昼,韩阿六一马当先,领着一众披甲军卒冲到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宅邸大门前,重重一脚踹在大门上:“锦衣卫办案!开门!” 宅邸之中惊慌的喊声响成一片,周围宅邸中狗叫声也次第响起,有人头在院墙后闪动着,似乎是被惊醒的官宦搬来木梯悄悄围观。 跟在韩阿六和凌翔身后的上百甲士一齐大喊“开门”,不停的砸踹着大门,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条缝,一名管家从中露出一个脑袋,浑身发抖的问道:“这位爷,此处是兵部尚书陈部堂的宅邸,锦衣卫办的何事,可有驾帖或宫中旨意?” “捉虏谍,等驾帖到,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也没了!”韩阿六蛮横无理的斥了一句,挥挥手,当即便有几名身强体壮的甲士冲上前来,扛着一根粗木撞开大门,随即众人一拥而入,直接将那管家和门后挡门的家仆统统打翻。 韩阿六和凌翔对视一眼,见凌翔点点头,这才迈步向着后院走去,刚要进后院,却见陈新甲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怒目圆瞪,扫了韩阿六等人一眼,怒斥道:“庞同知!你想做什么?私调军兵入京、擅闯部堂高官宅邸,你不要以为天子宠幸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本官必要在天子面前参你一本!” “陈部堂,下官身为勇卫营监军,如今孙部堂和黄总兵都不在,军中事务都由下官管着,下官正在城外夜训,忽听有虏谍潜入京师,这才匆忙带人来搜捕,天子之前就允下官搜捕虏谍、匪谍之时便宜行事,下官职责所在,又有天子金口玉言,你参什么?”韩阿六毫不示弱,上下打量了陈新甲一番,冷笑道:“陈部堂,这般深夜,猫狗都睡了,您倒是衣着齐整,这么早就准备上朝去了?” 陈新甲勃然大怒,斥道:“呸!你这鹰犬是要污蔑本官勾结东虏不成?你如此罗织罪名,是想学正德年的八虎八豹、还是想做天启年的魏阉?” “是不是污蔑,一搜便知!”韩阿六丝毫不在意陈新甲对他不得好死的暗示和讽刺,朝身后挥了挥手,正要说话,凌翔却凑了上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韩阿六冷冷一笑:“陈部堂,弟兄们在外头拿了几个翻墙逃跑的虏谍,为他们引路的便是你的贴身家仆,你还有何话说?” 陈新甲一愣,旋即又羞又怒,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又生生咽下,冷笑道:“庞同知,有些事情,你睁只眼闭只眼便算了,何必那么认真?等会看你怎么去天子面前交代!” 陈新甲的反应让韩阿六大感意外,讶异的打量着冷笑不止的陈新甲,就在此时,院外响起了马蹄声,韩阿六回头看去却是如今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王承恩亲自来了:“哎呦,庞同知,您怎么大晚上的还闹出这般事端来,天子召您前去,快随咱家走吧。” “王公公,下官抓了几个虏谍……”韩阿六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如何处置?” “什么虏谍?陈部堂怎会窝藏虏谍?”王承恩向韩阿六使了个眼色:“你今夜做的事,皇爷已经知晓了,皇爷亲口说你多半是误会了,所以才召你入宫,抓的那几个人,先交给东厂看管吧,凌参将他们,也先回营去,皇爷说了不会为难忠心之人。” 韩阿六心中更加疑惑,冲凌翔点点头,随王承恩一起入了宫,进了乾清宫,却见崇祯披头散发赤足坐在床榻上,待两人大礼行完,挥挥手让王承恩出去,问道:“庞留,你怎么半夜去招惹陈新甲,还私自调兵过去,朕圣恩于你,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为。” 韩阿六赶忙将之前准备的解释说了一遍,崇祯苦笑一声:“一场误会,哪有虏谍?是张家口的晋商奉旨派人来的,朕让陈新甲去与他们交际着。” 韩阿六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愠怒,既然那些晋商的人是天子派人找来的,那骆养性给他的这份情报,就是一份半真半假的假情报,骆养性是故意耍了他一把,让韩阿六踩了个坑,才能更加意识到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重要性。 “想来又是骆老爷子的安排!”韩阿六嘟哝了一声,猛然间又反应了过来,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崇祯:“陛下!难道您要和东虏媾和?” 崇祯默然一阵,点点头:“不媾和怎么办?宁锦好守,关内却无险可守,高闯、曹贼两部都能在直隶肆虐、威胁京师,更别说那武乡贼了,大明……三饷都征不上什么钱粮来,要保着大明,只能与东虏媾和,专心面对贼寇了。” 韩阿六心中一急,赶忙说道:“陛下,东虏如今称帝立国,就是要灭我大明啊!” “称帝立国,不代表就非要你死我活!”崇祯摇了摇头:“陈新甲说的对,只要能守住宁锦,大明可以和东虏效仿当年金宋故事,结为兄弟之邦,但武乡贼和天下贼寇,却是要彻底推翻大明的!” “陛下!”韩阿六面露焦急之色,劝道:“当年蒙宋联军攻破蔡州之时,金哀宗以死殉国,虽国亡,然浩气犹在,彼时张天纲为宋军所俘,仍有底气直斥宋帝曰‘国之兴亡、何代无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青史悠悠,至今仍赞誉不绝。” “陛下!昔太祖以驱逐鞑虏而一统天下,大明何曾有过卑躬屈膝之时?陛下若与东虏媾和,日后有何面目去见大明列祖?青史之上,会如何记载陛下所为?臣请陛下三思啊!” 崇祯沉默良久,双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才说道:“朕知道你和东虏有私仇,本不该让你管着这些事的,日后对付东虏虏谍的事,你别管了,退下吧,朕乏困了。” 韩阿六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退出乾清宫,看着满天的繁心,心中默念着:“天子都没了对付东虏的信心,这上上下下的官将,还能有多少信心?之后的辽东大战……恐怕宁锦是守不住了,只希望执政能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尽早扫清后方吧!” 第604章 山匪 一股股升起的黑烟,将天空都染成灰黑的颜色,食腐的乌鸦丝毫不避讳往来的人群,在空中盘旋着,或者落在一旁的树枝上,哇呀怪叫着等待扑食的机会。 岳冰兰掀开一张白布,扫了一眼布下盖着的扭曲的尸体,将白布盖好,起身扫视着前方那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村庄,眼中满是怒火、银牙差点咬断。 “仙居村靠近四川,离这十余里地的二头山里有一座山寨,据说明初之时就存在了,寨子里有山匪也有生苗,在湖广西南也排得上名号.....”王堇英强压着怒火跟在岳冰兰身后:“以往这些山匪生苗只是把仙居村当作麦田,到收获的时候便来抢一把,最高峰时八个月抢了九百多次,但只要村民不反抗,极少伤人命。” 王堇英扫视了一圈残败的村子:“这次我大军清剿各处山头,这些山匪放出话去,哪个村子敢助我大军,便屠灭哪个村子,咱们之前派了工作队去各处清丈分田,仙居村自然也派了人,想来这些山匪便是把这仙居村当鸡杀给猴看了。” “残忍至极、无耻之尤!”岳冰兰怒骂一声:“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当真是一群恶鬼,这般毫无人性的家伙,不除灭之,我大熙哪还有太平安生的日子!” 王堇英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自咱们入山清剿开始之后,这些山匪生苗是越来越猖獗了,就在昨日,单单是保靖州宣慰司和永顺州宣慰司两处,就有山匪伙同生苗劫掠烧杀六十多起,下乡的工作队遭袭二十余次,还有之前上万生苗山匪攻打辰州府治下的晃州、屠城之事。” 岳冰兰眼中怒火更盛:“那事我知道,派驻晃州的是个明国的降官,往日里也是负责这些羁縻州事务的,结果他私下收受贿赂泄露军情,又带头逃跑以至晃州失陷,若非辰州驻军支援的快晃州恐怕全城都给屠了,那厮和晃州的驻守将领教导和监察官都被押送襄京待审了,听说内阁和谏议院准备拿此事做文章,来一次整风肃反!” 岳冰兰旋即又冷哼一声:“这些山匪生苗如今这般凶恶放肆,恰恰说明咱们的清剿起了作用,他们害怕了、心慌了,只能用更加疯狂的手段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虚弱,就像当年明军在山西那般。” 王堇英点点头,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压低声音道:“夫人,还有件事得告诉您,老任已经潜入了镇竿附近最大的一股山匪龙胡子的营地里,昨日和咱们的人联系上了,正在顺着龙胡子这条线,挖着保靖宣慰司各地大小匪寨位置。” “派老任去还真没错,他长得就像个当土匪的!”岳冰兰笑了笑:“听说那龙胡子也是苗人出身,投过军当过守备官,手下的人马除了生苗,大多都是湖广和四川的落草的明军官兵、战力不俗,这家伙之前频繁袭击咱们的堡寨兵站和辎重队,每次下手都又准又狠,背后定然有官面上的关系在给他提供情报,到底谁在支持他,得好好深挖一番。” 王堇英点头应下,犹豫了一阵,说道:“老任还传回来一个消息,他在龙胡子手下发现了不少咱们之前俘虏过的山匪,这些山匪都是之前咱们俘虏审问后,没做过什么大恶的,咱们就按政策教育诉苦之后便放还回乡了,但老任说,不少人回了乡之后,花光了咱们发放的路费,又把工作队下乡发给的农具粮种什么的也卖了,钱粮挥霍一空,便又跑上山去当了山匪。” 岳冰兰微微一愣,苦笑道:“早该想到了,当惯了不劳而获、自由散漫的山匪,又哪里还能安心去当农户?这点是我忽略了,对待这些山匪,不能按照以往咱们对待俘虏的明军兵卒的政策执行,宽大无边、贻害无穷啊!” 岳冰兰又放眼扫视了一番周围,叹道:“这些山匪生苗,屠村灭寨的事毕竟是少数,生苗本就是本地人不说了,大多数势力较大的山匪为了活得长久,也定了些不扰民的规矩,好比那龙胡子,听说他就亲自定了‘三戒三誓’,‘戒劫掠贫苦、戒侮辱周边百姓家妇女、戒抢夺耕牛’,而且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来不对周围的村寨百姓动手。” “像龙胡子这般的生苗山匪,在当地经营许久,有些还是祖业,从元朝就开始当山匪了,他们的群众根基比咱们还深,这些山匪生苗就算逮住公审,恐怕也有人能捡一条性命。” “所以我们得改变一下策略,他们这般疯狂,咱们也得施展些雷霆手段,我们等会便召集各部将官投票决议、拟文报军机处,山匪头目、骨干,生苗酋首,有血债及民怨极深的,凡是不投降的,一律无需公审、公开处决,俘虏的山匪和生苗不再放还,劳动改造一段时间再放还,若屡教不改的,视为顽匪,同样公开处决!” “乱世用重典,夫人,属下先投一票!”王堇英点点头,放眼看了看四周:“看看仙居村这般屠村的惨状,谁若是不投票赞同,哪还对得起那些惨死的百姓和咱们牺牲的同僚?” 岳冰兰沉默的点点头,继续往村里走去,路过一堵断墙,正好一阵风刮来,墙角处一张被烧了一半的残纸被风卷起,岳冰兰随手抓住一看,却是一张大熙工作队关于协助百姓集中清算租贷的通知单。 “其实清剿的关键,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些工作之中!”岳冰兰轻轻叹了口气,抖了抖那张通知:“那些山匪生苗,大部分也是活不下去才落草的,甚至不少是季节性的匪盗,平日为农,夏收秋收之后才上山做一阵子山匪。” “只有把咱们在各个村寨中的工作坚持下去,让百姓有口饭吃,这些山匪生苗自然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剩下那一小撮顽匪,才好对付!”岳冰兰微微一笑,将那通知收起:“我们有千千万万个不怕死敢深入乡村的工作队,有为民爱民的政策,所以这场清剿,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们获胜!” 第605章 山寨 自镇竿城往西,便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山林之中满是贼寇生苗,巅峰之时,几乎一座山头一个山寨,周围的百姓也大多亦匪亦民,农忙时为匪、农闲时分便上山当一阵子山匪。 明廷对生苗和山匪的打击从来没有放松过,甚至还因此而有了“赶苗拓业”的专属词汇,但面对湖广西南复杂的地理条件和亦匪亦民、诸族混杂的情况却一筹莫展,大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或者清剿掉一波生苗山匪,过几年又如春风吹过的野草一般长满各个山头。 到了明末,天灾人祸,官府也更加管控无力,湖广西南的山匪生苗更是蓬勃发展了起来。 直到大熙兵进湖广西南,在此处进行大规模的清丈分田、清租清贷等行动,又安抚生苗部落下山分与田地粮种、教导耕种,不少为生活所迫而上山的山匪和生苗下山为民,湖广西南的情势才有了一些好转。 正因此,那些大寇苗酋感受到了危机,才会越来越猖獗、越来越没底线,加之四川重庆府等地区的官绅宗室为了将大熙拦阻在外,对这些大寇蛮部多有支持挑拨,希望用屠刀吓住周围的百姓、赶走大熙的势力。 为彻底清剿这些山匪蛮部,大熙前后总共调动将近五万人马,除了湖广本地的兵力,还从广东的吴成中军、江西的武绍所部抽调近三万人,以镇竿城为中心一座山头一座山头搜剿过去,军情处也抽调一批骨干混入山寨之中收集情报、指引大军。 这自然给了那些大寇苗酋无比的压力,压得他们愈发疯狂、愈发惊惧。 任亮扶着一棵树喘了口气,放眼看去,却见远处一座青山环绕的山谷,修着一座坚实的石墙,石墙两翼的山上修着石筑的碉楼,从碉楼依着山势延伸,筑起了一道环绕整个村寨的防御墙,墙内便是一座生苗寨子,也是碉楼林立。 “此处苗寨距镇竿城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任亮苦笑一声:“没想到在这么近的地方,就有咱们的藏身之地。” “官军有五万大军又如何?茫茫群山,他们再多一倍的人也搜不过来的!”身前一名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抹着汗转过身来,正是任亮混入的山寨的头目龙胡子:“这山谷偏僻隐蔽,除了咱们这些大王头目,就只有这里的生苗知晓,之前咱们攻打镇竿时就是在这集结各部出发的,官军还以为是神兵天降呢!” 任亮差点笑出声来,他和大熙造反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被人称为官军。 龙胡子啐了一口:“这些官军和以前不一样,防守严密、战力强悍,他娘的,上次老家寨的户老三带着手下两千多人去打他们一个兵站,被他们看守仓库的几十个辅兵追得全军崩溃,脸都丢干净了。” “明国朝廷几十万大军都打不过他们,咱们这些人要和他们放对……难!”任亮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满嘴镇竿当地口音:“大哥,咱们还是得把各家寨子团结起来,一起行动。” “这不是正在做吗?要不咱们千里迢迢跑这山谷里来做甚?”龙胡子又啐了一口:“他娘的,就没见过官府这般讲死理的,金银不收就罢了,也不在城里好好呆着,咱们杀了那么多官吏,他们还一波波的人往村里派,搞什么清丈分田,还组织村民练兵自保,搞得咱们现在劫个村子都得派大军去。” 入了那山谷苗寨,任亮将地形和苗寨建筑暗暗记在心里,与龙胡子一起走到苗寨边的一座山洞前,几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生苗上来欲搜身,惹得龙胡子破口大骂,不一会儿一名浑身穿戴着不少银饰、一身华贵丝绸的男子走了出来,语带歉意的和龙胡子用苗语交谈了几句,瞥了眼任亮,用不熟练的汉话问道:“汉人?” “自家兄弟,以前也在四川当过营兵,这些日子那贼寇张献忠不是在四川东打西打的嘛?他给打散了,干脆跑来投了俺,今日带他来见见世面”龙胡子笑着解释了一句,朝任亮招了招手:“老九,这位是镇竿此地的苗王,俺歃血的兄弟,快来拜见!” 任亮赶忙行礼,与那苗王攀谈一阵,三人一齐入了洞,却见这山洞之中极为广阔,用土木搭着一栋栋房屋,房屋环绕的空地上被火把照得雪亮,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木桌,激烈的讨论着,都是附近的苗酋和山匪头目。 “龙胡子来啦!”有一人起身笑哈哈的说道:“咱们刚刚还讲到你呢!听说官府又派了人去你地盘上的村寨里?他娘的,这帮家伙当真不怕死吗?” “确有此事!”龙胡子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来:“你们看看,官府在俺地盘上搞清丈分田也就算了,还派人进山去苗寨里推广什么靛蓝染布,要苗民种蓝靛草染布,他们统一收买,这段时间还组织不少兵卒劳力在修从苗寨通到官道的路。” “苗民有了产业,谁还会跟咱们一起提着脑袋闹事?”有一人嚷嚷起来:“俺那地盘也是,官府派了不少人劝苗民下山,他们不仅发田发农具,还手把手的教导耕种,还派了大夫免费给苗民治病看诊,这段时间好几个寨子都去投了官府。” “有苗民引路,这茫茫大山早晚有一天躲不住的!”龙胡子叹了口气,向圆桌旁坐着的一名面容白净无须的男子问道:“易公公,您也看到咱们的情况了,官府围剿的越来越频繁,手下的弟兄们动摇的也不少,瑞王殿下那边……能否再给些帮助?” 任亮眼中寒芒一闪,眯着眼盯着那个男子,那男子干咳一声,开口便是尖细如女子的声音传来:“什么官府?武乡贼!瑞王殿下那边也不容易啊,献贼这段时间在四川分兵几路到处肆虐,秦老夫人兵力不足、捉襟见肘,被那张献忠钓着到处跑,瑞王殿下和重庆的官绅们,刚刚出了笔银子给四川巡抚,让他募兵对付献贼。” 第606章 秘议 “原来这帮山贼苗蛮的背后,是重庆的瑞王支持的!”任亮暗暗想着,目光在那王府太监的身上上下打量着:“重庆……之前张献忠围攻重庆失败,听说就是这瑞王出了不少钱粮组织守城的缘故。” 就在大熙兵进广东之时,张献忠在四川顺庆府饱掠之后进兵重庆府包围重庆城,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般待秦良玉领军赶到之后便撤军而走,而是令孙可望占据长寿城与秦良玉对峙,令刘文秀占据合州拦阻被李自成、老回回等人击败后逃来四川、如今归属四川巡抚王维章所属的秦兵高进库等部,又调白文选兵进江津掐断长江上游、阻拦王维章亲领的四川营军,自己则领主力包围重庆,誓要攻陷这座川东重镇。 重庆城内做主的乃是瑞王朱常浩,他本来分封于汉中,但崇祯年以来陕西农民军愈演愈烈,紧邻陕西的汉中首当其冲,时常有农民军越境闯入汉中骚扰,朱常浩知道汉中早晚会有大乱,便一直悄悄往重庆转移财产、铺路安排。 后来张献忠攻入汉中,朱常浩知道无法抵挡,当即脚底抹油弃藩跑到了重庆,他还算聪明,事先准备了一笔银子送上京师活动,加之崇祯有了之前郑藩、襄藩等藩国陷落、祖坟被烧的打击,对这些藩王面对贼寇弃藩而逃的行为也没了之前严厉惩处的心思,只派了太监到重庆把朱常浩骂了一顿,仿效如今在扬州和左良玉狼狈为奸的周王旧例,让朱常浩“移藩”重庆便不了了之。 如今又一次面对张献忠的大军,朱常浩却不愿再跑了,他所剩的家财积蓄都在重庆,如何能舍弃?而且重庆作为川东重镇,城高池厚,不是汉中可以比拟的,于是朱常浩出银二十万两劳军,募兵坚守重庆。 张献忠猛攻重庆数次不利、损兵折将,加之孙可望在长寿县布置的防线被秦良玉突破,秦良玉领兵直趋重庆而来,只能撤围而去,就按之前布置,孙可望转兵回顺庆府北上、刘文秀领兵扑成都府、白文选领兵入泸州,张献忠自领大军扑石柱宣慰司而去,四路分兵、四面开花,钓着秦良玉和四川明军继续和他们绕圈赛跑。 “若是瑞王在背后支持这些山匪苗蛮,倒也合理!”任亮暗暗思索着:“四川应付一个张献忠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若是我大熙再兵进四川,这重庆府他瑞王出再多银子也守不住。” “所以他才要扶持这些山匪苗蛮,把咱们的兵力钉在这湖广西南的群山之中,而且咱们要料理这些山匪苗蛮,就要抽调大批人员在当地开展政工工作,渗透四川的军情处人员和工作队,自然而然也会少了不少!” 任亮又看向那个太监,嘴角挂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不对,大明的藩王都是些空架子,哪有这么大的能力统合这么多山匪苗蛮?瑞王应该只是个门面,这里头参与的官绅恐怕不少,没准贵州等地也有官绅在里头。” “易公公,您这话说的可不厚道!”龙胡子嚷道:“咱们这些弟兄,当初若是投了官….武乡贼,没准现在也是个将军什么的,不就是因为心怀忠义、听了您和瑞王殿下的话才在这一座座山里喂虫的吗?如今咱们困难了,瑞王殿下却要甩了咱们不成?” “龙大王说的哪里话?你也是亲自拜见过瑞王殿下的,瑞王殿下可曾亏待你?可曾亏待诸位?实在是有困难啊!”易公公叹了口气,语气严肃了不少:“再说了,你们现在还有退路吗?咱家来之前可听说了,武乡贼发了新布告,不投降的、手上有血债的,都杀了,你们谁手上没血债?” “你龙胡子,前两天才是怎么对付那俘虏的几个武乡贼的?剁了几截啊?”易公公扫视了一圈众人,一个个点名:“你老苗王,那几个被剥皮活活晒死的武乡贼尸体还挂在寨门口吧?你老东关,之前抓到的武乡贼护工是怎么处置的?全寨上千号青壮,那几个女护工现在还有活着的吗?你蓝苗王就更不用说了,这里头就你最喜欢屠村,仙居村往日里对你那般恭敬,愣是一只鸡都没留下来。” “易公公,你这才来几天啊?就了解的这么清楚,对咱们挺关注的嘛!”龙胡子冷笑一声打断了易公公的话,又嚷了起来:“易公公,您可别忘了如今这天下可不只有大明和武乡贼,逼急了,大不了咱们去投张献忠便是!” 易公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强压住怒火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来:“龙大王何必呢?不就是要粮要钱吗?咱家又没说不给,只是这么多钱粮,总得筹措一阵子,请各位大王苗王耐心等待一些时日。” 见众人还要喧闹,易公公赶忙朝随从的王府内侍挥了挥手,内侍捧上一个匣子,易公公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却见匣子里都是一封封公文。 “几位大王,咱家说过了,瑞王殿下绝不会亏待你们的!”易公公呵呵笑着,摸出一封公文,双手捧着递给龙胡子:“你们之前讨要的官职,瑞王殿下上疏朝廷,朝廷都已经恩准了,龙大王,你如今就是大明的湖广总兵官了!” 众人皆是一喜,龙胡子哈哈大笑着接过那公文,满脸堆笑着说道:“瑞王殿下厚恩!易公公,咱们这帮家伙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了,既然弟兄们成了大明的官军,自然得吃大明的皇粮,朝廷赐了咱们这些官职,总不能一点俸禄饷银都不发吧?” “朝廷如今困难,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易公公干笑着说道:“但瑞王殿下看顾着你们,四川巡抚王抚台上疏朝廷截留一部分四川的剿饷和练饷以补军用,朝廷已经同意了,这批银子瑞王会去谈谈,给诸位切一部分来。” 龙胡子与众人眼神交流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等自然要为瑞王殿下好好当着这个官!” 任亮冷眼看着一个个表忠心的头目苗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这官当的,过不过得了今夜都不知道!” 第607章 剿匪 讨价还价完毕,这些头目苗酋便在洞中大摆筵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欺凌抢来的妇女,任亮也跟着大吃大喝了一阵,寻了个借口尿遁,提着一壶酒在寨子中四处查看着,将寨中要点防务都记录清楚,找了个角落借着月光摸出炭笔和纸张,绘成图形。 过了一会儿,附近传来脚步声,任亮将那地图贴身收好,紧握着袖子里藏着的短刀站起身来,却见一名满脸酒晕的男子拐进角落里,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这才向任亮拱了拱手,说出一句暗语来:“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任亮松了口气:“军情处的弟兄?刚刚在洞里就发觉你了,在老东关身边潜伏多久了?” “有规定,不能透露.....”那男子咧嘴一笑,朝任亮行了一礼:“这位兄弟刚刚在洞里给了在下暗号,在下才跟了出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任亮从怀里摸出那张地图来,又补上几笔,交给那男子:“这地图你收好,现在出山去寻二道梁寻夫人她们,请夫人按图纸布置,可将这些贼匪苗蛮一网打尽!你万万嘱咐夫人,要留一个逃命的口子,放一些山匪苗蛮逃出去。” 那男子一愣,看了看那份图纸,将它贴身收好,问道:“这位兄弟,若是大军将这些匪首苗蛮一网打尽,这湖广西南只剩下些无组织的残匪,咱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何必要放山匪苗蛮逃离?岂不是多此一举?” “我不是为了放他们逃跑,而是为了护着那位易公公逃离!”任亮冷笑道:“你在洞中也听了他们的商议了,他们这些家伙,背后是重庆的瑞王在撑腰,你说他们遭此沉重一击,会往哪逃?” “必然是重庆!原来如此,兄弟是盯上那川东重镇了!”那男子呵呵一笑,将那地图贴身收好,朝任亮拱了拱手:“那就辛苦兄弟多潜伏些日子了,我即刻潜出寨去。” 任亮点点头,看着他远去消失在黑暗里,这才提着酒壶回了山洞,龙胡子见任亮回来,哈哈大笑着凑了上来:“老九!他娘的,还以为你掉粪坑里去了!来,喝酒!今晚上喝个痛快!” 任亮笑着附和了几句,扫视了一眼一片欢腾的洞中,目光落在那易公公的身上:“龙大哥,还是少喝些酒,今晚上咱们还得干件大事呢!” 又喧闹了一两个时辰,洞里的山匪生苗已经有不少喝倒,任亮也灌了不少酒,但始终保持着清醒,目光一直紧紧跟着易公公,就在此时,那名军情处的人员又潜了回来,悄悄给任亮送上一份地图:“夫人亲自领军来了,半炷香的时间后就会发起进攻,这些匪首生苗的寨子也会被我军突袭,你到时候按照地图上的路走,那里我大军的封锁有条缝,能让你们钻出去。” “还有,我之前潜出寨子前杀了刘猛子手下一个小头目,尸体藏了起来,到时候若有人怀疑,你就把泄露消息的事都推到他头上。” 任亮轻轻点头,走到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的易公公身边,和那军情处的人员一左一右扶着他向洞外走去,遇到有人上前询问,就借口说易公公醉了,带他去吹吹风。 刚走出洞口,只听得暗夜之中四面八方响起无数尖锐的哨声,随即谷口外响起震天动地的轰隆声,闪烁的火光连成一片,炮弹燃烧的引信在空中化作漫天繁星,飞速划破夜空,砸进了谷口的石墙和碉楼里。 “神火流星炮!”任亮微微一笑,湖广西南多山、道路崎岖,大熙军的火炮运载不便,直射炮也大多发挥不了作用,于是在这片山林为主的战场上,大熙军大多使用的是神火流星炮、轰雷炮之类能够曲射的轻型臼炮。 与此同时,两侧山上的碉楼也响起了喊杀声和铳声,那是任亮等人从山西带来的精锐,直接攀爬上山,攻破了山上那些威胁最大的碉楼。 苗寨之中乱成一团,到处是生苗慌乱的喊声,被任亮架着的易公公睁着迷蒙的眼睛,嘟哝道:“这么这么大的响动?打雷了吗?” “打仗了!易公公!”任亮脸上都快憋不住笑,却扮作一脸焦急的模样,摇了摇易公公:“公公!武乡贼杀过来了!” “什么?这里如此隐蔽、极少人知,怎么武乡贼会突然杀来?”易公公瞪圆了双眼往炮声和喊杀声的方向看去,顿时便醒了酒:“快!咱们快逃!快逃!” “易公公安心,俺们护着您离开!”任亮和那军情处的人员对视一眼,一起架着易公公朝着西方逃去,与此同时,不少听到炮声和喊杀声的匪首苗酋也从洞里钻了出来,但他们毫无准备、猝不及防,如无头苍蝇一般乱逃乱窜着,或者挥着刀枪武器喝令混乱的生苗作战。 任亮两人把易公公架出山寨,逃进一片丛林里才停下来休息,任亮装作一副焦急的模样就要往苗寨里冲:“糟了!龙大哥还在寨子里,俺要去救他!” 那军情处的人员赶忙拦腰保住他:“不可!武乡贼已经杀进山寨里了,此时回去,必死无疑啊!” 任亮“懊恼”的坐在地上,“哭嚎”道:“不知哪个鸟厮出卖了咱们,龙大哥若是没了,咱们可怎么活啊?寨子里几千号兄弟,可怎么活啊?” 易公公眼珠子转了转,上前安抚道:“这位兄弟不必忧心,咱们先回龙总兵的寨子,集结兄弟们再来救护龙总兵等人不迟。” 一旁的军情处人员赶忙补刀:“此处如此隐蔽都被武乡贼发现了,咱们的山寨恐怕也给叛徒卖了,寨子里的兄弟......恐怕要遭难了。” “先去看看再说,若寨子没被武乡贼突袭自然是好,若是寨子真的没了.....”易公公叹了口气:“那就收拢弟兄们跟咱家走吧,你们救了咱家的命,咱家总不能不报,跟咱家去重庆,咱家替你们向瑞王殿下求个好前程!” 第608章 四川 t 第609章 成都 竹箘坪大战之后,张献忠复占大宁,这次他纵兵在城内好好劫掠了一番,待刘文秀、孙可望等人前来汇合,便集兵往成都而去。 成都城内自然是惶惶不可终日,四川能战之兵不多,除了秦良玉所部的白杆兵和土司兵,就只有从陕西逃来四川的高进库等部秦兵三千余人,其余四川营兵本就不堪战,如今又听闻竹箘坪之战秦良玉所部全军覆没之事,都私下商议连强悍的白杆兵和土司兵都败得如此之惨,他们这些缺饷少粮的营兵哪里是对手?更加失了战心,每日逃亡者甚多。 本就兵马不足,如今又是军心大乱的局面,成都还如何能守得住?城内官绅百姓蜂拥逃离,成都各处城门每日都如放水一般,逃出成都的人流络绎不绝。 连藩封成都的蜀王朱至澍都想要逃跑,携带家眷金银欲逃往云南,但四川巡抚王维章虽然不是个有能力的,好歹还有些责任心,还想在成都为国守土,既然要坚守成都,自然就不能让蜀王朱至澍这么跑了,派人将朱至澍堵了回来。 而秦良玉逃到成都之后,便向王维章讨要粮饷回石柱募兵再战,虽然王维章并不相信一些新募的兵马能够抵挡住张献忠,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和秦良玉一起去求见蜀王讨要钱饷。 蜀藩在明代诸藩王之中也称得上豪富,自洪武年间开始,初代蜀献王朱椿便在四川大肆兼并敛财,霸占了跨府连县的肥沃土地,建造了三百多个王庄,据说蜀王府的王膳一天由一个王庄供应,一年之间才轮换一遍,豪富无比。 至万历年间张居正清丈天下田亩,蜀王府的王庄已占据都江堰灌溉的十余个州县土地的十分之七,除了兼并田土之外,大半个成都府的工商产业也握在蜀藩手中,天府之国,其利尽归蜀藩。 如今的四川早被匪寇和张献忠折腾得千疮百孔,府库之中几乎都能跑老鼠,而朱至澍坐在金山之上,生活依旧奢靡无度,王维章要筹措军饷、要安抚军心,自然只能去求那朱至澍支援些银饷。 但朱至澍恼怒王维章阻碍他逃跑,又舍不得出钱,与王维章、秦良玉扯了一阵皮,最后恼羞成怒的耍起了无赖:“孤本无蓄,止有承运殿一座,如可变,请先生卖以充军饷。” 王维章和秦良玉从早苦劝到晚,朱至澍就是不肯出钱,两人无奈,王维章只能从府库里挤出五万两白银,又变卖了家里的玉佩、瓷器、家具等物凑了六千两白银交给秦良玉,让她先回石柱宣慰司募兵。 秦良玉看着这几万两白银,不由得感慨非凡:“己巳之变时,余奉诏北上勤王,国库空虚,朝廷无钱粮以饷勤王军,以至于勤王军接连哗变、劫掠京畿,余不愿劫掠百姓,又知朝廷之难,便取私财饷军,未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得靠余与王抚台以私财饷军!王抚台,你说这大明天下连宗藩亲王自家人都不看重,咱们这些外人如何撑得住?” 王维章无言以对,送走了秦良玉之后,便回家交代后事,写了封书信让家人带去湖广给大熙官吏,希望大熙放其家眷回夷陵老家安居、不要为难,送走家眷之后,便备了一壶毒酒,只等张献忠攻破成都便自尽殉国。 数日后,张献忠大军包围成都,朱至澍此时才慌了神,赶忙搬出王府金银募兵守城,宣布“应募者人给白银五十两”。 只可惜已经晚了,兵临城下的局面,谁还不清楚成都的命运?应募者寥寥。 张献忠也没有急着攻城,在城外筑了一座法坛,自己披肩散发在法坛上打坐,几个和尚围着他敲着木鱼念经,祈祷佛祖保佑。 毛孩混在张献忠军中,凝眉扫视着周围的兵将,献营的老营兵和大部分战兵一个个虔诚的跪倒在地上,有条件的便捏着佛珠、没条件的便双手合十的拜着,只有一些新加入的兵将,一脸无所适从的左看右看。 “献营之中,信佛的越来越多了.....”毛孩眯了眯眼,他自柳沟之战后大多数时候便跟在张献忠军中,算是张献忠和大熙交流的一道桥梁,闻香教造乱之事他没有经历过,但也多有耳闻,也知道不少闻香教徒逃到四川来,这些日子张献忠忽然表现得对佛教越来越崇信、献营的兵将信佛的也越来越多,让他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 “毛大哥安心,义父只是借着佛爷的名头收拢人心,义父有分寸!”身旁的李定国笑着安慰道,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将成长得极为迅速,在张献忠军中统领着一支三千余人、完全按照大熙军操典训练出来的火器军,竹箘坪之战正是李定国一箭射杀张令、其部下以火器打崩了明军,才奠定了胜局。 “有分寸最好,执政说过,宗教这玩意,最会祸乱人心!”毛孩嘿嘿笑了笑,心中有些止不住的想念着山西的老家、襄京的老娘,还有吴成、绵长鹤等人。 李定国点点头表示同意,转移了话题:“对了,义父之前说要把四妹子嫁给你,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毛孩脸上一红,赶忙推脱道:“四娘是个好姑娘,但俺总得先回襄京去问问老母的意见。” “襄京!”李定国在“京”这个字上咬得很重,马鞭朝成都一指:“毛大哥,你知道为何义父在城下大摆法阵却不攻城吗?因为义父想完完整整的把成都拿下来,不想让这座城池为战火所伤。” “要完整的拿下成都.....王维章之前不是拒绝投降了吗?”毛孩有些好奇:“难道八大王在成都安插了人马?” “义父早就在成都安插了人,但是谁,我也不知道!”李定国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法坛上的张献忠:“义父拿下成都之后,应当不久也要建国称制了,日后,咱们就是两国之人了......” 毛孩一愣,正要询问,却见成都城内忽然升起一股浓烟,随即张献忠大笑几声,站起身来:“佛爷庇佑!成都已入额手!” 话音落,成都城门大开! 第610章 古佛 成都蜀王府,兴建于洪武十五年,以南京紫禁城为蓝本,缩小规制建设,占地三十八公顷有余,坐北朝南、处处殿阁楼台、金碧辉煌。 洪武年后,蜀王府又经历历代扩建,规模愈加宏伟,形成了一座沿南北中轴线东西相对称的庞大建筑群,成为明代最富丽堂皇的王府之一。 张献忠如今就志得意满的处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府之中,成都城内能战的守军只有那数千从陕西逃来四川的秦兵,他们得知张献忠大败秦良玉,自知无法抵挡,本就军心不稳,退守成都之后王维章屡次向朱至澍讨赏而不可得,这些秦兵一路逃来缺衣少食,对吝啬的朱至澍更为愤恨。 待张献忠大军围城之后,朱至澍才出钱募兵,给应募勇士白银五十两,却依旧没给他们这些秦兵补饷,引得他们极为不满、怨声载道。 张献忠在成都城内埋下的暗桩便趁机做事,挑动这些秦兵军将反乱,有秦兵将领受其唆使,喊出“蜀王不赏,我自取之”的口号,领属下兵马暴乱,冲入蜀王府抢掠金银,蜀王朱至澍闻听暴乱之事,以为张献忠大军已入城,惊惧之下跳井自杀而死。 蜀王既死,蜀王府内那些应募之军便一哄而散,随即城内守军也纷纷大乱,张献忠的暗桩趁机大开城内,张献忠领大军入城,不费一兵一卒占据成都。 成都是张献忠心目中的“皇都”,自然是能保存得越完整越好,入城之后一反常态,传令全军严守军纪、不得滥杀一人、不得劫掠奸淫、违令者尽斩,又张榜安民、公开处决了几个劫掠百姓的明军将帅,城内本来惶惶不安的百姓们见献营入城后军纪严明,也渐渐安下心来,成都自此便尽入张献忠掌中,蜀王府,也就成了张献忠的私宅。 蜀王居所之地建筑十分精巧华丽,园林精致优美,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其中的“菊井秋香”被誉为成都八大景之一,张献忠虽然不懂什么风雅,但处在这般美景之中,也不由得感觉心旷神怡。 “听说武乡军治下的王府,要么就开做了学堂、要么就变卖成钱粮……”张献忠看着池塘里蜂拥争食的鲤鱼,闲聊一般的说道:“那无牙帅如今也是一国之主了,都没有弄一间王府当宫室,听说他只在襄阳府衙旁弄了间两进的宅子当居所,还不常住,时常都是宿在府衙值房里,呵呵,武乡军厉行节俭,他也算是以身作则了。” “那无牙帅身上没有皇气,自然住不得宫室王府!”一旁一名容貌七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金丝袈裟、圆脸长耳、身宽体胖、形如弥勒的男子接话道:“不似八大王这般紫气环绕,一座小小蜀王府,装不下。” 张献忠眯了眯眼,转过身来:“弓长,你如今是以何身份与额说话?” 这“和尚”便是如今四川闻香教的教主,张海量,绰号弓长,道号无双,后又改为天真,万历三十年投拜闻香教翠花张姐为师,后在翠花张姐的引荐下拜谒教主王森,成为王森再传弟子。 天启年徐鸿儒起义失败之后,闻香教遭到明廷重点打击,教中大批高层被捕拿,余下各施神通逃散各地,各自创立起闻香教的分支宗教,皆自号教主,比如如今勾结清廷的辽东、直隶一系的王可就的大乘教、王森再传弟子周印创建的遍布山东的棒锤会、翠花张姐的女弟子创立的龙门教。 弓长自然也不落人后,于天启四年自号天真古佛,创立大乘天真圆顿教,教法礼制大多还沿用闻香教的套路,故而教派和民间私下里依旧称其为闻香教。 弓长的大乘天真圆顿教自崇祯二年开始由北向南传播,势力遍及四川、湖广、南直隶、河南等地,闻香教诸多分支之中,算是比较大的一支。 只可惜它们撞上了同样由北向南扩张的武乡义军,而武乡义军和之后的大熙又不遗余力的将势力和统治深入乡间,抢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 毕竟大多数百姓乃至于教徒信教也只是为了求一条活路,如今大熙不仅给他们这条活路,还努力让他们活得更好,谁还会闲着没事跑去信教、白白供奉金银? 少了底层教徒和信教百姓的金银供奉,教中那些不事生产的中高层还如何维持奢侈的生活和法事?加之大熙在渑池吃了闻香教的亏之后对这些邪教组织屡屡出重拳扫荡,管你什么棒锤会、圆顿教,统统往死里揍。 这些闻香教的分支打又打不过,往日里最擅长的挑动百姓斗官府的手段也没法施展在大熙身上,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往大熙的势力范围外逃。 但这样一直逃下去,只有教徒离散、分崩离析一个下场,故而如今这些势力较大的闻香教组织都在改变策略,开始寻求与强权合作,王可就的大乘教找上满清,曾经还策划在锦州唆使军中教徒暴动以献城于满清一事,而棒锤会则跑去扬州投奔左良玉。 弓长便寻上了入川的张献忠,也不单单是张献忠,他曾经也尝试接触过与张献忠一起入川的射塌天李万庆,只是李万庆对这些邪教组织也没什么好感,一口回绝,而张献忠却与其一拍即合,双方在后来共同策划了吞并李万庆所部之事。 此番攻略成都,也是弓长早早便派了座下王传主潜入成都城中,潜伏在四川明军之中传播闻香教,待张献忠在竹菌坪大败秦良玉、兵进成都之后,便四处鼓动城内秦兵反乱,后又纠集军中教徒开城,才让张献忠顺顺利利占领了成都城。 弓长听到张献忠询问,微微愣了一下,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身子微微屈了屈:“在下自小吃斋念佛、早已六根清净,自然不在意什么身份,大王想要在下是什么身份,在下便是什么身份!” 第611章 狼狈 张献忠哈哈大笑起来,猛的点了点头:“天真和尚,你这话说的额老子的爱听!” 张献忠那番话看似是随口一问,实际上却是在敲打弓长,他借助闻香教的助力,自然不能空手套白狼,除了自己信了佛以外,军中不少将官和兵卒也大多信了佛,老营之中,崇信佛教的更是数不胜数。 流寇式的军队没有未来,张献忠很早就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要让一支军队凝聚起来、能死战血战,只有就像武乡义军那般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进行基层建设和根据地建设。 但张献忠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直到竹菌坪彻底打崩了秦良玉为首的四川明军,他才有能力占据一块稳固的根据地,而张献忠心知肚明,大熙迟早要兵进四川、扫清后路,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去慢慢建设基层和根据地的。 所以他只能走一条捷径,借助宗教的力量快速完成基层建设。 大熙如今如日中天,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弱点,他们成了最可能取代明廷坐领天下的政权,也就成为了这天下所有试图闯下一份霸业的政权的敌人,东虏、明廷自不必说,左良玉、郑芝龙一有机会就会咬上一口,李自成、老回回、高迎祥他们虽然如今对大熙还是合作大于对抗,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兵戎相见。 张献忠很清楚吴成不是一个傻子,战争的收益和损失他算得清楚,为了攻打一个四川而损兵折将、实力消耗殆尽,张献忠相信吴成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 所以只要他在四川给大熙造成一定的伤亡,吴成就必然会和他一起坐在谈判桌前,封他个王爷坐领四川以示安抚,就像当年曹魏分封孙权为吴王一般。 到时候,张献忠才有时间去慢慢的建设自己的根据地,乃至攻略云南广西、抢下西南之地与大熙争锋天下。 但利用宗教不代表成为宗教傀儡,谁主谁次,张献忠心中门清,自然也希望弓长心中也搞清楚。 “在下不是专门挑大王爱听的话糊弄……”弓长又吹捧道:“在下这个天真古佛是自号,而大王却是实实在在的转世佛陀,是来解救天下贫苦的未来佛,在下既然信佛,自然要听从未来佛的号令。” “好个未来佛!”张献忠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咱老子身上倒有些转世的传闻,听说朝廷里有些文人编排额,说咱老子是魔星降世、白起杀神转生,咱老子入川以来杀了那么多人、拷掠了那么多官绅,到你嘴里反倒成佛了。” 张献忠所部之前一直在流动作战,攻陷城池后都不会久待,大多都是放手洗劫城池,洗劫的过程中奸淫烧杀之事自然也不会少,也正是因为张献忠所部这般作为,重庆的军民才会团结一致拼死抵抗,张献忠攻打重庆才铩羽而归。 对于四川的官绅,张献忠本就没什么好感,加之之前崇祯听从杨嗣昌的建议,准许陕西、山西、四川、湖广、河南等贼寇猖獗的省份官绅大开团练,四川的官绅团练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张献忠对四川的官绅豪不客气, 加之军中也需要粮饷,只要捕获便以酷刑拷饷,若有抵抗或不从,动辄便杀人全家,这反倒激起了四川官绅更多的抵抗,纷纷拉起团练抗拒张献忠所部大军。 张献忠所部主要肆虐的是川北、川东地区,川南和川西地区的官绅没有遭到太多的打击,被打散溃败的明军也往往跑到川南川西休整,在成功防卫重庆后拥有了极高声望的瑞王朱常浩在重庆官绅的建议下派人串联川南川西各处团练武装和明军败兵,以抵抗张献忠所部。 张献忠对此极为愤怒,对付官绅团练也愈加血腥和残暴。 “佛有普渡众生的菩萨心肠,亦有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弓长恭恭敬敬的答道:“众生皆苦,苦自何来?在于迷茫、在于不知因果、在于不识真佛,欲救众生,唯有教化众生知佛、参佛、礼佛,脱离了迷茫与痴愚,心中有了佛,自然就能往生极乐。” “痴愚迷茫之徒看不清前路,堕于红尘享受之中、不懂因果早定,盲目挣扎于世间,必然会苛责于佛陀的教化、怀疑于佛陀的指引,故佛陀只能施展雷霆神威,将他们从痴愚迷茫中惊醒,才能解救他们于苦难之中。” “大王杀此悲,非从本心,实乃施雷霆手段救此辈于世上诸苦,虽杀之,实爱之也。” “你们这帮秃驴,怎么说都有理,难怪这么能蛊惑人心!”张献忠再一次大笑起来,这次弓长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张献忠拍了拍楠木做成的护栏,笑着转移了话题:“武乡军厉行节俭,那无牙帅至今只有一个老婆要养,咱老子不同,咱老子妻妾成群,这次攻下成都,又从这蜀藩之中得了不少美妾,这么一大家子,只有这蜀王府能住得下。” 张献忠顿了顿,又看向池塘里的鲤鱼:“天真和尚,你看,这河边里的鲤鱼吃惯了蜀王府的精料,咱老子若是随便给他们撒些吃食,恐怕他们理都不会理吧?还能像如今这般蜂拥而来?” 天真和尚微微一笑,他明白张献忠的意思,张献忠治军一贯是大手大脚花钱,自己享受,手下的将官们也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大伙都一起享受,张献忠才维系住了将帅的忠心。 以往可以靠抢掠拷饷喂饱军中将帅,可如今张献忠占据四川,要准备建国称制,自然不能再靠抢掠来维持,而要靠税收来维持政权。 可百姓本就困苦,建立政权的初期也不可能直接就横征暴敛,必然是要轻徭薄赋以收民心的,新生的政权,在初期一定是要过一阵苦日子的。 可献营的将帅们过惯了好日子,突然一下子让他们由奢入俭,军心必然会混乱,实际上此番张献忠占据成都严明军纪、禁止抢掠,就有不少献营将帅对此不满,鼓动张献忠洗劫成都这块肥肉。 第612章 生意 张献忠自然不准,成都他是准备拿来当作国都的,他想要建国称制,也要装点些门面,不但不准,还呵斥了那些将官,那些将官更为埋怨,私下里都说张献忠只顾着自己、忘了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军中不少兵卒也等着进成都放手抢一把发笔横财,但被张献忠的军令压着,心中自然也多有不满,私下里埋怨着,都说他们在四川抢了这么多城池,怎么偏偏最富庶的成都抢不得? 张献忠对此也很是无奈,他的献部不像大熙,大熙从武乡百户所时期就把自己当一支正规军和朝廷官府在建设,律法严明、制度完善,吴成还以身作则厉行节俭,就这样也出过不少乱子,贪污敛财之事没少发生,枣阳捐铁、晃州失陷便是例子。 献部甚至还比不上如今在陕甘活动的李自成和老回回等部联军,李自成自己就没太多享受的欲望,老回回有宗教信仰的约束,而李部司不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习惯于做下属,虽然名义上和李自成老回回平起平坐,但实际上却是听从他们的号令,李自成和老回回严肃军纪,他自然也不会去违背。 但张献忠却是个喜欢享乐的,献部既不像大熙那般建设良久、体制完善,也不像李自成、老回回和李部司等部那般兵将大多是自己一手拉起来的人马,献部之中除了张献忠的老营和几个义子掌握的军队,大多是大大小小的反王义军加入后拼凑而来。 张献忠吞并李万庆部后号称十万大军,但实际上能死心塌地和他走到底的,最多也就两三万人马而已,否则他也不会和秦良玉纠缠这么久。 这些将官大多还是流寇的思想、过一天算一天,投奔张献忠就是为了吃好喝好、求个富贵,若是张献忠不能给他们富贵,人心顿时便散了。 若是有时间,张献忠自然能慢慢料理他们,可张献忠没时间,大熙在湖广西南出动大军剿匪是为了什么,张献忠很清楚,一群山匪生苗能够拖延时间,但绝对不可能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实际上最近就有大熙的兵马以围剿山匪的名义屡次冲入重庆府。 既然没时间去慢慢整顿,张献忠只能用钱粮去绑住这些将官,光靠收税,必然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的。 弓长也清楚这个道理,微微一笑,说道:“大王想要足够的钱粮又不想伤了民心,要让百姓们自己心甘情愿的把他们全部的身家财产双手奉上,就只能靠我佛的大神通才能做到。” “你倒是会顺杆往上爬!”张献忠转过身来,眯眼盯着弓长:“什么神通?额这佛陀转世如何不知?” 弓长一点也不在意张献忠的嘲讽,如弥勒佛一般笑眯眯的说道:“大王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而已,大王从北到南、见识广博,可曾见过有几家佛庙道观缺银少钱的?深山老林里或许有,但这城里的寺庙,哪家不是肥得流油?” 张献忠点点头,他信了佛,军中也不少笃信佛教的,但献部对寺庙下起手来可从不手软,每破一城洗劫佛寺古刹都成了惯例,每次都是收获颇丰,洗劫寺庙所得,乃是献部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大王,这天下最好做的生意,便是这求神拜佛的生意!”弓长笑得像个奸商一般:“在这红尘苦难之世,世人难免会沾染些贪嗔痴的恶念,这世上无本暴利的买卖,都是冲着这些红尘恶念去的,好比那博戏的生意、那皮肉的生意。” “但这些生意终究是比不上求神拜佛的生意!因为这求神拜佛的生意,就是这天下最贪嗔痴的生意!” “吾师祖法王石佛,当年不过是蓟州一皮匠,创教不过几年,便聚敛了巨量的金银,以至于能在石佛口大兴土木营造佛都、置田产数千亩屹然如城、能在京师收买太监勋贵以做伞盖、能重贿内宫以伪做皇亲国戚。” 张献忠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弓长的侃侃而谈,有些不悦的问道:“弓长和尚,你是要咱老子学那王森妖人不成?” 弓长摇了摇头,笑道:“大王,在下说过,大王是佛陀转世,法王石佛,终究只是凡夫俗子,大王却是当世真佛,既然凡夫俗子能受万千百姓的供奉,大王这真佛,又为何不能受天下百姓的敬仰供奉呢?” 张献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弓长见张献忠面上依旧有些不悦,语气放缓了些、声音低沉了些,如同一名古佛传道一般:“无生老母,自混沌分天地日月,先天有孕,产一阳一阴,起乳名曰伏羲女娲,是为人根老祖,匹配夫妻,诞九十六亿皇胎儿女,此即天下黎庶,无生老母令伏羲女娲造山川河海、草木禽兽,以皇胎儿女居其间,又教导皇胎儿女用两仪四象、五行八卦及世间诸物。” “然则尘世污秽困苦,皇胎儿女常受外物诱惑,不信天地因果、不敬无生老母,以至常陷于生老病死及酒色财气之中,迷茫苦难。” “无生老母慈悲为怀,不忍皇胎儿女遭受苦难,欲度化皇胎儿女回身边,永居太皇天都斗宫、不再坠入轮回,永享安康极乐!” 张献忠皱了皱眉,没好气的说道:“天真和尚,你们闻香教的这一套,你说过好几次了,咱老子今日是和你谈这钱粮之事,你怎么又把这套搬出来了?驴头不对马嘴!” 弓长却摇了摇头,温煦的笑着,解释道:“大王莫急,这钱粮的事,就在我大乘圆顿教的教义之中,大王,要从百姓手里掏钱,自然就要有个说法,官府滥征税赋还得巧立名目,何况大王如今还想抓着民心,这掏钱的事,就更得办得合理合义,让百姓们心甘情愿的交钱!” 弓长哈哈一笑,拍着栏杆,语气有些激动:“大王,这世上什么样的钱最好赚?救命钱最好赚!若不单单是救命,还要赎本世罪过、救来生轮回,要花多少金钱?” 第613章 敛财 “大王应该听说过,我教将世界分为三个时期,即所谓青阳、红阳、白阳.....”弓长语气又缓了下去,依旧如古佛传道一般娓娓道来:“无生老母令燃灯古佛掌青阳时期、释迦摩尼掌红阳时期,弥勒佛掌白阳时期。” “每期之末,都需召开法会,无生老母道劫并降,降道渡回皇道儿女,降劫收杀乱世恶魔!”弓长忽然冷笑一声,朝张献忠问道:“大王,谁是皇道儿女?谁是乱世恶魔?” “信无生老母的是皇道儿女,不信你们的便是乱世恶魔!”张献忠随口回了一句,对上弓长的目光,猛然间反应了过来:“不对,谁给的钱粮多谁才是皇道儿女,谁给的钱粮少、甚至抗拒不给的,谁就是乱世恶魔,或者说,听咱们话的便是皇道儿女,不听的就是恶魔!” “正是如此!”弓长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青阳过去之世,燃灯佛先下凡,奉无生老母圣旨办龙华法会,以度皇道儿女,然则燃灯佛办事不利,只道降君相,即三代贤良圣君,仅度回两亿皇道儿女,亦未除灭天下乱世之恶魔。” “后入红阳之世,释迦摩尼佛亦降,奉无生老母圣旨办龙华二会,只是道降师儒,也仅度回二亿皇胎,还剩下九十二亿皇胎儿女在尘世受难,而且许多恶魔也没有消灭。” 弓长刻意停了停,看着张献忠意味深长的一笑:“如今青阳、红阳二期已过,龙华初会、二会亦已召开,只剩未来白阳时期的龙华三会可度化皇胎儿女,此即‘末后一着’。” “燃灯、释迦、弥勒三佛接续莲宗,弥勒佛是完成“末后一着”的佛祖,弥勒佛要开龙华三会度化九十二亿皇胎儿女,就要亲自下凡化为人身,以开创教派接续莲宗,使万民闻听无生老母之教诲,待白阳之世末期,天上诸佛、诸祖、诸大菩萨、罗汉圣僧、中天教主、天龙八部、森罗万象、三界内外一切善神以及名山洞府得道真人等,都会临凡降世,帮助弥勒佛完成‘末劫总收圆’,同赴龙华三会。” “原来咱老张,乃是弥勒佛转世!”张献忠听明白了,拍了拍自己并不滚圆的肚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无生老母倒是有点意思,生万物以养人,可人却无一物以报之。”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弓长废了这么多口舌,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人”该以何物报无生老母隆恩。 “古佛设教,大王为祖,天真得道,大乘为法,圆顿为门,一字为宗,乃真正佛门也!”弓长的笑容变得有些阴险,又充满了商贾一般的狡黠:“沦落尘世的芸芸众生,只有拜大王,入圆顿,才能躲避末世劫难,幸赴龙华三会,否则,就会身遭大劫,永堕轮回,也就不能回归真空家乡,无法在太皇天都斗宫永享极乐盛世!” 张献忠点点头,追问道:“具体而言,额们应该如何作为?” “首先,就要让更多的人崇信我教,唯有百姓对无生老母深信不疑,才会心甘情愿的奉上家财以应劫!”弓长细细解释道:“大王可挑选一些人尽皆知的穷汉、贫户,赐其佛职、为你受戒入教,使其每日穿金带银、招摇过市以为榜样,让百姓知晓,便是最穷的穷汉入了我教,也能翻身过上神仙日子。” “大王,当今世道,万民贫苦,皆有摆脱困苦、温饱安居之心,更有一朝翻身、发家出头之愿,却不知该如何行事,大王就用那些翻身的穷汉和我教的教义给他们指一条道路,必然有无数百姓蜂拥而至,或是恐惧于白阳末世、或是贪婪于翻身发家、或是迷茫于前路混沌,此即贪嗔痴也,大王就正好利用他们的贪嗔痴来聚财!” “凡入教之民,皆需定期缴纳‘奉献’,大王可制‘奉献票’发放,教导教民日后白阳之劫来时,便可持奉献票随大王入太皇天都斗宫永享极乐,于现世之中,日后若犯了法规罪孽,也能持奉献票抵罪。” “大王可在国中设立佛职,缴纳奉献多的,便能升迁,平日穿金带银、分与田地屋宅、享乐无穷,白阳之劫时,亦可第一批随大王入太皇天都斗宫。” “若有百姓偶尔无钱可缴,便让其鼓动亲眷友人入教,只要他带动的入教之人够多,就能抵一次奉献,一面聚财,一面也能借此传教。” “还有,百姓们的奉献和官绅豪门的奉献自然不能等同,官绅豪门的奉献,自然要比平常百姓高得多,发给他们的奉献票也要分等级,有些能抵偷鸡摸狗的轻罪,有些则能抵杀人放火的重罪。” “这法子不错,掏钱掏得合理合情!”张献忠阴冷的笑了笑:“有额大军在,想来也没几个人敢不信教。” 弓长附和着笑了笑,继续说道:“除了这奉献票之外,大王还可以售卖您的神通,在下这几天和几个教内的兄弟合计合计,帮大王造一些祥瑞异象、大法神通,坐实了大王的弥勒转世之事,大王便能以神通聚财!” 弓长左右看了看,随手朝一旁桌上一张纸指了指:“大王,好比这纸,随意写个‘唵嘛呢叭咪吽’,便能说是大王开过光的神符法物,售卖个一千两白银不过分吧?” “这世上的东西,桌椅板凳、衣物经书,都可以当法器使用,只要大王不时展现一下神通,那些教众倾家荡产也会抢着购买大王以法力加持的神器,哪怕是买回去个尿桶,都得跟祖宗牌位一起小心供着!” 张献忠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点点头道:“没想到当个佛爷,竟然有这般多的好处,难怪那些个佛像,一个个都是宽头大耳、滚圆肥胖的模样!” “大王,若是没有钱粮利益,咱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教派,怎么会和野草一般烧不尽呢?”弓长微笑着说道:“大王若是恩准,在下即刻去准备,大王的庆功宴上,便来一场神佛降世!” 第614章 营庄 张献忠自无不可,弓长当即便告退去准备,不一会儿,花园一座假山后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一脸凝重的看着弓长离去的方向:“父亲,这鸟厮.....没安好心。” “额如何不知?搞什么佛职、鼓动百姓入他的圆顿教,他圆顿教自成体系,而额既然成了佛,就不能在百姓教众面前多露脸,到时候百姓教众是听额的,还是听他这个教主的?”张献忠冷笑着,朝孙可望摆了摆手:“你安心,额有分寸,打了这么多年雁,不会让一只小麻雀啄瞎了。” 孙可望点点头没有说话,张献忠又看向池塘里的鲤鱼,说道:“你们四个里头,你年纪最大最沉稳,平日里也常替额管着献营的杂务钱粮、功赏惩罚,额最信任的便是你,这奉献票的事不能让天真和尚他们去管,收了多少钱粮都不知道,你要抓起来,只要钱粮抓在咱们手里,他天真和尚又不是真神仙,翻不了天的。” “孩儿知道了.....”孙可望犹豫了一阵,劝道:“义父,这奉献票的法子,就是个竭泽而渔的法子,百姓本就困苦,若是再因为这奉献票把仅剩的家财缴了,短时间内或许还能靠什么无生老母救世的希望撑着,时间一长......怕是会有大乱的。” “此事额也清楚,但咱们缺的就是时间啊!”张献忠长长叹了口气:“你那营庄制的法子,额仔细看过了,是个好法子,但要有收益,起码也得等明年了,而武乡军.....他们不会等到明年才入川的!” 张献忠欲以成都府为根据地,只能改变以往的劫掠和拷饷措施,转型成治理地方的官府,因此在竹菌坪大胜之后,张献忠便开始让献营的文武官员献策献计,规划之后对成都府乃至整个四川的治理方法。 孙可望便呈上了他的“营庄制”,简而言之,便是把成都府的田地无论官民统统没收划分,设置营庄管理,献部委派管庄人员管理田地,直接从百姓手上征收五成税粮,分一成给地主官绅。 孙可望的营庄制参考了大熙的农税制度,一方面地主官绅存在的现实在如今土地收益和稳定性远远高于其他产业的时候是根本没法彻底改变的,在工业革命培养起大量不依赖于土地聚敛财富的新兴资本家和城市中产阶级之前,任何一个政权都不可能把地主官绅阶层彻底消灭,就算消灭了一批,也会有另一批地主官绅再成长起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不发生质的变化,上层的结构自然也不会发生质的变化。 所以大熙如今的农税政策,采取的是承认地主官绅存在的现实,但是打击大地主和豪门,对中小地主在租贷标准、田地规模上进行一定的限制,对分田后的农户自耕农则由户部直接委派官员统一征税,而地主官绅家的佃户,大熙则采取永佃制,只要佃户耕种五年以上,则佃户便拥有永久承佃此片田地的权利,地主官绅拥有此田地的所有权,可以按制收租,佃户则拥有此田地的永久经营权,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去经营耕种。 从大地主豪门和明国宗室那没收的田土,除了给百姓军卒分田之外,其余的则全数充入公田,委派专员统一管理,承租公田的农户也采用永佃制,实际上便是大熙朝廷做了最大的地主。 孙可望的营庄制在大熙的公田制上更进一步,不给地主保留私人田地,也不给百姓分田,全数充入营庄之中,他这样的做法也是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大熙占领的湖广、江西等地除了那些大地主和明廷藩宗,还有不少中小地主和自耕农,还有梅之焕这种心向大熙的前明官吏,大熙得照顾他们的利益,而成都府经过两百年兼并,田土大多成了蜀藩的藩产,地主大多是蜀藩的宗室,耕种的农家也大多是蜀藩的佃户。 这些田土喂饱了蜀藩的宗室,这些佃户们却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和租贷,如今孙可望要将这些田土统统没收,佃户们反倒以无田为庆,没了田地,压在他们身上的祖贷自然也就免了。 对四川的中小地主来说,营庄制也免了他们征收租贷的成本,只需坐在家中等着征税完毕后分润钱财便行。 孙可望的营庄制实际上和大熙的土地政策差不多,承认了地主对土地私有的现实,但通过分割土地所有权、土地经营权和生产权的方式,对地主土地的私有权进行了干预、限制和一部分的剥夺。 但孙可望毕竟还有着时代的局限性,虽然参考了大熙的土地政策,但并没有理解吴成对土地政策改革的深意,打击限制地主豪门、施行公田、直接征税等等一系列的措施,都是为了让田地的收益降到无利可图的位置,当购买田地赚不到钱后,那些地主官绅手中的闲钱就会涌向其他方面进行投资。 而吴成在广东所做的努力和未来开海的规划,还有对江西、佛山等地手工业的扶持和三年免税的商业扶持,乃至于如今正在扩大发行的粮票,都是为了之后引导这些热钱涌向工商产业和海外投资的道路上来。 资本、市场、劳力,是工业发展的三个关键要素,明末的中土流民遍地,并不缺乏劳力,驱逐占据海贸航道的欧洲人之后,广阔的南洋诸国就足以满足明末手工业的市场需求,唯一缺乏的便是资本,田土产出的稳定和高回报率,让太多聚敛了大量财富的官绅豪门将资本都投入到兼并土地之中。 补齐了资本的缺口,再打通海贸商道,配上中土源源不绝的劳力和朝廷的正确引导,吴成才能在中土真正完成资本主义的萌芽,为日后的工业革命打下基础。 孙可望不懂这其中的深意,他的营庄制只是单纯的建立一种长期的土地税收制度,只是张献忠如今只想着怎么捞快钱。 第615章 时间 “你这营庄制,日后咱们在四川站稳脚跟了,可以用!”张献忠又长长叹了口气:“但如今没那个时间去捣鼓它了,武乡军.....恐怕最晚秋收之后就会入川了。” 孙可望皱了皱眉,赶忙问道:“这么快?义父是得到什么确实的情报了?” “猜的!但八九不离十!”张献忠却摇了摇头:“你自己想想,东虏如今占了义州屯粮,又调动大军准备攻打朝鲜,东虏出兵,一贯喜欢在夏秋季节出兵,一则战马长好了膘,二则夏收秋收的时候,从百姓到官府手中都会有多多少少的存粮,可以因粮于敌。” “所以东虏必然会在秋收之时大举侵攻朝鲜,朝鲜小国,能挡得住几天?东虏在朝鲜劫掠大量军粮劳力,加上义州屯粮的收获,必然会发兵围攻宁锦,东虏有大量刚劫掠来的粮草辎重,锦州城内有多少存粮?就算他祖大寿再吃人维持,天寒地冻的,锦州城内有那么多燃料给他们生火吗?” “冬季围城,东虏只需守在围城阵地之中,明军要救援锦州,却要在野地里忍受寒冻,听说辽东到了冬天,连海水都能冻住,明军援兵这么一路忍着寒冬行来,还如何与东虏作战?” “而且明廷如今也没什么资本再支援关外了,宁锦战事只能靠辽镇一部自己努力,一个辽镇,如何能突破东虏的防线?锦州必然失守,锦州失守,周围的屯田能够养上万精骑不断骚扰宁远、拔掉宁远外围据点,宁远恐怕也守不了多久。” “没了宁锦防线,宁锦周围的屯田至少能养三万余精兵,三万精兵抵在山海关前,山海关就一座关城,能守得了多久?更别说东虏夺了宁锦防线,粮草便能从锦州起运,粮草辎重可以跟着大军一起从蓟镇长城破关,前后夹击山海关,莫说山海关背面没什么防御措施,就算是能守住,东虏也有充足的粮草支撑大军从关内久围山海关。” “破了山海关,关内就是一马平川了.....”张献忠双目闪烁着阴沉的光芒:“武乡军当初击垮明廷二十万大军时,为何不直接北上攻占京师颠覆明廷?就是因为还有东虏在关外虎视眈眈!东虏自起兵至今已有数十年,实力不容小觑,那无牙帅又是个谨慎的性格,若东虏破关,武乡军必然是要全力去应付他们的。” “东虏不会给他太多时间,所以那无牙帅也不会给咱们太多时间!”张献忠指了指自己,咧嘴笑道:“他一定会抢在东虏破关之前扫清武乡军的后方,而这后方最重要的便是四川,消灭了咱们,有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做为大后方,他才能安心的全力去对付破关的东虏!” 孙可望思索一阵,凝眉道:“如此说来.....武乡军能够拿来攻略四川的时间恐怕也不会太多,他们总还得留下一些时间来把四川整顿一番。” “你说的没错!”张献忠点点头:“时间,就是咱们最宝贵的护身符,只要咱们能挺过武乡军的这波攻击,挺到东虏破关,到时候咱们就有了和武乡军谈和的本钱,想来那位无牙帅不会愿意放着东虏不管,把武乡军的精兵强将陷在四川这个泥潭之中的。” 孙可望又默然了一阵,语带犹豫的问道:“义父,若是武乡军和咱们开战......毛孩和那些武乡军的什么观察团、护工队该如何处置?” 张献忠也沉默了,随即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啊,毛孩那娃娃,额是真的喜爱,额要把四姐儿嫁给他,不是为了拉拢,是真的出自真心......只可惜他在咱们这里呆了这么久,心还向着那武乡军,四姐儿,与他有缘无份。” 张献忠看向池塘里的鲤鱼,看了一阵,才吩咐道:“这么着吧,你去好好安排庆功宴,这次的庆功宴得大操大办,办得红红火火,让毛孩和武乡军的人都来赴宴,你安排四姐儿坐他身边斟酒,咱老子再好好劝劝他,若是他始终不从......那就想法子把人先扣着,以后也许还有用。” 过了两日,张献忠在蜀王府内大摆筵席以庆夺取成都之功,除了献部官将,俘虏的明军将官、投诚的官绅士人、有头有脸的豪商门第,乃至于城内里坊的坊长乡老都受邀赴宴。 毛孩同样也受邀赴宴,蜀王府的乐师乐工都被张献忠留了下来,如今正合奏着动耳的礼乐,美味佳肴被容貌靓丽的侍女流水一般端上来,布满了桌面,一个个秀美的舞女正舞动着传统的礼舞。 毛孩却看也不敢看她们,坐得端端正正,脸红到了脖子根,身边一名穿着无袖桃花短褙子和一身淡白马面裙、容貌淡雅秀丽的少女含情脉脉的盯着他,红着脸笑吟吟的为他斟酒夹菜,一旁的李定国嘿嘿笑着,不停的用眼神暗示着他。 张献忠妻妾成群,却至今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女儿倒是生了不少,早就有让毛孩当他女婿的打算,毛孩心中也对这位四姐儿有些倾慕之情,但他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拒绝了好几次。 如今张献忠把她安排来给毛孩陪坐掌酒,是何等意味,毛孩如何能不知晓?心中打着鼓,一口菜、一口酒都不敢动。 那四姐儿见毛孩只是推让,有些生气,鼓着脸瞪了一旁的李定国一眼,李定国做了个无奈的姿势,端起酒杯朝毛孩敬道:“毛大哥,我敬你的酒,你总不能不喝了吧?你说你,明明和四妹子两人心心相印,怎得就这般拧巴?” 那四姐儿脸一红,低下头去,毛孩脸上也有些发烫,赶忙端起酒杯饮了一杯掩饰,回道:“俺说过了,婚姻大事,总得回襄京去问问老娘的意见。” “借口!”李定国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得一声大喝,两人一齐看去,却见张献忠满面春风的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都是借口!咱老子觉着,你这厮就是瞧不上咱们四姐儿!” 第616章 摊牌 毛孩赶忙行礼,有些焦急的回道:“八大王说的哪里话?俺一个村野愚夫出身,哪里敢挑三拣四?四姐儿温柔体贴,俺若能娶了她,实在是十世修来的福分。” 那四姐儿头垂得更低,张献忠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今日额便做主,把四姐儿许给你,让你洞房花烛了如何?” 毛孩瞥了眼满脸羞红的四姐儿,却见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全是期待,毛孩不由得心中一酸,还是推脱道:“八大王莫要取笑在下了,莫说俺娘同不同意,俺们军中有规定,要娶妻也得先向上面报备,上面要派人来做背景调查的,八大王应该也知道,当初就有锦衣卫渗透了咱们军将的家眷,在我军南下河南前,差点闹出大事来。” “我军!”张献忠重重念了一句,依旧是笑容满面,但目光却微微阴冷了一些:“毛孩兄弟,你在咱献部呆了多久?额老张也没亏待过你吧?怎么心里头还总是想着武乡军?今日趁着酒兴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到底额献部和武乡军差在哪里?” 周围本来笑呵呵看着热闹的官将们都悚然一惊,气氛顿时凝重了下来,一旁的四姐儿扯了扯毛孩的衣服,毛孩却摇了摇头,环视了一阵周围,不知怎的,忽然一股热血涌了上来,毫不畏惧的直视张献忠:“去年十月,献部一部兵马破重庆府忠县,因该城官绅军民抵抗激烈,所部伤亡惨重、该部将领亲弟亦战死于城下,故愤而屠城,全城官绅百姓、军卒将官,无分老幼,一概杀尽......我大熙的将帅战士们,即便祖坟被刨了,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此事咱老子早就处置过了!”张献忠脸色有些难看,周围的将官连大气都不敢出:“那厮违反军纪、败坏额献部名声,咱老子亲自操刀,剁了他脑袋。” “这就是献部和我大熙的不同!”毛孩打断了张献忠的话,全然不顾一旁的李定国疯狂的眼神暗示,斩钉截铁的说道:“八大王,您处置那厮,是因为军纪、因为名声,是担忧因为他的屠城而致使四川其他城池惊惧之下反抗更为激烈,是担心他违抗军令私自行动的行为祸乱军中,可那满城屈死的百姓们呢?他们在您心中有多少分量?您处置那厮的时候,心中有几分是想着为那些百姓讨个公道?” “说到底,您只想着自己,心中根本就没想过那些百姓,所以您干干脆脆将那厮砍了,没有公审、没有对军中的教育、没有对百姓的祭奠,就只是砍了颗人头而已!”毛孩感觉到衣服的扯动越来越频繁,扭头看向四姐儿,只见她满脸惊惶,眼中都泛出泪花来,毛孩只觉得心中酸酸的,但语气却更加的坚定:“八大王,献部之中,恐怕也有不少人和您一样,心中只装着自己的宏图霸业、根本就没装进过百姓吧?” 张献忠握着酒杯的酒越来越紧,却没有说话,依旧满脸堆笑的看着毛孩,毛孩却轻轻叹了口气:“但俺们大熙不一样,俺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百姓而奋战的,如今大熙的梅先生、杜先生他们捣鼓的什么‘儒家大道’、‘孔孟礼义’什么的俺不懂,但俺是看着执政当年是如何做起来的,大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政权!” “所以时至今日,全天下的军队和政权中,只有我大熙没有过屠城、没有过有组织的劫掠百姓,不单单是执政的中军没有,任何一支大熙的军队,都从来没有!” “因为俺们心里装着百姓,底下的弟兄犯了害民伤民的错误,连执政也要做检讨,八大王,您可曾向普通百姓道过歉?”毛孩长长出了口气,微笑道:“八大王,俺毛孩和您还有献部的大多数弟兄都一样是穷苦出身,但咱们.....有不小的区别,要行的道路,也不是一条,俺给您句实话,四姐儿俺喜欢,但俺终究不是献部的人,恐怕会耽误了她。” 张献忠眯眼看着毛孩,毛孩毫不动摇的与他对视着,李定国在一旁束手无措、抓耳挠腮,孙可望目光在毛孩身上打量着,眼中满是玩味,四姐儿却渐渐平静了下去,只是眼中的担忧依旧久久未散。 周围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冰点,慢慢向外扩散着,附近在饮宴的官将贵人见这边气氛不对,陆续都停了下来悄悄打量着这边,到最后,连歌舞都没了声响。 张献忠眼中凶光闪烁,过了一阵,却又渐渐平息了下来,拍着毛孩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够坦荡!自从横天一字大王去后,敢与咱老子说真话的便越来越少了,毛孩兄弟,俺就是看中你这一点才喜爱你!” 周围的人群都松了口气,赶忙一个个笑呵呵的随口附和,李定国赶紧顺竿爬,吆喝道:“歌舞怎么都停了?今夜大欢喜的日子,没歌舞怎么行?接着奏乐接着舞!” “四姐儿你既然喜欢,那就非得嫁你不可了,咱老子也不管你同不同意了,这几日就给你们办大婚!”张献忠哈哈笑道,将毛孩手里的酒杯抢过扔远:“好女婿,当饮金杯!” 孙可望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取了个金杯过来,毛孩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怎的想起了“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典故来,也只能接过金杯与张献忠对饮了一杯。 张献忠饮完这杯酒,意味深长的看了毛孩一眼,笑呵呵的转身离去,李定国赶忙凑了上来:“毛大哥,你一贯算是圆滑的,怎的今日说的如此直白?义父在试探你,你往常都是推诿过去便罢了,怎么今日忽然硬顶了回去?” “俺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进了成都城,知道俺们两家再也没有什么合作的余地了吧?”毛孩耸了耸肩:“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早晚要摊牌的,干脆今日说个清楚罢了。” 第617章 神迹 李定国默然一阵,叹了口气,瞥了四姐儿一眼,问道:“毛大哥,你就真的不能留在献营、偏要回武乡军去?你离开武乡军那么久,回去了也比不上以前那些同僚伙伴了,在献营中,你是义父女婿,又受义父看重,义父建国后裂土封王也说不定。” 毛孩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张定国,俺也认真问你一句,若是让你跟俺一起回大熙,你愿意吗?你去大熙,起码也能当个制将军,以你的才干,必然能闯出一片更大的天地来,日后藩封海外也说不定。” 李定国摇了摇头:“义父对我有救护养育之恩,我绝不会背叛义父的。” “俺也一样,你张定国不会背叛八大王,俺毛孩也不会背叛大熙!”毛孩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一旁的四姐儿:“你呢?若是让你和俺一起去大熙,你可愿意?” 四姐儿面上浮现出一丝犹豫之色,却坚定的摇了摇头:“父母在,奴不愿离他们远去。” “俺也一样,俺那瞎眼的老母尚在,俺也不能离了她!”毛孩淡淡一笑,眼中满是理解的色彩:“所以俺也不会留在四川,终究还是要回襄京去的。” 李定国又是一阵默然,有些强颜欢笑的说道:“义父....恐怕不会放你离开的.....特别是今夜之后。” “俺知道,如今静下心来一想,确实有些冲动了......”毛孩露出一丝苦笑:“事已至此,俺也只能暂时呆在献营里了,只是八大王若让俺投献,俺坚决不从。” 李定国点点头,低下头沉思着,毛孩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喝了一阵闷酒,却听得场中的歌舞忽然停了,那些舞女统统撤了下去,一队和尚走入宴厅之中,就在厅中盘腿坐下,念着经文、敲着木鱼。 “今日在场的,有跟额张献忠一起在陕西起兵的老兄弟,也有后来加入的兄弟,还有四川的官绅百姓们,你们有些人了解额,有些人是第一次见额!”张献忠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站在主位所在的高台上,拧着酒杯呵呵笑着:“额张献忠起兵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官军当狗一般的撵,从陕西逃到山西,从山西逃到河南,又从河南逃到四川,全军覆没都有过几次,当年在河南朱仙镇,差点连自己的老命都给左良玉那厮取走了。” “到了如今,额张献忠却能一口气吞掉那声名显着的秦老夫人帐下三万精兵、夺下一份自己的基业之地!”张献忠哈哈一笑,将杯中酒饮尽:“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同了呢?” “因为额信了佛爷!因为佛爷给额指了一条坦途大道!”张献忠笑得有些癫狂,挥着双手喊道:“佛爷赐额大神通,能荡尽这天下的恶魔!” “阿弥陀佛!”那些和尚一起唱起了佛号,周围不少献营的将官慌忙掏着佛珠,但更多的则是面面相觑,不明白张献忠在做什么妖。 张献忠却忽然发起狂来,在诵经声和木鱼声中披散了头发、扯掉鞋子,就这么披头赤足在台上唱唱跳跳起来,状若疯癫,仿佛忽然之间得了癔症。 毛孩看得目瞪口呆,扭头去看李定国,却见他也是一副惊诧莫名的模样,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惊慌,明显也不知道张献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时不知所措。 张献忠疯了似的跳了一小会儿,忽然大叫一声,仰面便倒在地上,周围的官将纷纷惊呼,就要涌上前去相救,张献忠却又自己爬了起来,盘腿坐在台上,一手朝天一手平放腹前,两手各捏了一个佛手印,朗声道:“吾乃西天弥勒佛,奉无生老母佛旨度化浊世皇胎儿女,暂借此俗世之身,向尔等传无上之道。” 宴厅之中一阵哄然,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的模样,孙可望眼神左右瞟了瞟,上前五体投地跪拜:“浊世俗人,拜见弥勒世尊!” 随着孙可望的动作,张献忠的护卫亲兵也高呼跪拜下去,宴会厅中的众人顿时反应了过来,有不少信佛的官将也纷纷跪拜,剩下的献营官将即便不信,但张献忠要装神弄鬼,他们这些小弟哪敢拆穿?也纷纷跪拜起来,那些歌女侍女、乐师和尚见状,也统统跪倒在地。 一时间整个宴厅之中,只有毛孩和几个被邀请来的四川官绅依旧安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张献忠演戏。 “浊世众人需都用心听了,尔等在这乱世受苦,皆因不敬老母、不识真佛、不尊正道!”张献忠语气无比的严肃庄重,仿佛真如神佛一般:“正因尔等凡人为贪嗔痴所困,红阳末世之时,才生出如此多劫难,如今红阳之期已过,白阳之世降临,吾受无生老母佛旨,借此凡躯下凡尘世,传道于世人,尔等当奉吾教诲法旨、好生修行,日后白阳末世来时,才能随吾同赴龙华三会、永享无边极乐。” 毛孩差点笑出声来,只能强行憋住,悄悄左右观察着,宴厅之中有些信佛的官将笃信不疑,手里捧着佛珠丝毫不敢有一丝异动,有些则半信半疑,和毛孩一样悄悄四处打量着,有些却全然不信,脸上都是应付敷衍的表情,等着张献忠表演完毕再大快朵颐。 毛孩猛然发觉,刚刚还和张献忠一起搭台唱戏的孙可望忽然消失不见,毛孩眯着眼搜索了一会儿,却见孙可望悄悄站在了一个可以将整个宴厅尽收眼底的位子,身边多了个老胖的和尚,两人冷眼扫视着宴厅,目光投来之时,毛孩赶忙扭回头,继续看着张献忠演戏。 张献忠又装作弥勒佛教训了一阵,到最后庄重的点点头,说道:“尔等如今已听吾教诲,该知如何行事,吾便先行离去,留此凡间之躯引导尔等,尔等世人,皆当听其号令。” 话音落,张献忠闭上双眼,不一会儿,整个身子竟然腾空而起,摇摇晃晃的离地数尺,顿时全场哗然。 毛孩也大惊失色:“哈?还真能平地飞升不成?” 第618章 弄鬼 张献忠自然不可能真飞走了,离地漂浮了一会儿,便又回了地面,随即猛然“惊醒”,满头大汗的嚷嚷道:“何事?何事?额一时失去了神智,发生了何事?怎的你们都跪下了?” 张献忠义子刘文秀赶忙膝行上前,五体投地叩首道:“义父!方才弥勒世尊下凡、借您身躯展现神通,义父原是弥勒世尊转世!” 一众献营官将无论信与不信,全都齐声高喊起来:“八大王乃是弥勒佛转世,弥勒世尊降临世间,大展神通!” 张献忠一脸震惊,赶忙又询问了几遍,这才笑道:“原来咱老子还有这般身份、这般神通!弥勒世尊降世,此亘古未见之大祥瑞!不知有何预示?” 众人议论纷纷,却见一名老胖和尚走了出来,身后两名沙弥推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紧跟着:“大王!小僧有一宝物,乃是过去佛燃灯世尊留于凡间的一件圣物,能领悟佛旨,请大王试用。” 张献忠“半信半疑”的点点头,那和尚以铜镜照向张献忠,却见张献忠在铜镜之中的影像身穿龙袍、手持佛珠,宴厅之中顿时又是一阵大哗,刘文秀激动的喊道:“原来如此,弥勒世尊是让义父做皇帝!让义父为人间之主!” 张献忠依旧“不信”,又“随意”点了几个人上来试验,那几人照了铜镜,铜镜中的倒影都是穿戴官服、华贵无比的形象,宴厅之中更为哗然,刘文秀趁热打铁的说道:“义父!弥勒世尊的佛旨已是十分明了了!请义父应佛旨登临大宝、为天下主!” 张献忠赶忙推让,宴厅里又跪倒一片,齐声喊道:“请大王尊佛旨登临大宝、传天下正道、以救世人困苦!” 张献忠再三推让不得,只能笑呵呵的点头答应:“既然是佛爷的意思、尔等又如此推崇,咱老子这些日子便在这成都立国称制,以应上天佛旨!” 宴厅之中顿时欢呼声一片,随即无数官将兵卒和侍女乐师等人都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毛孩凝眉不语,回头去看李定国,却见他也跪在地上,面色有些尴尬,见毛孩看来,便垂下头去。 众人又闹了一阵,张献忠哈哈大笑着让乐师继续奏乐、侍女继续斟酒、舞女进场跳舞,自己提着金杯与那些受邀来的官绅老人和明军降将降官敬酒交际。 一直折腾到大半夜,这场庆功宴才终于散去,张献忠一脸酒醉的潮红,瘫坐在椅子上饮着醒酒汤,眼神却满是清冷:“望儿,这宴中众人,你可看清楚了?” “孩儿看得清楚!”孙可望在张献忠身旁服侍着,冷笑道:“献营之中谁深信不疑、谁半信半疑、谁先疑而后信、谁从始至终都不信,孩儿将他们尽收眼底。” “那就好!”张献忠也冷笑起来:“咱老子要立国当皇帝了,身边留着的,就只能是忠心的弟兄了,咱老子花了这么多心思,那些人都不信弥勒世尊,日后如何会信额?那些半信半疑的可以留着观察一阵,你盯紧些,那些不信的,早些找个机会处置了。” 孙可望却没回话,待张献忠好奇的看过去,孙可望才叹了口气,说道:“义父,三弟.....恐怕也是不信的。” “国儿无妨,你们四个都不会叛额!”张献忠摆了摆手,见那老胖和尚走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铜镜,笑道:“天真和尚,你们闻香教还有些本事,若不是知道你们做了手脚,额还以为真有什么大神通呢!” “不过是一些幻术戏法而已,都是以前玩过的把戏!”弓长呵呵笑道:“时间太短,来不及准备什么新的把戏,也幸好大王洪福齐天,没有出什么疏漏乱子。” “能唬住人就行!”张献忠哈哈大笑起来:“今天在场的这些家伙,额猜大多数心里都是不信的,不过有人忠心、有人离心,有人会装、有人不会装而已,就算信了的,回去冷静一想,估计也会不信,对付这些家伙,还是要给他们实打实的利益,官位王爵、金银财宝!” “所以今日这场戏,就是演给那些成都的里坊老人看的,那些平头老百姓懂个什么?等他们回去好好宣扬一番,想来明日整个成都都会知道额老张是弥勒降世、会使神通的神仙了。” 几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张献忠将醒酒汤饮尽,随手把碗扔在地上,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得了,咱老子醉了,得回去睡大觉了,剩下的事你们盯紧些。” 孙可望瞥了弓长一眼,追上前去问道:“义父,那毛孩今日已经算是和义父摊牌了,那些武乡军的人该如何处置?” 张献忠眯了眯眼,笑呵呵的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呀!你领着人去把他们扣下吧,日后也有个谈判的资本.....注意些,别伤着了。” “张献忠要建国称制了!”一座宅院之中,毛孩与大熙派驻在献营中的观察团、护工队的几名负责人和一名军情处的总旗交流着:“俺也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按捺不住了,如今咱们派去报告献营攻陷成都的弟兄恐怕还在路上,咱们已经不可能等襄京那边回信再做决定了。” “既然如此,就请各位马上回去组织人员按照预案撤离!”那名军情处的总旗说道:“东门的守门官是咱们的人,绵竹县的程知县和咱们私下里有联系,你们可以先去绵竹暂避,之后再寻机伪装逃出四川。” 毛孩等人点点头,毛孩叹了口气,说道:“俺留下来,只要俺留在成都,张献忠手里就有筹码,他就不会对你们紧追不舍,没准还会把你们礼送出境,毕竟在张献忠心中,你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如俺这个执政的同乡元从要值钱。” 众人正要劝说,毛孩却摆了摆手:“放心吧,张献忠不会对俺下手的,筹码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自然得好好捏着,你们能安全离开,张献忠手里只剩下俺这一个筹码,俺反倒更为安全!” “你们若能回襄京,帮俺跟执政带句话,四川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千万不要顾忌俺!” 第619章 科学院 官道旁的空地上整齐的坐着一列列身着红衣的战士,伙头兵扛着一筐筐热饼和热汤发放着,附近的村民陆续赶来,不顾军官和教导的阻拦推辞,放下各种吃食物资便走,教导们无可奈何,只能尽量记下名字、统计百姓送来的物资,之后再集中上报,通过当地官府把钱粮补回去。 吴成在一棵大树下乘着凉,摆弄着手中的一把燧发枪,这把燧发枪是一名葡萄牙商人“上贡”的礼品,除了它之外,还有一把燧发手枪,装饰极为精美,听说是那名葡萄牙商人本来准备拿去贿赂明国两广总督张镜心的礼品,如今张镜心逃到广西,这两把燧发枪就成了送给吴成的见面礼。 也正是因为这两把燧发枪的出现,彻底按灭了吴成在军中推广燧发枪的想法,如今的燧发枪技术并不成熟,哑火率很严重,吴成试铳的时候开了五枪,只有两发击响。 而燧发枪的制作工艺比火绳枪复杂得多,击发结构对材料的要求也比火绳枪要高,单单是弹簧钢就不是随便找个老工匠就能手搓出来的,以大熙如今的技术水平要制作出合格的燧发枪不是不可能,但想要实现量产,那只能是个幻想。 “可惜啊,我对这些军工工艺一窍不通,早知道会穿越,去报国防大学好了……”吴成默默吐槽了一句:“还得让咱们的工匠自己去钻研……专利制……若是孙元化能把王徽劝来,这专利制正好能搞起来。” 科学技术的发展源自于需求,在中土这种低需求的情况下,就只能依赖于朝廷的推动了,吴成很早就在筹备组建一家科学院,科学院的院长,吴成便选定了西安府泾阳县的王徽。 王徽早年喜爱古器和机械,出仕以前曾研究过水利、风力和载重机械,编写过《新制诸器图说》一书,后又加入基督教,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系统性的叙述了西方地心说、力学机械技术等方面的科学知识,世人将他与徐光启并列,誉其为“南徐北王”。 崇祯四年,丁忧服满的王徽在孙元化举荐下担任辽海监军道,协同孙元化练兵,后来孔有德造反攻陷登州,王徽与孙元化等人同被叛军俘虏,被放回后押入诏狱受尽折磨,后周延儒斗赢了温体仁,他们这些登莱官吏也沾了光,加之友人相助,王徽被判充军,不久后又遇赦归乡。 孙元化经历了诏狱的人间地狱,对大明失望透顶,王徽却不同,依旧忠心于大明,归家之后募乡勇抵抗流寇,孙传庭组建陕西新军之时,王徽也曾捐献过钱粮、指导过陕西新军的战车改良。 时至今日,陕西面临着大熙和农民军的两面夹攻,农民军则占据了大半个陕西,老回回兵进平凉府,李自成和李部司则领兵围攻凤翔府,准备两面夹攻西安府。 打熙则攻占了延安府,权将军、临城伯冯宽领领兵围攻延安府通往西安府的门户金锁关,而元帅、麻侯贺锦则领军自湖广勋阳府入秦,连破商南、武关、商州,兵锋直指蓝田,大熙前期潜入西安府各地的工作队,甚至已经在西安城外的村寨中明目张胆的活动。 陕西总兵左光先手上只有数千秦兵和数千陕西各边边军能战,加起来还不到两万精兵,面对大熙和农民军的两面夹攻谁都打不过,只能在西安城内当乌龟,陕西巡抚甘学阔更是束手无措,只能不停的往京师写求援的文书,但如今这个时候明廷哪还有能力管陕西的事?从宫中到朝野,都默认陕西沦陷已成定局,若非大熙截断了通往陕西的道路,朝廷早就把左光先所部东调放弃陕西了。 在泾阳的王徽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陕西如今的局势,但他却打定了殉国的心思,让人准备一块墓地,自提墓碑,随后又遗书一封交给其子王永春,每日提刀在家中天主教堂之中准备随时自尽,声称“贼至,则以颈血谢吾主”。 后来吴成准备筹建科学院,便让军情处派人去接触王徽,结果王徽在教堂之中把来使大骂了一顿,随即拔刀自刎,万幸那几名军情处的弟兄反应迅速,赶忙冲上去夺刀,刀锋只划伤王徽脖颈。 随后军情处的弟兄说动其妻申氏和其子王永春,在两人配合下把王徽五花大绑送去了山西,随即又被送去了广州,吴成便让与王徽有旧的孙元化劝降他。 自杀在基督教中属于严重犯戒之事,孙元化便抓着这一点先把王徽稳了下来,只要他不再寻死觅活,就总能有劝降成功的一天。 王徽能投诚最好,但若是他实在不愿投诚,吴成也无可奈何,科学院的筹备不能因他一个人而停滞,吴成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挑选了一批传教士充入科学院里搭个架子,同时派出大量人员寻访苏州府薄钰、南京的方以智、焦毷等人。 当然,单单只有一个科学院不可能推动大熙的科技发展,后世的康熙同样喜爱科学,但大清的科学技术却渐渐落后于西方列强,所以在筹建科学院的同时,吴成还准备配套施行专利制度,吴成在濠境找到了不少泰西诸国的法律文例,其中就有威尼斯共和国的专利制度,早让人翻译完成,到时候再根据中土的情况进行一些增补,就能直接使用。 如今科学家和工匠发明的新科学新技术,往往不能转化成实利,使发明者受益,导致对科技的研究大多是少数有闲钱的官绅闲暇时间的业余爱好而已,像薄钰那种为了爱好而耗尽家财自建实验室,以至于陷入穷困之中的官绅毕竟是寥寥无几。 穷困之中产生不了科学,吴成明白这个道理,专利制就是为了用巨大的经济利益刺激科学技术的发展,当一个普通的织工都能通过某个灵光一现的小发明而一夜暴富之时,这天下研究科学技术的风潮便会应运而生了。 第620章 台湾 科学发展不是空中楼阁,靠着一两个天才的灵光一闪便能有质的飞跃,只有千千万万的人都参与进来,无数成功和不成功的技术发明堆积起来,最终才能形成一座座大山。 “科学……”吴成掂了掂手里的燧发枪,他解决不了燧发枪的工艺问题,不代表天下的工匠和兵卒都解决不了,中土的工匠是当今世界上技术水平最高的一批人,他们只是缺乏足够的理论研究和激励措施。 而科学院和专利制度,就是补齐这两块的拼图。 “成哥,你还在玩着这自来火呢?”绵长鹤端着饭食走了过来:“这自来火之前不是说了吗?没法量产,而且也不可靠,哑火太多了。” “正是有问题,才要想办法解决……”吴成将那燧发枪搁在一旁,接过饭食啃了起来:“若是解决了这些问题,这自来火可大有用处了,精准度比咱们的火铳高,还不用火绳,雨天和大风的天气都能使用,操作也简单多了。” “说的也是!”绵长鹤取过那支燧发枪,嘿嘿笑道:“黄叔肯定会喜欢这自来火的。” 吴成点点头,吩咐道:“这把自来火你等会安排人送去枣阳的兵工厂,要亲手交给陈老匠,一方面是要让陈老匠组织人手仿制,虽然没法大规模的装备,但咱们可以在军中挑选一些像黄叔那样擅使火铳的好手,给他们专门装备这种自来火,战场上用来射杀敌军军官。” “其次,这些日子濠境的那些西番工匠也该到襄京了,让陈老匠去挑些人搞个研究组,好好研究一番怎么解决这自来火的问题,哪怕只解决哑火的问题,这自来火在战场上的重要性都能上一个台阶。” 绵长鹤点点头,提着那把燧发枪去寻了一名亲兵,看着他将燧发枪用油布细细包好,乘马离去,这才转身回了吴成身边:“成哥,刚刚广州那边来了消息,是关于郑家在台湾的详细战报的,嘿!郑家的陆师……一塌糊涂。” 就在吴成领中军北上返回湖广准备之后入川的战事之时,郑芝龙在台湾开始围攻荷兰人的据点和热兰遮城,郑家这次下了血本,出动大小战船七十余艘、兵马一万六千余人,欲彻底扫清荷兰人在台湾的所有存在,全据台湾以做郑家的大后方。 郑家这么大的动作,荷兰殖民政府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荷兰在南洋的殖民中心巴达维亚派遣了十四艘大型盖伦战船、一千四百余名兵将赴援台湾,热兰遮城守军增至两千七百余人,欲据棱堡死守。 大熙给郑家提供了一批火炮火器和粮食,换来郑芝龙同意大熙派驻一个三十余人的观察团随郑家大军行动,记录郑家陆海作战的详情,再汇总送回襄京军机处、参谋总部、教导处等部门,供军中研究。 郑家在海上的表现还算不错,荷兰人的大盖伦船身长五十余米、四桅大帆尾部舱楼甲板高若小山,两侧开有上百个炮窗,郑家的仿西式战船在它们面前都矮了一个头。 但郑家船多人多,而且这种大盖伦船也并不是毫无缺陷,郑芝龙亲自上阵,将它们引入暗礁丛立的近海海湾之中,荷兰船队不熟悉海况,盖伦船吃水深又转向不便,在近海海礁的阻拦下挤成一团、混乱不堪。 郑芝龙趁机采取狼群战术,派出灵活的小船和中型船舰围殴这些盖伦大船,又纵火船焚烧荷兰船舰,荷兰船队被击沉三艘、烧毁两艘,还有一艘被郑家跳帮夺取,余下的船舰仓皇抛弃台湾逃回巴达维亚。 击溃了荷兰人的舰队,郑芝龙便能安然将兵马装备搬上台湾,从陆路和海上将热兰遮城包围。 可郑家陆师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镜,郑芝龙派部下施琅领四千兵马登岸为先锋包围热兰遮城,城内守军也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派遣六百余人主动出击,施琅所部四千“精锐”和荷兰人在城下大战,面对荷兰人的长矛阵和火铳轰击,同样装备了大量火器乃至火炮的郑家陆师竟然一触即溃。 郑部的官兵名为明军,实际上大多都是海寇、浪人、渔民等组成,缺乏训练和约束,毫无组织和纪律,仗着一腔血勇和重赏冲杀,发现自己不是对手、荷兰人抵抗激烈便纷纷逃跑,一人逃带动四五人一起逃,逃跑之人越来越多,随即便是全军大溃。 郑芝龙也不是正统军官出身,原本就是海贼王,手下的将领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海主、海寇头目、倭国浪人,名为军将,实际上更相当于搭伙的合作伙伴,战事不利便各自逃命、哪管什么军令军规,底下的兵卒见头目海主都跑了,哪还有死战的心思?溃势一起便再也止不住了。 好在施琅是个有能力的将才,见大军溃败,便集结了自己的亲随本部八百余人,携弓箭藤牌反冲荷兰军阵。 荷兰人本来见郑部溃散,还在嘲讽郑部“与南洋土着和百姓无异、只需放一排铳,便吓得四散而逃、全军瓦解”,结果忽然遭到施琅的悍勇反冲,荷兰人惊惧之下顿时大乱,“全军为恐惧所代替、许多人甚至还没开火便丢下武器,他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施琅领军抵近荷兰军阵乱箭飞射,领军的荷兰上尉当场被箭射杀,荷兰军顿时大乱,被施琅领军冲进军阵中大肆砍杀,荷兰人只坚持了几个呼吸之间便全军大溃,纷纷朝着热兰遮城逃去。 施琅自然领军追杀,那些逃跑的郑部兵将见战事逆转,又纷纷冲了回来痛打落水狗,他们一路追杀至热兰遮城下,遭到棱堡火炮的轰击和城上守军的火铳轰击,又一次溃败,施琅再怎么悍勇也不会蠢到拿八百人去攻打坚城,只能暂且退兵,收拢溃散的部众在城外构筑工事、将热兰遮城包围,等待郑芝龙的大军抵达。 第621章 佛国 郑家和荷兰人这次初战打成这副菜鸟互啄的鬼样子,双方都装备了大量火器火炮,最后却靠冷兵器决定了胜负,随军的大熙军观察员都忍不住在公文里吐槽:“郑部陆师和尼德兰殖民军真是一对绝妙的对手。” 郑芝龙也是勃然大怒,战败无所谓、丢脸也无所谓,在日后的乙方面前丢脸事情可就大了,郑芝龙亲手砍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将领和头目,又奖赏了那些反扑的郑部骁勇每人三十两黄金,施琅虽然反败为胜,但他身为先锋大将把仗打成这样子,郑芝龙依旧迁怒于他,将他革职以白身效力军中。 但郑芝龙这一系列奖惩措施却完全没有激起郑部兵卒死战的意志,之后攻打热兰遮城的战斗中郑部陆师依旧表现差劲,数次攻打不利,郑芝龙面对荷兰人的棱堡工事一筹莫展,只能从陆海将热兰遮城重重围困起来。 好在荷兰人的船队被郑家船队击溃,巴达维亚的荷兰殖民政府一时半会也抽调不出舰队来支援,要调援兵还得从印度抽调,热兰遮城已成了一座孤城,而郑芝龙能从福建获得源源不断的支援,大熙从广东、湖广为郑芝龙提供不少粮草和火药,长期围困下去,热兰遮城里的荷兰人终究会忍受不住投降的。 但郑芝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面对两千多荷兰守军,第一战打得一塌糊涂也就算了,到最后却得靠围城解决战斗,怎么说怎么丢脸,更何况他心中还有更大的目标,如今却连个热兰遮城都无法攻破,日后南洋那么多西番的堡垒,难道统统靠围城解决吗?” 包围的一方同样是要消耗大量成本的,上万人的兵马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都是个天文数字,台湾靠近大陆还能源源不断得到支援,到南洋远离大陆,这围城之法能坚持多少时日?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郑家!”吴成微微一笑:“郑家称霸洋面、中土无人能敌,为何还要跑来跟咱们谈判?因为水师的战船毕竟上不了岸,再熟悉大海的船员,总得上岸补给,郑家那么多的船舰、上万的船员,除了中土大陆,谁供得起他们?” “所以郑家不能丢福建,但他们陆师……比咱们的村兵还不如,郑家的船队再强,也没法陆地行舟,他们的陆师打不过咱们,就拦不住我们兵进福建,命根子就被咱们攥在手里,这对郑家来说是个死局。” “郑芝龙的破局之法,便是夺台湾以为根据、下南洋打出一片新天地,之后无论与咱们谈和还是交战,都有了一些筹码……”吴成哂笑一声:“但攻打南洋也得在陆地作战,就郑家陆师这水平,给他们一百年都吞不掉南洋!” “随他们去吧,等郑芝龙啃不动了,自然会跑回来向咱们求助的!”吴成将热汤饮尽,用手背抹了抹嘴:“郑家不足为虑,还是得专注于眼前的事,扫荡后方才是关键,四川便是其中的关键!” 广东的平定后,吴成留制将军、兴城伯艾奇领一万精兵镇守广东,同时在广东募兵练兵准备攻略广西,自领三万中军兵马北上保靖州宣慰司,会和协同清剿的三万余中军精兵自重庆府入川,同时谷城伯蔺养城也会自荆州府领兵两万余入川,一南一北,消灭四川所有的抵抗势力,无论是明军还是献营农民军。 绵长鹤犹豫了一瞬:“成哥,毛孩他……” “毛孩现在很安全,张献忠不走上绝路不会加害他的…….”吴成面上沉静如水,眼中却涌现出无比的担忧来:“我也没想到张献忠会这么快就称帝建国,咱们建国称制用了多久?东虏建国称帝用了多久?他只占了一座成都城,就迫不及待登上皇位了。” 张献忠在庆功宴的那场闹剧之后,便择日登台祭天、建国称制,取“东大乘教”的“东”字为国号,自称“明尊福佑天皇”,其四个义子各封“天王”,取年号“大乘”,之后大封诸官,官职之外还广设佛职,比如其丞相四川绵州进士严锡命,“不单为浊世之相,亦为佛国经主”。 张献忠登位的第一道诏书,便以弥勒转世自居,声名自己首先是佛国领袖,然后才是世俗皇帝,大东国即为政教合一之国。 大熙对此是措手不及,实际上整个天下都对此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张献忠刚进成都没几天就突然称帝了。 “张献忠如此急不可耐,也许和咱们也有关系!”吴成叹了口气:“他是猜到咱们马上要入川了,没时间给他慢慢去清理整合了,所以张献忠才想借着宗教的力量走一条捷径.....只是这世上的捷径,能有几个人走到最后?” 绵长鹤脸色都严肃了几分:“成哥,当初闻香教在渑池、麻黄之地闹出那么多大事来,如今他们和张献忠狼狈为奸,恐怕不好对付吧。” “这些个邪教闹得再凶,终归还是要在战场上见真章的,张献忠在战场上打不过咱们,他就是真的腾云驾雾、羽化成仙也没用!”吴成笑着摇了摇头:“神佛菩萨有大神通,岂能败给凡世俗人?再狂热的狂信徒上了战场发现怎么也赢不了时,他们对神佛的信仰自然而然就会崩溃了,底下的人心丧尽了,张献忠自然也就败了。” 绵长鹤的脸色更为严肃,眼中翻涌着担忧:“成哥,若是张献忠败了.....毛孩他......” 吴成沉默良久,不知该怎么回答,长长叹了口气:“军情处在安排营救的事.....我是真不希望张献忠把路走绝,那个西侯的爵位,我始终给他留着,日后封王也说不定,他若能投诚是最好的,咱们正好竖个牌坊给高迎祥、李自成、老回回他们看,都是一起反明的势力,能不动刀兵就不动刀兵。” “可张献忠若是偏要把路给走绝.....我这把雁翎刀,也许久没饮过血了!” 第622章 整风 策马绕过一个山头,远处招展的红旗映入眼帘,岳冰兰心中不由得小鹿乱撞起来,双腿却狠狠夹了夹马腹,让胯下战马更为奋力飞驰,以至于身后的护卫亲兵都有些追不上她的速度。 镇竿城外的军帐多了不少,延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红旗红衣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城门口无数等待清点入城的辎重大车排着队,城楼上则竖起了一面醒目的“倡义救民”的执政大旗。 岳冰兰在城门口缓了缓马速,抬头看向那面赤红的大旗,眼中秋波流转,守门官清开一条道路放他们入城,只见得城内满街都是红衣的大熙军将士,三五成群的休假逛街。 “这么多兵马,一座小小镇竿城哪里装得下?”岳冰兰微笑着扫视着街上的将士们:“重庆勉强能行!” 领着护卫亲兵一路来到县衙前,却见绵长鹤杵在大门前东张西望,见岳冰兰过来,赶忙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帮她牵马、护她下马:“兰嫂嫂,俺就猜到你会马上赶回来,在这门口等了一阵了。” “阿四哥久等了,你们来的也不是时候,正好俺去和几个生苗苗酋会盟…..”岳冰兰翻身下马,左右看了看:“成哥呢?他在忙事吗?” “成哥正发火呢!”绵长鹤苦笑一声,领着岳冰兰往县衙里走:“襄京那边出事了,和你们这…..也算扯得上关系,你等会在外头听听就明白了。” 岳冰兰一头雾水,跟着绵长鹤进了县衙,来到她平日居住办公的值房外,远远便听见里头吴成的呵斥声:“我先不说别的,整风肃纪之事内阁和刑部还在拟条文,之前都是在暗查,贪腐渎职的名单才刚到我手里多久,怎么襄京就搞得尽人皆知了?是谁把名单泄露出去的?是内阁出了内鬼,还是刑部出了内鬼?” 岳冰兰顿时了然,讶异的扭头看了绵长鹤一眼,绵长鹤点点头,岳冰兰脸上顿时一怒:“呸!一群蛀虫!” 吴成的呵斥声还没停歇的意思:“还有,你把这些都拿去给杜先生看看,这才多久的时间?就有这么多人求情,还他娘的直接送到我面前来了!我从广东北上,一路都在行军,咱们的传令兵有时都找不到我,他们这帮家伙的家奴倒是一找一个准,厉害的很!” “让杜先生好好看看这些书信,说的多有道理?什么‘孔夫子言: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什么‘既行孔孟仁道,何以苛法治国’,一个个的把孔孟二圣搬出来压我,这孔孟之道,到底是用来为百姓们创造更美好生活,还是给他们用来包庇罪魁、结党营私的工具啊?你明明白白告诉杜先生,这个问题涉及我大熙建国之基,必须要辩清楚!辩明白!” 值房内响起拍桌子的声响,岳冰兰半是愤怒、半是心疼,嘟哝了一句:“那些狗屁文人,成哥就是对他们优待太过了。”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值房里又响起吴成的呵斥声:“那些抱团的家伙,我大熙就是对他们优待太过了!让他们在谏议院畅所欲言,言论管制称得上宽松,每次召见议事都依唐礼赐座对问,召见完毕后还亲自送到门口,给足了脸面,结果他们就给脸不要脸,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把伪明官场上那一套都给搬了进来!” “结党营私、官官相护,乱造谣言、公然违纪!”屋里又传来拍桌子的声音:“关键是咱们武乡义军里出来的弟兄和官吏也有些糊涂蛋,跟着他们瞎胡闹!咱们才安稳了多久?这帮家伙就开始堕于享乐、乱立山头,想当人上人了?” “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诉杜先生,这次整风肃纪必须要搞,而且要大搞、要挖根!要老虎苍蝇一起打!梅老担心整风肃纪会影响咱们吸纳明国降官,你亲自去与梅老说清楚,如果明国的降官都是这副模样,我大熙宁愿一个都不要!” “说的对!”岳冰兰微笑着坚定的点点头:“免得污染了我大熙的官场风气!” “免得污染了我大熙的官场风气!”吴成语气中藏不住的愤怒喷涌而出:“我大熙能从一个小小百户所走到今天,靠的是纪律严明、靠的是为民做主!这两条要是丢了,咱们和腐朽的明廷还有什么区别?就算这天下的官绅再也不投靠我大熙,有百姓的支持,咱们依旧能走向胜利,无非就是道路曲折一些、时间拉长一些嘛!” “曲折就曲折、拉长就拉长,生死之间都滚过来了,还怕这些?可若是忘了本,把这些事就这么轻轻掩过去了,今日掩一事、明日掩一事,一事堆一事,到最后就算咱们一统天下,这大熙也成了一具顶着空名的腐朽僵尸!” “还有,日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来问我,既然是已经定下的政策,执行便是了,我若是改了想法,自然会派人回襄京去通知他们,不过梅老有一事提醒的对,此番整风肃纪必然会有人在里头做手脚,拿着令牌就乱杀无辜,甚至祸害到百姓身上。” “搞扩大化和极端化,这种扛着红旗反红旗的行为,也是咱们要整肃的对象,这种行为会直接威胁我大熙的信用,绝不能轻饶,让杜先生他们盯紧些,事先就要定好规章细则做好防范,出现一例就要严惩一例。” “说来也奇怪,杜先生一贯最明白成哥的心思,又是个无所顾忌的性格,这点事怎么还要派人来询问成哥挨顿骂?”岳冰兰心下猜测,微微一笑:“明白了,舆论汹汹,杜先生也要靠成哥的话来定调稳定军心,之后才好放手施展……他们两个,唱双簧呢!” 正思索着,值房门大开,几名身着蓝袍的内阁行走走了出来,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眼含惊惧、有人则暗自激动。 岳冰兰身子站得笔直,一双眼紧紧盯着最后走出来的吴成,眼波流转、双颊飞红,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吴成也没说话,立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嘴角不自觉的挂上微笑,目光炽热。 绵长鹤哈哈大笑几声,把院中的亲卫官吏统统赶走:“都滚蛋!没点眼力、在这凑什么热闹?” 第623章 谋川 深夜,乳白色的月光穿过树梢洒在大地上,灰色的孤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偶尔才有夜风吹过,扰动这寂静的夜晚。 值房里亮起了灯光,吴成披着一件单衣,将值房里的灯火一一点燃,岳冰兰半卧在床上,裹着一床薄被,酥胸半露、面色潮红,呼吸倒是慢慢平缓了下来:“成哥,杜先生也给俺来了信,小六子这些日子逃课越发频繁了,功课也不做,每日只晓得玩闹,老婶又护着他,咱们两个都在外头,襄京都没人管得了他。” “绵老叔就这么个儿子,纨绔就纨绔些吧,但学堂必须要去上,不管学不学得了东西,好歹有人看着他!”吴成叹了口气:“让杜先生多留些神,别让他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来就行。” 岳冰兰点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一道有些残缺破旧的护身符,在手中把玩着:“这护身符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哪天俺去找个名刹古寺,再给你求一道新的。” “去成都求去,张献忠那大东佛国搞得那么热闹,想来成都这佛国首府的佛寺,必然都是有大神通的!”吴成玩笑道:“弥勒转世,啧啧,闻香教当初也信誓旦旦的说我是什么佛爷转世呢。” “成哥真去过仙界,也从没拿仙界的事装神弄鬼!”岳冰兰轻蔑的哼了一声:“求神拜佛不过是求个心安,借着佛爷的名头去蛊惑百姓,用所谓的神迹、末日裹挟信众,此等邪教,佛爷也容不得他们!” 吴成笑了笑,坐回床上将岳冰兰搂在怀中:“举凡宗教传播之初,大多都是这副模样,佛家有转世、道家有显灵,便是西番的椰教回教,也有什么五鱼三饼、凌云登宵的‘神迹’,人世困苦,坚定前行的是少数、迷茫挣扎的才是多数,这些宗教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用这些所谓的‘神迹’和摆脱困苦的愿景迷惑世人。”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吹的再真也是假的!”吴成淡淡的笑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能创造越来越美好的未来的,只有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 岳冰兰仰头看着他,满眼都是崇敬:“这天下有识之人,心狠手黑的,便把百姓当数字工具,心善的,也只是把百姓们当作需要救赎的对象,只有成哥你把他们当人。” “我也是拾人牙慧而已!”吴成笑着摇了摇头:“万幸有一群人铲出一条坦途,让我能够拙劣的模仿他们。” 岳冰兰有些好奇,吴成却不想深谈下去,转移了话题:“张献忠这么着急忙慌的立国称制,说白了还是想要咱们抢时间,试图利用宗教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批狂信徒、聚敛财物。” “所以咱们就不能给他时间,若是真让他靠着强权把闻香邪教推广到成都府的城镇村寨之中,就算咱们攻下了成都,到时候清理起来也麻烦。” “所以入川这一仗必须快打,要在张献忠还没来得及将他那佛国铺开之前就打垮他,宗教这东西就是碗鸡血,初时会让人狂热不已,可过了那阵劲醒悟过来,人心便会彻底散尽了。” “从这里入川,就必须夺下重庆!”岳冰兰凝起秀眉:“张献忠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派了刘文秀、艾能奇领军往重庆而来,是想要堵死咱们入川的道路了。” “听说刘文秀号称十万大军,哈!毛孩他们在献营呆了那么久,献营有多少可战之兵,张献忠还瞒得了咱们?”吴成嗤笑一声:“川南川西到处都是官绅团练,张献忠还得留兵守卫成都,刘文秀能带走的兵马最多不过三万人,不足咱们的一半,老营更少,他挡不住我们的。” 吴成轻轻拍着岳冰兰的背,笑道:“关内,已经没有任何一家能单独对抗我们了,此次入川对付张献忠,就是要让天下群雄都认清楚这一点。” 岳冰兰眉间依然凝而未散,问道:“大熙冲进四川,便是强龙入池,若是那些鱼虾鳖虫抱起团来,总归还是麻烦。” “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抱团取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也能分得清清楚楚,正好一口气扫荡干净!”吴成面上露出一副豪迈的神色来:“这些家伙前一刻还在打死打生,突然就拼凑起来站在一个阵营中,哪里能团结一致?” “再说了,重庆的瑞王也没做过什么恶,最多也就是被送去劳动改造,那些官绅难道人人都十恶不赦?他们之所以抱团对抗张献忠,是因为张献忠在四川到处劫掠拷饷,不分良善丑恶都祸害了一遍,大熙可是一贯以宽仁守纪闻名的,那些中小官绅大多数公审后也能活下命来,又怎么会有死战之心?” “原来你心中早有盘算.....”岳冰兰伸出手指在吴成胸口画着圈:“毛孩哥呢?若是军情处在成都的计划失败.....怎么办?” 吴成沉默了好一阵,回道:“我们在四川进展越不顺利,毛孩就越安全,但如果不能拿下四川,背后钉着一颗钉子,咱们就不能全心去对付东虏,张献忠绝不会安心待在四川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川咬上咱们一口,没准那一口就会让咱们满盘皆输,谁重谁轻,我分的清楚。” 岳冰兰点点头,安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毛孩哥从小就是最好运的那个,之前俺找宋先生给毛孩哥算过,他是乙日丁亥时生人,能绝处逢生,吉人自有天相,毛孩哥一定能安全无事的。” 吴成倒有些好奇了:“嗯?这么说来你也该给我算过了?宋先生如何说?” “不止是你,俺爹还有阿四哥他们都算过!”岳冰兰笑道:“你也别怪罪,宋先生说他学艺不精,投了咱们之后给你算过好几次,但怎么算都是你这命数几年前就该断了,或许天命之主,总该有些异于凡俗的地方。” “宋先生那半吊子,信不得!”吴成尴尬的笑了笑:“神神鬼鬼的,也信不得!” 第624章 重庆 重庆,川东重镇、入川门户,洪武年间重庆卫指挥使戴鼎在旧城基础上依山势砌石为城,环江为池,周二千六百六十丈七尺,设九开八闭十七座城门,八道城门紧靠江边,若是长江涨水,便无法陈兵于门外。 除了城坚池厚之外,重庆地势更为险要,重庆不仅仅是个山城,还是个半岛,被嘉陵江和长江环抱其中,只有西边一面通陆地,而西面陆地通道则筑有一座佛图关把守,位于陆地最窄处的制高点,可俯瞰两江、卡死陆路通道,欲从陆上取重庆,必过佛图关。 而自水路攻重庆,则需经过重庆下游五十余里处的铜锣峡,这道山峡全长百余里,两侧都是高达五百多米的山崖峭壁,素有“东陲屏障”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宋时期蒙古军攻打重庆,便多次为铜锣峡所阻,在此铩羽而归。 铜锣峡北岸有条小道,但早在古巴国时期就在此设了一道关卡,名为阳关,同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自万历年杨应龙反乱以来,重庆历经战火,除了奢崇明以协守之名领军入重庆后发动叛乱窃据城池之外,每一支攻打重庆的军队,几乎都在这天险坚城之下铩羽而归。 张献忠攻打重庆之时,便是卡在了铜锣峡这里,守军在山崖上布置火炮火器和投石机,又用铁索连接两侧山崖横断江面,张献忠收集的船被铁索阻拦前进不得,在炮火之下纷纷翻覆沉没,船上的兵卒淹死无数,张献忠又欲攻阳关打开陆上缺口,但阳关地势狭窄陡峭、人马难立,张献忠纵有数万兵马也无法展开攻击,只能无可奈何的另寻他法。 张献忠在铜锣峡前盘桓了几日,猛然醒悟过来,重庆府那么大,他为什么要跟这个山峡死磕?当即令部将张君用在铜锣峡和阳关大张旗鼓、大肆佯攻,吸引明军注意力,自己亲领老营精锐从山间小路急行军一百余里山路,绕过重庆城东面,攻占了重庆城西北的江津县,然后自江津县顺江东下,突袭佛图关。 重庆守军的注意力都被大造声势的张君用吸引走,佛图关的守军更没想到张献忠会忽然出现在自己背后,措手不及之下被击溃,佛图关失守,张献忠便打通了往重庆的陆上通道。 但他在铜锣峡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加之重庆守军抵抗激烈,秦良玉和四川明军也不断向重庆汇集支援而来,张献忠猛攻重庆数日不克,只能退兵而走。 如今这座川东重镇又是一副战云密布的模样,甚至比上一次张献忠大军压境之时更加紧张压抑,城内的百姓大多躲在家里悄悄准备着红布红巾,街上巡查的兵卒比以往多了数倍,十七座城门只开了三座,而且盘查愈发的严格,除了运送粮食军备和生活必需品的大车人群,其余的都只准出不准进。 重庆的治平寺内同样也是阴云密布,瑞王朱常浩从汉中狼狈逃到重庆,虽然崇祯皇帝准其迁藩重庆,但朱常浩也没时间营造王府,他本就是信佛之人,便干脆占了重庆城内的治平寺,将这座北宋年间的古寺重新修葺扩建了一番,暂且充作王府,朱常浩便在寺内居住修行。 如今寺内一座禅堂之中,坐满了将帅官吏,穿着一身粗布僧袍、捏着一串佛珠的朱常浩抖了抖手里的一封信件:“诸位都看看,张献忠亲笔来信,说要‘联明抗熙’,要那刘文秀的‘十万大军’听本王的指挥,一同守御重庆。” “张献忠若有十万大军,还跟咱们联合个屁!”重庆卫指挥使顾景嘲讽道:“张献忠想让咱们在重庆和武乡贼拼死拼活,自己在成都慢慢发展,想得到是美!” “殿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重庆知府王行俭赶忙劝道:“殿下,当年奢崇明那贼就是以协防为名入驻重庆,在重庆造反叛乱,刘文秀纵使没有十万大军,兵马也一定不少,让他们入了城,这重庆恐怕就不再归大明所有了。” “王府台说的是!”巴县知县王子美附和道:“殿下,张献忠如今在成都伪称皇帝、装神弄鬼,国无二主,张献忠如何会容忍您这个大明的藩王?殿下若是落在张献忠手里,恐有性命之忧啊!” 朱常浩面容凝重,重重的点了点头,盘着手中的佛珠,问道:“顾指挥使,武乡贼若是攻来.....重庆能守得住吗?” “重庆天险坚城,若是寻常的六七万大军,末将还有些坚守的信心!”顾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但武乡贼手里有红夷重炮的啊!去年杨嗣昌兵败之后,送了武乡贼八十多门红夷重炮,那无牙帅的中军就拿了三十多门,佛图关的关墙、重庆的城池,都是洪武年间设计修筑的,那时候可没考虑过红夷大炮的事。” 朱常浩面色更为阴沉,点点头,又转向王行俭:“王知府,若是弃城去川南,可行否?” “殿下,万万不可啊!”王行俭面色大变:“刘文秀大军已破定远,献贼骑兵众多,去川南这般路程,如何走得脱?再说了,献贼是虚张声势,但武乡贼却是实打实的将近十万大军杀奔四川而来,摆明了是要全吞四川的,殿下在重庆都守不住,在川南就能守住吗?杨展手下的团练兵和残兵,如何能抵挡武乡贼的攻势?” 张献忠立国称制,但他控制的范围只有成都城和成都府下的彭县、简州、仁寿等几座城池,连成都府都没有完全吞并,四川的明军势力依旧活跃,除了川东的瑞王、秦良玉等人,还有川西的松潘副将朱化龙为首的明军残部和川南以杨展、举人邹简臣为首的官绅团练武装。 这些武装名义上听从瑞王的指挥,但实际上各自为战、争抢地盘、形同割据,这么零零散散的武装,自然不会是即将冲入四川的大熙军的对手。 第625章 降心 “打又打不过、逃又不能逃,你们说怎么办!”朱常浩有些生气,手里的佛珠捏得咔嘣响:“这局面谁都知道,总得想个法子应对啊!” 众人皆是默然无语了一阵,王行俭见无人说话,硬着头皮道:“不如.....派人去石柱宣慰司,请老夫人来重庆协防?” “秦老夫人自从从成都回石柱宣慰司后,就再也没出过境了,咱们派了多少人过去?老夫人统统都给打发了回来!”朱常浩更为生气,冷哼了一声,又无奈的泄了气:“听说当初秦老夫人和王巡抚在成都请蜀王赐银饷募兵,结果蜀王因私怨而不肯给,最后还是王巡抚从本王送去的银饷里分了一些,又变卖了家财凑了些银子给秦老夫人回去募兵......秦老夫人对大明,已是仁至义尽了,如此一来,也该灰心丧气了。” 禅室之中又是一阵沉默,张献忠攻陷成都之时,王维章便服毒自尽,只是如今四川四面皆敌,他为国殉死的文书,也不知能不能报上京师。 “秦老夫人来了也没用!”顾景摇了摇头:“秦老夫人在竹菌坪那场大败,手里的白杆兵和土司兵死伤殆尽,如今秦老夫人手里全是新兵,精锐的白杆兵还不足五千人,来了连城墙都站不满,也是送死。” 禅室之中的气氛更为压抑,朱常浩有些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是好?你们总得拿个主意出来吧?” “不如.....不如干脆投了武乡贼吧?”禅室中传来一个声音,众人看去,却是安岳知县何国瑾,他的语气有些怯弱,却显得格外的清晰:“既然打不过、逃不掉,何必要白白送一条性命?不如投了武乡贼,城内百姓也能免了一场兵灾。” “胡说八道!我等食君之禄,自该忠君之事,岂能屈身于贼寇?王巡抚珠玉在前,尔却要做那叛国的贰臣吗?”王行俭呵斥起来,但很快声音就弱了下去,因为他发现整个禅室之中只有他激烈反对着,连朱常浩都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武乡贼不像献贼那般滥杀无辜、拷掠贪暴,只要主要投诚,没有做过大恶、欠下血债的,最多也就是被罚去给村民盖房子修路什么的,武乡贼那个词叫什么?哦,劳动改造!”何国瑾见禅室这般气氛,顿时来了勇气,鼓动道:“咱们往日里催逼税款、压榨百姓什么的,都是因为朝廷的令旨,是不得已而为之,有谁主动害过人命?再说了,就算咱们在重庆殉了国,杨嗣昌都是那么个下场,咱们这些人能从朝廷和天子那讨一句好话吗?” “何知县所言....倒也不无道理!”王子美附和了一句,朝朱常浩眯了眯眼:“殿下,您崇信佛教,食素用斋,一贯谨遵佛家戒律修行,在百姓之中也颇有贤名,而且武乡贼要对付川南川西的大小势力,殿下您好歹还能卖些脸面。” “殿下,武乡贼不嗜杀,去年山西潞安府的沈王殿下开城投降,武乡贼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准许其居住沈王府、保留金银私财和部分田地产业,殿下若是投了武乡贼,就算不像沈王那般受到优待,好歹也能为一富家翁。” “说的好听!”王行俭有些焦急,怒道:“贼寇从来无信无义,岂能轻信?听说武乡贼准备搞什么整风肃纪,整的是谁?肃的是哪个?这不是秋后算账是什么?投了武乡贼,就真能保下你们的性命富贵来?” “那整风肃纪之事毕竟只是谣言……也不能就当武乡贼是要秋后算帐了!”朱常浩忽然出声道:“听说武乡贼一贯纪律严明,也许真是抓些贪官什么的也说不定。” 王行俭一脸震惊的看向朱常浩,朱常浩身边服侍的易公公则暗暗皱了皱眉,手微微一抖,朱常浩则垂下头去,似乎是有些不敢与王行俭对视。 王子美则是面上一喜,赶忙趁热打铁劝道:“王府台,咱们在重庆守了这么久,朝廷给过一两银子、一粒粮食、一个兵将吗?都是咱们自己费心筹措的,朝廷怕是早就把咱们这四川的官吏都忘干净了,咱们又何必为了那朝廷卖了自己的性命呢?自古成王败寇,咱们就算战死在这重庆城里,难道还能青史留名不成?” 王行俭想要反驳,但面对满室心思各异的官吏们,反驳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扫了眼朱常浩,只能闭嘴不言。 朱常浩等了一阵,见再没人反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咱们就先派个人去湖广,与那武乡......军交涉交涉。” 又商谈了一阵,一众官吏尽皆散去,朱常浩又向往常一样用了些茶点,便在禅室之中打坐参禅,易公公服侍了一阵,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来到室外值守的一名披甲大汉身边:“老九兄弟,殿下和大人们已经商议定了,准备投诚武乡贼。” 那披甲大汉便是混入重庆的任亮,他救护易公公有功,易公公也投桃报李,向朱常浩推荐了他,朱常浩倒也慷慨,给了他一个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的位子。 任亮皱了皱眉,叹道:“皇室宗亲、达官显贵,还不如咱们这些山匪忠良!” “谁说不是呢?”易公公也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之前成都那边派了人悄悄潜入重庆拉拢官将,咱家也和他们有些联系,如今这般时候,也只能和他们谈谈了。” 任亮点点头,目送着易公公离去,一名扮作王府护卫的军情处人员走上前来问道:“制将军,这厮与献营勾结,咱们要不要管一管?” “为何要管?”任亮冷冷一笑:“刘文秀、艾能奇他们想要在重庆堵死我军入川的道路,靠些虾兵蟹将如何能办到?带来的兵马必然有不少是张献忠手下的精锐,若能在重庆围歼他们,之后攻略成都等地就轻松不少了。” “咱们也得去帮易公公一把,放刘文秀他们入重庆,才能瓮中捉鳖!” 第626章 暗涌 入夜,穿着一身民装的易公公亲自提着一盏灯笼在前方领路,易公公领着几名伪装成王府护卫将领的军情处人员跟在易公公身后,众人在城内七拐八绕了一阵,拐进一条暗巷之中,易公公在一座小门上有节奏的敲了敲,不一会儿,小门咿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粗豪汉子冷眼打量着众人。 “去与王传主说,咱家赴约来了!”易公公将自己的面貌照清楚,那粗豪汉子点点头,将门关上,过了一阵,小门开了半扇,一名汉子满脸堆笑的走了出来,朝易公公行了一礼:“公公请见谅,如今这时候,咱们也不得不小心一些,委屈公公了。” “无妨,王传主亲迎,咱家受宠若惊!”易公公客套了一句,见王传主打量着他身后的任亮等人,介绍道:“这几位兄弟都是湖广被武乡贼打散的山匪生苗,王传主,你也该知道武乡贼是如何对付他们这类人的,他们都是可靠的兄弟。” 王传主笑着点点头,闪身放几人进门,领着众人往屋内走去。 “渑池之乱和麻黄之乱,据捕获的闻香教徒交代,就是有个姓王的传主在其中策划办事!”一名军情处的人员悄悄跟任亮说道:“想来便是这厮了。” “重庆如此紧要,能派到重庆做事的,自然是闻香邪教里最受信赖、功勋卓着的好手!”任亮冷笑一声:“有意思,这次正好就让他阴沟翻船!” 众人来到屋中坐定,待茶水果点上完,王传主将屋内的闲杂人等都赶走,易公公才将朱常浩等人的密谋说了一遍,叹道:“瑞王殿下和那些大人们说的没错,他们身上没背血债,就算是公审,最多也就是个劳改的下场,可咱们这些小的呢?” “瑞王殿下笃信佛教,这求神拜佛的,也是个要花钱的,烧香盖庙,哪里不用白银?”易公公面色阴沉,双手摊开:“殿下在深宫里长大,对这钱粮之事没什么概念,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能让殿下为这些黄白之物烦心,只能自己辛苦些,帮殿下聚敛些钱财了。” “所以放高利贷、逼杀人命、强抢田土店面、殴杀百姓的事,易公公没少干,更别说在湖广和苗蛮山匪勾结屠戮百姓之事了,易公公这双手,沾了不少鲜血!”王传主冷笑道:“听说瑞王殿下只知吃斋念佛,不好女色、遵守清规,这些掠夺来的钱粮,恐怕最后都大多落入了易公公的口袋吧?武乡贼若是入重庆,瑞王确实能活一条性命,但易公公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易公公沉默的点点头,又长叹一声:“所以啊,咱家只能在大东国这边求个活命的机会了。” “易公公放心,大皇帝的内宫之中,还缺着能干的司礼监太监呢!易公公只要投我大东佛国,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王传主笑着承诺,又转头看向任亮等人:“这几位兄弟若能为我大东效力,封侯拜相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任亮眯了眯眼,决定讨价还价一番,免得太过顺利反倒让那王传主起了疑心:“王传主,按说咱们这些山匪生苗在湖广那般闹腾,和武乡贼结了血仇,投诚大东自然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咱们和武乡贼有血仇,底下的弟兄们又没血仇,而且咱们和大东素无往来,总不能因为王传主一番话就投诚了吧?” “指挥使说的是!”王传主笑得很和煦,拍了拍手,几名大汉走进屋里,搬来一个个木箱,一一打开,全是白花花的白银。 “此番在下来重庆,也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不少白银黄金,足够指挥使和各位将军们挥霍使用!”王传主起身来到一个木箱旁,随手抓起一块银锭,笑道:“指挥使大人,不知这些白银,够不够您安抚底下的弟兄们?能不能让诸位安心?” 任亮也走上前去,随手抄起一把白银在手里掂了掂,又将它们扔了回去:“白银这玩意是好,但多了咱们也花不完,总得有些更实惠的东西。” 王传主哈哈一笑,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这封信,乃是我大东佛国大皇帝亲笔所书,尔等拿着这封信,日后面见大皇帝陛下,想要什么官,陛下就会给你们什么官,大将军、大元帅、丞相、伯侯,统统都有!” 任亮将那书信接过,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赶忙点点头道:“如此,我等便听从王传主的号令,只要王传主一声令下,咱们当即率弟兄们反正,绝无二话!” 王传主哈哈大笑起来,与众人又商讨了一阵,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回了屋,和煦的脸上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一名闻香教徒凑上来问道:“传主,那些家伙可靠吗?” “他们知道讨价还价,就靠得住,否则他们讨来的价码,找谁去兑换?”王传主冷笑道:“但咱们也不能单纯的依靠他们,我做事向来都有两手准备,除了易公公这条线,其他几条线也要抓紧,武乡贼的大军如今停在保靖宣慰司,应当是在等待后续粮草辎重的抵达,他们入川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咱们要在武乡贼入川之前,协助刘天王和艾天王拿下重庆!” 王传主背着手立在门口,看着满天的繁星,喃喃念道:“拿下重庆,就能堵死武乡贼入川的道路,依托重庆坚城与之拉锯,待东虏入关,武乡贼就不得不退兵了......这一次,咱们这些闻香教的弟兄,也不用再如丧家犬一般四处逃亡了!” 与此同时,任亮也与易公公告了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摸出那封张献忠的书信,撕了个粉碎:“重庆若失守、刘文秀艾能奇和献营的精锐都折在了这里,张献忠必然暴怒,暴怒就需要个发泄的口子,咱们若是拿着这封信去找张献忠,必然被他当作泄愤的工具,小命不保。” 身后军情处的人员耸了耸肩:“可惜,若是能借着这封信混入成都就好了!” “张献忠不是傻子,一个坑里不会跌倒两次!”任亮笑道:“终究是要打上一场的,硬碰硬,我大熙谁人能敌?” 第627章 计夺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即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豆大的雨珠从空中坠下,不一会儿,大雨瓢泼一般的泼下,风卷雨疾,将整个世界浇得茫茫一片。 “突然之间,竟然下这么大的雨!”艾能奇抬头看向空中,感受着雨点砸在他脸上的刺痛感,冷笑不止:“这场雨来得好,佛爷确实是在保佑我大东佛国、保佑义父的!” 一名老营将领策马赶了上来:“四天王,这般暴雨一下,道路上恐怕都是烂泥,战马的马蹄都能泡坏了,弟兄们一路疾行而来,本就疲惫,不如暂且撤军或寻村寨休整,等这暴雨过后再说。” 艾能奇回头看去,身后是三千多献部老营的精锐骑兵,他们收到王传主传回来的消息后,刘文秀集结大军围攻合州吸引重庆守军的注意力,艾能奇则领三千老营精锐快马抢攻重庆,一路躲避村寨行人,悄悄潜往重庆,准备打重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此战的关键在于快,咱们拖久了若是被重庆明军发现,靠咱们这三千人,即便有内应也拿不下重庆城!”艾能奇断然否决:“这场大雨下的恰到好处,正好遮掉了咱们的踪迹,重庆守军也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冒着这般大的雨长途突袭,必然无备,咱们若能一举拿下佛图关,打通往重庆的陆上通道,刘天王就能领大军南下包围重庆,城里的内应才好做事!” 那将领犹豫了一阵,心中还是打着鼓,艾能奇见状也不多话,一马当先策马而去:“放心吧,这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咱们到了佛图关,这场雨也该停了!” 仿佛真有佛陀在帮着艾能奇似的,临近佛图关,瓢泼的大雨渐渐小了下来,虽然还不断有雨点坠落,但已经干扰不了艾能奇所部的视线、无法迟滞他们前进的速度。 眼见着远处佛图关隐约可见,大雨却渐渐小了下来,只剩下一些雨点敲在盔甲上叮当作响,艾能奇心中大喜,顾不得身上湿透的衣衫和疲惫的身体,朝身后招了招手:“按计划行动,一定要拿下佛图关!” 佛图关上的守军有了之前被张献忠突袭夺关的前例,还算谨慎,关门处布置了不少鹿角,只留了两条道路供来往客商行走,关门处的守军检查严格,关墙上也有眼力好的军卒轮流监视四方。 见几十个衣衫破烂、狼狈不堪的“明军”朝佛图关逃来,关墙上顿时响起了报警的锣鼓声,随即关门处的客商百姓都被轰走,关门紧闭,关墙上也站满了军卒。 “开门!”一名“明军”嚷嚷了起来,一嘴川东的口音:“开门!献贼攻打合州,合州失陷!咱们借着大雨连滚带爬的逃出来,挣命赶来重庆报信,快开门让咱们进去!” 关墙上出现了一名百户,打量着这些“明军”,见他们衣甲残破,不少人连鞋子都跑丢了,每个人都是破破烂烂、满身雨水和泥泞、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信了几分:“他娘的,合州就这么失陷了?这才挡了献贼几天?日他个仙人板板,开门,放这些弟兄进来,去煮些热汤给他们暖身,去报告孙守备。” 那些“明军”千恩万谢的嚷嚷了一阵,一个个却抓紧了手中暗藏的武器和弓箭,不一会儿,关门大开,那名守门的百户笑呵呵的迎了出来:“弟兄们辛苦了,这般大的雨,你们能死里逃生还真是不容易,先去营寨里.....”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大喝远远传来,负责守卫佛图关的一名守备远远跑来,一边跑还一边系着腰带、戴着头盔:“日你个仙人板板!谁让你开门的?未经查验,怎么能随便放任入城?” 话音未落,只听得弓弦一响,一发羽箭闪电一般的射出,正中那守备的面门,那守备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守门的百户大惊失色,赶忙拔刀,腰刀才拔了半截,视线就全被雪亮的刀锋填满,瞬间便身首分离。 “夺关!”那几十名伪装成溃兵的献营精锐一齐大喝,抽刀杀散了关门处的明军,搬开挡在门前的鹿角等物,远处的天际已经冒出一条长长的黑线,战马踏着泥浆的声响震天,关内的守军失去了指挥,顿时乱成一团,逃跑的逃跑、躲藏的躲藏,还有一些则在军官的组织下试图抢回关门,或在城墙上向飞速冲近的老营骑兵放箭放铳。 但他们零星的抵抗根本无法阻挡数千老营精锐的突进,这些老营兵快马冲至关下,便在马上乱箭飞射,他们弓马娴熟,见城墙上有守军冒头,便一箭射过去,有一名明军备御在城墙上四处跑动,大呼小叫的组织兵卒抵抗,他的行动太过显眼,被一箭射翻,头上脚下,从高高的关墙上直挺挺的摔了下来,又飞快的被战马踩成肉泥。 关门口的明军见老营精骑蜂拥而来,自知无法抵挡,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顿时一哄而散,艾能奇趁机领军抢入关来,关内建筑庞杂、地形复杂,艾能奇便留下一部看马,自己亲自下马鏖战,关内守军本就混乱不堪,战力上又有鸿沟一般的差距,失去了关墙的依托,连组织起像样的抵抗都无能为力,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击溃,乱哄哄的哭喊着向重庆城的方向逃去。 “只要没了城墙,明军不堪一击!”艾能奇志得意满的笑着,令道:“速速派人快马去通知刘天王,分一千骑兵追杀这些明军逃卒,不要杀光了,本王要让这些明军彻底吓破胆,让他们帮咱们把重庆守军的狗胆也骇破!” 一名将领领命而去,艾能奇抹了一把脸上混在一起的汗水、雨水和血水,看向重庆方向,冷笑道:“咱们的事办完了,接下来,就看王传主他们在重庆活动得如何了!” 第628章 控制 r 第629章 入渝 任亮立在城门前,冷眼看着城门上挂着的几颗还在滴着鲜血的人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若是咱们入了重庆城,王行俭这些官绅会不会投降?” “就算他们不投诚,也能保下条命来!”身旁一名军情处的总旗接话道:“一手高官厚禄、一手刀斧棍棒,刘……二天王看来是不想慢慢料理重庆了。” “用恐吓和利益来招揽人心,确实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吞下重庆!”任亮冷笑道:“后果便是这些投诚的家伙都是些软蛋怂包,日后武乡贼的大军进了重庆城,他们立刻就会倒戈相向。” “还有我们……”那军情处的总旗笑道:“咱们这些人,他也没法闲置一旁了,只能用实利换咱们的真心!” “天王隆恩浩荡啊!”任亮语气中带着嘲讽:“城门处有我看着,刘文秀和艾能奇就交给你护着了,一定要护好两位天王,最好到大战之后也能完完整整的为百姓们办事谋福!” 那军情处的总旗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间远处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喊道:“急报!武乡军大举侵攻重庆府,已破石牙关!” 一面面招展的红旗、一个个火红的战士,铺满了山间小道、染红了四面青山,一直延绵至远处的酉阳城下,将其团团围住。 酉阳宣慰司,创制于宋代,至洪武年间设宣抚司,天启年间酉阳宣抚使冉跃龙派遣其子冉天胤、冉文光等人领四千土司兵赴援辽东,浑河之战其弟冉见龙战死,兵士阵亡千余人,随后辽阳之战,其子冉文焕亦战死,冉跃龙捐黄金两千两,自备军器运至山海关,朝廷嘉奖其忠义,升酉阳宣抚司为宣慰司,治所酉阳县城。 吴成领军自保靖州宣慰司破石牙关入川,第一站便是这酉阳宣慰司,吴成和酉阳土司也算是老对手了,这些悍勇的土司兵曾经配合着白杆兵给武乡义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时至今日,他们和大熙军的差距,已经如同鸿沟一般了。 更别说酉阳宣慰司如今还恰好处在内乱之中,当今的宣慰使冉天麒年幼登位、大权一直掌握在其庶母白再香手中,冉天麒渐渐养成了“性猜忌、好偏信”的性格,长大理政之后更为严重,偏私猜忌,以至于属众逐渐人心离散。 冉天麒的庶长兄冉天允天启年间便代父统兵援辽,战功卓着,因为不是嫡出,宣慰使之位却归了时年只有九岁的冉天麒,心中自然不服,一直图谋篡位,竹菌坪战后,随秦良玉出征的酉阳土司兵也损失惨重,酉阳几乎家家挂白,土司贵戚对冉天麒更为不满,冉天允便趁此机会假传圣旨,历数冉天麒暴虐之罪,派兵攻打酉阳司城,冉天麒无法抵挡,弃城逃到了他庶兄冉天育军中,随后冉天育出兵平定了叛乱,恭迎冉天麒复位。 但经此一乱,酉阳土司最后的战力几乎都在内乱中损耗殆尽,以至于吴成领兵入川之时,除了在石牙关打了一仗,一路上如武装游行一般轻松。 更别说大熙军中还有带路党帮忙,酉阳宣慰司东北紧临湖广的永顺宣慰司,两家土司唇齿相连,其人亦姻娅世结,但喜怒无常、惟强是视、时友时仇,崇祯五年,崇祯五年永顺宣慰使彭元锦被人谋杀,他的孙彭弘澍继位,酉阳土司趁机联合保靖土司以缉拿“真凶”为借口攻击永顺土司,最后再四川巡抚王维章等明廷官员的调停下和解,但两家也就此结仇。 大熙兵进湖广西南之时,彭泓澍率领三知州、六长官司、五十八旗、三百八十恫苗及图册归附,吴成暂时也没有改土归流的空闲和精力,便让他暂时依旧制管辖永顺宣慰司,后来大熙在湖广西南清剿山匪生苗时,彭泓澍也助力不少。 此番吴成攻略四川,彭泓澍作为地头蛇也随军出征,不仅是他,吴成还要求湖广西南的土司要么亲自随军,要么派了继承人随军,让他们亲眼见见大熙军的军威,以作震慑。 彭泓澍熟悉酉阳地区的地形,有他做向导,加之酉阳土司因为内乱和历次战事而实力大损,大熙军一路狂飙突进,围困了酉阳司城。 如今酉阳司城城门处挂了副大大的免战牌,城内静悄悄的,但紧张的气氛向着四周不断蔓延着,连吴成所在的山头都能感觉到。 但吴成毫不在意,用望远镜扫视了一圈城池,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一棵大树:“这树生长的不错,可以拿去做船,啧,咱们治下就缺产大木好木的地方,艾奇还是要早些去拿下广西才好。” 一旁的彭泓澍哑然失笑:“执政,您就一点都不担心入城的夫人她们?万一冉家对她不利.....” “冉天麒自私多疑,但他不是傻子,更何况还有冉天育那能文能武的良才在!”吴成一脸轻松:“咱们攻破石牙关,冉家明知对付不了咱们却不逃,也不整顿兵马入山准备和咱们长期对战,反倒是坐在这酉阳城里等着咱们围城,明显是有投降的心思了,只不过还摆着一些架子,想讨要些好处而已,这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蠢到对本执政的夫人下手的。” “所以本执政才放心让她只带着几个护卫就入城谈判,如何与这些土司交际,她比我有经验,咱们在这等着就是了。” 彭泓澍皱了皱眉,依旧还有些担忧:“话虽如此,但是臣.....属下听说张献忠也派了使节来酉阳,若是他们从中作梗......” “你不了解本执政的夫人.....”吴成微微一笑,面上依旧轻松:“女中豪杰,我信任她。” 话音刚落,只听得酉阳司城一阵阵战鼓擂响,随即四面城墙上都竖起白旗,四门大开,城内守军从中鱼贯而出,在城门口丢下武器、卸下盔甲,等待大熙军进城接收。 “入城吧!”吴成哈哈一笑,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神色:“我就说她能行!” 第630章 土司 吴成等人一路来到土司府前,冉天麒、冉天育和一众土司官吏已经在府外列成整齐的队列等待着了,岳冰兰依旧是一身红衣,立在一众土司官吏身前淡淡的笑着,绵长鹤护卫在她身边,警惕的盯着周围的土司官吏,见吴成赶到,这才松了口气。 土司府前摆了几具尸体,都被白布蒙着,吴成跳下马来,好奇的扫了他们一眼,岳冰兰迎了上来,笑着解释道:“都是张献忠派来的使节,成哥,你给俺的那杆自来火手铳好用,不用火绳,拔铳便能射,那使节还没反应就被俺射翻了,剩下的几个都是些随从护卫,俺让冉家拿他们的人头做了投名状。” 岳冰兰扫了一眼冉天麒他们:“这群家伙还想借着张献忠的使节讨价还价,俺便断了他们的念想,逼着他们只能投到咱们这边了。” “故汉班超,不外如是!”吴成牵过岳冰兰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又赶忙松开:“那把自来火手铳你觉得好用,就自己留着吧,也好有个防身的物件。” 岳冰兰双颊飞红,轻轻点了点头,吴成朝她微微一笑,这才走到那些酉阳土司官吏面前,冉天麒和冉天育对视一眼,领头跪拜行大礼。 吴成赶忙将二人扶了起来:“往日我大熙和你们冉家只有战场上的公仇,没有私怨,我是个良善的人,尊的是孔孟仁道,从来就不好杀,尔等如今既然投诚我大熙,只要遵守我大熙的规矩,自然就能平安无事。” 又安抚了一阵,吴成便让一众酉阳土司官吏散去,等待晚上赴宴招待,只留下冉天麒和冉天育二人。 冉天麒此人猜忌多疑,在酉阳宣慰司不得人心,吴成对他没什么兴趣,冉天育却不同,此人幼习儒,精翰墨,有谋略,补司学选贡,十五岁时便随其长兄冉天允赴援辽东,天启年间又随秦良玉征讨奢崇明,后又屡次领兵与入川的农民军对战,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吴成与冉天麒随便拉了几句家常、询问了一下酉阳宣慰司的情况,便让他离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吴成笑呵呵的冲冉天育问道:“大生先生,你说你这位弟弟,能安心当我大熙的臣僚吗?” 冉天育默然一阵,回道:“执政,臣.....背弃国家已是不忠,难道执政还要臣背弃冉家吗?” “我不强求,尽管由你自己选择!”吴成淡淡一笑,依旧看着冉天麒远去的背影:“听说冉天麒此人性好猜忌、多疑寡恩......不知道回去以后,会不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吴成顿了顿,朝冉天育灿烂一笑:“他应当还是信任你这个平叛功臣的,大生先生对酉阳宣慰司是功勋卓着,今夜晚宴,本执政也得好好敬你几杯,让酉阳的每个人都知晓你的功绩。” 冉天育面露苦涩之色,苦笑道:“执政何必要玩这功高震主的把戏,陷臣于不义呢?” “因为我需要一个看得清形势,且理智冷静不会被情绪所控制的人做这酉阳的宣慰使!”吴成微笑着答道:“大生先生,我与你说句实话,留给我们整合四川的时间恐怕不多,四川大大小小的土司,我们也没空去清理,关外的东虏,恐怕很快就要入关了,我得全力去对付他们,后方自然是越稳定越好,一个会被猜疑心和嫉妒心左右的宣慰使,是没法预测他的行为的,无法预测的东西总是危险的,对于危险,自然是提前扼杀掉最好。” 吴成有些话也没法明说,明代土司有大有小,不同土司之间的情况千差万别,明初之时对不同土司也采取了不同的治理手段,对于势力弱小的小土司,一般随便封一个世袭的官职,中型的土司则设置卫所牵制,或者土流参用,比如知府是世袭土司,但知府以下的同知的流官则由朝廷委任流官。 而对于那些大型土司或战略地位重要的土司,明廷则屡次出重拳打击,比如地处川滇驿路节点上的乌撒土司,洪武年间明廷便找借口大举清剿,屠杀两万余丁口,几乎将乌撒土司灭族。 以武力为后盾,明廷对这些大型土司也多有拆分,比如着名的播州杨家,明初之时就被硬生生拆分出一个兴隆卫,并把南边的凯里一带拆给了贵州管辖。 但到了明中后期,朝廷失能、管控乏力,设置的卫所和流官不仅不能对土司形成掣肘,反而被土司拿捏要求,朝廷又寄希望于“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用金银和各种恩惠政策去利诱收买土司,对土司互相兼并无能为力,反倒让这些土司日益跋扈、渐渐失控。 明末自万历年播州杨应龙之乱,到天启崇祯年的奢安之乱,皆有朝廷失能的缘故。 大熙坐领天下之后,自然不会留着土司这些不安定因素继续存在,一定是要进行改土归流的,吴成甚至都不需要去想些什么新政策,明初的法子可以直接拿来用。 酉阳宣慰司处在湖广入川的必经之路上,而且实力还不俗,日后必然是要拆分抹除的,一个得位不正且有把柄抓在大熙手里的土司,对付起来自然容易得多。 冉天育却摇了摇头,起身郑重的向吴成行了一礼:“臣绝不行弑主杀弟之事,执政若要强逼,臣只能求一死了。” “我没说让你弑主杀弟!”吴成依旧淡淡的笑着:“冉天麒本就不得人心、仇家不少,今日我放他走,却留你在此问话,酉阳宣慰司里定然有有心人猜到我的态度,他们会帮我们把事办了的。” “冉天麒之后,酉阳只有你冉天育有声望有能力担当这宣慰使的职责,我对你的要求不高,帮忙看住酉阳不要出事就好!”吴成顿了顿,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语气严厉了几分:“我想要全心去对付东虏,不代表我就会放着背后不管了,若是酉阳出了事,我大熙照样会把酉阳好好清理一遍的,大生先生,这一点请你牢牢记好!” 第631章 手腕 冉天育最终会不会答应吴成的要求,吴成其实并不在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稳定可控而又暗藏惊雷的酉阳宣慰司,坐在宣慰使这位子上的是谁都没关系。 私心而论,若是冉天育和冉天麒两人同归于尽,对大熙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冉天麒有嫡长身份、冉天育有声望能力,两人都没了,换上一个得位存疑而且声望不显的土司,更需要强大的外力来帮他稳住土司之位,也就更无法抵抗大熙的插手。 但吴成很清楚,有些事大熙可以暗示、可以暗中进行,就是不能摆在台面上,大熙还没到可以直接用大军把一家家土司碾成齑粉的时机。 “这天下还有一家最大的土司,而且入关之日迫在眉睫了!”吴成换着一身团龙红袍,对着铜镜照着:“干掉关外那一家,咱们才能腾出手来把这西南的土司好好清理一番。” “让冉天育做这酉阳土司,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岳冰兰帮吴成系着腰带:“他是个有仁善之名的,对咱们的理念也颇为认同,此番酉阳投诚,他助力颇多。” “但他终究是个土司,不是流官!”吴成摇了摇头:“世袭的职位,从来都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冉天育是个仁善且心向咱们的,他的儿子呢?孙子呢?谁也说不准!更何况他文武双全、颇有声望,就代表着他有能力坐稳这个土司之位并团结大多数人,日后咱们要改土归流,一个一盘散沙的酉阳土司自然会比一个团结一致的酉阳土司好对付。” “所以这颗雷该埋还是得埋!”吴成冷笑一声:“今夜这场晚宴,我就盯着他冉天育敬酒,将冉天麒冷落一旁,我倒是想看看冉天麒是不是真如传言中的那般猜忌多疑。” “最好的结果,是冉天麒因猜疑杀掉冉天育,然后某个冉天育的旧部再杀掉冉天麒,我们正好扶持一个傀儡……”岳冰兰帮吴成整理着衣袍,问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军情处又不是找不到机会一锅端了?” “那倒不必,有些事我们可以去推动,但不能亲自去做!”吴成断然的摇了摇头:“军情处成立以来,除了对内奸,从来没有一次暗杀,因为政治从来不是一两个人的游戏,而是一个集团一个集团的拼斗,杀掉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大局,反倒可能会让对手警觉团结起来,最后坏了事。” 吴成抓住岳冰兰的手,柔声细语中夹着一些严肃:“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底线的,底线之上随便怎么耍手段,最后都是实力最强的那家赢面最大,可踩过了底线,所有人不顾一切鱼死网破,那就只有输家、没有赢家了。” 岳冰兰有些分神,猛然间又醒悟过来,轻轻点点头:“明白了,随他们去,咱们做好该做的,顺势而为就行了。”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牵着岳冰兰来到梳妆台前,随手拿过一把梳子为她梳头:“这世上,有人有事就有矛盾,一个出色的领袖,就要学会辨别矛盾、利用矛盾、激化矛盾、控制矛盾,京师的那位万岁爷,就是因为不知如何辨别矛盾轻重、不知如何利用人与人和国与国之间的矛盾、不知该激化哪些矛盾、缓和哪些矛盾,所以他面对那些扎堆而来的问题无从下手、盲目而焦躁,只知乱打乱冲,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岳冰兰眼中半是恍然半是疑惑,凝眉思索了一阵,轻轻点点头,转移了话题:“这冉天育若是能全心为我所用就好了,文武全才,在辽东与东虏交过手,还随秦老夫人一起征过奢安,若让他去石柱劝降秦老夫人,不知能不能成。” “酉阳土司和东虏交手,还是在当年的浑河血战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东虏和彼时的东虏也大不一样了,靠过往的经验去与强大的敌人作战,九成九是要失败的!”吴成看向东北方向:“这次洪承畴派人来襄京,我准备借机让参谋处和军情处抽调人员去辽东充作观察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咱们和东虏如今都是靠少得可怜的战报互相猜,还是得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成色,才能对症下药。” 皇太极这段时间侵攻朝鲜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多尔衮占据义州城屯田,皇太极之子豪格则领镶黄旗、两红旗大军逼近鸭绿江,皇太极则派出使节前往汉城,斥责朝鲜君臣拒绝承认大清国号帝号、暗中相助明国,要求朝鲜送世子为质子、并上贡大量钱粮财物。 面对这大兵压境的情形,朝鲜国内却还在党争不止,守和派和斥和派互相攀咬攻击,朝鲜国王摇摆不定,一面征召十六岁以上丁口扩充军力、兴修南汉山城备战,一面又派使节去沈阳向皇太极递交国书,承认大清的国号帝号和宗主身份,希望缓和双方关系。 吴成入川之时,正是皇太极拒绝朝鲜国书并下最后通牒之时,满清攻伐朝鲜已成定局。 傻子都知道皇太极攻伐朝鲜是为了劫掠物资在辽东兴大战,这段时间辽东巡抚洪承畴便在四处调兵遣将、整肃兵马武备,拼命向朝廷讨粮讨援,洪承畴也知道朝廷靠不住,便派人去了南直隶,通过周延儒的关系和大熙联系,希望从大熙购粮,当作是江南官绅募集的粮草北运辽东。 吴成自无不可,辽东能坚持得越久,大熙清理后方、深化根据地的时间就越多,若是洪承畴和辽东明军能在关宁防线上坚持个四五年,整合了大半个中土的大熙靠人堆都能把东虏堆死。 “至于秦老夫人,她那般忠心的人物,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投诚的,还是得打一场!”吴成眯了眯眼:“咱们首要目标还是要消灭张献忠,秦老夫人自保有余,但已经无力出石柱作战了,谷城伯自荆州入川,略夔州府、保宁府等川北之地,有他看住秦老夫人便行。” “待咱们消灭张献忠,再回头扫荡石柱宣慰司便是!” 第632章 守心 重庆府衙大堂中,排了几张地图,刘文秀扶着刀在地图前走来走去,艾能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脸愤愤不平:“没想到酉阳土司那么轻易便投降了武乡贼,他娘的,当初咱们入川之时,他们揍起咱们来那是个个争先,如今竟然如此怂包!” 刘文秀没有理会他,盯着地图喃喃自语的盘算着:“自酉阳宣慰司入川的……六万余人,自夔州府入川的,两万余人……大昌也没什么抵抗,直接便投降了,如今北川的武乡贼,应该已经开始围攻夔州府城了吧?或者连夔州府城也直接投降了?” “武乡贼也是捡了咱们的便宜!”艾能奇更加愤恨起来,咱们献营在四川打生打死,把四川的官军都收拾干净了,夔州大昌,哪个不是咱们攻破占领过的?武乡贼是吃了咱们锅里的热饭!” 刘文秀依旧没理会他,挪了两步,继续凝眉盘算着:“夔州到重庆,八百多里路程,武乡贼在山省大战之时日行百里都不在话下,八百多里,武乡贼可能四五天就走完……若战事不利,北川这两万余人也能南下支援重庆,这就有八万战兵了……再加上负责辎重后勤等杂务的辅兵村兵,十余万人……” 刘文秀重重喘了口气:“单单是战兵数量就大大超过了咱们,兵将素质差距更远,咱们的老营兵才能勉强比得上武乡贼的战兵,若是堂堂野战,咱们必败无疑。” “二哥,您也不要太涨他人志气!”艾能奇有些不满的说道:“武乡贼也是人,也是一颗脑袋两个肩膀,他攻额守,胜负如何还得战场上见真章!” “我这些话,是说给你听的!”刘文秀没好气的教训道:“免得你这牛脑子一发愣,被人一诱就冲出去跟人阵战!” 艾能奇有些不服气,却也不敢反驳:“二哥,你是主帅,你说怎么守额就怎么守,一切都听你的便是。” 刘文秀满意的点点头,又在地图前走动起来:“此战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拿下了重庆,只要在重庆依天险守住城池,武乡贼就不可能放着咱们这么多兵马在身后而攻击成都,必然要尽全力拔掉咱们这颗钉子。” “你也听义父说了,这一战武乡贼是不可能打成持久战的,必须速战速决以应对东虏可能的入关,武乡贼在酉阳和湖广西南的各个宣慰司、宣抚司都一反常态遵照旧制、没有进行公审、清丈分田这些行动,不就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时间扫清入川的阻碍?” “所以,只要咱们在重庆坚定守住,武乡贼就只能求和退兵了!”刘文秀一掌拍在地图上:“咱们也是运气好,瑞王和那帮官绅为了守卫重庆囤积了不少粮草,都便宜了咱们,额粗粗算了算,起码够咱们吃上一年有余的了,粮草吃完了,咱们就吃虫鼠、吃人,最好能在重庆拖个三四年,到时候东虏就是乌龟,爬也得爬进关内来了。” “若要在重庆久守,就必须守住佛图关和铜锣峡!”艾能奇起身走到地图前,出谋划策道:“重庆之前几次被攻陷,都是因为这两处失守的缘故。” “铜锣峡地势太险,不利大军通过,额估计武乡贼会和当年义父一般,布置一军在铜锣峡大造声势,主力则绕道围攻佛图关!”刘文秀手指在佛图关上一扫:“他们有土司领路,会比义父走的更为顺畅,佛图关必须置重兵把守!” “额亲自去坐镇!”艾能奇瞬间就明白了刘文秀的意图:“佛图关天险,三面悬崖、两侧夹水,武乡贼大军也展不开,给额一万精锐,足够守御佛图关了。” “老营留下三千人在重庆压阵,其他都给你!”刘文秀点点头:“你自己去挑选兵将,多带些火器火炮。” 艾能奇点头应承,看着地图皱了皱眉,说道:“那些个明军降兵呢?那么多兵马都放在城里岂不是浪费?不如分些给额,到时候也有炮灰能使用。” “不行!”刘文秀断然拒绝:“佛图关不容有失,不能有一点隐患存在,那些明军还没经过整编,军将大多还是使用的降将,那些降将能投靠咱们,战事不利的时候,难道不能去投靠武乡贼?” 重庆原有守军三万余人,大多是招募的整编的乡勇民壮和打散的四川官军,战力最强的是瑞王朱常浩花大把白银从播州宣慰司招募来的土司兵,总共六千余人,这些土司兵都是单纯的雇佣兵,谁给银子就为谁效力,刘文秀给他们银子,他们就成了大东佛国的“护法天兵”。 “武乡贼来得太快,那三万余人都没来得及整合,里头必然有首鼠两端的家伙,只是咱们没时间挖出来了!”刘文秀叹了口气:“把他们放在城里我还能看着,若是撒出去,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艾能奇凝眉一想,也认为确实如此:“既然如此,额即刻去点选兵将,酉阳离重庆也不过几百里的路程,没准此时武乡贼就已经在路上了,若是拖得久了,武乡贼像咱们一样突袭佛图关那就麻烦了。” 重庆城外新建了几座军营,环绕着重庆城成为城池的外围防御工事的一部分,刘文秀将献营兵马留在城内,原本重庆的守军则统统赶到了城外军营之中,这般布防,自然也有防备这些新降之军的意思。 但任亮不在此列,他作为最先主动归附的将领得到了优待,刘文秀允许他居住城内,只是不能带兵入城,入城之时只能带领不超过五十人的亲兵。 这对任亮来说倒是无所谓,他这几日早用无数白银和献营的守门官混熟了脸,出城入城几乎没什么阻碍,这般情况下,五十人足够夺门了。 “四天王领兵去佛图关了,一个降兵都没带!”任亮策马在城内闲逛着,压着声音向身旁扮作亲兵的军情处人员说道:“这是明摆着防着那些明军降兵,人心浮动,就需要咱们这些投诚的将领,好好收拾收拾!” 第633章 惑心 “此话怎讲?”那名军情处的人员好奇的询问道:“请将军细细说说。” “二天王把明军降军统统赶出重庆城,名为布防,实际上城头上的炮口顶在他们的后背上,摆明了监视,一有异动就会对那些明军降军下手!”任亮冷笑着解释道:“平心而论,二天王此事倒也没做错,他攻下重庆的时间太短了,那么多降军还来不及清理整编,里头必然有心里不愿投诚献营,只是时势逼迫而已。” “可他做的太急躁了,或许是武乡贼给二天王的压力太大了,让他没心思按部就班的去布置!”任亮停下马,朝四周看了看:“明军新降,正是军心不安需要安抚的时候,此事二天王却将他的猜疑之心暴露得一干二净,你说,那些明军降兵看在眼里,会是个什么想法?” “性命堪忧!”那军情处的人员顿时反应了过来:“恐怕军中不少人都会觉得二天王早晚是要对他们下手,以除后患了!” “正是如此!”任亮微微一笑:“这次四大王去佛图关,一个降兵和降将都没带,四大王此举想来是为了佛图关的安稳,但看在那些降兵降将眼中,也是对他们不信任。” “献营军中两位主帅都不信任他们这些降兵降将,献营要久守重庆,就得消除一切的隐患,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任亮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特别是咱们这些手握兵权的降将,最为危险!” “人一旦感觉到危险,就会做出一些不可预料的事情来!”那名军情处的人员点点头:“我等会就去找找弟兄们,各自找些降军的将官弟兄们谈谈,让他们不要误信谣言,献营怎么可能准备一口气杀光他们嘛!” “如今还不是时候!”任亮却摆了摆手,朝重庆府衙的方向一指:“只是谣言,二天王想来不会放在心上,随手就解决了,咱们得让二天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二天王动动刀子,军心才能‘稳定’下去!” 那军情处的人员一愣,问道:“此事恐怕不易吧?二天王心里必然担忧会刺激到降军弟兄,若无切实的证据,怎会轻易动刀?” “所以咱们就给他切实的证据!”任亮哈哈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军中确实有人担忧自己的性命,在私下串连,还有人给酉阳的武乡贼他们写了封信,被我恰巧拿到......” “这封书信如此大逆不道,竟然想要勾结武乡贼刺杀军中要员并夺城,可这封信我却留了下来.....”任亮笑得很阴险,将那书信交到那名军情处的人员手中:“信上的名字,我把它们给涂抹了,这封无名信想来你们该知道如何送到二天王的案头上。” “向某个献营的将领透点风,让他在降军的营中搜出来便是!”那名军情处的人员将那封书信接过草草看了看,仔细贴心收好:“无名无姓,二天王必然心中大疑,说不定要动大刑乃至动刀子逼问,至于信里说的要刺杀的那些将官,自然就能得到二天王的信任!” 那军情处的人员忽然一笑:“将军,这信到底真是某些个降官降将所写,还是您的手笔?” “那些降官降将私下串联是真、心怀鬼胎也是真,二天王也一清二楚,所以这书信是真是假,重要吗?”任亮摆了摆手,又一次勒住了马,看向佛图关方向:“不过这送信的时机也很巧妙,得在二天王最焦躁、最谨慎、最容不得一丁点错误的时候.....还得看武乡贼,能不能拿下佛图关了!” 刘文秀猜的没错,大熙军的动作确实很快,吴成在酉阳办完晚宴,便领军西行,一路的城池村寨几乎毫无抵抗,大熙军的先锋一到便开城投降,直到涪州城,才遭到了一些抵抗。 涪州位于重庆东南,扼长江、乌江交汇要冲,春秋时期曾为古巴国国都,乃是川东南之门户。 献营曾经攻陷过涪州城,此次刘文秀领大军占领重庆后就分了三千骑兵来夺涪州,残破的涪州城无法抵抗,献营兵至即陷。 但这三千骑兵还没在涪州城里坐稳多久,大熙军的骑兵也赶了过来,他们也清楚涪州城无法据守,便在城内的府库等地放了一把火,逃回了重庆城,正乘船赶往涪州城的献营步队望见大火,心知涪州必然已经失守,也只能调头返回重庆,在铜锣峡布防,以防大熙军顺江而上攻击重庆。 吴成赶到涪州城时,城内的大火已经被扑灭,大熙军的先锋部队正在清理城内的废墟残垣,帮百姓修补房屋、统计损失。 “胡将军的骑兵队已经在向佛图关进发,替大军扫清沿路的障碍!”早在涪州城等待多时的先锋果毅将军汤志跟在吴成身后,讲解着如今的情势:“重庆城已被张文秀、张能奇两军占据,据军情处传来的消息,城内献营有兵马五万余人,另有明降军三万余人。” “除了重庆城内,献营一部近两万人在合州,还有一部一万余人在荣昌,打的是白文选和张定国的旗号,应该是在外围策应重庆守军的部队。” “李定国!”吴成轻声念了一句,却也没太在意,名将也是需要成长时间的,如今的李定国还很年轻,必然没有历史上那般智勇,更别说他手里的献营兵马,远远比不上历史上经历过他和孙可望等人整训多年的劲旅。 大规模的战争光靠名将的灵光一闪是没用的,底层千千万万的士兵和基层军官的素质才是获胜关键,而献营才刚刚占了成都作为根据地,哪来的时间去整训基层? 李定国还远远达不到两蹶名王的历史高度,而吴成的大熙军却已经能横行天下,不知消灭了多少大明藩王,说是十蹶明王都不为过。 “张定国和白文选所部不足为虑,张献忠没那么多精锐能供他们使用,献营在重庆府的精兵,必然云集在重庆城内!”吴成望向重庆方向:“消灭张文秀、张能奇所部,就能打断张献忠的脊梁!” 第634章 佛图 涪州城县衙大堂里铺了几张又宽又长的地图,汤志和所部参谋在地图上标注不停。 图上作业是大熙军的中高层军官都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军中设置参谋处之后,有不少军官将图上作业统统丢给了参谋人员,自己却不学不看,为此吴成还在军中专门搞过一次大考,没有通过的都送去汉江军校集中学习。 要配合军中图上作业,就需要相对精准的地图,大熙的工作队、军情处,还有跟随各支农民军活动的观察团都承担了勘测绘制地图的任务,参谋处也有直属的测绘队,汇总各个部门绘制的地图、调派专门的测绘部队,制作军用地图以供军中使用。 “献营在重庆的布置,主要还是卡住佛图关和铜锣峡以为屏障,中规中矩!”汤志在地图上指点着:“献营在巴县、长寿等周边城池也布置了少数兵力,大多是闻香教的佛兵,这些佛兵实际上都是些信了闻香教的贫民,据说闻香教给他们喝了什么符水,他们能刀枪不入!” “汤志冷笑一声,嘲讽道:“闻香邪教,就喜欢搞这些蛊惑人心的把戏,哪有什么刀枪不入!铳打上去照样一个窟窿,那些佛兵和流民无异,缺乏训练且毫无纪律,武器盔甲也寥寥无几,张文秀把他们放在外围城池,只是充作预警和拖慢我军进军速度的作用。” 汤志和闻香教有私仇,他乃是麻城人士,原是麻黄地区一户大地主家的奴仆,读过书、会算数,替主家管理庄田,闻香教在麻黄地区掀起大乱,失去秩序的情况下,那些教徒暴民可不管抢掠的家庭是官绅还是奴仆,汤志家眷都被暴民杀死。 汤志好不容易逃出命来,加入了当地一农户明承祖创建的联保组织里仁会,后来又随里仁会加入入驻大别山的扫左五营,在大熙三省大战之时,汤志随扫左五营的扫地王张一川进兵庐州府,与试图反攻庐州的左良玉所部和江北巡抚杨一鹏所部拉锯,出谋划策、屡立战功,被张一川视为心腹。 之后大熙整合麻黄地区,扫左五营和梅家的沈庄军都被打散整编,张一川赐封中和伯独领一军镇守安庆城,而汤志则编入中军效力。 “重庆地区前段时间才下了暴雨,长江涨水严重,属下派人去看过,重庆南面被长江阻断,无法布置大军!”汤志用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重庆北面的涪江也水势颇大,无法依靠简易的木筏船只、也没法架设浮桥,若要渡河,只能靠水师的渡船。” “但水师要进入重庆区域,就要突破铜锣峡……”吴成屈着腰,凝眉问道:“范提督,水师能突破铜锣峡吗?” 大熙占了湖广、江西和庐州府,大明三大内河水师都落在了大熙手里,水师的建设也加速了不少,汉江军校新设了水军科和海军科,李明忠前往广州组建大熙的海军船队,范明忠则领了水军提督一职,管理大熙的内河内湖水师。 四川水系丰富,虽然献营没有正规的水军,但吴成的大军在四川攻伐,也少不了通过水路输送补给,范浩学便挑选大小战船和辅船四十余艘、水师兵将五千余人随征,其中大半还是新兵,也算是以战代练。 “属下亲自去铜锣峡查看过,很难攻取……”范浩学摇了摇头:“献营在明军的基础上,在峡口位置扎建了一座水寨,用数百艘船只尾系竹缆固定于岸上、佥垂铁锚钉固于江中,将铜锣峡出口完全锁死,两侧山崖上又竖立了陆寨,水寨陆寨中皆布有火炮,我军船队入铜锣峡,便要遭到三面的攻击,船只也无法展开,损失必然惨重!” “献营军中火炮不少,属下在查看铜锣峡之时就遭到献营火炮的轰击,但他们炮手水平不怎么样,让属下完完整整逃了回来……”范浩学见吴成脸的有些不善,赶忙补了一句:“单要攻破铜锣峡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会损失大一些。” “身为主官身涉险帝去查探敌方阵地,这是违纪的大事!军法官,先把名字记下,水军教导也记下,之后通报全军批评,战后再依军律处置!”吴成瞪了范浩学一眼,再地图上搜寻着,落在了佛图关之上:“既然铜锣峡难攻,就不要浪费战士们的性命强打了,从佛图关突破便是。” “佛图关内外,献营布置了一万余人,对这么一座山关来说,是有些拥挤不堪了!”汤志吐槽了一句:“献营也知道佛图关紧要,除了布置重兵,张能奇亲自坐镇佛土关抗拒我大军。” “张能奇是名勇将……”吴成回忆着毛孩和派驻献营的观察团传回的报告:“年纪轻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打起仗来有一股凶狠劲,但这样的猛将要干着把守要道的精细活,必然会有漏洞。” 汤志等人附和的点点头,手指在佛图关上圈了一圈:“佛图关地势狭小,藏不了上万的兵马,故而张能奇自领一部镇守关城,大部则布置再关下的村寨山地之中,据探马回报,献营抓了不少民夫,正在构筑堡楼、碉墙等工事,山上山下都布置了不少火炮。” “献营哪来这么多火炮?想来是重庆的瑞王殿下给献营当了运输大队长!”吴成玩笑了一句,余光瞥见了地图上的一处标注,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重庆府残余的明军是什么情况?” “献营虽然攻占重庆府,但没时间对各地明军进行扫荡,因此溃败的明军残部和重庆府下各城的明军还有不少,如今都在重庆西南的江津聚集……”汤志赶忙解释道:“为首的是一名名唤曾英的小将,听说原在成都随其父为官,张献忠攻陷成都时其父战死,此人便逃至重庆,当了一名守备。” “之后重庆又陷落,此人不愿投献,亲手格杀数人逃出重庆,逃至江津收拢明军残部。” “会逃跑的,有名将风范!”吴成微微一笑:“派人去让他们让路,咱们此番入川最主要的任务是对付张献忠,若是明军不开眼,咱们就连他们一起揍便是!” 第635章 曾英 重庆沿长江逆流而上,便可至号称酒城的泸州,张献忠在四川运动战的时候,曾派属下刘进忠攻打泸州,在此饱掠一番。 如今的泸州城依旧显得有些残破,城内城外被大火烧成废墟的房屋都没来得及清理,但军帐旗帜却多了无数,一队队穿着杂号衣装的团练乡勇和穿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卒穿街走巷。 一身鱼鳞甲的曾英立在泸州城头,满脸忧虑的看向重庆方向,身旁则是穿着一身布面甲的川南团练副使杨展:“邹团练使和王副将他们收到你的求援信,便派我领六千官军和五千团练兵北上支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赶到江津。” “你们来的很及时了,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泸州知州既不放粮又不开门,待在这城下野地里,最多两天我辛苦收拢起来的部属就会不战自溃!”曾英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些埋冤,他在江津收拢了七千余明军残兵,退至泸州后却被拦在门外,军中差点就断了粮。 “如今重庆府又是流寇又是武乡贼的,鲁知州小心一些也可以理解……”杨展安抚了几句,犹豫了一阵,问道:“说起来,你孤身一人到江津,手里只有城内千余民壮和千余逃至江津的溃卒,那般困难的情况面对近在咫尺的流寇大军都挺过来了,怎么武乡贼一到,你却一战未打就撤兵来了泸州?” “因为我能赢流寇,却赢不了武乡贼!加上你们这支援军也赢不了!”曾英长叹一声:“一支军队战力如何,单从军容就能看出来,我自小随父亲从福建来四川,是在军营之中养大的,武乡贼那般严整、肃然、令行禁止的军队,我从未见过,连秦老夫人的白杆兵也远远不如!” 曾英顿了顿,苦笑着揉了揉脸:“若只是军容也就罢了,武乡贼往江津一路上,遇到村寨都帮百姓挑水砍柴,村里的百姓害怕兵灾都躲进了山里,待武乡贼大军过后再下山回村,却发现没来得及带走的粮食鸡鸭都秋毫未动,水缸都装满了水,院里还堆了木柴,房屋破损的还帮忙修补了,借用了房屋灶台的都写了条子、放了银钱,连粪坑都帮忙掏了…….秋毫无犯,如是而已。” 杨展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此事……闻所未闻,武乡贼一贯善于蛊惑民心,想来此事当是武乡贼放出来蛊惑人心的谣言。” 曾英却摇摇头:“我在领军西进泸州之时,曾扮作民人、领了三两个亲随亲自去武乡贼经过的村寨查看,当地村民都是如此说,还有青壮少年成群结队去追武乡贼的大军想要投军,沿路的村寨都在自发的收集粮草布鞋,说是要给武乡贼送去吃用……再看看我们,到了自家城下,甚至不敢放咱们入城就食!” “武乡贼又没有神仙,堵不住悠悠众口,百姓众口一词,如此踊跃,证明武乡贼确实是做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事。” 曾英又长长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杨展:“副使,咱们明军是个什么鸟样,你应该清楚,献部流寇是个什么鸟样,你也经历过,这样一支闻所未闻的军队……..怎么去赢?” 杨展沉默了一阵,左右看了看,凑到曾英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曾守备,我悄悄与你说个消息,王副将和邹团练使,还有川南的几个知府在私下商议,准备投诚武乡贼……..大熙!” 曾英一愣,赶忙问道:“这消息确实吗?王副将和邹团练使都是散尽家财为国御寇的忠勇之人,怎会突然要投诚武乡贼?” “其实也不是突然,川南官绅兵将里一直就有投诚武乡贼的声音……”杨展摇摇头,解释道:“主要还是因为张贼攻陷成都立国之事,当初武乡……大…….啧,武乡军立国,朝廷还能出动二十万大军围剿,如今张贼立国,朝廷发了道催剿的圣旨,然后什么动作都没了,这大明啊,已经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了。” 曾英皱了皱眉,却也没法否认,只能静静的听着杨展继续说下去:“朝廷管不了咱们,咱们要保命保家眷,就只能在那大东佛国和大熙中选一个了,曾守备,让你选,难道会去成都当和尚不成?” “张贼在成都蛊惑民心,伪称弥勒佛转世,与闻香邪教勾结,掠取民财、惑乱人心,把一座天府锦城搞得乌烟瘴气!”曾英说道张献忠就来气:“孔圣言‘敬鬼神而远之’,张贼以鬼神之事惑乱百姓,就该一刀剁了,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大神通。” “正是如此!”杨展点点头,朝湖广方向一指:“邹团练使说,武乡军虽然是贼寇出身,做事也有不少出格的地方,遵的也是些歪理,但好歹还是遵从于孔孟之道的,而且武乡军也不像献贼流寇那般嗜杀,这四川的恶都让蜀藩给做了,咱们里头也没什么十恶不赦、民怨沸腾的家伙,两相比较,还是投诚武乡军更好。” 曾英心中激烈的斗争着,良久才问道:“这么说,川南的官绅兵将,是已经达成一致了?” “那倒是没有,有不少人也不愿意投诚武乡军……”杨展摇了摇头:“大多是川南的一些土司,还有一些田地较多的官绅,他们正在往四川行都司的阿露山和嘉定州的峨眉山等地运粮造堡,若武乡军大举侵攻川南,他们就退入山里继续抵抗。” “听闻武乡军入川之前,在湖广西南大举清剿山匪苗蛮,十余万匪苗,被他们几乎剿灭殆尽,川南这点军兵,上了山又能坚持多久?”曾英一点也不看好他们的未来,眯了眯眼,问道:“杨副使,你是作何打算呢?” 杨展微微一笑:“我是川南团练副使,自然是要听团练使的命令。” 曾英心中了然,扶上腰间的刀:“如此,你我两家便先合兵一处吧,这样一支军队,献贼流寇必然守不住重庆、更守不住成都,咱们也需要一个投名状,向大熙投诚!” 第636章 抵进 r 第637章 分兵 与此同时,佛图关内的艾能奇却在大发雷霆,他在璧山县安排兵马本来也只是为了拖延和试探,不过几千人马,败了并没什么奇怪的,但被大熙的一支先锋军夺城击溃,败得如此狼狈,却让他暴跳如雷。 这汹涌的怒火中夹杂着多少恐惧,艾能奇自己也说不清楚。 “额把军中挑选的精锐托付给你,让你防卫璧山县至少三日,结果呢?”艾能奇在堂中来回走着,几乎是嘶吼着呵斥不止:“武乡贼一支前锋,不过一个都尉三千余兵马,你竟然连一上午都没守住便丢了城池,军将伤亡流散千余,剩下的弟兄也是各凭本事逃回来的,你这鸟仗打成这样,还回来干什么?” 那名负责防守璧山县的献营将领跪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全身肉眼可见的瑟瑟发抖,周围的军将也一个个垂着头、沉着脸,没人敢说话。 “你以为逃回来,就能留下一条命?那么多弟兄的命,你拿什么赔?”艾能奇怒吼着,狠狠挥了挥手:“指挥失当、丢失要城、临阵脱逃,该杀!来人,拖下去砍了!” 那名将领惨叫一声,慌忙大喊道:“四天王饶命啊!不是额不努力,实在是武乡贼战力强劲啊!四天王!额是大皇帝的老乡,您不能随便杀额啊!额为献营效死命、额为佛国立过功!额要见八大王!额要见八大王!” 但艾能奇却丝毫不为所动,艾能奇的亲卫冲上前去,将那挣扎不休、哭嚎不止的将领拖拽着押出堂去,周围几名将领想要劝说,被艾能奇一双满是怒火的双眼扫过,又一个个闭上嘴垂下头去。 艾能奇也知道璧山县失守不能苛责于那名将领,大熙军展现出来的强大战力,让他也大吃一惊,他印象中的大熙军,还是当年在河南的那支武乡义军,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大熙又在三省大战中歼灭了大批明军,但艾能奇心中对大熙军的战力并没有直观的概念。 献营在四川征杀这么久,同样也在不断成长着,曾经被官军追得到处跑,如今却能一战歼灭秦良玉三万余精兵,在艾能奇心中,献营战力或许比不过大熙军,但至少也能正面碰一碰。 可璧山县一战结结实实给他扇了一巴掌,大熙军的成长远远超过了献营,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有着悬殊的差距,献营根本就没有和大熙军正面对战的资格。 艾能奇也知道,大熙的军队同样也有强有弱,不可能每一支都如那无牙帅亲领的中军精锐一般战力强劲,比如冲进北川的蔺养成所部,军中就有不少新募之兵,战力远远比不上吴成的中军精兵。 但光是这一支中军精兵就有六万余兵马,艾能奇和刘文秀手下的老营兵才多少人?整个大东佛国的老营精锐加起来才多少人? 实力差距过大,人数还不占优势,璧山县城能坚持半天的时间,那名将领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但艾能奇还是得杀了他,有些事自己心里清楚,却不能表现出来,若是不借他的人头恐吓周围的将帅,所有人面对这场差距悬殊的战争都会有样学样的临战而逃,底下的士兵和基层军官更不会有死战之心。 趋利避害、保命护身,人之常情,可艾能奇想在佛图关坚持下去,就只能让整支军队都和他一样反常了。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卫捧了进来,艾能奇深吸口气,将那人头提起,在周围将官的面前展示了一圈:“都看到了?临阵脱逃者,就是这个下场!我等有佛图关天险,武乡贼的重炮搬不上山来,山道险路,大军也施展不开,而咱们还有重庆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只要在佛图关坚持住,武乡贼就只能退兵,我大东佛国,方有一线生机!” 重庆西南两百余里,有一座荣昌县城,洪武年间红巾军领袖明玉珍在重庆称帝,在原昌元县故地筑城建县,定名昌宁,之后大明吞并蜀夏,将此城改名荣昌。 如今李定国便驻军于荣昌县城内,统兵一万四千余人,与重庆城和佛图关遥相呼应,与大足县的冯双礼、铜梁县的马元利、合州城的白文选三将连成一线、互相策应,拦住大熙进兵成都府的道路。 这四路兵马同样号称十万大军,但实际上军中大多数都是所谓的“佛兵”,和强拉的壮丁没什么区别,李定国手下万余人,真正能战的只有他一手操练出来的三千人马和几千老营兵,其他三将也大同小异,能战的兵马都是自己的老营兵,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可战之兵却远远处于劣势。 “所以武乡军就打上门来了!”李定国背手立在一张巨幅地图前,周围的将帅一个个面容严峻:“两万有余,直逼荣昌县而来,武乡军面对二天王、四天王他们数万精锐,还敢分兵来攻荣昌,摆明了瞧不起咱们献营的人马!” “璧山县一战,四大王所部脆败,让武乡军骄傲自满了!”一名将领半是恼怒半是轻蔑的笑道:“武乡军是以为我献营无人,想把咱们一锅给端了!” “两万余人,白将军、冯将军他们的人马合兵一处,能战之兵在人数上倒也不会差得太多!”李定国盯着地图盘算着:“武乡军领兵的将领是谁?” “名唤汤志,乃是当年扫左五营扫地王张一川的部下!”一名将领答道:“这汤志听说在庐州府应对左良玉所部反攻时表现不错、颇有战功,但左良玉之前就被武乡军打得全军大溃,一些残兵败将,能有几分战力?这汤志的战功,恐怕水分不小。” “此人不是那无牙帅的元从,甚至不是武乡义军出身,却能得无牙帅信任、选做先锋大将,如今又独领一军来攻打咱们,想来还是有些本事的!”李定国扶着腰间的宝刀,余光扫到一处地点:“越有本事的人就越想证明自己,这便有破绽能抓!” 第638章 差距 铳声和炮声远远传来,密集得连百战老兵都分不清楚,几处浓黑的烟柱升起,凄厉的惨叫声和喊杀声被一阵阵风席卷而来,朝着四面八方散播着。 吴成寻了处高坡,用望远镜查看着远处的战场,佛图关上有一座关城,但容不下上万兵马,艾能奇以外围的村庄为支点,组成一道道防线,和不断逼近的大熙军激烈争夺着。 但献营的精兵守城都守不住,如今靠着几座小村庄和一些临时的工事,如何能拦住大熙军的突破?这些外围的防线大多只能用于拖延时间而已。 吴成将望远镜移向远处的青山,佛图关已经遥遥在望,献营的抵抗也愈发激烈了起来,但给大熙军造成的伤亡却微乎其微。 献营没有重炮,也没有自产火炮的能力,他们的火炮大多是缴获自成都、重庆这些大城州府之中的城防炮,四川的城池城墙没有经过改造,承受不住重炮持续轰击时产生的后座力,加之四川面对的敌人大多是装备落后的土司番部,而且山地众多,军中也没有装备重炮的需求,导致献营手中的火炮大多是些轻型、中型火炮,无论是射程、威力还是炮手素质都被大熙军彻底压制。 献营简易的工事挡不住重炮的轰击,还没开战便被切得支离破碎,献营的兵马只要结阵就会遭到大熙军炮队的火力覆盖,在大炮的轰鸣声中,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一发发跳动的实心铁弹碾得血肉横飞、甚至被拦腰撞成两截,这样地狱般的场景,再悍勇的士卒将官也会心惊胆颤,到最后纷纷夺路而逃。 而大熙的战士却可以在炮火的掩护下稳步推进,遭到献营的炮击便纷纷散成小阵避炮,后方配备了望远镜的观察员会迅速引导炮队摧毁献营的火炮,待献营火炮哑了火,大熙军的军阵再继续推进攻击。 步炮协同,说来简单,但单单是让炮弹不砸进自己军阵的头上,就耗费了不少炮弹和训练时间,直至现在,能完美掌握安全界、精准的随着炮火掩护而推进、不被自己火炮误伤的大熙军部队,也只有几支精锐而已。 献营的兵将自然不会白白挨炮等死,有不少骑兵和战兵便试图反冲进大熙军阵之中,试图搅进大熙的军阵中,用肉搏战术让大熙的炮队失效。 但他们这般搏命的打法同样是徒劳的,大熙军的步队之中同样配备了不少火炮,除了虎蹲炮这些轻型火炮,还以部总为单位,配备不定数的重量两百明斤、弹重六明斤、射程二里左右的大威远炮,这些中型火炮平日行军之时以骡马拖拽,战时可以靠炮组推着、随步兵军阵行动,临战便能迅速集结起来进行轰击。 威远炮发明自万历二十八年,在明军之中大量装备,孙元化主政登州时,一个一千七百余人的抚标营便装备有威远炮百余门。 中土的生产能力在工业革命之前远远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造价还便宜不少,在明末盔甲装备和火器装备甚至称得上泛滥,即便是一贯以装备落后着称的蒙古人也能自产大量具装铁甲,甚至能自产火铳,早在万历时期,蒙古军就已经拥有成建制的鸟铳手部队,还有铜质火炮。 大熙军本就是靠火器犀利起家,如今渐成坐领天下之势,火器装备更上一层楼,而献营刚刚才占领成都,正从流寇转型为一个稳固的政权,军中的装备只能捡到什么用什么,火器数量远远比不上能够自产的大熙军,军队体制也不像大熙军这般围绕火器打造,依旧是冷兵器时期的老套战术,在大熙军用各式火炮编织的火网下撞得头破血流。 冲破炮火的封锁,还有火铳的齐射,被炮火切割得零碎不堪的献营兵马在雨点一般的铅弹席卷下死伤无数,献营的火炮被大熙的重炮压制,献营的弓手要冲到距离大熙军七十余步的距离抛射箭矢,才能给普遍装备了铁盔、布面甲和部分链甲的大熙军铳手造成杀伤,而缺乏组织的弓箭和火器,根本撼动不了大熙军的阵势,大熙的铳手能够稳稳立住阵脚,用三段击持续不断轰击着冲来的献营兵马,直至敌军崩溃。 只有献营的骑兵能够对大熙军造成一些困扰,他们能够凭借战马的马速和高超的马术穿过大熙军炮火的缝隙,冲击大熙军的火铳手或炮兵阵地,此时大熙军的长枪手和刀盾手便会迅速顶上,用如林的长矛阻拦住献营骑兵的冲击,献营骑兵最终也只能丢下一具具人马尸体狼狈而逃。 吴成领军往佛图关而来,艾能奇用尽了各种办法阻击,但没有一条防线能够撑过一天的时间。 “若是俺,干脆把兵马都缩回重庆去,佛图关只留少许人马哨戒........”岳冰兰策马来到吴成身边:“把精兵添油似的白白损耗在佛图关周围,张文秀、张能奇他们也不心疼。” “他们本来也只是为了拖时间,据险而守总比在城里挨我们的炮轰好!”吴成摇了摇头:“这佛图关地势确实艰险,上山的道路恐怕只能容一个部总展开,麻烦。” “俺和王将军四下转了转,没有找到可以攀登的地方,还得到佛图关脚下后再看看.....”岳冰兰也摸出一根望远镜远远观察着:“附近的村民都躲到山里去了,喻教导正在组织人手劝他们下山,也许附近的村民之中能知道一两条小路绕到佛图关背后也说不定。” 吴成点点头,望远镜扫向远处的战场:“不急,若是汤志能够击溃荣昌等处的献营兵马,佛图关的守军没准会不战自溃。” 岳冰兰犹豫了一阵,问道:“成哥,你那么看重那个叫张定国的小子,说他有名将之资,光靠汤志,能对付得了他吗?” “战争不是靠名将一个人去打的,我就算不上什么名将,但我却能百战百胜,为何?因为我大熙的军队素质,超过了我们过往的所有敌人!”吴成淡淡的笑着:“张定国若是有我大熙这般的军队,日后的他不可限量,可他没有,献营无论是装备、兵员、基层将官等等和咱们都差了一大截,光靠一个名将,赢不了的。” “汤志足够对付他们了,当献营发现他们机关算尽却对付不了咱们一部兵马之时,张献忠的大东佛国和他弥勒转世的身份,也该崩塌了!” 第639章 设伏 荣昌县四门大开,城内的献营兵将正在集结整队,一队队开出城外,不时有藏着金银财物的军卒被从队伍里拉出来,督军的将领挥着马鞭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让他们把金银随意丢弃在地上,再赶回队伍里去。 县衙之中,一群群探马和亲兵出出进进,院中满是喧嚣,李定国立在县衙门口,抄着手看着走过的一队队兵马,有些秩序井然,有些却毫无纪律,在将佐的催促打骂下麻木的走着,不知怎的,李定国只感觉心里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三天王!”一名将领大步走到李定国身前,朝他行了一礼:“左营之中有人把城内妓女伪作军卒带在营内,要将她们也带出城去......” “都砍了!”李定国面无表情的令道,语气冷淡而平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男的女的,统统砍了,就在城门口砍,让弟兄们都看清楚。” 那名将领一愣,赶忙劝道:“三天王,那厮乃是中军府王都督的亲眷,若要杀他,是不是之后回成都让王都督定夺更好?” 张献忠在成都立国,设五军都督府,以其旧部、陕西固原人王尚礼领中军府都督,同时提督御营,以马元利为左军府都督,以张化龙为右军府都督,以白文选为前军府都督,以冯双礼为后军府都督。 张献忠在设立五军都督府的同时,还要求内外文武官吏衙门以及军民人等,凡一应地方事情,悉附王尚礼处裁决处分,足见其对王尚礼信任颇深,甚至和孙可望、李定国四位义子相比,恩宠也不减毫分。 如今王尚礼随张献忠留守成都,张化龙则领兵扫荡眉州等地,与川南的明军残部对峙,而白文选、冯双礼、马元利则统兵在成渝边界的城池布防、策应重庆战事,统一归李定国指挥。 李定国手下作为中坚力量的就只有他那三千一手操练的兵马,其他部队大多是他处划归的部队,老营基本都出自张献忠自领的中军御营,不少都是王尚礼的部下。 “砍了!”李定国回答的毫不犹豫:“本天王乃是大皇帝钦点的主帅,军中一应事务,自然皆由本天王节制,王都督是个严肃明理之人,本天王为何如此处置,他会明白的。” 那将领站了一阵,见李定国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又行了一礼,领着几名亲兵去捉人,李定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三省大战,武乡军由南到北转战千里,拖着火炮辎重日行百里而队伍不散、军将不乏,稍作休整便能与明军鏖战,而咱们......一场撤退都能一团乱麻!” 李定国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但这股不安还没来得及蔓延便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李定国扭头看去,却见右军府都督白文选策马而来,跳下马朝他行了一礼:“三天王,各部弟兄都已经到位了,按您的命令,各部都在往古佛山集结布防。” 李定国点点头,荣昌县处在成渝官道的关键节点上,是重庆府通往成都府的必经之路,因此荣昌县城在重庆府中算是最为豪富广大的一座县城,成化年间还曾对荣昌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坚守,城墙高且厚实。 也正是因为此地紧要,身为主帅的李定国才会亲自领军在荣昌县坐镇。 但李定国知道荣昌县守不住,一座小小县城的城墙修得再好,也挡不住红夷大炮的几轮轰击,城内巷战,素质低下、缺乏合格的基层军官的献营,结果不会比璧山县的那场巷战好到哪去。 “白都督,武乡军的探马可曾出现在古佛山附近?”李定国心中有些惴惴,古佛山位于位于荣昌县城南数十里外,是荣昌南部边陲的天然屏障,东西长十六里,南北宽四里,主峰海拔七百多米,名唤三层岩,乃是荣昌县境内第一高峰,大熙军自璧山县分兵破永川直逼荣昌而来,古佛山便是其必经之路。 古佛山也是李定国计划的开端一环,他自然无比的关注。 “武乡军的探马已经在往古佛山来了,额军的探骑与他们几次遭遇交手......”白文选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武乡贼的探马中有不少宣大口音,想来是有不少宣大边军投诚的夜不收,马术武艺都是一流,末将无能,留不下他们。” 李定国点点头,大熙军中有不少俘虏兵,这些俘虏兵本身就有一定的军事素养,经过诉苦会和整顿教育之后意志也更为坚定,还能用新老混编的方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教导新的俘虏或新兵,大熙军越战越强,这些俘虏兵贡献不小。 “让他们抵近古佛山侦察也无妨,古佛山的阵地,本就是摆给武乡军看的!”李定国轻笑一声:“武乡军也只有看到古佛山的情况,才能放心大胆的冲过来。” 白文选眯了眯眼,问道:“三天王,若是要设伏,在古佛山设伏岂不是更好?古佛山道路险峻,末将亲自去看过了,鸟道曲折,不少地方只能容一骑通过,而且群峰丛峙、林木茂密,便于藏身,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白都督说的没错,但正因为这古佛山是个设伏的好地方,咱们才不能在此设伏!”李定国摇了摇头,耐心的解释道:“武乡军撒出那么多探马,其主将定然是个谨慎的人,面对古佛山那复杂的环境,必然派人搜山,然后才领大军入山,在此设伏藏不住的。” “所以咱们得另寻一地设伏,还要引诱武乡军纵兵追击,他们追着咱们的败军跑,才没时间撒出探马,才会一头撞入咱们的埋伏之中!”李定国耐心的解释着,双眼微微放空,似乎已看到了之后的那场大战:“山地林地易于藏兵,武乡军经过之时必然会无比警惕.....” “所以不能在这些地方设伏!”李定国微微一笑:“要在武乡军意想不到的地方设伏!古佛山的阵地,就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 第640章 鱼饵 一个个整齐的军阵停在官道旁,战备值守的队伍正在卸甲休息,轮换的部队则从辎重大车上领取着盔甲穿戴着,有些长矛手穿戴着双层盔甲,内衬铁片的布面甲外穿,里头再套上一件锁子甲,穿戴起来更为麻烦,周围的辅兵和已经穿戴完毕的同袍都在帮他们穿戴着。 汤志策马从军阵中掠过,叹了口气:“听说东虏连步卒都有配马,盔甲能用马匹驮负,或者穿在身上、跑一阵再换马,咱们没这条件,辎重大车万一出了什么事慢了迟了,咱们全军都得给拖累,穿甲之时光是各部领取甲胄,都得浪费不少时间。” “待打下四川,从四川入云南,就能从云南收滇马充入军中,到时候咱们也能步卒配马也说不定!”汤志身旁的教导笑着安抚道:“兴城伯在广东的兵练成,就要兵进广西,打下了广西估计也要入云南,到时候咱们没准能和兴城伯在昆明会师。” 汤志扭头看向那名教导,他乃是山西平阳人,名唤吕崇烈、表字伯承,身上有个举人身份,原本在家中读书准备科举,听闻杨嗣昌在沁州等地大肆屠杀掘坟,当即勃然大怒,言:“吾读诗书经典数十载,只见仁义道德,岂有教人屠戮老幼、掘坟抛尸者?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也!” 吕崇烈当即投笔从戎,南下至渑池从了军,他一个举人身份的教导,在如今的大熙军中也不多见。 “先得把四川的事了结了再说!”汤志策马奔向军阵最前方:“执政把重任托付给咱们,咱们可不能辜负的执政的期望!” 军阵前不远处,几名参谋围成一团,在地上铺了几张白纸,将探马送回来的简易地图用炭笔在纸上重新绘制,形成一张完整的战情地图,汤志策马过去瞥了一眼,和本部参谋官交谈了几句,摸出腰间的望远镜,看向远处连绵的山脉。 “古佛山,据当地老百姓说,山顶的三层岩就能看到荣昌县,过了这山区,咱们就能抵达荣昌县城了......”吕崇烈也在眺望着远处的青山,大熙军中的望远镜只装备了部分军事主官、探马和炮队指挥、观察手,他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一双眼不断打量着古佛山:“若是求稳,占据荣昌据守就行,保住这条成渝要道、隔绝成都府的献营援军,也是一件大功。” “咱们手里两万余精兵,单单是求稳占着一座荣昌县岂不是浪费?”汤志摇了摇头:“执政分兵让咱们独领一军,这是看重和培养,咱们都不是执政的元从出身,你也知道执政把此重任交给咱们有多少武乡义军时期的元从将官不服气,若是咱们只顾着四平八稳、没干出点成绩,岂不是辜负了执政的栽培之心?” 吕崇烈比汤志更清楚吴成的心思,各部教导集中培训之时,每一次都在反复强调要注意军中“山头主义”的问题,大熙军是一个整体,不能成为一个个互相争斗的小团体。 如今军中那些武乡义军出身、特别是山西元从出身的将官就有一丝抱团的倾向,他们大多并非是有意识的拉帮结派,只是出于同乡之谊帮上一把、或者因长久的战友之情而互相偏袒,但这些元从军官要么身居高位、要么是作为最精锐部队的主官,他们顺手帮个忙、拉个偏架,实际上就是形成了一个个山头团体的情况。 吴成对此很警惕,专门通过军情处和教导总处发文强调过这个问题,江西、湖广等地没有战事的轮换留守部队也正在进行小范围的整风教育,提拔汤志这些非元从、非武乡义军出身的将领,也是为了平衡军中旧部。 “赢了才能不辜负执政的托付!”吕崇烈只能提醒道:“虽说献营和咱们的差距太大,但战场上,一切还是以小心稳妥为上!” “我明白!”汤志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这几日监视其他各城的探马来报,献营各部都在大规模的调动,往荣昌集结而来,恐怕是要在荣昌和咱们大战一场了,正好,免得咱们去寻他们的主力。” “荣昌一座小城,无险可守,献营想来不会把大军布置在那.....”吕崇烈扫视着平静的古佛山:“山地艰险狭隘、最易设伏,数万大军,也只有古佛山能藏得下。” “所以得试一试!”汤志将望远镜插回腰间皮套,朝一旁亲兵吩咐道:“去把窦名望窦都尉找来,让他把所部三个部总都带来,把炮队指挥也找来,咱们先试探试探。” 窦名望乃是湖广蕲水人,个子不高、虎背熊腰,最初在南直隶徽州充任军官,大熙军攻陷凤阳之后,窦名望领着几百个部众投奔武乡义军,参与过樊城之战、随武绍部从征过江西,是个身先士卒、悍勇敢战的“蛮子”。 如今听闻汤志让他率先发起进攻,窦名望不惊反喜,飞快的集结起部众,列成数个方阵,朝着古佛山杀去。 与此同时,大熙军的炮队也布置好了各式火炮,朝着古佛山的山林不停开火,火器队则支起了一架架神火飞鸦,抛射出一个个装满了火油的飞鸦,点燃一片片丛林。 吕崇烈伸长了脖子观察着古佛山的情况,但距离太远,他只看得浓烟滚滚,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汤志有望远镜辅助,能清晰的看见山林和烟雾之中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慌乱的跑动着:“果不其然,献营在此设伏了。” 窦名望所部逼近古佛山区域,却没有进山,而是以火铳轮番轰击山林,或许是山内的伏兵以为自己被发觉,只听得号炮锣鼓乱响,一队队献营兵将趁着大熙军火铳齐射的间隙,从山林之中嘶吼着冲杀了出来。 木哨声如惊雷炸起,又很快被炮声掩过,大熙军炮队调转炮口用炮火切割那些冲下山来的伏兵,而窦名望所部迅速结成数个大阵准备应战,后方的数个大阵也徐徐而动,向着古佛山压迫而去。 汤志看向三层岩方向,那里竖起了一面大旗:“张定国的大旗,呵!果然是献营主力!” 第641章 埋伏 李定国立在一处屋顶上,极目向着远处眺望,隐隐约约能看见远方一道奔涌的黑线,朝着他所在的村庄飞奔而来。 “武乡军.....古佛山发现武乡军大部的消息传回来还没有半个时辰吧?好快!”李定国淡淡的评了一句,一个悬着的心反倒落回了肚子里,之前的紧张和疑虑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无比的宁静。 那条黑线越来越近,打头的是一面印着莲花佛座、上书“座前佛佑广目护法天王”的旗帜,那是李定国的帅旗,他们这张献忠的四个义子,是按照佛教四大护法天王所封,李定国是广目天王天王,孙可望是持国天王、刘文秀是增长天王、艾能奇则是多闻天王,四人各有天王帅旗,但平日里一般都俗称大天王、二天王之类。 李定国将自己的帅旗交给部将高文贵,让他伪做自己在古佛山指挥,如今见到帅旗出现在此处,很显然,古佛山一定被武乡军突破了。 狼狈不堪的高文贵很快就找到了李定国身边,汇报着古佛山战事的情况:“卑职无能,武乡军似乎是发现了卑职的伏兵,以火炮火器轰击山林,初伏的兵将按捺不住纵兵进攻,被武乡军击溃,卑职在鸟飞岭设下了二伏,但武乡军分兵沿山脊搜索前进,辎重大队则走山路大道、随在武乡军搜山的精兵之后,二伏伏兵也被其发现,卑职.....实在是打不过武乡军。” “与你无关,此事本就在本天王掌握之中!”李定国点点头,语气更为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古佛山的兵马本就是用来诱敌的,你们能击退武乡军最好,战败也是正常,本天王不会怪罪你,速去休整,准备之后的战事!” 高文贵领命而去,李定国看向古佛山方向,那个方向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不少溃兵跟着李定国的帅旗,正在往这座村庄逃来,追在他们身后的大熙军,也必然会往这来。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李定国吐了口气,握着腰刀的手更加握紧了一些,大熙军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确实很谨慎,古佛山的伏击根本没有产生什么战果,但古佛山的伏兵本就是诱敌之策,为的便是将追击的大熙军诱入李定国精心选择的埋伏地点。 莫家村,一座民不过两百余人的小村子,地势平坦、四面连一座起伏的山坡都没有,可谓一望无际,从表面上看,此处绝不可能伏兵。 但这只是表面,莫家村不远处有一条干涸的河道,两侧高而中间低,足有两三里长,战马精兵卧倒于河道之中,从远处看根本无法发觉,李定国进驻荣昌之后四处巡查,正是发现了这座村子独特的地形,才定下了伏击之策。 而且莫家村离古佛山距离不远不近,若是太近,古佛山的溃兵来不及收拢,大熙军也必然高度警惕,伏击成功的概率会大大降低,若是太远,大熙军不会蠢到让步卒穿着沉重的盔甲长途追击,必然是让骑兵继续追击、撒出大量探马四处查探以掩护休整的步兵军团、等待辎重炮队的抵达,骑兵就算中伏也有能力逃脱,而大量的探马很容易发现伏兵的动向。 唯有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大熙军在追击溃兵的时候警惕心必然是不断下降的,同时又来不及撒出探马侦察四周情况,如此才有可能一头撞进陷阱之中。 如今在莫家村埋伏的是李定国手下三千部属和两千余老营兵和战兵精锐,其余兵马都让高文贵带去了古佛山设防,白文选等部也抽调了一些兵马补充给高文贵,在古佛山伪装成献营主力的模样。 单靠李定国这五千余人和收拢的溃兵,自然不可能敌得过大熙军两万余精锐,他在莫家村只是为了将大熙军吸引在此,让外围埋伏的白文选、冯双礼等人形成对大熙军的围攻。 他们的伏兵埋伏在莫家村数里之外,若是大熙军有探马四下查探,必然会被发现,但如今大熙军刚刚冲破古佛山,正在追击溃军之时,必然来不及撒出大量探马,零星的探马拥有大量骑兵的白文选等人完全有能力将他们剿杀,斩断了大熙军的耳目,再从四面围杀而来,截断大熙军追击部队和辎重、炮队的联系。 这便是李定国真正的计划,用一场谁都想不到的平原伏击战击败大熙军,他也知道双方战力差距很大,没有想过能围歼大熙军,但只要能给他们一定的杀伤击败他们,就能换取一个对峙的局势,成都府才能安全无忧,大熙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重庆城也才有长久坚守的信心。 “我.....应该没什么遗漏的地方了......”李定国自言自语着,将整盘计划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认没有疏忽的地方,坚定的点点头:“接下来,就等着武乡军入套,战场上见分晓了。” 正思索间,隐隐约约的尖锐木哨声远远传来,李定国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天际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如潮汐一般向着莫家村方向涌来。 “来的好快!”李定国眯了眯眼,长长出了口气,喝令道:“各部兵马备战!派人去传令白都督、冯都督、马都督他们,准备进兵合围!此战至关重要,胆敢不遵号令者、无令逃跑者,无论何人,皆斩!” 汤志靠着一棵被炮弹炸断的大树看着一份战报,身旁的大熙军军阵匆匆而过、没有一丝停歇,一群群俘虏被押在一旁,一名教导正在询问着献营的军情,但这些俘虏大多是底层小兵乃至于和贫民没什么两样的佛兵,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少人连本部有多少兵马都不知道。 “李定国占了个村子在收拢溃兵,窦蛮子遭到他们的抵抗!”汤志将手中的战报递给一旁的吕崇烈:“数万溃兵,若真被李定国收拢起来,也是个麻烦,不能给他整顿的时间,咱们立刻领兵过去围攻!” 第642章 中伏 弓弦响,箭若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的射中了远处正策马奔驰的一名探马,那探马惨叫一声,在马上摇晃了几下,摔落马下,胯下战马还在不停飞驰着。 “派人去把那战马牵回来!”白文选将手中的强弓收回弓囊,回头扫了眼丛林中的几具尸体,怒道:“去把外围负责哨戒的队官押来砍了,怎么做事的?竟然让武乡贼的探马跑到了如此近的距离!” 几名亲兵领命而去,一名将领扫了他们一眼,凑上前来说道:“都督,武乡军只派出这些零星的探马,咱们处置起来倒也不难,可若是拖得久了,迟早会被武乡军发现的。” “放心吧,他们若是破古佛山后就停下,三天王的计划就泡汤了,可他们纵兵追击,就必然会闯入咱们的包围之中!”白文选冷冷一笑:“骄兵,骄兵必败!” 汤志骑在马上,远远便能看见远处的莫家村,村里竖了几面大旗,李定国、白文选等人的旗帜都在迎风飘扬着,村外一队献营精兵列成一条长列,用弓箭射杀着逃跑的献营兵将,逼着他们返身作战。 但这些溃军却基本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大多都在绕过村子逃跑,有些尚有组织的军兵还组成一个个军阵与窦名望所部交战,但面对威远炮和火铳的轰击,往往也坚持不了多久便崩解了,窦名望所部三千余人,几乎是在压着这数万献营兵马打。 村子一侧献营的火炮不断闪烁着火光,和大熙军的威远炮对轰着,窦名望再怎么莽撞也不会白白把部下送去敌方的炮口下送死,将兵马停在炮队之后,等待后方大部队和红夷炮队的抵达,与他一起行动的骑兵队则在漫山遍野的抓着俘虏,或者和献的骑兵缠斗着。 汤志领兵到来,献营兵将见大熙军主力抵达,本就不多的士气顿时散了个干净,数个军阵瞬间解体,还在试图冲击窦名望所部的献营骑兵也纷纷调转马头逃跑。 “献营的士气已经崩了!”吕崇烈哈哈一笑:“张定国到底还是没把军卒收拢住,咱们继续进攻,彻底击垮他们。” “不对,我觉得不对!”汤志却忽然勒住了马,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从古佛山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事已至此,总是要打一仗的!”吕崇烈说道:“谨慎些也没错,咱们先去与窦都尉合兵,不进村子,就让张定国他们依托村庄收拢整顿溃兵,咱们等后队的红夷重炮抵达再发起进攻击溃他们便是。” 汤志点了点头,令旗一挥,战鼓变了个节奏,大熙军的军阵稳步向前挺进,渐渐靠近窦名望所部,献营兵马见大熙军主力靠近,纷纷逃跑了起来,但窦名望得了汤志军令没有追击,只有骑兵队追着溃兵向莫家村两侧绕去,试图绕到莫家村后方。 越靠近莫家村,汤志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烈,汤志眉间紧皱,盯着那四面大旗思索着,猛然间“啊”的叫了一声:“我想到了!是兵!献营的兵卒虽然和咱们差距很大,但也不乏骁勇善战的部队,骑兵更是优良,可古佛山的那两场伏击,献营兵卒完全没有强军的影子,他们的精锐到哪去了?” 话音刚落,却听得前方响起一阵号角声,随即便是火铳齐射的声音传来,大熙军的骑兵队狼狈的逃了回来,他们身后,一支披甲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压迫而来,数千双脚随着军鼓的节奏踩踏在地面上,仿佛千万人如一一般,让汤志一阵恍然,若不是看到献营的旗帜,他还以为那支军队是大熙的某支部队。 在步兵阵列的两侧,则是一队队的骑兵,人人披甲,不少战马也披着甲胄,这般披甲率,在献营之中只有最精锐的老营能够做到,在他们身后,则是一队队穿戴着皮甲、纸甲的战兵骑兵,他们随着步兵军阵缓缓而来,成千上万的马蹄踏在地上如敲击着大鼓一般震撼人心。 与此同时,献营的轻骑兵正在漫山遍野的收拢着溃散的兵卒,在那支军阵的背后重新编整成阵,跟着那支军阵迫近而来,这些溃兵虽然战力和战斗意志都不行,但用来打顺风仗和当炮灰却是好用的工具。 “干他娘!这帮家伙藏在哪里?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汤志面上一急:“中计了,我说怎么总是感觉不对呢,快,速派令兵去通知后队的柯都尉,让他护好炮队和辎重队。” 话音刚落,却见一名令兵飞马奔来,满脸焦急神色,在马上气喘吁吁的说道:“汤将军!后队遭到大股敌军袭击,敌军骑兵众多,正在截断后队与本队的联系,柯都尉正在组织兵马就地防御,急求援助!” “果然外围还有伏兵!”汤志冷哼一声,看向后方,却见远处卷起漫天烟尘,一队队骑兵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朝着莫家村的方向围拢而来,似乎是要将他们包围在此。 “明白了,古佛山的伏兵都是诱饵,就是为了让咱们追击!”汤志冷笑连连:“张定国好大的魄力,拿那么多兵马做诱饵,一时大意,中了他的诡计!” 吕崇烈面色严峻的扫视着周围,问道:“汤将军,如今这情况,该如何是好?” “简单,硬碰硬撕破他们的包围便是!”汤志豪气干云的喝道,手中令旗挥舞:“他们想要围杀我军,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 “白文选、冯双礼他们兵马虽多,但敌军的中坚,必然是张定国所部,一举击溃他们,献营其余各部就好对付了!”汤志愈发的冷静起来,喝令道:“我自领军去阻挡白文选等部,传令窦名望,我再调两个部总给他,让他主动对张定国所部发起进攻,彻底将之击溃!” “这一仗就让献营上上下下都明白,任其机关算尽,也赢不了我大熙分毫!” 第643章 方阵 火炮轰鸣声盖过了千军万马奔腾的声响,白文选在马上直起身子极目眺望,尽量将整个战场纳入眼中。 马元利领兵去围攻大熙军的后队,白文选和冯双礼一起赶到了莫家村战场,骑兵先至,步兵还吊在后方陆续赶来,一队队的骑兵和老营兵都在忙着更换战马,或者缓步列阵、积蓄马力。 对面的大熙军也在调整阵势,将近五千余步兵组成的一个个方阵在骑队的配合下向着莫家村推进,剩下的则缓缓向白文选所部逼来,战鼓声隆隆作响,让白文选的心脏都不由得随之而颤动。 “武乡贼....竟然不原地据守,反倒主动攻上来了!”白文选脸色有些难看,大熙军中伏之后面对意料之外的围杀之局,却没有丝毫的混乱,如同精密的仪器一把,随着鼓号木哨声的变奏和令旗的挥舞而有条不紊的调整着阵形,白文选很清楚,献营之中任何一部,哪怕是张献忠最精锐的御营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武乡贼是瞧不起咱们!”冯双礼面色更为难看,眼中喷涌着怒火,夹杂着一丝屈辱:“干他娘,出战前毛孩兄弟跟咱们说‘此战必败、只管保命’,如今战争争锋,武乡贼又轻蔑若斯,真当咱们献营无人吗?” 白文选眉间一皱,冷哼一声:“冯都督,如今不能再唤他做兄弟了!咱们献营与武乡贼确实有不小的差距,但谁赢谁输,战场之上岂有定论?你和额一起集兵冲杀,与武乡贼大战一场!” 白文选用马鞭遥遥指向远处逼近的大熙军军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本都督征战这么多年,只知一个道理——骄兵必败!弥勒世尊在上,额等皆有佛佑天助,此番大战,尔等人人皆为佛前护法,生则享俗世荣华、死则往西天极乐!” “阿弥陀佛!”无数的老营兵和骑兵一齐唱了一声佛号,几名身披袈裟的和尚越阵而出,在献营军阵前放肆的诵念经文、跳跳唱唱,每一句结尾都会有老营中的狂信徒带头高呼“阿弥陀佛”,一众老营兵和骑兵都随之齐声高呼,不少人举着手中的佛珠朝天空放肆挥舞着,一时声震九天,士气也肉眼可见的高昂起来。 “闻香教的把戏,有时候还挺好用!”白文选微微一笑,扭头看向大熙军的军阵,他们似乎被献营齐呼佛号的场景吓住,压迫而来的军阵渐渐慢了下来,最前方的几个军阵已经开始在变换阵形。 白文选又看向莫家村的方向,却见那边已是炮火连天,布置在莫家村附近的献营炮队和大熙的炮队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非凡,李定国所部的骑兵,已经开始和大军的骑兵交上了手。 “该咱们上场了!”白文选暗暗点了点头,马鞭一扬,喝道:“弥勒世尊护佑!冲锋!” 千万匹战马奔驰起来,如同海啸一般的巨浪漫过原野,马蹄声敲打在大地上,很快汇聚成一整个震天动地的声音,似乎是要将人越来越急促的心脏都震动出来,无数的骑兵和老营兵肆意狂呼着,悍不畏死的朝大熙军的军阵冲杀而去。 大熙军反应也非常迅速,一个个大方阵迅速转换阵形,形成一个个空心方阵,刀盾手将长牌立在最前,手持长苗刀或单手腰刀立在长牌之后,若有献营的军兵滚进阵来,他们将负责把那些入阵的敌人挤压出去,当冲锋的献营骑兵和老营兵失去马速之时,他们也会寻机出阵,砍掉缺乏甲胄覆盖保护的马腿。 他们身后,则是手持勾枪的勾枪兵,同样伏低了身子,长矛对付重甲骑兵效果其实一般,容易折断、也容易被盔甲阻碍倒是偏离目标,这些勾枪手便是长矛手的辅助,他们的勾枪不长,差不多只有一到两人高,枪上的倒钩专门用来勾刺战马马腿,他们随身装备的骨朵、单手锤等兵器则用来破甲,平常混编在长矛阵中,如今在空心方阵中,则伏在刀盾手之后,勾枪穿过长牌中央刻意留出的空隙刺杀勾拽。 在他们身后则是长矛手,长矛长达五米有余,人人皆披镶铁布面重甲或重铁甲,不少人还多披了一身锁子甲,长矛尾端尖利,可以直接插在地里,矛尖斜指上方,最前列的长矛可以架在长牌之上,长矛手则屈起身子给后方的火铳手提供输出空间,一脚踩住长矛尾端、双手扶住长矛中部,用密密麻麻的长矛形成一道坚实的堡垒。 再往后则是火铳手,他们的火绳已经滋滋的闪烁着猩红的光芒,骑兵加上战马起码有三米多高,让他们不用担心将铳弹射到前方同袍的身上,只需听从将官号令射击便是。 方阵最里层的,便是各部的军官和火器兵,架设起曲射的轻型火炮和火箭,为方阵提供火力支援。 最外围的方阵中还夹杂着几门威远炮,撤去几个长牌、竖起几个短牌,便能形成一个简易的炮位,炮手正在填装霰弹,用密集的炮子形成一道道钢铁雨幕,阻挡献营的骑兵冲锋。 一个个长矛方阵布满了原野,方阵之间的距离也经过精密的计算,正好处在互相间能用火铳支援的距离,敌军骑兵冲入阵中,就要面对四面八方的火铳射击,在这个距离之中,任何盔甲都抵挡不住火铳的穿透。 这是大熙军以步对骑的新战术,每一个士兵都为了训练这个战术而吃尽了苦头,如今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这些中军精锐的战士们表现得异常优异,面对着万马奔腾的巨大压力,他们却能迅速在指挥下集结成阵,当献营的骑兵冲到面前时,面对的已经是一个个错落有致、蓄势以待的空心方阵。 外围的火铳手、炮手和火器兵抢先开火,无数铅弹炮子化作一场倾盆大雨横扫而过,靠前的献营兵将惨叫连连,奔涌的骑海之中喷涌出一片片血雾,无数骑兵滚倒在地,随即便被后续的骑兵踏成肉泥! 第644章 鏖兵 霰弹和铳子在外围编织成一道密集的火网,曲射的火箭和炮弹从天而降,如暴雨一般将一队队骑兵裹入,随即便只留下一具具残破不全的人马尸体,火铳和火炮喷涌的白雾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即便是被蒙住马眼的战马,也被这些味道刺激着,有些不受控的慢下马速、甚至甩下骑手逃奔起来。 如风暴一般的霰弹一出炮口便四散飞舞着,成千上万的小铁弹覆盖了一个又一个的骑队,卷起一片片血雾和尘土在空中飞扬,当面的献营骑兵身上的盔甲如纸片一般脆弱,铁雨一下,瞬间就能扫空一片骑兵,有些人和马甚至直接在霰弹的肆虐下解体,残缺不全的尸体在空中乱舞,只留下一片片血池。 无数被射翻未死的献营骑兵在地上翻滚惨叫着,他们笃信佛爷,但在临死之时却依旧只感觉到无边的恐惧,有些还能动弹的,拼命的想要爬离战场,至少也爬到某个有遮掩的地方,免得被同袍踩死。 霰弹造成的杀伤极为恐怖,但威远炮这些前膛炮装填复杂缓慢,方阵中主要的火力输出还是依靠火铳手,大熙军的火铳手采用的是传统的三段击战法,最前列的射击,第二列、第三列负责装填,第一列射击完毕,便递上一把装填完毕的火铳,保证火力的持续性。 献营的轻骑兵早就奔至阵前,他们在阵前策马奔驰,不断抛射箭矢试图勾引大熙军的火铳手滥射,但大熙军的铳手不是明军那些缺乏训练和纪律的火铳手,始终沉稳的端铳听从号令,只有一声木哨响起,才会有一阵惊雷炸响、一片白雾升腾,整齐的齐射最大化的发挥了火铳的火力和威力,一发发铅弹突破献营骑手的盔甲,钻入他们体内翻滚搅动,再裹着淋漓的鲜血钻出,顿时便有无数献营骑兵割麦子一般倒下。 献营的骑兵和老营兵自然不会白白挨打,他们将自己在一场场转战中磨练出来的优良马术和战斗经验发挥得淋漓尽致,无需多余的指挥,献营的骑兵大阵轰然散开,三五成群的形成一个个小阵,时聚时散,骑手都伏在马背上,有些马术高超的干脆一脚钩住马鞍、一脚踏在一面的马镫上,斜挂在战马一面,躲避着横飞的铳弹铅子。 如今的火铳和火炮形成的火力密度,不足以遮蔽整个战场,献营的骑兵依旧如海潮一般涌来,气势非凡。 逼近至一百五十余步,布置在各个空心方阵预留的空隙中的神机箭车次第开火,方阵中的火器兵也点燃了斜放在地上的一窝蜂火箭,一阵阵耀眼的光芒闪过,“咻咻”的破空声盖过战场上一切喧嚣,成千上万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如同出巢的蜂群飞上高空,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化作一场漫天暴雨坠下。 无数献营的骑兵和老营兵惨叫着人仰马翻,但他们依旧没有退却,冲破了火器喷发形成的一层层白雾,飞速拉近了与大熙军的距离,人人都挽弓搭箭,朝着大熙军的方阵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骑阵中的三眼铳也次第开火,喷涌出无数白雾和铅子。 马弓威力小、射程短,七十步内才能对轻甲单位造成伤害,精锐的骑兵,如东虏的白甲兵、李自成的老营骑兵,往往都是逼近至二十步内再箭射敌军面门,献营的老营兵也是这般战法,提着弓搭着箭却没射箭,而是伏着身子继续挺进,而普通骑兵素质差了不少,进入七十步便开始放箭乱射。 空心方阵中前方的刀盾手、炮手和勾枪手有长短盾牌的掩护,长矛手则重甲在身,只需低下头掩住面门便能安全无忧,而火铳手则直接躲在长矛手身后便是,献营骑兵的这波箭雨对大熙军的空心方阵只起到了一些骚扰的作用,敲在盔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有些扎入了长矛手的镶铁布面甲中,却没造成任何伤害,长矛手依旧能挂着箭矢作战不停。 但献营的骑阵已经借着这波箭雨的掩护拉近了最后的冲锋距离,将马速提到极致,直直往大熙军的军阵撞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顿时不绝于耳,被披甲战马冲飞的长牌和折断的长矛在空中乱飞,而献营的骑兵和老营兵也有不少被尖利的长矛贯穿,有些还如串糖葫芦一般串在长矛上。 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冲击空心方阵的献营骑兵死伤惨重,不少人都被密如森林的长矛扎穿,撞进方阵中失了马速,便被勾枪将战马勾倒,或者被砍断马腿摔下马来,被勾枪刺死、被骨朵铁锤砸死,或者被刀盾手砍杀收割。 他们的冲击也并非没有成果,具装的甲骑撞入阵中,不是肉体可以抗拒的,最外围的数个空心方阵被冲散,老营兵和骑兵挥舞着三眼铳、骨朵和马刀奋力砍杀着,或用弓箭近距离射击长矛手和军官,试图击溃这些方阵。 有一部分骑兵插入空心方阵之间的缝隙中,试图阻隔后方的空心方阵来救援前方被冲散的方阵,但后方的方阵很快也有了反应,长矛手迈步向前,刀盾手和勾枪手退到后方,长矛形成一个个移动的堡垒,向着外围的空心方阵推进,试图接替那些被搅乱的方阵。 献营的骑兵仿佛闯入了一个迷宫之中一般,长矛组成的森林失去马速的他们根本无法突破,四面八方又有一轮轮的铳弹袭来,骑在战马上的骑兵和老营兵如同活靶子一般,一轮齐射便是血雾喷涌,如此近的距离中再精良的盔甲也挡不住火铳的穿透,一个个、一层层的倒下,人马的尸体和伤员又堵住了后方的同袍,使得他们更加拥挤不堪。 在后方指挥的白文选见到这般情况,咬了咬牙,喝令道:“传令!全军下马步战!把马匹都集结起来,冲开武乡贼的阵势!” 第645章 撕破 万马奔腾的声响又一次响了起来,汤志凝眉看去,视线穿过前方弥漫的白雾的缝隙,只见无数战马朝着大熙军的军阵冲锋而来,但只有战马,没有骑兵。 驱赶战马马群破阵,这是草原民族常用的战术,明军之中也常使用这个战术,大熙军战马宝贵,加上军中装备了大量轻重火炮可以用来破阵,一般用不着这种豪奢而又浪费的战法,献营不会比大熙军更为宽裕,他们却使出了这个战术,明显是要拼命了。 “拼命好,越是拼命,死的越快!”汤志冷冷一笑:“献营还以为我大熙军是以往那个火器犀利、搏战却差了一截的军队吗?此番就让他们好好看个清楚!” 被蒙住马眼、屁股上挨了一刀的战马不管不顾的奋力往前冲锋着,直到撞上了密密麻麻的长矛,才哀鸣着倒了下去,但他们的冲击也确实给大熙军的空心方阵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不少方阵都出现了一些小混乱,而那些献营的下马骑兵和老营兵则趁机紧随着奔驰的战马冲杀上来,一边跑一边弯弓搭箭,近距离用羽箭攒射大熙军的方阵。 数百措手不及的战士被羽箭射翻,但方阵却没有崩溃,其他人立刻补位,长矛手将长矛从地里拔出放平,身子微微立了起来,火铳手换上了随身的短弓,一口气将箭囊里的三十余支轻箭抛射出去。 献营的下马骑兵和老营兵顶着火箭和轻箭形成的箭雨嘶吼着冲杀上前,寻找缝隙抢进长矛阵中,隔着长牌和大熙军的刀盾手乱砍乱砸,有些则集结成阵势,用马枪和方阵中的勾枪兵互捅着,或不停的撩挑着长矛手的长枪,试图搅乱长矛手的阵势,锋利的矛刃布满两军间的空隙,每一次刺杀,都会有一声惨叫响起,血腥味彻底将空气填满。 与此同时,有些下马骑兵和老营兵还在不远处组成阵势,用弓箭点射着大熙军的军官和矛手,协助同袍突破,但大熙军自然不会放任他们悠闲的放箭,火器兵发射出一轮轮火箭和轻炮覆盖他们的阵列,让他们抛下一地的尸体和惨叫的伤员四散而逃。 这场战斗几乎是在双方刚刚接触的时候就进入了最激烈的时期,献营纵马冲阵,然后再以下马骑兵和老营兵跟上搅入方阵中,大熙军则维持着方阵不散,后列的方阵随着战鼓和哨声变换的节奏在变换着阵形,将空心方阵改列为一列列适合步兵作战的长阵和密集的小方阵,试图将献营兵马挤压出去。 白文选冷眼看着战场,在结阵的军阵面前个人的武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献营的兵马已经在奋力突破了,但面对一片寒光闪闪的长矛森林,他们的突破却显得那般无力,有些献营兵马也携带马枪长矛试图用密密麻麻的长矛刺穿大熙军的军阵,但他们的长矛马枪比大熙军的长矛短了太多,只能用来撩拨敲打而无法造成伤亡,面对大熙长矛手整齐的捅刺,很快就分出胜负败下阵来。 战场的局势根本无需用心去分析,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献营根本无法突破大熙的军阵,甚至连造成大量伤亡都做不到,只有用弓箭近距离射击,才能给大熙的战士造成一些伤亡。 这些献营的兵将已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英勇和技战术水平,但双方从装备到战术上的差距,如同有人狠狠对白文选的脸抡了一巴掌,让他惊惧不已。 亲自领军攻击的冯双礼退了回来,厚实的头盔上有一处醒目的凹痕,身上的盔甲残破不堪,肩上还在留着鲜血,冯双礼策马来到白文选身边,奋力挥了挥手:“换马!把退下来的弟兄都集结起来,额再带他们冲一次!” 白文选默默点了点头,看着冯双礼领军策马而去,双目一直跟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白文选的双目也没有移开,不知在看着什么。 身旁一队队诵经的和尚敲击木鱼的声响渐渐有些凌乱,白文选渐渐回过神来,眯着眼在战场上搜索着,穿过层层烟雾,只见战场上竖起了一面醒目的大旗,那是冯双礼的将旗,大旗下无数战马飞奔而过,声势惊人,整个战场所有的目光似乎都被他们吸引过去了,当面的几个空心方阵正在汇集成一个大阵,用更多的队列、更多的长矛形成的厚度阻挡马群的冲击。 马群冲锋过后,那面大旗也随之而动,上千下马骑兵和老营兵如同一道钢铁之墙,随着旗帜疯了似的紧随着马群冲锋,“阿弥陀佛”的喊声震天动地,而大熙军的军鼓声变了个节奏,哨声也一齐响起,军官似乎都在约束火铳手的自由射击,只是他们刚刚经过马群的冲击,那些杀红了眼的火铳手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不少人依旧像之前那样拿到新铳便射。 白文选眯了眯眼,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双眼死死的盯着战场,献营的兵马已经冲进了马弓的距离,不少人已经在弯弓搭箭准备近距离攒射,而大熙军刚刚才变换过阵形,还没来得及布置长牌,火铳手也还在整队之中,缺乏齐射的火力威力的火铳手,在对射中绝不会是精锐弓手的对手。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原本屈身扶矛的大熙军长矛手忽然齐刷刷的直起了身子,挡住了后方火铳手的射界,但也用自己的身躯和盔甲形成了一道挡箭的人墙,前列的刀盾手和勾枪兵则在飞速向两翼散去。 献营的下马骑兵和老营兵手中的箭矢已经飞射而出,近距离的攒射给那些大熙的长矛手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他们有甲胄保护,只要不是射中面门,箭矢突破甲胄再刺入身体之中已经失了力道,有不少长矛手身上插着四五支羽箭,却依旧坚定的站在原地。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声哨声响起,这些长矛手再次屈下身子,露出后方已经整队完毕的火铳手,只见得一阵星光闪烁,恍若平地惊雷,火铳齐射的铅弹如同一把巨大的镰刀,瞬间收割了无数献营兵将的生命。 白文选看着冯双礼的将旗倒下,不由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娘的,机关算尽,统统是做了白工!” 第646章 师徒 莫家村方向,同样也在激战之中,或者说,从战事开始就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程度。 双方的火炮都在不停的轰鸣着,大熙军的重炮都在后队,随军追击的只有威远炮之类的中型火炮和一些轻型火炮,而献营同样缺乏重炮,中型火炮数量甚至比不上大熙的随军炮队,炮手素质更是差了一大截,但他们有预先构筑好的炮位和阵地,依托土墙土包垒起的防御设施,暂时和大熙的炮队轰了个你来我往、势均力敌。 双方的骑兵也纠缠在一起,先是轻骑狗斗,互相尝试着冲破敌军骑兵的阻拦掠阵,用弓箭和飞驰的战马骚扰敌军军阵,或者三五成群围杀着敌方的轻骑。 轻骑之后便是双方具装甲骑的舞台,大熙能够自产稳定的盔甲装备,甲骑武备比献营强上不少,只是在骑术弓术等技战术上还有不小差距,人数也处于劣势,和轻骑兵狗斗时的势均力敌不同,隐隐落于下风,但足够阻隔献营骑兵冲击大熙军的步兵军阵和火炮阵地了。 大熙军吸纳了不少三省大战后俘获的宣大、秦兵骑兵和投诚的山西边军的骑手,骑兵和身经百战的献营骑兵相比,虽然整体上还处于下风,但差距已经并不大了。 李定国转移到了一个离炮兵阵地较远、相对安全的屋顶上,凝眉观察着远处的战况,双方的骑兵和炮兵打的火热,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大熙军步阵的推进,外围的两千余人转换为一个个空心方阵以对付零星冲破骑兵阻拦的献营骑兵,中间的三千余人则列成一列列长阵,随着钟鼓号角声而不停推进着。 大熙军的组织性极强,不同的军阵互相配合、互相照应,匀速前进,没有出现一丝脱节的情况。 李定国扭头扫了眼村前组成数个大方阵的那三千步兵,这支兵马是他一手挑选兵将、编练而成的,相当于他李定国的家丁老营,也是李定国心中未来献营军队改革的模板和方向,在对付四川明军的战事中,表现得甚至不弱于张献忠的御营。 但如今战场上见真章,这支军队却明显的比他们的“师傅”要差了一大截,装备上大同小异,但无论是组织度、战术还是纪律性上,都肉眼可见的有着差距。 李定国也知道,对面的大熙军出自吴成的中军,本就是大熙军各部军团中老兵最多、装备最好、实力最强的,他手下这三千人马和他们有差距才是正常的,但正因如此,李定国才会感觉到无比的焦虑,他这三千人马和大熙军差距都这么大,其他献营各部和大熙军的差距只会更大,而吴成的中军此番入川的就有六万余人,献营能战的老营和战兵加起来,也不过才七八万人马,其他都是凑数的炮灰而已。 “此战.....难道就真如毛孩大哥所言,我献营连维持个对峙的局势都做不到吗?”李定国 喃喃念叨着,看向远处顶着炮火缓缓逼近的大熙军军阵:“我也是按照武乡军的操典遴选训练的兵马,为何上了战场......” 还没来得及深思,一旁的一名将领忽然伸手遥遥一指:“三天王,您快看!” 李定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视线穿透弥漫的硝烟,正见远处冯双礼的将旗倾倒,无数献营兵将正在狼狈逃窜着,白文选的将旗在飞速的移动着,显然身为主将的白文选也冒险上阵,领着亲兵和精骑阻拦逃卒、维持军阵的稳定。 “若是不能击破当面之敌,与白都督他们前后夹击,白都督他们恐怕有崩盘之险!”李定国双目一沉,他心中已经确定此战是败局已定,但小败还是惨败也有不小的区别,若是白文选、冯双礼他们崩盘,他们骑兵众多还能脱离战场,自己手下这么多步兵,逃都逃不掉。 唯有击破当面之敌,最差也要冲破他们的阻拦,和白文选、冯双礼他们的骑兵汇合,步骑互相掩护撤退,才有可能脱离战场。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喝令道:“举本天王天王旗,令全军准备,本天王亲往一线领军进攻,让所有兵将弟兄都知道,咱们要搏命了!” 号角声响彻云霄,汤志扭头看去,却见莫家村方向竖起了一面镶金大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身银亮铁甲的李定国领着一众亲卫策马从一个个军阵前飞奔而过,“天王万胜”的欢呼声充斥原野。 “张定国要搏命了!”汤志当即判断道:“看来是冯双礼他们的溃败让张定国意识到了危险,准备击破我窦名望所部,与白文选他们会合撤退了。” “听咱们从献营逃回来的那些兄弟说,张定国手下有一支三千余人、完全按照咱们的操典遴选兵将、训练成军的精兵......”吕崇烈面上浮现出一丝担忧:“除了那三千精兵,还有收拢的古佛山溃兵......估计应该有近万人,人数比窦都尉多太多了,要不要抽调些兵马去支援窦都尉?” “用不着,窦蛮子足够应付了!”汤志向微微一笑,显得有些豪气干云:“这一仗我不仅要打崩张定国,还要打崩白文选、冯双礼等人,两块骨头我都要啃掉、两块肥肉我都要咽进肚里!就让献营诸将好好看看,我大熙有这个实力!” 汤志令旗一挥,喝令道:“张定国按耐不住发起了进攻,证明其军心已经动摇,此战胜负已定,传本将军令,前部后撤休整,让老葛他们领军上前补位,传令后部备战,向两翼包抄前进,献营的骑兵快,他们要比骑兵跑的还要快!他们在后边休息了这么久、看着同袍跟敌人苦战,也该表现表现了,不管遭到什么抵抗,都要按时到达位置!” 汤志又一次回头看向莫家村方向,大熙军的哨声混在鼓号声中依旧清晰可闻,窦名望所部的军阵肉眼可见的提速,朝着逼来的献营兵马杀去,汤志微笑着点点头:“战争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张定国,赢不了!” 第647章 近射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窦名望伸长了脖子看去,只见莫家村方向旗帜飞扬,三千步卒打头,排列着一个个整齐的阵列随着号鼓之声向他们逼迫而来,他们军装整齐、他们军容严整,数千双脚踏在地上如同一个巨人在行进一般,没有一丝杂音,森冷的长矛直直指向空中,火铳闪烁着猩红的光芒,两翼的刀盾手一边行进,一边用腰刀敲击着盾牌,发出整齐而又震撼人心的怒吼。 窦名望一时恍然,还以为遇到了某支大熙军的部队,相比而言,紧随在这支军队两翼和后方行进的其他献营队伍,单单是军阵上就肉眼可见的存在差距,队伍远远称不上严整。 “这些家伙,想必就是张定国的王牌了!”窦名望冷冷一笑,看向李定国的那面天王大旗,上面绣着的金色莲座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耀眼夺目,让在大旗下的李定国身上如同多了一层光圈一般,仿佛李定国真如天神降世。 献营的士气也高昂到了顶点,献营的兵将随着李定国的每一次挥拳,整齐的呼喊着“阿弥陀佛”的口号,这句佛家至善的佛号,从他们口中喊出却显得无比的狂热和癫狂,刺激着每一个献营兵将热血上涌。 “有点意思!”窦名望微微一笑,战场之上一时的热血上头,来的快去得更快,只需要一盆凉水,就能全数浇灭:“全军提速,传令各部火铳手听本将号令行动,凡是不听号令私自射击的,立行战场军法斩首!” 大熙军的军阵开始小跑着拉近与李定国所部的距离,双方的炮队都分出火炮来轰击双方的军阵,炮弹在空中呼啸不停,不时有炮弹砸进军阵之中,顿时便裹起一片血雾和残肢断臂,大熙军的几门火炮盯上了醒目的李定国的位置,但李定国显然也清楚自己身处险境,没有停留在军阵中,而是一进入火炮射程后便策马围绕着献营军阵奔驰着,一面鼓舞士气,一面也降低自己被火炮轰击的概率。 窦名望同样也在策马绕阵奔驰,一双锐利的双眼不断的扫视着敌我双方军阵的情况,在接敌之前进行着最后的调整,撤下遭到炮击的方阵重编,补上一个新的方阵,维持着整个军阵正面的宽度。 双方都没有列成方便避炮的稀疏小阵,而是始终维持着一个个方阵组成的大阵推进着,两边火炮的轰击造成的伤亡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且双方的骑兵还在外围缠斗着、互相尝试着试图冲破敌方的阻拦冲击对方的步兵军阵,稀疏的小阵方便躲炮,但面对骑兵的冲击不堪一击,李定国和窦名望对此都心知肚明。 挺进至一百余步的距离,献营的军阵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悠扬的号角声,献营的军阵轰然停步肃立,献营的火铳手飞速组成三列队列,平端火铳瞄准了还在挺进的大熙军军阵,只等一声令下,便扣动扳机。 “全军!快跑前进!”窦名望却没有停下军阵的意思,令旗挥舞,军阵中的腰鼓手敲响了急促的鼓点,他指挥的五个部总再一次提速,一齐快步小跑起来,军阵在突然的提速之时却依旧没有一丝散乱,朝着列阵准备射击的献营军阵冲锋而去。 一声声刺耳的喇叭声炸响,随即便被惊天动地的雷霆声盖过,大团大团的烟雾从献营铳手的火铳中喷涌而出,又很快被一颗颗铅弹搅散,正在快跑前进的大熙军中发出一声声清晰的闷哼声,一个个战士扑倒在地,鲜血瞬间就将地面染红。 “不要停步!继续前进!”窦名望大喊道:“二十步!一次就击垮他们!” 李定国感觉到有些心惊胆战,献营装备的火绳枪和大熙军并没有什么两样,质量上还稍微差一些,射程都是百步之内便能造成杀伤,所以李定国将军阵约束在距敌百步左右,抢先开火。 大熙军明显有了不小的伤亡,但他们却没有停止推进,甚至速度更快,依旧快跑着向着他们的军阵逼来,一路顶着铳弹快跑,军阵却始终不乱。 第二轮铳也轰然发射,献营同样用的是三段击的战术,火力持续不断,李定国可以清楚的看见大熙军的战士们被横飞的铅弹击中倒下,但他们依旧没有停步,甚至没有人退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向前推进着。 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其他献营步兵也开始用弓箭和三眼铳等火门枪射击大熙军的军阵,但他们仿佛不知伤亡为何物,依旧坚定不移的向前冲锋着。 李定国感觉有些心惊,献营的兵马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感觉,第三轮铳射击时凌乱了不少,第四轮铳更是显得有些稀稀拉拉,李定国扭头看去,正见最后一列一名铳手满脸紧张的填装着弹药,但他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不断逼近的大熙军军阵,倾倒的火药都被风吹散了都没意识到,只是靠着以往严酷训练养成的习惯装填,然后将火铳递给前排的铳手,这支火铳,等会齐射之时定然哑火。 像他一样几乎被巨大的压力压垮的兵将并不少,李定国的三千精兵还能坚持立在原地,其他各部的铳手和弓箭手,已经有不少人朝着后方逃去,将近战步兵顶上前去。 逼近至二十余步的距离,李定国都以为大熙军会继续冲锋,却猛然听见一声声尖锐的木哨声充盈整个原野,随即大熙军的军阵猛然一顿,火铳手迈步向前,整个战场仿佛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知道大熙军的火铳要开始轰击了,李定国的精兵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一直严整的阵形都显得有些散乱起来,两翼的其他献营步兵更是不堪,无论是老营兵还是战兵,都在往后缩着,阵形顿时大乱。 李定国却不知怎得,猛然间大脑一片空白,呆呆的盯着那些迈步前进的大熙军火铳手,直到他们端起火铳瞄准,还没有反应过来。 “三天王小心!”一名亲兵大喝一声,将李定国拉下马来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只听得平地惊雷炸起,瞬间响彻九霄! 第648章 大破 铳声连成一片,化作一股滔天的暴风,无数铅弹带着骇人的尖啸撞入献营的阵列中,一片片夹杂着碎肉的血雾瞬间笼罩了整个军阵,前列的铳手成排成排的倒下,惨叫声响彻原野,扭曲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员瞬间在地上铺成了一条长蛇一般长线。 距离实在太近了,铅弹穿透了前列铳手的血肉之躯,往往还会继续射翻两三人才停下,连后列的献营长矛手和近战步兵都没能幸免,也被射倒无数,李定国便亲眼看见他身旁一名亲兵被一发带血的铅弹射中,头盔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顿时凹陷了下去,好在头盔厚实,没被射穿。 而大熙军的齐射还没有结束,他们没有采用三段击的战法,而是轮射前进,第一列铳手射完便站在原地清膛装弹,第二列射手迈步向前,随着哨声齐射之后也停留在原地,第三列再迈步向前轮射,大熙军的长矛手和刀盾手则紧随其后、或护卫两翼,随着火铳手的轮射,整个军阵都在缓缓逼近着献营的军阵,缩短着最后的距离。 无需李定国指挥,献营的将领都在拼命的嘶喊着,试图维持着军阵不散,但献营的兵将在大熙铳手暴风骤雨一般的齐射下已经乱成一团,勉强列成阵势进行还击,射击的火铳稀稀拉拉、零乱不堪,又很快被大熙军新一轮的齐射轰翻驱散。 后世的英军龙虾兵靠着一手抵近射击的战术打崩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这种战术在军阵的行进过程中必然会遭受大量的伤亡,跑步前进的行军方式,一旦基层军官对队伍协调失控,便有可能造成整个军阵的混乱,反倒是给敌人送菜上门。 所以这种战术极为考验一支军队的训练水平、战斗意志和战场纪律,一个不好就是全军崩溃的下场,但只要承受住伤亡抵近目标,并且保持着一定的组织度,近距离齐射爆发出来的火力密度和精准度,是任何一支军队都难以抗衡的。 如今便是如此,一轮轮的齐射过后,满地都是歪七竖八扭曲的尸体,献营的各个军阵已经彻底乱成一团,有的人拼命往阵后躲藏,试图离得大熙军迫近的军阵远远的,有的则嘶嚎着冲杀上去,随即又被大熙军掩护军阵前进的刀盾手用投枪射翻。 只有李定国的本部精兵还勉强的维持着阵形,他们处在正对着大熙军的正面,遭到了最沉重的打击,阵前一排一排的满是尸体,军阵仿佛被刀切豆腐一般切掉了一大块,无数伤员痛苦的在地上滚动着。 但他们依旧严守纪律,尽量压抑着伤重濒死的哀嚎,咬着牙一声不发,即便是实在忍耐不住,也死死的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影响同袍的军心。 不仅是他们,李定国本部精兵从官到将都在坚持着,不少将官也受了伤,却依旧挥着拳脚指挥本队组阵,兵卒们不少满脸都写满了惊恐,但依旧遵守着指令顶着泼雨一般的铅弹进入位置,一次又一次的组成严整的队形。 他们勇猛无畏,他们纪律严明,他们训练有素,他们无愧于一支强军的风采,但李定国心中却已经笃定,这一仗他是一败涂地了。 献营的其他兵马没有李定国本部精兵这种素质,随着大熙军阵的步步迫近,他们被火铳轰击得散乱不堪的阵列也在不自觉的往后退却,随即退却变成了零星的逃跑,逃跑又变成了溃退,无数个军阵轰然陆陆续续的解散,更多的则在摇摆动摇,如同朽坏的木门,只差临门一脚。 献营的整个军阵中,只有李定国的本部精兵还在原地坚持着,但他们的军阵也已经摇摇欲坠。 而大熙军的临门一脚很快就到来了,令人惊骇的木哨声又一次响起,窦名望如天雷一般的吼声连李定国的位置都能隐约听清楚:“全军突击!统统杀过去!” 窦名望的吼声仿佛就是一个信号,原本就摇摆动摇的献营军阵顿时轰然而散,所有人都在嚷嚷着“败了败了”,不顾将官的阻拦疯了似的四散而逃,李定国的本部精兵还维持着军阵,但阵形肉眼可见的散乱了起来,不少军卒和官将也扔下武器悄悄的混入溃兵之中逃跑了。 李定国直起身子,看着涌来的赤潮,二十余步的距离,不过一个冲锋就到,那些他一手操练出来的精兵还在抵抗着,但却早已阵不成阵,崩溃在即。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操典教出来的兵,差距会这么大?为什么....弟兄们已经发挥了最高的水平,却依然会有这场惨败.....”李定国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上腰间宝刀的刀把,宝刀刚刚拔出半截,几匹快马忽然奔驰而来。 “三天王,白文选那厮逃了!冯都督不知所踪,他们已经全军大溃了,您没收到消息吗?怎么还在这?”衣甲残破、连头盔都不知扔哪去的高文贵领着一群浑身浴血的亲兵奔来,见李定国这副模样,顿时明白了过来,朝身后的亲兵招了招手:“来人!护着三天王离开!传令全军撤退、各自逃命,去内江县集合!” 说着,高文贵跳下马来,一把架住李定国,和身旁亲兵一起将他往战马上推:“三天王,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啊!您如今才不过十五岁,战死在这,不值当!” 李定国木然的上了马,高文贵的一名亲兵让出战马让高文贵骑乘,自己则抽刀返身去抵挡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大熙军战士,高文贵牵着李定国战马的马缰,拖着他向成都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李定国呆坐在马上,任由高文贵拖着马匹飞驰逃跑,满脑子被无数的疑问填满,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回头看向那股涌动的赤潮,他的本部精兵也有不少将官兵卒随着他而扔下武器逃跑,但更多的却依旧坚守着位置继续抵抗,似乎是要为他这个主帅的逃脱争取时间。 “是我错了!”李定国忽然间泪流满面:“是我错了.....可到底.....错在哪了?” 第649章 骄兵 萦绕在空中的黑烟渐渐散去,一面赤红的旗帜高高竖立在残破的关墙上,一队队辅兵正在清理着佛图关内的瓦砾残骸和尸体,佛图关下立起一座座连绵的营帐,追击的骑兵押着一群群黑压压的俘虏回返,在佛图关下还专门建造了几个俘虏营,如今里面的俘虏都塞得满满当当。 就在汤志等人和李定国、白文选他们大战的时候,吴成统领的中军主力也摘下了佛图关,这座关卡确实险峻,也确实易守难攻,艾能奇的布置也很有章法,只是单单忽略了一点,便是这佛图关附近的百姓。 献营占据佛图关后,一则为劫掠物资,二则也是为了在外围组建防线,派兵将佛图关附近的村寨几乎扫荡一空,村民百姓们大多逃进了山里,没来得及逃走的,便被献营抓了壮丁,给他们修筑工事、干些杂活,临战便驱赶上阵充当炮灰。 大熙军兵进佛图关后没有急着攻关,而是分出人马到附近的村寨里帮忙挑水砍柴、修补破损的房屋,有些屋子被炸毁烧毁的,便重修修筑,又从俘虏中把那些被强拉的村民百姓挑出来释放,让他们各自回家,或帮忙上山劝山里躲藏的乡亲回家。 吴成还从随军的军医队里挑选军医和护工在各村问诊,帮村民免费瞧病治病,贫困的村民还发给粮食和农具。 这些努力终究是有了回报,有一名老猎户在大熙军的军医救护其生病的孙儿之后,向大熙军透露了一条小路,可以绕到佛图关的一面峭壁一侧,那一侧坡度较缓,而且山壁上长了许多树木岩石可以踩踏落脚,能够从那儿攀入佛图关内。 吴成自然大喜,当即请那老猎户带路,让王堇英统率交山旧部和湖广西南的苗兵组成的一千余山地兵随那老猎户一起绕到佛图关后,半夜悄悄爬上峭壁,突然在关内四处放火烧杀、夺取关门,关外严阵以待的大熙军主力见关内火起,当即登山攻关,从王堇英夺下的关门一拥而入。 佛图关守军毫无防备,在深夜睡梦之中遭到突袭,以为神兵天降,顿时大乱,艾能奇在梦中惊醒之时,大熙军的主力已经涌入关来,艾能奇匆忙组织老营抵抗,又如何抵抗得住?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击溃,狼狈逃出佛图关,逃向了重庆城。 如今吴成便在佛图关内,靠在一棵大树下,来回翻阅着汤志等人送来的战报,脸上的神色有些难看,岳冰兰坐在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和几个村民一起闲扯着家常,那些村民本要跪拜,但都被岳冰兰拦住,一个个拘谨的坐在石凳上,屁股都只敢坐半边。 谈了一阵,岳冰兰亲自把那些村民送到门外,又让绵长鹤安排人马护送他们回村,这才来到吴成身边:“俺和那些村民谈过了,重庆附近的村寨田土,除了重庆卫的军屯,本来大多都是属于蜀王府的,但后来瑞王逃来重庆,说是要划地给他做王庄,和蜀王一直在吵闹,这些村民也不知道他们耕种的田土到底归属谁家,恐怕还得入重庆查查鱼鳞册才知道。” “我们暂时不入重庆,要给任亮他们做事的时间……”吴成头也没抬的回道:“是王府的田土就好办了,按照咱们对于无主田的政策来,谁耕种谁拥有便是,这段时间要组织工作队下乡帮忙清丈,此事必攻打重庆重要。” 岳冰兰点点头,扫了一眼吴成手里的战报,笑道:“成哥,这战报你都看了好几遍了,汤将军此番大胜,光俘虏就抓了上万人,献营的后军府都督冯双礼都被汤志生擒,这般大胜,你怎么没个开心的模样?” “确实是场大胜,单单是这一胜,给他一个制将军、赐一个二等伯爵没问题!”吴成冷哼一声,将战报“啪”的一声合了起来:“但也因为这一仗,我要让他汤志,还有吕崇烈及所部的高层将官、参谋、教导全体受一次处分,并向全军通报检讨。” 岳冰兰一愣,赶忙问道:“成哥,汤将军他们毕竟是一场大胜,为何还要处罚呢?” “他这场大胜,是建立在咱们和献营实力的巨大差距上的,靠的是我大熙军的基层建设、将士们的勇敢听命、装备战术上的先进!”吴成的表情很严肃,也很冷静:“但他作为所部的主官,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大意轻敌、骄傲自满,我都不用去前线,单单从他的战报之中就能看出来!” “汤志所部中伏,和他这个军事主官的大意骄傲脱不了关系,张定国确实是个名将种子,对他们的心理把握的很准!”吴成又将那封战报翻开,眼中涌出一丝忧虑:“好在献营从装备到兵员素质都和咱们差了一大截,让汤志能一力降十会,可若是碰到一个实力和咱们差距不大的对手呢?汤志所部,岂不是要交待在那莫家村了?” “成哥,虽然如此,但毕竟是胜了!”岳冰兰扶着吴成的臂膀安慰道:“私下教训一下便是,通报全军,恐怕有些过了。” “因为军中像汤志这样的,恐怕不在少数!”吴成苦笑一声,拍了拍岳冰兰的手:“自从三省大战之后,我大熙有席卷天下之势,时至今日,只见我大熙揍人,关内没有任何一家势力能挡,军中……不,不止军中,大熙朝野,必定是有不少骄傲自满的,我大熙从军到政,都在形成骄兵之势,也许大多数人都没这个意识,但时势已经造起了这股风潮。” “朝野之中以为天下大势已定,军中以为天下无敌,所以才会有人开始抱团结党、争权夺利,但自古骄兵必败,一场场胜利能够掩盖很多问题,但问题不会消失,只会慢慢堆积起来,最终很可能就化作一颗暗雷,把整个大熙炸翻。” “所以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功劳要赏,过错也要罚!”吴成将那战报合起,看向东北方向:“如今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朝中有整风肃纪,军中也需要扼住骄兵的风气,此番惩处汤志他们,就是为了给全军一个警告!” 第650章 心慌 重庆城,如今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临街的店铺房屋都竖起了门板、关上了大门,街上到处都是巡街的军卒,不时有一群群百姓被军卒押着出城,“帮忙”修筑城防工事。 重庆府衙中也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模样,刘文秀坐在大堂上首,面色森冷的可怕,拿着手中一张布告看了又看,朝堂中众人展示了一圈,抖了抖:“各位怎么看?这布告上说的是真是假?” “定是武乡贼乱我军心之计!”艾能奇嚷嚷了起来:“三哥的本事咱们还不知道吗?战败可能,但全军覆没,怎么可能?武乡贼必然是以一场小胜伪做大胜来诈咱们,甚至可能一仗都没打,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盘。” 刘文秀扫了艾能奇一眼,艾能奇丢失佛图关,大熙军自陆路包围重庆城,铜锣峡也没有了坚守的意义,大熙军水陆会师,将重庆城围死,截断了重庆献营与外面的联系,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刘文秀等人也只能靠猜。 “武乡贼,一贯很少弄虚作假……”有一名将领壮着胆子反驳道:“再说了,末将这段时间在城墙上观察,武乡贼围城的兵力是日日增多,若是没有大胜,有三天王在一旁策应,武乡贼又哪会不断把兵马调回来围城?” 艾能奇怒目瞪着他,那名将领赶紧找补道:“四大王的猜测也有可能,武乡贼可能使的是虚张声势之计,但他们布告中说生擒了冯都督,这总做不得假,只看他们能不能把冯都督押来便知。” “即便押来,也不能说武乡贼就真的大胜了!”一旁的王传主赶忙说道:“也可能只是冯都督不幸为武乡贼所俘,要么就是武乡贼找人假扮……或者是冯都督干脆投了武乡贼!” “末将斗胆插一句话……”立在王传主身后的任亮暗自冷笑,王传主和艾能奇都在拼命找理由稳定军心,任亮自然要给他们捣捣乱:“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二天王、四天王,诸位大人在此议论的都不算数,关键还是下面的弟兄们怎么看,这布告一夜之间贴满了重庆城的大街小巷,军中不少弟兄都知晓了此事,即便真是谣言,恐怕也有不少弟兄会对其笃信颇深了。” 堂中一阵沉默,刘文秀面色更为冷峻,双眼都闪着寒光,在堂中一个个军将和闻香教头目的身上扫过:“任兄弟此话倒是提醒了本天王,那么多巡街守夜的军卒,武乡贼是怎么把这布告贴的到处都是?” “必有内奸!”艾能奇又嚷嚷了起来:“二哥,那佛图关那般险峻,武乡贼入川才多久?对佛图关地形能有多熟悉?他们是如何绕到额背后、从山崖上爬上来的?必然是有熟悉地形的内奸带路、寻了一条咱们都不知道的小路!” “四天王说的有理!”王传主也点了点头附和道:“二天王、四天王,您二位仔细看那布告上的内容,三天王之所以会败,就是因为有内奸叛徒向武乡贼告密,使武乡贼得知了三天王的埋伏地点,若此事为真,三天王大败之事,倒也说得过去。” “四天王和王传主所言甚是!”任亮赶忙出言帮腔,暗暗引导着刘文秀的想法:“武乡贼突破佛图关都有数日了,却始终没有对重庆城发起进攻,只是围着,听佛图关被俘后逃回来的弟兄说,武乡贼反倒是抽调不少人手去附近村子里帮忙干农活、搞清丈、劝百姓下山.....两位天王、诸位大人也知道,武乡贼此番入川,可没有慢慢磨蹭的时间!” 任亮顿了顿,朝艾能奇行了一礼,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末将记得武乡贼在佛图关前,也是停兵不进、只围不攻,当时咱们都以为武乡贼是因为佛图关险峻故而一筹莫展,结果.....原来武乡贼是在等内奸叛徒做事!” 刘文秀双目一沉,王传主也是双目一沉,回头扫了任亮一眼。 艾能奇的面上则浮现出焦急的神色,赶忙说道:“二哥,任兄弟说的没错,武乡贼如今对重庆围而不攻,恐怕也是要.....” “此事额自有计较!”刘文秀摆了摆手打断了艾能奇的话,朝王传主使了个眼色,然后清了清喉咙,说道:“无论如何,咱们还是以守住重庆为第一要务,不管三天王是否大败、不管冯都督是不是落在了武乡贼的手里,此事都只能是武乡贼挑拨军心的谣言!各部将官回去都要说清楚、讲明白,让弟兄们不要误信谣言,否则,一概以祸乱军心论斩!” 堂中众将互相对视一眼,轰然答应,刘文秀满意的点点头,又与众人商议布置了些城防事务,这才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散去,只把艾能奇留了下来。 任亮刚刚迈出府衙大门,却听得身后有人呼唤,转过身来,却见王传主跟了上来,凝眉说道:“任将军,如今重庆城内最紧要的稳定军心,有些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晓,但别人都顾大局,不会当众说出来而已。” “王传主教训的是,在下也是一时心急,在下卖了重庆,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挂在大东佛国之上,自然希望大东佛国能够延绵万世!”任亮赶忙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但王传主,当初大东佛国取重庆城就是用的内奸这招,还是得防着武乡贼有样学样、故技重施啊!” “此事不用你管,只管带兵便是!”王传主点点头,迈步远去:“还是那句话,有些事,少掺和!” 任亮目送着王传主远去,伪装成亲兵的军情处人员牵着马过来,左右察看了一会儿,悄悄说道:“张定国大败之事,弟兄们已经宣扬到军中了,明日执政会释放一批莫家村俘虏的军将到重庆,那封书信,咱们什么时候送过去?” “不急,等我这几日找些人灌些酒、套套话,你们在军中要也得多传些军将的不满言论.....”任亮微微一笑:“然后再用那封书信把事钉死,刘文秀他们想要稳定军心,这军心是想稳就能稳住的吗?” 第651章 意乱 半夜,刘文秀居住的大宅里忽然亮起了灯火,几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被驱赶出去,刘文秀披着一身轻薄的绸衣,借着烛光细细的看着一封书信。 “军中谣言满天飞,从兵到将都在传三哥战败的事,传的越来越玄乎,甚至还有说三哥也在内江被俘,武乡贼已经开始围攻成都了,所以才放着咱们重庆不打!”艾能奇满脸愤懑和焦急:“他娘的,武乡贼前几日释放那些被俘军将来重庆,额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怕是谁把莫家村之战的细节透露出去了,搞得现在谣言都控制不住了!” “武乡贼放人,咱们难道还能不收不成?”刘文秀瞥了艾能奇一眼:“额若是把他们拒之门外,城内的军心顿时就会垮了!武乡贼这一招就是个阳谋,由不得咱们不中招!” 艾能奇也没法反驳,只能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三哥还真的是遭了一场大败.....三哥也没做错什么,额自问不能比三哥做的更好,但三哥却败得那般惨烈......武乡贼的战力,竟强悍至斯!” 房中一阵沉默,刘文秀也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书信转移话题:“王传主,这书信可当真?那些贼厮,当真与武乡贼有所勾结?” “当不当真,下官不敢笃定,但这书信,确实是下官安排的暗桩从那刘千户的营帐里偷出来的!”王传主淡淡的回道,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自从武乡贼释放的那些俘虏将官到重庆之后,这几日那些明军降将便经常聚在一起吃酒,话语中常有怨怼之语.....” 王传主顿了顿,眼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也有将官私下里议论,给咱们卖命,不如去投武乡贼......” “这帮明狗!咱们在重庆搜缴的金银大多赏给了他们,他们不尽心效力也就算了,还一天到晚想着勾结他人!”艾能奇破口大骂:“两面三刀的家伙,当初破重庆,就该一口气把他们统统杀光了。” “四川不止有一座重庆城,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一个四川!”刘文秀呵斥道:“杀光了他们,成都府的那些降官降吏、降将降军怎么办?难道也杀光吗?川西川南的那些明国官吏会怎么想?这天下的人会怎么看待咱们献部?难道义父还能把整个四川、整个天下都屠了不成?” 艾能奇满脸愤怒,但也不敢回嘴,闷闷不乐的低下头去,刘文秀瞪了他一眼,又朝王传主说道:“如今重庆的局势这般恶劣,外援断绝,咱们坐守于孤城之中,外边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未知就会恐惧,恐惧就会心乱,加之武乡贼有意挑拨,那些本就意志不坚定的明军降将起了改换门面的心思也是正常,但咱们就不能一口气将他们统统给杀了,否则城外那数万明军降军闹起来,不用武乡贼攻打,这重庆咱们就得丢了!” 王传主点点头,接话道:“二天王的意思,下官明白,那些只是怨怼的,暂且不去管他们,但要与武乡贼相勾结的,下官等会就让暗桩拟份名单送来,让二天王杀鸡儆猴!”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刘文秀微微一笑,表情又变得严肃了一些:“王传主,你们闻香教在那些明军降军之中蛊惑人心、拉人入伙之事,不要以为本天王一无所知,只是军情紧急,暂时没空去管你们而已,本天王不管那是你们教主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既然你们闻香教在那些降军中埋了那么久的种子,就得替额大东佛国看住了他们,若是闹出乱子来,本天王唯你是问!” 王传主眉间一凝,赶忙回道:“二天王放心,下官在降军之中发展教众,不是为了私利,也是为了大东佛国能牢牢掌控重庆,下官等会回去就发动教众,在军中帮忙澄清‘谣言’、正本清源,帮着二天王把那些传播谣言、挑拨离间的家伙翻出来!” “还是那句话,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刘文秀呵呵一笑,挥了挥手:“王传主明白就好,既然如此,就先去办事吧。” 王传主赶忙告退离去,艾能奇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扭头冲刘文秀说道:“二哥,这些个闻香教徒还在军中扩充势力?心怀叵测啊!” “他们是在利用咱们献营,借巢生蛋而已,此事义父也清楚.....”刘文秀冷笑一声:“闻香教,比武乡贼更不可信,但如今咱们还得用着他们!” “要借我闻香教一用?”王传主刚刚离开府衙穿过一条街道,在拐角处便被赶来的任亮拦住,有些不快的凝眉问道:“任将军,你深夜跑来,到底是何意思?” “末将听闻王传主大半夜的悄悄跑进府衙求见二天王,后来连四天王都赶到府衙去了,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任亮呵呵笑着拽住王传主,身旁的亲兵上前将王传主的随从们都围住:“王传主,末将也是受人所托,来探探口风。” 王传主心中警惕,挣了两下却挣脱不得,一双眼四处瞟着,说道:“任将军安心,今夜我与二天王只是传递些武乡贼的军情,与你们无关,明日天亮二天王会亲自与你们细说。” “若是军情,末将更该知晓了!”任亮呵呵一笑,拽得更紧:“王传主不必四处看了,巡夜的弟兄们刚刚才被末将打发走。” 王传主心中一惊,刚要问话,任亮却使了个眼色,一众亲兵将王传主的亲随统统打翻绑住,连嘴都堵死,随即两个亲兵提着麻绳上前,将王传主也绑缚,扛上了马。 王传主心知不好,拼命挣扎,但却毫无作用,被任亮劫持着奔入一家宅院之中,一路被拖拽着来到一间屋子里,任亮大剌剌的坐在一把交椅上,抽出一把钢刀,冷笑道:“王传主,那封书信你也看了,二大王、四大王也都看了,你们今夜商议了这么久,想来也有了结果,末将请问,二大王是否要杀尽那些明军降兵啊?” 第652章 变乱 王传主也不是傻子,当即便猜了出来,惊讶的问道:“那封书信,难道是你们伪造的?为何.....不对,你们是投了武乡贼?” “我等不是投了大熙,我等从一开始就是大熙的人!”任亮哈哈一笑,坦坦荡荡的挑明了身份:“我乃是大熙制将军、二等交城伯任亮,奉命潜伏重庆,哈哈,本来只是为了对付重庆的明军,没想到还顺手网住了刘文秀、艾能奇这些大鱼。” 王传主目瞪口呆,旋即又苦笑一声:“终日打雁,没想到被大雁啄瞎了眼!姓易的那死太监,死都死了,还要坑我一把!” “王传主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了咱们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任亮连口音都变回了山西口音,笑着抚摸着手中的钢刀:“我再问一次,刘文秀,是不是要把那些明军降将降兵都杀光啊?” 王传主眼珠子一转,知道如今不是死硬到底的时候,当即回道:“任将军猜的没错,刘文秀为了保住重庆的安稳,确实是要把那些明军降兵降将都杀绝,今夜招在下和艾能奇去府上,就是为了布置屠杀之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任亮哈哈一笑,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一名亲兵送上纸笔,帮王传主松了绑:“王传主,劳烦你把刘文秀的计划,前因后果都写个明白,签字画押。” 王传主赶忙提起笔书写了起来,笔一停、画了押,一旁的亲兵便将那张纸抽走,送到任亮面前,任亮逐字逐句的细细检查了几遍,这才笑道:“王传主不愧是善于蛊惑人心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写出这么一封有板有眼的‘自白状’,单看你这篇状子,我还以为刘文秀真是蓄谋已久,欲杀绝所有明军降将呢!” 任亮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两三张张状子来,冲王传主挥了挥,笑道:“你手下那些传头头目什么的,就比不上你,能用的就这么两三张,不过蠢笨的不少,有好几个被咱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就是不肯写这自白状。” 王传主眯了眯眼,摆出一丝谄媚的笑容来:“任将军,单单靠这些自白状,恐怕还不能让那些降军降将们相信吧?在下愿做认证,任将军可带在下去城外营中,亲口向那些降军降将告发刘文秀的‘计划’!” “王传主,你是把我当傻子了?”任亮满脸嘲讽,哂笑道:“让我猜猜,你准备在哪闹起来?是在咱们明日出城之时在城门口大闹一场?还是在城外大营之中突然翻供反咬咱们一口?或者干脆今夜寻机逃了,去刘文秀那告发咱们?” 任亮又敲了敲桌面,几名亲兵提着一颗颗人头走了进来,扔在王传主身前,两名亲兵则冲上前来,将想要跳起身来的王传主死死压住。 “任将军!在下是真心想要助您一臂之力的啊!”王传主赶忙嚷嚷了起来,脸上冒出一丝慌乱的神色,又赶紧压了下去:“任将军也说了,在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如何会看不懂局势?有任将军这番布置,重庆已经不可能守住了,重庆一失,张献忠一半以上的精兵良将都要折在这里,那大东佛国还有什么希望?在下又怎会一条路走到黑?在下自然要改换门庭,在下一片赤诚之心,只希望任将军能给个机会!” “说的倒是挺好听的,只可惜咱们用不着你!”任亮笑的很森冷,用衣袖擦着刀:“执政说过,你们这些邪教的疯子,不可控、不可信,再有能力才干,我大熙也不需要,本将深以为然,再说了,渑池、麻黄等地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也得给他们讨一个公道!” 鸡鸣时刻,重庆城外大营,一群明军降将围坐在一座大营帐中,一颗颗鲜血凝固的人头摆在地上,满座的降将面色都极为难看,气氛压抑而紧张。 任亮冷笑着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这些降将传阅着那一封封自白状,坐在上首的原重庆卫指挥使顾景面色凝重,不时朝任亮扫视一眼,一名将领将信将疑的问道:“任将军,此事当真?刘文秀他们真要杀绝咱们?” “口说无凭,单单是靠着这些自白状,想来你们也不会相信!”任亮轻笑一声,朝一旁的伪做亲兵的军情处人员点点头:“咱们这些降将身边都有闻香教收买安插的暗桩,诸位可以把他们抓来问问,看看你们这几日吃酒扯谈的话,是不是都给他们报去了刘文秀那里?” 有不少降将脸色都变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如今这般局势,他们中不少人有改换门庭的心思,酒喝多了自然就或多或少有些吐露,若刘文秀借此做文章,他们不少人都得人头落地。 “本官来说句话吧!”顾景干咳一声,帮腔道:“你们都知道,献贼入重庆之后,本官被夺了兵权,在城里当个富家翁,这重庆的战事不管谁赢了,都和本官没关系,若不是有性命之忧,本官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杀了监视本官的那些人,从重庆城里逃出来?” “诸位兄弟,咱们当初镇守重庆,杀伤张献忠手下多少爱将心腹?刘文秀之前不杀咱们,不过是为了邀买人心而已,献贼军中,可一直不缺把咱们统统杀光的声音!”顾景悄悄瞥了任亮一眼,和他一起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如今形势不同了,献贼连连大败、损兵折将,这重庆府眼看着就要落在大熙手里了,咱们这些人失去了利用价值,又和献营有仇,刘文秀即便现在不杀我等,之后大熙攻城,也必然会杀我等以震慑军心!” “所以咱们只能反了!”任亮猛的一拍桌子:“想要活命,就只能先下手为强!趁着城内的献贼还没反应过来,除了刘文秀、献了重庆城!大熙一贯仁厚,咱们有献城大功,投了大熙最多也就是在战俘营里劳改一阵,日后还有求个富贵的机会!” 众将眼神交流了一阵,陆续嚷嚷了起来:“保一条性命,反了!反了!” 第653章 献城 刘文秀一夜没睡,瞪着通红的双眼看了一夜的地图,用炭笔细细的勾勒着城内的防御布置,仔细的绘制着一张张城防图,拼凑起来,便是一份巨幅的重庆城防御图,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山岭,都详细的绘制在图上,标注上需要构筑的防御工事和需要布置的兵力。 鸡鸣一声,刘文秀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搁下笔揉着肩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正吐吸之间,猛然一阵妖风贯堂而来,将桌案上的图纸吹得漫天飞舞,刘文秀慌忙跑回去抓取,不知怎的,心中泛出浓烈的不安感来。 刘文秀将那些图纸整理好,随手抓了个砚台压住,凝着眉走出居住的小楼,冲门外值守的亲兵吩咐道:“去把王传主找来,额有事要与他商议。” 那亲兵刚要领命离开,院中忽然闯入一名将领来,气喘吁吁的禀告道:“二天王,不好了!顾景跑了!” “什么?”刘文秀大惊失色:“去看守顾景的有一个哨总几十个兄弟,都是额精挑细选的好手,附近还安排了不少巡街的兵马,他顾景不过是个光杆的指挥使,怎么可能逃脱?” “二天王,咱们看守的弟兄都被杀了!”那将领气急败坏的回道:“末将去看过了,小的亲自去看过,不少弟兄连刀都没拔就被杀了,恐怕是被下了什么蒙汗药之类的,末将猜测,是有内奸下的手!” “还真有内奸……”刘文秀喃喃念了一句,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满脸焦急的令道:“快!快去找四天王,让他组织本部兵马,去通知各门严守、不得放任何人进城!你们也速去集结各部兵马,城外的明军恐怕要闹起来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名将领急匆匆的闯入院中,还没来到刘文秀的身旁,便已经大嚷了起来:“二天王!不好了!城外的明狗造反了,他们已经夺了通远门,涌进城内来了!” 随着他的话语,从通远门方向,远远传来一阵阵爆炸声,不一会儿,连喊杀声都模模糊糊的传了过来! 任亮和顾景并马穿过通远门的城门洞进入重庆城内,顾景深吸口气,被渐渐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呛了一口,笑道:“当初献贼就是自开通远门而入城,没想到今日咱们也是从这通远门入的城。” 任亮微笑着点点头,扫了一眼正被明军降军抬到一旁的一具具尸体,他们造反得很突然,献营毫无防备,通远门的守军反应已经飞快,见有兵马滚滚而来,立刻就要关闭城门,事先就伏在城内的大熙军军情处人员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用震天雷和炸药包驱散了关门的献营军兵,夺取了通远门。 这些军情处的人员人数不多,只要献营反扑,他们一定无法守住城门,但他们本来也只需要坚守一个间隙的时间而已,明军降兵的骑队飞马赶来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和通远门的守军在城门处激战,随着越来越多的明军用来,守军寡不敌众、终究还是被击溃了。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熙的围城部队,援军很快就会来了!”任亮一脸轻松的为顾景和周围的将领鼓气:“只要咱们在通远门坚守住,待援军一到,便是大功一件,弟兄们日后若还想在大熙军中混,这场大功也是个上好的本钱!” “如今这世道,能为一富家翁,我就很满足了!”顾景哈哈笑着,表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双眼之中却炽烈得如同要喷出火来:“任老弟放心吧,咱们也有三万多人马,当初镇守重庆,张献忠亲自来都攻不下来,如今只是防御一座城门,绝不会有失!” 任亮点点头,和顾景等人一起登上通远门的城门楼子,向城内眺望,却见远处一条条街道上涌出一股股的黑潮,将街上如炸锅的蚂蚁一般四处乱窜乱逃的百姓统统赶走,朝着通远门涌来,艾能奇的天王大旗在这股黑潮之中升起,反射着狰狞的光芒。 “刘文秀、艾能奇手下不愧是献营的精锐,反应还真快!”任亮冷笑一声,扭头看向身边面容顿时变得无比严峻的顾景:“顾指挥使,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可都在此战之上了,挡住献贼,能保一条性命,挡不住,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文秀策马穿过一条条街道,胯下战马跑的飞快,偶尔遇到慌乱中逃窜的百姓,才稍稍停下挥着马鞭乱打轰开,一路狂奔至通远门处,寻到了正指挥作战的艾能奇。 通远门处已经打成了一锅粥,铳弹弓箭在空中乱飞,喊杀声震天动地,刀枪盔甲反射的光芒几乎闪瞎人眼,令人作呕的鲜血和硝烟夹杂的味道向着四方弥漫。 “那些明狗还在依托通远门处的城墙和建筑防守!”艾能奇满脸愤怒、气急败坏:“额早说了那些明狗靠不住,若是早早都杀光了,哪会有今日之事?” “若是之前就滥杀,这重庆城早就丢了!”刘文秀呵斥了一句,怒道:“他娘的,此事必然有武乡贼的奸细从中挑拨作乱,那王传主也不知死到哪去了,就是寻不见他,闻香教的那些人,也大多不见了踪影。” “怕是见情况不好,都逃干净了!”艾能奇啐了一口,脸上更为焦急:“二哥,此时不是想那些内奸的事了,武乡贼恐怕很快就会发现城内出事了,他们若是趁机来夺门冲进城里,这重庆如何还守得住!” 刘文秀面色阴沉,重庆城和城内数万献营精锐有多重要,刘文秀比艾能奇更清楚,如今李定国大败,张献忠更需要重庆城来拖住大熙军主力,给他时间整合竹菌坪之战后的俘虏和成都府的明军降兵新卒,若是重庆城速失,张献忠手里就只剩下一些御营和防备川西川南的兵马,最多也就一两万人,如何挡得住大熙的进攻? “要拼命了!”刘文秀一夹马腹:“举本天王的天王战旗,本天王亲自领军夺门!” 第654章 蜂窝 呜呜的号角声响了一阵又一阵,任亮眯着眼打量着人潮之中竖起的一面面献营各部的旗帜,不由得笑道:“呵!满城的献营兵马都往咱们这里涌来了,咱们是捅了马蜂窝了!” 身旁的顾景脸色有些发白,咬着牙挥舞着令旗,随即城墙上大旗摇动,锣鼓声响个不停,明军将领都在发疯似的扯着嗓子喊:“备战!备战!” 明军围绕着通远门,在街道上用附近房屋里搜罗来的家具、大车马车等杂物堆成街垒守御,这些简单的街垒自然不可能抵挡住献营的猛攻,但明军本来也只用拖延时间而已。 如今这些街垒早已被弥漫的硝烟笼罩,双方都在用各式火铳互相轰击着,明军和献营的火器装备基本没有差别,大多都是老式的三眼铳和火门枪,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造成的伤亡却不多,偶尔有人被火绳枪射翻,缺乏有组织的齐射形成的威力和震撼力,火绳枪的打击也不理想。 双方的弓箭手反倒是给对方造成了不小伤亡,献营的弓手明显比明军弓手要强上一大截,羽箭泼雨一般洒向街垒后的明军降兵,即使有街垒的保护,依旧不断有明军兵将中箭,如遭雷击一般滚倒在地,不少明军兵将被箭雨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躲在街垒后一动也不敢动。 但明军很快就找到了应对方法,城墙上的明军将原本朝向外侧防御的火炮拖拽到城墙内侧,架在城垛上放炮轰击。 明军降兵反乱的突然,献营也是措手不及,双方都是匆匆忙忙的准备、匆匆忙忙的接战,全靠将帅扯着嗓子嘶吼着指挥。 但献营的兵将终究是更胜一筹,人潮之中又竖起了一面醒目的天王旗,身穿一身鱼鳞铁甲的刘文秀亲自举着自己的天王旗,在一众兵将的簇拥下朝通远门策马奔来,似乎丝毫不在意火炮火铳的轰鸣和乱飞的羽箭,他身边紧随的军将亲兵不时有人被射倒,刘文秀却连屈身躲避的动作都没有,只是高举着旗帜一往无前的冲锋着。 刘文秀身边围绕的将官亲兵则一齐高呼不止:“佛佑众军、斩尽妖邪!夺回通远门!生则称王拜相、死则往西天极乐享无尽之福报!阿弥陀佛!” 整条街上的献营兵将都被刘文秀这般亲冒矢石的风采感染,纷纷癫狂一般的高呼“阿弥陀佛”,向着明军的街垒悍不畏死的蜂拥杀去,“阿弥陀佛”的喊声如同瘟疫一般不断蔓延着,越传越远、渐渐扩散,激起更多的献营兵将发疯似的冲击着明军的阵线。 刘文秀自然不会真的亲自上阵冲杀,见兵将士气被激发出来,便让一名将领举着他的天王旗继续在前线作战,自己则领着一批亲兵将领悄悄回了相对安全的后方,登上街边一座临时充作指挥所的三层酒楼,目光左右搜索了一阵,问道:“四天王人呢?不是让他先到这里等候吗?怎么没见他人影?” 一名将领走了出来,一脸尴尬的回道:“回二天王,四天王指令末将在此等候,亲自上阵冲杀去了,末将无能,苦劝不住。” “胡闹!”刘文秀顿时大怒,啐了一口,走到三楼外延的走廊里,扶着栏杆向通远门方向搜寻着,不一会儿便找到了艾能奇的那面天王旗,正要安排亲兵去将艾能奇找回来,瞥了一眼战场情况,却又松了口气:“得了,明狗都快崩了,让他去闯一闯吧,越快夺回通远门,咱们才有越多的时间去布置防御!” 明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那能够几乎毫无抵抗的投降献营,又哪里会是意志坚定、死战到底的强军?如今为了保命又叛了献营,前路如何更加迷茫,战斗意志自然也高不到哪去,远远放箭放铳对射还能坚持,可当献营兵将被鼓舞起士气奋力一击时,明军的街垒被洪水一般的献营兵将冲垮,失去了街垒依托进入白刃战的明军降兵顿时大乱,无数人丢下武器抱头鼠窜。 白刃战最考验一支军队的士气战心、看着同袍在自己面前被刀砍枪捅杀得血肉横飞,再悍勇的勇士也会本能的感觉到害怕,而战场之上一旦一支军队被恐惧笼罩,往往只有兵败如山倒一个下场。 白刃战造成的伤亡往往都不如弓箭投枪,乃至火铳火炮等远程输出兵器所造成的伤亡,但对战斗意志和精神的消磨效果却极为显着,后世以意志薄弱着称的清末绿营,在和列强的对射中都能承受极大的伤亡坚持战斗,可白刃一交,便一溃千里。 如今这些明军降兵也是如此,当献营不顾伤亡突破了街垒工事,进入白刃战的阶段,他们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住便一哄而散、全军大乱,所有人都在扔下武器往通远门逃窜,顾景派去在城门洞里堵截逃卒的亲兵一连杀了三四个将官和无数逃卒,却依旧止不住溃势,到最后队列也被冲散,被溃兵裹挟着向城外逃去。 艾能奇也混在乱军之中追杀,城墙上的火炮还在轰鸣着,不少炮弹就冲着艾能奇和刘文秀的天王旗而去,但艾能奇也不是傻子,让亲兵举着旗帜引开明军炮手的注意力,自己则领着一些亲兵老营兵奋力追杀。 “无胆鼠辈!杀过去!一个不留!”艾能奇亲自上阵,挥舞着一把长枪乱捅乱杀,当面的明军降兵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连回身抵抗的心思都没有,一个个只顾着逃跑,艾能奇只需撒开腿和他们赛跑,追上一人刺出一枪,便能轻易收割一个人头。 一路冲到城门处,城门口已是拥挤成了一团,艾能奇正要领军继续往前冲杀,忽听得城外一阵阵尖锐的木哨声响,随即便是雷霆之声炸响,瞬间掩过了城门处的嘈杂,数发炮弹越过城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天而降,在献营的人潮中碾出一条条狰狞的血路。 “武乡军到了!武乡军到了!”城门内外的明军欢呼声震天,原本还在溃败的明军仿佛突然间被注入了无穷的勇气,猛然间返身奋不顾身的冲杀起来,而这一次,换献营的兵将随着一发发炮弹的从天而降而崩溃逃散。 艾能奇被几个亲兵架着逃跑,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回事?怎么武乡贼这么快就到了?” 第655章 投降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一列列大熙军的战士正排列着整齐的队列入城,城中炮声、铳声和喊杀声还未停歇,四处都冒起了火光,升腾的黑烟越来越多,在空中盘旋着。 吴成策马从通远门进入重庆城,一片狼藉的城门口已经简单的收拾过了,残缺不全的尸体都被抬走,大熙军的辅兵正在废墟之中搜索着,若是发现伤员,无论是明军降兵、献营兵将还是普通百姓,都赶紧用简易的担架送去城外的临时医院救护。 反正的明军降将以顾景为首,在城门处等候多时,见吴成马到,纷纷按照明廷的规矩行跪拜大礼,吴成赶忙跳下马来,将他们搀扶起来,温声安抚道:“诸位将军能弃暗投明、为百姓而战,我大熙自然不会为难诸位,本执政在此向你们承诺,只要不是民怨极深、作恶多端的,都不必接受公审、不会充做战俘,我大熙不会动你们的私人财物,允许你们自由来去。” 吴成是真希望这些明军降将能够自己弃官离去,也免了他安置他们的麻烦,这些明军降将主动反正开城,杀也不能杀、囚也不能囚,三姓家奴用也不敢用,就算他们要留下,吴成也只能给他们一个闲职养着,空耗钱粮,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顾景等人对视几眼,都是一脸欢喜,吴成又安抚了几句,让人领着他们下去摆宴休整,这才登上通远门城楼,眺望着远处战火连天的重庆城,向身边的任亮说道:“任将军,献营虽然还在抵抗,但他们的防御已经不成体系,早晚被各个击破,重庆这数万献营精锐被歼灭,张献忠手中还能有多少兵马?四川大局已定,接下来不过只是收尾而已……这四川,你觉得如何?” 任亮手有些微微发抖,思考了一阵,回道:“执政,四川多山、地势复杂,加之比邻的贵州、云南、乌斯藏等地也是地势复杂、番蛮杂处,若没有熟悉四川情势的官吏将帅协助,属下……最多只能保着四川不失。” 吴成点点头:“你有此大功,按制也该升你权将军、赐一等伯独令一军镇守一方,四川情势比咱们治下各省都要复杂,西南心脏,又处在番蛮势力包围之中,境内就有不少土司要料理对付,所以在四川咱们更需要和当地官绅合作,把汉人的力量团结起来,这就需要一个长袖善舞、懂得合纵连横的人物来镇守。” 吴成顿了顿,看向东北方向:“就在今日,我收到辽东最新的情报,皇太极亲领大军出征朝鲜,兵马人数不详、号称十万……消灭了献营、消灭了川南川西的明军残部,一个属于我大熙的安定的西南心脏才刚刚上路而已,而东虏,不会给我们太多慢慢稳定西南的时间的。” 吴成收到的情报实际上是洪承畴发往兵部的禀文,只是一封急报,没有详细的内容,从京师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重庆,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实际上此时的朝鲜战场上早已大局已定。 皇太极大军从早被满清占据的义州冲入朝鲜,羸弱的朝鲜军甚至连满清的先锋都没挡住,朝鲜都元帅金自点统帅的大军在平壤被作为先锋的镶红旗旗主岳托击溃,几乎全军覆没,朝鲜王庭震动,慌忙放弃汉城南逃。 明军对此也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洪承畴一面指示祖大寿趁机出兵收复锦州的外围防线,拼命往锦州运送粮草物资,一面下令东江总兵黄龙领水师前往朝鲜支援,协助朝鲜王室自海路逃奔江华岛。 但黄龙的计划被孔有德收买的东江旧部侦知,皇太极令多铎、孔有德等人领正白旗马步军和乌真超哈火器部队悄悄潜过汉城埋伏于牙山港附近,黄龙无备,还以为牙山港尚在朝鲜军手中,东江军船舰入港登陆之时遭到正白旗突袭和乌真超哈重炮集火轰击,顿时大溃,黄龙座舰被击沉,当场战死。 朝鲜王室海上后路被断,只能逃进汉城附近的南汉山城据守,吴成收到情报之时,皇太极已经将南汉山城团团围住,正用围点打援的方法,击溃一支支来援的朝鲜军。 “朝鲜抵挡不了多久的,洪承畴和辽东军……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没准东虏今年就能入关!”吴成幽幽叹了口气:“所以,咱们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扫清后方了,至于会遗留下什么问题,只能等日后击败了东虏再去处置了!” 重庆城内的炮声铳声一刻也没有停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退到一座山岭上据守的刘文秀满脸的凝重,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城内冒起的火光。 重庆是座山城,山岭众多,明军把守重庆之时,就在各个山岭上建造了不少堡垒,刘文秀接管重庆后也在这些山岭上大做文章,作为巷战的支点。 但如今刘文秀却很确定,这些山岭工事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重庆破城来得太突然了,他根本没时间去组织协调兵马布置防线,没有统一的协调,这些山岭只是一个个孤立的据点,极容易被分割攻破。 “这场仗…..打不下去了……”刘文秀长叹一声,将手中紧紧攥着的腰刀扔在地上:“重庆陷落已成定局,我等辜负了义父的期盼,为免弟兄们和城内百姓再遭兵灾,只能是投降了。” “投降?怎可投降?”艾能奇跳了起来,嚷嚷道:“二哥!大不了就是战死沙场,怎能投降受辱?额绝不投降!” “重庆已失守,还要多少百姓军将与你陪葬?”刘文秀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呵斥道:“献营数万精兵在重庆覆没,加上三弟那场大败,义父手上已经没兵了!这大东佛国已经完了!等武乡军兵进成都,没准连义父都会投降,咱们不过是先降一步而已。” “狗屁!额宁死不降!”艾能奇还要怒斥,忽然数名刘文秀的亲兵涌上来,将他掀翻压在地上,用粗麻绳捆死。 “老四,你额兄弟,额不愿你去送死,别怪额!”刘文秀叹了一声,令道:“派人去给大熙执政递降书,传令全军,放下武器投降!” 第656章 释放 “武乡贼!暗施手脚夺额城池!算什么英雄好汉!”被麻绳紧紧绑着的艾能奇在重庆府衙大堂上大吵大闹、挣扎不休,吴成的几个亲兵都压不住他,还是绵长鹤亲自上阵,才将他控制住:“武乡贼!施这些阴谋手段算什么本事?有胆子和爷爷单挑!爷爷让你们双手!” 堂上不少献营的降将都一脸尴尬的低着头,坐在上首的吴成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吵闹,一旁的岳冰兰眼中有些戏谑的光芒,侧过身来悄悄说道:“成哥,要不让阿四哥去陪他练练?总得压服他最好。” 吴成却摇了摇头:“年少轻狂,随他去吧,不必多此一举,而且战场之上,对一名主将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冷静,他现在越不服气、心中憋着的火越多,以后战场再见,咱们就越好对付。” 岳冰兰一愣,赶忙问道“成哥,难道你准备放了张能奇他们不成?” “若不准备放,直接扔去战俘营、日后送去劳动改造便是,何必把他押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呢?”吴成微笑着点点头:“献营这数万精锐不能放过,献营的军将却没必要留下,成都府的那些献营兵马,也得清清楚楚的知道重庆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有谁比这些降将更能给咱们当好宣讲员、惑乱献营军心?” 吴成看向一旁的同样一脸尴尬的刘文秀,冷笑道:“若是张献忠被冲昏了头脑,连张文秀这个义子也一刀给砍了,献营里头,还有几个人会忠心为他卖命?那些献营兵将才能断了后路,一心投奔我大熙了,他张献忠的大东佛国,也就不战自溃了。” “原来如此,即便张献忠不杀张文秀,恐怕也不敢再用他这个有投降前科的义子了!”岳冰兰也看向刘文秀,同样冷笑道:“俺去看过张文秀绘制的城防图,比参谋处的大多参谋还要精准,是个有才干的人才,人才嘛,郁郁而不得志便会心中怀怨,自然就会另择良木了。” “张献忠别的不说,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这几个义子都是上好的种子......”吴成感到有些惋惜:“只可惜要成就一番大业,不单单要个人的能力,也得看历史的进程和平台的强弱。” 两人说着悄悄话,一旁的刘文秀见吴成和岳冰兰的视线不时投向自己,心中一阵紧过一阵,终于是忍不住起身行礼道:“吴帅.....不对,执政,在下这四弟从小脑子就直,勇则勇矣,胸中却没有半点韬略,时至如今还看不清局势,在下斗胆求执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若执政要责罚于他,在下愿与其一同受罚、分其罪责。” “你这怂包蛋!额不要你求情!”艾能奇却一点也不领情,骂得口水飞溅,连刘文秀的本姓都怒骂出口:“刘文秀!你他娘的软蛋!不配做义父的儿子!不配陪额受罚!要杀要剐额一人受之,你不要在此惺惺作态了!” 刘文秀面上一怒,瞪了艾能奇一眼,没有理会他,依旧毕恭毕敬的求道:“执政,在下这四弟如今已成了条疯狗,见人就咬,您是当今的英雄豪杰,若是与疯狗一般见识,岂不是贻笑大方?执政若是有气,将他关在牢里受苦便是。” “小将军这话,我听着舒服!”吴成豪迈的笑了笑,用的还是以前武乡义军和献营在河南合作时期的称呼:“既然如此,我就卖小将军一个面子,只罚他四十军棍,找个重庆城最繁忙的的菜市口处置了便是。” 艾能奇骂骂咧咧的被几个亲兵强行拖拽出去,刘文秀则暗中松了口气,丢脸和屁股开花,总比掉了脑袋好。 吴成看着艾能奇被拖走,扫视了一圈堂中的献营将官,露出一副春日暖阳一般和煦的表情:“你们这些降将突然被招来见我,想来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的,我也不瞒着你们,你们都已经过了堂,那些平日里作恶多端、欠了百姓血债、民怨沸腾的,本执政要留下公审,还百姓们一个公道,至于你们,战场交锋乃是公仇,我大熙从不计较公仇,今日散会之后,尔等便可回成都去了。” 堂中一阵轰然,不少人喜笑颜开,吴成面容稍稍严肃了一些,向刘文秀说道:“小将军,你和四小将军作为主帅,献营在战事之中兵将祸害百姓的事不少,你们本该担责,但念在你们还算努力维持重庆的秩序、惩治了一些祸害百姓的兵将,又是主动投降,本执政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只是下次再落在我大熙手里,若还有祸害百姓的事,可别怪本执政心狠!” 刘文秀也是一喜,随即又皱了皱眉,苦笑道:“执政,义父.....恐怕不会因为在下和四弟就把毛孩大哥放回来的。” 刘文秀在“毛孩大哥”四个字上悄悄咬重了些,希望能诱导吴成以为他们和毛孩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以此试探吴成释放他们之事到底出自真心,还是一次危险的试探。 吴成面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到春风一般的笑容:“张献忠若是识趣最好,若是不识,我之后去成都与毛孩会合便是.....你们两个正好去成都给张献忠带些话,大熙和献营曾经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与他也有些交情,如今刀剑相向,实在令人心疼,他张献忠若是幡然悔悟,我以前给他开的条件依旧还算数,赐他一个一等世袭西侯的侯爵之位,日后无论是为国公还是做异姓王,他都有份!” 刘文秀默然一阵,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回成都去试试,只是义父.....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投诚大熙的。” “尽人事,听天命吧!”吴成随意的耸了耸肩:“张献忠若是识时务自然是好,可若是他定要顽抗到底,本执政也无所谓,这天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小将军,我大军会在重庆府停一段时间,办些公审、分田、处置俘虏的事,但也不会一直停下去的,你去告诉张献忠,他的时间不多了,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第657章 弄鬼 李定国在街上站了好一阵,瞪着迷茫的双眼朝四周看了看,这才牵着马往原来的蜀王府、如今的张献忠皇宫而去。 他离开成都前往重庆府前线,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如今重返成都城,整座城池却让他感觉到无比的陌生,临街的房屋都飘扬着大大小小的经幡,店铺前都供奉着一尊木制的弥勒佛像,街上走过的百姓,人人都戴着一串佛珠,一个个行色匆匆、显得有些面黄肌瘦。 成都府乃是整个西南的第一大城,最为繁华锦绣之地,如今却显得一片萧条,临街不少店铺都大门紧闭,街上的百姓也屈指可数,反倒是巡街的军卒和穿街而过的和尚队伍多了不少。 “那些经幡和佛像,都是要出钱向大乘院购买的……”为李定国引路的一名官吏见李定国盯着这些经幡和佛像看,赶忙解释着:“大乘院说是自愿,但实际上若是谁家不采买,就会有大乘院的佛兵上门寻衅甚至打砸殴骂,百姓自己做经幡和佛像摆着也不行,只能从大乘院采买。” 张献忠立国之后尊圆顿教的弓长为国师,将原本成都最大的佛寺信相寺改为大乘院作为弓长的居住理事之地和张献忠的皇家寺院,张献忠登基称帝的仪式中,便是在大乘院先祭告了西天诸佛和无生老母,之后才返回蜀王府完成一系列仪式登基。 李定国听了那官吏的话语,眯了眯眼,问道:“如此说来,大乘院借此敛了不少财货了?” 那名官吏犹豫了一阵,苦笑道:“三天王,大乘院售卖的这些东西,都是打着大皇帝陛下弥勒转世的旗号,这些东西在明面上,都是大皇帝陛下以大神通开过光的,您觉得这财货,单单是大乘院敛了吗?” 李定国沉默了一阵,朝那官员拱手致谢:“谢谢提醒,见了父皇之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本天王心中有数。” 李定国确实心中有数,他在莫家村那场大败之后,虽然张献忠并没有对他有什么责怪的行为,依旧让他充当大军主帅,但此番招他回成都,却只派了一个人丞相府的属官来接待他,很明显张献忠心中对他还是有不少的怒火和怪罪的。 那官员赶忙还礼,又找补道:“三天王殿下心中也不要有什么芥蒂,大东佛国立国之后,军兵数量一直在不停扩充,若非大乘院在后方拼命敛财抄粮,那么多新卒佛兵如何能招募?成都府那么多明军降兵如何有钱粮整顿吞并?前线的诸部大军又哪来的这么多钱粮可以使用?佛国连成都府都没完全占领,就要面临四面大战的处境,只能用些非常之法敛财了。” “终究是竭泽而渔!”李定国嘟哝了一句,眉间微微皱了皱,问道:“这些话,恐怕不是你敢对本天王说的吧?你是替谁做了喉舌?严丞相?” 那官员犹豫一瞬,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三天王殿下,严丞相自然不会说这些话语,是大天王殿下让下官代为传信。” “大哥……这才合理!”李定国苦笑一声,严锡命名为大东佛国的丞相、主理大东佛国的政务,但张献忠是为了收买四川官绅之心才给了严锡命这个率先投诚的绵竹进士一个丞相之位,心中对他却没有半分信任,大东佛国的政务实际上操纵在持国天王府,也就是孙可望的手上。 李定国心中有些感动,孙可望是在借这名官员的口告诉他这个不信那些弥勒世尊转世之言的弟弟,此番入成都要低调一些,免得触了正在心中恼着他的张献忠的霉头。 “既然是大哥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李定国郑重的点了点头:“只是如今这般局势……不知道父皇还能有何破解之法啊!” 说话间,李定国等人便来到了张献忠的皇宫之前,宫门外早有太监等候,却没有领李定国等人入宫,反倒是领着他们转了个弯,朝大乘院而去。 李定国眉间紧锁,却没有说话,随着太监来到大乘院,入了院中,只见得院中竖起一座高高的法坛,张献忠披着一身袈裟正在法坛上打坐,法坛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除了大东佛国的官吏将帅,还有不少百姓官绅在此,仿佛如当初张献忠登基一般的盛况。 李定国在太监的引领下入了文武班次,来到最前方自己的位置,孙可望扭头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被放还的刘文秀犹豫了一瞬,也朝他点了点头,艾能奇黑着脸低着头,似乎是谁也不想理会。 李定国正想和几个兄弟攀谈几句,忽听得一声锣鼓响,随即金钟齐鸣、佛号盈耳,法坛上的张献忠忽然跳了起来,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咿咿呀呀的围着法坛又叫又跳,法坛下的官将百姓见状,纷纷跪拜下去,齐声高呼:“恭迎弥勒世尊下凡!” “吾下凡而来,救尔等挣扎于红尘的苦命之人!”张献忠浑厚的声音响起,李定国悄悄抬头去看,只见他双手捏着佛印、又摆出了一副神圣的模样:“大东佛国兴,世间迷茫漂泊之人,于尘世之中方有依托之地,他日白阳末世来时,才知前路何往!” 张献忠猛然双眼圆瞪,语气中怒火喷涌:“然世间的妖魔鬼怪,专造诸多以恐吓良善、惑乱人心,尔等欲赴龙华三会、享永世极乐善报,就不得为这些劫难所惑,需潜心修行、尊吾教诲法旨行事,唯有突破重重困劫,方能得取正果!” “那武乡妖孽,乃是下凡魔星,不敬无生老母、不尊我佛教化,欲将亿万皇胎儿女困于困苦凡俗之世,使尔等不得轮回、不能修行,引尔等入无边火狱之中,尔等欲享永世极乐,就必须突破此等大劫、尽心保卫大东佛国,若有不尊佛旨者,必然不得轮回、永世受苦受难!” 张献忠还在“教诲”着,李定国幽幽一叹,左右看了看,却见不少军将官吏和百姓跪在地上,眼神中却写满了不信,只是不耐烦的等着张献忠装神弄鬼结束,李定国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人心……已经散了!” 第658章 让城 张献忠在大乘院又唱又跳了好一阵,才摆驾回到皇宫之中,让孙可望、李定国、弓长等人在端礼殿中等候,自己则去后宫换了一身橙黄龙袍,再回端礼殿中的龙椅上坐定,饮了几口茶,挥挥手道:“最新的军情,你们刚刚应该也看到了,武乡贼的前锋出现在内江县境内,想来不久之后,武乡贼就会大举侵攻成都府了,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也是为了商量个法子。” “义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艾能奇站了出来:“孩儿愿请兵马,前去支援白都督、张都督他们!” 殿中一阵尴尬的沉默,张献忠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孙可望见状,朝艾能奇使了个眼色:“老四,打自然是要打的,但怎么打也得商议个计划出来,你别心急,先坐着便是。” 艾能奇气鼓鼓的坐回自己的位子,张献忠将目光投向了李定国:“白文选、马元利手下都是些残兵败将,咱老子又调了右军府都督张化龙去支援他,但两军合兵也不过三四万人马,如何打,你们都说说?” 李定国低下头去,献营兵将和大熙军差距太大了,白文选在莫家村之战中率先逃跑,手下只有一两千跟着他跑掉的骑兵,都已经吓破了胆,马元利本就实力最差,莫家村之战中围攻大熙军后队都没啃下来,损失也不小。 张化龙一直在防备川南的明军残部和团练,兵马还算完整可战,但也就两万余人而已,而且军中大部分是投降后整编的明军和献营占据成都后新募的新兵,本部老营才两千多人,面对川南的明军残部和团练武装都只能维持个对峙的局面,若是面对大熙的精锐中军能坚持多久,谁也不敢去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种局面,恐怕是孙武白起转世都没法打。 张献忠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来,扫视了一圈众人,见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去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刘文秀见张献忠扫视着众人,干咳一声,说道:“义父,儿……臣还是那个想法,不如干脆投奔武乡军,义父有整个献营和大东佛国基业做筹码,与武乡军往日也有交情,投奔他们,也能……” “武乡贼妖,能让陛下继续保有献营吗?”弓长忽然开口打断了刘文秀的话,刘文秀面上一怒,见张献忠无动于衷,也只能闭嘴听着弓长说话:“陛下,武乡贼妖看似是给了您不少荣华富贵,但您若投了他们,献营被其整编,您定然会被架空,手里无兵无粮,身家性命便掌控在人家手里,待日后武乡贼妖平定天下,必然秋后算账!” 弓长顿了顿,冷笑着瞥了刘文秀一眼:“陛下,刘将军被武乡贼妖花言巧语蛊惑,但陛下英睿,必然能看透武乡贼妖的小把戏,陛下,听说如今武乡贼妖就在湖广等地搞什么整风肃纪,捕拿了不少明国降官和官绅子弟,这不就是在秋后算账吗?” 艾能奇一脸嘲讽的扭头看向刘文秀,刘文秀面上更为恼怒,想要继续辩驳,却见孙可望也转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刘文秀叹了口气,只能站回自己的位置中。 张献忠对重庆如此轻易的失守暴跳如雷,自然怪罪到了他这个主帅的身上,将他关进大牢准备处死,还是孙可望苦劝之后,张献忠到底还念着刘文秀这么多年的苦劳和父子情,才改变主意将他放了出来,但也泄愤一般连着杀了几十个被放还的官将。 刘文秀和其他幸存的官将也受到了打压和猜忌,他们的本部兵马在重庆府损失干净,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司令,在献营之中自然也没了话语权,张献忠虽然把刘文秀放了,但对他的愤恨却一点没减少,如今在端礼殿中,四大天王就他没有被赐座,只能站在一旁。 刘文秀也不是看不懂氛围的傻子,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惹怒张献忠。 张献忠面不改色的思索了一阵,直接点名道:“定国,你说说,该如何应对武乡贼的进攻啊?” 李定国犹豫了好一阵,抬头看向孙可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也只能无奈的硬着头皮说道:“义父,若是要打…….孩儿以为不能在成都打,成都无险可守,我军可战之兵连数量都比不上武乡军,死守成都必败无疑,孩儿以为……不如让城别走、徐图后计!” “让城别走?”张献忠眉间微微舒展开来,嘴角挂上一丝微笑:“放弃成都城,说说看。” “义父,我献营精锐,几乎都折损于重庆府,武乡军虽然放还了将官,但兵马都全数扣下了,上阵打仗,总不能光靠将官作战……”李定国看也不敢看张献忠,低着头阐述道:“孩儿说句实话,我献营与武乡军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了,孩儿主持的莫家村之战便是例子,义父之前也安抚过孩儿,说孩儿什么都没做错,孩儿这段时间仔细想过,莫家村之战中孩儿自信没有犯什么致败的大错。” “可孩儿还是败了,而且是一场惨败!”李定国幽幽叹了口气:“义父,莫家村之战那般优势都打成这样,如今献营连精兵都没多少了,成都如何能守?死守成都,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只能放弃成都,集中兵力在内江等地层层阻击武乡军,义父领御营携带成都的金银钱粮先行撤离,阻击的弟兄们再转移便是,武乡军要忙着整合四川,不可能对咱们穷追不舍,只要速度够快,咱们就能摆脱追兵。” “义父,当初我献营就是靠着运动作战打下这般基业的,一城一地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献营还在,便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义父,咱们打不过武乡军,难道还打不过明军吗?只要咱们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武乡军要对付即将入关的东虏,便只能任我等自行其是了,义父可再择宝地、再创基业便是!” 第659章 别走 “定国这法子确实不错,甚合朕心!”张献忠满意的冲李定国点点头,身子微微松了一些,问道:“但若是要放弃成都,献营该往何处而去?” “义父!孩儿倒是有个好去处!”孙可望起身禀告道:“孩儿以为,献营可南下,破川南明军、入云南,消灭沐府、全据云南,以为基业。” 张献忠双眼一亮,抬了抬手:“望儿,细细说来。” “义父,云南地处边陲之地,又诸族混杂、地形复杂,正如三弟所言,东虏入关在即,武乡军必然要全力去应付,云南那般复杂的情况,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整合!”孙可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这个计划已在其心中盘算许久:“义父,这便是咱们的计会!往边陲之地走,便能摆脱武乡军的追击,东虏和武乡军对敌,咱们也有时间去整合云南、东山再起!” “义父,如今的云南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候,武乡军和明军的三省大战之后,云南武定土司吾必奎趁明国空虚而叛乱,镇守云南的沐家无法抵挡,明廷也无能为力,沐家只能以重金贿买其他土司助剿,于去年九月击败吾必奎平定叛乱。” “其中蒙自土司沙定洲得金银最多,击败吾必奎后又兼并其大半残部和领土人丁,听说最近还在和普名声的遗妻勾勾搭搭,两家土司欲合并一家,势力愈发庞大,蠢蠢欲动、窥伺昆明。” “而沐家已无兵可调,明廷也无力组织支援,沙定洲若发起叛乱,昆明沦陷几乎已成定局!”孙可望眼中闪烁着寒光:“义父,此时若咱们兵进云南,沐家为保富贵,只能投奔咱们,咱们在四川之所以这般狼狈,全因占据成都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整合便面临兵临城下的局面,可若是在云南和沐家结合,沐家镇守云南二百余年,底蕴尚在,额大东佛国吞并云南便能省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义父,沐家如今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有外力介入,无论是明国、是咱们、还是武乡军,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依附投奔,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去抢这个先手?只要能和沐家结合一处,便能迅速在云南站稳脚跟。” “武乡军能够趁咱们在四川立足未稳打出风卷残云之势,可面对在云南站稳脚跟的咱们,他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料理咱们吗?” 张献忠双眼眯了眯,笑道:“望儿,这些事情你从何知晓,你对云南边陲之地,关注不少嘛!” “不瞒义父说,武乡军入川之前,孩儿就派了不少人去云南查探!”孙可望老老实实的答道:“彼时孩儿只是想着四川比邻武乡军的心腹之地湖广,他们绝不会坐视献营在四川做大,四川必然沦为和武乡军交锋的前线,故而想为义父寻一个安全的大后方而已,只是没想到武乡军兵进四川如此迅速,咱们连成都府都还没完全吞下,便有倾覆之危。” “几个兄弟里头,你最稳妥,当初分兵镇守重庆,该让你去的!”张献忠叹了口气,厌恶的瞥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垂头立着的刘文秀,点点头道:“望儿此计确实不错,只是要去云南,就得经过川南,不过想来川南那些明军和团练也拦不住咱们献营的兵马,日后实在挡不住武乡贼,大不了再转进缅甸便是,武乡贼也不可能一直追下去。” “皇上!”弓长忽然出声道:“如今局势如此,皇上只能放弃成都而南进,但去往云南怎可单单依赖于他人?皇上也该多准备些军需粮草、金银财货,以备不时之需。” 张献忠嘴角不可察觉的笑了笑,很快又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问道:“和尚此番话,是何意思?” 弓长一脸冷漠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张献忠:“皇上,臣奉命以教众替皇上监察百官,昨日偶得此书信,乃是当朝丞相严锡命所写,勾结武乡贼妖的投诚信!” 张献忠一“惊”,赶忙拆开粗粗看了一遍,顿时“勃然大怒”,痛骂道:“这鸟贼厮!咱老子给他大官做、给他那么多荣华富贵,他不知感恩,竟然还要叛朕,该杀!” “皇上,国中官吏像严贼这般的,不少,大多是原蜀中的官绅!”弓长依旧是一脸冷漠的说道:“这段时间来,我大东佛国治下不少原明官绅都在私下里与武乡贼妖勾结,欲卖了皇上,去武乡贼妖那求一场富贵!” “无耻之徒!咱老子入成都以来,田土任其自领、财宝金银赏赐无数,可曾亏待他们分毫?”张献忠拍案而起:“咱老子自得成都之后,这些蜀民民恩之不附,威之不畏,屡抚屡叛,实在可恶!” “皇上,蜀人德不知怀,威不知畏,屡抚屡叛,是蜀人负皇上,非皇上负蜀人也!”弓长冷笑道:“皇上欲弃蜀向南,这些贼子必然叛国,与其任其资敌,何不先收其金银为己用?成都天府之地、沃土千里,若就这么送与武乡贼妖之手,恐贻后日之患。” “以臣愚见,蜀人既已负皇上,皇上也不必对他们客气,可将成都府官绅尽行屠戮,成都城在城之民,笃信我大东佛国教义的,必然愿随我大东佛国南迁,若不愿随同者,必然是要助妖邪以攻我,亦可全数屠戮,其他城池村寨,皆可分兵四剿。” “宫殿城池,效当年楚人付之一炬,使成都府千里赤地、万井无烟,然后可弃之他往,武乡贼妖入成都府,有土无人、势难久住,需先驱他处之民入成都府以充实户口、清理残骸、重筑城池,哪还有空闲心思来追剿我军?如此,我军才能安然南下,往云南重竖基业!” “他日武乡贼妖与东虏交兵,胜负难知,若两败俱伤,我大军正好自云南大出北伐、重夺四川,则事不劳而功易收,此制剽悍、安反侧之善策也!” 第660章 离开 李定国听得越来越心惊,正要出声反对,却见孙可望微微转身,满脸严肃的将视线从他们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李定国一愣,只能将反驳的话憋了回去,一旁的刘文秀本来已经迈步出班,见孙可望看来,也只能叹了口气,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卿言是!卿言是!”张献忠哈哈大笑着不停点头:“此事就请和尚上份详细的折子,至于严锡命等人,既然证据确凿,先捕拿了再说!” 众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张献忠这才散了这场小朝会,李定国紧跟着孙可望走出殿门,一把拉住他:“大哥,弓长那番话,岂不是要在成都府大兴屠戮?他是想屠城不成?如此暴烈之法,大哥为何要拦我进谏?” “老三啊,你以为弓长那番话,真是他的想法吗?”孙可望长叹一声:“弓长是国师,是代替西天诸佛说话的人,在额们大东佛国,只有一尊佛!那便是弥勒世尊!” 李定国如遭雷劈,一时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义父……难道想要杀尽治下百姓不成?” “不单单是义父的意思,义父入成都以来一反常态,严肃军纪、不准抢掠奸淫、轻徭薄赋,给予当地官绅高官厚禄,本就引来不少献营弟兄的不满……”孙可望一脸凝重:“靠着蜀王府缴获的金银财宝和这段时间里用闻香教搜刮的财货,义父才把那些家伙给安抚下去,但这金银财宝,哪有满足的时候?” “如今战事不利,这些家伙又开始跳出来了,把战事的失败都归结于义父改换了过去献营的策略和风格,都想着和以前一样在成都这座西南最富庶的城池里放手抢一把,而义父……献营连场战败,义父也没有余钱去安抚他们了。” “而且义父也失去了耐心,义父在成都也是顶着莫大的压力、做了不少妥协来拉拢官绅百姓的,结果呢?战事不利,官绅立马就和武乡军勾勾搭搭,百姓们更是对武乡军翘首以盼、甚至都准备好箪食壶浆了,义父心中,又怎会不恼怒?” “加之咱们要弃四川去云南,也需要不少金银财宝、粮食物资,闻香教能刮愚民百姓的地皮,却刮不走官绅的金银,那些官绅一个个肥得流油,与其便宜了武乡军,不如流进咱们的口袋里。” 李定国一阵默然,说道:“可如今咱们不是当年的献营了,既然立国称制,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行流寇之事!义父要兴起这般杀孽,岂不是咀嚼天下万民之心?我大东佛国为万民所弃,哪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且屠戮百姓,便是断了后路!”刘文秀不知何时也来到二人身旁,脸色也很难看:“杀些官绅什么的也就算了,可是要屠戮百姓…….武乡军想要劝降义父,是给天下的反王势力竖块招牌,义父再怎么抗拒武乡军,只要投诚必然会受到优待,可若义父这块招牌被百姓的血染红了,武乡军日日喊着倡义救民、行孔孟仁道,哪里还会留义父的性命?” “你们以为义父不知吗?”孙可望冷哼一声:“这番策略,义父其实早就与额们商议过,当时额就表示反对,劝说义父‘国为父母、百姓为子,子虽忤逆、断未有不乐于父母之慈爱者,近若以刀兵相向,纵使古来孝子,又如何能坐而受死?’然而义父不听,见额不愿提此策,才去找了弓长和尚代言。” “义父心意已决,咱们又能如何?只能听命行事了!”孙可望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天发杀机,人其如天何?”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一直在一旁默然不语的艾能奇忽然说道:“我倒是觉得义父的想法没错,咱们在重庆与武乡贼大战之时,佛图关和重庆城都是因为内奸带路叛乱而丢失的,蜀人剽悍而无信,杀光了他们,咱们也落得个清净,可以安心作战!” 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都凝眉看向艾能奇,艾能奇却耸了耸肩,转身便走:“义父要额做什么,额就做什么,额不会多想,你们若是不想跟着义父,离开献营便是,武乡贼那边,想来有不少高官厚禄等着你们!” “没大没小、胡说八道!”孙可望朝着艾能奇的背影斥责了一句,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回身说道:“老四这番话倒是提醒额了,义父的决定咱们拦不住,但执不执行咱们却可以自己做主,你们两个……没必要染上这一身污血,额找个由头,让你们离开成都去办事便是,成都发生的事,也就和你们无关了。” 孙可望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这样吧,老三你和武乡军交手数次,白文选等人也听你的号令,咱们要弃四川而走,也需要有人断后,你就去内江统领白都督他们的兵马,阻截武乡军的追击,义父想来也不会反对,这样你就能从成都这个泥潭抽身出去。” “至于老二你……额将额的本部老营调给你,你再调些用的顺手的旧部将官,再抽调些佛兵、战兵什么的,凑个万把人去攻打眉州,做先锋为大军南下打通道路,你在眉州驻屯,成都的事自然也就不关你的事了!” 孙可望顿了顿,又朝艾能奇的背影看了一眼,说道:“把老四也带走,老二,额让他在你帐下效力,不管他如何不情愿,绑也得把他绑走!他虽然脑子憨直,但咱们兄弟三个,也不能看着他滚一身污血!” 刘文秀有些犹豫,问道:“义父……会允许额再独领一军吗?” “义父是恼你无能,不是怀疑你的忠心,你放心吧!孙可望安抚道:“献营和武乡军差距太大,义父心里也是清楚的,你的能力如何,义父更清楚,义父不会因为心中的一些愤怒不快就放着你这个良将不用的。” 刘文秀点点头,松了口气,孙可望又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今日额就去求义父,你们两准备准备,这两日便各自出发去吧!” 第661章 答案 一座壮丽华贵的宅邸前,进进出出的都是全副盔甲的御营兵将,甲胄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大门被粗木撞开,血腥味随风传播着,一队队女眷被押在门前,哭泣声不绝于耳。 大东佛国丞相严锡命披头散发、头破血流的被几个强健的兵卒押了出来,还在扯着嗓子大喊挣扎着:“吾乃佛国丞相!文官之首!尔等怎能如此构陷于吾?吾没有和武乡贼勾结!吾要见皇上!吾要见皇上!” 停马在外围围观的刘文秀皱了皱眉:“王尚礼办的什么事?怎么连嘴都不堵?让这严锡命胡乱嚷嚷,岂不是要谣言四起?到时候坏的还是义父的名声!” “那又如何?”一旁的李定国苦笑一声,马鞭指向周围的宅邸:“这条街上的官绅,之后有几人能活?整个成都,又有几人能活?传出去又怎样?” 刘文秀默然不语,张献忠动作很快,中午散了小朝会后,便派王尚礼领御营兵马在成都四处捕拿“私通武乡贼之官吏”,还派人往大东佛国治下各城一齐捕拿。 刘文秀也清楚,这不过是个前奏而已,张献忠还发下佛旨在成都大开科举,要求大东佛国治下的读书人都来参加,不来参加科举的自然就是心向武乡军的,之后便会有献营的兵马上门抄家斩首。 读书人之后便是各家僧院道观,大东佛国如今有难,那些坐拥无数金银良田的僧院道观怎能不做贡献,既然崇佛、就该卫道,不愿贡献的伪信者,便有献营的刀枪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受苦。 再之后便是成都等城池的城民,若还有时间,便派兵搜剿各地村寨,烧光杀光抢光,总之,张献忠是准备用一片万里无鸡鸣的焦土,来分散大熙的精力、阻拦大熙的追击。 “眼不见、心不烦!”李定国冷哼一声,调转马头沿着街道继续踱着,刘文秀叹了一声,跟在他马后一起行进着,两人并马而行、默默无言,来到一座宅院前。 刘文秀眼中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李定国却当即跳下马来,大步走到宅院大门前,“咚咚咚”的敲起了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侍女伸了个脑袋出来,见是李定国和刘文秀,赶忙把门打开:“拜见二位天王,公主和驸马爷在屋中呢,奴婢去通报一声。” “不用了,我们来讲几句话便走。”李定国摆摆手,和刘文秀一起进了院子里,这是一座普通的民家小院,只有一间主屋和一间厢房,毛孩和张献忠的四女儿便居住在此。 张献忠称帝之后,赐其四女为金兰公主,指了毛孩为驸马并强行办了大婚,随后赐其田土屋宅作为公主宅邸。 毛孩自然不肯,大婚当夜不仅没有入洞房,还将张献忠所赐田土地契统统烧了,又寻了一处民宅作为居住之地,搬出了豪奢的公主府,张献忠闻讯大怒,金兰公主害怕张献忠对毛孩不利,便干脆也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搬到那民宅之中,平日里她睡主屋、毛孩睡厢房,两人大婚至今还未同床过。 张献忠也无可奈何,只能随他们去了,也不知是因为疼爱这个最宠爱的女儿,真想为她找个好归宿,还是为了留个后手,或者两者皆有之。 李定国和刘文秀正要向厢房而去,毛孩却已经从厢房中走了出来:“听到你们声音了,哈哈,不用入屋了,咱们在外头谈事,也让周围那些人看个清楚。” 李定国和刘文秀自无不可,张献忠派了人在周围监视毛孩,防止他逃跑,此事尽人皆知,如今满城都在抓“勾结武乡贼妖”的官绅,这种敏感的时候两人来拜访真正的“武乡贼妖”,摆出一副坦荡的架势,之后也方便解释。 金兰公主亲自来上了清茶与两位义兄攀谈了两句便回了屋,毛孩啜着茶,笑道:“俺也知道你们两个过来是为何,你们出兵之前来见俺,俺就与你们说过重庆府之战必然是场惨败,当时你们还不信哩!” “战败我们能理解,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败得如此惨烈?”李定国面容有些痛苦扭曲:“我的本部精锐全是按武乡军的操典编练的,莫家村之战他们也已经发挥到了极致,比不上武乡军的中军精锐我能理解,可是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 “因为你只想着怎么打仗、怎么练兵!”毛孩笑呵呵的问道:“当初在河南,俺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你还记得多少?” 李定国沉默不语,毛孩微笑道:“你看完了,但你并不认同,所以你只把里头练兵作战的东西挑出来认真去学,有了俺大熙军的操典之后,那两本小册子甚至都没怎么翻过了吧?” 李定国沉默着点点头,毛孩笑道:“一猜就中!那两本小册子里,大部分的内容讲的是如何抚民、如何做政工、如何在军中扫盲,甚至如何安排军卒的娱乐、乃至戏班子的宣传,看似和军队作战没什么关系。” “但大熙军能超越当今所有的军队,就是靠着这些细节上的功夫!”毛孩微微坐直了身子:“执政曾经跟俺说过,兵事是政事的延续,军队自然也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有着它的根,而这个‘根’,便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所以大熙的军队,不单单是一支支作战的军队,还是为民做事的公仆、是移风易俗的先锋,俺们的战士军将不单单要想着冲锋打仗,还要想着帮老百姓搞生产、做杂务,要防洪、要平灾、要救苦难!与老百姓融合在一起、打成一片,这些看似和兵事上毫无关系的事,实际上却是在筑牢大熙军的根基!” 毛孩笑了笑,看向李定国,双眼泛出炽热的光芒来:“定国小兄弟,你的本部精锐按照大熙的操典编练而来,那么他们的根基在哪呢?” 第662章 信仰 李定国沉默了一阵,勉强的回答道:“我……我的本部精兵,也常常为民做事,路过村寨秋毫无犯、献营之中……我部军纪是公认的最好的。” “没错,但你部之所以军纪优良,只是因为你个人的节制,而不是从制度上、从军队中、自下而上自发的爱民护民!”毛孩语气严肃了不少:“定国兄弟,你自己说说,若是你部换了一个将官,你还能保证他们有如此优良的纪律吗?” 李定国又一次沉默了,轻轻摇了摇头,毛孩则重重点了点头,语气愈发的严肃起来:“这就是你的本部精兵和大熙军最大的差别,虽然是拿着同样的操典编练的军队,但你们没有‘根’!你的本部精锐只是一座空中楼阁,被你推着走而已。” “大熙军的战士,能足额足饷、能分田分地、军中禁止虐待打骂、军眷都有专门的照顾,所以他们人人敢战、个个奋勇!”毛孩晃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茶水的波纹,细细的解释着:“这些道理你也知道,所以你在你的本部精锐之中也是足额足饷、也是禁止打骂,也尽量照顾他们的家眷生活,所以你的本部精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献营最精锐的兵马之一。”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根’,你所有的努力,都只针对于你的本部精锐,其他的部队、百姓,你没法管,自然也就从没管过!” “可军队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想着如何让一支军队强大起来,那这支军队必然是无法真正的强大起来的!”毛孩屈起手指,认真的盘点道:“比如大熙军,装备精良,为何?因为大熙的兵工厂里废除了明国的落后的匠户制度,采用新式的八级工匠等级制,工匠能够靠自己的手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甚至收获更多的利益,生产的效率和积极性自然大大提高,再加上新式的监管验收制度,军中装备,如何能不精良?” “大熙以机动性闻名天下,步兵军团也能日行百里,三省大战时明军的骑兵甚至都跑不过咱们的步兵,为何如此?因为咱们有百姓的全力支持,百姓会自发的帮咱们运送物资、看管伤员、修桥铺路,战士们只需要一路狂奔便行,不会被伤员拖累、不会被物资困扰,速度又怎会不快?” “但百姓们为何要帮助咱们?就是因为咱们大熙的兵将不仅仅会打仗,还会帮百姓做事!三省大战之时,执政的中军攻陷长沙后曾短暂驻扎了五天左右,仅为百姓掏粪就达九千五百余担,其余挑水、打扫、修房更是数不胜数。” “长沙并非大熙的老根据地,可就是在那五天的时间里,长沙府的百姓就成了大熙坚定的拥护者,执政领军北上之时,长沙百姓夹道送行、箪食壶浆,长沙之战中负伤的将士千余人无法随军北上,只能暂时留在长沙治疗,大熙军与明军大战将近一个月,长沙城也被湖广明军残部‘收复’,这千余伤员,却一个都没有落难,全都被百姓们自发藏了起来。” 毛孩长长出了口气,拍了拍桌子:“除了这些外在的东西,百姓们箪食壶浆、夹道而迎,将士们在心中自然也会觉得他们一切的奋战和牺牲都有了回报,让他们有了明确的奋斗方向,将士们不是一个个的傀儡,他们也会思考,他们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换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他们也看在眼里、也会去考量思索,单单是为了自己一家一室的富贵荣华?那为什么不像其他军队那样奸淫掳掠呢?那样不是能更轻松的得到富贵吗?” “唯有让他们理解、让他们亲眼看到他们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是真真切切的在改变着天下的风潮、在改变着百姓的生活,而百姓们也在反哺着他们,让他们的每一场战事更轻松、更有效,让他们深刻的意识到军队的胜利离不开百姓们的支持,如此,他们才能越战越勇、不惧牺牲、百战百胜!” “这便是执政曾经说过的——信仰,“倡义救民”,咱们从武乡义军时期,一直贯彻至如今,大熙军打仗,不是单纯地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宣传百姓、组织百姓、武装百姓,并帮助群众建设更美好的生活才去打仗的。” 毛孩又长长出了口气,冲李定国和刘文秀两人认认真真的问道:“定国兄弟、文秀兄弟,你们说,献营的信仰是什么?献营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的?” 李定国无法回答,只能继续沉默不语,刘文秀也无法回答,强笑道:“毛孩兄弟,咱们.....终究只是一军之帅,很多事......不由得咱们做主。” “俺明白,所以俺当年在河南时就说过,就算把俺们的操典、教材统统给你们,甚至派人来手把手的教导你们,你们也不可能学到精髓.....”毛孩淡淡一笑,目光炯炯:“若是你们真学到了精髓,必然会站到咱们这边来的,献营......上梁不正!” 李定国和刘文秀都皱了皱眉,毛孩却似乎是没有发觉,搁下了茶杯继续说道:“八大王满心都是自家的富贵功业,所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千秋万代,八大王和京师的那位万岁爷,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是个人能力上强一些弱一些而已,明廷也有咱们的操典,他们学不会,八大王和献营,自然也学不会!” 毛孩抬头看向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的李定国和刘文秀,语重心长的说道:“一支军队的建设,不可能只靠一两个主帅将领去掌控的,得全军、全国都参与进来,但处在领导统筹的位置的,是八大王那般的人物.....上行而下效,定国兄弟,你的本部精兵,又如何能追得上大熙的军队呢?文秀兄弟,你们献营的兵马,又怎么不会和咱们的差距越拉越大呢?” 第663章 屠川 “毛孩大哥,你不用明里暗里的劝我投诚武乡军!”李定国有些恼怒,重重将茶杯拍在桌上:“义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提拔养育之情,我誓死也不会背叛义父!” “俺明白,俺只是为你解答心中之惑而已!”毛孩淡淡的笑着,根本不在意李定国情绪的变化:“其实你心中也很清楚答案,在献营之中,你永远不可能追上大熙进步的步伐,甚至天下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行,哪怕是关外的东虏!你想要拥有大熙那般的强军,只有融入大熙一条路。” 李定国面上更为恼怒,正要拍案而起,刘文秀赶忙拦住,转移话题道:“毛孩兄弟,老四来此是求答案,额来此也是求个答案,咱们大军出动前往重庆府时,你说咱们必然速败,如今义父已经决定弃四川入云南、另立基业,你觉得可否成功?” “弃四川入云南,跑这么远.....想来是想要暂避咱们的锋芒,等大熙和东虏两败俱伤再摘果子了!”毛孩呵呵笑着,一脸轻松:“文秀兄弟,大熙从崇祯三年揭竿起义,到如今几乎坐拥半壁江山、天下无人能敌,才用了多久的时间?你觉得数年之后,大熙又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你们献营光靠云南一隅之地,能够挡住大熙的攻势吗?” 刘文秀眉间一皱,反驳道:“毛孩兄弟还真是有信心,但东虏立国已有数十年,在关外根深蒂固,兵马精锐、装备精良,当今奴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武乡军恐怕也不能轻易将之击败吧?” “文秀兄弟说的没错,但东虏赢不了的......”毛孩却摇了摇头:“他们终究是蛮族,人丁极盛之时也不过百万,而汉家有多少人丁?以小凌大,这是他们致命的缺陷,以前明廷赢不了,是因为腐败的明廷没法将国内百姓的力量激发出来、没法拧成一股绳与之对抗。” “但大熙可以,团结百姓、鼓动民心,是大熙最擅长的事!”毛孩冷笑一声,斩钉截铁的说道:“东虏也许能在战场上赢十次、百次,但只要他们失败一次,耗光了本族的丁口健勇,他们就注定失败了!” 毛孩忽然一笑,继续说道:“也许东虏甚至比你们献营和腐朽的明廷都要好对付,一场主力会战打完,哪怕是打个平手,没准东虏就会不战自溃、彻底失去抵抗能力,不像你们,败了一场又一场,还是能够四处流动作战。” 李定国和刘文秀对视一眼,刘文秀凝眉道:“毛孩兄弟,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只是那无牙帅恐怕没你这般乐观,否则他做这么多准备作甚?” “执政一贯求稳,一国之主、一军之帅,稳妥也是必然的,能从正面碾过去,有几个人会偏要弄险?”毛孩耸了耸肩,搁下茶杯:“咱们在这里说破天,互相也说服不了,终究还是要战场上见真章,亲眼所见才能相信,就像你们在重庆府的战败一般,也不必浪费口舌,看着便是,只希望你们到那时候能早早做好准备,未虑胜先虑败的道理,你们应该比俺清楚。” 李定国和刘文秀沉思了一阵,李定国长长叹了口气,起身行了一礼:“毛孩大哥应该也猜到了,此番我献营要弃四川入云南,家眷自然也要跟着走,所以义父才让我和二哥过来,让你和四妹子收拾收拾,准备随义父的御营一起出发。” “八大王倒是有心,你们两个与俺关系最好,重庆府兵败之后,想来是受到了不少‘通贼’的指摘,俺若是不从,你们绑了俺,也能在献营将帅面前洗了‘通贼’的嫌疑!”毛孩哈哈一笑,点点头:“让八大王放心吧,俺会跟他一起走的,俺也算是看着献营如何起家的,如今是真想看看献营如何没落败亡的,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李定国和刘文秀又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便起身告辞,毛孩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李定国却忽然转过身来:“毛孩大哥,义父.....要在成都府大兴屠戮,武乡军若是因此不再给义父退路,你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我相交这么多年,若到了那个时候,我怎么也要保你一命。” 说完,李定国转身便走,刘文秀叹了口气,深深看了毛孩一眼,冲他点点头,也翻身上马,去追策马离去的李定国。 毛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身来,却见金兰公主就站在一旁,满脸忧愁的看着他,毛孩苦笑一声,问道:“四姐儿,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父母之恩不能弃,你若要逃,我不跟你走......”金兰公主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但父皇若是真要加害于你,我定然随你而去。” 毛孩默默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略显浑浊的天空:“自作孽不可活.....只希望八大王不要被这皇帝的迷梦迷了双眼,能及时醒悟过来吧!” 大熙革命二年,大明崇祯九年,大东佛国大乘元年,十月中,张献忠处死大东佛国丞相严锡命等官绅数百人,株连上万,随后颁布佛旨广开“科举”,令治下城池村寨读书之人,无论有无功名皆要参与,“凡府州县绅士人等系民望者,俱令地方官拘进城内,俟各处绅士齐集,然后设法杀之”。 十一月初,大熙遣重庆官绅为使至成都,要求张献忠“停兵止杀、护爱百姓、以礼来降”,张献忠以为此乃大熙最后通牒,以温言安抚使节,摆出一副亲民护民的模样,待使节离开成都返回重庆府复命,便以蜀人负己为由下令“除佛国官属、圣教信徒外,城内居民一律杀绝”,于成都府各处屠城灭村,掠财宝金帛以充军饷,毁成都等城池城垣、填埋水井、毁坏农地,以为焦土。 四川首府、锦绣成都,几乎为张献忠屠尽,时人谓之“屠川”。 张献忠,便带着满手的鲜血和劫掠的金银钱粮,领着在杀戮和抢掠中被喂饱的献营各部,准备自眉州破川南逃遁云南。 第664章 沉银 “张献忠,当千刀万剐!”吴成一脚踹开值房大门,挥着手中的军情急报,勃然大怒:“他娘的,这厮派人来回使谈判,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没想到竟然下手这么酷烈!他也不怕遭天谴!” 吴成之前派“使者”前往成都劝降张献忠,他也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本身也没报什么希望,所以安排了一个重庆府当地的官绅作为“使者”,就算给张献忠杀了也不心疼。 但张献忠表现的却极为合作,不仅设宴厚待使者,而且还赏赐了不少金银,对大熙的要求虽有不少推脱,但总体上还是大多答应下来,还派遣了一个庞大的使团,随大熙的使者一起返回重庆,“商议献营尊奉大熙之事”。 吴成收到消息之后就判断张献忠必有阴谋,没准是想要放弃成都逃跑,一面令汤志领先锋部队提前发起进攻、拿下内江县打通大军通往成都府的道路,一面要求分散在重庆府各地协助下乡工作队的各部兵将集合准备进兵成都,一面加速将重庆府的献营俘虏送往湖广劳改,同时叫回了攻打顺庆府、播州宣慰司等地的部队,改为围攻潼州和叙州,准备一南一北掐断献营的逃跑路线。 但吴成万万没想到张献忠会忽然在成都府大兴屠戮,用一场鲜血淋漓的大屠杀转移了内部的矛盾、为他的逃跑提供掩护。 “张献忠犯下这等恶事,绝不能留!”吴成将情报拍在桌上,恶狠狠的说道:“我原本想招降献营,一则想以最快、损失最小的方式平定四川,二则也是为了竖一块招牌给高迎祥、李自成、老回回等反王看,都是一起反明的汉家子弟,如今外寇砸门,能少动刀兵最好。” “但张献忠非要把路走绝,真当我大熙的钢刀染不得血?”吴成狠狠拍了拍桌子:“张献忠依旧是块好招牌,把他抓回来,在成都公审处决,让全天下的人都好好看看,打仗归打仗,屠杀老百姓,死路一条!” “各部加快集合,让汤志扫清资县、资阳等城池,击溃当面之敌,大军即刻对张献忠所部展开追击,他们集兵南下,应该是要过川南往云南,无论他们准备逃到哪去,都绝不能放过他,哪怕是追到缅甸去!” “教导处弄份战犯名单,送去襄京以内阁和军机处的名义,向整个天下发布,日后献营官将,除了主动无条件投降、接受公审和劳改,我大熙不再与任何献营人员谈判…….” “执政!”任亮忽然插话道:“张定国、张文秀、白文选、冯双礼他们没有参与成都府的屠杀,还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我说了,任何人!”吴成敲了敲桌子:“他们这些将帅天王什么的,张献忠要在成都府大兴屠戮,他们会一点都不知道?以为躲在外面就和自己无关了吗?无论是出于父子之情,还是君臣之恩,他们没有激烈反对,便是默认、是助纣为虐,就要接受公审劳改!” 吴成站直了身子,看向一旁的地图,双目阴沉得可怕:“张献忠被他那皇帝之位迷了眼,只想着他的千秋万代,我就要让他知道恶有恶报的道理!献营,我灭定了!” 眉州,位于成都府与嘉定州之间,乃是通往川南的必经之路,如今城内城外都是一拨一拨的献营兵马,运载着金银粮草的太平大车在官道上络绎不绝。 眉州城外,献营的兵马正押着城内和附近村寨的百姓拆毁城墙,城内街面上到处都是献营的兵将,踹开一座座房门,将每一栋屋子里的粮草、金银等财物全数洗劫一空。 身着一身红袍的张献忠站在城墙上,遥望着成都方向,一旁的弓长正拿着一封密报汇报着:“皇上,咱们之前派去松潘卫的弟兄,被那朱化龙砍了脑袋送去了重庆,松潘的明军残部准备向武乡贼妖投诚了。” “意料之中!”张献忠冷哼一声:“他娘的,那朱化龙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咱老子占着成都的时候,便向咱老子点头哈腰,如今咱老子势弱了,立马就投降了武乡贼。” 张献忠又骂了两句,回身冲一旁的孙可望问道:“嘉定州是个什么情况?” “二弟已经拿下了嘉定州!”孙可望赶忙回道:“川南的明军派遣曾英、杨展所部万余人来援嘉定州,被二弟击溃,随即便进占嘉定州城,二弟已经在嘉定州恭迎义父驾临了。” “老二打仗还是一把好手,若不是在重庆大意失荆州,咱们如今也不会这般窘迫!”张献忠叹了口气,朝一旁的御营兵招了招手,要来地图展开:“自嘉定州入马湖府、乌蒙府、东川府,过三府之地才能入云南,川南的明军残部和团练若是让路最好,若是不让路,咱们就得一路打过去。” “老二留守嘉定州,老三节节抵抗、转兵叙州布置防御,老四和老二有矛盾,让他去老三那吧,调马元利所部去助老二,有他们卡住这两个州府,便能掩护咱们的后路!”张献忠在地图上摸索着:“望儿,你自领先锋,额让王尚礼调一些御营兵马助你,帮咱们打通前路,武乡贼也在往叙州方向攻击,恐怕是猜到咱们前往云南的意图了,他们不会给咱们留下太多时间了。” 孙可望赶忙点头答应,说道:“义父,武乡贼反应极快,若川南明军抵抗激烈,咱们却还拖着这么多金银财宝行动,恐怕还是有被他们追上的风险。” “川南明军不足为虑,曾英杨展,无名小将尔!”张献忠摇了摇头:“但你说的也没错,这些金银太拖累行军队伍了,但也不能留给武乡贼,这么着吧,把金银给各部分了,只要不拖累进军,男女老幼能拿多少拿多少,其他的金银财物,在长江寻个水急的地方都沉了,日后额大东佛国再回四川,再来取用便是!” 第665章 明军 密密的山林之中,一道狭长的山谷传来战马嘶鸣的声响,一匹匹战马卸了马鞍,随意的在山谷中游荡啃食着杂草,一队队骑兵也卸了盔甲,正埋锅造饭、休憩恢复,一面“曾”字大旗随着山风而飘扬着。 曾英啜着甘甜的山泉水,在地上用石头和树枝摆成简易的沙盘地图,拿着一根树枝指指点点道:“张献忠所部已过嘉定州城,张文秀所部还留在城里,想来张献忠是要让张文秀在嘉定州断后,阻截大熙的追兵了。” “张献忠动作还挺快!”蹲在地上的杨展笑道:“咱们也得谢谢大熙,要不是他们的追兵追得紧,张献忠忙着逃命,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没法让探马仔细搜索周围,咱们在这山林之中也藏不住。” “大熙是非灭献营不可了,听说重庆那边还派了使节去川南寻邹大人他们,让咱们帮忙阻截献营!”曾英冷笑道:“其实不用他们派人来,张献忠在成都、龙安、眉州等地大兴屠戮,不知杀了多少百姓,咱们这些川人,若不尽力为乡亲复仇,还算什么好汉?” “正是如此!如今咱们和献营不单单有公仇,也有私恨了!”杨展用力点了点头,捡了块石头摆在“沙盘”的最南方:“王参将打着咱们的大旗往马湖府退却,张献忠看起来是上当了,张可望领兵去追王参将,张献忠的御营还拖在后面,如今张文秀的兵马又留在了嘉定州,这下次便有了空隙,正好让咱们钻进去。”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计谋,只是张献忠如今满脑子想着逃命,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分辨了!”曾英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骑兵,至张献忠大军南下以来,曾英只在嘉定州与刘文秀所部大战一场,演了场半真半假的“惨败”,让刘文秀占据嘉定州城,随后便将帅旗仪仗都交给副参将王祥,让他打着自己的旗号领兵诱献营南下,自己则和杨展挑选精锐兵将,隐藏在嘉定州的山林之中,等待机会。 “但张献忠的御营,刨去佛兵、家眷和分给张可望的那些兵马,也有数千精锐,咱们只有一千余人......”杨展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彦侯,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其实王参将说的也没错,咱们在川南层层阻击,拖住献贼进兵的速度,待大熙军上来咬住也行,不必如此弄险。” “川人的血仇,自该川人来报!”曾英摇了摇头:“再说了,看着咱们这些残兵和川南的团练,张献忠若是要不顾一切的突破南逃,咱们真能拦住?只有搅乱他们,让献贼各部的布置混乱起来,乱起来,就会露出缝隙,大熙的追兵就能直接钻进来,咱们也能浑水摸鱼。” “要让献贼乱起来,就要直击其心脏!”曾英用树枝在“沙盘”上比划着:“张献忠把重兵布置在后路和先锋,自己身边只带了几千御营兵马,余下的都是家眷、辎重、闻香教的头目,而且与张可望、张文秀、张定国他们全是脱节的,张献忠摆明了是瞧不上咱们这些残兵败将!” “张献忠大意轻敌,便是咱们的机会!若是能趁虚而入击溃张献忠的御营,那么多献贼的家眷辎重落在咱们手里,献贼怎会不乱?”曾英微微一笑,将树枝插在地上:“再说了,咱们川南的弟兄们要投大熙,也得有个投名状不是?若是不好好露露脸,咱们怎么在新朝之中立足?” 杨展点点头,正要说话,一名将领忽然飞马奔来,满脸狂喜之色:“曾总兵、杨团练,好消息!好消息啊!袁参将在石江上击溃了献贼的水军,献贼顺石江南逃的部众大半沉了江,袁参将已经领兵进占横江镇,正准备逆流而上威胁叙州府,抄袭张定国后路!” “献贼水军实力也不弱,袁参将手里那几条破船,封锁石江都吃力,怎么可能大胜一场?”曾英和杨展都是一惊,随即双双反应过来:“哈哈!上梁不正下梁歪,张献忠一心想着逃命,他手下的兵马将帅必然也是一心想着逃命,以至于中了袁参将的计!献贼,军心已散了!” 嘉定州内的一座村庄,张献忠的御营兵马正在此处休整,村民听闻献营来此,纷纷逃进了山里,献营的家眷兵马,正好占了他们的房子。 张献忠自然占了村子里最好的地主庄子,如今正在堂中大发雷霆:“干他娘!刘进忠那蠢蛋!咱老子让他小心谨慎,他偏要大意,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日的,入他妈妈的球!现在好了,本来咱们走陆路,他刘进忠走水路,正好到乌蒙府汇合,如今还得停下来等他们把幸存的家眷钱粮送过来汇合,拖了咱们多少时间不说,他的水师遭这般重创,老三就得腹背受敌,到时候又怎么摆脱追兵?” “皇上,依臣看,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弓长冷笑着说道:“这刘进忠本非皇上元从,皇上在成都等地诛杀蜀人之时,这刘进忠也时常反对,明军一些残兵败将,怎么会轻易击败他?这场战败,有些蹊跷啊!” 张献忠眉间皱了起来,点点头道:“你这和尚说的也有理,他娘的,在成都杀了那么多首鼠两端的家伙,这献营之中还是有不少见势不妙就想改换门庭的,确实也该逮只鸡来骇骇那些猴子,要不然武乡贼逼得这么紧,咱们一路南行还不知要发生多少意外。” “皇上英明!”弓长微笑着吹捧了一句:“刘进忠如今遭此大败,手下兵马大半沉了江,他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正好拿他开刀收拢人心!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刘进忠发现端倪,皇上可以先写道圣旨温言安抚他,待其押解着粮草家眷和咱们汇合之后,再取他的人头震慑三军!” “此计甚好!”张献忠眉间舒展开来:“就按和尚你的意思去办吧!” 第666章 潜进 弓长捏着一封圣旨走出地主庄子,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交给一旁等待的几名张献忠的御营亲卫,看着他们飞马而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拐到庄子附近的一间被改做佛堂的祠堂,寻了一名心腹头目,与他细细说了和张献忠交流的细节。 “你去跟着那些传旨的御营亲卫,待他们传了圣旨之后,再去求见刘进忠刘将军,把本座与皇上所言之事,统统告诉刘将军!”弓长一脸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当然,那杀鸡儆猴的计策是谁提出来的,你应该清楚要怎么说吧?” “自然是皇上提出来的.....”那名闻香教头目会心一笑:“教主苦劝不得,只能派小的前去提醒刘将军小心!” 弓长满意的点点头:“教中众人,只有你和王传主本座最为信任,只可惜王传主已往生极乐......不说这些,总之,你要确保刘进忠逃跑,至于他是逃到武乡贼妖那里,还是逃去明军那里,都无所谓,你只要把皇上御营所在的位置告诉他,让他能帮忙引路便行。” “小的清楚了,必不负教主所托!”那头目连忙答应,又疑惑的问道:“教主,为何要此时对张献忠发难?等咱们去了云南,再徐徐图之不是更好?” “你以为我真的想去云南吗?”弓长冷冷笑道:“去了云南,献营站稳脚跟,还需要咱们闻香教做什么?徐徐图之,你觉得张献忠有没有这个打算?他只需要一个弥勒世尊转世的名号蛊惑世人,并不需要什么国师国教!” 弓长顿了顿,目光投向南方,语气中藏着一丝忧虑:“再说了,咱们真的能突破重重阻拦前往云南吗?刘进忠遭此大败是个明证,川南的明军实力尚在,他们只要拖延住献营南下的脚步,张定国、张文秀他们能拦住武乡贼妖几时?被武乡贼妖撵上,到时候咱们也要给张献忠陪葬!” “张献忠是个雄主,雄主就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弓长语气放缓了一些,又恢复了之前淡漠的模样:“所以得让他再经历一场惨败,彻底的势穷力孤,不得不和咱们深深的绑在一起,替咱们闻香教说话!” “若是张献忠不幸被擒杀.....”弓长沉默了一阵,继续淡漠的说道:“也是一件好事,继任之人更需要咱们的协助,南下之路走不通了,也只能跟着咱们改道他途了。” 弓长取了几支香,在蜡烛上点燃,恭恭敬敬的朝着无生老母的牌位拜了几拜,长出口气道:“云南对献营来说是块宝地,但对咱们闻香教来说却不是,我闻香教要扎根,还是需要一块崇佛信教的好地方!” 厚厚的云层在空中堆积着,山风渐渐猛烈了起来,裹着充沛的水汽,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寒意,曾英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要下雨了啊......风急雨骤,正是出其不意的好时候!” 话音未落,杨展从远处策马奔来,笑道:“那几骑还真是张献忠的御营亲卫,他们是去送圣旨的,完全没想到咱们都潜到这么近的位置了,被咱们杀了个干净。” 杨展从怀里摸出一张圣旨,曾英在马上展开,冷笑道:“张献忠倒是大方,刘进忠败得那么惨,他还能温言抚恤,也是,这时候献营怕是经不起内乱了。” “做了个假样子而已!”杨展呵呵笑道,回身一指:“咱们还有个意外的收获,抓了一个跟在那些御营亲卫身后的闻香教头目。” 曾英一愣,抬头看去,却见两名骑兵押着那闻香教的头目走了过来,直接将他摔在泥地上,那闻香教的头目眼珠子一转,赶忙拼命磕头求饶:“爷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求爷爷们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 曾英有些疑惑的看向杨展,杨展笑道:“闻香教和张献忠要内讧了,他们要把张献忠欲杀刘进忠的计划告知刘进忠,逼迫他叛了献营,他们也想让献营乱起来,正好乱中取利!” “跟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曾英眯了眯眼,朝那闻香教的头目说道:“只可惜你们晚了一步,这功劳终究要记在咱们身上!你这厮给你一个机会,可愿给咱们领路?张献忠的御营,想来该有缝隙能给咱们钻!” 那头目赶忙磕头应承道:“小的愿意,小的愿意,爷爷,小的去给刘将军报信,本来也是为了引天兵突袭张献忠的御营,如今正好撞见诸位爷爷,这是老天爷让小的助诸位爷爷成功啊!” “你倒是会说话!”曾英哈哈一笑,恐吓道:“你也莫想骗咱们,若是你有什么异动,本将保证,先让你人头落地!” 过了正午时分,山风一阵紧过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漫天乌云压境,将阳光遮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昏暗,如同到了深夜一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四面大山都被瓢泼大雨笼罩,一片迷蒙不清的景象,雨水浇在周围的树叶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仿佛有鬼怪在山林之中行走。 山路崎岖,大雨之中又泥泞不堪,曾英等人只能牵马而行,身上的衣物被大雨浇透,山风一吹寒冷彻骨,地上的泥潭踩进去便被灌入一脚的冰水,不少人冻得脸色惨白,但曾英和这千余精锐骑兵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都在咬牙坚持着。 他们都是四川土着,又在嘉定州驻屯良久、熟悉地形,加上有那闻香教头目的指路,虽然行军艰难,但在这场豪雨之中却始终没有迷失道路,行进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已经能隐约看到张献忠御营的灯火。 曾英停住军兵远远观察了一会儿,透过雨幕,发现远处张献忠的御营外围既没有巡视的骑兵,村内似乎也没有巡逻的步队,连放哨的军卒都不知所踪,想来这些御营兵马都以为此处没有敌军存在,放松了警惕,纷纷躲雨去了。 曾英大喜,挥了挥手:“全军随本将逼近敌营,这场大功,归咱们了!” 第667章 暗箭 曾英和杨展各分五百骑兵,分了两个方向,马衔枚、人噤声、下马牵马而行,悄悄逼近张献忠御营驻扎的村庄和村外的大营,那些御营兵马都忙着躲雨,毫无防备,曾英借着大雨雨幕的掩护,一直逼近到能清晰的看到村口的位置,献营依旧毫无反应。 曾英心中狂喜,一颗心激烈的跳动着,牵着马又逼近了一些,直至村口,才终于有一名御营将领出现在视线中,只见他披着蓑衣,似乎是以为曾英所部是哪支献营的兵马,骂骂咧咧的迎了上来,呵斥道:“尔等是谁家的部属?被大雨迷了道路?看不见御营的旗帜吗?皇上在此,快滚!” 曾英冷笑一声,翻身上马,提枪纵马冲杀过去,那御营将领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兵,反应飞快,赶忙扯着嗓子大喊“敌军”,话未喊完,曾英已拍马而来,直接将他撞翻在地,马枪狠狠送出,扎穿了那将领的后心、取了他的性命。 但那将领的喊声也并非毫无效果,附近有些被惊动的御营兵将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与此同时,村外的献营大营中报警的锣鼓声已是一阵紧过一阵,雨幕之中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杨团练他们动手了!”曾英自言自语了一句,马枪往前一指,回头向身后的明军骑兵怒喝道:“献贼于成都大兴杀戮,过眉州屠城、过嘉定州纵兵四掠搜剿,若让他们闯入川南,还会有多少城池遭难?尔等皆是蜀人,难道想让自家父母妻儿被献贼屠尽吗?今日唯有一往无前、血战一场而已!” 那五百余明军骑兵齐呼“万胜”,随着曾英一齐杀入村中,村内的御营兵马都以为此处乃是献营控制的腹地、不可能有别家的兵马存在,听到如奔雷一般炸响的马蹄声,才慌忙涌出屋外查看情况,连组阵都没来得及,便被鬼神一般冲破雨幕杀来的明军骑兵撞翻踏倒。 一时间村庄之中大乱,人人都在高呼“敌袭”,张献忠的御营兵将都是些百战老兵,反应都很迅速,不管着甲没着甲,都赶忙提着武器冲出屋外,各自寻找将官组阵拦阻,一波波被冲散,一波波又重新组阵,与明军战成一团。 张献忠自然也被这般动静惊动,听到庄子外乱糟糟的喊声,张献忠条件反射似的从卧榻上跳了起来,正要穿甲,一名御营亲卫急匆匆闯进屋来禀告道:“不好了!皇上,有贼兵突袭!恐是武乡贼的骑兵,请皇上移驾!” “胡说八道!”张献忠斥责道:“南边的望儿和咱们屁股后头的老三他们不说,单单是这嘉定州内,有老二的两万大军在州城,附近还有张其在、王复臣等将的兵马,咱老子手上也有三千多御营精锐,武乡贼的骑兵能飞不成?岂能悄悄潜过来?” 那御营亲卫却上前一步拽住张献忠,满脸焦急的道:“皇上,真有贼兵杀进村来了!弟兄们措手不及,村里已经乱成一团了,请皇上移驾、暂避一时!” 张献忠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房门却又一次被撞开,又有一名御营亲卫慌慌张张闯了进来:“皇上!村外扎营的王都督也遭到了突袭,跟着咱们的家眷佛兵大骇,都在往村里逃,四处都搅乱了,贼兵正趁乱朝此处杀来,请皇上移驾!” “武乡贼还真能飞不成?”张献忠心中大惊,顾不得分辨,连盔甲都没穿,匆匆提了把朴刀便往庄子外跑,只见庄外数百名御营的兵将立起一道人墙,人墙外都是乱糟糟乱窜乱逃的佛兵和献营家眷。 一名御营亲卫牵来战马,张献忠正要上马逃命,一名御营将领却挤过人墙跑了过来,一把抓住张献忠战马的缰绳:“皇上!突袭咱们的乃是明军!是明军!” “明军?明军!”张献忠只感觉浑身一松,顿时连脑子也清醒了几分,猛然间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必然是嘉定州之战中被秀儿打散的明军残部,躲在山里,所以才能穿过周围那么多兵马潜到咱老子身边来,驴日的,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张献忠调转马头,朴刀一挥,喝道:“都傻站着做甚?既然是明军残部,人马必定不多,否则他们趁雨突袭早就杀到咱老子面前了!来人!传令各部收拢兵马,其他弟兄,跟咱老子一起上阵拼杀,灭了这支明军残部!” 胯下战马撞翻了一名御营步卒,奔腾的马蹄瞬间将他踏成肉泥,身边有骑兵的战马踩进泥坑里跌倒的声响,曾英却全然不顾,双腿拼命踢打着马腹,驱使着战马放蹄冲锋,撞翻一个又一个御营兵卒。 一名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嘶吼着驱赶着兵卒组阵的御营将领见曾英直直朝自己杀来,怒吼一声,挥舞着马刀便策马迎了上来,曾英冷哼一声,手中马枪飞掷而出,准确的扎中那将领胯下战马,那匹战马哀鸣一声扑倒在地,那名御营将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一点寒芒闪烁,人头已被曾英的马刀割走。 曾英啐了一口,收起马刀拔出马枪,缓了缓马速,让附近的骑兵向自己靠拢重新组阵,却见村内街道上涌来一彪兵马,数百余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醒目团龙红袍、头戴毡帽的大汉,战意高昂、杀声震天。 曾英心中平白泛起一阵波涛,那名闻香教的头目不知何时来到曾英身旁,朝那红袍大汉遥遥一指:“将军!穿红袍者便是献贼张献忠!” 话音未落,只听得那名大汉惊雷一般的喊声响起:“儿郎们,跟额一起冲杀!灭了这帮明狗,人人有赏!” 那些御营兵马蜂拥而来,曾英却哈哈大笑几声:“来得正好!全军!使出你们所有的本事,最后冲一次!” 两军撞在一起,在狭小的村道上互相攻杀着,血水混着雨水几乎汇聚成一条小河,曾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一抹如火焰一般跳动的红袍,悄悄摸出弓箭,扯去防雨的油布,窥了个空,忽然弯弓搭箭,从人缝之中一箭射出:“中!” 箭若流星,张献忠毫无防备,只听得一声惨叫,顿时坠下马去。 第668章 报应 雨渐渐的小了,曾英在一棵大树下寻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坐着,从衣服下摆撤了一块布帛,卸了臂铠,自己给自己的胳膊上的伤口包扎着。 不一会儿,杨展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四处找过了,那闻香教的头目估计是趁乱跑了,从咱们躲进山里之后,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趁乱跑了好,证明我射中的真是张献忠那厮!”曾英冷笑一声:“那家伙装出那副胆怯听话的模样,不就是为了借咱们的手打乱张献忠的布置,趁乱除掉张献忠吗?不然那些佛兵怎么都往村子里‘逃’?如今张献忠被我射中坠马,免得他们自己动手,对闻香教来说反倒是件好事,那厮任务完成了,自然也用不着跟着咱们跑了。” 杨展点点头,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献贼的御营战力还是强悍的,这等大雨被咱们突袭,却是乱而不溃,迅速便能组织起反击,若非王尚礼反应飞快,再让献营乱一阵子,咱们还能趁乱多毁掉一些献营的粮草辎重,你也能去确认确认张献忠是否身死。” “张献忠活不了的,我射的那发羽箭上涂了毒,本来是战场上用来射杀敌军军将的,正好招呼到张献忠身上!”曾英冷笑道:“也是他轻敌托大,真以为咱们这些明军残部就毫无战力了?甲胄都不披便跑来接战,活该中了这一箭!” 杨展也呵呵笑了起来,正要接话,一名明军骑兵却奔了过来,禀告道:“将军、副使,献贼搜山的兵马离此处不远了。” “竟然还在追着咱们,咱们是捅了马蜂窝了!”曾英冷笑几声,站起身来:“得了,他们追咱们逃,这嘉定州不能呆了,咱们寻机撤到川南去,若是献贼截断了南撤的路......那就东进往内江,去投大熙军!” 雨渐渐小了,张献忠御营驻扎的村子里却依旧是一片狼藉,毛孩踩着泥泞的道路,看着一队队御营兵将清理着尸体,默然无语。 明军这场突袭时间并不长,造成的损失也并不多,双方兵将的死伤加在一起估计也才一两百人而已,献营的家眷和随军的佛兵、工匠等伤亡多达数百人,但大多也是互相踩踏而死,除此之外,只有一些物资辎重被毁、骡马受惊逃进山里。 但这场意料之外的小规模的战斗,却给献营造成了一个最为严重的损失——张献忠被毒箭射中胸口落马,重伤。 “没想到最后是明军取了张献忠的性命!”毛孩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庄子中,来到张献忠居住的主屋前,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护卫着一群御营亲卫,院子里还摆着几具无头尸体,脖颈处的伤口还在淌着鲜血。 一名将领迎了上来,没等他行礼,毛孩疑惑的扫了那些尸体一眼,问道:“这几具尸体怎么回事?怎么不抬出去清理掉。” “回驸马爷,是随军的一些医师的尸体.....”那名将领面上有些尴尬,又夹杂着一丝恼怒:“皇上中的是毒箭,毒药已入肺腑,这些医师都说救不了,有一人说能救,皇上便让他熬药,没想到那厮竟在药里下毒,皇上令其试药,他自然不敢喝,便要强灌,被弟兄们杀了,皇上一怒之下,干脆将这些医师统统杀了,之后拖去村口示众。” 毛孩默默点了点头,献营南行之前在成都等地大肆屠戮,但并非把所有人都杀绝,工匠、医师这些有手艺的都裹挟在营中南进,毛孩根本无需询问,用屁股猜到那名医师为何要豁出性命去谋害张献忠。 毛孩默默的盯着那些尸体看了一会儿,走进主屋之中,屋内已是哭声一片,张献忠的家眷围绕在床前,弓长、王尚礼等一众将官立在一侧,见毛孩进来,都扭头来看他。 “是毛孩来了吗?”床上传来张献忠软弱无力的声音,张献忠在几个妻妾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过来,额有话与你说,王憨子你们留在这侍卫,其他人都出去,围在这里头像额已经死了一般。” 弓长和王尚礼等人对视一眼,都只能默默的走出屋子,张献忠的家眷也被侍卫的御营亲卫轰了出去,只有金兰公主被张献忠拽着手留了下来。 毛孩走到床前,却见张献忠神色憔悴、目光散乱,原本就发黄的脸上更是一片蜡黄的神色,但张献忠却强行挺着发软的身子,挤出一丝苦笑来:“阴沟里翻了船!那帮明军不是被秀儿他们打散的溃军,是精挑细选的精锐,恐怕就是冲着咱老子来的,若是早知如此,额也不会不穿甲胄就跑去接战了,没想到额张献忠一世英豪,竟栽在一个无名小将的手里。” “你不是栽在他们手里,是栽在你自己的手里......”毛孩摇了摇头,语气冷淡的说道:“献营入嘉定州后便分散各地抄掠搜缴,你身边只留下了三千御营兵马,否则那几百号明军再怎么趁乱突袭,又怎会直接杀到你面前来?” “附近村寨的百姓几乎被献营兵马杀绝,要么就躲进了山里,那些明军在山里藏着,从哪获取的补给?他们一路行来,不可能都走的山路,必然有些地方要经过村寨和小路大道的,若是有百姓为献营耳目,周围的数万献营兵马又怎会对他们一无所知?” 张献忠默然一阵,又苦笑一声:“还不止吧?这帮明军怎会如此精准的摸到咱老子的御营来?怕是有人私下里给他们通报了消息!” 张献忠放眼看向屋外,面上满是无奈和苦涩道:“就像那欲毒杀额的医师一般,屋外那些官吏将帅,恐怕也有想取额这条性命的,御营的将官不少都是跟着咱老子从陕西起家的弟兄,可事到如今,咱老子却一个都不敢信......毛孩啊,这御营之中,到最后额最相信的,竟然是你这个外人!” 毛孩默然一阵,不悲不喜的答道:“众叛亲离,八大王,这是报应........” 第669章 末路 “报应?”张献忠忽然笑了起来,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咱老子虽然当了这弥勒世尊的转世,但咱老子是一点神佛鬼怪都不信,因果报应这东西,骗骗乡野愚民得了,咱老子不信这玩意。” “俺们大熙的内阁首辅杜先生,以前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毛孩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是不悲不喜:“人生在世说的话、做的事,都会产生后果,这些后果平日里或许不起眼,但一旦爆发出来,没准就能要了人命!” “八大王,你屠戮百姓,所以百姓弃你恨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连性命家眷都不要了也要下毒杀你......”毛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张献忠争辩,只是有些不吐不快的情绪:“你一心只想着自己,将其他人都当作工具使用,别人又怎会不把你当工具使用?” “八大王,你在成都杀了那些投诚献营的官绅、杀了大熙放还的将帅,你以为只是杀的一些外人、一些有过该死之人,但献营的弟兄们看在眼里会怎么想?献营本就是无数大小反王拼凑起来的军队,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无用的外人?做事之人又谁能无过?你从没想过这些,因为你登上皇位之后,心里便只有自己的千秋万代了!” “所以我说,你今日的下场是报应.....”毛孩也看向屋外:“你以为逃到云南去就安全了吗?百姓们依旧记着你的残暴、献营的将领依旧忧心忡忡,这报应,迟早会来的。” 张献忠默然了一阵,咧嘴笑道:“啧,从额称帝之后,每次招你前来,总会吵上一架,如今咱老子已经没力气跟你吵了,得了,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正事,俺问你,若是咱老子没了,武乡军那边可会收下献营的弟兄和家眷?” “大熙从来不会为难家眷,除非这些家眷跟着作恶!”毛孩当即答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惊喜的成分:“至于献营的军将,你们在成都府等地大肆屠杀,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必然是要公审判决的,张可望、张定国他们都在战犯名单上,最轻也要入劳改营劳改几年,若是表现优良便能免除战犯身份,以白身出营,照常参加我大熙的科举或投军。” 毛孩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俺说的这些都是建立在他们主动投诚的基础上的,若是拒不投降当了战俘,劳改之后他们的战犯身份估计还会计入案册,从此便当不了高官主将了,除非执政特赦。” 张献忠点点头:“武乡军倒是底气十足......也是,如今的献营,已经没什么筹码让大熙照顾了。” 毛孩皱了皱眉,说道:“八大王,便是有筹码又能如何?献营如今就靠你捏在一起,你一去,就算是留下让诸部投诚的圣旨,恐怕也有不少人不愿遵守。” “咱老子还是献营之主,是大东佛国的皇帝,他们遵不遵守咱老子两腿一蹬也管不着了,但遗旨还是得留一封!”张献忠呵呵笑着,支起身子,拍了拍床前泪眼婆娑的金兰公主的:“四姐儿,你去磨墨写诏,额来说,你来写。” 金兰公主哭着点点头,来到一旁案桌前,按照张献忠的吩咐写好圣旨,张献忠便让屋外等候的弓长等人一齐进屋来,让金兰公主拿着圣旨向众人展示了一下,随即强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亲手在圣旨上盖印,将圣旨交给毛孩:“你们都看见了?咱老子要死了,留了这封遗诏交代后事,咱老子妻妾无数,但时至今日只产下女儿,没有亲生的儿子,望儿、秀儿、国儿、奇儿他们便是咱老子的亲儿子,待他们到后,便让毛驸马代朕宣读圣旨!” “皇上!”王尚礼等将官纷纷跪地大哭,弓长眯了眯眼,也装模做样的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张献忠却摆了摆手,露出一副豪迈的表情:“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咱老子怕是挺不过今夜了,你们这些弟兄大多都是跟着咱老子从陕西走出来的老兄弟,咱们也算是共患难、同富贵了,如今咱老子也不多求你们,营中的金银财货统统赏给你们,只要你们在这护好最后一程便是,待四位天王领了圣旨,你们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皇上!”一众军将又是痛哭不止,张献忠却摆了摆手,看向毛孩:“你在献营里头呆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却依旧向着武乡军,在笼络人心上,咱老子终究是不如那位吴兄弟啊!宣旨之后,你便回武乡军里去吧,把四姐儿也带着,你们两个也不用分房别居了,早些给你那老母生个大胖孙子。” 金兰公主哭得更为激烈,毛孩心中也不由得一酸,轻轻点了点头,张献忠哈哈一笑,忽然仰天长啸一声:“短短数年,从一个犯法当斩的小卒,到如今以九五之尊往生西天极乐,人生如此,值了!” 入夜,献营之主、大东佛国明尊福佑天皇、弥勒世尊转世张献忠,箭疮毒发,死。 过了几日,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等人都陆续来到这座山村之中,有人领着大军回返而来,有人则是孤身前来,但无一例外,都在张献忠的遗体前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待孙可望等人到齐,毛孩便在张献忠的遗体前宣读了他的遗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你们四个娃儿,咱老子阴沟里翻了船,保不了你们了,咱老子让献营的各部都听你们的指挥,御营的兵马粮草你们也自己商议着分了,谁做老大,你们自个决定,献营从此归你们了。” “你们不要去为咱老子报仇,省些时间和兵力早做打算,都复了本姓,要逃的赶紧逃、要投诚武乡军的就去投诚武乡军、要抵抗到底的,也早些去寻块好地方落脚,总之,你们自己要看护好自己!钦此!” 第670章 谋后 村外田地之中,用木材搭起一座木台,张献忠的尸体便摆在木台之上,龙袍、大旗、宝玺、礼器等都整齐的在木台上摆好,木台四面竖起了经幡,一群和尚敲着木鱼围着木台转圈诵经,为张献忠超度亡魂。 “若带着义父的全尸而行,早晚被武乡军追上!”孙可望扫视着四周痛哭流涕的御营兵马:“义父去了,人心也散了,若是武乡军追上来,咱们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可若是就地埋葬了......蜀人深恨我等,武乡军怎样不好说,蜀人定然是要掘坟抛尸的!”孙可望长叹一声:“所以只能火葬了,带着义父的骨灰离开。” “离开......到哪去呢?”刘文秀脸上泪痕未干:“义父突然而去,咱们献营失了主心骨,谁还有战心?就连这些御营的老兄弟们,恐怕不少人心中都打着散伙的心思!明军能突袭击杀义父,可见其并非不堪一击,川南那般长而险峻的路......如今这情况,咱们如何闯得过去?又如何逃得过武乡军的追击?” 李定国皱了皱眉,垂下头去,孙可望冷冷的盯着刘文秀看了一阵,冷声道:“老二,你不必拐弯抹角的,说吧,你是什么打算?” “不如趁着咱们现在还管的住军队,投诚武乡军!”刘文秀语气中有些怯弱,猛然间又站直了身子、目光坚定了不少:“咱们大不了就是进劳改营劳改几年,给百姓修修房子水利、种种田什么的,日后放出来,照样能考科举、能投军,还能发挥咱们的才干,荣华富贵.....” “刘文秀!软怂蛋!”艾能奇当即嚷嚷了起来:“干你娘,你愿去武乡贼那边奴颜卑膝受辱,额宁愿当个堂堂正正的好汉站着死!再说了,那些明军杀了义父,日后若是也投了武乡贼,你还能与他们同在一个朝堂上为官?反正额是个忠孝的人,做不出这等无父无君的腌臜事!” 刘文秀又羞又怒,反驳道:“战阵争锋,这是公仇,岂能以私怨看待?若是只顾着私怨私仇,咱们献营在成都府等地杀了那么多百姓,弟兄们要死上多少回才还得完?” 孙可望脸一沉,刘文秀顿觉失言,孙可望冷哼一声,转头冲李定国问道:“老三,你是个什么想法?说说看。” “我一切听大哥的......”李定国垂着头,语气淡漠的说道:“要我说,当务之急还是得让献营有个主心骨,义父驾崩的消息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传遍全军,咱们得赶快推举一个新的献营之主、稳定军心。” 孙可望凝眉看了李定国一眼,刘文秀捕捉到了孙可望表情轻微的变化,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孙可望,退到一旁默然不语,艾能奇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不对,点头附和道:“三哥说的对,咱们现在就得赶快推举一个新的首领出来,先稳定军心!” 孙可望又微微皱了皱眉,挤出一丝微笑:“老三,你手里兵马最多,听你号令的将官也最多,那就由你先推举吧。” “我必然推举大哥接任义父的皇位!”李定国似乎也察觉了孙可望的异样,眉间也皱了起来,但依旧斩钉截铁的说道:“大哥最受义父信任,往日里替义父掌管国政大事、军需粮草,这皇位非大哥不可。” 孙可望身子肉眼可见的一松,又看向刘文秀,刘文秀却摇了摇头:“献营的事,二弟不想管了,但大哥若偏要二弟推举,自然是非大哥莫属。” 艾能奇也出声附和,孙可望点点头,说道:“既然你们推举额做首领,额就说句实话,献营是义父的心血,怎能轻易就送与他人?那些要去投诚的、要逃去他处的,义父有遗言,额也不想阻拦,但只要还有弟兄愿意跟额走下去,额就不能糟蹋了义父的基业!” 刘文秀面上一急,正要劝说,弓长却忽然走了过来:“诸位天王殿下,可否容臣说上几句话?” 孙可望眯了眯眼,点点头,弓长扫视了众人一眼,冷笑道:“大天王,臣只说实话,请您多包涵,二天王可以投诚、三天王可以投诚、四天王可以投诚,唯有你不可以,三天王刚刚也说了,您一贯受皇上信任、替皇上秉持国政,您觉得在武乡贼心里,屠灭成都府等地的决策,您占了多少责任?够不够全家公审处决?” 孙可望默然不言,弓长让开半个身子,指了指那些哭拜的御营将官,继续说道:“大天王,屠灭成都府等地的决策,执行的大多是是御营的兵将,王尚礼、张其在、王自羽,他们这些御营将官,手里都沾着蜀人的血,武乡贼妖说是主动投诚便只是劳改,可是难道大天王要把这些弟兄们的身家性命挂在武乡贼妖的空口承诺之上吗?若是大天王要带他们投诚,御营难道不会哗变吗?” 孙可望浑身微微一抖,刘文秀面上一急,赶忙说道:“可若不投诚,咱们还能往何处而去?武乡军战力如何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继续抗拒,岂不是死路一条?” “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一个云南可以作为落脚的宝地!”弓长微微一笑,朝西方一指:“有一处地方,地势险要、位属偏陲,而且从民到官皆笃信佛家,正是我大东佛国落脚的好地方。” 孙可望看向西方,凝眉问道:“国师,你的意思……难道是乌斯藏?” “正是乌斯藏!”弓长微微一笑,背书一般说道:“乌斯藏,去四川马湖府千五百余里,其地多僧、无城郭,群居大土台上,不食肉娶妻,无刑罚,亦无兵革,鲜疾病,佛书甚多,洪武初,太祖惩唐世吐蕃之乱,思制御之。惟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导为善。” “四位天王,这崇佛信教的乌斯藏,正是我佛国天选的落脚之地!”弓长嘴角的笑意更浓,蛊惑道:“如今去往云南已不可能,唯有西行入藏,才是我佛国唯一生路!” 第671章 分家 “乌斯藏……”孙可望喃喃念了几句,凝眉道:“听闻乌斯藏气候苦寒、耕地稀少,难以活人,乌斯藏人丁也不多,丁口不知有没有百万……太过贫瘠了。” “大天王,臣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献营不是在南征北伐,而是在逃命,逃命之时就由不得咱们自由选择了,四川倒是富庶,武乡贼妖可会允许咱们留在四川?”弓长语重心长的劝道:“正是因为乌斯藏贫瘠,所以武乡贼妖才不会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消耗在乌斯藏之上,武乡贼妖要抵挡东虏、要吞并明国,江南、山东、直隶,哪怕是关外辽东蒙古,哪个不比乌斯藏紧要?咱们才有喘息的时间。” 孙可望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看向李定国刘文秀等人,但他们和他一样对乌斯藏的情况几乎没什么了解,自然也提不出什么建议来,孙可望犹豫一阵,只能继续询问弓长:“国师,如今乌斯藏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这么多人马,真能千里迢迢走到乌斯藏?” “回大天王,若是其他时候,这数万人马走到半路上就会饿死累死无数,可如今却是入藏的好时候,因为藏地土番,会替咱们准备好粮草休整之地!”弓长微笑着阐述着,显然是准备许久:“乌斯藏土民信奉金刚乘佛教,与我中土大乘佛教大同小异,其教也是派系林立,分噶玛噶举派、格鲁派、苯教等,中土一般俗称黄教、黑教什么的,乌斯藏土番大多信教,多因教派不同而互相攻伐,时至今日已经不死不休的局面,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明万历年间,北虏俺答汗在黄教格鲁派喇嘛劝说下皈依黄教,随后在仰华寺拜谒黄教大喇嘛索南嘉措,授其‘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的尊号,自此以后,金刚乘佛教便逐渐传遍漠南漠北,北虏皆视乌斯藏为教宗圣地,而黄教也因此在乌斯藏一家独大。” “但后来俺答去世、其部族衰弱,黄教失去庇护,以往被黄教压迫的各教便趁机开始反攻,至万历四十六年,有一信奉白教噶玛噶举派的土番可汗创建噶玛王国,击败黄教联军攻破黄教首都拉萨,随即统治全藏,宣言取缔黄教领袖班禅与达赖喇嘛尊号。” “黄教面临灭教风险,如何愿意坐以待毙,便遣使往蒙古,求来了同样信奉黄教的天山脚下的和硕特部固始汗出兵入援,如今和硕特将近三万兵马已入西宁等地,正在攻打占据西宁的却图汗、打通天山往乌斯藏的道路。” 弓长微微停了停,待孙可望等人消化了一阵,才继续说道:“大天王,如今乌斯藏是白教为大、黄教引外兵入援的局面,但乌斯藏不止有这两个教派,还有红教宁玛派、黑教苯派等等,他们这些势力弱小的教派,难道就没有一统乌斯藏之志?黄教能引外援入藏,他们就不能引外援入藏?” “乌斯藏本地的番国土邦,早在连年互相攻伐之中耗干了他们本就羸弱的实力,而固始汗,虽说是瓦剌四部盟主,但实际上只能调动他自己的和硕特部,与西域新兴的准噶尔部常年摩擦战乱,被迫从天山北麓迁移到天山南麓,这样一个部族,虽有兵马数万,但战力能强到哪去?” 弓长指了指那些御营将官,说道:“我大东佛国,虽然屡遭重创,但仍有精锐老营战兵数万人马,有大小火炮数百门、各式火铳火器近万,若大举入藏、谁人能挡?” “和硕特部自青海入藏,道路更艰险、人烟更稀少,但他们却能一口气出动近三万大军,而咱们由川入藏,蜀地和藏地本有茶马商道可容大军通行,沿路因茶马商道而兴盛聚居的土番城池村寨不少,由川入藏必经的康巴之地,也因茶马互市,成了藏地人烟最旺、最为富庶的地区,只要能得到当地土番引路,在康巴站稳脚跟,乌斯藏便是大东佛国囊中之物!” “入康巴之后大天王再以武力为后盾,联合当地红教、黑教等弱小教派,既能从他们那获取源源不断的补给、也能驱使其为前驱,逐步吞并乌斯藏并迅速形成统治,日后再趁武乡贼妖与东虏纠缠之时休养生息、恢复实力,东出入川、争锋天下也未可知。” “若是不能再入蜀,往南可攻天竺、往北可攻西域、往西可夺河中,大东佛国割据于中土之外,亦可有百年基业!” 孙可望眯了眯眼,重重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来:“善!” 弓长微微一笑,一旁的李定国则皱了皱眉,说道:“若是要入藏,就要过雅州、天全六安招讨司等地,这些地方土司混杂,虽有茶马商道可以行军和沿路补给,但道路崎岖、多山难行,听说藏地还有个叫高山病的怪病,咱们这么多人,要入藏也不易。” “总比被围在嘉定州这里等死好!”孙可望回了一句,扫了一圈周围随军的家眷平民,回身冲刘文秀问道:“二弟,你给额一句实话,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投武乡军?” 刘文秀犹豫了一瞬,又郑重而坚定的点了点头:“大哥,额也不瞒你们,额从被武乡军放还之时就想投奔他们,在献营效力只是为了报义父养育活命之恩,如今义父去了,额自然是要去投武乡军的。” 艾能奇又要怒骂,孙可望却摆了摆手,说道:“义父的遗旨里也说了,让咱们各顾自己,额是一定要继承义父遗志、保着义父基业的,献营之中,不愿投奔武乡军的想来也不会少。” “你额志向不同,额不愿兄弟相残,入藏之路艰险难行、危困重重,应当也有不少献营弟兄不愿和咱们一起去,如此,便只能分家了,二弟,那些不愿和咱们走的、想要投奔武乡军的,你都收到麾下,在嘉定州等武乡军来招降吧,随军的工匠医师什么的也大多留给你。” “至于额们,只挑选精锐和健壮男女同行,去乌斯藏再创一份基业!去不了乌斯藏又不愿投武乡军的,便让他们分了金银,各自散去、自求多福吧!” 弓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悄悄退到一旁,艾能奇却急了,嚷嚷道:“一群怂包软蛋,叛了义父和献营,怎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大哥……” “不然怎么办?火并吗?”孙可望呵斥道:“咱们在这嘉定州内战一场,想投的没法投,想走的走不掉,让武乡军赶上来一锅端了,这样你满意了?” “大不了和武乡贼拼了!”艾能奇嘟嘟哝哝,李定国赶忙上前将他拉走,孙可望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向刘文秀说道:“毛孩兄弟便是你在武乡军那的敲门砖,额也让你带走,你没有参与成都府等地的屠杀,以你的才干,不会在劳改营里呆上多久的,日后再见,咱们几兄弟没准就要在战场上分个胜负了!” 刘文秀退后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既是兄弟,绝不自相残杀,额便是入了武乡军,也绝不与献营作战,大不了弃官为民便是,大哥入藏之后,多加保重!” 第672章 舍利 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的大火渐渐熄灭,披麻戴孝的孙可望亲自领着一众和尚、亲随收集着张献忠的骨灰,在场的献营官将顿时又哭倒一片。 毛孩则躲到了一旁,他还留在此地,不过是为了送张献忠最后一程、与献营结交的友人告别,行李早就准备好了,如今张献忠丧礼结束,他也到了该离开献营的时候了。 “所以孙可望最终还是决定入藏了?”毛孩看着不远处铺满田野的素布经幡,叹道:“献营……终究还是有野心之人。” “献营之中不少人不想投诚大熙,大哥只是代他们发声而已!”刘文秀叹了口气:“额也不过是为献营中想要投诚的弟兄们发声而已,大哥会带走大部分粮草辎重,弓长和尚已经先出发去联络巴康地区的红教、黑教土番,大军先在巴康地区寻地落脚、联盟土番、获取补给,大哥要准备改信金刚乘佛教了。” “额则等会就去嘉定州城,收拢劝降各部愿意投诚的弟兄和摇摆不定的军将,劳烦毛孩兄弟先行一步帮忙去通知武乡军,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反倒把那些愿意投诚或摇摆的弟兄推到大哥那边去了。” 毛孩点了点头,心中不知怎的有些紧张,深吸口气,转向一旁的李定国:“定国小兄弟,你……真的要跟孙可望走?” “义父的基业,我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李定国坚定的点点头:“此番入藏,那弓长和尚说得轻松,但乌斯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献营之中谁也不清楚,大哥在献营中一贯转理民政庶务、在军中多负责后勤粮草财货、奖赏分配之事,极少指挥作战,统筹谋划、决胜千里,大哥在行,但临敌对战、当机立断,大哥不如二哥和我。” “老四又是个直脑子,如今二哥又要离开…….大哥身边需要我帮忙。” 毛孩眉间轻轻皱了皱,干咳一声:“乌斯藏苦寒艰险,土地贫瘠、产出不多,看着地方大,但却不能活人,孙可望入乌斯藏,便是要放弃争霸天下、从此割据一方了。” “此事我们也清楚……”李定国与刘文秀对视一眼:“毛孩大哥,我与你说句实话,武乡军入川之后,我献营一败涂地,如今义父又驾崩,献营的人心已经彻底散了,从兵到将,哪还有争霸天下的心志?割据一方、千秋富贵,已成了军中将帅的主流想法,大哥也不过是顺应了军中弟兄们的心意而已。” “所以,你甘心吗?”毛孩追问道:“你是个名将种子,该指挥千军万马征杀于战场之上,困在边陲一隅之地,面对的都是些心气丧尽、只想富贵荣华的军将兵卒和一些连刀甲都配不齐的土番鞑虏,青史之中你的名字也写不上两页,从此泯然于众人,你甘心吗?” 李定国默然一阵,长叹一声:“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顺心的?我意已绝,毛孩大哥不必再劝了。” 毛孩深深看了李定国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罢了,人各有志,俺也不劝你了,日后若是你反悔了,俺还记得你的交情,会帮你说上几句话的。” 李定国苦笑一声,抱拳行了一礼:“如此,我便谢过毛孩大哥了,只是你这番好意,恐怕是用不上了。” 毛孩正要应声,忽听得远处一阵欢声雷动,转头看去,却见孙可望站在高处,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欣喜若狂”的高呼着:“舍利子!佛陀高僧火炼之遗宝!皇上遗此圣宝,乃是明告众生,皇上已以佛体往西天极乐而去,尔等尽心供奉、团结一心,必然也能成佛做祖!” 在场的不少献营兵将和家眷佛兵都疯了似的欢呼起来,有些人还癫狂的大喊大叫着,“阿弥陀佛”的佛号声一时震天动地。 “这舍利子是弓长走之前为大哥准备的,是不是真舍利,谁也不知道……”刘文秀露出无奈的苦笑,轻声解释道:“大哥虽说有弟兄们推举,但终究不是义父的亲生儿子,大哥需要一些神迹祥瑞,帮他凝聚人心,这舍利子…….只是个开始。” 刘文秀看向那些几近癫狂的御营兵将和家眷,又幽幽叹了口气:“献营的弟兄们,也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有多么的玄妙无边。” “人生在世,谁不是靠各种信念活着?只不过有人依托于现实、有人皈依于宗教而已!”毛孩咂巴着嘴,见身旁的李定国拧着眉头看着狂呼的孙可望默然不语,笑道:“说起来,这弓长和尚倒是对献营忠心耿耿嘛,不仅帮着找出路,还替你们把凝聚人心的事都做完了。” “抱团取暖而已!”刘文秀丝毫不在意:“献营没了,他的闻香教也就没了,由不得他不尽心尽力!” 毛孩却没接他的话,眯眼盯着李定国,压低声音说道:“到底是抱团取暖还是别有他图?此番明军能这么精准的找到八大王的驻营地、直接杀到八大王面前,王都督的御营是如何被‘溃逃‘的佛兵搅乱的,闻香教在里头充当的角色恐怕不简单!” 李定国本就紧锁的眉头更加皱成一团,怒目看向毛孩,毛孩却没有住嘴的意思:“八大王一去,孙可望威望不足、身份尴尬、骤然接位,恐怕得更加依靠闻香教了吧?这献营日后是八大王遗业,还是闻香教的鹊巢,还真说不准。” 刘文秀的眉间也皱了起来,李定国则冷哼一声,略带怒气的说道:“毛孩大哥,如今咱们分了家,献营日后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何必在此挑拨离间?” 毛孩沉默一阵,随即释然的一笑,耸了耸肩:“说的也是,从此以后,俺和献营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说完,毛孩转身便要离开,走了几步,李定国却忽然又叫住他,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毛孩大哥,往日照顾教导,我铭记于心,日后……有缘再见了!” 第673章 乱种 转过一道山弯,吴成远远便看见一支小小的队伍行进在官道上,几辆载着人和各种杂物的马车,几名卸了武器装备、护卫马车的献营兵将,还有一队被派来护卫的大熙军骑兵。 吴成心中激动不已,双腿踢打马腹飞驰上前,那支队伍之中也奔来一骑,还没等他出声,马上骑手已经狂笑着高喊起来:“成哥!绵阿四!俺毛孩回来了!” 吴成赶忙迎了上去,身旁的绵长鹤更快一步,策马冲到毛孩身前,两人大笑着在马上推搡拉扯,一起滚下马去,互相拥抱着在地上打滚。 吴成也跳下马来,和他们滚在一起,三人发泄了一阵,随便寻了处草地坐着,毛孩指着一辆马车,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俺带了内人回来,张献忠的女儿,完了婚,但没洞房。” “张献忠是张献忠,他女儿是他女儿,只要她没跟随张献忠做过恶,在我大熙治下就是个普通女子而已,你尽管放心便是!”吴成安抚了几句,感概道:“待四川的事结束,阿四也要准备大婚了,娶的是武都头的表妹……咱们三个一下子都成家立业了,时间过的好快。” 绵长鹤闹了个大红脸,毛孩惊喜万分的和他打闹了一阵,三人又扯了些闲话家常,这才说起了正事:“成哥,不知道你收到俺的信没?刘文秀正在嘉定州城收拢愿意投诚咱们的弟兄,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他们转头向西,还有一些献营人马既不愿投咱们又不愿去青藏,在王复臣的统领下逃去了峨眉山方向。” “我若是没收到你的书信,怎么会跑来这等你?我已经派汤志领兵去嘉定州城接收了…….”吴成淡淡一笑,看向西方:“没想到孙可望他们窜去了乌斯藏,也是,如今这时候他们还有大举入藏的可能,再晚个几年,巴康地区就该万里无人烟了,他们就算真是神佛,半路上也都得饿死。” 对于西藏的历史,前世去过西藏骑行的吴成还真了解不少,再结合明廷的奏疏公文和松潘卫投诚后送来的藏地喇嘛提供的情报,吴成对青藏地区的了解在这个时代的中土应该算最丰富清晰的了。 乌斯藏在俺答汗皈依、黄教一家独大之后,藏地局势稳定、又因为和四川等省茶马互市的缘故,经过了数十年的大发展期,到了如今,虽然藏地宗教冲突愈发激烈、土番攻伐不断,但与四川比邻的康巴地区还算稳定,相对藏地其他地区也更加富裕,康巴地区的昌都,便是在天启、崇祯年间超越拉萨,成为藏地的经济中心。 献营自四川入藏,只要沿着茶马商道走,就能从沿路村寨城镇劫掠粮草补给,若是拿下昌都,便在康巴地区站住了脚,进而能图谋整个藏地。 如今孙可望、李定国等人领兵往西北雅州而去,明显就是遵循着这个战略,准备走雅州通往昌都的茶马商道。 但这也是汉军大举入藏最后的机会,历史上再过几年,和硕特部会在黄教的帮助下攻陷拉萨吞并乌斯藏、建立起和硕特汗国,尊崇黄教的和硕特汗国将会在藏地大开杀戒,将黄教以外的白教、黑教、红教等金刚乘佛教教派几乎杀绝,在康巴地区也会掀起一场针对异教徒的大规模屠杀,无数村寨城镇会被毁灭,藏地就会沦为万里无人烟的场面。 不仅是和硕特的屠刀,历史上满清和永历明军、顺军残部围绕四川轮番大战,满清几次屠川对四川经济造成毁灭性打击,茶马互市也因此断绝,依赖于茶马商道而兴盛的康巴地区也连带着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历史上,直到乾隆时期康巴地区都没有完全恢复明末时的盛况,清军入藏之时都因为补给问题而减员严重。 “献营此时大举入藏,确实是选了个好时候,藏地土番实力薄弱、都在求助外援,而虎视眈眈的过江龙又远在青海,他们还真有可能在乌斯藏建立起一个新的政权!”吴成淡淡的笑着:“和硕特不是献营的对手,当地的土番更别说了,没准过几年咱们就能听到孙可望在拉萨称帝的消息了。” “孙可望如今威望不足,所以只敢称监国…….”毛孩皱了皱眉:“但若是让他吞了乌斯藏…..成哥,你还打算继续追下去吗?” “若是献营往其他方向,甚至是留在四川打游击,我都会死追到底!”吴成摇了摇头:“但他们去乌斯藏,咱们就没有追的必要,让他们帮忙清理一下藏地也好。” “孙可望他们若是去其他地方,证明献营还有争霸天下的心志,自然必须彻底剿灭,可他们躲去乌斯藏,藏地贫瘠苦寒,自唐之后再没有撑起过一个强大的政权,这代表着献营是只求富贵安逸、彻底退出争霸天下的行列了。” “可是一个政权一旦陷入安逸富贵之中、失去了进取的心志,以往被掩藏的问题就会逐渐暴露出来,矛盾也会越积越多,像献营这种没有没有稳固基层建设和政治体制的政权更是如此。” “打个比方,孙可望这个监国是众人推举上去的,只是各方势力的一个妥协,并没有稳定的传承,而且他身为监国,却没有掌握多少军权,随他入藏的高文贵、白文选、马元利等人都听从李定国的号令,非李定国一系的王尚礼、张其在等御营旧部又自成体系,日后他这个监国要称帝,李定国、王尚礼他们会没有想法?他没有战功、没有兵马,能坐稳皇帝的位子?” “所以孙可望才要搞那什么舍利子这类神神鬼鬼的事,所以他才和闻香教狼狈为奸!”吴成冷笑几声:“献营内乱的隐患已经埋下了,若是我继续追下去,他们被迫团结一致,反倒是麻烦,可放他们入藏,过不了几年献营就会自己乱起来,搞一场‘天父杀天兄’的戏码。” “天父杀天兄,成哥你是指孙可望和李定国手足相残?”毛孩摇了摇头:“他们都是顾大局的人,恐怕不会走到这一步。” “政事是集团与集团的对抗,不是一两个人的个人意志能决定的!”吴成淡淡的笑了笑:“在这漩涡之中,父子相残的事也不少,何况是义兄弟?” “咱们就看着便是,先回去扫荡了石柱等地彻底平定四川,再吞掉贵州云南广西扫清后方,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一方求着咱们入藏的。” 第674章 石砫 张献忠身亡,刘文秀在嘉定州率部向大熙投诚,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人携张献忠骨灰、旗帜、仪仗等,领精锐老营战兵、家眷青壮总计三万余人入雅州,随即沿川藏茶马商道入藏。 位于川藏茶马商道咽喉处的小金城土司信奉红教,常受信奉黑教的金川土司威胁压迫,在弓长和尚的劝导、孙可望重金诱惑和协助其夺占整个金川地区的承诺之下开城与孙可望订立盟约,献营便暂以小金城为落脚点、四处搜集藏马船只,准备水陆并进攻打金川、丹巴等地,进而兵进昌都。 献营逃遁入藏,川南川西的明军也大批大批投诚大熙,自此整个四川的抵抗势力,只剩下一些边陲之地的土司政权、依托山地抵抗的献营残部,和一些不愿投诚大熙、盘踞在东川府、乌撒府等云贵交界初的四川官绅明军。 但这些散兵游勇都已经成了秋后的蚂蚱,已经入不了吴成的法眼,如今四川残余的抵抗势力里最大的一股、也是吴成唯一高看一眼的一股,只有石砫宣慰司。 吴成自保靖州宣慰司入川之后,蔺养成也统军自荆州府逆长江而上入川,负责攻略夔州府、顺庆府、保宁府等北川州府及陕西汉中等地,在吴成的主力攻陷重庆准备长驱西进入成都府之时,蔺养成则领兵南下,扫荡石砫宣慰司外围,将石砫宣慰司孤立包围起来。 如今四川大局已定,待献营入藏之后,吴成留下汤志等人领军处置投诚得献营和明军兵将官绅、清理成都府的废墟、扫荡各处残敌,自领万余兵马东返,屯兵与石砫宣慰司百余里外的丰都县城,与如今正包围着石砫宣慰司的蔺养成所部会和。 “石砫宣慰司在竹菌坪之战中遭受重创,精兵强将几乎全军覆没,如今那秦老夫人手下大多是临时征召的兵马……”蔺养成听闻吴成引兵东来,早在丰都等候,一边引领吴成往县衙而去,一边阐述着如今的情况:“属下和他们打过几次小仗,这些土司兵悍勇有余,但无组织无纪律,虽然大多还顶着白杆兵的名号,但实际上早已没有那名震天下的强军的风采了。” “此事我也清楚,要不我怎么会把石砫宣慰司放到最后才啃?”吴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咱们入川降酉阳宣慰司、攻打重庆城,秦老夫人作为天下闻名的名将却缩在石砫毫无作为,任由咱们吞掉全川,显然竹菌坪一战张献忠是将石柱宣慰司的脊梁打断了,秦老夫人已经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蔺养成点头表示赞同,但语气却严肃了几分:“执政,秦老夫人虽然没了出兵作战的能力,但只是自保的话,还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石砫宣慰司地形复杂艰险,秦老夫人又威望卓着,当地十三家土司团结一致,也不是能轻易揉捏的面团。” 吴成点点头,走进县衙大堂之中,几名参谋支起了一幅地图,正在地图上用炭笔、朱砂笔标注绘画着。 石砫宣慰司地势险要自成一体,军情处的探谍很难混入其中,只能依靠重庆府缴获的明廷地图和以前投诚大熙的川兵的描述绘制出一幅并不精准的军事地图,但单单从这幅地图上吴成就能清楚的感觉出石砫地区的险峻。 石砫宣慰司因石潼关、砫薄关而闻名,单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片险关林立的地方,石砫位于川东褶皱地带,处在巫山、大娄山等山脉之中,群山连绵、重峦叠嶂、峰坝交错、沟壑纵横、地势险要。 历史上,石砫宣慰司就靠着这险要的地势自保,直到顺治十六年才投降满清。 “据投诚咱们的川兵将领所说,天启年间奢安之乱后,秦老夫人度明国将大乱,在石砫地区大兴土木,依托山势修筑了大量石碉堡垒工事……”蔺养成伸出手指指着地图上被红圈圈起来的地方:“这些只是咱们侦察到的,深入石砫地区,这类碉楼石堡应该更多。” “整个石砫防御体系的中心,便是秦老夫人亲自坐镇的万寿寨,这万寿寨位于石砫城附近的万寿山上,听说是秦老夫人在万历年间平杨应龙之时,受其海龙囤关寨启发,回石砫而立,于万寿山上凿壁开道、置三寨门,四面皆悬崖峭壁,唯有一条小道能上山。” 一名参谋拿来一张手绘的城防图,贴在地图万寿山的位置上,蔺养成继续说道:“前寨门设在寨顶西端,由大型条石砌成,门前是逼狭陡峭的上山道路,两侧设有炮台,过前寨门还有中寨门,同样是条石筑成、设有炮台,中寨门后便是万寿寨的中心,约有四亩余地,置有练兵场、官厅、旗厅等设施,寨中还有水井,听说是百日无雨而不干涸。” 吴成凝眉看着简陋的城防图,他对万寿寨也颇有耳闻,天下闻名的白杆兵便是在此训练成军的,如今只是看到这略显简陋且不怎么精准的城防图,吴成就知道这万寿寨名不虚传。 历史上永历皇帝朱由榔曾命朱容藩、李占春等人据守川东,后满清攻陷成都,四川大乱,又谣传朱由榔已死,朱容藩便自号监国、大封诸官,向石砫宣慰司索要粮草。 时任石砫宣慰司土司马万年不仅不提供粮草,而且拒绝承认其监国之号,朱容藩便放着在四川肆虐的清军不管,领兵攻打石砫宣慰司,马万年抵挡不住,只能退往万寿寨据守。 朱容藩围攻万寿寨不利,围困一月有余毫无进展,粮尽,只能退兵而去。 大熙军自然不是历史上南明那些残兵败将能比,但要夺取这么一座险寨,也让吴成感到头大无比。 “无论如何,还是先派个人去劝降秦老夫人吧!”吴成揉了揉眉头:“秦老夫人在西南颇有威望,若是有她相助,咱们之后平定贵州、云南这些土司多如牛毛的地方也轻松不少。” “若是秦老夫人执意不投诚,也只能先礼后兵了!” 第675章 国恩 群山环绕的石砫土司城中,已是一片黑云压城的模样,一队队装满了粮食物资的骡马大车从城内开出,向着各处青山之中的城寨而去,城内的居民也扶老携幼的离城而去,逃进各个险峻的山寨之中。 石砫宣慰司官衙之中,穿着一身明廷官服的秦良玉坐在议事堂上首,凝眉看着手中的书信,天启年间浑河血战赴援辽东的川军几乎全军覆没,天启皇帝下诏赐秦良玉二品官服、赐诰命夫人以为安抚,后秦良玉领军平定奢崇名之乱,天启皇帝又赐其都督同知、封夫人,秦良玉也因此成为西南地区武官翘楚。 堂中或坐或站着数十名石砫地区的土司和将官,将议事堂挤得满满当当,人人都是一脸严峻,不时悄悄窥视着秦良玉的表情。 大熙军陈兵石砫界外,派了个当初通许之战后便投诚武乡义军的川军将领和酉阳土司的家将为使,送来一封吴成亲笔所写的劝降信,众人单单从秦良玉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封信里的内容必然如刀枪一般能伤人心肺。 秦良玉细细读了一遍,叹了口气,将书信交给一旁的奴仆让他给众人传阅,说道:“信里的内容,你们自己看看,武乡贼那无牙帅名不虚传,是个善攻心的,抓着余的亡夫和明廷的局势做文章,一句劝降的话没写,单单只是在陈述往事、分析局势,但字字句句都是在劝余投降。” “老夫人,要我说,如今这局面也只有投诚一条路走了!”一名将领起身说道,乃是秦良玉的族人秦缵勋:“竹菌坪一战,咱们被献贼打得全军覆没,至今还没恢复元气,而献贼面对武乡军是个什么下场?一个多月就大败亏输,听说残部都逃去了乌斯藏了,武乡军战力可见一斑。” “而咱们的兵马呢?”秦缵勋随手指了指堂外:“兵马不过两万有余,大多都是新卒,老底子的白杆兵才一千多人,差距如此之大,怎么打?” “对啊!对啊!”一名土司起身附和道:“川东土司,以酉阳和咱们石砫土司为首,酉阳土司已经投了武乡军,咱们石砫宣慰司已成孤军之势,武乡军如今有席卷天下之势,咱们又能在石砫此地坚持多久呢?终究是要投诚的,晚投不如早投啊!” “尔等皆为大明之臣,受国隆恩,怎能说出这不忠不义之言!恬不知耻!”坐在秦良玉左手边的张凤仪狠狠拍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手掌都拍得通红:“母亲,石砫宣慰司受国恩数十年,单是秦家,为国战死多少英烈?若是咱们弃国投贼,这些英烈泉下有知,如何能安息?他们血洒疆场、为国捐躯,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秦良玉听着张凤仪的话,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微微颔首,有几个主战的将领土司见秦良玉的模样,猜到她心中也偏向主战,顿时来了士气,纷纷跳起来附和。 秦缵勋也察觉到了秦良玉的表情,顿时面色一沉,但却依旧迈步上前,坚持苦劝道:“老夫人,明廷对咱们有什么恩?万历年间,老宣慰使为国征杀、功勋卓着,结果如何?被一个太监诬陷便被万历皇帝下狱,以至于病死狱中,这算什么恩?” “天启年间浑河血战,咱们石砫为何家家挂白?川军的弟兄远赴辽东,与浙兵争执,临战,川兵先渡浑河,遭东虏围攻,浙兵不过一河之隔,竟见死不救、坐看川兵全军覆没!这种莫名其妙的所谓“捐躯”,真的值得吗?” “崇祯初年己巳之变,朝廷下旨勤王,结果连粮饷都得咱们自己筹措,竹菌坪战后,老夫人您去向蜀王讨要粮饷重新建军,最后蜀王出了多少钱粮?老夫人,这算什么国恩?这大明连他们朱家自家人都不看重,咱们何必为他们送死?” 堂中一片死寂,秦良玉眉间紧皱看着秦缵勋却没有说话,张凤仪满脸怒火,呵斥道:“即便如此,又岂可投贼辱了名节…….” “到底谁是贼?”秦缵勋大喝一声,打断了张凤仪的话:“武乡军入川以来秋毫无犯,过路的村寨城镇都帮着砍柴挑水、掏粪修房,借用的灶台门板都会补上银钱,武乡军刚刚入川不过一个多月,蜀地民众云从、无数百姓自发送粮供物,每日络绎不绝。” “张夫人,下官请问你,您也是从南走到北、从北回到南的,可曾见过这样的‘贼’?那些所谓的‘官’和他们相比,又是如何?” 堂中又一次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不少土司将领低着头分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凤仪愈发恼怒却无言以对,干脆不理会秦缵勋,快步走到秦良玉身前,扒着她的案桌说道:“母亲,无论怎么说,如今舅父、瑞征他们还在山海关镇守、还当着大明的臣子!若是母亲投了武乡贼,他们该如何自处?” 秦良玉眼波微动,轻轻点点头,忽然问道:“武乡贼入川这一个多月,可曾攻过什么险关坚城?” 秦缵勋一愣,张凤仪则猛然反应过来,赶忙接话道:“母亲,献贼篡夺西蜀、立足维稳、根基不足,哪有坚城险塞给武乡贼攻取?即便是重庆坚城、佛图险关,也是靠内奸才夺下来的。” “在余印象中,武乡贼似乎没有攻打过什么坚城要塞……”秦良玉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庐州城或许算一个?但左良玉畏武乡贼如虎,他在庐州城时到底有多少战心,谁也说不准。” “而咱们石砫之地,山多、堡多、险关硬寨多!”秦良玉微微一笑:“石砫上下团结,武乡贼的内奸混不进石砫来,武乡贼野战无人能敌,但攻坚能力如何?值得怀疑!也许他们也像东虏那般惯于野战而不善攻城。” “武乡贼不可能一直在石砫耗下去的,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将那两位来使礼送出境吧,让他们去告诉武乡贼,余兄弟二人都战死沙场,余一个妇人,受国恩二十年。到现在这种地步,也敢与贼势不两立!” 第676章 兵戎 急促的战鼓声和呜呜的号角声响过一轮又一轮,穿戴着一身明光重铠的秦良玉将头盔稳稳戴在头上,连续喘了好口气,用力挺直身子,叹道:“这副铠甲,还是先帝所赐,当年余穿戴着它征奢崇明、平安邦彦,南北数百里,不觉沉重,如今再披挂上阵,却差点被压弯了腰……终究是老了。” “母亲不老,依旧能上阵杀敌!”张凤仪一面为秦良玉系着腰带,一面说道:“古往今来,如母亲这般的巾帼英雄,前无古人。” “不,确实是老了!”秦良玉却摇了摇头:“不仅老了,也开始感觉到疲乏了,不仅是余,石砫宣慰司,也跟着余一起老了疲了!” 张凤仪浑身一震,正要说话,秦良玉却摆了摆手:“此番武乡贼大军压境,那些主和的土司将领一下子跳出这么多来,不说话但心中有异动的也不少,加起来主和的人数都快占了六七成了,竹菌坪余惨败之后,献贼也遣使来劝降过,彼时主和的寥寥无几,大多都随余主战,如今……从万历年间,一场场无望的战事坚持下来,终究是疲乏了啊!” “母亲!”张凤仪心中大急:“难道连您也要投降吗?瑞征他们还在山海关,就算……” “他们很安全,东虏即将入寇,天子手上本就没什么可战之兵,天子再怎么冲动,也不会这时候对他们下手的…….”秦良玉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张凤仪:“余的本心,自然也是不愿投降的,否则为何暗地里替你们这些主战的撑腰?但石砫宣慰司本就是十三家土司联合而成,他们敬余尊余,推举马家为宣慰使,但不代表余就一言九鼎了,他们若都要投降,余拦不住的。” 张凤仪面上更为焦急,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秦良玉又淡淡的问道:“说起来,你是与武乡贼最早交战的,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评价他们的吗?” “狡诈阴险、善施狡谋,若无其他反贼相助,堂堂而战,绝非我军对手!”张凤仪毫不犹豫的答道,随即面色一沉。 “曹家庄之战是在哪一年?时至如今,才过了几年?莫说咱们,便是大明精锐尽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秦良玉长长叹了口气,理了理盔甲:“但咱们还是得认真和他们打上一场,要给天子一个交代,大输、中输、小输,换来的条件也完全不同!” 群远处青山林木之间,一座石制的碉楼隐约可见,碉楼上开的射孔炮窗都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谁都知道,里面必然藏着不少伤人的利器。 吴成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在我预料之中,终究还是要打一场的,秦老夫人对大明忠心耿耿,石砫又险峻难攻、洞溪之民彪悍勇健,不是一封信、几句话就能轻易劝降的。” “听闻石砫土司之间主和主战的双方都吵得很凶……”一旁的蔺养成接话道:“如今看来还是主战的那派占了上风,劝动了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代亡夫秉持石砫宣慰司多少年了?她若是没有主战的心思,石砫土司谁能劝得动她?”吴成摇了摇头:“那些主和的是真主和,主战的却恐怕大多是在替秦老夫人说话而已。” “主战也好,咱们这些山地兵,也正好磨练磨练!”一旁的任亮踌躇满志的说道,如今汤志领中军主力往川南而去,岳冰兰领一部留在成都清理残迹、修补城池、移民生息、招抚川西藏地等地土司,任亮和王堇英统领的山地兵则随吴成来石砫宣慰司准备攻山作战。 “秦老夫人在西南威名赫赫,有她相助,咱们能方便不少,能不动刀兵、不徒增伤亡自然最好!”吴成将望远镜收了起来:“可若是她要抵抗到底,对咱们也不是坏事,还是那句话,秦老夫人在西南威名赫赫,石砫土司也是西南排的上号的大土司,他们的失败,也会为咱们平定西南、扫清后方的行动添砖加瓦!” “当初张献忠在竹菌坪大败秦老夫人,蜀地震怖,他的献营攻略成都等地可谓秋风扫落叶,如今石砫宣慰司在他们老家,有险关坚堡的地利,有人和,还有秦老夫人亲自坐镇,若是这样都被咱们击败了,这西南的土司,还有几家敢挡咱们的兵锋?” 吴成转头看向那座碉楼,微微一笑:“说白了,差距大到一定程度之后,不管怎么打都只会赢,只有大赢、中赢、小赢的区别。” “执政若想要大赢,也得像张献忠那般秋风扫落叶才行!”蔺养成提醒道:“执政也亲眼看过了,石砫土司的这些碉楼依山势而建,皆为石筑、墙垣坚固,其下还设有不少官寨、与之互为犄角,整座山上其间寨落、木城、石卡鳞次栉比、联络接应,石砫土司自天启年天下大乱以来,筑此碉寨上百,要强攻也不易。” “要不然我怎么千里迢迢把从壕境弄的西番臼炮带来呢?”吴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本来我也是考虑到重庆多山,准备用它们对付献营的,但任将军立下大功、刘文秀又识时务,咱们在重庆没打起什么攻坚战,它们也没什么上阵的机会,如今正好用它们在石砫土司身上试试。” 吴成又转过身来,冲任亮和王堇英说道:“任将军刚刚也没说错,此战确实也是对你们的一番磨砺,石砫只是个预言,如今献营残部逃去乌斯藏,藏地山川更多更险,单是连接川藏的大小金川便是群山林立,日后无论是献营残部还是当地藏番土司,必然会像石砫一样借山势修筑工事防御,你们在石砫积累的宝贵经验,没准就是咱们日后入藏的制胜关键!” “让弟兄们各自去准备吧,此番攻打石砫,要给四川战事好好结个尾,一战就要彻底打垮石砫坚守的信心,秦老夫人威望甚重,但这石砫毕竟不是只有她秦良玉一人!” 第677章 挡牌 嘹亮的军歌声充盈着山野,饭食的香味填满了附近的空气,一筐一筐的白面馒头和羊肉汤、腌菜泡菜等食物被伙头兵扛上木车,再送去一个个军阵分发。 军阵前临时摆放的木车上,一个个教导正在饿着肚子、扯着嗓子宣讲,一队队军卒从他们身边走过,放下手中的长矛,山地作战五六米长的长矛自然是不方便使用的,军中便临时进行了一次换装,只保留少数长矛以备不时之需,大多数长矛手更换了一人多高的勾枪。 这种勾枪其实就是参考白杆兵的勾枪改良制作而成,首为带刃铁钩尖刺、尾为铁环,平时混编于长枪阵中配合长枪方阵反骑,在山地作战之时,这些勾枪更加灵活,而且能以勾环首尾相连,形成攀山越墙的简易工具。 军阵往前,架起一座座望竿车,望塔上的观察手正用望远镜查看观察着远处碉楼的情况,绘制成简易的图形抛下车来,车下等候的令兵立刻送去炮队,炮队指挥和参谋各自测算火炮仰角、射程等,互相检查无误再送去最前方的炮组,炮组便按照他们的测算布置火炮、准备轰击。 吴成啃着一个拳头大的馒头,看着周围的炮组忙活着,一名炮队参谋正在一旁向他禀告着:“执政,咱们的火炮仰角不足,打不到山上的碉楼,臼炮射程还是不够,炮兵阵地还得往前推进,但山上的敌军若是有炮,他们居高临下,对咱们威胁很大。” 吴成点点头,当年明军攻克海龙囤,火炮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石砫宣慰司的碉楼防御体系大量参考了播州土司的防御体系,秦老夫人也亲身参与过海龙囤的战事,怎会不知道火炮的威力? 石砫土司或许没有红夷炮之类的重炮,中型炮估计也不多,但轻炮小炮是不会少的,而石砫地区多山难行,沉重的红夷重炮难以运送到前线,大熙军的炮队也只能使用威远炮、佛朗机这些中型火炮,土司兵居高临下,若不想些办法,必然会被他们的炮火压制。 “要会用炮,自然得会防炮!”吴成点点头,左右看了看:“传令各部选人砍伐树木、捆绑成挡牌,去收集一些麻袋布袋什么的,装盛沙土绑在挡牌上,再制木车,将挡牌覆盖木车之上,你们算好炮位阵地,让战士们推着木车前进,在挡牌掩护下构筑好火炮阵地,然后再撤出敌军火炮范围便是。” 那名参谋领命而去,吴成又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问道:“去劝降的弟兄回来了吗?那碉楼之中是个什么情况?” “守卫此处碉楼的,乃是秦良玉之侄秦拱明,浑河血战中战死的川兵统帅秦邦民便是其父亲……”蔺养成见吴成转头看来,补充了几句:“此人乃是主战的一派,想来正是因为此人主战,所以秦老夫人将他派到了这处碉楼工事来。” “看来秦老夫人和我是一个打算!”吴成点点头:“我选择这处碉楼围攻,是因为此处是石砫外围防线的关键点和中心,也是整个石砫外围防线最大、最坚固、驻兵最多的一处,拿下此处不单可以切割石砫土司的外围防御体系、穿过密林山地从侧后攻击其他碉楼,还能震慑石砫宣慰司的主战派。” “秦老夫人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派了个坚定的主战派来守卫这座碉楼和山寨,她也是想抢个开门红,给石砫的主战派鼓鼓气、拉一拉那些还在摇摆的中间派。” “所以这第一仗,咱们必须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让炮队不必吝啬炮弹,把整座山头夷为平地都要赢!”吴成令旗指向那座山上的碉楼:“这一仗不单单是要打给石砫的土司看,也要打给全天下的土司看,别妄想着靠什么地利坚塞拖拖时间,就能抗拒我大熙的大军!” 进攻的哨声次第响起,紧接着便是战鼓声震天动地的隆隆作响,伴随着战鼓的节奏,推着挡牌木车的大熙军战士开始向前挺进。 他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如同乌龟在慢慢的爬着,遇到落差比较大或阻碍物较多的地方,便将挡牌和木车拆开,扛着走过障碍再重新组装,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 在挡牌之下,无数战士拿着铁锹、铁镐乃至炸药包,一面挺进一面尽量铲平道路,落差大的地点便堆砌土台、盖上木梯,为之后炮队的前进提供便利。 碉楼上的土司兵自然不会放任这些乌龟一般前行着的木车,只见碉楼顶端上竖起一面醒目的红旗,随即呜呜的号角声次第响起,瞬间又被惊雷一般的炮声盖过,碉楼最上层一个炮窗中火光一闪、白烟喷涌,一发炮弹裹着浓浓的硝烟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朝着大熙军的木车飞射而来。 那发炮弹没有直接命中,砸在地上高高弹起,撞在木车侧面的挡牌上,被挡牌上挂着的土包卸掉了冲击力,骨碌碌的滚在地上变成了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大铁球。 碉楼内的其他火炮也陆续开火,硝烟缠绕在碉楼上层久久不散,如同平白添上一层云雾一般,火炮轰击时喷涌的火光时隐时现,不时有炮弹穿透这片“云雾”,砸进大熙军的木车阵中。 “佛朗机、威远炮,数量不多......只可惜咱们还没法进行压制......”吴成单手拿着望远镜观察者山上的防御工事,碉楼附近的土堡木堡都没有火炮开火的迹象,石砫土司手里的中型火炮确实不多。 吴成又将望远镜转向潮水般涌动的木车,那些挡牌确实发挥了不错的效果,中型炮的炮弹穿透不了土袋和粗木组成的“盾牌”上,偶尔有几枚跳弹撞毁了木车的车轮,才会逼迫这些挡牌车停下来,但石砫土司的中型炮太少,根本拦不住蜂拥前行的大熙军。 最前列的挡牌车已经抵达了位置停了下来,躲在车里的大熙军战士们正在依照炮队绘制的图纸构筑炮位,大熙军的炮队也正在为他们千辛万苦搬来的重型臼炮搭建挡牌,准备进入炮位。 第678章 臼炮 “快!调转炮口!轰击那些停下的木车!快!”碉楼最顶端的望台上,秦拱明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着,脖子上连青筋都暴了出来。 他所在的碉楼位于山顶高处,高约五丈有余,是整个石寨防御体系的中心,周围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土堡、木堡和两道石墙的环绕保护,在碉楼顶端的望台,既不用担心山下的敌人将炮弹打上来,也能清晰的观察战场的情况。 山下的大熙军推着的木车仿佛撞上了一面墙壁,在一段距离里纷纷停了下来,有些木车被大熙军的战士主动推翻,挡牌被拆卸下来竖在前方,形成了一道道半圆形、防炮的木墙,墙内的大熙军战士正在不停的挖土,再把泥土填到墙后。 秦拱明不是个靠着父荫上位的废物,他的父亲战死在浑河之后,秦拱明便跟随秦良玉四处征战,平奢安之乱时立下不少功劳,秦良玉派他来守卫这个卡在进入石砫地区的咽喉要道,除了因为他主战之外,也是因为他的能力担得起这份重任,至少在秦良玉的眼中如此。 秦拱明不知道大熙军在做些什么,但他知道不论敌人在做什么,打断他们总是对的,当即下令亲兵去通知炮手集中火力轰击那些停下的木车。 碉楼上开了不少炮窗,专门供碉楼内的火炮轰击,下层一般为小佛郎机、虎蹲炮之类的小炮,以抵挡逼近碉楼的敌人,上层则布置着各式中型火炮,用以轰击山下的敌军,除此之外,附近的土堡木堡之中也布置有一些中型火炮,但秦拱明没让他们开火,准备等大熙军靠得更近一些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可惜碉楼中的火炮打击效果很差,实心铁弹即便直接砸在木车上,往往也会被挡牌上的土袋拦住,失去了动能的铁弹从车上滚下来,反倒被大熙军的战士捡走成了他们的弹药,更多的炮弹砸在地上形成跳弹,除非撞毁木车车轮,否则依旧造成不了任何效果。 对那些环列成阵的挡牌护墙的轰击效果更为差劲,哪怕它们比一架架目视中比蚂蚁还要小的木车要庞大得多,但炮弹轰在挡牌上,只溅起了一波波毫无杀伤力的泥雨。 火炮造成不了什么杀伤,让秦拱明感觉很是不安,但他却束手无措,只能不断派亲兵去催促炮手轰击,同时让各部军兵进入位置准备作战,石寨中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战鼓声,穿着重甲的土司将领四处巡视,对一些动作慢的兵卒拳打脚踢。 石砫宣慰司的白杆兵威震天下,但白杆兵也不是地里的韭菜,也需要不少的时间训练组建,竹菌坪一战秦良玉几乎全军覆没,白杆兵几乎都喂给了张献忠,如今石砫宣慰司最大一股白杆兵在山海关镇守,石砫老家反倒只剩下一千余人,分到秦拱明手里,不过两百余人。 秦拱明手下大多是新募的土司兵,这些洞溪蛮民凶悍尚武,连妇女顽童亦多喜兵事,闻有征调,皆踊跃前往,临战奋不顾身、皆振臂驱前,单打独斗,能以一当十。 但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游戏,这些洞溪蛮民缺乏训练、素养低下,莫说军中鼓点旗号,大多数人连官话都听不懂,大多只能靠将官的皮鞭指挥、给予一些简单的号令,若逼迫得紧了,甚至会挥刀向指挥的军将,秦拱明手下这两百余白杆兵,与其说是来作战的,不如说是来充当督战队的。 秦拱明忧心忡忡的看着石寨里的将官们指挥着兵卒上墙入堡、布阵准备,心中忽然猛地一颤,凝眉看向山下,忽然间反应过来,大熙军的战鼓似乎很久没响过了。 还没等秦拱明察觉什么异样,山下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一个护墙挡牌环绕组成的阵地背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浓烈的烟雾在挡牌护墙的阵地后喷涌而出,随即便是一发肉眼可见的沉重炮弹如火箭一般飞速窜上高空,向着山上的碉楼迅疾的扑来。 或许是长年累月的征战养成的战场直觉发挥了作用,秦拱明本能的趴在了地上,一发实心铁弹重重的砸在望台附近,地心引力推动着它在坚实的石制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碎裂的石块如出膛的子弹四散飞舞。 周围的亲兵和将官还没来得及反应,瞬间被纷飞的石块横扫而过,顿时便是骨折声大作、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些人甚至被直接击飞,如同人形的麻袋一般在空中无意识的扭动着,直到重重摔在地上。 一名亲兵倒在了秦拱明身边,他身上重达三十余斤的精炼重甲面对飞射的碎石根本没有发挥什么防护作用,甲胄上有个触目惊心的凹痕,脖子被扭得如麻花一样,一双眼中全是恐惧和难以置信。 “曲射的炮.....是碗口炮还是迅雷炮?”秦拱明同样满眼的不可置信,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几乎让他快无法呼吸:“不对,这些火炮哪有这么远的射程?哪能发射这么重的炮弹?不对,不对!” 还没等他想通,山下又传来哨声,这一次连成一片,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哨响,秦拱明心中一惊,慌忙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翻下望台,朝通往碉楼的楼道狂奔过去。 碉楼顶端的大多是身经百战的土司将领和将官亲兵,听到这海潮一般的哨响,谁还不明白之前那一炮不过是在试炮,如今大熙军的炮队才要正式开始轰击,试炮第一炮就准确的命中了碉楼,接下来会有多少炮弹落在碉楼上?此时还不躲藏,和白白送死有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秦拱明刚刚钻入楼道之中,双耳便被轰隆隆的炮声填满,随即碉楼顶端便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被炮弹砸碎的血肉甚至飞进了楼道中,楼道口几名被飞溅的碎石砸中的亲兵将领顺着木梯翻滚下来,将拥堵在木梯上的将领和亲兵带倒无数,有人一不留神摔出了护栏,惨叫着摔成了肉饼。 秦拱明只感觉心惊胆战,这是他征战多年从未有过的情绪:“石砫……哪座碉楼石寨能敌?” 第679章 开花弹 吴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撇了撇嘴,感觉有些失望,他此番来川带来了二十多门西式臼炮,大多是从壕境佛郎机的要塞和兵工厂里缴获的,如今一口气都压了上来,集中火力炮轰碉楼。 明军本也有臼炮形制的火炮,比如碗口炮、迅雷炮等,但大多射程短、威力小,在大熙军中一般作为步兵军团的伴随火力使用,而从佛郎机人手上缴获的臼炮,身管较短、口径较大、前侈后敛、形若仰钟,可发射直径超过二十厘米的铸铁实心弹和空心开花弹,重量相对红夷炮等平射的重炮也较为轻便,至少在山地中依靠骡马人力,还能拖拽扛举机动。 红夷大炮轰击前需要打桩固定,再系上绳索牵引,以免红夷大炮轰击时在后坐力的作用下退得过远导致复位和重新校准目标麻烦且浪费时间,臼炮后坐力向下,不需要打桩,但对炮车炮架的质量要求很高,若是有充足的时间,一般会直接将炮身拆卸出来,直接架在地上轰击,让大地吸收它的后坐力。 即便是在后世,面对坚固的要塞和工事臼炮依旧是一种强大的攻城利器,如今大熙各大兵工厂中正在大规模的仿制改良,此番臼炮参与实战,便有枣阳兵工厂、佛山兵工厂等地抽调的老匠专家团队在实地观察总结臼炮的实战经验。 只可惜如今的臼炮威力还远远不够,全石制的碉楼十分坚固,在大熙军炮队精准的轰击下砖石飞溅,但那碉楼依然巍峨耸立着,碉楼内的土司炮手也还在拼命的还击。 “看来想要直接把那碉楼轰垮是不可能了,还是得派步兵前去攻占!”吴成朝一旁的亲兵挥了挥手:“再轰两轮,让炮队更换开花弹火力准备,去传令任亮、王堇英所部,准备攻山。” 明代的开花弹技术并不成熟,操作麻烦而且危险,装弹之时是先把火药装入药室,再填入木马子、然后再加土寸许,最后再将炮弹装入大膛,发炮之时先点燃炮弹引线、再点燃火门烘药,若操作失当,很容易炮弹刚出炮口,空心炮弹内填装的火药就被提前引燃爆炸,反倒炸了自己的炮手。 即便是完全按照步骤填装,也难免会出现炸膛的事故,哑火更是习以为常,开花弹长期得不到普及,和其故障率过高有很大的关系。 直到炮队的臼炮次第发射之前,吴成都提着一颗心,好在没有出现炸膛的情况,为了尽量防止开花弹出膛即爆的可能,炮队在开花弹上还加长了一段引信,即便如此,有几枚飞向山上石寨的开花弹还是在空中凌空爆炸,有些昏沉的天空上冒出几团巨大的火光,随即便如流星一般坠落在山中。 好在还有不少炮弹砸进了石寨之中,加长的引信还在燃烧着,有些慌乱躲避的土司兵不知内情,见外表与普通实心铁弹没什么区别的开花弹滚落在地,以为这些炮弹已经成了废铁,甚至还有人跑去拾捡,刹那之间便被剧烈的爆炸席卷。 开花弹大多为铸铁空心弹,内藏铁蒺藜、瓷片、碎钉等物,爆炸之后在火药的推动下如同刮起了一场钢铁的暴风,被这场暴风席卷的土司兵将顿时便成了千疮百孔、破布一般的身体,有些侥幸未死的,拖着满身血洞的尸体哀嚎哭喊着,周围的同袍却没人顾得上他们,都在慌乱的寻找掩体躲避着,石寨之中一片狼籍。 第二轮炮击,开花弹中还夹杂着不少毒烟弹,弹体内塞入狼毒、雄黄、石黄、砒霜等毒物,爆炸之后便在火药的燃烧下形成一片片青烟,这些青烟少量吸入并不致命,但吸入之后却会让人感觉双目眩晕、头痛欲裂、呼吸急促,在这遭受炮击的时刻,单单是这些就已经足够让一个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惊慌失措了。 若是吸入的毒烟多了,还会出现呕吐,失明等症状,更甚者甚至会口鼻流血而亡,而这些毒烟能够穿透房屋堡垒的门窗缝隙飘入室内,在密闭的空间里杀伤效果更好,惊得不少土司兵见到飘来的青烟便拔腿就跑,石寨之中一时大乱。 毒烟弹之后,紧接着便是从天而降的火油弹,这些火油弹形制大体与开花弹相同,只不过内藏火油,落地爆炸之后火药点燃火油,顿时便燃起一片火焰,石寨中的木制建筑被火焰点燃,瞬间化为一片火海,躲在里头的土司兵仓皇逃窜,来不及逃走的,不过几息之间便被烧成一具具焦黑的尸体。 实心弹、开花弹、毒烟弹、火油弹…….各式炮弹混杂在一起轮番发射,对山上石寨狂轰滥炸,石寨附近的山林都被引燃,滚滚黑烟夹杂着青烟飘上天空,遮天蔽日,让整个天地都显得浑浊不堪。 那座石制的坚固碉楼还在山上耸立着,但碉楼顶部已经看不到活动的人影,秦拱明的大旗也被一发实心铁弹炸断旗杆,从碉楼上飘荡了下来,随即又被火焰烧毁。 石寨里乱成了一锅粥,不少土司兵将都在往坚固的碉楼里躲藏,又很快被驱赶了出来,不少人捂着嘴四处乱窜、寻找着可以避炮藏身的地方,断手断脚的伤员在地上扭曲惨叫着,土司将领的呼喊声都被他们的惨叫声盖住,那些土司将领重组防线的努力都成了徒劳,干脆自己也跟着兵卒乱逃乱窜了起来。 吴成扫了一眼附近观战的一些四川土司的首领或使者,石砫土司在西南名望颇大,吴成将这些土司带来,也是为了让他们见识见识大熙的军威,如今见他们一个个满脸的震惊和惊诧,满意的点了点头,朝身旁的蔺养成挥了挥手。 将旗挥舞、战鼓擂动,炮队停止了毒烟弹和火油弹的轰击,用实心弹和开花弹进行着最后的火力准备,而任亮和王堇英则领着大熙的山地兵,推着挡牌车向山上杀去。 第680章 登山 “快组织人手把火扑灭!受伤的抬下去,不要影响军心!”碉楼之中,秦拱明如同一头暴躁的狮子一般乱吼乱叫着,不时有炮弹砸在碉楼上,引得碉楼一阵颤动,落下不少烟尘碎石敲砸在他的盔甲之上,发出叮咚叮铛的声音,让他显得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秦拱明却顾不得去管,只是不停的推搡着身边的将领亲兵,让他们去整理兵马、重组防线,可那些毫无纪律的洞溪蛮民在与敌人搏杀之时勇悍无比,面对火炮的轰击却只顾着逃命和躲避,根本不听号令,秦拱明从炮窗看去,只见得石寨之中到处都是乱窜的兵卒和惨叫的伤员,乱成了一锅粥,让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无可奈何。 “将军!你看!”一名亲兵忽然喊道,秦拱明抬头看去,却见山下大熙军停了许久的挡牌车又动了起来,如同钱塘江的江潮,密密麻麻的往石寨所在的大山涌来, “武乡贼的步军要上来了!”秦拱明反倒松了口气,大熙军的炮火再犀利,也不可能将炮弹丢到自己人头上,步兵攻山,大熙军的炮队就只能暂停炮击,攻守双方便只能面对面的搏杀一场。 “战阵攻杀,咱们石砫土司从没怕过谁!”秦拱明朝身旁的亲兵将领招了招手:“速去组织兵力,咱们不能闷守在石寨之中,待武乡贼攻山,便冲下去和他们搅在一起,如此,武乡贼的火炮也就废了!” 秦拱明镇守的石寨只有一条山路可以通往,本就险峻的山道上还布置了两道关卡,筑造土台布置火炮,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熙军的步队则一分为二,蔺养成所部主力推着挡牌车沿着较为平缓的山道登山攻击。 挡牌车中除了藏着大熙军的战士,还藏着几门威远炮和一些轻炮小炮,逼近土司兵的关卡之后,便用挡牌车排列成临时的“城墙”,火铳手和火器兵登上挡牌车一侧预留的踏板用火铳、火箭等火器射击压制,威远炮藏在挡牌车中一面活动的挡牌后,开炮时撤掉那面挡牌轰击、填装弹药时再补上挡牌抵挡土司军的炮火。 与此同时,车阵后的轻炮小炮也次第开火,压制着关卡上土司兵的炮火和铳弹弩箭。 除此之外,前线的大熙军部队还会以烟花传信,用不同颜色的烟花引导后方的炮队轰击关卡,大熙军表现的很有耐心,直到摧毁了关卡后的炮台和土堡木堡,才会分出一支突击队,在挡牌车的掩护下直抵关卡护墙之下,用铁锹、铁铲等物挖掘土木修筑的护墙,直到将之挖塌。 关卡中的土司兵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噼里啪啦的乱放铳弹,或用药弩乱射反击,见火铳和弩箭对挡牌车效果不佳,便将震天雷绑在一起掷下,或者干脆扔下点燃的火药桶,用剧烈的爆炸摧毁大熙军的挡牌车,然后再射杀逃出来的大熙军战士。 若大熙军的突击队离得近了,关卡护墙上的小门便会猛然敞开,身穿重甲、手持厚重盾牌和单手苗刀、短斧等兵器的土司兵从中蜂拥而出,顶着大熙军的铳弹火箭发起反冲锋,击退大熙军的突击队后,再用干柴和火油烧毁抵在护墙下的挡牌车。 山道上的战事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双方互相攻防、各不相让。 任亮和王堇英则各自领兵翻山试图绕到山道关卡的后方前后夹击,这些山地兵大多是交山猎户出身,也吸纳了不少历次战斗中俘获的白杆兵和土司兵,都是攀山越岭的好手,山地行走如履平地。 遇到落差大的地方,便用白杆兵的办法以勾枪相连形成一个简易的爬梯,步兵攀爬上去后,再用木轮和绳索组成的滑轮将虎蹲炮等轻炮吊上去,悬崖峭壁、险岭杂道,对他们来说几乎没什么阻碍。 秦拱明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任亮正指挥着部属攀爬着一个崖壁之时,忽听得山林之中响起一阵哇呀呀的喊杀声,如同咆哮的野兽一般,无数土司兵嘶吼着猛扑而来。 “迅速结阵!步卒继续爬山,让火器兵把炮先架起来!”任亮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慌乱,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火铳手居前准备,见本将领旗开火!” 那些土司兵越冲越近,他们手中的三眼铳和鸟铳开始盲目的乱打,林中弥漫着硝烟,但他们根本没有齐射的意识,给正在结阵的大熙军火铳手造成的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任亮一双眼死死盯着蜂拥而来的土司兵,待他们冲至近前,令旗挥舞、木哨声响,上百杆火铳发出奔雷一般的铳声,火焰裹着大股大股的硝烟喷涌而出,冲在最前方的土司兵顿时滚倒无数,尸体还在顺着倾斜的山坡翻滚下来。 有些土司兵听见哨响,知道是大熙军的齐射要开始了,当即躲在树后,但大熙军的山地兵为应付山地特殊的环境,使用的都是重型鲁密铳,百步左右也能洞穿重甲,不够厚实的树木照样拦不住铅弹的穿透,躲在树后的土司兵也被射翻无数。 大熙军的铳手使用的是三段击的战术,前列射完,便将空铳送去后列装填,后列将新铳递到前列以供射击,再为空铳填装弹药。 明代最大的纸张产地江西被大熙占领之后,大熙军中开始推广纸包定装弹药,纸包弹药的推广主要是为了以军队采购的方式拯救江西那些因为海贸断绝、天下大乱而濒临倒闭的纸厂、让纸坊纸厂的工匠有口饭吃,但在军队中也广受好评,如今除了部分辅兵、新兵和大多数村兵还在使用竹筒、木筒定装弹药之外,大熙军的正兵火铳手基本都改为纸包定装弹药。 这大大加快了火铳手的装填速度,让大熙军的排铳连绵不绝、火力源源不断,那些土司兵还没冲到近前便抛下了一地的尸体。 第681章 攻碉 铳声一波紧接着一波,冲锋的土司兵的惨叫声也接连不断的响起,不断有人中弹翻倒,尸体在山坡上骨碌碌的滚动着。 但那些洞溪蛮民组成的土司兵当真悍勇,硬生生的顶着暴雨一般横扫而来的铳弹冲锋而来,但他们每进一步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身上的盔甲根本抵挡不住铳弹的撕扯,一股股血雾腾起,便是一个个土司兵倒下,最早冲锋的一队土司兵已经被一扫而空,只有一名被打断了膝盖的伤兵在地上痛苦的爬着。 跟在这些土司步卒身后的土司弓弩手纷纷举起了药弩猎弓,他们并没有进入最佳射程,但是眼看着前方的步兵一片片的被轰翻,这些土司弓弩手早已按耐不住,试图用一波箭雨搅乱大熙军的火铳手阵列,为他们的突击撕出一点缝隙和空间。 箭如雨下,但杀伤效果却很一般,大熙军的火铳手也装备着镶铁布面甲或铁扎甲和八瓣圆铁盔,加之火铳齐射后的硝烟形成一道萦绕的白雾遮蔽了那些土司弓弩手的视线,让他们只能盲射,自然无法精准的瞄准大熙军铳手的要害。 箭矢在铁盔布面甲的镶铁铁片上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少折断落地,有些插在铳手身上,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被铳手随手拔掉扔在地上。 火铳齐射依旧是连绵不绝,随着距离的拉近,土司兵后列的弓弩手也遭到了打击,弥漫的烟雾中,不少人浑身浴血的滚倒在地,惨叫声更加凄厉,那些土司弓弩手没有步卒那么坚定的战心,遭到两轮铳弹的横扫,惊慌的喊着土语方言,纷纷扔下武器抱头鼠窜起来。 前方的土司步卒见后方的弓弩手崩溃了,本就被火铳齐射折磨得丧尽锐气的精神瞬间也垮了下来,他们离大熙的火铳阵列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一个冲锋就能冲进大熙军的阵列中,却纷纷恐惧的掉头就跑。 “冲上去!尽量杀伤敌军!”任亮大吼一声,在火铳阵两翼和后方掩护等待的近战步兵随着一阵阵炸响的哨声蜂拥冲锋,追杀着狼狈逃窜的土司兵,还在崖壁下的火器兵也架好了虎蹲炮等火器,在崖壁上的同袍指引下用炮弹和火箭弹惊骇着逃窜的土司兵、摧毁着他们的将官结阵的努力。 秦拱明反应也很快,见反冲的兵马迅速战败,赶忙调集碉楼中的中型火炮轰击任亮所部,任亮只能暂且勒住部众,以小旗为单位分散避炮登山,同时发射装载着火油的火箭弹点燃山林树木,用浓烟遮蔽碉楼上土司炮手的视线。 与此同时,王堇英所部已经从另一侧运动到关卡后方,在山上居高临下以各式轻炮小炮和火箭乱射关卡内的土司军营地,又以火箭弹纵火焚烧,关卡中的土司兵害怕后路被抄,纷纷惊慌失措的喊叫着弃关而走,拥堵在山道上自相践踏而死着不计其数。 大熙军的挡牌车继续向着第二道关卡推进,任亮和王堇英稍稍补充了些弹药、将伤兵转移给主力送下山去,又钻进山林之中,寻找着包抄上山的道路。 但二道关的土司兵似乎是被吓破了胆,不少人随着溃败的同族逃跑,军官根本拦截不住,不少人甚至自己也跟着逃跑起来,大熙军的挡牌车几乎是畅通无阻的抵达关墙下,挖塌了关墙蜂拥而入,剩下的守军也慌忙逃向了山顶石寨。 那石寨建在山顶平顶之上,一面是根本不可能攀登的悬崖峭壁,三面则石墙环绕保护,中心便是那座高耸的碉楼,虽然在大熙军的炮击中石寨被摧残得一片狼藉,但整个防御体系还保持着粗略的完整。 秦拱明领着白杆兵亲自上阵弹压,一连砍了十几个将领和溃兵的人头止住溃势,指挥着土司兵依托石墙和石寨内还算完好的土堡激烈抵抗,只见得白烟阵阵、铳弹横飞,弩箭羽箭在空中如蔽日飞蝗一般飞来飞去,碉楼中的各式轻炮小炮也一齐开火,炮子泼雨一般扫向攻来的大熙军。 这石寨再没有后路能抄,便只能硬碰硬,攻山的大熙军将威远炮集中起来轰击碉楼上的炮窗,又以火箭弹引燃石寨内残存的木堡,火铳手用挡牌车为墙压制石墙上守军的火力,突击队则推着挡牌车顶到石墙下,在墙上凿开几个口子,再填入炸药试图炸毁石墙。 秦拱明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石墙被炸毁,也挑选精锐越墙反扑,又将石寨中的火药火油收集起来,用火药炸翻墙下的挡牌车,或泼洒火油纵火焚之,与大熙军围绕着石墙激烈的争夺者。 天色渐渐阴暗了下来,太阳开始收敛光芒隐入山中,但石寨内外熊熊燃烧的土堡木堡和挡牌车却如同一道道火炬灯塔一般,几乎将暗夜照耀得如同白昼,两军的攻防也没有一刻停歇,焦味混合着血腥味和硝烟味在空气中扩散着,令人闻之作呕。 但秦拱明终究是败下阵来,他手下的兵卒在之前的炮击中就损失惨重,不少队伍被打散了建制,许多兵将都吓破了胆,否则大熙军也不可能那么轻易的就突破了山道上的关卡,逼到了石寨前。 石寨的血腥攻防耗干了他最后的精锐,那两百白杆兵到如今都只剩下几十人还完好无损的活着,而大熙军远远还称不上竭尽全力,调换了一波攻山的部队,便继续与秦拱明血腥绞肉,大熙军还把越来越多的火炮沿着逐渐铲平的山路拖上山来,近距离轰击碉楼,让楼内的土司炮手连头都不敢冒。 被完全压制的土司兵终于支持不住,石墙被炸开数个缺口,秦拱明还想依托寨内建筑抵抗,但那些土司兵早没了斗志,抵抗了不过一刻钟,便全军轰散溃败,一片片的跪地投降,有些还想趁乱逃到山林中去,也被三面围来的大熙军堵了回来,还有些慌不择路,甚至从悬崖峭壁上跳了下去。 秦拱明彻底绝望了,只能领着一些残兵败将躲进碉楼之中,试图继续顽抗。 第682章 机会 吴成策马进入石寨之中,看着那座千疮百孔却依旧耸立不倒的碉楼,心中盘算着将这碉楼结构好好整理一番,如今正在大兴土木构筑各式堡垒、翻修城池,而且同样山峦叠翠的山西,这种坚固的碉楼大有作用。 只可惜光靠一座碉楼挡不住千军万马的攻击,失去了附近作为犄角的各式土堡木堡和石寨工事后,秦拱明还想据碉楼死守,但大熙军直接将毒烟弹和毒火箭顺着碉楼炮窗射进碉楼之中,毒气在碉楼中蔓延,楼中打定了必死之心的土司兵将们也扛不住生理上的反应,在眩晕和呕吐中失去了战斗力,最终自秦拱明以下,全数被俘。 吴成在碉楼中左看看、右摸摸,一路上了顶端的望台,几名大熙军的战士正合力将上面残留的炮弹搬走,秦拱明被粗麻绳绑着押在望台上,见吴成到来,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旁。 吴成却没理会他,从腰间抽出望远镜看向石砫方向,借着月光,能模模糊糊的看见远处一座山头也有一座碉楼,但那座碉楼却漆黑一片、没有一点人影活动的动静,不知道是里头的守军可以隐藏着自己,还是被这场攻防吓破了胆、放弃碉楼逃跑了。 吴成用望远镜四处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将它收起,转过身来,笑道:“这座碉楼不错,居高临下、控扼要道,若是摆上几门红夷大炮,能将进出石砫的要路锁死,石砫土司可以借此碉楼阻挡我军,我军也能借此碉楼封死他们的外逃之路。” 秦拱明浑身一抖,咬着牙垂下头去,吴成依旧没理会他,继续指点江山道:“拿下此处之后,咱们也不急着长驱直入,先从后方将石砫的外围防线扫清,把石砫包围起来再慢慢清理便是,四川乃是我大熙的大后方,不能留下任何一个会威胁我大熙的势力。” 秦拱明的身子又抖了一抖,吴成来到他身边,仿佛是在诚心请教:“秦副总兵,本执政问你,这石砫之中,还有多少座如这石寨一般坚固的工事?” 秦拱明抬起头来与吴成对视了一阵,他心中清楚吴成不是在诚心提问,就算自己不答,他也会自问自答,于是干脆老老实实的答道:“石砫宣慰司职坚固易守的石寨,乃是石砫城外万寿山上的万寿寨,万寿寨以下,便是此处控扼入石砫之要道、外围防线之中心,故而修筑得最为坚固险要、屯兵也最多,其余的……也许还有两三个相差无几的吧。” “你倒是老实,我也清楚此事,我还清楚你秦拱明和部属将官乃是石砫土司将领中最为坚定主战的那一批,所以秦老夫人派你来镇守此处,所以我选了此处攻打,专程来啃硬骨头!”吴成微笑着,朝石砫方向做了个握拳的动作:“一天,破寨覆军!事实已经证明了,石砫宣慰司的坚城险山,拦不住我大熙多久。” 秦拱明又垂下头去,苦笑道:“武乡军……确实和在下以前遇到的敌人都不一样,石砫宣慰司不是对手,但无牙帅若是想劝降在下,还是算了吧,在下技不如人,只求一死。” 吴成却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你手下那些将帅兵卒,反倒会把你们统统放回去,这场仗你们是怎么输的,得通过你们的口,好好让石砫的土司将官、兵卒百姓了解清楚,让他们仔细想想有没有能力和我大熙对抗!秦老夫人我敬重,我也不是个好杀之人,能不动刀兵,最好就不要动刀兵。” 秦拱明眉间皱了皱,摇头道:“秦老夫人不会降的,在下也不会降的,在下父亲战死浑河、秦家多少忠勇为大明捐躯?在下半生都为大明征杀,若是投了贼……武乡军,在下的父亲算什么?秦家的那些人算什么?在下这半辈子,又算什么?” “忠勇,当然是算忠勇,哪怕日后我大熙覆灭大明、一统天下,依旧还是忠勇,甚至日后我大熙都亡了,千年万年后,仍然是忠勇!”吴成毫不犹豫的答道,指了指身后绵长鹤扛着的大旗:“秦副总兵应该知道我大熙的理念,尊的是孔孟仁道、行的是倡义救民,品评人物,自然也是以‘民’为准则。” “你父亲战死辽东、你平定奢安,你们秦家抵抗东虏南蛮、牺牲无数,都是在保护百姓们的安宁生活和身家性命,老奴在辽东屠杀汉民,若无像你你父亲和秦家兵将那般的忠勇死战抵抗,老奴冲进关内,岂不是要杀戮更多无辜百姓?奢安蛮贼乱屠乱杀,若无你这般的忠勇平定他们,岂不是整个西南的百姓都要遭一场血光之灾?” “当然,你们或许只是出于军令、出于忠君的思想去作战,并没有主动保护百姓的意思,但我大熙一贯是论迹不论心的,你们的征战牺牲保卫了百姓们这是事实,我们自然尊重事实!”吴成微笑着,看着再次垂下头去的秦拱明:“所以我大熙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抗击过东虏北虏的明军将官,只要不是天怒人怨,公审之后最差能留下一条命来,这算是我大熙代百姓报他们的护佑之恩,也是给他们一次真心为天下百姓效力的机会。” “我同样会给你们这些忠勇一个机会,但这机会不是无限制的,你们明知道百姓支持谁、明知道自己不是咱们的对手,却依旧要顽抗到底,为腐朽残暴的明国效死,这便是要妄兴杀戮、要站在天下万民的对立面、要做压迫百姓的帮凶打手!” “我敬重秦老夫人,也敬重石砫宣慰司的忠勇们…….”吴成背起双手,语气严肃而冷冽:“但大熙终究是为天下万民发声的大熙,百姓们要掀翻压迫他们的暴明,我也不介意统领大熙的战士们从那些打手帮凶的尸体上碾过去!” “秦副总兵,天下大势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秦家该如何自处,你要想清楚、秦老夫人也要想清楚!” 第683章 和势 万寿山附近不远,有一座坟山,前石砫宣慰司宣慰使马千乘便葬在这座山中,除他之外,秦马两家和石砫土司家族在历次征战中牺牲的将领,也有不少陪葬于此。 如今秦良玉便在这座山上,在亡夫的坟前焚烧着一张张黄纸钱,身后随她一起来拜坟的将官土司,早已争执得面红耳赤,秦良玉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丝毫不理会他们。 “之前咱们要投诚,你们偏要阻拦!”秦缵勋底气十足的嚷嚷声,惊得附近树木上的群鸟都惊鸣着扑腾着翅膀飞上高空:“现在如何?武乡军当真杀上门来了!你们还说什么武乡军不善攻坚,石砫多山艰险、堡塞坚固,结果呢?石砫有多少寨、多少高山能比秦副总兵镇守的那一座还要坚固险峻?武乡军一天的时间就打下来了!石砫才多大点地方?能挡得了几天?” “对啊!对啊!”有一名土司赶忙附和道:“之前咱们的定计是依险而守,只要拖下去,一旦下雪,武乡军也不可能踩着雪攻山,起码两三个月打不得仗,两三个月后,辽东怎么也得打起来了,武乡军就不可能再把精力浪费在咱们石砫宣慰司的身上。” “但事到如今,武乡军攻坚的能力大伙也都看到了,从秦副总兵那里开始,外围的碉楼寨堡无论大小都没有挺过一天的,到现在才过了多久?武乡军已经将整个石砫地区包围起来了,接下来恐怕就要一个一个的拔掉咱们的碉楼寨堡、四面向石砫城推进而来了,而这老天还一点下雪的迹象都没有,咱们这般守下去,还能守得了几日?若不早日投诚,咱们岂不是有灭族灭家之祸?” “便是灭族灭家,又岂能卑躬屈膝去投贼?”张凤仪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中满是愤怒:“石砫宣慰司世代忠义,若是投降了武乡贼,岂不是辱没祖宗?日后九泉之下,谁还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张夫人,当初你们这些主战的,还能给些战法战策,如今却只能在忠义廉耻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做文章了吗?”秦缵勋的声音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张夫人,您扪心自问,就算是你们这些主战之人,恐怕心中也认定了这石砫宣慰司必然是守不住的吧?” 张凤仪的声音良久都没响起,只听见她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她也是无言以对,秦缵勋冷笑道:“张夫人,你们这些主战之人也清楚石砫守不住,为何还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送死呢?在场的谁不是有家有室?这石砫宣慰司还有十几万汉蛮百姓,难道就为了你们那所谓的‘忠义’,就要让他们也跟着遭一场兵灾、流离失所、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吗?” 张凤仪依旧无言以对,更多主和的土司和将领也嚷嚷了起来,那些主战的土司将领也在吵嚷,但他们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辩白也苍白无力,甚至显得有些强词夺理。 秦良玉幽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黄纸烧尽,略显艰难的要站起身来,一旁的侍女赶忙上前扶住,张凤仪见状,也赶忙上前扶持,还在吵嚷乃至叫骂的双方纷纷自觉的闭了嘴,一时间坟山上一片死寂。 “说事就说事,吵吵嚷嚷的作甚?这座山上安葬的都是捐躯的英灵,莫惊扰了他们!”秦良玉转过身来教训着,一双平静而锐利的双眼扫视着在场的土司官将,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目光落在秦缵勋身上:“余听说你派人去与武乡贼联络了?” 秦缵勋一愣,随即坦坦荡荡的点点头:“老夫人既然已经知晓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确实派了人去与武乡军联络,只等武乡军回话,我就去投诚。” “秦缵勋!”张凤仪勃然大怒,骂道:“你这贼厮,原来早早便要给武乡贼当狗!难怪你天天鼓动咱们投诚!你哪来的脸面顶着秦家的姓氏?” 不少主战的土司将领也怒骂起来,但应者寥寥,那些主和的将官土司一个个面露难堪之色,却没人出声斥责,那些摇摆不定的土司官将也没几个应和,纷纷低下头去看着脚尖。 秦良玉的眉间渐渐皱了起来,目光在那些土司将官的身上扫视了几圈,摆了摆手止住了主战派的叫骂,扭头去问一旁躲在人群中的秦拱明:“明儿,你今日刚刚被放还,余还没来得及仔细听你的汇报,你是正经和武乡贼打了一场的,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你实话实说,石砫宣慰司到底还守得住吗?” 秦拱明见秦良玉点到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人群,回道:“老夫人.....侄儿实话实说,咱们和武乡军的差距不单单是在兵马上,武器、装备、兵将、战法,武乡军都遥遥领先于咱们,即便这老天真的下雪了,石砫宣慰司也不可能守得住的!” 秦拱明忽然看向张凤仪,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张凤仪:“张夫人,这是武乡军的无牙帅让我交给您的,是您在山西的那位亲弟弟帮武乡军的小学堂整理的开蒙诗,无牙帅说他如今在沁水的小学堂里当一名讲师,让您放心。” 张凤仪双目几乎喷出火来,紧紧攥着那本册子,怒道:“那贼厮是什么意思?是要故意折辱余吗?” 秦拱明却摇了摇头,说道:“无牙帅说,当初在曹家庄放您一命,是为了日后与咱们石砫宣慰司堂堂对阵之时,能在您这里找到突破的缺口,但他也没想到双方此消彼长会如此之快,时至今日,武乡军已是横扫关内,无一家可敌,您这枚暗子成了无足轻重的废子,就像您弟弟一样,武乡军治下讲师千千万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是忠是反,都无所谓。” “我石砫宣慰司如今的景况,和张夫人的景况又有何不同?”秦拱明转向秦良玉,叹道:“是战是和,对武乡军来说根本就无所谓,无非是走过去还是打过去的区别而已,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老夫人,这便是大势,非人力可以抵挡。” 第684章 两全 秦良玉深深的看了秦拱明一眼,又深深的看了秦缵勋等主和派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武乡贼是说无论咱们是战是和,对他们来说结果都是一样,四川不会留下一个不属于武乡贼的势力......是战是和,只看余想不想保住秦家马家。” “侄儿的意思就是如此.....”秦拱明面色有些尴尬,瞥了秦良玉一眼:“侄儿......始终会听从老夫人的命令,侄儿自己,绝不背叛秦家。” “但你手下的将帅就说不定了......”秦良玉苦笑着戳破了秦拱明话语中藏着的深意:“还有那些兵卒和洞溪的蛮民......此番武乡贼一口气将俘虏全部放还,你那场战败的消息和谣言,恐怕已经传遍整个石砫宣慰司了......这世上终究是愿意过安生日子的多、愿意尽忠守节的少。” “母亲!”张凤仪从秦良玉的话语中听出一些不好的苗头,焦急的劝说道:“母亲,秦家马家历代忠良、受国隆恩,万万不可......” “余心里有数!”秦良玉摆了摆手,转身向秦缵勋说道:“你也不用悄悄派人去联络武乡贼了,余今日便遣你为使,你亲自去见武乡贼的无牙帅,与他约定时日地点,余要和他谈谈。” 秦缵勋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狂喜,赶忙答应下来,那些主和的土司将领不少人都暗暗欢呼起来,张凤仪等主战的将领土司则大惊失色,纷纷围上来欲劝说,秦良玉却摆了摆手,往自己的轿子走去:“余乏困了,先回万寿寨再说吧。” 一路回了万寿寨,张凤仪迫不及待的跟着秦良玉来到她居住的小楼中:“母亲,您难道要投诚武乡贼不成?秦马两家......” “秦马两家,都已经失去战心了!”秦良玉硬梆梆的打断了张凤仪的话,语气中的恼怒怎么也压不住:“三姐儿,你难道没看见今日是个什么情况吗?那些主和的将官土司比之前多了一倍有余,中间摇摆的不少都倒向了他们,连以往主战的都有不少投到他们那边去了,如今坚定主战的,算上你自己,还有几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吧?” “秦缵勋为何底气那么足?为何被我戳破了他私下联络武乡贼之事却毫无慌乱之心,反倒是坦坦荡荡的承认了?他秦缵勋是这般坦荡的人物吗?”秦良玉重重吐了口浊气:“是因为石砫十三家,包括秦马两家在内,大半都站在了主和的那一边,在背后为他这个露脸说话的撑腰!是因为除了他之外,十三家的土司将官,都在暗中和武乡贼联系!” “若单单只是他们就算了,关键还是明儿他们......”秦良玉面露悲凉的神色:“明儿他们这些功勋卓着的将官、这些石砫宣慰司的中坚力量,他们都已经失去了战心......如此情况下,这石砫宣慰司还如何能守?” 秦良玉苦笑道:“三姐儿,明儿说的没错,我等是战是和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我要继续打下去,这石砫宣慰司也守不住的,那些将官土司,照样会去投武乡贼的,既然知道是如此情况,为何还要徒造杀孽呢?” 张凤仪急得眼泪都坠了下来:“母亲,即便如此,难道咱们就要弃忠义廉耻、辱没历代祖宗吗?再说了,我等若是投降了,在山海关的夫君他们又如何自处?” “所以余才要找那无牙帅谈谈......”秦良玉看着天花板,眼中满是果决的神色:“余有个两全之法,但这法子......必须得让武乡贼帮一把。” 一条小溪边的空地,用帷幕围起了一个临时的营帐,附近山上的树木都被砍伐干净,一眼便能望到头,自然也就藏不了兵马。 吴成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秦良玉这位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几眼,秦良玉呵呵一笑,拍了拍身上穿着的龙凤袍,笑道:“老身这身龙凤袍,乃是己巳之变时北上勤王,天子亲赐,听说无牙帅当年也是勤王的忠勇?” “确实如此,但我没有秦老夫人这般好运,天子赐我饿了三天肚子,差点饿死在良乡.....”吴成微笑着,亲自为秦良玉倒茶:“还有嘴里被踹掉的几颗牙,哈哈,不过如今我若是再领军上京,恐怕就得轮到我赐给天子一身龙凤袍了。” “有这般际遇,也难怪无牙帅要反我大明了......”秦良玉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看了眼吴成背后绵长鹤提着的赤红大旗,问道:“听明儿说,无牙帅赞秦家马家的英烈是忠勇,他们忠于国、忠于君,方有为国捐躯的勇气,武乡军既不忠国亦不忠君,但你们的军将兵卒,却不似一般的贼寇,人人奋勇当先。” “因为我们忠于‘民’!”吴成也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大旗:“从建军开始就忠于‘民’,国会腐朽、会堕落,君会残暴、会昏庸,唯有民,他们生产着吃穿物资、创造着诗书文化,这千秋万代的历史,都是从他们手中创造、也是被他们所颠覆,跟随着他们前进,便是走在一条通畅大道之上,我大熙,又怎么不会所向披靡呢?” 吴成转过头来,身子坐的笔直,无比严肃的说道:“秦老夫人,本执政敬重您,所以也希望您也能忠于天下万民,能和我们一起走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 “老身惶恐,担不起无牙帅的敬重!”秦良玉却摇了摇头:“老身今年六十有余,已经是老病不堪了,老身半辈子都是忠君忠国,没心思再换条道路了。” 吴成皱了皱眉,扫了一眼秦良玉身后满脸灰败悲哀的张凤仪、秦拱明等人,心中有些不安,赶忙问道:“秦老夫人此话何意?秦老夫人若是不愿投诚,何必又要与本执政商谈呢?” “和,确实是要和,石砫宣慰司十几万军民百姓,不必再遭受一场兵灾!”秦良玉淡淡的回道:“但老身不能辱没了祖宗和亡夫的名节,也不能让在山海关的儿子他们难做......” “所以老身想了个两全的法子,石砫宣慰司投诚武乡军,而吾秦良玉,不降!” 第685章 巾帼 吴成一阵沉默,他隐约猜到了秦良玉的打算,脸上一直轻松自在的笑容变得有些难看:“秦老夫人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秦良玉微笑着答道,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平常无比的事:“石砫宣慰司,秦家、马家、邓家,十三家皆向你们投诚,而吾秦良玉,宁死不降,自尽守节。” 秦良玉身后的张凤仪浑身一抖,眼眶中滑下泪来,又强行忍住、垂下头去,她身边的几名石砫土司将领也都默默垂下头去。 吴成有些惊诧,赶忙劝道:“秦老夫人,除旧而革新,世间之常态,何必要逆潮流而动,把路给走绝呢?” “除旧革新,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老身已六十有余、垂垂老矣,本身就是个老旧东西了,哪还有什么革新的可能?”秦良玉哈哈一笑,显得颇为坦荡:“老身半辈子遵的都是忠君报国,到老了却要改换路径,这一生千辛万苦走的路到老都成了一场空,九泉之下,又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和老身那亡夫?” 秦良玉摸了摸身上的龙凤袍,依旧是一脸轻松自在的微笑:“再者说,先帝和当今天子对老身信重有加、隆恩无边,老身若是叛了大明,如何对得起他们?宋亡有陆秀夫、元亡有郑玉,大明有国两百余年,时至今日有倾覆之危,又怎会没有全忠义而殉国死节的忠良?” 吴成还要再劝,秦良玉却摆了摆手,抢话道:“无牙帅,三省大战之后,你为何不直接北上京师掀翻大明?如今又为何要急着扫荡西南?” “全因东虏!”没等吴成回答,秦良玉便说出了答案:“老身私下猜测,你是要留着大明作为武乡军和东虏之间的屏障,让大明尽量拖延东虏入关的时间,好让你消化掉大半个天下、布置好防御、准备好兵马,大明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拖的时间越长,你们的统治就越稳固、根基越深固、力量越强大,最好是能拖到你们彻底坐稳江山,能出动数十万精锐将大明和东虏都一锅端了的那一天,老身可有猜错?” 吴成点点头算是承认,秦良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明要抵挡东虏,首重关宁防线,次重山海关,关宁防线中,洪承畴和祖大寿一抚一帅自成一体,朝廷都插不进手去,自然也管不住他们如何行事,只能靠着辽饷和粮草来控制,但说到粮草.....占着天下主要产粮之地的武乡军,想来早就通过粮草之事和洪承畴他们搭上关系了吧?” 吴成没有否认,洪承畴早在东虏破长城入寇之前,便通过如今在江南老家“闲住”的周延儒的关系和大熙搭上了线,以周延儒为首的江南官绅以“筹粮援边”的名义向湖广采购粮食,通过漕运运河运送到山东,再走海运送往辽东,时至今日粮船都已经走了两波了。 作为回报,大熙陆陆续续派遣了包含测绘、参谋、军将、教导、军医等职业在内的观察团,以投军的名义或随同粮船、或伪装前往辽东,大多被洪承畴安排在自己的巡抚官衙之中,有些则去了一线,在锦州为祖大寿“办事”。 明廷对此事未必不知情,早被洪承畴和祖大寿联手架空的蓟辽总督丁魁楚就曾经上过几次疏弹劾过洪承畴“勾结匪贼、图谋不轨”,但这些奏疏都被崇祯皇帝留中,之后东虏入寇,丁魁楚之前因为在辽东斗不过洪承畴和祖大寿,便一直呆在蓟镇,结果东虏就从他眼皮子底下破关杀进京畿,崇祯皇帝勃然大怒,令锦衣卫将其捕斩,洪承畴“通贼”一事也因为丁魁楚身死而不了了之。 秦良玉见吴成没有否认,心中了然,笑道:“关宁防线后,便是山海关,破山海关,关内便一马平川,山海关一线自宣德年间登辽海运败坏之后,便成了辽镇最主要的物资粮草运送通道,是朝廷控制辽镇的利器,天子明面上对洪承畴信任无比,但心中其实多有防范,山海关一直由客军驻守便是如此。” 秦良玉指了指自己:“这客军,便是吾石砫宣慰司的白杆兵,大多是吾在己巳之变中带着北上勤王的精锐,之后又陆陆续续补充了一些,主帅为石砫宣慰使马祥麟,也就是老身的儿子,其余将佐大多也是秦、马两家之人,此事无牙帅应当很清楚。” 吴成点点头,秦良玉继续分析道:“如今东虏攻打朝鲜,大举攻辽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了,无牙帅想让明廷拖住东虏,辽东和山海关自然是不能不战自乱,可石砫宣慰司若是投诚了武乡军,以当今天子的性格,难道不会对山海关的川兵起疑吗?即便天子不疑,难道京师不会有某些官员像那丁魁楚一般只顾着党争夺利、不顾实际的情势、乱吠一通吗?” “山海关乱了,辽东又能怎能稳得住?自乱阵脚,大明又如何能抵挡得住东虏的攻势?无牙帅你的谋划,自然也就败了。” “石砫十三家都想要投诚,不是老身一个人能拦住的,老身只能以这条老命,为山海关的儿子同族打下根定海神针了!”秦良玉朝张凤仪等人一指:“让他们把老身的尸首护送上京,老身这些年也攒了些功绩威望,如今大明这风雨飘摇、人心浮动的时候,天子需要一块忠义的招牌,朝廷支持咱们的达官显贵,也需要堵住政敌嘴的工具,山海关的那些川兵,也需要一个撇清嫌疑的东西。” “没有什么比老身这个老家伙自尽殉国更为合适的了.......”秦良玉笑的很轻松,语气却是万分的坚定:“如此,既能全老身忠义之心、又能帮老身的儿子同族解围、还能助天子稳定人心、也能助无牙帅你实现战略,此等两全之法,何乐而不为?” 秦良玉豪迈的哈哈大笑起来:“以老身一人性命,换得所有人开心,这买卖,值当!” 第686章 朝鲜 万寿寨的大门敞开着,地上的纸钱被风吹得四散飞舞,吴成随手向空中一探,抓了一张在手中揉搓着,心情万分的沉重,看向远处哭声震天、家家挂白的石砫城的方向。 一支素白的队伍从城内出发,沿着官道行进着,如同一条白色的长龙,向北方缓缓行去,队伍最中央的一座棺椁离得老远,吴成却觉得分外的刺眼和清晰。 无论吴成如何苦劝,秦良玉终究还是自尽了,身着一身当年天启皇帝所赐的三品官袍,在她自己准备的棺材中服毒,唯恐不死,又令家仆以火铳击其尸身。 吴成也只能尊重秦良玉的遗愿,愿意离开石砫宣慰司护灵北上的人皆可离开,以张凤仪为首,石砫宣慰司最后的八百余白杆兵全数跟随,还有一些家眷、蛮兵什么的,总数近万人,护卫着秦良玉的灵柩向京师而去。 这支队伍除了主将土司保留了少量兵器铠甲,其他大多收缴了装备,只有短刀防身,吴成已让人快马前去通知沿路各个州府县城不得阻拦、准备好粮草物资,保证他们完完整整的抵达京师。 秦良玉在自尽前亲笔手书几封,一封奏疏给崇祯皇帝,满篇都是忠义报国、大义凛然,喊着誓死不降贼的口号,几封给当今首辅薛国观等达官显贵,请求他们对川兵助拳一二,最后一封则由张凤仪贴身藏好,去山海关交给马祥麟,阐明其自尽的真相,要求马祥麟守好山海关、不要为她报仇。 这近万人马上京之后,便会恳求天子让他们前往山海关与马祥麟的川军合兵,算是秦良玉最后的波纹了。 吴成只感觉既无奈又可惜,他自然希望秦良玉能够投诚大熙,这么一位功勋卓着、威震西南的巾帼英雄投诚,对于天下人心的震动是难以描述的,但秦良玉打定了必死的主意,吴成也无可奈何。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吴成看着那支远去的队伍发着呆:“忠良不得其用、贤才不得志,国亡矣!” 正感慨之时,绵长鹤忽然凑了上来,送来一个小竹筒,吴成皱着眉检查了封口,打开倒出里面卷着的一份情报,粗粗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向蔺养成等人说道:“谷城伯,这几日你就准备出发攻打汉中吧,咱们要抓紧时间扫荡后方了,新来的消息,朝鲜向东虏投降了。” 朝鲜,汉城,朝鲜国王居住之地,景福宫。 这座遵照大明亲王王府规制建造的王宫之中,如今飘扬着无数满清的龙旗,身着厚实棉甲、凶神恶煞的满清两黄旗精兵占据了宫内每一个要点,虎视眈眈的盯着每一个过路的朝鲜官员。 景福宫内勤政殿前,穿着厚厚明黄棉袍、带着暖帽的皇太极揣着手坐在朝鲜国王的龙椅之上,看着广场上的朝鲜君臣,在满清太监的引领下按礼制向皇太极跪行君臣大礼。 进入十月以来,朝鲜便是朔风凛冽、雪花飘扬,那些跪在雪地里的朝鲜君臣,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惧怕,一个个都在肉眼可见的发着抖,连“万岁”的呼声都在颤抖。 清军入寇朝鲜,朝鲜根本无法抵挡,不到一个月,朝鲜全境便任由清军驰骋屠戮,朝鲜国王李倧逃进了汉城附近的南汉山城,兵马仅一万三千余人,粮食只够一月有余,唯有这南汉山城历经数年修建,乃是一座石筑山城,坚固险要,可以守御。 李倧还算有些胆气,发布教书要求全国军兵云集汉城勤王,令随同的将领官吏分守四城,同时委派使节前去大明求援。 但大明如今哪里还管得了朝鲜?东江总兵黄龙倒是受命接应朝鲜王室南逃济州岛,结果遭到多铎和孔有德的伏击战死,东江军军溃,至此朝鲜外援断绝。 而朝鲜的勤王军表现得更是一塌糊涂,皇太极以南汉山城为饵围点打援,朝鲜西路都元帅金自点、副元帅申靖瑗等统领的万余勤王军被击溃,退往迷原县等待后续勤王军抵达,之后又集结了江原道观察使赵廷虎、庆尚道观察使沈演等六路观察使总数七万余兵马来援南汉山城,结果被豪格、多铎领军击溃,勤王的朝鲜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南汉山城配合勤王军出击的朝鲜军同样也是惨败,别将申诚立以下精兵数百人阵亡,城中大震、上下色沮,至此朝鲜军只敢龟缩城内,再不敢主动出击。 面对如此情势,南汉山城的官将兵卒已是战心丧尽,皇太极以红夷炮轰击南汉山城,又分兵袭击江华岛,驻守江华岛的朝鲜主将黄善身战死,凤林大君向清军投降,包括世子嫔、两大君、元孙等在内的二百四十多名朝鲜王室人员、大臣及其眷属成为清军的俘虏,大批金银财物和粮食成了清军的战利品。 江华岛失守成了压倒朝鲜君臣的最后一根稻草,南汉山城守军哗变,朝鲜国王李倧将主战派的大臣弘文馆校理尹集、修撰吴达济等人绑缚交给满清,不久之后便开城投降。 “朝鲜既下,接下来便是辽东了!”皇太极身子侧了侧,靠近了一旁侍立的多尔衮:“听说洪承畴最近在拼命战备?” “正是,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多尔衮笑道:“范学士已经派人前往明国京师联络那些晋商的东家了,孔有德昨日前去庆尚道检阅朝鲜水师,如今黄龙战死,新任的东江总兵沈世魁乃是那毛文龙的姻亲,黄龙镇压毛文龙旧部反乱之时与他多有冲突,沈世魁上位后,便开始报复黄龙旧部尚可喜等人,如今东江内乱在即,孔有德整合了朝鲜水师,便能趁机突袭皮岛、彻底拔掉东江镇这颗钉子。” “拔掉皮岛是次!”皇太极冷笑道:“断掉登辽的海运通道是主,一旦关宁明军只能靠陆上补给,咱们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第687章 人心 “此事臣弟向孔有德仔细吩咐过了!”多尔衮赶忙答道:“登莱之乱时,当年袁可立主政登莱筹建的水师在孔有德裹挟逃跑之时被黄龙和尚可喜截击消灭了个干净,如今明国在这登辽海道上,全靠东江水师护卫,消灭了东江镇的水师,便截断了山东往关宁的海上通道,洪承畴从南方买再多的粮草物资,也送不到锦州宁远!” “所以孔有德出发之时,臣弟反复提醒了他,要他以消灭东江水师为首要,其次才是占岛夺土,若夺了东江镇却让他们的水师跑了,依旧是无功而有过,当斩!” “你做的对,孔有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有些坏习惯,喜欢保全自己、只吃功劳而不啃骨头,需要时刻敲打一二......”皇太极轻轻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听说洪承畴从南方购买的粮草,都是从武乡贼那里买来的,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此事在明国京师都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多尔衮露出嘲讽的笑容来:“不仅是粮草,还有军备物资,团花布面甲、火铳刀枪,乃至于红夷炮,洪承畴都有购买,明面上都是江南官绅自发的‘筹粮援辽’,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洪承畴在与武乡贼勾结,只是如今紫禁城里那位小皇帝,已经是束手无措,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那城中痴儿还是有些长进,知道不能在此时发疯!”皇太极哂笑几声:“他心里恐怕也是盼着洪承畴能守住关宁防线的,他心里也清楚,只有洪承畴能守住关宁、挫败我大清的进攻,他才有和咱们和谈的资格和筹码。” “那城中痴儿,总是想得太好了!”多尔衮脸上嘲笑的神色更浓:“如今可不是当年袁崇焕主政时的那般形势了,明国被武乡贼、高闯、李闯、回闯他们折腾得风雨飘摇,光靠一个辽镇和一些零星的援军,如何能守住关宁防线?” “人嘛,大多数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朕给他留了一个宋王的位子,但想来我大清不兵临城下,他是不会收受的.......”皇太极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明国已是日薄西山,不足以称之为对手,关内的敌手,只有襄阳的那一家.......四川那边,可有消息。” “最新的消息,武乡贼已经攻陷成都,献贼往乌斯藏逃遁,武乡贼此时应该已经回头去料理石砫宣慰司了吧?”多尔衮脸上轻松自在、略带嘲讽的表情消失不见,凝眉说道:“石砫宣慰司多山险峻,兵马在明国也算上乘,但是面对武乡贼的进攻能撑多久......臣弟不乐观。” “献贼往乌斯藏去了?”皇太极有些惊讶,扭头看了一眼多尔衮,见他点点头,不由得苦笑道:“今年固始汗才和黄教的达赖、班禅大喇嘛一起来沈阳参加过大清的立国典礼,一同朝拜于朕,从我大清这换了不少军备粮草,供他们攻打西宁、乌斯藏等地,没想到啊,如今献营也闯进乌斯藏去了,和硕特部一下子多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也是件好事,和硕特部要入藏和献贼对抗,只能更加依赖我大清,黄教在蒙古诸部信奉的第一大教,整个右翼蒙古无不崇信黄教,如今他们也不得不和大清绑在一起了,大清统御蒙古诸部,更加得心应手。” “皇上说的是.......”多尔衮随口附和了一句,眉间愁云未散:“臣弟觉得,还是得多关注关注武乡贼,此番我大清入朝鲜,可谓风卷残云、畅通无阻,而武乡贼入川,也可以称得上是横扫,蜀地的献贼、明军、土司,无一家可挡,皇上几年前的预言成真了,武乡贼成长的太快了,如今已是我大清最大的敌手。” “那不是预言,那是对天下大势和人心的分析,自然精准......”皇太极身子松了些,面上却也严肃了起来:“墨尔根代青,临机决断、随机应变,你并不弱于朕,你只有一个缺陷,便是把握大势、规划战略,之所以有这个缺陷,就是因为你把握不了人心!” “这天下万国、这世上的军队,乃至于一家一室,哪个不是由人组成的?掌握的人心,便能掌握这世上所有的事,自然就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父皇当初为何能一统女直三部?三部贵族无休无止互相攻伐了数百年,严重影响了女直从上到下所有人的生计,人心思定,父皇顺应了人心,所以有大量部族来投,所以才能一统女直诸部,而以往首领贵族有统一女直诸部的企图,就必然会遭到明军的打击,会有为一己私利抗拒统一的部族首领给明军当狗引路,而父皇又是靠着辽东逃亡汉民的供养才有了实力统一女直诸部的,所以父皇天生就站在明国的对立面。” “哪怕父皇没了,其他部族首领只要和父皇用着一个方法壮大实力,他就必然会走向统一、会对抗明国,直到明国如成化年间那般将女直诸部杀残,或者咱们入关统治天下才会结束这个轮回,因为这就是人心,是女直诸部百万人丁的人心,顺之而行,就必然会走上这条道路。” “武乡贼和其他的贼寇不同,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个成熟的政权,一个成熟的政权,是不可能盲动的、不可能不顺应人心而行的,所以只要看武乡贼遵照的是哪些人心,就能推测出他们行动的方式、道路的方向,自然而然也就能做出一些准确的预测,毕竟这世上所有的国家和政权,唯有顺应人心大势才能昌盛,如明国那般逆势而动,自然也就风雨飘摇了。” 皇太极眼中精光闪烁,冷笑道:“那武乡贼的首领,也是个把握人心的高手,朕能猜测出他们的方向和动态,他也一定能猜出咱们的战略和目标,恐怕他和朕一样,也早早就把我大清当成他们武乡贼最大的对手了,否则也不会放着京师不取,反倒倾力去支持洪承畴了。” “时间,咱们双方都在抢时间,他要抓紧时间扫清后路,而朕要抓紧时间入关,趁其立足未稳抢占主动权!”皇太极拍了拍龙椅:“这段时间你亲自领兵扫荡朝鲜各地,每一粒粮食都要抠出来,待孔有德歼灭了东江镇水师,咱们即刻对辽东动兵!” 第688章 辽东 天空阴沉、雪花飞舞,一队精装的汉子却在这大雪的天气里赤膊着上身,喊着口号拖拽着数根粗麻绳,欲将一块条石拽上城头,却听得“撕啦”几声,那绑着条石的几根粗麻绳竟然齐齐断裂,条石从城头坠下,“咚”的一声砸进雪地之中,惊得附近的民夫兵卒惊叫着四散逃开。 洪承畴骑在马上,凝眉看着那些民夫在军官皮鞭的威胁下去料理那块条石,身旁的祖大寿一张脸也阴冷的可怕,喃喃自语道:“不祥之兆啊......” 洪承畴瞥了他一眼,策马继续往城外军营而去,问道:“祖都督,这锦州城的情况如何?” “城池和周围的堠台、堡垒等工事修筑进度还算不错,东虏从朝鲜班师之后,锦州的防御体系应该可以全部完成!”祖大寿汇报道,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欢喜轻松的意思:“粮草.....本都督准备了一年有余的粮草物资,下官在这锦州城内守上个一两年没什么问题,关键是.....” 祖大寿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口,洪承畴却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勒住了马,回头满面愁容的看向锦州城,幽幽叹了口气。 防御正面越窄、纵深越大,越有利于防御,辽西走廊夹山临海,不过几十里的正面,又是连接辽东和中原的咽喉要道,锦州便是这条要道的大门,锦州沦陷,宁远危急,宁远若再陷落,挡在辽地一马平川的中原之间的,便只有一道山海关,而山海关只有关城能够据守,连接山海关的长城根本没什么防御力,不说东虏有红夷炮,哪怕用人力凿城都能将长城凿穿了,腹背受敌的山海关关城,不可能守得住。 更重要的是,锦州还屏障着锦州附近、宁远周边和宁远背后的前屯地区五千多顷的屯田,这五千多顷屯田养活了关宁军军眷、宁锦治下百姓、卫所兵和营军将近十万余人,还有大量的战马,也正是因为有这五千多顷屯田可以供养大量非战斗人员和守城兵,袁崇焕上台后才有底气将辽饷从每年六百余万两降至每年四百八十余万两。 东虏也清楚这些屯田的重要性,皇太极自上台之后,对辽东最频繁的军事行动,要么就是武装拆除辽东军前出的堡垒堠台,要么就是在夏收秋收的时候派出精锐骑兵绕过锦州,攻打屯村屯堡抢掠新收的粮食,或者烧毁屯田里还没来得及收获的粮食。 此番皇太极攻伐朝鲜也是如此,令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领军扫荡锦州等地,祖大寿与之多次摩擦交手,互有伤亡。 若是东虏攻陷锦州,单单依靠锦州左近两千多顷屯田,起码能供养上万精兵屯驻,宁远城战略压力会无比的巨大,基本没有什么防御能力的前屯也必然陷落,辽西走廊的沦陷,不过是时间问题。 失去了辽西走廊纵深防御的山海关,和形同虚设没什么分别。 但要守卫锦州,不可能只靠锦州一城困守,一座没有外援和外围友军策应配合的孤城或许能够坚持一年、两年,但终究会沦陷的。 但洪承畴手里能调用的兵马却少得可怜,祖大寿要防御锦州,他手下的兵马没法动,洪承畴能够调用的机动兵力,只有驻扎宁远的宁远总兵吴三桂和驻扎在松山的东协总兵曹变蛟两部,精锐家丁合在一起也才四千多人。 京师的天子和达官贵人们想要和东虏议和,但他们也清楚唯有守住关宁防线、挫败皇太极的谋划,天子才有当儿皇帝的资格,已经在尽力为洪承畴筹措兵力了。 勇卫营所部抽调了两千精锐,副将周遇吉加总兵衔统率入辽,蓟镇和永密一线抽调两千精骑,由蓟镇总兵唐通领军入辽,宣府镇抽调三千人马,由新任宣府总兵杨国柱统率入辽,山东抽调五千精锐,由山东总兵刘泽清统率入辽,另有山海关总兵马科和河南总兵刘国能,也各领六千兵马援辽。 除了镇守山海关的川兵没有动,天子几乎将整个北地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都抽调出来援辽,凑了个八总兵、两万余精锐,以至于如今正在和高迎祥、罗汝才等部农民军对战的孙传庭手下,都只剩下五千余可用之兵。 但这些兵马远远不够,洪承畴心中清楚,关内那些“精锐”和东虏相比本就有着不小的差距,更别说这几支援辽的军队中,有好几支是在三省大战时被大熙军围歼后才重建的,比如刘国能和杨国柱,他们所谓的“精锐”,大多是些当兵还不过一年的兵卒,就这都已经算得上是老兵了。 祖大寿看着洪承畴一脸沉郁的样子,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一些,牵住洪承畴的马缰,压低声音问道:“洪抚台,本都督听说辽东军里头,有些弟兄暗地里说如今大明灭亡已成定局,咱们不必跟着大明去死,不如另谋出路......你可曾听过这般谣言?” 洪承畴眉间一皱,未置可否,反问道:“祖都督,你觉得这番言论如何?” 祖大寿知道洪承畴看穿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尴尬的笑了笑,回道:“我等辽人,哪个和东虏没有深仇大恨?谁家没有和东虏死战牺牲的手足亲眷?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投东虏?” “也就是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可就说不定了......”洪承畴默念一句,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祖都督,本院是个最会谋身的官,本院从不会讲什么忠义廉耻,该投诚的时候,那就毫不犹豫的投诚,不用管什么遗臭万年、什么他人诘责。” “但祖都督该知道,这投诚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投诚、向谁投诚、怎么投诚......投诚其实也是个买卖,卖的是自己的价值,若是人家一来劝,咱们就轻而易举的投诚了,咱们还有什么价值?人家又何必高看咱们一眼?” “只有把他们打疼了、打伤了,让他们无可奈何了,这投诚,才算是有价值!” 第689章 会前 祖大寿默然一阵,又左右看了看,问道:“如此说来,洪抚台也有投诚之心?” “大明这般风雨飘摇的模样,明眼人谁不想着寻后路?”洪承畴坦坦荡荡的承认了:“但本官想要投诚的,却不是东虏,东虏终究只是蛮夷,丁口不过百万,若是中土乱成一团,他们还有蛇吞巨象的可能,但如今的中土.......东虏最多维持个南北朝的局面。” 祖大寿皱了皱眉,语带犹疑的问道:“洪抚台,你说的难道是......武乡贼?” 洪承畴点点头,笑道:“如今这天下看似纷乱,但实际上有资格上台对垒的只有武乡贼和东虏两家,两家心里也都清楚,东虏急着攻略朝鲜、拔掉关宁,必然是受了武乡贼日益壮大的刺激,武乡贼急着扫荡西南,必然也是受了东虏入关图谋的刺激,双方都被对方推着走。” 祖大寿犹豫了一阵,苦笑道:“武乡贼......离得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的兵马攻到山海关,没准咱们已经被东虏给剿灭了。” “是啊.....武乡贼起家太短、根基太薄,花费了太多时间和心思在筑牢根基之上,那无牙帅不是个贪功好利的短视之人,在他们筑牢根基之前,不会染指辽东的......”洪承畴叹了口气:“说到底,武乡贼并不需要咱们的投靠,咱们投过去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他们需要的,是一片片人心所向、根基牢固的地盘,有这些地盘,就有源源不断的兵马粮草,辽东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早取晚取的区别而已。” 祖大寿默然无语的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忽然没了话聊,一起策马来到城外军营,营中炮声隆隆、铳声不断,辽东军的兵卒正在试用着新炮新铳。 “听说武乡贼的兵工厂里,采用的是什么八级工匠制,层层验收,武器装备送入军中后,军中也有验收退还的权力,所以他们的火铳火炮,比咱们使用的质量好太多了.......”祖大寿看着正在试炮试铳的兵卒,哂笑一声:“前些日子天子不是下旨让工部严查送往辽东的军备、严禁以次充好吗?为此还斩了一个贪污的侍郎,这些日子工部送来的军备质量倒是好了不少,洪抚台,你猜怎么着,有些火铳上还有武乡贼的枣阳兵工厂的铭文,工部那些家伙,连铭文都懒得抹去。” “此事我知道,不仅是你们锦州,宁远那收到的火铳火器,也是工部直接一箱一箱从市面上买来的......”洪承畴哂笑一声:“军火、粮食、食盐、烟草,这几个是武乡贼商卖的大头,市面上能买到的精良火器,有几个不是从武乡贼那里流出来的?工部那些家伙也是敷衍了事,恐怕根本就没开箱检查过,买了火器便直接送来辽东了。” “不知洪抚台试过没有?本都督是试过的,上次工部送来的三百多杆鸟铳,一杆哑火炸膛的都没有,武乡贼火器质量可见一斑!”祖大寿冷哼一声,说道:“要本都督说,朝廷与其每年花那么多银子给工部,打造那些乱七八糟的废铁,还不如直接向武乡贼购买得了,那些浪费的白银,都够咱们全军装备大量火铳火器了!” 洪承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个认真做事的?即便是孙伯雅那般人物,如今也没了以前那般锐气,大伙都是得过且过,只有天子还在用心。” “天子.....有时候就是太过用心了......”祖大寿幽幽叹了口气:“己巳之变时如此,大凌河也是如此,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还会如此。”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洪承畴朝着中军大帐默默踱马而去,祖大寿跟在他身后,来到中军大帐前,只见一名穿着素布长衫的男子在帐前等候,朝两人施礼道:“洪抚台、祖都督,帐内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各部军将一到,便能开始。” 洪承畴和祖大寿点点头,一起跳下马来,朝那男子回了一礼,这男子名义上是祖大寿的师爷,但实际上是大熙派遣来的观察团的一员,此事军中人人皆知,连崇祯皇帝派来的监军太监都清楚,只是没人往上报而已。 当然,就算有人报上去也无所谓,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洪承畴等人“通贼”之事,但如今天子和朝廷上上下下都期盼着洪承畴挡住东虏进攻、为和谈创造有利的条件,只要洪承畴、祖大寿等人还在镇守宁锦,只要他们不公开投敌,天子和朝廷也只能默认他们的行为了。 洪承畴大步走进大帐之中,帐中整齐的摆好了座椅瓜果,一幅巨大的地图立在洪承畴的主座后,左右是几幅较小的区域地图,两侧座椅中间,则布置着一个木台,几名祖大寿的“赞画师爷”、“亲兵家奴”正在木台上搭建着一个简易的沙盘。 洪承畴背着手在地图前转悠了一会儿,又回身看了看那简易的沙盘,冲祖大寿说道:“听说武乡贼的军校里,有专门的科目培养这些赞画幕僚.....他们叫参谋还是什么的?人人都识字懂算,会绘图制图、分析军情,军中都设有专职辅助主将作战,呵呵,莫说将官身边的赞画幕僚了,就是兵部的官员,有几个会绘制地图的?不,有几个能看得懂地图的?” “武乡贼派驻的人员刚来之时,说实话,本都督是瞧不起他们的.....”祖大寿接话道:“到如今,这筑城、收集情报、布置防御,都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心服口服。” “武乡贼能派到辽东来的,必然是他们军中的顶尖人物,他们也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这水平,良莠不齐才是常态!”洪承畴安抚了一句,感概道:“但这已经足够让人惊诧了!当年在山西,武乡贼最多也不过相当于大明营军的顶尖水平,脱离了流寇的协助,本院有信心能围剿了他们,时至今日,不过短短数年,武乡贼竟然成长得如此之快,大明天下,本院已经找不到一支军队能和他们相比了!” 第690章 旧策 过了晌午辽东军的将官和援辽的各路总兵陆陆续续都到了锦州,监军太监刘元斌、兵备道姚恭等人也陆续抵达,被祖大寿的家奴引入大帐之后,东一堆西一堆的凑在一起,等待此次军会的开始。 洪承畴换了一身大红蟒袍、细细整理过仪容、佩起尚方宝剑、捧着一道圣旨,这才来到中军大帐之中,却见帐中好一片暗流涌动的场景:吴三桂和祖大寿坐在一起,两人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的模样,周遇吉和杨国柱聚在一起,冷眼扫视着众将,唐通、马科、刘国能、刘泽清等人则聚在另一侧,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只有曹变蛟稳稳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在地图前忙活的那些“赞画师爷”,一双眼中满是怒火。 见洪承畴到来,祖大寿率先站了起来,一众将官也赶忙随他一起行礼,洪承畴笑呵呵的捧着尚方宝剑和圣旨,走到主座前坐下,红袍长须、温文尔雅,一副智珠在握的名士风范。 “诸位也看到了,本院此番前来,带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天子让本院节制各部兵马的圣旨,一个是天子所赐尚方宝剑!”洪承畴笑眯眯的将圣旨和尚方宝剑向众人展示了一下:“本院通贼的传闻,诸位应该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台宪之中,不知多少言官拿此事在天子面前攻讦于本院,但天子反倒将尔等众将和数万精锐交付于本院,可谓皇恩浩荡、信任至极,其中缘由,想来不用本院多说,诸位也能猜到。” “天子圣恩,我等做臣子的,怎能不肝脑涂地、尽心相报?唯有誓死守卫关宁、抵御东虏西窥,方能上报君恩!”洪承畴语气冷峻了一些,尚方宝剑猛然往地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响,帐中气氛顿时肃杀起来:“若有人首鼠两端、怯战懦弱,不尽心竭力、奋力作战,本院这把尚方宝剑,也能效仿当年的袁崇焕斩毛文龙,无旨而斩将!”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祖大寿做惯了洪承畴的戏搭子,知道此时正是他出场配合的时候,正要行礼出声,一旁的吴三桂忽然抢话道:“请洪抚台放心,我等一定尽心竭力,为圣上、为大明效死!” 祖大寿回过头去怒目瞪了吴三桂一眼,却也只能随着众将一起向洪承畴表决心,洪承畴深深看了吴三桂一眼,脸上又恢复了一片温煦友善的表情,帐中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场面上的话说完了,本院也来和你们说说体己话,本院有句话,之前跟祖都督说过,今日也要和你们再说一遍——投诚,也是一门学问!” 曹变蛟面色一冷,周遇吉满眼含怒,正要起身质问,身旁的杨国柱赶忙按住了他,唐通、刘国能等人则是一脸尴尬和惊诧,吴三桂则眯眼打量着洪承畴和祖大寿,满眼都是玩味。 “本院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但本院希望你们不要被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迷了眼,诸位还是得三思而后行,免得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的决策!”洪承畴依旧笑得很和煦,语气却有些发冷:“诸位不是生意人,但在这官场上也混了这么久了,应该也知道,有了价值,才能卖个高价。” 洪承畴看向刘国能、唐通等人,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洪承畴心中冷笑,面上却如暖阳一般温煦:“败军之将,就是蒙了灰的招牌,一块破招牌而已,从哪里找不到?擦了灰尘、造一副光鲜的招牌,才能让人挂在大门上!” 刘国能、唐通等人有些魂游天外,洪承畴却又转头看向马科、刘泽清等人:“人家手里有狼有鹰,一条咬不动人的狗,要来何用?就算勉为其难的养着,最后也只是杀来吃肉的下场,他们渔猎起家,比咱们更懂这个道理!” 马科、刘泽清等人浑身一震,都低下头去,吴三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赶忙说道:“洪抚台放心,于公于私,我等皆会尽力奋战,洪抚台尽管安排便是。” 洪承畴满意的点点头,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地图:“诸部大军云集宁远,本院却让你们来锦州,你们都是军中宿将,想来也清楚是为什么。” “此番东虏入寇朝鲜之役,朝鲜沦为东虏藩属之国、被掠走无数金银粮草,还有近六十万丁口,东虏得此大胜,下一步,必然侵攻我关宁防线,这一次不再是以前那般小打小闹,而是要彻底拔掉关宁,锦州首当其中,最为紧要!” 洪承畴起身来到沙盘前,祖大寿等将官也围拢过来,洪承畴拿着一根木棍,指点道:“刨除锦州城内守军,我军能战之兵仅有援辽诸部两万余人,关宁一线辽东军两万余人,总数不过四万余人,其中精锐家丁,最多一万多人,比当年大凌河之战时都不如,堂堂对战,如何能与东虏十余万精锐对敌?我军必败无疑。” “故而本院的布置,核心便是不浪战,锦州就放着让东虏啃,主力则依托辽西地势、堡垒,围绕宁远形成防御,同时抽调家丁精锐和骑兵骚扰东虏粮道屯田、伺机歼灭小股东虏部队。” “东虏若攻锦州,粮草皆自今年入寇关内和攻略朝鲜而来,然而光靠劫掠,能得粮几许?只要不与其发生主力决战,一直小规模摩擦下去,东虏最终只能粮尽退兵,此策虽不得全胜,但终究是守住了宁远。” “这是……当年袁督师在宁锦之战中的战法……”祖大寿凝眉说道:“东虏今时不同往日了,再行此策必然旷日持久,东虏苦,大明会更苦,咱们是能撑得住,可天子和朝廷……他们能撑得住吗?” “若是硬撑,天子还能咬牙坚持下去!”吴三桂出声道:“末将只怕天子会被一连串的小胜冲昏头脑,逼着咱们决战,以图毕其功于一役。” 洪承畴沉默良久,幽幽叹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朝堂上的事不用去管,我等只需尽心竭力做事便是,自然会有有心人看在眼中的!” 第691章 皮岛 一艘朝鲜的板屋船在几艘小船的牵引下驶入港口之中,穿着一身棉甲、露着新剃的鼠尾辫的孔有德扶着腰刀立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朝鲜水手在满清兵卒的刀子威胁下,瑟瑟发抖的在冰凉的海水中拖拽着沉没的船只、打捞着一切可用的物品。 孔有德瞥见一面漂浮在海面上的“沈”字大旗,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深深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豪迈的冲着不远处的陆地喊了一声:“皮岛!爷爷又回来了!” 皮岛,这座朝鲜借给明军屯驻的海岛,位于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的枢纽位置,自毛文龙被东虏驱赶出朝鲜、辽南等地之后,皮岛便成为了东江镇的核心,孔有德当初从这座岛屿逃去山东,如今,则领着朝鲜水师重回故地、攻占了被内乱折腾得满目疮痍的皮岛。 黄龙充任东江镇总兵之后,作为一名空降的将领,自然要提拔亲信、压制地头蛇,因此与毛文龙旧部多有冲突,矛盾重重。 黄龙身为总兵,吵架夺利的事自然不能亲自上阵,平日里便由心腹尚可喜、金声桓等人充当咬人的鹰犬,排挤打压毛文龙旧部,自己则躲在背后充当裁判和和事佬,尚可喜等黄龙心腹也因此遭到东江副总兵沈世魁为首的毛文龙旧部的痛恨。 朝鲜之役黄龙战死,尚可喜、金声桓等人失去了托庇保护的大树,沈世魁身为东江镇副总兵,东江镇中官职、威望皆是最高,按制接任了东江总兵一职,还没等京师的任免下来,便迫不及待的对尚可喜、金声桓等人打击报复,下令尚可喜等人返回皮岛,暗地里准备对他们下杀手。 尚可喜在官场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沈世魁的打算心知肚明,但他也不愿和沈世魁撕破脸,还是走的传统官场路子,上疏朝廷请求调任去登莱水师,登莱水师经过孔耿之乱后成了空架子,正是需要合格的水师将领前去重建统领的时候,以尚可喜的资历和功绩调任过去充任一名水师总兵并非什么难事,有了总兵的职衔,官面上他也能和沈世魁分庭抗礼了。 但明末的特点,朝廷总是很容易把本来很简单的一个事情搞砸,京师言官听闻消息,便蜂拥上疏,皆言登莱之乱,在辽鲁不和,尚可喜及其部也是辽人,若再派去山东,岂不是又要闹一场登莱之乱? 至于尚可喜在平定登莱之乱时立下的功绩,似乎没几个人记在心中。 朝廷因此否决了尚可喜的请求,要求其继续留在东江镇听从沈世魁的号令,尚可喜心知留在东江必死无疑,干脆恶向胆边生,拉拢金声桓等黄龙旧部,准备直接掀桌攻打皮岛和东江镇下属岛屿,杀了沈世魁再另谋出路,金声桓乃是盗贼出身,本来也没有什么忠义之心,便与尚可喜合兵一处哗变造反。 东江镇因此大乱,在朝鲜等待时机良久的阿济格和孔有德侦知此事,当即领朝鲜水师和镶白旗陆军趁乱攻击皮岛,混乱中的东江镇自然无法抵挡,尚可喜投降清军,金声桓逃跑,来援的莱州副总兵金日观战死,沈世魁被俘。 安宅船上放下跳板,孔有德走下船来,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哈哈笑道:“当年在皮岛,我等不过一群不得志的小将头目,如今重返皮岛,已贵为大清恭顺王,时也、命也!” 孔有德笑了一阵,转身看向身后跟着下船的尚可喜,见他脸色有些难看,笑道:“尚老弟,我这般孤身投奔大清的家伙,都能混个王爵当着,皇上对人才的渴求可见一斑,你这般大才,又携部众来投,皇上必然是以礼相待,没准也会赐你一个王爷当当,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尚可喜眯了眯眼,恭敬的回道:“我等辽人,与……大清皆有仇怨,皇上能收留咱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求什么富贵?我等走投无路来投,只希望大清能给咱们一个效力的可能而已。” 孔有德愣了愣,笑道:“尚老弟,你尽管放心吧,沈世魁那厮我与他也共事过几年,这厮是个嫉贤妒能、狂悖无礼的家伙,也是个看不清局势的家伙,多罗郡王亲自去劝降他,也不过是摆出一副惜才的架势而已,毕竟皇上准备要入关了,总得收拢收拢明国的将帅官绅的人心。” 尚可喜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如此,在下就安心了,日后同朝为官,还请王爷多多照顾才是。” 孔有德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正在此时,却见远处皮岛官衙之中几名戈什哈推出一个人来,正是被俘的沈世魁,沈世魁被那几名戈什哈押着,依旧咆哮不休:“虏鞑子!爷爷九泉之下等着你们!十八年后再做好汉,必然杀绝尔等蛮夷!” 尚可喜看着沈世魁被押走,眼中露出一丝欣喜和轻松,孔有德捕捉到了他的神色,暗暗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尚老弟,听说你和南方的武乡贼有过接触?” 尚可喜一愣,赶忙回道:“不瞒王爷说,辽东镇的粮食,如今有将近三成是南方的官绅‘助饷’的,那些助饷的粮食来自何处,王爷应该也知道,在下…….奉黄总兵的命替他们押过几次粮,武乡贼还派了一批人去辽镇,走的就是登辽海道,正是在下领兵护航的。” “所以洪承畴勾结武乡贼之事,还真不是传闻了……”孔有德冷哼一声,看向锦州方向:“大凌河战后,明军统帅张春为我大清所俘,至今不剃发、不更衣袍、不投诚,洪承畴与武乡贼勾结如此之深,他日没准又是个张春!” 尚可喜听出了孔有德话里的深意,浑身一震,垂下头去,孔有德却似乎没注意他的情况,自顾自的说道:“武乡贼成势,给了多少明国官民虚假的期望和抗拒我大清的底气啊!像咱们这样已经选边站了的家伙,只有尽心尽力的助大清获得最终的胜利,咱们才能永世富贵、留名青史,否则…….必然遗臭万年!” 崇祯九年冬末,满清攻陷皮岛,十年春,皇太极令多尔衮领军包围锦州、对峙宁远明军,辽东大战起。 第692章 十年 大熙革命四年,大明崇祯十年,满清崇德二年,五月。 京师的春末,依旧是大雪纷飞,鹅毛一般的雪花随风飘扬,将整座城池包裹在一片银白之中,若从空中俯瞰,一片银装素裹、庄严肃穆的帝都景象。 但生活在这座城池中的人们的感受却全然不同,明末的官府都是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京师更是如此,上百万人口的城池,缺乏官府的管理规划,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好比京师的道路,万历末年开始相关衙署便只对天子行走的御道和一些官衙权贵聚集的地方进行维护和整修,其他路段基本都放任自流。 于是京师一到夏秋干燥多风的季节,便“吹扬黄沙、天地晦冥、咫尺不相见”,到了春冬雨雪季节,便“泥途坎陷,车马不通,潢潦弥漫,浸贯川泽”。 如今的京师便是如此,雪下了又融、融了又下,如此反复,让京师的道路雪水裹着泥水,平日里就泥泞不堪,化雪之时雪水又汇成“河流小溪”,裹着临街的居民随意倾倒在路旁的垃圾乃至粪便,反倒堵塞了通水的沟渠,越积越多,使得道路不仅难以行走,而且还恶臭不堪。 外表鲜亮而内里藏污纳垢,这座京师城似乎就是大明末年的一个剪影。 韩阿六如今就走在这个剪影之中,小心翼翼的撩着衣袍、踩着相对干燥的地方,他的鞋袜早就因为雪水而湿透了,但他依旧提着十二分的小心,雪水不可怕,藏在雪里的人畜粪便才让人万分恶心。 “当初入开封之时,开封城也是这般污秽,我记得万历年间有个叫沈德符的文人说过‘天下街道唯金陵最宽洁,其最秽者无如汴梁,若京师虽大不如南京,比之开封似稍胜之’……”凌翔跟在韩阿六身后,也小心翼翼的撩着衣袍走着,一边吐槽道:“下官应募北上之时,曾去过开封,武乡贼占据开封之后便发动军卒掏沟铲粪、清理垃圾杂物,开封城洁净如新城……这京师作为皇明国都、天子脚下,却是这般糟乱、寸步难行。” “顺天府本来按制要募役夫在三月掏沟清城的,工料钱粮都早从户部支走了,但如今五月都差几天要过完了,顺天府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韩阿六无奈的摇了摇头:“如今大明日薄西山,还在朝中当官的,也没几个用心做事的了,都是能贪就贪、能捞就捞。” “大明养士两百余年,终究还是有忠良的!”凌翔呵呵笑着,伸手随意一指:“好比那孙部堂、黄总兵,手里不过五千余精锐,和高闯、曹贼他们缠斗了多久?若不是他们用心尽力,今年二月高曹二贼恐怕就攻陷临清、斩断运河了。” 去年冬末,高迎祥和罗汝才趁山东军抽调精锐援辽、山东空虚之时冲入山东,孙传庭尾随而至,在山东与之轮番大战、互有胜负,如今还在对峙之中。 “听说曲阜孔家吓坏了,甚至给高曹二贼准备了画像,只待他们一到便迎入孔庙中,啧,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东虏和武乡贼准备画像!”韩阿六满脸嘲讽,摇了摇头:“高曹二贼跳不了多久了,南京来的消息,左良玉准备集兵北上,前后夹击高曹二贼。” 凌翔一愣,赶忙问道:“左良玉……他不在扬州那花花世界当他的山大王,怎么会突然集兵北上?这厮可不是个忠义尽心的家伙。” “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不管是不是实数,那么多人马,他如何养活?”韩阿六解释道:“扬州为何豪富?因为它是淮盐转运南北的中心节点,也是大运河沟通南北的关键之处,左良玉占着扬州,盐运河漕他都能分杯羹,这才有钱粮去养兵。” “如今高曹二贼有截断运河的风险,这是断了他的财路,他如何会坐视?”韩阿六跳过一个水坑,冷笑道:“再说了,如今高曹二贼祸乱山东,左良玉就有理由在山东赖着不走,这般扩充势力和地盘的好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也是,左良玉打不过武乡贼,难道还打不过高曹二贼?”凌翔哂笑一声:“高曹二贼也是,他们若是早像贺贼,蔺贼那般投个靠山,也不会陷入如今这般窘迫的境地里了。” “闯营分裂之后,李闯带走了大量精锐,高贼便更加紧张手里那点本钱,曹贼呢,一丘之貉,武乡贼的军队不是将官的私有物,在他们眼里,卸了他们的军权和要他们的性命有什么分别?”韩阿六喘了口气,扫了一眼街上走过的一队巡街的甲兵:“也许日后他们彻底没了本钱,会跑去武乡贼那里谋个富贵,但只要他们手里还有能战之兵,就绝不会投诚武乡贼的,不过武乡贼自成体系,估计也看不上他们,只要不折腾到自家地盘上,就随他们去了。” “人嘛,总得找棵大树好乘凉......”凌翔嘿嘿一笑,语带深意的看着韩阿六说道:“特别是那些有才干的、身居高位的,更需要一个能让他们充分施展的戏台。” 韩阿六转身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无奈,脸上却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摆出一副没有听懂凌翔话中话的模样,摇了摇头,淡漠的回道:“有才干又身居高位的,谁会愿意轻易就寄人篱下?高曹二贼如此、献贼如此,陕甘的李闯、回贼他们,也是如此。” 凌翔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来,但他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有继续暗示下去,跟着转移了话题:“四月,武乡贼贺锦部进兵灵台,与同时进军灵台的李闯刘宗敏部冲突,听说刘宗敏被围在灵台县七天有余,闯回联军和武乡贼也对峙了七天,最后还是李自成他们先撤了军,武乡贼才放开道路让刘宗敏领军退走的。” “天下就这么大,双方扩张到极限,终究是要起冲突的.....”韩阿六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就看李闯、老回回他们是想走死路,还是想要走活路了!” 第693章 汹汹 “有献贼的下场珠玉在前,想来李闯他们会好好考虑考虑的!”凌翔冷笑几声:“若是他们真想开战,又何必要退兵呢?必然是武乡贼在四川对献贼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打击,让他们头脑清醒了不少,毕竟谁也不想落得像张献忠那般兵败身死的下场。” “李闯和老回回,军中用的也是武乡贼的操典,他们均田免粮的政策,也是参考了武乡贼的财税政策和基层建设,他们和武乡贼的差距有多大,想来他们自己也清楚!”韩阿六搓着手回应道,语气依旧是一副谈天说地一般的淡漠冷静,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朝中不少人都盼着武乡贼和李闯、老回回他们打起来,拼个两败俱伤最好,但我听说武乡贼的无牙帅都亲自来了北方,想来是打不起来。” “下官听说无牙帅是在考察山西的堡垒建设情况的,也许是顺便和李闯他们谈谈?”凌翔接话道,见韩阿六皱眉看来,顿觉失言,赶忙尬笑着掩过去:“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就是爱幻想,就算武乡贼和李闯、老回回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又能如何?” “大明如今在陕西只有被围在西安的左光先手里几千秦兵能战,靠这么点人,连西安城都守不住,武乡贼围着西安不攻,存粹就是没必要浪费兵卒性命而已,过不了多久左光先就得粮尽投降了,陕西剩下的明军也不过是些臭鱼烂虾而已,朝廷如今连宣府这般紧要的地方都捉襟见肘了,又如何越过武乡贼的老巢山西去管陕西?关中之地和放弃了没什么区别。” “就算武乡贼和闯回联军拼个两败俱伤,朝廷也没能力从中取栗,没准到时候反倒让东虏控制下的蒙古鞑子占了便宜!”凌翔嘿嘿笑着,语气放缓了一些,也严肃了几分:“都是汉家的兄弟,强寇在外的时候,自然是能不动刀兵,最好就不动刀兵。” “但愿如此吧!”韩阿六轻轻点了点头:“朝中那些官其实也只是瞎嚷嚷而已,你在官场里也呆了几年了,还不知道这京师官场是个什么风气?风言奏事,必然大言欺人!用不着理会他们,你只管看顾好你的兵马便是,每日勤操苦练,如今京师左近的能战之兵只剩下你手下这几千勇卫营了,天子都得靠你们护着!” “下官晓得,监军尽管放心便是!”凌翔赶忙点头应承,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询问道:“监军也不必太过操心了,东虏如今在锦州毫无进展,洪抚台与东虏多次交手,胜多而败少,斩首不少,只要洪承畴守住宁锦,东虏就威胁不了京师,天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就怕他守不住啊!”韩阿六忽然停住脚步,长长叹了口气:“下次我去把洪承畴的战报奏疏抄一份给你,你是个领军的将领,应该一看便知晓宁锦是怎么打的仗,看得出隐患在哪里!” 凌翔一愣,赶忙问道:“监军如此说,难道洪承畴的战报奏疏中有什么杀良冒功、伪败未胜之事不成?” 韩阿六摇了摇头,眼中涌出一股忧虑来,回道:“洪承畴的战报奏疏里,没有一句谎话,斩获皆是实报,兵部派人去查验过,天子还不放心,又安排了内官和锦衣卫去查验,后来又把首级都运回京师亲自查验了一次,洪承畴斩获的那些首级,都是真首级,光真虏的首级就有几百个。” “但这事坏就坏在‘真’这个字上!”韩阿六叹道:“你也知道此战时至今日还是个对峙的局面,洪承畴陈兵不进,每日要耗费多少钱粮?东江镇沦陷之后,登辽海道断绝,输往辽东的粮草军备只能自陆路走山海关,要绕个圈子不说,民夫、牛马、粮车、护军,哪个不要出钱给粮?单单是这成本,每日便是个天文数字。” “所以洪承畴斩获的这些首级,反倒是给他添了不少攻讦的奏疏,不少官员就拿这些首级做文章,弹劾洪承畴‘既能败虏得胜、杀敌斩首,为何又坐视锦州被围攻而不救?手握大军却梭巡不前,只以零碎首级敷衍朝中责问,其心可诛也!’。” 凌翔皱了皱眉,哂笑一声,评点道:“这些官吏,若不是大言邀名,就是一群蠢蛋!时至今日了还搞不清楚情势,从万历末年起,大明大兵团作战,胜了几场?洪承畴若是领军出击,那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你说的没错.....”韩阿六淡淡一笑:“洪承畴屯兵与东虏对峙,只派遣精锐家丁,或数百、或千余人为一股,四处游走寻机,截杀东虏粮队、巡逻队和小股部队,这才有了这些斩获,东虏才吃了这么多亏。” “而且如今洪承畴当面的东虏兵马,只有镶白旗的多尔衮和镶蓝旗的济尔哈朗两部兵马,奴酋洪台吉的两黄旗和其他几旗主力都在沈阳没动弹,想来是一面休整待机,一面节省粮食,一面也可以随时轮换,洪承畴当面之敌还算维持着均势。” “可若是洪承畴领军大举救援锦州,洪台吉他们又怎会坐视?必然是主力尽出,东虏当年己巳之变奔袭京师都只用了二十二天,奔赴锦州战场需要多久?到时候洪承畴想退兵都不可能了,东虏十几万精兵围攻几万明军,洪承畴哪还有一丝胜算?” 凌翔又皱了皱眉头,问出了关键:“朝堂上的吵嚷不说,关键是天子是个什么打算?” “天子还算沉得住气,将那些弹劾的奏疏一概留中,只派了兵部职方司一个叫张若麒的主事前去辽东监军........”韩阿六面色阴冷了不少,双目也阴沉得可怕:“但这股催战的风潮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朝野舆论愈演愈烈,连兵部尚书陈新甲都卷进去了,依着天子的性格.....恐怕也沉稳不了多久了。” 凌翔有些讶异,思索了一瞬,赶忙问道:“若是速战,自然是对东虏有利,难道是东虏在背后做文章?” “必然如此.....只可惜我被天子勒令不能去管东虏的事,查都没法查!”韩阿六有些恼怒,耸了耸肩:“所以得早做些准备了,咱们要早做准备,天下各方,都得早做准备!” 第694章 百姓 北国尚在尚在大雪纷飞之时,襄阳府已处在化雪之时,融雪汇成小溪,仿佛吸走了世间所有的热量,冻得人瑟瑟发抖。 卢象升捧着一堆书册,满脸疑惑的走进一间长木房中,将书册随意往床上一扔,脱了鞋子在火炉上烤着,冲一旁一名胡子花白、伏案忙活着的老秀才问道:“老先生,今日学堂不上课吗?怎么学生都没来?” “化雪了忙着春耕呢,学堂放了几天假,让学生回家帮忙……”那老秀才抬起头来,略带疑惑的解释道:“卢先生,你没收到通知?好不容易雪停了,各村能劳动的都去抢耕了,咱们学校那些年轻的先生也都下田去了,不止咱们这些老百姓,上面还调了部队来帮忙。” 卢象升恍然大悟,起身来到案桌后翻找一阵,抖了抖手里的一张通知,尴尬的笑道:“昨日匆匆瞥了一眼,忙起来就忘了个干净。” “也正好,留在这陪俺这老头子好好整理下教案……”老秀才啜了口浓茶,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朝廷发下来的这些什么课程指导的,和咱们以前开蒙学的东西差别不小,咱们自己都得好好学一阵子…….啧,也不知道礼部什么时候腾出手来,派工作组过来集中培训。” “那个‘指导’我研究了几天,已经整理过了……”卢象升在自己的床上堆着的书册中翻找了一阵,抽出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册子,递给那老秀才:“终究只是‘指导’,并非强制性的,里头一些课程升学只作为参考,咱们也没先生去教,所以不用去管,只有这算学科和经典科改了许多内容,需要咱们好好研究一番。” “特别是这经典科,上面是专门挑选过的……”卢象升翻阅着那份“指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同样的四书五经,北边挑出来的是君臣纲常,他们挑出来的却是‘四民平等、民贵君轻’,听说礼部尚书梅涟乃是温陵门人,这大熙说是尊孔孟二圣之道,但实际上却更倾向于温陵居士李贽的学说。” 那老秀才满头雾水的抬起头来,卢象升却没注意到他的动作,默然了一阵,叹道:“也是瞎操心,咱们这个小学堂里,学生都是周围十几个村子里的娃娃,最多呆上个两三年开了蒙、懂些算数便会离开,也没什么人会去科举考学,那些经典什么的他们也学不了太深,最多了解个大概而已。” 老秀才尬笑几声,说道:“卢先生,听说你是进士出身,你来之前,咱们宜城这块的学堂里学问最大的不过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举人,你正值壮年,又是正经的进士,来咱们这个村里的小学堂,委屈你了。” “委屈不委屈,别人说了不算,自己心里知道便行!”卢象升坦然的大笑几声:“熊太蒙、王叔任他们愿意当官的当官、愿意回乡的回乡,我只愿当着这个教书先生,教书育人,挺好的。” 老秀才点点头,低头仔细看着卢象升的那本册子,偶尔询问几句、啧啧称奇,看了几页,忽听得敲门声响,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冻得红扑扑的、还挂着鼻涕的脸蛋伸了进来,稚嫩的童声也随之响起:“老先生在否?卢先生在否?” “在呢在呢!”老秀才笑眯眯的站了起来:“丐娃娃,你怎么来了?没去田里忙活?又调皮捣蛋了不是?” “是俺爹叫俺来的……”那孩童蹦蹦跳跳的跑进房里,凑到火炉边:“村里要杀豕摆宴,阿爹请两位先生一起去吃酒。” “杀豕摆宴?这年节都过了几个月了,怎么又摆大宴?”卢象升有些好奇:“是要庆贺雪停春耕不成?” 那孩童摇了摇头,笑道:“卢先生忘了,今日是执政的寿辰啊!这么紧要的日子,卢先生可得记住了。” 卢象升脸一沉,勉强笑道:“原来如此,古来皇帝万寿寿辰之时,都要放假三日、普天同庆、大办庆典,那位执政…….到底还是都一样!” 老秀才没听出卢象升话里藏着的暗讽,但面色也变了变,询问道:“以前常有官吏借着给执政办万寿典礼的由头敛财摊派,前段时间整风肃纪有多少官吏就栽在这上头?朝廷还专门发了文,要求各地不得以祝寿为名兴办典礼,凡朝中官吏,皆不得以寿辰之名大摆宴席,哪个官那么大胆子,敢顶风作案?” “先生安心,是村里自己办的宴,刘村官、张兵训他们都避嫌不来哩!”那孩童面上一急,赶忙上前一把拽住卢象升就往外拖:“先生们虽然拿着朝廷的薪俸,但你们又不是官身,朝廷官府的纪律,也管不到你们身上来。” 卢象升更为诧异,问道:“你们这几个村子都是安置流民的流民村,才吃上饭多久?若不是官府用强……你们何必这般奢侈、浪费食粮?” “阿爹说,以前大家种粮都是为了交租交税,剩下一点残渣,谁敢浪费?”那孩童拽着卢象升的手,身子都在往后倾:“现在种了粮交了正税,剩下的便全是俺们的,俺们辛苦劳作,不就是为了不愁吃不愁喝吗?如今找个由头大伙一起欢腾一天,这不算是浪费。” “再说了,俺们这些流民,若不是大熙收容了咱们,给俺们田地耕具、耕牛粮种,帮咱们建村开田,早就不知饿死在哪里了,俺们也没法子做些什么,只能摆个寿宴表表心意了。” “既然不违纪不违规的,俺老头子就得去蹭几口肉汤喝,咱们这点薪饷俸田,想吃点荤的都得等上头发咸鸭蛋下来!”老秀才哈哈笑着,也不等卢象升答话,自顾自的穿起棉衣,盖了炉火、灭了火种,又抄起卢象升的棉袍,就这么拿在手里也不说话,盯着他看。 卢象升看了看拽着他的手不放的孩童,又看了看那老秀才,无奈的笑了笑:“得了,且容我收拾收拾,再和你们一起去吃肉。” 第695章 村民 走在还残留着积雪的泥泞土路上,耳畔满是积雪融化时的嘀嗒悉索之声,寒风直往人的身体里灌,身强力壮、穿得严严实实的卢象升都忍不住发着抖。 路旁的田地里,却有不少如跳动的火焰一般火红的大熙军战士在顶着寒风翻土耕田,卢象升不由得多看了他们几眼,一直拽着卢象升衣袖、似乎是怕他跑了的孩童见状,解释道:“这些叔伯都是部队派来帮忙春耕的,先生您也知道,部队纪律严,咱们的宴他们都不准参加,爹爹他们去劝了好久,都不肯去,只能等会给他们送些肉汤饼子了。” 那孩童流露出一丝不满,嘟哝道:“部队就是规矩太多了,俺们送些吃食都得费老鼻子功夫。” “明军就没规矩,丐娃娃,你想要那样的军队不成?”老秀才责备了一声,猛然间又意识到失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卢象升,卢象升也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扭头看着那些在田里忙活的大熙军战士,默然不语。 正分神间,却听得远处一阵喧闹声,卢象升循声看去,却见一只又肥又壮的大黑猪拖着几条长长的麻绳,顺着土路向他们的位置猪突狂奔,后边跟着一群青壮,都在乱糟糟的嚷嚷着:“豕跑了!豕跑了!快躲开!” 老秀才跑起那孩童就往田里跳,卢象升下意识的闪到一旁,猛然间又反应过来,见那黑猪撞来,双手一把揪住那只黑猪腿上的麻绳,那黑猪发出凄厉的叫声摔倒在地,卢象升也没站稳,跟着滚倒在地。 几名追猪的青壮趁机赶了上来,那黑猪兀自挣扎不休,几个大小伙子竟然按不住它,田里忙活的大熙军战士也跑来了几人,这才将那黑猪按住捆死。 “这豕都成精了,咱们当年抓明军的俘虏都没这么费力!”一名小旗官吐槽了一句,引得周围的百姓和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卢象升面色有些难看,正要隐入人群中去,那小旗官却已经盯上了他:“诶,你这个文士,滚得一身雪啊泥的,天寒地冻的别冻着了,俺身上的棉衣先给你穿着,你到时候要还,直接给村里的兵训官,让他联络咱们部队便是。” 说着那小旗官便解了棉衣塞到卢象升怀里,摸了摸老秀才抱着的孩童的脑袋,转身和那几个战士一起回了田里,继续忙活着,卢象升捧着那身还残留着体温的棉衣,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和那群扛猪的村民一起进了村,卢象升跟着那孩童回家借了一身衣装换了,又和他一起来到村口,那只肥猪已经捆在一棵树上,旁边竖着一根木柱,上面挂着一捆狗肝菜,树下立了个土台子,台前放着一串鞭炮,台旁从城里请来的屠户正在磨着刀。 一名颤颤巍巍的老者被扶上土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喊道:“今日咱们办宴,是给执政万岁祝寿!也是祝祷大熙千秋万代!” “各村百姓需知,这豕古称为猪,这狗肝菜,也叫路边青,咱们今日在此杀猪伐青,讨个好彩头,祝大熙早日扫清天下!” 卢象升差点笑出声来,周围的百姓却欢呼雀跃起来,卢象升正要去寻那老秀才,却见他也混在人群中欢呼着,压根不理会他,卢象升也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该怎么说......民风质朴啊!” 放了鞭炮、杀了猪、砍了挂着狗肝菜的木柱,卢象升和老秀才一起被那孩童引到他父母所在的圆桌前,一张圆桌坐了十几个人,满满当当、人挤着人、肉挤着肉。 一头肥猪,每一桌只能分上一盆肉汤和几片猪肉,桌上的菜食大多是番薯粉条、玉米棒子、杂粮窝头之类的粗食,村民们却就着肉汤吃得不亦乐乎,卢象升也不客气,抱着一个窝头啃着,一边偷听着村民们的谈话。 “前些日子俺家娃娃给俺寄信来说,他升了正兵,现在能吃得上白面白米,还能经常吃肉.....”一个老婆婆满脸骄傲的聊着天:“要是他在战场上立了功,俺们家里也有个光宗耀祖的人物了!” “上战场是要死人的.....”一名村民摇头道:“俺还是觉得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何必去冒险拼命呢?” “不拼命俺们哪有安生日子过?你忘了咱们当年为啥当了流民?遭了灾不说,地主的租子年年涨、税也年年涨个不停,那明军过境跟蝗虫似的,抢了钱粮抢媳妇女儿,连门板都要抢走!”一名老汉用手背抹了把嘴边的油末,呵斥道:“要不是义军菩萨帮咱们拼命,咱们现在还不知道饿死在哪条路边呢!” 那村民讪讪笑着,那老汉却没有停嘴,用筷子点过几名村民:“你参加过村里的选举,选过村官,你给义军菩萨带过路,你家里收留过义军菩萨的伤员,你儿子参加了义军菩萨的儿童团,你女儿在宜城给义军菩萨当护工,你儿子在义军菩萨办的小学堂里上学,这些在明国那边都是‘通贼’的罪名,要砍脑袋、吊城楼的,若是义军菩萨不能把明军打跑、把明国推翻,咱们都是死路一条!” “按刘宣讲的说法,这些都是在为大熙做贡献,是在保卫咱们自己的.....劳动果实!”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抢话道:“你们也找些时间去东村听听刘宣讲他们工作队的宣传嘛!刘宣讲说了,他们不是什么有神通的菩萨,咱们能摆脱苦日子,是因为咱们的勤奋劳作、认真学习,咱们的好日子,是靠咱们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不是靠某些菩萨和皇帝,大熙能有今天的成就,咱们才是根!所以要保卫咱们今天的日子,就得每个人都参与进来,大家一起携手合力,不管是明国还是东虏,都不是咱们的对手!” 卢象升浑身一震,深深的看了每一个村民一眼,垂下头去喃喃自语:“大明挡不住东虏.....但他们可以.......他们可以!” 第696章 杂政 一声哨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扩散着,不一会儿,一排火铳如惊雷般炸响,铳口喷涌的白烟被寒风裹挟着,在空中盘旋飘散。 杜魏石放下手中一杆铳口还冒着白烟的燧发枪,叹了口气:“十杆自来火,四杆哑火,这若是在战场上,这么高的故障率,这仗根本就不用打了,百工院那边,还得多想些法子,那么多银子砸下去,总得有个响声不是?” 百工院是今年年初成立的一个新的部门,独立于诸部,归于内阁和军机处共属,征集科技、军工人才,专门研究改进新式军备火器,附带研究一些民用科技,比如如今正在湖广、江西等地试用的新式风力水车。 在吴成的规划中,百工院便是科学院的雏形,百工院如今还是偏向于军工方面,日后则会渐渐揽括各行各业,形成一个综合性的科研部门,类似于日后欧洲盛行的皇家科学院,也正因此,吴成才让内阁和军机处共管百工院。 如今百工院的掌院,乃是苏州人薄珏,擅长天文、数学和机械制造,三省大战后,经过大熙整编的原扫左五营的张一川部兵进安庆,薄珏受巡抚张国维所托制造铜炮、地雷、地弩等武备防守城池。 但大熙军根本没有攻城,依旧是采用了以往的法子挖壕包围安庆,派出工作队往安庆府治下村寨清丈分田、清租清贷、收拢民心,张一川围城两月有余,安庆府民心皆归大熙所有,应天府派遣的援军更是连大熙军的影子都没见到,雨夜之中有人被雷声惊吓,误以为是大熙军趁雨突袭,顿时谣言四起、全军营啸哄散,安庆城成了一座孤城。 张国维还想要坚守,城内百姓和兵卒却不想跟着他送死,在听到大熙军在城外的喊话传递的应天援军全军崩散的消息之后,当夜便发生了哗变,把张国维等官将绑缚,连同安庆城一起献给了大熙军。 薄珏也因此被大熙军俘虏,但他当年就是因为仕途不顺才去钻研天文、算学等“杂学”,对大明本也没什么忠义之心,替张国维做事不过是为了还个人情、护卫安庆城内的普通百姓而已,对他的劝降极为顺利,吴成答应出钱在襄阳帮他造一间专门的实验室,薄珏便直接改换门庭了。 “军情处最近正在南直隶歙县招抚原兵部右侍郎毕懋康毕孟侯,那是个擅造火器的,若能将他纳入百工院,这自来火的改良必然会事半功倍!”宋献策把玩着一把望远镜,笑道:“执政怎么说的?他能出钱给薄掌院弄一间实验室,也能给毕孟侯专门弄一间兵工厂,只要是钱能解决的,就拿银子往里砸。” “小旗官,当年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只是当年咱们盘子小,还有地方‘借’,如今当了家,就得为柴米油盐发愁了......”杜魏石无奈的笑了笑,瞥了眼宋献策手里的望远镜:“听说薄掌院准备造一个大千里镜,用来窥探天文什么的?” “说是要造一个能观日月星辰的千里镜,以测诸星日月之运行,单单是镜片都不知道要废多少功夫.....”宋献策苦笑着吐槽道:“若是真有这般可窥日月的千里镜,这世上什么紫薇星现、什么七星连珠之类的箴言,大半都要不攻而破了。” “所以小旗官才会支持他去胡闹,大明、东虏、献营,举凡称帝建国,谁不是搞的‘天然感应’那一套?”杜魏石冷笑道:“日月星辰远远挂在天上,才有了做文章的可能,若是连所谓紫薇帝星都能随意目视,谁还会对那些星辰有半分敬畏?天人感应的传言破了,那些把自己帝位架构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的家伙,又怎能幸免呢?” “执政支持薄掌院做这大千里镜,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东虏他们.....”宋献策摇了摇头:“执政为何一直迟迟不称帝?为何要搞那什么《总宪》?执政恐怕是想用薄掌院这大千里镜断了日后的皇帝装神弄鬼的道路,装不了神、弄不了鬼,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做这人间的皇帝、遵从人间的律法规矩,再也不能超脱于世外,当那什么天子圣人了。” “光靠一个千里镜做不到这点,所以百工院日后必然会有更多惊世骇俗的东西被捣鼓出来!”杜魏石哈哈笑着,旋即又转为苦笑:“我倒是希望薄掌院多放些心思在改良那些农具水利、增肥增产什么的之上,都快六月了,北方的雪还下个不停,山西、河南等地又是雪灾冻灾,四川初平,还得迁移人口填充成都府,贵州、广西等地土司还乱着,云南沙普之乱也是乱成一团,大熙各省的粮食全靠湖广、江西和南直隶几个府撑着,还得分出不少粮草支援辽东、囤积备战,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去年大熙军击败献营、占领四川,随便便发兵攻打贵州、广西、云南等地,西南的明军几乎已经被大明抛弃,根本没有战心,毫无抵抗能力,大批大批的投降、大批大批的溃逃,就连两广总督张镜心,都在桂林率部向大熙投诚。 但明军溃败了,不代表当地的抵抗势力就瓦解了,西南地区诸族混杂、土司众多,这些土司不少都不愿投诚大熙,联合明军残部割据一方、据险而守,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云南土司沙定洲。 大熙军进兵云南之时,世镇云南的沐氏分裂,一部分随沐天泽投降大熙,一部分则随黔国公沐天波逃往安南土司,沙定洲便借着沐氏的名望联合阿迷州土司万氏、石屏土司龙在田、嶍峨土司王扬祖等人,汇合金沧兵备道杨畏知等明军残部,集兵依险抵抗大熙军的进攻。 时至今日,云南战事未休,贵州、广西等地也有土司响应叛乱,军机处大臣梅之焕便亲自前往昆明坐镇,如今正在调集大军、镇平西南。 第697章 杂言 “西南唯一还算有些实力的,只有沙定洲那股叛军,但他们兵马不过三四万,一群残兵败将和土司捏合的势力,闹不出什么大乱子的!”宋献策笑道:“执政压根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否贼也不会这时候北上了,有梅老坐镇,不久之后咱们就该听到捷报了。” “杀敌斩将易,治理却难上加难,否则小旗官也不会让梅老亲自去昆明了,杀完了之后还得善后,这就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人物坐镇布置.....”杜魏石看向东北方向:“不过你也没说错,执政确实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还能勉强入我大熙法眼的,只有关外那一家了。” 宋献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八卦一般的笑容来:“说起东虏,卢象升最近那几篇文章,杜先生可拜读过?” “自然是读过,而且读了一遍又一遍……”杜魏石笑了笑:“与其说是文章,不如说是游记,或者按小旗官的说法,像是纪实文学,卢象升是利用游动课堂的机会行走在宜城属下的村寨之中,把村民百姓的所思、所言、劳作、聚会等等事无巨细记录下来、编纂成文…….执政专门给礼部下令,让礼部下文襄京日报专门留出版面连载卢象升的文章,如今在襄京等地百姓里都快形成风潮了。” “以往文人游记,大多记录的是风景名胜、风俗异闻,像卢象升这般记录小民日常生活和所思所想的,可谓空前了吧?”宋献策语气中藏着一丝钦佩,又藏着几分不解:“说起来,卢象升为何会突然在襄京日报上发文?执政那般赏识他,只要他想,必然能提拔到高位,用不着借这些东西邀名。” “也许他是真的出自真心呢?”杜魏石猜测道:“就像他在第一篇文章里说的:吾生于乡绅之家、名门之后,幼时富裕、少年时亦拜于名师,入朝之后亦可算平步青云,亲眷好友,皆名门豪族,往来无白丁贫苦,吾虽有悯民之心,实不知民为何物也。” “今番得此机缘,借授课之便利拜访宜城诸村,与白丁俗民相交,始知民非数字、亦非书中句词,民亦有思有想,民为国基,岂可不知之焉?” “若真是出自真心……卢象升心中被忠义纲常所惑,也该消解了!”宋献策哈哈一笑:“当初执政将他安排去宜城的村寨小学堂之中,恐怕也有借民之力、夺其心向的意思吧?” “或许吧,主要也是因为卢象升真是一个可以改造的人物,所以小旗官希望他能够自己想清楚、想明白,能够全心全意的站在咱们这边来!”杜魏石耸耸肩:“小旗官私下与我说过,他其实并不在乎卢象升和这天下的官绅豪贵投不投诚咱们,哪怕是京师的那位天子投诚咱们,对大熙来说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小旗官希望的,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能真正俯身却融入百姓之中,而不是在书本之中读着先贤们善待万民的词句,便跟着嚷嚷着要爱民护民,这最多不过是一些拙劣的模仿而已,做不到实处、也坚持不了太久。” “只有发自真心的融入百姓之中,知道他们的需求是什么、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才能有的放矢,不再需要政策和书本的推动,而是出自真心的去为百姓万民谋福。” “若这天下的人都能做到这点,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接受、吸收、甚至改进大熙的理念,即便是日后大熙没了,这些理念依旧会传承下去,依旧会有人遵从着咱们的道路前进。” “难怪执政才对卢象升这几篇文章这么上心,远在山西也要派人八百里加急回来给礼部下令!”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执政是想将卢象升竖立成一块金字招牌给这天下的文人墨客、官绅豪贵看看,让那些双脚不沾泥的家伙也像卢象升一样深入民间去。” “没错,小旗官曾经就和我说过,大明的官绅文人为何喜欢大言邀名?根源便是因为脱离了万民百姓,大明为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务实、不敬民,就是关键的缘由之一!”杜魏石语气严肃了不少:“我大熙走的的爱民护民的道路、就要有经世务实的风潮,经世务实,就要了解百姓万民、熟悉百姓万民。” “咱们日日喊着‘倡义救民、孔孟仁道’,但咱们的官绅文人却对他们所要接触的‘民’还不熟悉,甚至生疏的很,不熟悉农户、不熟悉工匠、不熟悉战士,对他们的语言思想也缺乏认知,脱离万民、生活空虚,躲在官衙房屋之中闭门造车、全靠猜测臆想,这样捣鼓出来的文章政策,又怎么不会脱离实际呢?百姓万民又怎么会接受呢?没有百姓万民的支持,这些政策到了地方又如何施行的下去?又怎么会不走样?” “咱们大熙以‘民’为根基,就要从思想上融入百姓万民之中,和百姓打成一片、和他们站在一起,理解他们的想法、了解他们的需求、学习他们的语言,这样才能从实际出发,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反之,若是光靠解读先贤的着作,从书本中寻找‘如何为民爱民’,然后按照书本上的规定来评判对错、制定方针,就一定会走上歪路的,好比这次整风肃纪,有些官绅文人就拿着孔圣‘刑不上大夫’的言论抵制咱们的政策、污蔑咱们的整风肃纪是‘秋后算账’,这就是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只知书本圣言,却不知道孔圣言论的真意。” “小旗官早就想过要重塑天下官宦文人的风潮了,将原本的务虚扭转为务实、原来的两指不沾阳春雪扭转为双脚踩在泥地里,卢象升这时候写出这般文章来,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杜魏石转头看向西北方向:“但要扭转世间风潮,光靠卢象升和几篇文章是做不到的…….还得靠一个一统天下的国家,坚持数十年、上百年的引领推崇!” 第698章 放血 雄壮的号子声响彻整个山谷,数十名战士和民夫齐声呼喊着,奋力拖拽推动着一辆陷在烂泥之中、装载着沉重条石的马车。 “山西的堡垒化建设,时至今日效果还是不错的……”岳拱立在一座山包上,看着山谷中拥堵着的队伍:“按照计划,山西等地原有的关卡全部进行翻修、新建能够承载重炮的堠台马面,太原、潞安府等大型城池城墙也进行了改建翻修,城池之中新建内城棱堡,另外一些要道城镇,如襄垣、垣曲、寿阳等地,则将原有城墙拆除,改建为棱堡工事。” “除了修筑城池之外,我军还在山林要道中修建碉楼石寨,太行山、吕梁山等山脉中修筑粮库仓库,存储可满足沿线村寨城镇百姓军民最少一年有余的粮食…….”岳拱用马鞭指了指远处山头上的一座碉楼:“各地村寨之中也在组织村民挖掘地道,如今不少地方正在把相邻村寨的地道连接起来,让百姓们在平原地带也能藏身,让咱们的战士能够依托地道机动游击、乃至于围歼敌军。” “进度还是有些慢了……”吴成凝眉看着山谷之中,叹了口气:“岳叔,这几日跟着你转了转,山西的堡垒化建设远远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洪承畴他们挡不住东虏多久的,我们要做好东虏一两个月后就入关的准备。” 洪承畴是个帅才,吴成看过他的布置和战报,自问自己放在他那个位置上绝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数万天南海北拼凑而来的军将不自己吵起来,光这一点吴成就做不到。 但吴成对洪承畴能否在宁锦久守、甚至能否挫败东虏的进攻没有半点信心,历史上洪承畴在松松锦之战中坚持了两年有余,但历史上的洪承畴手里有八总兵、十几万大明精锐,而如今洪承畴的手里虽然也有八总兵,但兵力战力连大凌河之战时的明军都不如。 东虏刚刚征伐朝鲜后便出兵围攻锦州,中间空窗期还不到一个月,东虏的兵马也不是超人,也需要休整,皇太极也要花些时间消化征服朝鲜后的果实,所以皇太极只派遣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两部围攻锦州、和洪承畴对线,自己则率主力回沈阳轮换休整,待他日东虏主力休整完毕,十几万精锐西攻宁锦,洪承畴还能维持住如今对峙的局面吗? 更何况人心也不同了,历史上的松锦之战时,大明还有一丝回光返照的样子,关内同样还能组织起大军围剿农民军,即便是势力最大的李自成、张献忠,此时也还处于流寇状态,或者刚刚才占据着几块根据地,至少在当时,没多少人会怀疑大明行将就木。 可在这个时空里却完全不一样,大明之所以没有灭亡,只是因为大熙还没有出兵京师而已,尚在大明掌控中的地域,被大熙刻意压缩在直隶、山东、江南这一条沿海的长线上。 即便是这寥寥无几的几块“国土”,大明都无法完全掌控,比如名义上还是大明臣子的左良玉和郑芝龙,对大明就已经爱搭不理了。 号称天下之主的崇祯皇帝,实际上只是紫禁城中的“周天子”而已,大明的灭亡已经注定了,这点明眼人都清楚,辽东的官吏将官、援辽的兵将,乃至于崇祯皇帝委派监军的太监,也都清楚,所以他们必然会寻找后路、考虑自己的将来。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历史上各路兵马可以与东虏对峙两年有余,最终奋战殉国的也不少,即便最后军溃,吴三桂逃回宁远城收拢败军,依旧能依托宁远击退东虏的进攻。 而如今的辽东诸路兵马,一旦受挫必然会大批大批的投降东虏,军心尽失的关宁防线,或许会重演天启年间大明在辽东的全线崩盘、一溃千里。 而这一次,皇太极不会像努尔哈赤一样因为内乱而不得不退兵,大明,也不会再有一座宁远城能在这场崩盘的浪潮中坚守住了。 “山西居高临下、兵胁直隶、屏障河南,占稳了山西,整个华北平原便都暴露在咱们的兵锋之下!”吴成扫视着远处的碉楼和周围的群山,说道:“咱们把山西打造成一个乌龟壳,东虏入关之后若要南下,柔软的侧翼变暴露再咱们面前,山西的弟兄随时可以伸头出去咬它一口,等它们回头过来对付山西,又可以缩回壳里来。” “东虏若要对山西下嘴,便要一个龟壳一个龟壳啃过去,东路有多少精兵可以消耗、有多少弹药可以浪费?有多少粮食可以维持补给?” “只要山西还在我们手里,东虏在关内就站不住脚,要么退往关外、要么渐渐被咱们放干鲜血…….”吴成冷笑几声:“洪台吉是个聪明人,但他终究只是个人而已,东虏的那些旗主贵族,入了关、享了福,有几个愿意轻易放弃的?他们会推着洪台吉在关内拼命,洪台吉若是强压,就得承担人心涣散、八旗心怀不满的后果!” “若是只为了阻挡住东虏,我直接夺取京师、接受关宁便是,洪承畴、祖大寿他们一定是乐于投奔咱们的!”吴成挥手往东北摇摇一指:“我为什么要等东虏入关?为什么咬放他们进入更利于他们发挥的华北平原、将大熙置于劣势之中?就是为了依靠内线作战耗干东虏的战争潜力、消磨掉他们的军心民心,日后即便他们再退回关外、即便是在他们经营了几十年的‘国境’内,他们也会是不堪一击的。” “而堡垒化的山西,就是最重要的放血口之一,山西能在东虏的第一波攻势中守住,东虏,便必败无疑!” “此事俺也知道,山西的堡垒建设不理想,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雪灾的缘故,如今雪小了不少,速度也会加快了……”岳拱点头答道:“孤城不守,要稳守山西就离不开关中、河南等地的支援,若是日后河南被东虏截断,还能走四川、关中一线源源不断支援山西。” 吴成明白岳拱的意思,点点头道:“过两天我就出发去陕西,李自成、老回回他们,希望能够识时务吧。” 第699章 西北 陕西,延安府,米脂县。 米脂县位于陕西东北,临近榆林卫,城池始建于宋代,以“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而得名,米脂亦是李自成的故乡。 明末陕西天灾频繁,米脂县也未能幸免,贫民尽食蓬草、树皮,直至人相食,因而百姓大批逃亡、沦为流民,不少人后来便跟随李自成走上了反抗朝廷的道路,大熙军进兵延安府时,米脂县的百姓也是蜂拥带路,开城投诚。 如今,北地直至五月末还在大雪纷飞,不少地方都遭了雪灾,米脂也不例外,积雪几乎没过了人的膝盖,庄稼作物全数冻死、城外树木几乎都砍伐干净,每日城中都会抬出冻毙的尸体。 西门之外,立起了一座土台,土台周围支起一座座粥棚,粥棚后便是一辆辆载满了粮食、衣物和煤炭的太平大车,数万百姓在雪中瑟瑟发抖,搓着冰凉的双手排队领取白粥衣物和煤炭燃料。 吴成立在土台上,双手捧着一个铁皮大喇叭,用尽全身力气朝百姓们大喊着:“父老乡亲们!我是大熙的执政!你们的困难,我看在眼里!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们!灾情不退、我绝不离开!” “大伙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我们有粮食、有各地支援的御寒衣物、有煤炭燃料,粮食物资都很充足!你们只要听从指挥、保持秩序,每个人都能领取到!” “你们在雪灾中的损失,我们会补偿你们,绝不会让人挨饿!只要你们相信大熙、相信自己,大家同舟共济,一定能熬过这场天灾!咱们再一起从头开始,一起建设大伙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百姓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隔得较远的百姓在风雪的干扰下听不清吴成在喊些什么,但他们或许是出于对大熙的无比信任,听到前方的欢呼也跟着欢呼了起来,到最后都汇成一句震天的欢呼声:“义军菩萨万岁!” 吴成松了口气,让身边的米脂知县继续喊话安抚百姓情绪,又分派教导官吏领兵维持发放物资的秩序,这才下了土台,接过绵长鹤递来的热巾擦了擦脸上头上的雪花,双眼四处搜索了一会儿,来到一间粥棚外,朝一名文士打扮、盯着煮粥的大锅发呆的男子说道:“如何?闯将,重回故乡,有什么感触?” “当初额离开米脂县时,米脂县正遭灾,如今重回故乡,米脂县却又在遭灾……”李自成苦笑一声,看向粥锅:“当初米脂县是人相食,能吃上草根树皮都算幸运,如今……好歹有粥能喝饱。” “官府施粥,必厚可插筷,民间施粥,入布袋而不漏…….”吴成淡淡的说道:“大熙其实如今也很困难,但给百姓们一碗粥喝,还是做得到的。” “吴帅说的轻巧,这世上多少百姓求一碗清水粥而不得?否则也不会义军蜂拥而起了!”一旁的老回回苦笑几声,扫视着黑压压一片的灾民:“额与闯将受邀前来延安之时,以为吴帅会带咱们去大熙军军营之中,向咱们炫耀军威,没想到吴帅却把咱们领到了这米脂灾区来。” “我也没想到你们会亲自来……”吴成淡淡的笑了笑,语气中有些钦佩:“我以为你们会派手下前来,最多也是李部司来,没想到你们两个却亲身犯险。” “因为额们知道吴帅是个务实之人,也是个聪明人…….”李自成一脸轻松,没有一丝惧意:“吴帅很清楚,就算绑了、杀了额们,闯营回营和魁营也不会就此崩散消解,反倒可能让它们同仇敌忾、团结一致对抗武乡军,这般因小失大的买卖,吴帅不会做的。” “额倒是没李兄弟想的那么深!”老回回呵呵笑道:“额相信吴帅的人品,所以也相信能和吴帅坐下来好好谈谈,更相信只要谈妥了,吴帅必然会履行承诺。” 吴成戏谑一般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面孔,道:“如此,我还要谢过两位兄弟的信任了,若是当初张献忠能像你们这般信任于我,也不至于军破身死了。” 李自成浅笑一声,看向那些在官吏教导、战士衙役的组织下井然有序的领取物资的灾民:“吴帅把咱们带来灾区的意思额清楚,你们的军队有多么强大,张献忠的下场便是明证,额部在灵台也亲自尝试过了,没必要再向咱们炫耀了,你带额们来此,是要向咱们展示你们的治理,还有民心。” “军力是表,民心是根,这个道理,我相信两位兄弟都清楚!”吴成淡淡的笑着:“民心所向,便是根深蒂固,任何人都铲不动,两位觉得是否?” “是极!”李自成坦坦荡荡的点头承认:“所以咱们不可能再往东扩张了,也不可能再和占据大半个天下的武乡军对抗了。” “但在陕西,总还有一个先来后到!”老回回也淡淡的笑着,向着西边一指:“当年曹家庄战后,额便领军回了陕西,时至今日也算有些成就,额们不像张献忠那般立足未稳,其他地方不说,甘州、临洮,近百万百姓心向我军,吴帅想要取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额相信,吴帅能够把那些百姓的民心夺走,陕西连连遭灾,甘州临洮土地又贫瘠,而你们占据着这天下大半的产粮之地,百姓再念咱们的恩,总是要吃饭活命的……”李自成看向那个粥锅,与老回回一唱一和:“但必然旷日持久,如今东虏在辽东大战,明国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吴帅费了这么多心思在关内给东虏布置口袋,总不会把大量兵力精力浪费在咱们身上。” “对,局势如此,所以咱们才能坐在一桌谈判!”吴成重重点了点头:“咱们自相残杀,让东虏摘了桃子,你们也没力量对抗东虏,死路一条,你们无力东出,我大熙击败东虏,也必然会回头攻打你们,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像蔺养成、贺锦他们一般投诚,你们两个,还有李部司,便是我大熙的顺侯、回侯、魁侯,日后的藩封之王!” 第700章 西域 “顺,这个名号还不错!”李自成哈哈一笑,与老回回对视一眼,说道:“只是让吴帅失望了,额们几个,自有打算。” 吴成皱了皱眉,做了个请的手势:“闯将请说,我洗耳恭听,只是希望你们能看清局势,不要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 “吴帅放心吧,张献忠的下场额们看在眼里!”李自成转了个身,放眼看向西方的天际:“但献营也告诉了咱们一件事,想要建国称君,并非一定要在长城之内、汉地诸省!” 吴成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凝眉盯着两人:“你们,是想要去西域?” “闯将兄弟称皇帝,他比额能治国……”老回回答非所问,但实际上却已经回答了吴成的提问:“额来当国师管理回民,双江龙兄弟当大将军。” 吴成眯了眯眼,也转身看向西方:“西域……如今确实是兵进西域的好时候。” 大明对西北的经营大致继承自元朝,元末渐渐失去西域地区的统治,仅剩下哈密、土鲁番等地,大明代元之后,便接手了这些地方,大明赐封原元朝威武西宁王忽纳失里之兄为忠顺王,哈密成为大明关西八卫之一,也成为大明在西域唯一一块势力范围,而西域的大部分地区则陷入战乱之中,并逐渐被察合台汗国吞并。 大明缩边之后,关西诸卫逐步退缩放弃,哈密孤悬西域,时常遭到瓦剌、土鲁番等势力的侵攻,至嘉靖年间,土鲁番汗国攻陷哈密,而明廷陷于大礼议之争,对哈密失陷弃置不问,明廷彻底失去了在西域的立足点。 时至今日,原本统治西域的察合台汗国早已分裂,势力最大的叶尔羌汗国统一了南疆地区,但在万历年间叶尔羌汗国因为汗位问题而连续爆发内乱,如今国势正处在衰落之中。 北疆则处于瓦剌四部的统治下,绰罗斯、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四部互相攻伐、抢夺牧场,而且此时和硕特部已经转兵攻打青海地区准备入藏,北疆剩下的三部依旧处在互相攻伐吞并时期,西域之外的哈萨克汗国和布哈拉汗国也时常越境袭扰,瓦剌三部正处在虚弱的时期。 早几年,西域局势相对稳定,叶尔羌汗国正是一代明君阿布杜拉统治时期,国势复振、军威赫赫,瓦剌四部中和硕特部还没离疆,各部也没有在互相攻伐中耗尽力量。 晚几年,绰罗斯部将会逐渐吞并其他几部,形成着名的准噶尔汗国,回教白山派的着名和卓阿帕克和卓会被信仰黑山派的叶尔羌汗国驱逐,从而与信仰黄教的准噶尔汗国结合,准噶尔汗国借此获得西域回教徒支持,一统整个西域。 如今这不早不晚的时候,叶尔羌汗国正好进入扩张和中兴后的衰退期,瓦剌四部和硕特离疆,其他三部也正好是最虚弱的时候,摆脱部落制、封建集权化的准噶尔汗国连影子都没有,一切都正好,确实是入疆的好时候。 “但要入西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吴成笑的很轻松,但话语中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意思:“甘凉瓜肃,堆堞凋残,谷物踊贵,河西走廊外患频繁、民生凋敝,入西域的道路,会比献营自康巴入藏还要艰难。” 吴成不是在吓唬李自成和老回回,西汉时的河西走廊可谓地肥水美,但到了魏晋之时,垦殖规模便开始大幅度萎缩,下游额济纳地区的民乐绿洲被废弃,中游的金塔、高台骆驼城等绿洲也开始荒漠化,至隋唐时期,额济纳垦殖绿洲进一步萎缩,而且发生了向西南部的迁移的情况,至明代,下游额济纳地区垦殖绿洲完全废弃并逐渐荒漠化。 时至今日,明末的河西走廊人口,甚至还没恢复到西汉末年的人口水平。 而且河西走廊并不是传统的汉地农耕地区,活跃着很多游牧部落,汉胡杂处,明初之时,西域归附的胡民便大多被安置在河西走廊地区,朱元璋便说过:“凡治胡虏,当顺其性。胡人所居习于苦寒,今迁之内地,必驱而南,去寒凉而即炎热,失其本性反易为乱,不若顺而抚之,使其归就边地择水草孳牧,彼得遂其生,自然安矣”。 “吴帅说的没错,所以额们不可能像献营入藏那般独立行动,若是光靠额们三营独立兵进西域,半路上就得饿死无数!”李自成坦诚的点点头:“这也是额们亲自前来与吴帅会谈的目的,希望武乡军能够为咱们供粮,至少能供给至额们在西域站稳脚跟为止。” “意料之中,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双眼直视李自成,直接摊牌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你们能给大熙什么呢?” 李自成不闪不避,再一次与老回回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点了点头,李自成坦率的抛出了价码:“哈密,还有关西七卫,仗额们打、城额们攻、人额们死,武乡军只要派人接收便是,额们,把西域的门户交给你。” 哈密位置紧要,卡在丝绸之路的咽喉之上,乃是西域的门户之地,明初之时乃是大明统御西域的关键节点,也是大明在西域的情报中心。 对于西域王朝来说,哈密是出击关内的桥头堡,嘉靖年间哈密沦陷之后,甘州边墙便时常遭到西域政权的侵攻,后叶尔羌汗国吞并土鲁番汗国、占据哈密,便常年以哈密为屯兵补给中心,发动大军攻打甘州镇。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哈密同样是攻伐西域的桥头堡和转运节点,历史上满清出兵西域攻灭准噶尔汗国、平定大小和卓,乃至于清末左宗棠收复新疆,大多也是沿着哈密一线的丝绸之路行军。 吴成心中很是满意,但面上却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模样来,老回回却呵呵一笑,道:“吴帅,咱们三营入西域,还有一个好处,咱们在西域立国,能帮你免了日后的回乱!” 第701章 回教 “回乱?”吴成知道历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小和卓之乱和陕甘回乱,听到老回回的话,不由得来了兴趣,赶忙问道:“此话怎讲?” “吴帅知道额之所以叫老回回,就是因为额信奉回教……”老回回指了指自己:“但吴帅可能不知道,回教也不是铁板一块,也分很多教派。” “额信奉的这一派,叫格底目派,源自于大食的哈乃斐学派,格底目在大食语中意为‘古老’,故而民间一般俗称为‘老教’。” “老教自唐代传入中土,与中土风俗儒家相融相合,时至今日,‘以儒释经’已成了教中主流,老教的经学大家、真回老人王岱舆就曾教导教众言:‘清真一教,不偏不倚,直与中国圣人之教理同道合。’教中经学大家,皆以学通四教为荣,既精擅于回教经典,也广泛研究儒释道三教理论。” “除了上层的经学大家,底层的教众也大多融于中土风俗,回汉之间并没有什么界限,回教徒既崇信真神,也拜祭祖先,回汉通婚也很频繁……”老回回又指了指自己,咧嘴笑道:“老教的中坚力量,便是咱们这些卫所军官,西北的军户和世袭军官之中,不少就是老教信徒,活不下去的很多就投入义军中反乱朝廷,额就是个例子。” 吴成点点头,此事他也清楚,大熙占据的延安府在明代是回民聚居之地、整个西北回教徒最多的一府,大熙军吸纳了山陕边军和农民军中,也有不少回教士兵和军官。 但这些回教徒除了饮食和宗教信仰上的一点细微差异,基本和汉民无异,至少吴成的感觉中,他们和后世的“身份证少民”没什么区别。 “但如今的西域,却出现了新的情况!”老回回还在继续解释着:“据西域逃来汉地的老教弟兄所说,西域出现了一个叫‘苏菲派’的新派,据说是自河中地区传入西域,此派仪式简单、奉行苦行禁欲,组织严密,擅长组建教团,在西域形成噶德忍耶、哲赫忍耶、库布忍耶、虎夫耶四大门宦,民间俗称‘新教’,叶尔羌汗国的阿卜杜拉汗,据说就是借了他们的势而中兴。” “新教以教团为本争利,自然不会允许其他教派存在,借着叶尔羌汗国的势力在西域大肆屠杀排挤其他教派教徒,不仅是回教徒,金刚乘佛教教徒、儒道教徒也屡屡遭到他们的打压排挤,四大门宦之间,也互有争斗。” 老回回顿了顿,扫视了一圈周围:“吴帅,老教在中土传袭千百年,早已与中土世俗紧密融合,而老教能在中土独占鳌头,是因为有咱们这些信奉老教的世袭卫所军官世代传承、有经学大家通过科举入朝为官,说白了,咱们借着中土强国的势压制着回教各派、占据着回教话语权,所以咱们也必须依附于中土世俗君权才能生存下去,老教自然而然就只能对中土的风俗理念包容融合。” “所以即便咱们老教的信徒造反,也是依托于汉蒙回各族世俗军阀势力,比如说额,而不会有什么经学大儒、回教教众以宗教为号召反乱。” “可新教不同,新教以教团为本,门宦能够有效动员大量人力、财力,形成了事实上的以宗教为号召的割据势力,新教自外域传入、初来乍到,也不依赖于中土世俗势力生存,自然是排外而激进的,如今新教在西域对各教各派的打压和排挤,便是明证!” 老回回与李自成对视一眼,笑道:“吴帅,与你说句实话,若不是西域有受到新教打压的老教弟兄逃来甘州,祈求陕甘等地的老教信徒去西域帮他们抵挡新教,咱们也不会萌生西进西域立国的想法,有西域当地回民的支持,咱们才有在西域站稳脚跟的可能。” 吴成只感觉脑海中一道闪电劈过,他对西域回教的一些零星了解再经过老回回这番陈述,让他串起了一个清晰的发展脉络,明末天下大乱摧毁了老教的生存基础,满清在征服陕甘的过程中平等的对各族民众进行了屠杀,比如明代时西北回民聚居人口最多的延安府,在清初经历大规模战乱和屠戮之后,回民几乎绝迹。 这一系列的因素都导致了原本占据优势的老教衰落,新教趁机大肆扩张。 而新教以教团门宦为本,改变了老教通过精英科举和卫所军职的融入中土体制之中、引领回民与中土的融合的局面,反倒以宗教教团封闭了回族与中土的联系,造成中土和回民整体上的隔阂,形成国中之国的状态。 历史上,明末清初时期,正是回民的集体归属感和回汉之间族群分野的渐渐形成时期,不能说和老教的衰落、新教的传播毫无关系。 而历史上清廷对回教回民的治理又是粗暴而敷衍的,对新教的传播和门宦教团的形成几乎处于放任状态,对新老两派的宗教冲突,也基本没有遵照实际情况去利用,虽说定下了“扶老抑新”的政策,但地方上的执行官员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老”,什么是“新”,全然不顾回教社区自己内部矛盾的作用,只会照本宣科,甚至于依靠喜好和贿赂去执行政策。 清代回教势力的做大和总体上转向为封闭、激进的方向,与满清对回教治理的不上心有很大的关系,于是在明代只有小规模的、与农民起义相结合的回乱,在清代形成了宗教主导的、大规模的大小和卓之乱、陕甘回乱等,清廷可谓自食恶果。 “如此说来,你们早有兵进西域的计划了……”吴成微微一笑:“带路党都找好了,这是志在必得了,西域脱离我汉家掌控将近千年,你们过去好好将那些蛮部胡人清理一番也不错……不知你们的国民可想好了?” “两汉凿通西域之后,只有大唐稳固统治过整个西域……”李自成豪气满满的笑道:“汉地之外建国,也就不讲什么规矩了,咱们借借前朝的势,我又姓李,便建国号为‘唐’吧!” 第702章 卧榻之侧 回李自成和老回回在延安府盘桓数日之后,与吴成签下协议,便返回临洮府去准备西行,吴成则在米脂等灾区转了几圈,待大雪渐渐小了、灾情稳定下来,才赶去被大熙军重重包围的西安城,与围城的贺锦会师。 西安如今就是一座孤城,外无援军、内无强兵,陕西总兵左光先手上不过几千秦兵和逃来西安的陕甘边军能战,和陕西巡抚甘学阔手下的巡抚标营合在一起,不过两万余兵马,而大熙军单单是围城的贺锦所部就有三万多人,南北延安府和汉中府,还有贺人龙的万余兵马和蔺养成的两万余大军,可以随时驰援。 这么一座孤城,自然没有强攻浪费人命的需要,贺锦采用的是大熙军惯常的方法,挖掘三重濠沟围死西安城,留下一部兵力监视驻守,大军分兵扫荡西安府治下村寨城镇,派出工作队在各地清丈田亩、清分田地。 陕西作为最早开始农民起义、遭受灾害最为严重的省份之一,历经战乱灾害,无数百姓抛荒土地沦为流民或加入农民军反抗朝廷。 这导致大熙军入秦之时出现了一个在河南、湖广等地从未出现的新情况——陕西地区出现了田多而民少的局面。 随着崇祯三年农民军大批东进山西、陕西残留的农民军陆续被剿灭或者往陕甘融入李自成、老回回、李部司所部中,陕西动荡的局面逐渐稳定下来,加之灾害的减轻,陕西的农户也开始恢复生产,不少农户便将那些弃地逃亡的流民抛荒的土地重新开垦并占为己有,有些自己耕种不过来,便分租给返乡无田的流民耕种,实际上便是转化成了地主。 大熙军兵进陕西之时对此毫无准备,依旧按照其他省份执行的政策“均分多余田地、归还有主之田”,那些自耕种辛苦开垦了别家的抛荒田地,却又要被收回重新分配,如何能愿?大熙在他处无往不利的清丈分田政策,在陕西反倒搞得怨声载道。 好在新兴政权最大的特点便是反应及时、善于改进,得到各地工作队的奏报,大熙委任的陕西节度使吕弼周和授军机大臣、总理陕甘军务事贺锦赶忙一起发文叫停了各地的清丈分田。 如今大熙已在陕西调整了政策,对自耕农户转化而来的新地主只清丈、不分田,推行永佃制,其他耕种了抛荒田地的,遵照谁耕谁有的原则重订田契,田地被农户占据的返乡流民,则另择他地分田,如今正在大熙掌控最牢固的延安府和陕西田地最多的西安府等地试行。 对大熙来说,这项工作才是他们在西安府的重中之重,至于一座随时可取的西安城,不过是一个捎带的囊中之物而已。 “但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闯回魁三部会逐渐往甘州镇撤去,准备出关攻略西域……”吴成捧着一碗热滚滚的羊肉汤,对对面拿着根木棍翻着火炉上烤着的番薯的贺锦说着,陕西遭了雪灾,官将都厉行节俭、严禁饮宴,两军会师,战士们有接风宴吃肉吃酒,他们两个却只能啃番薯和杂粮饼子填填肚子。 “所以你这三万大军就不能再屯在西安城下了,得准备西进接收,盯着李自成他们出关……”吴成伸手去抓一块番薯,差点烫掉层皮,赶忙摸着耳垂:“啧!所以西安得拿下来了,甘学阔、左光先他们若是不投降,那就全了他们的忠义之心得了。” “西安倒是不难取,围了这么久,城内军心应该早就垮了,甘学阔、左光先可以用城池框着那些兵卒不投降,可拦不住他们逃跑……”贺锦一把抓起一个番薯,在手中左手倒右手翻了两回,这才剥起皮来:“倒是李自成他们……不是简单人物,西域也不像乌斯藏那般贫瘠,料理的好,养十几万精兵还是可能的,你放心让他们呆在卧榻之侧?” “不然呢?逼着他们和咱们火并不成?老回回说的没错,他在临洮甘州经营了许多年,民心所向,不是献营那般立足未稳的政权,要对付他们必然会旷日持久、需要调动不少兵力、牵扯不少精力!”吴成无奈的叹了口气:“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要分清楚,如今咱们首先要对付的还是东虏入关,西域日后再想办法解决便是了。” “再说了,我汉家失去西域都千百年的时间了,胡番遍地,让他们去清理清理也是好事!”吴成淡淡一笑:“日后咱们大熙治理西域之时,也能方便许多。” 贺锦三两口吃完一个番薯,又去抓另一个,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么说来,吴帅你也盯上西域那块土地了?” “光我盯上没有用……”吴成摇了摇头,笑得很自信:“得让朝野和咱们的后人都盯上,有献营在乌斯藏、有李自成他们在西域,我大熙就注定不会像大明那样缩边弃图了。” 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经营,大多是因为西域地区产生了强权的缘故,比如汉代斩断匈奴臂膀、唐代应对突厥、清代应对准噶尔和东扩的俄罗斯,明朝之所以放弃关西七卫缩边,和西域纷争不断、没有一个能威胁中原腹心地带的强权有很大的关系。 毕竟西域贫瘠、番胡杂居、风俗民情迥异于中土,治理成本高昂,若没有一个不得不经营西域的理由,中原王朝必然会放弃西域缩回关内的。 吴成放任献营入藏、支持李自成、老回回等人兵进西域,既是面对现实局势的不得已的妥协,也是为了给朝野乃至后世子孙一个不得不经营西域藏地的理由,再说了,汉家的政权,总比和硕特、准噶尔那些番胡政权更能顺利的融入中土体系之中。 吴成心里终究还是一个后世之人,雄鸡是底线、秋海棠叶是理想,一点也不能少,在此之上扩张的其他领土,都是锦上添花。 “所以你得看着他们,一定要拿下哈密这个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吴成抓起一个番薯,仿佛已将西域握在手中:“若是李自成他们反悔了不想给,咱们就自己夺下来!” 第703章 临洮 临洮府,位于陕西西北部,北接甘凉、西临乌斯藏,后世甘肃省会兰州市便在此处,崇祯初年陕西农民军领袖神一魁被叛徒杀害,其余部一分为二,一部随红军友攻入山西,一部则随李部司逃到这三地交界之处,以积石山为中心,坚持抵抗。 曹家庄之战后,老回回返回陕西,也看中了这块三地交汇之处,便领军和李部司合兵,背靠甘凉、青藏山脉,攻占归德所、尖扎、化隆等地,组织回汉百姓生产自救、清丈分田、公审恶绅、招募流民屯田,在临洮府发展迅速,一度威胁临洮府城。 时任临洮知府在奏报之中就绝望的写道:“回夷过境,禁抢掠、严杀伐,只掠官绅而不惊百姓,分田土与贫寒、济粮食以赈饥荒,由是民不畏夷而畏官,百姓云集响应、无论汉回争相为贼耳目,杀官吏而投贼者不计其数。” 后来老回回被孙传庭、左光先击败,主力损失不小,只能撤入甘凉等地山脉中休整,但明廷在临洮的情况却没有一丝好转,杨嗣昌的奏报中就称:“临洮百姓,投回夷者十之七八,袭击王师之事日日可闻,王师过境村寨,村民大多逃走,井水皆下毒药,粮食财物亦皆匿藏无踪。” “王师兵将夜夜不得安寝、每有松懈,必遭袭击,落单兵将常被劫杀,人皆言回夷神出鬼没,实则乃是临洮刁民为贼耳目、通报消息之缘故,临洮虽为大明之土,其民已非大明之民也。” 明军对这些“非国民”自然不会客气,在临洮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屠杀,一个村一个村的清理过去,遇村即烧、遇田则毁、遇井即埋、遇人便杀。 但明军的这场屠杀摧毁不了临洮百姓的意志,之后杨嗣昌上京、孙传庭、熊文灿等部前往山西准备围剿武乡义军,老回回和李部司便又从大山里钻了出来,领军重返临洮府,而这一次在明军的屠刀下坚定了信念的临洮百姓倾力相助,“一日不吃饭,要给义军捐军粮;一日不穿衣,要给义军捐衣装;捐了财物捐门板,父子兄弟齐投军。” 老回回和李部司迅速恢复了实力,在大熙和明军三省大战之时,两部联军也在康乐县击败了左光先,左光先狼狈逃往巩昌府,临洮府城的百姓自发开城,将老回回和李部司迎入城中。 之后李自成也率本部闯军兵马返秦,与老回回等人合兵,左光先更加无法抵挡,只能逃回西安,自此再也没有主动出击过,而三营联军则以临洮府为中心,攻克了洮州府、靖虏卫、岷州府、巩昌府,和甘凉的凉州卫等地,几乎占据了半个陕西。 如今的临洮府却有些秋风萧瑟的模样,城外官道旁清出一大块空地,一辆辆太平大车停在空地旁,回营和闯营的兵将正在从车上卸着一袋袋的粮食,几名文吏衙役拿着剪刀,一袋一袋仔细检查过去。 老回回立在城墙上,看着空地上的大车和粮袋,苦笑道:“临洮府苦寒贫瘠,也是屡屡遭灾,这么多年了,恐怕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粮车。” “武乡军很守信用,第一批粮草,会陆续提供一万五千石左右的粮食给咱们,还有一些骡马、粮车什么的,紧着些用,也够咱们两万精兵吃上一个月了…….”李自成也在看着那些粮车,淡淡的说道:“若是加上咱们在临洮等地准备的军粮物资,咱们发兵两万到三万精锐,出甘凉边墙攻打哈密的计划,就完全可以实施了。” “只要挺过河西走廊这一线最艰难贫瘠的地方,拿下哈密城,咱们就能就地得到补给……”李部司眼中闪烁着犹豫的光芒:“哈密乃是西域门户、丝绸之路咽喉,水草也算丰美,拿下哈密再攻陷敦煌,咱们就占据了西域最富饶的地区之一,算是在西域站稳脚跟了……临洮等地让给武乡军,军中不少弟兄就很不满了,这哈密和关西七卫,咱们真要再让给武乡军吗?” “时也,命也,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李自成微微一笑:“东虏入关,山西便是首当其冲,山西居高临下威胁京师,若是东虏处理不好,没准后路都会被抄了,所以东虏必然会拼命要拔掉山西表里河山的天然塞堡。” “但自古孤城不守,若是没有后盾支持,山西就是一座孤悬的扁舟,难以为继,当初武乡军在山西的败绩,和山西孤悬于北、面对四面围攻有很大关系。” “河南平原,利于东虏奔马,东虏必然会尝试跑马于河南、斩断山西和南方的联系,如此,山西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关中、四川这条道路…….”李自成指了指自己,笑道:“所以那无牙帅亲自来陕西坐镇,所以武乡军绝不会允许咱们留在陕西,就像他们不会允许献营留在四川一样,他们必须保证关中地区的安稳,才能有力支持山西战事,咱们若是强留在此,武乡军会像对待献营一样不惜一切代价灭了咱们。” “所以陕西的这些州府,咱们只能让给武乡军了,但哈密等地可就说不定了,武乡军要全力应对东虏入关,在他们击败东虏之前不可能再调派无数钱粮精锐来攻打哈密,他们和东虏对峙的时期,既是咱们趁机攻略西域各地的机会,也是咱们在哈密等地生根的机会!” “那位无牙帅胃口很大,单单是一个哈密满足不了他,恐怕咱们要走到伊犁河谷之外,他才会心满意足!”李自成冷笑几声:“所以咱们也不必做那有诺必行的君子,当年刘备借荆州,最后可是主动还给东吴的?” 老回回和李部司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老回回正要接话,却见一名亲兵跑上城头,给李自成递上一封书信。 “说曹操曹操到,无牙帅竟然寄信来了,还写明是给我的……”李自成疑惑的拆开信件,粗粗看了几眼,顿时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手都抖了起来:“高……闯王……出事了!” 第704章 济南 山东,济南城,这座山东首府、千年泉城,如今已是万人空巷,百姓、军卒混在一起,挤满了道路两旁,向着北门的方向翘首以盼。 他们都在等着一个人,闯王高迎祥。 去年年末,闯曹联军趁山东精兵抽调北上支援关外之时转兵向东,破清河攻入山东东昌府,随即围绕东昌、兖州、济南三府与孙传庭流动作战,连破清平、齐河、肥城、宁阳等县城,威胁大运河和孔子家乡曲阜。 孙传庭手中的兵马大多是山东本地的营军和部分京营兵,两万余人,实际上能战的只有黄得功统领下的几千勇卫营,而即便是经过了高李分裂的闯营,单单精锐老营兵人数就和孙传庭的总兵力相差无几,曹营的老营精锐也有近三万人,更别说闯曹联军还有将近七万的战兵可用。 孙传庭很清楚靠自己这点兵马和闯曹联军作战就是送死,所以他定下了“不进、不退、不离、不散”的“四不”战术,只跟在闯曹联军附近,不主动与他们交战,也不分兵他往,只要闯曹联军不攻打曲阜、济南这些大城,便坐看闯曹联军攻打城池,寻机围歼一些落单的农民军小股部队。 若是闯曹联军攻打大城,孙传庭便屯兵于外策应,让闯曹联军无法安心攻城,高迎祥和罗汝才也曾尝试过利用济南等城池围点打援,但孙传庭根本不上钩,就算军情再紧急,他也绝不赴援,只在外围策应。 高迎祥和罗汝才无奈,既然逮不到孙传庭主力决战,也只能在山东四处肆虐,山东官绅对此极为恼怒,纷纷上疏弹劾孙传庭“怯弱避战、纵贼横行齐鲁、涂炭良善”。 但如今朝廷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辽东,崇祯皇帝虽然幼稚,但他不蠢,知道此时挡住东虏、谋求和谈才是第一要务,孙传庭就算要处置也不能这时候处置,不仅将弹劾的奏疏一概留中,还召回了孙传庭军中的内宦监军,以示信任,山东的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但这种僵持没有维持多久,盘踞扬州的左良玉敏锐的捕捉到了山东官绅对朝廷无力解决闯曹农民军的愤怒和对保卫身家性命的渴求,令其子左梦庚留守扬州,自提三万精锐顺运河入兖州,又令部下李国英、池现龙分领精兵两万入青州,三路大军三面包夹向曹闯联军。 高迎祥和罗汝才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在泰安仓促应战,孙传庭得知左良玉北上消息,当即令黄得功拣选精锐出击,与左良玉前后夹击,高迎祥、罗汝才大败、全军大溃,随同闯曹二军的马进忠、王高、梁时政等农民军大小头目战死被俘十余人。 高迎祥、罗汝才领残军逃入夹谷山中,黄得功和李国英合兵一处追击,闯曹联军势穷,人心思动,回登相等头目私下密谋兵变,擒高迎祥投降明军,罗汝才闻变,领亲卫欲夺路而走,被惠登相一箭射杀。 济南城内,山东布政使司衙门中,孙传庭坐在一张交椅上闭目养神,他也在等着高迎祥,不仅是他,山东的军政要员,乃至于兖州的鲁王都亲自赶了过来,要亲眼看看这些日子搅得山东不得安宁的巨寇。 高迎祥和李自成分裂之后,实力大损,闯曹联军实际上是以罗汝才为主,但高迎祥声望犹在,是大明朝野皆知的“武闯回献”四大贼之一,如今大明日薄西山之时,反倒捕获了一名巨寇贼首,孙传庭知道,这定然会让一片晦暗的朝野为之震动,特别是紫禁城里的那位。 但孙传庭也知道,这不过是大明的回光返照而已。 “自流寇侵袭山东以来,山东官绅百姓多受其害,今番终于安靖了!”似乎是觉得等待的气氛有些诡异,鲁王干咳一声,说着些场面话:“此全赖诸位同心协力、共进共退,日后报上朝廷,诸位功过如何,本王定然如实向天子叙报!” 孙传庭听得出鲁王的话中话,自明初开始就有传言,“山东田土对半分,一半孔圣人、一半鲁王府”,鲁王虽然没像传言中那般占了山东一半的田土,但两百年兼并下来,也是王庄无数、宅林遍野,说是山东最大的地主也不为过。 高迎祥和罗汝才在山东肆虐,不知抢掠、烧杀了多少鲁王名下的王庄,鲁王怎会不惊怒?曹闯联军还曾试图攻击兖州、擒拿鲁王以逼迫孙传庭决战,但孙传庭却理都没理,坐看闯曹联军围城,鲁王自然而然将这些日子的惊惧不安都怪罪在孙传庭的“无能”之上。 所以他的“如实叙报”里有多少“如实”的内容,可想而知。 “鲁王殿下所言正是!”在场的一众官绅仿佛触动了开关一般,纷纷附和了起来:“全凭鲁王殿下指挥有方,全靠左都督奋力剿贼,才能得此大功、安定山东!” 没人提一句孙传庭的功劳,这些官绅之中不少人也和鲁王一样损失惨重,对孙传庭自然也是恼怒不已,其中不少人还上疏弹劾过他。 “此番能擒获高贼巨寇,全靠左都督神兵天降!”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拍着左良玉的马屁,话语之中却是夹枪带棒的:“若非左都督来援、救山东绅民于水火,我等恐怕早就因为某些人的怯战不前,把性命送给高闯、曹贼了。” 孙传庭连眼皮都懒得抬,他在诏狱之中都滚了一回,还怕他们这点连名都不敢点的嘲讽? “赵按察这番话说的偏颇了!”左良玉的声音响了起来,浑厚有力:“若非孙部堂辛苦拖住闯曹二贼,本帅也不可能剿得了他们,孙部堂拿着这么点兵力粮草,与流寇周旋这么久,时至今日山东无一座名城大镇沦陷,孙部堂才是救民水火,本帅不过是顺手摘了个桃子而已。” 原本热烈非凡的堂中陷入一阵难堪的沉寂,孙传庭缓缓睁开眼,深深看了左良玉一眼。 第705章 巨寇 左良玉也正看着孙传庭,见孙传庭看来,露出一丝深邃的笑容,礼貌的朝孙传庭点了点头。 孙传庭眯了眯眼,心中百转千回,却什么话也没说,也礼貌的点了点头,又闭上眼假寐。 鲁王将二人的动作都看在眼里,面色一冷,随即又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朝左良玉说道:“左都督得此大功而不自傲,实乃皇明忠良之楷模,大明如今缺的就是都督这般英杰,若这满朝文武都如都督这般忠良,这天下又如何会乱?这山东又怎会遭乱?” 鲁王吹捧得面不红心不跳,左良玉也一点没有受之有愧的样子,哈哈笑着朝鲁王行礼道:“殿下谬赞了,此番得胜下官确实不敢居功,若无山东的官绅踊跃提供粮草军饷,我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流寇,大伙同心协力,这山东才能稳守不是?” “像左都督这般公忠体国、为国奋战的忠良,山东的官绅自然愿意倾力相助!”鲁王扫了一眼孙传庭,冷哼一声:“至于那些敷衍国事、怯战纵敌的,自然是人厌狗嫌,此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左良玉也扫了眼孙传庭,满脸堆笑,语气也柔和至极:“鲁王殿下说的是正理,所以如今在这堂中的,都是大明的忠良,大伙守望相助、拧成一股绳,才能抵挡流寇、有此大胜不是?” 堂中一时又沉寂了下去,鲁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责备孙传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左良玉却根本不接他话茬,反倒是替孙传庭遮掩了起来。 孙传庭依然闭着双眼假寐,眉间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一名官员则硬梆梆的说道:“左都督,咱们这些人,自然是愿意倾力帮助大明忠良的,但有些人却担不起这两个字,梭巡不前、纵贼肆虐,这种败类就该清理出大明朝堂!左都督,您说是也不是?” “足兵、足饷、足粮,哪个将领不敢与敌血战?可若是无兵、无饷、无粮,甚至自家城池都不给自家军兵开门,又有哪个将帅愿意主动去送死?”左良玉依旧是满脸堆笑、语气柔和,但说出来的话语却让堂中的不少官绅脸色更为难看:“若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却依旧苦苦支撑着,这些难道不是忠良吗?诸位同僚说话做事还得三思而行,免得让朝中的某些人听了去,迫害了忠良义士,诸位一片赤子之心,反倒坏了事。” 堂中的官绅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久,谁还听不明白左良玉的态度?当即一个个面面相觑,闭嘴不言,堂中的气氛朝着越来越尴尬的方向飞速滑落。 鲁王干咳一声,正要出声缓解一二,却听得衙门外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响动,孙传庭猛然睁开双眼,左良玉则微微一笑,抱拳向在场的官绅们致以:“鲁王殿下,诸位同僚,想来是高闯那贼厮来了!” 高迎祥很快被领进布政使司衙门之中,依旧押在囚车之中,这囚车也是特制的,人在其中双腿无法站直,只能半蹲着,每一次动弹,粗糙的木头都会摩擦着手腕和脖子上的皮肤,高迎祥一路行来,全身都在不自觉的发抖,手腕、脖子处全是鲜血,面色煞白如雪,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非凡,脸上一副不悲不喜的表情,淡然而冷漠的扫视着堂中众人。 随高迎祥而来的,还有罗汝才的尸体,堂中的官绅们有些人本来还想围上去看看罗汝才是个什么恶鬼模样,但被高迎祥淡漠的眼神扫过,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回去。 “壮士!”左良玉只看了高迎祥一眼便拍案而起,提起椅旁小桌上的酒杯,来到高迎祥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杯中酒水喂进了他嘴里:“虎落平阳,若是换个山头,必然还有虎啸山林的一日。” 周围的官绅被左良玉这般的动作言语惊得目瞪口呆,鲁王也瞪大了眼睛,眼中满含怒火和惊惧,但却没有出声呵斥,整个堂中,没有一人出声呵斥。 孙传庭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而又羞怒的表情,左良玉则偷眼瞧着周围,差点冷笑出声。 “好酒!”高迎祥毫不客气的饮尽酒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虎死不失威,即便要换山头,也要换个高山名峰,尔等插标卖首的小儿,不够格。” 左良玉明白高迎祥心意已决,没有多废口舌,点点头便转身回了他的交椅,鲁王似乎是要发泄怒火一般,猛的一拍桌子,喝道:“高贼!尔反乱朝廷、屠戮良善,可知忠孝廉耻为何物?今日受缚,竟然还如此嚣张?” “征榷之吏,急于星火,搜刮之名,密如牛毛,忠孝廉耻、礼义纲常,是对你们这些高坐大宅之中的家伙讲的,不是对咱们这些饿的吃人肉的家伙讲的!”高迎祥面色依旧没有一丝变化,语气也愈加淡漠:“但说起礼义廉耻,不管凌迟也好、腰斩也罢,额皆能坦然受之,如今就有一人在你们面前做出招揽贼寇之事,尔等却连呵斥都不敢,这般懦弱,他日生死关头,怕是会早忘了礼义廉耻,只顾着摇尾乞怜了吧?” 堂中一众官绅都羞愧难当、恼羞成怒,鲁王看向左良玉,却见左良玉一脸微笑的与他对视,似乎一点没受高迎祥话语的影响,鲁王又瞧了瞧左良玉身后的亲兵和堂中的左部将官,叹了口气,也垂下头去。 高迎祥脸上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副看猴戏一般的表情,冷笑出声,孙传庭则扫视了一圈官绅们,长长叹了口气,冲高迎祥问道:“你不怕死吗?” “走上这条路,谁没做好凌迟的准备?只是被叛徒出卖,有些不甘心罢了!”高迎祥又恢复了之前那淡漠的神情:“死了我一人,这天下依旧还有无数要推翻暴明的同道,暴明终究是要完蛋的,足矣!” “二十年后,额还是一条好汉,到时候若还是这般天下,额再来闹上一场便是!” 第706章 引狼 对高迎祥的讯问很快就草草结束了,那些踌躇满志想要“斥贼邀名”的,那些心怀怨恨想要“陈言贼过”的,面对一个连凌迟都不怕、到死还想着颠覆天下的英杰,他们的怒斥、激动、作秀,和小丑没什么区别,这场讯问也成了一场闹剧。 到最后鲁王拍板,令人将高迎祥押赴京师,罗汝才也割了首级送上京师,以“振奋天下士民之心,鼓舞将帅百姓之气”。 送走高迎祥,鲁王亲自主持,选了一家官绅的庄园,摆下一桌庆功宴,宴请此番平定山东的“有功之臣”,鲁王和一众官绅还出钱采买酒肉以犒劳有功军士,左良玉自然被奉为上宾,而孙传庭,似乎所有人都默契的把他给忘了。 孙传庭也懒得去应和这些山东官绅,自己来到北门城墙上,看着被押出济南的高迎祥,高迎祥似乎是发现了孙传庭在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孙部堂,咱们这对老对手,离散了岂不是可惜?黄泉路上额等你一阵,只是不知你到时候是像袁崇焕那般被凌迟处死、还是像杨嗣昌那般服毒自尽?或者像满桂那般被逼着枉死战场?” 高迎祥的声音越来越远,孙传庭却感觉心中越来越烦躁,紧紧咬着牙,狠狠一拳砸在城墙垛口上,手上顿时涌出一片乌青色,阵阵痛感反倒让孙传庭渐渐冷静了下来。 “孙部堂何必动怒?”一个声音传来,孙传庭皱了皱眉,转身看去,却见左良玉微笑着走了过来,立在他身边,看着远去的高迎祥:“视死如归的壮士,临到头了放几句狠话,正常。” 孙传庭眉间紧皱,问道:“左都督没去赴宴?那场庆功宴,左都督才是唱戏的主角。” “让本帅的赞画师爷去应付就是了,本帅不去赴宴,便是鲁王殿下,能奈我何?”左良玉哈哈一笑:“山东这地方啊,这几年多灾多难,先有孔耿之乱,后有高曹之乱,闹得当地的官绅不得安宁,如今高曹残军还流落在外,河南也有一些零散的流寇反王窜入山东,鲁王殿下和山东的大人们,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子保着!” “所以我刚刚在布政使司衙门做出招揽巨寇贼首那般大逆不道的行为,鲁王殿下和他们那些官绅却连呵斥都没有,就是因为他们需要我这把刀子!”左良玉转头看向孙传庭,笑道:“就算本帅不配合他们演戏、打他们的脸面,他们也得帮本帅上请功的奏疏、给本帅钱粮军饷使用,所以一场这场庆功宴,去不去也无所谓。” “你果然对山东有野心!”孙传庭眼中涌出了嘲讽的光芒:“庐州、扬州,那么多例子摆在眼前,就是闭眼不看、只会引狼入室,日后被恶狼撕咬吞咽之时,也不知有没有一点反悔自责之心。” “反悔是必然的,自责是没有的,那些官绅若是都能知错改错,这天下也不会闹成这副模样!”左良玉丝毫不在意孙传庭话语中的嘲讽,笑道:“恶狼再恶,终归还是会给他们留些家财和一条性命,可若是猛虎闯来,他们这些家伙,有几个不会被吃干抹尽?如今这乱世,朝廷已是无能为力了,山东的官绅需要一个能保护他们的人。” 左良玉死死盯着孙传庭,冷笑道:“这人不管是恶狼还是忠犬,关键是要能替他们抵挡猛虎、保住他们的身家性命!” 孙传庭默然一阵,摇了摇头:“你既然说本部是忠犬,就该明白本部和你不一样,本部听从朝廷号令,征战不为私利,也不是因为某些官绅豪贵的利益,一切为国而已!而你……恐怕早晚有一天,会反乱朝廷吧。” “孙部堂说的没错,但这世道已经不是忠犬的世道了!”左良玉摇了摇头,有些感慨:“所以你越来越弱、所以那些官绅豪贵宁愿引狼入室,也不愿选择你这条忠犬,大明已是注定了,就连鲁王这般天家宗亲也开始为自己考虑了,本帅,只是比孙部堂早看清楚了几年而已。” 左良玉顿了顿,浅笑道:“孙部堂心中也该是清楚的,即便不清楚,三省大战之后也该清楚了,但孙部堂却依旧在这条死路上走着。” “本部出自官宦之家,六岁入塾开蒙,十三岁童子试夺魁,二十六岁中举,二十七岁金榜题名…….”孙传庭回忆着自己的过往,又似乎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忠君报国,人臣本分,从君之命、护国安邦,此为忠也。” “南阳城中,杨阁老慷慨赴死,嘱咐本部护持大明,本部受好友恩相所托,践行其遗志,此为义也!”孙传庭长长吐了口气:“本部自六岁开蒙以来,学的都是忠义礼智,人生在世所有为何?即便真是条死路,本部也要走下去。” 左良玉沉默了一阵,心怀钦佩的评价道:“忠义礼智,君子所为,孙部堂是个堂堂君子。” “可如今这浑浑世道,哪有君子立足之地?不谋身者,必死无疑!”左良玉冷哼一声:“孙部堂当着这兵部尚书,得罪了多少人?天子对你又有几分信任?如今只是还需用你御贼而已,若是有一天贼寇平定了,天子难道不会卸磨杀驴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孙传庭叹了口气:“大明养士两百余年,终究还是要有忠良的。” “忠良只能用来装点门面,自古以来就屁用没有,这天下最需要的,是能扭转局面的豪杰!”左良玉轻蔑的笑了笑:“再说了忠良岂是自己说是就能是的?孙部堂可以和本帅一起去那酒楼里问问,看看那些官绅,会吹捧哪个‘忠良’!” “本部只问本心,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孙传庭用力摇了摇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转移话题问道:“左都督今日多般为本部辩解,刚刚又说出那般话来,左都督不像是个仗义执言的人物,用心何在?” 第707章 招揽 左良玉却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城外,聊天一般说道:“孙部堂,今日鲁王殿下和山东的官绅出钱出粮,犒赏全军、官卒同乐…….勇卫营的弟兄们苦战了这么久、战功卓着,不知分到了多少钱粮酒肉?” 孙传庭有些讶异,问道:“多少总能分些吧?若是区别对待,勇卫营万一哗变,场面不可收拾,到时候鲁王殿下和那些官绅,又如何自处?” “简单,抱团起来演个受害者便行了!”左良玉冷笑道:“这济南城外不仅有勇卫营,还有本帅的两万多精锐大军,勇卫营哗变,正好借本帅的手镇压了他们,然后鲁王殿下和山东官绅一起上疏,借勇卫营哗变之事弹劾于孙部堂你…….当初孔耿之乱的情况,朝廷还是记忆犹新呢!勇卫营在山东留不住,你这位兵部尚书,恐怕也得再回诏狱呆上一阵子了。” 左良玉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孙传庭说道:“孙部堂,你只想做事、不想卷入党争朝局之中,可局势如此,由不得你选择的。” 孙传庭默然无言,良久才重重吐了一口浊气:“大明……就是这些短视谋私利的家伙太多了!” “好在本帅不是那样的人!”左良玉哈哈一笑:“本帅已经安排李副将去购买酒肉,送去勇卫营给弟兄们享用,勇卫营的弟兄们都是些悍不畏死、忠勇善战的好汉,若是在哗变中被杀了,着实可惜。” 左良玉脸上的笑容又转化为冷笑,继续说道:“当然了,酒肉要送,事也得讲清楚,这鲁王和山东的官绅是为何不给钱赏酒肉,这些钱粮酒肉,是本帅多辛苦才争来的,得让勇卫营的弟兄们都一清二楚的。” 孙传庭顿时明白过来,面色一冷,冷哼道:“左都督,难怪你今日这般仗义,竟然把主意打到勇卫营身上来了,勇卫营是天子亲军,你还是不要妄想的好。” “天子亲军!”左良玉呵呵笑道:“孙部堂,本帅请问,辽东洪承畴,还能守得了多久?” 孙传庭一愣,没有回答,左良玉也没有等他回话的意思,自己答道:“皮岛沦陷后,登辽海道断绝,往辽东的军粮补给都只能走山海关一线,民夫、马畜,成本高昂,沿路还有不少官吏上下其手,朝廷如今这破洞一般的局面,能支撑多久?朝廷会一直让洪抚台在辽东对峙下去吗?” “再者说,大明已是穷途末路,这点恐怕连紫禁城里的天子都清楚,连鲁王这样的宗藩都要找出路、寻靠山,京师会有多少官吏豪贵在找出路、寻靠山?”左良玉冷笑不止:“这世上,像孙部堂这样一条路走到黑的毕竟不多,那些家伙寻的靠山和出路里,孙部堂你猜猜,会不会有关外的那一家?” 洪抚台不是傻子,他比咱们还会做官,若是局面糜烂、朝野都催着他出战,他一定不会像你一样坚持自己的计划的……关宁沦陷,紧接着便是京师,天子都可能没了,天子亲军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左良玉又叹了一声:“孙部堂,你要做这一条道走到黑的君子,但勇卫营里的弟兄们却不一定愿意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本帅只是给他们多一条出路而已。” 孙传庭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听说左都督有八十万大军,勇卫营不过几千人马而已,与左都督的大军相比,可谓是蚊子腿,没想到左都督连这蚊子腿都盯上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左良玉轻叹一声:“本帅那所谓的八十万大军只是号称,实际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军头拼凑而成的十几万人马,这伙人对本帅就和本帅对朝廷一样,都是听调不听宣,让他们抢掠百姓还行,上了战场只能用来壮声势,与敌交战必然一触即溃。” “要控制住他们,一则靠钱粮喂着,二则靠精兵镇着!”左良玉伸出两根手指,一根接一根的曲起:“扬州富裕,还算喂得饱他们,如今本帅又入了山东,钱粮之事,本帅不担心。” “只有这精兵,手里精兵越多,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就越大!”左良玉笑道:“勇卫营的战力本帅看在眼里,朝廷不珍惜,本帅却爱惜的很,勇卫营与其在朝廷的手里挨饿受辱,不如来本帅这里吃香喝辣。” “左都督,你招揽勇卫营,恐怕不是因为爱惜吧?”孙传庭冷淡的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孙部堂既然问了,本都督就老实与你说!”左良玉微笑着说道:“东虏入关之后,必然夺占京师,京师往山东一马平川,东虏必然来夺山东,本都督的核心在扬州,山东自然不能丢,需要一支强军镇守,以做屏障。” “还有呢?”孙传庭看穿了左良玉,凝眉追问道:“左都督,事到如今了,还是坦白一些好。” 左良玉沉默了一阵,面色也转冷了些:“这大明闹成这样子,紫禁城里的那位难道没有关系?东虏入关,不管天子能不能逃出来,大明也该换个有能的皇帝了,到那时候,自然是阻力越小越好。” “原来是为了拥立之功!”孙传庭冷笑道:“有了这拥立之功,乃至于将新皇帝操纵在手中成为傀儡,以后是自己登基称帝也好,投诚武乡贼或东虏也罢,都有了上好的筹码,左都督这算盘打得不错。” “本帅说了,这天下人人都在找出路,本帅自然也在找出路!”左良玉丝毫不在意孙传庭话语中的攻讦嘲讽:“有拥立之功的重臣,无论哪朝哪国都得当块招牌立起来,本帅那么多弟兄,总得给他们谋一个上好的出路。” “本部也说了,左都督打得一手好算盘!”孙传庭冷笑着,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这大明的忠良,终究还没死绝!” “而且左都督忽略了一点,这天下有一家,再闪亮的招牌,对他们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添头而已,左都督小心他日偷鸡不成蚀把米!” 孙传庭转身便走,左良玉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一家能够开价。” 第708章 归乡 岳冰兰掀起马车门帘,呼啸灌入的寒风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看去,远处的城墙已清晰可见,岳冰兰喃喃自语道:“武乡城.....快到了......” “这都六月天了,山西还天寒地冻的!”马车内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缩成一团,紧紧靠在身边两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中间取暖,一张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 “让你在襄京老实呆着,你不听,非要来这北地受冻!”岳冰兰放下门帘,没好气的说道:“我和你四姐姐、芸姐姐来山西都是来探夫的,你这小娃娃非要来凑热闹,挨冻活该。” 那女童翻了个白眼,却不敢回嘴,紧紧的抱着身边一名少女的臂膀,那少女笑了笑,赶忙帮她出声相劝:“兰嫂嫂,你也别怪她了,梅老五十多岁才得了清妹妹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都是放在掌心里宠着的,早就娇宠自在惯了,一时半会哪里改得了?” “金兰公主说的是.....”马车内的另一名少女也出声帮腔,顺着话头转移了话题:“而且清妹妹也没说错,这山西确实是冷的很,不止山西,今年各地都是奇冷,江西今年也是大雪一直下到五月中才停,不少地方都遭了雪灾,我那表哥从开年起就在忙着安排部队到处去救灾。” “成哥与俺说过,这叫做小冰河时期,这种鬼天气,还得持续好些年!”岳冰兰长长叹了口气:“不止是咱们受灾,听说北虏也受了白灾,东虏那边也遭了雪灾,靠南的福建、两广等地虽然没有遭雪灾,却出现了干旱,福建干旱尤其严重,不少流民都跑到咱们这里来了,倒是便宜了郑芝龙,去年盘踞台湾的西番熬不住投降,郑芝龙占据全台,正是需要迁民开拓的时候,福建那些遭灾的流民不少都被他组织起来迁移到台湾去了。” “哀民生之多艰......这贼老天,也是不做人!”四姐儿叹了口气:“听说最近四川、云贵那边也发生了地震,军中都有不少将士死伤,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受震而死了。” 梅清的脸色变了一变,岳冰兰瞧见,赶忙安抚道:“清妹妹不必担心,梅老安全无事,如今地震也已经停了,梅老还在准备进兵滇南呢。” 梅清的脸色稍稍缓了缓,似乎是不想谈这些话题,窜到岳冰兰身边,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转移话题:“兰嫂嫂,怎么还没进城呢?” “是啊,怎么这马车忽然慢下来了?”岳冰兰也这才感觉到有些奇怪,又掀开布帘看去,却见马车已经来到城门不远处,但城门口堵成了一锅粥,入城的人潮、马车、货车在城门处层层叠叠的堆积着,如同乌龟爬一般缓缓行进着。 “怎么堵成这样?”岳冰兰干脆钻出马车,却见城门只开了半扇,门口站着一队顶盔贯甲的辅兵,正在一个个仔细查验着入城之人。 马车旁一名护卫亲兵已经跳下马挤过人群前去询问,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夫人,城里出事了,似乎是在抓人,四方城门只有这里开了半扇,所以才堵成这样。” 岳冰兰点点头,凝眉看着城门,又等了一阵,一队辅兵清出一条道路来,却是毛孩听闻消息,亲自领着人来了。 “城内在抓虏谍,所以封了四方城门……”毛孩解释着,一双眼不停往马车内瞟着,脸上有些泛红:“城内也封了几条街,俺来领你们进城,免得走冤枉路。” 岳冰兰扫了眼马车布帘后悄悄窥视着毛孩的四姐儿,微笑着点点头,换了匹马,与毛孩并马而行:“虏谍是什么情况?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不仅是武乡在抓人,山西各地都在抓虏谍,这次若是弄得好,没准能一次性把东虏安插在山西的虏谍抓光!”毛孩冷笑几声:“张家口那边出了事,晋商八大家在清理家族中反东虏的势力,听说是东虏专门派了个汉官过去协调指挥的,杀了不少人,有侥幸逃出来的,便向军情处投诚了。” “是范永升和黄师爷他们?”岳冰兰问了一句,秀眉皱了起来:“晋商八大家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族内有争斗、互相之间也有纷争,以往都是顺其自然,这也算是两面投注的正常操作了,这次却忽然大开杀戒…….晋商的东家是铁了心要投东虏,而且很快就有大动作了。” “成哥也是这般分析的,东虏此番突然在张家口下手控制住晋商,是为了在辽东办大事!”毛孩重重点了点头:“皮岛沦陷、登辽海道断绝之后,辽东粮草只能走山海关一线陆路运输,成本高昂,明廷的户部兵部既出不起这个钱,也缺乏组织能力,基本都依靠晋商协助输粮,若是断了晋商的协助,单单组织输粮民夫,明廷就得乱上好一阵子。” “前些日子闯曹联军被围剿,高闯王被押赴京师,崇祯皇帝还因此告祭太庙,如今应该正在兴头上、正是自信满满的时刻!”岳冰兰眯了眯眼,分析道:“听说京师有不少言官在私下串联,准备趁机鼓动万岁爷逼迫洪承畴出战,如此看来,背后也是有人在搅风搅雨。” “万岁爷下了圣旨、京师又是那般风潮,加上辽东军又断了粮,洪承畴不是袁崇焕,他不会死扛到底的,必然引军出战,然后便是一场惨败!”毛孩双目光芒闪烁:“东虏入关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岳冰兰点点头,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成哥和阿四哥他们呢?他们还没回武乡吗?” “本来应该今天回来的,在大同耽误了一阵……”毛孩摇了摇头:“大同府有北虏潜过长城劫掠,成哥得先处理了他们再说。” “北虏潜入?”岳冰兰一惊,赶忙问道:“东虏如今应该全部心力都放在辽东,怎么还有心思来招惹咱们?” “不是东虏,是一些北虏小部落……”毛孩看向北方:“这贼老天,咱们难,鞑虏也难啊!” 第709章 大同 大同镇,其地东自晋冀省界、西至后世大同市西北一带,内长城雁门关以北,下辖八卫、七所、五十三堡,乃是大明规模最大的边镇之一。 大同作为大明防御东蒙古、拱卫京师的重镇,在努尔哈赤起家之前,长期是大明最为看重的边镇,城高墙厚、兵马雄壮,还有九边最大的兵工厂,是明军最早火器化的地区,如今在明军中通行的车营战术,就是俞大猷充任大同总兵时发明的。 即便是在一片糜烂的明末,大同边军也能称得上强军,历史上姜镶反正之时以一部孤军据守大同数月之久,拥有绝对兵力优势和红夷炮的清军用尽手段都难以破城,大同城池之坚固、兵将之骁勇,可见一斑。 三省大战中,卢象升统领的宣大边军跟着高起潜一起逃跑,结果中伏几乎全军覆没,时任大同总兵龚化龙都被俘虏,待之后大熙军兵进大同之时,接任的大同总兵李辅明手中已经没什么可用之兵了,只能据大同而守。 大熙军旋即对大同采取了“扫清外围、围而不攻”的战术,逐步拔除大同城外围堡寨、对大同进行合围,包围数月之后,大同城内的守军熬不住饥寒,又不愿意送死,发动了兵变,强行推举大同总兵李辅明等人为首、绑了主战的大同巡抚叶廷桂,开城投降。 吴成如今便在这座边关重镇之中,大同是山西的北面屏障,大同若有失,敌军便可长驱直入蹂躏山西腹地,所以如今的大同镇也在大兴土木,各地的寨堡、关口都在翻修,大同城也在原城墙的基础上改建堠台,整座城池到处都是竹木脚架,宛如一个大工地一般。 大同城一座刚刚完工的堠台上,吴成揣着手看着城下蚂蚁一般修城的民夫和军卒,在他不远处,几名身上还带着血迹、一身烂泥的男子正狼吞虎咽的啃着饼子,他们都是这次潜入长城劫掠后被俘虏的蒙古人,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干干瘦瘦,见了食物便两眼放光,给些吃喝便竹筒倒豆子一般问什么答什么。 原大明大同总兵、如今的大熙军机顾问李辅明一脸严肃的用蒙古话审问了一阵,这才返回到吴成身边,禀告道:“执政,已经确认了,这些鞑子都是罕哈人,应该是罕哈东路车臣汗的部族。” “罕哈!”吴成点点头,罕哈便是后世所称的喀尔喀蒙古,喀尔喀部蒙古初立之时有大小部族十二部左右,后经历数百年征伐吞并,时至今日大概形成三大部族,车臣汗部便是其中一部。 崇祯初年皇太极攻伐漠南蒙古诸部,林丹汗属下的乌珠穆沁、苏尼特、浩齐特等部为逃避战乱,投奔了林丹汗的盟友和连襟硕垒济农,与他的属下和阿巴哈纳尔等部一起,推举硕垒为“共戴马哈撒嘛谛车臣汗”,车臣汗部由此形成。 “本执政若是没有记错,罕哈诸部一直生活在漠北吧?”吴成有些疑惑:“车臣汗部离大同的距离也不近,怎么会跑到大同这块来了?” “回执政,据这些鞑子所说,是因为漠北白灾严重的缘故!”李辅明回道:“漠北连天大雪、寒冻严重,牛羊马畜大批冻死,鞑子又缺乏御寒之物,不少人冻饿而死,故而漠北罕哈诸部有大批部族举族南牧,准备在漠南挺过白灾再回去。” “小冰河……”吴成默默念叨了一句,老天是公平的,小冰河不仅影响中土的百姓,更加靠北的蒙古受到的影响更为严重,蒙古诸部在明末大范围的衰落,和小冰河时期的自然灾害脱不了干系。 “漠北诸部南迁,漠南诸部就没有反应?”吴成心中更为好奇:“按理说,也该鞑子自己先打起来再说吧?怎么就直接闹到咱们大同来了?” “回执政,是因为辽东的战事……”李辅明毕恭毕敬的答道:“前段时间东虏酋首洪台吉向漠南蒙古诸部发了圣旨,各部都抽调精锐骑兵前往沈阳集合,漠南诸部空虚,故而漠北诸部才大举南下、抢占牧场。” 李辅明扫了眼那些俘虏,继续说道:“只是漠南也遭了白灾,情况虽比漠北稍好,但也好不到哪去,依旧养不活漠北诸部人丁,故而才有不少部族潜入长城劫掠,不止是大同镇,宣府、甘州、甘凉等地都有鞑子兵马潜过长城。” “只是他们没想到撞上了硬骨头!”吴成点点头,长城虽然不可能处处设防,但只要管住关口,便能隔绝缺乏攻城武器的蒙古人大举入侵的可能,而潜过长城的零星蒙古骑兵面对边镇的镇堡和寨堡化的村寨也难以攻取,更不可能面对边军大规模的追歼,只能充当马贼,抢到什么全靠运气。 不仅是蒙古人,历史上东虏也曾抄掠宣大边关,也吃了不小的亏,之后东虏破关便再也没有走过宣大一线。 “洪台吉抽调蒙古骑兵前往沈阳…….”吴成扶着垛口,手指轻轻敲击着:“张家口晋商彻底倒向东虏,洪台吉恐怕也挺不住了。” 小冰河期不可能只冻大明不冻别人,更靠北的东虏灾情必然更加严重,虽然洪台吉可以压榨朝鲜,但朝鲜才多大点地方?去年满清对朝鲜的劫掠本就对其经济造成重创,朝鲜的粮食金银乃至壮劳力几乎都被满清掠走,如今皇太极就算是把朝鲜打包卖了,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粮。 “东虏接连兴起大战,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存粮,劫掠的粮草,能吃多久?所以洪台吉也得速战速决,这些日子动作这么频繁,就是在准备一战定乾坤了……”吴成看向东北方向:“这是个好机会,洪承畴若是能再挺上几个月,东虏恐怕得粮尽退兵了。” “只可惜这大明不会让洪承畴挺下去……高迎祥和罗汝才此时战死被俘,算是坑了洪承畴一把!”吴成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北方:“得了,做好自家的事才是关键,大同各地的寨堡,要仔细修筑翻新,加快进度。” “至于这些鞑子,挑几个放还吧,让他们帮咱们带个话,漠南诸部投奔了东虏,漠北诸部可说不定!” 第710章 闲棋 吴成在大同巡视了几日,这才南下返回武乡城,和自己的老婆团聚,领着岳冰兰等人一起去看了看武乡、沁州等地重修的墓园和纪念碑,祭祀一番后再准备往平阳府等地巡查。 夜深人静之时,吴成却爬了起来,套了一身棉衣,给屋中的煤炉添了些煤块,一根根的点着屋内的烛台。 “梅老那个女儿你也看了……”岳冰兰裹着被子,面上的潮红还未消退:“梅老对她喜爱的紧,听说从小就跟着梅老练箭,小小年纪就能开弓,以后指不定会是个女将军。” “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娃娃……”吴成一面点着蜡烛,一面微笑着说道:“年纪和小六子相差也不大,日后若是配成一对,绵老叔在天有灵也会满意的。” “只怕她是看不上小六子的……都是骄纵着长大,一个懂事聪明,一个却……浪荡!”岳冰兰说着就有些来气:“老婶婶太惯着小六子了,那些老武乡的弟兄们又给绵老叔面子,谁也管不住他,这次咱们来山西,说要带上他,结果也被老婶婶拦着了。” “没什么老武乡,大熙上下都是一体的!”吴成教训了一句,见岳冰兰脸色有些尴尬,语气放柔了些,安慰道:“小六子这年纪,本也是浪荡的年纪,听老婶婶说,我小时候可比他捣蛋多了,上房揭瓦、砸人水缸,做了多少破事?长大了还不是沉稳了下来?小六子只要安安稳稳的,浪荡些也无妨了。” 岳冰兰噗嗤一笑,点点头:“你也是记吃不记打,当初也是有绵老叔管着你,你可记得绵老叔打你打的多狠?棍棒底下出孝子,上次俺拿藤条把小六子重重打了一顿,从此以后他就没逃过课了,就是害得俺又和老婶婶吵了一架。” “绵老叔就这么个儿子,老婶婶怎能不心疼?”吴成将棉衣脱下随手甩到地上,赶忙钻进被子里,搂着岳冰兰,用两人的体温互相取暖:“等之后回襄京,我帮你去和绵老婶说和说和,再买些礼物给小六子,很快就能和好如初的。” “每次都是这样,好人都让你做去了!”岳冰兰拍了吴成胸脯一巴掌,仰头看着吴成,认真的问道:“大同边墙外的那些漠北鞑子不处理,你能安心回襄京?” “那些漠北的鞑子成不了大气候,你没亲眼看过他们,和漠南的鞑子相比,差得远了!”吴成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难民,就靠它们,根本不可能大举破关的。” 吴成轻蔑的笑了笑:“若不是东虏将漠南诸部的精兵都抽调去了辽东,光是漠南诸部,他们都打不过。” 吴成没有诓岳冰兰,漠北本就苦寒贫瘠,远远比不上漠南水草丰美,而且漠南蒙古诸部因为比邻大明的缘故,通过互市、招募逃亡汉人等方式或多或少受到了大明先进技术的外溢。 比如隆万年间的俺答汗,就招募逃亡汉人开垦生产,形成了一座仿大明京师的归化城,十余万汉民为他耕织生产、铸造铁器,为他供养了数万具装铁骑,助俺答汗成为草原上的霸主,几乎一统蒙古诸部。 隆庆议和、明蒙互市之后,漠南蒙古诸部能通过互市聚敛粮食财富,发展更为迅速,到万历中期,漠南蒙古诸部基本都是且耕且牧,特别是互市最早的东蒙古诸部,成为整个大蒙古地区中最富裕的地区,也自然而然成为蒙古的中心。 相比而言漠北蒙古诸部却很凄惨,明蒙互市跟他们相隔遥远,逃亡汉民也不会跑到他们的土地上去,漠北水草甚至比不上西域天山融雪滋润的草场,漠北蒙古诸部也因此成为蒙古诸部中最为贫瘠的一支,不少部落还过着非常原始的生活,莫说铁甲,连弓箭大多都是使用的原始的骨箭。 也正是亲眼看到漠北蒙古诸部的模样,吴成才放心的离开大同南下,他们装备落后、兵弱马瘦,注定不可能攻破边墙大举入寇了。 “那你还派人去和他们和议?”岳冰兰有些疑惑:“漠北诸部这般羸弱,直接出兵驱赶走不就行了?” “下步闲棋而已!”吴成笑了笑:“他们虽然羸弱,但也能凑数万骑兵,这些骑兵或许谁也打不过,但用来在草原上带路也是好手。” “漠北诸部羸弱,所以只能依附于强权势力,以前是依附于林丹汗,后来林丹汗被东虏灭了,他们就成了无主的孩子,自然得另寻他处依附。” “如今漠北诸部中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投诚东虏,以扎萨克图部为主,想要向东虏献上九白之礼、以示朝贡归附之意。“ “另一个则是如今在大同外的车臣部,车臣汗主张联合瓦剌诸部一致对抗东虏,不过我估计对抗东虏只是借口,他的真实目的是想抢占漠南蒙古诸部的牧场,只要满足了胃口,就会向东虏投降的。” 吴成指了指自己:“如今李自成、老回回他们正在甘凉准备入西域,瓦剌诸部怕是没心思去管漠南漠北的事了,车臣汗的打算必然落空,既然如此,我就送他一条新的出路。” “车臣汗忙着填饱部族的肚子,恐怕是没什么汉蒙之别的,联合谁不是联合?联合咱们,他抢占牧场的行动反倒更为顺利!”吴成笑道:“若是谈判顺利,我会给他提供一批粮食武器,作为交换,会从车臣部换取一批战马,日后东虏入关,他们在背后捅依附东虏的鞑子屁股,东虏不可能不管自家小弟的,咱们压力也能小不少。” 岳冰兰默然一阵,摇摇头:“那些鞑子无信无义,恐怕不会这么顺利的。” “无所谓,只要草原上乱起来就行,我也没把希望放他们身上,我之前也说了,这只是一步闲棋!”吴成淡然的耸耸肩:“打铁终须自身硬,棋局的关键,还是咱们自己!” 第711章 华人 “你心中有数就好!”岳冰兰提醒道:“当初大明就想靠着林丹汗抵御东虏,白送了多少粮食军器?结果林丹汗直接跑了,反倒抄掠宣大、祸乱大明,利用漠北诸部可以,但总不能养个白眼狼出来。”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正要说话,却传来了敲门声,吴成皱了皱眉,起身裹了棉衣去开门,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封密信回了屋:“总是不得安宁,南边出事了。” “南边?”岳冰兰一惊,赶忙问道:“是梅老出事了?” 吴成却摇了摇头,在案桌上翻找着:“是郑芝龙派人来了,吕宋华民大起义,他准备趁机攻打吕宋,派人来给向咱们讨要一支陆师配合,看来台湾之战是让他认识到光靠他郑家,不可能夺下南洋了!” 郑芝龙从台湾送了封亲笔密信给吴成,快船快马,八百里加急,从南到北一路上驿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只为了报告一个消息——吕宋马尼拉西班牙殖民当局对马尼拉城的华人展开血腥屠杀,并且派兵搜剿吕宋岛上的华人村庄、城镇,华人为求自保,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初之时,随着郑和七下西洋,大量大明商贾百姓下南洋求活,虽然后来大明停了官方的下西洋行动,但前往南洋诸国商贸生活的华人反倒更多,在南洋也有不小的影响力,比如作为南洋门户的马六甲城,就是大明商民协助马六甲苏丹国修建的,整座城池皆照大明城池规格修筑,恍然如中土。 但正德年间,欧洲殖民者势力进入南洋,自然需要翦除在当地有莫大影响力的华商华人,对其百般刁难打压,甚至纵兵攻击屠杀,当地华商华人也曾求助过大明,但大明对海外兴趣寥寥,基本毫无反应,坐看一个个藩属国被欧洲殖民者攻陷。 失去了母国支持的南洋华人,自然是脆弱无比的,只能逆来顺受,西方殖民者对南洋殖民地的统治大多很粗陋,一般只是作为船货中转站或者抢掠的出发据点来治理,大多数殖民政府连治下的土着有多少村寨人口都搞不清楚,还经常因为宗教、风俗等方面的和土着民冲突。 但他们也需要粮食和物资的供养,因此这些西方殖民者大多会招募较为听话且拥有较先进的耕种技术和管理方式的华人来耕种土地、建筑城池堡垒、管理土民。 他们向土民征收极为沉重的人头税、利息、地租,同时还发放高利贷,又将华人当作包税人使用,让华人去向土民征税征粮、催缴高利贷,并挑选一部分华人领袖给予一定的财富,将当地土着对殖民者的仇恨、对财富的贪婪和嫉妒引导在华人身上,将华人当作泄洪的口子。 一旦土着有暴动的迹象,或者当地华人的人口和势力成长到一定程度,那些西方殖民者就会勾结土着对当地华人进行大规模的种族屠杀,土着民在屠戮和抢劫中发泄了往日被欺压的怒火、抢掠了无数财富,而殖民者也能趁机掠夺大量华人辛苦积蓄而来的财产。 屠杀之后,西方殖民者再从中土招募华人填入殖民地便是,毕竟中土大陆什么都多、活不下去的贫民也多,而以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效率,这些被西方殖民者分田分地诱惑出海的贫民基本不会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就是玩这一套的好手,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勾结菲律宾土着对马尼拉的华人华商展开了一场大屠杀,将近两万四千多名华人被杀,当地华人领袖曾逃往大陆求救于明廷,并且向万历皇帝谎称菲律宾盛产银矿、富裕非凡,希望能求得明廷出兵复仇。 彼时的马尼拉殖民当局也担心明朝会出兵报复,不仅主动写了封信辩解,而且还做好了搬迁逃命的准备,但当时的明朝陷在国本之争中,对海外也缺乏兴趣,只发了一道圣旨斥责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了事。 时至今日,菲律宾的华人数量增至四万余人,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本来就在准备着一场新的“杀猪宴”,从泰昌元年开始,殖民当局就强制将马尼拉城内的华人驱赶到周围的村庄充当佃户,让他们和当地土着杂居,或者干脆鼓励华民驱赶土着、占据村庄田地,致使双方的矛盾不断积累。 与此同时,因为欧洲的战事愈演愈烈,从新大陆开往东方的宝船和货船锐减,这导致作为东亚和新大陆贸易中转节点的马尼拉收入大减,甚至出现了财政危机、走到了破产的边缘,因此西班牙殖民当局加速了对菲律宾土着的盘剥和掠夺,对华人的压榨也愈演愈烈,矛盾不断激化。 菲律宾在此时已成了一个炸药桶,而点燃这个炸药桶的,便是中土大陆上局势的变化。 去年大熙接收壕境,壕境成为大熙自由市,之后郑芝龙出兵台湾,不管陆战打得多么拙劣,终归是收复了台湾、驱逐了盘踞台湾的尼德兰人。 欧洲殖民者一下子在中土失去了两个据点,西班牙马尼拉殖民当局顿时惊惧异常,他们虽然残暴,但是却不蠢,西班牙在吕宋不过马尼拉、宿务几个据点,男女老幼乃至混血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万人,兵马刨除归附的土着兵,也才几千人而已,若是当地华人和土着被中土政权的胜利激起反抗的心志,那西班牙在南洋的殖民中心,可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马尼拉殖民当局决定先下手为强,提前发动对当地华人的屠杀和劫掠行动,让华人和土着民在自相残杀中两败俱伤,再也没法威胁西班牙的殖民地。 至于中土政权会不会因此对菲律宾动手,马尼拉殖民当局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莫说中土如今还处在战乱之中,即便是一个统一的中土国家,欧洲殖民势力进入南洋以来,他们又有过哪些作为? 一场血腥的屠杀,就此降临在菲律宾的华人身上。 第712章 干涉 马尼拉殖民当局的做法和万历年间没什么区别,先驱使愤怒的土着民对华人村寨展开攻击,逼迫华人拿起武器自卫,然后他们再出兵剿灭那些“造反”的土着或华人武装,掠夺财物。 当地土着民装备低劣、缺乏训练,华人大多有宗社团结,拥有一定的组织性,但华人武装在西班牙人的可以控制下同样装备低劣,大多数仅装备砍刀、长矛甚至农具等冷兵器,绝大部分人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对付土着民尚能一战,但对付西班牙的殖民地军队,绝无胜算。 所以菲律宾的华人自然再一次向中土寻求帮助,先是南洋等地的福建海商向台湾的郑芝龙报告了菲律宾的事,不久之后,当地华人武装派往中土求援的使者,也抵达了台湾、广州,乃至于南京。 “若是要夺取吕宋,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壕境总督府内,郑芝龙瞪着略带疲惫的双眼,侃侃而谈着,他一收到吕宋华民起义的消息,便立刻写信送往广州和襄阳,同时亲自来到壕境,郑芝龙只要不携带武装、以个人身份前往壕境,可以自由来去,这是之前吴成和他订立的协议之一。 “吕宋四万余华民,他们死活如何且不说……”郑芝龙确实不在意菲律宾那四万华人的死活,如今的中土天灾人祸的,每日都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他在意的只是吕宋那块地方:“吕宋乃是西番从新大陆往咱们中土的航道节点,是西番在南洋的统治中心,若是能夺取吕宋诸岛,驱走日斯巴尼亚人,在南洋就有了立足之点,之后再从吕宋出兵攻打满喇甲、就能封闭南洋海门了。” “按照我本来的计划,也是准备联络吕宋的华民,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郑芝龙在身后的海图上拍了一掌:“若是让日斯巴尼亚人勾结当地土着将华民屠尽,咱们在吕宋失了内应,攻伐吕宋之事,可就麻烦了许多啊!” 总督府内,不仅有大熙的壕境总督里卡多,孙朝肃、孙元化等人也在,听了郑芝龙这番话,孙朝肃忍不住嘲讽道:“郑同知一口一个咱们的,是准备投我大熙了?” 郑芝龙面不改色、“大义凛然”的说道:“孙节度,吕宋华民正在遭西番土蛮屠戮,此时可是说笑的时候?吕宋华民大多是我福建乡梓,大熙日日喊着‘护民爱民’,我等正该团结一致,救华民于水火才是!” 孙朝肃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孙元化却哈哈一笑:“郑同知,咱们都是老狐狸,何必惺惺作态?直说了吧,你想趁此机会夺占吕宋,但你郑家的兵……实在是不堪,所以才想找我大熙联合。” “孙参知猜的没错!”郑芝龙干干脆脆的承认了:“既然孙参知坦荡,我也坦荡,我郑家在台湾练兵一事,想来诸位也都清楚,你们在白鸽水寨训练水师一事,我也清楚,本来按道理来说,两家按部就班,过个一两年,我郑家的陆师整合编练完成,你们的水师也有了些规模,大伙一起涌去南洋,各自发展夺地,总之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但如今吕宋华民大起义这般好的机会,失去了着实可惜,咱们若是坐视不管,放任日斯巴尼亚人把华民屠尽,日后咱们下南洋的时候,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郑芝龙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朝肃等人,笑道:“咱们两家,谁也没法吃独食,只能是一起合作一回,夺下吕宋,咱们再分赃便是。” “郑同知这话说的,颇有海寇之风啊!”孙朝肃又忍不住嘲讽了一句,扭头看向一旁的里卡多:“弗朗西斯总督,这马尼拉的日斯巴尼亚人,实力如何啊?” “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本身实力并不强…….”里卡多用葡萄牙语解释着,孙元化当起了翻译:“实际上,光靠他们的力量,是不可能统治菲律宾的。” “但西班牙人有很多土着民的帮助,西班牙的传教士在菲律宾传播天主福音,而那些信仰天主的土着就成了西班牙人手中的刀子,最主要的,便是邦板牙人,这些土着主要居住在菲律宾山区之中,本就性情彪悍、英勇善战,被西班牙人大量招募,成了马尼拉殖民当局的军队主力。” “除了这些土着兵外,马尼拉殖民当局手上还有不少的日本雇佣兵,他们大多也是信仰天主的教徒,日本的德川将军统一整个日本后,对天主教徒进行了长期且惨无人道的迫害和打压,不少教徒都逃到了菲律宾,也因此被马尼拉当局雇佣为佣兵。” “椰教,祸国殃民!”孙朝肃冷哼一声,瞥了眼孙元化,孙元化倒是毫不在意,一脸淡然的笑道:“执政说过,宗教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所以执政才令属下融贯椰儒佛道。” 孙朝肃点点头,面色有些严肃:“如此说来,若要攻打吕宋,非得动兴城伯所部正兵不可,但兴城伯如今还在广西,受梅军机节制平靖西南,没有执政或军机处的调令,兴城伯恐怕不会分兵给咱们的。” 孙朝肃扭头看向一旁的广东镇守,却见他双手一摊:“孙节度,按制,广东若是遭袭,我这镇守有权总管广东一省的辅兵、村兵等二线部队御敌,但要出兵攻打他地,那也得军机处发文才行。” 孙朝肃点点头,看向郑芝龙:“郑同知,你也听到了,咱们大熙毕竟是个国家,不似你们郑家这般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上面的命令,咱们是没法调动兵马随你行动的。” “我清楚,所以我早早就送了封信去襄阳!”郑芝龙哈哈一笑:“这次邀你们来会商,是要你们提前做好准备而已……我相信,那位无牙帅和我一样对南洋有不小的兴趣,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忽然推门进来,在孙朝肃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封手令,孙朝肃粗粗看了一遍,向郑芝龙和孙元化展示了一番:“执政亲笔手令,孙参知升任任总理南洋事务大臣,兴城伯会调一个都尉的兵马来,与郑同知合兵,一同收复吕宋!” 第713章 吕宋 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塞巴斯蒂安·科奎拉是半夜被一名黑人侍从从床上叫起来的,一名从壕境而来的神父给他带来了一封大熙广东节度府发出的公文,还很贴心的翻译成了拉丁人。 科奎拉粗粗读了一遍,当即从床上跳了起来,召集马尼拉当局的所有高官开会:“先生们,塞里斯人送了一封警告信来,要求我们保护菲律宾的塞里斯侨民安全,否则他们将会对我们采取断然的军事行动。” “大熙……”一名神父扶着眼镜看着公文,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大熙是塞里斯国内一群造反的农民,他们怎么会关注千里迢迢的菲律宾的事务?” “也许是澳门的葡萄牙人唆使的吧,那些葡萄牙人一直和我们不对付,宁愿投降塞里斯人,也不愿听从我们的命令!”一名西班牙官员猜测到:“也许是他们想要利用塞里斯人夺去我们在菲律宾的殖民地。” “塞里斯人的公文里,用了‘收复’这个词……”那名神父放下眼镜,将公文递给下一个人:“他们宣称吕宋是塞里斯的附庸国,我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也许不仅仅是葡萄牙人,塞里斯人也想要借着那些起义来夺取西班牙王国的殖民地。” 科奎拉沉默不言,他们对菲律宾华人的屠杀计划正在按部就班的执行着,如今已经有萨加尔、梅哈利吉、圣克鲁斯的等地的华人为了抵挡当地土着民的进攻而起义,马尼拉当局只需要等待他们和土着民互相攻杀、两败俱伤之后再把他们一锅端了就行。 这些都只是前菜,这些地区的华人大多是农户佃户,本身也没有什么财产,但却最具有反抗精神、团结的宗社和战斗力,消灭掉他们马尼拉当局得不到什么钱粮物资,但却能翦除威胁性最大的华人武装。 真正的肥肉,是帕里安地区的华人,帕里安是菲律宾最大的华人聚居区,人丁上万,大多从事商业和手工业,或者给马尼拉殖民政府充当包税人和管理土着的官僚,大多数华人的宗社领袖和富豪都居住在帕里安,此处华人只占菲律宾华人的三分之一,但财富却占了七成有余。 帕里安的华人家中多多少少有些余财,加上华人的头面人物和为马尼拉当局服务的包税人、官僚也大多居住在此,马尼拉当局对帕里安华人的压迫和剥削也较轻,因此如今这场华人起义,帕里安华人大多数是不赞同的,甚至不少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佃农造反,不会波及到帕里安来。 马尼拉当局如今按兵不动,就是等待着机会一举消灭其他地区的华人武装,剩下帕里安这些习惯了妥协和委曲求全的软弱的有产华人,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能让马尼拉当局劫掠烧杀得肚皮滚圆。 历史上崇祯末年华人起义的迅速失败,就是因为帕里安华人的首鼠两端,富人和宗社领袖不愿参与、穷人起义军又缺乏领导和组织,始终无法形成合力,陆续被西班牙殖民军剿灭。 直到西班牙人开始屠杀马尼拉城内的华人,才令帕里安华人最终忍无可忍,起义攻打马尼拉。这样的仓促起事自然不可能成功,西班牙军队早已布置妥当,放炮轰击帕里安,将整个街区化为一片火海。 科奎拉之前见帕里安华人没有帮助华人起义军的行为时,就已经在心中笃定他们的计划必然成功了,但却万万没想到出了这般变故,一个更加强大的势力掺和了进来。 “我听说塞里斯人的海军不行……”一名军官说道:“之前逃到菲律宾的澳门葡萄牙人说过,那些塞里斯叛军的陆军很强大,火炮和火绳枪很多,但他们缺乏海军,甚至可能是占据澳门之后,才开始在葡萄牙人的帮助下建造战船、编练海军。” “菲律宾和塞里斯毕竟隔着大海,塞里斯人的陆军再强大,也不可能飞过来!”那名军官自信满满的说道:“以往尼德兰人、不列颠人也不是没有攻击过马尼拉,但是都被我们的堡垒和舰队击退了,塞里斯人羸弱的海军,威胁不了菲律宾的。” “但他们可以借助苏禄的摩洛海盗,若是富裕的塞里斯人在背后支持那些海盗,也会给我们很大的困扰!”有一名官员忧心忡忡的提醒道:“而且…….万一他们借助尼古拉斯·郑的船队怎么办?” 会议室里一阵寂静,一名神父摇了摇头,驳斥道:“尼古拉斯·郑是明国的军官,而那些塞里斯人则是叛军,他们应该不会有合作的,若是他们在一起合作,从福萨摩逃回来的尼德兰人又怎会从来没提过此事?那些尼德兰人又怎么可能在福萨摩岛上坚持那么久?” “有道理!”那名官员也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又猜测道:“也许这些塞里斯的叛军,是像三十多年前的明国那样,只是因为菲律宾的塞里斯人的祈求才给我们发了这封公文警告,只是外交辞令,不会真正做些什么,毕竟他们能够对菲律宾采取的手段并不多。” “这样的话……我们暂且不做理会?”科奎拉略带犹豫的提议道:“先派出一些侦察船去巡逻菲律宾和塞里斯之间的海面,我们继续鼓动土着进攻塞里斯人的村庄和城镇,先杀掉萨加尔、梅哈利吉等地的塞里斯农民、佃户、矿工,留着帕里安和马尼拉、宿务等地暂时不动,看看这个‘大熙’的反应再说。” “如果他们也和当年的明国一样,只是给我们发一道公文警告、之后便再没有动作了,我们再消灭帕里安等地那些富裕的塞里斯人也不迟!”科奎拉噗嗤一笑:“说实话,我也不相信塞里斯人会为了菲律宾的同族大动干戈,就算我们杀光了菲律宾的塞里斯人,和大陆的生意还是照做的,双方也不影响。” “如果塞里斯人真的联络了苏禄的海盗,或者派兵来菲律宾,到时候再与他们谈判不迟。” 第714章 联军 满脸煞白的孙元化躺在担架上,任由几名光着膀子的水手将他抬上甲板,高悬于空中的太阳散播着炽热的阳光,蔚蓝的天空一点云彩都见不着,让孙元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抬手遮在眼前。 “孙总制,您还挺得住吗?”一阵狂笑传来,孙元化扭头看去,却是郑芝龙的从子郑彩,正一脸嘲讽的看着他。 “不过是晕船、吐了几回而已,算不得什么……”孙元化没好气的回道:“我这陆上君子,自然是比不上你们这些从小下海的海寇的。” 郑彩尬笑几声,没有和一个老头子斗嘴的兴趣,转移话题道:“三叔去追击那几艘逃跑的侦察船了,但我估计是追不上的,想来不久之后马尼拉的日斯巴尼亚人就该收到咱们抵达吕宋的消息了。” 孙元化撑起身子扫视过去,简陋的码头上一列列大熙军的战士正在下船整队,民夫和水手搬运着船上的物资军备,在码头的空地上堆积成一个个小山,外海的洋面上,还停泊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 早在广东节度府向马尼拉殖民当局发出公文之前,郑家就开始集结船队准备出海,待艾奇手下抽调的三千余大熙军将士一到,便运载着他们杀奔菲律宾而去。 郑芝龙没有亲自领军,留在台湾继续招募流民开垦,派了其弟郑芝豹为主帅,出动大小战船四十余艘,仿西式战船三艘,其他运输船、运兵船等各式船只两百余艘,算得上是蔽海而来。 除此之外,郑家还出动了六千多陆师协同大熙军作战,但从郑芝龙到孙元化都知道这些海盗一般的郑家陆师,就像随同前来吕宋的大熙海军一样,靠不住。 此番攻伐吕宋,大熙的海军也派遣了六艘战船随行,区区六艘战船对战局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水手和兵将的航海和海战水平与郑家那些从小在海上长大的船员兵将也差得老远,此次随征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学习积累一些远航和海战的经验而已。 “知道就知道了吧,咱们本来也没想瞒着!”孙元化冷笑几声,躺回担架里,让水手抬着他下船:“咱们此番渡海而来、吊民伐罪,就要行得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最好闹得整个南洋的西番、蛮国都知道,畏我惧我,他们才会听话懂事。” “孙总制说的是!”郑彩笑着点点头:“父亲交代过了,此番攻伐吕宋,海上听三叔的,陆上听陈都尉的,常务上则听您的,咱们劳心费力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得同心一致拿下吕宋才是。” “你有这个觉悟最好,吕宋怎么分,让执政和郑同知他们去吵去,咱们只管驱逐吕宋诸岛上的西番便是!”孙元化扫了眼周围,问道:“这吕宋岛是个什么情况,弄清楚了吗?” “有当地的华侨帮忙,咱们就方便了不少!”郑彩朝船下几名等待迎接的华人领袖指了指:“吕宋的华人义军推举了一个叫王兴的首领,说是有两三万人马,但据我探查,里头有不少妇孺老弱,能战的青壮大概八千多人吧。” “这些义军之前和吕宋土着混战了一场,死伤不少,后来日斯巴尼亚的兵马来了,他们抵挡不住,在当地土民的协助下躲进了山里,离咱们登陆的地方不远,这几日那些义军就该到了。” 郑彩又指了指脚下:“咱们登陆的地方叫做拉瓦格,此地土民唤做伊洛克人,本地土邦原也是我大明的藩属,此地距我中土较近,与我中土多有交流,与华人多有通婚,且因为离马尼拉较远,此地土着受日斯巴尼亚人影响较小,即便是信了椰教,也不似中部的他加禄人、邦板牙人那般狂热,此番吕宋华人义军撤进山中,这些伊洛克人就多有协助。” “也就是说,咱们也能像日斯巴尼亚人那般利用当地土着了?”孙元化微微一笑:“西番历来是靠坚堡厚垒逞凶,攻打堡垒是件苦差事,要损耗不少人命,咱们的人命贵,能少损耗些就少损耗一些。” 郑彩会意,阴笑道:“此事可以让当地的华人出面协助,他们地头熟,知道哪些土邦部落没有屈服于西番,也知道该出多少钱粮募兵募人。” 孙元化点点头不再说话,被水手们抬下了船,早在船下等着的一众华人领袖都围了上来,一个个跪拜在地,激动万分的说着:“我等华民漂泊海外,如无萍之弃儿,受尽盘剥欺压,平日里委曲求全,只求一口饭吃,未想西番竟这般残暴贪婪,勾结土着欲杀绝我等华民!” “我等华民日夜祈求,只盼母国援手,今天兵蔽海而来,救我等华民于水火,吕宋华民皆喜不自禁!总制大人若有吩咐、天兵旦有所需,我等华民必竭尽所能满足!助天兵驱逐西番、收复吕宋!” 孙元化从担架上直起身子,面露豪迈之色,从怀中摸出一份黄绢布来:“诸位请看,我大熙执政亲笔手令,言‘海外之民,亦大熙之民,我大熙行孔孟爱民护民之大道,遵‘倡义救民’之宗旨,如今大熙之民有难,岂能坐视不救?‘诸位,我大熙不是明国,绝不会坐视大熙子民为番邦蛮夷欺压屠戮!” “此番出兵吕宋,一为驱逐西番、收复藩国故土,二也是要以此昭示天下,无论何国何族,犯我子民者如犯我大熙,犯我大熙者,虽远必诛!” 一众华人领袖纷纷激动异常的附和着,有人甚至不停的磕着头,额头都磕破了也没察觉,孙元化又安抚了一阵,才让水手抬着他往码头上的建筑中去休息。 “孙总制不愧是当过大官的,这番话说的漂亮!”郑彩浅笑着,语气中有些嘲讽的意思:“孙总制这番话传出去,这救民水火的名声,可就都归你们武乡军了。” “你想要名声?那还不简单?”孙元化哈哈一笑,随手一指:“找个地方立块碑,把名字刻上去,这是我中土第一次动大军于海外、夺海外之国土,悠悠青史,必能留下偌大的声名!” 第715章 马尼拉 科奎拉急匆匆的登上马尼拉王城堡垒的一处望楼上,阴沉着脸扫视着远处的海面,马尼拉殖民当局的高官将领也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都和科奎拉一样,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远处的洋面上,一艘艘战船从海上薄雾中现出身形,几艘快船脱离船队,追逐着仓皇逃向马尼拉港口的货船,炮声清晰可闻,炮弹在海上砸出一束束冲天的水柱。 马尼拉港口有堡垒保护,马尼拉王城也有一座棱堡可以居高临下保护港口,隆庆五年西班牙人击败马尼拉当地的马卡贝比人部落联盟占据马尼拉城,随即将马尼拉王城当作西班牙殖民者的聚居地,将王城内的玛卡贝比人全数杀死驱逐,在旧王城的基础上建设棱堡。 马尼拉王城棱堡的建设过程中,当地华人商民也出了不少钱粮和劳力,所以初期西班牙人还允许华人居住在王城之中,但万历年间西班牙人几乎将王城内的华人杀绝,随后王城之中只允许欧洲人居住生活,华人和土着不仅严禁进入王城范围内,而且聚居区域也处在王城棱堡的炮火射程之中。 西班牙在菲律宾的殖民,只是将马尼拉作为联通新大陆和东亚的贸易中转站,马尼拉殖民当局的工资都有很大一部分需要靠新大陆前往东亚的宝船分润支付,因此马尼拉的港口就尤为重要,西班牙人占据马尼拉后,将原本马卡贝比人的港口拆毁废弃,在王城附近择地新修港口,让港口处在王城的保护之下。 不攻陷王城,外来的船只是不可能进入马尼拉港口的,而光靠海军,是无论如何都攻陷不了马尼拉王城的,所以那支船队停在外海,只不过是在耀武扬威而已。 但这足以让科奎拉心情凝重了,当着家就知柴米油盐贵,马尼拉殖民当局早就和西班牙一样,处在衰落之中,实力大不如前了。 欧洲连绵不断的战争中,有一大半和西班牙有关,在意大利要和威尼斯、那不勒斯这些邦国对战,在北非要应付奥斯曼帝国背后支持的摩洛哥,在海上要对付尼德兰和不列颠,身边还有个法国时常摩擦开战,频繁的战争拖垮了西班牙的国力,也让西班牙将越来越多新大陆开采的金银运回国内应付战事。 从新大陆前往东亚的珍宝船越来越少,作为中转站的马尼拉自然也萧条衰落了下去,依赖于珍宝船运送来的金银支付工资的马尼拉殖民当局也陷入了财政危机之中,科奎拉等人想要屠杀劫掠华人,和马尼拉当局的财政危机脱不了关系,仅仅是帕里安的华人,保守估计就能劫掠五百多万比索,这么一大笔财富,哪怕耶稣下凡也得跟着抢一把。 财政危机,殖民地的运转就艰难无比,原本称霸远东的西班牙大船队也因为殖民当局付不出工资和船只维护费用而逐渐崩解,不少船只都跑去了新大陆,虽然当地的殖民地也大多陷入财政危机之中,但至少靠近金银产地,总能分润一些。 更有甚者,甚至跑去投奔了尼德兰人和不列颠人,马尼拉在天启崇祯年间连续遭到尼德兰人数次攻击,每次都是改换门庭的西班牙船舰带的路。 从万历末年开始,西班牙在远东就处于守势,殖民地陆续丢失,时至今日只有菲律宾的殖民地还在掌控之中,而这都是依赖于陆地堡垒的防守,远东舰队几乎只起到了一支存在舰队的作用,而科奎拉只是粗粗点了一下逼近马尼拉城的战船数量,就清楚他的远东舰队这一次也只能躲在马尼拉的港口之中了。 “是尼古拉斯·郑的船队!”一名将领用望远镜扫视着那支船队:“战船起码有三十多艘,三艘盖伦船......我们的舰队也许能够击败他们,但这很可能只是郑家的第一波船队,后续还有战船来支援。” “郑为什么要到马尼拉来?”一名神父惊恐的说道:“我们和他们掌握的商道互不影响啊?我们的船只经过他们的势力范围时,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交钱的,难道他是为了那些华人出头?他们会攻击马尼拉吗?” “也许只是借机敲诈而已.....”那名将领回道:“即便他们真的攻击马尼拉,他们也攻不下来的,尼德兰人靠福摩萨那些粗劣的棱堡都能据守那么久,而马尼拉的城防工事从1572年就开始修建,后续也不断进行加固和完善,以郑家的陆军水平,不可能攻下马尼拉城的。”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出一笔金银,郑家就会撤兵......”科奎拉皱眉思索着:“若是我们把劫掠帕里安的收入分一部分给郑家,也许他们还会协助我们镇压那些赛里斯人的起义、抢掠帕里安。” 科奎拉并非异想天开,西班牙殖民者不会单单劫掠华人,从来都是公平的屠杀抢劫所有人,他们劫掠苏禄岛上的土着时,就曾将收入分给苏禄的摩洛海盗,而这些海盗丝毫不顾同族之情,跟着西班牙人一起放手抢了一回。 郑家是海商也是海盗,心中哪有什么同乡同族的情谊,必然是利益当先的,以郑家羸弱的陆军,又不可能啃下西班牙人经营数十年的坚固堡垒工事,只要分赃公平,没准双方还能站在同一阵营中。 “郑家的陆军确实很弱......”一名官员忽然说道:“他们心里应该也清楚靠他们不可能攻陷马尼拉,派出这么多船只来菲律宾,就算我们把整个帕里安都让给他们,郑家能赚得了多少?尼古拉斯·郑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为什么要做这亏本的买卖?” “因为他能赚得比帕里安更多......比如整个菲律宾!”科奎拉大惊失色,猛然间想起那封早就被他扔进了垃圾桶的公文:“难道......难道尼古拉斯·郑叛变了明国,和明国的叛军勾结在一起了?” 就在此时,科奎拉的黑人侍从飞奔而来,嚷道:“总督阁下,巴拉特上尉在邦阿西楠遭到赛里斯军队的袭击,全军覆没!” 第716章 胁从 邦阿西楠位于菲律宾西北部,与马尼拉仅有汤都一地相隔,此处本有一个信仰佛教的土邦国家,也是大明的朝贡国,万历年间被西班牙殖民者所灭,随后马尼拉殖民当局便大肆拆毁当地佛庙、屠杀佛教徒,以传教士和天主教堂为中心进行统治。 邦阿西楠人与大明有交往传统,又与北部的伊洛克人长期通婚贸易,相对于中部其他地区的土着对华人接受度更高,加之邦阿西楠地区土地肥沃、又有耕种传统,有不少现成的田土,邦阿西楠便成为了华人主要聚居地之一,仅次于帕里安。 此次华人大起义,邦阿西楠便是起义的中心,自然也遭到了土着和西班牙殖民军重点攻击,马尼拉殖民当局几乎精锐尽出,一口气出动了四百多名西班牙兵将、一百六十余名雇佣兵和两百余名日本流亡天主教徒,还有将近两千余人的土着仆从军,几乎掏空了马尼拉殖民当局在吕宋岛上的所有能动用的机动军队。 西班牙人也不是多看得起那些大多数只有冷兵器乃至农具的华人义军,只不过让这些兵马出去作战,还能让他们沿路劫掠村庄城镇,陷入财政危机的马尼拉殖民当局才能够继续拖欠他们长久未发放的工资。 所以当郑家的陆师在华人义军的引路下从北部的山地和丛林中冲进邦阿西楠府时,这些西班牙殖民军还分散在各地劫掠村寨,西班牙人措手不及之下顿时大败,土着仆从军一口气跑了个干净,殖民军一直退到汤都与邦阿西楠边境处。 殖民军的雇佣兵和日本天主教徒表现出了不俗的军事素养,屡次发起反冲击阻遏郑家陆师的进攻,而郑家的陆师也表现出了他们一贯的水平,遭到反击便停滞不前,反倒是郑家招募的日本浪人战斗起来更为踊跃,双方的战斗几乎成了日本雇佣兵的内战。 西班牙人在汤和邦阿西楠的边境地区修筑了一座土木堡垒,作为殖民军进军吕宋岛北部的集结地和后勤集散之地,败退的西班牙人就依托这座棱堡重组军队、稳住阵脚,几次交手让西班牙人发现,郑家陆师刨除少部分精锐和雇佣兵,不过是装备好一些的华人义军水平而已,他们只要据守这些土木棱堡等待后援,就能击退这些赛里斯人。 然后他们等来了大熙军,按照之前议定的计划,郑家陆师将汇合华人起义军作为诱饵与西班牙殖民军交战,将他们引入山林之中,而大熙军则埋伏在山林中,用一场伏击战歼灭这数千西班牙人的“精锐”。 没想到诱饵变成了主攻,毫无防备的西班牙殖民军直接一触即溃了,一场伏击战也变成了追击战,到最后又成了一场围歼战。 悍勇善战的雇佣兵和日本天主教徒抵挡不住火铳的齐射,土木制成的堡垒淹没在炮火之中,西班牙人在菲律宾虐菜时无往不利的长矛方阵在大熙军的火铳和火炮下如纸片一般脆弱。 西班牙殖民军死伤惨重,军官更是只有两三人受伤被俘和投降,倒不是他们有多强的战斗意志,土木堡垒被大熙军和郑军的火炮轰击时,西班牙人组织雇佣兵和日本天主教徒进行反扑,试图摧毁大熙军和郑军的火炮阵地,结果自然被打了回去,当时西班牙人便已经清楚此战必败无疑、挂上了白旗投降,但当大熙军要求殖民军中的贵族军官也像普通士兵一样卸下武器和盔甲、抱头蹲在地上等待大熙军的接收时,却遭到了他们的拒绝,领军的上尉明言“贵族荣誉重于生命”,又撤下了白旗继续作战。 大熙军和郑军的兵将都表示理解不能,于是用炮火将他们送去了天堂。 如今战事早已平息,那座被火炮轰塌数处的棱堡中还冒着滚滚黑烟,郑军的兵卒正指挥着土着俘虏从中搬出军备、物资等一切可用的东西,连棱堡教堂中的十字架都被拆了下来。 孙元化蹲在一处田地里,剥着手里的芒果皮,穿着一身扎甲的郑彩远远走了过来,人还没到,便已经嚷嚷起来:“孙总制,我让人去把那棱堡清理一下,咱们在这休整一阵子,按计划派兵去捕捉汤都等地的土着民,准备之后攻城使用。” “能抓多少抓多少,汤都地区靠近马尼拉,土着受西番影响大多信仰番教,亲近西番,与其之后再清理,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和西番打个你死我活!”孙元化扭头看向郑彩,笑着说道:“此事得劳烦郑军的弟兄们了。” “我懂,你们要做吊民伐罪的王师,有些事不能做......”郑彩阴阴笑道:“咱们反正都是海寇出身,抢劫抓人的事咱们熟练,一双手早就脏透了,这些事让咱们代劳便是。” “我们不是要做王师,而是不能让这些事污染了我军的素质、影响我军战斗力!”孙元化摇了摇头,看向一旁正在以小旗为单位总结作战经验的大熙军:“烧杀抢掠、裹挟百姓,这种事做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能对外人下手就有可能对自家的百姓下手,他们不是被抛弃在海外就不管了的耗材,会有回国的一天的,所以军中的风气和纪律,绝不能坏!” 郑彩皱了皱眉,有些不屑的说道:“孙总制说笑了,为兵为将,听命杀敌便是了,何必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擅刀兵者,必为刀兵所伤!”孙元化淡淡一笑:“孙传庭学过武乡义军,张献忠你、李自成等农民军反王拿着武乡义军的操典练兵,你们在台湾,也正拿着大熙的操典练兵,但你们却被大熙抛得越来越远,就是因为在你们心里,军队只是杀人的工具而已。” 郑彩愣了愣,疑惑的问道:“孙总制,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此次一战,想来你也看清了,马尼拉城西番守不住的,吕宋光复已成定局,所以我先给你提个醒!”孙元化站起身来,捶了捶腰间:“大熙的军队,不仅仅只是上阵杀敌的军队,别看他们只有三千人,哪怕日后断了水师的支援、与大熙国内失去联系,他们也能在这吕宋扎下根来、消灭一切的敌人!” 第717章 夺占 黑压压的人头铺满了整个原野,如同浪潮一般向马尼拉城席卷而来,一面赤红的旗帜和一面黄底郑字大旗裹在人海之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科奎拉立在王城棱堡的城墙上,面色灰败的看着那一望无际的人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棱堡上的火炮不时轰隆开火,守军在炮击马尼拉的华人街区,不知是为了发泄还是为了壮胆。 “赛里斯人.....这是抓了多少土民?难道把汤都的土民都抓空了不成?”科奎拉自言自语了一句,回头向身边的一名传教士问道:“那些赛里斯人,真的不允许我们和谈吗?” “他们的条件是交出屠杀赛里斯人的凶手、让咱们放弃整个菲律宾的殖民地、还要赔偿赛里斯人的损失和军费......”那名传教士苦笑一声:“总督阁下,哪一个条件您能接受呢?” 科奎拉默然无语,他自己就是此次屠华的策划者,屠华的根源就是因为财政危机,马尼拉殖民当局军卒雇员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还有钱进行赔偿? 而且他们这些殖民地官员的财产基本都是在殖民地的庄园、农场什么的,在国内最多也就有几处房产、一些存钱,根本不够他们早已习惯的奢靡生活的。 赛里斯人提出这些条件,摆明了就是狮子大张口,不想让他们和平投降,即便自己真接受了他们的条件投降,恐怕也难逃一死。 科奎拉长长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大海的方向,郑家的舰队不可能一直飘在海上,也要轮替入港休息,科奎拉趁此机会让人趁夜从海上逃过郑家的巡逻舰船,前往宿务等地寻求援军,甚至派人去了巴达维亚,以割让武端城为条件,试图换取荷兰人的援助。 但郑军虽然在陆上不堪一击,但在海面上却不愧为霸主之称,宿务的西班牙人派出两艘盖伦船和十余艘辅助船舰组成的援军来救援马尼拉,结果在马尼拉外海被郑芝豹围歼,只有整个舰队只有三艘船舰逃到了马尼拉,其他全数被击沉或俘虏,运载的八百多名殖民地军队和土着协从军也都沉海喂了鱼。 至于尼德兰人,他们确实派来了“援军”,三十余艘大小船只和上千名荷兰士兵与土着协从军,趁着宿务的西班牙军队北上支援马尼拉的时候,“接防”了武端和宿务城,等于是断了马尼拉西班牙人的后路。 “只能打一仗了.....”科奎拉喃喃自语着,又回头看向城外乌压压一片的人海,赛里斯人自北向南一路杀来,遇到的教堂都被拆毁洗劫,传教士也死伤惨重,对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他们必然不会有什么区别对待:“守住马尼拉,才有活命的机会!” “西番把他们的人都缩进了马尼拉的王城堡垒之中,外城是彻底放弃了.....”郑彩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阵远处的马尼拉王城,扭头有些疑惑的向孙元化问道:“武乡军真的不准备要马尼拉城吗?” “马尼拉城最大的价值是作为西番所说的新大陆和我中土的贸易中转之地,我大熙水师还没有掌握海贸商道的能力,取了马尼拉也没用......”孙元化淡定的回道:“邦阿西楠就不错,土地肥沃、村寨密集、物产丰富,你也知道,我大熙一贯重视村寨胜过重视城池,村寨建设好了、握在手里,城池自然也就握在了手里。” “邦阿西楠乃是吕宋岛最主要的产粮之地,而且北部山区还盛产铜铁,武乡军若是占牢了邦阿西楠,就算跟国内失去了联系,你们也能在吕宋坚持下来.....”郑彩冷笑几声,扭头看向马尼拉城:“只是父亲.....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把它让给武乡军。” “那就让他来抢吧!”孙元化毫不在意的说道:“郑家的精锐陆师就在你手里,我大熙的军队如今和之前的西番一样分散在邦阿西楠的各个村寨中,只不过他们是在劫掠,而我军是在修房挑水、看病问诊、协助土民,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像之前击败西番那般击败咱们。” “孙总制说笑了,在下不是吕蒙.....”郑彩尬笑几声,赶忙转移话题:“西番那座堡垒,看上去比红毛番在台湾的堡垒还要坚固难攻,若是武乡军,该如何攻打?” “你算是问对人了,从大明到大熙,还真就只有我一人有指挥围攻棱堡工事的实战经验!”孙元化哈哈大笑起来,扫了眼马尼拉王城:“大熙军一贯使用的是土工作业的方法,掘壕逼近棱堡,将火炮置于城下平射或曲射,摧毁棱堡炮台再攻城,或者从战壕开始挖掘地道,用炸药将棱堡城墙炸塌。” “这些法子并不难,不过耗些人力时间而已.....”孙元化顿了顿,朝城下黑压压的人群一指:“但若是用这般攻城之法,咱们这么费心劳力的抓这数万信仰番教、亲近西番的土着民来做什么?” “所以还是得拿人命堆,让这些土民和西番都在这马尼拉城下流干鲜血!”郑彩眯了眯眼,冷笑道:“孙总制还是不愿让武乡军沾了这污秽泥血,所以才把他们压在邦阿西楠,不参与此次攻打马尼拉的战事。” “你还是不理解,马尼拉城对我大熙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我军不是来洗劫城池的,是来扎根的,光复吕宋,不是一句口号!”孙元化摇了摇头,也懒得多嘴解释:“我军在邦阿西楠也是给你们做后盾的,一旦情况有变,比如盘踞武端等地的尼德兰人北上,我军就会立刻南下参战。” 孙元化又看向马尼拉王城:“或者.....你们这么多人马火器还拿不下一座小小的棱堡,我军也不可能一直耗着,必然会南下接手,到时候这马尼拉城,自然是谁攻下就归谁所有。” 郑彩一愣,面上半是尴尬半是羞怒,马鞭一扬,喝道:“既然如此,孙总制就请在一旁静观,马尼拉城,我郑家要定了!” 第718章 立柱 隆隆的鼓声响个不停,在一片嘈杂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可闻,马尼拉王城已经完全被笼罩在白雾之中,铅弹和炮弹如泼雨一般从城头上砸下,在城下密密麻麻的人海中激起一朵朵鲜血凝聚而成的浪花,城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但那些土民依旧不断利用一切简陋的攻城器具扑城。 郑军的火炮也在不断发射着,但他们的炮弹却没有砸向棱堡,实际上,他们的火炮布置在居高临下的棱堡射程之外,根本不可能用来轰击棱堡。 他们的炮弹射向了一群群惊慌逃跑或者怯战不前的土民之中,不仅是炮弹,火铳喷发的铅弹、弓弩手射出的弓箭弩矢都朝着一个个逃跑的土民追去,即便有侥幸冲破火网的,郑军在之前就驱使土民围绕马尼拉城建造了一座土墙,土墙下有郑军的骑兵往来巡逻,试图翻过土墙的土民都被抓住砍了脑袋挂在墙上,如今已是密密麻麻的一层,连土墙原本的模样都盖住了。 郑军的兵卒还在马尼拉城内放了一把大火,将棱堡射程内的建筑焚烧干净,让那些攻城的土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前进,或者被炮弹射杀。 在郑军的炮兵阵地后,则架着一个个木棚,伙头兵煮着一锅锅白米饭和肉汤,郑军的鼓声一停,攻城的土民就能撤下来休整重编,换另一波土民继续攻城,而这些撤下来的土民中,郑军会挑选一些表现英勇或负伤的,赏给他们一碗浇了肉汤的白米饭吃,下一次攻城,他们也可以穿着郑军分发的劣质盔甲、拿着钢刀盾牌,留在攻城土民的最后,替郑军充当最前线的“督战队”。 若是连续三次攻城之后还能活下来,这些土民就能逃脱这场人间地狱,郑军会赏赐他们一些布匹,之后攻陷马尼拉王城,也准许他们和郑军一起首先洗劫城池。 菲律宾土着民生产能力低下,西班牙殖民当局也从来没有过带领土着民搞发展的心思,相比而言,与华人接触较多的邦阿西楠生产力较高,而与西班牙人比较亲近的土着民至今大多还光着身子,使用的是木枪或粗劣的砍刀,对于郑家来说不值几个钱的布匹麻布,对他们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一边是拥有火炮、火铳的督战队,他们对逃跑的土民下起手来毫不留情,即便郑军的兵将不忍对那些土着的老弱开火,经历过屠杀的华人起义军也会满怀仇恨的将铳弹箭矢射在他们身上,甚至只要攻城土民跑的稍慢,就会遭到华人起义军的射杀。 一边则是一座小小的棱堡,储藏着西班牙人掠夺的所有财富,攻下棱堡就能逃脱这个人间地狱,还能放手洗劫一番,土着民们并不愚蠢,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而马尼拉王城中的西班牙人却已经渐渐露出了疲态,他们知道马尼拉城若被攻陷,他们一定会被彻底屠杀,就像他们在全世界干过的事情一样,因此抵抗得极为激烈,王城内的西班牙人无论男女老幼,甚至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参与了防御棱堡的战斗。 但郑军手中有数万土民,可以分成数个波次不间断的冲击棱堡,而西班牙人的弹药会逐渐用尽、士卒会不断死伤,越来越稀薄的炮火再也拦不住土民的冲击,一架架简陋的木梯搭上棱堡城墙,看到挣脱地狱的希望的土民双眼放光的争先恐后涌上了城头。 配备着圆盾、钢剑、长戟和铁盔、半身甲的西班牙步兵在装备上对大多数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土民处于压倒性的优势,经过训练、拥有军纪约束的西班牙士兵在技战术上也强过土民不少,在白刃战中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数倍于己的敌军,甚至一个普通的西班牙剑盾手都能面对上百涌入棱堡的土着民开无双。 但他们毕竟不是神仙,装备再精良、再能搏杀,面对着无穷无尽涌入棱堡的土着民也会疲惫不堪,棱堡几乎被人海淹没,一时岌岌可危了起来。 “日斯巴尼亚人顶不住了!”郑彩收起望远镜,挥舞着手中的令旗:“该是咱们收尾的时候了。” 在郑军的炮兵阵地之后,郑彩准备三百余名日本浪人和五百余名郑家藤甲兵,还有两百余名精挑细选的郑家精锐,这些精锐人人都身着罩身铁片甲、头戴覆面圆铁盔,腰配弓箭、手持斩马刀,乃是郑军精挑细选的老底子。 若是平常,这点兵马连冲动棱堡下都不可能,但如今棱堡守军弹药、兵力和体力都被消磨殆尽,这些精锐冲进马尼拉王城,必然是用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结束战斗。 “确实到你们上场的时候了,总不能让土民把马尼拉王城抢干净了!”孙元化哈哈一笑,提醒道:“别忘了咱们刚刚商量的,西番的文册、地图、书本什么的可得保护好,那些东西比金银还要重要。” “放心吧,我让弟兄们注意着呢!”郑彩挥了挥令旗,战鼓声戛然而止,攻城的土民却没有像之前那般退下来,他们也知道西班牙人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都在拼命往棱堡中涌。 郑军的精锐如猛虎扑食一般杀向棱堡,郑军的军阵也开始缓缓向棱堡逼近,不听号令挡在军阵前的土民,便一概杀尽。 “这场惨烈的攻城战,想来会让这些土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日后统治他们也该方便不少!”孙元化微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让郑家的弟兄们去找些铜柱来,等攻陷马尼拉王城,便立在里头。” “哦?”郑彩有些讶异,问道:“孙总制是想学故汉马伏波立铜柱于交趾的故事?” “你不是想青史留名吗?”孙元化哈哈大笑起来:“汉收交趾而立铜柱,今日我等在此效仿前人故事,以彰武威,后人读史至此、见我等所立之铜柱,便知我中土之国宣武于四海、布威于万国,皆始于此也!” 第719章 南洋 当孙元化进入马尼拉王城之时,整个王城只有一座总督府还算是完好无损,王城被郑军和土着民轮番洗劫,连教堂的彩色玻璃都被砸碎,不知被哪些土民劫走。 总督府前,郑军的铁甲军环绕守卫着,试图劫掠总督府的土民和郑军兵卒被砍杀了几人,余下的便再也不敢靠近总督府。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宽敞的大厅中跪着几十个西班牙俘虏,一个个瑟瑟发抖、满脸恐惧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到来。 “城内几千号西番,就剩下这几十个人了......”郑彩迎了上来,指了指那些俘虏:“躲在总督府里的,都是西番中有些身份的家伙,宿务、武端等地的情报,想来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不少。” “审问完了之后,就送去给那些华人义军处置吧,他们比咱们更有资格处理这些西番!”孙元化淡淡说道:“让那些华人义军在土民面前公开处置了他们,特别是那些传教士,一定要折磨得他们跪地求饶再杀,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往日被他们视若神明的西番在咱们手里如杀鸡一般轻易,又在马尼拉的这场地狱中滚过一遭,他们必然从此畏我华民如天神!” 郑彩面上一喜,哈哈笑道:“此事孙总制尽管放心,我郑家以往在海上索要赎金、敲诈勒索,有的是办法把这些西番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保管让他们恨不得求死。” “这世上求死易,求活难......”孙元化摸了摸身上在诏狱中留下的伤口,看向俘虏中的一名传教士:“不知生死关头,他们这些天主仆从坚持的时间,会不会比我长些。” 见孙元化一直在盯着他们看,似乎是猜到孙元化是个大官,一名西班牙官员忽然用拉丁语喊道:“阁下!我们都是贵族和传教士,在欧洲,我们这样的人是可以赎买性命的,请仁慈的阁下放过我们,无论您要多少金银,我们都可以支付。” “这厮是日斯巴尼亚国派在马尼拉的总督,听说跟如今日斯巴尼亚国的宰相还有些关系.....”郑彩嘿嘿一笑:“这是个有钱的主,据说买这个总督之位就花了好几十万比索,如何?要不要敲他一笔?” “抱歉,先生,我听不懂拉丁语......”孙元化用拉丁语回了科奎拉一句,一边转身向总督办公室走去,一边用汉话朝郑彩说道:“你要敲竹杠尽管自己去便是,一点金银财宝,我大熙瞧不上,他们的性命,比他们的财产值钱!” 科奎拉还要再嚷嚷,两名铁甲大汉走了上来,直接用刀把狠狠砸在他的嘴上,砸得他鲜血直冒、扑倒在地,周围的西班牙人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随即又在那些铁甲大汉虎视眈眈的眼神中闭紧了嘴。 “若是让人冲进总督府来洗劫,那些图册书本什么的,我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毁伤,所以我干脆把整个总督府都护下来了......”郑彩邀功似的说道:“孙总制,等你把那些图册书本什么的整理好后,正好拿这总督府里的东西赏给外头护卫的弟兄们。” “你还是个守信的人,我也守信,这些图册我会找人誊抄一遍,原本给你们留下......”孙元化随手翻阅起一本文册来:“这些东西比那些西番的性命还要重要,咱们在这南洋可以说是白手起家,西番治理的经验,咱们也能参考参考。” “要我说,没什么好参考的!”郑彩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些文册我刚刚粗粗看过了,大多是马尼拉城和宿务等地的贸易收入、钱粮支出等等的记录,还有一些联络西番新大陆据点和国内的公文信件什么的,对咱们来说没什么大用。” “西番只知劫掠烧杀,不知建设经营,占据吕宋这么久,连吕宋有多少田地、多少土民人丁、多少部落、多少产出都没搞清楚,甚至连农税都没搞起来,这些西番只会困守在几个据点里,将当地土民隔绝在外,有治理地方的能力的华人,又被他们当年猪养,只靠着往来的商贸和抢掠村庄、海商赚钱,这能捞到几个钱?也难怪西番占着吕宋这么大一片地方,却连薪饷都快发不出来了。” “此事我也知道.....”孙元化点点头:“在邦阿西楠府时,我就了解过西番是如何治理这吕宋的,呵呵,他们以传教士为中心,凡信番教的土民,便由传教士征收宗教捐,不信教的,便让华人充当包税人,摊派限定税额,至于华人怎么征收、征收多少,他们不管。” “大明的那些税吏是如何收税的,你应该也知道,十成的税,各种苛捐杂税能征到八九成,不信教就要承担重税,信了教虽然宗教捐也不轻,但好歹比摊派的税赋轻,所以西番的番教才会在吕宋传播如此之广、如此之快。” “若是一个地方所有土民都信了教,西番便会在宗教捐上再叠加包税摊派,可谓肆意盘剥,如此土民如何能活、华人和土民的矛盾又怎会不激烈?这吕宋自然是仇杀不断、乱七八糟!” “你们在汤都抓土民的时候,我在邦阿西楠各地转了转,那真是块好地方!”孙元化从文册中抬起头来:“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即便是当地土民刀耕火种的耕种方式,也能收获无数,使民无饥荒之困。” “羽公,中土的情况你也知道,北地到了六月还能大雪纷飞,旱蝗洪涝一刻也没停过,我大熙占着湖广、江西等产粮之地都捉襟见肘,今年还铲掉了不少烟田、桑田等改种粮食,各部都在厉行节俭,即便部堂高官,十日之中也有四日只能吃番薯饭,包括执政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勒紧裤带应付灾荒,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满足治下百姓所需而已。” “吕宋如邦阿西楠那般肥沃的地方并不少,只需更新一下耕种技术,单单是吕宋一岛,能产出多少粮食来?”孙元化抽出一张东南亚的地图,在桌上铺开:“放眼整个南洋,还有多少地方如邦阿西楠这般物产富饶?若咱们在南洋生根发芽,国内还会有饥荒之扰吗?” “羽公,南洋广大,郑家吃不下,大熙也不可能独吞,若是有机会,你还是去好好劝劝郑同知吧,这南洋不是你们郑家或我大熙的私产,而是我中华的未来!” 第720章 会盟 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的空旷,已是八月暑夏,草原上却依旧是寒风凛冽,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吴成搓着微微有些冻红的双手,在马上展开刚刚送来的一份情报:“李自成和老回回主力出嘉峪关了,李部司还在甘肃镇协调闯回魁三营的家眷和愿意追随他们的百姓,刘宗敏的先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哈密城下了吧?真想看看那些叶尔羌人见到突然出现的大军,是个什么表情。” “咱们也出了长城,还有南洋......不知道孙元化他们夺下了吕宋没有?”吴成回头看了看远处一条细线一般的长城,胸中不由得涌出一股豪迈的气势:“自明初缩边之后,两百余年,汉家只会困守于长城之内,如今这般天下大乱的时候,反倒是武德昌隆,汉家儿郎四面出击,驱逐四夷鞑虏!” “所以东虏也必为我大熙所驱逐!”一旁的毛孩接话道,看着旁边如火焰一般赤红的骑兵,说道:“执政,其实此番与漠北鞑子的会盟,你不必亲自前往的,派个官员去交际就行。” “鞑子的人心也是人心,洪台吉敢亲自去与漠南蒙古诸部会盟,而我这个大熙的执政却缩在长城里,看在那些台吉可汗的眼中,会怎么想?”吴成摇了摇头:“放心吧,会盟之地离大同不远,咱们又带了这么多兵马,出了事也能逃回去的。” 吴成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了,此番会盟是漠北蒙古诸部提出来的,他们如今的窘境你也不是不知道,若对咱们下手,岂不是断了自家的后路?” 漠北蒙古诸部这段时间极为困难,他们攻打大同、宣府等地不利之后,便在草原上大肆劫掠漠南蒙古诸部,漠南蒙古诸部哪怕对满清再俯首帖耳,也不可能将自己老家丢给漠北诸部抢掠,于是正在前往沈阳的漠南诸部精锐调头回了漠南,漠北诸部无法抵挡,连战连败。 如今漠北雪灾未平,漠南和宣大等地又抢不到什么粮食物资,南下的漠北诸部自然不会眼睁睁等着饿死,只有选择妥协依附这一条路。 他们先去找了东虏,若是在平时,皇太极没准还能靠带着他们入关抢劫来解决他们的问题,但如今皇太极正忙着准备宁锦大战,粮食物资都得储备着用来应付之后的决战,挤出来的物资根本满足不了漠北诸部数十万男女老幼的需求。 漠北诸部还试图寻求瓦剌诸部的帮助,但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闯回魁三营联军出兵西域,瓦剌诸部也没多少闲功夫管他们了。 如此一来,漠北诸部只剩下一条路能走,以车臣汗部、土谢图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一起遣使往大同,寻求与大熙“会盟”。 吴成便亲率三千余骑兵出关前去会盟,会盟地点离大同镇不过一日马程的距离,吴成所领的骑兵不少也是弓马娴熟的原明军宣大边军骑兵,吴成自问虽不像宋太宗那般善于逃跑,但总是强过明英宗的,万一有变,这么近的距离,逃回大同还是不成问题的。 “总之小心为上!”毛孩与吴成身后护卫大旗的绵长鹤对视一眼:“逃跑俺有经验,万一有变,跟着俺跑就是。” 吴成哈哈大笑起来,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却听得一阵号角声响,却见前方连绵的蒙古包铺满草原,一队队蒙古骑兵从中跃马而出、结成阵势,大部分都是皮帽皮衣,只有少量骑兵穿戴着皮甲或传统的蒙古甲。 大熙军的骑兵也在列阵,吴成则跃马向前,不一会儿,对面的蒙古马队跑来三个粗壮的汉子,三人都没携带武器、也没穿戴盔甲,单单看他们的衣装,就明白他们的身份。 “我说了吧,这些漠北鞑子不会自绝退路的!”吴成淡淡一笑,也将身上的武器卸下,将头盔摘了夹在臂膀中,策马缓缓向前踱去,毛孩和绵长鹤又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紧张,一左一右护在吴成身后。 吴成和漠北三部的可汗来到两军中间,却一时没有动作,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阵,车臣汗打破僵局跳下马来:“硕垒拜见大熙执政陛下……..” 土谢图汗也跳下马来,只有札萨克图汗还停在马上没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吴成:“没想到大熙的执政竟然亲自来了,对我漠北三部倒是看重。” “我不看重,有没有你们这数万装备低下、缺乏训练,饭都吃不饱的骑兵,都无碍于天下大局!”吴成直接了当的说着,丝毫没留一点情面:“我不想瞒你们,你们对我来说只是一步闲棋而已,有用也好、无用也罢,都无所谓。” 三汗面色都变了变,札萨克图汗面色阴冷,不顾车臣汗的目光暗示,咬牙道:“如此说来,我等若投奔了大清,执政也不在乎呢?” “札萨克图汗,我知道你一直主张投清……”吴成温煦的笑着,他清楚札萨克图汗只是借此抬价而已,自然不会受他威胁:“我不在乎,对我大熙来说,多一个敌人不多、少一个敌人不少,无所谓……” 吴成扫视着三汗,笑容依旧是坦率而温煦的:“我听说草原上的汉子都是坦率真诚的,你们不必搞红脸白脸这套把戏,大家把事摊开来说,以后若真有机会合作,咱们也不用费心互相猜来猜去、互相提防。” 三汗互相对视一眼,还是札萨克图汗率先开口:“执政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大家坦诚一些,也能谈得深一些!”吴成用马鞭指向那连绵的蒙古包:“坦白来说,你们漠北诸部对我大熙确实是没什么用处,可我大熙却对你们漠北诸部有救命的用处!” “我相信你们一定是寻求过同为蒙古种的瓦剌人的帮助,也寻求过如今统御漠南诸部的东虏的协助,但他们两家都爱莫能助,这才找到了我大熙这来!” 吴成微微一笑,一脸真诚的看着三汗:“所以坦诚而言,对于我大熙,你们能开出什么价码来呢?” 第721章 子民 三汗陷入沉默之中,札萨克图汗面上半是羞愤半是无奈,土谢图汗一脸尴尬,眼中也藏着一丝恼怒。 车臣汗左看看右看看,悄悄叹了口气,抖擞精神,摆出一副豪气自信的模样,说道:“执政,给我们粮食草料、给我们刀枪盔甲,我们替大熙平定漠南,保证让东虏不敢窥探长城!” 吴成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漠南蒙古诸部不论,单单是东虏蒙古八旗就有两三万人,人人皆着甲,车臣汗,你们三部兵马不分良莠加在一起,可有三万人马?” 车臣汗无言以对,面色难看的低下头去,札萨克图汗冷哼一声,问道:“执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让三位认清现实,只有你们搞清楚你们漠北三部对大熙、对东虏都不重要,你们才能抛开一切不合理的幻想!”吴成淡淡的笑着:“立足于实际,才能看得清时势必变化,才不会随波逐流、摇摆不定,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札萨克图汗和车臣汗对视一眼,双双抱肩行礼,土谢图汗也赶忙行礼:“请执政指教。” “我大熙要统御草原,不可能没有草原部落的协助,就像当年大明征服草原时的朵颜三卫一般!”吴成放眼看向茫茫草原:“我大熙对这漠南漠北也有一番规划,草原诸部互相攻伐厮杀,本执政看在眼里也是心疼不已,本执政自来爱好和平,不好争斗、只好解斗。” “漠南漠北征杀不断,多半是因为争夺水草,所以为了草原上的安宁和睦,日后我大熙必然是要划定牧场、限定游牧,乃至筑城定居的!”吴成顿了顿,满脸真诚的看向三汗:“当然了,亲疏有别,分得的牧场水草自然也有别,谁说漠北诸部就一定要在漠北?漠南诸部就一定居住在漠南?若是有些部落执意要与我大熙作对,我大熙国境之内,自然也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 车臣汗双眼一亮,赶忙问道:“执政陛下,您的意思是说,若我等做大熙的朵颜三卫,日后大熙得了天下,我等就能得到喀喇沁等依附东虏的漠南部落的水草游牧之地?” “不仅是它们的水草,还有它们的部众牛羊,这是我大熙开的价码!”吴成点点头,一直微笑着的面容猛然间严肃起来:“但我大熙不要朵颜三卫,也不要蒙古八旗,我要的,是毕国公阿史那社尔,是凉国公契苾何力,是薛国公阿史那忠!” “我大熙要的不是游离于长城之外的一个个外藩部落,而是一个主动融入我中土体系的少数民族,你们不该因逐利而来,因为你们给不了别人什么利益,所以你们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换取什么利益,好比东虏,他们的利益一定是先给喀喇沁、察哈尔这些最早投奔或实力强大的部落,给你们的只能是残羹剩饭。” “而我们大熙也一样,同样的钱粮水草,我们为什么不拿去收买那些漠南大部?”吴成脸上又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所以,你们的价值在哪里?” “我们能成为蒙古诸部和大熙融合的样板!能引领蒙古诸部与大熙融为一体!”车臣汗和札萨克图汗还在思索,一直沉默不言、随波逐流的土谢图汗却忽然出声回道:“我等,能做大熙的子民!” “对,子民!”吴成略带讶异的看了眼土谢图汗,赞许的点点头:“昔唐太宗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各种落皆依朕如父母’,三部若做我大熙子民,三位可汗若愿做我大熙的契苾何力,本执政自然也视若己出,父母对自家孩子总是偏心的,大熙对自己的子民,自然也是无私的。” 三汗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车臣汗出头,抢先跪拜在地:“车臣汗部,今日起,便是大熙的子民了!” 漠北三部向吴成献上白马八匹、白骆驼一匹以示臣服,随后又与大熙定盟缔约,择日会同大熙出兵河套,驱逐河套地区投诚东虏的蒙古部落,随后便是一场饮宴,一直闹到深夜方休。 车臣汗扯开衣领散了散酒气,眯着眼问道:“如何?你们觉得那大熙的执政,是个怎样的人物?” “胆识气魄眼光都不错……”札萨克图汗凝眉回道:“或许比不上大清的崇德皇帝,但算得上一个豪杰人物。” “这就足够了!”土谢图汗拿着根拨弄着篝火,头也没抬:“清国毕竟只是个偏鄙蛮国,自古以来有几个外藩蛮部入主中原成功的?咱们蒙古人日日喊着兴复大元,可当年大元也是靠着汉人世侯,才夺了天下的!” 土谢图汗将木棍扔进火中,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发呆:“只要汉人团结一致、外藩蛮邦就没有机会与之争锋的,与其最后走上一条死路,还不如真就老老实实当大熙的子民,契苾何力、阿史那忠,好歹还能富贵终身不是?” 札萨克图汗有些恼怒,闷声闷气的说道:“这天下,还说不定是谁的呢!大清的崇德皇帝也是个善用汉人的英主,没准也能重现薛禅汗故事呢?” “就算崇德皇帝是薛禅汗转世,要吞灭中土也是以后的事了!”车臣汗说道:“那执政有些话说的没错,咱们还是得务实些,先看看眼前的问题,三部的粮草牛马加起来,还能吃用多久?” “我部的策尔丹、莽格尔两个部族,昨日就断了盐了……”车臣汗盯着札萨克图汗问道:“旺舒克,你说,崇德皇帝能给咱们提供多少粮草?崇德皇帝还要用漠南诸部攻伐明国,能让咱们呆在漠南闹腾吗?” 札萨克图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撇过头去,车臣汗冷哼一声:“说实话,若是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愿投奔汉人,但如今大清靠不住,瓦剌诸部也抽不出手来,咱们要求活,只能投靠汉人了!” “静观其变!”土谢图汗接话道:“大清入关的日子恐怕不久了,咱们先去抢了河套喘口气,等大清和大熙分个胜负再说!” 第722章 唱戏 吴成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斜靠在枕头上,看着璀璨的星空发呆,毛孩一边调着一碗醒酒汤,一边问道:“成哥,你说漠北三部,真的会老老实实当我大熙的子民吗?” “他们会的,但不是现在!”吴成看向围成一圈的篝火堆中,绵长鹤正赤膊着上身和一名蒙古大汉摔跤角力:“他们如今是穷途末路、迫不得已才投了咱们,心中却不见得有多服气。” “古来中原王朝统御草原,都得先动刀兵,把草原上的大小势力打服了才行,如汉击匈奴、唐击突厥,即便是东虏,也得先灭了林丹汗,才有资格说满蒙一体!”吴成朝绵长鹤一指:“要像阿四那样把所有敢挑战的都摔趴下,这草原上的部落,才能心服口服,咱们才能任意施为。” 毛孩看向绵长鹤,却见他已将那蒙古大汉摔倒在地,挥着两只粗壮的臂膀高喊着“还有谁”,不由得噗嗤一笑:“这就是书里说的,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吧?”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吴成淡淡一笑:“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洪台吉,东虏已经帮咱们把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打服了,咱们只要击败东虏,就能直接接手他们了。” “所以还是得和东虏分个胜负……”毛孩将醒酒汤递给吴成:“这次和漠北三部的盟约传回去,杜先生他们又得哭穷了,北地到处遭灾,还得囤粮备战,又要分粮食给李自成、洪承畴他们,如今又多了个漠北三部,想想就头疼。” “该省的钱粮要省,该花的也要花,能用钱粮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小事不及时解决,日后有了钱粮也解决不了了!”吴成一口将解酒汤饮尽,抹了把嘴唇:“咱们现在勒紧裤腰带辛苦一些,日后辛苦的就是东虏了,更艰难的日子也挺过来了,如今眼看着要当家作主了,没道理倒在门口。” 毛孩呵呵笑道:“成哥,你是只管花钱,不管持家,都让杜先生他们头疼去了,杜先生可说了,若是明年北地还是这般灾害不断、颗粒无收,湖广四川等地的产粮,恐怕也会入不敷出了。” 吴成默然了一阵,叹了口气:“我们难,东虏只会更难,这般世道,比的就是谁更能熬而已…….” 正感慨之时,一名亲兵飞奔而来,递上了一份情报,吴成坐直了身子,敲开竹筒上的封口,倒出里面的纸条看了一遍,苦笑道:“得,这就有一家熬不住了,倒也是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们连一年都没撑过去。” “让杜先生把准备发往辽东的粮食转来山西吧,洪承畴他们是用不上了……”吴成将纸条递给毛孩:“京师来的消息,南方的漕船在沧州沉覆数艘,将运河给堵死了,户部下令转陆运,还未至通州,押粮的民夫大批哗变、劫掠粮草逃亡,剩余的南粮即便运到京师,也不够京师的百姓们使用了,更别说运到辽东前先去了。” “漕粮押运有专门的护粮兵马,那些民夫哪来的胆子哗变?”毛孩一惊,赶忙问道:“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押粮的护军没准都被他们收买了!” “还能是谁?陆运押粮的民夫,一贯都是晋商帮忙招募筹措的!”吴成冷冷一笑:“天子总要先紧着京师百万人丁使用,辽东……恐怕不久就会接到天子催促出兵的圣旨了。” 吴成没有猜中,其实他刚刚收到情报的时候,崇祯皇帝的圣旨已经握在了曹变蛟手里,洪承畴立在窗边,看着府衙之中来来去去的人群:“圣旨刚下,武乡军的观察团就开始从宁远撤离了…….” “一群只会画地图写文章、四处探头探脑的家伙……逃了正好,看着他们就来气!”曹变蛟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将圣旨恭敬的放在案桌上:“洪抚台……天子虽然下了旨,难道咱们真的要出兵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洪承畴一脸轻松的笑着:“既然天子下了旨,我等自然要遵旨行事,本院不会做那袁崇焕的……曹总兵,宣旨之后,八总兵里只有你一个人来找本院,你难道想要抗旨不成?” 曹变蛟面上一急:“洪抚台,若是出兵,必败无疑啊!明知是必败的下场,为何要去送死呢?” 洪承畴却没有回话,盯着曹变蛟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坐回自己的官位上,翘着二郎腿问道:“曹总兵,本院问你,若是真要打一场必败之战,你会如何作战?” “自然是竭尽全力!”曹变蛟毫不犹豫的回道:“无非一死而已,当初柳沟之战下官就该追随叔父而去了,死有何惧?” “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洪承畴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多数人都是不想死的,不仅不想死,还想要荣华富贵,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一场必败之战不是寻死之路,而是向天下各方的买家展现自己价值的戏台。” “还是那句话,投诚也是讲究时机和技巧的!”洪承畴看着曹变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话语中却没有一点避讳:“大明日薄西山,世人皆知,这必败的,不单单是这一仗,也是大明,所以如今这朝野之中的聪明人,都在卖力表演。” “好比那台宪的言官,天天弹劾咱们避战、日日嚷嚷着驱逐鞑虏,但他们真的是求战、真的是要驱虏吗?不过是嚷得大声、嚷得惊世骇俗,就更容易让买家看到而已!” 曹变蛟张嘴欲言,洪承畴却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坦坦荡荡的说道:“不瞒曹总兵说,本院也是在戏台上唱着戏,八总兵除了你,大多也是在唱戏,即便不想登台唱戏的,心里也知道这一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洪承畴停了停,看向窗外昏沉的天空:“若是真正做事,自然是文死谏武死战,可唱戏的何必为班主卖命呢?保着一条性命,才好跳槽不是?” 曹变蛟“腾”的站了起来,洪承畴却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若是朝野上下认认真真做事,萨尔浒之战时东虏就该平了,如今这时候,认真做事的都不长命……既然是唱戏,就只能出兵,有天子这道圣旨,无能的锅有人背着,我等就算是全军覆没,依旧是忠臣良将!” 第723章 主角 崇祯十年八月中,以兵部尚书陈新甲为首的官吏以兵多饷艰、粮草不敷为由上疏主张辽东速战速决,朝野舆论汹汹,争相弹劾洪承畴怯弱避战、空耗钱粮,一时之间“满朝皆求战之言,街巷尽败虏之喜。” 不久之后,崇祯皇帝发下圣旨,要求洪承畴“刻期进兵”,又提拔马绍愉、张若麒为兵部职方主事、职方郎中充任监军前往辽东督促洪承畴出兵解锦州之围。 九月初,洪承畴誓师出兵,与多尔衮、济尔哈朗两军大战于锦州城南的乳峰山下,吴三桂、周遇吉、曹变蛟等将奋勇作战,清军数战不利、死伤无数,被迫放弃乳峰山转兵至锦州城下围城阵地。 张若麒、马绍愉当即向朝廷报告大捷,一时朝野振奋,皆言“锦州之围旦夕可解、东虏之兵必被驱逐”,崇祯皇帝亦欣喜若狂,一面派太监赐封洪承畴太子太师、催促洪承畴继续进兵“以解锦州之围”,一面让兵部尚书陈新甲秘密安排人员,准备在锦州解围之后派去沈阳与满清议和。 但乳峰山一战只是明军的回光返照而已,在沈阳的皇太极听闻明军出兵的消息欣喜若狂,丝毫不为清军的失利而烦忧,反而“赤足披发、高歌狂舞”,随即便亲领在沈阳等待已久的八旗各部和部分漠南诸部精骑,昼夜兼行五百余里杀奔锦州,在明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十几万清军便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皇太极令豪格领军抄袭明军后路、截断明军粮道,护卫后路的宣府总兵杨国柱当场战死,宣府军大溃,投降者无数。 明军见后路被断,顿时军心大乱,洪承畴当即领布阵与皇太极的主力对峙,同时派出蓟镇总兵唐通和河南总兵刘国能前去攻打豪格、打通后路,却没想到吴三桂趁唐通和刘国能与豪格激战正酣之时私自领军打破包围逃跑,以至于洪承畴布置的阵线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皇太极趁机领主力大举掩杀,本就军心大乱的明军顿时全军溃败,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唐通和刘国能突围失败,又见吴三桂逃跑、大军阵线崩溃、清军大举攻杀而来,心知无法抵挡,便也弃军而逃,洪承畴自此对明军各部彻底失去控制,只能领残军退守松山,被皇太极亲自领军层层包围。 穿戴着五颜六色的棉甲的清军铺满了原野,一支支全副甲胄的兵马正在陆续赶来松山,盔甲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叮当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呜呜的号角声,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波卷向松山上的小石堡。 曹变蛟仔仔细细穿戴好一身包浆鱼鳞罩甲、系好兽吞铁环臂铠、端端正正的戴好金刚杵尖顶盔,摸起一把精钢短刀,苦笑道:“当初叔父用这把短刀自刎,未想如今又要轮到我了……只可惜不能为叔父报仇了。” 将短刀收回刀鞘,曹变蛟将曹文诏的腰牌也翻了出来,仔细系在腰带上,这才长长吐了口气,走出营帐,帐外数百曹变蛟的家丁已是人人裹甲、牵马等候已久。 曹变蛟看着他们,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淡然的点点头,牵过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而上,那数百家丁也纷纷翻身上马,甲叶碰撞声吸引了堡寨内所有人的目光。 曹变蛟提起一把长马枪,策马缓缓向寨外而去,刚刚走了几步,却见一名全副武装的将领策马迎来,乃是周遇吉,他在之前的战斗中就受了伤,骑在马上还有些摇晃,面色苍白的笑道:“曹总兵,赴死否?” “是也!”曹变蛟淡淡的点点头,缓了缓马速,满眼真诚的看着周遇吉:“周总兵,同去否?” “这般好日子,自然同去!”周遇吉哈哈大笑起来:“勇卫营还能战的,都同去!” 曹变蛟淡然的点点头,继续策马向前,堡寨之中的兵将都在看着他们这支队伍,偶尔还会有兵将汇入进来,无需多话,都默默跟在曹变蛟身后。 出了寨门,曹变蛟勒住战马,回头看去,跟在他身后的不再只是数百家丁,勇卫营残部,还有自发跟随的明军兵将,已有两千余人,其中不少和周遇吉一样受了伤,面色惨白如纸,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光芒。 曹变蛟忽然想起柳沟之战,那支赤红的军队也如今日的这些明军将士一样,人人视死如归,即便不断被打散,也自发地组织起来进行战斗,今日的这些明军将士,和当时的他们何其相似? “若我大明军将人人皆如此……东虏怎会如此猖狂?”曹变蛟喃喃自语了一句,一抬头,正见洪承畴、马科等人站在寨墙上,不由得冷笑一声,朝洪承畴抱拳道:“洪抚台,下官宁愿做那看不清局势的蠢人,即便是唱戏,也要唱那满门忠烈的杨家将!” 洪承畴微微颔首,整了整衣冠,朝曹变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一旁的马科、刘泽清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洪抚台,不拦着他们吗?” “东虏要防备锦州,还要忙着追杀吴三桂、刘国能他们,此番来围松山的,以奴酋的两黄旗为主……曹总兵没准能杀到洪台吉身前!”洪承畴摆了摆手,看着曹变蛟领军而去的身影:“本院说过,败军之将没什么谈和的筹码,只有让东虏认识到咱们还有拼死一击的能力,咱们手里才有了些筹码,之后是做张颌还是做徐庶,才有选择的余地。” “让曹总兵去吧,他这两千余人打好了,你们这上万残兵才能被东虏放在眼里!”洪承畴抬了抬手:“取鼓槌来,本院亲自为出战的将士们擂鼓助威!” 战鼓隆隆作响,曹变蛟却连头也没回,双腿夹着马腹,战马渐渐提起了速度,周遇吉紧跟在曹变蛟身旁,扭头问道:“曹总兵,往何处冲杀?” “还能往何处?”曹变蛟哈哈大笑起来,双目紧盯着远处一面招展的黄龙旗:“往死地去、一往无前!” 第724章 孤勇 “祖大寿从锦州城里杀出来了?”皇太极看着营帐中的一幅地图,冷笑不止:“想来他是得知了明军兵败的消息,想要突围了。” “祖大寿之行踪,不出皇上所料……”满清工部承政锡翰在地图上指点着:“睿亲王殿下早已伏下精兵,待祖大寿从城内杀出,便伏兵四起,祖大寿战败,逃回了锦州城。” “墨尔根戴青是个仔细聪敏的,有他看着锦州,朕放心!”皇太极淡淡的点了点头,背手微微屈起身子,看向地图上松山的位置:“诸部新至松山,营盘都没来得及扎,今日就暂且停战,各部好好休整一夜,明日再攻打松山城。” “人言承畴善用兵,此战至今,朕以为信然,洪承畴能活捉,最好还是活捉了!”皇太极的视线向下移去:“攻陷松山,锦州必降,接下来便是入关了…….” 锡翰有些激动,上前一步道:“太祖立国反明之时,满洲一族不过求个割据辽地而已,谁能想到今日能闯入中原、争锋天下?此全乃圣上之功也!” “朕不敢居功,此祖宗保佑、天命所在尔!”皇太极哈哈大笑起来:“朕不过是遵天命而行而已,顺天应人,岂有不王者?” 锡翰还要吹捧,却听得帐外喊声大起,皇太极的御前头等侍卫遏必隆忽然闯进帐来,满脸焦急的嚷道:“皇上!松山之上杀下一彪人马,直往御营杀来!” “松山明军,竟然还有敢出战之人?”皇太极有些讶异,他之前一直以为明军军心已乱、离全军崩解只剩临门一脚,所以才撒出大半兵力去追击刘国能、唐通、吴三桂等部溃逃的明军,只带两黄旗和少部分他旗兵马来围松山,满心抱着“既要还要”的心思,想让明军“匹马不能回宁远”。 “明军必然是见两黄旗初至、立足未稳,所以才大举攻杀而来!”锡翰面上一急,赶忙上前说了句废话:“皇上,当立即组织兵马拦阻。” “残兵败将,精锐多不到哪去!”皇太极冷笑一声,不顾锡翰和遏必隆的阻拦,迈步向帐外走去:“牵朕马来,朕要亲眼看看将士们杀敌!” 皇太极大步流星走出帐外,翻身上了一匹白马,在一众戈什哈和官将的簇拥下来到阵中,远远便瞧见松山之下烟尘滚滚,战马奔腾的声音震耳欲聋,一彪明军纵马践踏冲杀,势若山崩水泄、锐不可当,穿着橙黄棉甲的正黄旗军卒,如同之前溃败的明军一般,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夺路溃逃。 一名身着鱼鳞甲的明将一马当先,挥舞着马枪往来冲突,所过之处威不可当,皇太极眉间大皱,马鞭遥遥一指:“这般虎将,好生勇猛,这是谁的部将?” 锡翰在马上直起身子,眯眼仔细看了看明军的旗帜,回道:“皇上,此将该是东协总兵曹变蛟。” “曹变蛟,当初大凌河战时,也是这曹变蛟先领军闯破我围城阵地的,几年不见,还是这般勇猛非凡!”皇太极阵阵冷笑:“可惜明军中像他这般人物太少太少了,各怀心思的太多太多了,所以大凌河他会失败,在这松山,他也会失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盖过了战场上一切的喧嚣,曹变蛟只感觉心中越来越宁静,拍马不断向前,枪刺马踏、一身鱼鳞铁甲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当面的正黄旗兵马完全没想到明军竟然还敢杀下山来,毫无防备、措手不及,又见曹变蛟恍若杀神一般,人人惊骇,一个个慌忙闪避、如刀劈一般让开一条路来。 曹变蛟便从这条路中杀透重围,直往清军军阵中冲去,眼见前方一名将佐正嘶吼着组织兵将重新布阵,当即大喝一声挺枪便向他冲杀而去,那名将佐见浑身浴血如同恶鬼一般的曹变蛟杀来,顿时慌了神,勒马掉头就跑,胯下战马却似乎也被曹变蛟骇住,忽然马失前蹄将他掀翻在地,他刚要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曹变蛟却已赶上,马枪猛然探出,将他扎了个透心凉。 曹变蛟奋力将那将佐的尸体挑起,放声怒吼、声震如雷,周围的正黄旗兵将见状大骇,都在乱糟糟的嚷着“彰古力佐领被杀了”,军阵顿时大乱,后续的明军借机冲进阵来乱砍乱杀,这些正黄旗的兵将毫无抵抗的意志,纷纷向着皇太极的御营逃去。 “曹总兵!”周遇吉赶了上来,他的伤口在冲阵时崩开了,还在不断冒着血,让他脸色更为惨白,周遇吉却丝毫不顾,朝远处遥遥一指:“奴酋洪台吉来了!” 曹变蛟放眼看去,却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军阵后,一张金黄伞盖之下,一名身着金黄纹龙布面甲、头戴钵型金盔、骑着一匹醒目白马、身材微胖的汉子正遥遥看向他们这边,不由得高喊出声:“还真是东虏酋首洪台吉!倒还有些胆色,竟然来到这么近的位置观战,若取其性命,此战没准能翻转!” “曹总兵只管冲杀!”周遇吉从曹变蛟的掌旗官手中抢过大旗:“我紧随其后,与你奋死拼杀一场!” 曹变蛟点点头,忽听得马蹄声如擂鼓一般大响,扭头看去,却见清军一队骑兵杀来,领军的清军将领在马上大喊着:“我乃刑部承政多尔济!正黄旗的将士们不要慌乱,都与我一同反冲明军、怯战逃跑者斩!” “来得正好!”曹变蛟哈哈一笑,绰枪在手向多尔济冲去:“周总兵!冲散了这支东虏,驱赶东虏溃兵冲击洪台吉的军阵!” 周遇吉会意,当即摇动大旗,召唤着勇卫营和曹变蛟的家丁随其一起冲杀,多尔济见明军杀来,也嘶吼一声,挥舞着一把长刀迎上,两军混杀在一起。 曹变蛟盯上了多尔济,多尔济也盯上了曹变蛟,领着一众戈什哈围攻,曹变蛟却全然不惧,马枪舞若游龙,所过之处衣甲平齐、血流如注,砍瓜切菜一般杀散了多尔济的戈什哈,多尔济也被曹变蛟在肩上扎了一枪,连手中长刀都脱力丢了,只能调转马头狼狈而逃。 曹变蛟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马枪遥遥一指:“今日必战死于此,众将士勿有杂念,只瞧好那洪台吉,杀!” 第725章 退堂 皇太极见多尔济所部被明军杀散,眉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那支明军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又虎吼着撞进内大臣布延和塔瞻所领兵马的军阵中,离皇太极所在的地方,只隔了一个侍卫营的军阵。 一旁的锡翰急得豆大的汗珠流个不停,牵着皇太极战马的马缰就要走:“皇上,此贼当真悍勇难当,此处太过危险了,不如退入营中…….” “朕不走!”皇太极将马缰拽回,平静而坚定的说道:“天命在朕,何惧之有?朕为天命之主,必不为刀枪所伤,尔等不必担忧,一心作战便是。” 锡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毫无办法,只能让人去重组混乱的正黄旗兵马,同时派人催在松山另一侧的镶黄旗赶来救援,又让遏必隆传令侍卫营准备作战。 布延和塔瞻确实没有挡住明军的冲击,曹变蛟领军杀透军阵,直往侍卫营的军阵杀来,好在布延和塔瞻到底还是拦住了明军大部,跟在曹变蛟身旁冲杀的,只剩下寥寥数十骑。 “皇上小心,臣去去就来!”遏必隆大吼一声,提枪便往曹变蛟迎去,侍卫营的骑兵也随之蜂拥而上,要将曹变蛟围杀当场。 锡翰满脸紧张,紧握着腰刀的手都在喀兹作响,皇太极却依旧是一脸平静,视线甚至都没放在杀来的曹变蛟身上,而是穿过一个个混乱的军阵,看向松山方向:“曹变蛟这般搏命争来的机会,松山的明军却一动不动…….任他曹变蛟再怎么奋勇,也不过是朽明最后的哀鸣了!” “还不够近!”曹变蛟眼中紧紧盯着远处的皇太极,马枪插在战马枪套中,持弓搭箭左右开弓,射翻一个个逼来的侍卫营骑兵,挣开一点空间后,又抽枪纵马,继续往皇太极的位置冲杀。 周遇吉紧紧跟着他,挥舞着马刀乱砍乱砸,在他身后,还有数十名家丁和勇卫营的骑兵奋力拼杀着,他们个个衣甲残破、人人都如血海之中滚过一遭一般,这支摇摇欲坠的队伍,却将清军最为精锐的侍卫营搅成一团乱麻。 “曹变蛟!可敢与我一战!”一声怒吼传来,曹变蛟扭头看去,却见遏必隆挺枪杀来,曹变蛟啐了一口,挥舞着马枪迎了上去,与遏必隆战成一团,两马往来奔驰、双枪挥舞如龙,一时难解难分。 但周遇吉飞快赶上,手中大旗朝遏必隆横扫过去,遏必隆赶忙闪躲,曹变蛟趁机一把揪住遏必隆背上的衣领,直接将他拽下战马。 遏必隆反应飞快,落马之后便在地上一滚,曹变蛟刺来的马枪深深扎进了地里,遏必隆怒喝一声,猛地拔出腰刀,一刀将曹变蛟马枪砍断,又要滚进曹变蛟马下去砍马腿。 周遇吉却猛然纵马冲来,直接将遏必隆撞翻,遏必隆惨叫一声,身子打了个旋,手中腰刀下意识的乱砍,正砍中周遇吉的战马后腿外侧,周遇吉战马哀鸣一声卧倒在地,将周遇吉颠下马来。 “曹总兵!”周遇吉见遏必隆被侍卫营人马救走,周围清军都围了上来,将大旗裹在旗杆上当武器:“我来抵挡,杀洪台吉啊!” 曹变蛟见四面清军围来,心知若去救周遇吉便再也没有击杀皇太极的机会,也不废话,当即抽出马刀向皇太极的位置冲杀而去,在他身后,周遇吉很快被无数清军淹没,只剩下震天的怒吼依旧清晰可闻。 曹变蛟头也没回,那些跟着他冲阵的勇卫营骑兵和他的家丁都已不见了身影,不知是死是活,但他心中却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眼中紧紧盯着那唯一的目标,皇太极的面貌越来越清晰,一脸淡漠而沉郁的看着他。 “皇上!”锡翰心中大急,转头要劝皇太极退避,见皇太极一脸淡漠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策马离开皇太极身边,来到皇太极身前戈什哈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中,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放箭!放铳!射杀此獠!” “大人!”一名戈什哈统领赶忙拦道:“图尔格大人还与那厮搅在一起呢!” 锡翰放眼看去,却见本来护卫在皇太极身边的固山额真图尔格和其弟弟护军统领伊尔登已经领着戈什哈上前去阻拦曹变蛟,但锡翰心中却一点也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重重喘了口气,喝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尔等也看到此贼何等凶残,若是让他冲到近前,伤了皇上怎么办?快放箭!” “大人!”那戈什哈统领还在犹豫:“图尔格和伊尔登两位大人,可是老汗五大臣之一弘毅一等公的儿子,伤了他们,皇上……” “有事我担着!”锡翰怒吼着打断了那戈什哈统领的话:“你们怕伤了他们,就不怕伤了皇上吗?” 有人背锅,那戈什哈统领这才放下心来,传令戈什哈齐齐下马,取重箭大弓向曹变蛟的位置射出一波箭雨。 曹变蛟还在和图尔格等人纠缠,忽听得清军之中惨叫连连,随即一阵箭雨扑面而来,他们的距离太近了,根本防不住透甲的重箭,曹变蛟身前的侍卫营骑兵几乎都被重箭射翻,连图尔格都没躲过,措手不及之下也被连人带马射倒在地。 伊尔登胯下战马也被射倒,身上虽没中箭,双腿却被马尸压住,他反应极快,也极为忠勇,倒地的瞬间奋力一刀劈出,砍断了曹变蛟战马的马腿,曹变蛟也滚倒在地。 但曹变蛟却没有一点闪避的意思,顺势在地上一滚起身,头盔滚落、头发披散,曹变蛟却依旧嘶吼着,提着马弓,如猛虎一般向皇太极扑去。 锡翰怒吼“放箭”的声音扭曲而清晰,皇太极的戈什哈已在弯弓搭箭,曹变蛟去摸羽箭,这才发现箭囊中的羽箭已在刚刚他落地之时掉了个干净,曹变蛟大吼一声,一把抽出腰间短刀,向着皇太极飞掷而去。 皇太极依旧没有动,或许是因为曹变蛟力竭的缘故,那短刀歪了几分,掷在皇太极的臂膀上,擦着他的盘龙肩甲飞了出去,就在此时,密雨一般的重箭朝曹变蛟飞射而来。 曹变蛟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可惜……可惜!” 第726章 抢戏 喧嚣的战场渐渐平静了下来,皇太极策马穿过军阵,来到曹变蛟的尸首前,十几步的距离,曹变蛟身上的盔甲根本挡不住大弓重箭的穿透,被万箭穿心而死,身上连一片完好的地方都找不到。 锡翰策马而来,朝皇太极行了一礼:“皇上,此番冲击皇上御营的明军兵马已经全数剿清,另外领兵的除了这曹变蛟,还有一个叫周遇吉的勇卫营总兵。” “周遇吉,勇卫营……去年入关和他们交过手,算是些有本事的……”皇太极感慨道:“明国何时缺过精兵强将?但国战争锋,从来不是单靠精兵强将就能定胜负的。” 锡翰点点头,猛然感觉背脊上有些阴冷,让他忍不住发了个抖,回头看去,却见伊尔登扶着一根拐杖立在一旁,满脸怒火的看着他,锡翰让皇太极的戈什哈放箭乱射,图尔格中箭负伤、伊尔登也被战马尸体压折了一条腿,他们的部下也伤亡惨重,两人对锡翰自然是恨之入骨。 锡翰咽了口口水,赶忙将声调提高几分,禀告道:“皇上,奴才按皇上的吩咐,将那些怯战的、无能的将佐都抓了起来,听候皇上吩咐。” 伊尔登皱了皱眉,将信将疑的看向皇太极,锡翰见他这副表情,知道他心中在暗暗猜测放箭的命令是不是皇太极点的头,当即悄悄松了口气。 “明军能杀破重围直抵朕的身前,说白了是因为咱们轻敌的缘故,军中皆以为明军丧胆,遇到其决死一击,便措手不及,一时慌乱,朕能理解,也能原谅!”皇太极面上泛起一丝怒火:“但怯战逃跑,是怯弱,和明军拼杀这么久,所部依旧乱成一团,是无能,为将者怯弱无能,要其何用?” “我大清百战百胜,全靠军纪严明、赏罚分明,有功必重赏、有过必重罚!”皇太极忽然话锋一转:“但如今还不是处置他们的时候,还有场戏要唱……此番被明军杀透三阵、直冲御前,军心必然受挫…….曹变蛟掷朕的那把刀呢?” 锡翰赶忙摸出一把短刀,双手捧着呈给皇太极,皇太极随手接过,随意翻了翻,忽然用短刀朝一旁垂头思索的伊尔登一指:“钮钴禄伊尔登,你是开国五大臣、一等弘毅公第十子,生来便富贵荣华享用不尽,此番曹变蛟一路杀来,无人能敌,你为何要不惜性命与此獠搏杀?” 伊尔登一愣,瞥了锡翰一眼,见他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满脑子都是疑惑,却也不敢多想,当即跪倒在地,他知道皇太极此时发问必然是要听漂亮话的,只能将心中疑虑和埋怨深深藏起,高声回道:“奴才没想那么多,只知道皇上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为主子效死天经地义!” 皇太极满意的点点头,又有短刀指向一旁肩膀绑得跟粽子似的多尔济:“博尔济吉特多尔济,你是兀鲁特部贝勒之子,是蒙古人,满蒙一体乃大清国策,即便你在一旁坐看不前,朕也为难不了你,为何要奋勇阻敌,以至负伤、几近危殆呢?” 多尔济赶忙也跪了下来,朗声道:“皇上也说了,满蒙都是自家人,岂分你我?从奴才随父亲归附老汗开始,奴才便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奴才为主子效死,天经地义!” 皇太极微微一笑,又点了几人,人人都高喊着为皇太极效死,皇太极哈哈一笑,将曹变蛟的短刀高高举起:“汉人说‘文死谏、武死战,国乃兴也’,曹变蛟、周遇吉,不过两千余人马,拼死一搏,我正黄旗,兵马三万有余,大清最好的装备、最善战的精兵良将,竟然拦阻不住,让那曹变蛟直冲到朕的身前,以刀掷朕,几乎取朕性命!” 附近的正黄旗兵将不少都羞愧的低下头去,皇太极目光微冷,语气如冬日朔风一般冷肃:“为何如此?因为他们人人都抱着必死之心、人人都争先赴死,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无惧无畏,又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们呢?” “而我正黄旗呢?三万精兵,为什么会被两千人打穿?”皇太极冷眼扫视着那些周围的将领兵卒,他们一个个垂着头,待皇太极的眼神扫来,便纷纷跪倒在地:“因为你们怕死,松锦战事已定,明国灭亡已成定局,马上就要入关了,要到享受的时候了,谁也不想倒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朕猜错了吗?” 没人回答,周围的兵将都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但他们的态度已经给出了答案,皇太极冷哼一声:“可这世上,越是临门一脚的时候越是危险,当初明军一溃千里,父皇席卷全辽,最后也是败在宁远这临门一脚之上,如今咱们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奴才无能,请皇上责罚!”多尔济抢先喊道,随即周围的正黄旗将官兵卒也一起喊了起来:“奴才无能,请皇上责罚?” “该责罚的,朕自然会责罚,朕只希望你们牢牢记住今日之事!”皇太极严肃的面容变得温煦不少,翻转着那把短刀,说道:“幸好我大清也有不惧死、不惜命的勇士,多尔济、伊尔登、图尔格、遏必隆.......还有那无数的英勇将士们,是你们的奋勇作战、拼死阻拦,才让朕留下了这条性命、才让这曹变蛟、周遇吉和那两千不惧死的明军丧命于此!” 皇太极顿了顿,面容更为温煦仁和,微笑着扫视着周围正黄旗的将官士卒们:“朕正是因为相信你们的忠心、相信你们也一样不怕死,所以始终立于此地,即便曹变蛟飞刀掷朕,朕也一步未退!” 多尔济等人顿时热泪盈眶,纷纷嚷道:“奴才们定然不负皇上的信任!愿为皇上效死!愿为皇上效死!” 随即更多的兵将也跟着喊了起来,不一会儿,整个正黄旗都在高喊“愿为皇上效死”,一时声震九天。 皇太极淡淡一笑,将那把短刀掷在地上,豪气干云的喝道:“明国只有曹变蛟和周遇吉,而朕有无数敢于赴死的勇士,整个天下,谁人能挡!” 第727章 徐庶 曹变蛟与周遇吉阵亡三日后,松山副总兵夏承德开城投降,清军涌入城中,洪承畴、马科、刘泽清、祖大乐等官将和万余明军“被俘”,数日后,锦州城内辽东军“哗变”,“绑缚”祖大寿等将领开城投降,锦州随即为清军占领。 如今的锦州府衙之中,皇太极坐在祖大寿曾经坐过的虎皮大椅上,一旁的多尔衮握着一把短刀在手中掂量着,问道:“这把短刀就是曹变蛟那贼厮掷皇上的那一把?” “既然是朕拿来给你看的,自然是真的!”皇太极白了他一眼,笑道:“朕当时见曹变蛟冲来,心中其实也慌了神,好在那贼厮似乎是力竭了,这短刀掷得不准,也没什么力道。” “皇上乃是天命之主,岂是凡间刀兵所能所伤的?”多尔衮奉承了一句,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那把刀:“这刀倒是不错,听说那曹变蛟的叔父就是用这刀自刎的.....皇上若是不介意,可否赏给臣弟?” 多尔衮赶忙谢过,将那短刀仔细收好,感叹道:“没想到这明国都是如今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了,竟然还有敢为之赴死的好汉!呵呵,臣弟还以为这大明两百余年至今,只养出了洪承畴、祖大寿那般首鼠两端的家伙呢。” “洪承畴.....是个人才,看他此番‘被俘’,明明是自己坚持不下去了要投降,却找了个将领替他背锅,日后万一有变,他也能分辩说自己是身不由己被俘,而非主动投降!”皇太极冷笑着,洪承畴的小把戏,他当时就看穿了:“祖大寿也是有样学样,看来跟洪承畴狼狈为奸这么久,他还是学了些东西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多尔衮眉间一皱,问道:“皇上,刘泽清、马科他们不说,洪承畴、祖大寿一个有能力、一个有威望,若是能招降他们,对我大清可大有助益。” “朕岂不知?”皇太极轻轻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桌上一个印章把玩着:“祖大寿倒是不难,他在大凌河和锦州两次投诚咱们,心里头本来也没什么负担,利益给足便是,而且朕本来也没有多看重他,辽东军能拿来给咱们做招牌的,不少。” “但是洪承畴......此人太聪明了,聪明人就懂得看局势,局势不定,他绝不会轻易站队的!”皇太极叹了口气,将那印章扣在案桌上:“他耍这般心眼就是为了不在此时站队,哪怕咱们拿刀子逼着他剃发投诚,有了夏承德背锅,他也能推脱说自己是如当年徐庶被逼入曹营一般迫不得已。” “若是他确定要站在咱们这边,以他的才智也能找到投诚的投名状、晋升高位的台阶,用不着像马科、刘泽清他们那般上赶着表态,他不心急,所以能坐看时势变化再做抉择。” “坐看时势变化.....”多尔衮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皇上是说关内的那一家?” “关内那一家,发展的太快了.....”皇太极幽幽叹了口气:“刚刚收到的消息,武乡贼汇合漠北三部出击河套,河套的蒙古部落无法抵挡,都已溃败逃散了。” “喀尔喀三部投奔武乡贼了?”多尔衮一惊,赶忙问道:“之前喀尔喀三部不是还遣派使者携贡品去沈阳拜见皇上吗?怎么突然又投奔武乡贼了?” “因为武乡贼能给他们粮食、帮他们夺取漠南诸部的牧场,而我大清不行!”皇太极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没有一丝惊讶和愤怒的神色:“我大清的粮食,自己都不够用,更不可能为了他们喀尔喀三部去攻打咱们的蒙古仆从,武乡贼能给的更多,所以他们就叛了我们!” 多尔衮面色严峻,默然不语,皇太极扫了他一眼,笑道:“墨尔根代青,如今你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要急着入关了吧?武乡贼和明国三省大战之后,有席卷天下之势,占据了不少地方,但很多地方都是新占,还没来得及扎下根来,此时咱们入关,还有可能趁其立足不稳将之击溃,至少保持个南北朝的局面。” “可若是再拖个几年,等武乡贼消化了他们如今占据的所有地盘、在大半个中土扎下深根,我大清边鄙之邦、不过百万之民,如何与其争锋?” “朕知道,从大金到大清立国数十载,八旗中有不少人在关外过惯了舒坦的日子,平日里有尼堪使唤着、有金银享用着、有屋宅安睡着,饥荒灾祸也影响不到他们,早就被消磨掉了雄心壮志,只想着在关外这一亩三分地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皇太极面上神色未改,眼中却满是忧心忡忡的光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古来真理也!他们想在关外享福一生,也得问问别人愿不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 “武乡贼今日能操纵喀尔喀三部攻打河套,证明他们不是只会缩在长城内的家伙,他日就能引大军出关灭我大清!” 皇太极长长出了口气,叹道:“入关,拖不得,朕要入关,不仅是要争锋天下,也是因为如今入关,是我大清唯一破局的活路了,只因为有那武乡贼在,除了入关,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局,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多尔衮默然一阵,点点头,将话题扯了回来:“皇上的意思,臣弟明白,那洪承畴想来也明白,所以他才要当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洪承畴才智非凡,不如干脆杀了?” “洪承畴比你看得清楚,朕不能这个时候杀了他!”皇太极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没有武乡贼,其他势力都挡不住我大清,自然杀了也就杀了,天下的汉官不缺他洪承畴一人,可有武乡贼在,我大清以外客入主中原,要与武乡贼这个汉人政权对抗,就必须和他们争汉家的人心,那些作为牌坊的汉官,就一定要给予优待,洪承畴这等高官,怎可无罪而杀之?” “他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有胆子装徐庶的!”皇太极站起身来:“武乡贼给了不少人不该有的希望,大清要求活、要入主天下,就必须迈过他们的尸体!” 第728章 诱降 宁远城,一座四方形中式要塞,雄据辽西走廊咽喉之地,天启初年辽东经略高第欲尽弃辽地缩回山海关内,时任宁前道袁崇焕抗命留守,凭借宁远坚城挫败努尔哈赤的进攻,获得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大明第一次战略胜利,天启皇帝为此大喜:“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时至今日,辽东的局势又如天启年间一般到了危殆的边缘,松锦一战大明在关外的精兵几乎丧尽,逃出生天的几个总兵中,刘国能、唐通皆是弃军孤身逃跑,只有吴三桂卖了洪承畴和明军各部,领了几千家丁和一些残兵败将逃回了宁远。 这些人,便是如今宁远城中唯一的可战之兵,宁远城在家家挂白、人人嚎哭的气氛中惶惶不可终日,任谁都知道,这一次清军对宁远城势在必得,而宁远城内不会再有袁崇焕、满桂、左辅、祖大寿等人守御了。 吴三桂同样感觉惶惶不安,他在宁远呆了几日,每日收到的军情奏报都是宁远下辖的一个个堡寨投降清军,即便有少数奋力抵抗的,也很快被扑灭,清军推进的速度非常快,不过两三日的时间,几乎将宁远北面的外围堡寨阵地拔除干净。 历史上松锦大战之后,满清自以为大势已定,将除洪承畴、祖大寿等少数高官名将之外的明军官吏将领一概杀死,导致逃到宁远的明军为了自保被迫团结在吴三桂身边奋力作战,这才让吴三桂靠着一些残兵败将击退了清军的进攻。 但这个时空中的松锦之战明军人数远远少于历史上的松锦之战人数,逃回来的明军兵将自然也没多少,而为了应对飞速崛起的大熙,皇太极压抑住了杀戮的欲望,对松锦之战中被俘和投诚的明军官吏将帅皆有优待。 比如马科和刘泽清,便双双封赐了一等国公之位,被俘后不愿投降、当面唾骂皇太极的监军张若麒皇太极也没有为难他,效仿张春故事,准其不剃发、不易服,还赏赐屋宅侍女、恩养于沈阳。 这导致如今逃到宁远的残兵败将既没有抵抗满清进攻的能力,也没有死战到底的决心,而皇太极准确的把握住了宁远的人心,将大军停在宁远城北不远处的连山驿,从沈阳招来内秘书院大臣范文程,令其前往沈阳招降吴三桂等人,算是给足了吴三桂这些残兵败将的面子。 “皇上让在下来宁远,足见大清的诚意!”头戴凉帽、身着青绿官袍、拖着一条长辫、身材干瘦的范文程丝毫不在意周围持刀扛枪、恶狠狠盯着他的吴三桂家丁,笑呵呵的说道:“脸山驿屯扎着我大清十余万精兵,宁远城里有多少人马?算上壮丁屯户,有没有三四万人?” “曹变蛟能用两千兵马杀穿正黄旗…….”吴三桂擦着手中的钢刀,满脸杀气:“我吴三桂也能。” “以前能!乳峰山一战吴总兵的打穿镶白旗防线英姿令人瞠目,睿亲王殿下也留下了深刻印象!”范文程依旧满脸笑容,没有一丝惧意:“但当吴总兵抛下洪承畴他们从松锦战场上逃跑时就不行了,即便你还有冲阵的胆气,你手下的将佐兵马,恐怕也已经丧尽了心志。” 范文程摊开双手,展示着他那一身满清官袍:“若是吴总兵有死战到底的心思,又怎会容在下穿着大清官袍、露着金钱辫、大摇大摆的入这宁远城呢?” 吴三桂默然一阵,长叹一声,将钢刀搁在一旁,问道:“大清…….需要我们这些失了心志的残兵败将做什么呢?” “吴总兵知道在大清最渴望入关的是什么人吗?”范文程没有正面回答,仿佛是在转移话题:“是我们这些汉官,在关外,我们就永远是汉奸、是八旗贵族的尼堪包衣,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点缀。” “唯有入关,汉地两京十八省,亿兆汉民,八旗满人不过百万人口,要统治这么大一片天下,不可能单靠满人,更不可能不学儒汉化,入了关,我等汉官才能做臣子,才能洗刷汉奸之名,成为鲜卑之北魏、匈奴之汉赵时李彪、呼延晏那般化胡为夏的名臣!” “大清自老汗立国算起,已过了数十年的舒坦日子了,八旗贵胄习惯了在关外享受的日子,入关也不过是为了抢劫,入主中国的心思并没有那么强烈,大多数只想着割据一方……”范文程幽幽叹了口气,又抖擞了精神:“但皇上是个有争锋天下之志的英雄,也是个目光长远的英主,所以皇上需要一些能替他说话做事、与那些只求安逸的八旗贵胄平衡和对抗的入关派。” “汉官便是大清入关最坚定的支持者,文官之中,有在下,有宁完我、有许世昌、有张存仁,八旗贵胄无法相提并论……”范文程目光炯炯的看着吴三桂:“军中有孔有德、李开芳,但他们……终究是差了一线。” 范文程嘿嘿一笑,坐直了身子:“以吴总兵的才智应该能理解在下话里的意思,吴总兵做这张替皇上说话的嘴,皇上又怎会吝啬赏赐?” 吴三桂皱了皱眉,询问道:“若是如此,舅父威望更高、名声更大、战功更显赫、职衔也更显贵,舅父已然投了大清,大清又何必需要本将去做这张嘴呢?” “就是因为祖都督威望太高、名声太大,所以他只能恩养,却不能拿来做实事!”范文程坦率的说道:“皇上要的是张嘴,而不是一把刀,祖都督若是文官也就罢了,但他手握兵权、镇守辽东这么多年,皇上能拿他做招牌,那些首鼠两端的家伙,也能拿他做招牌。” “而我,有一定的威望名声和势力,但又不足以自立门户,只能依靠皇上的恩宠!”吴三桂轻笑着点点头,看向京师方向:“范大人应该也知道,在下的父母和不少亲眷还在京师。” “在下已经安排人去照料了…….”范文程眉间皱了皱:“只要我们入关迅速,明廷来不及对吴总兵的家眷下手的。” “入关不会那么顺利的,山海关的川兵不会轻易让路!”吴三桂咧嘴一笑:“范大人没理解本将的意思,在京师的都是本将的父母兄弟、至爱亲朋,得加钱!” 第729章 山海关 山海关厚重的关门轰隆关了半扇,关城下混乱的败兵和百姓们惊叫连连,都在疯了似的往关城中涌,守卫关门的川兵挥舞着木棍强迫着涌入关成得百姓溃兵保持秩序,不听命的人头已经在翁城中挂满了一面墙。 “入关的百姓和溃兵都要仔细审问,不能让东虏的暗谍混入城中来了!”穿着一身甲胄的马祥麟在城墙上巡视着,看向翁城中挤得满满当当的百姓和溃兵,眉间皱成一团:“若是没问题的,放他们都逃去京师吧……只是这京师……恐怕也守不住的。” “前几日还收到报捷的文书,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洪抚台就一败涂地…..”张凤仪跟在马祥麟身后,也是一身甲胄:“京师的那些大人们,怕是不少还做着挫败东虏好议和的美梦,不知道松锦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师,他们是什么表情。” 马祥麟一脸凝重,默然不言,就在此时,秦拱明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人还未至,便已经满脸焦急的嚷道:“宣慰使,刘总兵他们要跑!” “这帮鼠辈,果然又要跑!”张凤仪怒骂一声,马祥麟眉间一皱,赶忙下了城,跟着秦拱明一起出了关城,正见远处刘国能、唐通等人领着一些旗倒矛歪的溃兵混在百姓中,向着京师方向而去。 马祥麟策马赶了上去,刘国能和唐通早已瞧见了他,都勒住马等在路旁,待马祥麟奔近,不待他说话,唐通抢先说道:“马宣慰使,清军将至,我等先走一步,宣慰使还是早做撤离的准备好些。” “山海关乃是京师屏障,怎可轻弃?”马祥麟急忙劝道:“两位总兵兵败弃军而走,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时候,若再逃了,还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总有咱们容身的地方!”刘国能和唐通对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马宣慰使,如今还谈什么戴罪立功有何意义?松锦大败,宁远定然也是守不住的,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但也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靠你们这万余川兵,如何镇守得住?” “刘总兵说的没错!”唐通也附和道:“山海关关城坚固,两侧的长城却年久失修,莫说东虏有红夷炮,就算是靠人去挖也能把长城挖塌了,山海关关内一面可没有什么坚固的堠台工事,腹背夹击之下,能守得了几时?” “东虏还能从蓟镇长城破关,内外夹击山海关,到时候跑都跑不掉!”刘国能又长长叹了口气:“宣慰使,山海关已是一片死地,在此死守必死无疑,山海关陷落,京师又如何据守?大明都要亡了,哪管什么罪不罪的?早寻后路才是!” “宁远还在大明手中,就还有挫败东虏的可能!”张凤仪急切的反驳道:“我们正准备组织兵力,只待朝廷令旨一下便去支援宁远,再说了,即便是事不可为,我等身为大明臣僚、深受国恩,却背君逃跑,就不怕受万人唾骂吗?” “夫人,活着才能受唾骂,若是战死了,是芳是臭,都和一具尸体没关系了!”刘国能压根不吃这一套:“夫人也不必拿什么忠义国恩来激本将,本将是流寇出身,活不下去才舞起了刀枪,朝廷万岁的恩情,本将可没享受到多少,本将在尸山血海里滚了这么多年,只相信一条——活着才有一切!” 张凤仪勃然大怒,正好驳斥,一名川军将领却忽然奔来,满脸慌乱的禀告道:“宣慰使不好了!据新逃来的百姓和溃兵说,吴三桂投降了东虏,宁远已经被东虏占了!” 马祥麟、张凤仪等人一惊,刘国能脸一黑,抱拳行了一礼:“宁远一失,山海关失守也成了定局,本将不会在这等死的,宣慰使和夫人保重吧。” 说着,刘国能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唐通长叹一声,也向两人抱拳行了一礼,与刘国能一起策马离去,张凤仪还想要阻拦,却被马祥麟伸手拦住。 “随他们去吧,他们说的没错,山海关守不住了,那些不想在此送死的,都让他们离去吧!”马祥麟惨笑一声,看向山海关附近的角山,秦良玉的墓便修在角山上,秦良玉尸身送到京师后,崇祯皇帝追赠其太子太保、谥号“忠贞”,遵照其遗嘱在山海关附近择地安葬,“以为大明永镇国门”。 “我们也该做个抉择了…….”马祥麟牵起张凤仪的手:“娘子,你若想走,为夫也不拦你。” “奴这条性命,早在石砫之时就该为国牺牲了!”张凤仪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奴父兄生母皆大明英烈、奴一生最崇敬秦老夫人,虽不能像秦老夫人那般削平天下,但为国尽忠、为君效死还是做得到的,夫君便是要走,奴也要留在这山海关与东虏血战一场。” “不愧吾妻!这山海关是个好地方,正适合你我夫妻同葬!”马祥麟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向京师方向看去:“只希望我们在山海关以性命争取的时间,天子和朝中的大人们不要浪费了就好。” 数日后,抵达宁远城的皇太极收到前锋豪格的奏报,清军在山海关下遭到马祥麟的川军突袭,满心以为明军已失去抵抗能力的正蓝旗措手不及,被击退三十余里。 “临门一脚的时候,总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皇太极有些无奈,他派豪格作为前锋,就是为了给豪格攒一个率先入关的功绩,抬一抬他这个长子的威望,哪想到他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如今是骂也不是、罚也不是。 “没想到明国还有愿意送死的军将!”多尔衮心中有些幸灾乐祸,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这石砫川兵老家都被武乡贼占了,竟然还这般忠心。” “不愧是秦良玉教养出来的,但再忠心也改不了大势!”皇太极冷笑一声,吩咐道:“你亲自去攻打山海关,把吴三桂、马科他们那些新归附的明军都带去,让他们攻城,你压阵便是,消耗消耗他们的实力,也算是纳个投名状。” “还有,你去找多铎和济尔哈朗,让他们自蓟镇长城入关,让济尔哈朗从背后攻打山海关,让多铎攻略通州截断运河,你仔细叮嘱他,让他千万不要攻击京师,等大军破山海关入关再说!” 第730章 惶惶 冷风瑟瑟,阴沉的天空透不出一点阳光,京师的每一条街道都挤满了如长虫一般蠕动的人群,带着细软家当,向着城外逃去。 紫禁城中,皇极门前的大广场上,参与临时朝会的官员比往常少了一大半,有些托病不来,更多的则是一句话都没留、连人都找不到,至于他们去哪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兵部前日才收到张监军报捷的文书,言洪承畴领军攻破乳峰山……”参与朝会的官员人少,言官吵嚷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日日传捷报、天天有斩级,怎会突然大败?必然是张、洪等人互相勾结、讳败为胜、杀良冒功、欺瞒朝廷!” 那言官一个潇洒的转身,大义凛然的指着陈新甲喝道:“张若麒、马绍愉这两个监军,皆是兵部尚书陈新甲举荐,催促洪承畴出兵决战的,也是陈新甲为首,陛下,坊间皆有风言,陈新甲要与东虏议和,以臣揣测,此贼恐怕早已投奔东虏,欲引东虏入关!” 陈新甲勃然大怒,当即出班和那言官争论起来,不一会儿,更多的言官官吏卷了进来,朝会上吵成一团,负责维持秩序的御史却冷眼旁观,首辅薛国观则眼观鼻鼻观心,只求两边的口水不要喷到自己身上就好。 韩阿六穿着一身金甲侍立在崇祯皇帝的御座前,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崇祯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陈新甲不过是个白手套而已,他的所言所行其实都是崇祯在背后支持操纵,这些言官骂陈新甲骂得越凶,便是骂他崇祯骂得越凶。 “日日捷报、天天斩级,派了那么多人去查验,兵部也派了、中官也派了、锦衣卫也派了,都是确认无误……怎么忽然就全军覆没了?”崇祯喃喃自语着,他自然不会相信陈新甲通敌,也清楚洪承畴的能力,所以他更加疑惑不解。 历史上的松锦之战大明还有回光返照的模样,所以从洪承畴到京师的官吏还有不少人负责人的上疏陈述利害、分析局势、反对出兵,而如今的大明早已日薄西山,官将勋绅都在寻后路,哪还有用心做事的心思?都在哄孩子一般哄着崇祯皇帝,他要做什么就随他做什么。 好比洪承畴,崇祯皇帝圣旨一下,连封反对的奏疏都没上,有了崇祯皇帝的圣旨顶锅,便高高兴兴、干干脆脆的出兵去送死。 这种情况下,崇祯皇帝还能得到什么准确的信息?又如何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和应变? 韩阿六干咳了一声,挪步靠近崇祯身边,弯腰压低了声音,朝堂上的大明官吏勋贵一个个不是忙着表演就是敷衍了事,但他这个大熙的间谍,却得认真做些事:“陛下,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松锦战败,东虏必攻宁远和山海关,甚至可能再次从蓟镇破关,早做打算为好。” 崇祯浑身一抖,猛然醒悟过来,朝韩阿六赞许的点点头,又冲群臣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尔等还在争来斗去的,辽东情势如何?东虏动向如何?可有人知?若宁远乃至山海关危急,又该如何应对?” 众臣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紧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到崇祯一张脸由黑变红,又由红变白,陈新甲左看看右看看,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班奏道:“陛下,松锦一战辽东精兵尽失,宁远已无兵可用,必不可守,山海关.....只怕也守不住,山海关若失守,关内便是一马平川,京师必不可守,臣请陛下南巡南京!” “陈新甲!该杀!”一名官员跳了出来,嚷道:“陛下!英宗年间瓦剌进犯京师,忠肃公便是依托京师击败瓦剌,以保大明之基业,东虏之前两次入关,也拿京师无可奈何,京师尚有京营十几万人,足可守御......” 那官员还在侃侃而谈,崇祯的脸却彻底黑了下去,即便是他也知道京营那所谓的十几万大军是个什么鬼样子,正要出言呵斥,一名内侍慌慌忙忙穿过众臣班列,禀告道:“陛下,山海关来报,宁远总兵吴三桂投降东虏,东虏之正蓝旗攻击山海关,马宣慰使出城迎战,击退之。” 广场上一阵惊呼,崇祯皇帝更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此时,诸臣班次中走出一人来,乃是恭顺侯吴惟英,吴惟英毕恭毕敬行了大礼:“陛下,先帝传位于陛下时,曾叮嘱陛下当为尧舜之君,如今国势日颓,在于大明积重难返,与陛下无甚关系,可若是陛下弃土南巡,青史留污,陛下便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去的。” “更何况,陛下在京师挡不住东虏,南巡就能挡住东虏了吗?山海关一座关城都能击退东虏,京师百万人丁,尚有勇卫营为中坚,还能招孙传庭、左良玉等人北上勤王,并非不可守,若不战而弃之,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吴惟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父祖坟寝皆在京师,陛下若是南巡,臣不愿跟随,宁愿战死在京师城中。” 有吴惟英带头,又有不少勋贵官吏跟着一起跪拜,崇祯面色尴尬,看向陈新甲,陈新甲也是一脸尴尬,见崇祯看来,正要出班说话,位列勋贵首位的成国公朱纯臣忽然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恭顺侯所言甚是,陛下若要南巡,臣宁愿留守京师,不愿南去南京,请陛下恩准!” 崇祯眉间大皱,当初崇祯杀魏忠贤之时,朱纯臣便是崇祯最坚定的盟友之一,因此崇祯对其信任有加,三省大战后更是令其管领京营,朱纯臣算是京中勋贵的领袖,连他都反对崇祯迁都南京,崇祯若强行要走,到时候恐怕连侍驾的兵马都找不齐。 崇祯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先派人去山东,让孙传庭和左良玉领军勤王吧,朕南巡一事......暂且压下,日后再议!” 第731章 算计 这场临时的朝会匆匆而开匆匆而散,除了议定下旨让孙传庭、左良玉北上勤王之事外,什么事也没商讨明白。 成国公朱纯臣等人刚刚出了紫禁城便被叫住,定国公徐允祯赶了上来,急匆匆的问道:“成国公,为何要阻拦天子南......” 朱纯臣摆了摆手,朝紫禁城瞥了一眼,又朝一旁的吴惟英使了个眼色,拉着徐允祯钻进自己的轿子里,不一会儿,吴惟英也钻了进来。 “若是天子南巡南京,勋贵之中会倚重于谁?”朱纯臣从轿子里的小桌上捏起一颗葡萄,在手中把玩着:“徐文爵!魏国公世镇南都,天子不倚重他倚重谁?那咱们这些北地的勋贵,到了南京该如何自处?” “就为了这个?”徐允祯目瞪口呆,赶忙问道:“万一东虏打来京师,咱们这些大明的勋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若只是一个篮子里装鸡蛋,篮子翻了,自然是鸡飞蛋打了.....”朱纯臣淡淡一笑,毫不避讳的说道:“大清入关,也要争汉人之心,总是需要一些人来给他们做招牌的,张若麒、张春那般人物都能受到优待,何况是咱们呢?” 徐允祯瞪圆了双眼,朱纯臣掀开轿子窗帘,看向远处的紫禁城:“更何况,若大清入关不是来灭我大明,而是来援手助剿、如当年回纥助大唐平贼那般,咱们这些大明的勋贵,他们自然是要保着富贵给天下人看的。” 徐允祯更为惊诧,也向紫禁城的方向瞥了一眼:“你们......早就与东虏勾结起来了?” “定国公,比您想象的更早!”吴惟英忽然出声,指了指自己:“晋商八大家以与喀喇沁蒙古互市的名义私下里与东虏勾结,此事在京中不少人知道,八大家背后有个东家,此事也有不少人知晓,锦衣卫还明里暗里的查过几次,而那东家,明面上便是吾弟吴惟华。” “吴惟华只是个生员,他哪来的资本充当操控八大家的‘东家’?”吴惟英微微一笑,与成国公对视一眼:“他只是个抛头露面的牌坊而已,是代表咱们这些人说话办事,咱们在这大明和大清两头下注这么久,如今就要开盘了,自然得好好收获一番。” 徐允祯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朱纯臣倒了杯茶递到他身前:“定国公,你的人品本公信得过,所以今日才跟你摊了牌,这大明已经没救了,哪怕逃到南京,也挺不了几年了,无非是被大清所灭,还是被武乡贼所灭,既然如此,咱们也该找好退路了。” “咱们这些勋贵,对武乡贼来说毫无作用,他们不需要利用咱们来安抚人心,可大清不一样,大清终究是化外蛮邦,他们想要治下稳定,就需要笼络汉人人心,也就需要咱们这些勋贵的协助,与其在南京等武乡贼打来抄家公审,不如就在这京师改换门庭、投诚大清,好歹能保得了身前富贵!” “至于天子,咱们还得靠天子这块金字招牌去大清那求个晋升之阶呢,自然不能让天子逃去京师!”朱纯臣冷笑道:“天子有南逃之意,还有陈新甲、英国公那些家伙给天子出谋划策,万一天子真的南逃,咱们的处境可就尴尬了,所以这些日子吴稚恭就会去联络大清,鼓动清军攻打京师,咱们也好裹挟天子开城投诚。” “至于天子愿不愿意做这个儿皇帝,时势如此,由不得他了!” 韩阿六策马踩过泥泞的街道,来到自家的宅邸前,守在门前的一名奴仆赶忙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招呼道:“老爷回来了?刚刚连翘姑娘派人来送口信,让小奴告诉庞爷,天上人间里只有京师的连翘茶可饮了,而且存货不多了,过几日要去山西采买一些,请老爷行个方便。” 韩阿六浑身一震,点点头,调转马头往天上人间的方向策马而去:“爷去天上人间看看,若有人寻爷,让他去那找我!” 策马来到天上人间,早在大门前守候的龟公默默上前牵住韩阿六的马,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韩阿六跳下马来,轻车熟路的来到连翘的小楼前,推门进去上了二楼,却见连翘正斜靠在窗前,一旁的椅子上还坐着几个人,勇卫营的凌翔也在其中,见韩阿六进来,纷纷惊讶的起身行礼。 “今日唤你们来,是有件大事要做!”连翘见人到齐了,开口说道:“你们都是军情处久经考验的老弟兄了,潜伏在京师这么久,互相没见过面,但今日的计划极为重要,为了各方协调一致、不出意外、不自相攻杀,上面指示,让你们互相知晓身份。” “嘿,我还想策反庞同知呢,说出去当真是个笑话!”凌翔哈哈大笑起来,朝韩阿六抱拳行了一礼:“原来大家是战友,难怪我总是觉得和你对脾气。” 韩阿六行了一礼,互相与众人通报了身份,连翘严肃的说道:“此番明国松锦战败、宁远吴三桂投降,东虏入关已成必然,故而军情处直隶局投票决议,立即施行七号行动,今日便开始行动。” 连翘看向一名身着蓝色官袍的军情处弟兄:“五城兵马司要寻机趁夜放开南城门,城外的弟兄会组织流民涌入京师并趁势攻打京中勋贵宅邸,此事是为了让京师乱起来,方便后面的弟兄们做事。” 连翘又看向凌翔:“京师动乱,天子必招勇卫营入京平乱,你们要趁机控制紫禁城、搜寻太子朱慈烺,并趁乱将其抢出宫来,若是可能,万岁的印信、大明的国玺,统统都抢出宫来,军情处在通州安排了船只,会将你们送去南京城,勇卫营要在南京拥立太子称帝。” 连翘又看向了韩阿六,吩咐道:“六号,你的任务最为紧要,军情处的人员撤离后,你还要留下来,守在万岁爷的身边,万岁爷不能去南京,更不能活着被东虏俘虏!” 第732章 动乱 韩阿六皱了皱眉,一旁的凌翔有些不解,问道:“护着那小太子去南京,我能理解,大熙如今没有进军江南的意思,但江南又不能直接扔给东虏,有个正统的皇帝在南京,至少江南的官绅不会东虏兵马未到就递了降表,好歹会抵抗一阵。” “可那小太子不过八九岁的小娃娃,去了南京也是做个傀儡,若是要团结江南的官绅旧臣,将万岁爷护去南京会不会更好一些?” “就是要一个傀儡,才好插手南京的局势!”连翘耐心的解释道:“那些将太子当作傀儡的家伙,不会轻易放弃自家的权势,自然也不会轻易投降东虏,而太子年幼,南京的各方势力必然争斗不休,形不成统一的局面,对大熙侧腹也就没了威胁,我大熙就能全心对付东虏。” “若是万岁爷去了南京,他毕竟是成年天子,独断专行了这么多年,对朝局的掌控不是一个小娃娃能够比拟的,而且他在京师就有与东虏议和的想法,去了南京,没准会搞出联虏平寇的事来,对咱们总是个麻烦。” “执政以前说过,如今的江南表面看着光鲜,实际上就是个烂泥坑,谁进坑里谁倒霉,所以大熙在击败东虏之前不会入江南,对江南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不能投降东虏、二是不能把大熙拖下泥坑,一个正统的年幼皇帝在南京,各方势力有个争斗的底线,不会撕破脸乱来,江南能保持一定的稳定,又因为内斗而无力出击,这对目前的大熙来说是最好的局面。” “而且天子因东虏攻破京师而死,对于南京的小朝廷来说,东虏便是弑君的仇寇死敌!”韩阿六接话道:“南京小朝廷或许会私下和东虏苟合,但绝不可能在明面上与东虏议和,自然也不可能搞出联虏平寇这种事来,任何一个野心勃勃想要操纵朝局的势力,必然会竖起‘为君雪恨’的大旗邀买人心、壮其声威。” “而左良玉那些军头将领,和东虏作战斩获,会成为他们晋身的绝佳台阶,反倒有可能和我大熙合作,去抢些功劳人头!”韩阿六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所以天子必须死在京师,而且要死的刚刚好。” “六号说的没错!”连翘赞许的点点头:“所以,六号,你的任务最为关键,万万不能掉链子,如果你实在没法下手,现在就提出来,我安排其他人去,另外直隶局还会安排几个备用,你万一失手,也不必担心。” 韩阿六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此事我来处理便是,等到行动的时候,我会留在天子身边的。” 连翘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具体的行动计划,我们需要好好商议一番,行动时间,咱们还是得等待时机,太早太晚都.....” 话音未落,那守在楼外的龟公忽然上了楼,附在连翘耳边说了几句,连翘面色一变,说道:“东虏正白旗和镶蓝旗自蓟镇边墙破关,蓟镇守军投降,镶蓝旗往山海关去了,正白旗的探马已经绕过京师,往通州而去了!” “他们这是要截断运河!”凌翔猛地站了起来:“不对,不止是要截断运河,他们是要截断万岁爷南逃之路,让万岁爷只能留在京师!” “东虏也要抓万岁做傀儡!”韩阿六也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立刻入宫去伴驾,连翘姑娘,行动拖不得,立刻发动为好!” 连翘点点头,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咱们就立刻动手吧!我现在就去为太子和你们准备伪装的衣物,若通州运河走不通,你们便乔装南下!” 三屯营,位于京师东北方向,距离京师快马一天可至,此处乃是蓟镇治所所在、防御中心,如今,城内城外却全是拖着辫子的清军。 多铎穿着一身灰白棉甲,立在城墙上看着一支支镶蓝旗的骑兵朝着山海关的方向而去,撇了撇嘴:“让镶蓝旗去啃骨头,咱们就去通州吃肉,也不知道济尔哈朗服不服气。” 通州是大运河的终点站,转送京师和北方各地的漕粮、货物都要在通州集散,京师和北地往南方的货物人员也要在通州出发,通州富庶,可想而知。 镶蓝旗之前和多尔衮一起包围锦州、阻截洪承畴也损失不小,此番随同多铎一起入关,却让镶蓝旗去攻打山海关,反倒让实力更强的多铎领正白旗攻打富庶的通州,看似不合常理,但多铎却明白皇太极的深意。 皇太极登基后严肃八旗法纪,抄掠缴获不得私吞,多铎在通州抢得再多,最后大多也是要交出去给皇太极论功行赏、重新分配的,而阻断明国皇帝和京师豪贵们南逃之路这么轻松的行动,自然分不到什么功劳,一不小心反倒会有过错,皇太极就能借题发挥。 攻打山海关是场苦战,苦战自然功劳不小,皇太极将多尔衮留在宁远、让多铎去通州,却让豪格、济尔哈朗等人围攻山海关,帝王平衡之术,显而易见。 “皇上就是喜欢耍这些小心思!”多铎默默埋怨了一句,看向京师方向:“若是能拿下明国京师,皇上怕是不想赏也得赏了.....啧,要是十四哥在这,两白旗打下京师应该不成问题,单单是我正白旗一支......还是有些勉强了。” 就在此时,一名戈什哈忽然来奏:“豫亲王,明国京师有人来寻,说是张家口晋商东主,有重要军情来报!” “吴先生来了?”多铎一愣,赶忙让戈什哈请吴惟华前来:“吴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在下来请豫亲王即刻发兵京师!”风尘仆仆的吴惟华急切的说道:“殿下,流民涌入京师,在京中大肆烧杀,京师如今正在动乱之中、四门大开,此天赐良机啊!殿下若此时统兵进抵京师,正在混乱中的守军必然无法抵挡,豫亲王可建不世之功!” 多铎双眼一亮,喝令道:“快!速速集结兵马,我等立刻往京师去.....” 一名固山额真赶忙拦道:“豫亲王,皇上可是吩咐了,让我们不要攻打京师,我们进军京师,万一皇上怪罪下来......”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多铎哈哈一笑:“局势不同了,咱们就该随机应变了!” 第733章 国难 午门上的青铜钟钟声响过一轮又一轮,崇祯在皇极门前的御座上坐得屁股都开始发疼了,却只见得一个空荡荡的广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侍卫的内侍、锦衣卫、番子等人也越来越少,稀稀拉拉的不成队列。 崇祯一张脸变得比炭还要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过了一阵,一名内侍跑了过来,跪在御座前浑身发抖的说道:“陛下,不好了,勇卫营打翻了曹公公,将太子殿下、三皇子、四皇子和几位公主都劫走了,左安门的京营阻拦不住,被他们打出京师去了。” 崇祯心中大惊,之前京师动乱,乱民甚至冲击禁宫,崇祯一面招勇卫营入京平乱,一面吩咐周皇后将自己的儿女都暂且留在坤宁宫中看护,没想到勇卫营入宫之后没去平乱,反倒以“护驾”为名冲进宫中控制了紫禁城,那领军的副将甚至都没有来朝拜,直接抓了几个太监问了太子下落,去了坤宁宫。 朝廷为了应付松锦战事,挪用了不少勇卫营和京营的军饷,崇祯一开始还以为勇卫营只是闹饷,所以从内库挤了几万两银子,让曹化淳持圣旨去安抚,但如今事情已经是很明朗了,勇卫营摆明了就是要劫走太子。 “孙传庭,是想做曹操不成?”崇祯自然不会以为一个勇卫营副将就敢做出如此反逆之事,当即便怀疑起了负责统管勇卫营的孙传庭:“孙传庭,也是个野心之人.......朕看错他了!” 崇祯思索了一阵,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不由得苦笑一声:“如今这大明,还有几个忠心的呢?”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内侍奔来,朝崇祯跪拜道:“陛下,奴婢去了成国公府上,其家奴称成国公赴宴去了,没法组织京营护送陛下出城南下......请陛下自谋他路......” “赴宴......这理由找的倒是随便......”崇祯苦笑着,心里连一丝怒火都升不起来,长长叹了一声,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又过了一阵,依旧是一个内侍奔来,跪地哭诉道:“陛下,奴婢奉命去向京营监军王相尧王公公传旨,刚至东华门,却遭城门守军炮击,奴婢忙喊‘圣旨到’,城门上火炮方停,不一会儿,有人呼曰‘此必乱民内应,欲骗开城门也’,旋即守军再次开炮,奴婢好不容易才从炮口下逃得性命......” “勇卫营能冲出城门去,朕的圣旨却出不了京师的城门......”崇祯面色灰败,幽幽叹了口气:“明白了,他们不想让朕离开,他们想让朕留在这京师中,好给入京的鞑虏献上一份见面礼!” 崇祯瘫坐在龙椅上,周围的内侍和锦衣卫渐渐跑了个干净,皇极门前只剩下寥寥几个身影,崇祯也丝毫不在意,就这么一直枯坐在龙椅上,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阵,又有一名内侍冲进宫来,惊慌失措的喊着:“陛下!不好了!东虏兵马已至京师东郊,成国公、褚公公等人开东直门、朝阳门,遣使出城商议迎东虏入京之事!” 皇极门前传来一阵惊呼声,剩下的内侍、锦衣卫等人又逃散了大半,崇祯却是一脸淡漠,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周围,起身说道:“尔等服侍朕多年,事到如今,朕也赏赐不了你们什么了,今日你们要走要留都随意吧,若还有忠心的.....陪朕最后走一遭,上煤山观观京师之景!” 宽宏壮丽的朝阳门就在不远处,多铎不由得心生激荡,伸出手去,仿佛要把整座朝阳门握在手中:“单单是这座城门,我大清盛京便无一门可以相比,如今却是毫无抵抗的向本王敞开了!” “此番大明京师不战而降,全赖豫亲王殿下神武!”吴惟华跟在多铎身边,一脸谄媚的笑着:“若不是殿下当机立断、领兵奔袭而来,这京师如何能轻易易手?豫亲王殿下立下此不世之功......” “本王没什么功劳,摘了个桃子而已!”多铎打断了吴惟华的吹捧:“这天下最大的功劳,永远只能是皇上的,吴先生,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吴惟华心中一惊、顿觉失言,赶忙尬笑着转移了话题:“豫亲王殿下教训的是,这朝阳门乃是漕运粮车入城之门,故而城门内外有不少储存着漕粮的粮仓,这些漕粮本来大多是要输送去松锦前线的,但豫亲王也知道,兵部和咱们的晋商做了手脚,这些漕粮就一直在粮仓里放到现在,直到今日殿下来接收。” “你们对大清的贡献,大清不会忘了的!”多铎微笑着安抚道:“大清对于投诚之人一贯大方,你们就等着皇上入京之后大行赏赐便是。” 吴惟华喜不自禁,赶忙千恩万谢,多铎却懒得理会他,加快马速来到朝阳门前,朝阳门外以成国公为首,一些大明官将太监穿着朝服等候多时,见多铎策马而来,纷纷一齐跪拜:“外臣恭迎大清豫亲王殿下入京!” 多铎赶忙跳下马来,走上前去毕恭毕敬的将成国公等人一一扶起,笑道:“本王此番领军入京,是为大明镇平京师之乱而来,诸位都是明国栋梁,如此多礼实在是折煞本王,速速请起,速速请起!” 成国公等人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大清天兵大至,我等外臣翘首以盼多时,此番恭迎殿下入京,也是应京师百万人丁之心。” 两边一时其乐融融,但刚刚穿过城门入城,这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就消失不见,多铎冷着一张脸,斥问道:“勇卫营带走了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勇卫营以平乱之名占据紫禁城,冲进坤宁宫将皇后、太子、皇子、公主都带走了......”成国公一脸尴尬:“我等初时以为勇卫营只是像京营的那些军将一般哗变跑了,所以没有认真阻拦,是后来宫中有太监跑了出来,跟我等说了此事,我等方才知晓。” “蠢货!废物!连人都看不住!”多铎勃然大怒,赶忙勒马喝道:“额勒喀,你领所部去追!其他人跟本王速速入宫,莫让那明国皇帝也跑了!” 第734章 自缢 京师的动乱还没完全平息,滚滚浓烟从四面八方升起,在空中汇聚成一团团乌云,哭喊之声连煤山上都能听得清楚,崇祯却充耳不闻,低着头默默爬着山,呼吸的声音从最初的凌乱而急促,慢慢变成了平缓而宁和。 来到煤山东坡一棵歪脖老槐树下,崇祯重重喘了几口气,回头看去,却见身边的内侍护卫都逃了个干净,只有满脸泪痕的王承恩和一脸淡漠的韩阿六还跟着他,不由得惨笑一声:“也好,至少朕身边还有一两个忠心之人。”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喉咙里呜咽不止,韩阿六叹了口气,上前走到崇祯身边,按了按腰间的绣春刀:“陛下,臣陪您最后一程,送您上路。” 崇祯一愣,眯了眯眼,试探道:“庞同知,东虏入关,朕这块招牌他们还是少不得的,你说,朕去投了东虏,如何?” “陛下,臣以前说过‘昔蒙宋联军攻破蔡州时,金哀宗以死殉国,国虽亡,浩气犹在,青史悠悠,至今赞誉不绝’!”韩阿六再没了以前那些恭敬的模样,面容冷肃、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把,冷冰冰的回答着:“昔太祖兴义兵而驱暴元,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今日鞑虏破关问鼎、荼毒万民,陛下无力抵挡,自该效仿金哀宗以谢天下,陛下为中国之君、大统正朔,反不如一割据蛮主,九泉之下,如何去面对太祖?” 韩阿六上前一步,绣春刀抽出半截,话语却比刀锋还要冷峻:“陛下,还是给大明和您留几分体面吧,若是陛下实在下不去手,臣就帮您体面。” 王承恩一脸震惊的看着韩阿六,崇祯则凝眉怒视着他,闷声问道:“庞同知,你.....到底是谁?” “事到临头,臣也不瞒陛下......”韩阿六扶着刀,坦坦荡荡的回道:“我真名韩阿六,大熙一等子爵,军情处直隶局人员,奉命潜伏京师。” “皇爷!”王承恩惊叫一声,慌忙拦在崇祯身前,崇祯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朕最看重的锦衣卫青年才俊,竟然是武乡贼的谍探,识人不明,如是而已!” 韩阿六扶着刀,扭头看了一眼京师城,淡淡的说道:“陛下,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您有何疑问,下去询问骆思恭骆老爷子便是,他应该猜到了不少东西,东虏应该快要入城了,我不能让陛下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你也和那文武百官一般,只把朕当作工具?”崇祯幽幽叹了口气:“朕往日对你也算恩宠有加吧?你就一点不念圣恩?” “陛下可知我是如何投的大熙?”韩阿六淡淡的回答着,又朝崇祯逼近了一步:“崇祯三年,沁州官绅扫荡烧杀、屠戮村寨,我一村老少六百余口,被官绅团练几乎杀绝,是武乡义军救了我和家眷乡亲的性命,替我报了血仇!” “陛下的恩只对我一人,但我想要全天下的百姓乡亲们都沐此隆恩!”韩阿六将绣春刀拔了出来,语气极为坚定:“三饷、兵灾、兼并、屠杀、剥削、压迫,大明办不到,东虏也办不到,唯有大熙能救得了天下人,陛下,与这对天下人的恩相比,您那点圣恩算什么呢?” 崇祯默然无语,轻轻点了点头:“也是,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朕却搞成这么一副样子,本就该向列祖列宗和天下百姓谢罪的!” 崇祯抬起头来,朝韩阿六摆了摆手:“庞.....韩阿六,你放心,朕不做英宗那样的皇帝,我大明生得豪壮,也该亡得壮烈!但天子有天子的死法,真命之主,不可以刀剑加身!” 崇祯左右看了看,解下腰间玉带,系在一旁的老槐树上,苦笑一声:“这是块好地方,当年朕登临此处俯瞰京师,方知我大明之豪壮,如今在此,又见了我大明之陨落,如梦似幻哉!朕便魂悬于此,坐看大熙如何驱除鞑虏、兴盛天下!” 韩阿六点了点头,收起刀侍立在一旁,王承恩又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起来,崇祯正要悬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身上明黄龙袍撕破一角,咬破手指书写起来:“对了,你们劫走了朕的皇儿,必然是要带他们去南京登基吧?朕留封遗诏给你,是要带去南京,还是丢弃一旁,你自己决定便是了。” 韩阿六恭敬接过,展开粗粗看了看,却见那黄布上鲜血淋漓的写着:“朕自登极十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致东虏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即去帝位,以皇太子朱慈烺为帝,望振奋国势、保养百姓、驱逐鞑虏、以全中华。” 韩阿六将那血诏细细收起、贴身藏好,崇祯又转向王承恩:“王伴伴,朕去之后,实在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劳烦你和韩阿六毁朕颜面,之后.....你便自己离去吧,去投东虏、投武乡贼都好,或是去当个普通人也罢,朕如今也给不了你什么了,宫中你看中了什么,尽管取了去吧。” 王承恩哭得话都有些听不清楚,磕头道:“陛下,奴婢自幼便在陛下身边,随陛下从潜邸到了宫中,陛下已经习惯了奴婢的服侍了啊!到了黄泉路上,陛下怎能离得了奴婢?奴婢愿伴着陛下生生世世!” “没想到到最后,只有你一人还对朕忠心耿耿!”崇祯苦笑一声,朝韩阿六点了点头,将头伸进玉带绑成的绳结中:“人生如此,倒也值了!” 过了一阵,崇祯彻底没了声息,挂在树上如同晴天娃娃一般随风摇荡,王承恩又哭了一阵,回头看向韩阿六,韩阿六会意,抽出腰间匕首扔给了他,王承恩道了声谢,坐靠在那老槐树下,准确的将匕首深深刺进自己的心口。 韩阿六上前摸了摸崇祯的脉搏,又探了探他的呼吸,确认崇祯已经彻底死透了,这才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笼罩在黑烟中的京师:“大明.....亡了啊!” 第735章 恩威 数日之后,皇太极抵达了已经被多铎牢牢控制住的京师。 马祥麟和张凤仪所率领的川兵在山海关进行了激烈的抵抗,皇太极令豪格会同孔有德攻东罗城、岳托会同马科攻北翼城、阿济格会同刘泽清攻南翼城,又派济尔哈朗会同吴三桂自蓟镇入关从后方攻击西罗城和山海关主城。 清军猛攻数日,“盾车如海、云梯如林、炮声连绵不绝、红夷大炮日夜猛轰以至炸膛无数”,将连接各个关城的长城挖破轰塌,四面围攻不止,最终岳托率先攻破北翼城,居高临下布置红夷重炮轰击山海关主城,清军涌入其中,马祥麟、张凤仪、秦拱明等川军兵将几乎全数殉国。 自此,拦在清军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被攻破,在山海关收殓了马祥麟等川军将士的尸体、祭拜了秦良玉、等待多尔衮前来汇合之后,皇太极终于大摇大摆、堂堂正正的踏入了关内。 但皇太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从山海关到京师,一路都黑着脸,如今入了京师,见到了多铎,双眼差点都喷出火来。 成国公、曹化淳等明廷的官吏太监还得表演一次奉表投降的戏码,皇太极是个成熟的政治家,自然不会当场发作,只能将怒火都藏在心里,先好好表演了一副仁君圣主的模样,与成国公等人唱了戏,来到紫禁城中。 多铎入宫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崇祯的踪迹,结果只在煤山上找到了崇祯的尸体,多铎当即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但却无可奈何,只能用寻了个楠木棺材将崇祯的尸首盛了,暂时停在乾清宫中。 皇太极一路到了乾清宫,看着棺材里安详的躺着的崇祯皇帝默然不语,周围原本热热闹闹的清军将帅和大明降官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多铎更是如受惊的鹌鹑一般直往后缩,一旁的多尔衮紧紧拉着他,眼中满是无奈。 皇太极默然一阵,忽然问道:“听说崇祯皇帝崩逝之时,身边有个随之自尽的太监,叫什么名字?尸身何在?” “回大清皇上的话,那太监名唤王承恩,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赶忙站出来禀告道:“那王承恩的尸身已用棺椁盛了,暂时停在司礼监里。” “好忠良,贞臣为主,捐躯以从,这是青史留名的佳话,我大清以仁德忠义为本,此等忠良之士,理该厚葬!”皇太极赞扬着,语气却淡漠至极:“如此忠奴,待日后崇祯皇帝入天寿山皇陵之后,便让他陪葬于侧、世代守护其主陵寝吧。” “皇上仁德无疆!”一众大明降官纷纷跪地拍起了马屁,惹得周围的清军将官面面相觑,皇太极则客套的笑了笑,朝着乾清宫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冲一名降官一指:“你是何人?在明国任何职务?” 只见一名穿着一身青色大明官袍、却露着新剃的金钱鼠尾辫的降官应声飞奔出班,拜倒在皇太极面前,似乎是因为被皇太极点了名,话语中的激动怎么也藏不住:“回皇上,臣名唤苟寒间,在明国充任都察院吏科给事中一职,臣早有为大清效力的心思,故而豫亲王入京当日,臣便剃发以示效忠。” 皇太极扫了一眼躲在人堆里的多铎,温煦的胖脸忽然大变,勃然大怒道:“剃发之事,本朝相沿成俗,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唯有朕恩准赏赐,汉官方才有剃发的资格!尔一个小小的御史言官,对大明大清有多少贡献?有什么资格剃发?国君新逝,尔身为臣子,反倒立刻改换门庭、摇尾求进,实在是无耻之尤!” 那苟寒间已被皇太极忽然的怒火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周围的降官和清军将帅也都连粗气也不敢喘,几名私下里剃了发的降官慌忙往人群里躲。 “这般无耻之官,明国不教训,朕代为教训!”皇太极厌恶的挥了挥手,当即便有几名戈什哈上前将那苟寒间拿下,往乾清宫外拖去:“重打八十大板,若是能活下来,便扯了他的官袍,发去做个包衣吧!” 那苟寒间凄厉的求饶声成了乾清宫中唯一的声音,周围无论明清官将都拼命屏住呼吸,乾清宫中一时落针可闻。 皇太极看着那苟寒间被拖走,待乾清宫外响起了打板子和惨叫的声音,这才回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人群中垂着头的多铎,又扫了一眼同样垂着头盯着脚尖的多尔衮,这才换上了之前那副仁善之君和煦的面容。 “诸位不必惊慌,朕是仁善之主,从来不好杀戮,但朕为皇帝、抚治万邦,许多时候就不得不违心的动动刀枪!”皇太极笑眯眯的说着,但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一丝寒意:“大明有大明的规矩,大清也有大清的规矩,大清刚刚入关,有些规矩你们搞不清楚没关系,如今都是自家人,大清可以慢慢的教,你们可以慢慢的学,但有些规矩,碰都不能碰,否则刀兵加身之时,莫怪朕没有提醒过你们!” 一众降官赶忙答应,成国公上前一步,领头跪倒在地,高声回应着:“皇上教诲,臣等必然牢记于心,我等在大明守着大明的规矩,在大清,自然也要严守大清的规矩,从今往后,皇上之言便是圣语仙言,说什么便是什么,臣等绝不敢有一丝悖逆!” 皇太极哈哈大笑起来,一脸满意的模样,点了点头:“大明凉薄、苛待臣工,朕不一样,只要你们守规矩、听号令、遵奉大清,朕自然是慷慨仁善的,甘霖雨露、绝不会亏待你们,可若是你们首鼠两端,吃着大清的饭却怀着别的心思、自作主张、不守规矩,朕也不吝降下雷霆!” 一众降官慌忙答应,人人都拼命的表忠心,多尔衮却听得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悄悄瞥了皇太极一眼,又瞥了眼一旁头埋得更深的多铎,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 第736章 暴怒 入夜,作为大明皇帝寝宫的乾清宫如今正停着崇祯的尸体,皇太极自然不会跟一具尸体同居一室,住进了当年嘉靖皇帝常居的西苑。 如今西苑太素殿中灯火通明,皇太极身着一身明黄锦袍,斜靠在软座上,端着一碗醒酒汤啜饮着,一双眼冷冰冰的看着一旁坐得笔直的多尔衮,还有面前跪着的多铎。 多铎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撑着地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头也不敢抬,话语也显得有些磕磕巴巴:“臣弟.....臣弟并非有意忤逆皇上的意思,臣弟......实在是局势变化,京师乱起、四门敞开,这般大好时机若不入京,待京师乱平,难道还要折损我大清的勇士攻城吗?臣弟.....” “老十五,朕给你的任务是什么?”皇太极打断了多铎的辩解,语气如冬日朔风一般冷肃,让多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是抢攻通州截断运河、巡视京师周围以待大军入关,你可知朕为何如此安排?” 多铎额上的冷汗顺着脸庞滑了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身子抖得更为厉害,硬着头皮回道:“皇上是让臣弟看住明国皇帝,别让他们逃跑了.....” “你既然知道,那明国皇帝在哪呢?”皇太极朝乾清宫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具尸体.....这崇祯皇帝有几分胆气,宁死不做我大清的傀儡,此时朕没想到,你也没想到,就连那些明国的臣僚恐怕都想不到,否则他们估计早就入宫去把那崇祯皇帝控制住了......此事朕不会怪罪于你。” “但明国的太子呢?太子在哪呢?”皇太极忽然怒喝出声,将手中的玉碗狠狠往地上一砸,巨大的响声让多铎和多尔衮都忍不住抖了抖:“明国太子跑了,明国皇后跑了,皇子公主跑了个干净,那崇祯的妃子都自尽了,就留下一个天启皇帝的皇后,对我大清来说有个屁用?” 多铎赶忙辩解道:“皇上,臣弟也是入京之时才知道此事,立刻就派人去追了,额勒喀还跟那些勇卫营交了手,杀伤敌军数百人、占领了通州......” “那明国太子呢?”皇太极怒吼道:“明国太子还是坐着船顺着运河南下了!明国太子跑了,杀再多的人、占了一座通州,还有何用?” 多铎还想要辩解,却见多尔衮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多铎只能闭上嘴,一头磕在地上。 “若是有崇祯,或者那明国太子还在我大清手里,你知道朕可以拿他们做多少文章吗?”皇太极怒目圆睁,呼吸急促了起来:“这天下一心改换门庭和一心要忠君忠国的总是少数,大多是随波逐流、摇摆不定了,我大清要和武乡贼争人心,就是要争这些摇摆不定、随波逐流的官绅将帅的人心!” “有个明国皇帝或太子在手里,我大清就不是入关的蛮夷,而是助剿的回纥!借着明国的正统、用我大清的刀兵,你知道这会是个多好的局面吗?能拉拢多少明国的官绅将帅为我大清所用吗?” “但如今一切都毁了,都被你这贪功的家伙毁了!”皇太极越说越气,又抓起桌上一个玉盘狠狠砸在地上:“明国太子逃跑,崇祯皇帝自尽,这对我大清来说就是最差的局面!天下人都会将我大清视为逼死明国皇帝的罪魁祸首,那小太子登基称帝,于情于理都要为父为君报仇雪恨,不管是他亲政还是有人做了曹操,从此都不可能和我大清站在一边了!” “武乡贼若是再从中操纵一二,联虏平寇就会变成联寇驱虏!”皇太极长叹一声,身子有些发软:“那些明国的残兵败将再没用,咱们也得分个几万兵马看着他们,又如何全心全意的去与武乡贼争锋?更别说明国并非没有善战的将帅,左良玉不说,孙传庭你们也是交过手的,那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皇太极沉默了一阵,多铎依旧磕在地上不敢动弹,多尔衮依旧坐的笔直,皇太极幽幽叹了口气,指着多铎呵斥道:“全因你这家伙贪功!你若是听朕号令抢占通州,明国太子如何逃得掉?若是你得知消息后立刻领全军直扑通州,而不是只派额勒喀一部去追,那些勇卫营又如何阻拦得住?明国太子又怎能跑得掉?” “全因你贪功!贪着这首入京师的大功!才导致我大清入关的局面败坏如斯!”皇太极瞥了一眼一旁的多尔衮,冷声道:“首入京师这般大功,你一个人又如何吃得下?不是蠢就是坏!朕问你,背后可有人撺掇你抢这功劳?你老实回答、不要隐瞒,若是说谎,朕能分辨清楚!” 多尔衮浑身一抖,紧张的看着多铎,好在多铎也没有胡言乱语,赶忙喊道:“皇上,此事都是臣弟一人所谓,下面的额真将领们还劝过臣弟,只是臣弟被功劳迷了眼,就是不听,非要领兵入京抢功,这才酿成大祸,皇上若要责罚,罚臣弟一人便是,正白旗的弟兄们,和此事无关啊!” “那你就是蠢!利令智昏!”皇太极怒喝一句,却悄悄松了口气,微微坐直了身子:“我大清自来赏罚分明,你闯下这般大祸,朕便是杀你的头、罚你的家眷做包衣也是合理,你可认否?” 涉及到自己的人头,多铎当然不肯认,抬头就要争辩,又对上多尔衮的眼神,见多尔衮又摇了摇头,多铎犹豫了一阵,只能再一次一头磕在地上:“臣弟认了!皇上金口玉言,说什么就是什么,臣弟受着就是了!” 皇太极满意的点点头,多尔衮这时才出声劝道:“皇上,老十五虽然因为贪功办错了事,但终究是占了京师、通州立了功劳,老十五进占京师时严明军纪、约束正白旗不得烧杀,京师民心安定,那些明国降官和周围十余万京营兵马才会听从大清号令而没异动,老十五也算是为皇上入京铺了路,惩罚不宜太过。” “既然有老十四求情,朕便卖个面子!”皇太极点点头:“老十五,朕先夺了你正白旗旗主的身份、摘了和硕豫亲王的帽子,赏七十军棍,京师里给你挑个宅子,你闭门反省去吧!” 第737章 政客 看着皇太极的戈什哈将多铎拖下去,多尔衮叹了口气,转头向皇太极劝道:“皇上,老十五虽然有时候有些自行其是的毛病,但他是个能征善战的,正白旗的弟兄们也都信服他,如今咱们入关,恐怕很快就要和武乡贼开战了,老十五.......放着不用太可惜了。” “朕知道,朕本来也没想重罚他!”皇太极哼了一声,挥挥手赶走收拾着地上碎片的戈什哈:“不然朕怎么会让你一起来?老十五那小子的性格朕清楚,他最亲近你,有你在这他心里有个底,知道你一定会给他求情,就不会心慌乱来,若是你不在此处,这小子多半会和朕吵起来,到时候假戏也得真做了。” 说着,皇太极看了一眼殿外,叹了口气:“墨尔根戴青,早知道老十五会在关键时刻坏事,朕该让你和济尔哈朗一起自蓟镇入关的。” 多尔衮沉默了一阵,他心中清楚,他过往的功勋已然不小,皇太极把他按在宁远城,就是为了让他在入关的过程中分润不到什么功劳,这是在暗中打压,再来一次,皇太极依旧会重复之前的操作,哪怕皇太极亲自领军自蓟镇入关,也绝不可能让他离开宁远城的。 但这些话不能明说,多尔衮只能笑了笑,回道:“皇上,自父汗立国至今,已有数十年的光景了,我大清如今终于入关,京师就在眼前,而且还四门敞开、无力抵抗,老实说,就是臣弟恐怕也忍不住会抢这首入京师的功劳。” “这就是朕为什么要严惩老十五的原因!”皇太极语气又冷肃起来:“在关外苦寒之地待了数十年,终于入了关,便放肆起来,可如今是放肆的时候嘛?明国那些残兵败将不说,武乡贼这个大敌还虎视眈眈着呢!咱们在拼命入关,他们也在拼命往关外打,搅得漠南草原上不得安宁!” “光靠咱们大清,是没办法击败武乡贼的,要对付他们就必须要争人心、要团结一致!”皇太极眉间皱了起来:“大清能胜过明国,靠的就是一个拳头打人,若是人人都和多铎一般自行其是,见了功就抢、要啃骨头了就跑,那还打什么仗?还如何与武乡贼对抗?” “我大清要争天下,就必须笼络汉人,灭了武乡贼,想怎么抢掠烧杀都无所谓,但如今有武乡贼在,咱们满人就不能肆意妄为,想要坐天下就必须有个坐天下的样子,对汉人不能欺压太过,甚至要有些优待!”皇太极凝眉看向多尔衮,似是聊天,又似是教诲:“但要笼络汉人,就一定会让一心想着入关享受的八旗贵胄们不满,朕若是不趁早立威,到时候闹腾起来,我大清岂不是要成一盘散沙。” “老十五也算是正好撞上了.....”多尔衮同情的扫了一眼殿外,有些疑惑的问道:“皇上,若是要笼络汉民之心,又为何要处置苟寒间那个主动剃发的明国降官呢?” “墨尔根戴青,你记住一条,身居高位,任何东西、无论风俗、宗教,甚至妻子族人,都只能成为你用来利用的工具,去获取所需的利益,而不能被它们给绑住!”皇太极如同一个教师一般,耐心的解释着:“汉人蓄发衣装传袭这么多年,猛然间让其剃发易服,必然会有不少人反对,若是强推,甚至可能引得天下动荡,若我大清坐领天下,倒也无所谓,大军杀过去便是,正好也能杀绝了反抗之人、留下剃发易服的奴才。” “但如今有个武乡贼在那里,大清就承受不了任何的大规模动荡,剃发易服,自然不能强推!”皇太极看向南方,继续解释着:“所以,要把剃发易服也变成笼络人心的工具,作为赏赐使用,军中和武将必须全部剃发,是因为军队是一个整体,必须牢牢掌握在咱们的手里。” “而官绅和汉民则不一样,只有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才能剃发易服做我大清的‘自己人’,除了剃发易服之外,还要有大量的赏赐和高官厚禄的激励!”皇太极阴险的笑了笑:“日后我大清站稳脚跟、大开科举,唯剃发易服者才能参与科举入朝为官,那些官绅自然会抢着剃发易服的。” “所以,那厮一个小小的御史就能自作主张剃发,那这剃发易服还算得了什么赏赐?朕惩治他不是因为他剃发与否,而是因为他的僭越乱了朕拉拢人心的大计!奴才,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的!” “百姓们见官绅剃发易服,也会自然而然的跟着剃发易服,即便还有不愿剃发易服的,只要税赋上做些调整,不剃发的多征一笔税款,百姓们也会争着剃发易服了,无需动一刀一兵就能形成风潮、达到目的,不过是需要的时间多了一些而已,然则治大国如烹小鲜,多花些时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臣弟明白了.....”多尔衮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但若单单是笼络汉人,八旗贵胄必然会不满。” “朕此番招你来,一是为了老十五,其次也是为了此事!”皇太极淡淡笑了笑:“咱们的根子到底还是八旗,八旗的贵胄军卒们不能不赏,所以在关内必须要圈地建立旗庄,用土地和包衣给他们分润利益。” “包衣好找,关内流民遍地,给口饭吃会有不少流民争抢着做包衣的.....”皇太极屈着手指在桌上敲着:“这土地却要认真对付,一个不好就会闹出大乱子来,按朕的意思,百姓的地除了无主荒地都不能动,咱们主要还是圈明国宗室、勋贵、外戚、太监和皇庄的地作为旗庄。” “明国皇庄和宗室、太监、外戚对我大清没什么用处,他们的土地可以统统没收,那些勋贵还有利用的价值,不愿投诚咱们的,如那明国的英国公,他们的土地尽管没收,那些投诚了咱们的,没什么声望和实力的,也尽管没收,其他的先不动,日后再慢慢找由头去处置了他们便是。” “大清很快要和武乡贼开战了,朕要把心思放在军事上,许多事管不过来了,墨尔根戴青,你办事,朕最为放心,此事就由你去办,莫让朕失望!”皇太极淡淡笑着,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若是有人不满,你就和他们说,等灭了武乡贼,他们想抢多少地就抢多少地,但如今,都得给朕收收心!” 第738章 怀怨 紫禁城旁一处幽静的宅子,原是一个太监的宅院,京师动乱之后,那太监也不见了踪影、生死不知,这座宅院便被清军占据,之后又“赏”给了多铎,用作他的居住幽禁之地。 如今宅院主屋之中,多铎正披着一件单衣趴在床上呲牙咧嘴的惨叫着,屁股上的血痕狰狞而清晰:“干他娘的虎儿哈,下手也没个轻重,痛死老子了,嘶!十四哥你轻些,真真疼煞人也!” “战场上都滚过这么多年了,上个药还叫疼,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多尔衮坐在床边,亲自给多铎上着药:“你也别怪虎儿哈,他已经是留手了,你这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的,但没有伤着骨头,趴着休养一阵,照样能骑马射箭。” “如今这般痛,还不如当时就打死了!”多铎实在熬不住痛,扭过头去转移话题分散注意力:“说起来,十四哥,刚刚挨板子的时候,我就在不断想着八哥说的那些话,总感觉有些不对头,如今这般疼,倒是让我脑子清醒了一些.......八哥问我是否有人在背后撺掇我抢这首入京师的功劳,似乎并非是针对我那正白旗的弟兄们。” “皇上是针对我,你一与我一母同胞,又最为亲近,皇上是怕我在背后指使你!”多尔衮淡淡的回答着,涂药的手却微微停了停:“两白旗合在一起,战力仅次于两黄旗,皇上心里自然会有些担忧。” 多铎愣了愣,哂笑一声:“八哥就是心思太多了,八旗贵胄之中咱们兄弟算是最支持他的了,怎得连咱们都疑起来了?” “皇上他自己不担忧,担忧的是他的身后......”多尔衮依旧是淡淡的回答着,涂药的手也一如往常:“皇上平日里总说八旗贵胄过惯了好日子,早失了父汗那时的进取精神和锐气,但实际上,皇上的心态就没有在渐渐改变吗?” 多尔衮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皇上嘴里喊着要一统天下,可皇上心中也清楚,有武乡贼在,一统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纠缠个好几年、最后落个南北朝的结局,都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如今咱们坐在这京师之中,皇上办成了当年父汗都办不成的惊天伟业,声望已经到了顶端,皇上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再过几年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一统天下对于皇上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日后这皇位稳稳当当传到自己儿子手里,恐怕才是最紧要的事。” “豪格!”多铎终于反应了过来:“两黄旗之下,便是我的正白旗实力最强,而八旗贵胄之中,以十四哥你的战功最为卓着,至于豪格,咱们这个侄子的正蓝旗是靠着八哥借着大不敬的理由处置了五哥、夺了五哥的正蓝旗后重新整编才拨给他的,正蓝旗的将帅贵胄有多少对他心服口服的?恐怕是有待商榷吧?更别说两黄旗中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他了。” “至于战功.....豪格的战功要么是随征,要么是对付蒙古、朝鲜,要么就是应付关内明军和驻守的部队,与明军精锐对抗,无论是在松锦之战还是山海关之战,表现得都很一般,远远比不上十四哥你。” “所以这些日子八哥才想尽办法给豪格攒些功劳,让他领军攻打山海关便是例子......”多铎冷哼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我这军棍挨得值,没看出八哥的心思,他为什么要把十四哥你留在宁远城、为什么让我不要进京师,这首入京师的功劳就是留给破山海关后的豪格的,结果被我给抢了,八哥怎会不生气?”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多尔衮点了点头:“皇上这皇位就是从几个兄弟手里抢来的,他心里最清楚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个道理,自然不希望等他故去之后,有人会重现他当年之事,抢了他儿子的皇位。” “所以皇上会不断给豪格立下军功的机会........”多尔衮将药瓶收起,坐在床边凝眉说道:“豪格马上就会和岳托一起出征山东,此番攻打山东,就是让豪格从左良玉、孙传庭他们那里攒些军功、抄掠军粮,之后豪格会暂管你的正白旗前去攻打开封,皇上则亲领大军往山西而去。” “这么快就要和武乡贼开战了?”多铎喃喃念叨了一句,猛然间反应过来:“不对,十四哥,你的镶白旗还被压着不动吗?” “皇上也了我一个重担!”多尔衮苦笑着,将皇太极交代的差事粗粗给多铎说了:“镶白旗要留守京师,完成规划旗庄、圈占土地、征募包衣之事。” 多铎皱了皱眉,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事确实紧要,八哥将如此紧要的事交给十四哥你,看来还是信任你的。” “不是信任,是为了打压我,为了让我犯错!”多尔衮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那些汉人官绅勋贵本来准备趁改朝换代的时候大肆兼并,结果他们兼并的对象被咱们给吞了,他们心中不会怀怨?他们再怎么怨,也怨不到皇上那里去,只会怨我这个执行之人,皇上这一招,等于是斩断了我像三国钟会利用蜀汉旧部建起自己的势力这条路,让我和汉人官绅贵胄互相仇视。” “除了汉人,八旗也不会满意,他们入了关,想要的是跑马圈地、是投充占房,可皇上却给他们套了一层紧箍咒,那些个旗庄,能让他们不闹事,却远远不能让他们满足,更抹不掉他们心中的埋怨!”多尔衮冷笑几声,又叹了口气:“这些埋怨会冲着谁?皇上可以躲在背后做个老好人,空口白牙的承诺多拨田土当作恩惠,可我这个执行之人,又从哪里去找多余的田土拨付?扯皮的事皇上不会管,闹到最后那些怨恨和不满还不是落在我身上?” “这世上最容易犯错的便是做事之人,只要犯错,皇上就不能借题发挥?日后我若是威胁到了豪格,再小的错误没准也是置我于死地的刀斧!” 多铎沉默了一阵,压低声音说道:“十四哥,八哥当这个皇帝,大伙都服气,可是豪格......不能因为他是八哥的长子,就理所当然该坐那皇位吧?” 多尔衮眯了眯眼,笑道:“这些事现在说还太早了,埋在心里便是,如今还是要同心一致底定天下才好!” 第739章 波澜 襄京府衙不远处,有一座高墙围起来的小院,四周都是披甲持刃巡逻的军卒,街口摆着拒马,将这座小院从四纵八横的街区中独立了出来,此处,便是大熙军机处所在之地,参谋处、教导总处、兵部、军情处等军机部门,大多也在这座小院附近。 小院主楼,原是一座苏式阁楼,如今早已被改造成了一座碉楼样式的土石楼,吴成如今便在这座土石楼楼顶,用一架支架望远镜俯瞰着襄京城。 “京师最新的消息,六号带了一封崇祯皇帝的遗诏乔装逃出了京师,直隶局正安排他前去济南和明国太子汇合.....”军情处教导张悬贴在吴成身边,压低声音汇报着最新的情况,周围的官将都识趣的离得远了些:“据山东局报告,明国太子之所以到现在还停在济南,是因为左良玉阻拦的缘故,左良玉和孙传庭两人分歧很大,两人都想单独护送明国太子去南京。” “谁护送明国太子去南京登基,谁就是拥立太子的首功,咱们的人吃不下这么大的功劳,只有左良玉、孙传庭他们那般身份才能争这个功!”吴成冷笑几声,将望远镜转向南京方向:“孙传庭应该是出于真心,但左良玉必然是要争一争的,此事没争出个结果,就只能等东虏撵在他们屁股后头,明国太子才能继续南下了.....南京方面是个什么情况?” “南京城内以兵部尚书史可法和右佥都御史马士英为首,主张立刻北上迎驾,史可法正在调集南兵过江,正与扬州的左梦庚对峙!”张悬赶忙回答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些江南的罢归官绅,以前工部右侍郎高弘图为首质疑明国太子身份,主张拥立之前逃到江南的周王为帝。” “也就是说,在朝为官的都想着赶紧北上迎驾,甚至不惜出兵和左良玉对峙,而在野的却想要另立新君!”吴成冷笑几声:“也是,太子平平稳稳的当了万岁爷,他们这些在野的官吏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不过靠他们这些非官非勋的家伙,哪来的胆子出头拥立新君?左良玉.....两个箩筐装鸡蛋,也不怕鸡飞蛋打。” “郑家那边也有动作.....”张悬继续奏报道:“郑芝龙的弟弟郑鸿逵也在私下串联黄道周等人和复社官绅,台湾那边的消息说,郑芝龙已经调派其部将连继振统领水师兵马前去南京,名义上是援助朝廷,实际上恐怕也是为了分一杯羹。” “郑芝龙的精兵强将如今还在吕宋准备和咱们一起驱逐武端、宿务等地的尼德兰人呢,他能挑出多少人马去南京?怕是都比不过史可法手下的南兵吧?”吴成摇了摇头:“一堆臭鱼烂虾,左良玉看不上眼的,最后还是得看左良玉和孙传庭两人对峙的结果。” 吴成直起身子,笑道:“南明这些人啊,万岁爷刚驾崩就斗得你死我活,洪台吉在京师搞郊祀、给万岁爷办大葬,万岁爷的亲儿子却还被堵在济南,后人观之,岂不是要笑死个人?” “所以说,明国已经亡了,如今南明的那些家伙,只不过是一些顶着明国名号争权夺利的尸体而已!”杜魏石见张悬退开,哈哈笑着走了上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吴成:“他们不做人事,咱们得好好做事,那洪台吉在京师自命正统、说什么‘清承明制、传袭有序’,嘿,没想到万岁爷一具尸体,还能给他玩出花来了。” “洪台吉和执政不同,走的还是传统的天人感应、君权天授那一套.....”宋献策也走了过来,脸上有些尴尬:“说来有些奇怪,属下给洪台吉算过一卦,这东虏的国运......不短。” “所以我说,神神鬼鬼的事不可信!”吴成瞥了宋献策一眼,尬笑着转移话题:“但这祭祀的事,咱们也得做,洪台吉祭奠崇祯皇帝一个,咱们要祭的人可多了!” “东协总兵曹变蛟、勇卫营总兵周遇吉、石柱宣慰使马祥麟、英国公张世泽、兵部尚书陈新甲、前东阁大学士孙承宗......包括之前的杜松、张铨、满桂、刘渠、童仲癸、戚金等等,自老奴起兵起,凡是在和东虏作战中牺牲的明国将领官吏,咱们统统都要祭奠,这场祭奠要搞得盛大非凡、天下皆知!” “不仅要祭奠,也要追封!”杜魏石提醒道:“这些官吏将帅中有不少人是因为明国的内斗和错误而冤死的,祭文之中也得写清楚,咱们祭奠他们,不是因为咱们认同他们维护腐朽明国统治的心思,而是因为咱们认同他们抵御外虏的行为。” “祭文交给属下便是,神神叨叨的事,属下最擅长!”宋献策哈哈一笑,走到楼顶中央的沙盘前:“东虏不会在直隶停留多久的,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大举出击了,搞祭奠只是打嘴仗,战场上分胜负才是关键。” “薄掌院这个千里镜做的挺不错的,在这碉楼之上,能将下面的人看得很清楚了!”吴成仿佛是在扯开话题一般,又弯下腰用望远镜四处观察着:“望远方知前路,一个人能看得多远,才能走得多远,若只能看到脚下,便只能原地踏步!” 吴成淡淡的笑着,拍了拍那副望远镜:“我有这副望远镜,可观千里!洪台吉他有什么?他的视力比我好得多,走起来也是健步如飞,但他看得终究没我远,所以他走不过我、斗不赢我!” 吴成猛然直起身子,来到围绕着沙盘的地图前:“梅老再过几天就会到襄京了,襄京湖广战区都归梅老布署,宋先生,你谏议院的事先放着,我希望你去洛阳,协助武成侯镇守中原战区,而我则会亲自北上山西,咱们与东虏对战的胜负手便是在山西,只要山西守住,任由他洪台吉百般折腾,东虏都必败无疑了!” “军机处和内阁从即日起向全国发布动员令,第一仗,我就要让洪台吉彻底死心!” 第740章 民间 河南,汝宁,上蔡县。 上蔡县位于汝水之东,乃是周代蔡国国都,时至明代,上蔡在整个河南的县城之中,也算得上是排得上号的大县。 穿着一身粗布短褂的卢象升挽着袖子,拿着一把锄头奋力的锄着地,一旁一名身材干瘦、胡子花白的老汉呵呵笑着说道:“卢先生,以前只知道您是个当过大官的教书先生,没想到您干起农活来,也这般熟练。” “当年我在大名、广平等地时搞过屯田,这种田的手艺,是专程找老农学过的.....”卢象升笑着回答着,挥舞着锄头的双手似乎更加有劲了:“后来升迁了去带兵了,好久没下过田了,这手生得很了。” “你们这些老爷大官,根本用不着下田,手生啊,就对了!”那老汉哈哈笑着,扶着锄头喘了口气:“俺老汉在这上蔡活了五十多年了,哪个当官的出过城到这村里来过?也就这些年大熙改朝换代了,新的知县老爷才经常到村子里转转,和咱们谈谈话、干干活。” “听说那刘知县也是农家出身的,以前是快饿死的农户,在山西投了义军菩萨.....”附近一名农户一边干着活一边八卦着:“穷苦人出身的,到底还是会多多少少为咱们这些穷苦人做些事,就怕以后刘知县走了,又来了一个不管事的知县老爷。” “这你倒是放心,他们也不敢不管事的!”一名农户接话道:“之前西平县的知县老爷就是只坐在县衙里断案办公,后来就被工作队给整风了,判了个渎职的罪名罢了官,现在西平县的王知县,不也隔段时间就下乡转转不是?” 卢象升苦笑一声,叹道:“这大明灭亡啊,就是认真管事的人太少了,像西平县那种躲在县衙里不管事的太多了。” “在大明,俺们倒是希望那些个官别管事!”老汉喘着粗气,笑道:“那些官来管事,要么就拉丁、要么就抢粮征税,不像大熙的官,下乡都是来帮咱们抗旱打井、演戏宣传、解决问题的,像西平县那不管事的知县老爷,在大明的时候,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了。” 卢象升默然不语,就在此时,几个农妇挑着扁担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着:“吃饭啦!吃饭啦!父老乡亲们吃完饭再干活吧!” “卢先生,和咱们一起吃饭吧?”那老汉拉着卢象升便走,卢象升也不拒绝,跟着他和一群农户围在田埂旁的一棵枯树下,随手抓了一个烤番薯啃着。 “听说府城的学堂里还发鸭蛋吃?”那老汉一边啃着番薯,一边问道:“也不知道咱们上蔡的学堂什么时候能发鸭蛋,让俺那孙子带几个回来尝尝也好。” “要看湖广那边的产量如何.....”卢象升叹了口气:“河南今年若不是遭了旱灾,本来也是要试行复合农业的,北方先是雪灾又是旱灾,种不出粮食来就养不了鸡鸭,湖广四川等地的咸鸭蛋也得留着给当地的百姓用,能分到河南的就不多了,即便是汝宁府城的学堂,也只有十岁以下的学员才偶尔有咸鸭蛋可以吃。” “这老天爷啊,年年都是这灾那灾的,就是不让人好好活着!”那老汉叹了口气,又笑道:“今年这旱情来得尤为厉害,连汝水都枯竭了,俺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般景况,若是往年,碰到这种旱情怕是要当流民了,若不是有了大熙,咱们如何能勉强活下去?” “听说朝廷从四川找了些挖井的人来.....”一名农户抱着玉米棒子啃着,接话道:“说是从自贡找来的,都是挖井盐的矿工,用挖井盐的技术来帮俺们河南和山西等地打深井,希望能打出水来。” “有水就好了,咱们干的这些活也不算白费了!“那老汉嘿嘿一笑,伸手去抓一张饼子,却被一名农户打了一下,那农户捧着那张饼子,恭恭敬敬的递到卢象升身前:“卢先生,今日是俺最后一次跟您干活了,朝廷在招人去开封修城送粮,俺报了名通过了,这张饼子是俺让媳妇专门给您做的,谢谢您教了俺和俺媳妇写自己的名字。” 卢象升一愣,凝眉说道:“东虏凶残暴虐,开封会成为前线,太危险了,你在上蔡有田有地、有家有室的,何必去自置险地呢?” “卢先生不知道,若是没有大熙,俺早几年就饿死了.....”那农户嘿嘿笑着,将那饼子硬往卢象升手里塞:“俺当年是一家八口吃一亩地,有收成,还得给成老爷交七成的地租,还有明国的税赋要缴,一个人的口粮要分八个人吃,全家都饿着肚子,赶上遭了灾收成不好,便只能当流民了。” “后来是义军菩萨救了俺们家,给俺家分了田、盖了屋子,到今日即便是这般大灾,俺们全村凑起来,大伙也勉强能够吃饱......”那农户笑得很幸福,让卢象升心里发着颤:“工作队的何教导跟俺们说过‘吃水不忘挖井人’,俺这日子是怎么来的,俺心里头记得清楚,俺就是死在开封,家里还有儿子可以支撑,可若是东虏打败了义军菩萨,俺们一家恐怕都得饿死。” 卢象升默默的捧着手中的饼子,一旁的老汉呵呵笑着说道:“前几日朝廷发了个什么动员令,村子里好多后生娃娃都要跑去参军,参不了军的就当辅兵民夫帮忙运粮筑城,只可惜朝廷要的人少,不少娃娃都是失望而归,三崽子能去开封修城运粮,算是他命好。” “就是就是!”一名农户哈哈笑着拍了拍三崽子:“三崽子,你要努力立功,听说当了正兵就有白面馒头和肉吃,到时候回来给俺们讲讲是个什么滋味!” 那三崽子和几人笑成一团,卢象升看着他们,嘴角不自觉的也挂上一丝微笑,身旁的老汉又凑了过来:“卢先生,您当过大官,见识多,您说说,义军菩萨能打得过东虏吗?” “大熙能不能,我说不准!”卢象升将那饼子递到嘴边,狠狠撕下一块咀嚼着:“但是你们,一定能!” 第741章 泥坑 “前有儒士张学梓发文责吾,斥吾言‘若果得民者百战而无不胜,何故有五胡乱华、何故有暴元灭宋?莫非汉家天朝,反不如蛮夷之邦得民心?’吾以为此论甚好,当细细讨论之.....”岳冰兰靠在床上,扶着眼镜读着《襄京日报》上新刊载的文章:“以吾观之,两晋两宋虽为汉家之邦,其实亦不得民心尔,两晋门阀凶暴、两宋放纵兼并,民于晋宋亦为猪狗,于胡虏亦为猪狗,既然如此,何不投强者以求托庇呢?” “晋宋只知豪贵而不知有民,民欲抗虏,君臣皆已远遁,刀矛不向鞑虏反指向抗虏之民军,卑躬屈膝于外、镇压民众于内,为虏帮凶,万民无人组织、无人领导,一盘散沙,便是人人有抗虏之心,又如何能驱逐鞑虏?究其根本,在于晋宋君臣只为一己之私、保一家之利,所谓得民者,实则无民之国也。” “卢象升的文风是越来越老练了,他的思想,感觉也越来越倾向于咱们了......”岳冰兰将那报纸放下,摘了眼镜披了件单衣,来到吴成身旁,靠在他身上:“让他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了,成哥,你就不再派人去劝劝他?” “强扭的瓜不甜,他现在只想踩在泥地里,冒然把他提到高堂上,反倒会遭他怨恨!”吴成搁下毛笔,将岳冰兰揽在怀中:“卢象升是个大才,这样的大才只有他自己真正把思想扭转过来、认同咱们的理念,才能将全部的能力发挥出来,他想要扎根基层就随他去吧,卢象升如今才不过三十几岁岁,有的是时间磨砺,咱们慢慢等着便是。” 岳冰兰轻轻点了点头,拿起书桌上的信件扫了一眼,笑道:“万万没想到江南那边最先给你来信的是那周延儒,俺还以为左良玉、钱谦益他们会先写信给你呢。” “他们如今忙着争权夺利,哪有时间管其他的事,倒是周延儒,他反正没有上南明这艘破船的心思,旁观者清,知道这时候最关键的是咱们的态度......”吴成笑了笑,瞥了眼桌上未写完的信:“只不过我要让他失望了,江南那烂泥坑我是不会踩进去的,他要是担心东虏杀过来有性命之忧,不如举家搬到湖广来,我给他们一家找个大宅子。” 岳冰兰跟着笑了几声,抬头有些疑惑的问道:“说起来,江南富庶天下皆知,占了江南恐怕几年都不需要愁银钱了,而且江南若落在东虏手里,我们的侧翼就危险了,江南兵弱,孙传庭、左良玉都是手下败将,为何不干脆兵进江南、全据长江,对抗东虏也能更为顺遂。” “大熙治下都在逐步以粮票置换银钱,废银而用票,白银渐渐只作为储备货币,对外贸易时使用,并不流通于大熙境内......”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们缺银吗?我们缺的是粮食,江南的土地都拿去种桑麻、茶叶乃至烟草了,有多少产粮的地方?产不了粮,江南再富庶,对咱们又有什么意义?” “进军江南收益太小,反倒会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吴成坐直了身子,在桌上翻找了一阵:“我以前跟你说过,江南土地兼并严重,大批农户失地,要么入工坊做活,要么就成了富户家中的奴仆,或者干脆两者皆是。” “你之前也去江西考察过,江南的工坊和江西的工坊情况大同小异,工人日夜不休,大多只能挣个一日的口粮,环境恶劣、工作辛苦,一般最多两月身子就会累垮,而工坊主和官绅们平日里肆意压榨克扣,没了利用价值的工人便直接驱赶出去,反正一个新的流民也不过一袋米的价格而已。” “即便是这样辛勤而微薄的工作,如今也难以为继了,海贸萎缩、国内又天下大乱,这些工坊出产的货物没人买,官绅投资工坊赚不到钱,便纷纷把银钱拿去购买土地,工坊纷纷倒闭,而江南的兼并甚至都已经发展到大地主兼并中小地主的程度,失业工人和失地农户也就越来越多。” “这些无业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便只能想尽办法求活,江南溺婴成风,便是因为这个问题,更多的人,则是将自己和家眷卖身为奴,江南官绅豪族,谁家不是奴仆无数?好比那江阴名士徐霞客家中,豢养的奴仆就多达上千人。” “卖身为奴,便永生永世都要做奴仆,子孙不得脱籍,亦是永世为奴,奴仆不过是件物品而已,连牛马都比他们尊贵,这天下的主子对待奴仆有几个温良的?谁不是肆意欺压、想杀便杀?” “但他们不是牛马,他们是人,是人就会有反抗的心思,欺压得越久、这反抗得心意就越坚决!”吴成看向窗外,眼中闪烁着光芒:“如今的江南看似烟华鼎盛,实际上是坐在一个火药桶上,只等着一颗火星,便会炸得地动山摇!” 吴成叹了口气,说道:“问题的根源,还是粮食,我们进兵江南,就算把大户统统杀光,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将种桑种麻的田地改种、产出足够江南百姓吃用的粮食来,更不可能立刻就将工坊积压的货物卖出去,工坊依旧会倒闭、工人依旧会失业、百姓依旧要饿肚子,江南这火药桶,依旧会炸得地动山摇!” 吴成沉默了一阵,历史上满清是用一场又一场酷烈的屠杀解决了这个问题,但他的大熙很显然不可能像满清那样屠城,所以他才一直不愿进兵江南、踏进这烂泥坑里。 “只有孙元化在海外有了成效.....”吴成有些自言自语的说道:“等他们驱走了西番、重新掌握了南洋的商道海道,我们能够向南洋各国采购粮食运回国内,工坊的货物也能倾销向南洋各国而不必受西番的掣肘,那时候才是咱们进军江南的时候,才能稳稳当当的拆了这火药桶!” “在这之前,我倒是希望东虏能占据江南!”吴成冷笑一声:“咱们就能帮忙点火,把东虏炸上天去!只可惜洪台吉眼光独到,没有绝对的优势,他恐怕也不会去踩江南这个烂泥坑的。” 第742章 洛阳 洛阳城,隋唐之故都、河南西部中心,洛阳原为大明福藩封地,福王朱常洵受万历皇帝宠爱,所谓“耗天下之财以肥福藩”,但朱常洵却是个沉迷酒色、贪财好利之徒,洛阳守军欠饷连年,洛阳灾害、百姓饥饿流亡,福王皆不闻不问,“日闭阁饮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 但朱常洵和大熙的关系还算不错,当年武乡义军入河南后在渑池建设根据地,与洛阳不过咫尺之遥,每次缺钱少粮了便去洛阳“讨赏”,朱常洵从来不敢拒绝,每次都是要多少给多少,而武乡义军就拿着朱常洵“赐赏”的这些钱粮去收买洛阳守军人心、赈济灾民、安置流民,朱常洵花钱如流水,洛阳人心反倒被武乡义军抢到了手里。 三省大战中,杜魏石派了一个使者带了封书信去洛阳,洛阳守军便大举哗变,冲进福王宫中将朱常洵一家绑缚开城投降,洛阳自此和平解放,而朱常洵如今还呆在承天府战俘营中劳动改造。 如今的洛阳已经成了大熙在河南的统治中心,此处北接河南、南接南阳、西靠大熙在河南的老根据地渑池、东临大熙在河南的防御中心和前线支点开封,按照大熙参谋处战前拟定的计划,黄锦统领的中原兵团主力便驻扎在洛阳,若山西紧急可过黄河支援山西,若开封紧急,也可东进支援开封,东南面的徐州、庐州等地有警,也能迅速出兵策应。 宋献策奉命北上河南之后,便直接赶来了洛阳,如今正戴着一个斗笠,穿着一身粗布棉袍,骑着一匹小毛驴行在乡间的小道上,前面牵着毛驴的家奴冷得直缩脖子。 “河南今年大旱,都入冬了,这两天降温降得都快滴水成冰了,就是一点雨雪都不下……”宋献策身旁一名同样骑着毛驴的中年汉子苦笑道:“康年,朝廷还说河南各村各寨要多挖地道、让东虏一粒粮食都抢不到,你看看这灾情,就放手让东虏去抢,他们也得饿死。” “东虏凶暴,抢不到粮怕是能干出吃人的事来!”宋献策凝眉扫了一眼周围:“今年这贼老天也不知怎的,旱情比往年严重许多,连襄阳府都遭了旱灾。” “所以啊,不是我这河南节度使有意拖延,只是抗旱救灾的事耗费了河南太多钱粮和人力,我总不能放着灾情不管,把壮丁都拉去筑城挖地道吧?”那汉子哀叹一声:“武成侯手下的兵这段时间都在帮忙挖井,至今还没有一处出水的,朝廷的动员令发下来,咱们是实在有些困难,根本就不可能十成十的执行,我已经和武成侯商议着准备联名上报了,没想到你就到河南来了。” “执政让我到河南来协助武成侯,也是让我来看看河南得实际情况的,执政过段时间会北上山西,到时候路过洛阳,你直接跟执政汇报便是!”宋献策微笑着安抚道:“河南难、朝廷也难,大家都只能勉为其难了,你牛金星一贯比我宋献策有能力有想法,定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的。” “你也别捧我,天灾无情、谁人可逆?”牛金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从受你举荐当了这河南节度,日日操碎了心,还不如当个小地主自在。” “我给你算过命,你有宰相的命格,只窝在那家宅田土之中岂不可惜?”宋献策哈哈一笑,忽然脸上又涌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但说起来,自从遇到执政之后,我那卜卦总是不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早和你说了,那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少碰!”牛金星语带嘲讽的说道:“你当年若是和我一样认真读书、不去把玩这些奇门遁甲之事,早有个进士的前程了,如今在大熙朝堂,你也算是投诚的早的,又怎会排在那梅之焕的后头?” “我要是想要争权夺利、富贵荣华,当年何必做个算命先生、云游四方?”宋献策眯了眯眼,语气严肃了些:“执政可是专门写过文强调过大熙上下一体、不搞党争山头的,连那些元从老臣自己拿来调侃的‘老武乡’一词都不准说了,聚明兄,在大熙做官就好好做事,其他的事不要多想。” “是我失言了!”牛金星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讪笑一声,赶忙岔开话题:“说到这灾情的问题,最近彰德府、开封府等地有不少直隶流民涌进来,但数量比之前少了不少,据流民说,东虏在直隶各处圈地建立旗庄,在招募流民耕种,也分给田地、农具和种子耕牛。” “此事军情处直隶局有专门的情报送来……”宋献策皱了皱眉:“京师囤着不少本来要送去松锦前线的漕粮,都便宜了东虏,他们暂时是不用愁粮食了,加之东虏在直隶大肆查抄不投诚的勋贵、官绅和前明太监、宗室的财产,得了不少金银土地,因此才有资本搞什么旗庄,那些招募的流民说是当佃农,实际上是给八旗贵胄当包衣奴隶的。” “京师也是百万人口,光靠那些缴获的粮食,能吃多久?”牛金星冷笑一声:“难怪东虏这段时间频繁调动,想来不久就要开战了。” “夺天下有夺天下的优势,坐天下有坐天下的负担!”宋献策勒住毛驴,看向直隶方向:“河南大旱,直隶同样大旱,东虏以往可以靠抢劫夺粮抢财,如今去哪抢去?建了那么多旗庄,最后产不出粮食来,那些流民反倒会成了炸雷。” “听闻东虏准备对山东用兵?”牛金星问道:“山东鲁王也是个豪富的,还有孔家那种大户,东虏也能好好抢上一笔。” “光靠抢劫,坐不了天下的!”宋献策冷笑几声:“山东大乱连年,今年也遭了灾,又能抢到多少?东虏若是占了山东,又多了百万人丁要养,反倒更为窘迫了!” 宋献策扫视着周围,哈哈一笑:“聚明,所以我之前为何要要你咬牙坚持,咱们难,东虏更难,如今就是比谁更能熬,只要咱们熬下去,东虏自己就会饿死!” 第743章 宣传 “这道理我也清楚,但该哭穷还是得哭穷!”牛金星有些无奈的笑着:“自古以来都是会吵闹的孩子有奶吃,为了这河南百姓,咱们也得嚷嚷得更大声些不是?” 宋献策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见前头锣鼓喧天,抬头看去,却见远处一座村子里红旗飘扬,隐隐约约似有唱戏的声响。 “应该是下乡的工作队在宣传……”牛金星伸长脖子看了看:“前些日子下乡的工作队才结束常巡,这次应该是临时加了任务,估计是配合朝廷的动员令的,咱们去看看?” 宋献策自无不可,跟着牛金星一起往那村子里去,却见村口旁用土台垒起了一个戏台,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子正在戏台上唱着:“黎民百姓正遭涂炭、铁蹄踏碎我大好河山,那鞑虏只知烧杀抢掠,要屠尽我辽东汉民,俺虽是女流忠心赤胆,怀大志驱敌寇誓保河山…….” 周围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牵着毛驴的清风也伸长着脖子摇头晃脑的看着,宋献策听了一阵,笑道:“没想到这么快连戏文都给捣鼓出来了,这唱的是个什么情节?” “是个新戏,我记得首演是在军中吧,我也去看过一回!”牛金星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拿当年老奴在辽东屠杀汉民之事做蓝本编的,这一幕应该是唱的老奴逼一个汉将刘兴祚的女儿为妃,其女不愿,出逃投了反抗老奴的义军,后来劝其父一同反抗东虏的事迹。” “刘兴祚……之前我大熙公祭抗虏牺牲的明国将官之时,他的名字还排在挺前头的,朝廷还追封了他一个子爵……他有个参加义军的女儿?”宋献策有些好奇,看着牛金星的表情,旋即又反应过来:“哦,三分真、七分假是吧?” “唱戏嘛,关键就是要调动百姓情绪!”牛金星嘿嘿笑道:“刘家最后所有男丁都被处死、妻女皆被充为包衣奴隶,让百姓们跟着这位‘刘家烈女’一起经历东虏的残暴不仁,看看若抵抗失败是个什么下场,情绪调动起来,工作队的弟兄们才好宣传。” “这倒是正理!”宋献策微微一笑:“执政当初要求下乡工作队要人人学戏、人人会唱戏,时至今日还有不少腐儒说咱们这是自甘堕落,‘不求风雅,反自贱做戏子‘。” “这种人就该统统送去劳改,让他们到地方上做些事看看,风雅有个屁用!”牛金星嗤笑一声:“好比你那祭文,‘皇天不造、降乱中邦,东虏以胡种而欲窃中华,淫凶酷虐、炽于其前、刀据鼎镬、随于其后……”写的倒是荡气回肠,但念给百姓听,有几个听得懂的?” “对什么样的人就要说什么样的话,我那祭文本也不是写给百姓们听的……”宋献策耸了耸肩:“东虏在祭奠崇祯万岁爷拉拢明国官绅,咱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执政说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要的问题,搞清楚了,自然能事半功倍!”宋献策环视了一圈周围看戏的百姓们,笑问道:“聚明兄,你如何看?” “这问题很清楚嘛!”牛金星也扫视了一圈周围:“如今咱们的敌人就是东虏,这万民百姓,便是咱们的朋友。” “你说的对,当时我也是这么回答执政的,你可知执政是如何跟我说的?”宋献策双眼看向戏台,眼中却满是回忆的神色:“执政说,东虏如今是我大熙作战的主要对象,但我大熙作战仅仅是为了打败东虏吗?其他的势力呢?我们该如何对待?” “好比你们这种中小地主,受明廷剥削、豪门压迫时,你们需要大熙来帮助你们解决掉脖子上的枷锁,可当豪门贵胄被打翻,你们就开始想要更多的土地和佃户,当大熙不能满足你们的需求时,你们又会开始怀疑大熙了。” 牛金星面色一变,赶忙要分辩,宋献策却抬了抬手,继续说道:“再比如一些小商贾富户,他们没有豪商巨贾那般雄厚的家资,因为时势的缘故渐渐的生活下降了,这些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凄惨的生活,他们是感到痛苦迷茫,是希望于改变现状的,也是最容易被拉拢的,至于拉拢他们的谁,他们并不在乎。” “还有一部分人,大体能够自给自足,他们起早贪黑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心中是怨天尤人的,所以他们不会反对改变现状,但又因为关乎生计和身家性命,一般不会贸然加入一方,取观望和中立的态度。” 宋献策顿了顿,面色有些凝重:“这些人始终处在摇摆不定的位置上,容易融入咱们的队伍,但也容易叛变到对面去,就像当年的洪磊一样,你说他们是敌吗?他们确实给我们大熙做了不小的贡献,好比你牛聚明,就把这受了大灾的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你说他们是友嘛,他们又极易摇摆、意志不坚,而且因为他们大多有一定家底、受教育程度比较高,所以占据了不少基层的官位,一旦出了问题,影响可大可小。” 牛金星眉间紧皱,赶忙插话进来:“别人不敢说,我牛金星绝不会做叛徒。” “我信你,我这番话说与你听,不是为了搞什么敲山震虎,都是出自朋友的真心!”宋献策哈哈一笑:“执政也说了,一个成熟的政权就要学会化敌为友,这部分人最渴求的还是安全,只要战场上胜利,他们就稳如泰山。” “执政还说,东虏入关有个好处,就是能将这天下摇摆不定的家伙勾出来一些,他给洪台吉留了一条死路,只要洪台吉战场失利,就只能走那条死路,而那条路不单单能帮咱们挖掉一些内部摇摆不定的家伙,也会让东虏渐渐掏干他们的实力!” 宋献策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百姓,自信满满的说道:“而咱们根说到底还是这些穷苦百姓们,只要他们站在我们这边,道路再曲折,也必胜无疑!” 第744章 山雨 一声铳响,惊走了附近树上的飞鸟,黄锦吹散了铳口的硝烟,一边有条不紊的填装火药,一边看着亲兵奔上前去检查标靶。 “弹中心脏位置,透穿!”那名亲兵高声汇报着,周围的将官低低欢呼一声,一旁的宋献策哈哈一笑,收起了望远镜,奉承道:“武成侯不愧百步穿杨的威名,一百六十步还能精准命中要害。” “百工院的望远镜,再配上精致的自来火铳,老铳手打的准没什么好稀奇的!”黄锦呵呵笑着,拍了拍手中的燧发枪:“这自来火当真是好用,只可惜没法大量装备军中,鸟铳队没法排列紧密的阵型,得预留空隙,这自来火却可以肩并肩排阵,光这一点,火力就能够大大增强。” “百工院专门组织了一个小组,毕懋康牵头,何老匠都从佛山调回了襄京……”宋献策聊天一般说着:“解决了哑火的问题,就能尝试着大量制作装备军中了,执政发过话了,只要能批量生产,成本高一些也没关系。” “那也赶不上和东虏的战事了!”黄锦摇了摇头,举起燧发枪瞄准着:“开封那边送来紧急军情,东虏有异常调动,镶红旗和东虏天佑军正在往直隶和河南边界移动,已经有东虏的小股探马闯进开封府侦查了。” “咱们要过冬,东虏也得过冬,今年东虏应该不会对咱们发动进攻的!”宋献策摇了摇头:“京师缴获的那些漕粮能不能让东虏吃完这个冬天都难说,依我看,东虏首要目的还是攻略山东抄掠。”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黄锦点点头,扣动扳机,挥挥手驱散弥漫的硝烟:“东虏调动兵马,估计也是担心咱们趁他们兵进山东之时杀入直隶,所以才陈兵威慑,至于那些探马,估计是为日后东虏侵袭河南做准备。” “听说明国太子到现在还困在济南……”宋献策用望远镜看着远处的标靶,笑道:“史可法和马士英拿着崇祯皇帝的遗诏要北上迎驾,都被左梦庚给拦了回去,两边还发生了冲突,也是有意思,东虏在外虎视眈眈,他们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此事我也看了情报,两边还算克制、没动刀兵只是互殴,死伤了两三百人……”黄锦填装着弹药,露出一脸嘲讽的笑容:“左良玉那八十万大军打仗不怎么样,斗殴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勇猛,揍得史可法手下的南兵一口气退过了江去。” “手里没兵,腰杆就硬不起来,史可法他们只能靠孙传庭了…….”宋献策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孙传庭手里才多少人?真要火并起来,怕也不是左良玉的对手。” “所以军情处传来的情报说,马士英已经准备妥协了,请了逃到江南、当年提拔了左良玉的东林党党魁、前户部尚书侯恂去劝说左良玉,估计最少要给他一个伯爵之位了。” “侯恂,我记得他从崇祯三年被诬下狱就一直关到明国灭亡,这么个人物,能安心为马士英他们效力?”黄锦有些疑惑的问道:“怕是到时候和左良玉沆瀣一气,反倒是成了左良玉插在南明小朝廷里的棋子,跟马士英、史可法他们唱对台戏。” “史可法也是担心这点,所以一直没松口…….”宋献策冷笑一声:“其实依我看,左良玉也不是想一直扣着明国太子不放,只要南方那些大人们给了足够的利益,他一定会顺坡下驴,不过嘛…….党争,永远是党争,东虏不打上门来,这帮家伙党争是不会停的。” “记吃不记打,这崇祯万岁爷才刚死多久?这帮残明的臣僚就内斗成这副模样!”黄锦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团结一致,帮咱们拖住东虏,山东虽然是易攻难守、一马平川,但也不是不能拖一阵子…….只是看他们这副模样,怕是要一触即溃了。”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宋献策笑道:“咱们只需要这些残明势力看住江南就行了,按执政的话说,只要不让江南这烂泥坑炸得到处都是,他们就已经完成了任务。” “说的对,靠天靠地靠人,不如靠自己!”黄锦点点头,举铳又开了一铳,却哑了火,黄锦皱眉收起火铳检查着,一边说道:“宋先生之前也去洛阳下面的村寨看了一圈,河南灾情严重,之前咱们不少精力都投在抗旱救灾上,不少军用工程都暂时停了,改去建设水利和抗旱设施,军中都是在省吃俭用的,挤出不少粮食赈济灾民,战备情况也因此被拖累了,此事我也向军机处汇报过,还专门写了信给执政解释。” “这我知道,我来河南之前看过侯爷的奏报!”宋献策叹了口气:“参谋处预估,明年开春东虏就会开战,一则东虏趁冬季扫荡山东获取粮食,二则也能打断咱们的春耕、劫掠百姓的种粮、耕牛为己用,东虏重点进攻定然是放在山西,但河南一马平川、易攻难守,东虏必然会调动骑兵抄掠各地村寨和防守薄弱的城镇的。” “就像往年北虏鞑子入寇劫掠一般!”黄锦点点头:“我出身自边军,对付这种劫掠式的作战也算是有经验,只要前沿重镇能守住,东虏的大军就不可能放着屯扎重兵的重镇不管杀进腹心之地来的,劫掠的粮草壮丁也不可能顺畅离去。” “前沿最关键的,便是开封城,我已经派少室伯李际遇领所部前往开封驻守,他是个能打硬仗的,有他在,东虏啃不下开封城!”黄锦淡淡一笑,再次举铳射击,这一次声震如雷:“许参谋已经领人去前沿巡视村寨情况了,各地村官和兵训都发动起来,准备领导村兵村民依托地道展开游击战,让东虏一粒粮食、一个壮丁都抢不到!” “山西有无数坚堡要塞等着崩了东虏的牙,而咱们河南,有无数纵横交错的地道等着取了东虏的命!” 第745章 欲来 大熙革命五年、满清崇德三年、残明崇祯十一年春,皇太极令豪格领正蓝旗、镶黄旗两部,会同岳托的镶红旗,石廷柱、佟养性、张大猷、鲍承先等部汉军八旗和吴三桂、马科等部新附汉军,大举攻略山东。 残明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护驾之争”在东虏大兵压境的时刻终于有了结果,马士英抛开史可法与左良玉私下媾和,承诺待太子在南京登基后便赐封左良玉为国公,准其节制江北所有明军诸部,允许其便宜行事。 左良玉当即令部下李国英镇守济南,与东昌府的孙传庭所部一起抗击清军,自己领主力带着朱慈烺南下前往南京,同时投桃报李,许诺太子登基之后捧马士英为内阁首辅。 但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左部明军面对清军却一触即溃,清军入山东不过一个多月,李国英与之数战不利,大败放弃济南南逃,一路被清军骑兵赶鸭子一般追逐,被赶到淮安府才稳住阵脚,所部几乎损失殆尽,左良玉闻讯勃然大怒,令左梦庚北上淮安拿下李国英,将其斩首、传阅军中。 孙传庭部本就兵少,作为中坚的勇卫营不过万余人,守城都吃力,如今左部明军惨败溃逃,孙传庭侧翼暴露干净,如何能抵挡得住清军的攻势?也只能领兵南撤,退兵淮安屯驻。 清军由此逐步扫清了山东等地的明军、占据整个山东,朱慈烺则在左良玉的“护送”下来到南京登基称帝,改次年年号为弘光,封马士英为内阁首辅,令史可法督师江南,赐左良玉南国公镇守扬州及淮安两府,孙传庭以东阁大学士衔领军镇守滁州,逃归残明的刘国能赐封东平伯镇守和州,令广昌伯刘良佐镇守泗州、凤阳等地,此为江北四镇,统归左良玉督管。 当然,江北四镇号称归属左良玉管辖,实际上还是各管各的,各部皆是自行其是,即便是左良玉本部,也不过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军阀头子拼凑起来的军队而已,左良玉对他们有多少操控能力是存疑的。 但清军却停下了南下的步伐,豪格屯兵枣庄、巨鹿等地便不再南进,因为南方的徐州,便是大熙的治下。 皇太极骑着一匹皮毛滑亮的白马,缓缓的在官道上踱着步,豪格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压抑着脸上骄傲的神色:“皇阿玛您不知道,那左良玉手下的兵马弱得很,在山东说是有十几万大军,实际上不少人连刀枪都配不齐,打起来还不如咱们的包衣奴,儿臣只在济南和他们好好打了一仗,汉军旗的火炮轰散了他们的中军便全军大溃了,儿臣只需纵骑兵抓俘虏便行,那些左部的兵将,抓猪都比抓他们难,单单是济南一仗,儿臣就俘虏了将近四万人马。” “山东也就孙传庭所部难对付些......”一旁的岳托搭腔道:“孙传庭也算是臣的老对手了,当初臣随父王入寇山东时和他交过几次手,那是个难对付的,只可惜他的兵马太少了,对付我大清一旗恐怕都吃力。” “没堵住孙传庭是儿臣的失误......”豪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孙传庭滑得跟泥鳅似的,见势不妙就领军南逃了,儿臣还忙着追击左部明军,一时没顾得上他,让他给跑了。” “古来名将谁不善于逃跑?逃都不会逃的废物,早死在战场上了,此事怪不得你......”皇太极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回,眼中却满是失望和无奈之色:“孙传庭能领着兵马全须全尾的逃离,证明其确实有些本事。” “再有本事,兵太少也拦不住我军!”豪格丝毫没察觉皇太极的心态变化,笑道:“皇阿玛,残明如此羸弱,只要我大清进兵,必可一鼓而下,只要皇阿玛准许,儿臣定然能将那残明的小皇帝给皇阿玛抓来!” 皇太极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豪格似乎是来了兴致,没有一点闭嘴的意思:“听闻江南烟华之地富庶非凡,大清若是占了江南,不知能掠得多少金银财宝?还有那武乡贼,哼,吹得那般厉害,但连左部明军这些废物都对付不了,至今还被挡在江南之外,依儿臣看,终究是一伙贼寇,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太极勒住马,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扫了一眼豪格,根本没接他话茬,马鞭朝官道的一个岔路口遥遥一指:“往那边去,就是徐州的方向了吧?” “回皇上,确实是徐州方向.....”岳托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赶忙上前回道:“徐州在明国与武乡贼的三省大战之后被武乡贼夺占,如今镇守徐州的,名唤王国宁,此人乃是流寇出身,三省大战后投降了武乡贼,被武乡贼赐封二等伯爵、号兴世伯,手中正兵大概有两三万人马,与淮安的左良玉部常有摩擦。” “儿臣派人去招抚过他!”豪格插话进来,脸上满是怒火:“派去的使者被其剁成八块送了回来,这厮还大言不惭的说‘吾汉家子也,岂可屈膝于鞑虏?徐州天下坚城、兵精粮足,尔等尽管来授首便是’!” “占着徐州,西可屏障河南、北可入山东、东可进淮扬、南可往凤阳,此处至关紧要,听说明初之时便是作为屏障江南的要塞建设,城坚而池深,不是能轻易攻取的地方......”皇太极冷着眼,看向豪格:“徐州往南,凤阳府的寿州城、庐州府的庐州城、安庆府的安庆城,这些都是江南的西南门户,全数被武乡贼占据,江南的西南大门统统向武乡贼敞开着,他们不入江南,只是因为他们不想入,不是因为他们没这个能力!” 豪格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缩着脖子如鹌鹑一般,疑惑的问道:“皇阿玛,武乡贼既然有兵进江南的能力,为何不占据江南全据长江呢?” “朕南下之前和多尔衮谈过一次,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皇太极看向京师方向,胖脸上爬满了愁容:“江南易取而难治,天下之胜负亦不在江南,取之何益?” “你比多尔衮差太远了.....”皇太极幽幽叹了口气,策马继续踱着:“罢了,罢了!朕此番南下一则看看你们把事办得如何,二来也是要去曲阜拜拜孔圣人的,咱们也不能让衍圣公等太久了!” 第746章 孔家 豪格看着皇太极的背影,抬头向京师方向深深看了一眼,一旁的岳托看见他这副样子,苦笑着劝道:“肃亲王,皇上也不过是怕您得意忘形,所以才言辞激烈了一些,您别放在心上。” “只是言辞激烈吗?”豪格冷哼一声:“崇德元年,多尔衮一党借天聪五年五叔御前露刃之事指控你包庇袒护和离间众贝勒,议了你一个死罪,还把本王给牵连了进去,结果呢?这般没道理的诬陷,皇阿玛也夺了你的成亲王王爵、降你为多罗贝勒,还将你我罚了不少白银财物,事后咱们还得结草衔环以报皇阿玛仁德天恩!” “还有朝鲜那一回,咱们得胜归国,也是多尔衮在皇阿玛面前鼓弄唇舌,栽赃你罪名不说,还明知你不善射,却强要你在蒙古使节面前弯硬弓,让你五箭均坠落于地、受蒙古人的嘲笑,害你掷弓向蒙古使节,又借此做文章拉拢亲王贝勒要治你死罪,差点又把我牵连进去了。” 豪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这次咱们征山东这般大胜,皇阿玛又要敲打咱们,谁知是不是多尔衮他们又在背后搞事?” “肃亲王,时势不同了,在关外皇上得靠着多尔衮他们打仗,八旗八旗,八个旗都得看顾平衡,皇上自然得有平衡打压、有妥协退让......”岳托眯着眼劝说着,他的名字在满语中意为“呆痴人”,但他的头脑转得却比很多人都快:“如今大清入了关,皇上想要的是千秋万代了,皇位传在皇上的子嗣之中才是首要,多尔衮他们越是能干、功劳越大,越遭忌讳!” “所以松锦之战后,皇上还让多尔衮他们打过什么硬仗?山海关是肃亲王你啃的,直隶是肃亲王你平的,山东也是肃亲王你攻的!”岳托冷哼一声:“多铎抢了肃亲王你首入京师的功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一直在京师被圈禁到现在!” 豪格双眼一亮,看着皇太极的背影,眼神有些发热,但不一会儿,又冷了下去:“有多尔衮他们在,终究还是不安稳,皇阿玛的子嗣不止本王一个,叶布舒、硕塞他们虽然年幼,但背后都有势力支持......还有庄妃今年刚诞下的老九......庄妃娘娘可是一贯跟多尔衮他们走得近啊......” “肃亲王,你毕竟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将这么多功劳给你,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岳托淡淡笑了笑,宽慰道:“当务之急,还是得办好自己的事才是,少说而多做,只要肃亲王勤勤恳恳的做事,皇上会替你将多尔衮和那些八旗贵胄的羽翼慢慢除掉的!” 豪格重重点了点头,策马朝皇太极追去:“多罗贝勒,本王就听你的,皇阿玛说什么就是什么!皇阿玛要见衍圣公,咱们就一起去见见那衍圣公!” 汉高祖十二年,赐封孔子的第八世孙孔腾为奉祀君,孔子嫡系子孙至此便有了世袭的职位,至宋代至和二年,宋仁宗改封为衍圣公,随后此世袭之职几经变化,最终以“衍圣公”的名号沿袭至今。 金灭北宋之时,以孔子四十八代嫡长孙孔端友为首的一部分孔府子嗣随宋室南迁,被南宋朝廷分封在浙江衢州,是为南宗,而留在曲阜的孔府宗亲则投降了金廷,以孔端友的弟弟孔端操之子孔璠为衍圣公,是为北宗,南北二宗并立一百多年,直到元朝一统,将两宗俱废,又重立孔思晦为衍圣公,结束了两宗并立的局面。 到了大明立国之时,明太祖朱元璋起家自南方,朝中从武将到文官俱是南人,朱元璋想要混一华夏,自然就得崇北抑南,故而没有用最早投奔他的南宗孔氏,而是让北宗继续承袭“衍圣公”,当着这天下文宗。 因此相对于其他朝代来说,孔氏和大明更像是合伙的伙伴,而不是恩赏的君臣,朱元璋给了孔氏北宗大批特权,洪武元年,下令“孔氏子孙皆免差发”,洪武七年又允许孔家“修治其田产,荒芜者悉蠲其税”,甚至还规定对“圣贤后裔”要“屈法以宥之”,连曲阜的知县都只能由孔家人来担任,曲阜的赋税、田产、政务几乎都把持在孔家手里,成了大明的国中之国。 不仅如此,衍圣公在宋代不过八品官衔,在元代也只有三品官衔,而朱元璋一口气将之提至一品,之后又班列文官之首,可谓极尽尊荣。 朱元璋以后,大明朝廷对曲阜孔氏也优待有加,孔氏在曲阜和山东胡作非为、肆意妄为,大明对其大多不闻不问、刻意纵容,好比那明宪宗时期以残暴闻名天下的衍圣公孔弘绪,私设刑堂、杖杀人命、奸污妇女,三司审定、按律当坐斩,但最后也只是把孔弘绪削去爵位,罢为平民,甚至准许他“与冠带闲住”,除了没了衍圣公的名号,与以往没什么两样。 但孔氏对大明却毫无感恩之心,仗着天下文宗的地位,将千年富贵当作理所当然,甚至公开嘲讽大明朱家:“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曲阜孔氏瞧不起乞丐出身的凤阳朱,大明对他们的优待反倒养起了他们的骄纵之气,明廷赐予的封号一概弃之不用,对朱家的号令圣旨也大多爱搭不理、随意敷衍。 可孔氏能瞧不起对他们优待有加的明廷,却不能瞧不起真能对他们动刀的贼寇鞑虏,闯曹联军肆虐山东时,孔家慌忙给高迎祥、罗汝才准备画像牌位,如今清军攻入山东,孔家也赶忙巴结,豪格所部一个牛录章京领军进抵曲阜,当代衍圣公孔衍植便毫不犹豫的开城投降。 如今皇太极亲至曲阜,还未入曲阜境内,便见彩旗飘扬、锣鼓喧天,衍圣公孔衍植领着一众孔氏宗亲和名士大儒早早在官道迎驾等候,其势之盛、如奉神明。 第747章 文宗 见曲阜孔氏如此恭敬,皇太极便端起了架子,令戈什哈去传谕奏乐,换了骑乘的白马和身上的劲装,换上一身杏黄龙袍、挂上朝珠、束起吉服玉带,摆起大驾卤簿、御前仪仗,浩浩荡荡的向着迎驾的曲阜孔氏宗亲和名儒官绅而去。 衍圣公孔衍植为首,见皇太极车驾到,便齐齐跪拜于路前,一齐高呼:“曲阜孔氏,恭迎大清皇帝万岁!”一时声震九天。 皇太极坐在马车上,连脸都没露,派了贴身戈什哈通知豪格,让豪格替他去宣谕安抚,随后便招衍圣公孔衍植上马车同行,往曲阜而去,以示恩宠。 “本王听说这曲阜孔家千年富贵,对那明廷多是爱答不理的......”豪格宣谕完毕,便策马跟在皇太极的马车后头,侧着身子和岳托说着悄悄话:“如今见了皇阿玛,却是这般恭敬,啧啧,刀架在脖子上才懂事,这叫什么?那些汉官所说的‘文人风骨’?” “肃亲王,这些话咱们私下里说说便是,明面上还是得敬着这曲阜孔氏的!”岳托低声提醒道:“皇上为何要亲自来曲阜?是为了这些没骨头的家伙?不!是为了跟武乡贼争人心!” “肃亲王,你也该听范学士他们说过,武乡贼也是尊奉儒家的,范学士说武乡贼‘尊孟过于尊孔、奉泰州温陵之学多于理教,名为尊儒,实借儒以惑人心尔’,这汉人官绅士子大多尊儒重道,连贼寇亦知以儒惑人心,我大清自然也得尊儒重道以收人心,孔圣后人,便是我大清收拢人心最好的工具!” “此理本王也晓得!”豪格点点头,又面露苦色:“这什么儒啊、道啊的,本王听着就头疼,不如战场厮杀来得痛快。” “肃亲王还是要多钻研一下儒学大道了......”岳托看着豪格,眼中光芒闪烁:“皇上此番让你替他向迎驾的孔氏宗亲和名儒官绅传谕,此中意味如何,肃亲王也该猜得出来的。” 豪格一愣,双眼渐渐瞪大,眼中涌出一丝喜色,重重点了点头:“谢多罗贝勒提醒,皇阿玛之前说让本王在山东镇守一段日子,本王正好找个孔家的名儒拜师!” 说话间,众人便跟着皇太极的车驾来到曲阜城外,曲阜城也是彩旗飘扬,城内百姓被孔家的家奴驱赶了出来,黑压压跪在官道两旁,让豪格都感觉到一丝征服的快感。 皇太极和孔衍植一同下了车,在孔衍植的带领下先去祭拜了孔子陵寝,之后又和孔衍植等人一起入了城,来到曲阜孔庙之中。 “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皇太极背着手看着大成殿中的孔子和七十二弟子及儒家的历代先贤的塑像,一边念叨着孔家的降表:“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跟在皇太极身后的孔衍植满脸堆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家祖宗的塑像,身子微微屈着,满眼都是谄媚的光芒。 皇太极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身前的孟子塑像,微笑道:“朕听说明初之时,明太祖朱元璋曾将孟子移出孔庙过?” “皇上所言不错!”孔衍植赶忙毕恭毕敬的回答道:“不仅将孟子移出了孔庙,而且还在洪武二十七年时编修了《孟子节文》一书,对原本《孟子》的内容进行了不少删减,不过洪武五年,明太祖又让令孟子配享如故,永乐年间,又废了《孟子节文》专为科举经书的规矩,恢复了《孟子》全文。” “明太祖、明成祖泉下有知,应该很是后悔吧?”皇太极哈哈笑道,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嘲讽:“武乡贼就最喜欢拿孟子的‘民贵君轻’说事,朕记得去年武乡贼的科举策论之题,第一题便是问‘明太祖言:孟子专言仁义,使当时有一贤君能用其言,天下岂不定于一乎?明太祖既知孟子之理,何故后世明国天子反不知之也?’拿着明太祖的话,来抨击明国的朝政。” “皇上,武乡贼所谓尊孔尊孟,不过是曲解儒家经典为己用!”孔衍植身为衍圣公,一生钻研儒家经典,辩经的能力自然还是有的:“武乡贼虽然说是尊‘孔孟仁道’,但其实只是以孔孟二圣为皮而已,武乡贼实际上是更倾向于温陵居士李贽的学说,其伪礼部尚书梅涟,便常以温陵门徒自称。” “李贽此獠,早在万历年间便已被明廷定性倡乱邪言,并因此而受捕、自尽于狱中,此獠常攻讦于孔孟二圣,在其所着《焚书》之中曾大言不惭的宣称‘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凡此种种胆大妄为之妖言,随手翻阅其书,便可摘得无数!” “此獠以不敬孔孟而自傲,曾言《六经》、《论语》、《孟子》等儒学经典是‘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对其嗤之以鼻!”孔衍植面上一副恼怒的神色,朝着孔子塑像行了一礼:“这般妖言,当着先祖之面,小臣都不敢多说!皇上,武乡贼遵奉此类妖邪之道,算什么尊孔尊孟?行的又是哪般大道?” “不愧是衍圣公,对武乡贼假儒惑民之策认识得很清楚!”皇太极哈哈一笑,明知故问道:“既然如此,衍圣公身为孔圣后人,为何不出言驳斥、反倒放纵武乡贼以乱言惑乱百姓、污了孔圣孟圣和千秋儒教的名声呢?” 孔衍植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之前一直等着大熙打过来、连画像都给那无牙帅做好了吧?只能赶忙行礼回道:“皇上,是小臣一时疏忽,若非皇上点醒,小臣恐怕就要铸成大错了!小臣立刻安排大儒名士,驳斥武乡贼的歪理邪说!” “是该好好驳斥一番了!”皇太极淡淡的笑着,看向孔子塑像:“新朝新政,怎能没有名士大儒为其辩经呢?” 第748章 剃发 拜谒了孔庙,皇太极便随孔衍植等人一同回了孔府,孔家在孔府内摆下大宴,孔衍植还考虑到皇太极的口味,专门请了做满蒙菜的师傅来烹制佳肴。 “不瞒皇上,孔家在山东地面富贵了千年,这吃用上自然也是挑着好的来,山东的百姓常说‘鲁菜精华尽在孔府’,这也不算是一句虚话......”孔衍植满脸谄媚的笑着,身前桌上的美味佳肴一筷子都不敢动,只顾着屈身替皇太极当着解说:“孔府迎圣宴,专门用来招待历代皇帝,象形餐具四百零四件,上菜一百九十六道,此番为了招待皇上,小臣还在汉家佳肴之外添了一些满蒙佳肴,只望皇上能用得舒心、一洗劳顿之苦。” 一旁的豪格低声冷哼一声,侧过身子和一旁的岳托交头接耳道:“听说山东地面去年大旱,一整年几乎颗粒无收,今年开春还没来得及播种就被咱们的大军闯进来了,那些寻常百姓手里,咱们抢光了种粮都抢不了多少,要不是有左部明军扔在济南等地的军粮补给,咱们两军怕都得饿肚子,没想到这孔家倒是豪贵,还能操办起这等大宴。” “天灾人祸,饿不到他们这些世家豪族身上!”岳托捏着筷子翻弄着一块海参:“若不是皇上需要孔家这天下文宗,早就让咱们把曲阜给抢了,兖州府的明国鲁王也是主动开城投降,皇上还不是栽了他一个‘勾结左良玉抵抗王师’的罪名,把那鲁王一家全都杀尽、王庄全数没收了嘛?” 岳托扫了一眼孔衍植,又将声音压得更低:“皇上心里清楚的很,崇祯小儿那份遗诏在南京一发,我大清就不可能再拉拢朱家的宗藩了,所以无论是投诚的还是抵抗的,都干干脆脆的处置了,掠其财以肥己,可朱家是朱家,汉民是汉民,朱家不能拉拢,不代表汉民拉拢不得,肃亲王,这个道理你也该懂!” 豪格一愣,郑重的点点头:“都是多铎那厮惹出来的烂摊子......皇阿玛.......总得有人帮皇阿玛去收拾!” 两人说话间,孔衍植已将桌上的菜肴粗粗介绍了一遍,皇太极笑呵呵的随手尝了几道,频频点头:“果然佳肴,但佳肴美味,朕为九五之尊,吃用得实在太多了,这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朕都没什么兴趣,唯一感兴趣的,便是这佳肴中的‘礼’!” “皇上所言甚是!”孔衍植赶忙奉承道:“先祖以‘礼’为本,孔氏历代自然也是遵礼制而行事,即便是日常饮食用具之中,也无不依‘礼’而行事。” “尔等能不忘先祖教诲,甚好!”皇太极呵呵笑着,笑得很慈祥柔和:“汉家有汉家的‘礼’,我们满族也有满族的‘礼’,我大清满汉一体,这些个‘礼’,无论满汉都该沿袭下去。” 孔衍植一愣,眼珠子一转,赶忙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皇上所言甚是,满汉本是一家,何分内外?新朝雅政,我孔府天下文宗,自该带头遵守,只要皇上恩赏,小臣择日便告祭先祖与诸贤,领孔氏众子孙一起剃发易服、以为天下表率。” “这位衍圣公,反应倒是快!”豪格嗤笑一声,扭头和岳托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满是嘲讽。 与此同时,皇太极则哈哈大笑几声,点头赞许道:“衍圣公有此混一满汉之心,朕甚感慰安,朕这一生不尊他人、不奉他教,独尊大成至圣先师、奉儒家正朔,孔氏为先师之后,自该有教化万民之责,剃发易服,于他人而言是恩赏,于孔家而言,该是自觉自发的责任。” 孔衍植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正要说话,忽听得一声低吼,有一人冲出宴席,跪倒在皇太极桌前,身子还在发着抖,话语也有些磕拌,但语气却极为坚定:“皇上!先圣为典礼之宗、颜曾孟三大贤,并起而羽翼之。其定礼之大者,莫要于冠服。先圣之章甫缝掖,子孙世世守之,是以自汉暨明,制度虽各有损益,独臣家服制三千年来未之有改。” “今一旦变更,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尽也,大清既得中华,当用中华冠服,请皇上明鉴!” 孔衍植顿时面如土色,皇太极依旧和煦的笑着,双眼却微微发冷:“能讲出这般道理来,不知该如何称呼?” “请皇上见谅!”孔衍植赶忙也绕过宴桌跪在地上:“此人亦是先祖六十二代孙,名唤孔闻謤,曾任明国礼部郎中、河西道副使等职,许是当明国官久了,脑子糊涂了!” “孔氏倒还有些有胆色的家伙!”岳托冷笑几声,贴到豪格身旁:“肃亲王,我教你几句话,你上场去斥他一斥。” 豪格赶忙记在心中,没等皇太极出声,忽然出宴指着那孔闻謤斥道:“孟圣有言: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孔圣本就提倡顺应时势之变化,三千年来未之有改,便是三千年来守旧迂腐,本就有悖于孔圣之教导!再者,皇上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皇上从中国,非中国从皇上也!孔圣若在,闻尔所言,必以为折辱!” 皇太极有些讶异的看着豪格,又扫了眼一旁大快朵颐的岳托,心中了然,不由得微微一笑,他也知道论辩经,豪格就算再绑上岳托这个外援也不可能辩得过孔闻謤这等大儒,当即笑呵呵的冲孔衍植道:“衍圣公,朕在京师时就说过,剃发易服之事我大清相沿成俗,于民于士,从不强制,孔氏更是如此,剃发与否,全凭尔等自愿,朕绝不强求。” 皇太极满脸笑容,但孔衍植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浑身一抖,赶忙朝一旁的几名孔氏宗亲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孔闻謤拖下去,随即一头磕在地上:“孔氏对大清忠心耿耿、无所保留,新朝雅政,孔氏本有教化万民之责,自然该当表率!” “既然皇上不强求,臣便组织孔氏宗亲及名士大儒,这几日便在孔庙摆开大典,一齐剃发易服!” 第749章 操心 “孔闻謤被孔衍植私刑杖杀了......”皇太极侧卧在一张软床上,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上,阴阳怪气的笑道:“如此名士,就这么被杖杀于暗室之内,可惜,可惜!孔衍植做得有些过火了。” “儿臣倒是以为孔闻謤当杀!”豪格帮皇太极揉着肩,冷哼道:“皇阿玛是太给他面子了,那厮不愿剃发易服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要我大清蓄发着汉家衣装,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皇阿玛当时就该砍了他。” “坐什么位子办什么事,什么样的人该杀、为何要杀、让谁去杀,都是门学问,你得吃透了这门学问,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皇太极教训道:“孔子后人,孔家自己动手自然比我们动手要好,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懂,以后让朕如何敢放你出去做事?” 豪格缩了缩脖子,面色变了变,赶忙道歉:“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一时任性嘴快,日后再不会犯了,请皇阿玛责罚。” 皇太极扭过头来,满眼担忧的看了豪格一眼,叹了口气,问道:“朕问你,今日宴席上你那番话,是岳托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豪格面露尴尬,赶忙老老实实的回道:“回皇阿玛,儿臣不敢隐瞒,那番话确实是岳托教儿臣说的…….” 不想皇太极却忽然发怒,呵斥道:“你这憨子,该老实的时候不老实、不该老实的时候瞎老实!能说出那番话来,必然是对孔孟儒学有一番研究的人物,我大清要入主中原、满汉一体,又怎么可能不读儒拜孔?一个对儒学有研究有兴趣的主君,能得到多少汉人官绅名儒的亲近支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吗?” “你今日既然露了脸,那番话就只能是你自己说的、绝不能是他人教的!懂了吗?” 豪格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赶忙离了床边跪倒在地上:“儿臣明白了,儿臣一时糊涂,差点为他人做了嫁衣,求皇阿玛责罚!” “你记住就好!”皇太极没好气的斥了一句,也没在此事上纠缠的意思,双目微眯,喃喃自语道:“岳托一贯耿直,也没听说他钻研过什么儒学典籍,他哪里能想出这番话来?” “代善!”皇太极冷笑一声:“朕这二哥赋闲在家、不问朝政,倒是读了不少孔孟之书嘛!” “皇阿玛,您是说岳托背后有二伯指使?岳托虽是二伯的长子,但二伯远在盛京,如何能与岳托私下勾联?”豪格一愣,努尔哈赤建立后金之时分封四大贝勒,代善位列首席,在努尔哈赤征战天下的过程中立下不少功勋,曾经还一度被立为太子。 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能继承汗位,代善主动退出竞争并推举皇太极是关键因素之一,做为回报,皇太极赐予代善远高于诸贝勒的权柄,允许其主持国政。 正是因为代善身份特殊且位高权重,皇太极对自己的这位二哥一直心存提防,汗位坐稳后便对代善多有敲打,借故罚银之事一直不断,后来干脆借代善入寇山东不利为由剥夺代善领兵之权、杀依附于代善的户部参政恩克、令其闲住、不准参与朝政。 “代善身在沈阳,心在中原!”皇太极冷哼一声,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朝珠:“朕这二哥是人老心不老,他顾大局、不想争这个皇帝,可四大贝勒之首、主持国政的权力,他还是想要的。” 豪格双目越瞪越大,似乎是想要亡羊补牢一般,赶忙说道:“难怪皇阿玛之前要一直敲打岳托,想来都是为了借敲打岳托警告二伯,儿臣日后必然会注意,和岳托保持距离、多加警惕…….” 皇太极一时无语,看着跪着的豪格,双目之中的担忧之色怎么也压不住,豪格被皇太极看得全身发麻,只能缓缓垂下头去避开皇太极的视线,皇太极幽幽叹了口气:“都是些人精……你这样子,如何去和多尔衮他们斗?如何去和代善斗?唉!” 豪格头埋得更深,皇太极又长长叹了口气,教诲道:“是敌是友,要看别人想要些什么,也要看清时势变化!朕在关外时常敲打代善,是因为代善威胁着朕的汗位,在朕建大清称帝之后,代善已经不可能威胁到朕的皇位了,所以朕才给了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和硕礼亲王。” “代善虽然无碍于朕的皇位,但他谋求权势的行为却威胁到朕从八旗贵胄手中集权的意图,所以朕要借岳托来敲打他,让他至少明面上不敢做的太过火。” 皇太极盯着若有所思的豪格,双目发冷:“代善只是要权,而有些人却想要那把龙椅!朕的龙椅他们不敢要,但朕身后那把龙椅,他们却渴求的很!” “要权和要龙椅,哪个威胁更大?这道理你应该想得明白!威望、功绩、军心、实力,你和他们相比都差了一截,没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支持你,你拿什么去争那把龙椅?”皇太极看着豪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朝屋外一指:“那些汉人汉官,只能依附于皇权,你得去拉拢他们为己所用,有他们为羽翼,你才能牵制住八旗贵胄。” “正红旗的硕托、镶红旗的岳托皆是代善之子,代善对皇位没什么渴求,不过只是要权而已,你就得和他们合作,有了两红旗在背后支持、有了代善的威望,你才有之后的实力去和别人抗衡!” 皇太极挪目看向北方:“朕让你娶了喀剌沁的杜勒马,就是让你借此拉拢蒙古诸部,朕的两黄旗中,你统领过镶黄旗,正黄旗中也有不少人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过,本就是留给你的,你在将你的正蓝旗好好收拾整合一番,五个旗站在你背后,加上蒙汉两族官将豪贵的支持,谁还敢觊觎你的龙椅?” 豪格双眼一亮,皇太极却摆了摆手,叹道:“若是多尔衮得朕这般布置,他能玩出花来!你呢?到现在连自己的正蓝旗都还没理清楚!” “不久之后,朕就要回京去准备对武乡贼的战事了,你留在山东什么都别管,只管与武乡贼和残明对峙便是,山东各地建旗庄、收田土的事,统统交给多尔衮他们去做!” 皇太极顿了顿,又长叹一声:“此消而彼长,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多尔衮得罪人便是…….你这憨儿啊,总是得让朕替你操心!” 第750章 前兆 赤着身子、浑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的汉子喊着整齐的口号拽着粗麻绳,通过轱辘将装满了湿漉漉泥土的木桶运上井口,井下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井旁一名汉子趴着贴耳听了一会儿,欢呼雀跃的喊着:“出水了!出水了!” 正挽着袖子在一旁生火的吴成抬头向那边看了一眼,一旁吹着火的绵长鹤苦笑一声:“打了快两百多口井了,到现在才有一口出水!” “能出水就好了,这旱灾从去年一直到现在还没消,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莫说种田了,山西不少地方连施粥的粥棚都没水能煮粥……”毛孩一边切着菜,一边抱怨着:“俺手下的辅兵村兵既要协助修城修堡,又要帮忙抗旱救灾,俺这山西镇守使当的是焦头烂额,有时候总想还不如和阿四哥一样呆在成哥你身边,好歹用不着想事。” “阿四是没脑子,你羡慕他这个憨货做甚?”吴成笑骂一句,绵长鹤没心没肺的笑着,仿佛骂的不是他一般,吴成也懒得理他,挺了挺身子:“山西的旱灾还算好,河南才叫严重,八府一州无一例外全部遭灾,而且除了旱灾和伴随而蝗灾,因为直隶、山东等地流民难民的涌入,卫辉府、归德府等地还爆发了瘟疫。” “河南每一次送来奏报,我都不用翻开都能猜到里头每个字都写着‘灾’!”吴成长长叹了口气,愁眉凝成一团:“关键是,这很可能还只是一个开始,咱们得做好长期遭灾的准备!” 吴成是学农出身,中国农业史上明清是绕不开的一篇,自天启至乾隆时期,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也是封建王朝最后一次农业革命,而推动农业革命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因为小冰河时期的影响。 历史上小冰河时期会在崇祯十年进入最高潮,仅旱情就逐步蔓延至全国各省,受灾中心的河南、山西、直隶、山东等地甚至会连旱五年以上。 在这个时空中,虽然大明没挺过崇祯十年,但北方的旱情也是从去年开始加重,小冰河期的高潮没有因为吴成的穿越而改变乃至扭转,依旧如约而至。 “成哥,你不是总说人定胜天吗?”毛孩安抚着,指了指一旁一筐筐的红薯粉条:“薄掌院他们新制的水力磨坊和风车如今正在湖广、江西、四川、广东等地铺开建设,那些不易储藏的番薯土豆什么的,都能研磨成粉再制成粉条收储,送到北方来应付灾情,百姓们有口吃的,就能安心抗灾,这贼老天终究是不能把咱们所有人都饿死的!” “人定胜天!”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哪怕是在原来的历史上,小冰河期之所以造成那般严重的影响,根源还是因为大明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进而失去了救灾能力。 实际上即便是在灾害最严重的时期,在经历过对农民军大规模围剿、对基层控制重新加强后的陕西山西等地,受到灾害同样严重,但造成的影响却远远没有失控的河南、直隶、山东等地严重,甚至在郑崇俭、孙传庭主政时期还能勉强自给自足、养出了明廷关内最强劲的机动兵团。 关外的东虏、逐步正规化的农民军,只要基层治理合格,小冰河时期的灾害对他们的影响都没有达到颠覆政权的程度,以至于让后世不少人都产生一种小冰河只影响大明、不影响东虏和农民军的幻觉。 而大熙从起义开始就注重基层建设,村中有推举的村官、有老兵伤兵充任的兵训,有不定时巡查的工作队,在县中还有各村长老和村民推举代表组成的县谏议院,对基层的控制比当今任何一个政权都严密,小冰河会让大熙过一段艰难的苦日子,但对大熙来说却并不是致命的问题。 “俺们挨灾,东虏一样遭灾!”绵长鹤忽然嚷嚷了起来,仿佛是因为刚刚被吴成骂了,有股急切的表现欲:“天什么不仁,就把万物当狗,俺就不信这贼老天光给咱们降灾,不给东虏降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吴成白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阿四倒是没说错,直隶局和山东局传来的消息,也是说直隶山东等地旱情严酷、粮价飞涨,关外只怕会更为严重,这段时间涌入山西、河南等地的流民都是成堆成堆的,可见灾情之重。” “东虏就借着这些流民的掩护安插谍探进来呢!”毛孩冷笑一声:“这些日子光我这镇守府捕获的东虏谍探就有上百人了,军情处抓获的恐怕更多,潜进山西的也只会更多。” “北地到处遭灾,从前明藩王、宗室、太监的庄子里缴获的粮食金银吃用不了多久的,洪台吉不是会眼看着自家坐吃山空,必然是要趁着手里还有大笔余粮的时候发起一场大战的!”吴成将铁锅架上火堆,倒入盛在木桶里的净水煮着:“如今大战的前兆已经很明显了,镶蓝旗会同漠南诸部攻伐河套,这是牵制咱们的大同驻军,潜入山西的虏谍越来越多,明显是要拿山西做主攻了。” “还有河南,屯兵大名、顺德等地的东虏越境越来越频繁,他们是在用小股骑兵试探我们中原防线的布置!”吴成整理着筐中的番薯粉,紧皱的眉间依旧没有舒展的迹象:“听说洪台吉在山东大加奉赏,不仅赐封了衍圣公,连孟子颜子曾子的后裔颜绍绪、曾闻达、孟闻玺等人也封了大官,这也是在做战争准备,是针对咱们的理论体系来的……战争,永远都是从打嘴仗开始的。” “孔家也是没骨头,竟然剃发易服给东虏当了奴才!”毛孩嘲讽了一句:“对了,那个不愿剃发逃到咱们这里来的孔氏宗亲,叫孔闻诗什么的,成哥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明国有沈定王那样的贤王,挡不住明国宗藩作为一个整体的堕落,孔氏也是如此,有孔闻謤、孔闻诗这样的贤士,掩盖不了孔氏作为一个整体的腐朽!”吴成看着锅里咕噜噜的开水,斩钉截铁的答道:“腐朽堕落的腐肉,就该彻底挖掉,再疼再难也要挖掉!” “我已经写信去了襄京,让梅涟那个温陵门人去招呼孔闻诗了,就是要让他搞明白,东虏需要衍圣公、残明需要衍圣公,而我大熙,并不需要!” 第751章 儒士 汉水之畔一座食肆之中,一名店小二挑着一块木牌,高高悬在柜台上的醒目之处,周围的食客顿时抱怨起来:“怎么又涨价了?这十日之间,都涨了四五回了吧?” 食肆掌柜陪着笑脸,不断作揖道歉:“大伙多包涵、多包涵,粮价不停的涨,咱着小本生意不涨价如何能经营得下去?大伙都是老主顾,也知道我的性子,不是个贪索无度的,实在是没办法啊,大伙海涵、海涵!” “今年北方大旱,咱们襄阳府也遭了灾,还得运粮去北方救灾,朝廷的常平店的粮价都涨了几回了,鸡鸭鱼肉这些的不少地方还有价无市呢!”一名食客帮忙劝解道:“听说北方好多地方连水都喝不上了,朝廷也难,白老板也难,大伙都体谅体谅。” 食客们嗡嗡嗡的讨论起来,食肆二楼穿着一身粗布长衫的梅涟靠在护栏上,看着楼下吵嚷的声响,一边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大熙治下还算好的,粮店都由各地官府统一管制,听说户部正在筹备一家公司,专职粮业买卖,日后大熙境内的粮店都要收归官家,统一价格、统一调度。” “而江南等地粮价翻涨十倍有余,有不少徽商都跑来咱们治下买粮,再运去江南和北方高价贩卖牟取暴利,咱们有些官吏商贾也和他们勾结起来倒卖常平粮,监察院和刑部这段时间生意好的很,光上个月就抓了几十个囤积居奇、倒卖粮食的奸商官吏。” “我听说大熙本就在往江南贩粮,价格也不低……”坐在梅涟对面,是一名穿着一身白玉一般的绸衣的中年男子,正是从曲阜逃到大熙的孔氏宗亲、孔子第六十二代孙孔闻诗:“梅部堂,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户部贩粮赚的白银,都花在了百姓身上,好比如今那些正在各地建设的水利磨坊和风车,还有襄阳府各地的学堂!”梅涟毫不在意孔闻诗语气中的嘲讽,淡淡的笑着反唇相讥:“那些白银落在奸商贪官口袋里,会帮百姓做些什么?听说曲阜今年旱情也不轻,孔家有钱粮给奴酋办迎圣宴、办什么剃发大典,给那些灾民出了多少钱粮呢?” 孔闻诗面上一怒,冷哼一声:“孔衍植枉为先圣嫡裔!引胡腥污秽孔庙祖灵、剃发易服无耻之尤,先圣在天有灵,该让其不得好死!” “只可惜那孔衍植至今活得好好的,听说那奴酋洪台吉不仅允许孔府享有在前明时的所有特权,而且还赐了孔衍植太子太保、允许其入紫禁城时乘轿直至皇极门,可谓优待至极!”梅涟呵呵冷笑着:“孔圣人,终究也只是庸众人类也!” 孔闻诗面上又是一怒,强压着怒火转移话题:“温陵门徒,果然狂傲!梅部堂,今日你找在下来,恐怕不是做口舌之争的吧?” “自然不是,执政从山西回信了,指定了让我来向你传达......”梅涟笑了笑,从怀中取了一封信,按在桌上:“执政既然指定我这个温陵门徒来传信,你应该能猜到执政的意思。” 孔闻诗眉间一皱,扫了一眼那封信,却没去接,半是疑惑半是忧虑的问道:“梅部堂,就连南京的残明小朝廷都要捧个南宗的衍圣公出来和东虏打擂台,这天下的官绅人人皆尊儒尊孔,执政.....大熙.....难道就这么看着天下文宗落在东虏手里吗?” “落在东虏手里又能如何?”梅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微微坐直了身子:“先生初来乍到,对我大熙的情况恐怕是不怎么熟悉的,我大熙和明国不同,并不独尊于理学一派,按照执政的说法,叫做‘一片沃土、百花齐放’。” “所谓‘一片沃土’,指的便是儒学仁道、是万民为本,只要各家学说以此为基,皆可发表宣讲,朝廷不会禁止,言论管制也是宽松。” “所以我大熙如今的学派也算纷繁,比较大的几个......”梅涟屈起手指盘算起来:“一派是以长沙大学堂祭酒王梦尹、太常寺卿熊文灿为主的经世派,这一派主张‘明之亡,在于空谈天理、虚倡气节、务虚而鄙实’,主张‘去虚而就实、经世而济民’、‘道之所用,在于利民,学之根本,在于利国’。” 梅涟顿了顿,仰起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王叔任在长沙大学堂收了个亲传弟子,名叫王夫之,这些日子都在以王船山的笔名在《襄京时报》上写文章,阐述讨论他们的经世济民之学,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他们的学说据说在江南残明那边挺受欢迎的。” “还有一派,则是古法派,为首的乃是当今礼部右侍郎巩焴、江西节度使姜学一,此派声言‘汉家之衰,在宋以来诸儒媾和权贵、阿附豪门,所倡之学大多为兴豪贵而弱万民之学,民渐弱,故国渐弱,故有胡腥染中华之亘古未有之事也’,主张‘弃宋儒而复古法’,从汉唐的儒学大家中重新总结研究,‘另寻道法,以兴万民之力’。” “巩侍郎的名号我听过.....”孔闻诗点了点头:“之前巩侍郎倡议大熙科举‘两科合一、废除八股’,此事在士子中闹得沸沸扬扬,在下从山东逃到商丘之时就听过不少商丘士子辱骂他的言语。” “废除八股是古法派一贯主张,巩焴便曾言‘汉唐之时岂有八股哉?反倒有能为敢任之士,明设八股,名为取士,实乃引导士人务虚尔’!”梅涟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的倡议被执政给否了——‘明太祖以八股取士,在于利贫苦之家读书也,汉唐虽无八股,然则其取士之途,非豪门富贵,如何能走通?欲废八股,唯有大兴学堂,使万民无书本昂贵之困、学识教师之乏,则八股自然可废,如今八股通行两百余年、已成习俗,加之学堂未兴,贫瘠之地依旧无学可上、无书可读、无师可教,故八股不可骤废,我朝科举,暂依旧俗、两科并举’。” 孔闻诗赞许的笑了笑:“执政此言倒是不错,此时废了八股,那些士子非得闹起来不可,那些算学、自然学、科学什么的东西,很多地方即便有学堂教材,恐怕也找不到合格的先生教授,八股取士,寒门士子才不会断了科考的路!” 第752章 学派 “在我大熙,寒门的路也不算少的了.....”梅涟仿佛聊天一般说着:“除了科举这条路,还能从军,入军中学堂学习再由军转政,或者考各地学堂入学学习考试,再或者干脆先从小吏做起,明国吏员禁止科举,我朝却没这规定,吏员只要有主官推荐、通过监察院和吏部审查,便能参与检拔科考举为官,若是有政绩功绩的,还能跳过这一条直接提拔为官。” 孔闻诗点了点头,却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意思,梅涟哂笑一声:“啧,孔先生也是做过明国高官的,又是孔子后裔,这些寒门的东西是和你无关了,得了,咱们绕回正道,继续说之前的话题。” “除了这两派之外,还有一派是百家派,以武昌知府谢凤洲为首,声言‘儒家之兴,在兼容并包、纳取百家之长,儒家之亡,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教’,主张‘以儒为主、百家齐兴’,废除儒学的独尊地位,而是恢复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景况,‘以诸法之争鸣、补儒学之不足’。” 孔闻诗眉间紧紧皱了起来,握着杯子的手也抓紧了一些:“说是以儒为主,恐怕是个‘以他道代儒学’的心思吧?我听说谢知府之前上疏请求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这是要走黄老无为而治的路子?”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梅涟摇了摇头,将手指屈完,握成个拳:“其他还有一些小派杂派,比如百工院那些人推崇的西学派、谏议院一些耐不住寂寞、一心想着从龙改命的闲官推崇的皇道派之类的,纷杂无数,我也不细说了。” 梅涟又指了指自己:“如今在大熙传播最广的,便是以我为首的温陵学派,吾师的主张贴合大熙的情势,比如大熙官吏之中不少佃农、商贾、奴仆出身,所以他们要推崇吾师的‘四民平等’,大熙朝堂地方都有不少为官做事的女子,好比如今的户部左侍郎,就是账房女眷出身,诸派之中,也只有温陵一脉能为她们这些女子所用。” “孔先生得空可以去内阁看看,吾师的主张——‘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如今就刻列成碑,立在内阁门口!”梅涟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又收敛起来:“孔先生,我大熙的学派,大体便是如此……” “梅部堂似乎忽略了一个!”孔闻诗打断了梅涟的话,提醒道:“我听说大熙最近还兴起了一个新的学派,叫什么‘农务派’的,据说是那卢象升带起来的,宣扬什么‘农为国基、农为国主’,主张组织农户佃农兴办农会,‘均分田地,农者治国’,要官绅豪贵也要下地劳作什么的。” 梅涟脸色有些尴尬而难看,随即又恢复正常,笑道:“看来孔先生对我大熙是有些了解,只是那所谓的农务派并非一个完整的学派,甚至连个出头组织的都没有,只是一些农户出身的基层官吏和学生瞎嚷嚷而已,连着作都没有,只能拿着着卢象升在《襄京日报》上的几篇文章游记文章张目,这算是什么学派?” 孔闻诗点点头,笑道:“我听士子官绅们称他们为‘泥腿子派’,想来也是,自古以来都是士绅大儒着书立言、创派立学,从没听说农户佃户能讲出什么大道理来?那些‘农务派’说‘农家之言生于土地之中,气血充沛、生动有理、美甚于世间一切之言’,哼!可发一笑!” “我记得这是卢象升的原话,当时因为这篇文章不少儒士和他打了好几个月的笔仗!”梅涟笑着摇了摇:“得了,既然孔先生提起,便把它们也算作一派吧,孔先生,我大熙这纷繁诸派之中,你可发现什么共同点吗?” 孔闻诗一愣,随即眉间又一次紧皱起来,梅涟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已经想到、只是不愿说出口而已,便微笑着替他将答案说了出来:“我温陵一脉就不说了,吾师对孔圣人是个什么态度,孔先生想必也是清楚的。” “经世一派,以前明投诚官吏士绅为主,此派实际上是在对大明灭亡的反思中形成,他们提倡务实弃虚、经世济民,那么作为这天下务虚和祸民的代表的衍圣公和孔家,孔先生觉得他们会是个什么态度?” “古法派大多是投入我大熙的中小地主官绅和士人组成,大多是前明举人、秀才之类的,他们要以汉唐古法替换宋明儒教,孔先生,汉唐之时可有衍圣公?” “还有百家派,这一派中大多不尊儒学而钻研他道,既然不尊儒学,衍圣公和孔家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若是可以,他们恐怕连孔庙都能拆了!” 梅涟顿了顿,看着脸色难看的孔闻诗,继续说道:“至于那什么‘农务派’,他们想要天下士绅都踩在泥地里,这孔氏又如何能独免?他们要均分田地、人人可耕织,孔府占了山东多少良田沃土?” “孔先生,我大熙的学派,没有一个瞧得上衍圣公、瞧得上孔家的!”梅涟双手一摊:“所以执政才有底气派我来给你送信,执政的态度很明显了,大熙奉孔孟之道,但并不需要衍圣公、更不需要一个千秋富贵的孔家装点门面!” 孔闻诗默然了一阵,拿过那封书信,捏在手中半天却依旧没有拆开,苦笑着抖了抖:“梅部堂,这么说在下这个孔圣后裔,对大熙也是没用了?” “那倒不是,孔先生的才学气节,执政和我等还是很佩服的!”梅涟摇了摇头,严肃的说道:“孔先生若是为两面投注、为了孔氏千年富贵和一个衍圣公的位子而来,对我大熙便毫无作用,可孔先生若是以一个不愿屈膝于胡虏的名士而来,我大熙自然是欢迎的。” “洪台吉在曲阜搅风搅雨,说白了就是为了利用孔圣后裔来和咱们打嘴仗!”梅涟冷笑几声:“打嘴仗的事,自然是帮忙嚷嚷的人越多越好!” 第753章 闹事 紫金城,文渊阁,此处位于左顺门东南角,乃是皇家藏书之处,也是明代内阁办公之处,满清占领京师之后,皇太极国都从沈阳迁至京师,便将内三院办公之地安置在文渊阁中。 多尔衮受皇太极之命,以和硕睿亲王的身份领班内三院、专管在直隶山东等地圈地分田和建立旗庄之事,这文渊阁自然就成了多尔衮的值房。 多尔衮如今就坐在文渊阁外的院子里,拿着一把蒲扇扇着风,翻看着一张报纸,笑道:“这武乡贼的《襄京日报》倒是有意思,和咱们还有明国的邸报不同,不仅仅有阐述朝政的内容,还能登载文章小说,还替商家宣传门面、登写市井见闻……” “武乡贼办这报纸,不单单是让朝堂官衙中的人看的,市井小民只要识字,都能找到感兴趣的内容……”坐在多尔衮身旁的一名汉官摸着剃发的脑袋,乃是弘文院学士宁完我:“听说武乡贼这报纸是找了些孩童分发叫卖,不仅给薪水,中午还管顿饭,下午还设了课堂,让这报纸的编辑主笔教这些报童读书写字。” 多尔衮扫了宁完我一眼,宁完我早在努尔哈赤时期就投了满清、入了正红旗,满清不少汉官是他推荐入朝的,在皇太极称帝和征战之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宁完我此人好酒贪赌,加之他作为推举皇太极称帝立国的主要人物之一,受到不少顽固保守的八旗贵胄的忌恨,大凌河之战中就被人抓住赌博一事做文章而获罪遭罚,皇太极称帝时比他资历浅的鲍承先等人都当了大学士,唯有他以罪废、不得与。 如今皇太极将他提为学士,让其“辅助”多尔衮施行圈地建旗庄之事,摆明了是给多尔衮钉了颗钉子。 “武乡贼倒是重文教之事,相比于我八旗贵胄中,有些人还是满脑子打打杀杀……”多尔衮冷哼一声,将那报纸叠起:“曲阜的孔氏也是一堆废物,千年孔家和一伙反贼打嘴仗还能打得有来有回的。” “下官早就说过,孔氏对武乡贼起不了什么效果的!”宁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武乡贼对市井小民有报纸,对农户佃户、矿工小工有戏班,孔氏写的那些文章,之乎者也愁死个人,饱读诗书的鸿儒之士都觉得晦涩,小民百姓如何看得懂?” “影响一些官绅对武乡贼造不成什么伤害,卢象升那般大才,他们都可以弃于田间,何况他人?武乡贼的根子在村寨百姓之中,不能刨他们的根,文章写得再好也只是无用功而已。” “宁学士,你觉得此事以皇上之智会想不通吗?”多尔衮拍着那份报纸,意味深长的说道:“孔家的文章不是给武乡贼看的,而是给其他汉家官绅看的,正如那衍圣公不是为武乡贼而立的,是立给天下官绅儒士看的!” 多尔衮的手掌拍在报纸上停了下来,双目之中更显深邃:“皇上正在筹备的那场大仗,有几分是冲着武乡贼去的?呵呵,谁知道呢?” 宁完我愣了愣,正要询问,就在此时,却见一名面带刀疤、身材壮硕的八旗贵胄捧着凉帽闯进文渊阁的院子里来,正风风火火要往文渊阁里闯,见多尔衮和宁完我坐在一旁,当即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多尔衮,随即面带怒火、将辫子往脖子上一甩、指着宁完我的鼻子中气十足的骂道:“宁完我!我操你妈!” 宁完我和多尔衮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八旗贵胄已经噼里啪啦的怒骂起来:“宁完我!你他娘一个下贱的包衣尼堪出身,被革了职的罪官,凭什么坐在这文渊阁里耀武扬威啊?干你娘,爷爷凭本事圈的地、占的包衣,你凭什么要老子还回去?爷爷今日就告诉你,要地没有、要命一条!” 宁完我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怒又羞,多尔衮则皱了皱眉,张嘴刚要说话,那八旗贵胄却扫了他一眼,忽然上前几步,将凉帽一扔,一把扯开身上的马褂,露出上身累累伤痕:“爷爷告诉你,爷爷这条命跟着老汗和皇上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你这下贱的尼堪有胆子就拿去!” 文渊阁里的满汉官员人人都停下脚步看热闹,汉官脸上大多藏着怒火,满官则一个个幸灾乐祸的看着猴戏,还有人悄悄拍掌叫好。 多尔衮猛的一拍石桌站了起来,怒喝道:“萨格洛,要你退还所圈之地和掠走的包衣奴的文书是本王下令签发的,你在关外本就有不少旗庄包衣,此番在直隶设旗庄,本王早就出了规程说清楚了,要先给那些没有旗庄、旗庄较少的八旗弟兄分田分包衣,给你分的那些旗庄和包衣,已经是考虑你是八旗老人、看在你往日功劳上的优待了!” “你这厮竟然还不知足,竟然纵兵强抢民田包衣和钱粮金银,按律该治你罪!本王只是让你退还田土包衣,已是宽大处置,你今日还跑来文渊阁喧闹,句句指桑骂槐,是非要本王参你一本,看了你这猪脑袋不可吗?” 那萨格洛也是憨直的性子,听了多尔衮的怒斥,没有一丝躲闪畏缩的情绪,反倒更加用劲喧闹起来:“睿亲王!老汗当年都说了,这些尼堪都如羊一般温顺柔弱!我八旗贵胄是猛虎饿狼,就该占他们的田、抢他们的地、驱役他们做牛马、玩弄他们的妻女!” “睿亲王殿下,奴才当年跟着老汗征服尼堪之时,您还是个娃娃,没受过老汗教诲,还同情这些个牛马,奴才实在是…….” “闭嘴!”多尔衮见萨格洛越说越过分、惹得周围围观的汉官个个双目喷火,赶忙喝止:“萨格洛,这文渊阁是办事的地方,你别在这喧闹,干扰了国政大事!你若是不服气,咱们去皇上面前打个对台!你敢去否?” “去就去!”萨格洛哼了一声,干脆将上身衣物统统扯了:“正好让皇上看看奴才这满身的伤疤!” 第754章 裂痕 崇祯皇帝下葬万寿山的明朝皇陵之后,乾清宫便空了出来,但皇太极似乎住惯了西苑,只在接见蒙古、朝鲜等地使臣,或明国降官之时才偶尔去乾清宫中呆一阵子,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居住在西苑之中。 多尔衮和萨格洛便一路朝西苑而去,萨格洛光着上身,一路大摇大摆,引来不少内侍和侍卫围观,多尔衮被他甩在后头如同跟班一样,一双眼阴狠的左右扫视着。 皇太极早早收到奏报,已在太素殿中等候,除了皇太极,还有锡翰等内大臣和几名八旗军将旗主。 萨格洛入了太素殿当即跪倒在地,眼泪立马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皇上啊!奴才委屈啊!奴才为大清出生入死多少年了?不过是占了些田土包衣,怎么就要被人赶尽杀绝了?求皇上看在奴才往日刀里来火里去的苦劳,为奴才做主啊!” 皇太极暗暗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周围的八旗贵胄和将领,又看向多尔衮,似乎是在等他出声分辩。 但多尔衮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看萨格洛表演,皇太极明知萨格洛无礼闹事,却把这么多满官贵胄都留下来看热闹,摆明了只要借机打压他的声威,人家雷霆雨露都准备好了,多尔衮心中还藏着怒,懒得配合皇太极表演。 皇太极皱了皱眉,柔声细语的教训道:“萨格洛,你是爱新觉罗家的老奴了,怎能这般放肆?亮伤疤、摆功劳,这大清谁不知道你萨格洛的忠勇?你摆给谁看?想要丢谁的脸?” 萨格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磕在地上:“皇上,奴才有错,皇上尽管处罚便是,但奴才受了委屈,实在是忍不下去啊!求皇上做主啊!” 皇太极又看向多尔衮,多尔衮却依旧不说话,皇太极眯了眯眼,开口询问道:“墨尔根戴青,朕把这般要紧之事交给你,你怎么闹成这副样子?” 多尔衮叹了口气,扫了眼一旁面色古怪的八旗贵胄将帅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锡翰等内大臣,忽然跪倒在地:“回皇上,臣弟无能,不能替皇上分忧,实在处理不了这些庶务政事,请皇上恩准臣弟领兵去前线,臣弟愿为先锋、攻伐武乡贼。” “胡说八道!”皇太极严肃的教训道:“你是大清的亲王,就该上马能领军、下马能治政,岂有偏废之理?遇到一点挫折便撂挑子,便是让你上了战场,又如何能去打硬仗血仗?就凭你这句话,朕就该罚你的银、扣你的牛马包衣!” “这是堵了我的退路,非要我去得罪那些八旗贵胄不可了!”多尔衮心中暗暗冷笑,直起身子,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形象,中气十足的说道:“皇上教训的是,是臣弟一时糊涂,既然皇上委臣弟这般重任,臣弟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做好!” “圈地分田、设立旗庄、分发包衣,乃是皇上明旨下发,内三院和户部早已拟定了章程,臣弟所做一切都是按照章程做事,某些人对此再怎么不满,臣弟也只有四个字回他——有定制在!” 萨格洛又一头磕在地上,“痛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奴才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家里六个兄弟,跟着老汗和皇上战死了四个,三个儿子,一死一残,奴才不过想多要些田土包衣,睿亲王殿下却抓着此事指责奴才干犯国法,这是要杀奴才的头吗?” 周围的八旗贵胄传来一阵嗡嗡声,皇太极嘴角不可察觉的抹上一丝微笑,旋即便消失不见,温煦的安抚了萨格洛几句,朝多尔衮说道:“墨尔根戴青,萨格洛为爱新觉罗家流血流汗、牺牲不小,朕想要改一改那定制,赏他些田土包衣,你觉得如何?” 多尔衮暗自冷笑,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八旗贵胄,硬梆梆的答道:“皇上是天命之主,所言乃金口玉言,这大清哪条制度不是皇上一言而决?只是萨格洛强占的田地里不乏汉人官绅的田土和前明勋贵的奴仆乃至家眷,皇上如今还要用着他们,还是让萨格洛将这些田土包衣退还为好,臣弟再另拨田土包衣给他便是。” 皇太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萨格洛,你把强占的汉人官绅和前明勋贵的田土奴仆都退回去,朕让墨尔根戴青另外拨付给你,你今日这般放肆,朕必须要罚你,罚银一千两、丝绢五十匹,你觉得妥当否?” 萨格洛喜出望外,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奴才愿意受罚、愿意受罚!谢皇上开恩!” 皇太极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转向多尔衮:“墨尔根戴青,待入秋之后,朕便要起兵攻伐武乡贼了,朕的事情多,要把精力放在作战上,这后头的事,朕都交到了你的手里,这是信任你的能力,若是再闹出这种事情来,待朕班师回朝,你可别怪朕不念兄弟之情。” 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磕头道:“臣弟知道了,臣弟绝不会让皇上失望!” 紫禁城东不远处,一间被数个披甲清军看守着的宅子里,洪承畴正在书房中龙飞凤舞的写下“戒急用忍”四个字,正勾勒了最后一笔,一名和他一样束发且穿着前明服侍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大凌河之战中被俘虏的监军兵备道张春:“洪亨九,你果然没猜错,洪台吉果然借着那旗庄的事敲打多尔衮了。” “刚刚写下这四个字,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不上了.....”洪承畴哂笑一声,将桌上刚写的纸揉成一团:“豪格在山东,洪台吉估摸着最晚入秋就要起兵去攻打武乡军了,把多尔衮留在京师,洪台吉不放心,让他领军出战又不愿意,只能借故敲打他,一则挫多尔衮的声望、给他一个警告,二则也是挑起多尔衮和八旗贵胄间的矛盾,即便多尔衮有心,没人支持,他也只能蛰伏着了!” “说的是,那萨格洛我与他接触过,是个憨蠢的直脑子,他来闹事,背后必然有人指使!”张春点点头:“所以咱们要不要帮忙添把火?该做些什么?” “火是一定要添的,但是无需劳心费力去做些什么......”洪承畴微微一笑,铺了张新纸书写起来:“写几个字送给多尔衮便可!” 第755章 异心 月光洒在大地上,照出斑斑银色,多尔衮坐在石凳上,半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半张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任何表情。 “也是可笑!”多铎为多尔衮倒着酒,冷笑不止:“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要见面还得在晚上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这世上哪有这般的道理?十四哥,你说可不可笑?” 多尔衮没有接他的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声道:“萨格洛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是皇上亲自出手,还是某些八旗贵胄拿他这个憨子当唇舌我不知道,但皇上摆明了是拿他做文章敲打我,此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大清了。” “豪格还不知该如何幸灾乐祸呢!”多铎一边帮多尔衮添酒,一边凝眉道:“没想到八哥都要大举出兵了,还抽空敲打了十四哥你一回,一不留神中了他的招。” “这说明一件事,皇上对我不放心......”多尔衮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次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对豪格更不放心!皇上如今该是一心准备攻伐武乡贼的,完全可以等班师回朝之后再来敲打我,那时候我因为圈地分田、建设旗庄的事得罪的八旗贵胄会更多、积怨会更深,他也更好借题发挥,没准能趁机夺了我这睿亲王的王爵,就像他对付二哥、五哥那般。” “可他却没等这旗庄之事发酵到足够的程度就对我下手,如此匆忙、如此急迫......”多尔衮冷笑一声,看向山东方向:“看来皇上的山东之行必然是极不满意的,而最不满意的,便是咱们那大侄子!” 多铎眯了眯眼,继续为多尔衮添着酒:“听说豪格在曲阜拜了孔家一个名士学着儒学,皇上还把岳托给留在了山东......二哥是站在他们那边了?” “两红旗和正蓝旗站在一起,足够和咱们两白旗对抗了,若是再加上皇上的两黄旗,就牢牢压了咱们一头!”多尔衮双目发冷:“再用汉官汉军和蒙古诸部平衡八旗势力,当年皇上就是这么坐稳皇位的,老一套,但是有用。” “豪格毕竟不是八哥,正蓝旗中就有不少人不服他,两红旗.....二哥人老心不老,谁给他开价高,谁就能得到他的支持!”多铎捏着酒杯摇晃着,看着杯中酒旋转的旋涡出神:“至于汉官汉军和蒙古诸部,若是平衡不好乱了套,没准反倒惹得三方面都不高兴。” “你倒是长进了!”多尔衮哈哈大笑起来:“这老法子皇上能玩得转,豪格可就说不定了,皇上这么急着对我下手,看来他对豪格也没什么信心。” 多铎点点头,将杯中酒饮尽,用手背擦了擦嘴:“如此.....我们该如何布置?” “麻烦的就是在这里!”多尔衮叹了口气:“你被圈禁在这宅子里,什么也做不了,而我.....皇上今日对我这般敲打,就是警告我不要趁他离京时搅风搞雨,而且皇上在那太素宫中强逼我做那铁面无私的冷面亲王,有萨格洛这么一闹,八旗贵胄对我必有疑虑、汉官也会怀疑我地位不稳,我即便是有心,也没能力去私下布置了。” 多铎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声:“八哥手段还是和以前那般老道......有他这么个兄长压在上头,咱们想要出头,实在是难于登天!” 多尔衮垂下头去,又忽然抬头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倒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只是得等皇上出征之后,才好布置……” 多铎一愣,正要询问,一名贴身包衣忽然闯了进来,递上了一支绑着纸条的羽箭:“睿王爷、豫王爷,有人将这箭射进了后院里,被奴才捡到了,奴才觉得事关重大,立马拿来给两位王爷查看。” “箭上铭文标记都抹掉了,就是为了让你们捡到的!”多尔滚接过箭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挥挥手赶走那包衣,将纸条取下借着月光查看,只见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字——“六宫,主弱”。 “六宫……主弱……这是什么意思?”多铎一头雾水,瞪着迷茫的双眼看向多尔衮。 “六宫不和,主弱臣强!”多尔衮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纸上的意思,冷笑道:“有意思,这大清之中还有能人,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多铎更加迷茫,多尔衮将那纸条细细撕碎,一块块放在蜡烛上烧着:“这纸上写的,便是咱们的破局之法,皇上终究不是神仙,不可能面面俱到,总会有忽略的地方,我们便有机会可以利用!” “十四哥的意思,是指庄妃娘娘?”多铎有了一丝明悟:“皇后无嗣子,除了豪格以外,只能在诸妃中选择皇子登基,庄妃的那几个儿子最可能当上皇帝,而皇上却最宠爱宸妃,庄妃得拉拢咱们支持她,正好为咱们所用。” “布木布泰和我亲近,就是存了拉拢的心思!”多尔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但人人皆知我和布木布泰走得近,皇上怎会没有耳闻?必然会找人看住她,布木布泰这层关系……只能在争皇位的时候用,皇上还好好的,就不能动。” “但后宫之中不是没人可以给咱们做手脚!”多尔衮冷笑道:“皇后哲哲,她没有嗣子,对权位也就不怎么关心,从没有参与过朝堂争斗,所以皇上对她一直是放心的,自然也就忽略了她!” “豪格的母亲因罪被贬斥,哲哲才当上这个皇后,若是豪格成了皇帝,必然迎奉其母,那哲哲如何自处?咱们的母妃当年是如何被八哥、二哥他们逼着殉葬的,哲哲难道会不记在心里吗?所以其他皇子登基,她都能做个不理世事的皇太后,可豪格来争这个皇位,她就必须和他争一争!” 多尔衮将灰烬吹尽,继续说道:“而主弱臣强之策,则是针对二哥那个想要权的家伙的,一个成年的皇帝和一个幼童谁更好操纵,想来二哥能掂量得清楚。” 多铎眯了眯眼,说道:“若是咱们借了后宫和二哥的势,日后十四哥你想要那龙椅,恐怕也会遭到他们的反对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皇上都逼到眼前了,先应付过去再说!”多尔衮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满眼冷漠:“明日我便找人入宫,皇上出征之后,我就老老实实当个干活的亲王,私下勾结布置的事,让哲哲和二哥他们去做便是!” 第756章 开局 入秋,寒风凛冽、温度骤降,一夏的炽热瞬间被驱散,整个天地一夜之间便如同入了冰窟,冻得人畜都不自觉的发抖。 唯一不变的只有干旱,蔚蓝的天空上连云彩都见不到几朵,一整个夏天都没下过什么雨的老天依旧吝啬无比,就连空气之中仿佛都没有一丝水汽。 “东虏....终于来了......”吴成立在太原城东门城墙上,苦笑着抬头看着天空,手中最新送来的军情急报,被寒彻骨髓的秋风吹得哗哗作响。 自曲阜孔氏投降满清以来,大熙和满清的笔仗就一直没停过,互相指责对方不忠不义,从各种儒家典籍和孔孟等先贤的言语中摘抄挑选着利于自己的观点的“经义”,拿来驳斥对方的“谬论”,泱泱中华几千年历史,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历代大儒那么多,只要有心,总能找到证明自己观点的东西。 骂战一开场就进入白热化,到后来连江南的大儒名士也卷了进来,钱谦益、顾炎武等人也日日奋笔疾书,在这场隔空对骂中大展江南文华之地的风采。 当堂堂正正的辩论不分胜负之后,辩经往往就开始往下三路动手,不知是谁带的头,也不知从何时起,双方的对骂成了互相捏造谣言攻击私德,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比如说吴成是“每日生食人心者”,说杜魏石是“为君面首者”等等。 吴成后世好歹也是看过一些清宫剧的,正好借后世那些编剧们的段子开骂,造谣皇太极要抢其堂兄阿敏的老婆,所以才借故将之幽禁至今,造谣代善和努尔哈赤的福晋阿巴亥有染之事事发,所以才联合皇太极将努尔哈赤毒死,多尔衮和布木布泰的“奸情”自然也没有放过。 舆论场上热闹非凡,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开胃前菜而已,大熙和满清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见真章的。 如今这场战争就要来临了,刚刚入秋,清军便大举调动西进,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山西、河南等地扑来。 皇太极令豪格、岳托领正蓝旗一旗与镶红旗一部留守山东防备残明,又令多尔衮领镶白旗一部留守京师,亲率八旗主力和蒙古八旗、汉军旗、明军降军整编而成的绿营兵马二十余万,分兵三路杀奔大熙而来。 最北一路,是早在春季就出发扫荡河套地区的济尔哈朗镶蓝旗和漠南蒙古诸部兵马,其部一边驱逐漠北蒙古三部,一边抽调兵力潜越长城抄掠大同镇,试图寻找机会攻破长城关口、大举入寇大同,从北方威胁山西腹心之地。 南路则是由正红旗旗主硕托领正红旗一旗两万三千余人和山东抽调而来的镶红旗一万五千余人,会同马科所部绿营两万余人、石廷柱统领的汉军旗两万四千余人自大名府南下攻打开封、抄掠河南,试图突破大熙的河南防线,截断山西与南方联系的中原通道,自南面夹击山西。 清军主力则由皇太极亲自统领,出真定西进山西,准备直扑太原,吴成收到这份军情急报之时,大熙军在故关的前哨已经和清军前锋打了一仗,互有伤亡,故关守军按照预定计划抵抗迟滞了一阵,便撤军往平定城的要塞而去,清军的侦骑已经闯进了太原府内,正在四处刺探抄掠、截杀大熙军的探马。 大熙军和清军的哨骑战中不出意外的吃了亏,清军骑兵众多,能够拿来充作哨骑探马的精锐骑兵也多,大熙军的探马和小股骑兵部队总是处于以少打多的处境,战马和骑兵素质也处于劣势,小股部队的捉对厮杀和互相渗透,大熙军表现得很不理想。 这也是吴成在战前最为担忧的地方,清军的骑兵优势让他们可以屏蔽大熙军的战场侦察,让大熙军形成单方面的战场迷雾,而清军的机动性又让他们可以随意选择有利的战场开战,即便打不过,也可以轻易脱离战场。 清军不是腐朽的明军,他们虽然也有了腐化衰落的迹象,但绝不可能搞出那种四条腿的骑兵兵团被两条腿的步兵军团追上的蠢事。 所以大熙军的防御布置采取的是一线哨卡、二线堡垒要塞、三线重兵集团的方式,比如在河南,便是以临近直隶的县镇村寨作为哨卡,以开封、卫辉、怀庆等中心城池作为堡垒要塞,而主力兵团则布置在后方的洛阳,哨卡侦察清军主要进兵方向、迟滞敌军为后方堡垒做准备,堡垒要塞固守拖住清军主力兵团,而大熙军的主力兵团可以在确定清军主力后再集兵支援,与堡垒要塞形成互为犄角、前后夹击之势。 这个战法其实就是历朝历代中原王朝长城防线应对蒙古骑兵南侵的常规战法,或者说机动性上较差的一方,也只有这种被动防御的战法能够选择了。 大熙军在山西也是采用的这个战法,以前沿的关口为哨卡,前沿的平定、乐平、孟县等地的要塞群形成第一道防线,在往后的寿阳、榆次、定襄等地的要塞群形成第二道防线,吴成自领中军主力八万余人坐镇太原。 清军骑兵再多,可以绕过一两个要塞,也绝不可能绕过一整片要塞群直接冲到太原下来,这种放弃后路找死的方法,清军绝不会蠢到这种程度,所以他们只能硬啃两条防线上的要塞撕开突破口,而只要确定了他们主攻的要塞地区,吴成便能自太原领兵东进救援,即便只是陈兵于外与清军主力对峙什么也不做,也能让清军不能全力攻城,直到耗干粮草不得不退兵。 而除了吴成的中军之外,沁州还屯驻着岳拱的四万人马,这支部队原本是用来作为晋东南地区要塞群的后盾,如今清军主攻方向明显放在了太原府,他们也能随时北上支援太原战事。 “北方大旱、诸省几乎颗粒无收,东虏手里能有多少粮食?”吴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东虏利在速攻......我倒是想看看洪台吉看到平定一线的要塞群时,是个什么脸色!” 第757章 平定 平定县,地处太行山中段西麓,为直隶通往山西太原的通衢要道,乃是太原的东部要道,是太原府一线要塞群的防御中心,大熙在山西的要塞化建设中,平定县便是重点建设地区之一,县城原本的城墙全部拆除、改建为棱堡制式的防御工事,周围也依托原有的村寨镇子兴建起星罗密布的小型要塞和堠台,山地丘陵之中也建设了不少石寨碉楼。 作为太原府的东大门,平定县也是最早遭到清军攻击的地点,清军先破固关,随即便广撒骑兵冲入平定县境内,一面抄掠各地村寨,一面收集军情情报,一面也是试探平定县的防御能力、寻找突破的缺口,从清军大举西进以后,平定县中大熙和清军的小股骑兵交锋就日夜不停,偶尔还会有寨堡遭到清军的小股部队攻击。 毛孩如今就在平定县中,气喘吁吁的登上一座望楼,举着望远镜朝东方极目眺望,他收到东虏西进的消息后便从太原快马加鞭一路赶来,前往平定、寿阳等地的要塞群巡视防务,一路上越靠近太原左近的腹心之地越是混乱,逃兵灾的百姓、商贾和调往四处的军兵在一条条官道上堵成一团。 越是靠近前线的地方反倒越来越平静有序,只是人烟少得可怜,大多数村庄和不少镇子都空无一人,村民基本都被疏散进了各地的要塞或太行山、太岳山等山地之中躲藏,偶尔见到几个人影,基本都是为村中地道放哨的村兵。 他遇到的清军侦骑人数都比他一路行来见到的村民人数多,但毛孩自然不可能孤身跑来前线,领了四五百骑兵一同前来,小股的清军侦骑不敢招惹他们,遇到大股的清军侦骑,便逃到某个要塞、堠台中躲藏便是,清军渗入平定县等地,同样也担心被大股的大熙军围堵截杀,即便是围城,也不会围上多久。 平定县作为太原府东面第一道防线的中心点,也是井井有条、丝毫没有大军压境造成的混乱的迹象,一队队骑兵远远奔驰而来、入城休整,又一队队飞驰出城,城内街道上多了不少臂膀上绑着醒目红布、协助巡防的百姓,炮台上的火炮都扯去了炮衣、城墙上竖起一块块土包和粗木制成的挡板,一箱箱弹药从库房中被搬了出来,整齐的堆在一起等待清点,之后再送去城内城外的各处阵地。 “前日间,有东虏探马趁夜逼近我平定县侦察,被我军驱走,斩首四级.....”一名身穿赤红棉甲、头戴八瓣铁盔的中年将领跟在毛孩身后汇报着:“毛镇守,东虏这段时间对平定县的侦察越来越频繁了,属下估计东虏的主攻方向,还是放在了咱们平定县这里。” 毛孩点点头,扫了一眼那名将领,此人名叫陈永福,原是开封城内一名都司,三省大战中大熙几乎是和平解放开封城,他也随军一起投诚了大熙军,之后接受整编,调任山西充任一名辅军参将。 大熙的辅军之中不少便是明军整编而来,除了新设教导和参谋之外,军职大体上保留明军营军军职,平时统一归各省镇守府指挥管理,战时再根据情况划归战区主帅指挥,陈永福也算是官升两级了。 “另外,今日探马回报,有一支两千余人的东虏骑兵大队出现在静阳镇左近,将附近村庄全数焚毁,似有大张旗鼓侵袭乐平县之意!”陈永福继续汇报着:“但是依属下看,乐平县方向山地众多、地势更为复杂,东虏大军应该不会冒险走乐平方向。” “他们要是走乐平方向就好了,乐平县内九成都是山地丘陵,咱们潜伏的游击队能让东虏好好吃一壶!”毛孩呵呵一笑,拍了拍厚实的胸墙:“只可惜洪台吉那厮是个谨慎的人,从他派出这么多探马游骑来四处查探,便可知他用兵绝不会冒进。” “听说当年己巳之变,洪台吉是在西征漠南诸部的路上才突然转兵攻打蓟镇边墙的,他也是个会弄险的家伙!”陈永福面色有些尴尬,朝毛孩行了一礼:“毛镇守,平定县有属下镇守必定不会有失,东虏最近活动越来越频繁,恐怕是其大军即将西进的前兆,毛镇守您还是先回后方吧。” “你是怕俺在这里指手画脚影响了你作战?”毛孩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俺有个几斤几两俺自己清楚,留在这也只是帮你敲敲边鼓而已。” “毛镇守说笑了,属下不敢......”陈永福面色更为尴尬,语气却更为坚决:“毛镇守还是去后方吧,刀枪无眼,万一出了事......属下如何跟执政交代?” 毛孩扫了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只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也罢,既然你嫌俺在这碍眼,俺便先去寿阳便是。” 陈永福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赶忙让开道路准备送毛孩下城,毛孩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说道:“对了,陈参将,之前俺上报过一份推荐将官入襄京军校的名单,执政专门把你的名字圈了出来,说你是个可塑之才,等这场仗打完了,你就准备去襄京军校学习吧,毕业出来就转入正兵军团中,若是你此战抗住东虏大军,必然是首功一件,起码也能升个权将军独领一军了。” 陈永福豪迈的笑了笑,往东边一指:“希望属下有那个命吧,东虏万一走了别的路,属下这权将军就要眼看着飞走了。” 毛孩也附和着笑了笑,抬腿正要继续往下走,远远便看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探马飞马奔来,到了城下便高声大喊道:“紧急军情!东虏大军已自故关入山西,正往平定县而来,做好战备!做好战备!” 城墙上响起一阵铜钟鸣响的声音,四周堠台竖起一面面旗帜,不一会儿战鼓声、木哨声也急促的响了起来,一息之间,原本还算平静的平定县城瞬间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之中。 毛孩苦笑一声,回头冲陈永福说道:“得,如今想走也走不成了!” 第758章 要塞 皇太极旋开望远镜的盖子,将望远镜放在手中掂了掂,这副望远镜是清军从一队大熙军的探马手上缴获而来的,重量适宜,比皇太极自己的那一个由孔有德带去辽东的葡萄牙人上贡的望远镜看得更远、更清晰。 皇太极对大熙的情报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大熙的百工院掌院薄钰就是一个擅长制作望远镜的人才,听说大熙正在广东一处海崖边专门给那薄钰建设一座观星台,用来安置薄钰正在计划研制的能“窥查日月星辰之全貌”的“万里镜”。 大熙的望远镜比大清的更远更清晰、比大清的更普及,皇太极都不会觉得意外,但一队探马就能装备这么精良的望远镜,还是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当然,这种望远镜价格一定也不便宜,大熙军的探马也不是人人都能装备得起的,清军骑兵和探马与他们纠缠攻杀了这么多天,也不过只缴获了四五副望远镜而已,但皇太极很清楚,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装备率,清军是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而明军,即便是有大多数也会被卖去了黑市赚白银,而不会白白发给底下的大头兵。 一个能在装备上就下血本的军队,“装备精良”四个字是必然当之无愧的,战斗力更不会差到哪去。 “武乡贼......果然是我大清最大的敌手!”皇太极心情沉重,幽幽叹了口气,举起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平定城,心情却愈发的凝重,只感觉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口一般,差点喘不过气来。 一座棱堡工事,仿佛露着獠牙的猛虎拦在清军面前,城墙肉眼可见的厚实,让皇太极忍不住的在心中盘算着,就算大熙军毫不抵抗的让他炮轰城池,他此番带来的两百多门红夷重炮需要多久时日才能轰垮一面城墙? 环绕城池的,便是三层深壕和土墙垒成的外围工事,中间地带都是被清扫了所有障碍物的空地,用来拦阻盾车和攻城器具的小坑密密麻麻的布置在里头,皇太极猜测,里面埋设的地雷也一定不会少。 棱堡城墙上黑洞洞的炮口也清晰可见,棱形的堠台上架设的重炮如同狰狞的巨兽之口,突出的马面上也布置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火炮,有些马面架设着挡箭的草棚,有些则没有,那些马面上的火炮炮口高高昂起,明显是曲射的臼炮。 皇太极用望远镜扫视着平定城周围,平定城四周的制高点都建设了堠台堡垒,规模远远比不上平定城的城防工事,但也是肉眼可见的坚固难攻,那些堠台堡垒上的火炮,必然能够覆盖平定城的外围,给攻城部队造成不小的麻烦。 攻陷那些制高点,清军就可以用重炮居高临下炮击平定城,但攻下那些制高点所需付出的代价,让皇太极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一座小小的平定县城,被大熙军修筑得如同关宁防线一般严密难攻,而这还只是一座平定县城而已,往北的孟县、往南的乐平,都是这般要塞林立的模样,而攻破了这条防线,后面还有寿阳、还有太原,即便拿下了太原城,汾州、沁州、平阳等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 皇太极缓缓吐了口气,他早知道大熙军在山西大兴土木,早就摆下了乌龟阵,就等着大清来啃,但如今见到这些要塞群,依旧让他有种心梗的感觉。 “皇上!”锡翰远远策马奔来:“塔克礼传来奏报,他们在下官村遭到武乡贼的袭击,损失了三架粮车......” 皇太极摆摆手打断了锡翰的话,他甚至连听的兴趣都没有,从大军入山西以来,大熙军的游击队就一直活动不停,他们藏在大山之中,或者村寨地道中,时不时出来咬上一口,让清军不胜其扰。 大熙军依山傍险建造了不少石寨碉楼,清军出动小股精锐搜剿大熙军的游击队,面对这些石寨碉楼根本无从下手,反倒容易被其围歼,若是出动大军入山搜剿,又会惊动大熙军游击队,让其利用地形逃遁。 各处的村庄同样危险重重,村民早就带着粮食财物隐蔽逃走,清军村子里搜缴不到一粒粮食、找不到一个壮丁,而看起来空荡荡的村子却大多布满了地道,每当清军以为安全无忧的时候,藏在地道中的大熙军村兵就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点钻出来,给他们狠狠一击。 即便清军把这些村庄夷为平地也无济于事,村庄废墟反倒成了地道的绝佳掩护,大熙军的村兵甚至干脆自己将村庄建筑推倒,他们都是本村的村民,熟悉村子里的一草一木,知晓地道的每一个进出口,可以随心所欲的利用地道机动游击,而清军路过一片沦为废墟的村庄时往往会以为此处没有危险而放松警惕,直到被一闷棍敲掉性命。 这段时间清军的后勤部队和小股部队频频遭到袭击,在大熙军的游击队零敲碎打的攻势下仅仅阵亡的八旗兵就有数百人之多,清军惯常的以战养战的战术更是破了产。 对此皇太极也没什么好办法,清军破关入寇和入关以来,不是没经历过大明村庄和城镇激烈的抵抗,比如前明太傅孙承宗,在清军入关之时就组织乡民依托高阳县城激烈抵抗,但无论是县城还是村庄庄堡,只要大清的火炮和铁蹄上阵,都不堪一击。 可如今大熙军的战法却完全克制了清军的所有优势,棱堡工事即便是给红夷大炮放着轰也得啃上好一阵子,山地中的碉楼石寨清军的重炮又没法上山,村庄和不便于防守的镇子都早被放弃,地道自然是不怕炮的。 可不啃下这些要塞群,清军的主力也不可能全部绕过去,就算骑兵军团能绕过去,步兵火炮和辎重粮草也会被这些要塞群拦住,光靠骑兵,不可能赢得任何一场战争。 就算绕过去,没准面对的还是这样的情况,绕道而行,也就毫无意义了。 火炮和铁蹄都失了效,让皇太极也忍不住发起了愁:“这乌龟壳......不啃不行了啊!” 第759章 围塞 皇太极的自言自语被锡翰听了个清楚,锡翰扭头向平定县城看了看,咽了口口水,靠近皇太极身边,压低声音说道:“皇上,武乡贼寨堡森严、城垒坚固,不是能轻易攻取的,我军军粮本就不多,四周村寨又找不到一粒粮食…….听说武乡贼自三省大战全据山西之后就一直在大兴土木,若山西各地都是这般情况…….我大军恐怕会损失惨重。” “你的心思,朕清楚!”皇太极轻叹一声,他如何能不清楚?锡翰只是替皇太极将他心中的忧虑讲了出来而已,一个平定县城就这么多堡垒寨碉,整个山西还会有多少?一座座啃过去,再给他十万人也不够死的,更别说他手里的粮食,最多不过支撑一两个月而已。 “山西可以不要,平定县必须拿下来!”皇太极咬了咬牙:“十几万大军兵进山西,连个县城都打不下来,像什么样子?” 锡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话,抱拳行礼,正要领命而去,皇太极却忽然叫住了他:“去把蒙八旗的都统都给朕找来,朕要把蒙八旗的骑兵都撒出去,寿阳至平定一线,朕要一个武乡贼的探马都进不来!朕要让武乡贼的来援之军,如同瞎子聋子!” 锡翰一愣,随即又是一喜:“皇上想要围点打援?” “若是重复当年大凌河、松锦战事,自然最好!”皇太极点点头,围点打援的第一步,就是让敌人变成瞎子和聋子,明军骑兵比不过清军,精锐家丁要作为战场主力,不可能都撒出去侦察、和清军游骑侦骑绞肉,耳聋目瞎,便只能一头撞入清军的预设战场之中,在敌人预设的战场上作战,胜败的天平自然就倾向了敌人。 从之前小规模的对战和侦察中,皇太极就已经确定了,大熙军的骑兵从数量到质量上都比清军差了一截,他们的中坚大多还是整编的明国边军骑兵,九边骑兵以辽东镇为翘楚,而辽东镇的精骑,如今大多剃发当了清军。 “但武乡贼.....恐怕不会像明军那般好对付......”皇太极语气中一点底气都没有,长长叹了口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试他一试了!” 锡翰默然一阵,行礼策马离去,清军的战鼓声次第响起,一瞬间便填满了天地之间,清军的军阵也如同苏醒的巨人一般,随着鼓号的声响而行动起来。 皇太极扫视着这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缓缓喘了口气,心情稍微松弛了一些:“好在这一仗也不是非得大胜不可......维持住一个均势的局面,武乡贼能接受,朕也能接受!” 毛孩立在一座望楼上,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那座醒目的明黄龙帐,这座望楼是平定县城内的最高点,原本是座佛庙寺塔,被大熙军征用后又加高了几层,顶端围成一个平台,此处位于平定县中心区域,除非清军将红夷重炮推到二道壕内,否则不可能威胁得到这座望楼,大熙军的军官参谋,可以安然在此处观察敌情。 平台四面都架设着支架望远镜,能够将整座平定县和县城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皇太极的龙帐在望远镜中也能看得清楚,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一门能够射得比望远镜还远的火炮,否则一炮将皇太极轰成齑粉,这场仗不用打就胜负已定了。 “东虏有大动作了!”身旁的陈永福提醒了一句,毛孩将视线从皇太极的龙帐上移开,扫视着清军的军阵,只见清军军阵中涌出一股股的蒙八旗骑兵,向着平定县两翼而去,毛孩皱了皱眉,嘟哝道:“这是想用蒙八旗绕过平定县的要塞群?恐怕是冲着执政去的,可光靠骑兵,奈何不了我大熙的主力兵团的。” “西面的东虏在挖掘围城壕!”陈永福指了指西方,毛孩一愣,赶忙跑到平台西面的望远镜处观察着,却见围在平定县西面的清军军阵中涌出无数蚂蚁一般的包衣和绿营兵,正在汉军旗的兵卒军官的监管下铲土挖壕,一直向着南北两面延伸。 “内外双壕,这是标准的围城工事.....”毛孩喃喃自语着,清军也是一支善于土木工事的军队,大凌河之战和松锦之战中,清军的围城工事也算是历经战火的考验。 “东虏这是个什么意思?洪台吉昏了头不成?”毛孩感到万分的疑惑,围城战法说白了就是双方一起熬苦日子,比的就是谁最先支持不住,这两年北地灾害连连,大熙还能靠南方的粮食支撑,清军到哪去找粮食?互相熬下去,清军必败无疑。 “难道是想围城打援?”毛孩出声向陈永福询问道,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可能,围城打援的前提是攻敌必救,平定县一座县城,在山西多如牛毛,就算真的失陷敌手也影响不了大局,更别说清军还不一定能攻下平定县城。 大熙军的主力根本用不着来救援平定县,只需屯兵在清军侧后,清军就得分出不少兵马与大熙军对峙,这又成了一个对耗的局面,哪怕大熙军按兵不动、一仗不打,清军的粮食能吃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山西的堡垒化从三省大战之后就开始进行,作为第一道防线中心点的平定县存了足够守军吃用一年有余的粮食,而大熙军的主力可以通过四川、陕西、河南源源不断输送的南方粮草的支援,清军就是把自己饿死,也耗不过大熙。 “东虏利在速攻,却摆出了一副久战的架势.......”陈永福摸着胡须,眉间渐渐皱了起来:“毛镇守,洪台吉不是傻子,他不会不清楚自家有多少粮草,依属下看,洪台吉恐怕是被咱们的要塞群吓到了,已经打定主意要放弃攻略整个山西的计划,而是将目标缩减到了攻陷咱们平定县上来!” “若你没猜错,对大熙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毛孩苦笑着回头看向远处的龙帐:“对咱们来说.....要准备过一段苦日子了!” 第760章 战云 太原镇守使府衙之中,军将参谋、探马和情报人员不停的进进出出,送来最新的情报,送走发布的命令,府衙外隔着一条街的茶楼上,一群群的百姓挤在窗口栏杆处,惶惶不安的窥视着府衙的动态。 府衙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小楼,小楼大堂中央布置着一座巨型的沙盘,四周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各式沙盘,一幅巨型山西地图挂在沙盘后方,以其为中心,平定县、寿阳县、太原府等地的军用地图向两边呈雁形排开。 吴成穿着一身金漆锁子山纹甲、怀抱凤翅盔立在巨型沙盘前,几名参谋正在将代表清军的小旗子插在沙盘上,一眼看去,密密麻麻。 “根据现有的情报,东虏主力已确定是由平定县方向入寇山西......”刘文秀拿着一根长棍子在沙盘上指点着,他是今年特赦的第一批劳改战俘,吴成专门把他调到身边来,暂时充作顾问、做些参谋的工作:“东虏骑兵活动愈发频繁,而且数量越来越多,综合各处情报,估计越过平定县的东虏骑兵至少有一至两万人左右。” “这么大股的骑兵.....难道是洪台吉把蒙古八旗都撒出来了?”吴成喃喃自语了一句,眉间紧锁的看向平定县方向,清军骑兵在平定县西部横冲直撞,大熙的探马骑兵质量和数量都不如清军,只能不停往寿阳县收缩,对寿阳县以东区域的军情收集几乎陷入停滞。 特别是平定县地区,如今要获取平定县的消息只能依靠平定县区域的游击队传出来的零星军情,危险重重,而且还不一定准确,对平定县的情况,基本只能靠猜。 但这也代表着清军的主攻方向就放在了平定县,否则清军也没必要耗费这么多兵马精力来遮蔽大熙军的战场侦察了。 “确定了东虏的主攻方向就简单了,咱们的主力一路迫近过去便是......”吴成点点头,紧锁的眉间却没有散开,清军优势的机动性让他们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前往平定县的一路都危机四伏,每一个地方都随时可能变成大战的战场,大熙军的主力只能聚团前行、时刻警惕备战,速度自然快不起来,这段时间内平定县的压力自然不会小。 可只要大熙军度过这段危险的时期迫近平定县,清军在狭小的县境内失去了机动的优势,即便是平定县失守,此战大熙也必胜无疑。 “东虏最擅围城打援!”刘文秀用棍子在平定县上点了点,提醒道:“执政,我军以步兵军团为主,东虏恐怕就是看准了我军这点劣势,才会不遗余力的遮蔽我军的侦察,利用其机动优势和侦察优势,择地忽然包围我军主力并予以歼灭,这是在下能想到的东虏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东虏在辽东能够围城打援,是因为明军和他们有质的差距!”吴成身边的汤志反驳道:“但堂堂对阵,东虏可有强吃我军的把握?东虏若想对咱们围点打援,恐怕只有想办法让我军脱节或乱起来,只要我军步步为营、抱团逼向平定县,让东虏找不到下嘴的缝隙,其围点打援之策自然也就破了。” “汤将军说的有理......”刘文秀没有反驳,反倒点头赞同:“但东虏或许不会有汤将军这般认识,东虏没有与大熙合战过,对我军的战力评估只能参考明军和他们自己,洪台吉也得出手试一试才能摸准我军的水平。” 吴成点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沙盘北方:“大同那边是什么情况?” “东虏镶蓝旗和漠南北虏破杀胡口、拒门口等长城关口入寇大同,权将军尤世禄回报东虏见各地守卫森严,只是包围了大同城,分兵四下抄掠,没有攻打城池的意思......”刘文秀翻阅着一份情报汇报着:“雁门关等内长城关口也有东虏和北虏骑兵出现,但都只是小股骑兵,振武卫、宁武卫等内长城沿线寨堡都已经做好了战备,东虏即便破内长城,也会陷在北线的要塞群中。” 刘文秀挪了几步,来到一幅地图前:“麻侯从陕西回报,制将军贺一龙所部已在宁夏卫准备,现在应该已经北出长城汇合漠北三部抄掠河套地区的漠南蒙古部落了。” “他们只能敲敲边鼓、干些抢劫骚扰的活......”吴成点点头,目光又挪向南方:“但这也足够了,济尔哈朗无力突破大同镇和北线要塞群,后路又遭袭击,没准会就此北遁出关,这也不枉咱们给漠北三部撒了那么多粮食了。” 刘文秀见吴成的目光移向南方,当即会意,立马走到另一幅地图前说道:“河南方向回报,东虏已自长垣入开封府,攻陷了封丘县,卫辉、彰德、归德等地也遭到了东虏骑兵的攻击,武成侯正领军沿黄河往开封迫近。” “河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太适合东虏骑兵驰骋了......”吴成叹了口气,黄锦面对的局面会比他严峻百倍,那真是处处是险地,清军的军团主力能够在河南毫无阻碍的大范围机动,从任何方向打击黄锦的兵团。 所以处在一线的开封、卫辉、归德等名城重镇便极为重要,只要这些城池还在大熙军的手里,清军就始终面临着后路被抄的风险,而且在战事不利之时,黄锦也可以依托这些城池防御作战。 “小心,小心,万分小心!”吴成挥了挥手,转身看向一旁的一名参谋:“把这几个字快马送去河南,交到武成侯和宋掌院的手里,告诉他们,我对他们万分信任,除了这两个字,没有别的命令和交代了。” 那名参谋领命而去,吴成直起身子,将头盔戴上:“既然南北方向的东虏都不用咱们担忧,咱们就能全心全意对付洪台吉了,去潞安府传令英侯领军北上,与我主力在寿阳县汇合,两军合兵,向平定县迫近!” 第761章 密布 孔有德策马擦过还未完工的围城壕,一发炮弹落在他的附近,惊得他的战马差点直立而起,孔有德赶忙勒住战马,看向硝烟笼罩的平定县城,看着那些硝烟中闪烁的火光,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皇太极的龙旗,狠狠咬了咬牙。 大熙军的重炮居高临下,射程自然远过清军的火炮,清军则需要抵近至三道壕附近布置火炮阵地,才能以重炮准确的轰击平定县城墙工事,自然遭到了城内守军和城外制高点上堡垒堠台的火力压制。 震耳欲聋的炮声传遍四野,一发发沉重的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清晰的轨迹,砸碎一辆辆盾车、砸进正在挖掘壕沟和炮位的包衣之中,那些只穿着粗布号衣、甚至连号衣都没有的包衣奴隶,面对轰来的炮弹只有躲闪的份,一旦被炮弹轰中,往往连全尸都无法保住。 但清军的工事建设依旧在飞快的推进中,清军人多,包衣奴的性命甚至都比不过牛马,而平定县中大熙军的重炮总是需要停火冷却的,大熙军的炮弹,也没有充足到能把这数万包衣统统轰死的程度。 孔有德呆在守军的火炮射程之外,自然是不用担心遭到大熙军的火炮轰击,扫视了一阵,继续策马前进,来到一处平坦的原野,一门门红夷重炮正摆在原野上,等待着火炮阵地构筑完成后,再进入炮位轰击平定县城。 孔有德绕过炮队,寻到了负责指挥这支炮队的一名甲喇章京,那甲喇章京穿着一身汉军镶黄旗的橙黄棉甲,面貌却是西番的面貌,一头乱糟糟的红发连头盔都遮掩不住。 孙元化主政登莱之时,曾经向濠境陆续雇佣了一批葡萄牙人雇佣兵,用以教导明军火炮和火铳技术,总数有四百余人,在孔耿之乱中,这帮雇佣兵展现出了极佳的契约精神,包括统领公沙的西劳、副统领鲁未略、科德略、罗德里格等军官在内的大部分人战死,剩下几十人都被孔有德俘虏,留下为其效力。 后来卢象升平定登莱,孔有德狼狈逃遁后金,便将这些葡萄牙人当了见面礼,皇太极对他们很是重视,全部纳入天佑军充作军官管理指挥炮队和火铳队,之后又随天佑军并入汉军八旗之中。 “马甲喇!”孔有德唤了一声,这个葡萄牙人姓氏加名字多达十几个字,孔有德懒得记,便取了他的名字“马丁”作为汉名,一直沿用到现在:“东南方向的炮兵阵地快布置完毕了,你准备准备,先分一些红夷炮去压制平定县守军!” “武乡贼的火炮,轰得真准……”马丁仿佛没听见孔有德的命令,举着望远镜不停观察着:“也许他们也有标尺、瞄具的辅助…….射击的速度也很快,应该经受过不少的训练…….听说平定县的守军只是像绿营那样的二线军队?” 孔有德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凑到马丁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马甲喇,你老实和本王说,你的炮队能够轰开平定县城吗?” “这种棱堡就是专门用来对付火炮的堡垒……当然了,两百多门重炮,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总能把这座棱堡轰垮的……”马丁撇了撇嘴,摇了摇头:“但是,王爷殿下,我听说武乡贼在整个山西建设了不少这样的棱堡工事,比这平定县城规模更大的也不少……” 马丁垂下望远镜,看着孔有德认真的说道:“王爷殿下,在欧洲有个叫尼德兰的国家,这个国家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于是在国土上建造了无数的棱堡,他们的宗主国西班牙曾经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与他们进行了将近八十年的战争,最终也被迫承认他们的独立……” 马丁朝平定县城一指:“山西不比尼德兰小,如果山西与尼德兰一样,全境都是这样的要塞,大清能有八十年的时间、金钱和弹药去啃下每一座要塞吗?” 孔有德默然的摇了摇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命令道:“这些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只需要一心作战便是,既然军令让炮队入阵地压制守军炮火,你就不要再找理由拖延了,否则别怪本王不念旧谊!” 马丁耸耸肩,正要前去传令,忽然又转过身来:“对了,王爷殿下,您知道皇上身边的那位锡翰大臣去哪了吗?我之前向他请求,希望他能帮忙向皇上讨要一批望远镜给炮队使用,锡翰大臣答应得好好的,可这段时间却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锡翰?”孔有德一愣,猛然想起这段时间确实没有见过锡翰的身影,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或许是跟着蒙八旗去了寿阳等地吧?锡翰大人乃是皇上近臣,他没在营中必然是去执行皇上的谕令了。” “算我运气不好……”马丁无奈的一摊手:“武乡贼的望远镜比我们的还要精良,有它们的辅助,炮队能够有更好的战果,那些望远镜作为赏赐扔给那些只会猛冲猛打的将领手里太可惜了,王爷殿下若是有机会见到皇上,也请替炮队讨要一些望远镜吧。” 孔有德自无不可,马丁便前去炮队中传令,不一会儿喇叭声响彻四野,三十余门红夷重炮在无数盾车的掩护下向着炮兵阵地而去,平定县的守军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城墙堠台上的重炮停了一阵,随即便向这些挺进的炮队喷发出无可阻挡的沉重炮弹。 掩护炮队的盾车便是清军的制式盾车,粗木、棉被、沙土垒成厚重的挡板,面对轻炮和中型火炮具有极佳的防御力,但面对重炮的轰击却如纸片一般脆弱,刚刚出发没多久,便有数架盾车被击毁,推车的包衣如受惊的蚂蚁一般四处逃窜、寻找藏身之地。 但这些盾车本来也只是用来遮挡守军视线的,蜂拥涌来的盾车后并不一定都跟着宝贵的红夷重炮,而守军的重炮显然无法拦住每一架盾车的前进。 清军损失了数门重炮,终于将红夷炮推入前沿的阵地中,随着一声声喇叭声响,大股浓密的白烟腾起,一发发炮弹呼啸着往平定县城扑去。 第762章 双倍 一阵巨响传来,整座望楼都随之一颤,毛孩下意识的扶住栏杆,抓着望远镜的手也稍稍用了些力,差点将望远镜的支架拽倒。 “东虏的炮打的很准!”身旁的陈永福却不动如山,抓着一杆单筒望远镜扫视着战场:“这轮齐射若是换明军的炮队来,恐怕大多都会射失的。” 毛孩直起身子,眯着眼看向东南方向,那边已经是烟雾弥漫、硝烟环绕,清军的齐射对准了一座棱形堠台,纷飞的炮弹激荡起层层烟尘,将堠台笼罩其中,让毛孩看不清堠台上的情况,但那处堠台上布置的重炮直到现在还没还击,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清军似乎也使用了新式的炮架,红夷重炮的仰角超过毛孩的想象,有些炮弹越过城墙落在了城内,压垮了城墙后的几处建筑,建筑里的大熙军士卒和民夫逃命的身影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一队披着白布衫的护工队抬着担架向那边飞速跑去。 “听说东虏军中有不少孙总制当年雇佣的佛郎机人……”陈永福一脸轻松的玩笑道:“执政该把孙总制从海外招回来的,没准那些佛郎机人还念着旧主之恩,帮忙炮轰东虏也说不定呢?” 毛孩白了他一眼,都懒得接话,陈永福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毛孩却如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面对十余万大军的围攻,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如陈永福这般处变不惊、轻松自在了。 过了一阵,城墙处指挥的军官送来了伤亡报告,清军的炮手确实称得上优秀,炮弹基本都砸在了堠台上部,有些轰中了堠台顶端的垛墙,四散飞舞的碎石比炮弹造成的损失更大,砸翻了十余名躲闪不及的炮手和战士,还有两发射上堠台的炮弹撞毁了侯台上重炮的炮架。 幸好清军没有开花弹,否则那处堠台中的炮手和战士恐怕得全部报销了。 “好在城墙没事……”陈永福用望远镜观察着城墙上的大熙军炮队对清军炮队的压制和反击,微笑道:“若是平定县城的城墙还是以前的夯土墙,这一轮炮城墙就得垮了。” 平定县处于与直隶交界的最前沿,但原本的城防却很粗陋,城墙是夯土建成,连包砖都没有,既不高耸、也不坚固。 大熙开始在山西进行要塞化建设之后,山西许多城池受限于高昂的成本和建设时间,都只是在原本城墙基础上进行了改建,太原城、潞安府城等大型城池和平阳府这些后方地区大多都是如此,而平定县所在的两省交界区域则是大熙的要塞建设重点地区,原本的夯土城墙被拆除干净,用不惜成本转运而来的条石重建了棱堡形制的城防。 如今看来,大熙这段时间的辛苦和不惜血本的消耗,没有白费。 “东虏也在轰击冠山阵地了!”陈永福忽然伸手一指,毛孩赶忙看向西南方向,却见那边也是炮声隆隆、火光闪烁,冠山上硝烟弥漫,将山上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时有炮弹穿破烟雾飞向山下的清军炮兵阵地。 冠山是平定县外的制高点,山上建有一座小型的棱堡为主的多重防御工事,驻扎有守军两千五百余人,从冠山山顶可以俯瞰平定县城,布置红夷重炮也可以居高临下轰击城池,清军炮轰冠山,明显是想夺取这处制高点。 “东虏想法倒是不错,只是冠山若能轻易拿下,咱们还守着这个平定县有什么意义?”陈永福哈哈笑了几声,朝身旁亲兵吩咐几声,不一会儿,望楼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几名战士挥舞着旗语传信,在望楼下等待的令兵听到鼓声,飞马向四方奔驰而去。 陈永福放下望远镜,回头扫了一眼附近几名正在测算不停的参谋,又眯着眼远远看了看清军的齐射不断的炮兵阵地,笑道:“东虏的火炮入了炮位,反倒有利于咱们的标定位置,他们炮多人多,没有布置假炮和伪装的意识,这几轮齐射已经把炮位暴露得差不多了,正适合咱们反击!” 毛孩扶着栏杆、伸长脖子朝清军炮兵阵地看去,凝眉道:“臼炮要打那么远,恐怕是有些困难。” “双倍装药就行,只不过要废些脑子、重新计算一番弹道、装药程度什么的!”陈永福胸有成竹的笑了笑,随手指了指那些参谋手中密密麻麻的册子:“东虏终究还是一支旧式军队,他们没有专门的参谋人才、算学普及恐怕也高不到哪去,全靠那些佛郎机人和少量懂算学的军官、炮手指挥把握,这是体系上的差距,这一次,就得让东虏好好认识清楚!” “不要炸膛了才好!咱们还得在平定县坚持好一阵子呢!”毛孩提醒了一句,扭头看向战场,清军在北方的炮兵阵地似乎也已经布置完成,北方也猛然间响起阵阵炮声,一瞬间便连成一片,弥漫的硝烟在城头城下几乎形成了一道薄雾。 毛孩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跳动不安的心情,又扭头看向皇太极的明黄御帐:“东虏的佛郎机人也许会来到阵地里指挥炮击吧?若是能一炮轰了他们,不知道洪台吉会是个什么脸色。” 连绵不绝的炮声远远传来,皇太极抬头向帐外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军情,遏必隆在一旁指点着桌上的地图说道:“南京的小朝廷发布北伐檄文,号称出动三十万大军北伐山东,主力是左良玉所部,肃亲王已经按照计划往兖州府方向退却,以诱敌深入。” “这就是多铎冒进造成的后果,若是多铎没有放跑冒进京师、逼死明国皇帝,没准现在南京小朝廷浑水摸鱼的对象就是武乡贼了!”皇太极叹了口气:“豪格做的不错,要一次将明军打疼打怕,让他们再不敢北窥!” 遏必隆点头领命,说道:“炮队对武乡贼的压制效果还算不错,马光远、王世选所部汉军八旗和吴三桂所部绿营兵正在集结,准备攻打冠山和平定县城。” 第763章 反制 皇太极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一阵雷鸣般的炮声传来,随即仿佛整个天地都动摇了起来,炮声混成一团,皇太极却能清晰的分辨出这些炮声不是清军的红夷重炮开火的声响,相反,原本连绵不断的清军重炮的炮声仿佛被一刀斩断,一下子低落零散了不少。 皇太极心中涌出一阵不好的预感,跳起身来,向着帐外快步而去,遏必隆紧跟在皇太极身后,不用他吩咐,自觉递上一杆单筒望远镜。 登上帐外停着的一架望竿车,皇太极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战场,正见一座马面上火光闪烁,一道烟雾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便有一发炮弹从天而降,砸进了清军的一个炮位之中。 清军的炮位自然不可能没有防护,用挖掘炮位和壕沟的土墙垒起了护墙,还填入了粗木和土袋加固,即便被城上的重炮直接命中,也能有抗下一定的炮弹,至少能给炮手转移火炮和逃跑创造时间。 可城上的炮弹却是曲射而来、从天而降,清军的头顶连遮蔽视线的东西都没有,几十斤的实心炮弹从空中落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又高高弹起,在炮位之中乱冲乱砸,清军的炮手措手不及,瞬间就有十余人被碾成烂泥,余下的惊叫着抛下火炮掉头就跑,或者慌不择路的往附近的围城壕里钻。 “这是那些佛郎机人所说的臼炮?”皇太极是个好学之人,对军事上的知识,更是如饥似渴:“但是臼炮有这么远的射程吗?这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有一处火炮阵地中已经有无数炮手调头逃了回来,他们在城下布炮,本就有高度上的劣势,但清军人多炮队,借助炮垒炮位也能和城上守军的炮队轰个旗鼓相当,可如今守军这场出乎意料的反击,几乎让他们处于光挨打而无法还手的境地。 所以他们聪明的选择了先逃出守军火炮射程再说,有些有责任心的还拖拽着红夷重炮一起逃,大多数则是抛下火炮撒腿就跑,不少正在挖壕和构筑新的炮位的包衣见状,也跟着逃了起来。 督战的孔有德所部汉军旗骑兵立马策马前去阻拦,但他们只敢对包衣动刀,这些包衣奴的性命还不如他们胯下的战马,战场立功没准能抬旗当老爷,可逃跑那就必死无疑,督战的骑兵杀戮起来一点犹豫都没有。 但那些炮手不一样,熟练的老炮手比一门火炮还要珍贵,特别是在清军这种缺乏体系化培养的旧式军队中,老炮手死一个少一个,督战的汉军旗只敢阻拦不敢动刀,自然也拦不住他们的溃势。 “武乡贼善用火器……名不虚传!”皇太极冷哼一声,回身往望竿车下走去,吩咐道:“去把汉军旗的几个主将都找来,刘泽清、吴三桂他们也找来,还有孔有德和马丁都给朕找来,炮队暂且后撤一段。” 一列列盾车从清军阵地中涌出,顶着炮火来到炮兵阵地,掩护着各处炮兵后撤,城墙上守军的火炮停了一阵,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传来,连皇太极的位置都听得清楚。 孔有德、刘泽清和汉军旗的几名将佐很快就赶来御帐前,马丁却是被门板抬来的,他被炮风擦伤,躺在门板上哼哼唧唧,皇太极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只能安抚了几句,让他先下去治疗休息。 一众汉将见皇太极黑着脸,纷纷低着头不敢说话,皇太极看着平定县城默然了一阵,问道:“尔等可有破城之法?” 孔有德等人面面相觑,如今炮战吃亏被击退,再蠢的人也清楚这平定县城不是轻易就能攻下的,攻城的部队必然会打得尸山血海,万一谁提了建议就被皇太极派上去试试,把自己的部众死完了,还如何立足?所以谁也不敢说话。 皇太极冷哼一声,他把这些汉将招来,自然是为了让他们当炮灰,既然他们不说话,自己便替他们说了:“朕记得,明军攻打武乡贼的樊城时,曾经以掘壕之法攻城,如今炮战持续下去,必然会有不小的损失,把重炮和炮手消耗在这一座小小县城不值得,朕以为当大军蜂拥而上,掘壕逼近至城墙之下,或埋设炸药、或挖掘墙根,如此方能破城,尔等以为如何?” 一众汉将都是面色一变,皇太极说出这番话来,摆明了就是让他们去做炮灰顶在武乡贼的炮口下了,刘泽清犹豫一阵,行礼道:“皇上,若是掘壕而进,需要消耗不少时间和兵力,武乡贼的主力恐怕不会留在太原坐看,而且战事旷日持久,对我大清也不利啊…….” “东平公所言也有道理……”皇太极微笑着点点头,笑得很和煦友善:“既然如此,东平公可有可有什么好法子能速破平定县城?” 刘泽清面色尴尬,一张嘴微微张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太极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依旧友善的笑着,一双眼散发着阴冷的光芒,一一扫过这些汉将,每个人碰上他的目光都垂下头去,只有吴三桂偷眼瞧了瞧皇太极。 皇太极又转头冲孔有德问道:“恭顺王,炮队要轰垮这平定县的城墙,需要多少时日?” “若是日夜猛轰……”孔有德在心中盘算了一阵,决定把天数往大了说:“可能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而且对炮过程中炮队遭受的伤亡必然不小,正如皇上所言,把炮队消耗在这么一座小县城,不值得。” 皇太极目光微冷,点点头,正要说话,遏必隆忽然捧着一份情报凑了过来,皇太极扫了一眼,拿在手中向众人展示着:“武乡贼看来是不会给我们半个多月的时间了,西边的蒙八旗回报,武乡贼主力已向寿阳而来!” 皇太极啪的一下将那情报折起,冷声道:“这样吧,汉军旗和绿营掘壕攻城,恭顺王,你领炮队压制,朕…….去会一会那武乡贼首!” 第764章 迷雾 吴成跳下马,走到几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熏得他不自觉的犯着恶心。 几具尸体没有一个完整的,鲜血将地面染成红褐色,盔甲装备都被剥了堆在一旁,还能看得清面貌的尸体上蒙古人的面貌显而易见,尸首的发型大多不是清军标准的金钱鼠尾,基本都是蒙古式的披发、辫发和索发。 吴成的中军正在往寿阳挺进着,寿阳附近活动着大量蒙八旗骑兵,虽然吴成也撒出不少骑兵前出侦查、驱离蒙古骑兵、掩护军阵,但总会不时有蒙八旗的小股骑队渗透大熙骑兵组成的外围防线,冲到大熙军行军阵列附近侦查骚扰。 这些蒙八旗的骑兵在与明军作战的过程中积累了爆棚的信心,几十人的一小股骑队也敢对大熙军的行军队列发动突袭,但大熙军终究不是明军,这些大胆的蒙八旗骑兵都为他们的猖狂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支骑队也是如此,在他们试图逼近大熙军的队列之时,就被一发威远炮炮弹连人带马碾碎数骑,余下的赶紧调转马头逃跑,又被一轮火铳齐射射翻十余骑,紧随而来的数发炮弹将落马的骑手连死带伤都砸得粉碎,其余的再也不敢回头,在大熙军的骑兵追逐上前之时,便飞快的逃得没影。 这些蒙古骑兵的骚扰基本没有给大熙军造成什么伤亡,但也不是毫无效果的,不时出现的敌方骑兵让部队行军扎营都得保持高度的警惕,军阵中始终要保持一定的部队披甲行军,还要维持住前后距离避免脱节,行军速度自然快不起来,以大熙军的标准来说,和乌龟爬没什么两样。 过去大熙军对付明军,大多是机动性占优的一方,三省大战中日行百里长途奔袭,是奠定大熙军胜局的关键因素之一,但如今大熙军在机动性上却完全被清军克制,这让吴成感觉很憋屈,也很担忧。 机动性占优的一方,始终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等大熙军进抵平定县域,清军恐怕早就摆好了阵势,以逸待劳了。 吴成叹了口气,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回头看向严整行军的军阵,心中压着的石头稍稍松了些,战术上的胜利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清军在平定县、寿阳县这一小块区域中的肆虐,掩盖不了他们的大军主力被一座要塞给拦住的事实,而山西类似平定县这样的要塞城池,有大大小小数百个。 更何况清军真能在战术上取得胜利吗?看着地上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尸体,吴成表示很怀疑。 “执政!”刘文秀策马奔来,朝吴成行了一礼:“后方的炮队也遭到了北虏骑兵的袭击,另外,寿阳往孟县输粮的粮队也遭到了北虏骑兵的攻击,皆被击退,属下以为,东虏是在试探我军后路的情况,有切断我军后路的想法。” 吴成点点头,清军针对自己的后路一点也不意外,如果他手里有像清军那般庞大的骑兵军团,他也会千方百计的切断清军的后路,只可惜他没有,手里的骑兵用来掩护主力行进都有些吃力。 “平定县怎么样了?”吴成看向平定县方向:“可有消息?” “最新的消息是平定县中的游击队送来的......”刘文秀凝眉回道:“东虏挖掘壕沟,将平定县重重包围,四处都有东虏游骑截杀扫荡,游击队不敢靠得太近,但平定县方向炮声隆隆、日夜不停,显然还在坚守之中,只是具体战况如何,还不得知。” 吴成点点头,面色有些凝重,他没法苛责手下的参谋和探马,十几万清军屯在平定县这么狭小的区域中,又有着骑兵的优势,自然能将整个平定县化为一片迷雾,平定县的游击队能够穿过十几万清军的包围和无数游骑的截杀,与大熙军的主力保持联络,已经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了。 吴成叹了口气,未知就代表着意外,大熙军和清军的差距也没有大到工业革命后降维打击一般的差距,战场之上存在着难以掌握的意外因素,总是让人心里发慌的。 “毛孩那家伙!”吴成身边的绵长鹤担忧的嘟哝道:“就是喜欢乱跑,如今困在这平定县中,都不知生死!” “放心吧,毛孩是个福将!”吴成安抚了一句,又转身向刘文秀问道:“前出侦察的骑队可有回报?” “我军前出侦察的部队回报,东虏正在寿阳通往平定县的道路上挖掘深壕、布置火炮.......”刘文秀思索了一瞬,说道:“执政,属下觉得东虏似乎有复制当年大凌河战事的可能,其兵力布置、战术行动,都和当年大凌河之战有几分相像。” “大凌河之战打了三四个月,东虏若是在平定县耗上三四个月,他们自己都得饿死!”吴成摇了摇头,翻身上马:“算了,猜不到就不猜了,等大军到了平定县城下,不管东虏有什么谋划也比不过硬实力上的差距!” 皇太极依旧骑着他那匹醒目的白马,策马掠过一道深壕,壕沟旁督工的八旗兵纷纷狂热的欢呼着:“皇上万岁、大清必胜!” 皇太极却充耳不闻,一路奔驰到一座小山下的营地前,几名八旗将官早在营地前跪拜迎,领头的乃是皇太极的内大臣图尔格:“奴才恭迎皇上!奴才奉皇上之命,在此地掘壕切断寿阳往平定方向的道路,奴才不负所托,阵地已初具规模。” 皇太极点点头,策马穿过营地,跃上小山俯瞰了一阵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原野道路,一旁的遏必隆跟上来问道:“皇上围困平定之时,就派图尔格择地掘壕以阻断平定西面道路,初时奴才还以为皇上是为了方便围攻平定,但如今看来......这阵地似乎是要做固守之意?皇上请恕奴才愚钝,不知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听说三省大战时,武乡贼的步兵能够拖着火炮日行百里奔袭作战?如今武乡贼这进军的速度,称得上是乌龟在爬了......”皇太极答非所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无牙帅是个用兵谨慎的,咱们在这平定县,得和他硬碰硬了!” 第765章 古怪 寿阳县的城墙,同样用条石改建成了棱堡工事,附近的制高点也建造了大大小小的堠台堡垒和小型棱堡工事,与平定县如出一辙,形成了第二道防线的中心。 清军蒙八旗的骑兵越过平定县后,曾经还试图突袭寿阳县,见寿阳县防御严密、堡寨林立,便只留下了几支骑队监视看守,其余骑兵则四下抄掠,或越过寿阳县往太原、榆次方向前出。 那些蒙八旗的蒙古骑兵经过几次试探,知道自己不是大熙军的对手,也找不到下嘴的机会,见大熙军抵达寿阳县,监视寿阳的蒙八旗骑队便纷纷撤离,继续执行着遮蔽战场的任务,给大熙军编织着一面浓厚的迷雾。 吴成立在城墙上,用望远镜扫视着平定县方向,日暮低垂、视线不佳,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见得隐隐约约有骑兵在地平线上活动,不知是清军的蒙八旗,还是大熙军前出侦察的探马和骑队。 绵长鹤扶着大旗立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向平定县方向,满脸都是焦急之色,穿着一身赤红兽皮镶铁棉甲的岳拱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安抚道:“四崽子,安心吧,毛孩那小子鬼机灵,一定不会有事的。” 吴成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却见岳拱朝自己点了点头,吴成知道他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也点点头表示明白,将望远镜收回腰带上的套筒中,心中的凝重感却依旧没有消失,不单单是因为毛孩,还是因为对未知的失控感。 正在此时,却见一支骑队远远奔来,吴成看着他们奔入城中,凝眉不语,扶在胸墙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默然不语的等待着,很快,有些灰头土脸的刘文秀匆匆登上城墙。 “属下奉命往平阳县方向去查看......”刘文秀还想行礼,被吴成挥挥手作罢,当即汇报道:“东虏自张家岩至王七岭一线挖掘深壕,阻断了寿阳县往平阳县的道路,属下逼近东虏深壕查看,遭其炮击,其深壕应该不止一道,估计往平阳县一路上,都会有类似深壕阻拦。” “层层阻截,从张家岩到王七岭,几乎是将平阳县半包围起来了.....”岳拱皱眉分析道:“东虏十几万人马,而且战马众多,一处受攻可立刻大军涌至,咱们不管攻打哪里,都会面对东虏重兵的防御......” 岳拱顿了顿,扭头看向吴成,有些疑惑的问道:“防御!东虏这是个防御的战法,如今这局面......打成防御战和消耗战,怕是对东虏不利吧?” “难道皇太极是真想复刻当年大凌河战事?”吴成喃喃自语了一句,他也是疑惑不解,清军粮食不足、利在速攻,采取这种层层防御的战法拼消耗,怎么可能拼得过有本土作战优势而且还能够通过陕西四川接收湖广江西等地支援的大熙军? 即便是只追求有限度的小胜,十几万大军只啃下一个县城,这种比蚊子腿还小的小胜,和失败有什么区别? 吴成很清楚,皇太极是个比他优秀得多的人才,自己都能看清的局面,皇太极没理由忽然失了智。 “或许是.....东虏毕竟没和我军大规模合战过,不清楚我军的战力到底如何,所以皇太极才拿出当年大凌河之战的战法.......”刘文秀分析着,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以层层阻击之法疲惫我军,肆虐的骑兵断我军耳目,再拣选精锐抄掠我军之后,断我后路。” 吴成摇了摇头,大熙军从备战之时就防着清军抄掠后路这一招,以太原为中心,前往东、北、南三个防线方向沿路都建有不少可供粮队辎重临时驻扎依托的堡垒堠台,清军出动大股骑兵拔掉几个有可能,但要全部拔掉那是痴人说梦,而且大熙军的骑兵虽然单独拉出来比不上清军,但背靠工事和步兵军阵之时,也能给清军骑兵造成重大伤亡,清军想要光靠骑兵军团就斩断大熙军的补给线和后路,根本不可能。 除了这些沿路的堠台和堡垒,太行山等山脉之中还有隐蔽的补给站可以临时补给大军所需,而大熙军也打造了不少大型偏箱车随军行动,用以运载粮草、火药、盔甲等物资,遇敌也能组成车阵。 这些偏箱车大多改造自三省大战中俘获的陕西新军战车,每车可运粮食八石四斗有余,可供军中人畜食用十天左右,士兵身上携带的炒食干粮也可食用十天左右的时间,若把拉车的牛马骡子集中屠宰,也可以食用十余天的时间,光靠军中自己携带的粮食,足够坚持二三十天的时间了。 最大的缺点,就是这些笨重的偏箱车会严重拖慢军队的行军速度,若是要长途奔袭,这些偏箱车自然是能扔就扔,但如今反正大熙军在清军优势骑兵的骚扰下行军速度也快不起来,这个缺点也就算不得什么缺陷了。 大熙军光靠随军的粮草物资就能坚持近一个月,而清军还有多少粮食可供他们消耗?断不了后路的层层阻击,除了拖延失败到来的时间之外,有何意义? 像皇太极那样优秀的君主,是不会做无意义的事的,所以吴成更加感觉到疑惑和不解,总觉得这场战事透露着一些古怪。 “无论如何,只要咱们稳步逼向平定县城,洪台吉再怎么筹划也只能落空了!”岳拱摸上腰间的宝弓,冷笑道:“一力降十会,咱们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东虏认识到这个道理吗?” “英侯说的没错!”吴成轻轻点点头,山西的备战是从三省大战后开始的,而他自己的备战,则是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就开始了,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的认识到若是不能击败满清,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后果。 数年的准备,才有了这般一力降十会的差距,满清或许还能占据一些战术上的优势,但作为一个国家,他们已经无法和大熙匹敌了。 “明日,大军迫近平定县!”吴成长出一口气:“咱们就一点一点挪过去,我倒要看看,洪台吉有没有胆子在平定县和咱们打一场决战!” 第766章 迫近 入夜,温度骤降,寒风如恶鬼一般凄厉的嚎叫了一夜,吵得人心神不宁,直到天际泛白,秋风渐渐小了些,但气温却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虽然称不上是滴水成冰,但依旧寒彻骨髓。 皇太极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被火炉烘得如同暖春一般的暖帐之中,看着桌上的几把火绳枪,随手拿起一把翻看着:“这火铳比我大清使用的鸟铳短得多,重量也轻......你是说,这种火铳是从武乡贼的骑兵手上缴获的?” “正是如此.....”遏必隆回道:“这种骑铳似乎是武乡贼专门为其骑兵而改制的,混杂在普通骑兵之中,两军马队逼近之时由他们抢先发铳,皇上也知道,马弓破甲需逼近五十余步左右的距离,而这些骑铳可在七十至百步之间破甲,我军正在跑马弯弓之时却忽遭打击,自然阵型混乱,武乡贼的骑兵再趁机乱放羽箭、纵马冲阵,成格尔、额尔敦等部就因此吃了不小的亏。” 遏必隆顿了顿,继续说道:“好在武乡贼的这些骑铳兵数量不多,他们的骑兵也终究是不如我军,所以至今还被我军压了一头。” “朕听范学士说过此事,武乡贼是聘了个西番教官,在教导他们马上使用火铳的战术......”皇太极掂量着那把火铳回忆着:“装药下子、磕贯门药手快为善。至取准之法,用左手将枪口向上拏住,右手拿住扯手。待马跑稳,即将枪口向右装药,下子后将枪口复向迎而托之。枪口需高扬再贯门药,随用右手大指在火门一按,以免风吹之虞。即摘绳夹火,扬鞭打马,摆枪尾。待马跑至距敌斜对数十步许,平枪贴脸,迎枪照敌悬裆打之。” “皇上英睿!”遏必隆脸上涌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赶忙拍起了马屁:“奴才记得这武乡贼的操典皇上只看了一次,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奴才远远不如也。” “感兴趣的东西,看一次就足够了......”皇太极冷哼一声,将那骑枪放在桌上:“入关前,朕也组织过人按照武乡贼的操典试过一次,结果很不理想,要求的骑术和训练成本太过高昂,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没想到武乡贼另辟蹊径,在这火铳上做了文章,这特制的骑铳重量轻、填装弹药也方便不少,虽然射程、准确度都远远不如步卒使用的火铳,但只要能在骑兵对抗中破甲乱阵、占据先机,便算是完成任务了。” “皇上说的是.....”遏必隆双手捧着一把燧发手枪呈到皇太极的桌子上:“皇上,除了这些骑铳,有些武乡贼的骑兵还装备着这种自来火手铳,据塔尔敦的回报说,他们遭遇的那支武乡贼骑兵,就在两军即将交锋之时,忽然抽出这种手铳乱射,塔尔敦所部骑兵措手不及,当场被射杀一名牛录章京。” “自来火......朕倒是听那些西番说过,也仿制过几把,只是都哑火了,只能扔在宫中摆着看......”皇太极拿过那把燧发手枪翻看着,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遏必隆,你说,当年我大清是从何时起在火器上压过明军一头的?” 遏必隆一愣,略一思索,回道:“若单单是从火器装备上来说,应该是大凌河之战,但若是从战术和技术上来说,应该是孔有德带着那些西番投奔我大清之后。” “你说的没错,从父汗起兵以来,我大清在这火器上吃亏吃得太多了,所以朕一直在想办法弥补,终于是厚积薄发,在大凌河之战中有了成效、在那些西番到来之后又有了质的提升!”皇太极将那燧发手枪握在手里,原本闪烁着自信光芒的双眼之中涌出一丝藏不住的忧虑:“武乡贼......他们和我们一样,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也在想尽办法的弥补,装备、训练、战术,都在不惜血本的改进和试验着。” “再过个几年,恐怕我大清在这骑兵上的这点优势,也会被武乡贼给超过了,就像当年我们在火器上超过明国一样。” 遏必隆一脸尴尬,正想要出声安慰几句,忽听得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传来,不一会儿,帐外便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和锣鼓声,如同石头投入水中溅起的波纹一般,渐渐向着远方传去。 一名皇太极的戈什哈掀开帐门冲了进来,语气急促的说道:“皇上,武乡贼的主力已经迫近而来,各部正在备战!” “终于来了!”皇太极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遏必隆赶忙和那戈什哈一起替皇太极穿戴着盔甲:“去取一副最好的千里镜来,朕要亲眼看看武乡贼的军阵!” 跃马登上一座高地,皇太极放眼看去,只见得一队队蒙八旗的骑兵朝着清军阵地而来,分向两翼逃开,不一会儿,一条细细的红线出现在地平线上,如同海潮一般,向着清军阵地推进着。 皇太极接过遏必隆递来的单筒望远镜,却没有用它观察迫近的大熙军军阵,而是在马上直起身子,眯眼看着那股海潮缓缓推来,眉间渐渐皱起。 大熙军的推进过程中,没有一丝杂音,清军报警的锣鼓声一停,皇太极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大熙军的战士行进时盔甲的铁片撞在一起如同波浪一般的响声,数十个严整的军阵,始终保持着一致的步调,最前列的几个军阵,如同一把直刀劈过一般,始终保持着一条直线。 “强军!”皇太极当即下了定论,握紧了手中的望远镜,周围的戈什哈和将官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甚至盖过了随风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的声音。 皇太极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汤字旗,是武乡贼汤志部?也就是说,这是那无牙帅的中军?不知他有没有胆子亲自到前线来窥我阵地。” 皇太极放下望远镜,默默等了一阵,大熙军的军阵中响起一阵震天的哨声,随即各个军阵轰然止步,没有一丝混乱。 又过了一阵,数十骑穿过军阵奔至军阵最前方,一面赤红的大旗迎风展开,旗上的大字闪闪发光,皇太极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却不自主的念了出来:“倡义救民!” 第767章 硬碰 吴成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清军阵地,整个原野都被清军挖得面目全非,一道不规则的深壕,沿着地势向着南北两侧延展着,一眼望不到头,深壕之中皆是尖锐的木刺,大熙军在壕沟中布置木刺之时会用火烤一阵尖端,让木刺变得坚硬无比,这法子本就是从明军那学来的,作为明军的好徒弟,清军想来也会用上这个方子。 深壕之后是一堵矮墙,明显是用挖掘深壕的泥土堆积起来的,其中夹裹着粗木和盾车用以加固,矮墙之后又有一道壕沟,只是没有第一道那么宽和深,壕沟后又是一道矮墙,两道壕墙中间,布置着拒马鹿砦,也许还埋设着一些地雷和陷阱。 在第二道壕墙之后,则是一道无数包衣费尽力气铲出来的斜坡,坡上垒着胸墙,胸墙的缺口中架着各式火炮,如同大熙军的要塞防护坡一般的形制,一支优秀的军队是善于学习的,清军这么快就将大熙军的城防之法抄走并用于实践之中,让吴成微微感觉到有些惊讶。 斜坡胸墙之后,便是无数的炮台和炮位,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大熙军的军阵,清军明显是做了伪装,哪些是真炮哪些是假炮,在吴成这个距离里是肯定分辨不出来的。 “皇太极......还真想和咱们对着耗不成?”吴成放下望远镜,满脸都是疑惑,清军的排兵布阵怎么看怎么像一场防御作战,和大熙军打阵地战,这根本就是扬短而避长、自寻死路。 吴成看向远处一座小山包,山包上皇太极的龙旗也在迎风招展着,旗下一名身材微胖的金甲大汉骑着一匹醒目的白马,不用说,吴成也知道此人是谁。 “突破两道壕墙,红夷炮就能轰到那座山包了......”吴成心中盘算着,旋即又笑出声来:“呵!皇太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呆在那里不走?” 就在此时,刘文秀赶了过来,朝吴成行了一礼:“执政,刘家庄堡奏报,有大股东虏骑兵掠过寿阳往太原方向而去,恐有抄袭我军后路的打算。” “东虏还真准备在这里再打一场大凌河之战了?”一旁的岳拱放下望远镜,朝皇太极的方向指了指:“洪台吉终究还是把咱们当作明军了......” “也许吧!二手贩子的情报,终究是和现实有些偏差的!”吴成招了招手,绵长鹤摸出令旗,递到吴成手中:“一力降十会,击破当面之敌,后路便让洪台吉去抄便是!” 哨声和战鼓声连成一片,大熙军的军阵开始调动起来,一辆辆偏箱战车被推到阵前,大熙军的战士正在往战车上装载着填满泥土的土包,一队队将士正在领取着铁锹、铲子等工具,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站在高处,高声宣读着一些什么。 “武乡贼.....还真准备硬攻我军防线了啊?”皇太极放下望远镜,眯了眯眼,压抑着夹杂着澎湃和不安的情绪的心情,回头问道:“锡翰回来了吗?” “回皇上,现在还没消息,但应该也就这几天了......”遏必隆回道:“奴才立刻派人去催促,让承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也就是说,咱们还得挡上几天......”皇太极点点头,挥了挥手:“第一战只是试探,武乡贼要试探我们的防御,我们也要试探他们的战力,抵抗不用太激烈,先让朝鲜人上去试试。” 皇太极此番攻伐山西摆出了狮子搏兔的架势,朝鲜也征调了万余精锐随征,也算是作为朝鲜臣服满清的代价之一,朝鲜人搏战能力一塌糊涂,但火器还称得上犀利,阵地战中正是他们发挥的时候。 一旁的朝鲜都元帅闻言脸都绿了,但遏必隆恶狠狠的目光瞪来,他也只能领命而去,清军阵地之中也是战鼓雷响,一列列朝鲜兵卒在皮鞭和大刀的驱赶下进入阵地准备作战。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随即木哨声填满了所有人的双耳,无数战车如同一堵木墙一般向清军阵地推进而来,车阵后是飞扬的尘土,不一会儿,纵横交错的壕沟便初具雏形。 “若是要把壕沟一路挖到我军阵地来,太费时间和力气了吧?”皇太极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大熙军的一举一动,清军的红夷炮已经次第开火,沉重的铁弹飞向大熙军的车阵中,即便是拥有着厚重挡板和土袋的战车也抵挡不了,只要被炮弹轰中,当即便解体毁坏。 但这些战车本就是用来掩护后方挖掘壕沟的战士们的,被重炮摧毁之后,正好成了天然的掩体,而大熙军的军阵中则升起几驾望竿车,皇太极仔细瞧了一阵,发现那些望竿车上都是拿着望远镜的大熙军军官,正在一张张图纸上标注着什么。 皇太极心中涌出一丝不安来,转头向遏必隆命令道:“让炮队注意避炮,武乡贼似乎在标注咱们的火炮位置。” 遏必隆领命而去,皇太极继续观察着,不一会儿,大熙军的壕沟前出现了一排用土墙、战车、土袋环护的炮位,皆以壕沟相连,大熙军的军阵中又是一阵调动,数十架红夷大炮被骡马牵引着从军阵中分了出来,直接钻入壕沟之中,沿着壕沟进入炮位。 “原来如此!”皇太极叹服的笑了笑:“武乡贼是以壕沟为甬道,我军火炮居高临下,他们推进过程中必然会遭到我军先手轰击,所以才用壕沟作为掩护。” 优秀的军队,都擅长土工作业,单单是凭这一点,皇太极便能肯定大熙军是一支清军前所未见的强敌,不由得苦笑出声:“这样的敌人......怎么去赢?”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阵震耳的哨声响起,进入炮位的大熙军火炮开始齐声轰鸣,数十颗硕大的炮弹如同冰雹一般砸向清军的阵地,没有出乎皇太极所料,这些炮弹都飞向了之前开火的清军炮位和炮台,顿时硝烟弥漫。 第768章 体系 火炮齐鸣,震得天地都在颤抖,皇太极胯下的战马都不自觉的嘶鸣一声后退了两步,皇太极一面抚着它的脖子安抚着,一面看向清军的炮位。 几十斤的沉重炮弹砸过来,炮位护墙上垒的土包都在巨大的冲击下腾空而起、砸死砸伤不知多少兵卒,而那些清军炮手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祖宗保佑炮弹不要直接砸进炮位里,有护墙土袋的阻拦,好歹还有躲避的机会,可炮弹落进炮位弹跳起来,狭小的炮位之中根本没法躲避,只能靠平时攒的阴德发挥作用。 皇太极亲眼看着一发炮弹落进炮位之中,随即那炮位中的红夷大炮炮身高高飞起,在空中如螺旋桨一般盘旋飞舞着,炮位中的炮手和周边的包衣、兵卒都疯了似的四散而逃,但总有倒霉蛋逃避不及,被那炮身当头砸中,顿时脑袋如西瓜一般炸裂开来。 “好准!”皇太极都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声,大熙军的这轮齐射展现出了清军的老炮手都难以企及的超高水平,数十发炮弹只有三发射失,其余大多打在了清军炮位周围,好在实心的炮弹只要没有直接轰进炮位之中,在护墙土袋的阻拦下,造成的伤害还是可控的。 督战的清军军官拳打脚踢的将炮手赶回炮位之中,让他们迅速展开反击,几门重炮零星的射出了炮弹,其他的大多还在装填之中,而大熙军的第二轮炮轰已经来到了,巨大的炮弹从天而降,又摧毁了数个炮位。 红夷大炮的装填不可能这么快,皇太极凝眉看去,却见大熙军壕沟又往前延伸了一些,掘出了十几个新的炮位、布置了一队新的火炮,而大熙军的壕沟还在往前延伸着,军阵前则等待着另一支炮队,但他们的火炮却不是红夷重炮,而是上粗下敛的臼炮。 皇太极对这种臼炮印象很深,在之前的平定县下,就是这些臼炮让清军的炮队吃了个大亏,皇太极知道这些臼炮射程是远远不如红夷重炮的,他也是后来才搞明白,平定县的臼炮能射得那么远,是因为他们采用了双倍填药的战术。 如今见大熙军又将这些臼炮推了上来,皇太极更感疑惑:“以武乡贼的壕沟进度,还轮不到这些臼炮上场的时候吧?武乡贼......他们难道不怕炸膛吗?” 大熙军用行动回应了皇太极的疑问,随着前沿的战士顶着清军反击的炮火将一个个炮位构筑好,一门门臼炮通过壕沟移动至炮位中,随着哨声吹响,火焰夹杂着烟雾腾空而起,十余发炮弹飞向清军的炮位,有几颗在空中忽然爆炸,炸成一朵朵绚丽的烟花。 皇太极心中一紧,赶忙看向清军炮位,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炮手见到在空中爆炸的炮弹,知道大熙发射的是开花弹,顾不得督战的军官的弹压,纷纷跳出炮位逃跑,督战的军官也不是傻子,见炮手连皮鞭和刀子都不怕也要逃跑,知道事情不好,赶忙也跟着逃了起来。 大熙军的开花弹很快落了地,在轰隆隆一片巨响之中,炸开一团团浓烈的火光和烟雾,剧烈的冲击波将周围逃命的清军统统冲翻在地,若是落在炮位之中,狭小的炮位顿时成了绝佳的屠宰场,逃避不及的炮手一瞬间变成了一堆堆破布烂肉。 皇太极张了张嘴,幽幽叹了口气:“果然......武乡贼火器犀利,名不虚传!” 隆隆的炮声震撼着大地,清军的阵地几乎被硝烟遮蔽,吴成捂着一只耳朵,用望远镜扫视着清军阵地,暗暗松了口气,火炮乃战争之神,特别是这种阵地攻防战中,火炮占据着极为关键的作用,火力不足的一方几乎只能是被动挨打。 清军的炮手水平确实大大超过了明军,他们的炮打得很准,战术执行得也算不错,作战意志也很坚决,面对大熙军的狂轰滥炸,还在坚持发炮反击着。 但他们终究是一支旧式军队,个人技战术之外的因素和大熙差距不小,大熙有军校中体系化训练出来的炮兵参谋帮助标注目标、测算诸元,有同样体系化训练的炮队指挥协调各个炮组,有经过一定的培训的炮长控制炮组执行,炮组的炮兵,大多也在夜班之中上过课,拥有基本的数学常识和炮兵素养。 而清军的炮队缺乏这些,炮手大多是文盲,靠着多年的战争磨砺出来的经验作战,懂得测算射击诸元和参数的军官,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看顾整个炮队,战事激烈起来,大多便是各自为战。 旧式的清军,对抗不了体系化成长的大熙军炮队,完全被大熙的炮火压制,也就毫不意外了。 吴成将望远镜扫向清军阵地,明军的炮手装备低劣、训练不佳、素养低下,即便炮多人多,也难以对清军产生压制,清军在关外从未遇到过己方炮队被完全压制的情况,阵地构筑没有挖掘避炮洞和壕沟的意识,还是用着传统的壕墙防御的方式,若是对付火力相对薄弱的明军来说,这些壕墙能够具有一定防护能力,可是应对一贯以火器见长的大熙军,唯有那道仿照大熙防炮坡而制作的斜坡还算有些用处。 “第一道防线,洪台吉拦不住我们!”吴成斩钉截铁的下了判断,将望远镜收起,大熙军的壕沟阵如同蛛网一般,还在向清军阵地蔓延着,但这一次他们不是在构筑炮位,而是在准备着进攻的前沿阵地。 与此同时,大熙军的炮兵阵地上又多了许多炮位,更多的火炮加入了轰鸣之中,开花弹、炮弹如雨点一般落进清军阵地之中,但这一轮炮击没有再集火轰击清军的炮位,而是覆盖大半个清军阵地。 最前方臼炮的轰击停了一阵,几名炮兵参谋正在一个个检查着臼炮的情况,将有炸膛风险的臼炮撤下去,而后方的战士则通过战壕为前方的臼炮送上新的弹药。 哨声响,臼炮阵地再一次齐声轰鸣,不一会儿,清军阵地上一股黄雾升起,随着风向,向着清军阵地的深处蔓延而去。 第769章 夺阵 一发发毒烟弹砸进清军的阵地中,引信燃尽便轰然炸开,随即一股股浓密的黄烟升起,将小半个阵地染成一片黄色,随着风势向清军的整个阵地不断蔓延着。 阵地中备战的朝鲜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双目晕眩、头痛欲裂,有些人呼吸急促的倒在地上,一张脸憋得通红,全身剧烈的抽搐起来,有些吸入毒烟较多的,口中鼻中都流下了黑色的鲜血,双目也渐渐模糊乃至失明,只能惊恐的尖叫挣扎着直到死亡。 “撒尿!掩住口鼻!掩住口鼻!”军官都在疯了似的大喊着,朝鲜话和满洲话混在一起,不少朝鲜兵慌忙撕下衣物撒尿弄湿,用这些湿布掩住口鼻,以防吸入毒烟。 更多的朝鲜兵则慌乱的四散而逃,又慌不择路踩中陷阱和地雷的,当场便被取了性命,有些试图逃向后方,但清军的反应也飞快,立马组织了弓手射杀着逃跑的朝鲜兵,那些清军弓手一边弯弓射箭,一边齐声高喊:“逃跑者,立斩不赦!逃跑者,立斩不赦!” 皇太极看着一片混乱的清军阵地,不由得眉间紧皱,这些毒烟弹造成的伤亡远远不及之前炮击造成的伤亡,但造成的混乱却比之前多了好几倍,阵地上的朝鲜兵似乎宁愿被炮炸死、被弓箭射死,也不愿被毒烟熏倒,即便清军的督战队奋力弹压,依旧有不少朝鲜兵卒四散逃跑着。 “这般混乱,武乡贼应该要趁势进攻了吧?”皇太极冷眼看向大熙军军阵,正见一队队大熙军的战士整齐的列队进入战壕之中,而大熙的炮火比之前猛烈了不少,明显在为步兵的突击做着最后的火力准备。 皇太极握着望远镜的手有些发白,心中竟然泛起一丝期待来,等了一阵,待毒烟渐渐散去,大熙军的火力开始向清军阵地的深处延展,而大熙军最前沿的战壕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一个个赤红如火焰的战士跃出战壕,排列成一个个松散的小阵,向着清军的阵地扑来。 清军立刻开始了反击,之前一直没有使用的中型火炮和轻炮次第开火,炮弹和炮子泼雨一般袭向那些突击的大熙军战士,即便是中型火炮的炮弹,也不是肉身和盔甲能够阻挡的,只要被炮弹轰中,当场便会四分五裂,而砸在地上的跳弹改变了活动的轨迹,让人防不胜防,造成的伤害更大。 那些突击的大熙军战士忽然趴倒在地,皇太极正疑惑间,却听得一声哨响远远传来,随后便被隆隆炮声盖过,大熙军的重炮一眨眼间便覆盖了清军中型火炮的位置,沉重的炮弹几乎连人带炮都砸得粉碎。 “反应好快!”皇太极忍不住赞了道,心中涌出一丝惊诧的情绪:“武乡贼.....这么近的距离还发炮轰击,不怕轰中自己人吗?” 显然大熙军没这个担忧,他们的重炮还在轰鸣着,清楚着暴露了位置的清军中型火炮,而突击的步兵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向着清军阵地突进,只是速度稍稍慢了一些。 逼近至清军的第一道壕墙前,的朝鲜兵依托被炮火切得支离破碎的矮墙用火铳和火器阻拦着大熙军的突进,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和大熙军的差距,大熙军的小阵飞速结成大阵,密集的火铳齐射压制住了朝鲜兵凌乱的射击,随军的威远炮直接被推到矮墙前平射,虎蹲炮等轻炮喷涌出细雨一般的炮子,成千上万的火箭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虫一般越过矮墙,朝鲜兵被压制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与此同时,后方的大熙军战士铲出一条条平坦的道路,将一架架填壕车推上前来,直接将填壕车推入深壕之中,填壕车车顶架着的长木板便能形成一条可供军队通行的桥梁。 一些身材壮硕的大熙军战士率先踩着这些桥梁冲到矮墙下,将绑在一起的震天雷奋力投过矮墙,墙后的朝鲜兵连头都不敢冒,只敢缩在墙后用火铳盲射,自然也不知道大熙军的动向,见这些绳框绑着的震天雷从天而降,顿时大乱,惊慌失措的四处找着掩护,但已经太迟了,震天雷一爆开,便是一场剧烈的钢铁风暴,被卷入其中的朝鲜兵几乎都变成了一具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即便没有当场毙命的,也只能拖着破布一般的身躯,哀嚎着在地上挣扎翻滚。 朝鲜兵没有支持多久,在大熙军的打击下,连肉搏的勇气都没有,便纷纷向着第二道壕墙逃去,他们惊慌不已、慌不择路,不少人踩踏了清军布置的陷阱和地雷,当场丢了性命,可他们却毫不在乎,只顾着抱头鼠窜,哪怕是第二道壕墙中的清军督战队大开杀戒,也止不住他们逃跑的趋势。 大熙军趁机夺下了第一道壕墙,威远炮和铳手直接利用残存的矮墙和第二道壕墙中的朝鲜兵对射,后方则送来更多的壕车和土袋填平深壕,一辆辆战车也被送了过来,准备掩护战士们清除两道壕墙工事之间的地雷和陷阱、为大军继续突进铲平道路。 与此同时,一队队携带着燧发枪的散兵也来到矮墙前,借着矮墙的掩护用燧发枪狙杀着朝鲜军的军官和清军的督战兵将,他们手中的燧发枪故障率一如既往的高,但一个散兵组五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神射手,每人背负着两到三把燧发枪,总有一把能够打响,而一名朝鲜军官或清军督战兵将被射杀,给朝鲜军士气的打击却是无可比拟的。 朝鲜军意志薄弱,缺乏军官约束和督战队的大刀皮鞭,往往会自行溃散,甚至大熙军还没开始推进,就有小股朝鲜兵扔下武器逃跑了。 “如此配合默契、作战勇敢之兵将,肉搏混战,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皇太极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脸上无奈的神色越来越浓:“根本无需我八旗精锐上阵,他们才多少人?武乡贼有多少人?败局已定啊.......短短几年,武乡贼竟然已经成长到这般程度!” “但还是得打下去!”皇太极看向那面招摇的红旗,眼中满是寒意:“得挡到锡翰回来才行!” 第770章 围壕 吴成策马跃上山包,来到了皇太极曾经立马的地方,抽出望远镜向着东方眺望,夜色深沉,模模糊糊只见得远处隐隐约约得人影,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反倒极为清晰。 大熙军的马队正越过山包向逃跑的清军追去,但他们不是去进行追杀,只是逼近清军监视清军的动态,拥有大量骑兵和骑马步兵的清军随时可以依靠机动性包围吃掉冒进的大熙军马队,吴成自然不会让自己宝贵的骑兵去冒这个险。 这就是大熙对清军最大的劣势,即便打赢了,清军也能利用骑兵断后撤退,而大熙军却无法扩大战果,追不上、吃不掉。 “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把大熙的这块短板补齐就好了......”吴成微微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清军的阵地,大熙军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俘虏的朝鲜兵老老实实的跪在一块块空地上,清军趁夜撤退,只带走了炮队和部分朝鲜兵将,这些伤员和一线的朝鲜兵,大多被抛弃在了阵地上。 “俘虏的朝鲜人要给予优待,告诉他们大熙和东虏之间的战争,与他们这些被迫背井离乡的朝鲜人没有关系......”吴成侧身吩咐道:“挑几个教导去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日后我们要跨海入朝鲜,他们是上好的向导,也会是朝鲜亲我大熙的中坚力量。” 吴成身边的教导领命而去,面上显得有些猴急的绵长鹤凑了上来,低声说道:“成哥,东虏都已经跑了,咱们快进兵平定县吧?毛孩他们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呢,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不急,让弟兄们先好好休整一夜,派些探马骑兵前出侦察一阵再说,洪台吉既然打着层层阻击的心思,就不可能只设有这一道防线!”吴成摇了摇头,看向平定县方向,眼中的忧色藏也藏不住,但语气却很是坚定:“阿四,你放心吧,除非他洪台吉有胆子把八旗精锐全都拼光在这平定县中,否则东虏奈何不了平定县的要塞,毛孩他们必然无事的!” 一发开花弹弹跳着跃进了壕沟之中,正在挖壕的包衣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惊叫着逃窜,就连监督的汉军旗旗丁都扔下手中的皮鞭,手脚并用的向着壕沟外爬去。 但那发开花弹迟迟没有爆炸,直到几名胆大的旗丁上前将它捡起,远远扔到壕沟之外,过了好一阵,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发开花弹是枚哑弹之时,它却忽然轰然爆炸,但除了掀起一片冲天的泥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泥土如下雨一般坠下,孔有德低下头贴着壕沟墙壁继续向前走着,炮声填满了他的双耳,从开战以来,双方的炮战一刻就没停过,清军的红夷重炮都因此炸膛了好几门,平定县的重炮也出现了炸膛的现象,当时绿营各部还趁机领军冲了一回,死伤了数百军将、败退而归。 直到现在,平定县的炮火依旧猛烈如初,可见平定县守军准备得何等充分、炮弹火药是何等的充足。 平定县外,则已是一副沟壑纵横的景象,清军出动大批包衣和绿营兵挖掘壕沟逼近城池,把周围的高地堡垒和平定县的联系切断,从四面将平定县围死。 这种壕沟推进的方法虽然耗费人力时间,但确实在炮战中有效保护了己方的兵将,平定县上的火炮造成的伤害大大削减,实心弹除非直接射进壕沟里,否则几乎造不成什么伤亡,开花弹倒还有些作用,但当清军吃了几次亏,意识到在壕沟中开挖避炮洞时,那些开花弹便只能依靠爆炸产生的震动、撞大运一般震垮避炮洞来伤人了。 对这些壕沟阵威胁最大的,便是城内发射的毒烟弹,大熙军的毒烟弹似乎经过了改良,哪怕是少量吸入都会让人目眩耳鸣、恶心难受,严重的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即便捂住口鼻,长时间暴露在毒烟弹中也会出现失明的情况。 这些毒烟随着风势乱飘,可谓无孔不入,避炮洞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渗入,遇到毒烟飘来,掘壕的绿营兵卒和包衣只能赶忙逃开,进度自然也会受阻。 明代的毒烟弹技术本就很发达,清军自然也有不少,但清军没有大熙射程那么远的臼炮,想要将毒烟弹射进城里,战壕还得再逼近一段距离,至少突破平定县外围的二道壕才行。 孔有德走了一阵,来到一个靠近二道壕的位置,找到了正在前沿检查的吴三桂:“怀顺王,皇上派人来了,说让咱们分一些兵马、特别是选一些善于挖壕的兵将去西边,皇上阻击武乡贼主力不利,要对西边的几道防线进行避炮的改造。” “光改造那些个防线有个屁用?”吴三桂有些不满,拿着望远镜趴在壕沟边沿观察着平定县城:“他娘的,单单是今天这一夜,咱们就损失了不少人马,屯兵坚城之下,锐气都给耗干了,就算打下平定县城,一支士气磨尽的疲惫之师,如何能与武乡贼的主力作战?” 孔有德默然一阵,叹道:“皇上这般作战,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说是大清的藩王,实际上也是皇上的奴才,听命便是了。” “皇上以往用兵,也是侵略如火、其势如风的,何时打过这等呆仗?”吴三桂冷笑道:“当年司马懿也是以奔袭闻名的名将,遇到诸葛亮后却成了老乌龟,当今皇上......” “噤声!”孔有德赶忙呵斥了一句,一脸惊慌:“吴三桂,你他娘的不要命了?皇上优待于你,可不代表皇上不能取你九族狗命!” 吴三桂悻悻闭嘴,孔有德喘了口气,抽出望远镜也趴在壕沟边沿向着平定县城看去:“咱们这些家伙,剃了发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武乡贼之前公祭之时发布的汉奸名录,咱们可都在上面呢!武乡贼是怎么说的?‘被俘者、被迫投降者,皆可商榷,唯有汉奸者,为虎作伥、引胡腥染中华,必诛之!’为今之际,还是想想怎么攻陷这平定县城好些。” 正说话间,孔有德的望远镜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异样,孔有德疑惑的看过去,正见二道壕的土墙处,一道鬼魅的火光喷涌闪烁。 第771章 狙击 火光闪过,孔有德还没来得反应,耳中只听得喀呲一声响,手中的望远镜仿佛被一股巨力推了一把,裂开的镜片四散飞舞,孔有德只觉得右眼一阵割心一般的剧痛,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直挺挺的倒在壕沟之中,捂着眼的双手满手都是湿漉漉的感觉,鲜红的鲜血从手缝中渗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滚了下来。 “恭顺王!”一旁的家丁和亲兵这时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乱喊着,七手八脚的扶住痛得满地打滚的孔有德,吴三桂则反应飞快,见孔有德被射翻,赶忙缩回了壕沟中,眼珠子一转,又立马冲到孔有德身边,拳打脚踢的将围在周围的亲兵家丁赶开,拽着孔有德的衣领便往一旁的避炮洞躲,几名亲兵会意,赶忙上前帮忙,半抬半拖着将孔有德拖进了避炮洞中。 就在此时,却听得炮弹的呼啸声响起,一发炮弹砸在了壕沟边沿,随即更多的炮弹砸了过来,震得避炮洞中的泥土下雨一般落下。 “还好,或许是距离太远了,那铳弹失了威力,被你的千里镜挡了一下......”吴三桂撑开孔有德的眼皮检查了一下:“是千里镜的碎玻璃扎进了你的眼中,这只右眼保不住了,先粗粗包扎一下止血,等会到后头去再把玻璃拔出来上药。” 孔有德痛得几乎快失去了意识,只能不断地点着头,捂着眼咬牙切齿的问道:“武乡贼.....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也许是千里镜的反光吧?能装备千里镜的,自然是有价值的目标......”吴三桂心有余悸,一边用衣服下摆擦着手上的鲜血,一边凝眉分析道:“没听到铳声,武乡贼应该是用双方的炮声做了掩护,趁着开炮的时机发的铳......铳手只可能藏在二道壕,否则要么太远、要么就无处遮掩躲藏,二道壕离咱们这也有小两百步的距离,武乡贼是用的什么铳打得这么远?” “自来火!”孔有德好歹在孙元化手下混了那么久,对火器也有不少了解:“只有自来火,两百余步依旧在射程之内,只是精准度就大大下降了,他娘的,没想到让老子给撞上了!” 吴三桂无奈的笑了笑,正要安慰两句,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赶忙捂住口鼻:“干他娘,武乡贼还非跟咱们干上了!他们在放毒烟,快走!快走!” 一发炮弹砸在二道壕的土墙上,高高弹起,落在土墙后又弹了几次,滚到一名趴在土墙后的大熙军战士身边,那名战士将它扒拉开,匍匐着沿着土墙前进:“咱们得转移地方了,东虏在炮击这块区域了。” “可惜没法去确认战果,咱们在这里猫了快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也不知射没射中!”另一名战士嘿嘿笑着将三支燧发枪用油布包着,背在背上,和那名战士一起匍匐前进:“若是射中目标,陈德,你两百余步命中目标,这是刷新了全军的记录了,就连武成侯都比不过你。” “谢三,你可别取笑我了!”陈德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摸出腰间望远镜,蹲起身子趴在土墙上朝清军阵地看了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瞄的根本就不是那家伙,两百余步,这自来火的精准度也下降得厉害,子弹打偏了,没想到正好击中了那厮,纯粹就是运气。” “管他运不运气,能够击中目标才是正理!”谢三耸了耸肩:“我他娘的就没你这般好运气,我那竿自来火哑了火,不然没准另一个虏将也逃不过。” “总会有机会的!”陈德哈哈一笑,又趴回地面向着平定县方向匍匐而去:“咱们在这呆了这么久,别的队估计都已经回城了,咱们也得赶紧回城汇报侦察情况,今晚上得让东虏好好吃一壶!” 平定县东门,悬在城门楼子上的孔明灯正向远处的制高点上的堡垒传递着消息,城墙上的火炮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三角形状的瓮城之中,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大熙军战士正各自检查着装备,瓮城里搭起来的高台上,几名教导正在用铁皮喇叭高声宣讲着。 陈永福换了一身比较轻便的鱼鳞甲,坐在一个弹药箱上,用泥土将甲片细细涂黑,毛孩皱眉站在一旁,问道:“陈参将,你真要亲自领军出城去?” “属下家里那小子不知射中了哪个虏将,当老子的,去给他确定一下战果!”陈永福开了句玩笑,见毛孩依旧一脸严肃,语气也严肃了几分,解释道:“毛镇守,咱们在这平定县里缩得太久了,城外的东虏恐怕都觉得咱们这些辅兵没有出城作战的胆子,壕沟越挖越近、火炮也越推越近,如此骄慢的心态,正好为咱们所用。” “毛镇守放心,此番出城,属下不会孟浪,若是能炸毁东虏的几门重炮最好,若是不能,也得摧毁东虏的几道壕沟,屯兵坚城之下,最怕的就是军心混乱,只要东虏军乱了,这平定县他们打一辈子都打不下来!” 陈永福放眼看了看四周,笑道:“若是东虏酋首来个破釜沉舟,把八旗精锐调来啃咱们这块骨头,就算咱们全军覆没、城陷人亡,也是赚翻了!” “对啊.....是赚翻了.....”毛孩苦笑一声,拍了拍陈永福的厚实的肩膀:“陈参将,俺们不仅要赚还要留着命花!万万注意安全,一定要全身而退。” “谢毛镇守关心,这平定县城,就暂且交给毛镇守管着了!”陈永福哈哈一笑,朝毛孩拱手行了一礼,起身收拾好装备,吆喝一声,瓮城中数百精锐,随着他一起义无反顾的向城外摸去。 毛孩小跑着登上东门城墙,趴在城垛后用望远镜观察着,只见陈永福领军遁入黑暗之中,过了好一阵也没有动静。 就在毛孩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忽听得黑暗中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木哨声炸响,东门城墙上的火炮也纷纷开火,炮声、哨声融成一片,几乎要掀翻整个黑夜。 毛孩长长出了口气:“不知道陈参将能有多少收获......不知道成哥何时才能抵达平定县城?” 第772章 坏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皇太极被从床上叫了醒来,遏必隆一脸愤慨和焦急,附在皇太极耳边说了几句,皇太极有些讶异的看向他:“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遏必隆回道:“皇上,奴才还专门派了人去查探,孔有德确实被火铳击瞎右眼,武乡贼确实趁夜出城攻击,绿营兵措手不及崩溃,汉军旗与之交手忽有杀伤,我军六门红夷重炮和十余门轻炮被炸毁。” “朕听说武乡贼的辅兵,大多是投诚改编的明军,达不到正兵的身体素质要求,所以才只能暂且充任辅兵,干些驻守城池、押运粮草之类的活......”皇太极眯着眼,摸着下巴思索着:“我大清的绿营,也是投诚明军整编而来,怎么就差距这般大?同样的明军到了武乡贼手里,竟然敢出城进攻十几万围城大军,这在以前.....恐怕也就曹变蛟、吴三桂所部这少数精锐明军有如此勇气。” 皇太极忽然幽幽一叹,抬头看着天:“当年萨尔浒之战,明将马林布四方阵以拒我八旗兵马,父汗举止失措、指挥混乱,一时突入不得,是代善看准马林所部调动的机会,领数十骑突阵,全军见状、人人效仿奋勇,皆自发奋力突阵,与明军乱战一场,这才歼灭了明军.......” “当初代善带着几十个骑兵就敢强冲明军严阵,如今武乡贼一支辅兵就敢出城突击我数万围城大军.......”皇太极又是幽幽一叹,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大清在武乡贼的眼中,和当年的朽明无异了吗?” 遏必隆脸色难看,想要劝解几句,皇太极却摆了摆手,问道:“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还有大同的消息,武乡贼贺人龙领三千骑兵出榆林,会同之前被郑亲王赶跑的漠北蒙古三部抄掠河套等地......”遏必隆赶忙回报道:“据郑亲王所报,此贼见寨便烧、见牛羊马匹便抢,抢不走便全数杀死,喀尔喀三部还四处抢掠人丁,老弱都被杀死,孩童和妇女都被抢走......” “和郑亲王一起兵进大同的蒙古诸部对此意见非常大,有不少蒙古部众本就因为大同守军防御严密、抢掠不到东西而不满,如今又担心部落遭到袭击,都想要退兵北归,郑亲王说他已经在勉励维持着,拉着蒙古诸部包围大同已是勉强,武乡贼在太原府北方也建造了不少堡垒,靠镶蓝旗一部想要攻破这些堡垒,已无可能。” “贺人龙,贺疯子,朕记得他也是明军投诚的武乡贼......”皇太极眯了眯眼,叹道:“还有镇守大同的尤世禄,放在明国手里可以说是毫无作用、首鼠两端,在武乡贼手里,却一个个英勇善战、坚硬如铁......呵呵,若没有武乡贼,也许我大清如今已经拿下整个山西了吧?” 又感叹了一阵,皇太极面色沉静的问道:“蒙八旗呢?他们有没有消息?” “蒙八旗集兵对武乡贼的后方展开一次进攻,被武乡贼岳拱部击退......”遏必隆低着头,有些不敢看皇太极的神色:“蒙八旗转兵向西,试图截断太原至寿阳一线的道路......” “没用的,截断武乡贼后路若不能维持个一两个月,武乡贼是不会有断粮之忧的......”皇太极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判断道:“不说其随军的粮草,武乡贼在山中和村寨地道中必然也藏了些粮食,火药炮弹可能会有些问题,但昨日一战你也看到了,武乡贼不单单是靠火器作战的.......武乡贼不是明军,不会搞出自家军队本土作战反倒被咱们断了粮的烂事来的。” 遏必隆点点头,问道:“若是如此......要不要奴才去将蒙八旗调回来?他们好歹也有几万兵马,咱们防御起来也底气更足些。” “用不着,就让他们去抄掠武乡贼后路吧,总能分分武乡贼的神......”皇太极摇了摇头,眉间一皱,问道:“锡翰回来了吗?” 遏必隆摇了摇头:“应该也就是这两天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催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再和武乡贼认真打上几场......”皇太极点点头,又叹了一声:“天下纷纷扰扰,就没有一处对我大清有利的好消息吗?” 遏必隆沉默了一阵,帐中一时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一名戈什哈掀开帐门钻了进来,递上了一份最新的军情奏报,遏必隆接过翻看了两眼,恭敬的呈给皇太极:“皇上,还是有一些好消息的,山东八百里加急来报,残明所谓北伐诸部发生内讧,刘国能和刘良佐为争粮互相攻打,肃亲王趁势进攻,明军溃败,左良玉和见势不妙逃跑了,只有孙传庭退兵至微山阻拦了一阵。” “不出所料,明军各部矛盾重重、各自为政,左良玉号称是总制江北四镇,但实际上他自己手下的兵马能不能控制得住都说不定......”皇太极接过那封奏报,仔细阅读起来:“按理来说,明廷该让孙传庭做这个江北总制,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能战之兵有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真有胆子和孙传庭去争抢这个位子吗?” “但残明却把这个位子给了左良玉,还在江南让史可法总制江南兵马.......”皇太极冷哼一声:“孙传庭有兵马、有功绩、有威望,还是当朝阁老,想来是南京小朝廷里有些人对他不放心,所以才耍这些小手段,残明的首辅叫什么?马士英?看起来也是个贪权好利的家伙,只可惜了孙传庭那般忠心的干臣,早晚会被他们害死!” 皇太极将那奏报叠起,吩咐道:“你写封圣旨,快马送去给豪格,让他别人都不要管,只管盯着孙传庭打,打断了这根脊梁,残明就是随我大清揉搓的玩物,击溃孙传庭后再按计划抄掠淮安、扬州等地便是,只需抄掠,不要占城夺土。” 遏必隆赶忙领命去书写圣旨,皇太极叹了口气,起身披了件棉袄,走出帐外看着周围如蚂蚁一般忙碌了一夜的包衣和绿营兵,又看向渐渐发白的天际:“天亮了......武乡贼,也该向这里进军了吧?” 第773章 预感 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动地,马蹄敲击地面,如同奔雷一般震耳欲聋,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摇曳的战旗不时倾倒又竖起。 吴成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战场,面色有些不善,清军的第二道防线明显经过了大规模的改造,轮廓上大体和大熙军攻破的第一道防线类似,依旧是两层深壕矮墙、后方垒起斜坡炮台,但两层壕墙的中间地带,却被挖掘出一条条沟壑纵横的战壕。 清军步兵乃至马队便藏在这些战壕之中,实心炮弹几乎对他们产生不了什么伤害,开花弹清军则准备了避炮洞防护,清军还在避炮洞中准备了几层吊板,一旦大熙军发射的毒烟弹射来,便把吊板放下、铲来泥土填住缝隙,以此阻拦毒雾的扩散,清军还在坑道中准备了不少水缸储存着尿液和少量净水,让兵卒可以用它们打湿衣巾掩住口鼻、抵挡毒烟的侵袭。 这些都是大熙军的游击队在村庄坑道之中使用的技术,很明显,清军在清剿平定县的各个地道时,并没有白白挨打或只顾烧杀,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大熙军的红夷重炮发射的都是实心铁弹,对这些纵横的战壕自然产生不了什么伤害,只能用来集火反炮,而清军很明显也充分吸收了之前的教训,炮兵阵地同样做了伪装,布置了不少木头做的假炮,用鞭炮和炸药产生的火光伪装成炮火来吸引大熙军的观察手和炮队,真炮则藏在伪装的炮位里,等大熙军的火炮开火装填之时,再一齐开火轰击。 在战壕阵和第一道壕墙中间,有一小块平坦的区域,所有障碍物都被铲平,连地面都专门平整过,一旦大熙军的战士炸毁矮墙冲入这块区域,隐藏在战壕中的清军便会蜂拥而出,纵马践踏冲击,大熙军避炮的小阵拦不住蜂拥而来的马队,若结成大阵,便会被清军隐藏的火炮盯上集火轰击,军阵被冲散,清军的甲兵便趁机跟着战马搅入大熙军之中,双方混战一场,大熙军优势的火器自然也失去了效果。 大熙军连续几次进攻都被击退,伤亡也比上一次一边倒的战斗要大得多,但好在清军阵地并没有改造完成,不少战壕还没来得及连在一起,也没来得及设置避炮洞,炮位上的伪装也很粗陋,这场战斗从晨间打到黄昏,终究还是大熙军占据了优势,开始逐步清理清军的战壕、向着第二道壕墙逼近。 战壕作战,清军没什么经验,大多是仗着个人武勇乱冲乱打,大熙军却是经验丰富,狭长的战壕反倒让大熙军能够从容组阵,以小旗为单位组阵,大盾在前、长矛在后、火铳手和火器兵在中间、勾枪手押后,战壕两侧上方还有刀盾手掩护,有组织碾压无组织,清军节节败退,朝着第二道壕墙后退去,有些则躲进了避炮洞中,等大熙军的战士经过,再忽然杀出来。 对付这些避炮洞,大熙军则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将震天雷和炸药包堆积在避炮洞洞口处,直接将洞口炸塌,清军显然没有挖掘相互连接的坑道的时间和意识,洞口被炸塌,等于是被活埋在了洞中。 清军自知不敌,便开始做起了撤退的准备,清军向第二道壕墙前发射了不少毒烟弹和毒火箭,用弥漫的毒烟织起一道防线,大熙军的推进一时受阻,而清军就趁机收拾火炮、伤员和辎重先行撤离,皇太极的龙旗反倒靠前了一些,很明显皇太极是要亲自领骑兵和骑马步兵来断后了。 吴成的视线落在了皇太极的龙旗上,大熙军又一次突破了清军的防御,但吴成很清楚,下一道清军防线必然会比这道防线更为完善难攻,皇太极定然会吸取今日的教训,想出更多的办法,让大熙军吃尽苦头。 清军战法灵活、反应迅速、学习能力也很强,吴成一直听说清军入关后便开始堕落,但如今看来,堕落的还不够,在皇太极的手上,还有一支强军的模样。 “但你皇太极真的打算在这山西把精兵跟咱们拼光吗?”吴成自言自语了一句,搜索着皇太极的身影,这一仗大熙军损失不小,清军同样也损失不小,藏在战壕中对大熙军进行反击的,自然不会是像朝鲜兵、绿营那般战斗意志薄弱的弱旅,大多都是八旗的精锐,整个八旗才有多少精兵?哪怕是和大熙一换二,大熙都是秦始皇摸电门——赢麻了。 吴成始终不相信皇太极会忽然昏了头,毫无意义的和大熙拼消耗,即便是皇太极一开始真想复刻大凌河之战,这两场仗接触下来,皇太极也应该看清楚这个计划是何等的渺茫了,所以他更想不通皇太极采取这种消极防守的战法,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执政.....”一旁的刘文秀似乎是听到了吴成的自言自语,提醒道:“今日与我军交战的八旗部队,是两百旗的兵马,多尔衮和多铎,都在京师。” 吴成一愣,顿时明白了刘文秀的意思,多铎至今被圈禁在京师,皇太极出征前还借故敲打过多尔衮,对他们的打压之心可以说是路人皆知,如今用一场场和大熙的消耗战消耗掉两百旗的精锐,很有可能也是出自于打压两人、剪除羽翼的目的,若能达到目的,对皇太极、对豪格自然是有利的。 “但对东虏却是不利的!”吴成凝眉思索着,两百旗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白白看着自己送死,万一战场上闹起哗变来,皇太极难道放着一旁的大熙军不管打一场内战不成?皇太极或许确实有借大熙之手打击两百旗的打算,但他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蠢货。 “我有一种预感......”吴成看着皇太极的龙旗渐渐向东而去,叹了口气:“这场战事,洪台吉赢不了,我们恐怕也没法全胜!” 第774章 恩赏 平定县的炮声比之前稀疏了不少,持续不断的炮轰让攻守双方都有些难以为继,平定县毕竟还要做久守的打算,炮弹火药能节省就节省,而清军的补给时常受到游击队的骚扰,又要分出一大笔去支援阻挡大熙援军的部队,弹药也经不起每天不停歇的狂轰滥炸。 更别说双方的火炮都因为炮击时间太久、频率太频繁的缘故而出现了炸膛的现象,甚至不少时候,炸膛造成的伤亡,比对炮中造成的伤亡还要更多。 炮火虽然稀疏了不少,但双方小规模的战斗却越来越多,清军的围城战壕正在合拢、将城外的制高点和外围的堡垒工事孤立起来,同时战壕阵向着二道壕推进着,而平定县的守军自然不会坐看清军掘壕,不断组织小股精锐出城突袭,炸毁清军隧道乃至火炮。 但总体而言,平定县的战事在双方不断的小股纠缠之中,进入了一段相对稳定的相持阶段。 汉军八旗正蓝旗都统佟盛年,便是在此时奉旨离开平定县,来到了县城西方一座小村庄外,这座村庄周围区域是清军选定的第四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阻拦大熙军援军的防线,早已被挖得面目全非,无数包衣奴和绿营兵在八旗兵的逼迫下日夜不停的挖掘着密密麻麻的战壕、布置着各式工事。 皇太极的御帐就设在村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岭上,佟盛年将他的汉军旗兵马停在附近便换了一身朝服去拜见皇太极,来到御帐前,却见遏必隆等一众内大臣守在帐外,除了他佟盛年之外,镶蓝旗汉军都统李国翰、正红旗汉军都统吴守进、镶红旗汉军都统金砺也在此处,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垂头等待着。 寒风呼啸,偶尔吹起御帐的门帘,佟盛年暗暗窥视其中,似乎有一人跪在帐中向皇太极奏报着什么,声音中气十足却满是疲惫,那人满语说得又快又急,即便佟盛年从小生长在后金、满语滚瓜烂熟,也只能隐隐约约听清一些词句。 过了一阵,只听得御帐中金钟一响,几名八旗汉军的都统纷纷跪下行礼,礼毕之后,遏必隆才转身带着他们入了御帐,几人又是拜倒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佟盛年偷眼瞧去,却见皇太极身边侍立着一名风尘仆仆、衣衫皱成一团的汉子,正是这些日子都不知去了哪里的内大臣、工部承政锡翰,锡翰似乎是一路匆匆赶来,双眼的血丝将整双眼都涂得通红,面色蜡黄黑沉,一副睡眠不足、疲惫不堪的模样,但身子却站得笔直。 皇太极坐在一张温暖的虎皮椅上,眼中的喜色怎么也藏不住,见众人行礼,微微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你们虽是汉人,但也是大清的自家人,这帐中没有外人,就不必多礼了,各自寻个位子坐吧。” 几名汉人都统哪敢真的无礼?纷纷叩谢起身寻了座位坐着,但一个个屁股都只敢坐半边,全身都拘谨着等着皇太极发话。 皇太极却仿佛是拉家常似的,微笑着冲几人一个个询问过去,来到佟盛年这里,皇太极语气又柔和了几分:“佟佳氏盛年,你父忠烈公当年投奔父皇,为父皇立下汗马功劳,你忠鲠类父,少年时便与朕一起南征北战,也立下不少功劳,可想要什么赏赐?” “奴才不敢.....”佟盛年赶忙回道:“奴才能被皇上抬入旗中,赏了这一旗都统之外和兵部右参政的位子,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不敢渴求什么赏赐,只求能为皇上效死而已。” “与你往日功绩相比,这些赏赐太过浅薄了!”皇太极温煦的笑着,挥了挥手:“这样吧,既然你没有想法,朕就替你安排了,从今日起,你升三等子爵、世袭罔替,你抬旗入正黄旗,仍旧充任八旗汉军正蓝旗都统,朕再授你兵部尚书、赐太子太保,再赐你满名佟图赖,如何?” 佟盛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磕头道:“皇上隆恩浩荡!奴才想都不敢想,皇上这番赐赏,实在是折煞奴才了啊!” 佟盛年确实是惶恐不安,皇太极忽然大举封赏,必然是要他做些千难万难的事了,佟盛年只希望那些事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就好。 “是你的,自然该给你!”皇太极淡淡笑了笑,扫视着其他汉军都统:“你们也不必嫉妒,朕的封赐同样给你们都备了一份,等会让遏必隆跟你们说便是。” 几名都统纷纷跪下谢恩,皇太极却挥了挥手,又语气柔和的冲佟盛年问道:“佟图赖,朕记得你有两个儿子是吧?” “回皇上,奴才确实有两个儿子.....”佟盛年毕恭毕敬的答道:“二子都还年幼,所以如今还在沈阳......” “让他们到京师来吧!”皇太极打断了佟盛年的话,呵呵笑着,眼中却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到京师来,朕那些个皇子也需要几个陪读,朕还能挑几个公主和你的儿子喜结连理......你可愿意?” “奴才谢皇上大恩!”佟盛年即便有万般不愿,也不会在此时驳了皇太极的面子,只能又一次跪下谢恩,头磕在地毯上都砰砰作响。 “朕说过了,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行这么些大礼!”皇太极满意的点点头,面色却忽然一变,显得冷峻了不少:“你们只要心里明白,你们这些汉军旗的都统,都是最早投奔大清的汉人,身家性命都绑在大清上,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大清在,你们自然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朕自然会赐给你们世世代代的安平豪贵,但大清若是没了,你们所有人、所有的家族,只有陪葬一条路可走!” 皇太极身子往后倾了倾,冷声道:“武乡贼可不会因为你们是汉人就对你们多有怜悯,就像我大清不会因为野人诸部、叶赫诸部是女直人就对他们留手,尔等若是想要保住身家性命,只有拼死一战!” 第775章 意图 一众汉军旗都统都悚然一惊,慌忙跪地争先恐后的喊着:“奴才愿为皇上效死!愿为大清效死!奴才一定拼死与武乡贼作战,绝不敢怯战松懈!” “你们有这个心,朕就放心了!”皇太极微笑着点点头,挥挥手让几个都统起身,转头向佟盛年问道:“佟图赖,你们这些日子与武乡贼交战了几回了,你觉得武乡贼如何?” “奴才以为,武乡贼乃是我大清前所未见的强敌!”佟盛年眉间皱成一团,斟酌着话语说道:“武乡贼调度有方、军备精良、火器犀利,但最关键的还是其兵将果锐勇悍,奴才这些日子与平定县的守军几番交锋,听闻平定县守军不少原也是明军出身,但奴才实在是想不到能有哪支明军有如此精悍的兵将。” “你可曾听过武乡贼编的戏?戏文里唱着的‘明国将人变成鬼,大熙将鬼变成人’,明军也是人,或许是因为武乡贼把他们从鬼变成了人也说不定呢?”皇太极呵呵笑着开着玩笑,语气中却没有一丁点的轻松自在:“你们面对的,终究不是武乡贼主力,朕这几日和武乡贼主力交战.......受益颇多啊!” 佟盛年悄悄和几名都统眼神交流了一下,出声拍着马屁:“皇上,武乡贼说破大天去也不过只是贼寇而已,贼寇岂有长久的?皇上经纬天地、登基至今天下无敌,如今便是遇些小挫,也只不过是因为不熟悉武乡贼的战法而已,日后必然能翻手灭之。” 几名都统都跟着拍起了马屁,皇太极微笑着点点头,笑眯眯的问道:“若是依尔等看,此战该如何打下去呢?” 一众都统都沉默了一阵,佟盛年心中猜测皇太极是有了退兵的心思,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人替他说话,以后好甩锅而已,见皇太极看过来,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皇上,奴才以为可暂且退兵,此番攻伐武乡贼,我大军虽有泰山压顶之势,但实际上并未做好完全的准备,对武乡贼的堡寨战术没有准备,这才会被一座小小的平定县拦住,大军稍退、休整一段时间,准备充足了再来啃山西这块硬骨头便是。” “十几万大军倾巢而出却徒劳无功、损兵折将而返,不妥!”皇太极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却毫不犹豫的否决了佟盛年的想法,又转头看向李国翰。 李国翰显然也以为皇太极是有退兵之意,本也在肚里打好了草稿,本来被佟盛年抢了先还有些懊恼,又见皇太极毫不犹疑的否决了佟盛年的提议,顿时一愣,待皇太极看过来,心中还是一团乱麻,憋了好一阵子,憋得一张脸都成了猪肝色,才出声道:“皇上.....奴才没什么想法,奴才只听皇上的,皇上怎么说,奴才便怎么做!” 皇太极却哈哈大笑起来,满意的点了点头:“李都统倒是老实,但话没说错,你们确实不该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朕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便是。” 几名都统顿时悚然一惊,还不等他们表忠心,皇太极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之所以如此,因为你们的眼界只是为将,只关注战场争锋之事,朕却不一样,朕乃是真龙天子,所见所闻,自然是要放眼整个天下的。” “朕可以和你们说一句实话,这几日的战场争锋打下来,朕已经明白了,堂堂对阵,大清不是武乡贼的对手,即便是八旗精锐和武乡贼阵战,也最多维持个均势而已!”皇太极叹了口气,双目却一如既往的犀利:“但武乡贼终究还是起兵时间太短,还是有弱点和短板的,他们的骑兵远远比不上我大清的骑兵,只能作为步兵军团的辅助使用,我大清步兵也能做到一人双马,若是比赛跑,武乡贼远远比不过大清!” “所以武乡贼采用了一个很聪明的战术,堡垒群阻遏我大军突进,主力从后方慢慢挪过来,不给咱们一点下嘴的地方!”皇太极冷笑道:“步兵军团打骑兵军团只能严阵慢打,武乡贼是在想办法逼朕要么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要么和他们堂堂对战死伤无算。” 佟盛年等人面面相觑,皇太极则扫了一眼锡翰:“朕从一开始就看破了武乡贼的打算,但朕依旧摆开阵势和武乡贼堂堂对战,打攻防、拼消耗,就是为了能麻痹武乡贼、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在山西,朕才好挣脱出武乡贼的这个牢笼!” 皇太极干咳一声,语气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气势:“朕已经决定,对平定县只围不攻,汉军旗正黄旗都统巴颜为主将驻守围城之阵地,佟图赖,你则负责驻守隔断平定县西面的阻击阵地,在场的几个旗,还有朝鲜、绿营等部,皆由你统管!” 佟盛年浑身一震,赶忙跪地领命,皇太极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不要怕损失部众,只要坚守阵地便好,以五日为限,只要能拦住武乡贼五日,你们便可自行撤军返回直隶,死多少人、消耗多少军备,朕统统都优先补给你们,即便你们全军丧尽、孤身逃回京师,只要你们守住了五日,都是有功无过,你们人人都能抬旗,从此世代受大清国恩、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几名都统纷纷跪下领命,无论是情愿不情愿,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听命行事,皇太极则指了指一旁的遏必隆:“遏必隆会领着镶黄旗留守平定县,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朕已经吩咐过了,让他尽量帮你们解决。” 佟盛年等人扫了一眼遏必隆,他们都不是傻子,谁还不清楚皇太极把遏必隆和镶黄旗留下就是充当督战队的,若是他们敢说个不字,恐怕全家都得黄泉路上相见了。 “朕今日说的话,你们今日做的那些承诺,朕希望你们都牢牢记在脑子里!”皇太极站起身来豪迈的挥了挥手:“山西就交给你们了,朕今日就回平定县领军南下,攻伐开封!” 第776章 南向 “攻伐开封?”佟盛年等人目瞪口呆,佟盛年忍不住问道:“皇上真的要南下攻打开封城?是奴才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朕确实要南下攻打开封!”皇太极朝一旁疲惫不堪的锡翰指了指:“朕早在入平定县之时,便派锡翰去河南查探,锡翰如今回了山西,带来了不少开封地区的情报,正是我大清转兵开封的好时候!” 皇太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继续说道:“我大清比武乡贼优势的地方,就在于我大清连步兵都能一人双马,松锦之战朕能领军日行五百里奔袭至锦州、松山,在关内一马平川之地,朕同样能领八旗精锐日行五百里南下奔袭开封城,你们在此守卫五日,加之蒙八旗遮蔽武乡贼的耳目,等武乡贼收到朕奔袭开封的消息再整兵南下之时,朕必然能拿下开封城。” 佟盛年默然一阵,最后还是出于忠心劝说道:“皇上,奴才听说开封城城坚池厚,乃是天下名城,而且武乡贼在河南也有一支数万人的兵团,此时必然也已与开封成了犄角之势,加之襄樊的武乡贼军团也能北上支援,要拿下开封只能速战,但要迅速拿下开封......恐怕不易啊。” “佟图赖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太极淡淡笑了笑,身子向前倾了倾:“但朕之前也说了,你们不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朕怎么说,你们怎么做便是。” 皇太极虎目扫视着几名都统,见他们一个个都垂下头去,身子才稍稍松了些:“你们只管在此地守御五日即可,你们能守住五日,朕就能拿下开封!” 几名都统无奈,只能闭嘴领命,皇太极又吩咐了几句,商议了些军务布置,便挥挥手让他们各自退去准备,遏必隆将他们送到帐外,回帐正要询问,皇太极却抢先叮嘱道:“遏必隆,朕把镶黄旗交给你,也把蒙八旗交给你,你要看住这些汉军旗,也要替朕将武乡贼的耳目斩断,朕的龙旗大帐也交给你,朕要让武乡贼直到开封为朕所夺,还以为朕在这平定县内和他们纠缠!” 遏必隆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皇上,那佟盛年说的倒是没错,开封城坚池深,还有重兵把守,又有大批武乡贼在侧翼为其犄角,河南四通八达,利于我军行动也利于武乡贼行动,若是皇上不能迅速拿下开封城,襄阳等地的武乡贼必然大举进援,山西的武乡贼得知消息也必然大举进攻、消灭汉军八旗打通直隶道路,到时候皇上恐怕有陷入三面受敌的不利境地啊!” “但朕若是能迅速拿下开封,就不存在这些隐忧了......”皇太极淡淡的笑着,朝锡翰挥了挥手:“锡翰,你这个工部承政,解释给他听听。” 锡翰行礼领命,语气还有些有气无力的:“遏必隆,你或许不知道,当年明国想要迁都开封,因为黄河水患的关系而作罢,历来黄河水患,开封地区都是受灾较为频繁的地区之一。” “前明治理黄河,一般都是用两个法子,一则束水冲沙、二则加固河堤,然而自天启年开始,明廷连边军的饷银都发不出来了,治理黄河自然也就没法动大工,大多只是维持着不干扰运河便成,束水冲沙之法再未行过,河堤也缺乏修补。” “武乡贼占据开封之后,组织过军民对黄河河堤进行了一次修补加固,但武乡贼的主要力量都放在了修城池、地道之上,并没有进行束水攻沙,而且近几年河南等地干旱,黄河水流缓慢,自然也就无法冲走黄河之中的泥沙!”锡翰冷笑一声,继续说道:“黄河本就是地上河,又因为干旱泥沙淤积,被泥沙抬成了一条悬河,看着水量不多、水流缓慢,但只要炸开两岸河堤,黄河之水便能化为千军万马!” “皇上的意思,是要炸开黄河大堤、水漫开封?”遏必隆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承政这些日子南下,就是去考察开封一线黄河情况的?” “正是如此!”锡翰点点头:“我带着工部的工匠去开封转了一圈,炸开黄河河堤,水量足够冲垮开封各门,即便没有,开封城虽然坚固,但还是一座传统的包砖城,而非平定县这般条石筑成,被洪水冲刷浸泡两三日,必然会大量垮塌,我大军便可趁势涌入,一举攻陷开封!” “武乡贼也不是毫无准备,在开封上游的马家口等地布置了堡寨,恐怕也是防着我军掘河淹城......”锡翰转身朝皇太极行了一礼:“所以才需要皇上领我大军主力南下突袭,数万精锐八旗忽然出现在开封,足够拦阻武乡贼在河南的兵马向开封挺进,也有充足的兵力攻破马家口等地的堡寨,那时候才能炸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 “所以你要在这里拖住武乡贼的主力,也要斩断他们的耳目!”皇太极接话道:“遏必隆,这一仗打的就是出乎意料,我大军能日行五百里南下,武乡贼若放弃平定县退回寿阳以西的安全地带,他们也能日行百里南下开封,你得给朕争取一些作战的时间。” 遏必隆眉间紧皱,疑惑不解的说道:“皇上,若施此策,或许确实能拿下开封城,但是.....拿下一座被洪水淹没的城池,我大清也立不住脚,而且也抢掠不到什么粮食军资,拿下开封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皇太极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眼中填满了苦涩:“开封城确实毫无意义,但一场胜利,却是朕和大清必须拿到的,平定县太小了,就算啃下来也没用,唯有开封这种天下名城,夺下来我大清才能宣称此战得胜,然后......体面的撤军!” 遏必隆双眼瞪圆,刚要说话,皇太极却摆了摆手,幽幽叹了口气:“入平定县,见到武乡贼的那些堡垒之后,朕就知道与武乡贼之间,不可能在战场上争胜负了,为今之计,只能是勉强和他们维持一个均势了......” “这场局难破.....太难了......拿下开封,也只是占了一个先手而已!” 第777章 炸堤 河南的战事,开启的比山西还要早,皇太极进军山西之前,正红旗的骑兵就已经冲进河南,在这一片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上横冲直撞,之后石廷柱、马科等部也陆续进军河南,占据彰德府、包围开封城。 清军在河南采取的战术和皇太极进兵山西初期采取的战术如出一辙,正红旗的骑兵绕过开封等城池深入河南腹地烧杀抢掠、压缩屏蔽大熙军的侦察和耳目,石廷柱所领汉军八旗和马科所部绿营则对开封城展开围攻。 大熙军的战术也大差不大,李际遇坐镇开封,黄锦领中原兵团主力自西向东压迫而来,同时樊城的蔺养成所部也北上南阳,走叶县,自南向北向开封方向压迫,两路兵马稳扎稳打,试图一点点挤压清军的活动空间,直到将他们挤出河南。 与此同时,河南各地的游击队也被广泛发动了起来,河南大片平原、一马平川,不像山西可以依托地势构筑大量要塞群和山中堡寨,只能通过挖掘地道的方式为百姓和游击队提供藏身之地,故而吴成在最初规划防御战略时就要求河南“村村有地道、处处有陷阱。” 当清军冲进河南时,他们见到的便是一座座空空荡荡的村子,这些村子下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地道工事,特别是开封府、卫辉府这些前线地区,地道建设都是重中之重,不少村寨的地道相互连接,形成了一道道完备的坑道系统,甚至不少堡寨被清军包围后,还能通过这些地道获取补给。 清军在河南的村寨中找不到一粒粮食,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影,偶尔发现有人活动的迹象,基本都是大熙的游击队骚扰和打击的前兆,清军在大熙军游击队的骚扰下每日惶惶不安、死伤无数,就连正红旗都士气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河南适合机动性强大的清军跑马行动,但时至今日,清军的主力依旧屯兵开封坚城之下,就是因为河南地区的游击队持续不断的骚扰和庞大的地道工事,让清军到现在还只能从直隶运送粮草补给,而且还不能保证补给的稳定的缘故。 正红旗旗主硕托不是一个帅才,和他弟弟岳托相比差距甚远,之所以当上正红旗旗主的位子,全是因为他是代善儿子的缘故,但即便是他这般庸将,也知道唯有打下开封、在黄河以南占据一个能够屯粮屯兵的支点,才能继续深入河南攻略。 但大熙军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开封本就是仅次于两京的天下名城,大熙军还布置了重兵把守,哪里是那么好攻取的?守住开封城,光靠正红旗的骑兵是阻拦不住大熙军重兵集团的逼近的。 两路大熙军兵马都很谨慎,如同乌龟一般缓慢的挪向开封,没有给正红旗留出一点趁乱下嘴的机会,速度虽慢、却坚定不移、目标明确,等到大熙军逼近至开封城下,清军就只有撤兵和决战两个选择了。 但这场仗打到现在,清军连开封城的城墙都没摸到,开封城的城防经过改造,布置了不少重炮和各式火炮,清军一贯使用的盾车攻城法在守军的火炮打击下如同沾水的纸片一样脆弱,清军又在城外垒土台布置火炮轰击开封城,但清军炮手和守军炮手相比差了一截,在对炮之中损失了不少火炮和炮手,最后连土台都被开花弹炸垮。 清军又尝试着挖地道炸城墙,但守军也从城内挖掘地道直至清军地道下方,埋入炸药将清军的地道和地道中的兵卒统统炸上天。 到最后清军也只能放弃所有速攻的想法,老老实实的挖掘壕沟逼近城墙,守军自然不会看着清军把壕沟挖过来,不时趁夜从城墙上吊下精锐袭击,与清军反复争夺炸毁壕沟。 如今黄锦部已经逼近开封,清军却依旧对开封城一筹莫展,上上下下对这场仗实际上已经是悲观到了极点。 马科也是如此,他统领的绿营作为攻打开封的主力,这段时间以来伤亡惨重、死伤无算,就连自己充作副将的旧部都被城上的炮弹打中,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马科心里很清楚,就算攻下了开封城墙,守军还能退回城内巷战,开封的周王府就是一座上好的内城,清军还不知要流多少血,才能拿下开封。 八旗老爷们自然不会流干自己的血,汉军旗的二老爷们也不会流自己的血,只有他们这些炮灰一般的绿营,必然要在开封城下打个干净。 “镇国公!最新军情!”一名绿营将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向马科汇报道:“皇上……皇上来了!皇上领八旗大军昼夜日行五百里赶来开封,已渡河占据中牟至兽医口一线!” “皇上来了?”马科一愣,随即一喜:“难怪正红旗昨日起兵西进了,之前接报武乡贼大军已至郑州,正在往开封而来,皇上占据中牟,这是要设防阻拦武乡贼的援兵了吧?” “镇国公,还有个消息……”那名将领左右看了看,凑到马科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镇国公之前要小的探查汉军旗的动向,小的收到消息,汉军旗已经渡河去了朱家寨,而且他们正在朱家寨出动不少包衣直对开封北门挖掘数条深壕。” “挖掘深壕?这是要做什么?”马科一愣,看向朱家寨方向,滔滔黄河映入眼帘,顿时反应过来:“不对!他们不是要挖深壕,他们是在挖河道!朱家寨地处下游,他们要引黄河逆流而上、漫灌开封!”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轰隆隆的爆炸声传来,如同九天惊雷聚在一处爆发、引得大地都摇晃起来,马科扭头看去,只见得远处一股浓密的黑烟升腾而起,在空中凝聚成一股形状奇怪的蘑菇云。 “是上游的马家口方向!”马科大惊失色,声音都显得扭曲了:“咱们绿营也在开封城下呢!皇上是要连咱们一起淹了吗?” 第778章 灌城 剧烈的爆炸惊得皇太极胯下战马嘶鸣一声,不停往后退着步,皇太极赶忙勒住战马,但旋即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传来,皇太极的战马更为惊慌,好在一旁的戈什哈眼疾手快,一把牵住它的缰绳,这才控制住这匹毛发鲜亮的白马。 “马家口位于开封上游位置,正对开封城北,此处水势猛且深不可测……”锡翰在一旁向皇太极解释着:“而朱家寨则处在开封城下游位置,水势虽缓,但泥沙淤积最多、河堤高耸、水位高企,只需修一条河道引水逆流而上,便能漫灌开封城。” “奴才早在考察开封黄河之时,便让硕托贝子破坏了环卫开封的护城堤和挡水坝,外表看着还完整,基座其实已被我军挖空,被洪水一冲,必然垮塌,马家口与朱家寨的洪水汇集一处、直扑开封北门,必然能一举冲破北门,我军早已备齐舟船木筏,大军便可趁势入城。” 锡翰顿了顿,看向开封方向:“只是水漫开封,城外围城的绿营,恐怕也要被大水冲尽了。” “没有绿营在城外兢兢业业的围城,城内的武乡贼必然会有所怀疑准备!”皇太极看着滚滚而去的黄河,眼神无比的淡漠:“绿营死多少都无所谓,北地干旱、流民遍野,想要当兵吃粮的不知凡几,这些没什么战力只会拖后腿的绿营,留下也只能做炮灰使用!” 皇太极忽然长叹一声,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若是我大清还在持续不断的进攻、持续不断的胜利,自然炮灰越多越好,可是拿下开封……..恐怕会是我大清最后一场像样的大胜了,以后两国相持,比的是谁更能熬,也用不着这些浪费粮食的炮灰了。” 锡翰眉间紧皱,张嘴欲言,皇太极却摆了摆手,抖擞精神:“如今不要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了,先解决了眼前的事再说,让硕托做好攻城准备,郑州的武乡贼面对突然出现的我八旗大军如今还处于谨慎和观望的状态,但他们若是得知咱们漫灌开封的消息,必然会拼命来救,仅靠中牟一线的防御拦不住他们的。” “朕打开封,是为了布一手和局,不是为了把精兵强将都损失在这河南,就算吞掉了郑州的武乡贼兵团,对我大清来说也是一场惨败!”皇太极用马鞭朝开封城遥遥一指:“去告诉硕托,朕不要开封城、不要物资军备、不要包衣奴隶,只要人头,开封城内无论兵民老弱统统砍了首级,朕要在京师筑一座京观,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大清在开封大获全胜、斩获无数!” “你再去找些文吏来,要他们写好文告,武乡贼欲击破我军以解开封之围,故而决堤放水,不想黄河水势汹涌,武乡贼控制不住,以至漫灌开封!”皇太极用马鞭指了指围城绿营的方向:“那些被一起淹没的绿营和我军的围城阵地,就是明证!” 皇太极重重喘了口气:“唯有用此欺世盗名之计,才能让我大清在表面上维持一个胜势,才有机会去寻找那一丝破局之法…….” 李际遇急匆匆的策马从街道上冲过,只听得北门方向一片嘈杂的喊声,“进水了、进水了”的喊声格外清晰,报警的锣鼓响了一遍又一遍。 一些百姓和民夫惊慌失措的在街道上乱逃乱窜着,李际遇抓了几人询问,才知道洪水已经冲破了开封城外的护城堤,从开封北面各处城门渗入,城门洞中用来堵塞城门的半门高的高土墙已经被浸垮,城门也已经摇摇欲坠。 李际遇没空去管这些胆怯逃命的百姓和民夫,让他们各自逃命去,策马向北门奔去,刚刚奔到城门处,迎面便撞上了本部教导赵铁从城墙上下来:“老李!东虏炸开黄河大堤引水灌城!城门挡不住了,洪水很快就要冲进城里来了,城内要早做防洪准备!” 李际遇向城门处看了看,只见无数民夫、辅兵、正兵军将正奋力背着各种刚从房子上拆下来的木头和砖石试图堵塞城门,但填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的城门洞仍像一个到处是孔的破布一般般四处漏水,填塞在其中的土石木料不时被渗入城内的洪水冲开、裹着流出城门洞,似乎永远都堵不住,也塞不实。 “俺立刻组织精锐出城去抢西南方向的护城堤!掘开那边的护城堤,洪水就能分流入涡河了!”李际遇反应飞快,怒骂了一句:“他娘的,东虏竟然连自己人都淹!城外围城的东虏兵估计不是被淹了就是逃跑了,抢下护城堤应该不成问题。” “那你快去找船!”赵铁点点头:“我去安排城内避水,咱们选择高地重组防线……” 话音未落,城墙上忽然锣鼓声大震,随即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急促的战鼓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一处城门处炸响。 “少室伯!赵教导!”镇守北面城墙的蒋发派了个亲兵飞快的跑了下来汇报:“东虏在顺水纵舟冲击北面各门!那些舟筏上都装满了炸药,他们要炸门!” 李际遇大惊失色,显然洪水已经漫过了城外的养马墙、女墙等工事,东虏才能纵舟直达城门处,只要炸开一两个缺口,洪水就能冲进城来。 “来不及夺堤了!老李,快回城去组织!”赵铁嘶哑着嗓子呼喊着,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盖过,不一会儿,城门处堵口的百姓民夫和兵卒惊慌的嚷嚷着“洪水入城啦”,纷纷疯了似的往城墙和周围的屋顶上逃。 而那城门终于支持不住,在一声巨响之中被冲开,堵塞在城门洞中的杂物也被汹涌入城的洪水冲散,一股巨大的如黄泥汤般的水浪带着恶鬼一般的呼啸声涌入城中。 李际遇眼疾手快,赶忙跳下马来抱住一旁一家酒楼的旗杆,伸手要去抓赵铁,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无数百姓民夫、战士兵将被汹涌的洪水裹走。 第779章 水漫 一门破、各门破,洪水破门入城。 待洪水水势稍缓,在黄河北岸准备良久的清军放下一条条早早准备的舟船和木筏,顺着洪水蔽江而下,扑向开封城。 城外的洪水中还有不少浮沉挣扎的绿营兵,清军却全然不顾,只是驾船撑筏向着开封而去,若有绿营兵将欲靠近舟筏,统统都会被清军射杀砍死,尸体成了洪流中的杂物,被裹挟着不知会冲去何方。 城外那些让清军吃尽了苦头、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的防御工事被洪水轻易冲垮漫过,开封城高耸的城墙成了唯一能拦阻洪水的屏障,却让城外的洪水不断堆积,水位不断升高,渐渐变得与城墙平齐,清军在洪水的助力下可以毫无阻碍的直冲城下,然后轻轻一跃,就能冲上原本难以逾越的高墙。 城墙上的守军反应很快,见清军舟筏蔽水而下,立刻发炮阻击,但这些装填麻烦的火炮要轰中一个高速移动的物体何其困难?偶尔有开花弹的爆炸或实心弹砸入水中掀起的水柱掀翻舟筏,上面穿戴着盔甲的清军落水必然被淹死或被洪水裹走,但这些伤害终究是杯水车薪的。 守军的火铳也次第响起,面对高速扑来的清军,大熙军的火铳队没有组织齐射,而是以自由射击的方式阻击,但一名优秀的铳手一分钟也不过只能发射两发而已,要命中移动的目标更是不易,平日里有外围工事和城墙阻拦,可如今清军却是毫无阻碍的高速直冲而来,火铳对他们的打击也是微乎其微。 清军的舟筏顶着炮火铳弹直冲至城下,操船的朝鲜人和汉军才猛的减速,清军便纷纷弯弓搭箭,用一波波箭雨压制城头守军。 冲在最前头的,乃是清军八旗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摆牙喇,这些弓马娴熟的精锐在浮动摇晃的舟船上,大弓重箭依旧射得又准又毒,甚至能直接从垛口射击孔中射上城去击杀大熙军的火铳手,他们一口气射出四五波重箭,船筏也顺水靠在了城墙边,这些身穿两层乃至三层甲胄却依旧身手矫健的摆牙喇便扑上城去,与城墙上的守军混战在一起,为后续涌来的清军打开缺口。 此时的开封城墙上不仅有大熙军的战士,还有不少逃上城墙的百姓和民夫,他们本就处在惊慌之中,见清军涌上城头,顿时大乱,不少人只顾着逃跑,拥挤在城墙之上,将整条城墙搅得更为混乱。 而城墙上那些明军整编而来的辅军,不少人见开封被洪水淹没,清楚开封已不可守,又见城墙上乱成一团,也跟着逃跑起来,城墙上只有大熙军的正兵还在各自结成阵势抵抗,一些百姓民夫和辅兵也在各自为战,但他们显然不是惯善战阵、武艺高强的清军精锐的对手。 后续的清军兵马也如潮水一般涌上城头,他们或许没有大熙军战士那样的纪律性和坚定的战斗意志,但人数的优势足以让他们淹没城墙上的一切抵抗,开封城陷落,已成定局。 李际遇顺着旗杆爬到顶端,又奋力跳向酒楼楼顶,浑身都被洪水打湿,双手也湿漉漉的,抓在酒楼楼顶的瓦片上一滑,从楼顶滑了下去,幸好李际遇少林出身身手了得,一把扯住酒楼三楼的栏杆,几名正在三楼躲避的百姓民夫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拉了上来。 李际遇放眼看去,只见开封城已成了一片泽国,裹着无数杂物和泥沙的土黄洪水通过被冲开的各门涌入城内,仿佛是一眨眼间,水位就几乎涨得与城墙平齐,放眼看去,整座开封城中只能看见钟楼、佛塔及王府道观的殿脊,以及像李际遇所在的酒楼这般地势较高的极少数高楼的顶层和屋顶。 洪水之中,无数人影在奋力挣扎着,泥水杂物之中到处都是浮浮沉沉的百姓和战士,惊恐的人群挤满了寥寥无几的屋顶和高层建筑,有些奇形怪状的浮具和漂浮的木头木板搭载着一个个幸运的幸存者向着开封南面顺流漂去。 “开封城……四十余万百姓啊!”李际遇身边一名穿着长衫的老先生跪在地上嚎哭起来:“东虏……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俺们一定会报仇的!”李际遇一边卸着身上的盔甲,一边眯着眼打量着远处开封北城墙的情况:“但前提是俺们得先活下去!要想办法去南城,那边的城墙必然还在俺们的控制之中,东虏的围城阵地和军队也被淹了,到了南城就能从开封城冲出去!” “将军,如今这般情况,我等又无舟筏,如何去南城?”那老先生疑惑的问道:“难道游过去不成?” “简单,夺船!”李际遇随口答了一句,北城墙上的战斗似乎已接近了尾声,大熙军的旗帜被砍倒,清军登城主力正沿着城墙向四面冲杀,一部分清军则正将舟筏从城外拽进城内,一队队清军直接从城墙上跳到舟筏上,顺着城内的洪流一路清剿过去。 他们遇到躲在屋顶上的,便用一波波箭雨不分老幼全数射杀,遇到躲在高层中的,便直接扔出火油乱射引火箭点燃建筑,遇到水中的,便用长矛戳死,偶尔停住船筏,都是为了收割人头。 李际遇看准了时机,猛的虎吼一声,手持短刀从酒楼中一跃而出,跳到一艘清军小船上,船上的清军正在弯弓准备朝酒楼乱射引火箭,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忽然跳出来,当即被李际遇捅翻一人。 李际遇夺过那人的牛尾刀,在船上乱砍乱杀,操船的朝鲜兵直接跳入水中逃命,小船被洪水推着在水中打旋,船上清军站立不稳,或被李际遇砍死,或失足落水淹死。 其他船上的清军见状,纷纷弯弓引箭乱射,李际遇扛起一具尸体遮掩身体,向着酒楼大喊“快跳”,酒楼中有几个百姓大着胆子跳了下来,奋力游上船,一人操船,几人帮着李际遇扛尸体遮拦。 但更多的百姓却没胆子冒着箭雨跳下酒楼,李际遇见清军船筏逼近,也只能咬咬牙让那操船的百姓驾船向南而去,不一会儿,那座酒楼便燃起熊熊烈火,黑烟直冲天际。 “俺们一定会回来的!”李际遇持弓立在船尾,满目都是仇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第780章 撤兵 一天一夜,凶暴的洪水渐渐有了平缓的趋势,皇太极策马来到黄河北岸,遥看远处的开封城,扫视着泥黄的洪水默然了一阵,忽然叹道:“当年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势可谓巅峰,然则不久之后,便兵败身亡,如今朕水淹开封,四十余万开封百姓尽没水中,朕…….又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一旁的锡翰脸涨得通红,想要出声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咳一声,赶忙转移了话题:“皇上,硕托贝子回报,武乡在还在据守南城城墙和翁城,他们还在救助城内百姓,拆了南城的城门楼子和悬护挡板制作木筏,把城墙上的百姓顺水送出城去。” “硕托比他父亲差远了,一伙残军,一天一夜了还没拿下来!”皇太极冷哼一声,摇了摇头,看向城南方向:“武乡贼当真不简单,若是明军…….不,哪怕是我大清的八旗,在这般水淹城池、建制混乱之时,恐怕也早已溃败、各自逃命去了。” 锡翰脸色有些不好看,上前一步说道:“皇上,要不要奴才去开封城中督促硕托贝子加紧进攻?” “用不着了,一伙残兵败将,在这被水淹了的开封城里也呆不久,他们要走就随他们去吧……”皇太极摇了摇头,眼中涌出一些落寞之色:“我们在这开封城也呆不久的,多派些人入城去割取首级,北城墙上俘虏的那个武乡贼的将官……叫蒋发还是什么的,一定要看护好,到时候押回京师,还要用他来好好宣扬一场。” “武乡贼中,终究还是有胆怯懦弱之人!”锡翰哂笑着,似乎是想要缓解一下略显沉闷的气氛:“奴才还以为武乡贼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死脑筋,原来也不缺投降的懦夫。” “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只可惜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大势!”皇太极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吩咐道:“那个蒋发要好好利用起来,你给他想个王爵的封号,回京之后便给他封王,马科所部绿营被洪水淹了,马科是用不得了,找个理由除了他,他所剩的部众都交给那蒋发统领。” 锡翰赶忙应承,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奔来,送上了一份军情奏报,锡翰展开一看,凝眉急促的汇报道:“皇上,西面的武乡贼大举向开封杀来,我军阻拦不利,已经自中牟往开封方向退却,另外负责阻截的图尔格被暗铳击伤坠马,现在还在昏迷之中。” “朕听说武乡贼中原兵团主帅是个善使火铳的好手,不知是不是他击伤了图尔格?”皇太极仿佛是在和锡翰闲扯家常一般,语气中没有一丝慌乱或急促:“武乡贼很聪明,知道朕水淹开封就是为了不和他们硬碰硬拼命,所以他们就主动打上门来了,南面的武乡贼兵团,恐怕此时也已经北上了吧?” “皇上料事如神……”锡翰奉承了一句,继续汇报道:“武乡贼蔺养城部忽然提速,直往开封而来,探马回报,其前锋已过彭祖店,我军骑队试图突袭其后队,但没能吃下来……” “不出意料,朕的意图也没那么难猜,知道朕要撤兵了,武乡贼自然也大胆了起来…….”皇太极毫无意外的神色,转头看向西北方向:“只是不知在山西的那位武乡贼首,有没有发现朕的计划?” 锡翰沉默了一阵,压低声音冲皇太极说道:“皇上,我军主力尚算完整,武乡贼虽然两面攻来,但依靠我军的战马优势,可以集中兵力先破其一部,南面的蔺养成所部最为猖狂,进军速度最快,前后留下的缝隙也最大,我军可以先将他们拦腰切断、吞掉其一部再说。” “若是武乡贼攻击我军后路、复占开封,大不了转兵归德府走山东回京便是。” “若是吃不下呢?”皇太极摇了摇头,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锡翰的提议:“突袭开封本就是弄险,但朕能借水为兵,有把握拿下开封,即便引水灌城之计无法破城,大不了撤军便是。” “可突袭武乡贼的重兵集团,我大清真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吃掉他们的一部吗?”皇太极深深一叹,朝开封城一指:“武乡贼不是明军,被我军切断首尾包围就会大乱,他们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在这开封城中一伙残兵败将都能维持建制支撑到现在,被我军突袭切断,他们就真会乱了吗?” “若是陷入堂堂阵战之中,我军…….在山西吃的教训太多了!”皇太极面色凝重、语气低沉:“八旗精锐都拼光了,我大清靠什么去统御诸族?就连退守关外都不可能!” “还有山西的武乡贼主力,他们若是得知我军被拖在河南,东出直隶突袭京师怎么办?他们之前慢腾腾的挪着是因为面对咱们优势骑兵时的不得已而为之,不代表他们没有突袭的能力!光靠汉军八旗和留守京师的那点人马,如何阻拦得住?到时候他们把山海关和长城各处关口一锁,我军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皇太极幽幽叹着气,双眼又填满了落寞:“拿下一座毫无用处的开封城,已经是我大清的极限了,开封之后还有洛阳、汝宁、南阳,还有襄樊和更广大的腹地,武乡贼可以步步后撤,而我军还能啃得动几座城池?还是保存些实力,维持住一个均势吧!” 锡翰正要再劝,又一匹快马奔来,送上了另一份军情急报,锡翰展开一看,面色顿时大变:“皇上,山西来报,武乡贼突破汉军旗的防御,已至平定城下,遏必隆和巴彦等人抵挡不住,已经退往直隶山西交界的内长城重组防线,遏必隆报称,汉军镶红旗都统金砺战死、正红旗汉军都统吴守进被俘、李国翰孤身逃了回来、佟图赖也只领了千余溃兵败回,还有镶黄旗副都统觉罗额尔德亦被炮击伤,有性命之忧。” “此时水灌开封的消息必然还没传到山西,那位无牙帅估计是发现汉军旗和我八旗战力的差距,猜到我八旗主力转兵他处,所以才纵兵猛攻……”皇太极满脸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把人都派去开封割首级吧,要准备撤军了,这场仗……结束了……” 第781章 尘嚣 吴成是数日之后快马赶来开封的,满清的三路大军皆已撤退,北路撤围大同返回漠南草原,贺人龙和漠北三部也随即撤兵,贺人龙返回榆林镇,漠北三部则随之回到河套南部的长城沿线地区,与关内大熙军互为依托。 中路的汉军旗和镶黄旗等部也纷纷逃出山西,大熙军也顺势追杀东出,攻占了真定、顺德等临近山西的城镇,但直隶地区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清军主力又飞速北返,清军不敢与大熙军正面对战,但撒出大量骑兵袭扰后路、抄掠村寨、孤立突出部的城池的胆子还是有的。 考虑到在清军优势骑兵的情况下留守直隶地区防御成本太过高昂,大熙军便将当地村民城民西迁退回山西,继续维持对峙。 南部的清军主力则带着一堆堆人头大举北返,皇太极留硕托所部镇守大名府,自领主力返回京师,向天下宣称清军此战大胜、斩俘无数,乃是因瘟疫、粮草和开封洪水的缘故才撤军北返,指责大熙不顾开封百姓性命,“掘河以灌城”。 满清与大熙的第一场大战,便以这种虎头蛇尾的方式结束了,清军拿着开封做文章宣称胜利,却出动大量包衣绿营在与大熙交界的各个地区大兴土木构筑堡垒和防御工事,而大熙受困于骑兵的弱势,在一马平川的直隶地区也没法采取长距离、大规模的进攻作战,只能以小股部队与清军摩擦、破坏其工事构建,双方暂时处于均势之中。 “但这种均势不会维持太久的!”吴成立在开封城墙上,看着城下如工蚁一般正清理着洪水过后的狼藉、修复着城池和堤坝的战士和百姓们,斩钉截铁的说道:“老天欲使人败亡,必先使人疯狂,洪台吉使出了水淹开封的绝户之计,恰恰证明了他心里很清楚,东虏在战场上已经不可能从我大熙身上获取决定性的胜利了!” “东虏唯一的优势只是骑兵和机动性,洪台吉确实是个顶尖的对手,把这一点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抓住了唯一的战机,赢得了一场战术上的胜利!”吴成评价着,语气冷静得让人不寒而栗:“但这场战术上的胜利,恰恰代表着东虏在战略上的完全失败!” “拿下一座被洪水淹没的开封、几十万人头首级,对东虏来说毫无意义,山西依旧在我们手里,我们的刀尖依旧抵在东虏的咽喉上,我们的各个兵团都没有遭受致命的重创,除了开封,大多数地区连一线防线都没被清军突破,我们的大后方更是毫发无损。” “时间站在我们这边,进入相持阶段,对我们最为有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稳固后方、消化之前扩张的成果,也有充足的资源去培育我们的骑兵,而东虏已经丧失了他们在战略上的主动权,他们之后或许还能利用短暂的骑兵优势发动一两次小规模的进攻,但想要再想这次一般发起一场十余万人级别的大规模进攻,对于东虏来说和自掘坟墓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等待,等我们的骑兵成长起来,最多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就连战术上的主动权也会落在我们手中,到时候,便是东虏彻底走向灭亡的时候!” “到时候,也是我们为这开封城内数十万军民百姓报仇的时候!”吴成扫视着满目疮痍的开封城,紧紧握住拳头,吩咐道:“东虏如今把这水淹开封的脏水泼到咱们身上,咱们也不能毫无作为,除了要和他们打嘴仗,还要在开封立碑开馆,陈列东虏水淹开封的罪行!” 吴成转身看向身后的宋献策和牛金星,吩咐道:“宋先生,此事你亲自负责,要发动河南各路府衙收集幸存者的证词,那些同被水淹的绿营兵的证词也要收集整理,那些被俘虏的东虏兵将要严加审讯,留下几个合作的,带着他们去襄京等地游街,揭露洪台吉和东虏的罪证、让百姓们都好好看看东虏的凶暴无耻!” “至于其他的东虏俘虏……”吴成双目一沉:“军情处审讯之后就统统带来开封公审吧,几十万冤魂,得用鲜血来安抚!” 宋献策郑重应声,牛金星眼珠子转了转,进言道:“执政,东虏如今抓着咱们的一个降将做文章,给他封官进爵,让他诬陷我大熙是决黄河河堤的元凶,此战我大熙也俘虏了好几个东虏将官,要不要……” “清者自清,我们的辩驳是要以扎扎实实的事实为基础,用谎言去对付谎言,最后破坏的依旧是我们的信用!”吴成打断了牛金星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呵斥:“那些东虏将官,无论是汉奸还是鞑虏,若是不肯合作,尽管押去公审便是,我大熙用不着这些渣滓。” 牛金星悻悻退下,宋献策瞪了他一眼,凑到吴成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执政,那蒋发是当年和少室伯一起投奔咱们的,在攻打少林寺时也立过功,如今他叛变投敌……少室伯该如何处置?” “蒋发是蒋发,李际遇是李际遇,李际遇的旧部有蒋发这样胆怯投敌的叛徒,也有申靖邦这样英雄牺牲的好汉,岂能一概而论?”吴成瞪了宋献策一眼:“照章办事即可,李际遇在守卫开封的过程中犯了什么错、所部思想教育有没有松懈和问题,自有教导处和军法处去详查。” 宋献策只是看着吴成没有说话,吴成顿时回过味来,轻轻点了点头:“你盯着些,若是有人趁机对李际遇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弟兄搞党争、搞扩大化、搞山头,直接报到我这来,我会给他们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的!” 宋献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安抚道:“执政,您也不要太过生气了,东虏虽然自称得胜退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虏已被困在囚笼之中,败亡指日可待!” “执政来开封前,属下算了一卦,前所未有的清晰,上上,凶星离宫、前路自此畅通无阻!” 第782章 于外 黄河决堤,在开封府和下游的州府造成了一片广泛的黄泛区,不仅开封城全城被淹没,大量村庄堡寨也被淹没,奔涌的洪水涌进涡河,又自涡河冲进淮河,夺淮入海,连残明控制的淮安府等地都遭到洪水侵袭,正在劫掠淮安府、扬州府的豪格所部清军措手不及,有部曲被突如其来的洪水裹走。 洪水过后,大熙便发动军民对被清军炸毁的堤坝进行修补、对开封等地的黄泛区进行治理、对开封城进行清理,吴成便在开封亲自坐镇,将大帐支在黄河大堤上,以示治理黄泛区的决心。 如今夜已深沉,河堤上却依旧热闹非凡,轮班的战士和民夫正在一处一处的检查修补着黄河大堤,而吴成的大帐中也是灯火通明,只不过吴成正在处理的事,和黄河没什么关系。 “探马回报,东虏确实是在直隶沿线大兴土木构筑防御工事,不少堡寨隐约可以看出来是仿制的咱们在山西的棱堡要塞......”宋献策将鞋子在火炉上烤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有火炉的温暖,渐渐平复下来:“执政,你猜的没错,洪台吉确实是彻底熄了进攻的心思,开始全面采取防御了。” “他们采取防御比咱们简单,前线堆砌堡垒工事,骑兵军团布置在后方,我们攻击何处,他们就驰援何处,不用像咱们一样费力把一整个省都要塞化.......”吴成剥的番薯,淡淡的回道:“依旧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洪台吉对自己、对咱们的优缺点都很清楚明白。” “所以他的打算也就不难猜了......”吴成掰了半边番薯递给宋献策:“此战东虏完全是靠着洪台吉个人对战机的把握能力,生生挣得了一场战术上的胜利,但这种胜利是不可重复的,对于整个大局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 “东虏和咱们的第一场大战,从战略层面上来说,我们的布置确实有效的锁死了东虏最擅长的战术,啃不下山西,直隶侧翼的威胁无法解决,直隶就会成为一个囚笼,东虏只能困在这一隅之地,发展的上限已经被我们压死了。” “从战术层面来说,城池攻防,东虏连我们一线的防御都突破不了,堂堂阵战,东虏在我们各个兵团的手里没有赢过一场,游击战、坑道战,更是被咱们碾压,东虏只在骑兵上占了便宜,可他们的骑兵优势能维持多久?一年?两年?” “洪台吉比我强,所以他绝对看得清楚,这一仗表面上是打和,但实际上对东虏来说是一场完败,他的大清国失败的结局经过此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吴成冷哼一声:“所以他不会再奢望于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即便嘴里还喊着复大元故事,心里也做好了为一割据之主的准备。” “执政分析的有理......”宋献策点点头:“洪台吉若还有争锋天下的野心,不可能在开封使出这种绝户计,这是把整个河南,不,整个天下的民心推到咱们怀里,也是在帮着咱们坚定军心。” “洪台吉漫灌开封,恰恰证明他意识到对付不了我们,只想做个盘踞直隶、山东等地的割据之君了......”吴成捏着番薯,看着炉火出神:“东虏自万历四十四年立国,在关外苦寒之地待了数十年,是洪台吉完成了入关大业,他的声望成就已经达到了顶峰,东虏若能长久世代,他自然是一代圣主,东虏即便灭亡了,他也是青史上绕不开的蛮邦英主。” “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追求的了,能够吞并天下自然是好,就算不能,也不影响他的功业成就,只要这大清国能平稳传下去,不要让他再做了亡国之君就好。” “所以洪台吉余生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守住直隶那一隅之地,保住他入关的成就......”宋献策眯了眯眼,冷笑道:“但那些八旗贵胄,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 “我说过了,两国对峙,于内于外对咱们都有利,于外,就利于咱们日后犁庭扫穴!”吴成重重点点头:“一个国家若是失去了进取之心,内部矛盾就是渐渐暴露出来,这些日子我大熙的扩张放缓,内部就暴出了不少问题,东虏八个旗,还有满蒙汉三族问题,内部积压和掩盖的矛盾会比咱们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东虏无法再从扩张获利,洪台吉只能在分配上做文章,那些大大小小的旗庄,就是洪台吉收买八旗贵胄的筹码......”吴成一口将番薯吞下,一边咀嚼着,一边含含糊糊的说道:“八旗贵胄入关来是要享受的,可旗庄若是不能给他们提供足够挥霍的物资,他们会怎么办?” 宋献策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天:“执政,这干旱灾害,应该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会的!”吴成干脆得如同泄露天机的神棍一般:“就算老天爷不帮忙也没事,明廷不懂敌后游击、发动群众的方法,咱们可是懂得很!旗庄越多,洪台吉的大清国就会越乱!” “洪台吉或许可以靠威望和手段压住一时,但有我们在,他终究会有压不住的一天!”吴成看向东北方向:“东虏内部的矛盾越来越激化,明国的党争会在东虏的朝堂上重现,而那些八旗贵胄手里还有刀子,到时候会闹到什么程度?” “东虏的内部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什么底线都形同虚设.....”吴成在一旁的地图上拍了拍:“我想要不止是一个直隶,甚至不止是关外的辽东沈阳等地,而是彻底消灭东虏的政权、吞掉蒙古、满洲,还有老奴和洪台吉两代人所有努力。” “但关外苦寒、地势复杂、蛮夷混居,一个四分五裂的女直诸部,自然比一个上下一心的大清国好对付,有人帮忙带路,自然比咱们自己在白山黑水中闯来闯去方便!” “原来如此!”宋献策呵呵一笑,问道:“执政说这是于外,那于内而言,对我大熙又有何好处呢?” “洪台吉是个顶尖的人物,放眼天下,能比得上他的寥寥无几,所以他一定能发现那唯一破局的可能......”吴成淡淡一笑,仿佛在扯开话题:“而那唯一一条路,便是我留给他的死路!” 第783章 生路 多尔衮在寒风之中等了很久,一张脸冻得通红,身上精致的兽皮亲王服似乎也失去了抵御寒风的能力,一阵阵寒风直往多尔衮的身体里灌,但多尔衮却依旧站得笔直,甚至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但多尔衮身后的满清官员和明国降官降勋们却没有多尔衮这般忍受寒冻的能力,一个个瑟瑟发抖,牙齿打战的声音在黑夜之中传得远远的,不时还传来“扑通”声,是某个受不住冻的官员扑倒在地。 又等了一阵,天上忽然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多尔衮抬头看向一片漆黑、连一丝月光都看不到的天空,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也算是件好事?若能下场大雪,这直隶的旱情也能缓解一二。” “这鬼天气里头在这荒郊野地里等着,回去非得生场大病不可!”一旁的多铎似乎是因为多尔衮说话了,也低声抱怨起来:“嘿,说起生病来,听说宸妃自从年初儿子夭折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几乎忧闷成疾,若是宸妃真的卧病在床,八哥怕是就算跟武乡贼打着仗也得飞马赶回来了吧?” 多尔衮微微一笑,旋即又意识到场合不对,赶忙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低声呵斥道:“废话少说,我等忠臣良将,只管等候皇上得胜回朝便是。” “得胜回朝,啧啧啧.......好一场大胜!”多铎哂笑一声,却没有再多话,也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乖乖在一旁等候着。 又过了一阵,远远几骑奔来,多尔衮眯了眯眼,朝身后的太监点点头,不一会儿,节奏欢快的凯乐响起,瞬间传遍整个原野,那些乐师也在寒风中冻得麻木了,乐曲显得有些失调和滑稽。 那几骑奔来,为首的正是内大臣锡翰,领着几名皇太极的戈什哈来到郊迎的百官面前,先向多尔衮行了一礼,让戈什哈去停了奏乐,这才高声说道:“皇上口谕,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夜路难行,皇上今日不抵京,择地扎营休息,诸臣忠心可嘉,不必等候,皆散去回家,明日在京师城外迎驾即可。” 百官班列中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跟着多尔衮一齐拜倒接旨,随即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向着京师方向散去。 多尔衮向锡翰点了点头,转身正要离开,却被锡翰叫住:“睿亲王殿下,皇上还有口谕,让您现在就去拜见,劳烦睿亲王殿下挪步吧?” 锡翰顿了顿,扫了眼一旁的多铎,补了一句:“皇上特别说了,让睿亲王殿下一个人去。” 多铎皱了皱眉,扯了扯多尔衮的衣袖,多尔衮却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悄悄对多铎说道:“安心吧,皇上就算要办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说着,多尔衮便在多铎忧心忡忡的眼神中牵过皇太极的戈什哈牵来的马,翻身上马,跟着锡翰向皇太极的驻地而去,跑了一阵马,锡翰凑到多尔衮身边,压着声音说道:“睿亲王放心,皇上此番召见睿亲王,只是商量关于武乡贼之事。” 多尔衮深深看了锡翰一眼,灿烂一笑:“既然如此,本王就安心了!” 皇太极的御帐中灯火通明,被火炉烘得如同阳春三月一般,皇太极赤脚踩在厚厚的羊皮地毯上,穿着一件明黄单衣,端着烛台端详着一张地图,听到帐帘掀开的动静,还不等多尔衮跪拜,便随意的朝后招了招手:“墨尔根戴青,过来过来,过来看看,这是从开封缴获的武乡贼的地图,你定然会感兴趣的。” 多尔衮凑近看了看,眉间瞬间皱成一团:“这地图制绘得如此精细清晰,我大清举全国之力恐怕都找不到一张能与之相比拟的地图。” “而这样的地图,武乡贼还有许多......”皇太极叹了口气,坐回帐中的虎皮椅上,将烛台搁下,认真的盯着多尔衮:“墨尔根戴青,大清诸王之中,你最聪慧善战,你觉得此番我大清与武乡贼大战,胜负如何?照实说,朕想听实话。” 多尔衮沉默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回答:“皇上千里奔袭、以水为兵攻破开封坚城,即便千百年后,亦可为天下名将称赞,但是......突袭开封之胜,掩不住整场大战的失败,我军分兵三路,三路没有一个实现了战前的计划和意图......可以算得上是完败。” “你能老实说话,证明你还是个顾大局的......”皇太极苦笑一声:“你说的没错,说什么胜利、什么斩获无算,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清楚,这场仗败得一塌糊涂,军备不如人、兵将不如人、战法不如人,连张地图都不如人,完败......完败!” 皇太极长长叹了口气,身子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墨尔根戴青,你知道最让朕心惊的是什么吗?是朕什么都没做错,大清什么都没做错、手下的将士们也什么都没做错,甚至连绿营都可以说是超水平发挥了......但换来的依旧是一场完败!” 多尔衮默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劝解,皇太极又幽幽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战场上,我们是不可能赢得了了,只能在别的方面想想办法,朕回京路上冥思苦想,想了个法子,或许是条出路,你与朕参谋参谋。” “武乡贼.....终究是起自贼寇,他们的内阁首辅杜魏石,落魄秀才出身,内阁右次辅朱重明,朱明沈藩宗室出身,不过也只是一个顶着宗室名头的底层而已,内阁左次辅韩匡,这个倒是有些身份,前明沁州知州,但他也是寒门子弟。” “两院两处,监察院掌院肖文青,湖广举人出身,谏议院掌院宋献策,游方术士,总教导处领班蒲名声,武乡百户所旗兵,只有军机处领班梅之焕,算是世家豪门出身。” “六部之中,吏部尚书泰文院,沁州举人,户部尚书林故,原来是运城盐场的算账先生,兵部尚书张散,家奴,工部尚书彭禹,沁水县丞,刑部尚书施常,河南渑池举人,只有礼部尚书梅涟,出身世家豪门!” 皇太极身子忽然绷得笔直,如扑食前的饿虎一般:“墨尔根戴青,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第784章 于内 “死路?”宋献策一边翻着火炉上的番薯,一边满脸好奇的问道:“执政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恕属下愚钝,一直无法参透执政所言的‘死路’到底是什么。” “那你就仔细听我慢慢解释.......”吴成淡淡的笑着,捧着一杯滚烫的热茶暖手:“咱们是反贼出身,天生就起自寒微,我是个卫所兵出身,你呢?游方术士,杜先生更别说了,泔水吃了那么多年,都是不起来造反,就只能等着饿死的人物。” “在我大熙朝堂之中,像咱们这样起自寒微的不少,军中也大半是如此,严格来说,恐怕只有梅老一家子是以世家豪门的身份主动加入我大熙的,所以他们父子如今也身居高位,说老实话,我对他们比对你都放心。” “我们起自寒微,朝中军中也自然而然填满了寒门微末之人......”吴成眼中寒光闪烁,笑道:“前明那些世家豪族、豪绅大贾,在我们这里是个什么角色?” “合作的,不动浮财、保留一部分田地和产业,不合作的,没收田地产业、乃至公审处置!”宋献策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似乎有了些明悟:“大熙的政策,整体上还是压制世家大族、豪绅大贾的,均他们的产来充盈国库、赈济万民,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所以那些世家豪族对我们的态度,自然是不满的。” “你说的没错!”吴成重重点点头:“但他们不得不和我们合作,因为明廷没法维护他们的利益、光靠他们自己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们没有选择,毕竟与咱们合作只会破财,可与我们对抗,却是要丢性命的!” “但如今的东虏,却给了他们一个新的选择——和东虏结合在一起,他们为东虏出钱出粮、安定地方,东虏则充当他们手中锋利的刀,替他们守卫他们的田土产业、甚至是尝试着从咱们这里抢夺更多的田土产业!” “这就是我说的洪台吉唯一破局的希望.....”吴成嘴角的冷笑久久没有散去,仿佛已经把皇太极给算死了一般:“像当年的忽必烈一样,和汉人官绅豪门紧密结合,把他的大清变成这些世家豪门的打手和鹰犬!” “原来如此,对于东虏来说,这确实是条好出路......”宋献策点点头,更加疑惑的问道:“但是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执政说这条路是条死路?” “因为我们,我们不同!”吴成淡淡的笑着:“若是对付一个寻常的农民起义的国度,或者一个腐朽无能的败落朝廷,或者如五代十国那般的割据政权,洪台吉走这条路都能走得通,他若是把这些豪门大族的力量团结起来,在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股能压倒所有抵抗的强大力量。” 吴成顿了顿,一字一顿的强调着:“反动的风潮。” “反动......”宋献策咀嚼着这个词:“执政这个词,应该不是《道德经》中‘反者道之动’的意思吧?” “自然不是,我这个反动,指的是逆势而行,维护落后和腐朽,拒绝变革,希望有千秋万代不移之法的思潮......”吴成粗略的解释着:“那些世家豪门、官绅贵胄,甚至不止于他们,包括咱们很多想要子孙永世富贵的弟兄在内,是希望这天下永远是他们当家作主、千秋万代不移的,这便是反动。” “中土数千年来治乱循环,大多就是因为有这股反动的势力作祟,强权借助他们的力量,能够更轻易的统治国家、稳定社会,付出的便是改朝换代后新旧轮替的循环.....”吴成直起身子,语气极为严肃:“我大熙起自微末,要倡义救民、要行孔孟仁道,不对旧有的制度和社会进行一场大变革是不可能的,故而天然就与这些反动的势力对立,而且.....我不想让大熙再沦为一个治乱循环中的传统王朝,而是想让它成了中土向前走的过渡,那些反动的势力,自然是越弱越好。” “腐朽的明廷没有能力将这些反动势力团结和发动起来,但是东虏可以、洪台吉可以,而且如今,他只有这条路有破局的希望了......”吴成冷笑几声,拨弄着火堆:“朝堂战场,最怕的就是看不清敌我,有东虏帮咱们分辨敌我,咱们应付起来也就方便不少。” “那些迫不得已投奔咱们的世家豪族、前明官绅,那些藏在咱们队伍里如洪磊、蒋发那样的投机份子,那些渴望永世富贵而不可得、满腹怨愤、拉帮结派的山头......他们统统暴露出来,我们也正好能割去腐肉、轻装上阵!” “执政谋略深远......”宋献策吹捧了一句,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担忧来:“执政.....一直都是这么有信心。” “时势不同了,最主要的是,我们不同了,对于那些反动势力、对于洪台吉来说,我大熙便是数千来未有之变!”吴成淡淡的笑着,胸有成竹:“从武乡义军到大熙,实际上是被我拔苗助长、强行拉起来的一个早熟的政权,我们和历代反贼都不同,不是传统的农民起义、也不是军阀贵族争权,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改天换地的大变革去的。” “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有意无意的进行着与反动势力抗衡的准备,最典型的,便是在行动上发动百姓、在思想上对孔孟儒家理论体系的重构和释经。” “在历史上,先进的力量往往还处于摸索阶段,就在反动势力的反扑之中被吞并或镇压,可我们不同,我们在反动势力还处在一盘散沙的状态时就已经成长起来了,当他们依附于东虏团结起来时,面对的不再是历史上那样的零零散散弱小的先进力量,还是一整个稳固且强劲团结的铁拳。” “先进最终必然能战胜落后和腐朽!”吴成总结了一句,看着火堆出神,心中默念道:“我只是在拙劣的模仿着他们,大熙.....也远远比不上他们,但在这个时代改天换地,足够了!” 第785章 烈士 宋献策也有些分神,凝眉思索着,过了一阵,才猛然惊醒过来,尴尬的一笑,问道:“执政,如今我大熙和东虏进入相持阶段,之后该如何布置?” “我们和东虏相持,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我们的骑兵成长起来前,暂时不会有大规模的局势变化了.......”吴成看向一旁的地图:“至少对我们双方来说如此......但这不代表咱们什么都不做,表面上不动手,桌底下互相踹腿就得更勤快几分!” “洪台吉要讨好八旗贵胄、要讨好世家豪门,他哪来那么多资源去分配?只能剥削自底层,不仅仅是汉蒙两族,底层的旗人也会成为他剥削的对象!”吴成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京师的位置,仿佛看到了皇太极盘算谋划的身影:“若是面对南宋、东晋那些同样是士绅豪门架起来的传统王朝,对底层加紧剥削也就无所谓了,只可惜他撞上了咱们,拉拢发动底层的事,咱们说是天下第二,谁敢称天下第一?” “宋先生,你帮我写几封手令发去襄京,让内阁、军机处、军情处抽调人员潜入直隶、山东,乃至辽东等地,依托直隶局和山东局的前期工作,对东虏的旗庄和治下村寨、基层进行渗透与瓦解,建立咱们的组织、适时发起暴动和起义。” “开封城四十余万冤魂,洪台吉就算凌迟也难偿其罪!”吴成目光阴冷,语气更是冷肃:“洪台吉想安安心心当着这个割据之君,哪有那么好的事?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的统治一点点的崩塌、看着他一辈子的努力和成就渐渐变成一个笑话,我要让他意识到他苦心拉起来的满族最终会蓄发易服,如同当年的匈奴鲜卑一样,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我要让他用尽一切办法,却无力去阻止!” “杀人诛心,洪台吉这样的人物,单纯只是取他性命反倒成就了他的名声,我要让他变成一个笑话、一个小丑而遗臭万年!” 卢象升是被一阵哀乐吵醒的,瞪着迷糊的双眼理了理桌上的文稿,将文稿上沾染的口水擦干净,把早已熄灭的炉火和蜡烛细细收拾了,又多加了一件棉袍,来到屋外稍稍洗漱了一番,向着村外哀乐响起的地方走去。 村口已经围了不少村民,几名穿着官袍的男子捧着一块匾额,满脸肃穆的立在村口,每个人的臂膀上都绑着白巾,卢象升瞥了一眼,上蔡知县以下,县衙的官员似乎都到齐了。 卢象升心中咯噔一下,赶忙挤进人群中,寻到相熟的老先生,那老先生见卢象升挤过来,没等他发问,幽幽叹了口气:“东虏炸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三崽子…….荀三没了。” “水淹开封......四十多万百姓啊!”卢象升心中惊怒不已:“何其凶残!何其暴虐!” 几名村民将那荀三的家属找来,他的老婆孩子得知噩耗都哭成一团,老母亲更是连路都走不动,几乎是被儿媳和孙子架着行动。 上蔡知县赶忙上前来握住荀三老母的手,语带哭腔的说道:“荀家阿婆,荀三在东虏兵攻入开封时英勇奋战牺牲,虽然他的尸体被洪水卷走,我们还没找到,但朝廷已经决定了,将他列入烈士名录之中。” “我们专门来送这块烈士匾牌,荀三烈士虽然只是征募民夫,但你们家照样能享受烈属待遇,除了抚恤金、税赋优待之外,荀三烈士的子女都能入济宁的大学堂学习,一切费用都是朝廷承担了,直至他们成年。” “烈士,烈士......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寻死?”老先生摇头叹息着:“只可惜这世上不让人好好活着的家伙,太多太多了。” 卢象升默然不语,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那些官员将牌匾和抚恤送上,荀三那一直痛哭不止老母亲摸着牌匾,哭声忽然渐渐小了下来,将牌匾抱在怀中,问道:“知县老爷,俺家那三崽子,真的是英勇牺牲的吗?” “若不英勇,朝廷又怎会认定他做烈士?”上蔡知县屈着身子,柔声答着:“荀三烈士在保卫开封南城墙的战斗中,抱着一个东虏的甲兵跳进洪水里,此事不少幸存的战士和百姓亲眼所见。” “好崽子!好崽子!”荀三老母点点头,忽然伸手将荀三的长子拽了过来:“俺不要牌匾、也不要抚恤,俺这孙子今年已经十四了,再去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了,俺求知县老爷帮个忙,送他去参军,让他为他爹报仇、为开封的百姓们报仇!” “俺也要参军!”有人也嚷嚷了起来:“上次和三……荀三一起去应募,结果荀三选上了俺没选上,这次俺也要去参军!荀三敢杀鞑子俺也敢杀鞑子、荀三不怕死俺也不怕死!” 周围的百姓都喧闹了一起,不少青壮都嚷嚷着要去参军,上蔡的官吏们明显都吃了一惊,赶忙安抚不停,卢象升却盯着荀三的那块烈士牌匾深深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向着流动学堂所在的小院子而去。 入了当做值房的一间土屋,卢象升径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抚摸着桌上的文稿,喃喃自语着:“做个村野先生、教书育人、写写游记文章,就此了却余生,挺好的…….如今看来,不过是逃避而已,我卢建斗,还不如一老妇有担当、有勇气!” “卢先生是想要离开了吗?”那老先生不知何时跟着卢象升一起回了学堂,揣着手微笑着说道:“卢先生经纬天地之才,在这乡野之间当个流动学堂的先生,实在是可惜了。” “不,教书育人、令乡野村民也能受圣贤教化、脱离蒙昧,这是天下最大的大事,不是屈才、更不可惜!”卢象升摇了摇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只是若不能驱逐东虏,还会不断有开封、荀三那样的事发生,这天下再大,也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老先生默默点点头,笑道:“卢先生要去襄京,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相送,卢先生若是不嫌弃,我送你一支新笔如何?” “谢过老先生,但我不去襄京……”卢象升看向东北的方向:“他们已经做得够好的了,用不着我再去添乱了,我……要去最艰险的地方!” 第786章 远水 大熙革命六年、满清崇德四年、残明弘光元年,夏初,广州黄埔港。 黄埔港位于广州东南部的珠江口内北岸,原是一座名为“黄埔”的村庄,隋唐时期,便逐渐发展成船舶进出广州的外港停泊地,至明末,因为禁海的缘故,明廷只开放福建月港通商,加之明末时期中欧海贸衰落,往南洋的海道又掌握在欧洲人的手中,日本成了明廷最大的贸易对象,福建也由此甩开广东成为明末海贸最为繁盛的省份,黄埔港也因此逐渐衰落。 大熙早早就决定了走向海洋的战略,作为目前大熙手中唯一的一个临海省份,广州自然是要开埠通商的,占据广州之后便在原黄埔港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和基础建设,待大熙和郑家一起攻克马尼拉、逐步打通南洋商道,广州也正式开埠,外海船只只要在壕境领取了牌照,皆可入黄埔港贸易通商。 北地的纷扰动乱、灾害战争,影响不到大陆南端的广州,黄埔港刚刚开埠就爆发出极佳的潜力,商船络绎不绝、来往客商日日增多,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原本还略显萧条的黄埔港就已是热闹非凡了。 如今的黄埔港一如往常的热闹,一艘艘海船被引水员引入港中,港口上堆积着一座座小山一般的商货,光着膀子的苦力如同蚂蚁一般将一艘艘海船上运载的粮食搬下船来。 “那些船上的都是从邦楠府运来的粮食......”广东节度使孙朝肃穿着一身青袍,立在港口中的塔楼上,微微眯着眼感受着海风,指着几艘大福船向一旁的熊文灿解释道:“太蒙兄,你也看了孙初阳的信,西番占了吕宋这么多年,连田税都没搞起来、部落和人丁有多少也不知道,他在吕宋也得从头做起.....” “孙初阳仿照前明的卫所制,将邦楠府的汉民土民组织管理起来,到现在也才有了个架子,生产的粮食还得留着自家使用,又要筹备军粮准备进攻宿务等地、彻底驱逐吕宋的西番势力,能够运回国内的,自然不多。” “此事我也知晓,孙初阳一直宰相朝廷要人要官,发往襄京的禀文都快堆成山了!”熊文灿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港口的船只:“朝廷准备过段时间在襄京、武昌、南昌等州府大城中搞一次严打行动,把那些脚行、打行什么的青皮无赖和无业闲汉统统给抓了,押去邦楠府拓土,另外谏议院里的闲官、整风肃纪中的罪官,还有前明那些无用的官绅,大多也会发往邦楠府乃至吕宋充作官吏。” “孙初阳倒像个土皇帝,自在的很!”孙朝肃冷笑一声,见熊文灿看来,摆了摆手,没有深谈的意思,指了指港口上另一个方向上的船只:“那些船只大多是咱们中土的海商,江西的瓷器、四川云南等地的茶叶、湖广广东的烟草,由他们运去南洋诸国。” 孙朝肃顿了顿,向壕境方向瞥了一眼,继续说道:“这些货物运送去南洋诸国,价格可翻四五倍,但以往海贸商道被西番控制,他们价格多寡全凭西番一张嘴,海贸暴利,我中土却赚不到多少钱粮,大头都给西番那些中间商赚去了。” “革命二年我大熙解放广东之时,广东一省税粮在两京一十三省中为倒数第三,杂项银不过一百四十余万两,辽饷加派也才二十三万两有余,这点钱粮,不过是勉强能支撑着兴城伯在广西清剿残蛮土司、驱赶安南人的战事而已,上解户部的钱粮自然寥寥无几了。” “但如今咱们占了吕宋、重夺海贸商道,海贸才刚刚起步,仅仅是黄埔港一口,就能收取六十余万两白银,这还是红毛番一直在和咱们抢夺海道、官绅勾结走私、郑家又占了大头的结果。” “若是驱逐了盘踞在吕宋南部、爪哇、满喇甲等地的红毛番,彻底将整个南洋的海贸商道都握在咱们手里,每年自海外输入的税银,数不胜数。” “朝廷又怎么不知海贸巨利?”熊文灿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要不为何要设海务院总理各地市舶司和海关?我这个新上任的海务院掌院,为何要跑到广州来?” “不是为了郑家来的?”孙朝肃有些好奇:“当年郑芝龙是你招抚的,如今他郑家占着马尼拉,靠着优势的船队在南洋横行霸道,过往的船只都要给他们缴船税不说,还以护卫船只的名义分收船货利润,南洋的海贸收入,大半进了他们的口袋。” 孙朝肃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笑道:“红毛番至今还盘踞在吕宋南部,就是因为郑家要靠着他们吓唬过往船队、养寇自重,一直对驱逐红毛番出工不出力,而且郑家的人不单单是想占着一个马尼拉,他们的税吏时常越境跑到邦楠府来向咱们治下的土民汉民征税,在汤都等地,还布置了上万的兵力监视邦楠府.......野心不小。” “确实是有郑家的缘故,我之后会私下去一趟台湾,和郑芝龙谈一谈......”熊文灿呵呵笑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郑家的根子毕竟是在福建和台湾,咱们的船队虽然还没有远海作战的能力,但把数千军兵送上台湾是办得到的,郑家在陆上对抗不了咱们,就一直被咱们捏着七寸,任由他孙猴子七十二变,也逃不脱咱们的手掌心!” “郑家若是夺了整个吕宋为基业,倒是可以和咱们放肆,可有孙初阳他们在吕宋,郑家翻不了天!”熊文灿呵呵一笑:“三千人,不多,但足够我大熙在吕宋生根了,等孙初阳在邦楠府把卫所搞起来,手底下起码也有两三万人马了,郑家拿什么去和他斗?郑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想方设法的往邦楠府挤。” “郑家不足为虑,我此番来广东,是为了更紧要的东西!”熊文灿朝那些海船一指:“粮食、南洋的粮食!” “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有水总比没水好!” 第787章 近渴 “去年,北地诸省遭了一年的灾,旱蝗洪虏连着来,特别是这旱灾,非但没有平息的迹象,反倒是愈演愈烈了!”熊文灿双手撑着栏杆,眉间紧皱、放眼看着远处的海水:“去年年末开始,旱情有向南方扩展的趋势,襄阳府冬季只下了几场小雪,开春之后更是有一整个月滴雨未下,四川、庐州、徐州等地,冬季也是少雪寒冻、开春以来雨量也远远不如去年。” “朝廷之前已经有了准备,去年一年南方各省发动了不少百姓民夫和战士修筑水利设施、开掘深井、存蓄水冰,暂时还能维持生产生活所需......”熊文灿看向东北方向:“残明治下的扬州、淮安等地,去年被东虏放手抢掠,又因为旱情的缘故,听说开春至今,淮安府的粮价就涨了二两有余。” “南方诸省这般模样,北地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熊文灿又看向北方,满眼都是忧愁:“受灾最重的河南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去年挖的深井,不少也断了水,汝州、南阳府等地接连爆发蝗灾,开封府还因为去年东虏水灌开封的缘故爆发了瘟疫,直至现在还没彻底控制下去。” “除了河南,陕西、山西、甘肃等地皆是颗粒无收,连玉米番薯这种耐旱的作物都种不活,山西汾水、漳河枯竭、不少地方的常平仓连储粮都消耗一空,黑市上都买不到粮食,年初陕西还出现了一波流民潮,上万流民涌入四川、山西等地......大熙日日喊着倡义救民,没想到大熙治下,又冒出了流民的情况......” “哀民生之多艰!”孙朝肃感概了一句:“老天爷总得喘口气,这旱情总有缓解的时候......” “万一没有呢?”熊文灿苦笑一声:“万一这旱情持续个七八年怎么办?还得有多少百姓受灾?朝廷又如何支撑得下去?得饿死多少人?” “所以只能想尽办法开源节流了!”熊文灿又看向大海的方向:“所谓节流,便是要厉行节俭,朝廷这些日子下了那么多文要给地督促节约粮食、打击走私,要求各地官员不得铺张、不得饮宴、官衙中人一概禁止饮酒等等,那些条文纪律你应该也看过了,我再跟你说件事,军机处正在计划裁军,也是因为这干旱缺粮之事。” “节流之外,便是开源,而这开源之处,便在海外!”熊文灿一拍栏杆:“朝廷已经决定施行关粮税制,凡海外客商来我大熙贸易,只能停泊于广州诸港,必须运载一定的粮食才能领取牌照入港贸易,粮食可以充抵部分税款,中土客商出海贸易前就要协定粮额,返港之时若是没有运载足够的粮食,则处以罚款,若是多运了,便冲抵税款。” “南洋盛产稻米,此法确实可行......”孙朝肃点点头:“特别是暹罗,听说他们那雨水充沛、气候温暖,稻米产出丰富,潮汕有不少米商在暹罗购米再贩卖至他国,在暹罗国内有不少华商聚居。” “所以礼部这些日子都在寻找懂暹罗话的通译,准备组个使团出使暹罗.......”熊文灿笑着说道:“朝廷准备抛开那些米商海商直接和暹罗王室谈谈,用咱们的瓷器和茶叶换暹罗的白米,除了开通商路之外,云南沐家和沙普土司的残兵逃入缅甸,受到缅甸蛮王的庇护,咱们派了几次使者要缅甸蛮王交人,他们都置之不理,恐怕早晚得动动刀子惩戒一番,暹罗和缅甸有世仇,此次遣使也是看看能不能与他们签个盟约,日后我大熙若真的出兵缅甸,也好有个帮手。” “当然,最主要还是为了暹罗的白米,不止是暹罗,南洋各地土邦国家,朝廷都会陆续遣使…….”熊文灿将话题扯了回来:“执政说过,咱们的海外策略和西番不同,西番本就贫瘠,开海就是为了掠夺财富,故而殖民海外只是一味掠夺,盘剥土民、不事生产。” “而我中土本就是当世最富最强之地,也是当世最主要的物产之国,最缺的不是金银财富或劳力,而是市场,所以咱们要以互通有无为主、移民海外为辅,海外本有邦国的无论大小,只要肯与咱们通商交往,就能和平相处。” 熊文灿顿了顿,呵呵笑道:“咱们的船队和军队也不像西番那般四处抢掠烧杀,而是为了维护咱们的市场,比如倭国那般闭关锁国的,早晚咱们的船队会去帮他们开关贸易的。” 孙朝肃附和的笑了笑,提醒道:“南洋若是能运回粮食来自然是好,只是咱们运得,别家也能运,朝廷去年年末成立富义号专卖粮食,大熙治下的粮食卖的都是常平价,但若是运到残明、东虏治下,粮价能翻腾数倍有余,如此暴利,郑家那般会做生意的,不可能看不到的。” “所以我说,我之后会亲自去台湾和郑芝龙谈谈…….”熊文灿眯着眼回答道:“我此番南下,一则检查各地钞关市舶,之后还得麻烦你这个广东节度使配合,在广东搞一次大规模的严打,断了广东沿海的走私。” “严打过后,我就会去台湾见郑芝龙,不仅是他,江南、南洋等地的海商海主和华商也会到台湾来……如今随着南洋海贸的逐渐恢复,海贸巨利滚滚而来,他们郑家一家不可能吃得下,我大熙也没办法一口独吞,所以规矩还是要早早立下来好些,免得到时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反倒让西番、大食那些外人占了便宜。” 孙朝肃默然一阵,说道:“太蒙兄,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若是残明也能依托海贸获取粮食,如今这危机四伏的江南,恐怕会……” “商贾逐利、无商不奸!”熊文灿打断了孙朝肃的话,轻蔑的一笑:“灾荒粮荒,影响不到那些世家豪族、大贾贵戚,白花花的银子对他们来说才是最主要的,若是他们对百姓饥荒有一丁点的在乎,年初又怎会闹出稻桑之争的事来?” “你放心吧,就算海外有再多的粮食涌入,残明的豪贵们也不会分多少给百姓的……”熊文灿看向东北方向:“更何况这天下还有一家最为缺粮,而且还是个愿意不惜代价购粮的主!” 第788章 公田 初夏时节,襄京的春寒逐渐散去,橙黄的暖阳高挂在空中,驱散着仅存的寒意,气温不像春冬那般寒冷,也还没到炎热的时候,城外的野地山林中开满了绚烂的野花,装点着一江碧水穿城过,十里青山半入城。 襄京城不远处一片公田之中,不少农人正在忙碌着,今年襄阳府也遭了旱灾,但好在襄阳地区水系还算丰富,大熙又未雨绸缪从去年秋季与东虏的战事结束后就发动军民修建大量水利工程、挖掘深井,襄阳府等地的旱灾虽然影响不小,但好歹没有像北方诸省那般直接影响百姓的生产生活。 耕种公田的农人不是普通的农户自耕农,而是专门为大熙的官佃户,这些公田大多来自于没收的前明宗室和勋贵官绅的田地,官佃户大多来自流民和失地农户,或者原本就是宗室地主的佃户,公田所有权归属大熙朝廷,这些官佃户则拥有永佃权,可以终身耕种承佃的土地,永佃权也可以像普通家产一样由子孙继承,官府不能随意剥夺,也不会接受永佃权的转卖和质押。 官佃户要缴纳的粮税比普通自耕农要沉重,而且种地不能随心所欲,田地里耕种什么东西,大多由户部下属专门管理公田的官田司统一规划。 这种公田制实际上也是吴成为了日后对大熙的改造而留下的一个拔苗助长的政策,大熙要将传统小农经济向近代工业化过渡,不可能依靠官绅和那些工坊主自发自觉,只能依靠朝廷的引领和推动,朝廷手里握有一些土地,自然比日后再去想方设法的收地方便节省得多,公田里的官佃户习惯了组织和听命,日后转型为工坊工人,自然也比散乱的自耕农要适应得多。 历代封建王朝类似大熙这种官佃户的并不少,大多是在若干年后便将官佃户耕种的土地分给他们充作永业,官佃户变成自耕农,但大熙一直保留着公田制和官佃户,就是因为吴成很清楚自耕农抵抗风险的能力很差,而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情况下,土地作为最保值的商品,大熙是不可能全面禁止土地的买卖和典当的,这不仅会得罪官绅地主,也会得罪无数的农户自耕农。 禁止不了土地的买卖和典当,就无法彻底消灭土地兼并的情况,将官佃户转化为自耕农,实际上就是把这些农人和田地的管理权和所有权从朝廷手中转移到了官绅手中。 既然都是做佃户,为什么不给朝廷做佃户呢?既然都是兼并,为什么不让朝廷来兼并呢?所以虽然从朝堂到地方,“释田永业”的声浪一波又一波,但大熙朝廷还是一直坚持不松口,一直保持着公田制作为国策。 但吴成很清楚,若是大熙向近代化和工业化过渡失败,公田制必然是坚持不下去的,管理公田需要一个庞大的机构部门,需要不定时的大规模清丈和检查,还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打击私吞公田和压榨官佃户、贪污腐败的行为,这些都需要投入庞大的成本,还需要无数尽职负责的官吏去执行。 大熙初立,官风还是纯正廉洁、吃苦负责之时,加上战乱、灾害等影响,土地兼并放缓,对公田制的管理还能以一个较低的成本维持,可若是过个一两代,官吏开始不可避免的官僚化,土地兼并重新抬头,如此高昂的成本,公田制必然会被逐渐消解取缔的。 唯有走向工业化,改变小农经济的产业结构,工业化中聚敛的财富,才能维持乃至扩展公田制,形成吴成心中“田为国有”的局面,最终彻底消灭土地兼并存在的土壤。 但如今大熙的工业化还遥遥无期,就连开海后的原始资本的积累都还处在起步阶段,这些公田大多还是还是耕种的传统作物供给军中和官府所用,只有少数作为工坊的附属种植经济作物,或者作为百工院的试验田,试验新发明的农业科技。 岳冰兰如今就在一片试验田中,田地中间竖起了一座长筒型的建筑,用竹架搭成、涂油的半透明纸和半透明布组成的大棚,以火炉、火坑、烟道加热空气,用马粪、堆肥产热,形成温室。 这就是百工院前几日才搭造完毕的新式温室大棚,棚中种植着反季的水果、粮食蔬菜乃至花卉,大多是用来试验的东西。 岳冰兰扶着腰、摸着有些滚圆的肚子走在一堆说不出名字的花丛之中,一名穿着青袍、身子显得有些干瘦的少年扶着她的臂膀,乃是绵正宇的独子绵长青。 绵长青脸上堆着谨慎和不自在的笑容:“兰嫂嫂,百工院的王院士说了,这温室其实已经能稳定制作了,就是成本太高了,他们现在在想办法把成本降下来,若是能在北方铺开,寒冻的问题就能解决不少…….” “看来小六子你是做了些准备了……”岳冰兰淡淡的笑着,瞥了他一眼,仿佛聊天似的说道:“自从怀了这小崽子,害喜得厉害,这两个多月都只能在襄京城里呆着,本来今年云南沙普之乱平了,还准备走一趟西南,帮执政会盟处置下西南的土司,结果也去不成了。” “执政去江西巡视,我也没法跟着,平日里管着女校、女工的事也是满脑门子糊涂官司,今日好不容易身子好些、气候暖些、也有了些空闲,才能在这襄京附近转一转,来这温室大棚里瞧个新鲜。” 绵长青没有听出岳冰兰的话中话,闷着头等岳冰兰说完,赶忙抢话道:“兰嫂嫂,有些事也没必要自己去做嘛,这朝中愿意为执政夫人效劳的,必然是数不胜数的。” 岳冰兰停住脚步,向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护卫和老护工都识趣的退开一段距离,岳冰兰面色一沉,转身冲绵长青严肃的问道:“小六子,你老实说,谁求到你这来了?” 第789章 牛鬼 绵长青一愣,面上的笑容更加不自在,尴尬的说道:“兰嫂嫂别怪,是一些老武乡的叔叔伯伯们,朝廷让他们去吕宋,他们想要留在国内效力,所以才求到我这来了,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什么老武乡?我大熙浑然一体,老武乡是什么东西?”岳冰兰呵斥了一句,眉间一皱:“去吕宋的官吏,若是自愿,原地官升二级,而且档案依旧存在吏部,几年后回国也能优先升迁,若不是自愿、档案放在总理南洋诸事务衙门的,那只能是犯过错的罪官。” “自愿去南洋的,也就用不着求到你这来了……”岳冰兰瞪了垂下头去的绵长青一眼:“若是犯了些小错的,最多也就是降职而已,不会发配到吕宋去……发配去吕宋的,自然是国内容不下的了,这点你想不明白吗?” 绵长青笑得更为尴尬,话语都有些磕绊:“兰嫂嫂,我也知道朝廷的政策,只是…….到底都是武乡出来的叔叔伯伯们,总不能不给他们面子、寒了他们的心。” “这个也给面子、那个也给面子,这天下岂不是要乱成一团?”岳冰兰又瞪了绵长青一眼:“让他们去吕宋,本来就是给他们面子了,否则认真计较起来,丢官去职都是轻的!再说了,去吕宋又不是回不来了,只要他们勤恳任事、老老实实的,经过查考还是有回国做官的机会嘛,他们跑来求你,明显就是没有认真吸取教训、意识到错误,就该送去海外好好思考思考!” 绵长青垂着头不说话,岳冰兰叹了一声,教训道:“小六子,当年在武乡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你知道你爹是怎么处置的吗?” 绵长青点点头,又猛的一顿,忽然摇了摇头,岳冰兰皱了皱,没好气的继续教训道:“该公审公审、该处置处置,执政要怎么做,绵老叔从不会干预,求情的、闹事的,都帮着执政顶回去,绵老叔在时,执政从来不用操心这些人情世故的东西,只需一心做事。” “你如今也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岳冰兰语气柔和了一些,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怎么也藏不住:“成哥和我不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你就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便是,安安生生的过完这一生,咱们对绵老叔也有个交代,你…….别添乱就好!” 绵长青面色有些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兰嫂嫂别动气,我等会回去就把那些人轰走,这次确实是因为抹不开面子才帮他们说上一嘴,以后……再也不敢了。” 岳冰兰点点头,看着绵长青,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问道:“对了,你帮那些人说话…….没收他们的钱财吧?” “没有,绝对没有!”绵长青赶忙摆手,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来:“有人送了不少粮票和白银,但是都被娘给还了回去,我最多也就收了些土产什么的,没有收贵重的财物。” 岳冰兰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严肃的警告道:“你别忘了你还袭着绵老叔一等侯的爵位,行贿受贿的法规管得到你的身上来!若是干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 绵长青赶忙唯唯诺诺的应承着,岳冰兰正要继续教训,忽然间却有一人插了进来,扶住岳冰兰的臂膀朝她摇了摇头,乃是绵长鹤的妻子:“小六子也知道错了,让他先回去把那些求情的轰走再说。” 岳冰兰沉默一阵,点点头:“那些送钱送重礼的,你报到监察院去,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该多注意注意了!” 绵长青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赶忙点头应承,转身便小跑着朝温室大棚外逃去,岳冰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间皱成一团:“绵老婶把那些白银粮票退回去的……也就是说小六子把它们给收下了?” “既然退回去了,就没什么事了!”绵长鹤的妻子安抚着,招呼着一旁的护工上前来:“你怀着身子,害喜害得这般厉害,就该多休息休息、少操些乱七八糟的心。” “怎能不操心啊?小六子如今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还是这般浪荡天真,难怪梅老的女儿看不上他!”岳冰兰哼了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中涌现出一丝爱怜之色:“肚里这小崽子,日日夜夜的只知道折腾我,也不是个老实的,以后不要像小六子这般浪荡就好。” 周围的护工护卫都闭嘴不言,岳冰兰叹了一声,说笑一般的说道:“你也该听说最近到处在传的那个谣言,说我这胎若是个女娃娃,成哥就会立小六子做太子。” “据说是谏议院那帮想从龙想疯了的闲官传的!”绵长鹤的妻子眯了眯眼,低声说道:“我大熙讲究的是四民平等,嗣女……就不能继大统吗?” 岳冰兰默然一阵,摇了摇头:“年初礼部说要开放女子参与科举,闹得多大?甚至有到礼部门口触柱自尽以明志的,温陵门人中自己都吵翻了天,到最后也只能在常务科中添加一些女子参考的名额,就这,还有不少人一直闹腾着…….一个女子继承大统,说笑了。” “都是一群假道学、伪君子,若事事都顾着他们,大熙和前明还能有什么分别?”绵长鹤的妻子不满的抱怨着:“建设大熙,咱们这些女子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凭什么就不能参与科举呢?我看就是那些假道学怕被女子考过了面上不好看,所以才拼命拦着。” 岳冰兰瞥了她一眼,笑呵呵的摇摇头:“你和武都头不愧是表兄妹,想事都想得简单,罢了,今日本是来散心的,反倒越散越闷得慌,回襄京城去吧。” 绵长鹤的妻子赶忙搀着岳冰兰向温室外走去,岳冰兰小心翼翼的走着,心中却分着神,暗暗自语着:“求官的、行贿的、争权夺利的......一闲下来,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了!” 第790章 蛇神 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边,数百匹战马随意的啃食着河滩上的花草,一座座石头和泥土搭起的灶台上,架着一口口行军锅,炊烟袅袅、香味扑鼻,几十名光着身子的汉子立在河中,用削尖的木棍和捆在一起的衣物捕捞着河里的河鱼。 吴成往锅里撒了一把辣椒,翻炒了两下,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他直流眼泪,一旁洗着白菜的杜魏石逃命似的从灶台旁跑开,一边咳嗽一边吐槽道:“咳!小旗官,你这扔了什么进锅里?怎么这么大的烟?战场上没给炮打死,到这别给烟呛死了。” “辣椒,给你们弄一餐辣椒炒肉!”吴成一边翻炒着,一边傻呵呵的笑着:“这可是我的家乡菜,好几年没尝过了,今日正好自己做一份,解解馋。” “武乡有种辣椒的地方吗?”杜魏石好奇扫了吴成一眼:“这辣椒以往都是豪贵之家种来做盆栽观赏的,也能入菜?” “能!”吴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糊弄过去:“湖广、四川、贵州等地多阴雨,寒气重、湿气多,这辣椒温胃驱寒、散湿发汗,对身体也有好处。” “那我就等着尝尝!”杜魏石哈哈一笑,继续帮着吴成洗菜切菜,一边聊天似的说道:“江西这地方,人杰地灵,当地有句民谣‘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有明一代,江西举人占了天下近半,进士人数仅次于杭州,所谓‘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是也!” 杜魏石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阴冷:“这两年咱们的科举,八股科江西籍的进士占了将近一半的人数,常务科的进士江西籍的也在不断增加,江西书院颇多,不少书院除了教八股,也教算学和常务科的科目......有些书院甚至跑到咱们的学堂中来挖人,开高薪把学堂先生挖走,而且学堂学生去书院读书,大多能减免学费,不少百姓宁愿把孩子送去书院,也不愿送到咱们的学堂来。” “在学堂里,都是朝廷发给的教材和教案,进了书院,明面上是教八股和常务,实际上教的是什么东西可就说不定了!”吴成也跟着冷笑一声,翻炒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乱造舆论、遥控朝政,前明朝堂上党争不断,这天下的书院在里头起了不小的作用吧?” “还有权钱勾结!”杜魏石把白菜剥得乱七八糟,明显心思放在了别处:“你之前那句话怎么说的?哦,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江西能有这般人杰地灵的景象,就是因为它经济发达,论田税,江西每年能纳米八十余万石,我大熙治下仅次于湖广一省,粮票钱可得一百八十多万钞,瓷厂光卡口岸等杂项银可得四十多万两,我大熙治下诸省,当属江西最富!” 杜魏石顿了顿,继续说道:“有钱嘛,自然是商贾多、官绅多,江西进士举人无数不说,江右商帮也是天下闻名,号称‘无江不成市’,咱们搞富义号统管天下粮店、粮食专卖,反抗最激烈的,便是这江右商帮。” “江右商帮我听过,听说他们的财富只次于徽商晋商.....”吴成抬头回忆了一阵:“但江右商帮里头没有像晋商八大家那样在某个产业里形成垄断行业,也没有像徽商那样拥资千万、富比王侯的豪商巨贾,大多是中小商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多’字,从商人数众多、操业广泛无所不为。” “中小商贾在前明要活下来,只能背靠大树好乘凉,一个不好就会家破人亡!”杜魏石自己就是小商贾之家出身,对中小商贾的生态自然是一清二楚:“江右商帮人数之众、操业之广、渗透之强,绝不可能单单依靠他们自己,背后必定是有人支持的。” “以前是官绅,如今是那些藏在我们躯体中的蛀虫......”吴成似是猜测,又仿佛胸有成竹一般:“江西当初可以算得上是和平解放,武都头只打了两场小仗,就被江西各地的工坊工人们抬入了南昌城,江西的官绅有不少逃去了江南,也有不少留在了江西投诚了咱们,很明显,里头有许多家伙是不得已而投诚,田地被咱们分了、税赋被咱们催缴,他们能甘心?” “只是他们没有明目张胆造反的胆子而已,所以一方面利用本就握在手中的江右商帮试图渗透咱们的经济基础,一方面又利用书院和咱们的学堂争抢学子、试图渗透咱们的官吏组织.......若是放任他们搞下去,怕是迟早要在朝堂上冒出一个江右党来了。” “恐怕不止如此!”杜魏石摇了摇头:“江西东临南直、浙江和福建,西临湖广,本身又是我大熙最主要的粮产地之一,故而江西与残明势力的交界处走私极为猖獗,输送了不少粮食给残明,这些粮食,又有不少输入了东虏.......大熙治下粮食卖的是常平价,入江南可以翻三四倍,再运给东虏,又能翻上三四倍,此等暴利,我看着都眼馋。” “残明往东虏卖粮食,我们没法管,也不想管.....”吴成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不仅不想管,我还希望东虏能多从残明走私一些粮食,还有丝绸、瓷器这些奢侈品,让那些八旗老爷们对江南输送的粮食产生依赖,然后咱们再突然攻陷山东、掐断运河,我倒要看看洪台吉能从哪里变出粮食来。” “如今驻守山东的是洪台吉的长子豪格......”杜魏石眯了眯眼:“听说他还拜了个孔家大儒为师专习理教,有些理学道人可是挺喜欢他的。” “这一眼看过去就是洪台吉的布局!”吴成哂笑一声:“占着山东运河要道,八旗贵胄饿不饿肚子都得看他脸色,自然得和他勾兑勾兑,崇儒尊理摆出一副亲近汉人的架势,是为了拉拢汉官和汉人豪族制衡八旗贵胄,只是豪格威望能力都远远不足,洪台吉这一套他自己能玩得转,他儿子.....恐怕是东施效颦了。” “无论如何,咱们就静静的等着东虏内部的矛盾发酵就是,粮食该卖还得卖,白花花的银子不赚白不赚!”吴成用锅铲在锅边一敲,发出一声脆响:“但售卖的粮食,必须在咱们的掌控之中,只能我们卖,其他人,想都别想!” 第791章 浙西 “想什么?想什么?”赤着半个身子、光着脚、裤腿卷到了膝盖处的绵长鹤笑呵呵跑了过来,忽然眉间一皱,吸了吸鼻子:“成哥、杜先生,是什么东西糊了嘛?” “哎呦!我的辣椒炒肉!”吴成惊呼一声,赶忙将锅里烧得半糊的辣椒炒肉盛出来,一脸懊恼:“聊着天都忘了个干净,他娘的,我就等着这一口呢。” “江西官绅商贾家里种辣椒的不少,到时候再去讨要几个......”杜魏石帮着吴成盛菜,瞥了一眼绵长鹤,笑道:“好肥的鱼,你抓的?” “武都头抓的!”绵长鹤将手中提着的一尾鱼,哈哈笑道:“武都头抓了好几尾呢,都是上好的肥鱼,不像俺们,只抓了些小鱼苗子。” “当初在山西的时候,闲来没事就下水抓鱼......”武绍提着几尾鱼跟了上来:“江西河多湖多,平日里又没什么战事,最多对付一下密宗邪教,也就这段时间浙江的残明兵马活跃了不少,偶尔有兵马越境,咱才稍稍忙碌了一些。” 吴成眯了眯眼,接过一尾鱼破开掏着内脏,一边问道:“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就能到浙江的衢州府了吧?” “正是!”武绍对吴成的明知故问感到有些奇怪,一边刮着鱼鳞一边抬头看了吴成一眼,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衢州府与江西交界,往北又与南直隶的徽州府相连,故而残明在此布置了重兵,将徽州府、衢州府和南北的处州府、严州府划在一起,设了浙西总督和浙西巡抚,专门用来防备咱们东进的。” “浙西总督是咱们的老熟人,原直隶巡抚傅宗龙.......”武绍凝眉回忆了一阵,继续说道:“至于浙西巡抚,则是个新调上来的残明兵部职方主事,叫何腾蛟。” “何腾蛟......”吴成默默念了一句:“一个兵部职方主事,若是要按正常途径升迁为巡抚,起码还要经历员外郎和兵备道两任,他......我记得他好像是举人出身吧?一下子连着跳了两级,直接被提拔到巡抚的位子上,而且还不是一个闲散的巡抚,处在直面咱们的第一线上......如此平步青云,必然是一个替某些势力出头的巡抚了。” “执政猜得没错!”武绍呵呵一笑,解释道:“明国灭亡之后,小太子逃到南京称帝,南方的官绅趁机抢占了不少显贵的位子,那些本来处在朝堂边缘的,也趁机登堂入室,而与此同时,北方不少京官也随着小朝廷南逃,这些北方的官员本有地位、有名望,官位上却被南方的官员占了个干净,心中又怎会不怨?” “而南方的那些官员又害怕这些北官抢夺他们的权力和官位,自然对南逃的北官采取打压和排挤的措施,孙传庭身为东阁大学士,对大明忠心耿耿,有声望、有经历、有兵马、有功绩,却被挤到了滁州一隅之地,连总制江北的位子都给左良玉抢走了,不就是因为作为南官的残明首辅马士英害怕孙传庭夺他权位、所以各种下绊子的缘故?” “在这浙西也是这般情况,傅宗龙也是北官,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浙西总督,也是因为北官势力在背后支持,而且他和咱们交过手,有经验,但南官势力又如何能放心让他一个北官统管浙西?所以扶持了何腾蛟来制衡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成又惊又喜,忍不住赞了一句:“武都头当年还只是个会猛冲猛打的悍将,如今,也会分析敌军内情、做个知己知彼、独当一面的统帅了。” “执政不要取笑我了,你们在北方乒乒乓乓打得热闹,我闷在这江西闲得发慌,只能胡思乱想了!”武绍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道:“浙西明军号称有十万人马,但执政你也知道,明军最喜欢玩这些吹嘘的把戏,真要有十万大军,他们自己都得饿死了。” “傅宗龙手下能战的,主要是他当年在直隶招募的营军旧部,这些直隶营军之前跟着孙传庭在山东围剿闯曹联军,后来就一直留在山东清剿残寇,东虏打进关内之后,这些直隶营军也跟着孙传庭一起南撤,后来傅宗龙要接这个浙西总督的位子,手里总得有一支兵马为骨干,孙传庭就在直隶营军中挑了三千余人给傅宗龙。” “除了这三千余人,傅宗龙手下的兵马大多都是新募的浙兵,听说他还跑到义乌去了,估计是想学戚武毅弄支傅家军出来了......”武绍嘲讽的笑了笑:“但明军要是能练出戚家军那般水平的军队,当年坐拥两京一十三省的时候就练出来了,如今就靠着浙西这些个州府,能练出什么东西来?” “傅宗龙还算是个有本事的,我看过他写的兵书,也有些参考的价值......”吴成也哂笑一声:“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戚家军能练成,义乌矿工的优质兵源,只是一部分因素而已,农户佃户、奴仆杂役,在我大熙军中照样能成长为天下强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执政这话说的很准确!”武绍点点头,继续说道:“傅宗龙和何腾蛟,说是一督一抚共同管辖浙西,但两人分属不同的势力,实际上是泾渭分明,两家以衢州府常山为界,何腾蛟居北、傅宗龙居南,傅宗龙能够管得了的,实际上只有半个衢州府和一个处州府,要养活数万兵马,自然是万般艰难的。” “所以傅宗龙才在浙西搞预征田税,还公然违抗残明朝廷法度,私自在浙西抬税,每亩溢额加派五倍以上!”杜魏石冷笑着接话道:“残明出了那么多减税均田、改桑种稻的条文,到了地方全都成了一纸空文。” “马士英是个清楚明白的人,知道残明再不改革,早晚得把自家折腾死!”武绍呵呵笑道:“只可惜他清楚明白没用,残明本就是大大小小的军头和官吏拼起来的,不是控制了正统的天子,就能让所有人听话了,就连那何腾蛟,也对他阳奉阴违。” 第792章 惩戒 “何腾蛟算是马士英扶上这个巡抚位子的,但如今他找了个新的靠山,马士英也使唤不动他了......”武绍顿了顿,嘲讽似的笑了笑,继续说道:“或者说,他只能找那些家伙做靠山,不然自己就得饿死了。” “何腾蛟和傅宗龙不同,他是越级提拔的巡抚,光杆一个,要兵没兵、要钱没钱,手下的部将中,要么是刘承胤这样的骄兵悍将,要么就是曹志建这样被咱们打跑逃去浙江后当了军头的将领,还有一些招抚的流寇山贼什么的,一个个自成体系,大多都是听调不听宣的,何腾蛟和他们分赃可以,但是要指挥他们打硬仗,绝无可能。” “真正听从何腾蛟号令的,只有他手下的浙西参政堵胤锡自募的‘勇士’,这些所谓的勇士,或是民间闲散的武人、或是裁汰的旧军、或是卫所的余丁卫军,忠心有余,但是上了战场嘛.......可发一笑。” “当然,有兵马总比没有好!”武绍抬头朝北方看了看:“何腾蛟手下大大小小的军头需要安抚,要给他们钱粮把他们绑在身边,还要给堵胤锡钱粮去招募勇士,何腾蛟一个光杆的巡抚,哪来那么多钱粮?之前是靠着马士英给他筹措,但残明那么大的盘子,马士英自己都得靠左良玉的兵马稳固首辅之位,还得维持史可法督管的江南兵马以制衡江北四镇,能给何腾蛟分润多少钱粮?” “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所以何腾蛟就只能自谋出路了!”武绍朝北方一指:“除了田税盘剥、设卡抽厘之外,何腾蛟还投靠了徽州的徽商,徽商豪富天下皆知,何腾蛟就靠着徽商的钱粮,维持着他的兵马。” “徽商的钱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做了人家的狗,自然要帮人家做事!”吴成盯着锅里煮着的鱼冷笑着:“江西成了我大熙治下走私最为猖獗的省份,和那些徽商脱不了干系,何腾蛟恐怕没少利用职务之便,以军队为掩护协助那些徽商走私吧?” “正是如此.....”武绍点点头,冷哼一声:“浙西这一督一抚,傅宗龙和咱们交过手,知道咱们的本事,所以只是龟缩,从来不敢主动窥探我大熙,但何腾蛟不一样,其部时常有小股兵马越境,目标都是冲着咱们稽查走私的弟兄去的,偶尔还会抢掠我大熙的商贾和商队。” “除此之外,徽商本就是靠淮盐起家,后来发现卷烟的利益,也学着咱们办烟厂制卷烟,但他们没有和咱们公平竞争的意思,利用何腾蛟做打手,禁止咱们的食盐、烟草等商货进入浙西、徽州等地,靠着何腾蛟的刀子,垄断了这些地方的市场。” “何腾蛟从哪里知晓我们稽查走私的情报的?又是如何知晓我们的商队商贾的行动的?”杜魏石冷笑一声:“内外勾结,如是而已。” “正常的商路走不通,走私的奸商才能赚得盆满钵满,正常的竞争拼不过,便只能动歪脑筋了!”吴成搅动着锅里的鱼汤:“其实我当初占据安庆后不进徽州府,就是为了留下徽商,让他们这些奸商做中间商,替咱们把货物卖到江南乃至东虏。” “我的打算,是用巨大的利润,把徽商渐渐变成咱们的买办,他们在江南本来就有巨大的商贸网络和深厚的背景关系,咱们就用不着再从头构建,能省下不少的事,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咱们的目的。” “通过这些徽商买办的帮忙,让残明的官绅,乃至东虏的八旗渐渐掏干家底、对咱们的商货、粮食产生依赖,这样当我们准备对他们下手的时候,只要先掐断商贸、进行一场经济制裁,残明和东虏就会不战自乱。”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可控,商贸必须牢牢控制在我们掌中,如此,我们才能想给就给、想掐就掐!”吴成翻着锅里的鱼,如同将那些徽商玩弄于股掌之间一般:“如今愈演愈烈的走私,便是在刨着我这个战略的基础,而且徽商很明显不止想给咱们当买办,还勾结江右商帮和咱们地盘上的官绅,想要操控咱们和残明双方的贸易,甚至试图形成垄断.......一群商贾,搞不清自己的位置!” “所以何腾蛟这把徽商手里的刀,要给他砸了!”吴成直起身子,看向北方:“之前一直忙着对付东虏腾不出手来,武都头,你这江西兵团屯在江西,恐怕都闲得发慌了吧?这些日活动活动筋骨,拿何腾蛟好好练练手。” “我那把朴刀早就饥渴难耐了!”武绍哈哈大笑起来,提着一尾鱼,如同捏着何腾蛟的喉咙一般:“执政放心,过不了几日,我再请执政在徽州府吃酒!” “不,我们不占徽州府,此番出兵,不占一村一寨!”吴成摇了摇头:“江南那个烂泥坑,咱们夺取的条件还不成熟,此番出兵,只是作为惩戒而已,理由嘛......就以何腾蛟部屡次越境攻击我大熙军民为由,消灭何部顽军,你只盯着何腾蛟打便行,傅宗龙若是不攻击你,你也用不着去攻击他,其他各部明军也是如此对待。” “但你还是得直逼徽州城下,江西吃里扒外的那些硕鼠是哪些人,徽商们没准比咱们还要清楚,你得吓唬吓唬他们,逼着他们交一份名单出来。” 吴成又转头看向杜魏石:“占据的村寨城池,咱们这次一个都不要,到时候都要还给残明,杜先生,你要做好准备,派人去和残明谈判,不管谈不谈得成,都要大肆宣扬,咱们此次出兵,就是为了惩戒只敢对汉民同胞下手的顽军,咱们弃城退兵,则是为了维护双方联合抗击东虏的大业。” “这事我去安排!”杜魏石点点头,笑道:“若是傅宗龙不和咱们起冲突最好,咱们还能拿他和何腾蛟对比,说是因为傅宗龙抗过东虏,所以咱们才不对他下手。” “也好,另外,你还得费心组织些工作队随军行动......”吴淡淡的笑着:“我们撤军返回江西,不代表我们在浙江和直隶就什么都不要了,何腾蛟在浙西和徽州府横征暴敛以养军,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必然也是肆意妄为的,咱们得把公审办起来,为百姓做主!” 第793章 稻桑 烈日高悬在空中,散发着无穷的热量,天地间如同落了一场场无形的针雨,被阳光照耀得刺痛。 残明内阁首辅马士英蹲在一块干涸的田地里,看着一棵枯死的秧苗发呆,随着夏季的到来,雨水更加稀少,旱情向着南方蔓延,南直隶各处自然也遭了灾,各地上报稻田无水灌溉的奏疏几乎堆满了整个内阁值房,但马士英又不是神仙,没法呼风唤雨,只能让小皇帝领着群臣出南京,郊祭求雨。 但马士英心里也很清楚,若是靠求老天爷就能解决问题,大明也不会沦落到南京苟延残喘了。 “苏杭之地土地肥沃,而且也没遭受旱灾,若是都改种了稻米,朝廷又怎会如此艰难?又怎会被武乡贼的粮食绑着?”马士英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凶光毕露:“稻桑之争,哼!那帮官绅,非得等百姓闹起来把他们的狗头砍了才后悔吗?” 早在马士英登上首辅之位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粮食问题的严峻性,以小皇帝的名义发了圣旨,要求各地督促农户改桑为稻,同时也要求各地厉行禁烟、倡导节俭,减少对烟草、丝绸等物的需求,自然就能腾出不少烟田、桑田来改种粮食。 但这份圣旨到了地方往往就成了一纸空文,粮食虽然紧缺,但再怎么涨价,利润也不会高过丝绸和烟草这些经济作物,豪绅贵胄又不可能饿肚子,自然是置之不理,加之大熙和郑家夺取吕宋重新打开南洋商道,江南各地的丝绸烟草有了新的市场,本来不少岌岌可危、濒临倒闭的工坊又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那些工坊主和背后的官绅豪贵们自然更不会愿意改桑为稻、自损利益了。 各地官府动不了这些背景深厚的官绅豪贵,只能对中小地主和自耕农下手,以明廷的执行能力,改桑为稻的过程自然是充斥着粗暴血腥和贪污腐败的,那些举人、秀才出身的中小地主家中有些余财,又不像豪门贵胄那般有能力保护自己,自然被贪婪的衙役们盯上,善良些的,只是敲诈勒索,心黑手狠的,干脆栽一个违旨的罪名下狱,然后吞掉他们的家产。 到了收粮的时候,拥有大量土地的官绅豪贵最多只是买些粮食交差,而那些中小地主和自耕农户既无钱买粮,又要承担着那些官绅豪贵的份额,因此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不少中小地主干脆投靠在那些豪贵官绅手下,替他们摇唇鼓舌、充当笔杆子遥控朝政,自耕农户也纷纷投寄于豪门之家,成为他们的佃户,改桑为稻之策,反倒加剧了残明治下的土地兼并速度和贫富差距,在不少地方真正出现了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 更多的百姓和中小地主则干脆拿起武器反抗,自从改桑为稻开始执行之后,残明治下就不断有百姓暴动,还有大批百姓越境逃去了大熙治下,奴变更是更加频繁,甚至还爆发了一场起义。 而马士英希望通过改桑为稻的方法解决粮食问题的想法,也被现实击得粉碎,地方上搞得一团乱,收上来的粮食却远远达不到马士英的期望,拿去充当镇压起义的军粮都只能说是勉强,到最后还是得靠从武乡贼那买粮才能填饱肚子。 改桑为稻的政策自然也就破了产,但政策虽然停了,事情却还没完,马士英的政敌借此机会大肆攻讦,指责马士英“滥施暴政、荼毒士民”,斥责其为“国朝二百余年,最为奸恶者”。 那些政敌甚至组织了不少在改桑为稻的过程中破产的中小地区来到南京叩阙,请求皇帝罢黜马士英,直到现在还时常有人来南京闹腾。 马士英不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角色,他的首辅之位靠着和左良玉的政治联盟换来的,只要左良玉还是残明最大的军阀,他这个内阁首辅就稳如泰山。 但马士英也知道,左良玉野心不小,恐怕不单单只想充当一个合作者,而是想让自己也变成他的傀儡,若是自己事事都要求着左良玉帮忙,早晚自己连骨头都会给他吞了。 “元辅!”一声呼喊惊醒了发呆的马士英,马士英抬头看去,却是右副都御史阮大铖急匆匆跑了过来:“出事了!出事了!武乡贼自江西大举东出,已经攻陷了衢州府城,何腾蛟所部大败,何腾蛟孤身一人逃去了建德,堵胤锡收拢溃兵正在往金华退却,武乡贼还在穷追不舍!” “什么?”马士英当即跳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赶忙接过阮大铖手中的禀文仔细翻看着,身子渐渐平缓了下去,凝眉道:“惩戒顽军?这是个什么意思?” “武乡贼的布告中说是因为何腾蛟部时常越境攻击他们,所以才出兵惩戒.......”阮大铖面色焦急:“元辅,武乡贼不会要吞掉咱们吧?” “武乡贼若是要消灭我们,用不着耍这些心思!”马士英摇了摇头,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统一战线......武乡贼这个词用得好,何腾蛟是咱们扶上去的,却投了别人家,如今被武乡贼当狗撵,算是他不知团结的报应。” 阮大铖将信将疑的看着马士英,马士英又将那禀文看了一遍:“集之,武乡贼此番出兵,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我等看似坐拥天下最为豪富之地,但实际上却是个烂泥坑,收不上税、办不成事,朝廷给各部兵马供给军需,每年缺口都多达二百二十余万两,没有军饷,各部自然就不听号令、各行其是、各找靠山,咱们这大明,就是一盘散沙!” “如今有武乡贼帮咱们当头棒喝,让那些官绅将帅明白咱们得抱起团来,这是好事!”马士英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禀文抖开:“再说了,武乡贼还给咱们送了一份大礼,让咱们有机会好好清理下朝堂。” “何腾蛟惨败,傅宗龙这个北官党怎么一点损失都没有?到底是他和武乡贼勾结一处,还是背后有人指使他避战自保?此事咱们得拿来好好做做文章!” 第794章 烟华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十里秦淮,由东水关入城,经利涉桥、夫子庙、文德桥、乌衣巷、媚香楼、来燕桥、来燕堂、朱雀桥、镇淮桥、新桥、上浮桥、下浮桥至西水关出城,横贯南京城境内,自古以来便是江南最为烟华风流的去处,至明代更是因为大明南都的缘故,富贾云集,画舫凌波,人文荟萃,俨然一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景象。 如今的秦淮河上,依旧风流如故、繁华鼎盛,北方的旱情灾害、浙江的奴变起义、天下的纷扰乱局,似乎都与之无关,两岸青楼依旧是灯火通明、欢歌不断,秦淮河上的画舫游船,来往穿梭不停,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 韩阿六如今就在一艘花船之上,到了南京,对他来说有个好处,要私下谈事或领取任务,只要包下一条花船飘在秦淮河上便行,不用担心有人偷听,也不必害怕有什么消息会意外泄露出去。 “都察院里那些言官跳来跳去,都在攻讦傅宗龙和咱们有勾结,所以此番我大熙出兵,浙西,傅宗龙所部却安然无恙......”韩阿六挥着一封奏疏,笑道:“很明显,马士英在拿此事做文章,之前桑稻之争他吃了亏,如今是要找回场子了。” “残明这帮人,到现在还内斗不休!”连翘也拿着一封奏疏翻看着,凝眉道:“马士英这把火烧歪了啊,若是拿傅宗龙做文章,这火应该是冲着北官党去的,要烧也该烧到孙传庭身上去,怎么会烧到东林党身上去,把钱谦益给烧得焦头烂额的?” “因为孙传庭手里有兵,北官党的几个代表人物,直接掌军的不说了,跟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有联系的,不在少数.......”韩阿六解释着,在朝廷中枢潜伏了这么多年,党争之事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所谓北官党,归根结底只不过是马士英这些南官栽的一个帽子而已,孙传庭、傅宗龙等人真要是结党营私,朝廷如何能使唤得动他们?真正结党营私的左良玉,除了马士英这个同盟,谁还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马士英很清楚这一点,他操弄北官党、南官党的概念,只不过是为了刻意的竖立一个敌人来团结南官势力为其所用而已,你看,北官党里几个出名的大佬,孙传庭、傅宗龙、谢三宾,都是称得上公忠体国的,马士英就是知道把他们竖成靶子,他们也会为了大局忍下这口气,所以才将他们推到最前头来。” “但马士英不是傻子,真要把矛头对准了他们,逼急了真让北官党抱团成党、闹起兵变来,到时候他也没法收场,左良玉可以给他当后盾,但让左良玉帮他去跟孙传庭拼命,左良玉又不是他家的狗,如何会肯?必然会毫不犹豫把他卖了,再另找一家合作。” “所以对于北官党,可以吵嚷、可以打压、可以拿来做文章,就是不能真动手!”韩阿六拍了拍小桌上的奏疏:“马士英的政敌很多,孙传庭、傅宗龙他们最多也就是对马士英这个首辅有些意见,而有些人却是想要他的首辅之位,甚至想要他全家性命!” “东林党......”连翘听明白了:“当年咱们护卫小皇帝南下,东林党就一直在质疑小皇帝的身份,想要另立藩王为君,据说还接触过逃到南京的周王,被周王拒绝后,又和潞王勾搭在一起,和主张迎立小皇帝的马士英、史可法也常有冲突。” “小皇帝南下之时,东林党大多在野,若是小皇帝顺利登基、朝局稳定,他们自然也没法趁机上台,扶立新君,却能抢一个从龙之功,东林党自然能借此登堂入室!”韩阿六哂笑一声:“马士英比史可法强就强在果断这点上,直接跑去跟左良玉媾和迎驾南归,让东林党的打算落了空,东林党又怎会不忌恨马士英?” “而且东林党大多是豪绅官宦出身,家里兼并的田土数不胜数,织造工坊无数,马士英要改桑为稻、要抑制兼并,损害的都是他们的利益,东林党人自然是坚决反对,稻桑之争闹成这样,固然有豪绅贵胄不配合的关系,东林党人在其中搅风搅雨,也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马士英才要借机对东林党下手......”连翘抬头回忆了一阵:“傅宗龙是孙承宗的得意门生,当年奢安之乱时,傅宗龙是贵州巡按,算是平定奢安的主要人物,天启六年,就是被阉党逼迫,和时任四川巡抚朱燮元先后丁忧,当时东林党还为他争辩多时,硬要扯的话,确实能把傅宗龙和东林党扯上关系。” “扯不上关系也没事,东林党痛骂的阉党中,就真的全是阉党吗?阉党编的《东林点将录》中,就真的全是东林党吗?”韩阿六冷笑一声:“什么这党那党的,本来就大多是随便扣的屎盆子,党争党争,说白了不过是顺我者一党、逆我者他党而已。” “无论如何,朝堂争斗得再厉害,你也不要去参与......”连翘将手中的奏疏合起,叮嘱道:“就和骆养性一样不党不群便是,咱们在江南的主要任务还是潜伏和收集情报,朝堂上那些腌臜事,不要去参和,以免干扰了大局。” “我明白......”韩阿六点点头,随即又苦笑一声:“只是我不想去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党争,党争恐怕不会放过我,我是奉崇祯皇帝遗诏南下的,东林党人之中,恐怕有不少人都视我为拥立小皇帝的功臣吧?” 连翘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船外却传来“咚”的一声响,随即船身便摇晃了一阵,连翘和韩阿六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目光微冷站起身来,韩阿六伸手摸向一旁的绣春刀。 船舱帘幕被掀开,一名扮作家仆的军情处人员走了进来:“有艘花船撞到了咱们的船,船上的士子说要求见六号。” 第795章 南雷 韩阿六眯了眯眼,连翘用扇子捂着嘴,冷笑道:“如此说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了,竟然能在这十里秦淮上找到咱们的花船,恐怕不是个普通士子吧。” “既然不普通,见见再说!”韩阿六朝那“家仆”点点头:“只是求见,却不是来抓咱们的,说明我的身份还没暴露,听听看他们有什么要求再说。” 连翘和韩阿六便将船舱中细细收拾了,两人都饮了些酒,又倒了些酒在身上,将小桌上弄出一副杯盘狼藉的模样,这才让那军情处的人员去领那名士子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淡黄绸衣、头裹方巾、面容清秀的青年入了船舱,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这才行礼道:“叨扰了庞少傅风流,实在是过意不去......” “兵部职方司主事,黄宗羲......”韩阿六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连站都懒得站起来:“黄主事费尽心思寻到本官这来,恐怕不是为了跟本官和和气气的聊天的吧?” 黄宗羲默然一阵,点点头,淡淡的笑道:“果然瞒不过庞少傅,下官一个小小的主事,自然是没本事找到庞少傅的行踪,背后确实有人帮忙。” 黄宗羲朝连翘扫了一眼,韩阿六会意,却没有按他的暗示做事的意思,反倒示威一般把连翘搂在了怀里,冷笑道:“黄主事当年替父报仇缉凶、名动京师,后来又拜的东林党的刘宗周为师,如今都察院借着傅总督的事情大做文章,是谁让你来寻本官的,也不难猜。” “庞少傅猜中了,但也没有完全猜中......”黄宗羲笑了笑,让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秦淮河边同春园,钱部堂正在设宴款待同道之人,庞少傅若是有兴致,不妨也赏个脸,一同赴宴?” 韩阿六坐着没动,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黄宗羲不说话,黄宗羲等了一阵,又瞥了眼连翘:“庞少傅若舍不得温香软玉,也能邀佳人一同前去.....此番宴上有一人,庞少傅必然是感兴趣的。” 韩阿六愣了愣,怀中的连翘拍了拍他的胸膛,娇笑道:“既然黄大人如此诚恳相邀,爷莫要抹了黄大人的面子,奴家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只盼爷赴宴之后,别忘了奴家才好。” 韩阿六眯了眯眼,点点头,将连翘推开,装作饮酒过度的模样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本官就随黄主事走一趟,去同春园开开眼界便是。” 跟着黄宗羲上了另一条花船,黄宗羲忽然回头扫了眼出舱送别的连翘,仿佛开玩笑一般说道:“听闻这位连翘姑娘,也是国难之时从京师逃出来的,南京城里像她这般南逃而来的百姓官吏不知凡己,庞少傅也是如此,不知庞少傅夜深人静之时,可会想起家乡风情?” 韩阿六仿佛被一根钩子钩住了一整颗心一般,回忆止不住的往外涌,赶忙垂下头去压抑情绪:“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本官如何会没有?” 黄宗羲淡淡一笑,看向繁华的秦淮河,感慨道:“是啊!几十万南渡之民、几十万思乡之人,只可惜这江南烟华之地,将人的骨头都泡软了,历来南渡之人,有几个最后回到了家乡呢?” 韩阿六皱了皱眉,心中多留了一份警惕,什么话都没说,手却扶住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把,黄宗羲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却只是笑了笑,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立在甲板上,各怀心思,静静的看着秦淮河水。 过了一阵,花船渐渐向岸边靠去,同春园紧邻秦淮河南岸,园中便有泊船的私港,韩阿六跟着黄宗羲一起下了花船,迎客的家奴瞥见韩阿六的绣春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机械式的行着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忠义伯义子、当朝少傅庞留庞少傅!”黄宗羲高声介绍了几句,哪怕那名家奴很明显知道韩阿六的身份:“是我请庞少傅来的,你去和钱部堂知会一声便是。” 那名家奴一脸尴尬,只能告退离去,韩阿六心中有些讶异,低声问道:“黄主事,原来不是钱部堂请本官来赴宴的吗?” “请庞少傅原谅则个,请庞少傅来赴宴,乃是下官自作主张,下官确实说了谎......”黄宗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但下官也并非所有话都是瞎编,此番宴席之上,确实会有庞少傅感兴趣之人。” 韩阿六将信将疑的跟在黄宗羲身后,一路来到一座花园之中,或许是得知韩阿六到来的缘故,穿着一身大红锦衣、身材干瘦的钱谦益和一群东林党人亲自到花园门口迎接,只是每个人看着韩阿六的眼神都有些古怪和尴尬。 韩阿六知道这种古怪和尴尬来自何处,残明的小皇帝被拦在济南之时,东林党人就大造声势质疑小皇帝的真假,想要另立宗藩长君,最后是韩阿六带来的崇祯皇帝遗诏让他们不得不闭嘴,韩阿六虽然不党不群,但在他们心中恐怕早早就扣上了奸党的帽子了。 韩阿六扫了一眼黄宗羲,黄宗羲面对许多东林党人不解和愤怒的眼神,却始终泰然自若,上前一步向钱谦益行了一礼,朗声道:“钱部堂,此番大宴,宴请通道,若只有我等亲近之人,岂不是遗人口舌、坐实了我等结党营私之行?故而在下将庞少傅请来,以示我等之坦荡,还望钱部堂见谅。” 钱谦益就算不肯见谅,也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下闹起来,满脸堆笑的点点头,闪身就要请众人入席,黄宗羲却上前一步,左右看了看,问道:“钱部堂,不知员峤公何在?听闻在京师之时,员峤公与庞太傅有不少故旧,今日怎么不来迎一迎旧友?” 钱谦益面色一沉,韩阿六则面上一惊,与此同时,从那些东林党人的身后转出一个胡子花白、满面风霜的人来,冲韩阿六哈哈一笑,行礼道:“韩少傅,没想到在这南京城,还能见到我温体仁吧?” 第796章 复社 韩阿六确实没想到,三省大战前,温体仁本来还想看着杨嗣昌跌跟头,然后再趁火打劫,没想到杨嗣昌那跟头跌得连山都掀翻了,三省大战明军败得一塌糊涂,是个人都知道大明自此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崇祯皇帝自然也清楚此事,但他也只能无能狂怒放飞自我,公平的迁怒所有人,从内阁大官到太监、从将帅到督抚,几乎一网打尽,温体仁也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关进了诏狱之中,一直关到崇祯上吊都没放出来。 大明国难之时,韩阿六忙着帮崇祯皇帝上吊,随后又带着崇祯遗旨趁乱乔装逃出京师,压根把诏狱里的那些罪臣忘了个干净,锦衣卫里连骆养性都在清军兵进京师前南逃,想来当时整个南北镇抚司都忙着逃命或投清,没人顾得上诏狱中的那些罪臣。 如今温体仁却忽然出现在此,让韩阿六怎能不惊讶? “当年在诏狱之中,承蒙庞少傅照顾,老夫才没有吃什么苦头.......”温体仁微笑着朝韩阿拉家常一般说道:“庞少傅的恩情,老夫不敢忘。” “温....员峤公不必客气,本官当时也不过是依制行事而已......”韩阿六回了一礼,上下打量着温体仁,语气冷漠至极:“员峤公从诏狱中逃出来,南下南京,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温体仁哈哈一笑,韩阿六话里的意思,他这个老狐狸如何听不出来?但他也没有隐瞒遮掩的意思,坦坦荡荡的点点头:“庞少傅猜得没错,诏狱之中能有何处可逃?东虏入京之后,我们这些诏狱中的罪臣,自然就被东虏俘虏了。” 温体仁站直了身子,面容变得极为严肃,满眼都是真诚:“东虏也曾劝降于老夫,但老夫没有降虏,本以为早晚要被东虏给杀了,或许是祖宗保佑吧,东虏竟然将老夫放还了回来。” 韩阿六凝眉盯着温体仁看了一会儿,见他不像扯谎的模样,心中有了些明悟,一时分了神,钱谦益见气氛有些尴尬,哈哈笑着上前解围:“大好盛宴,就不要在门口站着了,都入园来,今日不醉不归!” 随即钱谦益和温体仁便邀韩阿六上座,韩阿六瞥了眼黄宗羲,知道他此番自作主张邀请他来赴宴,里头必然藏着事,当即婉拒了两人,两人本来也只是客气客气,也不强求,韩阿六便跟着黄宗羲一起去落座。 正走着,黄宗羲忽然贴到韩阿六身边,似笑非笑的低声问道:“如何?庞少傅觉得员峤公是否投了东虏?” “若是他投了东虏,以他的才干声望,东虏必然是要留他在京师大做文章的,不可能将他放还江南的!”韩阿六摇了摇头,扭头扫了一眼如胶似漆的温体仁和钱谦益:“马首辅和员峤公相比,从声望到经历都差了一大截,而马首辅占着首辅的位子,员峤公却是一个罪臣......当今天子乃是太子嗣位,先帝的罪臣到了当今天子这还是不是罪臣,自然全看马首辅的意思了。” “我记得崇祯初年钱部堂曾经被廷推准备入阁,就是被员峤公搅得不仅丢了阁臣之位,还被先帝驱逐出朝堂......如今这两家仇敌,倒是抱成一团了!”韩阿六冷笑一声:“马首辅还想借傅宗龙一事打击尔等,这次恐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或许吧,但就算斗倒了马首辅,钱部堂估计也得和员峤公好好斗上一场......党争,好似永远不会停歇!”黄宗羲幽幽叹了口气:“东虏那边有高人,放个人回来就能把咱们的朝堂搅得一团乱......斗来斗去,都让别人看了笑话!” 韩阿六深深看了黄宗羲一眼,黄宗羲却加快了脚步,来到一张长桌前,桌后的官绅纷纷起身行礼,黄宗羲呵呵笑着,当起了中间人介绍起来:“这位是瑗公先生夏允彝、这位是陶庵先生黄淳耀、这位是广维先生侯岐曾、这位是鹿起先生方以智、这位则是亭林先生顾炎武......” 韩阿六一一见礼过,嘴角藏着冷笑:“原来这桌都是复社的人物,外人都称你们为东林后继、文坛新锐,如今一见确实是风采熠熠。” 黄宗羲哈哈大笑几声,几名复社士子也跟着大笑起来,顾炎武上前一步,向韩阿六行礼道:“没想到庞少傅还听过我们这些乡野小民的名号,我等实在是不胜荣幸!” “亭林先生的名号,连天子都有耳闻,何况是本官?”韩阿六表现得客客气气,多半是装的,也有一小部分是真正从心底感到敬佩:“去年亭林先生与曲阜孔贼的论战,天下谁人不赞服?天子读了你的文章都拍案而起,赞扬你年纪轻轻,行文便有大家风范。” “只可惜当今朝堂,天子说了不算,否则没准在下已经和庞少傅同朝为官了吧?”顾炎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下也只是趁着武乡贼和东虏论战的乱子发了几篇文章斥责北孔那些无耻之徒而已,算不上什么论战,只是去年的朝廷北伐打成那副鬼样子,倒确实浪费了在下不少纸墨。” 周围的复社士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就在此时,却见一名身着儒服素袍、头缠网巾的俊俏“士子”走了过来,开口却是清脆如黄莺一般的女声:“见过几位先生......卧子兄......不在吗?” 顾炎武等人露出暧昧的笑容,黄宗羲则微笑着上前应付:“陈卧子去了滁州办事,一段时间内,恐怕是不会回来了,河东君不必等他。” “影怜柳如是,听闻庞少傅也是时常出入秦淮河的风流人物,想来这位名妓的名号,您也是听过的......”顾炎武悄悄和韩阿六解释着,朝主桌使了个眼色:“她和我等复社好友陈子龙关系复杂,曾在松江南楼同居过一段时间,只可惜造化弄人......” 韩阿六顺着顾炎武的眼色朝主桌看去,却见钱谦益斜着身子和温体仁说话,一双眼却盯在柳如是的身上,不由得点点头:“唔,确实复杂。” 柳如是听闻陈子龙不在,失望而去,黄宗羲拉着韩阿六入了座,笑道:“钱部堂在江南官绅之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豪富风雅,今日这场宴会,庞少傅可以好好开开眼界!” 第797章 奢靡 韩阿六赴过不少宴席,以他的身份,没人宴请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宴席的流程和奢华有些心理准备,而黄宗羲又尽职尽责的当着解说员,替他讲解着这场大宴中的门道。 “席面上的筷子,都是象牙制成,这些象牙都来自南洋,价值不菲,郑家的海船单单是靠运送这些象牙,就能赚得盆满钵满!”黄宗羲提着手中的象牙筷子,笑容中藏着许多别样的情绪:“这些象牙筷用过之后就不会再用,若是有宾客喜爱,就送与宾客做礼物,若是宾客看不上眼,之后便会随意丢弃了,或许最后让哪个乞丐捡到,换些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粮也说不定。” 黄宗羲顿了顿,扫视了一圈周围服侍的家奴美婢:“有些人家也会赏给忠心的家奴,但家奴有了身家,自然就不会甘愿做奴婢了,再忠心的家奴也会逃跑,所以到如今,家主的东西再无用,宁愿丢了毁了也不会赐给家奴了,若有人私藏,抓到了便打杀。” 韩阿六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桌上的象牙筷子,稳坐不动,黄宗羲又呵呵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白玉酒杯,寻常人家有副瓷器瓷杯就算得上有产了,但富贵之家,非金银不可使用,再豪奢一点的,像钱部堂这般世家贵胄,用玉盘玉碟才称得上风雅。” “自然,价格不菲,光这一个白玉酒杯,就足够在这金陵城内买下一座上好的铺面了。” 韩阿六扫了眼那些玉碟玉盘,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黄宗羲却一副谈性正浓的模样,拎起筷子、挽起袖子,夹了一小块肉放进韩阿六身前的玉碟中,笑道:“这道菜时人称‘董肉’,乃是青莲女史董小宛所创,故而得名,董小宛的艳名庞少傅应该也听闻过,此女不仅容貌娟妍、工书善画,而且精晓食谱茶经,烧制得一手好菜。” 黄宗羲点了点那道董肉,微笑着说道:“江南好事之人,称董小宛乃是当今十大名厨之一,董糖董肉,天下闻名,又是名动天下的名妓,要请动她掌勺宴席,自然是需要不少金银钱财的,如此价值千金的董肉,不品尝实在可惜。” 韩阿六瞥了黄宗羲一眼,提起筷子将那块肉塞入口中,实在是尝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美味来:“本官是粗鄙武夫出身,饮食上没什么见解,不过这董小宛本官倒是听说过,听说她家本是苏州小有名气的绣庄,后来绣庄破产才因此沦落风尘的,也是可怜。” “自万历末年始,江南的绣庄绣坊破产的不知凡几,沦落风尘的可怜人,又何止她一个?”黄宗羲看着那盘董肉发呆,感慨道:“她能在这秦淮河上获得这么大的名声,已经是幸运无比了!” 韩阿六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黄宗羲却摆了摆手,呵呵一笑将此事掩过,用筷子指着花园中间的戏台上一名唱戏的戏子,继续当着解说员:“那一位乃是吴中名伶陈圆圆,《西厢记》里的红娘是她的成名之作,只可惜戏里她能帮人追寻如意郎君,戏外却是身不由己,听说马首辅看中了她,要将她送去扬州给南国公独享,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她这莺声呖呖,六马仰秣的好嗓子了。” 韩阿六忽然想起连翘来,心情有些烦躁,忍不住说道:“听说武乡贼那里正在废除贱籍,倡、优、隶、卒、奴皆准其自由从业、自由专业,甚至还允许考举科举,这陈圆圆若是在武乡贼治下,即便因为身为女子无法科举,也许能不做这倡优也说不定。” “此事下官也听说了,武乡贼总是这般激进,所以才闹得汹汹如潮、动荡不安......”黄宗羲淡淡一笑,看向陈圆圆,眉间也皱了起来:“武乡贼就喜欢变,而咱们.....经历了国难、经历了那么多的奴变,就是不变!” 一旁的顾炎武忽然干咳一声,朝黄宗羲使了个眼色,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说道:“武乡贼起自寒微,军中朝中就有不少贱业出身之人,他们惑弄愚民之时又用了不少戏班子,废除贱籍理所当然,我大明......” 顾炎武瞥了一眼主桌上的钱谦益等人,冷笑道:“豪门贵胄充斥朝堂,哪家不是奴仆遍地?自然不会干这种自损利益的事了。” 韩阿六的双眼从黄宗羲、顾炎武和一众复社士子身上扫过,心脏跳动的速度略微快了起来,黄宗羲则哈哈一笑,忽然站起身来:“谈到哪去了?啧,酒喝多了有些不适,庞少傅可愿与下官往静室一趟?” 黄宗羲顿了顿,屈起身子在韩阿六耳边悄悄说道:“这同春园最有意思的便是那花房静室,庞少傅不去看看,可惜。” 花房静室都是茅厕的雅称,韩阿六听着黄宗羲的推荐,倒确实产生了一些好奇心,起身跟着黄宗羲离席,直往茅厕而去。 同春园的茅厕确实称得上“花房”,围在鲜艳的花丛之中、装点得极为精美,门外便有小厮伺候净手,推门进入其中,却见宽敞的茅房之中立着一排美艳的婢女,见两人进来,一齐跪在地上等候。 “这些婢女有个雅号,叫做‘美人纸’!”黄宗羲淡淡的笑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庞少傅用完之后,便能让这些婢子帮忙擦拭收拾,至于是用嘴还是用手,全看庞少傅的心意。” 黄宗羲又指了指门外,依旧是淡淡的笑着:“若是庞少傅不好女色,门外那些小厮也能代劳,他们也有个名号,不过粗鄙不文,名唤‘肛狗’。” 韩阿六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心中只觉得怒火渐渐升腾,哼了一声,转身便向茅房外走去,黄宗羲微微一笑,赶忙跟了上去:“庞少傅,如何走的这般急?这静室,您不用了?” “不用了!”韩阿六差点压不住火,脚步越来越快:“恶心!” 第798章 笼络 韩阿六回了宴席便以饮酒过度为由向钱谦益和温体仁告辞,两人本来也不希望韩阿六这个外人在场,便一齐将他送到花园门口,黄宗羲领着韩阿六赴宴,此时自然也是由他送韩阿六离去,温体仁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扫了眼一旁的复社众人,这才和钱谦益一起回了宴席。 花园门口,顾炎武也正看着韩阿六和黄宗羲的背影发呆,一旁的夏允彝干咳一声,压低声音朝顾炎武问道:“忠清,你说太冲能够劝得动他吗?” “这位庞少傅,冒着生命危险南渡送来先帝遗诏,显然是个忠义之人,而且他全家为东虏所杀,辅佐先帝时又抄杀了不少东虏谍探,和东虏算得上是深仇大恨,抗虏之人,和咱们就是同道!”顾炎武背着手,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眉间皱成一团:“此人虽也收受贿赂、营私取利,但平日里看着也不是奢靡铺张之人,应该.....还是能拉拢的。” “骆太傅这个指挥使早就不怎么管事了,锦衣卫的大小事,大多都是这位庞少傅在管着.......”一旁的黄淳耀接话道:“若是能得他帮助,哪怕只是给咱们提供些情报,我等日后要举大事也能轻松不少,若是太冲真能把他拉入咱们这边.......到时候没准能利用锦衣卫直接掌控禁宫,把那些家伙一网打尽。” “即便是他不想跟咱们站在一起......”顾炎武转身向花园中走去:“也无妨,只要他能保持中立,不干扰咱们要行的大事,太冲就算成功了!” 同春园里的宴席还在继续着,戏台上已经换了一个人,也是秦淮八艳中的一员,名唤李香君,正抚琴弹唱着,歌喉珠圆玉润、动听撩人,引得在场宾客啧啧赞叹。 温体仁却对这位名妓没有一丝兴趣,捧着酒杯眯着眼坐在位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钱谦益唤了几声,才猛然醒转过来,与他碰杯。 “长卿兄还在想着那位庞少傅?”钱谦益笑得很温煦,两个之前的政敌仇人,如今却如同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黄太冲自作主张去将那庞少傅邀来,我确实是没想到,他在这里,咱们有很多事都不好谈了。” “受之猜的没错,我确实是在想那位庞少傅......”温体仁眉间依旧紧锁着,看向花园门口的方向:“我只是感觉,感觉他有些奇怪,复社的那些人......也有些奇怪。” “复社的那些娃娃们都是可信的忠良!”钱谦益微笑着打着保票:“马士英手下最得力、最听话的助手的乃是右副都御史阮大铖,这个东林叛徒、阉党残余,崇祯年间谋求复起,就是被咱们和复社的娃娃们给挫败的,对我们和复社的那些士子恨之入骨。” “此番马士英借傅宗龙一事做文章对付咱们,阮大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为其冲锋陷阵、甘为马前卒,阮大铖挟私报复,不单单会报复咱们,那些复社的娃娃们他自然也不会放过,复社一群无权无兵,甚至大多连举人身份都没有的闲散士子,不依靠咱们还能依靠谁?所以长卿兄对他们可以尽管放心。” “或许吧.......”温体仁点点头,提起筷子夹菜:“我只怕他们私自行事,会坏了咱们的大事,好比这次,黄太冲带着那庞少傅一个锦衣卫跑来赴宴,你这个东林党魁,他可曾知会过你一声?” “咱们东林党,本就不是个严密的组织,抱团互相声援罢了,我这个所谓的党魁,挡不住他们自行其是.......”钱谦益尴尬的笑着,也提起筷子夹菜:“黄太冲把那庞少傅找来,或许也有拉拢的心思吧?若是咱们能得到他的帮助,禁宫之中也好做些安排。” “他不会帮我们的!”温体仁摇了摇头:“我和他在京师朝堂上一起共事了那么多年,他是个圆滑的人物,看着跟哪一方都关系不错、谁的面子都顾着,但实际上却不党不群,只用心巴结天子和骆家,而且他又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不需要再依靠更多的势力和力量来维持自己的位子,只用伺候好天子和骆家便是。” 温体仁看向南京紫禁城方向:“更何况,他是拿着先帝遗诏南下奉太子嗣位称帝的功臣,当今天子在位,他这个功臣只要安安稳稳的,便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我们......东林党之前想要另立宗藩新君之事他定然还记在心中,即便咱们明明白白给予他承诺,他心中的疑虑恐怕依旧不会消减,他一定会在心中考量,万一咱们这次还是要立新君,他这个奉先帝遗诏南渡的功臣,该如何自处?” 温体仁喘了口气,认真的看着钱谦益:“所以这位庞少傅,若真要选择,也一定会投诚马士英他们。” 钱谦益默然一阵,重重点了点头:“长卿兄说得对,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在他身上浪费心思了,马士英他们......到底该如何解决?” “马党虽然权倾朝野,但实际上都系在马士英一人身上,马士英倒了,马党自然就土崩瓦解了!”温体仁品尝着菜肴,不时点头,目光却冷得可怕:“马士英当着这个首辅,靠的是两条腿,一条便是拥立当今天子,做了弘光朝的张居正,当今天子有先帝遗诏,登基称制也这么久了,不能动他,否则咱们就成了乱臣贼子!” “所以只能砍他另一条腿......”温体仁的筷子停在一块精致的肉上,猛的扎了下去:“左良玉,左良玉是马士英的刀,谁敢动马士英的首辅位子,谁就得考虑考虑被左良玉踹门杀头的后果,谁也不敢冒着兵变乃至内战的风险,所以谁也不敢动马士英的位子!” “所以,只要能拉拢左良玉,马士英自然而然就得让位倒台了!”温体仁冷笑着将那块肉塞进嘴里,如野兽一般咀嚼着:“左良玉这厮我清楚,他是个只顾着自己的,谁给他开价最高,他就必然会倒向谁!” 第799章 热血 夜色越深,十里秦淮仿佛愈发热闹,成群结队的花船画舫排在江面上,不时有放纵的士子狂笑着跳进河中,引得周围的浪荡公子和妓女欢呼不止。 花船缓缓的在秦淮河上行驶着,韩阿六斜靠在栏杆上,看着秦淮河上和两岸的灯红酒绿、烟华繁盛,心中只感觉一阵阵泛恶心,厌恶感越来越浓烈。 “庞少傅包了连翘姑娘一整夜,不能让庞少傅的金银白花了,下官现在就送您回去......”黄宗羲坐在对面,煮着一壶清茶,抬头看了看韩阿六,又垂下头去,问道:“庞少傅,您觉得今日这场宴会......如何?” 韩阿六心中厌恶无比,没有与黄宗羲深谈的意思,随口说了八个字敷衍:“奢华至极、繁盛至极!” “是啊!这场盛宴,整个天下恐怕都找不到几个能与之媲美的!”黄宗羲冷笑连连,一副摊牌的模样:“但下官觉得庞少傅在那静室之中的评语才最为准确,恶心,恶心至极!” “今年诸省大旱、灾害连连,听说武乡贼那边,自贼首以下厉行节俭,官吏禁止摆宴、民间禁止铺张,官府军中,连饮酒都要专门的批文准许,否则都要挨罚,种种举措,都是为了省下粮食救济灾民。” “北方的东虏.....他们同样要求官绅不分满汉厉行节俭,还拨粮赈灾。不管他们是真的救灾还是做做样子,至少也摆出了一副救灾的模样来!” “只有我们……淮安府、凤阳府等地也遭了旱灾,江北还有那么多因之前东虏入寇而流亡的百姓要吃饭…….”黄宗羲原本友善随和的脸上布满了阴霾,双眼几乎喷出火来:“这场大宴中消耗的金银饭食,能让多少百姓填饱肚子?这十里秦淮中每日洒下的金银钱粮,又能救活多少灾民?” 韩阿六眉间一皱,坐直了身子,双目如看见猎物的神雕一般,紧紧盯着黄宗羲:“黄主事,你们想要干什么?” 黄宗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扭头看向秦淮河:“失西北、失中原、失中南、失西南、失辽东、失京畿、失山东,蜷缩在这东南一隅之地中,他们却没有得到半点教训,依旧是党争不断、依旧是奢靡享受、依旧是贪图富贵!江南烟华之地,看似繁盛,实际上只是一具腐朽的空壳,装着早在万历年间就该扫进坟墓的尸体!” 韩阿六眉间皱得更紧,声调高了几分,厉声问道:“黄主事,本官在问你,你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庞少傅可知武乡贼那边王梦尹、熊文灿等前明官吏所创的经世济民之学?”黄宗羲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见韩阿六盯着他不说话,便自顾自的说道:“经世济民,要去虚而向实,要人人担责、人人敢为......下官、顾忠清、夏彝仲…….复社之中不少人推崇经世济民之学,所以都想站出来做些事…….或者说,是因为咱们想要做些事搅搅这江南的一潭死水,所以才会尊奉经世济民之学吧?” 韩阿六沉默了一阵,他已经不需要再询问黄宗羲了,黄宗羲虽然没有明说,但复社想要干什么,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你们这是在玩火!” “在庞少傅心中,飞蛾扑火更贴切些吧?”黄宗羲扫视着秦淮河,语气极为坚定:“但终究是要有人去做的,那些身居庙堂之上的不愿去做、不敢去做,那就让我们来做!” “东林党……当年东林学派初创之时,还是个为民发声的学派,到后来为民发声变成了替权贵说话,到如今,东林党中非富即贵,替权贵说话,也是替他们自己说话。” 黄宗羲的语气很冷漠,仿佛他这个东林后继和东林党毫无关系一般:“当年东林先生曾言‘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东林党人将这番教诲忘得一干而尽,只知结党以谋私、充当权贵喉舌,日日将清正朝纲挂在嘴边,可百姓如何、朝廷如何、君父如何,都比不过他们心中那些小心思!” “东林党人天天喊着要‘驱除奸邪、众正盈朝’,但最该打倒的,便是他们这些腐朽无能、贪图享乐的家伙!” 黄宗羲似乎是在发泄一般,不吐不快:“马士英、阮大铖,他们和东林党人其实是一丘之貉,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以权争谋国、以权争治国,拼命排除异己、打压贤良,此辈有做事的能力,但越有能力、越能坏事!” “还有左良玉、刘良佐他们那样的军头!去年东虏和武乡贼两虎相争多好的时机?结果就因为他们自相争斗、各扫门前雪,十几万大军,被一个正蓝旗打得跟狗一样狼狈!” “庞少傅知道,下官听闻国难,变卖家产组织六百青壮勤王,朝廷嘉奖下官忠勇,这才让下官当了兵部职方司主事……”黄宗羲冷笑几声,又苦笑几声:“可这朝官,下官当着是真没意思,下官想要的是驱逐鞑虏,而朝堂之上、军将之中……跟这些虫豸在一起,又如何能实现下官心中愿景呢?” “所以下官想要搏一搏,无论输赢,总归还是为大明的改变做了些事的!”黄宗羲满脸真诚的看着韩阿六:“下官今日与庞少傅交心,庞少傅应该也明白下官的意思。” 韩阿六眯了眯眼,身子往后靠了靠:“就靠你们?你们复社那几十杆笔?还是你那六百世忠营旧部?” “自然不是靠我们这些人……”黄宗羲笑着摇了摇手指:“复社陈子龙,早先已经去滁州劝说孙阁老了,冒辟疆则去了镇江,劝说兵部尚书史可法,还有杨廷枢去了浙西劝说浙西总督傅宗龙,陈贞慧去了凤阳,劝说江淮总督谢三宾。” “马士英、东林党捏造出一个北官党来争夺南官人心,我们就遂了他们的意,把北官党真正给造起来!” 第800章 静观 韩阿六沉默着,黄宗羲也不再说话,静静的煮着茶,倒上一杯香气四溢的清茶,推到韩阿六身前,韩阿六接过茶杯啜了一口,问道:“你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将你们的事泄露出去?” “庞少傅是个忠义之人,否则当初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奉先帝遗诏南渡?”黄宗羲摇了摇头,诚恳的说道:“而且庞少傅与东虏有国仇家恨,又是北人,庞少傅扪心自问,靠着朝堂上那些腐朽的老家伙们,能够报得了您的国仇家恨吗?能够使您北归家乡吗?恐怕自保都成问题吧?” 韩阿六轻蔑的一笑:“难道靠你们复社就可以吗?你们是不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或许我们也不行.....”黄宗羲苦笑一声,但语气依旧无比坚定:“但至少我们敢于任事、至少我们想要为这天下、为百姓们做些事,而不是像朝堂之上那些豺狼虎豹一般,个个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 “天下之兴亡、便是屠狗灌园之辈亦有责任,我等复社子弟,虽然人微言轻、虽然年纪轻轻、虽然无兵无权,但也愿意站出来改变这浑浑世道!”黄宗羲握了握拳,长长出了口气,冲韩阿六说道:“庞少傅,若是您能出手帮助我们,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您大可冷眼旁观便是,无论我等成事与否,您的尊荣都不会有丝毫的减损。” “但您若是非要倒向他们那边......也无妨,我等复社士子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无非是用人头鲜血警醒同道之人而已。” 韩阿六怔怔的看着黄宗羲,好一阵,才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劝道:“尔等毕竟年轻,也还未在这官场的大染缸里盘桓过,这天下的事,单单靠一腔热血是办不成的。” “但若是一腔热血都没有,还能做成什么事呢?”黄宗羲豪迈的大笑起来:“在官场之中蹉跎,变成一只只老狐狸,于己而言自然是富贵荣华、安平一生,可于国于民,又有何益?下官不才,宁愿不要人头富贵,也要逞一回少年意气!” 韩阿六重重点点头,又斜靠在护栏上,看着繁华的秦淮河发呆,心中默念着四个字:“回光返照!” “你的意思是说,复社那帮士子准备政变?”连翘刚刚与韩阿六接头,便得知了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消息:“他们想要把马党和东林党统统掀翻?” “黄宗羲没有明说,但他们的打算不难猜......”韩阿六立在甲板上看着远去的黄宗羲的花船,眉间紧锁:“复社那些士子似乎是受咱们大熙经世济民思潮的影响,对掌握朝政的马党、东林党深感失望,所以想要把两党一起掀翻,由他们复社的这些青壮士子掌握残明政权。” “经世学派在江南士人之中颇受欢迎,此事我们也早有关注,只是没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影响朝局的程度!”连翘也看向那艘远去的花船:“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情况,对我们来说是意外,对马党、东林党来说恐怕也是意外,谁都不会想到一伙无兵无权的士子却想要做这般大事!两党恶斗,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反倒让复社有机可趁。” “也许是受经世学派的影响,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要做这些事,所以才选择了经世学派,也许两者都是、相辅相成......”韩阿六叹了口气:“一群热血青年,以天下为己任站了出来,这或许就是残明的回光返照了,无论成功与否,青史之上终归还是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 “我看是必然失败!”连翘摇了摇头,有些惋惜:“他们手中既无兵马、又无官位权力,靠什么去获取成功?靠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还是靠他们手中的笔杆子?只怕到最后,都是白白流尽了鲜血,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韩阿六沉默着点点头,转身向船舱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凝眉道:“不对,我觉得他们还真有可能成功!” 连翘一愣,赶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因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孤军奋战!”韩阿六看向西北方向一片阴云密布、不见星光的天空:“滁州孙传庭、凤阳谢三宾、浙西傅宗龙,他们这些北官派的所谓领袖,一贯是公忠体国,大多在外做事、极少参与党争,所以马党和东林党会拿他们作为工具,却并不担心他们真会做什么过激的事。” “可是他们这些只管做事的督抚阁臣,对残明的朝政就没有感觉到失望和不甘吗?他们手下的将帅兵卒,有许多是北人,难道就不想驱逐鞑虏、回归故乡吗?必然是有的,只不过他们公忠体国、他们顾大局,在朝堂上没有通过党争安插自己的势力的想法,更不可能违背朝廷令旨发动兵变控制朝堂充当乱臣贼子的角色。” “左良玉、刘国能他们能干出这种事来,可孙传庭他们绝不可能,除非有朝廷的令旨,让他们入京清君侧!”韩阿六一拳砸在掌心:“对!清君侧!奉天子密旨清除天子身边把控朝政的奸臣乱臣,合情合理,也不会污了他们的忠心和名声!” “而复社能够给他们出兵政变的理由,也能够给他们改革残明、北伐归乡的机会!”韩阿六冷笑几声:“难怪复社会来拉拢我,他们恐怕是想要通过我的关系与天子搭上线,只要有一道密旨,他们就有十足的理由调孙传庭等人兵进南京,孙传庭他们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把控朝政,这场政变,自然也就成功了!” “如此说来,复社的人恐怕不止在拉拢你,宫中也许还有别的人物也受了他们的拉拢.....”连翘点点头,转身向船舱中快步走去:“无论如何,复社意图政变这个情况,很有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对整个天下都产生影响,我立刻上报给江南局,你这段时间只与他们公开交际就行,等襄京那边的指示到来,再做打算。” 第801章 徽州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青山向晚盈轩翠,碧水含春傍槛流。 在后世以白墙青瓦的徽派建筑而闻名,在明代,则是徽商发祥之地,商贸发达、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徽商富可敌国,连带着徽州也成了天下闻名的富裕去处。 但这种繁荣和昌盛都只表面而已,徽州多山少田,本就是田少而人多的情况,所谓“其地在山谷之间,民鲜田畴,无平原旷野可耕种”,农业生产条件恶劣,徽州的田地无法支撑当地日益增加的人口,这也是徽州百姓大批投入商业的原因之一。 而徽商依靠盐业、典当等行业暴富,聚敛起大量的财富,惹人耳目,给徽州赚取了一个富有的虚名,导致朝廷对徽州不断增加税收、大肆搜求,“自嘉靖以来,又益以不时之派,一岁之中,征求日多”,那些豪商巨贾大多有官面背景,有的是办法逃避苛捐杂税和各种临时加派,这些加税自然都压在了百姓和中小商贾身上。 即便是豪商巨贾不逃避加税,他们毕竟是少数,朝廷的加派照样还是要压在百姓和中小商贾身上,普通百姓要么流亡、要么投寄豪门充当佃户,受害最重的便是那些“小有田业而无余货”的中产之家,“一更重役无不折而入于贫”。 因此徽州地区自正德嘉靖年间起便开始了大规模的兼并,乃是大明大规模兼并的最早的地区之一,徽州的田土大多被豪绅大贾吞并,许多百姓被沉重的税赋压榨,家庭经济处于崩溃的临界,又无田土可以耕种,只能投身于商道,形成了“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其次”的局面。 时至明末,朝廷加派愈发酷烈,中小家庭破产者比比皆是,大多借了豪商巨贾的高利贷为本金投身商道以殊死一搏,说是从商,实际上是替豪商巨贾打工,利润基本都被豪商巨贾通过高利贷抽走,所谓“业贾者什家而七,赢余者什家而三”。 而徽州的豪商巨贾敛聚大量财富,受当地农业水平的制约,没有像江南地区一样将财富投入各种绣庄、工坊之中以生利,要么用以修葺祠堂、营造楼阁,要么奢靡享受、一掷千金,要么扶持子弟、以商改士,要么收聚奴仆、奴役佃户,要么干脆将白银统统藏在地窖中、化为银粉都不愿拿出来使用。 徽商的巨富没有像江南那样形成动摇社会旧秩序的资本主义萌芽,反倒与旧秩序相互融合,让徽州整体更趋向于固化和保守。 大熙兵进徽州之时,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上下矛盾越来越尖锐激烈、富者极富、贫者极贫的两极局面,中小商贾和佃户农户迫切希望推翻压在身上的大山,所以当大熙军进入徽州之时,这些百姓们夹道欢迎、甚至自发发起暴动配合,暴动的百姓冲进官府和豪商的庄园住家之中,将田契地契卖身契等等一概焚毁,留下一座座大门敞开的庄园乃至城池给大熙军。 而那些豪商大贾出钱出粮支持何腾蛟,就是希望何腾蛟能够做他们的刀子,替他们镇压贫民、挡住大熙的进军,结果何腾蛟面对大熙军一触即溃,这群豪商大贾自然也慌了神,大多收拾了细软逃去了江南。 这对大熙来说自然是件好事,逃去江南的徽商,自然就是大熙的敌人,大熙可以名正言顺的没收他们的田产金银再重新分配给百姓,那些留下来的徽商自然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大熙还得靠他们挖出藏在体内的蛀虫、通过他们来吸干江南的财富。 如今的徽州城中,白墙青瓦中点缀着无数赤红的身影,大熙军的战士们正在为徽州的百姓们打扫房屋街道、修补破损的屋子和物件,这是大熙军写进军纪中的入城“仪式”,也是争夺民心的利器。 吴成也正领着亲兵干活,他身为大熙的执政,分配的是最为麻烦的活计,大夏天里,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面上也被口罩遮去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小心翼翼的在茅厕中掏粪。 茅厕外站着几个身着锦袍的徽商,一个个被熏得面容扭曲,但又不敢掩鼻躲避,有几人面色都变得雪白了。 “这掏粪啊,讲究的是毅力,不怕脏、不怕累,能干得了这等活计的,必然是能吃苦耐劳的好汉!”吴成仿佛是在聊天一般,瞥了一眼那些徽商:“说起来,这些掏粪工和你们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何你们豪富无比、他们却连一餐饱饭都吃不饱呢?” 那些徽商脸色更白,有一人干咳一声,唯唯诺诺的说道:“执政.....我等也许只是时运更好,才有了这般豪富身家吧?” “或许吧,在我看来人和人没什么不同,做着不同的工作,但实际上都是为这国家、为天下万民做贡献而已......”吴成轻轻点着头,笑道:“但有的人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只有自家算人,其他人都是可以任意凌辱奴役的牛马,你们说,这样的人,是对是错?” “自然是错,大错特错!”有反应快的徽商赶忙回道:“所以我等才会为百姓施粥施医,所以大熙兵进徽州,我们没有逃离,而是留了下来。” 吴成满意的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粪堆:“这些黄白之物,掏出来,可以做肥料、可以为军器,有许多的好用处,可是留在这粪坑之中,却只能充当污秽之物、人人厌弃!” “我等愿意将家产捐出,供大熙救护万民!”有一名徽商嚷嚷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慌:“金银钱粮在我等手里没有用处,我等愿意全数捐献出来。” 吴成却摇了摇头:“我不要你们的家产,也不要这徽州城,我只想要你们明白道理,明白那些金银财富该用在何处,明白你们到底该选择怎样的道路!” “我大熙不占徽州,但徽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下去了,释奴救民、为民办事,这些事我希望不止我大熙在做,天下的有识之士,都能为之!” 第802章 改良 日暮低垂,吴成才停下掏粪的工作,找了个地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装,前往徽州府衙。 徽州府衙在之前遭到暴动的百姓洗劫和纵火焚烧,如今已经粗略清理过了,但依旧残留着火烧的痕迹,杜魏石正在府衙之中清理着在大火和洗劫中幸存的文册,见吴成走了过来,顿时夸张的捂住鼻子,用一本文册不停扇风:“呸,臭死个人,莫挨我、莫挨我!” “洗干净了!”吴成白了他一眼,故意凑到他身前,哂笑道:“杜先生,你还好意思嘲讽我?我不过是掏粪而已,你当初在渑池可是钻过粪坑的啊。” 杜魏石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呸,哪里来的臭言臭语,当初就不该投了你们这群反贼,免得受你这小旗官折辱!” 吴成哈哈一笑,懒得和杜魏石斗嘴讨趣,转移话题道:“如何?徽州官府里还剩下多少有用的东西?” “官府文册大半都烧干净了......”杜魏石叹了口气,无奈的双手一摊:“黄册找不到,估计已经化灰了,白册也只剩下几页残页,若是要确定徽州的粮产田亩,只能靠咱们自己一点点去测算统计了。” “咱们不占据徽州,不代表就丢下徽州不管了,清丈计口之事,本来也是要做的,慢慢来吧......”吴成点点头:“这一仗何腾蛟所部不到十天就一溃千里,何腾蛟弃军逃跑,咱们这路偏师才到遂安,他又抛下徽州城逃去了宁国,看来是吓破胆了,以后就算再回徽州,也没胆子和咱们对抗了。” “至于那些徽商,没了握在手里的刀子,他们也没有对抗咱们的力量了......”吴成噗嗤一笑:“你刚刚真应该去看看那些徽商的模样,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争论都不敢有。”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杜魏石冷哼一声:“若不是因为他们在江南的关系和走私通道,按我的意思,统统送去公审得了,徽州从商之人十之七八,想要给咱们当买办的,随手抛块砖头都能砸到几个。” “所以我不单单会使用他们,也会提拔一批中小商贾来制衡他们,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吴成笑着说道:“人嘛,利令智昏的总是大多数,如今他们被咱们的刀子吓住了愿意合作,时间一长恐怕会旧病复发了,只不过到时候咱们还需不需要他们,可就两说了。” 吴成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杜魏石:“对了,这是那些徽商交出来的走私名单,不仅有江西的官吏绅商,湖广、安庆、寿州等地的也不少,徽州的徽商有许多跟着何腾蛟一起跑了,这份名单必然是不全的,没准还真假参半,你之后回襄京,还得和监察院的肖掌院多多配合查探,我写道手令,让军情处也调拨人员听你号令。” “放心,我已准备在南昌待上一阵子,亲自处理这场走私大案!”杜魏石冷笑着,将那名单细细收好,问道:“说起军情处,之前报来的江南复社之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想要帮他们一把,复社只想要一张密诏,我想给他们一张衣带诏!”吴成笑得很真诚:“东虏为何这个时候把周延儒放还?有温体仁的加入,东林党才有能力和马士英对抗,依靠温体仁的手段和威望,他绝对能够拆掉马士英和左良玉的联盟,将东林党扶上台。” “马士英是靠崇祯皇帝的遗诏底定局势上台的,他自然得遵奉遗诏行事,不管是真是假,都得摆出一副为先帝报仇、北伐复国的模样来,东虏就得费心留力的看着他,无法一心处理国内事务,更无法专心和咱们对抗。” “而东林党不同,他们大多是江南豪贵,保住自家富贵才是首要,北伐什么的根本没兴趣也没动力,必要的时候连天子都可以说是假的,何况是一封遗诏?在他们心中,我们这些搞清丈分田、搞废除贱籍的家伙比维护他们这些豪门贵胄利益的东虏更可怕,他们上台,即便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必然是和东虏媾和一起对付咱们的,东虏也能腾出大把的精力和人手来了。” “洪台吉眼光还是毒辣,无需安插间谍,甚至不用自己下场,只要放还一个人,就有了扭转不利局面的可能!”吴成呵呵一笑:“只是他没想到江南还兴起了第三股势力,熊文灿、王梦尹他们的经世学派本就是前明官僚在对前明灭亡的反思中形成的,正贴合残明的形势,故而迅速被残明士人吸收发扬,以至于对整个局势产生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改变,江南官绅中的改良派借着经世之学抱团成党,开始谋求他们的政治地位!” 先进的阶层中也会有落后和保守的一派,落后的阶层中同样会有激进和求变的一派,复社的这些士子就像是清末的洋务派、维新派一样,他们看到了残明积贫积弱、人人可欺的局面、不忍于朝局被堕落腐败的势力把持,又因为自身所处阶层的缘故,不想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所以希望以有限的改革和改良来拯救国家。 当然,历史证明了这些改良派的有限改良无法触及最根本的问题,最终还是要走向失败和灭亡的。 “复社上台对我们有利,残明具备了一定抵抗东虏乃至威胁山东的能力,东虏就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对付残明,而残明又不足以单独对抗东虏,加上粮食的问题,只能谋求与我们合作......”吴成细细分析着:“其次,复社上台,势必要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良以解决江南愈演愈烈的矛盾,若是成功,就能为咱们打下一定的基础,我们解放江南后,施行更深入的改革,也能方便许多。” “就算他们失败,改良势力和保守势力的争斗过程中,江南官绅的力量也必然会遭到不小的削减,我们日后治理江南推行政策,阻力也会小了许多。” “所以我想要扶复社上台!”吴成淡淡一笑:“我也想看看洪台吉面对这突发的情况,会如何惊惧!” 第803章 不均 骄阳似火,高悬于高空之中,尽情的散发着热量和光芒,将天与地都照得阵阵发白,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多尔衮走在龟裂的田地上,土壤没有一丝松软的感觉,一脚下去,便能扬起一阵烟尘,周围的包衣奴都双目呆滞的跪在田埂旁,熊熊燃烧的龙王像,黑烟直冲天际,却没有求来半点雨滴。 “这场旱灾.....从去年开始,竟然持续到现在还没缓解的迹象......”多尔衮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满眼都是焦虑:“今年夏税估计是收不到什么粮食了,不知多少人要饿肚子了。” “关内这灾情尤为严重,关外还好一些......”跟在多尔衮身边的多铎扫视着不远处干涸得只剩下河床的一条小河:“河南最为严重,但武乡贼他们能从南方调粮过来,听说他们还有大船从南洋运粮,咱们可就麻烦了,只能靠走私补充。” “我听说江南也是缺粮的,虽然江南无灾,但他们却收不上粮食,也得靠从武乡贼那买粮.......”多尔衮冷哼一声:“江南号称富裕,只是富的都是私人,残明,穷的很!” “江南易取而难治,十四哥这番话,如今我是理解了,难怪武乡贼占据着江南所有的西南门户之地,却不吞掉残明......”多铎也冷笑几声:“留下残明那个烂泥坑确实有好处,武乡贼能用粮食掏干他们,而咱们......左良玉打仗不行,做生意倒是个诚信好人。” “左良玉养着八十万大军,光靠淮安和扬州的产出,哪里够他吃的?”多尔衮淡淡一笑:“淮安和扬州之所以富有,全因为漕运,左良玉占着这两块地方,难道是为了安心种田不成?” 直隶山东被满清占领,漕运的终点落入了大明的敌人手里,但南北漕运却从来没有停下过,左良玉成了整个天下最大的走私商,以军粮的名义从残明小朝廷那里要来大批的粮食,然后再通过漕运走私给满清,做着无本的买卖,赚得盆满钵满,手底下的将官也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自然对左良玉忠心耿耿。 而残明内阁首辅马士英乃至整个朝堂上的马党,最大的底牌就是左良玉手中的刀子,自然对左良玉猖獗的走私和倒卖军粮的行为视而不见,残明各部军饷每年缺口二百余万两,但给左良玉的粮饷,却从来没有缺斤少两过,马士英对左良玉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从不讨价还价。 “左良玉无所谓,甚至整个残明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只担心豪格......”多铎眯了眯眼:“豪格占着山东,掌握着漕运要道,从南边来的粮食都要在他那里过一道手,他控制着大清的粮道,想给谁粮、不想给谁粮,不都是他说了算?” 多铎左右看了看,见周围的戈什哈和汉官都离得较远,这才低声继续说道:“十四哥,八哥当初让豪格去打山东,恐怕是早就有了让豪格掌控漕运的心思,豪格手里有粮,便是掐着不少人的命根子,而咱们......十四哥您这段时间因为分配旗庄和包衣的事得罪了多少八旗贵胄?有些人天天在文渊阁里闹也就算了,闹到西苑去的也不少了吧?” “豪格,以前有岳托帮他,还有些威胁,去年岳托得天花死了,这是老天都不帮他!”多尔衮冷笑几声,回身认真的问道:“老十五,若是你在山东占着漕运,那么多粮食,你该如何分配?” 多铎一愣,毫不犹豫的回道:“自然是自家兄弟多分些,两白旗自然是要吃下最多的,亲近咱们的八旗贵胄多给些......” “你啊,跟豪格一个水平!”多尔衮一时有些无语,白了多铎一眼:“你记住一条,如今这个时候,粮食就是收揽人心的最好的工具!皇上让豪格占着山东漕运,就是为了让他用粮食收买人心、用粮食为自己筑牢根基、用粮食证明他有为君治国的才能!” “治国理政,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权力、不是财富、不是兵马,而是公正,唯有公正,给了别人利益,其他人就不会因为怀疑你有私心而不满,伤损了别人的利益,别人会感到不满,但不会怀疑你的行为是针对他们,就算再怎么闹,也不会直接影响你的根基。” “在实力不足以压倒各方势力之前,唯有公平公正的对待各方,才能在这复杂的朝局之中成为各方都能接受的一个选择,无论是亲近的、是不满的、是陌生的,都会将你推上台,因为他们都知道,你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损害他们的利益。” “而豪格是怎么做的?他和你一个想法,南方来的粮食,他的正蓝旗吃掉大半,亲近他的两红旗吃掉一小半,其他的再分配给各旗,这叫什么?这叫自私自利!豪格是正蓝旗旗主,正蓝旗的荣辱本就系在他身上,真的需要再发下那么多粮食去收买人心吗?两红旗亲近豪格就是为了利益,可最多的利益他们没吃到,反倒都让豪格送给了自己人,两红旗自认为有扭转大局的能力,却被豪格如此轻视,他们会如何作想?” “其他各旗眼看着大头都被正蓝旗拿走了,分到他们这里的,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心中怎会不恼?他们纵使迫不得已去巴结豪格,可又有几个真心?这些不满慢慢堆积着,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让豪格跌进深渊之中!” “不患寡而患不均,豪格在山东研习儒学这么久,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多尔衮冷笑着,看向京师方向:“皇上倒是发现了这个苗头,让贴身太监三德子去教训过他,只可惜皇上有一整个大清要管,如今这旱情也折磨得他焦头烂额,不可能时时盯着豪格,而咱们那侄子.......水平太差了!” “光靠一旗,如何能赢得了天下?”多尔衮大步向前走去:“我就继续当着这个得罪人的冷面亲王便是,照章办事、依律而行,那些利益受损的闹得越厉害,八旗中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我这个睿亲王是何等的公正无私,到时候,你说这些沉默旁观的贵胄们,是选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还是选一个公正无私、能维护各家利益的家伙?” 第804章 旗庄 一座小村之中,到处都是披甲持刃的甲兵,村民瑟瑟发抖的跪在村内土路两旁,他们的屋门都被砸开,自然也遭到了这些甲兵的洗劫,村尾一座庄园中,一道黑烟缓缓升腾,在空中盘旋着。 “哈!阿楚珲还真有胆子和咱们动手不成?”多铎看着那道升腾的黑烟,冷笑道:“为了几亩田地,把全家性命送进去,这亏本的买卖,他阿楚珲算不清楚吗?” 多尔衮默然不语,冷眼扫视着两旁的村民,策马来到庄子前,只见庄子大门被砸开,这处旗庄的主子乃是一名镶蓝旗的牛录额真,此时正被粗麻绳绑着、被几个壮硕的甲兵押在庄外,他的家眷也被押在庄外跪着,一个个哭哭啼啼狼狈不堪。 多尔衮跳下马来,那原本垂头丧气的汉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顿时挣扎了起来,嚷嚷道:“睿王爷!睿王爷!奴才阿楚珲是跟随过老汗的老奴,这么多年拼死拼杀,去年还跟着郑王爷在河套征杀过,身上的伤还清晰可见,怎能如此折辱奴才啊!” 多尔衮没理会他,和一旁的一名甲兵交流了几句,这才转身冲阿楚珲喝道:“阿楚珲,你干犯国法、私占有主土地、劫人奴仆充作包衣,本就该受罚,竟然还闭门持刃拘捕!杀你的头也合情合理,你还好意思在这喧闹?” 阿楚珲依旧挣扎不止,身后两个甲兵几乎押不住他:“睿王爷!咱们千辛万苦的入关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不说过的如何奢侈,一家子吃饱喝足、有些盈余总可以吧?” “结果咱们入关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朝廷定制,八旗护军月饷四两,马甲炮手月饷三两,步甲月饷一两五钱,禄米每年十石六斗到二十二石六斗不等,可是睿王爷您也清楚,咱们八旗各旗,都多少年没发实过了?” “以往咱们还能入关劫掠,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咱们入了关,抢都没地方抢去,今年朝廷又以赈灾的名义,要求厉行节俭,户部的那些家伙趁机便克扣旗饷,银饷钱米反倒比以往拖欠更多了,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阿楚珲又是愤慨又是委屈,精壮的汉子甚至垂下泪来,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甲兵:“睿王爷,您问问周围这些护军的弟兄们,每月四两月饷、每年十石米粮,他们可曾领实过?” 周围的甲兵都低下头不敢说话,欠饷的问题从努尔哈赤时期就一直困扰着整个八旗,直到皇太极上台后铤而走险破长城入关抢劫,才算是暂时将这个问题压了下去,可如今大清和武乡贼陷入相持阶段,抢劫都没地方去抢。 如今唯一还能供八旗抢劫的,只有残明治下的淮安、扬州等江北地区,但这些地区本身也受灾、存粮不多,抢来的金银绢帛之类的财物,放在手里还没捂热又得拿去跟残明走私粮食,而且清军抢劫也是有规矩的,严禁私掠、要有组织的抢劫,随后统一分配,否则轻则罚银挨棍、重则掉脑袋。 皇太极将豪格安排在山东,名义上是抵御江北明军,实际上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豪格和他的正蓝旗是作为劫掠江北的主力和先锋,他们出力最多,自然是由他们主持分配,各旗能得到多少,都要看豪格的脸色。 “睿王爷,您也知道,今年关内关外都遭了大灾,不仅米价飞涨,连豆草都在拼命的涨!”阿楚珲声音哽咽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如今一匹战马若是按照以前的养法,每日所食的饲料就要二钱银子,就算朝廷月饷发实了,大多也喂给了战马。” “可真要上阵打仗,光有战马有什么用?马具、弓箭、刀枪都需要咱们自己自备,还要修理盔甲、准备行军粮,睿王爷,这些东西一次少说也得有几十两银子,八旗若是日日这般欠饷,有几个能支撑得下去?” “再说了,入关后圈地立庄,说好的是计丁一口授田三十亩,本来就是谁的包衣多谁得的田地就多,像奴才这样没什么包衣的,田地也拿不了多少,而且原本说好的是人人授田,结果去年开始又变了卦,说是四丁以下不授田,奴才的牛录之中不少弟兄就等着授田,忽然一下子田地没了,又如何甘愿?” 阿楚珲长长吐了口气,委屈巴巴的说道:“睿王爷,奴才也知道奴才抢夺有主田地、劫取他人奴仆充作包衣的行为是犯了国法,可是奴才也没办法啊!若是没有足够的田地,奴才的牛录里的弟兄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去打仗?若是没有足够的包衣,之后再分田,大半的田地不都分给那些包衣多的了吗?奴才岂不是依旧分不到田土?” “夺田抢人,不单单是奴才的意思啊,牛录里的弟兄们要活下去,只能铤而走险啊!” 多铎听得唉声叹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即便如此,你也该有所节制,朝廷有明旨下发,普通的尼堪田地,你们圈了无所谓,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但那些世家豪族、官绅贵胄的田土和奴仆佃户,你们若是不慎抢夺了,必须要退还回去,你违抗皇上的旨意,而且还持刃拘捕,实在是可恶!” “豫王爷,您天生贵胄,不知道下面是个什么情况......”阿楚珲苦笑着说道:“咱们在圈地,那些尼堪的豪族同样也在兼并,那些可恶的尼堪农户,为了不给奴才当包衣,甚至主动投寄到那些豪族家中,他们本就是当地土着,比巧取豪夺,奴才如何比得过这些尼堪豪族?他们把好田好地都占了,奴才多不去抢他们的田土,又能圈来什么好田地呢?照样养不活弟兄们啊!” “豫王爷,您以为奴才不想遵守皇上的旨意?实在是不得不为啊!奴才一个牛录三百多骁勇,都是为大清立过汗马功劳的、哪个家里没有牺牲的亲眷?难道他们还比不上那些尼堪的豪族吗!” 第805章 焦头 周围死一般的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多尔衮才长叹一声,走上前去拍了拍阿楚珲的肩膀,亲自替他松绑:“阿楚珲,你们这些八旗子弟的难处,本王也知道,本王又何尝不想替你们解决呢?只是宫中也难、朝廷也难啊!” 多尔衮扫了一眼京师方向,摆出一副怜悯的样子来:“阿楚珲,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奴才,主子如今这般困难,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该体谅体谅,再说了,皇上有明旨在此,你既然违了旨、抗了命,自然就要受到处罚,不是本王想要罚你,国法如此,不得不为!” 阿楚珲顿时痛哭流涕起来,满腹委屈的说道:“当年总想着入关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入关之后,这日子反倒越来越难过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关外呢!命苦啊!命苦啊!” 多尔衮叹了口气,安抚了几句,挥挥手:“你闭门持刃拘捕之事,本王就当没发生过,但你侵吞有主田土、抢夺他人奴仆佃户充作包衣的事,国法无情,必须处置,依律鞭笞一百、暂且羁押,之后是去职充作披甲人,还是流戍宁古塔,让皇上定夺吧!” “我等八旗子弟,在皇上眼里,还不如那些尼堪豪族吗?”阿楚珲大声嚷嚷了几句,被几名甲兵拖拽离开,他的家眷吓得瑟瑟发抖,多尔衮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下令统统释放,暂且圈禁在这座庄子之中等待发落。 “阿楚珲那番话说的.....有些狂妄,但也并非毫无道理.......”多铎看着被拖走的阿楚珲,叹道:“八哥对那些尼堪豪族官绅优待太过了,不仅不动他们的田土浮财,还给他们赐土赐权,之前废除三饷,也是因为那些尼堪豪族不停撺掇的缘故。” “三饷虽说大多给那些豪绅贵胄转给了底下的佃户农户,但三饷浩瀚,终归是给他们压上一座沉重的大山,皇上废三饷就是为了拉拢那些汉人豪绅.......”多尔衮冷笑一声:“只是如今北地到处遭灾,朝廷还得花费大量的银钱购买粮食,还得养着这么多的军队,需用粮饷为数甚多,一岁所入不足当一岁所出,想来要不了多久,三饷又会复征的。” “皇上拉拢那些汉人,说白了还是舍不得丢了关内,京师的紫禁城住习惯了,不想再回盛京那逼狭的宫殿里去了......”多尔衮回头看向依然残留着一缕黑烟的庄子:“要在关内站住脚,就必须拉拢那些汉人豪族为他治理地方和千万汉民,只能苦一苦八旗的弟兄们了。” 多尔衮眯了眯眼,声音低了几分:“反正皇上想要家天下、想要集权于皇帝,本来也是要打击八旗贵胄的势力的,崇汉而抑满,本就是皇上必然要施展的手段!” 多铎默然一阵,压低声音说道:“若是豪格上台,他靠着八哥的布置成功,必然是要萧规曹随了,而且豪格的能力威望都远远比不过八哥,恐怕更加需要拉拢汉人以平衡咱们这些八旗贵胄......崇汉抑满若实行个两代.....我们这些八旗贵胄该如何自处啊?” 多尔衮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们得给他下点眼药,皇上优待汉人,不满的八旗贵胄必然不少,去找个人上一封奏疏,但矛头不要对准那些世家豪族,也不要摆出一副争权的样子来,就事论事,为我大清节省钱粮想办法!” 多铎一脸迷惑,多尔衮则淡淡的笑着:“我大清花费钱粮最多的地方,就在军中,听说武乡贼为了应对灾情正在各地裁军,我大清同样也需要裁军,以此节流.......汉军旗,当兵吃粮的人太多太多了啊!” “十四哥您的意思,是要裁撤汉军旗?”多铎一愣,凝眉道:“汉军旗的人马确实太多了,去年与武乡贼大战之后,为了赏赐兵将、补充损失,还从绿营中抽调了不少精锐补入汉军旗之中,好比那吴三桂,就抬旗成了汉军旗正红旗旗主。” “咱们八旗各部的损失还没补充完全,那些汉军旗倒是一个个齐装满员了,汉人人多......想要当兵吃粮的自然也多!” “汉人豪门官绅,再怎么有钱有粮有势、田土再多、奴仆佃户再多,手里没兵,终究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已!”多尔衮冷笑不止,一只手扶上了腰间的短刀:“但是有了兵马,对八旗就是莫大的威胁,八旗贵胄们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一定会担心汉人官绅豪门和那些绿营、汉军旗的将帅旗主勾结起来,一个有钱有田、一个有刀子,又怎会不心生异心?” “皇上对此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也看管得紧,皇上对汉人豪绅多有优待,对汉军旗的将官旗主也时常赏赐,唯有一点,双方谁敢私下交际,必然是破家灭族的下场!” “但对八旗贵胄来说,这样的看管还远远不够,他们想要的,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多尔衮的手指在刀把上敲了敲:“所以我们就找人帮他们出声,让皇上将汉军旗好好清理裁减一番,让那些抬旗的汉军出旗,汉军旗只保留少数官将兵马便是了。” “釜底抽薪!”多铎顿时反应了过来,急切的评价道:“若是真能逼迫汉军出旗乃至解散汉军旗,汉人手里没了刀子,八旗贵胄们自然就能放心了,只是......八哥一心靠着扶持汉人压制八旗贵胄的势力,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他会同意吗?” “必然不会!最多也就是清理掉一些没用的绿营而已,汉军旗可能会小动,但绝不会大动,汉人也不是傻子,汉军旗出旗,他们哪还敢相信八哥是诚心与他们合作?”多尔衮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但我要的就是皇上不肯,不满和积怨都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我们只要找好那个爆发的时间就行!” 多尔衮回身看向阿楚珲被押走的方向,满眼都是冷意:“老十五,你知道我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我以前总觉得只能和豪格争一争,但如今看来,皇上的位子,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只看皇上在这山巅顶峰呆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冷静下来,发现他龙椅上细小的裂痕了!” 第806章 烂额 已是丑时时分,百万人口的京师早已陷入沉睡之中,静悄悄得如同坟墓一般,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值夜兵卒和巡城的更夫也大多开了小差,找了些偏僻的角落补觉。 西苑之中,此时却依旧灯火通明,太素殿被无数蜡烛照得如同白昼,斜靠在一张软榻上,翻阅着一本奏疏,眉间凝成一团,一旁半张屁股坐在椅子上的锡翰似乎是见皇太极许久没动静,悄悄抬头看了皇太极一眼,顿时面色一变,慌忙站起身来:“皇上!您的鼻子......” 皇太极一愣,顿时感觉鼻腔下、嘴唇上有一股虫爬一样的感觉,伸手一摸,却沾了一手鲜血,几滴血珠落在奏疏上,瞬间扩散染红。 “快去请太医!”锡翰大吼一声,一旁慌了神的太监三德子赶忙冲出门去,锡翰手忙脚乱的随手扯了件锦帛,帮着皇太极按住鼻腔:“皇上这段时间日日熬到深夜,想来是太过疲乏才会流鼻血,皇上请保重龙体啊。” “老八夭折以后,宸妃的精神就一直不见好转,最近还病倒了,朕日日守在永和宫里,想来是疲乏了......”皇太极叹了口气,擦拭着奏疏上沾染的鲜血:“还有这天下的事,日日夜夜的,没有一个好消息,到处是旱、到处是灾、到处是乱子,豪格......又不能替朕分担一些什么,只能让朕一个人管着,实在是劳心费力。” 锡翰默然不语,皇太极摆了摆手,将那奏疏扔在桌上:“朕的身子朕清楚,没什么大事,休养一阵子便好,尔等不必担忧,更不要在外头瞎传......还是回归正题,达和礼上的这封折子,你怎么看?” “汉军旗的待遇虽然比不上满八旗和蒙八旗,但他们人数众多,算下来军费实际上是远超满蒙八旗的.......”锡翰退回自己的位子,继续说道:“清理汉军旗、让大多数汉军出旗,这确实是个法子,奴才听说武乡贼也在湖广、四川、陕西、广东等地裁军以节省军费,我大清军需浩繁,每年所需银饷就要一千三百余万两,而朝廷岁入因为这些年的灾害不升反降,还需要预留大批银钱从南方购买粮食。” “今年至今,户部已报亏空一百余万两,若不开源节流,朝廷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若要节流,从裁军上下手,可以节省大笔军费。” 皇太极沉默一阵,摇了摇头:“达和礼或许是公忠体国,但他的法子不能用,若是天下底定,我大清一统九州,裁撤汉军旗没什么,可如今还有个武乡贼在外头,汉人自然天生是跟汉人亲近的,让汉军旗出旗,岂不是白白给武乡贼送刀子?武乡贼不是明国,当年辽东汉人造乱,明廷除了接收逃亡汉人就毫无作为,但换做是武乡贼,他们绝对能玩出花来!” “所以汉军旗只能小动,不能大动,这样吧,你亲自找人去好好统计一下,伤残的、老弱的、犯过罪责的、不服管教的,将这些人出旗便是,若实在要裁军......那些绿营如今没什么用了,可以裁掉大半,绿营一月饷银一两三钱六分,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他们没什么战力,即便闹起来很快也能镇压。”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不少八旗贵胄劫夺汉人官绅奴仆佃户充作包衣之事,那些绿营裁汰之后,可以分发给八旗贵胄充作包衣,让他们别再对汉人豪族下嘴!” 锡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默默记下,皇太极又拿起那本奏疏看了几眼,问道:“开源节流,节流便是裁军,开源该如何开源?你们和户部可商讨出一个法子来了?” “皇上想要复征三饷之事,户部不同意,那些汉官反对如潮,都说皇上去年才下旨罢免三饷,不到一年又要复征,朝廷威望、皇上颜面,岂不是要荡然无存?”锡翰有些畏畏缩缩的看着皇太极:“皇上,户部没人愿意出这个头上这个折子,奴才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尽了,可那些汉官就是不肯,甚至还有大言不惭,说大不了不做我大清的官的。” “预料之中,复征三饷必然会引得天下动荡,此饮鸩止渴之计,谁上这个折子,谁日后就得背锅掉脑袋,那些汉官不傻......”皇太极长叹一声,擦拭着鼻血,语气却冷峻了不少:“若是我大清入关之后能有横扫之势,那些汉官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可如今......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大不了就弃官南下便是,武乡贼治下他们不敢去,还能跑去残明,我大清还能为了追杀他们兴起大兵不成?” 锡翰面露忿忿之色,凝眉道:“皇上,您就是对那些汉官豪绅优容太多了,养起了他们的骄纵之气,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要保住关内,就只能拉拢那些汉官豪绅,只要不是做的太过火,睁只眼闭只眼吧!”皇太极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愿在此事上深谈:“既然都说此策不可行,然则大清岁入日少、难以维持的问题也必须解决,户部可有替代之法?” 锡翰沉默了一阵,回道:“户部确实提出了一些法子,其一便是按册收税,我大清如今在关内收税抽丁,大多还是沿用的前明册簿,只在设立旗庄之时进行清丈,户部的意思是,停掉清丈,无论实际田地人丁多少,一概按照隆万年间的《万历会计录》标准征税。” “户部以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举例,此县按照《万历会计录》登载,原有三千八百多顷土地,但经过孔耿之乱和灾害之后,不少百姓抛荒逃亡,崇祯末年此县自己统计,只余三千三百多顷田地。” “户部认为,自万历年后,前明基本没有朝廷主导的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清丈,大多是地方自行统计,虚报瞒报的情况本就不少,若是以此为由不承认蓬莱县自行统计之结果,而以《万历会计录》为标准征税,则可多征五百多顷土地的税款。” 第807章 手脚 锡翰抬头看了一眼皇太极,见皇太极捂着鼻子、低着头认真听着,便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丁银也可参照《万历会计录》计算,比如直隶诸府,因为战乱灾害的缘故,人丁比万历年间下降了估计四成有余,但朝廷依旧可以以《万历会计录》征满额的丁银。” “另外,除了正税之外,万历年间张居正改革,对衙门征收的杂税进行过整理和清免,朝廷可以根据《万历会计录》,将这些杂税提到张居正清免整理之前的顶峰水平,比如白银‘火耗’,可增加五成左右,征米百石另收的‘官耗’,亦可多征五十两银子左右。” 锡翰顿了顿,总结道:“户部说,此乃‘不摊而摊之法’,名义上没有摊派加税,所行其实都是摊派加税之行,只要咬准了《万历会计录》的标准便是,也正因如此,各地不得自行清丈,如今还在进行的清丈计口,也要统统停了。” “难得糊涂.....”皇太极吐槽了一句,冷哼道:“户部这法子也是有私心的,若是停了清丈计口,不知道底下有多少田地人丁,旗庄还怎么去建?还如何给八旗计口授田、分发包衣?不清丈计口,田地人丁多少就全凭地方上那些汉人豪绅一张嘴,赋税丁粮收多少,也全看他们愿意给多少,八旗毕竟是外来户,又如何能和他们这些土着去争?大清的赋税丁口握在他们手里,这大清日后是满人的大清,还是他们的大清,那可就说不定了!” “皇上英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锡翰脸上有些尴尬:“奴才也是从户部回衙之后细思一阵才想通其中关节,户部那些汉官提出此策,恐怕就是冲着八旗的旗庄来的。” “要拉拢那些世家豪绅,就得给他们一定的权力和利益,可给了他们权力和利益,他们就只会想要更多的权力和利益,人啊,总是贪心不足的!”皇太极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敷衍着吩咐道:“清丈计口之事不能停,但登录的簿册都收到宫里来,咱们自己心里有数便是了,不要放出去,户部此法......也不是不可行,就让他们先折腾折腾看看吧,还有别的法子吗?” “户部说,可以扩大捐纳范围......”锡翰立马禀告道:“过去明廷捐纳,一般只纳国子监生,户部认为,可以扩大至纳监生例、纳吏例、纳承差例三种,按户部计划,廪生捐银一百二十两、增生捐银一百九十两、附生捐银二百七十两、青衣捐银三百两、俊杰子弟捐银三百五十两,便可赐监生资格,另外各地衙门的吏员和承差本来大多都是花钱买来的,这笔钱与其给官府的贪官污吏收了,不如干脆朝廷自己收了。” “除了这三样以外,若是要继续扩大捐纳范围,可以捐纳知县等实官,其次前明官员和犯错的罪官可以出钱捐复原职,再次加级、纪律、旌奖皆可捐纳,最后朝廷可以打击官绅私学、掌控书院,想要入学读书的士子,也可以向他们收取捐纳。” “那些汉人的世家豪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白银,卖官鬻爵,自然是他们这些有钱有势的最为得利,户部这一条,还是在暗做手脚!”皇太极冷笑几声,犹豫一阵,点点头:“罢了,卖官鬻爵就卖官鬻爵吧,反正咱们如今也控制不住基层,不如干脆卖给那些汉人,换取他们的合作与支持.......户部这几条都是要放权的,就没有收权的法子?” “回皇上,也有.....”锡翰点点头,回忆道:“按照前明定制,各地征税基本都是起存各半,一半上缴户部,一半则存留地方,用以发放各种乱七八糟的工食银、柴薪银、花红银等等,还有其他杂项开销之类。” “户部的意思,是可以裁存改起,将原本留存地方的部分抽走解送户部使用,除俸工等项必不可省之经费,其余皆可节次裁剪,一丝一粒,陆续解送京师,若有尾欠,则户部立行催解,由此可以暂时缓解朝廷亏空之问题。” “户部将地方的留存都抽走了,地方官府靠什么吃饭?”皇太极皱了皱眉:“起运以供朝中之需,即有不给,尚能拨济于他处,存留以供本地之用,一或不敷,万难乞贷于别处,好比衙役有工食以劝力,食无所资,何以禁吏之蠹?礼士籍有月粮,粮裁而学校皆沮气,赈贫恃有孤米,米去而茕独尽呼号也!州县有司无纤豪余剩可以动支,必然挪移正项,解了一时燃眉之急,实际上是寅吃卯粮,日后的亏空缺额只会越来越大!” 锡翰不敢说话,皇太极却冷哼一声,双眼布满寒光:“地方官府要执行朝廷政策,自己也要吃饭,手里无银无粮如何能行?到最后自然只能找那些有银有粮的帮忙,那些汉人豪绅世家,便能借这钱粮之事,将地方官府绑在他们的身上,从而遥控朝政!” “户部那群汉官,看似一个个都是为朝廷的岁入想办法,实际上每一条都心怀鬼胎、每一条都在暗中谋权,这群尼堪打仗不行,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朝争心思倒是无人能敌。” 锡翰也皱了皱眉,问道:“皇上,既然如此,此策就不要施行,那些......” 皇太极摇摇头打断了锡翰的话,苦笑道:“为君理政,委屈的就是这点,明明知道那些是好的、那些是不好的,到最后都只能不管好坏,只选择契合当今局势的,如今钱粮之荒、亏空之烈,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纵使知道那些汉官汉人没安好心,也只能与他们妥协了,此策你去找户部写好条款,直接批红按印便可,不必再来询问朕了。” 锡翰点点头,正要说话,去了良久的三德子终于领着几个太医回来了,还送上了一封新的奏折,皇太极一边仰着头给太医们检查,一边匆匆看了一遍奏折,随手扔到桌上:“没什么大事,盛京来报,有汉人包衣暴动,已被镇压。” 第808章 关外 夏日的关内,已经是艳阳高照,晒得人如针刺一般疼痛难耐,但关外,却依旧有不少地方残留着阴冷,挺拔的松群之间,透不出一点阳光,偶尔有寒风卷过,刮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 一座小山谷中,搭起了几个牛皮制成的帐篷,山谷中一片小小的湖泊前,几名不怕冻的汉子赤着身子跳下湖去摸鱼,还有几人则在搭灶架锅,整理着随队的酱菜和泡菜。 穿着一身羊皮袄、拖着一条金钱鼠尾辫的卢象升俯下身来,随手抓了一把泥土攥在手中,呵呵笑着自言自语道:“好一片沃土啊,这黑土攥在手里,仿佛能攥出油来一般,若是开垦出来,不知能产多少粮食、养活多少百姓。” “关外天气严寒,到了春冬寒冷之时日日大雪纷飞,积雪能把山都封死了,作物根本养不活......”一名汉子捧着一碗热水走了过来,乃是军情处抽调到辽东负责敌后建设的唐普:“不过也是因为气候寒冷的缘故,冬日的积雪待气候回暖之后便融雪为水灌入河流土地之中,关外的旱情也因此没有关内那么严重。”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卢象升点点头站起身来,将手上的泥土拍干净:“这世上没有好事占尽的,无非是权衡利弊、择优而选而已。” “那卢先生是权衡了什么利弊呢?”唐普哈哈一笑,将水碗递了过去:“卢先生若想要入朝做事,襄京大把的高官厚禄等着您,即便想要来敌后,直隶、山东岂不是比这关外苦寒之地更好?关内东虏新占,统治不严,安全得多,而关外东虏统治了数十年,根深蒂固,在此发展可谓四面皆敌,危险重重。” “我算的是天下,不是个人,对个人来说,你说的那些自然没错,可对天下来说,却是大错特错!”卢象升微笑着摇了摇头,捧着那碗热水啜了一口:“襄阳的那些人,已经干得够好的的,他们不需要我再去添乱,东虏在关内成不了势,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洪台吉必然是要大肆放权给世家豪族,以减少治理的成本,在关内发展,最后对付的还是那些汉人官绅豪族,伤不到东虏的根本。” “唯有在这关外,在这白山黑水之间,让他们连弃关内之土东归都做不到,彻底断了东虏的后路,如此才能掘了东虏的根基!”卢象升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一支笔,继续说道:“掘了东虏的根基,这场仗才能全胜,才能让东虏如当年的匈奴鲜卑一样,彻底消失在世上,如此......我才能安心回关内去当个教书先生。” “卢先生志向远大,高风亮节!”唐普由衷的赞了一句,面上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我那娃娃今年也该两岁了,他出生的时候我在直隶潜伏,一岁的时候我去了大同,如今又来了辽东,至今一个生辰没给他过过,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爹。” “不惧险难的英雄,你那儿子必然会牢牢记着的!”卢象升安抚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说道:“终有一天咱们都能回家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安生生过日子的!” “那就承卢先生吉言!”唐普哈哈大笑几声,随即面色严肃了一些:“卢先生,再走个半日的路程,我们就要进长白山的范围了,长白山与朝鲜毗邻,乃是辽地和朝鲜的分界之地,山高林密、终年积雪、地势复杂,故而长白山中和周围有不少响马盗匪在此扎营立寨躲藏,不仅有汉人,还有朝鲜人,甚至还有不听东虏号令的生女直部落躲在山中聚居。” 卢象生点点头,摸出腰间望远镜往长白山方向看去,却只看见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之前那些暴乱的辽地汉民,就是逃进了这长白山中是吧?” “确实如此,根据我们在辽东收集的情况,暴乱的汉人包衣有将近三万余人,但是大多都是无组织的零星作战,自然飞快的被东虏镇压了,有些逃进了长白山里,人数不详,估计有数千人,其余的暴动汉民基本都被东虏给杀死了.......”唐普朝沈阳的方向撇了撇嘴:“卢先生,您过沈阳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东虏将那些暴动汉民的头颅都割下来,在沈阳城外做了京观,尸身也拿木签插在官道两旁。” “我看见了,看得清楚!”卢象升呼吸急促起来,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抖:“此等血仇,终有一天是要报还回来的!” 唐普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说道:“去年东虏攻打山西失败,导致其只能采取收缩防守的战略,在与我大熙交界的沿线发动大量民夫挖掘壕沟、修筑堡垒、布置防线,又囤积了不少兵马,而东虏入关以后原本可以依靠抢掠获取的物资金银如今没地方去抢了,依靠税收,在这灾害不断的年头又能征收多少税银?而且还得腾出大笔银钱走私粮食,东虏的经济实际上已经走到了悬崖边沿。” “所以他们就加大了对汉民百姓,特别是包衣奴的剥削,今年至今,关外的税粮额度已经涨了两倍不止,包衣家中更是不能留有存粮,所有粮食都要上缴,然后再行分配,卢先生您也知道,这分配的过程中贪污腐败、以权谋私的事连咱们大熙都制止不住,何况是东虏这种主仆关系极为深入的呢?能分多少粮食,全看主子的心情,那些管分粮的东虏自然是吃拿卡要,甚至于借机淫人妻女。” “汉人自然不会白看着自己饿死,所以才揭竿而起发起暴动,只可惜他们无组织无纪律,根本无法与留守关外的东虏兵马对抗,咱们辽东局还没来得及跟那些暴动领袖联系,暴动就被镇压下去了。” “一群包衣和农户,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苛求不得他们......”卢象升淡淡一笑,朝长白山遥遥一指:“所以,我们来了!” 第809章 恶虎 月色皎洁,洒在一片片连绵不绝的山林之中,渗过树叶的缝隙,如同一串串银霜一般点缀在大地上,未经开发的原始丛林,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有无数幽冥在活动。 卢象升骑在马上,一手拽着马缰,将一本册子按在马脖子上,一手拿着炭笔写着他的游记,到了关外敌后,与大熙国内基本失去了联系,他的游记自然也不可能再发表在《襄京日报》上了,但卢象升依旧每日认认真真的记录着所见所闻,不仅记在纸上,也记在心中。 “辽地开发最好的,自然是沈阳、宁锦这些汉地,其次便是东虏的故都赫图阿拉,当年老奴就是在赫图阿拉附近分田屯垦、招募逃亡辽民,这才积累起了反乱大明的家底......”唐普跟在他的马旁,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辽地的历史和风土:“东虏在辽地的产粮区基本集中在这些地方,辽地有大片大片区域缺乏开发,更北边的野人女直诸部至今还过着渔猎的生活,茹毛饮血的不少。” “长白山沿线的东虏村落,不少是靠着挖人参、入山打猎过活,有些大的村子也会屯垦种粮,但种田的自然不会是那些东虏的主子,大多数是东虏劫掠的朝鲜人,还有一些汉民包衣,但总的来说,长白山沿线算是人丁稀薄的。” 唐普扫了眼两侧的森林,笑道:“人丁少,土地就缺乏开发,这山林里头自然藏着不少上好的山珍野味,野兔花鹿、狍子野貂,还有不少凶猛的大虫狼狈和熊瞎子,大多没见过人,人靠近都不知道躲,轻易就能猎获,之后有机会,让卢先生也尝尝鲜!” 卢象升淡淡一笑算作回应,在册子上记上几笔,问道:“我一路行来,路过不少村庄都废弃了,这是怎么回事?” “辽地东虏的村子,基本上都是八旗属下的屯村,就像咱们的卫所一般,亦兵亦农......”唐普解释道:“东虏入关,这些村寨的八旗兵跟着入关去打仗,主子走了,自然不可能留着包衣在这里,所以大多都跟着入关了......” 唐普顿了顿,面色一冷:“或者干脆杀绝了,反正入了关,还能抢新的包衣奴!” 卢象升默然一阵,默默点点头,旋即冷笑道:“东虏若是横扫天下、一统九州也就罢了,可是困在直隶山东一隅之地,能有多少田地够他们分?能有多少汉民百姓够他们抓?东虏入关是为了去更好的地方享受,但入了关,恐怕生活反倒不如在关外的时候......终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想要逃回来的。” “所以咱们的任务,就是让他们连逃回来都不可能!”唐普哈哈一笑:“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长白山附近躲藏的暴动汉民,长白山分界朝鲜和辽地,我就担心他们万一觉得长白山不是立足之地,南下跑去朝鲜,咱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跑来,却扑了个空。” 卢象升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得一旁的山林之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不一会儿,仿佛平地里起了一阵寒风,夹裹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只听得灌木草丛之中扑的一声响,一道黑影飞速窜了出来。 卢象升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刀把,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尖齿利爪、身躯魁梧、肌肉结实的东北虎,橙黄的皮毛带着斑斑血迹,身上还插着一支箭矢,明显是被围猎、慌不择路逃跑之间,正好撞上了卢象升他们。 那只东北虎似乎是被疼痛刺激得野性大发,又似乎是以为卢象升和捕猎它的是一伙人,所以想要殊死一搏,猛然间爆发出一声虎啸,却似凭空响起一声霹雳,震得四面山林都在抖动,卢象升等人胯下的马骡,都被这百兽之王的怒吼吓住,乱了步伐,一个个心惊胆战的试图掀翻马上骑手逃跑。 那老虎向着众人猛扑过来,卢象升胯下战马受了惊,嘶鸣一声直立而起,将卢象升跌下马来,自顾自的朝着森林撒腿飞逃而去。 与此同时,那只老虎似乎是瞧见了卢象升落马,身子猛然一顿,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粗壮的后腿骤然发力,和身一扑,在空中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从半空中朝卢象升扑杀上来。 “小心!”唐普赶忙抽出手弩便射,但他的战马同样受了惊,还在疯了似的扭动后退着,唐普在马上根本没法瞄准,弩矢不知射去哪去,一旁随行的护卫也抽出手弩乱射,有两发弩箭射进那老虎身躯之中,但都没有射中要害,更挡不住老虎凶狠的扑杀之势。 好在卢象升也是练武之人,早瞧好了那只猛虎扑来的轨迹,就地一滚闪过,顺手抽出腰刀,朝那猛虎猛砍而出,那只猛虎此时正怒吼着用尾巴横扫而来,正与卢象升的腰刀撞上,铁棒一般的虎尾顿时一刀两断,鲜血喷溅而出,正洒在卢象升的脸上。 那只猛虎吃痛,如受伤的小猫一般呜咽一声,转身过来就要挥爪扫向卢象升,卢象升眼疾手快,又是滚地一闪,躲过了带着呼呼风声的虎爪,而此时唐普和几名护卫见控制不住战马,干脆都跳下马来,唐普挺着马枪便冲上来乱捅,几名护卫则取了马弓步弓乱射,那老虎被一枪扎中喉咙,又被乱箭乱射,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顿时扑倒在地,嘴里呜咽着,身子还在不停的抽搐着。 卢象升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见唐普走来,露出一脸苦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一只大虫爪中,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这大虫是被围猎赶到此处的,身上的箭矢是东虏的重箭!”唐普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扶起卢象升就要走:“附近恐怕有东虏搜剿长白山的人马在,咱们赶快离开。” 话音未落,又听得周围山林一阵声响,几名持弓的汉子从林中钻了出来,一名胡子花白的长者扫了卢象升等人一眼,朝那大虫一指,张口便是满语:“你们是什么人?那只大虫是我们猎获的,不要抢!” 第810章 旗人 “我等乃是盛京的驻防马甲,奉命来长白山搜剿造反的尼堪!”唐普高声喊道,说的也是满语,连口音都变成了沈阳口音:“你们又是何人?” 那几名满人闻言面色一变,有几个当场便跪下了,只有那老者还将信将疑,狐疑的扫了一眼卢象升等人,语气恭敬了不少:“若是盛京来的大人们,应该都在吉林集合,怎会跑到这长白山荒野之地来了?” “朝廷下诏追剿造乱尼堪,我等先来查探!”唐普从身上摸出一道满清兵部的令文,在手中挥了挥:“怎么?你们还想要去吉林找吉林将军分辨分辨不成?” 这道令文自然是伪造的,皇太极为了拉拢汉人,吸纳了不少汉人降官填入六部之中,那些降官在大明是贪官污吏,到了满清自然不可能瞬间变成乖宝宝,特别是在如今满清处在经济危机边缘的时候,只要给足钱,他们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瞒。 当然,安全起见,那些帮忙伪造身份的降官如今恐怕都已经成了一具具不知藏在何处的冰冷尸体了,反正如今这世道,满清、大熙、残明三方都时常有官员士绅弃官投奔他家,失踪个把人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 这些令文若真闹到吉林将军府去,立马就会被拆穿,但用来骗骗不明就里的下层军官和兵卒却绰绰有余,那老者一惊,赶忙也跪了下来:“大人饶命,小的们不是有意冲突各位大人,追猎至此,一时误会,小的们这就离开……” “你们不像是猎户!”卢象升忽然开口,用的也是满语,他日夜辛苦学了几个月,日常交流还是没问题的:“腰间挎的是军中的腰刀,手里拿的也是军中的硬弓,你们是搜缴长白山的军兵?怎会跑到这山林中猎虎?尔等这是开了小差是吧?” 那几名满人顿时大惊,慌忙磕头不停,那老者声音颤抖着回道:“回大人……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您或许知道,像大人们这样的马甲上战场有粮饷、有行军饷、作战有犒赏,可我们这些余丁平日里要种粮渔猎,战时征发却从来没有发过当兵的粮饷,一充军便数月顾不得家里,若不寻机攒些东西回去,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 “余丁!”卢象升眯了眯眼:“你们这的旗丁也跟着皇上一起入关了?” “大人说的是,皇上入关,各村各户的旗丁自然都跟着去了,听说皇上一口气动员了二十多万人马,只在盛京、兴京、金州等大城留了些驻防的旗丁……”那老者老老实实的说道:“小的们听说入关的会分地分旗庄,小的们没那个好命,只能留在关外,若不是各家旗丁都被抽调入关,地方上都空了,那些尼堪包衣恐怕也没胆子造反。” 卢象升意味深长的朝长白山的方向扫了一眼,摆出一副和煦的笑容,朝那虎尸指了指:“既然是你们猎获的,这只大虫就赏给你们了,不过看你们穿着身形,平日里必然是辛苦度日的,尔等余丁的日子……很不好过吗?” 那些满人都是大喜过望,纷纷磕头致谢,听到卢象升发问,又一个个疑惑的抬起头来,唐普赶忙找补道:“这位是宫里派下来的大人,问什么答什么便是,尔等不要有疑虑。” 那些满人眼中都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都以为卢象升是某个旗派来镀金的贵胄,那老者满脸巴结的抢先回道:“大人,您想来是豪贵之家出身,所以不知道底下的余丁们的艰难,一户之中只抽一两人为兵,其余余丁当不了兵,就领不了旗饷,挂着旗人的身份,实际上活得和包衣没什么两样。” “按制计口授田,但实际上田地都被那些管分田的佐领、领催攥在手里,大把的田地被他们拿去让包衣耕种,因为包衣的收成都要缴给他们这些主子,不像小的们产出大半是自己留着,而小的们即便分到了田地,大多也是山田、劣田,产出养活自己都勉强,更别说养活一家子了。” “而且小的们这些余丁也是旗人身份,自然得听军官的号令,军官随意役使小的们为他们挑水、赶车、铡草、喂马、伐木、盖房,这些杂活小的们干的都是没有薪饷的,甚至连饭食都不管,不少时候还得让自己的家眷帮忙送饭。” “除此之外,若有战事,咱们这些余丁也时常被抽调上阵,就像这次一样…….”那老者偷眼瞧了一眼卢象升等人的脸色,见一切如常,这才继续说道:“打仗就得自备盔甲军器,往往一次就得花个几十两银子,若是以前跟着入关还好,多少能抢掠一些弥补亏空,可若是不幸,像如今这般分在这山林野地里作战,一仗打下来没准家里就要断了炊。” “可是不去又不行,上面发下命令来,若是不遵命,第一次鞭一百,第二次便会杀头!”那老者扫了一眼地上的虎尸,满脸堆笑、可怜巴巴的说道:“大人,如今您该知道小的们为何要开小差了吧?若不打些野味、猎些皮毛拿回去卖,家里非得饿死人不可!” “原来如此,没想到尔等余丁生活竟然如此艰难!”卢象升确实感到很意外,与唐普对视一眼,又问道:“如此艰难,尔等平日里是如何生活下去的呢?” “回大人,自然只能靠借贷了……”那老者老老实实的回道:“驻地的领催,牛录的额真,他们都会放贷典当,利率比外头的更高,文书上写着借十两银子,实际上一般只给七两左右,三百两银子的债,一年单利息就要一百八十两左右。” “也就是说,实际上那些放贷的只借出二百一十两,一年却要收回四百八十两!”卢象升冷笑一声:“这利率已经超过大清律规定的合法利率三倍有余了,还真是心狠手黑啊!” 第811章 余丁 “大人说的是!”那老者似乎是觉得找到了能为他们做主的清官,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发抖,语气中夹杂着兴奋和欣喜,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按制旗人不得轻易离开驻地,外出必须领告假票,票上写明要去何处、何时回来,若是无票外出,则鞭一百,外出之地与票上不符,鞭一百,逾期不回,鞭一百。” “所以那些主子们才能肆意乱涨利率,若是家里有当兵的,甚至会直接从月粮里扣取,反正小的们欠了债,也没地方跑了。” “压榨之烈,何异于明?”卢象升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老者没注意到卢象升轻声说的汉话,还在诉苦道:“大人,朝廷计口授田,谁家包衣多,谁的田地就多,关外的那些主子将官没法像关内的那些将官大人们一样抢掠尼堪做包衣,为了多占田土,便时常私下里将正身旗人改为包衣,那些旗人大多欠债欠贷,连争辩都没法子,只能眼看着旗人的身份丢了。” “而关外诸地中,又以小的们所在的吉林旗人最为艰苦,除了之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有朝廷的徭役要应付,关外诸地,以吉林徭役最为繁重,时常被征召去猎鹿、采珠、挖参等,还时常要应募去兴京和盛京修筑皇陵,路费和粮食都得自备。” 那老者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扫了一眼那只虎尸:“大人,此番那些包衣暴乱,小的们随军出征,本来想着能从那些尼堪包衣那抢一些粮食财物度日的,结果抢来的东西都被主子和那些披甲人拿去了,咱们这些余丁即便没欠债,家中也大多没有余资,在这长白山搜缴驻防又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若是不想些法子……恐怕日后大人们再来寻小人,小人已是一捧黄土了。” 卢象升捕捉到那老者话语中的信息,眉间紧紧一皱,连忙问道:“我听你这意思,此番杀……镇压的包衣,并非全是造反的逆民?” “自然不是!”老者又有些奇怪的悄悄瞥了卢象升一眼,对上唐普冷峻的眼神,赶忙低下头去,心里认定卢象升是个没有经历过实务的贵胄,心中暗念道:“难怪会送到长白山这里来历练,对付一群造反包衣总比对付关内汉人大军要安全。” 那老者心里吐槽几句,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大人,那些造乱包衣,自然是家无余粮、活不下去才会造反,只是清剿他们,缴获不了什么战利,砍多少首级,赏赐也发不下来,就算发下来了,给主子们过到手,到咱们手里也剩不下多少渣子了。” “只有抢掠那些没有造反的包衣,这些包衣不造反,必然是还有些余财余粮的,劫掠他们,小的们多少也能分润一些,而且他们不像那些造反的包衣会搏命,大多没有准备、束手待宰,咱们也不会有性命之危、做了赔本买卖。” 那老者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比不得以前了,抢来的东西按军法都要上缴给主子们再重新分配,这段时间主子们给的是越来越少,而且索查得比以往严厉许多,只要私藏,无论多少都要挨鞭子乃至斩首,小的们想要足够一家子撑几个月的钱粮,就得抢更多的包衣和尼堪,可抢的再多,能落在小的们手里的依旧少之又少。” 卢象升心中怒火升腾,他也是做过那么多年实务的官僚了,粗粗一听,便将此次汉民暴动的前因后果推测得七七八八,汉民包衣暴动是因为满清的经济走到了悬崖边,所以加大了对汉民包衣的盘剥和掠夺,逼得他们不得不起来反抗。 但满清的压迫和掠夺不仅仅针对那些汉民包衣,底层的余丁旗人同样被一座座大山压得透不过气来,若是这些底层旗人也揭竿而起,动摇的便是满清的根基,皇太极也必然会被此事恶劣的影响弄得焦头烂额,甚至皇位不稳。 所以满清利用部分汉民包衣的暴动,放任这些余丁旗人对辽东的汉人展开一场大屠杀、大抢掠,就像当年努尔哈赤屠戮无谷之人一般,用一场暴烈残忍的屠杀挽救辽地濒临崩溃的经济和社会秩序,让那些底层余丁旗人把他们的积怨和怒火发泄在汉民包衣的身上,将一场阶级矛盾,转化为一场民族矛盾。 这场屠杀绝不会终止于沈阳城外那数万颗人头,东虏甚至有可能会一波波的将整个辽地的汉民包衣统统屠杀干净,用他们那微薄的余资余粮来稍稍安抚八旗饥渴的胃,反正关内还有不少遭灾流亡的汉民,关外杀光了,再从关内迁过去便是了,给那群流民分了现成的田地房屋,没准他们还得反过来对东虏感恩戴德呢! 难怪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暴动汉民在东虏的追剿下还能有数千人逃进了长白山里,追剿的东虏军兵都忙着抢劫和开小差,自然顾不上跟他们打一场生死之战了。 卢象升压抑住心中升腾的怒火,意味深长的扫了他们一眼,重重点点头,从马鞍下摸出一袋碎银,扔给那些满人:“尔等如此辛苦,我听在耳中、痛在心中,这些碎银赏给你们,抬着这虎尸自行离去吧,我等马甲此番来长白山查探,有要务在身,行踪隐秘,若有半点泄露,就算是尔等的旗主也保不住尔等!听明白了吗?” “小的们明白!小的们明白!”那些满人又惊又喜,一个个赶忙磕头不迭,赶忙收拾了银子和虎尸,钻入山林之中,不一会儿便没了身影。 “卢先生……感兴趣?”唐普凑了上来,低声询问道:“我找些弟兄跟上去?只是那些家伙一看就是时常钻山林的老猎户,恐怕不容易跟上。” “不用了,下步闲棋,棋盘这么大,有的是地方摆棋子!”卢象升摇了摇头,冷笑着说道:“以往只知东虏贪暴、视汉民如猪狗,没想到他们对自家人也这般贪暴,有意思,有意思!” 第812章 觉醒 “蛮夷终究只是蛮夷!”唐普轻蔑的哼了一声:“东虏贪暴无度天下皆知,八个旗的贵胄要享受,单单是压榨汉民,如何能填满他们的胃口?” “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消息!”卢象升接过护卫牵回来的战马,从马鞍袋中翻找着他的游记:“唐部总,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在乡间和那些乡野百姓们接触,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他们读书不多、缺乏教化,和他们讲孔孟之道、讲忠君报国,他们听不懂,也不耐烦,讲得多了,反倒嫌弃你空口白话,和你对着干,阴阳怪气、嬉笑怒骂,乃至于当面唾骂都不会少。” “可是他们明白道理,甚至比很多饱读诗书的大儒都明白道理,他们知道什么是好是坏,更清楚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你平日里压迫剥削他们,事到临头即便直接给他们发金银,将他们收买了过来,他们心里头对你也是不屑和蔑视的,自然也谈不上忠心和感恩了。” “所以那些地主官绅就会斥责这些百姓是愚昧的、贪婪的、狡猾的、吝啬的、卑鄙的、凶残的……”卢象升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感慨道:“人嘛,总是不会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他们从来就不会想到底是谁把这些乡野百姓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是我们往日里真心的帮助他们、和他们一起推翻大山、让他们看到能获得更好的生活的希望、让他们能清楚的感觉到好日子就在后头,这些乡野百姓就会全身心的拥戴我们,哪怕是日日跟着我们一起啃番薯、贫穷辛劳如故,他们也会坚定的跟着我们一起跋山涉水,甚至于献出性命!” “所以在我们这,这些百姓是勤劳的、质朴的、勇敢的、大方的、善良的、忠诚的…….”卢象升顿了顿,若有所思的仰起了下巴:“这……或许就是那位无牙帅说的‘前明把人变成鬼,大熙把鬼变成人’了吧?” 唐普隐隐有些猜到了卢象升的打算,问道:“卢先生,您的意思……是想要拉拢那些旗人余丁?” “有何不可?”卢象升微微一笑,朝那些满人离开的方向一指:“说实话,他们这些旗人余丁和关内的乡野百姓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他们同样受尽压迫、同样挣扎在生死边缘,空有一个旗人的身份,但是那些八旗贵胄剥削起来,可曾顾忌过他们同族的身份?” “来辽东之前,我一直觉得这辽地会是最为危险、最为艰难的地方,但如今跟那些余丁一番交谈,我却有了不同的看法!”卢象升冷笑几声:“东虏在经济上陷入了危机,故而在关内关外都加大了盘剥的力度,这些盘剥不仅仅针对汉民,满蒙朝鲜各族都在其盘剥范围之内。” “但在关内,东虏还需要拉拢汉人以稳固其在关内的统治,他们对底层的盘剥主要通过与世家豪族、豪商巨贾、汉人军头等汉奸的配合进行,整体上并没有直接与汉民底层冲突,而且因为大熙的存在,他们的盘剥也无法太过,至少不会达到引起民乱的程度。” “但在关外却不同,东虏在关外立足数十年,统治根深蒂固,也没什么势力能够威胁到他们在关外的大后方,所以他们对关外百姓的盘剥更加肆无忌惮、更加严酷暴烈,甚至说竭泽而渔都不为过,关外百姓所受的剥削,比关内更加沉重,甚至于直接威胁一家老小的性命。” “所以我们在关外的发展,甚至可能要比在关内的发展还要简单和顺利,只需要让关外百姓听懂咱们的话、明白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就行了!”卢象升又朝沈阳方向指了指:“东虏也知道他们对关外百姓的竭泽而渔必然会引起乱子,所以他们耍了个手段,将八旗贵胄对底层的剥削,转化为汉人包衣和旗人底层的生存冲突,挑动双方的对立和互斗,乃至于互相攻杀。” “如此,那些八旗贵胄才能将旗人底层牢牢绑住,做他们手里的刀子、胯下的奴隶!”卢象升喘了口气,将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又一次压抑下去,保持着头脑的冷静:“而那些八旗底层劫掠屠杀了汉人包衣,抢来的金银物资,却大多被那些平日里盘剥他们的八旗贵胄给巧取豪夺了,他们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是在一座座大山的压迫中喘了口气、从饿死的边缘稍稍挣扎了回来一些,过一段时间又一切如故,依旧是一个不好就会全家饿死。” “他们在一重重的压迫中喘不过气来、挣扎在生死之间疲于奔命,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思考,是谁导致了他们陷入这种境地之中?是谁让他们日夜辛苦却始终吃不饱穿不暖的?是谁夺走了他们本应拥有的一切、从指缝里漏些残渣给他们,却让他们感恩戴德、永世为奴的?” “是那些汉人包衣吗?我们这些关内汉人吗?还是他们的主子、他们的皇帝旗主?”卢象升重重吐了口气:“我们要帮他们想清楚、想明白,就像当年你们在武乡、在山西、在渑池、在整个天下所做的那般,只不过这一次不单单是要帮助汉民百姓觉醒,也要帮助这些底层旗人觉醒,只要他们能够想明白,他们的刀枪自然而然就会对准他们的大清国!” “但现在,我们还是得找到那些暴动汉人!”卢象升看向远处巍峨的长白山:“八旗贵胄将这些汉人包衣当作底层旗人的发泄口,只要他们还能轻松从汉人包衣手里抢掠物资金银,我们对他们的拉拢教育就必然会事倍功半。” “所以我们首先要将辽地的汉人武装起来,让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学会抗争,只有当那些底层旗人再也无法轻易劫掠汉民,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时,他们才能静下心来思考,把刀枪对准那些八旗贵胄,是不是比劫掠汉民更轻松、收获更大、也更有可能成功?” “到那时,咱们才能趁虚而入,教育那些底层旗人觉醒,彻底刨了东虏的根基!” 第813章 接头 越靠近长白山的范围,在山林中穿梭的清军越来越多,大多和之前那些旗人余丁一样无甲无盔、在山林中打猎赚外快的穷困余丁,偶尔也能碰到清军的甲兵,基本都是驻防的披甲人。 这些披甲人身材高大、身手矫健、穿山越岭如履平地,但装备相比关内八旗清军主力出奇的差,大多只有一件粗劣的兽皮甲,有的甚至还在骨箭铁箭混用,看到卢象升他们这队“盛京调来的马甲”的装备,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清军上下尊卑、地位鲜明,单看装备就知道谁地位更高,卢象升等人一路行来,没人敢质疑他们的身份,放他们一路顺顺利利的向着长白山而去。 走了半天左右的时间,最前头开路的军情处弟兄忽然呼啸一声,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警惕的查看着周围,唐普策马上前,不一会儿便又跑马回来:“找到咱们的弟兄留下的记号了,让咱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之后会有人来接应。” 卢象升点点头,他知道军情处有一种特殊的联络方式,似乎是那位无牙帅发明的,一路上,他们就是根据这些特殊而隐蔽的记号确定方向和位置前进,他也亲眼看见唐普等人在扎营时派人去周围留下这些记号。 若不是军情处事先就派人去查找长白山中的暴动汉民,数千里长白山,他们走到死恐怕都找不到那些汉民。 待日暮低垂、天色晦暗,山林之中才传来一阵狐鸣声,唐普轻声一笑,朝正啃着一块冷饼子的卢象升说道:“终于来了。” 军情处的一名弟兄回了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不一会儿,两名粗豪的汉子从山林中钻了出来,两人都是一副猎户的打扮,胡子眉毛几乎连成一块,都穿着兽皮制成的袄子,背着粗糙的猎弓、挎着一把开路的劈山刀,手里提着猎叉,裹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 唐普迎了上去,略一抱拳:“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一名汉子回了一句,朝唐普行了一礼,闪开半个身子,露出身后那名稍矮些的汉子:“这位是此番暴动的汉民领袖之一,绰号索命鬼的杜常兄弟。” “当的是汉家的鬼,索的是东虏的命!”那汉子朝卢象升等人一拱手,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将信将疑的问道:“你们真是朝廷派来的?想摸咱们的山门,总得有叩门的玩意?” 卢象升从贴心处摸出一卷信件,拿在手上挥了挥:“这是大熙的执政亲笔手书的信件,这位兄弟要不要查验一下?” “俺们缺的是银子、粮食、武器装备,不是一封屁用没有的书信!”杜常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眯着眼道:“诸位不会是空手来的吧?” “杜兄弟说笑了,辽地孤悬敌后,与我大熙有千山万水之隔,即便我大熙有心,那些装备物资又如何能运送过来?”卢象升笑着摇了摇头,解下腰间的刀和马上挂着的关刀,扔到杜常面前:“我此番前来,只带了这些东西,杜兄弟若是喜欢,连我身上的盔甲都能拿走,杜兄弟若是不喜欢,尽管自行离开便是,我们绝不阻拦。” “可杜兄弟要想清楚了,我们冒着这般大的风险来这长白山,自然是真心想要帮助你们的,若是你们觉得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东虏,或者还有别的选择,尽管提出来便是,咱们在此预祝尔等成功。” 杜常沉默一阵,无奈的叹了口气:“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你们跟我走便是,要不要你们留…….让其他弟兄们决定吧。” 那汉子转身便往山林中走,卢象升和唐普等人一齐下马,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钻进山林之中,明媚的月亮挂上高空,月光却丝毫也无法透入密林之中,缺乏开发的原始丛林中又没有道路,一行人又担心引起东虏巡查兵卒的注意不敢点火,在黑暗中一步三滑的逶迤前行。 那杜常明显是常走山路的老猎户,总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准确的找到前行的道路,一路上不急不缓,攀山行路气息没有一丝急促的迹象,偶尔停下来等着艰难跋涉的众人,眼中藏着一丝不屑,更多的则是深深的担忧。 众人在杜常的引导下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卢象升暗自算着路程,才不过走了三十余里地而已,心中暗暗想道:“难怪那位无牙帅一心打算着要使东虏不得东归,想在关内或辽西平坦之地消灭东虏主力大军,若是让东虏退到这山林之中,单单是翻山越岭,就不知要浪费多少兵力物资。” 又走了一阵,杜常又停下来等待,这次他终于忍不住嘲讽了起来:“各位大人,辽地多山林密,你们这攀山越岭的功夫这般差劲,在这辽地……怕是逃也逃不掉的。” “杜兄弟说的对,论翻山越岭的功夫,我们远远比不上你们,大熙军中,恐怕也就西南的交山伯手下的山地兵能和你们相比……”卢象升有些气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背:“但你们旋起旋败,只能躲在这长白山中,而大熙军……东虏面对他们,便只敢龟缩于直隶山东一隅!” 杜常面色一变,默然不语,卢象升淡淡一笑,扫视了一圈那些军情处的弟兄,继续说道:“杜兄弟说他们攀山越岭的功夫不成,确实如此,但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大熙的战士们能够毫不犹豫的用他们的身体把这座长白山填为平地,令行禁止、奉献牺牲,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都比不上他们!” “而杜兄弟你们的那些兄弟们……数千揭竿的汉民,能够听命而行、慷慨赴死的,有多少个?” 杜常又是一阵默然,面色变得有些尴尬,更带着几分不信:“这位大人怕是说大话了,这世上真有能把山给填平的军队?” “亲眼所见,诓不得你!”卢象升微微一笑:“我这次来,就是要让你们也变成这样的一支军队!” 第814章 辽民 从黄昏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天色微明的时分,每个人都是人困马乏,卢象升都感觉到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从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感,倒是让他有些混沌的头脑保持着清醒。 眼见着前面透入一些微亮的光芒,在前头领路的杜常转过身来,冲卢象升微微颔首致意,说道:“各位大人,就快到了。” 知道目标就在眼前,反倒更加感觉疲乏,卢象升只能紧紧咬着下唇,强拖着沉重的双腿紧跟在杜常身后,心中也由衷的佩服这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老猎户,走了一夜,他除了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又行了一阵,终于走到这片森林的边缘,灌木树木渐渐稀疏,眼前渐渐透亮起来,只见得前面隆起两座小丘,一左一右将一座废弃的屯庄夹在中间。 “这里原来是一座旗庄,住的都是入山采参的参农和猎户,算是个隐蔽的地方,东虏入关了,这里的旗兵余丁和包衣也跟着入关了,这旗庄自然也就废弃了…….”杜常喘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大人,您也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在这东虏腹心之地,自然得万般谨慎,兄弟们一起决定的,在这里和您谈好了,再领您进山找咱们的藏身地。” 卢象升点点头表示赞同,在敌后,还是东虏统治最为稳固的辽地腹心,谨慎和小心攸关生死。 杜常让卢象升等人在林中稍歇,自己跑到那旗庄前,朝庄里喊了几句,庄墙上冒出一个脑袋,与杜常对了几声暗号,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紧闭的庄门敞开,几名的汉子等在门口迎候。 卢象升将马缰递到一名护卫手中,理了理衣冠,攥着那封书信大步流星的走了上去,来到旗庄门口,那几名汉子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看,领头一名面带刀疤、却穿着一身粗布长直裰衣的汉子率先行礼,其余几名汉子见状,也纷纷跟着行礼。 “这位是姜秀才,直隶永平府人士,当年东虏入寇之时将他劫来关外的......”杜常在一旁介绍道:“此番我等汉民包衣暴动,就是姜秀才策划的,所以大伙推举他做头领。” 卢象升赶忙回礼,那姜秀才外表礼貌,语气却有些冷淡,双眼在卢象升等人的身上扫来扫去:“卢大人的名号,在下也曾听闻过,当年卢大人主政大名府时,百姓人人称颂,在下还曾起过投笔从戎的心思,去卢大人手下做个幕僚。” “姜头领客气了,姜头领有一份报国之心,在何处不能施展?”卢象升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嘴角含着笑,眼神也在悄悄打量着这些汉民领袖:“在这关外苦寒之地,没准更能一展所长!” “那也得有粮有兵有刀枪才行!”姜秀才身后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嚷了一句,朝卢象升不屑的一瞪,又朝着姜秀才嚷嚷道:“头领,俺早说过了,联系那什么大熙屁用没有,一粒粮食、一把刀都没送来,派了这么几个人,顶个屁用?” 姜秀才朝他瞪了一眼,却没有出声阻拦,卢象升明白这名壮汉就是替姜秀才唱白脸的,微微一笑,面色严肃了几分,直起了身子:“诸位或许知道,大熙当初也是造反的反贼,大熙刚刚反叛朝廷.....前明之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卫所,兵马不过千余,甚至比你们还少,而大熙面对的是什么?两京一十三省、拥兵百万之大明!” 卢象升朝西方遥遥一指:“大熙起兵之时,兵马钱粮远远比不上前明,武器装备,也远远比不上前明,与东虏相比,更是差距甚远,可时至今日结果是什么?不过短短数年,天下三分而大熙有其二也!东虏更是一战之后,再也不敢西顾!” “何哉?因为大熙从一开始就明白,钱粮兵马、武器装备固然重要,但想要长久的走下去、走到底,有许多的东西比钱粮兵马和武器装备更为重要!”卢象升眼神有些飘忽,他在战犯营中、在田间地头,不断的反思、不断的探究,平日里总是不屑,但如今说出口来,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悄然认同了大熙的道路:“这些东西,才是大熙以弱胜强、走向胜利的根本!” “民心!大熙还是一个小小百户所时,就已经在争夺民心了,他们到达一地,就能将当地的百姓变成他们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起兵之时兵马不过千余,但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数万武乡的百姓,然后,是十余万沁州百姓、是数百万山西百姓、数百万河南百姓、数百万湖广百姓......他们一路行来,看似是次次以弱敌强,实际上次次都是以强敌弱,而我们.....前明,看似每次都是大军齐出,实际上无论是对付他们还是对付东虏,从来都是孤军而战......” 卢象升长长出了口气,目光从一个个汉民领袖身上扫过,语气有些冷冰冰的:“而你们呢?辽民受尽压迫、如姜头领这般被劫掠来关外的汉民更不用说,国仇家恨,辽地汉民谁心里不憋着一团火?这么好的百姓基础、这么好的民心,你们可曾主动去争取过?” “你们揭竿暴动,是因为你们被压迫得活不下去了,换句话说,是不是只要你们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起来反抗、宁愿一辈子做那东虏的奴隶、给他们当牛做马、受他们欺凌压榨?”卢象升声调高了几分,仿佛是在厉声质问:“你们揭竿暴动之时,心里只装着自己,可曾想过整个辽地那么多和你们一样受尽压迫欺凌、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汉民包衣们呢?可曾尝试着发动他们的力量呢?” 卢象升朝沈阳的方向一指:“沈阳城外那数万汉民包衣,有多少是因为和你们一起揭竿反抗而牺牲的?又有多少是因为在懵懂之中被当猪羊一样被白白屠宰的?你们说得清吗?” 第815章 组织 那群汉人领袖之中传来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之声,那名唱白脸的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要争辩,姜秀才却抬了抬手,那汉子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卢大人说的这些......确实是我们忽略了......害得数万汉民束手受死,这是我们准备不周的过错.......”姜秀才叹了口气,目光炯炯:“卢大人刚刚说‘那些’,除了这‘民心’之外,还有什么?” “纪律!令行禁止的纪律!”卢象升眼神又有些飘忽,回忆在脑海中翻腾着:“当年三省大战之后,我被大熙军俘虏,被押送往承天府战犯营,路上路过一个村子,村里百姓似乎是躲兵灾去了,村内空无一人,彼时暴雨如注,我与押送的兵卒便找了一间屋子躲雨,待雨停之后,有一名小卒便在屋中留下字条......” 卢象升至今依旧对此印象深刻,字条上的内容仿佛刻在他脑海里一般,随口便念了出来:“老乡,俺因躲雨,不慎碰坏了你们桌上的土碗,按纪律不动百姓一针一线,因此照价赔偿,你们若是不满意,可凭此纸条来军中找俺,请原谅。” “后来那屋子的大娘真的拿着纸条找到承天府来了,走了几十里路,把赔的铜钱硬塞给那名小卒就回去了......”卢象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了不少:“不动百姓一针一线,是大熙军纪军规的第一条,一个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小卒,周围没有村民,全是自己人或者我们这些俘虏,碰坏了几个土碗而已,却能自觉地按价赔偿.......如此严守军纪之军队,我卢象升练兵领兵这么多年、饱读史书兵书半生,闻所未闻!” “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什么硬仗血仗不能打?什么胜利不能获得?”卢象升眼中涌出一丝羡慕的光芒:“一支军队从上到下都能自觉严守军纪,又怎会不如臂使指?上下一体、令行禁止,姜头领,你们这数千人中,有几个能做到呢?” 姜秀才没有回答,眉间皱成一团,不敢置信的问道:“卢大人,您怕是在诓骗我等?咱们这数千人里头,识字的也有一些,但能写字的,只有我一个,一个小卒,不仅识字、还能写条子?” “我诓骗你们,有何好处?此事我亲眼所见!”卢象升叹了一声:“大熙的军中有夜班,有识字班和扫盲班,不仅教读书写字,还会教算学、地方治理等等,大熙的兵卒不单单是打仗的兵,也是治国的吏,他们的村寨州县之中,不少吏员便是由这些识字懂算的战士充任,大熙裁汰了不少世代的胥吏、官风清正、政令畅通,和他们在军中的教育脱不开关系。” “于军队而言,兵士识字,才能真正理解军纪的深意,才能自发的遵守纪律,也才能教育他们道理、坚定他们的意志,姜头领,你之所以要主持策划暴动、要联络我们,不也正因为你读过书,明白道理的缘故吗?”卢象升捧了一句,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也算是当过几年教书先生,此番也有教书育人的心思,一手抓教育、一手抓纪律,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姜头领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卢象升继续说道:“还有‘组织’,这世上从来都是有组织压过无组织的,明军压过流寇,是因为明军比流寇有组织,东虏压过明军,是因为东虏比明军组织更严密,大熙压过东虏,同样如此。” “当年大熙起兵之时,从一开始就是走向正规化的,不仅顶层组织正规化,对基层组织的建设更是至今没有放松过,正是因为基层组织的严密,所以他们面对明军和东虏之时,展开广泛的游击战。” “而你们的组织呢?”卢象升朝杜常歉意的一抱拳:“杜兄弟这‘索命鬼’的名号,很明显还是山贼草莽那一套,甚至可能山贼草莽都不如,东虏在关外扎根数十年,基层组织也算严密,以有组织对抗无组织,你们又怎么可能不旋起旋败?” “我们在东虏的腹地战斗,生存才是摆在首位的,只能隐蔽在山林之间、采取游击的战术,受山林地形的影响和限制,部队必然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若是不想陷入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沟通和协调,在战斗之前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若是没有严密的组织,沟通和协调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就会翻番的增长,我们就必然是迟钝的、呆板的,与游击战的要求背道而驰,各部也会渐渐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最后被东虏各个击破,甚至于无需东虏来攻,咱们自己就会因为矛盾和争权而混乱瓦解。” “而且我们处在东虏腹心之地,很可能长期得不到外来的支援,东虏会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内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我们得想尽办法弱敌而强己,消解东虏的基层组织,乃至于将东虏的基层组织化为我们的盟友、甚至我们中的一个,便是其中的关键!”卢象升摸着腰间的刀,刀上残留的虎血还没擦净:“对此,我心中已有定计,东虏可以将关外汉人统统杀光来断绝我们的基础,但他们不可能将关外所有人都杀光,以此断绝我们存在的基础!” “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坚持住,不能旋起旋灭、不能自我瓦解,也不能毫无作为,我们要一直保持存在、再弱势也要保持存在,挺过这段最为危险和艰难的时期,才有一片广阔的天地等着我们!” “而要挺过这段时期,就必须建立起严密的组织,你们不能再是暴动的平民,而要成为一支正规的军队!”卢象升满脸严肃:“唯有如此,才能在这孤悬于东虏腹心的山林之中存活下去!” 姜秀才眯了眯眼,重重点点头,让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卢大人果然不负盛名!在下怠慢了,庄内已摆下接风宴,请卢大人入庄详谈吧!” 第816章 困扰 关外的屯庄和关内的村子有很大的差异,因为野兽横行、人烟稀少、缺乏开发的缘故,加上满清牛录制的约束,关外的人丁往往都集中居住,屯庄也因此占地面积远超关内的村庄。 屯庄外围环绕着高高的庄墙,四面都立着木制的角楼,有几座都已经被冬日的积雪压塌了,姜秀才这些汉民包衣领袖没有在这座旗庄久呆的打算,自然也不会费心去清理这些倒塌的角楼。 几座还算完好的角楼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些手持弓箭的汉民,警惕的盯着四周的山林,这座旗庄是那些汉民领袖精心选择的,处在长白山较深的位置、离满清常用的巡逻搜剿路线也较远,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饿疯了的旗人余丁追捕猎物误打误撞跑到这来。 旗庄内的建筑拆的拆、毁的毁,剩下的大多也没挺过冬季的大雪,被积雪压塌很多,姜秀才他们找了一处还算完好的屋子,处在靠山的一面庄墙下,万一出事,翻过庄墙便能逃进山林之中。 屋外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噜噜煮着一锅开水,几名汉人包衣正将一只野猪剥皮取肉,弄得屋外鲜血淋漓、腥气浓重,卢象升却面不改色,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大步流星往屋中而去。 姜秀才和杜常对视一眼,都暗暗点了点头,随着卢象升一起进了屋,姜秀才和卢象升谦让了一番,与他一起并排坐了首座,卢象升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书信递给姜秀才,姜秀才仔细看过,苦笑一声,随手搁在桌上。 “卢大人的威名,在下多有耳闻,但在下的事迹想来卢大人是不知道的......”姜秀才眼中泛起一丝泪光,语气悲切:“在下有个秀才身份,但这乱世之中,一个无田无业的穷酸秀才算得了什么?在下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所以当初才想着去投卢大人,只可惜连路费也凑不齐,若一路乞讨去大名,想来都见不到卢大人的命,就会被轰出门去。” “后来听闻武乡义军在凤阳建国,我又想去投武乡义军,只可惜还是连路费都难凑,只能作罢,想着老老实实在永平等着大熙打过来.....”姜秀才猛地一拍桌子:“没想到大熙还没来,东虏倒是先来了,将在下裹来这辽东苦寒之地。” “如今我来了,大熙也来了!”卢象升安抚道,语气极为坚定:“来了就不会走了,再怎么困难、再怎么艰苦,也不会走了。” 姜秀才点点头,笑道:“在下说句实话,当时大熙的那位兄弟来寻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山穷水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试一试,没想到真把卢大人和大熙给求来了,在下和各位兄弟皆是感激不尽!” 姜秀才起身朝卢象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些落座的汉民领袖也赶忙纷纷起身行礼,卢象升知道姜秀才的话还没说完,微笑着还了一礼,等着姜秀才将戏肉端出来。 “卢大人确实名不虚传,才刚到咱们这里,就把咱们的问题都瞧了出来,卢大人说的那些事,在下兵败之后想了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姜秀才叹了口气,拍了拍桌上的信件:“但是卢大人说的那些事,很多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就有个大问题困扰着咱们,必须得解决。” 说话间,几名汉人包衣端上来一锅肉汤,姜秀才一边亲自为卢象升盛着肉汤,一边笑呵呵的说道:“卢大人,来尝尝这长白山的野味,长白山被东虏视为禁山,常年封禁,除了东虏官府设置的旗庄和驱役的参农猎户,诸族皆严禁进入长白山范围,此处地旷人稀,故而野兽珍禽众多,也生长得颇为肥美。” “东虏入关之后,大批旗人随之入关,长白山沿线本就稀疏的旗庄屯村大多废弃了,东虏守备空虚,难固边圉,以往就时常有朝鲜的逃民占了废弃的旗庄越垦,在下也正是见长白山一线守备空虚,所以才躲来了这里。”姜秀才将那碗肉汤双手呈给卢象升,笑容中满是自嘲和苦涩:“如今咱们慌不择路逃进这长白山里,东虏追剿之兵随之而来,这长白山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卢象升点点头,捧过汤碗啜了两口,肉汤中没有撒盐、更没有添其他佐料,还有一股肉腥味,难以下咽,卢象升却毫不在意,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 姜秀才眯了眯眼,继续帮卢象升盛汤,叹道:“长白山沿线,有不少东虏的围场,专供八旗贵胄围猎,连普通旗人擅进围场捕猎都要挨鞭子,只是光靠捕猎.....若是春夏季节还能勉强维持,秋冬季大雪一下便要封山,没有足够的过冬粮食,数千人里头,老弱妇孺大半都要饿死的。” “粮食!”卢象升明白姜秀才的意思,淡淡的笑着:“姜头领,从东虏那里,你们是不可能掠取到粮食的,我一路行来撞见过几支搜剿你们的东虏兵马,对大熙来说,这些驻防的披甲人和征召的余丁装备低劣、纪律涣散,但他们终究还是一支有组织的军队,而你们.....能够做头领的人物,必然是有些本事的,可是和他们相比,你们也远远不及。” “你们人数不占优、装备远远不及,我斗胆一问,你们这数千人里,恐怕有不少连刀枪都没有的吧?和他们对战,死路一条,更别说攻打他们的旗庄、劫掠他们的粮草了。” 姜秀才默然一阵,眼中涌出无限的忧虑,嘴角的笑容怎样调整都显得尴尬:“卢大人说的正是,在下苦恼的就是这点,长白山里能藏身的地方很多,这么大一座山,东虏搜十年都搜不到咱们,前提是咱们有足够的粮食!卢大人恐怕是不知道这关外的冬天有多恐怖,雪能积得一人高、尿都能冻上,若是没有越冬的粮食,没人能在长白山里挺不过这个冬天。” 卢象升点点头,将碗中肉汤饮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刚刚说,长白山沿线,常有朝鲜人越垦?” 第817章 定策 “确实,长白山乃是辽地和朝鲜的分界之地,过去就常有朝鲜人越垦,但最后都会被东虏抢光粮食,好一些的,驱赶回朝鲜,坏一些的,男女都抓去做包衣!”姜秀才眉间皱了皱:“长白山乃是东虏圣山,自然不会允许朝鲜人在此屯垦,这段时间东虏入关,长白山沿线的旗庄屯村大多废弃了,守备也空虚了很多,所以管得比较松,越垦的朝鲜人也多了起来。” “之前在下在长白山落脚之时,就想过要抄掠越垦的朝鲜人,但东虏很快就追剿而至,越垦的朝鲜人要么被东虏抓了杀了,要么就逃回了朝鲜去,等咱们在山里找到藏身之地再想出山找那些朝鲜人,已经连只鸡犬都找不到了。” “既然如此......”卢象升淡淡一笑,握了握拳:“朝鲜人能越境来辽地垦屯,你们为何不能越境去朝鲜抢粮呢?朝鲜之前被东虏入寇肆虐,精兵强将几乎都被东虏围点打援杀了个干净,仅剩的精锐,之前东虏围攻山西之时,也被当作炮灰,被大熙军一勺烩了,如今正是兵弱民弱的时候,你们打不过东虏,难道还打不过朝鲜人吗?” “卢大人有所不知.....”姜秀才摇了摇头:“朝鲜兵马虽然弱,但朝鲜以往为了抵御东虏,在鸭绿江、长白山一线布置了不少堡寨边镇,后来朝鲜投降东虏,鸭绿江沿线的堡寨被东虏勒令拆除了,但长白山沿线的堡寨还大多保留着,主要是帮着东虏阻拦越垦的朝鲜百姓。” “当然,朝鲜北地多山,总有缝隙山道可以钻,若是那些堡寨能拦死每一条路,也就不会有朝鲜逃民跑来长白山屯垦了.....”姜秀才又幽幽叹了口气:“但问题是,这些山道缝隙,必然是隐蔽难寻的,若是没有熟悉路径的朝鲜人引路,即便不被朝鲜的边军发现,怕是也会迷路在朝鲜北方的山野之中。” 姜秀才指了指自己,苦笑道:“没法越过这些堡寨,就没法抄掠朝鲜的大户,若是说打过去......我等若是有这般好牙口,为何不就近去啃东虏的旗庄?”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就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卢象升赞许的点点头,朝唐普招了招手:“姜头领真以为我只带了一封书信过来吗?朝鲜北地的山径地图,还有当地的向导,是大熙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唐普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干瘦的军情处人员,姜秀才狐疑的扫了他们一眼,接过地图看了两眼,先是一惊,随即便大喜过望的站了起来,连屁股下的椅子都拽倒了:“这是.....这是......朝鲜北方各处堡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山径从长白山直通朝鲜咸镜道和平安道腹地,连当地两班大户的庄宅位置都标注上了,大熙远在关内,怎会对朝鲜之事如此清楚?” “这得还得感谢那奴酋洪台吉了!”卢象升指了指那名跟在唐普身后的军情处人员:“去年东虏发动大军攻打山西,也征召了一万五千余朝鲜兵马随征,在平定之战中被大熙歼灭,不少被俘的朝鲜的兵将,就被大熙策反,如今替大熙效力。” 那名干瘦的军情处弟兄朝姜秀才行了一礼,汉话之中还带着一些朝鲜北方口音:“在下就是朝鲜咸镜道人,名唤金昌硕,以代立军身份替两班的一个公子当的兵,在下在朝鲜是奴籍,在东虏是炮灰,只有在大熙才当了人,此番是自请随卢先生来开辟敌后游击区的,也是诸位好汉入朝鲜的向导。” “不仅是他……”唐普补充道:“咱们也安排了反正的朝鲜弟兄潜入了咸镜道和平安道开辟游击区,到时候可以和我们相互策应。” 唐普顿了顿,在地图上指了指:“这张地图上标注的朝鲜两班大户都是亲近东虏的朝奸,他们的钱粮与其便宜了东虏,不如都送给咱们。” “原来大熙早有准备!”姜秀才喜形于色,紧紧攥着地图,将地图边角都攥得变了形:“不瞒各位大人说,我们这帮人仓皇逃入长白山中,根本没携带多少粮草,这些日子都是靠着打猎摸鱼过活,若是再得不到粮草补给,都不用东虏来打,恐怕咱们自家就得星散了。” “不仅是粮食,还有武器和军备……”卢象升捧着热汤,淡淡的笑着:“东虏不会想到我们越境朝鲜,朝鲜边军自然也不会想到,待那些两班大户遭到袭击之时,他们恐怕会以为只是一些造反奴隶农户,或胆大妄为的山贼盗匪,自然就不会有大股兵马来进剿,我们要趁机吃掉那些零星来援的小股朝鲜军,用他们的武器和装备武装你们自己!” 处在狂喜之中的姜秀才此时对卢象升已是言听计从,点头如捣蒜,卢象升微微一笑,朝金昌硕一指:“此番去朝鲜,我们不仅是去抄掠粮食、获取装备的,同样也是去宣传和打根基的,大熙的军队和别家的军队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从来不是一支只顾着打仗的军队,我们要在敌后生存下去,更不能只顾着打仗。” “自从朝鲜投降东虏之后,饱受东虏掠夺,每年都要上贡白银、参珠、锦缎牲畜无数,这段时间东虏陷入危机之中,更加大了对朝鲜的盘剥,朝鲜自然只能费尽心思的压榨底层的百姓和奴隶。” “朝鲜边民明知来长白山越垦会被东虏抢掠杀死,却依旧络绎不绝,为何?就是因为在国内他们活不下去了,冒险越垦反倒还有活命的机会!”卢象升冷笑道:“如果我们能给他们另一个机会,一定会有不少朝鲜百姓和奴隶愿意拼命追随我们的。” “东虏在辽地经营数十年、控制严密,又在历次屠杀中将他们腹心之地的汉民力量削弱得极为虚弱,如果单单依靠汉民的力量,在这辽地根本不可能生存发展下去,就像我之前说的那般,东虏大不了将辽地的汉民全数杀绝,断了我们生存的基础!” “但我之前也说了,东虏能杀绝汉民,却不可能杀绝朝鲜人,更不可能杀绝他们自家的旗人!唯有将那些受苦受难的汉满蒙朝诸族之民统统团结起来,我们才能在东虏腹心之处,大有作为!” 第818章 展旗 从旗庄向南深入长白山数十里,有一处名唤小白水沟的山谷,此处地处长白山腹地,地势崎岖、群山包裹,暴动后幸存的数千汉民百姓便藏身此处。 卢象升跟着姜秀才等汉民领袖一路来到此处,只在谷外遥遥一瞥,就知道这些汉民包衣情况很不乐观,谷口没有立起防御、只安排了几人值守,那些值守的青壮一个个面带菜色,只有一人披着一件残破的皮甲,明显是从东虏手中夺来的,武器也不足,大多都是劣质的短矛,甚至是削尖的木棍。 谷中也看不到有建设的迹象,都是随意搭建的窝棚,如今夏日时分这些简陋的窝棚倒是可以一用,但若是来场暴雨,或者秋冬大雪封山,这些窝棚只会成为一座座糟乱的坟墓。 那些汉民包衣在辽地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对辽地的气候比卢象升了解得多,他们不可能不清楚这些隐患,这只能说明他们连伐木挖窑的工具都缺乏。 小白水沟顾名思义便是有一条小河穿谷而过,河水源出长白山天池,甘甜清澈,谷内肥沃的平地也不少,但没有一处开垦的迹象,显然,那些汉民包衣同样也缺乏开垦的工具,粮种和耕牛更是一点都无。 那些汉民包衣大多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且还有不少妇孺,说是数千人,但卢象升私下揣测,能不能挑选出一千能战青壮都难说,但就这么一群老弱病残都能从东虏的追剿下逃出来钻进长白山中,或许是东虏忙着抢掠那些有余资的汉民包衣,或许是笃定他们在长白山中坚持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清军的松懈和轻敌都显露无疑。 “所以这段时间的发展重点,要放在朝鲜,趁东虏松懈和轻敌的时刻扎下根来!”卢象升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抬头扫视着正稀稀拉拉的集合着的汉民包衣们,几名汉民领袖拼命催促着,那些汉民却依旧拖拖拉拉,一个个不情不愿的模样。 姜秀才站在一个土台上,扯着嗓子介绍着卢象升等人,那些汉民却毫无表情变化,低着头木然而冷漠的听着,卢象升也是领兵征杀的名帅,一眼就明白过来,这些汉民早就被失败和饥饿折磨得士气全无,如今还留在这山谷里,不过是害怕被东虏抓住杀死,或者是因为那些汉民领袖手里的刀子。 “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卢象升长长叹了口气:“士不可无气,必须要有一场胜利,让他们看到前路和希望,才能继续走下去!” 姜秀才脸上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让开一个身子,卢象升不等他出声,从马上取下关刀,大步走上土台,猛的朝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不少汉民被这声巨响惊动抬头看向卢象升。 “我卢象升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此番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带你们活下去!”卢象升站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的光芒:“你们若是信我,跟着我走便是,若是不信,皆可离开,我绝不阻拦,我们这次来长白山,粮食没带什么,路费还是带了些的,想要离开的,都可以给你们!” 汉民之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讨论声,有人高声问道:“俺们真的可以离开吗?” 姜秀才面色一变,刚要张嘴呵斥,卢象升已经朗声回道:“可以!你们是种田的农户、织造的妇女,你们没接受过训练、不知该如何使用刀枪、如何与敌人作战,心里自然也没做好与东虏血战的准备,更没有做好长期吃苦、随时丢掉性命的准备,坚持不下去是正常的,所以你们想要离开,都可以离开!” “东虏虽然在大肆搜剿,但他们并非要杀绝辽地所有汉民,你们到谷口去领路费,悄悄潜回去,依旧能当几年东虏的顺民!” 汉民之中一阵哄然,有些人试着朝谷外跑去,姜秀才想要阻拦,肩上却是一沉,唐普按住他的肩膀冲他摇了摇头,姜秀才怔怔的看着他,又扫了一眼自信满满的卢象升,一咬牙,低头视而不见。 那些汉民头领见姜秀才不出声,面面相觑的也不敢主动阻拦,不少汉民见无人阻拦,也跟着向谷外跑去,人数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留下来的,必然是和东虏有深仇大恨的、视死如归的!”卢象升微微一笑,又提起关刀往地上猛得一顿,喝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教你们这些人如何作战、如何报仇、教你们如何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会把你们攥成一个拳头、让你们比最硬的铁还硬、比最锐利的刀还锋利,直到捅破东虏的心脏!” 那些留下的汉民依旧沉默无言,但眼中泛起了一丝光芒,卢象升回身向唐普点点头,唐普从马鞍下摸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的拆开,却是一面赤红的旗帜。 卢象升将关刀重重插入土中、立在地上,接过那面红旗一抖展开,旗上四个大字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金光:“倡义救民!这面红旗,便是大熙当年在武乡揭竿起事之时所用的红旗,大熙的执政亲手把它交到我的手里,让我带来辽地,就是希望你们能像当年的武乡义军一样,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卢象升挥舞着那面旗帜,中气十足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些沙哑:“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会非常艰苦,会孤立无援、会面临东虏重兵围剿、会被险恶的气候逼到生死边缘、会面临无数不可预测的困难!” “但只要大伙和我一起站在这面旗帜之下,我们就绝一定是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卢象升高吼着,嗓子都有些刺痛:“你们的血仇一定能报,我们绝不会失败!” “因为这面旗帜,是一面万民之旗,是整个天下亿兆黎民一起编织起来的一面红旗!”卢象升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而天下万民,必胜!” 第819章 入朝 从崎岖的山道上,上千名汉民扶老携幼的艰难前行着,那些想要离开的汉民都领了路费离开,白水沟自然有了暴露的风险,留下的汉民百姓只能往长白山更深处转移。 姜秀才扶着一棵树喘着气,杜常拿着一根木矛当拐杖,气喘吁吁的凑了过来:“我刚刚点算了一下,男女老幼加在一起,不足两千人了,呵,那位卢大人来之前咱们还有四五千人,现在…….咱们被东虏击败都没这么大损失” “是损失吗?那些首鼠两端的走就走了吧,反正咱们现在吃饭都成问题,养不活他们……”姜秀才摇了摇头,苦笑道:“卢大人做的没错,与其把所有人都留着浪费粮食,不如只留下那些愿意跟着咱们的,他们必然是愿意和咱们一起死战到底的。” “你也别心疼银子,那些铜铁白银咱们拿着也买不到粮食,放着占地方、扛着费体力,不如先散出去,日后咱们有了粮食,就如今辽地这到处缺粮的情况,多少金银换不到?” 杜常点点头,看向最前方那面飘扬的旗帜和旗下板直的身影:“督抚大官到底是不一样,卢大人到咱们这看一眼,就把咱们的问题统统挑了出来,这般才干,咱们之中谁人能及?姜秀才,你说…….大熙能三分天下有其二,这样的人才必然是不少的,日后还能看得上咱们这些家伙吗?” “我信卢大人,他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姜秀才皱了皱眉,也看向了那面旗帜:“我也信大熙,在关内之时就日日听说不少百姓们私下里喊他们‘义军菩萨’,他们如此得民心,必然是有道理在里头的。” “再说了,现在离了他们,还能往何处去?东虏是怎么把咱们从关内劫来的?是如何盘剥咱们的?杀了咱们多少亲友?难道咱们还要回去给他们当顺民吗?如今咱们是山穷水尽了,只有卢大人和大熙给了咱们一条路走,由不得咱们选择了。” 杜常沉默一阵,点点头:“说的也是,咱们如今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像咱们这些暴动的领袖,就是想给东虏当顺民,东虏恐怕也不会收吧。” 姜秀才叹了一声,迈腿跟上队伍:“这条路一路向南,看着是要往朝鲜去了……只是咱们这么点人去朝鲜,万一撞上朝鲜边军,必死无疑,只希望大熙的那些朝鲜向导不会把咱们引上歧路吧!” 在队伍的最前方,唐普紧跟在卢象升身边,低声与他交流着:“那些汉民包衣散了大半,我粗粗点算了一下,能战的青壮只有七百多人,腰刀长矛只有两百多把,盔甲只有三十副,大多是皮甲布甲,铁甲除了咱们这二十副,就只有两副。” “东虏一直吹嘘说,老奴以十三副铁甲起兵、打下大半个辽地……”卢象升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如今咱们可比当年的老奴阔绰多了!” 唐普陪笑几声,继续说道:“朝鲜咸镜道会有我们的弟兄接应,但人数也不多,估计也就二三十人,另外,咱们有人安插在咸镜道边境的寨堡中,他们会给咱们传递朝鲜边军的动向消息。” 唐普回头扫了一眼那些暴动汉民,叹了口气:“光靠咱们这点人,打几个朝鲜两班的庄子是绰绰有余,可是要对付朝鲜边军……..太冒险了。” “再险也得冒,唐部总,你知道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卢象升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论述:“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希望就会失去前进的信心,就会冷漠、木然、逆来顺受、逃避,能够依旧坚持走下去的,寥寥无几。” 对一支军队来说,看不到希望便是败亡的前兆,无论武器再先进、士兵再精锐、将领再优秀!”卢象升伸手往后一指:“他们,现在就是一支看不到希望的军队,他们每个人都是迷茫的、木然的,还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是因为对东虏的仇恨在暂时驱动着他们,可若是打不了胜仗、看不到希望,仇恨终究还是会被消解的。” “所以我们必须赢一场,用一场胜利给他们一些希望,哪怕只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打不过东虏还是能打过朝鲜兵的,他们的士气也能稍稍鼓舞起来一些,之后我们才能对他们进行整顿整编,让他们成为一支真正的军队。” 卢象升略微停了停脚步,抬头向朝鲜方向看了看:“而且我们也要打一仗给朝鲜人看看,朝鲜国内将近九成的百姓都是奴籍,奴隶出身便生生世世都是奴隶、子子孙孙都是奴隶,受尽压迫欺辱。” “这些受尽压迫剥削的贫民,不一直都是大熙的依靠和后盾吗?我们要让他们看见我们、了解我们、走向我们,所以必须有一个大好的开门彩!” “还有那些朝鲜的‘中人’,两班贵胄垄断高官显贵的位子,他们这些‘中人’读的一样的书、顶着一样的姓氏,就因为出身问题,那些两班的公子天生便能占据高位,而他们却只能充任小吏、医官这些小官小职,一辈子被压在底下。” “这公平吗?不公平,但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我们要展现出我们的潜力,让他们能够利用咱们的力量来反抗世代的命运,天下大乱,对他们这些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中人’最为有利!” “还有那些两班贵胄,有不少并不情愿屈膝于东虏蛮夷之邦,心中还念着万历年前明再造藩国的恩情,但他们也是一样,缺乏反抗的能力,所以我们要来一场光彩夺目的登场,让他们也看到与我们合作抵抗东虏的可能。” “孤悬于长白山中,长久不了的,必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方支持,朝鲜就能做这个后方…….”卢象升淡淡一笑:“只要朝鲜人和咱们暗通款曲,咱们就能一心发展,渐渐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 卢象升停住脚步,关刀遥遥一指:“关外义军的第一仗,入朝!” 第820章 胆气 一圈土石制成的围墙,坍塌了几截缺口,大门处厚重的门板变成两截断木,凌乱的倒在焦黑的地面上,一队队汉民将一个个木箱搬到门口,几名壮汉挥舞着铁锤,将木箱上的铁锁都砸开,把箱子中的账簿、田契、债条统统倒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那些铁锁木箱别浪费了,咱们现在什么都缺,什么都要……”卢象升坐在一块石头上,随手翻着一本账簿:“农具、种子什么的一定要仔细护好,咱们不能光靠打土豪过活,还得在长白山中自耕自种,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此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唐普在一旁奢侈的用丝绸绢布擦着刀,如今这些豪贵的东西,和粪土没什么两样:“这家囤积居奇,想要把粮高价卖给朝鲜官府再送去辽地给东虏,没想到先便宜了咱们。” 唐普抬起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瑟瑟发抖跪着的一名朝鲜地主,金昌硕威风凛凛的站在他身后,扶着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用朝鲜话高声向庄子前聚集的朝鲜村民宣讲着一些什么。 “若是按照我大熙军的规矩,该进行公审,而不是这么简单的宣讲一番,然后就砍头了事…….”唐普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扭头看向那被打破的庄子:“更不能纵容百姓哄抢物资,还有那些账簿田契什么的,更不能简简单单一把火烧了。” 话刚说完,金昌硕已是大喝一声,押着那名朝鲜地主的军情处弟兄猛然挥刀,一刀便将那朝鲜地主的人头剁下,随即几名汉民将火把扔进那些账簿、田册堆积起来的小山,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换得那些围观的朝鲜村民百姓欢呼雀跃、疯癫一般大喊大叫起来,人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报复的快感。 “没时间啊……我们现在还太过弱小了……”卢象升看着那冲天的火焰,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是谁也打不过,只要来一支正规点的军队就能把我们剿了,所以我们只能先当劫富济贫的山大王了,快打快走,把自己壮大起来再说。” 唐普点点头,笑道:“若是当初执政没有武乡百户所的老底子,没准也是走这一条路、用的这个法子吧?” 卢象升沉默不言,将手中的账簿也丢进火堆里,正在此时,一匹快马奔来,马上身穿朝鲜边军服饰的骑手朝卢象升和唐普一拱手:“卢掌事、唐部总,附近三个堡寨的朝鲜军已经出堡向此处而来,属下奉命先赶来通报,张小旗他们还在监视。” “反应还算快,有些超乎我的预料……”卢象升站起身来,揉了揉肩膀,咧嘴一笑:“看来朝鲜边军还算有些底子,派人去通知姜头领他们吧,我们现在就赶去埋伏地点,让他们准备好会一会那些朝鲜人!” 朝鲜北方多山,要找一处伏击的地点很容易,卢象升选定的是一处山道,附近三个堡寨的朝鲜边军来援,交汇之地便在此处,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卢象升才会将抄掠的地点选在那个倒霉的两班贵胄的身上。 原本狭窄的山道在此处忽然变宽,道路也平缓不少,有过多年领兵经验的卢象升很清楚,一支缺乏纪律和训练的军队,翻山越岭时还能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可一旦道路平缓起来,所有的疲惫都会瞬间爆发出来,精神自然而然也会松懈下来。 而朝鲜军显然不是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 “骑兵两百、步卒四百余,骑兵都着甲,步卒一半穿戴皮甲和布甲”姜秀才趴在卢象升身边,看着远处踉踉跄跄而来的朝鲜军,面上满是尴尬和忧虑:“六百人,和咱们人数倒是差不多,可是卢大人您也知道咱们那些青壮没几个能战的,只能靠您和大熙的那几十个大人们……” “足够了!”卢象升微笑着打断了姜秀才的话,伏击讲究的是击敌首尾,唐普领着人埋伏在朝鲜军后方,卢象升则领军埋伏在前方,身边那些专门挑选过的汉民青壮一个个畏畏缩缩,只有寥寥几人跃跃欲试,而分给卢象升的十几个军情处弟兄,则在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装备。 但卢象升已经确定此战必胜无疑,那些朝鲜军似乎是以为他们要应付的不过是一些胆大妄为的山贼,丝毫血战的准备,纪律肉眼可见的散漫,主将甚至还坐着轿子,入了这平缓的山道,有几个朝鲜兵直接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嚷嚷着要休息,一眨眼间,便带动更多的朝鲜兵有样学样,叫苦连天。 轿中的朝鲜军官提着马鞭钻了出来,挥鞭乱打,那些朝鲜兵如滚刀肉一般,也不反抗,东一堆西一堆的躲闪,就是不往前走。 “山西之战中被俘的朝鲜兵我去看过,纪律还算可以,也算得上吃苦耐劳,修桥铺路听话的很!”卢象升提起一把清弓,搭上一发羽箭:“朝鲜边军却是这幅模样,朝鲜人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 卢象升将弓拉满,直直的瞄着那名朝鲜军官,心潮忽然有些澎湃:“幼年有神力,习武读文,一矢一刀,皆为报国恩君恩……如今这一箭……乃是为万民而发,中!” 箭若流星,瞬间洞穿了那名朝鲜军官的喉咙,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挥着马鞭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猛得扑倒在地。 四面山林响起刺耳的木哨声,随即便是一波箭雨袭向毫无防备的朝鲜军骑兵,朝鲜军顿时大乱,乱中坠马的甚至比羽箭杀伤的还要多,朝鲜步卒更是乱成一团,许多人连敌在何方都不敢去寻找,乱嚷乱叫着抱头鼠窜。 “杀上去,抢刀抢马抢盔甲!”卢象升身边军情处的弟兄已经嘶吼着冲杀上山道,汉民之中也有一些跟着他们乱糟糟往上冲,但更多的还在伸长脖子观望,卢象升倒提着大刀,向他们怒吼着:“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拿出胆气,不仅是今日的朝鲜人,日后的东虏,也一定不是你们的对手!” 第821章 火候 初秋的襄阳府下了一场小雨,不大,雨点如飘丝一般,只稍稍将地面淋湿便云散雨消,但对于一夏都没怎么下雨的襄阳府来说,却算得上一场及时雨了。 一名军情处的人员在一名亲兵护卫的引领下转入一座幽静的花园中,捏着一叠封口完整的文件,看着正架着大锅熬着鱼汤的吴成不知所措。 吴成抬头扫了一眼那名军情处人员手中文件的封口,朝一旁摆着碗筷的绵长鹤说道:“阿四,你念给我听,我现在看着鱼走不开。” 绵长鹤赶忙上前去接过那些文件检查着封口,一旁帮忙切菜的绵长青羡慕的瞥了一眼绵长鹤,讨好的笑着:“成哥,那些会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要不要……” “若是什么紧要的事,王领班就会亲自来了……”岳冰兰挺着肚子走了过来,戳破了他的小心思:“什么场合该说话,什么场合该多做少说,你现在先得学会分清楚这些,然后再想着担事。” 绵长青笑得有些尴尬,吴成瞥了他一眼,转移话题柔声向岳冰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受不住香味……”岳冰兰微微一笑,摸了摸肚子:“肚里这小崽子也饿了,闹得厉害。”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吴成有些歉意的低下头:“刚从江西回来,待不了几天又要去山西,也没时间陪你,实在是……” “我无妨,只是怀着这小崽子,没法替你分忧……”岳冰兰摇了摇头,扫了眼一旁垂着头的绵长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正仔细读着文件的绵长鹤:“阿四哥,军情处送来了什么?” “是朝鲜给东虏的文报……”绵长鹤翻了翻那些文件:“全部都是,说是咸镜道有朝鲜奴隶和农户起义暴动,攻打抢掠朝鲜两班贵胄的庄子、伏击朝鲜官军,还有攻打朝鲜边境堡寨,朝鲜军屡战屡败,请求东虏调一些兵马入朝鲜协剿。” “起义?拿来我看看……”岳冰兰将文件讨来,仔细看了一遍,干咳一声,冲绵长青说道:“小六子,我有本书忘在老婶那里了,你去帮我取来。” 绵长青一愣,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也只能讨了书名离开,岳冰兰将那几份文件硬塞给吴成:“你看看,这什么朝鲜人的起义,恐怕是卢先生的手笔吧?” “预料之中,没什么好看的……”吴成将那几份文件搁在一旁,毫不在意的说道:“我当初就说过,辽地敌后的情况看似复杂危险,但实际上只要透过表面的民族矛盾,抓紧里面的阶层矛盾,就能有一番大作为,卢掌事进士出身,曾经是一步一个脚印靠政绩当上督抚大员的,又做过俘虏、当过教书先生,在基层村寨之中和百姓接触了那么久,论对阶层的认识,咱们大熙许多老弟兄都比不上他。” “所以我才放他去辽地,而且坚信他一定会有番作为的!”吴成用勺子舀了勺汤尝了尝,抓了一把盐撒进汤里:“掌辽地及朝鲜诸事务大臣,我给他这个官职,本来就是考虑到敌后战场不可能局限在辽地之中,必须有个后方支持,看来卢掌事领会到了我的意思,既然如此,敌后战区暂时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让卢掌事自行发挥便是。” “你现在倒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岳冰兰笑了笑:“之前是谁一直催着军情处要辽地的情况的?卢掌事他们还没个确切消息,军情处把这些朝鲜向东虏请援的文书送来,恐怕也是给你催逼得没办法了吧?” “我之前担心的,是卢掌事他们没法在东虏警醒之前打开局面,如今已经扎下根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坐看大树长成便是!”吴成淡淡的笑着,朝京师方向扫了一眼:“以往辽地汉民,他们的反抗大多是无组织的暴动和起义,不成体系、孤立无援,明国对他们的支援最多也就是招揽一些辽民而已,明国没能力将他们组织起来,也没能力在东虏的腹心之地扎根。” “洪台吉是个优秀的君主,但他终究没法超越时代,在他眼中,东虏掌控数十年的辽地必然是稳若泰山的,即便是有暴动和起义,也只是零星和孤立的,威胁不到他们的统治。” “只可惜他遇见了我们,我们就是从敌后成长起来的!”吴成拨弄着灶火,看着火舌吞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需要将每一点星火集中起来,一齐迸发!” “辽地、山东、直隶,每一座村庄、每一个堡寨,无论是汉人、满人、蒙古人,当每一个人、每一处地方都有可能变成他们的敌人的时候,他的军队士气会慢慢消磨殆尽、他的精锐会陷在泥潭之中、他的经济会崩溃、斗志会受挫、战备会消磨,最终,不堪一击。” 吴成自信满满,后世那两个超级大国,全都栽在了治安战上,一个中古时代的封建国家,更不可能挺过这场劫难。 “东虏没有经历过敌后有组织的游击战,洪台吉再精明也是人,他或许会发现一些端倪,但他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吴成又尝了尝鱼汤,满意的点点头,盛了一碗温柔的吹凉,递给岳冰兰:“要看着火候,就很难分心再做其他的事,有我们这个庞然大物在眼前,洪台吉就必须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我们身上,等他反应过来,敌后的游击区恐怕已经漫山遍野了,到时候他再想刨根,已经太晚了。”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闲下来,此番我去山西,实际上也是为了给敌后的游击队争取发展的空间,吸引东虏的注意力!” “山西方面会对直隶东虏的防线发起一次佯攻,此番佯攻是为了将东虏的重兵集团吸引过来…….”吴成招呼着绵长鹤来停火盛汤,舀起一段鱼肉,轻轻掂了掂:“但山西只是掩护,真正的目标,是塞外的蒙古诸部!” 第822章 打碎 夜深人静,吴成伏在岳冰兰隆起的肚子上,笑得如同傻子一般:“我听到了!他在动,还能听到心跳声。” “骗人,哪里能听得这么清楚?”岳冰兰一脸幸福、面色微红:“这娃娃就是个好动的性子,一点也不安分,日后若是个男娃娃还好,若是个女娃娃……怕是要操碎了心。” “女娃娃怎么了?像清姐儿那么活泼聪明的也好……”吴成依旧呵呵笑个不停:“自家的孩子,多操心些应该的。” “清姐儿那是给梅老宠坏了,现在想管也管不住了!”岳冰兰伸手在吴成脑门上一点,语气严肃了一些:“这个娃娃……也说不定是男是女,恐怕里里外外的不少人都希望他是个男娃娃。” 吴成抚摸着岳冰兰的肚子沉默了一阵如同转移话题一般说道:“兵部的杨郎中杨尔铭你知道吗?” “十几岁当知县的那个神童?”岳冰兰有些好奇:“他在各部轮了一圈,杜先生是有意要培养他,怎么忽然说起他来了?” “他在担任侗城知县的时候上过一封禀文……”吴成微笑着说道:“当时正逢前明降官集体呈祥瑞一事,我让杜先生把那些祥瑞都拦了,一封没看,杜先生把他的禀文也当成了祥瑞,也给拦了。” “但后来我闲着无聊,把那些呈祥瑞的文章翻出来看了一些,你别说,挺有意思的,和志怪小说一般,都不知道那些官吏脑子里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吴成淡淡的笑着,语气顿了顿:“直到看到杨尔铭的禀文,我当时便惊着了,立刻招杨尔铭前来询问了一番。” 岳冰兰一愣,仿佛猜到了什么,面色微微变了变,吴成似乎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杨尔铭说,侗城有个衙役,被木棍击晕后仿佛一下开了窍,后来又在一夜忽然消失,你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仙界,那个衙役被敲晕之后,没准也去过仙界……”吴成抬头看着天花板,略微有些出神:“后来他应该也是被仙界的人带走了,也就是说,我也有可能能回到仙界去。” 岳冰兰没有应声、没有震惊,只是紧紧抱住吴成的胳膊不放,双臂如铁钳一般,让吴成感觉胳膊有些生疼,她的心思不必说出来,已经很明显了。 吴成轻轻拍着她的手,柔声安抚着:“若是以前,我也许会大惊失色,也许会止不住的想要想尽办法离开,但当时询问完杨尔铭之后,我却心如止水,连派人去侗城查看的心思都没有。” “因为这里有你,有阿四、有毛孩,有许多和我一起经历生死的人,仙界虽好,wifi电脑、游戏电影,终归是比不过你们的……”吴成不管岳冰兰听不听得懂,抚摸着岳冰兰的肚子:“如今又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所以是男是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他们是我的血脉,这就足够了!”吴成淡淡的笑着,眼中柔情满满:“外面那些人,各有各的目的,但对我来说,孩子只是孩子,家天下,我没那么看重。” 岳冰兰嗯了一声,依旧拽着吴成的胳膊不放,吴成试着挣脱了一下,却没有挣出来,无奈的笑了笑,干脆略过这个话题,尝试着转移岳冰兰的注意力:“去山西之前,我还是会在襄京留一阵子的,除了要对之后的一些政策的改革进行规划之外,还要安排一场大规模的整风肃纪。” “这次去江西,可谓是触目惊心,行贿受贿波及到节度府里,权钱交易可谓明目张胆,走私更是无比猖獗,甚至有一整个县的官吏参与向江南走私粮食的行动,上下遮掩、欺瞒朝廷,官绅勾结、遥控地方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我们以往的巡查工作组监督的方式都失效了,因为江西的腐化不单单是在官府之中,还蔓延至民间,百姓们都认为办事送礼、收钱行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不少小工坊主、小商户等等与江西士绅有利益勾连,有些百姓家里有子嗣在士绅的私学读书,还有些吏员根本就是士绅子弟出身,上下一体,合起伙来遮掩欺瞒。” “这导致朝廷的公文到了江西大多都变成了一纸空文!根本落实不到地方,清丈分田有军队管着,又是朝廷最看重的国策,还好一些,打击走私、打击会道门和帮会、杜绝赌博等等政策,基本都是流于表面。” “这些明晃晃违法的还好对付,最关键的还是那些渎职和敷衍的官吏,比如,我们要求地方官不能总是呆在官衙里不动,要多下乡去走走、去了解百姓的疾苦、替他们办实事解决问题,有些官吏确实会下乡转转,也老老实实恭恭敬敬的和老百姓交谈,就是一件事都不办,谈完就搁置一旁。” “这种人比那些贪官污吏还要可恶,不贪污、不受贿、不越界、不营私,就是什么事都不干,打一鞭子就动一下,占着茅坑不拉屎。” “江西本就富裕,又没打什么仗,算是和平解放的,出现这些情况倒也不奇怪……”岳冰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凝眉说道:“你以前说过,我大熙取得的所有成果都是建立在旧秩序崩溃的基础上的,江西的旧秩序虽然有所松动,但并没有达到崩溃的程度,政策推行不下去,出问题才是正常的。” “所以得动刀子了,此次整风肃纪,上上下下都得换一茬人!”吴成淡淡的笑着,语气很平静:“以前咱们是没办法,三省大战后席卷大半个天下,扩张太快了,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还要面对东虏的入侵,只能与士绅进行合作以迅速稳定地方。” “但如今不一样了,我们自己的官吏渐渐成长起来了,一个县一个县的替换清理过去,正好孙元化那边一天到晚的求官求人,让他们都挪挪屁股到南洋去!”吴成抚摸着岳冰兰的肚子,冷笑出声:“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能再给后代留下一个打不破的旧社会!” 第823章 发言 襄京城内,如今的襄京大学堂、原襄王王府对面,盖起了一座两层大楼,便是大熙谏议院所在地,议事堂占了大半的空间,议事堂呈正方形,取“方正不阿”之意,三面布置阶梯型座椅,楼上楼下排列得整整齐齐,北端则是发言台和吴成、谏议院掌院、左右谏议院院使的座位。 按照吴成的规划,谏议院是作为大熙议会的前身和过渡,以后是要向后世的议会形式发展的,但如今设立议会的时机明显不成熟,所以谏议院中塞的基本都是前明投诚官员、地方官绅长老、土司代表等等,大多是闲职,没有实权。 谏议院在大熙的地位很高,乃是吴成直管的两处两院之一,但权力却最小,没有后世议会那么大的权力,如今只负责提交议案、监督施政、审核各部预算等等,只作为大熙朝政的一个补充,相比而言,襄阳府等地州县之中的地方谏议院,议员大多由百姓选举,权力还更大一些。 谏议院里的议员们也知道他们如今只是挂了个虚职,平日里便是瞎嚷嚷几句就散场,若不是有纪律管着,恐怕不少人都懒得跑到这每日如菜市场一般吵闹的谏议院来。 但今日的谏议院中,那些议员却来得格外的自觉,早早便在院外排队等着开门,大门一开便蜂拥而入,乱糟糟的找到标着自己名字的座位坐好。 过了一阵,吴成亲自来了谏议院,落座之后,一众议员纷纷起身行礼,吴成按照流程还了礼,便起身往发言台走去,路过宋献策的座位时,宋献策忽然歪过头来,低声问道:“执政,您真要在这说那些话?” “朝廷刚刚宣布新一轮整风肃纪,谏议院里就闹翻天了,我不来这说话,去哪说话?”吴成瞥了眼宋献策,也压着声音说道:“而且那些话,主要就是对他们这些家伙说的,人来的这么齐,正好都给我听清楚了。” 宋献策面色有些尴尬,苦笑着说道:“执政这番话说出来,恐怕这谏议院里不少人就得收拾东西跑去东虏那边了。” “那最好,我不仅希望他们逃过去,我还希望全天下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统统逃去东虏那边!”吴成冷哼一声,继续向发言台走去:“能省咱们多少事!” 谏议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屏息看着吴成登上发言台,整理着文稿,竖着耳朵等待着,吴成扫视了一圈两层楼数百名议员,清了清喉咙,尽量抬高音量:“诸位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绕弯子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咱们就开门见山。” “此番整风肃纪,遭到颇多非议,谏议院里闹得最凶,甚至有人跑去我那‘叩阙’的,今日我来此,就是为了此事,既是和你们真诚的谈一谈,也是希望我的话能够警醒一些同道之人!”吴成拍了拍桌子,继续说道:“有些人说,既然我们遵从的是孔孟之道、儒家之学,为何又要以严刑峻法治国?为何又要告检举制鼓励告密?这是不是与孔孟二圣和儒家之学背道而驰?” “以前我也说过这方面的问题,今日再次提起,是因为这涉及到我大熙立国之根本,不讲清楚、讲明白,就是在刨我大熙的根子!”吴成又拍了拍桌子,身后的宋献策看不下去了,起身递了根惊堂木过来:“孔孟二圣是反对法的吗?儒家是反对法的吗?不!他们反对的是苛政、是暴政,是君主和官僚滥用刑罚于百姓,是官绅豪贵私刑害民!” “荀子曰‘礼为法之枢要’,是要将律法做为国之公器使用,而非将律法变为某个人或某一群人用来残害百姓万民的工具,因此我们的律法,只要是对万民有利、对国家有利,便是符合孔孟二圣和儒家之学的善法!” “我问你们,打击贪污腐败、官商勾结,这对百姓万民无利吗?消除赌博、捕拿走私,这对百姓万民不利吗?我大熙的律法,可曾被用来对某一个人进行迫害?纵使是有冤假错案,有没有重新审定平反?每一个捕拿的罪犯,有没有依照律法进行审讯判罪?” 吴成自然不会等着那些议员回答,惊堂木一拍,声调又高了几分:“既然我们的律法对万民有利,也没有被某些人把持使用,那和孔孟二圣、儒家之学的理念有何冲突呢?又怎么能说是严刑峻法呢?” “反倒是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慎刑少杀’的人,他们维护的是些什么人?掠夺民脂民膏的贪官、动摇国家根基的蛀虫、阳奉阴违不理政务的蠹虫、杀人放火欺凌百姓的害虫!为了维护这些人,置百姓于苦难之中,这难道是践行孔孟之道、儒家之学吗?” “孔圣言礼、孟圣讲义,儒家仁爱理念说了数千年,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让普天下的百姓万民安居乐业、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今日在此就定个性,一切维护百姓万民的利益的,都是遵儒家之学、行二圣之道,一切与百姓万民利益相悖的,无论嘴上喊得多好听、用了多少先圣的经典,都算不得儒家之道!更违背了二圣的理念!” “孔圣周游列国、见过万民百姓之苦,方能开创儒家之学,孟圣游说诸国、看多了贵胄之奢靡残暴,才有‘民贵君轻’之理念,儒家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是不是践行二圣的理念,关键是看我们做了什么,而不是看我们说了什么!日日把儒家经典挂在嘴边,眼中却丝毫容不得百姓万民,以所谓‘往来无白丁、高谈皆名士’为荣,这种家伙,是腐儒、是酸士,是百无一用的废物!百姓万民不需要这种废物,我大熙,自然也不需要这种废物!” 议员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若是平时,恐怕早有人喧哗了起来,吴成却丝毫不理会,端起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此事今日算是定性,我希望日后不要再有人走了歪路,接下来,我谈谈检举制的问题。” 第824章 检举 “检举制,想来诸位都熟读了吏部、刑部和监察院一齐发布的文件......”吴成翻着讲稿:“没看过的没关系,我简要的讲一下,所谓‘检举’,便是规定大熙的官吏都有检举朝堂和各地官府违反律法和纪律行为的义务,检举不分亲疏,所有官吏都要对大熙忠诚,对违反纪律和律法的言行、行为进行公开和私下检举,知情不报者,以包庇论,同罪。” 吴成顿了顿,扫视了一圈议员们,继续说道:“百姓亦可匿名向监察院举报官吏,监察院必须予以核查,并公开回执。” “有些人说,这检举制是在鼓励告密,是在学当年的商鞅,施行秦法暴政,私下里还骂施尚书是‘施俊臣’、肖掌院是‘肖温舒’!”吴成冷笑一声,双眼捕捉到几名议员低下头去:“我在这里也说明白,这检举制是我的主意,某些人不要骂错了人,想要骂,直接骂我这个执政便是!” “但骂归骂,检举制是一定要施行的!”吴成又拍了拍桌子:“我的江西之行,你们也该有所耳闻,官商勾结、结党营私,触目惊心,我们以往的监查方式完全失灵,地方监察院也沆瀣一气,巡察工作队孤立无援、受人欺瞒,对付像这种铁板一块的集团,光靠我们自上而下的监察,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即便最后铲除了他们,也必然已经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们,像江西那样的情况,在我大熙境内绝对不会少,我大熙治下,无论是前明官僚、地方官绅,还是我们大熙起家的老兄弟,一定有不少人希望能永世富贵、公侯万代,因此会想尽办法的攫取权位、腐化基层,决绝任何监督与制约,以小集团占有固化的权位。” “面对这样的集团,我们只能将所有人都发动起来,让百姓们、让基层的官吏们和我们一起监督,让他们成为我们的耳目,如此,我们才不会耳聋目瞎,才能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有人担心,这检举制会变成一种迫害的工具,这实际上是对朝廷的不信任、对百姓万民的不信任,不相信朝廷能明辨是非、不相信百姓会就事论事,仿佛只要被人检举,就一定会被人诬告,就一定会蒙冤、会受委屈。” “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一心为百姓做事、勤恳廉洁,百姓们又怎会不念着你的好呢?即便真有人诬告,难道就没有百姓为你仗义执言吗?若是一个为你说话的百姓都没有,到底是百姓的问题,还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同样,如果朝廷陷在党争山头的泥潭中,将律法当作争权夺利的私器,那么这检举制自然也就成了迫害和栽赃的工具,但若是朝廷清正廉明、这检举制做为国之公器使用,你们又何须担心自己会因为检举制而遭到迫害呢?” “你们害怕检举制,怕的是什么?是公器私用、是私相授受,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支持朝廷削平山头,打击结党营私、抱团腐化的行动吗?如果朝堂和地方上像前明一样,盘踞着这个党、那个派,党争不断、纷扰不绝,没有检举制,就没有诬陷和迫害了吗?” “如果你们真的为官清正、为百姓做好事、为大熙做实事,你们又何必害怕检举制呢?如果你们想要结党营私、想要以权谋私、想要祸国殃民,检举制打击的就是这样的蛀虫,蛀虫的意见,自然是无关紧要的!” 议员们又交头接耳起来,但吴成没有给他们提问和辩驳的想法,扫了眼一旁几名旁听的《襄京日报》编辑和礼部官员,啜了口茶水,惊堂木一敲压下纷杂的讨论声,继续说道:“我看看你们闹得凶的还有哪个,哦,禁止私学。” “朝廷禁止私学,是因为不少官绅的私学,名为讲学教育,实际上却沦为了啸聚结党、官绅勾连、争夺舆论、遥控朝局的工具和桥梁,讲学是假,以私学做舞台,明里暗里对抗朝廷、蛊惑百姓是真,这种私学,比战场刀枪的危害还要大,是在刨我大熙根脉、篡夺我大熙的果实,故而必须禁绝!” “有人说,这是暴秦之焚书坑儒、是厉王杜民之口,是要断绝我中土数千年之文风!话说的很严厉,但我倒是要问一句,那朝廷的公学算什么呢?私学教育来教育去,最后出来的要么是豪门子弟,要么是与豪门贵胄联系紧密的士子,入了官场便结党营私,这是在传承中土数千年的文风吗?” “孔圣说‘有教无类’,兴学的目的,是让更多的百姓,无论贫寒还是富贵,都可以公平的接受教育,为国家养育人才,私学早就已经走上了歪路,只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而行教育,本质上就是在违背孔圣的教导,既然如此,取缔它们又怎么能算焚书坑儒、杜民之口呢?” “而且,我大熙并不像当年张居正那般一禁了之,各地官绅只要得到礼部批文,依旧可以兴办学校,只是不能教导应试之学,只能教导技术、生产、耕种之学问,算是给我大熙培养专业的人才吧。” “我反复强调过,我大熙立国之本乃是天下万民,不是万民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万民,如果我们不能维护天下万民的利益、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随时可以把我们抛弃,大不了再造一次反,将我们推翻就是,就像当年我们大熙推翻明廷一样。” “因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应该以天下万民的利益为标准,而不是以一小撮人的利益为标准,教育如此、律法如此、所行的一切政策,都是如此,这才是真正的践行二圣的仁爱之道,才是实现儒家大同社会的唯一正确的道路!” 吴成提起惊堂木,重重敲在桌上:“同道而行者,必受万民拥戴、必获最终胜利,背道而行者,必被万民唾弃、必然走向失败!” 第825章 内政 大熙的内阁,离谏议院不远,六部衙门除了兵部靠近军机处,全都环绕在周围,如今内阁的院子中摆上了一张长桌,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依次落座。 “诸位也都知道,我即将要去山西谋划对东虏的进攻了……”吴成当仁不让坐了首位,随手拿了个鸡蛋剥着:“时间紧、任务重,所以从谏议院出来,就招你们前来边吃边谈,谏议院里谈的那些是吵架用的理论,但理论要执行到地方,还得靠六部的诸位努力。” “大伙都是一起起家的老兄弟了,随意吃喝,不要拘束!”杜魏石哈哈一笑,拎着身前的一个空酒瓶嗅了一口,毫不客气的夹了一块肉。 “杜先生说的没错,边吃边谈,就是为了让诸位可以畅所欲言,有什么要紧事,尽管说来便是……”吴成和杜魏石一唱一和,开门见山的掀起话头:“我此番去谏议院,主要是因为整风肃纪的事,此事是我大熙第一要务,不能出半分岔子。” “属下这几日都在和监察院的肖掌院和刑部施尚书沟通……”吏部尚书泰文院开口道,他身子依然有些拘谨,提着筷子却不夹菜:“整风肃纪的文告已经发往各地,但执政也知道,若是愿意遵守的,本来也用不着朝廷的要求,若是不愿遵守的,那公文便是一纸空文,所以这段时间我们三个衙门正在选人,准备组建几个联合工作队,去往各地巡查。” “除了明面上的巡查之外,我们还会安排人暗访,以获取地方真实的情况,再依律法进行处置。” “不要因为过去的挫折,就对我们以往的监督方式产生了怀疑,暗访归暗访,明察也很重要,一定要大张旗鼓,搞得热热闹闹的!”吴成提醒道:“让人知道了也没关系,要遮掩就会有破绽,反倒给了你们监察的方向,若是连遮掩都没有的,要么就是无能的废物,要么就是嚣张的蛀虫,正好清理了。” “关键还是要把百姓发动起来,暗访的情况从哪里获得?只能从百姓的口耳相传之中获得!明察搞那么大的阵仗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给百姓们对抗腐败的底气、鼓励他们出头检举!” “不要因为怕有刁民诬告就因噎废食,要相信百姓们的双眼是雪亮的,脱离了他们,我们便是空中楼阁,什么事都办不成,依靠他们,才能把那些蛀虫揪出来。” 泰文院点点头,朝刑部尚书施常使了个眼色,施常干咳一声,说道:“执政,您也知道属下这段时间天天被人骂,不少人说属下是大熙的来俊臣,刑部有些弟兄也熬不住,说咱们日日讲团结、讲上下一体,但朝廷时不时来次整风,搞得官吏之间互相防范、互相谩骂,岂不是人心要散了?” “你是刑部尚书,六部之中,你应该是最轻松的,因为你有一条律法作为标准,只要依律行动便可,不用胡思乱想!”吴成教训了一句,继续说道:“我们说要团结、要上下一体,指的是大伙同心同德的去执行政策、去实践孔孟之道,而不是和光同尘、沆瀣一气,这一点必须分辩清楚,你们六部尚书都要记清楚,团结和合作不能无底线,一定要以我为主,以朝廷政策为标准、以百姓利益为标准!” “在场的都是武乡义军时期的老弟兄了,你们是看着大熙成长起来的,应该很清楚,我们如今取得的一切成就,不是因为我们个人的能力有多优秀,或者有什么神仙鬼怪帮着咱们,而是因为我们顺应了民心、相应了百姓的要求。” “不是我们振臂一呼,就有无数百姓蜂拥来支持咱们的,过去的流寇和农民军也用各种方式裹挟了不少百姓,但是真正打心底支持他们的,又有多少呢?到了绝境劣境还能站在他们身边的,又有多少呢?” “我们能够获得百姓的支持,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相信他们的力量、尊重他们的要求,切实的帮助他们改变现状,所以他们虽然有诸多抱怨,但哪怕再怎么艰难,啃着番薯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百姓是咱们的后盾、是大熙的地基,他们才是我们最需要团结的,此事我反反复复的强调过!”吴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严厉了几分:“我知道六部之中很多人反对整风肃纪,并非都是为了包庇那些贪污腐败的蛀虫,而是担心我们的整风会破坏团结、造成分裂和混乱,施尚书今日这一问,恐怕也是代表了这种想法。” 施常低下头去,几名尚书都微微低头,吴成语重心长的说道:“前一次的整风肃纪,规模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这一次为什么会搞出这么大的规模?就是因为贪污腐败、以权谋私的问题,已经直接威胁到了我大熙的根基!” “百姓们不是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拥戴我们的,他们对我们的信心和支持是会被消磨殆尽的!百姓们的支持是怎么消耗掉的?就是从咱们的不作为开始的!如果我们什么都讲中庸,什么都想着既要还要,总有一天就会失去一切!” “我之所以有底气进行整风肃纪,也是因为有无数百姓站在咱们身后,有他们作为我们的后盾,哪怕整个大熙都是一块腐肉,我们也能将它清理干净,有些人害怕我们的整风肃纪会导致不少人逃去东虏、反倒增强了我们敌人的实力,要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所以他们去吧!” “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家伙,逃到了东虏治下就会变成遵纪守法一心为公的乖宝宝了吗?就算咱们整个大熙的官绅都逃去了东虏又能怎么样呢?当年咱们一个小小百户所,都能发展到今天天下三分有其二的程度,如今有无数百姓的支持,大不了再上太行山便是!” “很多道理,我日日讲年年讲,你们要听进去,也要跟下面的人日日讲年年讲,要让所有人都听进去,有百姓在身后,我们毫无顾忌,离了百姓,我们什么都不是!” 第826章 外交 抱着空酒壶吸气的杜魏石见气氛有些压抑,微微一笑,将酒壶搁在桌上,扮起了红脸:“大伙也不要太紧张,执政的话呢,不单单是冲你们说的,就像执政在谏议院的发言,也不单单是冲那些议员说的,你们和谏议院的那些家伙不同,都是跟着武乡义军一起成长的老弟兄,执政自然是相信你们的能力和对天下万民的忠诚的。” “执政跟那些议员说那番话,是为了震慑和区分敌我,跟你们说这番话,则是为了给你们底气和理由,咱们要做事,就不可能没有阻力,有些阻力是因为心怀叵测,有些则是因为没想通道理,无论如何,执政给了你们一根大棒,你们就得好好挥起来。” 吴成轻笑一声,有个默契而聪明的帮手在身边,说话做事都能方便不少,气氛稍稍松了松,杜魏石朝吴成点点头,说道:“其他各部还有什么疑问的,今天一起提出来,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等执政北上之后,你们想再找执政讨法子,可就麻烦了。” 众人皆是一笑,梅涟抢先出声道:“执政,鸿胪寺那边还有件事一直压着,广东的那些红毛番怎么处理?”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们了.......”吴成仰着头回忆着:“那些红毛番也算是历尽千辛万苦了。” 今年夏末,几名从香料群岛而来的荷兰人在广东沿海登陆,随即便被百姓举报给了巡查的巡检,被抓获后,其中一人宣称是巴达维亚荷兰殖民当局派遣的使者,还携带有巴达维亚总督的信件,这些荷兰人都被押送往广东,孙朝肃和熊文灿亲自审理后确认他们是荷兰的使者,自然将此事汇报给了礼部。 他们并不是巴达维亚殖民当局派遣往大熙的第一批使者,早在去年年末之时,巴达维亚就派遣了一个使团前往大熙,但他们很快就被郑家盯上,在南海海域遭到袭击,使团携带的金银贡物和船只全被郑家抢走,使者都被沉了海喂鱼。 之后巴达维亚又尝试着和邦楠府的大熙总理南洋诸事务衙门取得联系,结果也被郑家阻截,如今登陆广东的这些荷兰人都是乔装成葡萄牙商队偷偷潜过来的。 荷兰人费尽千辛万苦派来使团,却不是为了停战,而是想要和大熙恢复通商,荷兰在南洋的殖民中心是香料群岛上的巴达维亚城,大熙对香料群岛没太大的兴趣,只要占据一两个据点和港口,为以后向南探索澳大利亚的航海行动打下基础就行,对巴达维亚可取可不取,大熙如今最想夺取的,还是南洋的海门马六甲城。 而郑家对巴达维亚却充满了兴趣,荷兰人盘踞巴达维亚控制着南洋的香料贸易,财富都聚集在巴达维亚城中,郑家对此垂涎欲滴,而且郑芝龙很清楚大熙不会一直允许郑家盘踞台湾、威胁中土东南沿海,日后郑家早晚有一天要退出台湾,巴达维亚便是郑芝龙给自己选定的永世藩封之地。 无论是巴达维亚还是马六甲城,荷兰人自然不可能拱手让给大熙和郑家,双方新一轮的战争根本无法避免,双方对此都有清楚的认识,郑家在菲律宾操练陆军,大熙在琼州岛新建军港训练海军,而荷兰人同样也在战备,从印度调来更多的殖民军队和战船,还送了大批财宝给爪哇岛和马来半岛上的土着国家以换取他们的联盟。 虽然战争不可避免,但荷兰人没有将战争和商贸混为一谈的意思,他们与大熙的交恶让他们失去了中土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的来源,荷兰人殖民海外不像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那般还夹杂着传教的心思,单纯就是为了获利,当初夺取巴达维亚,是为了绕过葡萄牙人占据的马六甲城,直接垄断香料贸易的源头,后来盘踞台湾,也是为了绕过西班牙人占据的马尼拉,获得一个中转中土商品的据点。 如今不仅中转站丢了,连商品来源都断绝了,荷兰人自然是损失惨重,便幻想着一边和大熙敌对对战,一边还能维持商贸往来。 “若是换了佛朗机人或日斯巴尼亚人,我们还有谈谈的可能,红毛番,谈不成的.....”吴成摇了摇头,大熙和荷兰的冲突不是在地盘上的,而是在海外殖民的理念上的,大熙和其他西方国家不同,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这些殖民国家本土土地贫瘠、物产不丰,所以他们对海外的一切都很渴求,无论是土地、人口、商品,在殖民过程中,也是抢劫和灭国大于商贸和交流。 但大熙不一样,如今世界上流行的海贸商品,基本上都是中土生产的,抢劫和灭国对大熙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大熙反倒是希望能将更多的海外部落转化为封建国家,产生更多的封建贵族和豪门,为大熙的手工业品获取更多的倾销市场,而大熙也用不着花费精力和成本去维护广大却又收获不了什么利益的殖民地。 吴成早就过了给地图填色的中二时期,从一开始就确定大熙的海外战略,最关键的是打通商道,对于海外诸国,以交流和贸易为主,就算开战,也是为了打开市场进行倾销,海外殖民地则以占据商道据点为主,或者没有形成国家的部落制地带。 在吴成的规划里,除了澳大利亚和美洲,要吞进大熙的肚子里,以便日后的海外藩封和移民,大熙的全球殖民会以经济殖民为主,用资本和工业品倾销控制一个个小国的顶层,让他们的封建贵族成为大熙的买办,这也是最适合大熙这个生产了全球大部分手工业品和奢侈品的国家的殖民战略。 而荷兰人夹在经济殖民和旧式殖民的中间,他们既有西班牙、葡萄牙那样对土地和财富的无节制贪婪,又有着垄断商贸的意识,与大熙打通海贸商道的战略直接冲突,大熙的海外战略要执行下去,就必然要击败他们。 第827章 财政 “和红毛番虽然不可能谈成,但还是可以谈谈的,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便是!”吴成用筷子敲了敲碗:“让那些红毛番来襄京吧,梅尚书,你亲自去接待他们,给足他们面子,让他们觉得有谈判的余地。” “我们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夺取马六甲这个南洋门户,郑家不想让咱们染指巴达维亚,咱们也不能让郑家染指马六甲城,这一次,咱们双方恐怕得分道扬镳、单独进攻了,说实话,咱们的海军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心里是没底的,若是能诈一诈那些红毛番,从他们手里把马六甲城骗过来最好,若是不能,也能利用谈判多多少少让红毛番放松些警惕。” “总之,我大熙是礼仪之邦,那些红毛番千辛万苦而来,自然得好好的招待他们一顿,买卖不成仁义在,没准以后也能用上他们呢!” 梅涟点头领命,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出神,吴成转头看向户部尚书林故,林故赶忙微微起身朝吴成屈了屈身,说道:“执政,户部这边这段时间最主要的工作还是税制改革的问题,此事属下之前也上过禀文详细阐述过了。” 吴成点点头,明代的税制就是一团乱麻,一方面正税太低,明太祖朱元璋当初钦定正税三十三税一,大大低于历代王朝通用的二十税一或二十五税一,这本身是适用于明初需要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情况的,哪想到后世子孙把别的万世不移之法都改得面目全非,偏偏这个最需要应时而改的制度,却从明初到明末一直没动过。 正税太低,还得朝廷和州府分着使用,自然是入不敷出,因此朝廷和地方官府就时常在歪路上想办法,最典型的便是摊派,明末的三饷,便是所谓的“摊派”,除了摊派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捐,这些都不计入正税,但却是大明朝廷和州县官府最主要的收入。 这些摊派和杂捐名义上都是临时性的,但实际上大多最后都变成了定制,而且摊派和杂捐的征税数额,大多数时候都是靠朝廷和官府的一张嘴来定夺,也就是所谓的“巧立名目”,这些摊派杂捐一点点累积起来,渐渐化为一座座大山,压在百姓身上。 有明一代,朝廷之所以渐渐收不上来税,也和这奇葩的税制密切相关,官绅豪门、亲王宗室,他们同样也是要缴纳税赋的,但他们缴纳的只有正税,作为朝廷和州县官府收入大头的摊派杂捐本身就是不合法的东西,这些豪门贵胄自然能合理合法的拒缴避税,但摊派杂捐划定税额之时,又会将这些豪门贵胄的土地计算进去,这就导致了有钱有势的豪门贵胄缴税少、越是缺乏抵抗能力的底层缴税越多的奇景,自然也就会闹出一波波动乱来。 与此同时,明代的税收大多是点对点的输送,中间管理层次少、官吏很少插手,看似减少了腐败的环节,实际上却造成了朝廷对实际税收管控的缺乏、影响了朝廷统一财政的建设。 明代大部分的税收直接留用地方,绝大部分是不过户部账的,户部根本就不清楚地方上到底收了多少杂捐或摊派的钱粮,奏销制度直到崇祯时期才逐步建立,对于大明来说,显然已经太迟了。 而且除了户部之外,其他各部全部都拥有独立的财税系统可以征税以供本部使用,很显然,缺乏统一的财政,朝廷连到底能收取多少钱粮都搞不清楚,税收政策自然大多数都是拍脑袋得来的,复征、重征的情况比比皆是,大明两百余年正税基本没有变革过、各省州县税额大多也沿用着明初的税额,或多或少也是因为朝廷压根不知道各地税收是个什么情况、想要改革也不知从何改起的缘故。 大熙自然不可能沿用明代的税收制度把自己给饿死,从武乡义军时期开始,就在大明税收制度的基础上进行改革,一方面废除前明各种苛捐杂税和临时摊派,同时正税额度大大提升,明面上比前明征收的税赋多得多,但因为废除了大量苛捐杂税,百姓们的压力反倒比前明要小得多。 另一方面,则是加大户部的权力,前明各部征税之权统一收归户部管理,同时在前明的基础上深化奏销制度,崇祯时期刚刚实行的奏销制度并不规范,有些省份有钱粮奏销,有些则没有,即便是有奏销的,大多也没有统一的奏销时间和限制,户部也没有形成统一的全国性的总奏销,到后来大明各地打得一团乱,这奏销制度自然也施行不下去了。 大熙则吸取了前明施行奏销制的教训,要求各地节度府在每岁终会计通省钱粮,分别款项造册,送户部查核收档,规定湖广、河南、江西、四川等省于次年二月终造册到部,其余各省依照远近限三月终到五月终到部,逾期则予以处罚,户部则会在查核各地册簿之后进行总奏销。 与此同时,对于临时动用的钱粮,则在月终造册汇奏,并在年末统一奏销,而各部和衙门部费,也需在月末造册奏销,年终汇算。 奏销的大头则是军费,各军参谋、各地军需粮台等后勤部门,收到户部拨饷外,必须将旧管钱粮数额、新收钱粮数额、以及拨解在途尚未收到的数额、预估以后的需款数额等一并造册,统一由参谋处汇交兵部审核,再由兵部汇交户部奏销,户部借此再做权衡拨解。 奏销制度本身就是前明试图对原本混乱的财政进行整理收权,大熙深化奏销制,实际上也是借此掌握各地财税真实的情况,为之后建立统一的财政体系打下基础。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特别是在如今天灾不绝的时候,原有的税收支撑大熙财政已经很艰难了,大熙迫切的需要开源节流,财政体系的革新,既是开源,也是节流。 第828章 天赋 “执政,朝廷施行奏销制,是为了掌握各地钱税真实情况,以此为准改革现有税制…….”林故斟酌着用词,仔细说道:“大熙原有的税制实际上是比较粗暴的,大多是在前明的税制上缝缝补补,已经不适合大熙目前的情况了,也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前明国用度支的问题。” “此番属下想要借一借整风肃纪的东风,对原有税制进行一场大改……”林故微微一笑:“整风肃纪之后,必然是税制改革所受阻力最小、执行最严的时候。” “户部在革命二年的时候,就对各地征收的税种进行了一次合并和存废,主要统计为四大类,田税、商税、关税和盐课,其中田税占比最大,但也因为我大熙清丈分田的缘故,田税上的改革已经比较深入了。” “如今田税上的问题,首要的是监管,执政在江西也看到了,大熙从一开始就没收过丁银,但江西有部分州县依旧按照前明税制征收丁银,欺上瞒下、以此行贪腐之事。” 吴成点点头,丁银便是人头税,本质上是配合徭役制度存在的,到了晚明,一方面人口大量滋长导致劳动力价格降低,朝廷可以直接出钱购买劳动力,而不需要承担徭役带来的动乱和治理成本等副作用,另一方面海外白银的大量涌入形成货币化,让朝廷可以直接征收储存贵金属货币并用来支付工资,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让徭役制度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丁税制度自然也没有存在的空间。 所以从万历末年开始,明廷就尝试着在丁税和徭役制度上进行改革,天启年逐渐形成了“丁随粮起”的制度,若按照原来的历史发展下去,最终就会发展成雍正年间的摊丁入亩制。 而大熙则大大加速了这一过程,大熙在武乡义军时期就开始用信用为抵押物发行纸制货币,时至今日,大熙治下的粮票发行早已稳定,粮票已经取代白银实现了货币化,如今大熙国内的白银,一般只针对海外贸易使用,并不进入国内的流通领域。 与此同时,大熙还利用粮票对东虏和残明进行经济战,利用粮食吸取江南和东虏的黄金白银,然后将它们封存起来退出流通领域,以东虏和残明的信用,想要用一张纸购买劳工、收缴田赋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用金银换来不少粮票却无法流通使用,只能拿来购买大熙的粮食或产品,百姓们拿着粮票如果不和大熙交易,与拿着一堆宝钞也没什么区别。 东虏和残明本就雪上加霜的经济更为严峻,经济命脉更是逐渐握在了大熙的手中,大熙对东虏和残明的售粮不仅牟取巨额利润,还包含着政治经济目的,打击走私自然也就格外重要了。 除此之外,废除丁税是要建立在对田地数额的精确掌握的基础上的,天启年的丁随粮起,是建立在万历年张居正一条鞭法对全国土地的清丈的基础上,雍正的摊丁入亩,则是建立在康熙时期永不加赋政策对全国的清丈的基础上的。 而大熙从武乡义军时期就在清丈分田,并将之抬为国策,时至今日云南、贵州等地的土司治下,还在逐步进行清丈分田的行动,大熙早早就对天下田亩数额心中有数。 所以大熙不需要再搞什么摊丁入亩,因为大熙还没立国的时候就走完了这个过程,从一开始就没有征收过丁税,也没有搞过徭役制度,某些州县征收丁税,自然就是违法乱纪、巧立名目的行为。 “另外,户部发现丁税加征除了巧立名目贪污腐败之外,不少州县是为了在考成中评优才行此策......”林故扫了吏部尚书泰文院一眼:“吏部考成之中,钱粮奏销是关键条目之一,另外,地方上的文教学校、水利工程、城墙道路等基础设施等等,与考成也息息相关,因此有些州县想要评优,就要征收更多钱粮、要把政绩搞得漂漂亮亮,但做这些事也是需要成本的,因此他们就私下里加征,用加征来的钱粮来弥补亏空。” “这些州县主官本身并没有贪一分一毫,加征的钱粮都投入到地方建设之中了......”林故又扫了一眼吴成:“相比于那些贪腐份子来说,他们只是犯的错倒是不大。” “对他们个人来说,这确实不是大错,毕竟都是想要做事的嘛!”吴成评价道,语气有些严厉:“他们主要还是思想上的问题,主观上并没有祸害百姓的意图。” “但对大熙来说,他们这种行为,比直接的贪腐危害更大!”吴成摇了摇头:“这是在寅吃卯粮,也是在破坏我们的制度和纪律!这个口子一开,他们把政绩做得漂漂亮亮升职走人,下任主官怎么办?继续加征吗?下下任呢?加征加到最后习以为常,难道变成定制吗?” “其他州县看在眼里,难道不会有样学样也巧立名目加征、乃至摊派索捐?搞到最后,又变成了像前明那般,地方上各自设立税种乱征捐税,朝廷的税制岂不是荡然无存?朝廷好不容易靠着奏销制度掌握的天下税赋情况,岂不是又会变得一团乱麻?” “朝廷为什么要有规章制度?不就是为了控制地方官府不自行其是吗?朝廷控制不住地方官府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前明才刚刚灭亡没多久呢,那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所以,那些官员可以留些余地,但这种行为必须严肃处理!”吴成严肃的给此事定了性:“为了个人政绩,不顾日后发展、肆意破坏朝廷制度,这种行为必须坚决消灭杜绝,此番整风肃纪,这类事情也要作为重点处置。” 泰文院和林故赶忙记下,林故继续说道:“此事属下与泰尚书合议过几次,也和杜首辅商量过几次,也是此番税制改革的重点之一,属下等会向执政详述,属下先讲讲其他的大税。” 第829章 税务 “首先是盐税,前明盐税一开始使用的是盐引制度,盐商运销食盐向朝廷纳课,由户部发给凭照,称为做‘盐引’,盐商凭引票在指定地区领盐,运往指定地区销盐.....”林故是运城盐场账房先生出身,说起盐法来,没人比他更专业:“但后来官府巧立名目,盐课一增再增,而且明廷时常滥发盐引,对亲王宗室、贵胄外戚,时常以盐引作为赏赐。” “这导致许多正经盐商领不到盐引,只能用贿赂换盐引,或者依附于宗室贵胄,所赚取的银钱都被他们抽走,盐商运盐反倒亏本,既然赚不到钱,盐商自然也不愿再从正规途径取盐引贩盐,大多便采取了走私的法子,宗室贵胄和朝堂高官见走私暴利,也纷纷参与其中,即便领了盐引也不使用,继而导致朝廷盐引滞销、有盐而无税,盐法至此败坏。” “因此万历年间,明廷对盐法进行了改革,实行纲盐制,即扶植一批富商充当‘纲商’,规定他们每年可以领运多少盐引,其他人不能参与贩运,纲商所垄断的盐引,叫做‘引窝’,徽商、淮商的崛起,便是因为这纲盐制,做了明廷的纲商。” “但纲盐制并没有改变大明盐法败坏的局面,盐引由纲商垄断,纲商便肆意哄抬盐价,加之官商勾结、宗室贵胄在其中上下其手,倒是官盐价格高昂、品质低劣,百姓买不起官员,自然而然就去买私盐,而这些私盐实际上也是垄断的纲商在贩卖,盐业重利,都落入了那些纲商和宗室贵胄的口袋中,朝廷却收不到什么钱粮税赋。” “大熙立国之后,对各个盐场的盐引进行了整理和收紧,并且逐步废引行票......”林故凝眉回忆了一阵,继续说道:“废引行票,前明嘉靖年间在山东等地施行过一段时间,我大熙则是逐步推广至治下各个盐场。” “所谓废引行票,便是要废除纲商,商民有资财者不论多寡,只要纳税并申领盐票之后,即可在相应引岸自由运销,票盐制下,贩盐商人数量大大增加,竞争愈加激烈,盐价也因之不断下降,而且原本中小私盐贩子可以通过申领盐票直接获得贩盐资格,自然也不必冒着缉私的危险贩卖私盐,没了这些中小私盐贩子分散精力,剩下的那些大私盐贩,处置起来也方便许多。” “除此之外,废引行票也增加了官吏索贿的难度,长商受官管束,官吏因之侵渔,长商无可如何,故有费,而盐日滞。票商随时认领,官吏即欲需索,票商立许告发,故无费,而盐易销。” 吴成点点头,食盐作为百姓必不可少的物资,不仅仅是赚取利润和税收的商品,同样也是社会治理的体现,大明的盐业不单单是朝廷的税收,也是皇室、宗室、豪门贵胄维持奢侈生活的工具,所以他们本质上是不在乎盐法败坏对朝廷财政和普罗百姓的影响的,只要自己能够从盐业中牟取暴利便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万历皇帝一边因为盐业的败坏而改革盐法,一边却又自己滥发盐引,亲自充当破坏盐法的推手。 对大熙来说则不同,盐业既是财税的一大收入,但同样也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重要工具,而后者远远重于前者,百姓能够持续享用廉价优质的食盐,才是大熙的首要目的,因此大熙根本不需要那些与豪门贵胄、皇室宗室紧密相联、充当他们牟取暴利的白手套的垄断盐商,废引改票、刨除他们存在的根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盐法改革,还是要遵从‘从量核定﹐就场征收﹐税不重征’的原则......”后世乾隆皇帝靠着盐业每年数千万两的收入硬生生氪金氪出了十全武功,给吴成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因此他对盐业也有过深入的研究:“各地盐关,户部要看紧,要落实一次课征,从制盐、运盐、到贩盐,不管中间经历几道环节,只在规定的环节征收一次盐税,绝不多征。 “另外,各地盐场受运输、生产、环境等因素的影响,生产成本和利润差异很大,但之前我们课盐一直是征收同一税额,而在贩卖之时,却只划定了最高标准,并没有统一的价格,导致各地盐价差异很大。” “户部要深入各盐场调研,采取同价不同税的方法,计算一个各地各方都能接受的大致的统一售盐价格,同时各盐场税收也要进行调整,按照成本和利润重定高低不等的税额。” 林故仔细记下,继续说道:“盐税之外还有关税,我朝对前明的关税之前都是在做减法,前明自万历末年开始,各地屡加钞关、征缴不停,户部这些年主要就是审查这些钞关,对大多数钞关进行了合并或废除。” “除了各地钞关之外,朝廷今年新设海务院总理各地市舶司和海关,海关征税尚在摸索之中,因此大多还是沿袭自前明,目前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海关和内地榷关的职责不明确,导致多了一个关卡就多收一份税款的混乱情况。” “比如今年开始在濠境领取牌照的商贾,可以由指定的陆路线路前往广州通商,这些海外番商在壕境办理牌照之时,已经依制向粤海关缴纳关税,但经旱路通往广州之时,沿路榷关却依旧向他们征税,竟使一货两税,一地两抽。” “故而熊掌院与属下往来信件商议,参考内关的税则,对前明海关征税则例进行修改,划分海关和内地榷关征税的不同范围,出海之前由陆而不由海,出海以后则由海而不由陆。” 林故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另外,随着海外商贾往来日益增多,前明则例中规定的海贸商品种类已远远不够,以往没有在则例规定中的商货大多按杂货计算关税,但如今海外所来商贸之物愈来愈庞杂,价值相差迥异,若一概按杂货计算,必然会损失许多税银,故而增补修改海贸货物则例、重定海货价值和税额,势在必行。” 第830章 分税 “最后,便是这商税一事.....”林故挠了挠头,轻轻叹了一声:“执政,商税改革是户部此番税制改革的重点,属下的计划事关重大、涉及颇多,非得执政拍板不可,属下......这几日就该拟好章程,在执政北上之前呈递。” 吴成点点头,微微坐直了身子,杜魏石眯了眯眼,将酒壶搁在桌上,林故理了理思绪,阐述道:“前明的商税和田税一样,正税从明初以来就没怎么涨过,有明一代两百余年,商税正税只在天启崇祯年间有过大规模的增长。” “但前明的商税同样也是合法的正税少、乱七八糟的杂捐捐纳多如牛毛,比如崇祯二年,单单是这襄阳府一地,便增加了鱼捐、桥捐、沙埕捐、香捐、草鞋捐等十余个捐纳摊派,和田税一样,这些捐纳摊派本身是不合法的,官绅豪贵自然能有理有据的拒缴,最后都压在中小商贾和百姓的身上,致使不少商户破产。” “我朝议定商税,首要之事便是对这些苛捐杂税和胡乱摊派进行审定,大多数杂税都已废除,少部分则合并保留,故而如今我大熙的商税,乃是四大税中最为庞杂的,包括市税、茶税、矿税、酒税、工坊税、车船税等等,名目最为繁多。” 但是商税在四大税中的占比较低,一则我大熙为鼓励商贸流通,有三年免征的政策在,不少地区还处在免征商税的阶段,二则之前天下大乱、灾害连连,各地商贸受到严重影响,商队少、商人少,商税自然也就少。” “比如商税之中占比很大的酒税,这几年北方大旱、粮食短缺,故而朝廷禁酒,民间也严禁私酿,酒税便因此一落千丈。” “如今天下局势相对稳定,虽然还有天灾,但影响也能控制,故而各地商贸渐渐有了复兴的迹象,但也仅仅只是迹象而已,商税想要恢复到前明万历年间的水平,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发展积累了。” “故而属下以为,最好就趁着这商税方兴未艾之时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若是等商贸兴盛起来再想改革税制,牵涉的百姓商户就太多了,阻力自然也会越来越大!”林故锁着眉,手指在桌上划拉着,似乎是在默写他心中已经盘算过千万遍的计划:“而此番商税改革的重点,则是重新厘定朝廷和各地官府的税赋分账。” “执政也清楚,以往前明采用的是存留和起运的方式分账税赋,所有税赋名义上都是由朝廷征收、供朝廷使用,只是州县因为有发放官俸、救灾赈灾、维护城池等需求,故而可以存留一部分赋税使用,但一旦朝廷国用紧张,往往会抽走地方存留先满足国用,如崇祯年间因为兵灾军费等问题,要求各地官府将所征之火耗银解送户部使用。” “但州县官府要用银子的地方同样不少,若存留不敷使用,往往便私自摊派捐纳以弥补亏空,前明的苛捐杂税,一多半都是因此而产生。” “官府无钱,必然巧立名目,所以属下以为,与其让州县官府乱设苛捐杂税剥削百姓,不如干脆分给他们一些征税的权力,让他们有一定的钱粮可以自由使用,即便有贪污腐败,控制起来也方便许多......”林故有些不敢看吴成,将征税权力下放州县官府,对于一个集权的皇帝来说,简直和预谋造反没什么两样:“属下仔细清算过了,商税之中有不少税种,如牲畜税、契税、产税、牙税等,与州县官府息息相关,朝廷统计征税非常麻烦,而且成本高昂,不如下放给州县官府,朝廷只规定州县征收之税种并做监管。” “分税制!”吴成感到有些惊喜,林故的方法已经类似于后世的国税地税的分税制了,只是要实行分税制,还得有个必不可少的前提需要改革:“林尚书,若是按你的法子,户部又该如何监管施行呢?” “属下以为,可以在择定时间,要求各州县上报一年内征收税商税的使用计划、各项支出,户部根据各州县去年奏销单册进行审核,确定州县所能征收的商税税种,州县只能在户部规定的税种内开征停征、核定适用税额。” “另外,次年奏销之时,州县需一并上报去年商税征收和使用情况的汇集总结,以供户部审核清算,若是拖延瞒报者,便依照律法规定处置。” 吴成脸上笑意更浓,林故的这个法子,完全可以说是后世国家预算决算制的雏形,如今虽然只能算是一个胚胎,但任何制度的发展,本来就是在不断地实践中慢慢成长的。 “执政,我大熙科举,无论是八股科、常务科,还是针对官吏兵将的捡拔科,都是要考校算学的,因此官府众人,多多少少都有算学的底子.......”林故见吴成没有反对的意思,底气足了一些:“正因为拥有大量懂算学的官吏,这朝廷和州县官府商税分账奏销的制度,才有可能搞起来。” 吴成点点头,不管什么制度都需要人去执行,看来之前奏销制的成功,给了林故不小的信心,让他决定大刀阔斧的进行一场改革,开创一种前无古人的新税制了。 吴成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直想要大熙作为中古国家和近代国家的过渡,但时至今日,大熙的许多政策都只是他这个穿越者根据后世的经验拔苗助长而已,大熙的官吏实际上大多数还是跟着他的指挥棒在转悠,或者困在封建时代的思维里转不出来。 但如今林故的大胆改革给了吴成一个信号,这个时代的顶尖人才们,已经开始自发的摸索前进的道路了,吴成的拔苗助长,没准十几年、几十年后,会变成提前筑基。 这是好事,抱团上路永远比孤军奋战好,吴成淡淡的笑着,重重点了点头:“我大熙生于变革之中,自然是不会害怕变革的,林尚书,你拟一个详细的章程出来,我看过之后若没什么问题,你就择地试行吧。” 第831章 裁军 相比户部而言,工部的事项就少了许多,工部如今最主要的工作便是维修黄河大堤和治理开封等地的黄泛区,这两项工作以当前的技术水平,基本没有投巧的余地,只能堆钱堆人力,工部尚书彭禹也只能谈一谈百工院的的一些新技术铺开应用的情况。 吴成随口教训了两句,扭头看向兵部尚书张散,张散早已打好腹案,见吴成看过来,便发言道:“执政,兵部如今的工作,首先便是裁军,此次裁军主要针对的是湖广、广东、四川等相对稳定的后方地区,正兵、辅兵、村兵合在一起,包括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在内,总计裁撤二十万左右。” 吴成点点头,裁军就是为了省军费,此事毋须讳言,在持续的天灾导致的粮食欠收的情况下,太过庞大的军队根本养不起,不仅大熙在裁军,满清同样也在裁军,绿营几乎已经全部裁撤,少数精锐抬旗并入汉军旗中。 满洲八旗也裁汰了一部分老弱,大多是四丁以上、但达不到豪贵标准的中产旗丁,他们不像四丁以下的贫困旗丁那般只有当兵吃粮一条活路,裁撤他们必定会闹出兵变来,也不像那些包衣众多的八旗贵胄,裁撤他们需要分拨大批田地圈养,反倒加重了满清的财政负担。 这些中产旗丁有些余钱积蓄,自然就不会走投无路造反,满清也不需要分拨过多的利益来安置他们,拿他们开刀,理所当然。 整个天下,只有偏安一隅的残明军队人数还在不停的膨胀,以左良玉为代表的各个军头,军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是人马越多越好。 而且残明土地兼并严重,工坊倒闭的风潮这两年才随着大熙和郑家打通南洋海道稍稍遏制了一些,加之不断蔓延的旱灾和之前黄河决堤、夺淮入海对淮安等下游地区造成的灾害影响,导致失业游民和逃难流民数不胜数,把他们填入军队中,好歹也算有一条出路。 但这样膨胀起来的军队有多少战斗力可想而知,而且数十万流民游民填入军队中,虽然方便管束,但并不是不用吃饭了,残明如今是谁也打不过,又没法抢夺更多土地和粮食,这数十万嗷嗷待哺的军兵,早晚会因为缺粮欠饷闹出大事来。 “目前兵部正在和各部合作,对裁撤的士兵进行培训,教导他们种田和其他技能,帮助他们更好的以兵化民……”张散继续说道:“裁撤基层军官和将领,兵部会联合礼部和吏部进行捡拔统考,只要统考通过,即按军职高低授予官职。” “另外,我们正在和教导总处一起对被裁撤的兵将开展思想工作,劝导他们前往南洋发展…….”张散顿了顿,苦笑一声:“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吴成面上没有一丝意外之色,中华之民一贯安土重迁,这个时代远渡重洋本就危险重重,哪怕是去台湾,即便是熟悉台湾水文的老船工都可能被海峡里的黑旋卷走,台风、海盗、瘟疫更是数不胜数。 即便没有这些天灾人祸,在大海上一飘就一两个月,这也不是习惯了陆地的人们能够轻易忍受下来的,就算是具有航海传统的西方国家,如今出海的也大多是走投无路的破产者和罪犯、追求金钱财富的雇佣兵、梦想一夜暴富的小贵族,基本都属于边缘人士。 大熙也是如此,这些年出海前往邦楠府的,除了那些解放吕宋的将士们的家眷,将近九成都是各地严打中逮捕的罪犯、朝中州县犯错的罪官、会道门的打手啰喽、西南西北作战中俘虏的土司土民和蒙古人,普通百姓即便是一无所有了,宁愿去粥棚领碗粥喝,也极少愿意出海。 而且中土的土地大多是开垦过的熟田,接手就能耕种出产,但南洋看着广大,实际上大多数土地都是缺乏开垦的原始森林、或者需要进一步开垦的生田,若是已经开垦过的熟田,基本上都属于某个土着国家或土着民,想要抢过来就只能动刀子。 如今大熙在南洋的作战,基本上都是因为和土着民争抢土地而引发的,孙元化在邦楠府等地设置卫所,以军屯名义圈占土地,并且还鼓励华商圈地兴办庄园,种植粮食和甘蔗、烟草等经济作物输入国内,当地土民若不想被卫所和庄园兼并,自然只能拿起武器反抗。 若是不想动刀子,开垦生田和原始森林的复杂度和高昂的成本,不是一两个自耕农能够承受得起的,而以大熙如今的经济状况,很明显没有余钱支持对南洋的大规模开发。 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那些正经军队出身的军官和战士们不愿去南洋才是正常的,若是强制命令,恐怕也会闹出不小的乱子来。 大熙裁军就是为了省钱,若是因为迁南洋一事闹出乱子反倒花费更多的钱粮去安抚镇压,岂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日后实边开拓,也只能是哪支部队打过去,哪支部队就地安置了……”吴成心中暗暗思索着,一时有些分神,直到一旁的杜魏石干咳一声才惊醒过来,叮嘱道:“对待裁撤的战士们,不能单单只给钱粮土地了事,你们要做好思想工作,日后各地镇守府和兵备,也要多派人去看看他们、了解他们生活的状况、为他们解决困难。” “总之,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裁军并不代表着军队抛弃了他们,更不意味着他们是一无是处的,军队依旧关心着他们,他们也只是走上了新的道路而已,你们做的这些工作不单单是针对他们,留在军中的将士们也会看在眼里,所以绝对不能有任何疏忽。” 张散认真记下,继续说道:“除了各部裁军之外,兵部如今还有一件紧要的事务,便是配合吏部和户部,对我大熙治下各地的卫所进行裁撤,施行改卫并县之策。” 第832章 裁卫 大熙就发源于卫所之中,吴成对卫所制自然有深刻的了解,明太祖朱元璋的卫所制沿袭自历代的世兵制,军队有专门的、独立于民政的户籍,并形成与民政系统相分离的军政系统,为保证军户的生计,国家又会以均田、屯田等形式向军户分配土地,使得军政系统拥有一定的产业。 实际上大熙的村兵系统和驻防辅兵,同样采取的是类似世兵制的方式,大多是以本土本乡之民充任,只是并不禁止转业,也不强制要求终身为兵、父死子替,退役或转为民籍时,便会削掉军籍。 村兵亦耕亦兵,平日耕种生产、战时征招作战保卫乡土,自然也没有退役的概念,大多是在军籍上登录着,但实际上很少上战场。 辅兵若没有被选拔入正军之中,一般是驻留当地维护治安、承担正军的辅助和后勤工作,战士服役时间相对正兵要多数年,但辅兵要转为民籍,也要比正兵方便许多。 明代的卫所制和历代世兵制又不尽相同,明代的卫所不单单是军事单位,而且还承担着的行政职能,而且传统的世兵制大多王朝统治的核心区域,以形成强大的中央军保持对地方势力的镇压,同时也能够将士兵和军官家属集中在王朝中心位置成建制的作为人质,以此控制军队。 比如唐朝的府兵制,将近三分之二的折冲府集中在关中至河东这个狭小的地缘板块中,广大的豫荆扬益地区就几乎没折冲府,而唐代最主要的两大战场东北和西北地区也没什么折冲府。 明代则不同,相比于明廷核心统治区域,边疆地带的卫所更多更密,朱元璋在浑一华夏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华夏大地,人口高度集中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北方因为连连战乱等缘故,只有山西还有充足的人口,华北、河南、山东这些中原王朝传统的腹心之地人烟稀少,陕西等边陲地带更不用说了。 与此同时,幽燕、宁夏、河西等地失陷已有四百多年,早在宋代,当地民众就大多已经不把自己当作汉家儿郎,云贵的南诏大理政权有独立成熟的语言文字、诗歌史书、文化传统,自宋太祖赵匡胤玉斧化界以来,云南地方政权和中原王朝已基本形成了两个独立的国家。 明初傅友德和沐英攻略云南之时,大理段氏便宣称:“大理乃唐交绥之外国,鄯阐实宋斧画之余邦,地莫能俦中国之郡邑,氏莫能列中国之营屯,乞依唐宋故事,宽我蒙段, 颁降云南王印一颗,大统历一本,律令一部,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和越南朝鲜这些外藩之国无异。 所以朱元璋的卫所制,便是以卫所作为基层治理单位,形成一个个几十万人的超大规模军事移民集团,百万汉家男儿、数百万汉家人口,通过卫所世兵的形式回到北方、填入云贵西南,混一华夏、再造中华,朱元璋的卫所制可谓功不可没。 但时至今日,经历了明代两百余年的经略,西南地区诸族混杂,大熙日后也要在大明的基础上继续深化改土归流,卫所制在西南边陲之地还有存在的必要,可是在大熙的腹心地带,作为军事单位,卫所制早就名存实亡,作为基层治理单位,卫所也比不上传统的州县制,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因此对各地卫所的裁撤并县,势在必行。 “在之前,我大熙对前明卫所主要采取合并的方法.....”张散在桌上摸了摸,猛然醒觉如今是在餐桌之上,只能微微仰着头努力回忆着:“临近的卫所合并一处,旗兵大多整编为辅军,余丁则编为村兵,依旧保留军籍,卫所将官进行考核,合格者赐辅军军职,不合格的便予以裁汰。” “时至今日,各地卫所合并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因此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裁撤改县,按照属下和吏部、户部的联议,第一批总共要裁撤三百余个卫所,目前正在统计屯粮产出和在卫人丁,兵部将与吏部、户部一同划定一个标准,超过标准的,卫改州府、所改县镇,低于标准的,则直接裁除,人丁田地分划周围县府管辖。” “根据兵部之前的统计,河南、湖广、四川、江西等地的卫所大多因为官绅侵占的缘故,屯田已经被侵吞殆尽,在卫军户也大多沦为了佃户,之后又被我大熙从前明官绅手中收缴清丈分田分给了百姓们,这些卫所纸面上的军屯田和军户不少,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田地军户,有些甚至是无土卫所,这一类卫所虽然册籍上超过了标准,但也可以直接予以裁撤。” “据属下估计,此番改卫为县、设置州府主要集中在西南西北两个地区,这些区域卫所管辖范围较大,也较为完整,特别是边关地区,基本都是卫所相连,因此可以直接改制,而其他地区不少卫所和州县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形态,有些卫所辖区还以飞地的形式存在于州县辖境之内,另外,还有一些卫所和屯田分离两地的情况,因此在裁撤这些卫所的时候,必须对原有州县辖区进行一些调整,此事就需要吏部和户部的全力配合了。” “卫所的军屯田,除了已经清丈分给了民户的,其余大多充入公田之中,田主无论军户还是佃户,一概纳为朝廷的永佃民。” “另外,虽然此番主要是裁撤卫所,但卫所制这种军政一体的制度,不应该就这么废弃了,之前我军平定西南,特别是平定云南沙普之乱时占领了不少土司的地方,这些土司民风、环境、文化与汉地截然不同,贸然设置州县,必然会引起动乱,故而可以在这些地方新设卫所以进行管理。” “其次,我大熙如今正在西南逐步推进的改土归流,之后深入下去,定然会有土司造乱,故而西南边陲的卫所也暂时不必裁撤,可以予以保留,日后改土一处,便裁撤一处便是。” 吴成微笑着,轻轻点点头:“就依你的法子办!” 第833章 感慨 杯盘狼藉,几名亲兵正在收拾着桌子,吴成陷在椅子里,微微仰着头看着渐渐布满繁星的天空,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杜魏石将六部尚书送到门口走了回来,一脚踹在吴成的椅子腿上:“小旗官,想些什么呢?你过几日就要北上了,还不抓紧时间回家和夫人温存去?” 吴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扭头朝收拾桌椅的绵长鹤说道:“阿四,襄阳有哪里卖酒的?去找壶来,今日高兴,解一解杜先生的馋虫,你别穿着这身衣服,换套民装。” 杜魏石顿时双眼放光,赶忙半推半踢的把绵长鹤送走,眯着眼问道:“小旗官,今日这场部议,六部个个都是一堆的问题、一堆的事情,你还高兴得起来?” “诸事庞杂、望之如泰山,令人心生畏惧......”吴成淡淡的笑着:“但是一片新朝景象,六部人人锐意进取、个个都在想着各种办法解决问题,这场部议,甚至都无需我多费什么脑子,只要把握住道路、指出一个大概的方向,他们就能自己把办法总结出来了。” “一人智短、众人智长......”杜魏石淡淡一笑,一副了然的模样:“洪台吉只有一个人,其他都是奴才和敌人,原来还有个多尔衮,如今多尔衮也成了他的敌人,一个人的精力和智力,终究是有限的。” “知我者,杜先生也!”吴成哈哈一笑,点头不停:“如此广大的疆域、如此繁多的人口,必然会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出问题不可怕,怕的是忽略、是怠惰、是拖延、是眼中无事,而单单靠一个人,哪怕是再精明能干,也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小问题拖成大问题,最后也不知会死在哪个问题上。” 杜魏石眯了眯眼,笑吟吟的说道:“自古以来,权力都是在不断集中的,洪台吉虽是蛮夷酋首,但他担得起一个英睿明主的评价,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 “是要集权,但集权于朝廷并不代表就要集权于一人......”吴成仰头看着天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来:“听说东虏的臣僚们面见洪台吉的时候,都需要行三跪九叩之礼,除此之外,面见皇帝时还要跪奏,呈递奏折前也要布置香案、对奏折三跪九叩,还有跪叩、跪听、跪行、跪进、跪安、跪迎、跪送,嘿,在东虏那边,这‘跪’字后头倒是能跟着不少词句嘛!” “在我大熙这里却没那么多规矩,三跪九叩之礼只在祭天和大典时使用,平日议事皆遵唐礼,我居中而坐,臣属分列两旁,皆赐坐赐茶,发言时行拜礼,我还得起身作揖回礼,议事完毕,礼送至门口,即便是这种礼制许多时候我也懒得遵守,若是面对像你或六部那些老兄弟,大多数时候便在饭桌上把事情给谈妥了。” 吴成顿了顿,忽然发问道:“杜先生,你说这天下,到底是属于谁的天下?” 杜魏石明白吴成的意思,回答得毫不犹豫:“若是主子奴才,自然是主子的天下,天下兴衰如何,与奴才有什么关系?但若是代民牧守,便是万民的天下,天下兴亡,杀鸡屠狗之辈亦有其责。” “这便是国知有民,而民亦知有国!”吴成淡淡一笑,伸了个懒腰:“我是代民牧守,所以我能集万民之力、天下之智,而东虏是主子奴才,所以他洪台吉只能自己一肩担着,早晚得忙死累死。” 杜魏石呵呵一笑,调侃道:“小旗官,你就不为子孙想想?” “朝中无党,死气沉沉,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吴成摇摇头:“朝堂争斗,是因为利益不一,难道变成主子奴才,上上下下就能利益一致了吗?控制不住的!还不如让儿孙们早早就认识到,他们不是主子,也不是什么天命之主、什么万世不移之君、什么神授之帝,不过是代万民牧守国家的代理之人而已,人格上,和他们的臣僚、百姓,都是平等的,自然也不是不可或缺的!” “一把利剑悬在他们头上,至少也能逼着他们认真做些事了吧?”吴成苦笑一声:“再说了,我已经给他们留下一条康庄大道了,只要他们始终站在万民的一边、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他们自然会得到万民的拥戴,权位自然是牢不可破的。” “可若是他们非要站在万民百姓的对立面、站在少数人的那一边......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到时候早成了一捧黄土了,无所谓了。” “你倒是豁达!”杜魏石哈哈一笑,也抬头端详着满天繁星:“说实话,你也知道我是个随性的性子,这内阁首辅我当着心烦,若是有一天有个干才冒出啦,你赶紧拿他顶了我这位子,到时候我就弄艘船出海去游历诸国,也不用在这大熙受苦,连喝酒都得靠配给。” “好好好,到时候弄个使团把你送到鲁密国去,听说他们那里出产上好的葡萄酒!”吴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玩笑道:“我也想加速、拼命加速,一个个团体党派都迅速成长成熟起来,若是朝中团结一致,为万民利益而奋进、自发的尽力解决着一个又一个难缠的问题,垂拱而治......挺好的。” “只可惜现在还只是胚胎和萌芽,思想、经济、体制,还差得太远了,甚至都难说是打下了基础,不说我自己,我的儿子孙子能不能看到垂拱而治的那一天都说不定!”吴成长叹一声,拍了拍杜魏石的肩膀:“路远且长,咱们还需要继续努力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你自己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杜魏石笑着安抚道:“咱们这一代,能做到让天下的百姓不再像我以前那般吃泔水,就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以后的事,让儿孙们自己去折腾吧。” 吴成点点头,仰头看向空中明亮的启明星,抚摸着自己的左胸,心中暗思:“他们若是有知,我们这一代人.....折腾得怎么样呢?” 第834章 北往 中秋刚过,大熙内阁、军机处、总教导处、监察院联合发布整风肃纪的公文和规章,彻底将这段时间以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坐实,一时间天下哗然。 此次整风肃纪不同于之前,范围揽括大熙全国军政部门,连民间也有相应的规章要求,最典型的,便是封禁天下私学书院,公文发布当日,原江西节度使便因渎职而被革职待查,各地惶惶不安,不少士子士绅大肆鼓噪,宣称此次整风肃纪乃是祸国乱民之行、大熙朝堂上的奸臣们是悖儒而行法,欲“毁天下之文脉、倡暴秦之所学”。 随着整风肃纪的推进,士子士绅抵制更为激烈,见言论舆论没有效果,便逐渐在行动上暴力对抗,甚至有集结士子冲进官衙撕碎整风肃纪的公文之事发生,还不止一次。 也有州县官吏对整风肃纪极为不满,纷纷辞官罢官,试图以官衙停摆的后果要挟朝廷在其州县停止整风肃纪的行动,还有些州县主官也和那些吏员佐贰官沆瀣一气、阳奉阴违,或者借口整风肃纪搞扩大化打击政敌、骚扰百姓,欲引发民乱,“借民之力,以纠朝廷之乱政”。 但大熙朝廷完全没准备惯着他们,各部大规模裁军,不少将领和底层军官、战士正愁没地方安置,南洋总理孙元化天天写禀文向国内要人,南洋正缺开拓的人丁,这些官吏士绅、士子泼皮有了好去处,自然不需要他们占着位子了。 这些士绅自然是不愿坐牢的,更不愿“流放南洋瘴疫贫苦之地、永世不得回祖宗故土”,于是纷纷收拾细软逃亡,涌向残明和东虏治下,但残明如今内斗党争愈演愈烈,南官党、北官党、东林党、马党斗得头破血流,自然不希望再多混进来一个派系,对这些逃来的官绅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往往吃干抹尽便随便找个理由轰回去,甚至直接羁押,和大熙私下里做交易。 满清反倒对这些逃亡的贪官污吏和士绅极尽优待,只要逃来的,无论先前是官是吏、是绅是士,一概封赐官爵,有些官职较高的还直接抬旗赐土,引得不少逃亡的官绅士子涌向满清治下。 甚至还形成了一条通往满清的地下路线,大熙和满清交界之地大多堡垒林立、查验严苛、难以潜渡,这些官绅士子便先逃到江南,再给左良玉交一笔保护费,就能过境淮扬逃去山东,而满清专门指示孔家派人在山东与淮扬的交界之地接收送去济南,皇太极自然将这个露脸和拉拢人心的机会留给了豪格,让他代自己给那些逃难的官绅士子封官。 满清也借此大做文章,号称“十万儒士归齐鲁”,宣称大熙“名儒实法、残害良士”、“贼性不改、专以抢掠杀人为乐”,借机大造谣言自然不会少,声称吴成“性暴虐、好杀戮、喜食人,古之赤眉黄巢,亦远远不及也”。 满清也借此机会拼命给自己贴金,抨击大熙“断绝文脉、屠戮名儒,乃贼寇之邦”,宣称自己“尊儒重道,宽仁恤士,实为天命之正统”。 大熙自然也不会白白挨骂,对满清的指责和自吹一条条进行驳斥,“名曰尊儒,实则只习儒之表,名曰重道,实则肆意曲解圣人之道,所谓宽仁,笔笔血债历历在目,所谓恤士,乃放纵不法、掠民以肥私”,大熙和满清的笔仗又一次喧嚣尘上、天下瞩目。 吴成就是在这一片纷乱的时候北上的,先在河南查看了一下各地救灾情况和开封等地的黄泛区治理,然后才转道往山西而去。 “洪台吉终究是还是在老圈子里打转,没有出乎咱们的意料……”吴成捏着一张满清的邸报,饶有兴趣仔细阅读着,边读边评:“那些个贪官污吏、士绅士子,跑到东虏那边就能清正廉洁、奉公守法了?东虏竖起一个个招牌,就不能轻易砸了,只能不断放纵、不断退步……” 吴成顿了顿,冷笑一声,将那邸报随手往地上一扔:“人嘛,大多是得寸进尺的,这些官绅士子从咱们这里狼狈逃去东虏,必然是惶惶不安的,有钱有势的人惶惶不安,就一定会追求权力,八旗的贵胄们一天到晚想着吃干抹净,被逼着步步后退心里估计也憋着一团火,就看什么时候两边一起炸死。” “那个孔闻诗骂起孔家来倒是一点情面不留……”胡子花白的梅之焕策马跟在吴成身边,他面上手上都渐渐爬上了一些老年斑,但身子却挺直修长,策马奔驰起来,就连吴成亲兵护卫队中那些年轻善战的小伙子都比不上他:“当年两宋日日夜夜喊着正统、天天辩来辩去,经书典籍翻了个遍,到最后都比不过一句‘臣构言’,辩到最后,终究都是要在战场上决胜负的。” “梅老说得没错……”吴成笑着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劳烦梅老这么大年纪还跟着我舟车劳顿,只是要出击塞外,我大熙的官将里头恐怕没人比梅老更有经验了,只能辛苦梅老跑一趟了。” “养士三百年,一旦贱土泥。度盆日不照,长夜黑凄凄。老朽这首诗,执政也是听过的,老朽这性子,不怕辛苦,就怕闲着…….”梅之焕哈哈一笑,身子更为挺直,询问道:“老朽幼年倒也在山西、大同等地待过一段时间,但入仕之后,在北地边关大多是呆在陕甘,执政此番把老朽带上,恐怕不止是为了对付北虏吧?” 吴成点点头,坦诚的说道:“此番出击草原一则是为了给敌后打掩护,二则也是为了打击满蒙联盟,我们的骑兵还是比不过东虏,所以得速战速决,在东虏反应过来之前就结束战斗,所以战事不会拖延太久的。” “待战事了结之后,我要去趟陕甘,那里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吴成冷笑一声:“梅老在陕甘威望显着,故而缺不得你!” 第835章 西唐 梅之焕一愣,朝陕甘方向看了看,微笑着说道:“愿闻其详,执政可否向老朽透露一二?” “一个是裁撤卫所之事……”吴成没有隐瞒的打算,坦白说道:“此番裁撤卫所西北地区会是重中之重,卫所改为州府县镇,西北地区也是重点,而且因为卫所裁撤,各地辖区都要重新划分,朝廷准备对原有的布政司也重新划定。” “湖广布政司,将会划分为湖南湖北两个行省,我军治下的南直隶的庐州府、池州府、安庆府等地,将划归新设的安徽行省,其他州府区划也会有所变动。” “在北方,最主要的调整便是将原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拆分为陕西省和甘肃省……”吴成淡淡一笑:“裁撤卫所、重划行省,必然会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梅老在陕甘地区德高望重,特别是边军之中颇有声威,所以得劳烦你在陕西多待一阵子,有你镇着,我更安心。” “此事执政尽管放心便是……”梅之焕点点头,也淡淡一笑:“只是执政出发之前才急匆匆把老朽带上,执政的意图,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吧?” “瞒不过梅老!”吴成递上一个封印完好的小竹筒:“出发之前收到的消息,中秋节,李自成在敦煌举办大典称帝立国,建号为唐,老回回马守应赐封国师,双江龙李部司封忠王,兼理军务事。” “李自成终于称帝了?”梅之焕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之色,接过那军情密报查看起来:“但去年李自成他们拿下关西七卫之后就该称帝了,拖到现在……看来他们在关西七卫统治的问题不小,也许闯回魁三部自己都出了问题。” 革命四年,满清入关的同时,闯回魁三部主力携同数十万家属百姓和回民大举出关西进,李自成亲率两万精兵先行,包围哈密城。 哈密城内的叶尔羌守军一边向敦煌、吐鲁番等地求援,一边闭门死守,他们的战术也很简单,哈密作为西域门户、城池坚固、守军充足,陇右贫瘠之地,“汉军”远道而来,必然粮草紧张、军士疲乏,若不能迅速攻陷哈密占据立足之地,即便没有援军来援,“汉军”也只能粮尽退兵。 此时的叶尔羌汗国正处于中兴阶段,新汗阿布杜拉正是从吐鲁番起兵重新统一内乱的叶尔羌汗国,并任命其胞弟苏里唐镇守“龙兴之地”吐鲁番,离哈密不过咫尺之遥而已,若是“汉军”不能迅速拿下哈密城,吐鲁番的叶尔羌大军一到,“汉军”连逃回汉地都不可能。 所以哈密守军信心满满,李自成派去要求其投降开城的使者,都被他们切了耳朵和鼻子赶了出来。 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错得离谱,李自成排开红夷重炮猛轰,夯土城墙根本挡不住重炮的持续轰击,被轰塌数段,李自成又趁守军将兵力布置在城墙倒塌处,从另一侧挖掘地道填埋炸药,炸开一大段缺口,闯回魁联军大举涌入,守军措手不及,连巷战都组织不起来便崩溃了。 哈密城不到两天就被李自成攻克,李自成用哈密城内的储粮饱餐一顿,随即便在投降的叶尔羌军官指引下直奔吐鲁番而去,吐鲁番阿奇木苏里唐刚刚收到哈密被围的消息,立即领兵四万余来援。 但他哪里想得到哈密会这么快就攻克,大摇大摆的行军,一头撞进李自成的埋伏之中,被杀得全军大溃,苏里唐孤身一人逃回吐鲁番,又担心李自成追击而来,抛下吐鲁番城逃去南疆叶尔羌城。 李自成便留一部兵马看住吐鲁番方向,回军奔袭又击溃了敦煌的叶尔羌援军,至此叶尔羌汗国在汗国东部已无兵可用,李自成便与随后赶来的老回回合兵,一个个拔掉沙州、安定等关西七卫和敦煌等城,在西域东部站稳了脚跟。” “李自成本来要继续攻打吐鲁番的,但被人横插一脚截了胡……”吴成细细解释着:“乌鲁木齐的准噶尔部南下,占据了吐鲁番城,而且据说此次准噶尔部南下,叶尔羌不说配合,至少是默许的,沿路的堡寨没有一丝抵抗,准噶尔人一路狂奔至吐鲁番城,李自成留下监视吐鲁番的袁宗弟所部都没反应过来,吐鲁番城就落在了准噶尔人手里。” “叶尔羌国本就是个零散的部落拼凑起来的,下头的贵族各有各的打算,借师助战没什么奇怪的……”梅之焕镇守甘肃多年,和叶尔羌国也打过不少交道,多少有些了解:“准噶尔部……不知强弱如何,但吐鲁番乃是叶尔羌新汗龙兴之地、东部统治中心,他们胆敢袭取吐鲁番,自然是有胆子面对叶尔羌和三部联军两面夹攻,想来实力不会太差的。” 梅之焕眯了眯眼,猜测道:“执政是担心李自成他们畏难怕艰,失了进取之心,占着关西七卫不动弹了?” “确有此意!”吴成点点头:“除了准噶尔这个外敌之外,三部内部也有不少人不想在关西受苦,闹着要回关内的,关西七卫和敦煌等地的那些叶尔羌的地主贵族和回教领袖的抵抗也很激烈,李自成是内忧外患,才会拖了这么久才建国称帝……” “而且哈密等地本是靠与关内的丝绸之路贸易才发展起来的,天启年间陕西动乱不断,丝绸之路断绝,哈密等地经济大挫,光靠关西七卫支撑他们继续西征,很艰难。” “但我给他们粮、给他们炮,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去西域搅和的吗?他们在西域干好了是给咱们打基础,干不好是给咱们积累经验,若只是缩在关西七卫,咱们岂不是做了赔本买卖?”吴成冷笑一声:“所以得逼着他们往西走,关西七卫西域门户之地,必须握在咱们手里,我已经让麻侯移驻甘州,派了使者去与李自成他们交涉。” “三部之中不少陕甘边军是梅老你的旧部,梅老总该还有些面子的,万一真打起来,有梅老在陕甘压阵,麻侯也能专心攻伐哈密和关西七卫。” “既然如此,老朽之后便往陕甘走一趟便是!”梅之焕微笑着点点头:“说起来,三部往西域、献营往西藏、郑家走南洋、卢掌事生根辽地,自明初之后,汉家子弟多久没有这般炫耀武功于四海了?” “还有我们!”吴成淡淡一笑:“北击蒙古,一汉抵十胡,四面开花、理所当然!” 第836章 边界 去年数十万大军挤在一隅之地混战的平定县,如今早已清理掉了战火的痕迹,平定县西侧的一处山岭上树立起一块高耸的石碑以纪念平定之战,石碑周围则环绕着一圈圈墓碑,都是在平定之战中牺牲的军将和百姓们。 吴成在石碑前设坛祭祀一番,便自平定县向东而行,平定县东便是分隔山西和直隶的内长城,如今也是分隔大熙和满清两国的分界线,大熙在长城烽燧的基础上搭建了不少望台,驻守军士观察满清的动向。 吴成沿长城一路步行攀登,自娘子关东出入直隶,离开内长城范围不过数里,便见得远处堡寨林立、壕沟纵横,从南至北,即便是用望远镜远远查看,也一眼望不到边际。 “去年我军击退东虏之后,短暂的占据过直隶真定府、顺德府西部地区,后来因为这些地方无险可守、孤悬于外,便大多放弃,并将当地百姓迁回山西……”岳拱策马跟在吴成身后,指向远处那些堡寨:“我军退兵之后,东虏却没有将百姓迁入进来,听说东虏在两府之中用土堆成宽高各三尺的土堤,在土堤上植种柳条,谓之‘柳条边’。” “柳条边以西严禁百姓生活居住,违者鞭四十、羁押充奴,屡犯者斩,柳条边西面只准军兵驻扎,东虏在此大兴土木,修筑了大批堡垒和工事,是做好了和咱们长期对峙的打算。” “搞出一片无人区,咱们动起大兵打起来也没什么顾忌了…….”梅之焕也拿着一根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满清的堡垒群:“但东虏也没得选择,把百姓迁入这里,就是白白给我们提供渗透的基础,他们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东虏还是擅长学习的……”吴成淡淡一笑,用望远镜扫视着纵横交错的战壕:“他们是充分吸取了平定之战中的教训,抛弃了传统的壕墙工事,像咱们一样,棱堡形式的堡垒,以战壕沟通相联,数道防线互相策应。” “而且东虏的骑兵多战马多,咱们攻击一处,他们的主力大军立马就能驰援而至,这一条漫长的防线,东虏不会出现兵力不足的情况…….”岳拱苦笑一声:“所以……要突破这条防线不容易。” “好在咱们本来也没有突破的意思……”吴成将望远镜收起,目光搜寻着远处满清防线上的旗帜:“咱们的目的是打击东虏的满蒙同盟,若是在草原上和东虏的重兵集团发生冲突,咱们必定吃亏,所以此战关键是在牵制,将东虏重兵集团吸引在真定府和顺德府,草原之上,我们才能快打快收。” “所以这真定府和顺德府打得越热闹越好,最好闹得天下瞩目!”吴成朝满清的防线一指,问道:“对了,防御这些阵地的是东虏的哪些军队?” “都是些汉军旗的人马!”岳拱轻蔑一笑:“咱们的老对手佟盛年、李国翰,还有汉军正白旗的石廷柱,佟盛年和李国翰在平定之战中被咱们打得全军崩溃、如今他们的军中大多是东虏绿营裁撤后抬旗的绿营兵,还有征募的流民,战力很低,石廷柱的汉军正白旗倒还算精锐,但人马也不过只有一两万人而已,对付他们不算难。” 岳拱顿了顿,伸手朝一个方向一指,眉间微微凝起:“目前这真定、顺德防线中最难对付的,是重新编整的汉军镶红旗和正红旗,平定之战中汉军镶红旗旗主金砺被我军击毙,汉军正红旗旗主吴守进被我军俘虏后公审处决,东虏裁撤绿营之时,便将大量绿营精锐抬旗,重编了汉军正红旗和镶红旗两旗。” “如今汉军镶红旗的都统,乃是大凌河之战中投降的祖可法,而正红旗的旗主,则是开宁远的吴三桂,他们两部大多是投降东虏的辽镇边军,至少还有些老底子在那,堂堂野战不是咱们的对手,但防御工事,就有些麻烦了。” “祖可法和吴三桂,这两个铁杆汉奸,我老早就想着抓来公审了!”吴成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时候未到,此战若能将他们擒来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要贪功,和他们纠缠着便是。” “恐怕是不能的……”一旁的刘文秀忽然插嘴道:“山西参谋处制定计划属下仔细看过了,攻击重点还是放在了佟盛年、李国翰两旗,这两旗战力最弱,但他们两个,特别是佟盛年在东虏的汉将之中地位极高,东虏是绝不可能放弃他这块招牌的,若能打崩他们两旗,东虏是不救也得救,相比而言,虽然攻击吴三桂和祖可法收获必然最多,但并不能起到什么牵制效果。” 吴成点点头,这场仗该怎么打,久在山西的官将们自然比他更清楚,更不用说参谋处的作战计划都是经过反复推敲论证和实地考察的,他对自己用兵打仗的本事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像后世那位委员长一般事无巨细的微操了。 就在此时,远处的堡寨之侧掠过数百骑兵,人人裹甲持弓,向着吴成等人的方向杀气腾腾的飞驰而来。 “骑兵布置在阵线后方,咱们在这看了这么久他们才反应过来……”吴成勒马往娘子关方向而去:“东虏……比平定之战时似乎迟钝了不少。” “两军对峙久了,总会渐渐疲惫和迟钝的,这点我大熙军中也不能避免,过一阵子还得轮换休整……”岳拱朝那些逼近的汉军旗骑兵看了看,轻蔑一笑:“东虏到底还是一支旧式军队,只会衰落得更快。” “试一试便知!”梅之焕忽然抽出一把宝弓,对岳拱说道:“早听闻英侯有一手好箭术,要不要与老夫比试一场?” 吴成惊了一下,赶忙劝道:“梅老,太危险了,不如先退回娘子关再说。” “执政放心,此处离娘子关没多远,咱们又没打旗号,东虏这批骑兵只是来驱逐咱们的,必然料不到咱们会和他们硬碰!”梅之焕淡淡一笑:“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两百多东虏骑兵,靠着老朽和英侯、执政的骑兵,足够击溃了!” 第837章 察觉 一路快马加鞭扬起的沙尘沾满了吴三桂的衣袍,双目之中布着一层密密的血丝,让吴三桂的双眼看上去如恶鬼一般,脸上的疲惫怎么也遮掩不住。 佟盛年、祖可法、李国翰等人和他的没什么两样,全都是一副舟车劳顿的模样,四人围坐在一座堡垒的营房中,盯着一具尸体发呆。 那具尸体对他们这些战场搏杀多年的将帅来说远远算不上狰狞,尸身上原本插着的两支羽箭都早已被拆下摆在一旁,只剩下鲜血凝固后黑洞洞的伤口,一支射中腰腹,或许是撞到了棉甲甲片,箭头完全变了形,另一支则自左眼射入,贯穿了后脑,取走了这名领催的性命。 “以往也常有武乡贼的小股骑兵窥察我军防线……”负责此段防线防务的一名牛录额真跪在地上,他完全没想到一封报告招来了四个都统,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大多是武乡贼的骑兵护卫一些参谋赞画来观察防线、绘制布防图,每次我军骑兵一出动,他们就退回娘子关中,从来不和我军冲突。” “此番奴才收到有武乡贼在窥察我军防线的通报,便依前例派出骑兵驱赶……”那名牛录额真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没想到那群武乡贼非但不退,反而主动打了上来,我军措手不及,加之武乡贼中有两个射箭的好手,领头的军官皆被其所射杀,我军大乱,这才被其击溃……” “事事都要通报你,你一个小小的牛录额真如何管得过来?”祖可法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到底是勤勉谨慎,还是不想跟武乡贼闹出矛盾来,所以才这般谨小慎微?” 那名牛录额真浑身一抖,猛然一头磕在地上:“主子饶命!奴才不是不敢与武乡贼作战,是担心搅乱了主子们的布置,那奴才可就万死莫辞了!” 祖可法阵阵冷笑,一旁的李国翰怒气冲冲瞪了那牛录额真一眼,朝祖可法冷声冷气的说道:“祖都统,我旗里的弟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不要以为皇上捧着你们祖家,你就可以随意踩过界了!” 祖可法阴笑一声,拱手以示歉意,正要说话,一直翻看着那两支箭矢的吴三桂忽然问道:“你刚刚说武乡贼那边有两个射箭的好手,听闻武乡贼镇守山西的贼首便是个善射箭的……此番窥察我军防御的武乡贼,可有大将?” “回怀顺王,据逃回来的弟兄称,确实有大将窥探我军防线!”那名牛录额真如蒙大赦,赶忙回道:“奴才仔细询问过了,那两个善射的都着铁甲锦袍,领头的是个年长的老将,胡子花白但箭射得又准又毒,可谓百步穿杨,冲击我军的骑兵也是个个装备精良,恐怕与诸位主子们的家丁精锐相比也不落下风,想来必然是某个大将在窥查我军防线。” “年长的老将……武乡贼中,何时有善射的老将?”吴三桂喃喃念了一句,忽然将那箭矢一折:“倜傥雄俊、异于凡儿,时御史行部阅武,纵马突入校场,九发九中,长揖上马而去……梅之焕!” 众人皆是一惊,佟盛年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惊问道:“怀顺王,你的意思是,此番窥察我军防线的,乃是武乡贼的贼首之一梅之焕?” “极有可能!”吴三桂点点头,回身扫视了一圈三人:“诸位为何都跑来这小小堡寨来?恐怕都是发觉武乡贼行为反常了吧?这段时间武乡贼侦查极为频繁,时常主动出击骚扰我军,军兵调动也频繁了不少,之前咱们都在猜测武乡贼在山西恐有大动作,若真是梅之焕这个军机处领班到了山西,武乡贼之前的动作都可以串起来了。” 三人都是面色一变,李国翰面色一沉:“武乡贼难道要进攻直隶?但他们的骑兵还比不咱们,在山西我们奈何不了他们,但直隶一马平川,他们以劣击优…….武乡贼恐怕不会如此不智吧?” “只要他们不深入直隶腹地,背靠山西与咱们阵战,就不会受困于骑兵之劣!”吴三桂看着手里的断简,咬了咬牙:“当年在辽东之时,辽东军与大清缠斗,大多缘何而起?太祖和皇上历次在辽东兴兵,除了最后一次是为了入关,大多是为了什么?” “焚田拆堡!拆毁前出的寨堡、焚烧抢掠没有寨堡保护的村寨屯田,乃至于围攻前出孤立的城池,以此阻扼辽东军的步步推进……”吴三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三人:“在关外之时,大清占据着主动,想在哪开战在哪开战、想何时开战便何时开战,而如今……形势倒转了,平定、开封之战后,是武乡贼占据了主动了!” 吴三桂又指回了自己,语气更为严肃:“柳条边外,咱们这些汉军旗就是前出的堡寨屯田!武乡贼是要动兵拔掉我们这些堡寨、焚毁我们这些屯田了!” 佟盛年面色一沉,转身便往营房外走:“我即刻去写呈文,快马上奏朝廷,请朝廷早做准备!” “还有密折,要把密折快马送去宫中交给皇上!”吴三桂提醒道:“京师满官汉官暗流涌动,单单是上呈兵部,万一那些兵部的满官暗中使绊子,压着咱们的呈文不发,延误了战事,到时候挨刀受箭的可是咱们!” 佟盛年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吴三桂,点点头,继续向营房外走去,出了营房,却忽然又转过身来,凝眉道:“怀顺王,密折我自然会上,不必你挂心!你年纪轻轻,听我一句劝,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祸从口出!” 吴三桂双目微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祖可法见佟盛年和李国翰离去,凑到吴三桂身边,悄声说道:“长伯,你这王爷……压不过一个都统啊。” “亲疏有别啊!”吴三桂叹了口气:“你我两军战力最强,很有可能会遭到武乡贼重点进攻,佟盛年和李国翰他们必然是不会帮着咱们的,咱们得做好准备……” “此战之后,得想办法活动活动,调去山东窝着……这直隶之地……太危险了!” 第838章 攻势 嘹亮的喇叭声和木哨声传遍整个山野森林,一队队大熙军的战士从娘子关、故关等长城关口蜂拥而出,如同一条条赤红的巨龙,踏上直隶的土地。 陈永福骑在马上,手中的望远镜随着马匹的抖动而微微抖动着,远处满清的防御阵地上锣鼓号角之声震天动地,满清的游骑探马疯了似的朝着他们的阵地逃去,堡寨之上树起了一面面用来沟通指挥的旗帜,战壕和壕墙后无数人影在跑动,炮位上的火炮都扯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清晰可见,只是这些火炮是真是假。 “吴三桂所部,看着还有点辽镇强军的影子……”陈永福咂巴着嘴,扫视着周围的战士们,他们正有条不紊的准备战斗,几名参谋领着探骑前出进行最后的侦查,炮队参谋也跟在他们后头前出自阵前、选择构筑炮位的位置和攻击阵地。 “多好的军队啊,感觉我这个主将,也不需要做什么事…….”陈永福感概一声,他所部之中有不少人马都是旧明军整编而来,但如今他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明军的影子:“而吴三桂的辽镇兵马,还剩下多少底子?” 远处的满清阵地上奔来一骑,很快就被前方的探马拦住,不一会儿,一名参谋跑了回来,朝陈永福行了一礼:“权将军,东虏派了个人来,说只要权将军能按兵不动、只造声势,东虏就会为权将军送来首级和银两……” “我大熙什么时候以首级计功过?”陈永福哂笑一声,随意的挥了挥手:“砍了头,首级给吴三桂送回去,让他记清楚,要送礼也得送些有用的东西…….比如他自己的人头!” 那名参谋领命而去,陈永福看向远处堡垒上的旗帜,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啊,这一仗咱们也只是佯攻,吴三桂的狗命,还得留一阵子……” 就在此时,一名令兵策马奔来,在马上向陈永福一拱手:“权将军,英侯传令各部最后对时准备,辰正时分一齐发起进攻!” 京师紫禁城中,已经纷乱得如同灌了开水的蚂蚁窝,敞开的宫门无数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行色匆匆。 多尔衮掀开轿帘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正见一匹快马奔至宫门前,马上骑手累得摇摇晃晃,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宫门前值守的御营兵马和太监赶忙围了上去,多尔衮也凑了过去,只听见那骑手用发抖的手举着一封呈文,虚弱得连声音都听不太清楚:“军情急报,八百里加急,武乡贼大举入寇顺德府、真定府、宣府等地,急求援兵!” “武乡贼真打过来了?”多尔衮眉间一皱,周围传来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之前前线就不断有呈文传回,提醒京师武乡贼可能有有大举进攻的准备,宫中如何决策,大多数官吏旗人自然无从知晓,但没几个人相信武乡贼会有以劣攻优、主动进攻。 毕竟自萨尔浒以后,从来都是他们在进攻,明国一直都在被动挨打,最多也只是日拱一卒的往前修城,最后为了保护新修的堡垒城池,还是得挨一顿毒打。 入关之后也是如此,不说对明军的横扫,即便是在武乡贼的防线上撞了个头破血流,终究还是己攻他守的局面,大部分旗人和官吏心中早就认定了只有大清天兵打别人,别家不可能打过来。 然而如今武乡贼还真打过来了,声势浩大、几乎整个北线全都瞬间陷入战火之中,而经历了去年的那场大战,所有人都知道,武乡贼绝不会是自大自满或集体失心疯”了的国家。 “攻守之势易也!”多尔衮看着那个累垮了的骑手,心中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浑身猛的一抖,赶忙将分离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压下去,快步走入宫门之中。 一路到了西苑太素殿,在殿外就听见里头争吵的声音,遏必隆嚷得格外大声:“武乡贼竟然犯境,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打回去便是了!奴才愿意做先锋,若不能击退武乡贼,请皇上摘了奴才的脑袋!” “关键不是打不打!关键是武乡贼为何要突然发起进攻?”锡翰的语气中有些愠怒,不知是因为武乡贼还是因为遏必隆:“武乡贼此番进攻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报复水淹开封一事,还是冲着京师来的?” “武乡贼不可能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把骑兵练起来,深入一马平川、无险可据的直隶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武乡贼很狡猾,若是真要决战,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歼灭我军主力,一座京师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只要我们还维持着骑兵优势,他们追不上、围不住,京师就安然无忧……”皇太极打断了锡翰的话,抬头看见多尔衮入殿,一脸轻松的笑着问道:“墨尔根代清,你来了?武乡贼此番大举进犯,你怎么看?” 多尔衮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只回了四个字:“清屯扫堡。” “你与朕想到一块去了……”皇太极苦笑一声:“如今…….我大清成了只能固守的辽镇,而武乡贼…….反倒成了当年的咱们!” 太素殿中一阵沉默,皇太极摇了摇头,朝多尔衮招了招手:“墨尔根戴青,此番招你前来,只要你照常镇守京师,武乡贼大举来侵,朕就会会他们,朕准备御驾亲征,这京师就交给你了。” 多尔衮默然一阵,轻轻点了点头,正要行礼接下命令,双眼余光扫到皇太极的面容,脸色顿时一变,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差点破了音:“皇上……您的鼻子……” 皇太极眉间一皱,伸手在鼻腔下一摸,却摸得满手鲜血,锡翰和遏必隆等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赶忙跳起来嚷嚷着宣御医。 “朕无妨!皇太极随意的摆了摆手,头微微仰起,冲多尔衮说道:“墨尔根戴青,你替朕…….管好这京师吧!你先退下吧,在殿外等候,之后咱们再详谈。” 第839章 血流 多尔衮在太素殿外等候了一阵,冷眼看着御医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锡翰走出殿来,向多尔衮行了一礼:“睿王爷,皇上已经决定由郑亲王代圣出征,皇上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奴才先陪您出宫吧。” 多尔衮点点头,皇太极的决定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武乡贼不是傻子,他们以劣攻优必然是要速战速决,不可能深入直隶腹地把自己的重兵集团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也许大清的大军一到,武乡贼就会退兵返回山西。 这是一场必然能够“击退”武乡贼的“大捷”,这场“大捷”自然最好是皇太极自己握在手里,但皇太极如今身体欠佳无法成行,他能够选择的主帅其实不多。 最佳的选择自然是豪格,但豪格远在山东,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在京师的几个亲王,代善已是垂垂老矣,去年其子岳托又因为天花去世,两红旗中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多尔衮和多铎两兄弟有领兵上阵的才干,但显然皇太极不会放龙入海、让他们统领大军去蹭这个功劳和威望。 算来算去,只有济尔哈朗这个郑亲王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作为非努尔哈赤子孙的亲王,济尔哈朗也不会威胁到皇位,皇太极才能放心让他领兵出征。 “去年与武乡贼大战时,济尔哈朗负责草原和大同战线,与武乡贼也算有些交际,他挂帅出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多尔衮聊天一般的评价着,忽然回身冲落后自己半个身子、低头弯腰显得恭敬无比的锡翰问道:“皇上这段时间朝会也上得少了,身体可好?” 锡翰浑身一震,头埋得更低,多尔衮盯着他等了一阵,见他不说话,淡淡一笑,转身继续向宫外走去:“你不愿说,本王也不强求。” 又走了一阵,锡翰忽然干咳一声,声音低得如蚊子叫一般,但多尔衮却听得极为清楚:“皇上虽然圣躬违和,但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紧张激动之时就会流鼻血,太医嘱咐皇上静养休息,可是睿王爷您也知道,这天下乱糟糟一片,皇上哪有静养的时间?” “原来如此!”多尔衮回过身来,见锡翰依旧低着头摆出恭敬的模样,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承政,你们作为皇上的近臣,还是得多劝劝皇上好生休养,我大清的天,还得靠皇上支撑着,万一皇上的龙体垮了,大清的天也得跟着换了!” 锡翰猛地一震,没有回话,多尔衮又转身向着宫外走去,只是脚步放缓了许多:“承政,你们这些近臣,身家性命都维系在皇上身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大臣的位子,别人插不得手,只有皇上才能定夺,皇上如今圣体抱恙,你们这些内大臣,更需要多小心仔细。” 锡翰又是浑身一震,他哪里听不出来多尔衮的话中话?沉默了一阵,回道:“睿王爷说的是,奴才一定小心伺候皇上,若是皇上有恙……睿王爷必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多尔衮忍不住咧嘴一笑,又赶忙压住情绪,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道:“听说宸妃娘娘的身子,也一直没好?” “宸妃娘娘自从皇子夭折之后,精神就一直不振……”锡翰凝眉看向多尔衮,双目之中透露着一丝疑惑,有些犹疑的说道:“皇上这阵子有空就去永和宫陪着宸妃娘娘,皇上操劳过度,或许也有担忧宸妃娘娘身子的缘故。” “皇上和宸妃娘娘实在是伉俪情深!”多尔衮淡淡一笑,“提醒”道:“你们这些内大臣也得提醒皇上,这紫禁城里,可不止一个永和宫,特别是坤宁宫里的那位,凤仪天下,皇上也得抽些时间关爱几分。” 锡翰双瞳一缩,赶忙垂下头去:“睿王爷提醒的是,奴才明白了。” 多尔衮微微一笑,两人再没有多话,一路无言来到午门前,锡翰眼神躲闪着向多尔衮行礼,多尔衮也恭敬的还了礼,冷笑着迈出午门,正见多铎在外五龙桥边等待,见多尔衮出来,赶忙迎了上来。 多尔衮却摆了摆手,一路径直过了外五龙桥,钻进了自己的轿子里,多铎也只能跟着入轿,两台轿子摇摇晃晃出了宫门,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多铎迫不及待的钻进了多尔衮的轿子里。 “皇上的身子有大问题了!”多尔衮粗粗给多铎解释了一遍,判断道:“锡翰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皇上若真的没什么大碍,他这个对皇上最为忠心的内大臣,又怎会有与我勾搭的心思?他也在谋后路了!” “前几日皇后哲哲那边也有消息来,说八哥有时面如赤日、冬日里严寒不栗,偶尔就会流鼻血……”多铎眉间皱成一团:“但朝会商议之时,八哥从来都是一切如常的,此番竟然在十四哥你的面前出了丑,恐怕是八哥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压抑不住了。” “御医都说此病乃是劳心过度的缘故……”多尔衮冷笑道:“你我兄弟都知道,八哥是性情中人,暴躁失态、大喜大悲都是常事,之前海兰珠的皇子夭折,皇上便是痛哭一场、如丧魂魄,只不过皇上会控制,情绪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而已…….” 多尔衮扭头看向山西方向:“皇上流鼻血就是从去年开始的,看来去年那场完败,皇上表面上不在乎,但心里头已经压了一座大山,武乡贼这一关,皇上恐怕是熬不过去了…….” 多铎默然一阵,问道:“十四哥,八哥圣躬欠安,豪格又远在山东,咱们是不是要趁机布置一下,免得万一有事措手不及。” “不要,千万不要!”多尔衮摇了摇头:“皇上身子越不好,越会尽力去安排后事、给豪格铺路,这段时间必然会紧紧盯着咱们,想尽办法抓咱们的错处好借题发挥!” “这段时间,你我兄弟也不要再私下见面了,你虽然除了圈禁,但还没领实权,就在家里好好蹲着便是!”多尔衮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一切求稳,绝不能让皇上抓住一点破绽!” 第840章 边墙 秋季的大同镇,已是寒风凛冽、阴云蔽天,自长城遥望塞外,四周空旷无比,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一片肃杀的氛围。 吴成策马沿着长城飞驰,寒风如尖利的刀子一般,将他的脸吹得通红,厚实的棉甲倒是将彻骨的严寒挡得严严实实,让他身上都微微发出汗来。 大同镇的长城和后世他游历过的长城完全不同,只有单面墙体,不高也不厚,上面根本没法走人,真就只是一堵墙而已,是名副其实的“边墙”。 大同镇作为大明抵御蒙古的中心重镇,边墙长城历经翻修,大部分是包砖墙或石墙,大同镇往西,陕西甘肃等地军镇的边墙甚至大多数连包砖都没有,所谓长城不过是一条土墙而已。 顶阔砖固、能容军马行进的双边边墙是京师附近的昌平、蓟镇等边镇长城的专利,大多是在万历年间戚继光担当蓟镇总兵时主持修建的,也是后世人们能够看到的残留下来的“明长城”。 蓟镇、昌平边军可以直接驻扎在长城之上、依托完备的长城体系作战,而大同等地的边军没这个条件,只能将兵马主力布置在二线营垒之中,长城沿线修筑墩台驻兵,这样自然是拦不住蒙古人的潜渡,大明两百余年至今,蒙古人便时常翻越边墙抄掠大同各地村寨,甚至有直接扒了一段长城涌入大同腹地的历史。 但这些简陋的边墙也不是毫无作用,小股部队可以翻越边墙,但只要人马上千,想要进入边墙并抢掠之后安全撤退不被赶来的边军追上,就只能挖开一个缺口以方便牲畜出关,在这挖墙的过程中,边军便有充足的时间动员和堵截。 若是军队更多,便只能走相对平坦的各处关口,消耗的时间自然也就更多,因此蒙古人的历次入侵往往从哪处破关便只能从哪处出关,而有长城的阻拦,边军有充分的时间调动分散在二线堡寨城池中的兵马,直接抢夺关口或蒙古人挖掘的缺口,就能堵死蒙古军的后撤路线。 历史上,拥有完备长城防御工事的蓟镇如同公共厕所一般,东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反倒是边墙相对简陋的宣大二镇让东虏吃了不小的亏,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尝试过从宣大破关入寇。 一路奔至一处墩台,早已得到消息的梅之焕领着尤世禄、李辅明等一众大同将帅在墩台外等候,吴成与众将帅行礼毕,领着众人一起走向墩台望楼,将梅之焕拉到自己身边,低声交谈着:“直隶局送来了消息,此番东虏挂帅的乃是镶蓝旗的济尔哈朗,多尔衮和多铎果然被洪台吉按在京师了。” “按着多尔衮和多铎不用倒是不意外,洪台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他们有争权蓄威的机会的……”梅之焕有些疑惑:“但是洪台吉怎么没御驾亲征?英侯打着执政您的旗号、摆出国战的架势,济尔哈朗威望和能力能担得起一场国战?” “再说了,济尔哈朗一贯是管着草原事务的,打的都是骑兵奔袭的仗,让他来负责防御作战……恐怕是不适合啊!” “我们都知晓此事,洪台吉又怎会不知晓?”吴成冷笑连连,脸上浮上八卦的声色:“据京师的那些透露,洪台吉的宠妃患病,洪台吉夜夜守在永和宫里,此番或许也是因为他那宠妃的缘故,所以才换了济尔哈朗来挂帅出征。” “洪台吉若是这般儿女情长的性子,哪能闯下这般成就?”梅之焕双目一沉,猜测道:“是洪台吉自己出了问题!” “洪承畴他们那些汉官,两不相靠,所以两边都不信任,只能是捕风捉影了……”吴成无奈的耸耸肩:“无论如何,这对咱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济尔哈朗和他的镶蓝旗一直负责管束漠南诸部,若是洪台吉御驾亲征,咱们北出草原没准就要跟济尔哈朗对上,一个有主心骨、有管束、有指挥的漠南诸部,自然要比零零散散、措手不及的漠南诸部要难对付。” “这算是……天佑?”梅之焕抬头看向昏沉的天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所以我们得抓紧这次机会,尽量获取最大的战果!”吴成极目向辽阔的草原眺望了一阵,转身看向身后的一众将帅,无论是尤世禄、李辅明这样的前明降将,还是汤志这样的大熙宿将,见吴成看过来,一个个身子僵硬着,站得笔直。 “自己巳之变始,东虏历次破长城入关,皆借北虏之力,所谓“满蒙一体”,乃东虏之国策!”吴成侃侃而谈,几名教导和记录官将吴成的话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他这些话不单单是对这些熟知北事的将官说的,也是之后各部教导动员军队、朝廷舆论宣传,吴成的这些话便是给他们置了一个蓝本。 “东虏历次入关,烧杀抢掠、屠戮百姓,漠南诸部皆云集景从、为虎作伥,东虏八旗尚需掠去汉民充为包衣、为其做牛做马、耕种田地,北虏诸獠,只知一味破坏烧杀,动辄杀戮发泄、屠村灭寨!” “然则前明朝廷腐败、君懦臣弱,只会龟缩于长城边墙之内,放任东虏北虏劫掠害民,无力反击、无心阻拦,不知多少黎庶摧残于鞑虏之手!” “所谓国家者,内安其民、外御其侮也,前明不能胜任,故我大熙奉万民之命兴义军而取代之,我大熙若止龟缩于长城之内,与朽明何异?今番出关、逐击漠南诸部,不求战果煊赫,只为昭示于天下,我大熙有安民护民之决心,犯我大熙之民者,必诛之!” 吴成猛地转身,朝着那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狠狠挥拳:“亦是以此警告蛮邦诸夷,长城拦不住他们南下,也框不住我们北上,不要以为远离我汉家之地,便能安安全全、心安理得,从此以后,攻守易形了!寇可往,我亦可往!” 第841章 出塞 数日后,尤世禄领一部偏师出阳和口向东抄掠、分散漠南蒙古和满清的注意力,吴成则自领一部走玉林卫、出杀虎口,冲入河套之中。 大熙去年就配合漠北三部抄掠过河套地区,但漠北三部实力不济,大熙的骑兵更是精贵,待济尔哈朗领镶蓝旗和漠南蒙古诸部回返,便撤回了榆林关,漠北三部也退到了长城附近游牧,至今和河套的漠南部落大战没有、小仗不断。 吴成对自家骑兵的实力很清楚,欺负那些散乱的蒙古部落不成问题,可若是跟东虏的骑兵军团在草原上对决,必败无疑,此番出塞,往虚里说是因为“寇可往,我亦可往”,往实里说是为了吸引满清的注意力、给敌后根据地的稳固创造时间和空间,本也不是为了一举消灭漠南蒙古诸部、打散满蒙联盟,吴成自然不会发疯往东去打靠近满清核心统治区域的察合台、喀尔沁等部,然后将自己一波送给皇太极。 河套地区便成了大熙此次出塞的主要抄掠打击的地点,河套周围三面阻黄河,密迩陕西榆林堡,东至山西偏头关,西至宁夏镇,南至边墙,形成了一个突出部,处在大熙三面包围夹裹之中,一旦满清反应过来、援兵大至,大熙的兵马可以飞速分散退入关内。 对于大熙还在积蓄和成长的骑兵军团来说,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吴成骑着一匹枣红战马,穿着一身赤红棉甲,混在轰隆前行,如同长蛇一般的骑兵阵列中,绵长鹤在他的身后高高举着一面的“倡义救民”大旗,旧旗被吴成送给卢象升带去了辽地,如今不知插在长白山的哪个山头里,这一面大旗是吴成北上前才新绣的新旗,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在阴沉的天空中依旧显得格外鲜艳。 此次攻略河套的不止吴成一部,贺一龙也会出榆林攻略河套,他们算是轻车熟路,同时宁夏镇也会出兵抄掠河套西部地区,三路夹攻河套的同时,甘州、凉州等地也会出兵攻袭草原,此次行动,算是大熙第一次对草原诸部的全线出击。 此战讲究的就是快打快收,出塞的部队基本全是精挑细选的精锐骑兵,吴成所领三千余骑,人人皆一人双马、甲胄齐全,对付东虏的骑兵军团数量上就不占优,但对付盘踞在河套的鄂尔多斯部,就如同壮汉揍小孩一般。 “前明永乐年间缩边,东胜卫内迁,河套自此便空虚了,至嘉靖年间,北虏俺答汗进驻丰州川,义子脱脱驻牧旧东胜城,并在此招募逃亡汉民筑城,北虏称之为托克托城,由此,河套地区再不复为大明所有......”梅之焕紧跟在吴成马后,语气中藏着淡淡的惋惜:“河套为北虏所据,山西、宁夏、陕西数万里边墙,便时时刻刻受到北虏的威胁。” “占据河套的套虏原本归于林丹汗统领,东虏攻灭林丹汗后,套虏便投奔了东虏,时常随之入寇......”李辅明也跟在吴成马后,他作为大同镇前总兵,与漠南诸部、特别是河套的鄂尔多斯部交手颇多:“而且河套地区水草丰美,所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套虏在漠南诸部中也颇有实力,时常还独自扰边,革命元年,套虏就趁着宣大边军南下、宣大空虚的时机,大举入犯大同,烧杀抢掠无数。” “此事我知道,李军机彼时充任大同副总兵、代管大同镇诸事,李军机手里无兵无将、保卫大同城已是艰难,还寻机出击斩首三十余级.....”吴成淡淡的笑着,朝李辅明点点头:“大同光复之后,李军机授军机顾问,既是因为反正起义有功,也是因为你抗虏的功劳。” 李辅明脸上有些惭愧之色,陪笑几声,继续说道:“往年北虏入寇,大多是随季节而动,春季时因为过冬之后草场林地还没完全恢复,牲畜缺乏食物,人马皆饥困,自然无法兴大兵南侵,最多只是小股虏骑潜渡长城抄掠。” “夏季水草丰美、草场茂盛,北虏经过一夏喂养,便是人壮马肥,入秋之后,北虏要储备过冬的物资,往往便会在秋季大举南下入侵!”李辅明朝长城方向一指:“故而前明边军之中有防秋的惯例,早在洪武年间,明太祖就曾言‘今者首春气和,坚冰渐解,塞草将萌,胡马瘦而弓力弱,宜解甲暂自休息,俟秋高马肥,然后控弦持矢,观衅而动’。” “前明互市的时间,往往也定在春末夏初之时......”梅之焕补充道:“此时北虏的马匹瘦弱、战力不足,即便有心,也无力趁互市的机会入侵,明廷可以安心开关交易。” “梅老说的是.....”李辅明在马上朝梅之焕微微行了一礼:“互市之后,北虏需要趁着夏秋季节给牲畜养膘,边军则会趁机防秋,防秋之法,一则摆边、二则烧荒,所谓摆边,便是调兵散守各处,所谓烧荒,则是骑兵出塞纵火焚烧草木,以使北虏南下之时无法获得足够的草木喂养牲畜马匹。” “摆边烧荒,终究只是防御之法,国势衰颓之时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效果并不好,前明两百余年,这些法子从来都拦不住北虏南下!”梅之焕叹了一声,笑道:“若是边军出塞主动进攻,实际上大多时候也会选择夏秋季节,一则水草丰美可供战马就地食用。” “二则北虏要过冬储备物资、什么都缺,边地商贾便会趁机深入北虏部落之中,贩售粮食物资、换取牛羊毛皮......”梅之焕朝草地中深深的车辙印一指:“跟着这些载满货物的大车碾出来的车辙,总能找到一些北虏大大小小的部落。” 吴成勒住战马,扫了一眼那些车辙,微笑着说道:“光靠这些车辙恐怕不怎么靠谱,咱们在长城沿线设墩台监视草原,北虏必然也会在各处关口布置探骑监视咱们,我大军出塞,他们必然已经发掘,茫茫草原,还是得找些带路寻路的帮手,先和漠北三部会合再说吧!” 第842章 塞外 塞外作战,最麻烦的不是对阵攻杀,而是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找到敌人,明成祖朱棣五次北伐,只要逮住蒙古人的军队就必然大胜,然而吃了亏的蒙古人往往会避战而逃,明军数次寻战不成被迫撤军,徒劳无功、劳民伤财却一无所获,最后一次明成祖更是在回师途中病逝于榆木川。 广阔的草原、庞大的纵深,让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游击作战,他们以奶酪、肉干充饥,往往一人双马或三马,远远吊在出塞的大军附近,他们可以一直后退,一直隐藏待机,直到将出塞的中原王朝大军拖垮,才冲上来咬一口。 但他们也不是毫无弱点,游牧民族从小长在马背上,人人善骑,但一个部族之中不可能全是青壮兵卒,老弱妇孺终究走不得太快,而且部族之中还有不少赖以生存的牛羊,行动缓慢,这些老弱牛羊只能藏身在某个水草丰美、水源充足的地带,只要抓住这些老弱牛羊,就能逼迫草原军队决战,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基本都是这个路数。 也有像林丹汗那样不敢决战、直接抛弃老弱部族逃跑的统治者,到最后便是众叛亲离、难逃一死。 漠北三部,就是帮助吴成找到鄂尔多斯部老弱牛羊藏身之处的钥匙,他们从漠北一路逃灾来到漠南,又配合大熙在河套地区作战无数次,对河套的地理极为熟悉,有他们做向导,找到鄂尔多斯部的老弱牛羊并非难事。 吴成唯一担心的,是鄂尔多斯部直接逃出河套窜到草原上其他地方潜伏、等待满清的支援,以大熙和漠北三部的实力还不足以稳占整个河套,若是在河套与满清和漠南蒙古拉锯交战,河套地区反倒成了大熙的突出部和出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在鄂尔多斯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大熙大规模出塞的情况,至少漠北三部侦察来的情报是如此。 “套虏各旗的贵戚老弱,如今还在旧东胜卫城中......”穿着一身传统蒙古毛皮铁甲的车臣汗用蹩脚的汉语向拿着地图的吴成解释着,他们漠北三部要做大熙的子民,自然要融入大熙之中,三部之内都安排了汉官,教授汉话汉字、汉家礼仪、大熙律法,也作为大熙和三部沟通的桥梁。 “属下的探骑掠过东胜卫城深入河套查探过了,套虏没有逃遁的迹象......”札萨克图汗在一旁补充道,他的汉语说得不怎么流利,偶尔还需要通译帮忙翻译一两句:“自大熙兵马出关之后,不断有套虏探骑奔入东胜卫城中,套虏应当已经知晓大军出关的消息,但至今没有反应.......实在是难以理解。” “惯性而已!”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大明龟缩长城之中,大多都是被动防御,恐怕有一百多年没有主动攻击过这些草原蛮部了吧?明军出关最多也只是烧荒而已,套虏或许以为我们和明军是一个模样,只是来烧荒的,茫茫草原,自然没有旧东胜卫城住得舒服。” “这倒是个好消息......”梅之焕冷笑一声,将强弓抽了出来:“省得咱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去找他们。” “执政殿下,在大熙出关之前,套虏就在集结兵力于旧东胜城......”土谢图汗提醒道:“如今旧东胜城下套虏各旗部众众多,属下粗粗估算,那些部族至少能凑出四万余兵马。” “四万余人,秋高马肥,套虏是准备南侵我大熙边墙了!”吴成冷笑几声,将地图合上:“去年他们追随东虏攻入大同,恐怕是没讨到什么好处,反倒是后路被咱们搅得一团乱,最后也是损兵折将、被迫出关,东虏今年自己都过得艰难,想来也顾不上套虏的死活,他们若是不南下劫掠些东西,这个冬天必然是难熬的!” “所以,这一次让咱们帮他们解决问题!”吴成抬头看向三汗,又扫视了一圈周围正在隆隆前行的漠北三部骑兵,有了大熙的供养,他们早已没了当初那乞丐一般的模样,此番跟随大熙出征的骑兵也是人人披甲,虽然大多还是皮甲,但兵士肉眼可见的雄壮、战马也肥壮彪悍。 “这次攻伐套虏所获,按以往惯例,贵戚皆归我大熙,战马粮食我大熙要得多数,牛羊金银你们分多数,人丁统统归你们!”吴成直白的吩咐道,这样的分成自然也藏着道理,游牧民族游牧于草原之上,不定居、连部族都不固定,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以大熙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像以往那样走下层路线扎根,只能按照草原的规矩,烧光、杀光、抢光。 但这种脏活不能让大熙的战士们来做,底线都是一点点被破坏的,当兵卒将帅可以没有后果的对老弱妇孺挥刀之时,他们渐渐就会对生命失去敬畏,刀子能够挥向蛮夷的老弱,自然也能挥向自己的百姓。 大熙的军队不是杀人的机器,而是承担着移风易俗、传播政治理念等政治任务的武装团体,烧杀抢掠,无论是对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是在刨着大熙军立军的根本,让大熙军重新堕落为一支旧式军队。 所以这种脏活只能让漠北三部代劳,既然让人代劳,自然就得给他们一些好处和甜头。 下层路线走不通,就只能拉拢上层,对贵戚的区别审判和优待,是对满蒙联盟贵胄的震慑和拉拢,所以俘虏的贵戚大熙都得照单全收,战马粮食食盐这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大熙自然得抽走大部分,特别是粮食和食盐,这是控制漠北三部的重要手段,漠北三部越是缺乏,就越是依赖于大熙。 牛羊金银、丝绢财货留给漠北三部,到最后他们照样还得靠这些从大熙手里换取粮食和食盐,人丁更不用说了,大熙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丁,这些文化习俗完全不同的蒙古人,拿了也是添乱,统统塞给漠北三部,既能让他们壮大起来,也能让他们更加渴求粮食食盐和草场水源。 “套虏给我们备了大礼,不收岂不是对不住他们的辛苦?”吴成挥了挥手:“走吧,今日便赶到旧东胜卫城下,一举击溃套虏大军!” 第843章 奔袭 塞外草原早晚温差不小,过了黄昏,本就暗沉的天空见不到一丁点的星光,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胡狗儿将捂面的面巾揭开,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牛粪的味道,草原上缺乏燃料,牧民往往会在平时收集牛粪、马粪,取暖做饭,都要靠焚烧这些粪便,如今天寒地冻,东胜城下便如繁星银河一般,四处是焚烧的火堆,鄂尔多斯部的部众要么躲在毡帐中取暖,要么缩在马腹、牛腹之下御寒。 “草原之上,牛羊最为重要!”胡狗儿身边一名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的蒙古汉子用马鞭朝着那些火光指了指,皇太极征服漠南诸部后,推行满蒙一体的国策,其中就包括对漠南诸部的“易发改服”,要求漠南诸部将传统的蒙古服饰和发辫改换为满洲样式,越往东去、越靠近辽地的蒙古部落、越是上层的蒙古贵族,便越是和满清想象类似。 而漠北三部则投奔了大熙,部族中大多保留着传统的蒙古服饰发辫,有些漠北三部的贵胄甚至受了大熙派驻的汉官影响,也学着束发穿起了汉装,漠南漠北,单从衣装上就有着显着的区别。 所以这些漠北蒙古人,对漠南同族下起手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那些帐外焚烧的粪堆,就是给牛羊取暖用的,牛羊都会聚在一起,牧民则围住在外圈,再外层便是套虏的骑兵,只要朝着这些火堆冲杀,就一定会有收获!” 胡狗儿点点头,他作为先锋而来,本就是为了替后方的大军进行试探的,当主力到来之时,要尽量给他们留下一个混乱不堪的北虏大营,以弱敌强,胜机不过一瞬之间。 “从我大熙骑兵建制开始,败多而胜少,今日就得好好扬眉吐气一番!”胡狗儿策马从一队队正在换马准备的骑兵前掠过,马鞭一扬:“把声势造起来!一千大熙骑兵、一千漠北骑兵,要打出两万人的声势来!” 架在马背上的战鼓隆隆响起,随即号角声和喇叭声如惊雷一般划破漆黑的夜空,大熙和漠北的骑兵纵马狂奔起来,那些漠北骑兵放声咆哮着,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海潮一般涌向东胜卫城。 东胜卫城夯土的城墙上亮起一串串火把,锣鼓疯了一般响起,城下火堆闪烁的光亮中,影影绰绰全是慌乱跑动的人群,惊慌的喊声甚至盖过了骑兵冲锋时的马蹄声。 一队巡逻的鄂尔多斯部的骑兵迎了过来,这些外藩蒙古没有蒙八旗那般优良的装备,大多穿戴着皮甲,少数军官穿戴着棉甲或锁子甲,混在骑队之中也极为显眼。 漠北三部的骑兵飞速冲了上去,和他们搅在一起,双方都是传统的蒙古战法,互相追逐骑射,箭矢飞蝗一般在空中飞舞。 有些游骑还试图抵近大熙的骑阵,张弓搭箭、不时射出一箭,试图搅乱大熙骑兵严密的阵型。 但大熙的骑阵只是一路向前、引而不发,马弓对于他们这些披甲骑兵来说,有效杀伤不过二十余步,骑阵周围有漠北游骑掩护,能冲到近前的寥寥无几,自然也不用担心这些零散的游骑造成威胁。 大熙的骑阵坚定不移的推进至今鄂尔多斯部的大营附近,鄂尔多斯部似乎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支支骑兵从营中蜂拥而出,铁甲碰撞的声响哗哗作响,号角声连天响起。 胡狗儿吹响了含在嘴里的木哨,刺耳的哨声接连响起,大熙的骑阵中闪烁着一片灿烂的星光,铳弹如泼雨一般洒向那些涌来的鄂尔多斯部骑兵,他们身上的盔甲和臂膀上的圆盾拦不住骑铳弹雨的撕扯,凄厉的惨叫声响个不停,空气瞬间被浓烈的血腥味填满。 “杀过去!”胡狗儿大吼一声,骑枪夹在腋下,一马当先纵马冲杀,瞬间便将战马提到极速,黑夜昏暗、视野不清,胡狗儿看不清敌军的情况,但凌乱的马蹄声和惊慌的喊声足够让他下判断,那些鄂尔多斯部的骑兵已经乱成一团了。 木哨声又一次响起,战鼓的节奏忽然变得急促,大熙的骑阵飞速散开,形成一个个锋型阵,向着鄂尔多斯部的营地马踏冲锋而去。 一些经验丰富的蒙古骑兵已经从大熙军变换的战鼓声和马蹄声中判断出大熙军的意图,有些人掉头就跑,有些则大胆的逼近冲锋的大熙军骑兵,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奔驰不停、背身向着大熙军骑兵的战马放箭,试图打断大熙军冲锋的阵型和节奏。 但他们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鄂尔多斯部的骑兵被那波突如其来的火铳齐射轰散轰乱,面对如墙一般冲来的大熙骑兵,胆气先丧了一半,不少人见到从黑暗中钻出来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如林的骑枪扎飞刺翻。 前列大熙军的骑兵几乎是肩并肩、马并马,排列着一个个紧密的阵型,骑枪都夹在腋下,正面没留下一丝缝隙,如同一把镰刀一般收割过去,枪刃摩擦盔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刺入肉体后往往就会折断枪杆,前列的骑兵便直接将断枪抛下,抽出马刀乱砍,战马丝毫没有减速。 与此同时,后列的骑兵紧随而上,他们手持大斧镗钯,跟在前列后头向那些侥幸没被马枪刺翻刺中的蒙古骑兵乱砍乱砸,这些蒙古骑兵经历了第一轮冲击大多武器折断、刀崩甲残,面对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鄂尔多斯部称霸河套地区已将近百年,根本没想到会在自己的腹心之地遭到大规模的袭击,本就是匆忙应战,连敌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如今面对大熙的冲锋,交手不过一合便失了战心,全军大溃,四散而逃。 “追上去!踏营!见帐就烧!”胡狗儿大吼一声,战鼓又变了个节奏,大熙和漠北的骑兵赶羊似的驱赶着鄂尔多斯部的骑兵灌入城下营地之中,双方便在城下混战成一团。 第844章 东胜 半个多时辰后,吴成领着大熙骑兵主力和漠北三部联军七千余骑赶至旧东胜卫城下,城下鄂尔多斯部的营地中依旧是乱成一团,冲天的火焰驱散了黑暗,将城池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 城墙上的蒙古守军在不停的放箭,箭如雨下,却不知道在射些什么,城池四门敞开,想要逃入城内的牧民和城内想要出城作战的鄂尔多斯部贵族骑兵在狭小的城门口堵成一团,乱糟糟的吵嚷声甚至盖过了城下营地里的喊杀声。 看一眼东胜卫城下的情况,吴成便知此战胜负已定,大熙以有心算无心,鄂尔多斯部措手不及,被大熙和漠北三部的前锋一攻,便已是狼狈不堪。 吴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传令全军进攻,大熙军骑兵主力从正面扑上,漠北三部的骑兵主力则向旧东胜卫城两侧包抄,试图将旧东胜卫城包围起来,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缺口,以做围三阙一之效。 鄂尔多斯部本来集结兵马准备南侵,旧东胜卫城下的四万壮丁和他们十余万的老弱家眷,算是鄂尔多斯部诸旗的精华所在,若是能在旧东胜卫城下消灭大半,等于是直接断了漠南蒙古一臂,对满清的满蒙一体也是个沉重的打击。 只可惜大熙如今能战的骑兵太少,否则这城下的鄂尔多斯部人马一个都逃不过。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本就被搅得一团乱的鄂尔多斯部骑兵见四面又有大熙的骑兵涌来,以为是大熙大举进攻,顿时四散溃逃,大熙军和漠北蒙古骑兵一齐向旧东胜卫城涌去,城门口堵满了人,守军见城门关闭艰难,干脆直接弃门跑路,大熙军和漠北蒙古的骑兵便随着那些牧民老弱一齐涌入城中,旧东胜城的城防没有发挥任何防御作用,便迅速沦陷了。 城内居住的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大多是来会盟准备南侵的鄂尔多斯部贵族,听闻大熙军涌进城来,便八仙过海各凭本事逃跑躲藏,有的混入牧民之中,有的藏在城墙洞子里,有的则翻墙逃跑,更多的则被堵在城内,成了大熙的俘虏。 不过一两个时辰,吴成便已经站在了旧东胜卫的城上,这场战斗的时间,甚至还没有他长途奔袭的时间长。 “明初设东胜卫,以此连接山西诸卫和宁夏诸卫、控扼河套之地,却反倒成了北虏南侵的集结之地和出发地......”吴成拍着夯土的城垛,回身问道:“梅老,你说当年大明为什么要放弃东胜卫内迁缩边呢?” 梅之焕也扫视着城池,随口点出了关键的答案:“人丁。” 吴成点点头,后世对满清治理蒙古的成果赞誉有加,但细究起来,满清的政策和明初时大明对蒙古的政策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满清把蒙古人编进盟旗,和明朝把蒙古人编进卫所,有什么区别?满清利用藏传佛教影响蒙古,而藏传佛教入蒙就是大明牵线搭桥的,连黄教和蒙古诸部大汗在青海地区会盟礼拜的寺庙都是大明修建的。 之所以满清可以靠着这些法子统治蒙古而大明却被迫缩边,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明初北方人口的不足,想稳定控制北疆,就得移军户过去,就算是满清也一样需要八旗戍边,所以洪武年间设置北平行都司和山西行都司,移过去的卫所军卒及家属不下数十万。 经过元末乱世,北方人丁本就稀薄,洪武时期数十年移民,依旧是一副“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的景象,又经过靖难之役的混战,北方的人口更加缺乏,根本撑不起塞外庞大的占领区,明成祖缩边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明成祖万万没想到后世子孙能缩在长城内一动不动,以他五伐漠北的豪情,更加想不到北虏能窜到京师天子脚下溜达。 “我大熙不缺人丁,甚至人丁有些过剩了,需要土地安置的流民灾民太多太多了.....”吴成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城垛,问道:“咱们可以收复河套吗?” “可以,但是现在不行......”梅之焕摇了摇头,朝着城下一指:“要等骑兵成长起来,各个屯村堡垒能够保持沟通、互相策应,后路粮道不会被抄袭截断,如此才能大举移民、稳占河套之地。” 吴成点点头,他明白梅之焕的意思,河套之地一马平川,连像河南那样能够作为大军支撑的城镇都没有,数万里的范围处处是缺口,骑兵优势的敌军能够随意选择战场、抄掠后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熙若是没有一支能够快速反应、机动作战的强大骑兵军团,河套地区建立再多的屯村堡垒都是孤立无援的孤子,占据的成本谁也承担不起。 “可惜啊!这世上总是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好事!”吴成抚摸着城垛,咧嘴一笑:“这河套之地能耕能种、富饶肥沃,是老天赐给咱们汉家控制草原的天选之地,终有一天咱们会再回来的,到时候,不仅仅是这座东胜卫城,咱们要将整个河套都变成汉地之府!” “最多不过一年而已......”梅之焕半是判断、半是安抚:“去年咱们的骑兵,只能配合大军行动,如今已经可以深入塞外攻袭北虏了,只不过数量还不够多而已,一年的时间,战马养成、骑手练成,即便战力上还和东虏有差距,但数量上已经大大压过他们,至少东虏光靠蒙古八旗和一部满八旗,是不可能在草原上击退我们了。” “那就承梅老吉言!”吴成哈哈一笑,转身向城下走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事做好,那些俘虏的套虏贵胄,要好好对付,主动追随东虏的要拿他们的人头警告塞外诸部,随波逐流的,也要拿他们作为拉拢诸部的招牌,若是有投诚咱们的,更是要大吹大鼓起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小动作虽然没法动摇满蒙联盟,但日积月累,东虏满蒙一体的国策,终有一天会崩塌的!” 第845章 无法 京师,一场冻雨忽然而至,滴滴答答的下了半夜,清晨鸡鸣便停住,对于久旱少雨的京师来说,这场雨如同老天故意侮辱一般,短暂的冻雨根本无法浇灌干涸的田地,反倒让气温一瞬间降到能冻死人的程度,被雨浇过的京师道路,更是一片泥泞,让人寸步难行。 锡翰穿着一身厚实的冬装,披领和裳表面均缝有紫貂皮,马蹄袖外表缝有薰貂,依旧感觉寒风不停的在往他的脖子中灌,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守在永和宫外吹风。 永和宫中御医进进出出,这些御医本来是替突然病倒的宸妃海兰珠治病,结果早间一匹快马奏报送入宫来,一直在永和宫中守着的皇太极又一次流了鼻血,而且此次比以前严重许多,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服侍皇太极的太监取了个小金盆,不一会儿鼻血就装满了一整盆。 皇太极血流不止,自然无法移架西苑议事,只能破例招锡翰等近臣来永和宫,单凭此点,锡翰就能判断皇太极接到的那封军情奏报绝对极为严重。 过了好一阵,皇太极的贴身太监三德子才从宫中走了出来,朝宫外等候的几名内大臣深深叹了口气:“几位大人,皇上龙体欠安,御医说了,让皇上千万不要激动,一定要安心静养,几位大人等会说话请注意些,万万莫刺激到皇上。” 锡翰等人对视一眼,跟着三德子一起进了宫,却见皇太极面色赤红如日,斜靠在软榻之上,捏着一张绢帕捂着鼻子,鲜血不时从绢帕中渗出来,几人正要参拜,皇太极却摆了摆手,将一封奏疏扔在地上:“外藩蒙古来的密折,你们都看看,武乡贼大举出塞,外藩诸部除了靠近直隶和辽地的察哈尔、科尔沁等部以外,大多遭到了攻击,措手不及之下损失不小。” 锡翰捡起那封奏疏细细看着,身旁的多尔济本就是蒙古人,几名内大臣中,他对蒙古事务最为了解,当下便猜测道:“武乡贼不是疯子,他们的骑兵不可能一年不到就超过咱们,此番出塞,必然是要快打快收,其他诸部遭袭应当都是障眼法,唯有河套之地,处在武乡贼三面包夹之中,在此用兵对武乡贼来说最为安全,武乡贼主攻之地必然是在河套的鄂尔多斯部。” “多尔济猜的没错!”鼻血流了一盆,皇太极却依旧中气十足:“鄂尔多斯部已有溃兵东逃至察哈尔部,据他们所说,武乡贼有不少骑兵出击河套,击溃了他们准备南侵的部众,鄂尔多斯部各旗都有不少贵胄落在了武乡贼手里,部众星散,有不少部众逃离河套。” “武乡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遏必隆接过锡翰递过来的奏折仔细看着,一脸不敢置信:“原来武乡贼在山西各地突然发起进攻,就是为了吸引住我大清的注意力好在塞外动手!武乡贼.....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攻守之势易也!”锡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句话来,面色微微一变,赶忙低下头去。 “攻守之势易也!”皇太极没注意到锡翰的小动作,却直接将锡翰心中的话说了出来,长叹一声道:“万里长城,便是数万里的缺口,当初我大清可以随时从某个长城关口破关劫掠明国,如今武乡贼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也可以随时冲出长城咬上一口,满蒙一体,我们不可能不管外藩蒙古诸部......这就要像当年的明国一样,被武乡贼小刀割肉放血,直到流干鲜血!” 皇太极赤红的脸上变得有些灰败,又长叹一声:“而我大清如今的状况......支撑不了多久的.......” “皇上不必太过忧心,武乡贼的骑兵,在去年的大战中已经证明了他们远远比不上我大清的骑兵,他们......我们......我们......”伊尔登想要劝慰皇太极,说出来的话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去年武乡贼的骑兵还只能背靠步兵军团和寨堡行动作战,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能深入塞外、抄掠草原诸部了,成长之迅速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大清这微弱的优势,还能保持多久? 皇太极又长长叹了口气,鼻血依旧在不停的渗着,凝眉看向锡翰,问道:“锡翰,你平日里主意最多,今日却一句话也不说,是在想些什么?说来听听。” 锡翰犹豫一阵,说道:“皇上,满蒙一体乃是国策,外藩蒙古诸部助我大清征战,我大清给予他们钱粮和庇护,这是满蒙一体的基础,如今我大清艰难,钱粮给不了多少,更该给予他们庇护,否则必然人心浮动,武乡贼有钱粮给残明、有钱粮给闯回流寇、有钱粮给漠北三部,难道没有钱粮给外藩蒙古诸部?若是人心不在我大清,外藩蒙古必然会大批叛投武乡贼!” “所以,大清绝不能放松对外藩蒙古的控制,郑亲王之前一直负责管束庇佑外藩蒙古,他前往直隶抵御武乡贼的佯攻,导致外藩蒙古诸部缺乏组织和核心、一盘散沙,这是此番武乡贼偷袭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故而奴才以为,当让郑亲王出关统率安抚蒙古诸部,外藩蒙古有了统一的指挥和组织,武乡贼再想重现此番偷袭之事,也困难许多。” 皇太极点点头,眯了眯眼,问道:“武乡贼此番先在直隶发难,然后才出关偷袭,显然是要陷我大清于两面作战的境地,直隶前线不能没有大将驻守,你可有人选?” 锡翰默然一阵,没有直接回答,垂下头去:“皇上,您知道奴才心中的人选是谁,您也知道谁更适合,奴才......自然一切听凭皇上圣裁!” 皇太极也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多尔衮不能离京,让硕托去吧,找个人盯着他,别让他这直脑子犯浑便是。” “此番外藩蒙古诸部遭袭损失不小,不能不安抚一番,然则国用艰难…….传旨去山东,让豪格出兵抄掠淮扬吧,多少抢掠些东西,送去给外藩蒙古!” 第846章 烟雨 冬初,南京城飘起了细碎的雨点,又细又密,冲刷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让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街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或者赶回家去、或者找着避雨的地方。 韩阿六穿着一身青布棉衣、头戴一顶毡帽,坐在一个茶楼的栏杆上喝着茶,一旁的黄宗羲拿着一条毛巾,仔细擦拭着身上的雨珠。 “东虏退兵了,南国公左良玉报大捷,说是斩级万余……”黄宗羲脸上照旧挂着微笑,但语气中藏着的怒气显露得分明:“兵部派人去查验了,不少首级都是新剃的头,左良玉甚至连装都懒得装,还拿了不少妇女幼儿的人头充数。” “左良玉是怎么和东虏作战的呢?东虏兵马冲入淮扬,左良玉便缩进城里躲起来,放任东虏四下劫掠,听说还私下派人和东虏谈和,送了东虏不少军粮财货,所以东虏才没有攻击扬州城左近的官绅庄子……” “朝廷诸军,年年欠饷,史部堂的江南大营,已经连着两年欠饷了,朝廷每年亏空两百余万,四处挪用的钱粮,大多给马士英送给了左良玉……..”黄宗羲身子猛的一顿,随即又松弛了下来:“别家的兵将连粟米都快吃不上了,南国公还能腾出无数钱粮来供给东虏,不愧是我大明第一军镇!” “南国公向东虏倒卖粮食,赚了不少银钱,此事世人皆知……”韩阿六啜着茶,语气中没有一丝起伏,这些事他这个锦衣卫里的二号人物自然一清二楚,黄宗羲与他说起这些事,恐怕是抱怨多于传递消息:“他和东虏的关系,算得上是生意伙伴,双方有默契的。” “确实是有默契!”黄宗羲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此番东虏抄掠之地,都是上次东虏入寇淮扬没有抄掠过的地方,而且勒索重于抄掠,城镇官绅只要给钱给粮赎城,他们便绕过城镇不攻,东虏是把淮扬用来养羊了,养肥了便来割毛。” “东虏之所以退兵,也是因为抢够了、杀够了,听说左良玉的那些首级,大多都是东虏给他准备的,都是淮扬地区被东虏屠戮的百姓…….”黄宗羲紧紧握着拳头,毛巾都攥出水来:“但是没人追究,兵部不管查出来多少问题,公文里都漂漂亮亮的写着‘南国公击退东虏、斩获无数’,朝廷对南国公是封无可封了,内阁正商议着给他儿子也封侯。” “南国公雄踞淮扬、直面东虏,责任重大!”韩阿六的情绪依旧没有一丝起伏:“江北四镇,孙阁老镇守滁州、东平伯镇守和州,针对的是庐州府的武乡贼,广昌伯镇守泗州、凤阳,对付的是寿州等地的武乡贼,江南三镇更不用说了,除了史部堂是用来牵制江北的,浙西、闽西两镇全都针对的是江西的武乡贼……” 韩阿六顿了顿,冷笑着评价道:“东虏和武乡贼,朝廷分得很清楚,内敌大于外贼啊!” 黄宗羲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此番东虏入侵淮扬,是因为武乡贼北出塞外,将依附东虏的鞑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武乡贼,不过一个百户所起家的贼寇而已,如今却已经能北出塞外、震动诸夷,而我大明呢?从两京一十三省变成偏安一隅,还是什么都没变!” 韩阿六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茶碗搁在栏杆上,语气严肃、极为认真的问道:“太冲兄,若是宫中没有助力,你们怎么办?” 黄宗羲身子一震,尴尬的笑着,回道:“我们只需要一道调兵平乱的圣旨,若是从宫中得不到,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韩阿六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伪造圣旨,诛灭九族的大罪!即便是日后你们成了事,伪造圣旨的那个也讨不得好,必死无疑!” “如此蹉跎下去,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黄宗羲摇了摇头,目光极为坚定:“我等复社子弟,本就是前途无量的,若是怕死贪利,何必冒险行此大事?这大明天下该变一变了,别人没胆子去变,就让我们来吧!” “就算你们成功了,大明恐怕也支撑不了几年,武乡贼和东虏无论谁胜谁负,都必然是要一统天下的,而大明如今再变,已经太晚了…….”韩阿六说得很直白,问的也很认真:“你们冒着生命危险行此大事,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就不该去做了吗?”黄宗羲反问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这世上人人都畏难怕事、人人做事前都问能不能成,这世上还有哪件事能做得成?太祖投军前,可曾想过他一个淮右布衣能够建两百余年大明基业?东虏老奴起兵时,可曾想过一个边鄙蛮部能够入关争霸天下?武乡贼反乱前,可曾想过他们一个小小百户所能席卷整个天下?这天下的事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吗?” “即便复社真的救不了大明…….”黄宗羲微微一叹:“太祖驱鞑虏、天兵洗胡尘,大明生得光芒万丈,又怎能亡得糊里糊涂?我等或许无法扭转天下大势,但好歹能让日月之辉,散些余热余温,青史悠悠,后人说起大明,无论兴亡,好歹也能担得起一句壮烈。” 韩阿六默然无语,端起茶碗将残茶饮尽,冲黄宗羲说道:“天子年纪虽小,但英睿夙成、聪敏好学、仁善随和,善恶忠奸,天子分得清楚,你们不用担心。” 韩阿六顿了顿,将每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楚:“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自然是只听命于天子的!” 黄宗羲一愣,哈哈一笑,朝韩阿六一拱手:“如此,在下便代复社诸友谢过庞少保了!” 韩阿六轻轻点头,就在此时,空中飘扬的雨点渐渐小了下来,一缕阳光刺破乌云自空中洒下,黄宗羲抬头顺着阳光看向空中,一手挡在眼前,眯着眼喃喃自语道:“呵!终于出太阳了啊!” 第847章 谋动 离年末越来越近,南京城飘起了一场大雪,将整座城池都染成一片白色,官府调动不少衙役民夫,将一条条道路的积雪清扫干净,再将道路两旁的建筑屋檐上挂上鲜艳的红绸,残明小朝廷国用日益艰难,但一年一度的春节还是得大操大办的,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南京紫禁城也挂起了一排排大红灯笼,却一点喜庆的景象都没有,午门前,一群群的官员跪在雪地中嚎啕大哭、大吵大闹,花花绿绿的官袍点缀在白雪之中,仿佛春来花开、争芳斗艳一般。 马士英穿着一身厚实的大红棉袍,捧着一个铜暖手壶,立在午门城楼上,俯瞰着午门外叩阙的官员,面色如雪日的天空一般铁青。 过了一阵,阮大铖也急匆匆跑了过来,朝那些叩阙的官员士子一指,略显急躁的说道:“元辅,午门外闹成这样子,一个个放肆攻讦、污言秽语,若是再让他们闹下去,岂不是要搞得满城风雨?该当如何处置啊?” “领头的,都察院户科给事中古礼,苏州常熟人,钱谦益的同乡……”马士英答非所问,捧着铜暖壶淡定的说道:“闹得最凶的那个,杨布,南京的士子,在黄道周的私学里开的蒙、读的书、考取的功名。” 阮大铖一愣,赶忙问道:“元辅,你是说此番叩阙之事,乃是东林党的手笔?” “和东林党有关系,但也没关系,事涉南国公,钱谦益和温体仁不会蠢到一边费尽心思拉拢南国公,一边却放出鹰犬大肆攻讦南国公的!”马士英摇了摇头:“你知道东林党在京师斗不过阉党、在南京又斗不过我,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松散、无组织,一个个自命清高,所以一个个都自行其是,所谓党魁,根本控制不住他们这些东林党人的行动。” “而且东林党一个个都是豪门贵绅出身,门生故旧、同乡友人遍地…….”马士英嘴角的冷笑意味更浓,双目射出凶光:“这些人,和东林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是不是东林党?说他们是就是,不是也是!” 阮大铖又是一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试探的问道:“这些官吏士子此番叩阙,是因为南国公私下与东虏议和、纵容东虏劫掠淮扬之事,南国公和东虏和议的条款这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看来不是捕风捉影。” “你猜的没错,是本阁让人暗中透露出去的!”马士英坦坦荡荡的点点头:“因为我知道钱谦益必然控制不住那些东林党人,就算控制住了,他的同乡门生那么多,总有冲动的愣头青,而温体仁……他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可东林党的党魁,终究是钱谦益这个无能之辈!” “温体仁拉拢南国公,确实是打在了咱们的七寸上,之前阁老借傅宗龙一事打击东林党不了了之,就是因为南国公摇摆不定,甚至有倒向东林党的迹象,咱们只能暂时息战安抚南国公,给了东林党喘息之机!”阮大铖冷眼看着午门外的官吏士子,分析道:“如今阁老这招推波助澜,东林党和南国公必然会心生嫌隙,咱们也有机会排斥了温体仁的影响。” “这还得感谢东虏这场入寇!”马士英哈哈一笑:“南国公出的钱粮要弥补,造成的影响要掩盖,这时候谁最能满足他,他就会倒向谁,东林党和温体仁,自然不像本阁这个内阁首辅,有一整个国库和朝廷可以挥霍。” 阮大铖皱了皱眉,提醒道:“阁老,南国公即便倒向咱们,也不过是一时而已,他是个两边通吃的性子,日后指不定还得跟东林党勾搭,而且若是让南国公得知此番叩阙是阁老在背后鼓动风潮,心中恐怕难免会生芥蒂。” “所以本阁要让他没有选择!”马士英冷笑一声,转身正对着阮大铖,微笑着说道:“东林党不足为虑,但加个温体仁可就麻烦了,若是让他们磨合好了,你我是绝对斗不过他的,要除掉温体仁,如今是唯一的机会。” 阮大铖心中一惊,眼神中惊讶夹杂着犹疑,又混着一丝兴奋:“阁老,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掀桌,党争到最后,终究还是要靠刀子解决的!”马士英又回过身去看着那些叩阙的士子官吏,语气很平淡:“东林党冲撞宫禁、妖言惑众、污蔑功臣,该当勒令解散、追究罪魁,至于这罪魁是谁,全看集之你审讯的结果了。” 阮大铖一惊,凝眉道:“阁老,南国公能做咱们的后盾,但恐怕不会愿意做咱们的刀子,阁老若要掀桌,恐怕南国公不会愿意搅合进来,再说了,就算南国公同意,史部堂恐怕也不会在允许南国公领兵南渡,到时候两边打起来,东林党和温体仁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他们逃回本乡,咱们难道一路杀过去不成?” “这大明天下,并不是只有江北四镇和江南三镇有兵的……”马士英的手指在暖炉上轻轻摩擦着:“有些人,处在边缘一百多年了,他们也想重新登上朝堂的!” 阮大铖疑惑的看着马士英,但马士英没有多解释的意思,阮大铖只能压下疑惑,继续劝道:“若是无诏而行事,孙阁老、史部堂他们必然会动兵来京找麻烦,天子如何不说,如今锦衣卫掌事的庞少保,听说他这段时间和复社的黄宗羲走的很近,他定然不会帮助咱们的。” “骆太保、庞少保,在京师是锦衣卫的头头,到了南京,龙椅上都换了人了,他们还是锦衣卫的头头,人说富不过三代,骆家两代锦衣卫指挥使,到如今自家儿子不成器,又要扶一个义子上位,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难道世世代代都是他骆家坐着吗?”马士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锦衣卫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想要上位的不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庞少保和黄宗羲交际就是这个机会,锦衣卫勾结东林党这些外臣,谋逆!” 第848章 政变 韩阿六抚了抚胸口,心中扑通直跳的心脏没有一丝安宁下去的迹象,目光紧随着远处一艘花船逆流而上,黄宗羲就在那艘船上,携带着一封小天子亲笔手书的圣旨,寥寥几十个字,却能引发一场震动天下的风雷。 “与我何干?”韩阿六默念了一句,他只是在执行任务而已,残明自此是兴是亡,与他这个大熙的一等子爵没有一丝关系,但他依旧感觉到心潮澎湃、夹杂着一丝紧张和兴奋,或许,是被那些不计生死的复社的热血青年所感染了吧? 那艘花船渐渐只剩下一个小点,韩阿六的花船也渐渐向着岸边靠去,一直陪在韩阿六身边的连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夜未眠,面色黑沉的很,要不要去休息休息?” “罢了,等会还要入宫去……”韩阿六摇了摇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过几日就要正旦了,宫里忙得很,若不是因为复社的大事,我也没时间在这耗一晚上。” 连翘自无不可,便去让船夫将花船驶向码头靠岸,韩阿六在船上打了水随意擦了把脸,一抬头看见铜镜里自己的相貌,不知怎的,心脏又不由自主的突突跳了起来。 韩阿六皱了皱眉,压下不安的心绪,下船寻了替自己看马的小厮,随手甩了些碎银子给他,翻身上马便向紫禁城而去。 秦淮河通往紫禁城的道路,韩阿六走过无数遍,如今还是同样的街景,不知怎的,韩阿六却越走越心慌,看到紫禁城的红墙之时,竟然不自觉的喘了口气。 正阳门外已经停了一排的轿子和马车,十几名大大小小的官吏正准备穿过正阳门入午门外等候,见韩阿六到来,纷纷停下行礼,韩阿六赶忙下马一一回礼,将马匹交给正阳门外值守的一名锦衣卫,步行进入正阳门,他早因护卫先帝遗旨有功,被准许骑马直入奉天门,但韩阿六从来都是遵制步行入宫。 那些官员都被拦在午门外等候早朝,韩阿六则直接进了午门,门后一群得到通报的锦衣卫军官已经在列队等候,韩阿六扫了他们一眼,眉间一皱:“杨谷呢?他这个锦衣卫同知今日该值守宫禁,快到早朝的时候,人怎么还没来?” “回少保!”一名锦衣卫百户恭恭敬敬的回道:“杨同知派人来说有事要和指挥使商议,早朝之时他会赶来的。” “义父……”韩阿六皱了皱眉,点点头,在他被收为骆养性的义子之前,杨谷就是骆养性的亲信,他跑去找骆养性,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这让韩阿六心中的不安感又一次涌了出来。 韩阿六登上午门城楼,一名锦衣卫捧来御赐的蟒袍玉带,韩阿六换了衣装,将绣春刀别在腰间,不由自主抽出半截,来到垛口处,看着午门外越聚越多等待上朝的官员,抓着城垛的手越绷越紧。 “马阁老还没来……”韩阿六默默念了一句,马士英把持国政,但表面功夫一贯是做得很体面的,每次早朝都是最先到的那一批,如今早朝时间将至,马士英却依然没到,显然有些不寻常。 “魏国公……也没到……”韩阿六目光不停的搜索着,面色越来越阴沉:“安远侯、隆平侯、临淮侯……南都勋贵,大半都没到!” 韩阿六猛地转过身来,正要吩咐几名锦衣卫前去探查,忽见远远一骑飞驰而来,奔至午门前,却是一名巡城御史,气喘吁吁的大喊道:“快开午门!快通报天子!南京京营控制了各处城门、大举涌入南京,正向紫禁城而来!” “政变!”韩阿六瞬间反应了过来,当即命锦衣卫封闭紫禁城各门,就在此时,远处已传来阵阵吵嚷呼喊之声,一彪骑兵裹着战马踏起的雪花,凶神恶煞的向紫禁城而来。 韩阿六咬咬牙,赶忙下城一路狂奔冲进华盖殿中,弘光小皇帝正在华盖殿中用餐准备上朝,见韩阿六急匆匆冲进来,面色顿时一变,捧在手中的粥碗都摔落在了地上。 “陛下,魏国公、安远侯等勋贵与马士英勾结造乱,已往紫禁城而来……”韩阿六连跪叩礼节都省下了,急匆匆的禀告着,他在奔来的路上就已经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大半:“锦衣卫里有人和其勾结,骆指挥使恐怕也已被控制,紫禁城必然守把不住…….” “如此,如何是好?”小天子毕竟年纪轻轻,顿时慌了神,周围的太监宫女也吓得瑟瑟发抖,不少人悄悄溜了出去。 “马士英此番造乱,应该是针对东林党,和陛下没什么关系…….”韩阿六脑子转得飞快:“马士英是奉陛下登基才得此首辅之位的,陛下只要老老实实,马士英就不会为难陛下,所以请陛下暂且忍耐数日,对马士英要言听计从,千万不要与之作对,万万以保全圣安为首要!” 韩阿六顿了顿,抬头直视弘光皇帝,严肃的说道:“陛下,他们也需要时间,他们一定会回来,马士英不问,陛下不必主动去说,马士英若问起,尽管推到臣的身上便是!” 小天子一愣,重重点点头,殿外已传来阵阵喧哗之声,不一会儿,华盖殿大门被撞开,一队裹甲顶盔的南京京营将官冲了进来,一个个手持利刃吆喝着将韩阿六和几名御前大汉将军围住,韩阿六扶着绣春刀,转身大喝一声:“大明天子在此!尔等冲进华盖殿,是要学魏之成济吗?” 那些南京京营的将官到底还是顾忌小皇帝的,只围住嚷嚷着让韩阿六等人放下武器,却没人敢上前,两边对峙了一阵,那些南京京营的将官忽然两面分开,身着一身精致盔甲魏国公在锦衣卫同知杨谷的引领下入了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行了大礼:“陛下无需惊慌,臣等此番入宫,乃是为清君侧、除奸邪,惊扰圣驾,臣等惶恐!” 说着,魏国公抬起头来,朝韩阿六一指:“来人!将这勾结东林邪党的奸臣拿下!” 第849章 礼崩 街口街尾布满了穿甲顶盔的京营兵马,一座座宅子的大门被砸开,恶狼似的京营兵将宅中的男丁女眷统统押出来,在街上跪成一排,自己也没少捞,每个人的腰包都塞得鼓鼓的。 马士英依旧捧着他的那个铜暖手壶,站在一座宅子的台阶上,一脸淡然的“观赏”着京营兵卒抄家抓人,耳听着女眷们的哭声,嘴角牵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这一次的正旦大朝会,应该要清净不少了。” “元辅!”奉命亲自领人去抓钱谦益的阮大铖策马奔来,远远便朝马士英打着招呼,满脸兴奋的笑道:“下官不辱使命,钱谦益已就擒!那厮听闻京营入城,还和身边人说‘宁死而不受辱’,要沉他家池塘自尽,结果落水后又嚷着‘水太凉’,让仆役救了上来,下官去时,他已浑身湿漉漉的跪在门前等着咱们了。” “不出意料,党魁如此,东林党能成什么事?”马士英嘲讽了一句,吩咐道:“东林党要灭,钱谦益却可以留着,他依旧要当着大明的礼部尚书,日后谁说我等是挟私报复,便把钱谦益这位东林党魁牵出来给他们看看。” 阮大铖哈哈大笑着答应,又补充道:“魏国公派人来通报,他们已经控制了禁宫,天子很配合,他已经拿到了清君侧的诏书,那庞留也已擒获,但咱们派去捕捉复社士子的人没有找到黄宗羲,复社跑了几个,下官已经派人去搜查秦淮河了,那帮风流成性的,估计在哪个窑子里藏着。” “天子配合就好,天子若是不配合,只能想法子让定王或永王两位殿下配合了,终究是多了些麻烦!”马士英一脸无所谓:“至于黄宗羲……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本来也是构陷,复社那么多士子,随便找一个拷打,总有愿意承认自己和锦衣卫勾结谋逆的,那些逃跑的娃娃,不足为虑,随他们去吧。” “那位庞少保要好好招待,毕竟是奉先帝遗诏南下的功臣!”马士英一边提醒着,一边转身向着宅子里走去:“我等能上位,也是靠他拼死护着南下的那封遗诏,若是做得太过火,让他鱼死网破胡乱攀咬,连先帝遗诏都变成了伪诏,咱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宅中各门都被一一砸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京营兵卒扶刀持枪看守着宅中每一处要点,马士英在一名点头哈腰的将领带领下直往连接前院后院的一座苏式花园而去,一进园子,便见温体仁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挽着袖子、扎着衣摆,提着一把小铲子为花园中的花草松土。 “当年周玉绳退居南都之时,也是每日操持着他的花园子……”马士英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仿佛聊天一般:“听说他举家迁往湖广之时,连他养的那些花草都仔细收拾带走了。” “周玉绳命好,在大明位极人臣,在武乡贼那当的是什么官?谏议院左院使,听说还是武乡贼首钦点的五个咨政之一,作为大明的高官参与武乡贼的各项国政制定…….”温体仁淡然的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就没他那般好命,辛辛苦苦爬上首辅之位,还没坐稳几年就被关进了诏狱,到了南京…….如今恐怕又要做阶下囚了吧?” “周玉绳命好,是因为他拿得起放得下,懂得激流勇退,你命不好,是因为你贪恋权位!”马士英听懂了温体仁的话中话,但他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的意思:“长卿兄来南京之后若是像周玉绳一样只摆弄花草,本官也不会有这般撕破脸的行动,东林党虽然麻烦讨厌,但一盘散沙终究成不得大事,但长卿兄……温党的名声,凶得很!” 温体仁直起身子,捶了捶腰,眯着眼盯着马士英:“尔等矫诏兵变,就不怕日后追究起来,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长卿兄,你知道你败在何处吗?”马士英冷笑一声:“你把这南京当作了京师,还以为当今的大明是以前坐拥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明,天子还是至高无上的,各方头顶有座大山压着,斗起来还有个底线,斗得再你死我活,也不会动刀子。” “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马士英幽幽一叹:“如今的大明,只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割据之国了,甚至比不得晋宋,之所以还没灭亡,只不过是因为人家还没把刀子挥向咱们而已。” “有今日没明天的割据之国,自然是不择手段的争权夺利,能捞多少算多少,从宫中,到朝堂,再到军中都是如此…….”马士英冷笑几声:“有些人像我一样反应过来了,有些人却还活在过去,长卿兄初来乍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若是你也意识到这一点,恐怕本阁早就不知身死何处了。” “本阁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赢了这一局…….”马士英双目凶光毕露:“所以长卿兄应该明白,本阁不会再给你机会的。” “大争之世、礼崩乐坏,我早该想到的……”温体仁苦笑着摇摇头:“我毕竟是大明的前首辅,可否给我留些体面?” “可以!”马士英拍拍手,一名兵卒端上来一壶早已准备好的温热毒酒:“但本阁得看着,长卿兄不去,本阁心中不安。” “斗了半辈子,终究还是差周玉绳一着!”温体仁接过毒酒,一饮而尽,朝马士英行了一礼:“在下就祝马首辅一世平平安安了!” “那是自然!”马士英自信满满的回了一句,静静的看着温体仁口鼻流血、软倒下去,直到温体仁身子不再抽动,马士英才走上去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松了口气,让兵卒将尸体抬走。 马士英在花园中站了小半个时辰,不知怎的,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凝眉向温体仁的宅院外走去,却撞上急匆匆赶来的阮大铖:“元辅,大事不好了!下官刚刚拷打了复社的士子,有人熬不住刑交代,复社正在谋划政变!” 第850章 受刑 诏狱,阴暗潮湿、不见日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坏、血腥、粪便夹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味道,黑暗的深处,不时传来几声哀嚎和呻吟声,如同有鬼怪潜伏其中一般。 诏狱韩阿六来过不少次,但每次都是来审人关人的,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关进来,马士英这场政变明显是要拿他做文章,锦衣卫里包括骆养性在内的高官大多只是被软禁在家,只有他被押进了诏狱中。 好在他平日也算“与人为善、礼数周全”,进出办事从来都是银子给够、面子给足,看管诏狱的锦衣卫也没有为难他,找了个比较干净安静的狱室,铺了被褥搬了桌椅,甚至还找了几本书来给韩阿六解闷。 韩阿六在狱室里坐了一阵,听见一阵吵骂拖拽之声,斜对面的一间狱室的木栅监门被扯开,两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力士将一人扔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门便走,那人扑在木栅门上拼命摇晃大喊着,将锁门的铁链撞得哗哗作响:“狗奸贼!鸟鹰犬!有本事将爷爷拷打至死啊!” 韩阿六听得声音十分耳熟,走到自己狱室的木栅门前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喊道:“瑷公先生,你也给关进来了?” 还在吵嚷的夏允彝一愣,抬头朝韩阿六看了看,不由得哈哈一笑,脸上醒目的鞭痕都随着他的笑声一抖一抖的:“没想到在这诏狱之中也能撞上故友,马贼抓人之时,在下正和顾忠清在一起,为了助他逃跑,便反向而逃,只恨自己跑的不够快,不幸被这些狗杂碎给捕获了。” “瑷公先生为护友而就擒,义士之举也!”韩阿六赞了一句,扯了扯木栅门上的铁链,苦笑道:“若不是困在这地方,非得就此为瑷公先生浮一大白!” 夏允彝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扯动了伤口,又呲牙咧嘴了一阵,回道:“庞少保和我等不同,庞少保乃是护卫先帝遗诏南下的英雄,我们这些士子打杀拷问也就罢了,庞少保想来最多就是在诏狱中关上一阵,过段时间就会送去某个宅子里软禁了。” “那可说不定……”韩阿六脸上无奈和苦笑的神色更浓:“若是没有掺和你们的事,确实如此,但你们复社的事若是被马士英得知……他定然会想尽办法逼我认了那封密诏是矫诏的伪诏。” 夏允彝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语气中的忐忑和不安任谁都听得出来:“是我等复社害苦了庞少保……庞少保若是熬不住,尽管认了便是,我等不过一死而已,只是不要牵连了庞少保才好……” “瑷公先生,你安心吧,我还挺能熬的……”韩阿六淡淡一笑,心中默念着:“只是不是为了你们而熬。” 说话间,几名锦衣卫走了过来,领头的一名总旗恭恭敬敬的朝韩阿六行了一礼:“庞少保,马首辅亲自来了,说是要提审您,万一动刑…….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千万莫怪罪。” “只要不将我刑杀,自然不会怪罪!”韩阿六豁达的一笑,退开几步让几名锦衣卫开门,给他戴上脚镣手镣:“利索些,别让马首辅等太久了!” 路过夏允彝的狱室,夏允彝猛然激动起来,拍打着木栅门,高声大喊道:“庞少保,珍重……珍重啊!” 走过熟悉的狱道,进入一间熟悉的刑室,穿着一身首辅官袍的马士英坐在案桌后,昏暗的灯光不时照在他脸上,每一次显露出来的都是阴沉和冷肃,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血淋淋的士子,双手都被木钉钉在椅子上,乃是复社士子吴伟业,见韩阿六进了刑室,顿时泪如涌泉:“熬刑不过……实在是熬刑不过…….” 韩阿六一直算着时间,从他在宫中被捕直到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复社这些士子不会比他这个紧要的人物被捕拿得更早,但他也没法苛责吴伟业,锦衣卫有多少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马士英挥了挥手,一名锦衣卫扯了块破布将吴伟业的嘴堵住,马士英叹了一声,语气很柔和:“庞少保与本阁也算有缘,当初若不是你持先帝遗诏至南京,我也没底气孤身北上去济南迎驾南归,当今天子没准也要落在东虏手里,庞少保于大明是有大功的!” 韩阿六冷笑着,懒得接话,马士英等了一阵,只能自己开口,猛地一拍桌子:“哪想到你今日竟然勾结东林党,欲行谋逆之事!” “钱谦益已经交代了,东林党准备借此次东虏入寇淮扬一事大做文章、废天子而另立新君!本阁得天子密诏,借南京京营平叛!”马士英说得冠冕堂皇,朝吴伟业一指:“此贼也已经招供,你与复社勾结伪造圣旨,还从你家中搜出了一张伪造的废主另立的太后懿旨,庞留,你曾也是为国为君万死不辞的忠良,何故要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韩阿六依旧冷笑着不说话,冷眼看着马士英表演,刑室中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马士英眉间一皱,干咳一声,说道:“当然了,口供也不一定准确,没准是他们记错了也说不准,圣旨里头到底是什么内容,还得你这个矫诏的当事人说了才算,庞少保,有些皮肉之苦没必要受,你与大明有大功,与本阁又有旧,本阁自然会尽力保你一条性命。” 韩阿六终于有了反应,向前迈了一步,戴着镣铐的双手往前一伸:“马首辅话说完了?上刑吧!” 马士英面色一沉,怒道:“庞少保,你真铁了心和东林逆党站在一起?你也知道,骆家占了这锦衣卫指挥使的日子太久了,羡慕嫉妒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多,他们动不得骆指挥使,但动你这个义子,怕是积极的很!你何苦受这皮肉之刑呢?” 韩阿六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马首辅,无论我站在哪方,也不会站在你们这边,废话少说,要么就此罢手,要么动刑便是!” “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马士英狠狠一拍桌子:“来人!上刑!” 第851章 艰难 金创药贴上伤口,顿时如刀削骨头一般疼痛,被夹板夹得肿胀的手指也刺骨的痛了起来,几乎失去了知觉,连动也没法动。 韩阿六紧紧咬着牙,鼻腔里喘着粗气,待手指有了些知觉,又揭起一块涂着金创药的绢布贴在伤口上,就这么忍着剧痛贴了一个多时辰,浑身都软了下来,靠在墙上不停的喘着粗气。 体力稍稍恢复了些,韩阿六撑着墙站了起来,向着狱室的栅门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双脚双腿仿佛有铁钉在凶猛的扎钻着,短短一段路程,韩阿六却走走停停了好一阵。 到了栅门前,韩阿六忽然腿一软跪倒在地,下意识的伸手去撑,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将身子贴在墙上坐下休息了一会,把手里握着的金创药和绢布奋力扔向夏允彝的狱室。 过了好一阵,狱室之中才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将金创药和纱布摸走:“到底还是自己人顾自己人,还从没听说过诏狱里看守的锦衣卫不收钱给犯人偷偷送金创药和纱布的。” “他们总得想想以后,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还掌牢狱监察,更何况是我这般高官,不像普通官员,真失了势,必然是要往死里整的……”韩阿六拍了拍自己,痛得龇牙咧嘴:“如今我虽然受了刑,但终究是好好的坐在这,这说明什么?圣恩依旧,只是一时受困而已!” 夏允彝沉默了好一阵,幽幽叹了一声:“困在这人间地狱之中,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吧?” “要保持希望,在这里要撑下去,一定要有希望!”韩阿六连说话都感觉到疼,却强忍着呵呵笑了几声:“想想你为什么走上这条路,想要走去何方,有了目标,又不忘初心,就有了希望,就能一直挺下去。”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夏允彝又是一叹:“谢庞少保教诲,既然走了这条路,心中便早有准备,在下一定不会像吴伟业那厮一样做叛徒的……只是牵连了庞少保,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必在意,我受此刑,心中反倒是高兴的……”韩阿六又笑了一声,手指在狱室粗糙的墙壁上轻轻的划着:“至少证明了马士英那贼鸟厮,还被蒙在鼓中,只要他们还在,他很快就会走向败亡的!” 夏允彝有些疑惑,正要发问,一名锦衣卫忽然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名同样穿着锦衣卫服饰、看不清脸的人,夏允彝只能闭嘴缩回狱室中去。 那名锦衣卫走到韩阿六的狱室前,压低声音说道:“庞少保,有人来探望您,您和这位友人聊得不要太久了,上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来提审,若是撞上了,下官可不会承认是下官带着他进来的。” 韩阿六点点头,那名锦衣卫朝身后的人招招手,拿了那人塞来的银子,便离开狱室前去放风,那人蹲在栅门前,低声说道:“雪山千古冷……六号,你受苦了,我是江南局的特勤,之前一直扮作送菜农潜伏在骆家,此番也是借了骆家的关系,以骆养性的名义入诏狱来见你。” “独照峨眉峰!我还以为会是连翘来见我……”韩阿六面色一变:“她们也出事了?” “你放心,南京京营控制南京城和禁宫之时,连翘她们就已经按照预案藏起来了!”那名特勤悄声传递着南京城内的消息:“阮大铖的人之前去查抄过秦淮河,抓捕了几个躲藏其中的复社士子,但昨日马士英亲自来了秦淮河,点名要抓连翘……你的身份应该没有暴露吧?” “没有……”韩阿六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眯了眯眼分析道:“我庞留无亲无故、满门忠烈,又流连烟花之地,不愿娶妻,马士英想要拿人威胁我,难道去拿骆养性吗?锦衣卫里头保持中立的最多,动了骆养性,还嫌自己竖敌不够多?马士英也只有找与我交好的妓女这一个选择了。” “江南局也是这么分析的……”那名特勤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江南局已经准备了营救计划,时间和方式……” “不要营救!我扛得住!”韩阿六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我身上不止担着天子的密诏,也担着崇祯的遗诏,崇祯书遗诏时,只有我一人所见,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之前东林党也是抓着这一点在质疑遗诏的真假。” “马士英可以对我动刑、可以审讯、可以利诱,就是不能让我死了,否则就会变成杀人灭口,动摇的是他自己的基础,孙传庭他们也不需要密诏,直接以伪造先帝遗诏的借口起兵就是,马士英分得清轻重!” “而我一定要在这诏狱中受刑,我在诏狱中待得越久,黄宗羲的那封密诏就真实可信!但我要是跑了,马士英就能借此大做文章,真把伪造密旨和太后懿旨的事栽在我头上!”韩阿六细细分析着:“有密旨,左良玉会观望,马士英必死,没有密旨,左良玉必然南下,孙传庭不会冒着内战的风险和他们开战的!” “江南这片烂泥坑,复社洗刷一道,我大熙才能洗刷干净,既无性命之忧,我便在此呆着便是!” 那特勤沉默一阵,点点头:“你的要求,我会向江南局传达的,至于通不通过,还得江南局来投票决定,到时候你遵照决议行事便可,咱们也是有纪律的,千万不要一时冲动乱来!” 韩阿六也只能点点头,问道:“复社那些逃出去的士子,都如何了?” “马士英派了人去追杀黄宗羲,他如今正绕道往滁州而去,我们正在暗中保护他……”那名特勤答道:“至于其他人,逃出去的不少都跑去了镇江,以顾炎武为主,应该是想劝说史可法领军回京平叛。” “大明还在时,史可法是兵部尚书,马士英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大明亡了,史可法还是兵部尚书,而马士英却成了内阁首辅,史可法还给排挤去了镇江!”韩阿六哂笑一声:“史可法若是个果断、不计名声的性子,当初也不会是马士英跑去济南迎驾了。” “也说不定!”那名特勤微微一笑:“若单只是史可法,顾炎武他们定然要白跑一趟,但镇江还有个贪权好利的‘奸商’,没准会助他们成事!” 第852章 犹豫 镇江府,处于长江和京杭大运河十字交汇之处、控扼南北要冲,进可争霸江北、退可据险保卫江南,乃是南京门户之地,素有“京口”之称。 明初之时,镇江乃是朱元璋的“兴王之地”之一,在朱元璋的规划之中,镇江是朝廷军事控制江南地区的前哨和关键所在,驻扎重兵,且镇江不像其他江南州府被明廷征以重赋、也无需承担漕粮白米北运的重担。 明成祖迁都京师之后,镇江开始逐渐脱离应天府等兴王之地,渐渐融入苏松等江南核心区域,苏松常镇往往并称于世,镇江的税赋也一涨再涨,渐渐与苏松等地平齐,成为重赋之地。 大明变成残明之后,镇江的税赋更为沉重,但却渐渐恢复了军事重镇的职能,史可法以兵部尚书衔亲自坐镇镇江,南京京营“二十余万大军”中拣选“精锐”两万人,还有苏松浙江等地招募的流民、运河等地的护丁船工等七拼八凑了五万余人,“镇守京口、防备江北”。 说是防备江北,但明眼人都知道,史可法这五万人实际上只是在防备左良玉而已,虽然这支拼凑之师和左良玉比起来根本不堪一击,但有他们作为屏障阻拦一时,好歹能给南京的王公贵族们争取逃跑的时间不是? 如今镇江城内外,已是一副金戈铁马的景象,南京城内发生的政变近在咫尺的镇江自然已经收到了消息,史可法传令全军预备,但直到现在还按兵不动。 被史可法当作行辕的镇江府衙门里已经吵成一团,扮作一个农夫逃到镇江来的顾炎武在衙门里心急火燎的吵嚷着:史部堂,马贼造乱南京、挟持君父、大肆捕杀东林党人,您手握五万大军,离南京不过咫尺之遥,难道要坐看马贼肆意妄为吗?您今日在此按兵不动,与助贼何异?” 冒襄也在一旁帮腔:“顾忠清说得对,史部堂,您师从东林六君子之一的浮丘先生左光斗,在马贼心中,恐怕也早就归于东林一党了,马贼若是将南京的东林党人杀绝,难道会单单放过您吗?” “我虽师从浮丘先生,但我非东林党众!”史可法答非所问,仿佛在扯开话题一般:“我史宪之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从不结党营私!” “史部堂!”顾炎武勃然大怒,冲到史可法面前,用力拍着案桌:“现在是说结党营私的问题吗?马贼已然兵变,如今还纠缠这些,有什么用?史部堂难道要放任马贼在南京大开杀戒、将整个大明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马士英……确实做得过分了……”史可法躲避着顾炎武的视线,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但他终究是奉圣旨行事…….” “奉什么圣旨?他冲进宫里幽禁天子,什么圣旨拿不到?”顾炎武更为恼怒,几乎是在怒吼:“锦衣卫指挥使骆太傅被软禁,掌锦衣卫事庞少保听说也被捕入诏狱,马贼摆明了是做了董卓曹操,天子的圣旨,还能做数吗?” “圣旨……终究是圣旨!”史可法硬梆梆的回了一句,问道:“忠清,辟疆说你们也有一份天子密旨,密旨何在?” 顾炎武一时无言,他刚刚得到黄宗羲拿着密旨出城的消息,阮大铖的人就跑来踹门了,顾炎武只能顾着自己逃命,哪里知道那封密旨被黄宗羲带去何方?甚至连黄宗羲是否被捕都不知道。 “若真有密旨,我自然会遵旨出兵平叛!”史可法见顾炎武这副模样,知道他手里根本没有密旨,叹了口气,语气放柔了一些:“忠清,我不是担心马士英他们,我是担心左良玉!左良玉不是个甘心窝在江北的,若是给了他个无诏起兵的借口,他到时候引兵南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马士英做得再怎么过分,至少他表面功夫是做足了,他是真拿着天子的圣旨在行事的!而我们呢?冒然起兵,岂不是白白给左良玉递刀子?” “左部堂,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顾炎武面色更为焦急:“若是顾忌左良玉,咱们更该以雷霆之势消灭马贼!趁着左良玉还没反应过来便抵顶局势,左良玉野心再大,难道还会给马贼这个失败者援手吗?可若是拖延下去,让马贼彻底控制南京、左良玉有了准备,到时候咱们可还有一丝翻盘的机会?” 史可法又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无旨起兵,此等违背朝廷法度的事,我等清正忠良之士绝不能做,你们不用再劝了!” 说完,史可法起身便往后堂而去,脚步匆匆如同逃命一般,堂中的官吏将官们面面相觑,也纷纷摇头叹气的散去,不一会儿,便只剩下顾炎武、冒襄几个复社士子孤零零的站在大堂中。 “迂腐!愚蠢!”顾炎武毫无顾忌的怒骂出声,尤嫌不够,一把将史可法的案桌掀翻:“大明之败,就败在他们这些蠢货的手里!什么清正忠良?一点污垢不沾身,做得了什么事?” 后堂有人出来看了一眼,又很快消失不见,显然史可法也自知理亏,只能由得他们这些复社士子闹腾了。 “难怪被人从南京赶到镇江来了,活该一辈子被人压一头!”冒襄也怒气冲冲骂了一句,问道:“史可法不愿调兵,咱们该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只能去滁州求孙阁老了……”顾炎武长叹一声:“若黄太冲逃出去,必然也是往滁州而去的,但是去滁州…….就算孙阁老肯动兵,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马贼不会不对孙阁老有防备的,此时必然也四处发圣旨,让左良玉、刘良佐等人看住滁州。” “如此……岂不是让马贼成了事?”一名士子问道:“难道我等复社的筹谋,还没开始就失败了吗?” 堂中陷入沉默之中,就在此时,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走了上来,朝顾炎武等人行了一礼:“诸位先生,家主请诸位赴宴一叙,诸位心中之忧,有解!” 第853章 信陵 顾炎武跟着那位师爷在镇江的街巷里绕了一阵,来到一处酒楼前,整座酒楼都被包了下来,整条街空无一人,酒楼前立着一队甲兵,领头的一人穿着南蛮甲、梳着月代头,扶着一把长倭刀瞪着顾炎武。 看到这名倭寇浪人,顾炎武已大概猜到那师爷的主家的身份,皱着眉跟他一起进入酒楼、登上二楼,进了一间包房,包房中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桌后一名身着淡红绢袍、头戴黑色文士方巾、皮肤黝黑、身材矮壮的汉子站起身来,行礼道:“亭林先生,久仰久仰,在下与先生刚在史部堂面前见过,用不着自我介绍了吧?” “镇江总兵,郑家四爷郑鸿逵,果然是您!”顾炎武冷笑几声,赶忙回礼:“郑总兵刚刚在史部堂面前一言不发,私下里却将在下找来,想来郑总兵所谓的解法,不能告知于他人。” “亭林先生果然聪慧!”郑鸿逵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为顾炎武倒上一杯酒:“听闻南京事变,本官也是心如刀割,亭林先生应该知道,郑家对大明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当年沦落草莽之时,就为大明护着这万里海疆,忠心可见一斑。” “于私而言,本官早年便来南京帮着家兄处理生意、交际游历,与东林党中的几位魁首人物也多有交际,如今他们蒙难,本官是痛彻心扉啊!”郑鸿逵叹了一声,竟然真的挤出泪来:“于公而言,大明遭此劫难,奸邪控制国都、操弄天子,忠义之士谁不心忧?谁不想救君父于水火?” 顾炎武瞥了眼那杯酒,根本没有饮用的意思,眯眼道:“郑总兵,你我为何要密议?想来不是为了装模作样的吧?有话直说便是!” “亭林先生好爽,那本官就直说了!”郑鸿逵呵呵一笑,语气瞬间严肃起来:“锄奸绝恶、匡扶正道,人臣本分,我郑家为大明忠良,自然是要尽本分的,你们想要做些什么,郑家愿意帮帮忙。” “在下若没记错,郑家如今正在图谋南洋,在镇江的只有三千余兵马和一支水师…….”顾炎武凝眉问道:“南京京营二十余万人马,虽然大半是废物,挑个两三万能战的还是没问题的,靠郑家这三千人,能对付得了他们?” “对付不了,若是武乡贼、东虏或孙阁老他们或许可以,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咱们这点人不可能打得过的!”郑鸿逵坦坦荡荡,笑道:“但镇江五万大军攻向南京,马贼他们再多二十万也打不过咱们!” 顾炎武隐隐猜到郑鸿逵的打算,试探道:“郑总兵,若是没有史部堂的同意,这五万大军如何调得动?” “若要调兵,并不一定需要主帅的同意!”郑鸿逵淡淡一笑:“战国时期,秦国围困赵国邯郸,魏王使大将晋鄙领军救赵,晋鄙顿军不进、两端观望,孟尝君夺其军权救赵、解邯郸之围,彼时孟尝君出兵救赵,可曾需要晋鄙同意?” “孟尝君窃符救赵,关键是在窃符!”顾炎武眉间皱成一团:“郑总兵,如今这‘兵符’在何处?” “自然就是那封密诏!史部堂有些话也没说错,此番马贼兵变,借口也是为左良玉出头,若是咱们无诏起兵除了左良玉在朝中的盟友,他必定会借此机会南下,只有持天子密诏、师出有名,才能让他有所顾忌,毕竟左良玉想当曹操,他手下的那些将帅,却没几个愿意跟他一起做乱臣贼子…….”郑鸿逵轻轻敲着桌子:“左良玉终究也只是一支拼凑之师的盟主而已,他同样需要师出有名,才能压服手下那些大小军头!” “所以你们的那封密诏就至关重要!”郑鸿逵拍了拍手:“但并不一定非要宫里带出来的那封!” 郑鸿逵的师爷捧上一封空白的“圣旨”,顾炎武已经猜到了郑鸿逵的打算,脸上表情严峻至极,看着那封“圣旨”发呆。 “伪造圣旨,诛九族的大罪,当然了,如今天下大乱,有的是地方可以逃,只是再也没法站在大明朝堂上了而已……”郑鸿逵自斟自饮,淡淡的笑着:“郑家是大明忠良,自然不会行此不忠不义之事,只能请亭林先生牺牲一下了。” “当然,亭林先生若是不想染这一身污垢,本官也不强求,本官待在这镇江便是,南京闹成什么样子,本官不会损失什么,郑家也不会损失什么。” 顾炎武呆呆的看着那师爷捧来笔墨和“御印”,忽然抬头问道:“郑总兵,你们郑家如今把重点都放在了南洋,为此还不惜和武乡贼媾和,如今又掺和在这朝局之中,是想要什么?” “郑家乃是海商出身,商贾嘛,自然是逐利为首要!”郑鸿逵老老实实的答道:“郑家如今最主要的生意,是向倭国贩卖生丝,然而……一则生丝产地大多在苏杭,处在那些官绅豪门的控制下,二则郑家在福建,只能贩卖陈丝,若能在松江等地拥有一处开埠港口,便能直接贩卖新丝,获利十倍有余!” “所以这朝堂争斗,郑家就必须搅一搅了!”郑鸿逵笑了笑,朝着那“圣旨”使了个眼色:“当然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保本,若是明摆着要赔本的事,郑家自然不会去掺和。” 顾炎武凝眉看着那“圣旨”,猛地一咬牙,提笔书写起来:“经世之学,首要在于担当!这圣旨我来写,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只希望郑总兵能尽快领军出兵,解救天子、铲除奸邪!” 吹干墨迹、按下大印,郑鸿逵拿过圣旨仔细看了几遍,微笑着点点头,又将圣旨交还给顾炎武:“亭林先生持天子密诏来镇江求兵,我等大明忠良,自然奉诏而行!亭林先生请即可与我等去求向史部堂宣旨,出兵南京平乱!” “史部堂出兵最好,若史部堂不出兵,我等便行一回孟尝旧事!” 第854章 矫诏 二更天,镇江城内鸡飞狗跳。 镇江四面城门都大大敞开着,举着火把的郑军兵将从各门涌入城中,脚步声踏得震天响,如一条熊熊燃烧的长龙一般向着镇江府衙和城内各处要点飞奔而去,镇江城的各处水关也被一一控制,一艘艘战船驶入镇江港口,船上放下跳板,冲下船的是一群群穿着各式倭甲的浪人雇佣兵。 镇江府衙大门前,得知消息的史可法立在台阶上,他的官袍显得有些皱巴巴的,面色有些黑沉、双眼微微发红,显然是正在熬夜,手中尚方宝剑已经拔出半截,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乃兵部尚书、持尚方宝剑总督江南兵马,尔等要做什么?兵变吗?”史可法扫视着包围府衙的郑家兵马,正气凛然的怒喝道:“郑总兵呢?让郑鸿逵来见本督!” 郑家兵卒哗啦啦向两边分开,郑鸿逵一脸阴笑的策马慢慢踱向府衙,顾炎武和一众复社士子骑马跟在他身后,顾炎武也穿着一身戎装,高举着一封“圣旨”,一边策马前行,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天子密旨!众官领旨!” 史可法眉间一皱,他十分确定顾炎武和那些复社士子必然没有带来什么天子密诏,否则他们必然一开始就会拿出来,也用不着搞这兵变逼宫的把戏,当即面色一变,尚方宝剑当啷出鞘:“顾忠清!郑鸿逵!你们竟敢伪造圣旨!” 顾炎武完全不理会史可法,在马上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天子御诏,众臣敬闻!” 一众郑家兵将轰隆一声跪倒在地,郑鸿逵也跳下马来,但他却没有跪下,只是微微屈着身子,一双眼警惕的盯着史可法,以防这位督抚忽然失心疯闹出事来。 “丁丑国难,京师为东虏所陷,先帝蒙难,朕自登极以来,无一日不谨记先帝遗命,夙兴夜寐,只求驱逐鞑虏、北归北都…….”顾炎武的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因为激动:“然自南迁之后,马贼窃居朝堂、欺压君父、操弄权柄、结党专权,政令赏罚、不由朕主,特书此诏,广招忠义两全之烈士,击灭奸党、清正朝纲……” “住嘴!住嘴!”史可法脸涨成了猪肝色,手中尚方宝剑乱挥,大喝道:“顾忠清!顾炎武!你不怕死吗?不怕诛九族吗?” 顾炎武沉默了一阵,忽然将圣旨一合,跳下马来,单手高高举着圣旨,大步流星的走到史可法面前,郑鸿逵吓了一跳,想要阻拦都没来得及,只能赶紧按着刀跟上去。 “史部堂,您要做清正之臣、要死守朝廷法度,可以!”顾炎武捧着圣旨,声音很低,但却底气十足:“污水我来接、抄家灭族我来受,您既然不想做事,我顾炎武、咱们复社,来帮您做事!” “史部堂,您也是受过浮丘先生教诲的,于国于民,何为利、何为害,您心中难道不清楚吗?您要修身,我等后辈敬重您,绝不阻拦,但我等后辈想要救国,也请您不要阻拦!” 顾炎武将“圣旨”往郑鸿逵怀中一塞,快走两步抵在史可法的尚方宝剑上,锋利的剑尖划破他的衣衫,几点血珠顺着剑身滑了一阵,滴落在地。 顾炎武却浑然不觉,大吼道:“史部堂!在下心意已决,史部堂这把尚方宝剑上斩奸恶、下斩昏愚,史部堂若真心觉得我顾炎武是奸邪昏愚、害国祸民之人,请先以此剑斩我!” 史可法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冒襄也跟了上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喊道:“史部堂若要斩,请先从我冒辟疆开刃!” 一众复社士子都涌了上来,纷纷跪倒在地,乱糟糟的高喊道:“请史部堂先以在下开刃!” 史可法面容扭曲不停后退着,脚后跟踢到衙门的门槛才停下,手中尚方宝剑哐当落在地上,猛地软倒在地,捂着脸痛哭着:“你们!是要让我遗臭万年啊!” “青史悠悠,从不负人!”顾炎武长出口气,朝冒襄使了个眼色,让冒襄领着人去将史可法扶回衙门里,转身向拾捡了尚方宝剑把玩的郑鸿逵说道:“郑总兵,那些军将们,就劳烦您安抚了。” “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拿把尚方宝剑玩玩?”郑鸿逵嘟哝一句,朝顾炎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亭林先生真国士也!您放心吧,有了这圣旨和尚方宝剑,我定然能安抚那些军将的!” 镇江城外,已经闹成了一锅粥,郑家这么大的动作,自然惊动了城外驻扎的大军,几名参将总兵等高级军官皆引兵往镇江城而来,被控制城门的郑家兵马拦住,双方吵成一团。 过了一阵,郑鸿逵才单骑出城,以史可法的名义召集各部军将会商,将那“圣旨”和尚方宝剑扔在桌上:“马贼造乱、控制南京、傀儡天子,天子发来密旨,要召天下忠义之士入京勤王、消灭奸党,史部堂已经接旨了,让本总兵代其领军,有此尚方宝剑为证。” 帐中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有人刚要质疑,郑鸿逵却摆了摆手,呵呵一笑:“诸位也知道,我郑家是海寇出身,所以我也不喜欢讲什么大道理…….” 郑鸿逵伸手指向一个个将领,问道:“许总兵,你部欠饷欠了几个月了?王副将,你部吃粟米吃了多久了?王总兵,你部之前兵变,连你儿子都被乱兵打死了,那些乱兵是为了什么而闹?” 郑鸿逵将帐中诸将一一点过,猛然一掌拍在桌上:“若不是我郑家不时海运来台湾等地的粮食,你们会饿死多少人?你们的粮饷都到哪去了?都给马贼送去江北喂了左良玉!” “此番追随马贼造乱的有不少勋贵,魏国公,富贵了两百余年,安远侯、临淮侯,哪个不是一两百年的豪贵之家,你们从他们那,能得来多少钱粮银饷?” 帐中一阵轰然,每个将领眼中都泛着光,郑鸿逵微微一笑,猛地站起身来:“大道理本总兵懒得说,想要吃饱喝足的,就和本总兵一起奉诏去南京,抢钱抢粮抢娘们!” 第855章 筹谋 南京紫禁城的内阁值房中,灯火亮了一整夜,马士英虽然行了曹操董卓之事,但他对寝龙床、宿宫室没什么兴趣,自从政变之后,这几日里依旧只在略显狭小的内阁值房之中办公,对宫中的那位小天子,至少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妥妥当当的。 “黄宗羲找到了吗?”马士英拨弄着摇曳的烛火,偶尔瞥一眼值房里的几个马党亲信:“人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关键是那道密旨在哪呢?” 值房中一阵沉默,有一个咕噜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回道:“元辅,魏国公已经挑选了精锐往滁州方向搜寻了,只是…….魏国公府还没有回话,应该是没有消息。” “一个文士,能跑到哪去?废物!”马士英骂了一句,又问道:“诏狱里的那位也没松口?” 值房里又是一阵沉默,有一人回道:“元辅…….再给我们一段时间,一定能撬开他的嘴……” “要快!要很快!”马士英一拍桌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你们也知道本阁为什么一定要拿那庞留做文章,只有他这个护卫先帝遗诏的忠良,才有份量捶死东林党伪造圣旨和太后懿旨、意图谋反行逆之事,南国公才有理由说服他手下那些军头做咱们的后盾,有南国公的兵马,那些乱七八糟的总督总兵才不会乱来,咱们才能彻底放手铲灭东林党、复社,和其他政敌,把天子变成咱们的掌中之物!” “所以必须要快,夜长梦多,我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黄宗羲把那封天子密诏送去了滁州,若是没有南国公相助,靠着南京京营那些臭鱼烂虾,如何能抵挡?” 阮大铖干咳一声,问道:“元辅,滁州毕竟相隔遥远,咱们还有时间准备,若是镇江的史可法……” “史可法不足为虑,他若是果断的性子,当初哪里轮得到我来抢这奉御驾南下的功劳?”马士英打断了阮大铖的话,满脸的不屑:“复社有些人逃到了镇江去,他们若是有密诏,镇江离南京咫尺之遥,史可法必然已经冲过来踹门了。” 阮大铖犹豫了一阵,问道:“元辅,史可法或许不足为虑,但复社那些士子都是些胆大妄为的,有他们在一旁鼓噪,史可法…….”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就只能鼓噪鼓噪了,史可法本阁了解,他必然是犹豫不决的,待南京大局抵定,史可法更不可能兴兵来犯了!”马士英冷笑几声,恶狠狠的评价道:“那群复社士子,终究只是一群娃娃,没有兵马,什么事都做不成!” 阴暗的诏狱之中,韩阿六靠在木栅门上,浑身的疼痛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感觉,但他还是奋力坚持着,尽力听清木栅门外那名特勤低沉的声音:“我们埋在郑鸿逵身边的暗线传来了消息,郑家和复社已经控制了镇江、软禁了史可法,镇江的大军应该会向南京扑来,先锋最晚明夜就会到,咱们要早做准备。” “没想到复社真能成事!”韩阿六浅笑一声,高声朝对面喊了一句:“瑷公先生!伪造圣旨、仕途断绝、全族危难,亭林先生好大的胆子啊!” “他一贯大胆、最能担事……”对面的狱室里传来一阵荷荷的笑声,夏允彝似乎也贴在木栅门上:“不枉我为了他落在这人间地狱里滚一遭。” “你们两个倒是苦中作乐……”那名特勤浅笑一声,面上严肃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悄悄塞进木栅门中:“如今最危险的是你们这些被捕的人,镇江兵马一来,马士英的如意算盘便彻底砸了,他也许会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对你们大开杀戒,这把匕首你藏好防身,江南局会安排个人进来保护你。” “我不要紧,关键还是小皇帝,一定要抢到手!”韩阿六将匕首藏好,提醒道:“锦衣卫里犹豫观望的不少,镇江兵马一来局势抵定,这些人只需要一个主心骨组织起来就会反水,骆养性得想办法救出来!” “此事江南局正在安排,我们已经在和几个骆家亲信搭线,到时候借他们的名义解救骆养性、送进宫去…….”那名特勤认真的点点头,低声说道:“江南局也正在安排连翘潜出城去联络顾炎武、郑鸿逵他们,到时候咱们会设法打开城门,帮镇江的兵马达成出其不意控制南京城的效果。” “若是别人去联络,顾炎武他们还会怀疑是不是陷阱……”韩阿六嗯了一声:“但连翘去,他们会以为是我安排的后手,我在他们那里,还算有些交情信誉……这安排不错。” “正是此理!”那名特勤左右瞟了瞟:“我该走了,六号,总之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镇江的兵马入城之后,我们会想办法引一部先来控制诏狱,江南局不会抛弃你,大熙更不会抛弃你,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 韩阿六点点头,目送着那名特勤离去,斜对面的狱室中又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夏允彝似乎被笑声牵动伤口,话语间夹杂着一阵“嘶嘶”的吸气声:“锦衣卫果然不简单,庞少保身陷牢狱之中还能从容布置,当真是锦衣卫里的青年才俊,不像在下,躺在这狱室之中便只能等死,什么都做不成。” 韩阿六浅笑一声,回道:“瑷公先生说笑了,锦衣卫两百多年的底子,总有为民为国的忠良之人,骆家两代执掌,也多多少少有些朋友故旧会舍命相助的。” 这些都是场面话,韩阿六说得自己都不信,低声自言自语着:“若光靠锦衣卫,恐怕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好我能依靠的,不是这朽坏的残明……” “此番若能得脱,性命便从此不是自己的了!”夏允彝语气有些昂扬:“人谁无死?不泯者心!吾心历此大劫,从此只属国矣!” “我这条性命也早就不属于自己了!”韩阿六笑了笑,强撑着站了起来,喝道:“瑷公先生,此心不单该属国,亦该属民!” 第856章 靖难 南京城厚重的城墙上冒起一点火光,有节奏的摇晃了一下,冒襄长长出了口气,扭头向身边作为大军先锋的郑鸿逵部将黄克辉说道:“看来那位连翘姑娘带来的消息不假,骆家的人已控制了城门。” “骆家两代执掌锦衣卫,到底还是有些后手,也省了咱们不少事!”黄克辉哈哈大笑几声,玩笑道:“冒先生,这先入南京的功劳,你在镇江辛劳了这么久,要不要自己去取了?” “我等复社士子举大事,乃是为国为民,不是为一己之私,这些功劳财货,谁拿都是一样!”冒襄瞥了黄克辉一眼,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我等复社士子一心为公,郑家若是也一心为公,复社自然也替郑家在朝堂之上说话,但郑家若想当另一个马贼,复社如何对付马贼,自然也就会如何对付郑家,复社坦荡如赤子,我这些话你尽管带回去便是,不过顾忠清应该早和郑总兵说明白了。” “冒先生放心,郑家最想要的是苏松的生丝和开埠通商的特权而已,没什么兴趣搅和朝堂的争斗!”黄克辉面上有些尴尬,赶忙转移话题:“这些事咱们说了不算,终究是得看上面的如何去谈,如今咱们还是先入南京为首要,某立刻去安排弟兄。” 冒襄点点头,忽然又叫住黄克辉:“黄参将,南京毕竟是国都,大军入城还是得注意一些,万一大乱,之后也不好替郑家遮拦。” “冒先生放心,此事某临行之前,四爷就交代过了!”黄克辉点点头,转身朝身后等待的几名将领吩咐道:“各部按计划入城,占据南京城门、水门等待大军抵达,山本君,你带着人跟着本将去夺紫禁城、抢下小皇.....皇帝陛下,马贼逃了都没关系,天子一定要抢下来!” “南京不比他处,各部不得私下劫掠烧杀,违令者无论何人皆斩!南京那么多勋贵,之后够你们抢掠个饱!” 众将轰然应声,黄克辉朝冒襄拱手一礼,马鞭遥遥一指:“入城!南京,是咱们的了!” 马士英又熬了一个大夜,看着桌上茶杯里的茶色起起伏伏,浑身都是倦意,但偏偏就睡不着,以前和东林党等政敌无论斗得如何激烈,他都能安然入睡,可是如今控制了南京城和天子,却整夜整夜睡不着。 马士英很清楚,临门一脚的时候最为危险,如今他看似成了大明的曹操独掌大权,但实际上地位却并不稳定,复社的那封密旨依旧悬在他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马士英清楚孙传庭能够留在江北、能够将总制江北诸军的名头让给左良玉,能够步步退让,是因为他公忠体国顾大局,而不是因为马士英这个内阁首辅或某些利益勾兑,若是真有一封密旨落在他手里,他必然会毫不犹豫起兵,谁也拦不住他。 而左良玉必然是首鼠两端的,他就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拼命了还怎么赚钱?只要不动他垄断运河的利益,他大不了再另外找一个朝堂上的代言人便是。 马士英感觉太阳穴针刺一般的痛,伸手揉了揉,另一只手在案桌上点着溅出来的一点茶水,不自觉的划动着,马士英待太阳穴稍稍缓和了一些,侧目看去,却见他不自觉的在桌上写下一个淡淡的“复”字。 “复社.......一群娃娃,怎么又突然想起他们来了?”马士英微笑着摇摇头,目光却牢牢被那个“复”字吸引着,突然不知怎的心浮气躁起来,一拍案桌,高声喊道:“来人!去镇江传旨的人回来了没有?让他立刻来见本阁!” 话音未落,一声似远似近的爆炸声忽然飘来,旋即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马士英凝眉侧耳仔细听着,浑身猛然一紧,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几乎将案桌推倒:“西牌巷!骆家出事了!来人!” 喊了两声,才有几名家奴跑进了书房,伺候着马士英飞速换了衣装,簇拥着他急匆匆往宅子外走去,马士英几乎是一路小跑,还在不停的吩咐着:“派人去找魏国公了吗?各门都要警戒,多派些人去宫里,必要的时候,先把天子太后统统押出来......”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身睡袍的阮大铖策马狂奔而来,还在马上便高呼不止,声音都惊恐扭曲着:“元辅,大事不好了!镇江的兵马杀过来了!聚宝门和朝阳门都已被乱军控制,乱军涌进城内,正在往禁宫而去,魏国公正纠集各部抵挡!” “什么?”马士英大惊失色,他刚刚还以为只是骆家的残余势力在尝试营救骆养性,如今得知竟然是镇江大军入城,只以为阮大铖在说什么梦话。 他能百分百确定史可法绝对没胆子私自起兵,史可法是左光斗的好徒弟,是充分吸取了东林六君子教训的,那是个将修身放在第一位的“清正之士”,绝不会让自己的名节沾上一点污点。 “冲进城内的有不少倭寇!”阮大铖还在嚷嚷着,将他听到的所有传言都嚷了出来:“据说他们也拿了天子密诏,要诛灭咱们!” “郑家……密诏!”马士英当即反应了过来,复社有心无兵、郑家有兵无名,两者勾搭在一起,复社那些娃娃胆大妄为伪造圣旨,便是给了郑家出师之名、给了复社举事之兵! 自己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孙传庭身上,一直用东林党去套复社那些无权无势的年轻士子,却忽略了大多是在海外活动的郑家对朝堂的野心、更忽略了复社那些东林后继,并非是钱谦益、史可法那般的“君子”! 马士英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阮大铖赶忙跳下马来扶住,他显然也失了举措,满面不停得冒着冷汗:“元辅,快逃吧,魏国公他们抵挡不住的,听说临淮侯已经收拾家当跑了,咱们也快逃吧……” “要逃……也要带着天子一起逃!”马士英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气急败坏的喝道:“带上天子,咱们去江北投左良玉,还有那些诏狱里关着的东林党、复社什么的,统统杀了!” 第857章 脱险 木栅门上绑着的铁链哗啦啦响了一阵,韩阿六猛地睁开眼,伸手按住藏在阴暗墙角、枕头掩住的匕首,狱室外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提醒:“庞少保,来了许多人,您小心些。” 韩阿六轻轻点头,蜷缩在那个藏着匕首的角落,将匕首藏在腿下,过了一小会儿,狱道中传来一阵喧哗呵斥声,木栅门嘎吱一响,一队锦衣卫涌了进来,随后一名身着大红蟒袍的男子摸着滚圆的肚子走进了进来,笑眯眯的阴阳怪气道:“哈!庞少保看着还生龙活虎的呢,不枉我这段时间差人给你送着各种好药。” “杨谷,别装好人了,你不过是怕我死了罢了…….”韩阿六微微坐直了身子,笑得仿佛老友重聚一般:“你现在是个什么职衔?坐了我的位子、还是义父的位子?” “暂时是庞少保的位子,锦衣卫副指挥使,掌锦衣卫事!”杨谷笑眯眯的回答着,缝一样的眼中闪烁着嫉妒的光芒:“想当初老爷子和骆太傅对我也是视若己出,庞少保,你说若不是你横插一杠子进来,你这位子本来也该归我的对吧?” “杨谷,你可知段孩儿是谁?”韩阿六忽然问道,见杨谷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嘿嘿一笑:“老爷子把他藏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他,就是找不到…….这才叫心腹,拿来做最重要的事,事办完了,也要帮着他把退路安排好,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可有可无!” 杨谷勃然大怒,咬着牙拍了拍手,一名锦衣卫捧上来一杯毒酒:“庞留,今日我没时间和你做口舌之争,给你挑了壶好酒,算是尽这些年的同僚之谊!” 韩阿六面露嘲讽,悄悄将右手伸进腿弯里握住匕首:“杨谷啊,你在义父身边混了这么多年,该知道在骆家一直是老爷子看重我,义父对我一贯冷淡,可老爷子走了之后,我依旧是扶摇直上,南渡之后义父不怎么管事了,锦衣卫里的事也没交给你们这些亲信,依旧是给了我,你可知为何?” 杨谷眼中光芒一闪,拦住那名捧着毒酒的锦衣卫,向韩阿六靠近两步,韩阿六全身绷紧,眼中余光瞥到一名诏狱新来的看守绕到杨谷带来的几名锦衣卫前侧,便摆出一脸微笑,朝杨谷招了招手:“因为我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骆家不得不用我,你背靠马士英那么大的优势都不敢对义父下手,难道想要一辈子被人压在下头当个玩物?你今日为何而来?难道不想靠着那个秘密保住权位性命。” 杨谷皱眉思索了一瞬,上下打量了几眼遍体鳞伤的韩阿六,又回头朝自己带来的几名锦衣卫点了点头,走到韩阿六身前,将耳朵贴了过去,韩阿六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倒在地,全身都压在他的身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杨谷一惊,慌忙下意识的挣扎起来,脖子上顿时被划出一道血痕,不由自主的惊叫出声,韩阿六高声喝道:“杨谷!不想死就别动!你能掀翻了我,这把匕首也能划了你的脖子!” 那些锦衣卫反应飞快,立马就要上前营救,那看守却猛然抽刀护在韩阿六身前,怒吼道:“弃械!弃!械!” 他一个人挡不住那些体壮身高的锦衣卫,但足够韩阿六结果了杨谷,那些锦衣卫都犹豫着不敢上前,韩阿六一边挟持着杨谷,一边冲他们大喊道:“你们今日为何而来?为何而来?马士英还有活路吗?杨谷这附逆的贼厮还有活路吗?你们要跟着他送死吗?” “你们都认得我庞留庞少保!你们被杨谷强逼着反乱,情理之中!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保证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那些锦衣卫面面相觑,不顾杨谷杀猪一般的嚎叫,纷纷扔下武器退到一旁,韩阿六长出口气,贴在杨谷耳边,低声说道:“你想知道我握着什么秘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大熙的人,老爷子知道、义父也知道!” 杨谷浑身一震,双目瞪得滚圆,正要出声,韩阿六已经一刀扎进了他的脖子里,紧跟着又一刀刺进他后心,彻底结果了他。 韩阿六气喘吁吁、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那看守赶忙上前扶住,一众锦衣卫见杨谷已死,纷纷退到狱室外跪着,即便他们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囚犯,没有一人敢再反抗。 韩阿六走出狱室,经过夏允彝的狱室时,却见一名锦衣卫拿着一条粗麻绳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夏允彝正瘫在地上不停喘着粗气,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托庞少保的福!”夏允彝咳嗽几声,笑道:“您若是再和那贼厮聊上一阵,在下怕是要在这诏狱之中殉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韩阿六大笑几声,伤口被扯动,钻心一般的痛,却止不住他的笑声:“瑷公先生还能走动否?你是要留在这诏狱中,还是和我一起去看看马贼末日?” “爬也得爬出这人间地狱去!”夏允彝扶着墙壁站了起来,那名拿着麻绳的锦衣卫眼疾手快,赶忙扔下麻绳上前扶住他,跟在韩阿六身后,其他锦衣卫见状,也赶忙跑去各个狱室,将那些幸存的复社和东林党人或背或扶了出来,一齐跟在韩阿六身后。 诏狱的看守们自然都不是傻子,早将诏狱大门打开,韩阿六刚刚出门,就见一彪兵马赶来,几十个精壮的军卒各个都是穿着倭甲的郑家雇佣兵,领头的却是那名军情处的特勤:“哈!没想到我们竟然还晚了一步,庞少保看来是用不上咱们了。” “宫中如何?”韩阿六没心思和他说笑,急切的问道:“骆……义父如何?” “庞少保放心吧,骆指挥使已经得脱,正往宫里去!”那名特勤笑道:“马士英也往宫中去了,想来是想要挟持天子北逃,正好,让咱们瓮中捉鳖!” 第858章 捉鳖 马士英拼命踢踹着马腹,操纵着战马飞速奔驰,那场爆炸仿佛如开关一般,让沉睡中的南京城瞬间如炸锅一般喧闹起来,街上到处都是乱逃乱窜的百姓,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仓皇鼠窜的南京京营兵卒,但马士英已经没空去管他们,只顾着催马往紫禁城而去。 正阳门敞开着、午门也敞开着,值守的锦衣卫不知逃到了哪去,马士英再没有以往的恭敬模样,直接策马闯进后宫、直冲到乾清宫前,才跳下马来一头冲进宫中。 乾清宫中灯火通明,小天子坐在御座之上,身子绷得笔直,御座旁垂着一道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太后坐在帘后,弘光皇帝的两个弟弟立在一旁,见马士英进来,都低下头去。 马士英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氛,小天子和太后自然不会把他们一家打包好了等他来挟持,当即立在乾清宫门口,也没有行跪拜大礼,而是遥遥向小皇帝拱了拱手算是行礼:“陛下,太后,南京城内有贼人造乱,危机禁宫,请陛下和太后随臣移驾他往,以免有不测之危!” 两位年幼的藩王挤在一起,面露紧张,太后身子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小皇帝身子坐的更直,朗声道:“朕自登极以来,无一日敢忘先帝教诲,先帝宁死不离北都,朕亦誓死不离南都,尔等要走,自己离开便是。” 马士英眯了眯眼,他若是放在崇祯朝,恐怕早就被拖出去砍了,小皇帝这番话,算得上是和他马士英彻底摊牌了。 “陛下,臣也是为陛下安全考虑,移驾与否,由不得陛下了,请陛下恕罪!”说着,马士英扬起右手微微示意,阮大铖领着几名家奴迈入乾清宫中,就要去“请”小皇帝和太后等人。 “马士英,给你留一条活路,你非要做乱臣贼子吗!”乾清宫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拐杖在地板上敲出重重的回音,马士英扭头看去,却见乾清宫深处涌出一群持刀披甲的汉子,为首一人,乃是之前逃到南京的大明周王朱恭枵,老态龙钟,还得靠人搀扶才能走路,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无比。 “骆指挥使果然被你们纠缠住了,幸亏我们还有一手准备!”朱恭枵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朝那些汉子挥了挥手:“在这里的都是周藩的宗室子弟,我等虽无能保不得国家,但你想要挟持天子,先杀干净了我们再说!” 马士英脸黑成炭,宗室参与国事,在大明必然是要重罚的重罪,可是再重的罪,周王恐怕如今这半截入土的年纪,恐怕也无所谓了。 小天子南下之前,东林党欲奉周王登基,虽然被朱恭枵拒绝,但终归和皇家有个芥蒂在,所以朱恭枵一贯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与诸官贵胄交际,让马士英完全忽略了他这个以刚烈闻名于世的贤王。 喊杀声远远飘来,马士英黑沉着脸,目光不断在小皇帝、太后和朱恭枵身上扫过,朱恭枵带领的这几个宗室子弟一个个满脸紧张,显然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菜鸟,马士英带来的家奴护卫可以轻易结果了他们、抢走小皇帝和太后等人。 但要和他们拼杀,就要浪费不少时间,喊杀声离乾清宫越来越近,脱困的骆养性必然是第一时间往禁宫而来,马士英早将紫禁城里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换了一茬,但朱恭枵却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领着人护卫圣驾,显然宫里的锦衣卫和番子没人想要站在失败者的一边,要么各自逃命去了,要么干脆投了对方。 还有冲进城内的镇江兵马,他们也必然会分出精锐来紫禁城抢小皇帝的,南京京营能阻挡他们多久?马士英丝毫不乐观。 阮大铖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上前一把扯出马士英的衣袖,劝道:“元辅,事态紧急,何必在此拼个鱼死网破?趁着还有时间,咱们赶快走吧,去了江北,还有翻盘的机会,留在这,死路一条!” 马士英重重点点头,朝小皇帝一拱手:“皇上不要以为除了本阁就能安枕无忧,希望明年这个时候,本阁还能来拜会陛下!” 说着,马士英狠狠瞪了周王一眼,转身大步走出殿去,他的家奴护卫也犹犹豫豫的跟着他离开,刚刚出殿,便有数人扔下武器逃跑。 “元辅!”阮大铖凑了上来,提议道:“赶紧去港口寻船往江北去吧!若是让那些贼兵控制了港口水关,到时候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往江北去,然后呢?去何方?”马士英一脸灰败,木然的上马,踱马前行:“去找左良玉吗?本阁若是带着天子,哪怕只带着太后、两位藩王去江北,左良玉都会给本阁十二分的礼遇,可本阁双手空空跑去江北,对他还有什么用?” 马士英顿了顿,惨笑道:“不,对他还是有用的,他必然会拿本阁的人头做见面礼,在这场南京变乱之中抢下一杯羹来,一个臭名昭着、操弄朝政、傀儡天子的失势的内阁首辅,对他左良玉来说除了一颗人头毫无作用……你不会以为左良玉那厮还会跟咱们念旧情吧?” 阮大铖面如土色,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元辅,北渡也不一定要去投左良玉……还可以寻机去山东…….” “屁话!”马士英怒喝一声,策马飞驰而去:“本阁乃大明内阁首辅,岂可屈膝于蛮夷?要去你去,不要辱了本阁的名节!” 阮大铖看着马士英离去的背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咬牙,也策马与之分道扬镳。 马士英在城内绕了一圈,登上一座钟楼,回头一看,护卫家奴都逃得干干净净,马士英苦笑着放眼看去,只见得各处城门一条条如火龙一般的队伍正冲进城中,“奉诏平乱”的喊声震天动地。 马士英长叹一声,手脚并用的爬上钟楼护墙,朝着远处发泄一般的怒吼:“复社!书生造反!你们以为除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吗?明年!本阁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 第859章 分道 马士英的尸体是在清晨被发现的,他从钟楼一跃而下,头先撞在了地面的青石板上,如同炸开的西瓜一般,鲜血四溅,仿佛在地上绘了一层鲜艳的图画。 马士英的尸体显得有些凌乱,绢丝做成的官袍被扯成一片片破布,御赐的犀牛皮玉带不见了踪影,系着玉佩的带子扔在血泊中,两只鞋子也消失不见,显然在入城的镇江兵马发现他之前,就有趁火打劫的乱民将他洗劫了一番。 骆养性用一张沾了香料的手帕捂着鼻子,围着马士英的尸体转了一圈,叹了口气:“马士英此獠,也算是个有能力的,只可惜不用在正道上,落得这般下场…….可惜,可惜。” “马士英确实有能力,温体仁也很有能力、周延儒也很有能力,即便是钱谦益,他的文采学识,儿子一辈子都赶不上……”拄着拐杖跟在骆养性身后的韩阿六淡淡的评价着,瞥了眼一旁同样在观尸的顾炎武、夏允彝等复社子弟:“但这大明就毁在他们这些聪明有能的人手里,反倒是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蠢人能有一番作为…….天下大乱、唯新能成,旧的那一套,早就该淘汰了。” 骆养性沉默一阵,也看向顾炎武他们,苦笑一声道:“可惜,现在想要维新已经太迟太迟了,积重难返,岂是几个书生就能扭转的?” “书生意气,本就该莽撞无畏的!”韩阿六轻轻抚过身上的伤口:“一波浪潮不行,会有第二波,第二波不行,就要有第三波,一波接一波持续不停,总有一天能够成功,但若是所有人都只修身顾己,又哪有成功的可能?” 骆养性点点头,转过身来,抚过身上的蟒袍玉带,笑道:“小留儿,我骆养性也是过去的人物,骆家两代执掌锦衣卫,到如今也该让给新人了,此间事了,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就交给你吧,你名正言顺掌锦衣卫事,复社那帮人和你交谊不错,应该不会反对的。” 韩阿六一愣,顿时面上一喜,又赶忙将情绪压了下去:“义父公忠体国、深得人望,这锦衣卫交在您手里,各方各面都安心,义父……为何要此时乞骸骨呢?” “以前占着这个位子,是为了骆家还有价值,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但如今这南京城就是个漩涡,呆在这里,哪怕是天子都不安全!”骆养性叹了口气,指了指马士英的尸体:“马士英死了,事情就了结了吗?马士英为何能造起这场政变?还不是因为江北有人给他撑腰?他只是没料到复社也想要政变,还有胆子伪造圣旨,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了,可若没有那密旨之事,谁能拦得住他?” 韩阿六朝北方看了看,凝眉说道:“即便左良玉想要当入京的董卓,他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恐怕也不会同意,否则马士英何必找魏国公他们?直接调左良玉南下不是更稳妥?” “以前不会,但以后可就说不定了!”骆养性冷笑几声:“八十万大军,军将没了利益、兵马饿着肚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干出来!” 韩阿六皱了皱眉:“此番造乱南京的有不少勋贵,加上马党和被马党迫害得家破人亡的东林党,还有钱谦益、吴伟业那些叛徒,这么多勋贵官绅,单单是抄家都能得到不少金银财货,复社已经准备好点算计数,分一大部分送去江北,安抚左良玉。” “够吗?”骆养性淡淡一笑:“就算现在安抚住了,以后呢?马士英每年亏空军饷两百多万,从其他各部的指缝里抠钱粮出来送去江北喂饱左良玉,复社能继续担着这每年两百多万的亏空去养着左良玉所部吗?” 韩阿六默然不语,骆养性摇了摇头:“他们做不到的,也不会去做,否则他们政变做什么?所以他们和左良玉必然会有一场冲突,什么时候左良玉的八十万大军成了饿鬼,什么时候就会渡江来抢掠江南!” “而江南的官绅,复社想要强国强兵,就一定要动他们的利益,比如之前马士英不了了之的改桑为稻之策,左良玉想找第二个马士英帮他操纵朝堂、傀儡天子,很容易。” “渡不过这个劫,复社最终就只能被一场大火燃尽!”骆养性呵呵笑着:“我嘛,不想跟着被这把大火烧死,所以干脆早早离开得了,湖广……哦,你们现在叫湖南了吧?老家好久没回去过了,也该去看看父亲的墓地操持得怎么样了。” 韩阿六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过段时间便去向上头汇报,会给您一家子安排一个临时的身份,您和咱们合作这么多年,咱们不会亏待您的。” “身份什么的倒不用你们挂心,锦衣卫里头别的不会,藏身匿迹还是学了不少的!”骆养性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韩阿六的肩膀:“只希望能早日恢复本名,行走在光亮之下吧!” 说完,骆养性转身便走,韩阿六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身正要去找顾炎武等人,顾炎武、夏允彝却自己走了过来,顾炎武恭敬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问道:“此番和庞太保是最后见面了,在下伪造圣旨,终究是灭族的大罪,在下还不想死,只能逃了。” 韩阿六怔怔的看着他,心中有些猜测:“亭林先生……想要逃去哪里?” “汉家男儿,自然不可能去投蛮夷!”顾炎武坦坦荡荡的笑道:“普天之下能容在下的,只有武乡贼的地界了,在下准备去长沙拜师三不先生王祭酒,从此不再入仕,潜心钻研经世之学,也算为天下做些有用之事吧。” 夏允彝在一旁插话道:“在下刚刚劝了他半天,只是他心意已经决,实在劝不住,不知庞少保可否念些旧日情谊,帮他伪装身份去长沙。” 韩阿六笑了笑,退后一步,向顾炎武还了一礼:“亭林先生既然去意已决,我自然要尽力帮忙,只希望日后有缘,我等还能异地再见吧!” 第860章 自救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飘下,放眼看去,天地之间一片雪白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孩童们嬉笑打闹的声响不时从远处传来。 吴成将窗户开了半扇,伸手出去抓了片雪花,看着它在手中融化,自言自语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啊!” “有这场雪,来年的旱情也许能缓解一些……”岳冰兰挺着肚子,靠在吴成身上,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只希望不要变成雪灾就好,新年初始,本来就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堆着,再来一场雪灾,那真是雪上加霜!”吴成握住岳冰兰的手,轻轻拍了拍:“特别是残明,江南那么大的变故,咱们也得早做应对的准备。” 去年年末,残明平定了马士英之乱,马党和东林党在这场变乱中两败俱伤,东林党被马士英刑杀无数,马党骨干除了少数北逃的,大多也被以附逆为名处以极刑,钱谦益被判抄家、流放台湾,史可法也心灰意冷,辞了兵部尚书等官职去浙江隐居教书。 孙传庭得黄宗羲密诏,当即领兵南下、入卫南京,左良玉此时才反应过来,赶忙派人往南京询问探查,又将逃到扬州的几个马党骨干砍了脑袋送回南京以表明态度,残明朝廷暂时也没法对他这个第一军阀下手,将抄掠的金银粮食分了五成北送,以“奖赏”左良玉“镇守淮扬之功”。 而复社自此登上残明政治舞台,除了顾炎武因为伪造圣旨被迫逃去长沙,黄宗羲充任吏部尚书,陈子龙充任兵部尚书、夏允彝充任刑部尚书、冒襄充任礼部尚书、方以智充任工部尚书、徐孚远充任户部尚书。 如今残明的内阁首辅是东林党的高弘图,阁臣也大多是东林党残余,但残明朝堂,实际上已掌握在了复社手中。 “复社大多原本都是无品无级的士子,或者中下层的官吏,猛然间提拔到高位上掌控政权…….”岳冰兰凝着眉,看向观雪的吴成:“残明里头必然会有不少不服气的,残明内部的斗争,必然会越来越激烈的。” “这是好事!”吴成微笑着分析道:“这次南京变乱,南京勋贵十家有七八家破门被抄斩,残明斗争得越激烈,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豪门贵胄被卷进来,他们自己把自己杀干净了,咱们以后入江南,也能省下不少事了。” 吴成顿了顿,又伸手去抓了一片雪花,语气有些唏嘘:“复社虽然推崇我大熙的经世之学,但他们的屁股还坐在君君臣臣、官绅士人那一边,依旧认为有限的改良就可以强国强军、可以对抗我们大熙和东虏,只有让他们把这条路走绝,意识到‘不改则亡、小改亦亡’的道路,才会接受我大熙这场改天换地的大变革。” 岳冰兰愣了愣,问道:“成哥,你对复社的掌权,似乎是认定了他们必然失败?” “不是复社必然失败,而是所有不触及根本的改良派,都必然失败!”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根本问题是什么?对大熙、对东虏,乃至于对李自成的唐国、孙可望的大东佛国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土地,对于残明来说,也是如此。” “官绅豪门这些旧有的势力,都是靠土地剥削农户和佃农来获取利益、积累资本,他们会轻易的放弃手中的土地吗?会停止兼并的动作吗?自然是不会的,无论是大熙、东虏、唐国还是大东佛国,都是使用暴力从那些旧有势力手中夺走他们的土地,再重新进行分配。” “而残明呢?复社士子本就是官绅豪门出身,他们个人或许能够背叛自己的利益,但他们的家族呢?亲友呢?江南无数的官绅士人呢?实际上复社也知道若是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革,必然会遭到极为激烈的反对和反抗,所以复社才想要选择有限改良的方式,希望能与江南的官绅士人形成妥协,尽量以温和的方式达到目的。” “但这可能吗?江南的官绅豪门会乖乖将自己的利益吐出来吗?不对土地进行再分配,百姓依旧没吃的、朝廷依旧收不上税,他们的改良措施只会变成一纸空文,再好的政策执行不下去,自然就会走向失败!” “书生意气,莽撞大胆,复社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其中必然会有激进的一批,见有限的改良走不通,便会倒向暴力的改革……”吴成冷笑一声,抚过窗台上的雪:“江南的官绅豪门也不会坐着等死,复社对他们动刀,他们就会寻找能够抗刀的保护伞,左良玉、刘良佐、刘国能、郑家,他们会一个个试过去,让复社疲于应付!” “还有虎视眈眈的东虏,复社对东虏的态度……”吴成淡淡一笑:“听说残明准备派一个使团来襄京拜见我,领头的乃是残明右佥都御史左懋第,此人在陕西韩城任知县时曾和农民军还有我们打过几仗,兵败逃到了江南,他算得上是残明的死硬分子,但东虏攻陷京师后,却是最早支持残明和咱们联合的,也是残明主战的代表人物之一,因此遭到了马士英不少排挤和迫害。” “残明派这么个人物出使我大熙,意图表露得很清楚了…….”岳冰兰接话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残明是要和我们化解往日干戈,一同对付东虏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东虏来说却糟糕透顶!”吴成冷笑着看向北方:“东虏如今全靠从残明走私粮食养活自己,若是断了这条路,东虏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吗?必然会大举南侵试图颠覆复社,复社若断绝往北方输粮,占着淮扬运河的左良玉也会损失惨重,没准会和东虏狼狈为奸,成为他们的马前卒!” “这对复社来说是个大劫,他们能不能挺过去,我一点都不看好……”吴成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积雪,随手扬在空中:“少数精英的自救,必然会被更加强大的力量碾碎,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唯有万民百姓的力量,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才有改天换地的可能!” 第861章 关系 大熙革命七年,满清崇德五年,残明弘光二年,夏初。 豪格叼着一根马尾草,敞开了衣服吊儿郎当的骑在马上,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拿着一把巨大的蒲扇,不停的扇着风。 “旱!旱!旱!”豪格抬头看了看天上炽热的太阳,呸了一口唾沫:“这贼老天,哪有一口气连旱三年的?今年至今,整个山东的降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范先生,您也看到了,山东旱成这副模样,今年又要歉收了。” 豪格身边,一名剃着金钱鼠尾辫、却穿着一身汉人文士青衫的男子拿着一张丝帕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乃是满清内秘书院大学士、二等甲喇章京范文程,闻言,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贼老天不会光欺负咱们的。” “但人家有办法去别的地方搞粮食啊!”豪格眉间皱了起来,仰着头拼命回忆着:“听说武乡贼去年派了个使团去了南洋,拜访了暹罗、亚齐什么的南洋小国,武乡贼卖给他们瓷器茶叶、丝绢布匹,给他们出售军器、帮他们训练军队对付佛郎机这些西番国家和他们交恶的南洋土邦,换取他们出产的粮食,今年白米都是一船一船的运回广州。” “除此之外,听说武乡贼还在南洋占了些地方垦殖,搞什么大庄园,连金贵的蔗糖都是成船成船运回广州……”豪格深深吐了口气:“海运艰难,但就算漂没不少、时日拖延,也总好过咱们困在这一隅之地,颗粒无收。” 豪格长长叹了口气,语带抱怨的说道:“当初没入关时,咱们还能靠抢掠关内的尼堪吃饱喝足,如今入了关,盘子大了反倒要饿肚子,范先生,你说说,这他娘的还不如不入关来得舒坦!” “肃亲王!”范文程语气顿时严肃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提醒道:“肃亲王,您和睿亲王他们不同,您的声威势力,都是皇上给您筹措的,所以您只能跟着皇上的路走、遵着皇上的规矩,更何况您如今在山东坐稳位子,也是靠的孔家那些汉人官绅的支持,有他们,您才有资本能和睿亲王争斗!” “所以整个大清谁都可以抱怨入关、谁都可以辱骂汉人,唯有您不可以!您这番话若是露出去,皇上听了也许无所谓,传到睿亲王他们耳中,必然会大肆鼓噪了,到时候您如何自处?” 豪格张张嘴,一脸的尴尬,赶忙尬笑着点点头:“范先生说的是,是本王心忧旱情粮荒之事,一时失言了。” 范文程皱了皱眉,朝江南方向看了看,问道:“左良玉呢?之前我大清全靠他走私粮草支撑,大清和残明敌对,南北运河却依旧络绎不绝,此番奴才进山东就是走的运河,沿途却萧条了不少,左良玉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左良玉!无信无义!”豪格用力呸了一口,浑身都是一抖,带动着胯下战马也嘶鸣了一声:“干他娘,银子都给他拨过去了,结果他就一直拖着不给,好不容易给了几万石粮食,有一大半都是已经腐烂的陈米,一打开都发了霉,吃下去一准中毒,还有一些根本就是滥竽充数的砂石和野草,根本没法用。” “如此看来,南边那些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了!”范文程微微一笑:“左良玉不是无信无义,是他确实凑不出余粮来了,以前马士英每年亏空两百万钱饷满足他左良玉一个,如今复社上台,自然不可能再继续这么养着他,也得给别家分一些吃的,分给左良玉的,自然就少了许多!” 豪格有些讶异,扇着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范先生这般神通?在残明那边也埋了暗线?” “复社上台之后,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要在江南埋线,不是难事!”范文程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残明小朝廷正在核定江南三镇兵员,裁汰老弱、清算战兵拨粮,那些被裁汰的军将兵马失了营生,心中就没有怨恨?” “孙传庭如今正在镇江整合史可法旧部练兵,练兵是为了什么?为了对付咱们大清吗?那他为何又要在与大清相距遥远的镇江练兵?江北三镇,左良玉、刘国能、刘良佐难道看不出复社和孙传庭的打算?他们就不会感到自危?” “而且练兵就要有钱饷,钱粮从何而来?去年南京之乱被抄家的那些勋贵豪绅,他们的积蓄弥补了亏空、奖赏了平乱的兵马,再各个军镇一分,还能剩下多少?如何够他孙传庭练兵?” “所以复社只能在那些江南豪贵官绅的身上想办法了,复社年初便下文各地火耗归公、杂税解户部一半,今夏又让孙传庭领兵在江南转了一圈,挨家挨户的向江南的官绅豪门们‘劝捐’,说是劝捐,钱粮数额却都定死了,就是拿着刀子逼人出钱出粮。” “此事本王也有耳闻,孙传庭也算是干这行的老手了,当初他练陕西新军,也是靠着掠取地方官府的杂税、勒逼捐纳的法子筹的饷……”豪格哈哈笑了起来:“听说当年陕西官绅弹劾他的奏疏都堆成小山了,要不是杨嗣昌给他撑腰,恐怕早就被砍了脑袋了,如今又有复社站在他背后,他是更加的肆意妄为了。” “所以反对他的人也和陕西那般如春笋一般冒出来了!”范文程冷笑道:“杨嗣昌自尽后,孙传庭被关入诏狱,其中就有那些陕西官绅上蹿下跳的鼓动的因素,江南的官绅豪门和陕西的那些官绅豪门有什么区别?但复社在朝堂上为孙传庭撑腰,他们上多少本奏疏,都毫无作用的。” “所以他们只能借助外力,希望掀翻孙传庭和复社,回到马士英那时你好我好的局面……”范文程朝京师方向一指:“左良玉、刘良佐这些大小军头,他们自然会尝试勾结,更进一步,还会尝试和咱们搭上关系!” “而我大清,又何尝不希望残明变回马士英掌政的那个残明?免得两面作战……”范文程指了指自己:“所以奴才才会来山东,在这里针对残明好好谋划一番!” 第862章 锄奸 “残明那些废物倒是不用担忧,本王一个人就能应付!”豪格自信满满的笑道:“之前残明那次北伐,几十万大军、好大的雷声,结果呢?本王还没使劲,他们就一溃千里了。” “残明再怎么无能,只要他们有北伐的意图,大清就总得留下不少兵马看着他们……”范文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分心太多,又如何全力对付飞速成长的武乡贼?” “去年武乡贼的进攻,大多数人都只看到了河套鄂尔多斯部的失利,惊诧于武乡贼的骑兵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北出长城、逐击蒙古部落……”范文程看向西方,满眼都是忧虑:“但实际上,被河套失利掩住的直隶战场,败得更惨!” “柳条边外的汉军旗防线,在武乡贼的攻击下可以称得上是脆败,佟图赖连两天都没撑过就全军溃败,李国翰的镶蓝旗汉军也是一败涂地,这两部是已经被武乡贼吓破胆了,祖可法倒是抵抗了几日,撑到了援军抵达,但他面对的本来也不是武乡贼的主力……” “还有吴三桂,那个滑头只与武乡贼炮战,见佟图赖溃败,便领军抛弃阵地退过柳条边……若只是他逃了也就罢了,汉军正白旗的石廷柱,太祖年间就跟着大清南征北讨的功勋之将,竟然也有样学样,跟着吴三桂一起跑了。” “汉军旗不是武乡贼的对手,平定之战中就摆明了的事!”豪格冷哼一声:“要对付武乡贼,还是得靠咱们满八旗!” 范文程瞥了豪格一眼,捧了一句:“肃王爷说的是,所以皇上有意要将山东的满八旗兵马抽调至直隶布防,肃王爷的正蓝旗也许也会抽调一些部众精锐,而那些汉军旗则调到山东来,应付残明。” “对付残明,那些汉军旗确实是绰绰有余…….”豪格脸色有些为难:“抽调满八旗布防直隶嘛,也确实是正理,但是要抽调本王的正蓝旗……恐怕弟兄们不会愿意啊!” “肃王爷!”范文程有些无语,赶忙提醒道:“肃王爷久经战阵,应该能看得清楚,如今在直隶,我大清就和当年明国的辽东军一样,只能修筑堡垒、自保守御,而武乡贼却和当年的大清一样,时不时就会出山西发起一场进攻,拆毁我军的堡垒工事、击垮我军的军心、威胁我军的战略要地和旗庄田亩,零敲碎打、让我军疲于奔命。” “肃王爷,驻守直隶的兵马必然是大清的精锐,但也会像当年辽东军一样,被不断的放血,放的是谁的血?这里头可大有文章可做!” 豪格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阴恻恻的一笑:“范先生说的是,本王会上书请求抽调正蓝旗精锐入援直隶,至于这些‘精锐’是谁,本王会好好挑选一番的,有些人一天到晚精力旺盛,总想着和本王作对,不如让他们去战场上发泄发泄!” “正是此理!”范文程见豪格明白过来,微笑着点点头,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之前武乡贼搞整风肃纪,还有残明南京变乱,有不少官绅逃到了我大清治下,许多都被留在山东做事,奴才此番来山东,也是来看看他们的情况的,此处可有北渡的汉人官绅?肃王爷,奴才可否去见一见?” “本王记得,附近的村子里有一个曾经效命武乡贼的议员什么的,受不了武乡贼的规矩逃来的,大清给他赐了田土屋宅,之后要安排一个什么官,去曲阜替我大清钻研理学…….”豪格拍了拍肚皮,呵呵一笑:“正午时分,饿惨了,咱们去叨扰一番,正好先考察考察他的学问。” 范文程自无不可,策马跟在豪格身后,行了一路,却见远处升起一股浓浓黑烟直冲天际,范文程和豪格皆是脸色一变,豪格赶忙赶忙招来戈什哈披了衣甲,与数十名戈什哈分散成一个疏松的队形,拍马朝那黑烟升起的地方而去。 一路狂奔,远远便看见一处庄子被熊熊烈火包裹,庄外一棵树上吊着几颗人头,树皮被削掉许多,用刀子刻上醒目的标语:“鲁南游击区敌后武工队,惩办汉奸、不扰百姓,投靠东虏、为虎作伥者,立行处决,悬此人头,以警众贼!” “鲁南游击区……敌后武工队……”范文程怔怔的看着那些标语,脑中百转千回:“这称呼好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 “哪来的贼厮!”豪格怒喝一声,打断了范文程的回忆,范文程扭头看去,却见豪格满脸涨红,策马抽刀冲到树前乱砍,将树上刻的标语砍得乱七八糟。 豪格犹不解气,回头冲戈什哈喝令道:“去把村子里的人都找来,本王要亲自问问,哪来的贼寇胆敢戮杀我大清的官吏、挑衅我大清!” 话音未落,只听得周围一阵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响,过了一阵,一支清军骑兵裹着烟尘朝村子飞奔而来,豪格和范文程凝眉看去,却见他们队形混乱、一个个都是满脸疲惫、提心吊胆的模样,有几个身上还挂着伤。 豪格眉间大皱,赶忙让戈什哈去将他们招来问询,一名一脸灰败的佐领策马而来,跳下马便跪倒在地,声音有些发抖:“肃王爷,本县有七八处官绅庄子和旗庄遭到袭击,汉人官绅和旗庄的管带都被砍了头,奴才得知消息,立即领兵去驱逐贼寇,未想那帮贼寇早有预谋,于半路上设下埋伏,奴才一时不慎,损失了十几个弟兄。” “好在额尔敦佐领的兵马就在附近,那些贼寇见有援兵,便遁走了,否则奴才恐怕也得交代了…….” “哪来的贼寇这么大胆,袭杀我大清的官吏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袭击我大清的兵马?”豪格隐隐觉得问题有些严重,扭头去看一边默然不语的范文程。 范文程却忽然一拍大腿,声音高昂的说道:“想起来了!年初朝鲜呈来的奏疏中,也有类似这般称呼的贼寇!” 第863章 密营 绕过一处密密的丛林,杨陆凯停下脚步,身后十几名曾经的天雄军军官纷纷跟着他停了下来,杨陆凯四处搜索了一番,在一棵树上找到一处隐蔽的标记,挥了挥手,领着众人继续向密林深处走去。 在密林中跋涉了两三里路,只听得不远处的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名穿着虎皮缝成的皮衣、拿着一把五骨叉、猎户打扮的汉子从草丛中直立而起,警惕的看着众人,张嘴便是满语:“此处乃是大清禁地、皇家围猎之处,尔等是何人?怎敢擅闯?” “我等奉命而来,入圣山寻仙问道!”杨陆凯朗声答道,那名猎户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又对了几个暗号,点点头,转身往密林深处而去:“随我来,跟紧了!” 又走了七八里路,从密林进入长白山中,寻到一个山谷处,谷口冒出几名扛枪持刀、朝鲜农户打扮的汉子,与那猎户叽里呱啦交谈了一阵,这才将杨陆凯等人放进了山谷。 入了狭窄的谷口,便是一片宽敞的平地,谷中用木头搭着一个个简陋的房屋,开辟着不少农田,还养了些鸡鸭,谷内一座山洞前,听闻消息的卢象升已等在洞口,见到杨陆凯等人,立即迎了上来,眼中含着热泪,嘴唇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 “卢督!”杨陆凯泪如涌泉、放声大哭,他身后的那些天雄军的将领也嚎啕大哭起来,哗啦啦跪倒在地,卢象升赶忙上前来扶。 “卢督!新野一别数年,我等天雄军的弟兄时时刻刻都想着卢督能出山再统领咱们…….”杨陆凯哭得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军机处来和咱们谈话,让咱们潜入辽地发展敌后,我等听闻卢督冒险在敌后经营,弟兄们没有一个怂蛋,都过来协助卢督!” “如今要叫卢掌事了……”卢象升抹着泪水提醒了一句,叹道:“你们来得好,来得好,在这辽地敌后想要摆脱小打小闹的局面,非得练一支强军在手不可,兵卒好找、军官难得,你们此番来辽地,我经营敌后的底气也更为充足了。” 卢象升将杨陆凯等人扶起,朝山洞里一指,笑道:“走吧,洞里备了酒菜给你们接风,你们是如何来的辽地?像我们之前那般偷渡登辽海道?” “属下是坐的郑家的船,以贸易为名先至朝鲜,然后再走朝鲜来的长白山……”杨陆凯跟在卢象升身后,语气中还是有些激动:“除了我们,与我们同船的还有几个文官,也潜入了朝鲜,不过他们不会往北走,会充作使团秘密拜访朝鲜。” 卢象升点点头,没有再询问,领着众人穿行于山洞之中,这个山洞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大军营,堆满了各式武器和装备,甚至还摆放着几门火炮。 “这些武器装备,大多是从朝鲜边军手上抢来的……”卢象升见杨陆凯等人打量着洞中的武器装备,解释道:“我们之前一直伪装成朝鲜的起义农户,主要在朝鲜北方的山区活动,如今咱们还需要积蓄实力,不是和东虏硬碰的时候。” 众人边走边聊,来到一处宽敞的洞中,只见一头剥了皮的鹿正架在一个木架子上炙烤着,桌椅围着这只烤鹿摆放着,桌上摆满了野味和各种泡菜。 “长白山区别的不多,就野味多,你们千里迢迢、远渡重洋而来,实在辛苦,都不要拘束,今日要吃好喝好!”卢象升哈哈笑着领着众人落座,随手夹了块肉塞进嘴里:“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咱们的粮食来源不多,一则打猎,二则自耕自种,但是长白山区秋冬往往就会大雪封山,靠打猎和耕种是养不活咱们这么多人的。” “所以很大一部分只能靠那些朝鲜两班的‘帮助’了!”卢象升用筷子往朝鲜方向指了指:“大雪封山前,咱们会出兵朝鲜攻打那些朝鲜两班的庄宅,‘没收’粮食,如果愿意主动给我们供粮的,便饶过不打,若是死硬反抗的,还能拿他们的人头作为警示。” 卢象升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朝鲜两班贵胄和文武官僚之中,有不少也不甘于向东虏卑躬屈膝的,大多是以前亲明的一派,这些人是我们最主要的合作对象,我们的粮食有不少就是他们私下里供给给咱们的。” “此事属下也有所耳闻……”杨陆凯仰着头回忆了一阵:“大明对朝鲜有立国之恩、再造大恩,朝鲜虽然被迫投降东虏,但实际上并不服气,属下自釜山一路北上,所过之州县贴布公文,大多还在使用着崇祯年号,属下过境忠清道怀德县时,正遇县中郊祭,该县知县用东虏崇德年号祭祀,结果引得县中士人暴乱,有年轻士子哄抢祭文扯碎、殴打知县,朝鲜民间态度,可见一斑。” “不单单是民间!”卢象升微笑道:“你们初来乍到,不知朝鲜国内情势,关内灾荒不断,东虏深受粮荒之困,故而对朝鲜的盘剥日益沉重,以‘市易’为名强迫朝鲜供给大批粮草和金银,朝鲜不堪重负,故而对东虏深恶痛绝。” “这两年东虏每年给朝鲜颁朔、赐予朝鲜历书,朝鲜皆将东虏年号涂掉,另写上残明的‘弘光’年号,而且朝鲜还在汉城左近修了一座大报坛,将洪武皇帝、崇祯皇帝的神位请进大报坛中,以使‘皇朝之日月,复照朝宗之邦’。” “朝鲜人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东虏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杨陆凯眯了眯眼:“但东虏不在乎,只要能继续压榨朝鲜,朝鲜人做什么,对东虏来说都无所谓。” “但对我们来说有所谓!敌后各区,以辽地最为艰险,得不到国内一分一毫的粮食装备的支援……”卢象升微笑着说道:“若是我们能将朝鲜拉拢过来,让他们暗中成为咱们的后盾,长白山游击区的发展,才能登上一个新的台阶!” 第864章 囚笼 山地之间的积雪中,被硬生生踩出一条路来,杨陆凯裹着一件厚厚的兽皮袄子,依旧感觉到寒意不停的往他的身体里钻。 “还真是稀奇!”杨陆凯如同入了大观园一般,左看看右看看:“关内的山最多也就秋冬季有些积雪而已,这长白山竟然到了夏天还有这么厚的积雪。” “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卢象升缓了缓脚步,微微喘了口气:“关外的旱情比关内轻,和这终年积雪的长白山脱不了干系,积雪融化灌入江河之中,周边村寨便有水可以耕种,这山上也温凉舒适得很。” 卢象升顿了顿,冷哼一声:“东虏便是靠着这长白山发家的,在山中建了不少祭台,正旦之时,东虏还安排了宗室官吏来祭祀,我本来准备趁乱打一场的,只可惜东虏防卫太严密,我们现在又以保存实力为首要,只好作罢。” 杨陆凯也停下脚步,直起身子扫视着在山道中跋涉的军卒,眉间皱了皱:“属下来辽地之前,军机处也是反反复复的强调,游击作战要以保存有生力量为首要,辽地比不得关内,关内的各个游击区都是大熙军中抽调骨干为基础组成的,在这辽地……全靠卢掌事白手起家。” “我之前也说了,在辽地招兵不难,难的是训练成军……”卢象升淡淡笑了笑,随手一指:“那个汉子,革命二年丙子之变时被掠来辽地充做包衣的汉民,东虏在关内杀了他一家老小五口人,在关外他娶了妻,又生了一子,结果东虏抢走了他们所有的粮食、还要取他们的性命,去年关外汉人包衣暴动时,他的妻儿又被东虏杀死了……和东虏可谓有深仇大恨!” 卢象升叹了口气,又指向一人:“那个,朝鲜咸镜道人,父祖便是奴隶,他一出身也是奴隶,奴隶嘛,什么东西都是主子的,东虏对朝鲜盘剥无度,那些两班贵胄便对他们这些奴隶肆意盘剥,他不过是私藏了一口口粮,就被一个两班贵胄吊在树上等死,若不是我们正好过境,恐怕就活活饿死了。” “他之所以加入咱们,只不过是不想再做奴隶了而已……”卢象升又指向另一个人:“那个,蒙古人,东虏所谓满蒙一体,是针对那些王公贵族的,他们这些底层的蒙古人同样受到东虏的压榨,他就是个例子,东虏支持的晋商以赊账的方式诓骗这些蒙古牧民借取高利贷换取食盐、粮食等物资,然后大肆掠取牧民的牛羊以解决自己的粮荒,甚至将欠债的蒙古人贩卖为奴。” “他和咱们军中的蒙古人,就是被东虏贩卖为奴时被咱们解救的,不想继续做奴隶,就只能和咱们站在一起!” 卢象升环视了一圈,感慨道:“我来辽地之时,执政曾对我说东虏所谓满清,不过是一个一小撮贵胄压榨所有民族和大部分人的囚笼,如今不得不承认执政眼光之独到,东虏在关内越困难,对于关外各族的压榨和剥削就越酷烈,除了少数八旗贵胄,没人逃得过。” “这些就是我们源源不断的兵员和支持者…….”杨陆凯明白卢象升的意思,眉间一皱,又问道:“关外各族……卢掌事,对于东虏同族的女直人,东虏也会肆意压榨吗?多少还是要留些活路的吧?” 卢象升轻蔑的笑了笑,问道:“你们来辽地之前,应该是做过功课的了,你可知什么是‘野人女直’?” “野人女直,是对建州女直和海西女直两部外的女直部落的统称…….”杨陆凯仰着头回忆道:“这些部落居住在更加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听说时至今日还有不少是茹毛饮血的部落状态,海西女直靠近蒙古,加之居住地域有不少优良的牧场,故而以游牧为主,建州女直则以农耕为主。” “而野人女直所在的地域山高林密,又远离中土王化,故而时至今日还以采集、渔猎为主。” “性狠戾,不畏生死,以杀死为吉祥,病终为不利,父子相杀,以为常焉!”卢象升朝北方看了看:“野人女直生性凶蛮,东虏便常掠之为兵,自老奴开始,东虏旦有大战、八旗兵力有损,便会出兵野人女直诸部抢掠丁口…….” “仅以洪台吉在位之时为例,崇祯五年,洪台吉攻打兀扎喇部,获男妇幼稚七百名;崇祯七年,攻虎尔哈部,俘男子五百五十余人、妇女幼小一千五百余人,东虏入关之前,几乎年年发兵劫掠野人女直,俘获抢掠丁口甚多。” “即便是入关之后,东虏也没停止对野人女直诸部的抢掠,之前与大熙的平定、河南之战,东虏八旗颇有损伤,便纵兵攻扫野人女直诸部,仅索伦一部就掠取了丁口一千四百七十一人,妇女幼子便有两千余人。” “若只是掠去人丁也就罢了,东虏为了断绝这些被俘获的野人女直丁口的后路,在劫掠人丁时往往会将野人女直的村寨夷为平地,而且为了区分野人女直和东虏,还会在这些丁口面上刺字。” “这些野人女直丁口在东虏军中,一般会充作冲锋陷阵的死兵,打仗冲在最前面,战死战伤自然也就以他们为主,若是能完好无损的退下来,东虏自然是不吝重赏的、树个榜样的,若是伤了残了……那就只能等死了。” “野人女直和东虏勉强也算一族,但他们压榨起来可是毫不手软……”卢象升呵呵笑道:“听说自老奴反乱以来,从黑龙江嫩江松花江图门江整个流域的野人女直诸部都深受其害,人丁部族直线下降,仅达翰尔部就被掠走丁口一万四千余人,几乎灭族,黑龙江流域差不多都成了无人之地。” 杨陆凯凝眉点点头,似乎猜到了什么:“卢掌事,咱们今日挑选精锐翻山越岭的奔袭,难道就是针对这些野人女直去的。” “确实!”卢象升坦率承认:“我们收到消息,有一支东虏披甲人正押解野人女直丁口南下,我准备拿他们练练手,也让你们看看咱们长白山游击区的战力如何!” 第865章 野人 攀山越岭,从天亮走到天黑,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蔽得严严实实,山林之间卷起一阵阵寒风,在密密麻麻的原始丛林里横冲直撞,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如同鬼怪在嚎叫。 杨陆凯感觉胃里泛出一股酸水,强忍着咽了下去,双腿有些止不住的打颤,周围的长白山游击区的战士们呼吸比之前急促了不少,几十里的山路走下来,这些战士们虽然气喘吁吁,却没人抱怨,连一个掉队的都没有。 “都是受苦受难的人,吃惯了生死一线的苦头,这点山路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了……”卢象升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他甚至还有余力观察杨陆凯这个旧部亲信:“他们都是上好的精兵种子,吃苦耐劳、勇敢无畏,但毕竟之前是包衣、是奴隶、是牧民,缺乏军事素养,这就是我们要帮他们弥补的。” 杨陆凯认真的点点头,又咬着牙走了几里,卢象升将手指插在口中吹了阵口哨,远处丛林中哗啦啦一阵响动,几名扮作猎户的人走了出来,领头的便是一直紧追着那支东虏的押解部队的唐普。 “卢掌事,您倒是守时!”唐普哈哈笑了几声,也不废话,当即通报起了情况:“百来个东虏,十几个披甲人,其他的都是余丁,押解的野人女直,丁口三百来个,妇女幼童六百多个。” “姜队长他们到了吗?”卢象升问了一句,让军将战士们原地休息,朝杨陆凯招了招手,跟着唐普往那些清军扎营的地方摸去。 “姜队长和杜队长他们的密营离得近,早就已经到达位置了…….”唐普朝杨陆凯拱了拱手,领着卢象升等人往前摸:“他们也在休整,就等卢掌事下令,便按计划一起进攻。” 卢象升摸到一处草丛中,从腰带里摸出望远镜仔细观察起来,远处一处避风的山洼里,零零散散扎着一个个帐篷皮毡,山洼里只看得到几个值守的清军余丁,其他的清军应该都躲在帐篷皮毡中酣睡着,他们也是攀山越岭远道而来,还要押着数百野人女直的部众,早就是人困马乏了。 那些野人女直的部众就没有他们这般待遇,都被粗麻绳将手脚捆得严严实实,一堆一堆串在一起,即便有人想逃跑,也没法带着一堆人一起跑。 “关外东虏和关内的东虏八旗不一样……”卢象升一边观察着,一边如一名尽责的教师一样教诲着杨陆凯:“关内东虏八旗装备精良,火器火炮不少,大多披甲,而关外的东虏基本都是二线部队,披甲的很少,大多都是以余丁为骨干,装备也很低劣,很少配备火器,基本还在使用弓箭、刀枪之类的冷兵器。” “但关外的东虏比关内八旗凶悍不少,哪怕是余丁,大多也悍不畏死,甚至敢顶着咱们的火器冲锋!”卢象升将望远镜递给杨陆凯:“而且他们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与猛兽相搏,个人搏杀的技能也很优秀。” 卢象升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军官摸了过来,递上一杆火铳:“对付这些东虏,自然是火铳火器最为有用,管他再怎么悍勇敢战、披没披甲,一铳一炮下去也得丢了性命。” “我们手里的火铳不少,大多是从朝鲜人那里缴获的,朝鲜人原本以骑射为国技,军官升迁都得考核骑射,但万历年倭国侵朝,倭国的铳和大明的炮给朝鲜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鲜官军便大批引进鸟铳火器,不止军队之中,民间也流入了不少火铳火器。” “所以我们也顺手缴获了许多!”卢象升苦笑一声,拍了拍手:“只可惜咱们没法自产弹药,只能省着些使用了!” 至二更天,看着远处清军营地的火堆渐渐熄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卢象升一马当先,领着众军又向清军营地摸近了些,杨陆凯见连放哨的余丁都东倒西歪的开着小差,压低声音说道:“属下在大熙军中和东虏交过几次手,东虏营盘严密、纪律严明,这关外的东虏……竟然这般松散。” “因为他们以为关外是他们的大后方,普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卢象升呵呵一笑,用力挥了挥手:“以前或许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鸟铳的火绳被次第点燃,四周山林里闪烁着一片灿烂的星光,箭头上裹着油布的引火箭如流星一般射向那些帐篷皮毡,掉落的火星瞬间引燃一片火海。 清军营地里到处是慌乱的喊声,打着赤膊、甚至光着身子的清军兵卒乱哄哄的从燃烧的帐篷和皮毡中逃了出来,迎接他们的便是一轮火铳的轰击,火铳手都不用刻意瞄准目标,那些野人女直的部众被绑得严严实实,连逃都没法逃,营地里能动弹的,必定是清军无疑。 “咱们弹药不多,只打一轮!”卢象升提起关刀,一马当先冲杀出去:“将为军之胆!为将的敢冲锋陷阵,当兵的才能悍不畏死!” 四周山林之中爆发出一阵喊杀声,游击队的战士们乱哄哄的拿着各式冷兵器冲向清军营地,杨陆凯也提着刀混在他们之中,心中暗暗评价着:“无组织无纪律……但是,勇敢!”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毫无防备的清军人数上本就少了不少,不少人慌不择路甚至连武器都没拿,只能赤手空拳的搏斗,自然不是游击队的对手,大多被斩杀当场,只有两名余丁被游击队俘虏。 但他们很快也丢了性命,游击队将那些野人女直的部众统统释放,将那两名俘虏绑在树上,让这些被毁家灭村的野人女直部众尽情发泄,唐普趁机带着军中教导和军情处的弟兄对他们劝降。 “游击战最大作用是什么,你知道吗?”卢象升看着那些又哭又骂的野人女直部众,继续着他的教诲:“是毁灭敌人的基层治理!” “东虏靠着汉人包衣、朝鲜奴隶、蒙古牧民替他们生产供给,靠掠取野人女直诸部弥补他们的八旗损失……”卢象升伸出手去,紧紧握拳:“我们在这辽地,就要将他们化为己用,断东虏的粮、抢东虏的兵,让东虏在辽地的统治,成为一个一推就倒的空架子!” 第866章 游猎 弓弦响,一箭飞射而出,一只奔驰得几乎四脚离地、快要飞起来的兔子身子猛得一扭,扑通一声滚倒在地,四条腿还在不甘的抽搐着。 “睿王爷好神箭!”头戴网巾、一身汉家衣袍的洪承畴淡淡的笑着,策马跟在多尔衮身后,他挂在马上的弓箭没有动用的迹象,战马屁股后边也没有悬挂一只猎物。 “当初在关外,长白山中莫说野兔野鸡,便是大虫黑熊都多如牛毛,入了关,连围猎都不知去哪,只能在这燕山之中转转了……”多尔衮放缓马速,扫了一眼洪承畴:“洪先生一贯深居简出、不理政事,今番却能接受本王的邀请来游猎,本王也是大感意外啊!” “皇上最忌讳的,就是八旗贵胄交结汉臣,除了肃亲王以外,与汉臣相交的八旗贵胄,都受过皇上的处罚,睿王爷这么敏感的身份,却主动邀请在下同行游猎,在下也意外的很!”洪承畴哈哈一笑,朝京师方向看了看:“皇上的身子……还好吗?” 多尔衮沉默了一阵,眼神有些躲闪:“宸妃娘娘忧思之症一直不见好,皇上每日守在永和宫中,自然也跟着日日忧思、积郁成疾了。” “单单是为了宸妃娘娘?那皇上可真算得上古来第一深情的皇帝了!”洪承畴冷笑一声,看着多尔衮的戈什哈将那兔子取来:“睿王爷,您既然邀在下来游猎,何必遮遮掩掩,皇上到底是忧于妃,还是忧于国啊?” 多尔衮又是一阵默然,洪承畴见他不搭话,也微笑着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到底还是多尔衮绷不住了:“洪先生何出此言,大清入关之后蒸蒸日上,有何处可忧?” 洪承畴没有直接回答,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摸着上面的刻字,问道:“睿王爷,大清军中,无论将帅兵卒,所用箭矢都有在箭杆上刻上名字标记的习惯,这个习惯在明国极少,在流寇那里也极少,在武乡贼那里甚至根本不存在,唯有清军之中无论汉满蒙皆极为普遍,此是为何?” “一则便于计功,射中敌军,只需查验箭矢标记名字便知是谁的功劳……”多尔衮顿了顿,有些犹豫:“二则…….” “二则箭矢也不便宜,方便回收使用!”洪承畴见多尔衮说不出口,干脆自己解答道:“一等青鹤翎,每五支价银一两八钱,最便宜的三等青鹤翎,每五支也价银一两四钱,按照八旗配备的最低标准,一袋十二支,便要二两六钱。” “流寇军备靠抢掠后再分配,自然没有刻印的习惯,明军箭矢由朝廷装备,只有将帅家丁瞧不上朝廷给的那些垃圾,又有余钱购买优质箭矢,才会有刻印的习惯,而武乡贼的箭矢同样是由朝廷装备,但他们的质量很高,价格也比大清的低得多。” “大清各军的箭矢都需要自己购买,而大清给各路军兵开了多少银饷呢?”洪承畴把玩着那支羽箭,丝毫不理会多尔衮略显难看的脸色:“按照大清定制,八旗马军月饷四两,但实际上除了各旗戈什哈和少数精锐,有几个能领实的?大多只能领三两月饷,披甲步军一月只有二两月饷,不披甲的,月饷只有一两五钱,也就是说,一般的八旗兵将一月薪饷连买一袋羽箭都艰难!” “这还只是羽箭而已,一匹战马至少要十两银子,按照八旗定制,一名合格的骑兵至少要三匹战马才够使用,一身盔甲少说也得十几两银子,八旗都支付不起,何况是其他薪饷更少的各军?” 洪承畴忽然噗嗤一笑,开玩笑一般的说道:“不知道睿王爷知不知道,如今京师钓鱼楼一个二等厨子的月饷都有二两银子,八旗骁勇,恐怕平日里还不如一个厨子过得舒坦。” 多尔衮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洪先生,你倒是胆大妄为,这些话恐怕是本王正白旗中最亲近的奴才,也没几个敢对本王说的。” “睿王爷冒着天大的风险邀在下来游猎,难道是为了听在下说些奉承的虚话吗?”洪承畴哈哈一笑,拍了拍箭囊:“无粮无饷,再强的军队也会飞速堕落的,在下是亲身经历过的,大清如今还能靠压榨蒙古、朝鲜和汉人包衣来勉强维持,可又能维持多久?” “今年至今,山东、直隶等地有多少旗庄和汉人豪门的庄子遭到那什么游击队的袭击?这些游击队背后固然有武乡贼的支持,可是他们能在大清的眼皮底下站稳脚跟、让大清寻之不着、剿之不能,往根子上说,不还是因为大清对汉人包衣和农户压榨过度,让不少汉民明里暗里的支持他们、充当他们的耳目后盾吗?” “还有朝鲜,长白山一伙毛贼,朝鲜三千里江山、十余万兵马解决不了?恐怕是根本就不想用心去剿,更存了祸水北引、贼寇守国门的心思吧?” “还有蒙古诸部,年初爆发的走私案,蒙古人在大同、榆林一线悄悄向武乡贼走私粮食食盐、贩卖战马,搅进去的还不是一两个部落,连鄂尔多斯部去年被武乡贼打得那么惨,都有牧民悄悄和他们交易,满蒙一体,终究是比不过吃饱肚子。” “长此以往,大清会慢慢被掏成一个空架子,一推就倒!”洪承畴忽然勒住战马,朝京师方向一指:“睿王爷,此事您应该比在下更清楚,皇上英睿神武、天降神君,在下都明白的道理,皇上也不会不清楚,皇上是忧国忧民,所以身子才出了问题,也没太多的精力去管束身边之人了,睿王爷这场游猎,皇上恐怕永远也不会得知了吧?” “洪先生猜得没错,皇上一人担着整个大清天下,如今身子不行了、担不住了,底下的奴才们自然就寻觅起能帮皇上分担的人来了!”多尔衮坦坦荡荡的点点头,也勒住战马,认认真真的问道:“洪先生,此等危局,有何法可解?” 第867章 离间 “睿王爷心中有数,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询问在下呢?”洪承畴指了指多尔衮马屁股上挂着的一堆猎物:“睿王爷刚刚也说了,长白山的猎物比燕山的又多又好,八旗之中恐怕也有许多人怀念关外的生活吧?” 多尔衮没有否认,咧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皇上不会同意的。” “皇上为何不同意?”洪承畴也咧嘴一笑:“因为领大清入关,是皇上这一生最大的功业,坐在紫禁城中,皇上便是元世祖、金太祖那般入主中原、问鼎天下、留名青史的天降神君,即便皇上百年之后大清不得不退出关外,那也是子孙无能,不辱皇上的名望。” “可若是皇上自己退出关外,便成了一个窃据神京的胡虏,如唐时攻陷长安的回纥、吐蕃,君王名号如何,有几个人记得?”洪承畴冷笑得毫不掩饰:“所以皇上一定要坐在紫禁城里,越是大限将至,越是要赖在紫禁城中,对想要东归的八旗贵胄,打压得就会愈发酷烈!” 多尔衮沉默着不说话,抓着猎弓的手紧得有些发白,洪承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忽然提高声调,低喝道:“这是在以损害整个大清的利益,谋取一己之私!” “大清为何能走到今天,睿王爷应该比在下更清楚,先有八旗议政,然后有八王议政,大事小事,八旗贵胄商量着来,公平公正!”洪承畴心中不屑,却是一脸的冠冕堂皇:“但皇上将所有权力都慢慢握在手中,便越来越只顾一己之私,置大清和八旗整体的利益于不顾!” “在如今皇上心中,恐怕只想着皇上一人之事,勉强还想一想豪格这个亲儿子,至于八旗的其他贵胄,在皇上眼中和我们这些尼堪恐怕也差不多,都不过是奴才而已!” 多尔衮浑身一震,眉间不自觉的一皱,笑道:“洪先生还真是胆大妄为,就凭你这番话,我就该取了你的脑袋!” “睿王爷要取在下的脑袋,随时都可以…….”洪承畴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反倒挺了挺胸膛:“在下若想要明哲保身,恭维奉承的话也装了满腹,但睿王爷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私下与在下勾连,恐怕也不是为了听在下拍马屁的吧?” “洪先生当真是人精!”多尔衮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的从盯着洪承畴:“洪先生和张先生不一样,不是愿意明哲保身的人,那张纸上的四个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不是甘愿碌碌无为一生的人能够写出来的。” “六宫,主弱……没想到睿王爷还记得那四个字!”洪承畴哈哈一笑,一副坦荡模样:“有些前明的同僚说崇祯一朝,周延儒最狡诈、温体仁最聪明、杨嗣昌最激进,而我洪承畴则最会做官,做官嘛,没有什么别的诀窍,无非是见缝插针钻营而已。” “洪先生还真是坦诚,本王就喜欢你这般坦诚!”多尔衮也跟着哈哈一笑,放眼看向南方:“从去年冬季开始,各部逐步换防,满洲八旗除了镶蓝旗管束草原、正蓝旗留守山东,其余六旗皆北调入直隶,接手汉军旗布防柳条边……” 多尔衮顿了顿,认真的问道:“洪先生,满洲八旗是什么态度,本王自然清楚,但是汉军旗在豪格手下,他们是个什么态度?皇上对汉军旗算是优待有加,豪格又是个萧规曹随的人物,汉军旗和满八旗,是一条心吗?” “满八旗八个旗,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打算,汉军旗也是八个旗,又怎会是铁板一块的呢?”洪承畴回答得毫不犹豫:“如吴三桂,他手下大多是原来辽镇的兵马,这些人若退出关外,吃什么喝什么?吴三桂将京师的一大家子置于危险之中也要开宁远城投降,不就是为了权位?若是退出关外,他这个怀顺王还有什么用处?不说权位,恐怕性命都堪忧吧?” “祖可法和吴三桂是一个情况,还有像蒋发那般在关内投降大清的降将,他们退出关外,还有什么作用?无用之人,马科是怎么被斩首的,他们谁没有看在眼中?故而他们必定是坚定支持大清留在关内的。” “但石廷柱、佟图赖、孔有德他们这些汉军旗的老臣却不一样,他们为大清效力已久,在关外大清吃肉,他们也能喝汤,除了大清也无路可去,心中必然也是觉得东归要比留在关内被软刀割肉要好得多,所以他们和吴三桂他们不一样,必然是坚决支持东归的。” “但旧汉军旗在平定之战中损失惨重,他们声望地位高,手里的战力却比不过吴三桂这些新汉军旗的,兵强马壮,才有说话的底气!”洪承畴淡淡一笑,拍了拍自己:“睿王爷此番邀在下来游猎,恐怕也是想要在下帮忙改变这种情况吧?” “洪先生又猜中了!”多尔衮重重的点点头:“本王与你说个消息,皇上派了范文程去山东,范文程在我大清是个什么角色,洪先生想来也清楚,皇上是想要挑拨左良玉和残明朝廷内斗,让江南一团乱,解了我大清一面之围。” “若单单挑拨左良玉和残明内斗,于我大清又有多少利益呢?”多尔衮双目泛着寒光:“豪格不该是个能冷静的按耐住性子的人,江南富庶,残明闹起来,他应该也要趁机去抢上一把。” “反对东归的汉军旗死伤惨重,最好豪格也能铩羽而归!”洪承畴接过话头:“皇上留驻关内的支持者在一场冲动的战争中消磨大半,睿王爷的支持者自然就越来越多…….范文程去挑拨左良玉,而睿王爷是想要在下去挑拨豪格和汉军旗!” 多尔衮笑而不答,远处的戈什哈呼啸一声,山林之中蹦蹦跳跳钻出一只鹿来,多尔衮哈哈一笑,策马持弓追了上去:“没想到这直隶地界还有这般鲜亮的鹿!此鹿归本王所有了!” 第868章 利用 猩红的鹿血在碗中晃荡,多铎舔了舔嘴唇,一口喝了干净,身子顿时燥热起来,多铎随手扯着马褂,一边问道:“所以,洪承畴那厮最后同意去山东了?” “他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多尔衮摇晃着碗中的鹿血,慢条斯理的啜饮着:“我大清的局势,他比很多八旗贵胄都看得清楚,豪格是个什么东西,他同样清楚得很,在我和豪格之间选择,他只能站在我们这边。” 多铎点点头,又皱皱眉:“话虽如此,但洪承畴实在太精明了,这么精明的人物,怕是不好控制吧?” “无兵无将无粮无地,再精明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多尔衮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他不是个愿意一辈子沉寂的人物,离了大清,他还能去哪里呢?残明?残明如今是风雨飘摇,他若是想当大明忠良,在松锦学曹变蛟不好吗?” “还是武乡贼?武乡贼发布的战犯汉奸名单里,他可是前十的人物,就在吴三桂的下头,武乡贼对所谓的汉奸是个什么态度?这些日子直隶山东各处庄子遭袭,武乡贼支持的那些什么游击队,一个个都喊着锄奸的口号,洪承畴这么个大汉奸,你觉得在不在武乡贼的袭杀名单里?” “洪承畴是个聪明人,他理得清利害关系,吴三桂他们还可能拥兵自重投降武乡贼求一条活路,他这个无兵无势的家伙,对武乡贼除了砍了脑袋警示世人,毫无价值!所以他洪承畴只能一条路跟我大清走到黑!” 多铎舔着唇上的鹿血,凝眉道:“若是洪承畴真的一心一意跟着咱们,这倒是件好事,他是个有才干的,咱们也总需要一些尼堪来装点门面,反对我们的势力越少越好。” 多尔衮赞许的点点头,嘱咐道:“汉八旗这边可以交给洪承畴,满八旗这边你要多往二哥那边跑一跑…….” 多尔衮顿了顿,扭头看向紫禁城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洪承畴有番话我深表赞同,我大清能从建州一个蛮部走到今天,是因为八旗虽各怀心思,但大多是一片公心、国事为重,皇上如今是以一己之私夺八旗之利,是拖着我们往死路上跑,是背弃了大清的传统!” 多尔衮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多铎,又遥遥一指:“大清不是他一个人的大清,八旗的贵胄们都应该团结起来,将大清引回正路之上!” “十四哥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兄弟两个,也得扮起一副一心为公的模样……”多铎微笑着应承:“大清要恢复八旗议政之制!诸王之中,便以二哥为首!” “你明白就好!”多尔衮淡淡一笑,目光又落在了碗中猩红的鹿血上:“人心!逆人心而动,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皇上的教诲,阿弟牢牢记在心中!” 洪承畴铺上一张新纸,将毛笔蘸满墨水,龙飞凤舞的写下“蛟龙入海”四个大字,一旁啜着茶水的张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眯眼问道:“彦演,多尔衮想得倒是好,可洪台吉会放你去山东吗?洪台吉对你的才干忌惮的很,平日里对你可看管的紧。” “若是平常,他一定不会允许,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子出问题了!”洪承畴淡淡的笑着,眼中却满是嘲讽的目光:“身子不行了,很多事情就有心无力了,下面的人必然会趁机做文章,豪格是个什么水平你也清楚,若是没人帮他出谋划策,他如何能斗得过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 “豪格能靠谁?满蒙贵胄谁瞧得上他?范文程那些抬旗的汉官又有谁瞧得上他?只有我们这些汉人降官,身家富贵都在关内,只能支持愿意留在关内的豪格……”洪承畴指了指自己,呵呵一笑:“汉人降官中,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言之有理……”张春点点头:“洪台吉这一病,这满清的局势,一下子就波云诡谲起来了啊!” “都是垂死挣扎而已!”洪承畴冷笑道:“洪台吉比多尔衮强多了,所以他比多尔衮看得更清楚,平定、开封之战已经证明了,东虏已经没有未来了,他强行留在关内,一则是为了自己的身后之名,二则也是靠着关内的土地和汉民,才能勉强维持着八旗的需求……” “东归……哼!八旗之中不少蠢货还活在过去,以为只要回到关外就能万事大吉了,但他们能东归,大熙就不能杀出关去,他们以为还能像当初的老奴那般,来一场萨尔浒之胜吗?” “更何况大熙和他们往日面对的敌人完全不一样,我当年任山西巡抚之时,与大熙多有接触,那是个从发芽生根就长在敌人土地上的大树,最擅长的便是从敌人身上吸取养分化为己用、壮大自己,他们不会放着自己的优势不用的,关外的土地上,大熙恐怕也早已播下种子了!” “留在关内,满清还能多支撑个几年,若是东归,满清只会迅速败亡!”洪承畴将那张纸用力揉成一团:“皇太极看得比谁都清楚,正因为他看得清楚却束手无措,他的压力才会越来越大,忧思成疾,如是而已。” “你洪彦演也看得很清楚嘛!”张春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多尔衮这个忙我们就一定要帮了,不过正蓝旗在山东占着运河便利,一贯吃香喝辣的,八旗之中恐怕就属他们最不愿东归了。” “我倒是希望他们不愿东归!”洪承畴又铺开一张新纸,书写起来:“左良玉要死,左良玉死,其部必然投奔豪格,豪格一下子手里多了几十万张嘴,他如何养得活?只能南下去抢了。” “而他若是连抢都抢不到,铩羽而归…….总不能看着自己饿死!”洪承畴呵呵笑了起来,吹干墨迹:“兄弟阋于墙,八旗若是自己打起来,这满清可就好玩了!” 张春盯着那五个字,摇了摇头:“洪台吉身子再怎么差,也一定会推着病体调解的,要让八旗内战,难!” “放心吧,他拦不住的,豪格在残明战败的那一天,便是洪台吉驾崩的日子!” 第869章 湘江 温适的江风扑面而来,,吴成停住胯下的枣红马,眯眼感受着江风轻拂的感觉,喃喃自语道:“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只可惜到这个世界后,每次都是来去匆忙,没时间细细观看这古长沙的美景人文。” “执政,这湘江对长沙来说可是重要的很!”紧随在吴成身边的王梦尹见吴成眯眼看着湘江发呆,以为吴成是被江中川流不息的船只吸引,赶忙解释道:“自广州开海以后,苏浙丝绸、江西瓷器、福建湖北的烟草、广东海产、海外的粮食海货、北方的皮货参货等,大多经长沙及周边的湘潭、岳州、衡州等地集散,故而长沙的商贸也随之日益繁荣。” “自广州开埠至今,长沙水运码头新增二十七处,商市由原来的八总扩至十七总,今年朝廷实行新的关税制和商税制后,仅长沙的湘江钞关就征得税钞两百六十余万,诸省之中恐怕是除了粤海关外关钞最多的一关了。” 王梦尹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不过今年年初残明在松江府上海县开埠,不少商贾转道去了上海,长沙的商贸也受了影响,不像去年那么鼎盛了。” “残明在上海开埠通商,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吴成摇了摇头:“我们在广州开埠通商,是为了走向大海,而残明在上海开埠,是为了奖赏郑家在南京平乱中的功绩,上海开埠主要还是针对的与倭国的海贸,海贸之利大半还是落在了郑家口袋里,残明小朝廷只能分点汤喝,不像我们,海贸之利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所以百姓和朝廷都能吃上口肉。” 吴成转过头来,看向王梦尹身后的几名长沙大学堂的学子,他们都是王梦尹经世学派的新起之秀,比如王梦尹的亲传弟子王夫之,还有化名蒋山佣躲在长沙的顾炎武。 吴成的目光落在顾炎武身上,顾炎武似乎有些心虚,垂下头去,悄悄往王夫之的身后躲了躲,吴成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其次,便是因财税的问题,南京之乱大批马党、东林党和前明勋贵卷入其中,他们的土地家产被残明小朝廷没收,稍稍缓解了残明小朝廷的财税问题,但马士英单单是军费就有每年两百余万的亏空,不对江南的田地进行彻底的清丈、不在清丈的基础上重新厘定江南的田税商税,是不可能扭转亏空的局面的。” “但是南明小朝廷不敢进行一场彻底的变革,大半的土地掌握在官绅豪门手中,他们依然征不上来税,对田土产出桑麻的数据无法精准掌握,就根本不可能准确的知道那些豪绅豪门的工坊商铺到底能获得多少利润,自然也没法像咱们一样重定商税,残明小朝廷也只能在这些边边角角想办法了。” “上海的开埠,和孙传庭拿着刀子去索捐是一个路数,只是残明财税危机下不得不行的临时之法而已!”吴成笑了笑:“当然,上海还是个不错的地方,日后我大熙若是一统天下,也是要在上海开埠通商的。” 顾炎武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干咳一声,朝吴成行了一礼:“学生有些不敢苟同,残明此时只需稳定和发展,若是冒然激进的进行清丈改革,岂不是讲江南的豪门贵胄推到他人怀里?依学生看,残明不比大熙,此等温良的改革,正适合残明的情况。” “难道温良的改革,就不会触及那些豪门官绅的利益了吗?难道温良的改革,就不会让那些豪门官绅站在别人那边了吗?”吴成笑着摇摇头,解释得很耐心:“对付利益集团,要么连根拔起、要么同流合污,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残明如今有同流合污的资本吗?若是温良的改革就不会遭到那些官绅豪门的反对,孙传庭又何必带着刀子去劝捐?” “但你说的也没错,残明和我们不一样,这种温良的改革是他们能够进行的极限了!”吴成朝湘江上穿梭的船只一指:“我们有万千百姓为后盾,有万民之力做底气,所以对付那些官绅豪门,无论是与他们合作、对抗,对他们打压、消灭、扶持,都能随我大熙心意施展谋划,一切以我为主。” “但残明不一样,复社满腔热血、孙传庭经世之才,但他们终究只是一小撮人而已,江南数百万百姓,依旧浑浑噩噩、豪无组织、一盘散沙,这世上所有的对抗,说白了不过是谁的组织严密、谁能发挥的力量更大谁就能获得胜利,一小撮精英,赢不了庞大的旧势力的。” 顾炎武眉间皱成一团,还要出声询问,一旁的王夫之扯了扯他的衣袖,王梦尹也回头瞪了他一眼,顾炎武只能悻悻闭上嘴,王梦尹呵呵笑着转移话题:“执政,在这湘江之畔有一座极有名气的酒楼,名唤福寿楼,执政既然来了长沙,此处不可不去尝尝。” “若是太过昂贵,本执政可吃不起!”吴成哈哈笑着婉拒:“王祭酒,你也知道上次整风肃纪后朝廷出的新规,朝中官吏摆宴下馆皆有规制、杜绝胡吃海喝、铺张浪费,我这个执政,总不能带头坏了规矩,在长沙大学堂的食堂里对付一顿罢了。” “执政放心,咱们坐外堂,点平价菜便是,长沙靠着南北集散的优势,这吃喝上还真不算昂贵,属下会把账算清楚,保证不让执政违规!”王梦尹凑到吴成身边,一脸八卦的说道:“执政,这福寿楼可不简单,乃是前明的福王殿下办的,楼里的厨子、跑堂、账房,全是原来福藩的宗室,算是长沙一大奇景,执政真不愿意去看看?” “福王?那个大胖子?确实是许多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了,竟然开了间酒楼?”吴成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挥了挥手:“也好,我明日就要离开长沙回襄京了,夫人这段时间也要临产了,我还在外头到处跑,实在有些过分,既然王祭酒这般推荐,走之前我就去尝个新鲜。” 第870章 福禄 沿着湘江往上游行了一会儿,来到一处人头攒动、车马如龙、商货堆积如山的水运码头,只见码头旁立着一处醒目的四层大酒楼,楼旁数着一个高高的旗杆,挑着一面青布旗,上写“与民为善,福寿自至”。 吴成看着那面青布旗,面色有些古怪,王梦尹低笑一声,向吴成解释道:“执政,那前明福王朱常洵在承天府劳改释放后,卖了朝廷分的田地和房屋南下,就在这码头边上开了一间食肆,一开始只有一层、桌椅七八条,供码头上往来的商客吃酒。” “朱常洵嘛,执政看他那身子就知道他这几十年福王当下来,光钻研怎么吃了,这食肆越做越大,后来听说山西的那位前明沈王给了他一笔钱钞算做入股,才盖起了这四层大酒楼。” “好事!”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学会靠自己的双手来获得收获,看来朱常洵改造的效果不错。” 众人一阵哄笑,连藏在后头的顾炎武都忍不住咧了咧嘴,王梦尹领着吴成等人来到酒楼前,当即便有小厮来为他们牵马,一名跑堂迎了过来,扫了眼吴成等人:“王祭酒又带学生们来了?还是照往常吗?” “照往常,外堂找两个看得到江的桌子,上些平价菜色……”王梦尹轻车熟路,迈腿往酒楼中去:“有新鲜的河鱼吗?煮个辣鱼汤,再弄份时令果蔬。” 那跑堂正要前去安排,吴成却忽然出声道:“找两张显眼的桌子就好,让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得清楚,免得日后有什么谣言传出去,连个帮忙辩驳的人证都找不到。” 那跑堂一愣,扭头去看王梦尹,王梦尹只能无奈的笑了笑,点点头,那跑堂又瞥了吴成一眼,这才领着众人入了酒楼,就在大门附近寻了两张桌子,安排吴成和王梦尹等人坐下。 “王祭酒是这里的常客了?”吴成一面观察着酒楼内的布局,一面微笑着说道:“那跑堂小厮,看来都与你相熟的很。” “不瞒执政,属下毕竟也当过那么多年的前明官员,自然要照顾照顾前明藩王的生意…….”王梦尹哈哈一笑:“执政放心,在下每次都是请学堂里的学生用餐,皆有报备,也从未逾制违规…….” “王祭酒的话我信!”吴成大度的挥挥手,扫了眼王夫之等人:“王祭酒为国育才,也算是勤勤恳恳,必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犯错的。” 王梦尹微笑着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猛然脸色一变,赶忙解释道:“执政,在下绝对没有结党营私的心思,大明是如何亡的,属下也是看在眼中,执政也知道,属下的经世之学就是总结前明灭亡之经验发沿而来的,属下自然不会踩进同一个坑里。”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刚要接话,只见得几名身着红绿衣衫的小厮抬着一个红玉大盘,一盘摆在桌上,便占了大半个桌子,盘中都是说不出名号的山珍海味,摆成一幅山水相连、名胜如画的“美景”。 吴成眉间大皱,王梦尹也是满脸惊讶,赶忙问道:“上错桌了,我们可没点过这些菜?” “没上错,没上错……”穿着丝锦衣的掌柜一脸谄媚的笑着,捧着一壶酒走了过来:“王祭酒,这道菜名唤福禄宴,乃是王……东家亲手创制的佳肴,是福寿楼的镇店之菜,东家专逞给王祭酒安排的,还有这壶酒,上好的潇竹泪,也是东家专程给您安排的。” “名贵的很……”吴成坐直了身子,瞥了眼王梦尹,似笑非笑:“名贵的很!” 王梦尹脸都绿了,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朱常洵呢?让他滚出来!这是想做什么?想要坑害我吗?” 附近的食客们都伸着脖子看着热闹,那名掌柜显然也惊住了,赶忙点头哈腰的解释道:“王祭酒不要误会,实在是东主见王祭酒有贵客在,所以才……” “福王殿下倒是眼尖,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吴成打断了那掌柜的话,双手撑着桌子,将椅子退开一段距离:“既然他都已经认出我来了,何不亲自来见见我?” 那掌柜有些犹豫的往楼上扫了一眼,王梦尹又是猛地一拍桌子,连手掌都拍得通红:“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那掌柜赶忙一溜烟往楼上跑去,不一会儿,朱常洵拄着拐杖慌慌张张的跑了下来,到了吴成面前就要跪拜。 “得了得了,听说福王殿下当初劳改之时,天天暗地里骂我,如今就不要摆这姿态了……”吴成呵呵笑着摆摆手,朝那红玉盘指了指:“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执政于在下有再造之恩…….”朱常洵有些诚惶诚恐,脸上的肉都在抖着:“在下以往只知奢侈享受、盘剥害民,若非执政相救,恐怕早就死在百姓手中,在下准备这些酒菜,不过是报恩而已…….” “福王殿下当了生意人,口才倒是练出来了!”吴成微笑着摇了摇头:“大熙对你们进行劳改,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天生贵胄体会百姓之苦、重新做人,你该感谢百姓们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而不该把所谓的‘恩’记在我的身上,更不能用违反朝廷规制的方式,搞什么‘报恩’!” 朱常洵浑身一震,赶忙说道:“执政教训得是,在下立刻让人把这福禄宴撤了,换些平价菜,在下……” “不必了,此番本来也是来看看你们这些前明宗藩的,如今看你们能自立根生、融入百姓,我也就放心了…….”吴成站起身来,扫了眼周围越来越多围观的食客百姓:“祝福王殿下生意兴隆吧。” 说着,吴成便往酒楼外走去,王梦尹瞪了朱常洵一眼,赶忙跟了上去,朱常洵一脸难堪,一直将吴成等人送上马,目送着他们离远。 王梦尹回头扫了一眼,面色尴尬的解释道:“执政…….此事…….” “与你无关,到了这位子了,总会有人上赶着巴结!”吴成苦笑着摆摆手:“得了,一时好奇,差点闹出祸事来,还是回长沙大学堂,尝一尝你们食堂的菜色得了!” 第871章 经世 端着脸盆哼着歌,王夫之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之中,却见四周厢房都熄了火烛,同学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顾炎武还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不由轻声一笑,凑上前去:“蒋兄,还不去洗漱?明日还有早课,还得早起呢。” 顾炎武摇了摇头,苦笑道:“心中有思,合不上眼。” 王夫之一下就猜中了顾炎武的心思,将脸盆往一旁一张石桌上,拽住顾炎武的衣袖:“既然睡不着,就和我出去散散心。” “大半夜的,大学堂各门都关了,去哪散心?”顾炎武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开,被王夫之拽着往院外走:“再说了,咱们现在出去,岂不是违反规定?” “跟我走便是!”王夫之哈哈一笑,拽着顾炎武在大学堂里转了一圈,来到一处假山前,将顾炎武往假山一推:“爬到顶上,可以直接跳出这大学堂去,当年有吉王府的内侍就是这样悄悄跑出去贩卖王府的东西。” 顾炎武一阵无语,正要拒绝,王夫之却已一马当先爬上假山,蹲在顶上回头看向顾炎武:“蒋兄,你若是今日不来,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顾炎武身子猛然一震,鬼使神差一般跟着爬上假山,与王夫之一起跳出了长沙大学堂的院墙。 两人便沿着长沙的街道漫无目的走了一圈,顾炎武看着在前头背着手悠哉悠哉往前走的王夫之,忍不住追问道:“而农兄,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说了是散心,哪有目的?”王夫之哈哈一笑,左右看了看,指着街角一个小摊子,拍了拍肚皮:“走了大半天,还真有些饿了,咱们去讨碗米粉吃。” 顾炎武满脸疑惑,跟着王夫之来到摊前,一名老汉正拨弄着灶台,周围几个苦力模样的汉子或坐或站的吃着粉,王夫之凑到摊子前,笑呵呵的摸出几张粮票来:“老汉,这么晚还辛苦呢?煮两碗烂肉粉。” “先生说笑了,俺们这些人不就赚些辛苦钱?”那老汉局促的笑着,手脚麻利的煮着米粉、备着肉臊:“都是给娃娃们攒钱,俺辛苦一些,孩子们也能宽裕些,孙儿们去拜个师傅,以后也用不着像俺一样起早贪黑的了。” 两碗米粉飞快的出了锅,王夫之递了一碗给顾炎武,顾炎武疑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中的米粉,捏着筷子挑起几条嗦进嘴里,又全数咳了出来。 “这种摊子上的粉面,都是给劳苦人的,盐重、辣子多……”王夫之哈哈一笑,嗦了一大口:“江东望族,吃惯了清秀精良的东西,吃不惯这些劳苦人的食物才是正常的。” 顾炎武心中一怒,正要反驳,脑海中忽然如一道闪电劈过一般,怔怔的看着王夫之,王夫之看他这副模样,淡淡一笑,继续点拨道:“你拜师至今,王祭酒一直问你‘日日讲经世、天天说济民,经的何世、济的何民?’你心中之困,大半就源于此处。” “我大熙和前明不同,甚至和古来各个王朝都不同,起自微末之间,不是靠什么淮右世家、关陇贵族之类的豪门集团的支持,而是靠着无数平常的百姓的支持才有了今日的成就,所以大熙的世道万民,自然也与历朝历代完全不同!” “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可思议,都是因为你还是把自己当成那个江东望族的公子……”王夫之语气渐渐有些尖锐:“你的世道,还是少数人的世道,你的济民,只是救一小撮人,顶多,再救一些眼前看得见的人而已。” “我们则不同,大熙的执政,是代民牧守,大熙的军队,是为民而战,我们的经世济民之学,经的是万民共有之世、济的是天下劳苦之民,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在我们这里,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炎武默然无语,低头看着那碗米粉,忽然问道:“这样的世道…….又能持续多久呢?” “不知道!”王夫之干脆的摇了摇头:“也许几十年?也许数百年?也许永永远远?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 “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这一个个世道,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一点点往前推的吗?绕着圈子跑得再快,却不愿往前跋涉一两步,何事可成?” 王夫之抹了抹嘴,重重拍了拍顾炎武的肩膀:“蒋兄,今日这番话,发自肺腑,希望你能听进去。” 顾炎武点点头,眉间紧紧皱着,手中那碗米粉显得格外的沉重,就在此时,街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快马如鬼影一般飞驰而过。 “大晚上的还有跑马的令兵?”王夫之看着那背上插旗的令兵飞速消失的身影,猛地一拍额头,惊道:“往府衙方向去了,没准会把王祭酒也闹醒来,若是发现了咱们两个悄悄跑出来可就糟了,是时候回去了!” 吴成退开窗户,借着月光查看着手中的密报,微微一笑:“洪承畴去了山东?呵,他还真是会找机会!” 大熙和洪承畴也算是老交情了,洪承畴投降满清之后,满清对他看守严密,大熙是通过其他降官的路子才和他搭上了线,但这条线大熙基本没有动用过,只传过一两次情报,也没有安排过什么任务。 吴成很清楚,他根本不需要主动去要洪承畴做些什么,这么个精明的高手自己就能找到向大熙纳投名状的机会,如今果不其然,洪承畴果然寻机出手了。 “豪格要是和多尔衮打起来,那可就有意思了…….”吴成微微一笑,抖了抖手中的密报:“范文程去了山东,洪承畴也去了山东,想来过不了多久,残明就要天下大乱了,复社和孙传庭,他们能不能挺过这个劫?” 吴成将那密报撕碎,又点了火烛烧尽,抬头看向天空,月明星繁,吴成伸了个懒腰,将那火烛吹灭:“安坐小楼中,静看风云涌,睡觉!” 第872章 宁国 长江南岸,一座座新造的炮台堡垒平地而起,沿着江岸一字铺开,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长江北岸,江面上一艘艘战船贴着防线游弋着,不时变换着阵形,仿佛在耀武扬威一般。 韩阿六登上一座炮台,抚摸着一门火炮,炮身上的铭文被抹掉,有些刺手的感觉,韩阿六的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扬。 “去年左御史出使襄阳,两边约定止战息兵,合作抗清,随后襄阳那边给咱们提供了不少军器……”勇卫营副总兵凌翔跟在韩阿六身后,他们互相都知道各自的身份,但大庭广众之下,自然得礼数周全、一板一眼:“庞指挥使,这门炮就是那边送来的,不止是火炮,火箭、飞雷等火器也有不少是那边送来的。” “此事锦衣卫自然清楚,用不着你来解释!”韩阿六冷着脸摆着官架子,哂笑一声:“此事连街巷小民都心知肚明,还有必要把这铭文给抹了吗?” 凌翔低下头去不说话,一旁的兵部尚书陈子龙或许是以为凌翔羞愧难当,赶忙安抚了几句,转移话题道:“这火炮火器襄阳那边是送了不少,但是一粒粮食都没送来,左御史提出的粮援的请求,全部给他们拒了。” “左御史如今还在襄阳泡着,也是等着那位无牙帅的夫人生产,无论是男是女,毕竟是第一个孩子那无牙帅总该设宴庆祝的吧?若是能趁着他们高兴求些粮食,哪怕那边降到他们治下的常平价售卖给咱们也好。” “如今这世道,粮食可比这些淘汰的火炮火器精贵多了,他们如何会同意?”韩阿六对陈子龙倒是客客气气,笑着摇摇头:“左御史想要讨来粮食,他手里有什么筹码?莫说他了,大明如今风雨飘摇的,又能给出什么筹码来?” “是啊……刀子上挡不住,光靠一张嘴又如何谈得下来?”陈子龙长叹一声:“襄阳那边倒是提了一个办法,说是给咱们一笔他们治下发行的纸钞,称作‘贷款’,然后咱们再用这贷款去市价购买他们的粮食。” “但是要拿到这些贷款,咱们就得答应他们许多条件,比如说允许其在户部安插人员、比如淮扬盐业冲抵贷款、比如允许其工作队自由进入各地乡寨什么的,庞指挥使,你看看,狼子野心啊,如何能答应?” 韩阿六心中暗笑,面上却严肃了起来:“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平白给咱们粮食的意思,所以狮子大开口提了个咱们根本不会接受的条件,说到底,自家事只能靠自己解决!” “靠自己……”陈子龙又是长叹一声,笑容都有些微微扭曲:“难啊…….” “再难的路也是走出来的,可若是不走,只在老路上转,之前怎么跌进坑里,依旧会怎么跌进坑里!”韩阿六点了一句,见陈子龙眉间渐渐皱了起来,微微一笑,转身向炮台下走去:“得了,咱们此番是来宣旨的,也不能让孙阁老等太久了,先去镇江宣了旨再说。” 镇江城外,孙传庭领着一众官吏将帅早在城外等候,待韩阿六等人抵达,便布起香案、奏起祥乐,身着一身御赐蟒袍吉服和玉革带的孙传庭带头跪拜,一众官吏将帅齐刷刷跪拜下去。 韩阿六便在马上宣读圣旨毕,跳下马来,快步走上前去将孙传庭扶起:“孙阁老,不对,如今该称宁国公了,您…….瘦得不成模样了啊…….” 韩阿六没有瞎说,孙传庭比他上次见到之时瘦了一大圈,脸颊都深深的凹了进去,御赐的蟒袍穿在身上显得飘飘荡荡,整个人仿佛如一具干枯的骷髅一般。 “谢庞指挥使关心,这些日子军务繁忙、食少事杂,故而消瘦了些……”孙传庭淡淡的回了一句,没有多解释的心思,扫了眼韩阿六手上的圣旨,朝南京方向一拱手:“天子封赐我为宁国公,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宁国公,这旨您是非领不可的……”韩阿六将圣旨塞进孙传庭手中,凑到孙传庭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江北有个南国公,江南就得有个宁国公,总不能让江北那位一家独大吧?” 孙传庭一愣,双目瞬间凝如恶虎:“左良玉那边,出事了?” 韩阿六没有回答,向左右瞥了瞥,孙传庭会意,便飞快的走完了之后的流程,与韩阿六等人一起入了镇江府衙,摆上些简单的酒菜:“诸位也知道如今国用艰难,军中粮饷不济,本阁也摆不出什么大宴来,几道素菜、几壶淡酒,算是为诸位接风洗尘吧。” “宁国公招待的这一餐,可比诏狱之中豪奢多了!”韩阿六哈哈一笑,带头举杯,与众人一齐饮毕,韩阿六左右看了看,声音又低了几分:“宁国公,此番我与陈部堂一起来宣旨,您应该也猜到了,锦衣卫刚刚收到的情报,东虏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已自山东南下,这几日应该已经到扬州了。” “左良玉……他到底还是准备当汉奸了?”孙传庭冷哼一声,范文程能一路畅通的前往扬州,左良玉的态度不言自明。 “若是铁心当汉奸,左良玉不会在扬州见范文程的,必然是另择他地密谋!”陈子龙摇了摇头,说道:“扬州有多少方面的人盯着?范文程这么一个天下闻名的大汉奸,行程再隐秘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左良玉却依旧让范文程来扬州,摆明了就是让人知道的。” “是要让朝廷知道……”孙传庭明白了过来,语气有些冷冰冰的:“他要让朝廷知道他手下八十万大军的控制力,知道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是想借此威胁朝廷!” “左良玉在大明已经位极人臣之巅了,去了满清那,满清还能再给他个一字并肩王不成?所以他本心里是必然是不愿当反贼汉奸的!”韩阿六拍了拍桌子:“可惜左部反不反,由不得他左良玉!” “左部想要的,马士英当年每年亏空两百多万军饷都只能勉强满足,何况是咱们?所以必然是要打一场了!” 第873章 调兵 “所以,得准备好打一仗了!”孙传庭面上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冷笑一声:“本也在意料之中,本阁在镇江修筑防线、整练兵卒,本就是做好了与江北那位一战的准备。” “左良玉自崇祯朝时便拥兵自重,一贯消极避战、不听指挥、不受节制,这种家伙,早就该处置了!”陈子龙怒骂几句,朝孙传庭拱了拱手:“宁国公,朝廷让下官这个兵部的坐堂亲自来镇江见您,也是向您表明态度,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像朝廷提便是,朝廷一定尽全力满足。” “朝廷国用艰难,只要能放心让本阁放手行事,本阁就很满足了……”孙传庭笑着摇摇头,眼中有一丝怅然:“若是当年先帝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大明的局面,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了。” 堂中一阵沉寂,几人眼中都是赞同的神色,但毕竟残明都是靠着崇祯遗诏捏起来的,他们也不能公开对着崇祯开喷。 韩阿六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宁国公,此番天子委下官前来,除了宣旨以外,也是为天子做耳目,好好看看宁国公在镇江操持备战得怎么样。” 孙传庭扫了韩阿六一眼,身子微微坐直了:“左良玉自扬州南下,必然要过镇江,故而马贼在位之时,便以史宪之集结重兵于镇江,以御左良玉。” “然则史宪之在镇江…….除了集结兵力、修补城墙,几乎没干什么正事……”孙传庭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本阁接手之后,对整个长江防线才进行了大范围的整修,时至今日,已经添置炮台堠台五十余座、构筑驻兵堡垒十三个,另外还修建了两座供水师使用的水营,但长江漫长,这点防御显然是不够的。” “所以我军不可能靠长江天险将左良玉拦在江北,八十万大军,哼,游也能游过来不少人了!”孙传庭冷笑连连:“这也是件好事,若是能在长江南岸击溃左良玉,有长江阻隔,左部官军大半都逃不掉,到时候我军北上淮扬,遇到的抵抗也会轻微不少。” “所以关键还是兵,能上阵杀敌的兵!”孙传庭顿了顿,揉搓着手指:“本阁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战场上看似千变万化,实际上却很简单,可战敢战的兵将多过对方,往往就能得胜。” “左良玉所谓八十万大军,大多数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他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也没几个会为了他拼死拼活,但他毕竟人多兵多,挑个五六万可战敢战之兵还是可以的。” “而我军呢?史宪之在镇江集结了五万大军,这五万大军在本阁看来,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勇卫营出三千人,可以杀个来回,左良玉同样能够做到!” “如今镇江的兵马,中坚力量还是本阁从滁州带着南下的一两万人,郑家的兵马也勉强还能一用,其他的乌合之众,除了抢掠,连挖壕筑堡都做不好!”孙传庭忽然转头看向陈子龙:“陈部堂,你不是说朝廷会尽力帮本阁解决困难吗?这兵员之事,本阁有些想法,不知朝廷会不会答应。” 陈子龙忙不迭的点头:“宁国公但说无妨,只要朝廷能做到的,一定尽量帮忙。” 孙传庭点点头,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上写画着:“当初朝廷布置防御之时,名曰防御东虏南下,但实际上各路军镇大半是应付武乡……襄阳方面的,江北四镇,除了左部直面东虏,其余皆是面对西边,江南三镇除了镇江应对左良玉,其他两镇也是为了防御襄阳方面东进。” “但如今形势不一样了,既然朝廷已经和襄阳方面议和,双方联手抗虏,为何还要再把兵力浪费在西边呢?不如将镇江的这些兵马调换过去,将西面的可战之兵调换回来,以补充长江防线之不足。” “至于抽调之军…….刘国能、刘良佐他们和左良玉是一丘之貉,就算是调来也无法节制,但傅宗龙、谢三宾所部可以抽调过来,以镇江为中心,沿长江一线布防。” “下官等会立刻写信去南京,让朝廷帮忙安排!”陈子龙毫不犹豫的满口答应:“下官回南京后,会让兵部尽量筹措粮饷装备,尽量保证那些兵马一到,宁国公就可以节制他们作战。” 孙传庭点点头,看向韩阿六,韩阿六又左右看了看,说道:“下官来镇江之前,天子就专门交代过了,宁国公的肩上担着整个大明,宁国公有什么要求,天子自然是一概恩准的。” “如此,谢天子圣恩,本阁必肝脑涂地、为君分忧……”孙传庭随口回了一句,一脸木然的表情:“天子对本阁如此信重,本阁定然会守住镇江、佑护大明!” 韩阿六喝了声彩,又问道:“还有一事,近日江南谣言四起,说宁国公和东虏长期勾结,当年背靠杨嗣昌时便常与私下媾和,东虏入关抄掠时,宁国公也顿兵不动、坐地分赃,连都察院都有些蠢货跟着鼓噪。” “宁国公与东虏勾结,天子不信、百官不信、天下臣民也不会信,此等谣言用心险恶,是要毁我大明柱石!天子已发下严旨,将那些摇唇鼓舌的御史统统流放台湾,并令下官率锦衣卫严查谣言的源头……”韩阿六尴尬的笑了笑:“天子派下官来,也是来劝劝宁国公,这谣言闹得沸沸扬扬,宁国公也要上道奏疏辩白一下最好,总不能看着别人给您泼脏水,光朝廷急,您不急啊。” “本阁不会上那封奏疏的!”孙传庭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犹豫:“本阁今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君恩国恩未报和对友人的承诺而已,身外之事如何,本阁早已无所谓了,是清是浊,随他去吧。” 韩阿六默然一阵,点点头:“既然如此,下官便原话报与天子,还有一件事,宁国公也需知晓——洪承畴,到山东了!” 第874章 遣将 干涸的土地上扬起浓浓的烟尘,一队队骑兵飞速奔驰着,忽而散开、忽而聚起,马上骑手不时弯弓放箭,精准的射中一个个标靶。 “八旗各部之中,如今只有本王的正蓝旗操练最为勤快!”策马立在一座小山上的豪格满脸骄傲的朝正在操练的正蓝旗兵马指点道:“听说如今连正黄旗都是大多数的操演不过是走个过场,维持个场面上的好看,只有本王的正蓝旗,实实在在,以前怎么练,现在还是怎么练!” “各地旱情不见缓解,八旗各部都被缺粮所困,少些训练,便能省下不少口粮……”洪承畴没有附和豪格的意思,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肃王爷的正蓝旗占着运河要道,外来的粮食都得从您这过一道手,吃饱喝足,自然就能勤练苦练了。” 正等着洪承畴奉承的豪格面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要本王说,若要对付江南残明那些废物,本王的正蓝旗就足够横扫了,还用得着费那么多心思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皇阿玛有时候…….就是心思太多了,所以这身子才一直不好。” “正蓝旗横扫江南,然后呢?”洪承畴依旧一脸微笑,认认真真的问道:“肃王爷,您横扫江南之后,到底是准备得到些什么?” 豪格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显然他虽然天天喊着横扫江南,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目标或计划。 洪承畴了然的一笑,转头看向训练的正蓝旗战兵,语气很平静:“横扫江南到底能得到什么?粮食吗?江南的粮食从哪里来的,肃王爷难道不清楚吗?您能横扫江南,能继续横扫江西、横扫湖广吗?还是您的骑兵可以冲到海上去,和郑家抢海外的粮食?” 豪格面上一怒,洪承畴的话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金银财宝、布绢丝绸?这些东西还有价值,是因为它们可以换到宝贵的粮食!虽然各家都知道这几年左良玉贩卖给咱们的粮食从何而来,但是武乡贼从来没跟大清直接交易过,肃王爷打垮了残明,得了再多的金银财宝,人家若不卖粮给咱们,怎么办?” “或者是包衣?没有粮食,要再多的包衣又有何用?”洪承畴看着面色越来越差的豪格,淡淡的笑了笑:“肃王爷横扫江南,甚至连威名都没法获得,若是横扫武乡贼,这大清天下从此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横扫了一伙残兵败将、懦夫废物,肃王爷有拿出去炫耀的脸面吗?” 豪格面上又是一怒,别过头去:“洪先生是特意来教训本王的吗?” “肃王爷,奴才是领着皇上的圣旨来的,奴才的这些话,自然是皇上的意思……”洪承畴淡淡一笑,声音压低了些:“但坐镇山东的是肃王爷,残明的情况,没人比肃王爷清楚,很多事,还得肃王爷您自己做决定。” 豪格一愣,满脸疑惑的问道:“洪先生,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肃王爷长期在山东镇守,对京师的情况或许不太了解……”洪承畴看向北方,语气变得有些沉郁:“肃王爷知道皇上身子不好,但肃王爷应当不知道皇上身子坏到了什么程度!” “皇上时常鼻血不止,有些时候甚至会血满一盆,饮食削减了不少,半夜还时常梦中惊醒,奴才离京之前,皇上还昏迷过一次……”洪承畴指了指自己:“肃王爷想想,若非皇上龙体欠安,会把奴才派到肃王爷身边来帮忙吗?” 豪格面上大惊,正要询问,洪承畴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肃王爷,皇上若是千秋万代自然是好,可皇上若是突然有一天……多尔衮必然不会坐看肃王爷回京登临大位的,到时候没准会和后宫的某些妃子勾结,推一个幼帝出来,他来当个摄政王控制大清天下、日后再图谋篡位。” “到了那时候,肃王爷您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就乖乖接受,跪着回京师向多尔衮朝拜,要么就干干脆脆的起兵,站着回京师坐上那龙椅!” “本王绝不会向多尔衮下跪!”豪格怒喝一声:“哪有主子跪奴才的道理!” 洪承畴微笑着点点头:“肃王爷心里也清楚,说是两条路,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向多尔衮投降,他就能放过肃王爷?当年皇上是如何整治几个兄弟的,多尔衮会不会有样学样?向多尔衮屈膝,便是将自己的人头送到他的手上!” “所以只能起兵了!”洪承畴严肃的问道:“肃王爷,光靠您的正蓝旗,能够打得过多尔衮、多铎两兄弟的两白旗吗?” “打不过的……”豪格没有张嘴吹牛,自家事自家知:“若是加上汉军旗的那些兵马,倒是能和多尔衮他们打上一打。” “那问题来了,汉军旗为什么要支持肃王爷您呢?”洪承畴微笑道:“吴三桂、祖可法他们这些新抬旗的不说了,一个个都是利字为先,投到谁那边都不会拼命的,而石廷柱、李国翰这些老抬旗的,肃王爷觉得他们会更倾向于谁?” 豪格眉间皱成一团,在马上向洪承畴行了一礼:“请先生教本王,该如何行事。” “皇上的旨是要奉的,所以这些日子肃王爷就在山东安安静静的看着范大学士折腾左良玉便是了…….”洪承畴淡淡的笑道:“但皇上的旨意也不能全奉,肃王爷要做好大举南下的准备,这一次不再仅是抄掠淮扬,而要深入残明腹心!” “左良玉不能胜,他控制了残明朝廷,不过是另一个马士英,与我们无益、改变不了大局,只有左良玉惨败,他便只能投奔肃王爷,靠着肃王爷的力量控制残明,肃王爷也就能对残明予取予求、以此壮大肃王爷您自家的势力。” “一旦京师有变,肃王爷您背靠山东和江南,才有充足的力量去抢回那个本属于您的皇位!” 第875章 蛊惑 两张桌子对面摆着,一张摆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烤全羊,一张则布置着一条冰冰凉凉的巨大海鱼,两名衣装迥异的厨子站在各自桌后,手中的刀子上下飞舞、眼花缭乱,片着一片片烤羊肉和生鱼片,盛在一个个金碟玉盘之中,再由一个个秀丽的侍女送上客人的餐桌。 “鲜字拆开,半鱼半羊、一南一北……”坐在主位上的洪承畴呵呵笑着,朝桌上几名汉军旗的都统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这南北之间啊,就靠着咱们山东相连,所以这里能找到最好的烤羊师傅,也能找到最顶级的鱼生厨子……” 围坐的几名汉军旗都统座位都有规矩,洪承畴正对面,乃是汉军旗都统中地位最高的佟盛年,以他为分界,左手边是吴三桂、祖可法这些降将都统,右手边则是石廷柱、李国翰等老汉军旗都统。 此时无论新老,一个个面色都有些尴尬,他们要么顶着公侯王爵,要么就是和爱新觉罗家有姻亲的“自家人”,洪承畴说是奉旨南下,官职不过是个内三院学士的位子,在他们面前妥妥的奴才,往日里莫说上桌,有没有跪在一旁说话的资格都两说。 更别说洪承畴还束着发、穿着一身汉人文士袍,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让他们这些早早剃发易服的都统们更加难堪,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但没人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能在满人的眼皮底下混成一旗都统的,没人是傻子,皇太极把洪承畴派来山东做什么,在场的都能猜到,洪承畴邀请他们来赴宴,代表的是谁的意思,也很容易猜。 佟盛年附和着尬笑了两声,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蘸了些孜然塞进口中,眉毛一展,又夹起一块生鱼片蘸了些佐料送进嘴里,哈哈一笑:“羊肉,嫩!鱼肉,鲜!” 李国翰等人也跟着提起筷子,吴三桂见状,也动了筷子,此时祖可法等人才提筷大快朵颐。 洪承畴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也提起筷子夹着菜肴,一边云淡风轻的说道:“诸位有些曾与我同朝为官,有些在我手下做过事,有些当过我的对手,都该知道,我洪承畴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所以我就直入主题,此番设宴款待诸位,也是代肃王爷和皇上问问,汉军旗对我大清的未来,是如何看待的?” 席上顿时一冷,佟盛年等人纷纷按下筷子,眼中还带着一丝怒气,官场上混到高位的人没有不敏感的,洪承畴的话中把豪格放在皇太极前头,显然不可能是无心之过。 吴三桂与祖可法等人对视一眼,开口表态,说了句废话:“我等都是粗鄙武夫,心思最为纯粹,只知听命行事,朝廷要往东,我等便往东,朝廷要往西,我等便往西,绝无二言!” “长伯,你何必在我面前讲这些场面话呢?”洪承畴哈哈大笑起来:“今日这场宴席,就是为了让大伙能讲讲心里话,既然你们不愿敞开心扉,我来替你们说!” 洪承畴忽然站起身来,从一名侍女手中接过玉盘,提着筷子绕着桌走到佟盛年身边,笑问道:“佟都统,佟家乃是最早跟随皇家的汉人家族,也是最早的汉军旗都统之一,您说说,皇上当年为何要设汉军旗呢?” 佟盛年满身不自在,皱着眉答道:“此话问得可笑,自然是为了辅助皇上攻略天下!” “攻略天下……是没错,可若是没有攻略天下的目标了,这汉军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洪承畴冷笑着,将佟盛年等人的心思揭破:“当然,对于你们这些与满洲八旗多有姻亲、扎根融入大清数十年的家族来说,没有汉军旗似乎也无所谓,可当真如此吗?” 洪承畴将玉盘中的生鱼片和片羊肉夹进佟盛年、李国翰等人的碗中,用筷子在空空的玉盘上敲了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汉军旗成立的另一个目的,你们不说,但你们心中都很清楚,就是皇上用来制衡满州八旗的工具,诸位可以仔细想想,满洲八旗又会怎么看待你们?定欲除之而后快!” 洪承畴顿了顿,语气愈发阴冷起来:“有些事,诸位心里也许清楚,只是不想说、不敢说,一味的逃避着,我洪承畴算得上一身轻,所以我替你们说了,满洲八旗为何要鼓噪东归?根子就是缺粮缺饷,可退到关外去就能变出粮饷来了吗?数十万、上百万人涌回关外,这粮荒只会更为严重,到时候满洲八旗又会有什么动作呢?” “杀,只能不停的杀了,就像当年太祖杀光辽东无谷之人那般,将和满人争抢粮食的汉人杀干净!”洪承畴看着渐渐低下头去的佟盛年、李国翰等人,声调骤然高了几分:“这屠刀上次放过了你们的家族,这次难道还会放过你们吗?底层的汉人杀干净了又能得到什么?你们这些富贵了几十年的家族,随便宰一只,能得到多少钱粮?” 佟盛年等人都是浑身一震,石廷柱猛地抬头,喝问道:“洪亨九!你这番话可是在斥责老汗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石都统,我奉圣旨而来,说的自然不单单是自己的话……”洪承畴淡淡的笑着,浑然不惧:“我只是在提醒诸位,诸位心中还存着和满洲八旗一起退出关外的心思,这是一条死路,必死无疑的路!” “洪先生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条死路!”佟盛年又提起筷子尝着羊肉和鱼肉:“肥羊肥鱼,吃起来都太鲜美了,若失了顶人的角、藏身的海,只能成为他人的腹中之食!” 石廷柱、李国翰等人也默默提起筷子享用起来,洪承畴咧嘴一笑,又从一名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玉盘,转到吴三桂、祖可法等人的身边:“你们这些人呢,个个利字为先,只想着吃肉,所以这盘肉,我来分给你们!” 第876章 唆使 吴三桂双眼微眯,用筷子按着自己的银碗,一脸和煦的笑容:“洪先生,我等都是大清的忠良,一贯只听命行事。” “刀子砍下来的时候,可不管你们是忠是奸,只管你们有用没用!”洪承畴冷笑着,筷子在玉盘上轻轻敲着:“若是大清退出关外,你们还有什么用处呢?” “而且满洲八旗的刀子砍下来,必然会先砍在你们身上!”洪承畴朝佟盛年、李国翰等人一指:“佟都统、李都统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抬旗多年的‘自家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会动刀子,但你们这些新抬旗的汉军旗都统呢?吴家、祖家,哪个不是富得流油?” 众人皆是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吴三桂才苦笑道:“洪先生,您今日挑唆了佟都统他们,又来挑唆我们,恐怕不单单是为皇上说话吧。” “长伯,还是一贯的敏锐!”洪承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玉盘交给侍女,挥挥手让那些闲杂人等统统退下,理了理衣冠,语气瞬间变得如寒冬一般严峻:“我与诸位透个实底,皇上龙体欠安、时常鼻血不止、偶尔还会昏迷,指不定哪天就会龙驭宾天了,万一真到了那么一天…….诸位该如何自处?” “啪嗒”一声响,佟盛年手中的筷子落在地上,一脸震惊的看着洪承畴,洪承畴却面色不改,继续说道:“满人,边陲之民,没什么规矩和经验,咱们这些汉家子难道还看不出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吗?” “皇上病危,‘太子’远在山东,还算得上‘太子’吗?多尔衮若是夺权上位,会放过‘太子’的支持者吗?”洪承畴伸出手指,将八个都统一一点过:“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听命行事,口口声声说自己两不相帮,但你们为什么被安排到山东来,皇上的心思,多尔衮难道猜不中?他难道会被你们几句话就给劝住?” 洪承畴顿了顿,走到包厢门后停了一会儿,又返身走了回来,声音压低了不少:“至于这位‘太子’,我认认真真的问一句,诸位凭心而论,他若是靠着汉军旗的支持当了皇帝,又能一直支持咱们汉军旗吗?” 众人皆是一阵默然,最后还是石廷柱开口问道:“洪先生,您……想要我们做些什么?” “太祖年间屠杀辽东汉民,汉民反抗不断,才有了皇上登基以后对汉人的招抚优容……”洪承畴满脸笑容,眼中则满是阴冷的光:“但当时的汉民没有军队、没有组织……而如今,我们有了汉八旗,骑兵步卒、火铳火器!” “还有炮队,大清的炮队一大半都在恭顺王孔有德的手上,炮手是他训的、火炮是他督造的,使炮的技术,也是他从登州带来的那些西番教官传授的!” “还有水师,大清的水师是智顺王尚可喜一手创建,水师兵将不是汉人就是朝鲜人……”洪承畴淡淡一笑,轻轻敲了敲桌子:“而满洲八旗有什么?以前还有敢战死战的骁勇,这段时间欠饷缺粮,八旗的兵丁,还有多少训练的心思?” “肃亲王说了,八旗之中,只有他的正蓝旗还维持着以前那般的训练量……”洪承畴淡淡的笑着:“但正蓝旗毕竟只有一个旗,肃亲王想要争锋天下,就一定要依赖你们。” 洪承畴冷眼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的说道:“但若是你们能够击败满八旗,又何必屈膝于满人之下,继续认满人做主子、给他们做奴才呢?” 佟盛年等人浑身一抖,吴三桂则双眼放光,盯着洪承畴问道:“洪先生说得轻巧,可若是不能击败满八旗,岂不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诸位什么都不做,就不是身死族灭的下场了吗?”洪承畴微笑着反驳,又指了指那只烤羊和那条海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如放手搏一场富贵!”洪承畴提起酒杯一饮而尽,猛地在地上砸个粉碎:“这大清说是满人的大清,实际上是兵强马壮之人的大清,如今兵强马壮的是咱们汉人,只要咱们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是各自顾着各自的利益,而是拧成一股绳、刀锋一致对外,这大清国,怎么就不能是咱们汉八旗的大清国?” 所有人都沉默着,但没有人跳起来斥责洪承畴,已经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若是真失败了……”洪承畴笑得云淡风轻,又走到吴三桂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吴长伯,你放开宁远关城引清军入关,武乡贼发布的汉奸名录上,排位比我都高,你怎么活?” 说着,洪承畴又走到佟盛年身边,也按住他的肩膀:“佟都统,佟家是最早投奔大清的汉人家族,大清的烧杀抢掠、攻城屠城,佟家有几场脱得了干系,您怎么活?” 洪承畴猛地一拍桌子,怒问道:“你们所有人,怎么活?” “只有一条活路……”洪承畴没等他们回答,他很清楚,蛊惑人心之时就不该给人留下思考的时间:“在武乡贼的公审中,只要抗过虏的,便能够保下一条性命来,无论是从此当个平头百姓,还是被流放海外,好歹能保下条性命。” 洪承畴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道:“话已至此,有几位都统有密奏之权,有几位,来山东前拜见过睿王爷,你们豆担着各自的任务,若是觉得我这番话说得不对,尽管去写密信报告便是……” 洪承畴夹起一块鱼肉,在灯光下翻看着:“只是诸位在写信之前,还是得好好追问一下你们的本心,到底是想做主子,还是一辈子做奴才!”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吴三桂也提起筷子夹菜:“洪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要怎么做呢?” “首先,要让满八旗自己闹起来,一盘散沙的满八旗,总比握在一起的好对付!”洪承畴哈哈一笑,将那生鱼片塞入口中:“因此咱们要全力支持多铎去抢这个皇位,哪怕他退缩了,也要裹挟着他去争,把满八旗搅得四分五裂!” “而争位的第一步便是南下,帮豪格解决掉他的背后之敌,他才能全心全力去和多尔衮争夺!” 第877章 鱼肉 天下的乱事,仿佛丝毫不影响扬州城的繁华鼎盛,瘦西湖旁,一座座酒楼挂着艳红的灯笼,一艘艘画舫飘荡在湖面上,欢歌笑语、淫声浪言,至深夜未休。 左良玉端坐在一张虎皮椅上,侧头冷眼看着如诗如画的瘦西湖,微笑着说道:“这扬州是个好地方,景美、人美、物美、诗词美,实在是美不胜收!” 左良玉转过头来,看着桌对面坦坦荡荡露着一头金钱鼠尾辫的范文程:“这天上人间一般的地方,也脆的很,来场刀兵就会被砸碎了…….大清两次南下,可都是我左良玉保着扬州不失、护着这万般美好。” “南国公劳苦功高,皇上说起南国公来,也说这残明之中,南国公是擎天一柱!”范文程随口奉承了一句,语气很是敷衍,说话间还在不停的挑着面前一道河鱼的鱼刺:“这大明的天,是南国公扛着,大明的刺,南国公也该帮忙挑着。” 左良玉冷笑一声,摸着椅子上的虎皮,摇了摇头,说道:“这扬州啊,美不胜收,本公征战大半生,跑了大半个天下,从没找到这么个让本公无比满意的地方,在这里常住下去……很不错。” “扬州是美,但却不是最美……”范文程淡淡的笑着,用筷子点了点窗外:“瘦西湖,湖水之美,终究还是比不过真西湖;画舫风流,终究是差了秦淮河一截;扬州美似天间,但这地上天堂,只有苏杭两地能担得上。” 左良玉看着范文程挑着鱼刺,双目流转,又摇了摇头:“本公深受国恩,乃是大明的忠臣良士,岂能自掀动乱,祸害国家?” 范文程差点笑出声来,点头不迭:“南国公确实是大明排得上号的忠良,为大明天下费尽了心思,只是南国公这般忠心,朝廷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范文程停下筷子,抬头认真看向左良玉:“南国公放在下大摇大摆的到扬州来,想来不少有心之人,特别是南京的那些有心之人,必然是一清二楚的,想来南国公也拿着我的人头和他们讨价还价过了,不知南国公讨到了一些什么好处?” 左良玉默然了一阵,摸着虎皮冷笑道:“范先生这颗人头值钱,非常值钱,只不过这钱嘛…….有些人不愿意付!” 范文程咧嘴一笑,低头继续挑着鱼刺,又问道:“南国公,听说孙传庭沿着长江添设了无数的堡垒炮台,南京的小朝廷还从武乡贼那里换买了不少火炮火器,这些东西,想来不是用来对付我大清的吧。” 左良玉沉默不言,扭头看向瘦西湖,忽然又长长叹了一声:“本公一片忠心,可惜朝廷总有小人弄权,当初马贼还在之时,至少还顾着大局,可如今复社登台……那群书生,终究还是一群不懂事的娃娃,不懂得什么叫顾大局,只知道按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范文程淡淡一笑,又抬头看向左良玉:“所以南国公心里其实很清楚,只要复社还坐在南京,就一定不会再给您以往那般的尊荣富贵,甚至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取你的性命!” 左良玉也认真的看着他,满脸严肃:“范先生,我与你说清楚,我左良玉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明臣子,自然是一心一意为了大明的,我……绝不会做大明的乱臣贼子!” 范文程将筷子搁下,静静的看着左良玉,问道:“那南国公准备怎么办呢?就这么拖下去?看着自家的弟兄们白白饿死?还是干脆解散了左家军,您去南京当个无兵的勋贵,一辈子寄人篱下、将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左良玉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面色依旧冷峻:“本公何去何从,想来也与范先生这位大清的臣子没什么关系……” “不,不对,和你还有许多关系!”左良玉的手指忽然停住,双目微瞪,双目寒光闪烁,死死盯着范文程:“本公之前也说了,范先生的头值钱,非常值钱,在南京值钱,在西边那一方也值钱,值钱的很!” “八十万人的富贵,我左良玉智浅力薄,管不了,可我左家上上下下几十口的富贵荣华,我还是能管一管的……”左良玉当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猛然扎在地上:“只需要范先生帮个忙就行。” 范文程却丝毫没有惊惧的模样,将挑出来的鱼刺根根摆好,又用筷子挑起了鱼肉:“南国公还真是大明忠臣,眼里容不得在下这个蛮夷之臣。” “那倒也不是,本公不是那些脑子僵住的文官,本公自问也算是有容人之量的人!”左良玉哈哈一笑,提着宝剑在手中翻看着:“问题范先生你拿什么来让本公来容下你呢?” 范文程哈哈大笑起来:“南国公,您把在下也想得太重要了,在下就是个奴才,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余财?” “奴才!本公倒是看过武乡贼的报纸,说是洪台吉的弟弟多铎抢了你范先生的老婆!”左良玉笑得很嘲讽:“连老婆都是主子的,确实是身无余财了,所以,范先生,说得直白点,你靠什么换你的性命?” “靠南国公的忠心,忠心耿耿的忠良必定是忍不了朝廷掌握在奸贼手中的,定然只要起兵清君侧的……”范文程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嘲讽:“若是南国公不想当忠良,自然有人来帮南国公当这个忠良的!” 左良玉一愣,眉间大皱,正要说话,包厢外忽然传来吵嚷兵击之声,左良玉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包厢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几名左部将领押着左梦庚冲了进来,轰隆跪倒在地:“请南国公清君侧!” 左良玉一脸震惊,怒目看向范文程,范文程一脸淡然的继续吃着鱼:“南国公不会以为大清只派了我这一个说客来吧?在下这么大的名号,所有人都盯着,不方便,但正好能帮暗地里的弟兄做事!” 范文程用筷子朝左梦庚一指:“南国公,您若实在不愿当这个忠良,没关系,让您的儿子来当便是,但这清君侧,势在必行!” 第878章 清君侧 孙传庭跳下马来,大步走向河岸边,几艘小木船搁浅在滩涂上,数百名浑身湿漉漉如同水鬼一般汉子正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十余名明军将士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宁国公!”一名官员迎了上来,乃是新从浙西调来孙传庭手下的镇江知府堵胤锡:“都是从扬州逃出来的左部兵卒,据他们所说,左良玉已经在调动淮扬等地的兵马、征集运河沿线的船只,皆驻屯在扬州左近。” “另外,左良玉还在驱纵兵马四处掠村破寨、抢掠粮食以充军粮,还在江北四处伐木打造竹筏……”堵胤锡顿了顿,面色有些难堪,指了指那些湿漉漉的汉子:“左良玉南侵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这些弟兄不愿和他一起当反贼,所以悄悄渡江来报告反情,除了他们之外,长江沿线还有许多南逃的百姓客商和逃卒,皆报左良玉将反。” “不是将反,是已经要反了!”孙传庭一脸冷峻,表情从开始就没什么变化:“左良玉派人送了封信去南京,满篇都是在斥问朝廷,斥责朝廷诸臣皆是闭塞天子、祸乱天下的奸邪,请天子降旨以正朝纲!” 孙传庭扫视着那些湿漉漉的汉子,冷笑着看向江北:“想来用不了多久,左良玉就会拿出一封‘密诏’来了,八十万大军一拥南下,遮天蔽日、投鞭断流啊!” “下官等人自浙西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抵御贼寇的!”堵胤锡身子还恭谨着,眼中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彩:“左良玉若敢领军渡江,下官就敢取他的人头!” “你有此战心,很好!”孙传庭轻轻点点头,抚摸着身上的盔甲:“让左良玉来吧,太久了,从崇祯年开始,他这个大明排的上号的奸恶之贼,让我们等得太久了!” 扬州城内,如狼似虎的兵将踹开一座座房门,将所有能找到的粮食和金银财物全数劫走,旦有反抗,举刀便杀,原本烟华繁盛的扬州城如今在惨叫声、叫骂声中渐渐被血腥味包裹其中。 左良玉依旧在瘦西湖边最爱的小楼中,只是这一次他穿戴着一身精致的鱼鳞甲、绑着蹭亮的臂铠腿铠,全副武装,而楼外的瘦西湖也没有了往日美不胜收的美景,空空荡荡,偶尔飘过几具尸体。 “南国公,天生就是办大事的人…….”范文程摇着纸扇来到左良玉身边,看着渐渐升起火光的扬州城,微笑着评价道:“若是在下,恐怕不会把自己的根本之地祸害成这个样子…….” “本公是山东人,在辽东起的家,在河南聚的第一桶金,本公本就是丧家犬,没什么根本之地!”左良玉看也没看范文程,冷哼一声:“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要搬家去南京了,这扬州自然得好好扫荡一番,把能搬走的都搬走,断了弟兄们北归的心思。” “南国公安排的,自然是妥当的!”范文程淡淡一笑,低头看向瘦西湖:“听说就连刘良佐、刘国能他们都派人来询问南国公清君侧一事了?” “何止是询问?”左良玉轻蔑的一笑:“刘国能派来的人就差指着我的鼻子开骂了,斥责我是造乱贼子、大明祸首,说我左良玉若是敢起兵造反,他刘国能必然要与我血战到底!” “嚯!没想到大明最大的忠良,却是个流寇!”范文程哈哈大笑起来:“刘国能、刘良佐他们若是真有那般忠心,在南国公您发文质问朝廷之前,恐怕就已经起大军来攻伐您了。” “他们两个很想坐我的位子,很想很想,想得快发疯了!”左良玉冷笑着,语气却很冷漠:“只不过实力不济而已,所以他们一定会坐在一旁观望,若是我不能一口吞掉南京的小朝廷,他们就会冲上来狠狠咬上我一口!” “所以,南国公只要一口气吞掉南明小朝廷便万事大吉了啦!”范文程的手指在栏杆上揉搓着,似乎想将什么东西捏在手心:“南边也有不少人等南国公等得发疯,复社夺他们的利,孙传庭更是直接带兵抢他们的钱粮,但他们太弱小了,无力反抗,只能够乞求忠良之士来归正朝纲!” 范文程顿了顿,扭头看向左良玉,笑容愈发灿烂:“南国公到了南京,想来不少人会夹道欢迎的。” 左良玉眉间一皱,也扭头看着范文程,略带疑惑的问道:“若是我登台唱戏,底下又有观众捧场,自然是不再需要靠你们东虏来搭台子,你们从中能获得什么好处,才匹配得上这般辛苦谋划?” “少了一个敌人,这就足够了…….”范文程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不瞒南国公,大清如今的情况…….很艰险,武乡贼虎视眈眈,咱们承受不起两面作战,所以只要大明恢复到当初马士英执政的状态就行,两家明面上是敌人,实际上是朋友,甚至是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兄弟之邦。” 左良玉忽然感觉到有些怒意:“你的意思是说,我左良玉,连复社那帮书生的胆气都比不过?” “南国公战场征杀十几年,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与您相比?”范文程摇了摇头,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话语中却依旧满是奉承:“我是说您英睿聪慧,能够分辨得出什么样的行动,才最符合您的利益。” 左良玉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转移话题道:“我军大举南下,也不可能一口气全冲过江去,江北还得留着人运送后续的物资辎重什么的…….北边,不会趁我军精锐过江之时,突然袭击本公的屁股、抢掠本公的军资辎重吧?” “绝对不会!”范文程自信满满的说道:“大清花了这么多精力,就是为了去敌为友,南国公若是不信,尽管把在下扣在军中便是,在下也想亲眼看着南国公手握大权呢!” “既然如此,本公也不能让范先生失望而归!”左良玉猛地转身:“走吧,去南京!” 第879章 渡江 豪格策马沿着官道缓缓行了一阵,忽然提起马鞭朝前方一指:“若是再往前行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入淮安府的范围了……这条路本王也走过两回,算是熟悉得很!” 洪承畴在马上直起身子,伸长脖子看了看,笑道:“只可惜肃王爷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领军顺这条路南下,抢个盆满钵满!” 豪格见洪承畴看穿了他的心思,眯了眯眼,轻抚着胯下战马上沾染的灰尘,问道:“洪先生,咱们集结大军也需要时间,还要等多久才能南下?” “肃王爷此番南下是为了什么?”洪承畴如同一名耐心的教师一般循循善诱:“左良玉要大举南侵,要去南京享福,淮扬对他来说就没有价值了,必然是要想尽办法将淮扬之地掏空,所以他在出兵之前,才纵兵大肆抢掠烧杀。” “足够几十万人使用的军资物资、整个淮扬之地的金银财宝,不可能随着左良玉的军队一下子涌过长江去,只能先暂时放在江北,待左良玉打破镇江、在江南有了立足之地再慢慢运送过江。” “肃王爷要的,便是这些军资金银!”洪承畴冷笑着一拍手:“待左良玉渡过长江,在镇江和残明激战之时,肃王爷再忽然起兵南下,留守淮扬的左部官兵必然毫无准备,肃王爷便能一次性夺走左良玉在淮扬之地的所有积蓄,拿来充实自家的力量!” “此计确实是条妙计!”豪格有些不以为然,随口捧了一下,继续问道:“但若真要出兵去抢,也不必等左良玉南下,左部是个什么水平本王清楚,口口声声喊着八十万人,实际上有没有十万能战之兵都难说,五六万精锐顶天了,光靠本王的正蓝旗就可以彻底消灭了他们。” “肃王爷,夺取左良玉的物资,只是第一步……”洪承畴心中充满了对豪格的不屑,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着摇摇头:“还有整个江南富庶之地,等着肃王爷去放手抢掠一把!” “左良玉物资被掠,其必军心大乱,定然一败涂地,而残明则很有可能趁势渡过江北追杀以期收复淮扬、彻底消灭左良玉所部,甚至有可能趁势北伐。” “至于左良玉,他在残明那边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翻不了身了,在武乡贼那边,也是榜上有名的战犯,他只能投靠咱们做肃王爷的马前卒!” “到时候,若明军过江,肃王爷便能以左部为引导在江北歼灭明军主力,若是明军不过江,肃王爷则可以以左部为前驱,顺着他们南侵的道路长驱而入江南,再放手好好劫掠一番。” 洪承畴忽然勒住马,极为严肃的对豪格说道:“肃王爷,无论是哪种方式,只要我们一出兵,范学士就必然活不了了,范学士乃是带着皇上的任务来的,害死了他,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您若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今还有回头的机会。” 豪格也停住了马,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长一阵,才幽幽叹了口气:“洪先生之前也说了,就算本王想停下来,多尔衮他们也绝不会停下来的,洪先生有些话本王十分赞同,以前都是皇阿玛为本王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如今…….是离开他老人家、自己为自己谋划的时候了。” 洪承畴心中暗自发笑,面上却一副无比赞同的表情:“肃王爷有此心志,将来必成大业!但如今肃王爷还得蛰伏一阵,等左良玉过了江,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 豪格重重点点头,犹豫了一阵,又问道:“洪先生,若是江南的明军连左良玉的第一波都没挡住,咱们这么多辛苦谋划,岂不是成了一场空?” “肃王爷放心吧,残明也不是没人了!”洪承畴冷笑着眺望向远方:“其他人不敢说,有孙传庭在,左良玉就拿不下南京!” “刘国能和刘良佐派了人过来……”长江南岸的一座望楼上,堵胤锡找到了正在观察江防的孙传庭:“他们两部也正在动员兵马,说是要配合朝廷大军、围剿左良玉!” 堵胤锡顿了顿,压低声音汇报道:“宁国公,他们没有向朝廷汇报,直接派了人过来找您。” “狼子野心、一丘之貉!”孙传庭淡淡的回了一句,摆了摆手:“他们两个也只是想趁乱分一杯羹而已,你把人和信统统送去南京,让朝廷以兵部的名义给他们下文调兵,以此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本阁这个宁国公,和江北那位南国公,不是同一路人!” 堵胤锡用心记下,继续汇报道:“锦衣卫那边也来了消息,山东的东虏没有调兵遣将的迹象,另外虏谍范文程还留在左良玉军中,似乎有和他一起南下之意。” “东虏是要看着咱们两败俱伤,本也在预料之中!”孙传庭冷笑几声:“范文程留在左良玉军中,既是人质也是说客,若是左良玉战败受挫,他恐怕就会劝左良玉北上投诚东虏了!” 堵胤锡点点头,正要继续汇报,忽听得远处江面上传来一阵阵锣鼓响声,紧接着江岸上的望楼也传来一阵阵报警的声响,整个江岸防线如一条苏醒的巨龙一般,瞬间活跃了起来,噪杂的喊声和隆隆响起的战鼓声交杂在一起,一瞬间填满了所有人的耳朵。 “来了!”孙传庭快走两步走到望楼栏杆后,极目向长江北岸眺望,却见一艘艘郑家战船排成的木墙前,密密麻麻的小船和木筏正长江之中前进着,不时有木筏小船被浪花冲翻,长江上哭声震天。 “左良玉在驱赶百姓渡江!”堵胤锡都一眼看穿了左良玉的计划:“左军必然混在百姓其中,欲以此法破我长江防线!” 孙传庭面色阴沉,却没有什么犹豫的神色,挥了挥手:“擂鼓,准备炮火阻截!” 堵胤锡一惊,赶忙劝道:“宁国公,那么多百姓…….” “慈不掌兵!”孙传庭只淡淡的回了一句,挥舞起手中的令旗:“开炮!” 第880章 内战 一名锦衣卫一路小跑来到乾清宫外,正等在宫外的韩阿六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但身子却一动没动,依旧板着脸、背着手站在原地,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那名锦衣卫冲至近前,韩阿六身边一名司礼监太监满脸焦急的迎了上去,那锦衣卫却直接略过了他,朝韩阿六行了一礼,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韩阿六点点头,随意的挥了挥手,那名锦衣卫不顾那司礼监太监难看至极的脸色,直接告退走人了。 韩阿六理了理身上的蟒袍,转身正要往乾清宫里去,那司礼监太监赶忙凑上前来,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庞指挥使,这是有什么新的消息了?咱家能不能知晓一二?” “可以,左良玉造反了……”韩阿六随口回了一句,转头瞥了他一眼:“刘公公,有些银子既然收了,就该想到后果,当今天子虽然年幼,但经历的事可不少,最恨乱臣贼子,你…….还是该想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好自为之吧。” 刘公公身子瞬间垮了下去,跪倒在地,韩阿六却理都懒得理他,径直入了乾清宫,宫室之中除了小皇帝在,内阁首辅高弘图和黄宗羲、陈子龙、夏允彝等几个阁臣尚书都在,原本还议着事,见韩阿六进来,顿时都停了,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他。 韩阿六知道他们在等待着什么消息,也不卖关子,行礼完毕便禀告道:“陛下,镇江传来消息,左良玉所部已经开始大举南下,除镇江外,龙潭、江阴、小河寨等地皆报左良玉兵马南下之消息,左良玉起兵反乱,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高弘图倒吸一口凉气,双目有些放空:“左良玉…….他还真敢造反啊!” “左贼一贯嚣张跋扈,有什么是他不敢的?”陈子龙冷哼一声,怒道:“这贼厮毫无忠义之心,只知对朝廷索求,如今索求不得,便纵兵反乱、祸害国家、荼毒百姓,合该千刀万剐!” “如今不是怒骂斥贼的时候了!”黄宗羲教训了一句,上前两步,问道:“庞指挥使,左良玉是个怎样的兵力配置,可有消息吗?” “具体的还在探查,左良玉裹挟了不少淮扬地区的百姓南下,具体有多少兵力,恐怕连他自己的都说不清楚……”韩阿六凝眉回道:“但就目前的情报来看,左良玉还是选择自镇江渡江,兵力大多布置在镇江一线的长江北岸,左良玉的大旗也是出现在镇江一线的长江北岸地区。” “其他地方也不能放松警惕!”夏允彝提醒道:“要谨防左良玉的调虎离山之计,特别是常州府的江阴地区,那里也适合大军大举渡江,要让傅阁老加强防备!” “我等会就以兵部的名义发文去江阴等地!”陈子龙转身朝小皇帝恭敬行了一礼:“也请陛下发下圣旨,告诫各地守军加强戒备。” 小皇帝认真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庞卿,宁国公那边可有消息?镇江…….守得住吗?” “陛下,宁国公此时应该已经和左贼交手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韩阿六安抚了几句,说道:“陛下请放心,左贼反乱本就在预料之中,宁国公早有准备,必不会让左贼攻破镇江的,但兵凶无眼,陛下若是实在担忧,可以离京暂避。” “朕不离京,朕之前说过,先帝誓死不弃北都,朕这个大明天子也绝不会弃南都而走的!”小皇帝郑重的摇了摇头:“既然你就说镇江可以守住,朕便信你,朕坐镇在这南京城中,寸步不离!” 炮声远远传来,却被滩涂上的哭喊声牢牢盖过,一队队披着铁甲的左部精锐,正用弓箭和刀枪逼着一个个哭喊的百姓登上一艘艘简易的木船和木筏,稍微走慢些的,便砍杀刺死,将人头搁下插在滩涂上,几个呼吸之间,便插满了一片人头的森林。 长江天险,这些粗陋的木筏木船大多数航行到江中心就会被浪打翻、被江水裹走,或者干脆自己散了架,船筏上的百姓自然大多也会沉入长江喂了鱼,但反正他们也只是用来吸引南岸明军注意力、消耗明军弹药的炮灰,左部别的不多,就是人多,只要能突破长江防线,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江岸上,一队队光着膀子的左部兵卒正在往一艘艘小船和木筏上搬运着火药,郑家的船队封锁了长江江面,若论惯习水战,左部官兵自然是比不过郑家的船队的,只能采用古老的火攻战术,将载满火药的船筏混在百姓们乘坐的船筏之中,突袭郑家战船,烧开一条南渡之路。 与此同时,一艘艘漕船画舫被改造成运兵的船只,和左良玉手下的战船一起隐藏在运河之中,随时准备进入长江,跟随在这些火船之后发起进攻。 “大清知道长江上有郑家的船队,南国公要渡过长江,绝非易事!”范文程跟在全副武装的左良玉身后,他甚至换了一身满清的官袍,可谓明目张胆:“所以皇上亲自调了智顺王手下五千余精熟战阵的水师官兵前来助战,协助南国公攻破长江防线!” “皇上有心了!”左良玉淡淡的回了一句,凝眉看着镇江方向:“若是据守镇江的是那些复社的书生,百姓蔽江而下时,他们必然是不敢开炮的…….孙传庭,哼!在山西杀了那么多百姓,在这长江上又造了这么多杀孽,也是个不得好死的命!” “既然如此,南国公就该帮他一把!”范文程哈哈大笑起来:“一口气攻破镇江、消灭孙传庭所部,取他的人头祭祀百姓便是!” 左良玉点点头,又忧虑的扫了范文程一眼:“范先生,本公最后问你一句,山东的清军,不会轻举妄动吧?” “南国公,您也派人去查探过了,山东的清军可有半分调动的迹象?”范文程拍着胸脯保证道:“清军绝对不会侵扰您的后路的!” “如此最好!”左良玉点点头:“无后顾之忧,本公才能安心南下!” 第881章 破江 江面上闪烁着火炮的轰鸣的火光,炮弹落水之后便激起一个个高高的水柱,将附近的舟筏统统冲翻,有几发炮弹直接砸在木筏上或小船上,用粗绳绑起来的木筏顿时便散了架,而简陋的小船更是被炮弹轰开一个大洞,瞬间便沉没不见。 落水的百姓们奋力挣扎呼喊着,有些幸运的被别的船上的百姓救走,有些则抱着一块残木在江上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有些则惊慌的喊了一阵,再浮上来时,便只见得一具浮肿的尸体,更多的百姓则在拼命的朝郑家的船只喊着:“我们是大明的百姓!不要开火!不要开火!” 但郑家的船队丝毫不理会他们,只是不停发炮,将一个个百姓送入鱼腹之中。 “炮不能停、不准救人!”郑鸿逵威风凛凛的立在座舰的将台上,高声喝令着:“既然听了左部的军令,便是我大明的敌人!谁知道里头混了多少左部人马?若是不听号令北返的,统统送进长江里!” 话音未落,身边一名将领忽然伸手一指:“总兵!您快看!” 郑鸿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一艘小船抵在一艘郑家战船船尾,小船上几个百姓模样的人猛地跳入长江之中,不一会儿,便是剧烈的爆炸传来,那艘郑家战船屁股后头破了一个大洞,摇摇晃晃的调转船头,向着南岸水寨撤离。 “他娘的!果然混进来了!”郑鸿逵怒喝一声,狠狠一拍栏杆,大喝道:“把火器火铳都集中起来!凡是靠近咱们的船舰的,无论良善,统统杀了!” 话音未落,又有几声爆炸声传来,一艘战船整个船身都倾斜着,眼看着就要翻覆,见到这般情况,用不着郑鸿逵的旗舰下令,战船上的郑家水手都在拼命的放铳放箭、施放火箭。 那些还想靠近郑家船队寻求庇护的百姓顿时遭了殃,被射杀无数,落水者更是数不胜数,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顺着长江浮浮沉沉的向下游而去。 但左部裹挟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混在其中的火船和炸药船更是数不胜数,郑鸿逵只能让船队布置成一个相对稀疏的阵型,放更多的船筏去往南岸,他很清楚,长江防线的陆师,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的。 果不其然,长江南岸的防线上也传来隆隆炮声,那些冲破了郑家船队的百姓以为到了安全地带,却又遭到南岸明军的迎头痛击,嚎哭得更为大声,哭喊声几乎要盖过长江奔腾的声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郑鸿逵感慨了一句,正要下令各船重新排列,身边的亲兵忽然扯了扯他:“总兵!左贼的船队上来了!” 郑鸿逵凝眉看去,却见江北开来一队整齐的船队,他们的船舰大多是漕船、商船等内河船只改造而成,相比郑家的战船小了一截,但数量众多,一路横冲直撞而来,丝毫不顾忌漫江的船筏,不少拦在他们面前的船筏被撞翻,落水的百姓也被卷入船底,淹死撞死。 “左部之中,有个善用水师的高手?”郑鸿逵面色凝重了起来:“先用火船和炸药船迫使我船队分散开来,使我船队无法集中火力拦阻、只能各自为战,然后再趁机大举压上,插入我船缝隙之中,形成围攻之势!” 左部的战术没有出乎郑鸿逵的预料,他们的船队顶着郑家的炮火拼命往前突进,两三艘船只夹裹住一艘郑家的战船,尝试着四面挤压将战船堵死在长江江面上,然后近距离抛掷震天雷、乱射火铳火箭。 郑家战船普遍比这些漕船商船高出一个头去,但被它们夹住,便失去了机动的能力,船上的火炮也难以使用,同样只能用各式火器和弓箭还击,好在郑家船舰较高,还可以居高临下对它们进行打击。 但很快,郑家的船队便连这点优势都没有了,左部的船只抛上抓钩、架起梯子,对一艘艘郑家战船展开跳帮作战。 郑鸿逵的座舰同样被几艘左部战舰缠住,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如同囚笼一般,抓钩和跳板都已经搭上了他座舰的甲板。 但郑鸿逵却一点也不担心,反倒有些跃跃欲试,水上作战和在坚实的陆地上作战完全不同,没有经历过几年训练的老水手是不可能在水面上获得胜利的,郑家的兵马在陆地上确实人人可欺,但在水面上,至今还没遇到过敌手!” 虽然郑家如今的重心还在南洋,郑鸿逵手里的精兵不多,但在长江上打一场跳帮战,想来是绰绰有余的。 很快,第一个左部兵卒便冲上了船,骂骂咧咧的将头上头盔摘了一扔,露出一条金钱鼠尾辫来,郑鸿逵面色大变:“他娘的,是东虏!” 容不得他多想,更多的“左部”兵卒冲上船来,人人都是一头金钱鼠尾辫,汉话、朝鲜话混杂嘈杂,与郑家的水师兵将厮杀在一起。 “都他娘是东虏的兵!”郑鸿逵啐了一口,左良玉和东虏勾结,此事也不稀奇,但他万万没想到东虏竟然直接派兵参战了!交手不过几合,郑鸿逵就已经确定,这些助战的东虏兵同样是些惯习水战的老手,朝鲜人、汉人都有,必然是那尚可喜手下的精锐!” 一艘鸟船靠了过来,一群浪人从船中涌出,哇呀乱叫着杀进了战团之中,黄克辉趁机来到郑鸿逵身边:“郑总兵!他娘的,跳帮的都是东虏兵!左良玉是投了东虏不成?咱们还继续打下去吗?” 郑鸿逵明白他的意思,对付左部是一回事,对付这些惯熟水战的东虏兵就要花费不少精力、流下不少鲜血了,左良玉和南明朝廷哪边得胜都不会影响郑家的根本利益,他们自然不必在这长江上耗干鲜血。” 郑鸿逵重重点点头,传令道:“宁国公给咱们的任务,本就是能拦就拦,现在拦不住了,撤退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全军,突围去江阴!” 第882章 南渡 “号外!号外!残明内乱,左良玉发兵南下!”一名报童挥舞着报纸从街上跑过,茶楼里的一名茶客探出头去,唤住了那名报童,买了一份报纸,周围的茶客呼啦啦都围了上来。 “左良玉还真造反了?”一名茶客说道:“嘿,我这过段时间还准备去江南收生丝呢,这万一打成一锅粥,还收个屁?” “左良玉说他是清君侧,但是韩阁老的社评里头把他起兵的理由驳了个遍,明白说了他是造反……”那拿着报纸的茶客眯着眼计算道:“残明的消息到咱们襄京来,再请阁部重臣写好社评、印成报纸…….左良玉此时应该已经在攻打镇江了吧?” “要我说,残明打来打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一名茶客捧着清茶啜了一口,笑道:“看个热闹得了,他们还能打到我大熙来不成?” “说得也是……”那名拿着报纸的茶客点点头:“就是可怜了淮扬地区的百姓,看看报上写的,左良玉纵兵抢掠,还裹挟百姓做炮灰…….真是可怜啊。” “谁叫他们摊上那么个无能的朝廷呢?”有一名茶客叹道:“那残明来的使节,天天在咱们的各个部门转圈圈,讨要粮食物资什么的,平价粮还不满意,还想要白送,你们说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咱们大熙也有不少地方遭灾,平价粮都涨了几回了,他们这些外人就想靠一张嘴从咱们这里换粮食回去?” “那个御史好像也姓左?听说他现在还守在执政门前呢,就等着执政夫人生产,他好上去讨要一些好处!”一名茶客八卦道:“说起来,你们听说没有,女校的学生在私下串联,说是等执政夫人生产之后,她们就要上街游行!” “游行?一帮女娃娃,抛头露面的本就不成体统,还搞什么游行?”一名茶客呵斥道:“女校女校,也不知教些什么东西,让那些女子把心都学野了!” “还不是因为春闱的事?之前那些女娃娃就有不少人喊说要女子也能参与科举,去年此事还闹得很大,最后朝廷顶不住压力,否决了女子参与科举的提案,只开放了部分捡拔科允许本就在朝中做事的女子参考……”那名茶客满脸八卦之色:“今年春闱,女校的学生们又闹了起来,那些道学议员们自然依旧不准,双方一直闹到现在还不消停,不过此番那些女校学生们,可比去年大胆多了。” “那为何要在执政夫人生产后……”一名茶客问了一句,猛然反应了过来:“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盯着那边,她们这个时候闹起来,没人敢敷衍了事,这不是游行,这是在逼宫啊!” “管她们逼宫还是游行呢?那帮女娃娃再闹,也不会像残明那般兵戎相见!”一名茶客哈哈大笑起来:“咱们就等着看热闹便是了......” 话音刚落,忽听得“嗖”的一声,随即空中炸响一道绚丽的烟花,茶楼里所有人都涌到街上,看着一束束升腾炸开的烟花,过了第二十一朵烟花,街面上顿时沸腾了起来,不少人都欣喜若狂的嚷嚷着:“是位皇子!是位皇子!” 但那烟花放至第二十三朵,只稍稍停了停,又继续释放起来,这一次,却是停在了二十一朵,街上的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龙凤胎!龙凤胎!龙凤呈祥!” 船下传来“哐当”一声响,左良玉低头看去,却是他的座舰撞上了一条翻覆的小木船,小木船被大船推开,不一会儿,两具小小的尸体浮上了江面,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到死还紧紧拽着对方的手。 左良玉战场征伐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但见到他们的尸体,不知怎得心情却忽然烦躁起来,狠狠拍了拍栏杆,厉声问道:“还有多久到南岸?” “南国公是迫不及待要和孙传庭对决了不成?”一旁的范文程呵呵笑道:“没有了郑家帮他们屏障江面,孙传庭简直不堪一击,在长江防线上拦阻了一阵,就全军退往镇江,看起来是要困守镇江城了。” “范先生,你一个文官,懂得了什么兵法?”左良玉没好气的嘲讽了一句,看向镇江方向:“孙传庭是故意放开长江防线诱我过江的,他若是抵抗激烈,本公或许会觉得镇江段难以突破而转兵他处,到时候他孙传庭反倒是麻烦了,还不如放本公过江,在镇江这主场之地与我决战,一仗定乾坤!” 范文程皱了皱眉,有些好奇的问道:“既然南国公已经猜透了孙传庭的战法,为何还要顺他的意思,渡江攻打镇江?” “因为本公也想要一场决战!”左良玉冷笑道:“拿下镇江、拿下南京,都没有一丁点的意义!复社依旧能往南跑,跑去浙江、跑去福建,难道本公一直追下去不成?只有消灭孙传庭,干掉复社手里的刀子,才能彻底斩断他们的根本,如此,之后都无需本公自己动手,地方上那些豪门官绅,会帮本公把他们的人头送来的!” “南国公考虑得周全......”范文程赶忙奉承了一句:“所以南国公便亲领大军渡江,是要督促各部猛攻镇江、一举扑灭孙传庭.......” “不,本公只是给孙传庭一个信号,告诉他本公来了!”左良玉冷笑着说道:“孙传庭不会在镇江困守的,他和本公一样,目标都是对方,所以他知道本公一定会从镇江此段渡江,本公也知道他一定会主动杀过来!” 范文程满脸疑惑,就在此时,左良玉的座舰渐渐靠岸,一队队百姓正被左部兵将驱赶进长江之中,拖拽着战船的牵引绳向岸边临时的码头靠去。 “一战,决定这大明的归属!”左良玉直起身子,深吸口气,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浓浓的不安感来,又赶忙强行压了下去:“这一仗若是输了,在这长江南岸回都回不去,所以......只能胜,不能败!” 第883章 后路 镇江城内,紧凑的锣鼓声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响,一队队身披铁甲的军卒正在街巷上飞快的跑步而过,一匹匹传递军情消息的快马飞速冲过,朝着镇江府衙冲去。 “左良玉已渡过长江,正在江边收拢各部兵马.....”堵胤锡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指点着:“江阴的傅阁老派人来传信,他们也遭到了左良玉手下吴学礼所部的攻打,左部攻之甚急,傅阁老没法派兵来支援咱们了。” 孙传庭默默的点点头,仔细观察着那张地图,忽然出声道:“武乡贼绘制的这张地图,精准、清晰,要绘制这样一张图,非得有不少人手实地勘察不可,看来这几年襄阳方面,也没放松对我大明的侦察和谍探!” 孙传庭的目光往上移动着,扫过南京、落在扬州,嘴里喃喃念叨着:“既然对我大明查探如此之深,那么复社登台、左良玉造反,也应该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了吧?不知他们在其中,唱的是什么戏呢?” 堵胤锡干咳一声,将孙传庭的思绪拉了回来:“宁国公,如今左贼已经渡江了,必然是要集结重兵攻打镇江了,我们该如何应对?” “集结全军,出城迎战!”孙传庭淡淡的回了一句,挥了挥手:“本阁放开长江防线,就是要让左良玉来攻镇江,本阁要用一场堂堂合战,彻底打垮左部的主力!左良玉全靠手中的兵马逞凶,没了兵马,他手下的人会帮着咱们取他的人头!” 堵胤锡眉间紧皱,赶忙追上转身便走的孙传庭问道:“宁国公,此番渡过长江防线的左部兵马,恐怕不下二十万人,我们手里只有三四万可战之兵,人数差距太大了,若是放弃城池堂堂合战,恐怕......” “战争,不是单单比人多的!”孙传庭略微停住脚步,摇了摇头:“左良玉所谓十万大军,能战的又有多少人马呢?若我们困守镇江,再弱的百姓也能拿来做攻城的炮灰、围城的肉墙,这二十万人,左良玉便能把他们统统发挥出作用来。” “唯有打出去,堂堂合战之中,没有经历过严格训练、没有在战场上滚过几遭的人,身子再强壮,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只会混乱己方的军阵!”孙传庭微微一笑,回头冲堵胤锡问道:“所以还是那句话,二十万人马,真正能战的又有多少呢?” “再说了,左良玉大摇大摆的过江,就是为了让本阁知道他来了!本阁自然不能让他失望!”孙传庭将捧在手臂中的头盔扣在头上,大步向府衙外走去:“就一仗,决定大明的未来!所以.......只能胜,不能败!” 长江上挤满了来来回回穿梭的船只,将满载的物资和人员运送至南岸,挥着鞭子的左部兵马强迫着百姓将物资搬运下船,一旦有动作稍慢的,便直接砍杀,将尸体扔进了长江之中。 左良玉立在一座望楼上,用望远镜窥视着镇江方向,身边一名将领正低声向他禀告着:“刘良佐和刘国能在天长县合兵一处,已有骑兵出现在上官桥、大铜山一带,大公子正在派兵驱逐。” “这两个家伙,浑水摸鱼、不足为虑,让庚儿注意些便是,派个人去跟他们谈谈,我左良玉若是坐镇南京,总不会亏待了他们!”左良玉冷哼一声,丝毫没有在意:“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吴将军回报说江阴防备严密,傅宗龙所部抵抗激烈,他已进占靖江,但始终无法突破江阴防线,损失不小.......”那名将领继续汇报着:“李将军也回报,应天府一线同样防守严密,谢三宾所部在长江上倒火油纵火,烧毁了李将军手上不少船只,李将军攻击受挫,暂时屯驻江浦休整寻机。” “果然如本公所料,除了镇江一线,长江防线其余地段都是防守严密、抵抗激烈!”左良玉冷哼一声,他有充足的兵力,自然可以对整条长江防线都大举进攻,但至今还只突破了镇江一线,孙传庭的打算昭然若揭。 “孙传庭......就这么有信心能在镇江击败本公?”左良玉眯了眯眼,继续用望远镜扫视着,问道:“水师呢?郑家是个什么情况?” “金将军回报,郑家水师一路败退,根本不敢与我军水师再交战!”那名将领赶忙回道:“郑家水师往下游顺江而去,似乎是准备返回上海,金将军正领水师跟着他们,以防其杀个回马枪。” 左良玉点点头,郑家避战他倒是不意外,左良玉和复社无论哪个在台上,都得靠他们郑家的海贸获取金银,也得靠郑家帮忙运送海外的粮食入境,两边都得依赖郑家,自然两边都不会闲着没事去动他们的利益,这场仗跟郑家的关系不大,他们自然兴趣寥寥,不会白白把鲜血流在这长江上。 “只要不被郑家抄了后路,这一仗就有的打了!”左良玉淡淡的笑着,放下望远镜,扭头正要吩咐几句,却瞥见一旁的范文程,顿时面色一变,右眼皮止不住的跳了起来。 “后路......后路!”左良玉抓着望远镜的手有些发白:“万一东虏真的背信弃义,忽然抄掠我军后路怎么办?庚儿拿什么去抵挡?” 范文程走了过来,见左良玉这副模样,顿时一愣,瞬间反应了过来,微笑着安抚道:“南国公可以不信任在下,在下就是个奴才,自然是没什么信用的,但南国公应该信任皇上,南国公细想,大清若是此时背信弃义骑兵,皇上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大清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皇上的英睿南国公应该也是只晓得,没有好处的事,皇上又岂会去做?” 左良玉重重点点头,正要说话,一名将领急匆匆跑上望楼禀告道:“公爷!探马回报,孙传庭所部已兵出镇江,往此处而来!” “孙传庭果然主动出击了!”左良玉呵呵一笑,手一挥:“传令全军布阵,准备作战!” 第884章 合战 孙传庭策马掠过军阵,来到一座小坡上,抽出腰带中的望远镜,远远观察着对面浩浩荡荡、漫山遍野的左部大军。 最前方的,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们,大多数赤着身体,手上也没有武器,每个人都在不停的哭泣哀求着,但左部的官兵没有给他们一丝怜悯,摆明了要拿他们做炮灰。 这些百姓之后,则是左部的普通步卒,大多只提着一把腰刀、一张木盾,活着拿着一根木矛,左良玉号称八十万大军,显然他没法真弄出八十万副盔甲和装备,大多数所谓的步卒除了手中有些简陋的兵器,和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同样队形散乱,乱糟糟的挤在一起,勉强维持着一个个庞大的军阵。 再往后,便是左部的战兵,装备明显好了起来,士兵有了布面甲、皮甲、纸甲等各式甲胄防身,武器也是刀枪棍棒样样齐全,将领大多披戴铁甲,在一个个相对严整的军阵前吆喝着什么。 孙传庭将望远镜挪向后方,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反射阳光时的灿烂的闪光,如同一片闪烁着寒光的钢铁之墙一般。 左良玉的中军装备明显就比前方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牌要精良得多,步骑都着甲戴盔,行动起来只听得哗啦啦的响声如同浪潮一般,军阵一眼看去也是雄壮非凡、整齐严肃,和周围乱糟糟的阵势形成鲜明对比。 “左良玉占着淮扬之地、运河要道,想来是捞了不少嘛!”孙传庭淡淡一笑,点评道:“听说左良玉不好女色、不贪奢靡,这巧取豪夺的钱粮,想来都用在军中了,看他中军着甲的这么多,用了心了。” “左良玉这种军头,身家性命都建立在军队之中,又怎能不用心呢?”堵胤锡也换了一身铁甲,跟在孙传庭身后,他一个文官,本来只需坐镇镇江便可,但大军倾巢而出,堵胤锡又如何坐得住?便也自己跟了上来:“过江来的左部兵马不少,单单是战兵看样子就比咱们多。” “左良玉用心就好,省得咱们费心去分辨!”孙传庭淡淡一笑,望远镜在左良玉的中军中搜索着:“其他的乌合之众都用不着管,击破左良玉的中军,此战便能全胜。” “要击破左良玉的中军......不是那么简单的吧?”堵胤锡扫视着明军的军阵,附近不少士兵看到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左部兵马,也面露恐惧之色:“宁国公,左部兵马太多了,若真要硬打......” “兵马多,不代表能战的就多!”孙传庭打断了堵胤锡的话,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战场争锋,从来都不是单单看人数的!” 堵胤锡还要再劝,却见左良玉的军阵中奔出一骑来,很快便被明军的骑兵拦住,带到孙传庭面前,那名传话的校尉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高声道:“卑职奉南国公军令,来向孙阁老传信,南国公此番南下,是为清君侧、歼灭把持朝政、傀儡天子的复社奸党而来,与孙阁老并无仇怨,孙阁老若是愿意让路,日后高官厚禄、王侯公相依旧不会少,但孙阁老若是非要阻拦我大军,那就莫怪南国公不念往日同朝旧情!” “有意思!”孙传庭哈哈一笑,马鞭摆了摆:“乱臣贼子也敢在本阁面前大言不惭、理直气壮,拖下去砍了,人头给左良玉送回去。” 那名校尉一惊,还要争辩,几名孙传庭的亲兵已经涌上前来,将他从马上拽下,拖到一旁手起刀落剁了脑袋,随后一名亲兵策马扬鞭,将那校尉的人头抛到左良玉军阵前。 左良玉的军阵中奔出几骑,将那校尉的人头捡了回去,过了一阵,只听得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一队骑兵从军阵中奔出,在军阵前一边策马奔驰一边齐声喊道:“南国公军令!全军只准进、不准退,无令擅退者,后队斩前队!梭巡不前者,无论是何身份,皆斩!杀敌将一人者,赏银五十两!” “还是老一套......”孙传庭笑了笑,回头看向身后的将官们,马鞭一指:“黄得功,你是辽东开原卫人,从军便是抗击东虏,累功至游击,后调入京营,三省大战后京营损失惨重,是先帝亲自勾了你的名字,让你担任京营副总兵,随后又调入勇卫营充任总兵,本阁没有记错吧?” 黄得功上前一步,重重点了点头:“宁国公没有记错,末将得天子宠信,才有了飞黄腾达的一天。” 孙传庭点点头,又用马鞭点了一人:“凌翔,你是乡野举人出身,自募乡勇来京师勤王,是先帝亲笔御诏,赐予你官职、将你充入勇卫营之中,你......是直隶真定府的人对吧?” 凌翔自然不会说自己是个间谍,当即也行礼道:“宁国公记得清晰,末将便是不忿天下之纷乱,才募乡勇入京勤王的!” 孙传庭微笑着点点头,又点了几人,随后指了指自己:“我孙传庭,山西代州振武卫人,一个被魏忠贤迫害只能在家闲住的官,是先帝把我提了出来,给了我高官厚禄,然则我辜负了先帝,剿贼,一败涂地,驱寇,驱到了长江以南......” 孙传庭深吸口气,扫视着一众军卒,语调高昂得如同是在怒吼:“你们这些战士们,勇卫营、山东营军、直隶营军,乃至从辽东败退来的弟兄,一群残兵败将,只能缩在长江以南,任自己的家乡被贼寇和东虏蹂躏,你们甘心吗?你们就不想回家吗?” “我想!我想得发疯!”孙传庭嘶吼着,泪水在眼中打转:“江南好地方,温软舒适,但我孙传庭的家在山西!在北方!在敌人的手里!” “可这大明若还像以前那样,我们还有回家的可能吗?”孙传庭的语气低沉了一些,马鞭朝左良玉的军阵遥遥一指:“若是让左良玉这个勾结东虏的乱臣贼子掌控大明,我们还有回家的可能吗?” “没有,一丁点的可能都不会有!”孙传庭长啸一声,马鞭一扬:“所以,绝不能让左良玉踏入南京!击败他,然后我们......回家!” 第885章 南袭 无数的战马裹起浓浓的烟尘,旌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汉话、满语夹杂在一起,在一个个军阵中喝响,马蹄踩踏大地的声音,如波浪一般一股股袭来。 豪格穿着一身深蓝绣龙棉甲、全副武装的策马登上一座小山,俯瞰着官道上浩浩荡荡行军的正蓝旗马甲和汉八旗兵马,深深吸了口气,扭头冲紧跟在他身后的洪承畴说道:“洪先生,你说若是本王按兵不动,左良玉和孙传庭,谁能赢?” “战场上,是孙传庭!”洪承畴毫不犹豫的答道:“左良玉被武乡贼从庐州打跑逃到扬州之后,就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只知抢掠盘剥的军头了,他手下的军队是靠抢掠和利益捏起来的,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这样一支军队,哪还有苦战死战的能力和心志?” “孙传庭和他们不一样,他手下的勇卫营,还有抽调的山东营军、直隶营军,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心中还存着一份忠义,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目标,就会奋战不休,左良玉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豪格点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战场上!洪先生的意思是说,战场上孙传庭能赢得了左良玉,战场之外也会输给他?” “左良玉和孙传庭的这一仗,到底是为了什么?”洪承畴耐心的解释道:“真是因为左良玉这个乱臣贼子个人的原因吗?不,不是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复社想要改变以往的局面,想要进行一场变革,而以往的残明局势中,左良玉和他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是受益最广最多的,要进行变革就一定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左良玉就算他自己再忠心,也会被底下利益受损的将帅们驾着反叛的。” “可复社要变革,触动的利益只有左良玉所部吗?”洪承畴冷笑道:“自然不会!江南那些官绅豪门同样会遭到损失,他们同样有反抗的心思,按耐至今,不过是因为复社手里有把刀子悬在他们头上而已!” “这把刀子便是孙传庭,是他手下的勇卫营,还有山东营、直隶营这些南渡的北兵,他们都是北人、是客军,在江南没有家族势力、没有利益勾结,只能依靠朝廷,自然就会成为残明朝廷手里最听话的刀!” “可若是这把刀被捆住了呢?”洪承畴朝南方一指:“孙传庭和左良玉对峙腾不开手来,南京小朝廷可就无兵可用了,那些江南的官绅豪门,个个都是蓄养家奴上千的,难道凑不出一支军队来,它们若是趁机冲进南京,复社何去何从?孙传庭后路被断,又该何去何从?” 洪承畴顿了顿,眼中阴冷的光芒一闪:“以范学士之智,必然也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大摇大摆的和左良玉一起渡江去了镇江,此时他恐怕已经安排人去联络江南的那些豪绅贵胄了,战争的胜负,并不一定需要在战场上决定。” “若非洪先生在此,本王至今还是一头雾水!”豪格哈哈一笑,用马鞭指了指官道上行进的军阵:“本王突然发动大军袭击淮扬,这是把范学士给卖了,若是皇上怪罪下来…….” “若肃王爷手里只有正蓝旗,皇上要怪罪,何需找什么理由?随口的呵斥,肃王爷您都承受不住!”洪承畴打断了豪格的话,语气中满是蛊惑的味道:“但肃王爷您手中有兵有将、有粮有钱,皇上还能如何怪罪您呢?难道起兵来剿了您不成?这岂不是给多尔衮他们做嫁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皇上断然不会做的!” “肃王爷,如今大清的局势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肃王爷要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用一个范文程换得兵精粮足、拥有争锋天下的能力,哪怕是皇上,也得赞一句好买卖。” 豪格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个理,点点头:“洪先生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只能祝范先生好自为之了,左良玉在淮扬放手大掠,已经将整个淮扬地区的精华都替咱们整理好了,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本王即刻领兵南下,将左良玉这么多年的积累,一口气抢个精光!” 扬州城内,此时也是一副战云密布的情形,留守城内的左梦庚瞪着通红的双眼,在一张地图上仔细观察着。 “探马回报,刘国能的大旗已出现在上官桥一带……”一名将领在地图上指点着:“咱们派去的使者都被刘国能赶了回来,这厮似乎是铁了心要和南国公做对了!” “刘良佐拿了咱们送去的银子,便按兵不动,刘国能却还一点点往扬州蹭……”左梦庚冷哼一声,一掌拍在地图上:“这鸟厮就是看父亲渡江抽不开身来,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他是想着一路拱过来,能咬一口算一口!” “扬州囤着我大军大半的粮草物资、金银财宝……那名将领说道:“刘国能恐怕是看上了这些东西,想要趁机抢一把,所以对咱们给他送去的那些蝇头小利看不上眼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左梦庚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镇江位置:“这些东西放在江北还是太危险了,父亲早日拿下镇江、占据立足之地,早日把这些物资金银运过江去才好…….只是那孙传庭兵力比咱们少了不少,火炮军器也差了许多,战力却是不俗,竟然至今还把父亲拦在江边。” 那名将领正要劝慰,一名将领忽然屁滚尿流的闯了进来,嚷嚷道:“大公子,大事不好了!东虏……东虏大举南下,已经攻陷了淮安府,他们的骑兵正顺着运河直扑扬州而来!” “什么!”左梦庚大惊失色,赶忙一把将那将领揪起:“怎么可能?东虏和父亲有协议,怎么会突然出兵袭击咱们?这不是要置父亲于死地吗?” “大公子,千真万确啊!”那名将领哭喊着说道:“大公子,东虏骑兵恐怕已过高邮了,快想办法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左梦庚一屁股坐倒在地:“父亲……完了啊!” 第886章 杀人 炮声一刻不停,在空中飞舞的炮弹即便砸不到人,呼啸的破空声也能给己方的战士带来无比的勇气,两军军阵中间,铺满了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偶尔有伤员大声哀求着同袍的救护,但却没人理会他们,任由他们流干鲜血,成为空地上的又一具尸体。 孙传庭立在一架望竿车上,用望远镜打量着对面左部的军阵,双方交战数日,大多时候都是左良玉纵兵攻击,孙传庭约束兵马防守,击退左部之后再进行反击,双方纠缠攻伐、互有伤亡。 左良玉兵多,经得起消耗,日夜不停纵兵狂攻,孙传庭兵精,守得住防线,一直将左良玉压缩在长江南岸狭长的地段,几十万大军挤在江边,嘈杂的喊杀声似乎连长江滚滚向东的声响都要盖过。 “左良玉今日……攻击的波次似乎下降了不少?”孙传庭皱起了眉头,望远镜扫向左良玉的中军位置:“他占着长江水面,能源源不断把兵马送过南岸来轮换进攻,怎会忽然停歇了下来?” 孙传庭又将望远镜挪向长江方向,心中默念道:“难道是刘国能抄袭左良玉的后路?不对,左良玉不会不留重兵看守后路的,单单是刘国能,对付不了他们的。” 正猜测间,堵胤锡飞速爬上望竿车,朝孙传庭禀告道:“宁国公,南京的谢总督派人飞马来报,六合方向的左部兵马已经撤军,正往东而去,似乎是要退回扬州!” “六合的左部兵马撤军了?”孙传庭一惊,六合位于长江北岸,归属应天府治下,往北可去如今刘国能、刘良佐等人占据的天长县地区,往东便是扬州,往南渡过长江便可直驱南京。 此处位置紧要,左良玉安排手下大将金声恒领军在此,一面牵住刘国能刘良佐两部、屏障扬州西面,一面在六合、江浦地区寻机渡江,孙传庭则委派谢三宾统率兵马沿龙潭、大胜关一线布阵防御,数次挫败左部渡江的企图。 如今六合的左部兵马突然撤军东进,必然是扬州出了问题! “难道刘国能真有胆子突袭扬州?难道他还真是大明的忠良义士?”孙传庭心中十万个不信,但扬州出事、左良玉后路出问题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孙传庭自然清楚此时该做些什么:“传令全军预备,速去将黄总兵和凌总兵找来,轮到我们进攻的时候到了!” 与此同时,左良玉的大帐中,桌椅都被踹倒,碎瓷碎瓦摔了一地,狼狈不堪的左梦庚跪在地上,冲着面容扭曲的左良玉痛哭流涕:“父亲!不是孩儿不努力,实在是东虏来得太快了啊!东虏背信弃义突袭咱们,淮安的弟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东虏杀败了。” “孩儿收到消息后,赶忙组织兵马拦截,但东虏来得又快又凶,咱们的大军都去应对刘国能了,接到命令匆匆忙忙的回返扬州,哪知那东虏吴三桂所部早已设下埋伏,孩儿手下的弟兄一时不备,被杀了个全军覆没,孩儿手里没兵,拿什么据守扬州?只能先弃城了。” 左良玉面色黑沉,用手中长剑指了指一旁同样面色扭曲的范文程,冷声道:“范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解释解释吧?” 范文程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豪格会突然起兵南下袭击左良玉,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范文程不过是个执行者,他的计划便是皇太极的计划,豪格此番突然自行其是,不单单是陷他于危险的境地,同样也是对皇太极的公然挑衅,豪格这是疯了不成? 左良玉见范文程不说话,冷哼一声,一剑劈在地上,低吼道:“范先生,范文程!南下之前,本公问了你多少遍清军会有何动向?你千保证万发誓的,保证山东清军一定会按兵不动,如今豪格的兵马打上门来了!你作何解释?” “扬州囤积着我大军几乎全部的军粮、物资,还有淮扬地区掠来的金银财物,如今统统便宜了豪格!”左良玉双目猛得一沉,长剑直直指向范文程:“范文程!本公明白了,你们挑唆起这场战事,把本公的主力精锐诱到江南,就是为了让山东清军劫夺本公在江北的物资金银!什么扶持友军、什么联明抗贼,统统都是屁话!” 左良玉如同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提着剑向范文程走去:“他娘的,爷爷也是给猪油蒙了心,竟然着了你的道,你来扬州之时,就该一剑砍了你,免得让你摇唇鼓舌,把本公引来这死地!” 范文程浑身一抖,赶忙说道:“南国公!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扶持南国公清君侧,是皇上亲自定下的计划,又怎会让肃亲王领兵南下打破自己的计划呢?南国公冷静啊!在下立刻派人去江北询问,必然能澄清误会…….” “误会?依本公看不是什么误会!”左良玉冷笑几声,嘲讽道:“范文程,你自己也说了你就是个奴才,一个奴才,哪有资格得知主子真正的计划?没准你们的皇上就是要拿你这个没用的奴才做饵呢?” “你们的皇上,只会想着他的儿子,哪里会顾忌你们这些奴才?”左良玉眼中寒光一闪,大吼一声:“没用的奴才,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说着,左良玉猛然挥起长剑,范文程惊叫一声,还要分辨,脖子上一凉,脑袋已经飞了出去,身子摇晃了一阵,猛然扑倒在地。 “将这厮带来的人统统砍了!”左良玉转身吩咐了一句,来到左梦庚身边,狠狠踹了他一脚:“你这废物,丢了扬州也就罢了,怎么还逃到江南来了?你大摇大摆在本公军中出现,明眼人都能猜到扬州出事了,军心必然动乱,若这时候孙传庭他们趁势进攻,咱们还如何抵挡?” 左梦庚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左良玉还要教训,一名将领忽然闯了进来:“公爷!大事不好了,明军杀过来了!” 第887章 山倒 “败了!败了!”嘈杂的喊声响遍了长江南岸,漫山遍野的左部兵马如同泄洪的洪水一般,乱糟糟的涌向长江,十余万人马,连一个敢回头作战的都没有,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 孙传庭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他猜到了左良玉大军的后路一定出了问题,但他万万没想到影响会如此之大,明军只是发起了一场进攻,一轮铳弹齐射、两轮箭雨,杀伤不过数百人,十余万左部大军竟然就轰然崩溃了。 明军的阵形也散了架,各部见到这般情形,哪里还管什么军阵、什么纪律,纷纷乱哄哄的往上冲,只要冲进左部的人堆里,一把刀就能抓获数百上千的俘虏。 “扬州一定出大事了!”孙传庭默念着,左良玉的能力,他一直很认可,他的军队溃败得如此之快,只能证明左良玉的屁股后头出了大问题,让他连约束军队的心思都没有,一心只想着逃跑。 人都是会害怕的,背后有刀子抵着,只能奋力作战,可若是背后的刀子没了,再悍勇的战士也会有怯弱逃跑的心思,即便是大熙军那种强调思想教育的军队,也少不了军法队和战场纪律的管束。 人也是从众的,当身边的战友都在同心一致的向前时,再懦弱的战士也有了冲锋的勇气,可当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慌乱的逃命时,身经百战的骁勇也会忍不住丢盔弃甲。 兵败如山倒,如今的左部兵马便是这个状态,孙传庭很清楚,以左良玉的本事不可能不留下断后的军队,但他放眼看去全是漫山遍野逃跑的左部兵将,甚至有慌不择路直接跳进长江里的,很明显,左良玉留下断后的军队,也跟着一起逃跑了起来。 长江边上,人挤着人、人压着人,每个人每个人都只想着夺路而逃,拼命将拦在自己身前的人推开,甚至有失去理智的兵卒对自己的同袍挥起了刀子,只为了抢一条活路,一旦有人摔倒在地,瞬间便会被无数双脚踩踏而过,渐渐便没了声息。 武器盔甲丢了一地,运过长江的物资粮草也随意的丢弃在地上,战马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到处乱跑着,没人去理会这些宝贵的物资,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想着逃命。 “让各部不要乱冲乱打!”孙传庭喝令道,明军也乱成一团,他们显然也没做好左部兵马一触即溃的心理准备,见到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有些明军蜂拥杀上去收割人头,有些还愣在原地等待命令,有些则已经彻底失去节制、从兵到将都在争抢着左部兵马扔下的物资粮草、盔甲刀枪。 “往左良玉的中军冲!把左良玉找出来!”孙传庭扯着嗓子喝令着,也不知在一片混乱之中能有多少效果,左良玉在江北还有几十万大军,他若是逃过江北去,依旧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趁乱将左良玉留在江南,这一仗才称得上是全胜,否则无论抓多少俘虏、抢得多少物资军备,都没有伤及左良玉的根本。 但孙传庭的喝令声很快就淹没在嘈杂的喊声之中,争功的明军只顾着蜂拥往上冲,哪里还有心思寻找左良玉在何方?若是此时左良玉突然杀个回马枪,乱成一团几乎失去了指挥能力的明军必然会崩溃。 好在左良玉所部显然也失去了指挥能力,建制已经彻底散乱了,自然也没法再组织起对明军的反扑,被乱哄哄涌上来的明军赶羊一般往长江中驱赶着。 长江水面上无数的尸体在起起伏伏,岸边的士卒兵将都在疯了似的争抢船只,只要能抢到船只,哪管什么将领贵胄,都是毫不犹豫的刀剑相向,鲜血汇成小河汇入长江之中,滩涂都被染成了红色,长江中也随时可见一股股赤红的浪潮在涌动。 每一艘小木船上都坐满了人,有些木船驶向长江深处停泊的大船时,甚至因为超载的缘故而突然解体沉没,船上的人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着,但附近经过的船只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慌不择路的往一艘艘漕船和大船驶去。 左良玉便坐在一艘小船上,头盔不知丢到了哪去,裹着一身虎皮袄,满脸都是灰败,他确实安排了部将断后,自己在大帐中坐镇,准备统领部众有序撤离,哪想到孙传庭一发起进攻,那断后的亲信将领跑得比谁都快,负责抵挡明军的部众连一个回合都被挡住便全军崩溃。 在他们的带动下,那些杂牌的步卒、裹挟的百姓也毫不犹豫丢下武器逃跑,紧接着,就连中军的精锐也开始丢盔弃甲的逃跑,兵败如山倒,至此溃败之势再也拦阻不住。 没人是傻子,左梦庚出现在长江南岸,就代表着扬州必然是出事了,军中大部分的物资粮草、装备弹药、金银财物都囤积在扬州,扬州丢了,他们随军的粮草弹药支撑不了三天,此战已经必败无疑。 左部的将官都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才团结在左良玉的手下的,一场必败的战争,没人愿意为此送命,这时候比得就是谁更能逃,逃得比左良玉更快,活命的机会也就越大。 “惨败……我起兵南下之时,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了…….”左良玉苦笑一声,直到现在,他心中依然没有造反当反贼的心思,算是被局势一步步逼到这个局面的,但换句话说,连他左良玉反乱的心意都不坚决,下面的兵卒将帅、裹挟的百姓们,又有几个愿意反乱到底的? 顺风的时候云集景从,可一旦遇到挫折,便是大败亏输! 左良玉正低头思索着,忽然感觉船身剧烈的摇晃起来,左良玉抬头看去,却见一群落水的士兵拼命的扒着左良玉座下的小船边沿,试图爬上船来,左梦庚和左良玉的亲兵大声呵斥着,甚至拔刀乱砍,试图将他们驱散。 但江面上到处都是落水的左部兵卒,都在拼命的找着一切漂浮之物,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左良玉的小船,左良玉心中大惊,赶忙抽出宝剑欲砍,却听得“卡啦”一声,小船被一群兵卒压得整个倾斜了起来。 左良玉立足不稳,惊叫一声,双手乱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扑通”一声跌落进长江之中。 第888章 鸟兽 “南国公落水了!南国公落水了!”左梦庚在江水之中挣扎着,耳中满是嘈杂的喊声,呛了几口水,猛地一股巨力拉来,有人拽着左梦庚的双手,将他拖上了一条小船。 左梦庚剧烈的咳嗽着,抬头看去,却见周围几艘小船似乎是发现了左良玉落水,统统围了过来营救,船上的兵将正弯弓搭箭射杀着试图靠近的小船的左部兵马,若有兵卒扒上船身,便毫不犹豫一刀砍下去,即便如此,也有数艘小船被蜂拥争抢的兵卒掀翻。 “父亲.....父亲呢!父亲呢!”左梦庚心慌意乱,疯了似的大吼着:“父亲落水了!快找人救护!快找人救护啊!” 但茫茫江面上满是浮浮沉沉的人头,偏偏就找不到左良玉的身影,兵溃之前,左良玉还有亲自领军抵挡明军、有序撤兵的打算,穿着一身沉重的鱼鳞铁甲,兵溃之后,左良玉也是忙着逃跑,自然没时间卸甲,就穿戴着盔甲登上了小船。 左良玉一贯擅长逃跑,但显然他并不擅长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在长江之中游泳,此时没准已经沉了底了。 “快救护父亲!快救护父亲!”左梦庚心中已知左良玉多半是凶多吉少,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依旧发疯似的趴在船沿喊着,声嘶力竭,江北还有几十万左部兵马,金声恒、吴学礼手下少说也能凑出四五万可战之兵,清军不可能在淮扬之地久占的,这场仗败得再惨,只要左良玉还在,左部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大不了抛弃淮扬,西入凤阳地区和刘国能、刘良佐他们抢地盘,打不过孙传庭还打不过这些小军阀吗? 可没了左良玉,左部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还有谁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能把他们给捏起来?一盘散沙、各行其是,左部就算再多几十万人,又有何用? 左良玉若是真淹死在长江里头,这场仗对于左家来说便是一场完败,一场彻彻底底的失败,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大公子!”船上一名将领将左梦庚抱着,急切的喊道:“涌来的落水兵卒太多了!若是再待在这里,恐怕咱们这艘船也要被掀翻了!先杀出一条路去,登上大船再做计较吧!” “不行!父亲落水了,必须找到他!必须找到他!”左梦庚又哭又闹,身子却没有挣扎,任由那名将领压制着,那名将领朝操船的船夫吼了两声,船上的士兵乱放羽箭、用长矛要刀乱砍乱戳,杀开一条路,小船靠到一艘漕船下,漕船上的左部兵卒抛下网绳,小船上的兵将没人再理会左梦庚,争先恐后的抓着网绳爬上船去。 左梦庚见不少湿漉漉的落水兵卒蜂拥往小船上爬着,小船剧烈的摇晃起来,心中也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搜寻左良玉的身影,赶忙也抓着网绳往漕船上爬,甲板上几名等待良久的士兵伸手将他拽了上来,随即便挥刀将网绳砍断,正跟在左梦庚身后往漕船上爬的几名落水士兵惊叫一声,跟着被砍断的网绳一起落进长江之中,他们还想要奋力挣扎着游向漕船和附近的小船,但绳网却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好不容易爬上小船的落水兵卒本来还想继续往漕船上爬,却忽然被砍断了生路,一个个骂骂咧咧的用各种污言秽语问候着漕船上所有人的祖宗,有人甚至拿起被之前逃上漕船的兵将随手丢弃的弓箭,往漕船上乱放箭矢,还有人拔刀对着漕船船身乱砍,试图将漕船破坏,大伙一起淹死。 漕船上的兵卒也用弓箭和火铳乱射,驱赶着这些靠近的“同袍”,船上的将领撕扯着嗓子怒吼着,逼迫着船员直接操船掉头便往北岸而去。 “你们在干什么?父亲还没救回来呢!”左梦庚见漕船掉头往长江北岸驶去,顿时急得满头大汗,飞快的从甲板上爬了起来怒吼道:“回头!回头!南国公落水了!咱们要去救护南国公!” “不要停船!”一名将领走了上来,怒气冲冲的朝长江一指:“大公子!长江江面上这般情况,派出小船去立马就会被那些落水的兵卒掀翻了,还如何去寻找南国公?南国公落水之后至今不见踪迹,想来恐怕已经遭到不测了,大公子还是早些为自己打算,先去北岸收拢众军再说。” 左梦庚还要再争辩,却听得南岸忽然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左梦庚放眼看去,却见明军的旗号铺满了整个长江南岸,如一条长龙一般一眼看不到头,明军正用各式轻型和中型火炮轰击着停泊在长江中的船只,左部无论大船小船,纷纷调转船头向着北岸退去,没有一艘敢和岸边的明军对战。 “大公子,若是郑家的船队赶了过来,咱们就真的完蛋了!”那名将领拽着左梦庚的衣袖,急切的说道:“唯今之计,还是赶快渡江至北岸收拢溃兵为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连大公子您都陷在这长江之中,咱们可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啊!” “东山再起......哪里还能再起......哪里还有机会?”左梦庚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捂着脸呜呜的痛哭起来:“父亲没了,左家完了!左部也完了!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不可能再有再起的可能了!完啦!完啦!” 那名将领见左梦庚又哭又闹,张了张嘴想要再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长长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跑去吩咐船员和兵卒们扬帆划桨,将漕船开到极速,向着长江北岸飞速驶去。 过了一阵,左梦庚猛然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到船尾,双手紧紧抓着护栏,冲着滚滚长江高喊道:“父亲!孩儿不孝!不孝啊!父亲,您到底在哪啊?在哪啊?” 没有一丝回应,长江裹着一具具浮浮沉沉的尸体向东流去,而左良玉,却始终不见踪迹。 第889章 寇亡 孙传庭正在左良玉的大帐之中,左良玉逃得匆忙,连南国公的印信旗帜都没带走,统统被抛弃在大帐中,帐中先遭左部官兵洗劫,又遭到明军的洗劫,一片凌乱,公文书信丢了一地,孙传庭的亲兵正在细细整理着,将与左良玉勾结的官绅名字记录下来。 左良玉此番造乱,江南必然会有不少反对复社和孙传庭的官绅与之私下串联,其中不乏某些蓄奴上千、扎根江南百余年的豪门贵胄,之前马士英之乱,复社趁机敲掉了不少马党官绅和东林党的孤儿寡母,抄掠的金银财物才支撑住复社政权的存在,如今这场左良玉之乱,波及的官绅豪门必然更多,复社和孙传庭也算是能发一笔小财了。 所以,这些公文书信作为那些豪门官绅勾结反贼的证据,就极为重要,对于复社来说,甚至比左良玉的性命还要重要。 孙传庭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领兵直往左良玉的大帐而来,果然截获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帐中除了这些书信之外,还有几颗用盐巴腌制过的人头,都是金钱鼠尾的发型,一个个瞪着滚圆的眼睛,无神的盯着天空,孙传庭提来几名俘虏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头就是臭名昭着的汉奸范文程等人一伙的。 范文程的名号也算是如雷贯耳,早在万历年间就投奔了老奴努尔哈赤,满清的国号都是他提议的,满清开国建制,大多出自他的手笔,算得上是满清之中“汉臣第一”,这样一个人物却死得这般干脆,让孙传庭都觉得有些唏嘘。 “左良玉倒是不给咱们添麻烦......”孙传庭冷笑几声,挥了挥手:“既然左良玉都已经把范文程等人的人头腌好装好了,这份大礼咱们就不能不收了,带去南京给兵部验明正身吧,左良玉勾结东虏,这几颗人头就是明证,朝堂上吵嘴,复社那些娃娃比本阁聪明得多,他们知道该如何好好利用这些人头的。” 身旁的亲兵领命,将那几颗人头细细装入盒中,孙传庭轻轻点点头,瞥了一眼左良玉南国公的旗帜,伸手一把将它拽倒,狠狠踩上一脚,这才往帐外走去。 刚刚出帐,便见堵胤锡赶了过来,急匆匆的冲孙传庭说道:“宁国公,下官审讯了俘虏,有不少左部军将和左良玉的亲兵都说左良玉坠入长江之中,说他落水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各部正在清点俘虏、打捞尸体,确实还没见到左良玉的身影,恐怕那左贼真的沉了长江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孙传庭冷哼一声,吩咐道:“找些水性好的去左良玉落水的地方好好打捞一番,一定要找到他的尸体!牧之,你也知道若是咱们手里有左良玉的尸体,咱们能做出多少文章来!” 堵胤锡面露难色,挠了挠后脑勺:“长江宽阔且深,要搜寻左良玉的尸身.....恐怕不容易,不过左良玉落水的地方离长江南岸倒也不远,否则他也不会被争抢船只的兵卒掀翻了座船了.......下官试一试吧,去找些水性好的老渔民搜一搜,但是........下官可不敢保证能把左良玉找出来。” “试一试吧,左良玉驱赶百姓渡江,不知淹死多少无辜百姓,如今他被自家的兵卒争抢船只而落水,淹死在这长江中,也算是报应.......”孙传庭点点头,语带疑惑的问道:“对了,说起来江北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左部忽然军心大散,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据俘虏交代,乃是东虏突然出兵攻袭扬州!”堵胤锡赶忙回道:“左梦庚的兵马都在防备天长县等地的刘国能等人,对东虏毫无防备,东虏大军突然南下,左梦庚措手不及,扬州不到半天就被东虏攻陷,城内囤积着左部大部分粮草弹药和抄掠的金银,还有不少左部兵将的家属,统统落在了东虏手中,左部因此军心涣散,自然被宁国公一击而溃。” “东虏攻袭左部后路,为什么?”孙传庭满脸惊讶,扭头看向左良玉的大帐,正见几名亲兵捧着装着人头的木盒走了出来,面上疑惑的神色更浓:“东虏既然和左良玉勾结一处,为何又要突然袭击左良玉的后路?难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劫掠左良玉的物资来的?甚至不惜将汉臣之首当作诱饵抛出来?” 孙传庭沉默了好一阵,转身看向北方的天空,目光有些放空:“东虏酋首洪台吉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堵胤锡一愣,赶忙问道:“宁国公何出此言?宁国公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猜的!”孙传庭淡淡一笑:“此番东虏突袭左良玉,若是洪台吉事先安排的,便是他在给豪格积蓄力量,让豪格有能力在他大限之后起兵夺权,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控制不住京师的局势,八旗贵胄恐怕都站到了别人那边,豪格已经不可能走正常的途径继位了,只能在战场上分胜负,用刀子去抢夺本该属于他的龙椅!” “若此番东虏突袭扬州不是洪台吉事先谋划的计划.......”孙传庭脸上嘲讽的笑容更加浓烈:“这说明洪台吉连本该对他最为忠心的豪格都掌控不住了!” “豪格的一切都是洪台吉给的,他的正蓝旗是洪台吉从自己兄弟手上抢下来赏给他的,他身边的汉臣是洪台吉笼络施恩以后,才提拔给豪格的,甚至豪格能有今天这般地位,完全是因为他是洪台吉的长子,他的一切都是洪台吉给的,自然一切都该以洪台吉马首是瞻。” “但他却忽然自行其是,起兵破坏了洪台吉的计划,甚至因此害死了洪台吉看重的汉臣之首,这说明什么?”孙传庭哈哈大笑起来:“洪台吉必然是出了大问题,以至于底下所有人的心思都活泛了起来,一个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做着抢班夺权的准备了!” “如此说来,东虏恐怕是内乱在即了!”堵胤锡面上大喜:“我大明,将会有趁乱北伐的机会了!” 孙传庭却摇了摇头:“单单靠淮扬之地的积累,喂不饱豪格的,在他起兵北上之前,必然还会大举南下抢掠一番的.......咱们,还有一场劫要渡过!” 第890章 缓兵 扬州城,瘦西湖旁,左良玉曾经呆过的小楼中,换了一身锦缎绸衣的豪格站在小楼上,双手撑着栏杆,观赏着瘦西湖的美景:“本王两次领军南下,都没有攻破扬州便班师回了山东,如今第一次进这扬州城,放眼看去,扬州确实是风景秀丽、美不胜收,难怪左良玉自从占了扬州之后,便不肯挪窝了。” “扬州再美,也不过是一隅之地而已......”一旁的洪承畴一副名士打扮,摇着纸扇,笑道:“肃王爷,人到了一定程度,一隅之地便再也装不下您了,若只是困在这狭小的地域之中,左良玉是个什么下场,肃王爷应该看在眼中。” 豪格觉得有些败兴,没好气的瞥了洪承畴一眼,拍了拍栏杆,说道:“洪先生的意思,本王清楚,本王此番自作主张起兵南下,如今范先生的人头没准都已经给孙传庭送去南京了,皇阿玛若是得知此事,必然是勃然大怒,指不定会降下什么旨意来。” “所以本王如今是只能进,不能退,甚至不能停在原地喘口气,否则.......皇阿玛儿子多,也不差本王一个!” “肃王爷明白就好!”洪承畴淡淡的笑着,语气中充满了蛊惑的味道:“肃王爷应该知道,皇上之所以看重您,是因为其他皇子年幼,只有您这一个成年的皇子可以选择,而且其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大多是庄妃娘娘的儿子,庄妃娘娘和多尔衮不清不楚,此事整个大清都知道,就连武乡贼也常拿这些事做文章,在他们的报纸上造谣生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但这并不代表皇上就非肃王爷不可了,更不代表肃王爷您的地位就稳若泰山!”洪承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肃王爷,皇上对您如此看重,但时至今日您还只是一个亲王,连太子的名号都没有,如今皇上病重,却依旧没有立储,您可知为何?” 豪格张了张嘴,随即又闭嘴摇了摇头,洪承畴微微一笑,蛊惑道:“皇上不是不想给您一个太子之位,肃王爷也不是不够听话,但您至今还未得储君之位,恰恰是因为您太过听话了!” “满洲八旗之中,反对您登上皇位的声浪太大了,连皇上都难以直接与之抗衡,但他们反对的其实不是您肃王爷,而是皇上的政策,您不过是一个靶子而已。” “皇上重用汉臣、不愿东归、收拢权力,条条件件都是在损害满洲八旗的利益,他们对皇上的政策自然颇有微词,都想要改变,不管是往前的改革,还是往后的退步,总之,就是要改变皇上如今的政策。” “肃王爷您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您若是按照正常的途径登上皇位,必然是要延续皇上的政策的,那些满洲八旗的贵胄,又怎会再容忍一个萧规曹随的皇帝?他们反对肃王爷您登上皇位,根源便是在此。” 豪格眼中有了一丝明悟,洪承畴敏锐的捕捉到了,心中暗自发笑,面容上却更为严肃,继续蛊惑道:“肃王爷,大清的根毕竟是满洲八旗的那些贵胄们,若是有一天,皇上顶不住压力向他们妥协,搞什么八旗议政,甚至换一个幼主弱君来当皇帝,到时候您这位皇上的长子如何自处?” “肃王爷别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前明历史上,万历皇帝和群臣争国本斗了几十年,最后也不得不向群臣妥协,而在我大清,满洲八旗贵胄手里是有刀子的啊!皇上若是千秋鼎盛自然不足为虑,可皇上如今身子不行了,还能顶着那些八旗贵胄的压力多久?” 豪格重重点点头,接话道:“所以……本王不能依赖皇阿玛,皇阿玛赐给本王的东西,皇阿玛也能统统收回去,唯有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才有争夺皇位的可能!” “肃王爷说的没错!”洪承畴哈哈一笑,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肃王爷,在下与您说句交心的话,正蓝旗不可信,他们毕竟都是满洲人,心里自然都是倾向于满洲的利益的,当大清的整体利益和您个人的利益摆在一起时,他们必然是要倒向另一方的,要让他们和您一起抢掠分赃可以,但一起北上争位、九死一生,不可靠!” “只有像在下这样的汉官、像汉军旗那些汉人都统、像孔家那样的汉人官绅豪门,才是您最坚定的支持者,咱们都是在残明、在武乡贼那里被钉死的汉奸,别无他路可去,所有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都系在皇上重用汉臣、合作豪门的政策上,只要皇上的政策坚持下去,咱们就有永世的富贵,但皇上若是要东归、要废除以往的政策,咱们瞬间就成了被抛弃的棋子,范文程是个什么下场,我们就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我们一定会坚定的站在肃王爷这边,和肃王爷一起奋战到底!”洪承畴笑得极为坦诚:“就像当年汉人世侯支持元世祖忽必烈一般,支持肃王爷夺取大清的皇位!” 豪格郑重的点点头,凝眉道:“但光靠如今的汉八旗…….要直接掀桌争夺皇位,恐怕是有些艰难的。” “所以还要壮大咱们的力量!”洪承畴笑着看向瘦西湖:“左良玉在江南大败亏输,也不知是死是活,无论如何,肃王爷都可以准备退兵了,咱们得让左部和明军都缓一缓。” “明军不会放弃淮扬之地的,他们必然北上继续进攻,左部无路可去,几十万大军只能来投奔咱们,江南那些和左良玉勾结的豪门官绅,必然会遭到明廷的打击,复社一定想用他们的钱粮弥补自家的亏空,下手会很狠辣,所以他们只能寻找更锋利的刀子,帮他们推翻复社!” 洪承畴淡淡一笑,拍了拍栏杆:“暂且退兵,缓一缓,然后,我们就能得到江南官绅的倾力支持、得到几十万生力军,还能在江北对我们更有利的战场上,消灭孙传庭所部明军!然后,便是整个富庶的江南向我们敞开!” 第891章 游行 大街上走过一群敲锣打鼓的女校学生,来到一处宅子前,猛然展开一面横幅,一名女校学生爬上宅子前一尊石狮,挥舞着双手向周围聚过来围观的百姓们喊道:“父老乡亲们!大伙都来评评理!咱们这些女子,读的是一样的书、上的是一样的学,一样在为大熙做贡献,凭什么就因为咱们是女儿身,就不能参加科举做官呢?” 那些拉着横幅的女校学生吵吵嚷嚷的喊了起来,乱糟糟的喊着“四民平等”、“打倒假道学”等口号,周围百姓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看热闹的居多,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在女校学生之中一起喊着口号。 宅子里的主人自然被宅外的动静惊动,院墙后冒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影来看了两眼,过了一阵子,院墙后又冒出一名胡子花白、士人打扮的男子来,对着宅子外堵门的女校学子喊道:“尔等女流之辈,不在家相夫教子,反倒抛头露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妇女见短、不堪学道,此千古之公论也!尔等女流非要逆道而行,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有辱斯文?什么斯文?你们这些老道学去内阁、去执政那叩阙就不辱没斯文了?你们到咱们女校来闹事的时候,就不辱没斯文了?”领头的那名女校学子高声反驳道:“既然妇女见短、不堪学道,你们为何又要惧怕我们参考科举呢?我看,就是你们这些腹无墨水的家伙,怕和我们这些女流之辈同台较量给揭了老底,这才千方百计阻挠我们参与科举!” 周围的女校学生也纷纷反驳起来,那老士子却丝毫不示弱,扒在院墙上满脸通红的和女校学生们大吵大闹,周围的百姓们看猴戏一般,看得热闹非凡、不时喝彩两声。 杜魏石也混在人堆里,环抱着双臂呵呵笑着看着两边吵骂,压低声音冲一旁的宋献策说道:“有意思,女校这些学生看起来是总结了之前的经验的,前些日子还只是在官衙闹,现在开始组织人手堵那些反对女子科举的议员们的家门了。” “像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议员,最看重的就是个士林名望......”宋献策伸长脖子从人逢中看着这一出好戏,评价道:“这些议员反对女子参考科举,反应这么大,说是维护儒家正道,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搏个士林声望而已,养望嘛,说白了不就是靠骂?骂得越狠越激烈,声望也就越高。” “但骂也是讲究技巧的,不能骂些没人关注的东西、更不能逆民意而动、还不能得罪了实权派,否则不仅无法养望,反倒会把本钱搭进去了......”宋献策顿了顿,指了指那些女校的学生:“骂女子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事,科举乃是为国选才的国之大典,天下谁人不关注?女子参与科举,不说那些老道学,就算最倾向于女子的温陵学派之中也有不少人反对,这是顺应民意,拿这些女子开骂,自然是养望的好手段。” “但他们没想到我大熙的女子也是与众不同的!”杜魏石哈哈一笑:“如今被人打上门来了,他们这些家伙养望养成了一个笑话,也算是沾了光青史留名了吧?” 宋献策皱了皱眉,问道:“这些女校的学生们闹得越来越凶,万一闹出事来.....执政真的就不管管?” “小旗官明明白白说了,只要不杀人放火,随她们去闹!”杜魏石呵呵笑着,开起了玩笑:“小旗官现在有两个孩子要管,哪里顾得上外边怎么闹腾。” 宋献策默然一阵,笑得有些尴尬:“执政似乎是在支持这些女校学生闹腾?” “小旗官说过,权利都是争取来的,想要获得相应的权利,是不可能单纯靠上面的赐予,必须自己去争取,去发出自己的声音来!”杜魏石面容忽然变得很严肃:“小旗官说了,他如果是像洪台吉、崇祯那样家天下的皇帝,不说这些女校的学生,便是之前那些叩阙养望的士人官绅,他都不会允许他们的存在,因为家天下,权操于上,一切都是皇帝赐予的,作为‘民’甚至是‘奴才’,只有接受赏赐的资格,不能有争夺自己权益的心思!” “但他不是,他是代民牧守,是万民百姓的一个代表而已,他没有资格去赐予和规定万民百姓有什么权益,百姓们想要什么样的权利、想要废除什么样的陈规陋习,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去推翻,他这个执政、我们这些官吏,最多只能是引导和保护而已。” 杜魏石朝那些女校学生一指,微笑道:“这是我大熙和历朝历代之国最大的不同之一,我大熙乃是自下而上之国,不是一两个贵族门阀裹挟着大量浑浑噩噩的百姓和兵卒自上而下建立的国家,我大熙起家便是发源于底层百姓的反抗和觉醒之中,所以我们不会也不该惧怕百姓们的觉醒和反抗,更该鼓励他们去争取自己的权益!” 杜魏石喘了口气,面容又严肃了一些:“宋掌院,你的谏议院是为什么而设立的,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谏议院里的议员到底符不符合小旗官心中的要求,你应该也是一清二楚的,这些女校学子起来反抗、勇敢的争取自己的权益,你这个掌院应该比我和小旗官更为高兴才对。” 宋献策脸上有些尴尬,别过头去转移话题:“光靠这些女校学生......恐怕是没法扭转大局的,这些议员是闹得凶,但他们也只是闹得凶而已,反对女子参考科举的从朝中到地方人数不少。” “光靠她们确实改变不了大局,因为她们还只是少数学生的自行其是,还没有意识到要将广大的妇女给发动起来......”杜魏石哈哈一笑,转身向着内阁方向走去:“无妨,没有谁是刚学会走就会跑的,让她们慢慢闹腾吧,一场场挫折下来,她们迟早会走向正确的道路的。” 杜魏石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然后......会有更多的人吸取她们的经验,农户、工匠、士卒.......当一个个阶层都学会站出来争取自己的利益时,这个天下,才能真正的改天换日!” 第892章 使节 两个被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仿佛在互相比拼一般拼命的嚎哭着,吴成只能不停得柔声哄着他们,被他们的鼻涕眼泪抹得满身都是。 “嘿嘿,成哥,你现在都管不住他们,以后这爹当得怕是辛苦了......”绵长鹤在一旁憨笑着开着玩笑,伸手来逗那两个小婴儿,轻轻捏着他们的脸蛋:“都是精力旺盛的,以后身子骨健康得很。” “阿四,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吴成白了他一眼,抱着婴儿躲到一旁:“你怎么突然跑进来了?不是让你在外边等嘛?” “不是俺愿意进来打搅成哥你的......”绵长鹤无奈的耸了耸肩,朝房外撇了撇嘴:“那个姓左的残明御史又来了,俺实在拦不住他,只能说来通报你,进来躲躲。” “这么大个宅子,哪里不好躲?”吴成有些无语,一边哄着儿女,一边说道:“那左懋第的要求,我们根本不可能答应,和他也没什么好谈的。” “成哥还是出去见一见吧......”绵长鹤语气中满是无奈:“他说今日要是见不到执政,就呆在这里不走了,现在还赖在地板上呢,跟个无赖一般。” 吴成还要说话,岳冰兰却从屋后走了出来:“前两天小六子过来说,那位左御史都求到老婶那里去了,你去见他一面,断了他的心思也好,免得他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叨扰别人。” 吴成皱了皱眉,只能将孩子递到岳冰兰怀中,领着绵长鹤出了屋来到正堂,正见左懋第四仰八叉的躺在地板上,一副无赖的模样,见吴成到来,赶忙爬了起来行礼:“外臣见过大熙执政陛下,外臣给执政带来一个好消息。” 吴成叹了口气,寻了张椅子坐了,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不知左御史带来了什么好消息,甚至是耍起了泼皮无赖,非得见我不可?” 左懋第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执政或许已经收到了消息,我大明击溃了叛贼左良玉部,如今宁国公的大军已经渡过江北、兵进淮扬,左部残军无法抵挡,已经放弃扬州往淮安逃去......” 左懋第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宁国公已派人沿长江打捞左良玉尸体,虽然暂时没有发现其尸身,但已经找到其头盔,可以确认左良玉落水淹死.....” “这与我大熙有何关系?”吴成打断了左懋第的话:“左良玉淹死了,对残明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但对我大熙来说,不过是这世上少了个军阀而已,有他没他都一样,这一点,左御史应该也很清楚吧?” 左懋第默然一阵,语气变得有些文弱:“执政,如今左部溃败,大明收复淮扬,满清绝不会坐实我大明这把刀子抵在他们的身前的,必然会集结大军南下攻伐,只要我大明拖住满清的大军,就是大熙进军山东的好时机.......” “不,不是我们的好时机......”吴成摇了摇头,语气有些硬邦邦的:“左御史,你在大熙也呆了一阵子了,你应该清楚,若是我大熙想要夺取直隶和山东,以我军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做到,无非是牺牲大一些而已,但我们却始终按兵不动,你可知为何?” 左懋第沉默一阵,回答道:“因为执政想要的,不单单只是山东和直隶这些汉地......” “左御史是个有才干的.....”吴成微笑着点点头:“我想要的,不仅只是汉地,还有蒙古、还有辽东,乃至于黑龙江的野人女直地域,甚至更远更北的布里亚特蒙古等等,简单而言,便是要将东虏从努尔哈赤开始,两代基业完整的吞入我大熙腹中!” “所以,我们必须等待,等东虏变成一盘散沙、等东虏互相仇杀,然后我们才能以救世主和仲裁者的身份,顺顺利利的接手东虏打下的地基!”吴成淡淡一笑,抬头看了看堂外:“所以,相比正面战场,我更看重敌后游击区的建设,正面战场赢再多次,东虏依旧可以往后退、往白山黑水中钻,大明在辽地经营了两百余年,犁庭扫穴干过了、怀柔互市干过了、扶持代理也干过了,方法用了个遍,但最后的成果是什么呢?” “所以这一次,我换了个法子,直接从敌后战场入手,拆掉东虏的基层组织、刺激东虏内部的矛盾......”吴成的手指在椅子把手上轻轻点着:“山东和直隶留在东虏手里,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下放血的口子,在我们支持下的游击区,会让那些作为奖赏的旗庄成为沉重的负资产,会让满人不堪重负,让他们一心想着放手抢一把,然后退回关外去。” “而这是那些依附于东虏的汉人官绅和军头所不能允许的,满汉之间的裂隙和矛盾会越来越大,失去汉人支持的满人政权,不过是个偏鄙蛮部而已.......”吴成冷笑一声:“而我要让东虏连边鄙蛮部都做不成,关外的游击区拆解的是女直人对东虏的支持,我大熙北出草原,拆解的则是满蒙联盟,一个孤立的、一盘散沙的满清,除了为我鱼肉,还有别的选择吗?” “所以对我大熙来说,什么时候东虏内部满汉矛盾爆发,发生一场内战,什么时候东虏开始退出关内,才是我大熙大举进兵收复山东、直隶,吞并辽地、蒙古乃至极北之地的时机!”吴成胸有成竹的说道:“到时候,会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时机,只需一两场战斗,就能彻底吞掉东虏两代基业.......” 吴成顿了顿,看向面色有些发白的左懋第:“左御史,比起这个时机来,趁东虏南侵之时攻略山东,算得上是好时机吗?” 左懋第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声:“执政难道要坐看东虏荼毒江南百姓吗?” “左御史要对残明有信心,如今的东虏,没那个能力打过长江去的!”吴成坚定的摇了摇头:“如今的残明,和历史上相似,但又不一样了,只看复社的那些有志之士,有没有破釜沉舟的胆子!” 第893章 争辩 韩阿六拿着一把纸扇,轻轻为打扮成一副富家公子模样的小皇帝扇着风,小皇帝踩在长江滩涂之上,放眼看着滚滚长江,问道:“左良玉左贼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吗?” “回陛下,暂时还在搜寻.......”韩阿六低声回道:“左良玉着鱼磷重甲落水,此事不少俘虏的左部军将皆亲眼所见,除非左良玉是神仙,否则不可能活下来,只是长江水深且急,要找到他的尸身还得费一番功夫。” 小皇帝点点头,语气有些不满:“听说宁国公在左贼大帐之中搜出了不少与之私通的书信,朕也看过几封,实在是触目惊心、令人愤慨!内阁商议,这些乱臣贼子该如何处置?” 跟在小皇帝身后,也是一身富翁打扮的高弘图与黄宗羲等人对视一眼,眼神交锋了一阵,高弘图说道:“陛下,内阁之中关于这些人的处理......有不少分歧,臣以为,左良玉反乱之前,毕竟是大明的南国公,有些人巴结他也是正常的,并非是存心阿附贼寇,所以......” “高阁老的意思,是要朕放过他们?”小皇帝满脸惊讶的转过身来:“这般协同造反的乱臣贼子,说掩过去就能掩过去了?” “陛下......”黄宗羲正要开口,高弘图却抢先说道:“陛下!与左贼通信之人,不乏豪门贵胄,乃至于皇室宗亲,比如潞王殿下,也和左贼有所联系,这些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铁了心要反乱的,若是不分好坏一概处置了,反倒逼得他们只能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陛下南渡而来,臣说句不好听的,这南京虽为大明留都,但陛下一家在南京才呆了多长时间?而那些豪门贵胄,他们在南京、在江南却是生长了两百余年,短的也有几十年,可谓根深蒂固,若是将他们推到朝廷的对面去.......以如今朝廷的情况,要对付他们恐怕是很艰难的!” “有什么艰难的?事在人为而已!”黄宗羲终于忍不住出声争辩道:“陛下南渡之后,先有马士英之乱,又有左良玉之乱,究其根本,就在于朝廷以前对这些权臣放纵太过!造反谋乱的大事都能轻轻掩过,那之后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陛下,乱世需用重典,绝不可姑息轻纵啊!” “陛下!黄阁部此言,臣不敢苟同!”高弘图赶忙劝谏道:“正因为我大明先经马士英之乱、又经左良玉之乱,已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就更不该乱下猛药!如今东虏在外虎视眈眈,宁国公刚刚收复扬州,左部残余还没剿灭,此时若是再闹出一场乱子来,朝廷哪里还有力量去平定?” “左部新败,那些与之勾结的豪门官绅此时正是惶惶不安之时,一两个衙役就能将之处置!”黄宗羲不甘示弱,分辩道:“各地摄于左部惨败之前科,此时必然是毫不犹豫遵奉朝廷命令,以此洗脱嫌疑的,此时朝廷乃是威望最高的时候,不趁此机会雷霆一击,铲灭了和左良玉勾结的乱臣贼子,等他们反应过来、互相串联起来,该收买的收买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到时候我们想要再处置他们,可就无比艰难了啊!” 高弘图还要继续争论,小皇帝却摆了摆手,默然一阵,转身看向韩阿六:“若是武乡......军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做呢?” 韩阿六皱了皱眉,回道:“陛下,武乡军整风肃纪之事,陛下也该有所听闻,武乡军法纪森严,以至于不少士子都抨击其‘外儒而实法’,这种潜伏在内部的蛀虫和乱臣贼子,武乡军一贯是严法处置、毫不留情的。” “毫不留情......哪怕十万士子北渡山东投了东虏,武乡军的整风肃纪也没有停.......”小皇帝长长叹了一声,扫视着脸色微变的高弘图等人:“朕最近收到不少关于武乡军的奏疏,大明在忙着应付左良玉之时,他们的动作也不少,在北方,梅之焕在山西策划第二次出塞,这次打击的是北虏的苏明安、乌喇特等部,听说还有漠南蒙古的部落给武乡军送了白羊礼投诚的……” “在西北,武乡军策反了李自成手下的大将高杰,贺锦部进占沙州卫,正在图谋哈密,听说武乡军派了个使团去吐鲁番,和李自成、老回回他们谈判关西七卫的归属……” “然后是西南,任亮、曾英部趁献贼和和硕特部争夺拉萨之时出兵攻占了康定、丹巴等地,夺取了入藏的通道……” “最后是南洋,郑家的消息,武乡军已经和马来岛上的苏丹国签订盟约,租用了苏丹国的港口囤积军资和兵马,准备围攻满喇甲城、夺取南洋海门……” 小皇帝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武乡军,他们的兵马已经不再满足于汉地之内,正向着蛮夷之地四面扩张,兵锋远至千里之外!而我大明呢?到现在连淮扬之地都没有理清楚,所谓北伐还于北都,更是遥遥无期!” “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我大明被自己内部的那些蛀虫和乱臣贼子拖累着,空占着天下最富庶的省府州县,却始终一盘散沙、自乱阵脚、使不出力来!” 小皇帝猛地转身,看向脸色略显苍白的高弘图:“高首辅,朕知道你也是为了大明局势的稳定,担心再掀起一场动乱来,朝廷挺不过去,可朕觉得黄阁老的话有道理,若是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顾忌这顾忌那,那必然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复社上台,就是为了求变,朕这个皇帝,年纪轻轻,更不能做垂垂老人状!”小皇帝猛的一拍掌:“朕决定了,那些勾结左良玉的官绅豪门,一个都不放过,便是潞王宗藩,同样照律法处置!此事不用再劝了!” 高弘图还想再劝,小皇帝却已经转身离开,高弘图呆呆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声:“好圣君,可惜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第894章 投虏 淮安,位于南北分界之地,乃是漕运枢纽、盐运要冲、南船北马交汇之地,作为大运河的中心枢纽,有明一代淮安都驻有重兵把守,不仅驻有淮安卫、大河卫,还驻有漕运总督属下十余万护漕兵丁,这些兵马也是左良玉八十万大军中主要组成部分之一。 只是这些兵马在历次战斗中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清军数次入侵淮扬地区,作为运河中心枢纽、囤积着大量商货漕粮、拥有不少盐商豪门产业的淮安城都是清军攻击的重点,而无论左良玉在这座城池中放多少兵马,最后要么花钱买平安,要么就是被攻陷的下场。 这一次也不例外,左良玉南征之时对山东的清军并非毫无防备,淮安府的兵马一支未动,结果清军南下之时,这十几万大军毫不意外的被清军击溃,甚至都没有发挥一点拖延的效果,而清军自然在淮安城内饱掠一番,临走时还放了把火,将城池西北最繁华的清江浦地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当左梦庚从扬州退至淮安之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片狼藉的模样,城墙几乎都被拆毁,城内连一座完好的建筑都找不到,运河边原本繁华的清江浦等地的市坊几乎被烧成一片白地,城内的百姓逃得逃、躲得躲、死的死,甚至还有尸体被随意的抛弃在街道上没人收拾。 清军对淮安几乎是进行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和扫荡,几乎是将这座江北重镇夷为平地。 这对左梦庚来说自然是一个糟透了的坏消息,淮安城是一座纯靠运河发展起来的城市,黄河时常夺淮入海,淮河和黄河水患严重,淮安府的土地并不适宜耕种。 之前清军水淹开封,汹涌的黄河水同样冲进淮河夺淮入口,在淮安府地区造成了一片黄泛区,而左良玉很明显没有治理黄泛区的心思和能力,对其基本处于放任状态,这导致单纯依靠淮安府的产出,连原本淮安府的驻军都供养不起。 而如今左梦庚领着几十万败退的左部兵马涌入淮安,可想而知这几十万人淮安府根本不可能养活,统统都得饿肚子。 而清军对淮安毁灭性的劫掠,让左梦庚想要纵兵抢掠都不知该去抢谁,连遮风挡雨的房屋都找不到,左部已经陷入绝境之中。 “而孙传庭绝不会放过咱们的!”左部大将吴学礼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根断木上,满脸的横肉都在微微抖动着:“孙传庭占了扬州就能满足了?他一定会继续北上,把咱们赶尽杀绝!恐怕要不了多久,勇卫营的兵马就会冲到淮安来了!” 左部的高级将领围坐在变为断壁残垣的淮安府衙之中,府衙之中粗粗清理过一遍,好歹清出了一个能够议事的地方。 “某去看过淮安的城墙,内外城墙都被严重破坏了!”金声桓扫视着周围的残壁断木,叹了一声:“没有城池作为依托,咱们根本不可能和孙传庭作战的!” 众人一阵沉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所有人都清楚,左部号称还有几十万大军,但实际上大多数凑数的,能战的兵马能不能凑出五万人都难说,这些兵马依托城池布防还有作战的可能,但扔在野地里和孙传庭野战,必败无疑。 “清军以往也攻陷过淮安城,从没有这次做得这么绝……..”左梦庚至今都没想通:“清军之前抢掠也算是有分寸,不会竭泽而渔,如今却将淮安几乎夷为平地、百姓屠戮殆尽,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以前东虏要靠咱们左部给他们贸易输送南粮,淮安这运河枢纽自然得留着……”金声桓解释道:“如今复社上台,复社连咱们的军粮都不愿意给,何况是与东虏贸易粮食?漕运运河没有南粮北运,还有什么作用?这淮安城留着又有什么用?不如一把抢个干净。” “那东虏为何又要留着扬州?”左梦庚更为疑惑:“扬州比淮安更为富庶,东虏为何不像抢掠淮安一样,一把将扬州抢个干净、夷为平地?” 金声桓沉默了一阵,和吴学礼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大公子,光靠淮扬,喂不饱东虏的胃口,江北总需要留下一两座重镇名城让朝廷收复,孙传庭才不会冒然缩回江南去。” 左梦庚反应了过来,也沉默了一阵,问道:“左部夹在中间,该何去何从?” 左梦庚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被毁灭的淮安府连让左部立足于此喘口气都不可能,一盘散沙且吓破了胆的左部如今恐怕连刘国能、刘良佐他们都打不过,根本不可能南下迎战孙传庭,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大公子,如今只有投清一条路走了…….”吴学礼见众人都不说话,便率先开口:“大公子,南国公身死,但咱们还有十几万本钱,大公子领着咱们北上投清,好歹还能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在这啥也没有的淮安好。” 左梦庚心中已认同吴学礼的话,但依旧没有表示,扭头去看金声桓,金声桓又叹了口气,说道:“大公子,末将是从辽东逃来的,末将若是想要投清,当年在皮岛早就跟着尚可喜一起投清了,末将本心里,自然是不愿意当汉奸的。” “可如今不投清,咱们还有别的出路吗?明廷不会放过咱们的,复社在江南大肆抓捕和南国公私下书信联系的官绅豪门,此事大公子也该知晓,有些官绅不过写了几封信,如今就落入诏狱之中,何况是咱们这些直接造反的?” “若是要去投襄阳方面,那就要解了兵权重新整编,咱们谁愿意抛下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兵马?再说了,武乡贼时不时来场整风肃纪,咱们谁敢保证不整到自己头上来?更别说咱们跟着南国公裹挟百姓、劫掠良善的事可没少干,若武乡贼要抓咱们公审,谁挨得过?” “所以只能北上投清了,给人做马前卒,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左梦庚点点头,视线扫过一个个左部将领,见没人反对,抽出宝剑往地上一顿:“既然如此,我这两日就北上,和大清谈好条件,投奔大清!” 第895章 抚揽 扬州城内,瘦西湖旁,孙传庭戴甲顶盔,骑着一匹矫健的战马绕着瘦西湖慢慢的踱着:“扬州之美,天下闻名,本阁自从南下以后,还从未有机会到这扬州来一揽胜景,今日一见,确实是名不虚传。” “扬州虽美,所托非人!”堵胤锡对瘦西湖的美景没什么兴趣,兴致缺缺的评价道:“落在左良玉手中,再好的地方也会被祸害得一片狼藉,扬州繁华之地,经历了左良玉的纵兵大掠和东虏的抢掠,如今也早已不似当年的繁盛了。” 孙传庭默然一阵,长叹一声:“这扬州的劫还没过去,东虏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二次南下,扬州乃是大运河和长江交汇之地,长江防线能拦得住左良玉的兵马,但能不能拦得住东虏,本阁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所以扬州这个突出部必须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在扬州钉住了,便能吸引住东虏的重兵集团,使之无法安心突破长江防线直逼南京......”孙传庭扭头看向瘦西湖,又是幽幽一叹:“这扬州城多灾多难,又要遭受一番摧残了。” “若是我军据守扬州,在江北便成了孤军之势!”堵胤锡眉间紧皱,左右扫视着:“扬州有运河联通长江,有郑家的船队在,咱们倒是不会被断了后路围死,只是......江南万一有事,单靠傅阁老和谢总督他们恐怕是应付不了的,宁国公困在这江北,恐怕是来不及回援的。” 孙传庭默然一阵,他自然清楚堵胤锡在担心什么,江南的官绅豪贵不少和左良玉私下勾结,对掌权的复社更是无比仇视,而复社掌权之后一直受困于马士英留下来的巨额亏空,就等着借左良玉反乱一事掀起大案好抄杀一些官绅豪门填充国库,两边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那些扎根江南几十年乃至数百年的豪门贵胄,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孙传庭很清楚,他们正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悬在他们头上的刀子被捆住的机会。 东虏再次南下,孙传庭的大军被困在江北,这就是他们等待的机会,这些官绅豪门必然是要趁机造乱的。 “按下葫芦浮起瓢,这天下的乱子,最怕的就是扎堆一起来!”孙传庭只感觉心情无比的沉重,勒住马,看着瘦西湖发呆:“事有轻重缓急,东虏南侵,此事比任何事都要紧急,咱们得用十二分的精神去应付,只有击退东虏,大明才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至于江南.......要对朝廷有信心、对复社的那群娃娃们有信心......大明,两百余年列祖列宗保佑,不是一群宵小之辈就能推翻的!” 堵胤锡没有回应,他也清楚孙传庭这番话看似是在安抚他,实际上是在安抚孙传庭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就在此时,一名将领飞马奔来,给孙传庭送上了一封军情急报。 “黄总兵送来的消息,淮安的左部参军开始陆续北上山东了......”孙传庭粗粗看了一遍,将那封军情递给堵胤锡:“不出所料,左梦庚他们是要当汉奸了,有左部残军作为前驱,东虏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南下了,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山东兖州府,原本大明的鲁王府内,如今是丝乐声声、歌舞升平,穿着一身满清亲王服饰的豪格一副主人派头,宴请前来投诚的左梦庚、金声桓、吴学礼等左部将领。 前明的藩王王府,在大熙除了少数如沈王那般合作的藩王保留居住之外,大多改造成了学堂、书库等公用设施,但在满清手中,则大多被八旗贵胄瓜分,被皇太极赏赐给八旗宗亲用来收买人心。 兖州府的鲁王府也不例外,豪格攻略山东之时,时任鲁肃王朱寿镛惊惧病死,接任的鲁安王朱以派还散了金银募民壮和败退的左部明军守卫兖州,但在清军的攻击之下只坚守了两天兖州城便被攻破,朱以派自缢身死,其子及弟朱以洐、朱以江皆死于乱军之中,只有一弟朱以海躲在尸堆里逃过一劫,逃到南京嗣位为鲁王。 豪格占据兖州后,便将鲁王府据为己有,他担着应对残明的“重担”,平日里呆在兖州的时间比呆在济南的时间都要长,每日都让前两任鲁王的妃嫔侍寝,闹得鲁南尽人皆知,皇太极还专门就此事下旨教训过豪格,历次南侵,豪格也都是在兖州的鲁王府内策划实施的。 如今在这鲁王府内,豪格身为“主人”,当仁不让坐了主位,但他也听从洪承畴的建议,专门把左梦庚安排在自己身侧,又请来曲阜的衍圣公陪坐,算是给足了左梦庚等人的面子。 “本王与南国公一贯亲善,若非分属两国、各为其主,本王与南国公必然是忘年挚友!”豪格举着一个金杯,呵呵笑着安抚着左部众将,论政治智慧,他远远比不上他的父亲,但论起演戏来,也算是得了其父真传:“南国公以忠良之心兴兵清君侧,不幸遇难,实在是可惜可叹,本王深感痛心!你们势穷来投,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左梦庚心中藏着怒火,若非清军突然袭击左部后路,左部又怎会全军大溃、左良玉又怎会掉进长江里尸骨无存?如今豪格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让他怎能不愤怒?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左梦庚只能低着头,朝豪格行了一礼:“我等丧家之犬,实在无路可去,肃王爷愿意收留我等,已是天大的恩典,我等别无所求,只愿为肃王爷的马前卒,一生为肃王爷当牛做马!” 一众左部将官都捧着酒杯站了起来,纷纷嚷嚷道:“愿为肃王爷当牛做马!” 有人面色难看、有人略显尴尬、有人满眼兴奋、有人随波逐流,一旁陪坐的洪承畴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啜着酒掩饰着表情,心中暗暗盘算着。 “好好好!”豪格哈哈大笑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们全心全意的投奔本王,本王自然也会全心全意的对待你们,从此都是自家人,一起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第896章 私谈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豪格喝的酩酊大醉,被侍女扶进了后堂休息,洪承畴又代豪格招待了一阵,说了些场面话,左部众将千万个保证要一心为大清效力,酒宴这才结束。 但酒宴结束,不代表今夜就结束了,金声桓刚刚走出鲁王府,还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假寐,忽然被人拦住,七拐八绕的引进了一家小酒楼中。 洪承畴早在包厢里等着了,见金声桓到来,微微一笑,递上一碗醒酒汤:“金将军果然来了,没让在下一场空等。” “听那家奴说是洪先生有情,某自然要来!”金声桓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没有去接醒酒汤:“某喝得酒不少,但清醒得很,当年某在皮岛黄总兵帐下时,也曾受过辽东巡抚衙门的节制,洪先生也算是当过某的上司。” “金将军进门就开始攀关系,这是准备拍我的马屁吗?”洪承畴爽朗的笑了几声,将醒酒汤搁在一旁:“今日这场接风宴,我在一旁看得真切,金将军的面色,一直很难看,那些效忠的话,说得也很勉强。” 金声桓没有否认,叹了口气:“洪先生,在下是个坦诚的汉子,就与您说实话,洪先生应该也知道某的经历,辽东军出身,兵败投了东江总兵黄龙,皮岛沦陷后,某在山东当了一阵子匪贼,后来才投到南国公手下,某若是想投清,在辽东为何不投?在皮岛为何不投?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北上来当汉奸呢?” 洪承畴淡淡一笑,指了指自己:“投了大清,高官厚禄,有什么不好呢?” 金声桓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洪先生,您也不必和某搞这些弯弯绕绕的,您若是一心想当汉奸,何必深夜找某来吃酒?洪先生至今没有剃发易服,想来也是抱着做人总好过做奴才的心思吧?” 洪承畴嘴角笑意更浓,轻轻敲着桌子:“金将军,谁说在这大清,咱们就只能做奴才了?” 金声桓愣了愣,身子微微紧了紧:“洪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在山东,本有汉军八旗四五万人马,有孔有德的炮队,另外之前为了助战左良玉突破长江防线、袭击东南沿海,尚可喜所部水军如今也驻扎在山东......”洪承畴屈着手指盘点着,朝金声桓一笑:“左部几十万残军,虽说大多是滥竽充数的,但挑个四五万可战之兵出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十几万汉军,凭什么要给满人当奴才?” 金声桓有些目瞪口呆,赶忙问道:“洪先生是想鼓动汉军谋逆?但就算咱们有十余万人,八旗汉军和咱们左部都是山头林立,打起来必然是各家顾各家,形不成一个拳头,而东虏八旗......纵使他们矛盾重重,可若是面对汉军谋逆的大事,恐怕也能尽弃前嫌,先镇压了咱们再说。” “金将军说的没错,所以我们还得藏一藏......”洪承畴淡淡的笑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若咱们不是谋逆,而是奉豪格争皇位呢?满洲八旗,还能同心一致对付咱们吗?” 金声桓默然一阵,问道:“洪先生的意思,是豪格有起兵争位之心?” “我这段时间在豪格身边忙里忙外,就是为了坚定他起兵夺位的心思!”洪承畴揉了揉脑袋,苦笑道:“豪格嘛,他的一切都是洪台吉给的,嘴上喊得再凶,心里对洪台吉还是敬畏的,此番他瞒着洪台吉袭击你们后路,害死了左良玉和范文程不说,也把洪台吉的计划搅得一团乱,洪台吉必然震怒,没准会派人来山东训斥豪格......” “洪台吉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会猜到是我洪承畴在其中搅风搅雨,那派来的人,没准就带着一封要杀我的圣旨!”洪承畴冷笑几声,看向京师方向:“到时候豪格能不能顶得住洪台吉的压力,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洪承畴转过头来,冲金声桓灿烂一笑:“到时候能帮豪格坚定信心的,只有你们这些汉人军将了,你们当初是怎么逼宫左良玉的,这次就故技重施,逼宫豪格便是。” 金声桓眉间紧皱,说道:“豪格手里毕竟还有一支正蓝旗,若是咱们闹得太过,和正蓝旗打起来......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对付豪格,要和对付左良玉有些差别......”洪承畴早在心中盘算清楚:“对付左良玉要来硬的,对付豪格却要来软的,你们得忠心耿耿、得痛哭流涕,让豪格在懵懵懂懂之中,真心把你们当了只能依托于他的心腹,比正蓝旗更可靠的心腹。” 洪承畴顿了顿,继续说道:“底线都是一点点突破了,只要豪格此番再一次违背洪台吉的圣旨领军南下,他就再也没有走回头路的可能了,洪台吉也再也控制不住这个儿子了,而咱们.......此番南侵再想办法消耗掉正蓝旗的精锐,豪格便成了咱们的手中玩物!” 金声桓沉默了一阵,面容严肃了不少,压低声音问道:“洪先生,您真觉得靠咱们这些汉军,能够夺了大清的大权吗?您在这搅风搅雨,恐怕不是为了争这九死一生的机会吧?” 洪承畴微笑着沉默着,盯着金声桓看了一会儿,挪开目光:“要做主子,不一定要在大清境内嘛,这大清无论如何都会灭亡的,咱们这些人,也该给自己找条后路。” 金声桓顺着洪承畴的目光看向西方,摇了摇头:“襄阳那边,恐怕是不会收咱们这些作恶多端又当过汉奸的家伙的,整风肃纪什么的,咱们也熬不住.......” “天下很大,并不是只有东土汉地能收容咱们!”洪承畴微笑着说道:“他们起自贫寒,以爱民护民为己任,军中强调军纪、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所以许多事情不能做,免得污染了军中风气。” “但要他们要向外扩张,面对着四夷八蛮,又怎么可能不脏了手?相比而言,他们从头培养一支蛮族的刀子,自然是没有咱们这些汉人的刀子好用方便!”洪承畴轻笑一声,转过头来:“天下很大,倭国、布里亚特、南洋,乃至更远的新大陆、印度,总有咱们容身之地!” 第897章 崩势 多尔衮立在一处被大火烧成残垣断壁的旗庄前,一队甲兵正在废墟中搜寻着,搬出一具具被火烤成焦炭的尸体,在旗庄前一字排开。 “这是今日第七个被攻毁的旗庄!”宁完我满头大汗,贴在多尔衮身侧低声说道:“都是武乡贼的游击队干的,他们动作非常快,多地同时发动进攻,将一个个旗庄夷为平地,庄内的粮食金银大多发给了周围的百姓,八旗贵胄全数被杀死,等咱们的军兵一到,他们早就消失不见了。” 多尔衮沉默得点点头,凝眉扫视着那些焦黑的尸体:“四丁以上分田建旗庄,一庄之中至少有一个甲兵,带上余丁,用来镇压周围那些只有锄头镰刀的包衣佃户原本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一两个甲兵明显拦不住装备精良的刀枪弓矢乃至火器火炮的游击队,这些分散的旗庄,反倒方便了他们各个击破、零敲碎打。” 宁完我在一旁点头不迭:“特别是夏秋两季,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极为频繁,这两年年年遭灾,八旗贵胄都会尽力盘剥手下的包衣,夏收秋收之时盘剥更为酷烈,收来的钱粮财物大多囤积在旗庄中,一面应付国税,一面也准备过冬......” 宁完我扭头扫视着化为废墟的旗庄,苦笑一声:“这反倒方便了武乡贼的游击队,攻陷一个旗庄,便能收获无数钱粮财物,这些钱粮财物又成了他们邀买人心的本钱,大清如今四处缺粮,那些包衣家中更是大多要挨饿,武乡贼的游击队给他们分粮食,不少包衣就暗地里充当他们的耳目,甚至帮着他们一起打劫旗庄、袭击咱们的小股部队......” “尼堪,喂不熟的狼!”多尔衮嘟哝了一句,眯着眼扫视着那些尸体,语气平淡的说道:“本王听说,武乡贼的游击队胆大妄为到甚至都敢袭击驻军兵营,但偏偏那些汉人官绅豪门的庄子,却极少遭到武乡贼的袭击。” “睿王爷,这是武乡贼在挑拨离间!”宁完我面上一急,赶忙解释道:“睿王爷,武乡贼的游击队也并非不袭击汉人官绅的庄子,遭袭的主要是从他们和残明那里逃来投奔大清的官绅士子,或者像奴才这样与八旗关系密切、一心为大清效力的汉人官吏,美其名曰惩办汉奸。” “这摆明了是在离间我大清满汉之间的关系!是在故意引起我大清满汉两族的互相仇视,也是在恐吓奴才这样想要混一满汉的官吏.......”宁完我面上的表情窘迫而尴尬,斟酌着话语说道:“睿王爷,有些八旗贵胄就中了武乡贼的奸计,觉得咱们汉人都是铁板一块的,他们找不到武乡贼的游击队,便拿汉人官绅出气,甚至纵兵攻打汉人官绅的庄田,如此下去,反倒将那些汉人官绅豪门推到武乡贼那边去了!” “宁学士,你是汉人,自然得帮着汉人说话,但你也不用替他们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多尔衮冷笑几声,瞪了宁完我一眼:“别以为本王不知道,有些汉人官绅私下里和武乡贼有不少勾结,替他们传递消息、收集情报,甚至给粮给钱,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越来越频繁,和那些汉人官绅豪门私底下的帮忙脱不了干系!” 宁完我沉默了一阵,别过头去,似乎是在转移话题:“睿王爷,这武乡贼的游击队神出鬼没,各地驻防的兵马,出动得多了找不到他们,出动得少了,便会被他们伏击.......睿王爷得皇上圣旨,负责围剿这些游击队,不知睿王爷有什么好办法?” “武乡贼的游击队越来越猖獗,直接威胁我大清立国之基,若非情况紧急,皇上哪里会把本王放出来?”多尔衮冷笑几声,又叹了口气:“这些游击队,终究不可能直接从天上掉下来,他们也需要休整和躲藏的地方,再者说,他们再怎么凶恶,也不可能和大军直接作战,只要有一支齐装满员的兵马反复扫荡,一块块清理过去.......” 多尔衮忽然停了下来,宁完我苦笑一声,双手一摊:“所以,睿王爷,去哪里找一支齐装满员的兵马来呢?满洲八旗中,正蓝旗在山东、镶蓝旗在漠南,其余六旗都在柳条边外防备武乡贼的大军,只要抽调一部,防线一有松动的迹象,武乡贼在山西和河南的大军就会立刻发动进攻,扫到我柳条边外防线,游击队最多打些旗庄、敲些二线部队,但若是柳条边防线被突破,死的可都是满洲八旗中一等一的精锐,死一个少一个!” 宁完我叹了口气,朝那座余火未烬的旗庄指了指:“睿王爷,人都是惜命的,朝廷没那么多兵力去扫荡武乡贼的游击队,自然也拦不住那些汉人官绅为了保护财产和性命与武乡贼私下勾结。” “睿王爷,与武乡贼私下勾结,是咱们这些汉人才会做的事吗?听说关外也有不少武乡贼的游击队在活动,他们拿着朝鲜的火器、穿着朝鲜的盔甲,打不过便往朝鲜一躲,朝鲜的那些两班贵族,甚至朝鲜国王在其中唱了什么戏,以睿王爷之智,应该不难猜吧?” “奴才还听说关外的那些游击队里,有不少野人女直的兵卒,还有一些满洲余丁私下里和充当他们的耳目,甚至有猎户参户截杀本部牛录跑去投奔那些游击队,他们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保一条性命、守住自己的利益吗?” “还有蒙古人,今年漠南阿鲁部叛变,部中贵族将倾向于咱们大清的王公给杀了,提着他的人头南下投奔了武乡贼,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宁完我长长出了口气,不知哪来的勇气,语气有些硬梆梆的:“睿王爷,无论满汉蒙朝,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人,咱们这些汉人官绅,最多不过有些私下勾连,可没有像朝鲜人那般明目张胆支持、像满人和女直人那般直接投奔武乡贼、像蒙古人那般叛乱,您却单单指责咱们汉人,未免有些偏颇。” 多尔衮眉间大皱,看向宁完我的眼神有些惊怒,正要出声呵斥,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多铎远远便向多尔衮吆喝道:“十四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京师去,山东那边出大事了!” 第898章 警惕 紫禁城西苑,多尔衮来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从心底泛起一阵阵恐惧和紧张,太素殿外站满了穿戴着橙黄棉甲的正黄旗甲兵,太监宫女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御医进进出出,满脸都写着紧张。 多尔衮没有在殿外等多久,守在殿外的正黄旗侍卫进殿通报了一声,皇太极身边的亲信太监三德子便亲自迎了出来,将多尔衮引进了太素殿。 太素殿中同样是一片紧张的氛围,锡翰等几名内大臣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奏疏摔了一地,皇太极盘腿坐在龙椅上,正拿着一个金盆接着鼻血,面色赤红如日,见多尔衮进殿,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还没等多尔衮跪拜,便怒气冲冲的出声问道:“多尔衮,山东的事,你在里头掺活了多少?” 多尔衮听到皇太极直呼其名,心中不由得一惊,知道皇太极是愤怒至极,自然是一点都不能认,赶忙推卸道:“皇上,山东诸事,一贯是由肃亲王管束的,臣弟能插进手去的地方,只有山东各地分田设立旗庄之事,这事皇上给臣弟的本职,皇上不让臣弟管的事,臣弟便是想管,肃亲王那边又哪里会让臣弟插手?” 皇太极将信将疑的看了多尔衮一眼,冷哼道:“豪格私自纵兵抄掠淮扬,不仅导致朕的布置毁于一旦,而且还使得范学士被杀,豪格虽然蠢笨冲动,但说他有胆子公然违抗朕的旨意,朕是绝对不信的,此事必然有人在其中挑拨!” 皇太极顿了顿,又死死盯住多尔衮:“多尔衮,你老老实实的跟朕说,洪承畴南下山东之前,你有没有和他接触过?” 多尔衮自然不会认,悄悄扫了眼锡翰等人,嘴角挂着冷笑,低头答道:“皇上,您对臣弟是个什么态度,您自己心中不清楚吗?臣弟就算有交结汉臣的心,又哪敢在这时候露个天大的把柄给皇上?” 皇太极听着多尔衮满是怨怼的分辩,心中反倒信了几分,不自觉的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也就是说,是洪承畴那厮在蛊惑豪格,洪承畴......他无权无势又无兵马,荣华富贵都得靠我大清赏赐,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多尔衮暗暗松了口气,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皇上,臣弟此番奉圣旨往各地州县查看武乡贼游击队之情势、以做清剿之准备,臣弟发现,各地旗庄和驻军频繁遭袭,但汉人官绅豪门的庄田,却往往被武乡贼放过,各处汉人官绅对我满洲官吏军将之敬畏也远不如前,不仅有人对臣弟阳奉阴违,甩脸色、托病拒见者也不少,甚至还有人当着臣弟的面与满洲军将当堂争执,肆无忌惮!” 皇太极眉间一皱,身子坐直了一些,看着多尔衮的双眼中露出一抹冷色:“墨尔根戴青,你想要说些什么?” “皇上英睿神武,臣弟的意思,难道皇上猜不到吗?”多尔衮一副恭敬委屈的模样:“皇上,我满洲八旗的精锐,要么被困在柳条边外和武乡贼大军对峙,要么就困在塞外保护漠南蒙古诸部那群废物,从辽东龙兴之地,到直隶、山东,这么广大国土,驻守的满洲军兵有些城池中才几十个甲兵,连余丁都是紧巴巴的,自然就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多尔衮猛然抬起头来:“不仅是武乡贼的游击队,对那些不愿给咱们满洲人当奴才的汉人来说,也是可趁之机!” “洪承畴确实是无权无势无兵,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得靠着大清施舍,但这大清,就一定是满洲人的大清吗?汉军旗八个旗,几万战力不俗的精锐之军,吴三桂、祖可法那些都统,本就是野心勃勃、不忠不义的家伙,看到我大清内部空虚的情况,他们就不会蠢蠢欲动吗?洪承畴......被那些汉人都统架着,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皇太极眯了眯眼,看着多尔衮的双眼更加冷峻,冷笑道:“墨尔根戴青,朕明白你的心思,无非就是想说朕对汉人优待太过,却养了一群白眼狼嘛!无非就是想要放弃关内退回关外嘛!你的才智不下于朕,你凭着良心说,我大清若是真的放弃关内退回关外,就真能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朕若真按你们的心思做,这大清会不会骤然崩解?” 多尔衮沉默不言,他心中也明白皇太极说的都是正理,但他要的和皇太极要的不是一个东西,而他想要的东西,只能依靠那些一心想要退回关外的八旗贵胄们的支持才能获得。 但这些心思自然不能跟皇太极明说,多尔衮只能一头磕在地上:“皇上,大清如今这般四处漏风的局面,臣弟看在心中,也是急切万分啊!臣弟是大清的睿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不管平日里臣弟和皇上有多少龌龊,终归都是为了大清的未来,大清再这么拖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呢?” “大清的担子,是朕挑着!大清的未来,也是朕一手谋划!”皇太极的胖脸更显赤红,鼻血又汹涌了起来:“朕是大清的皇帝,大清是朕的大清!这一点,你给朕牢牢记住了!有些事,用不着你帮忙操心!” 多尔衮心中一阵火起,赶忙强压了下去,又是一头磕在了地上:“皇上教训得是!大清是皇上一手建立起来的,没有皇上就没有大清的今天,也不会有大清的明天!臣弟日后一定一心完成皇上交给的任务,再不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心思。” “你明白就好!”皇太极瞥了多尔衮一眼,满眼都是警惕,扭头看向一旁跪着的几名内大臣:“都起来吧,山东出了这般大事,豪格不能不教训,锡翰......朕身边离不开你,遏必隆出发去了沈阳主持关外的局面,如今不知出没出山海关,也不好叫他回来......图尔格,你去山东跑一趟吧,代朕把豪格骂一顿,将他降为郡王,还有洪承畴那厮,给朕押回京师来!” 第899章 失控 多尔衮刚刚走出太素殿,早已等在殿外的多铎赶忙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十四哥,如何?八哥没有为难你吧?” 多尔衮摆了摆手,却没有回答多铎,转过身去,双眼在殿外一群身穿明黄棉甲的两黄旗甲兵身上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一个身材魁梧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甲兵身上:“本王记得你,你是瓜佳尔氏的人,在松锦之战中身先士卒击破杨国柱所部援军,皇上亲自提拔的护军统领。” “睿王爷记得奴才,奴才受宠若惊!”那名护军统领赶忙上前一步,恭敬行了一礼:“奴才鳌拜,见过睿王爷。” “鳌拜,满洲的好汉子!”多尔衮赞了一句,朝鳌拜招了招手,让他靠近自己一些:“本王问你,对大清如今的局面,有什么看法?” 鳌拜面露难色,一脸尴尬的推说道:“睿王爷,奴才就是个粗豪的武夫,哪里能有什么见解?奴才只知听从皇上的号令行事,不敢有其他想法。” “皇上既然调你们来值守禁宫,自然是对你们万分信任的,你不必担心,本王不是在试探你,诚心和你聊聊而已!”多尔衮笑得很和煦,安抚道:“俗语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皇上和本王身处高位,总有些事会忽略,就得听听你们这些下面的弟兄的想法,以此查漏补缺。” 鳌拜犹豫了一阵,一咬牙,回道:“睿王爷,其实两黄旗中也多有不解,这两年年年遭灾,大清国用艰难,皇上却还花费不少心思和钱粮去收买那些汉臣和汉人官绅,上阵杀敌的是咱们满洲八旗,享受的却是那些尼堪,两黄旗中不少弟兄都想不通。” “而且这关内之地,好地好田不少都给尼堪豪贵占据或巧取豪夺了,就算分了田建了旗庄,尼堪的游击队越来越猖獗,咱们也是日日担惊受怕,不少弟兄私底下都说,这入关之后,还不如当年在关外过得快活安全。” 鳌拜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赶忙又找补道:“当然,皇上天纵之才,心中谋划必然不是奴才这类凡夫俗子能参悟的,所以两黄旗的弟兄,自然是皇上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不敢有半分怨言推脱。” 多尔衮微微一笑,拍了拍鳌拜的臂膀,挥挥手:“知道了,你继续去值守去吧,放心,你这些话,本王不会告诉皇上的。” 鳌拜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向多尔衮行了一礼,退回那些两黄旗甲兵之中,多尔衮转身向宫外走去,冷笑着问道:“老十五,你觉得那鳌拜怎么样?” “没想到两黄旗对八哥的意见也这么大......”多铎淡淡一笑,回头扫了眼鳌拜:“倒是个老实的汉子。” “老实?不,他一点都不老实!”多尔衮冷笑不止:“他很清楚本王支持的是什么,所以才会跟本王说那些话,等会皇上若是问询于他,恐怕他又是另一种说辞了。” 多铎一愣,又回头扫了一眼鳌拜:“两黄旗的弟兄,还是被皇上选在身边护卫的忠勇,竟然也有这般小心思?” “皇上精神尚好,身体却肉眼可见的慢慢垮了,咱们看在眼里,皇上身边的内大臣也看在眼里,两黄旗的弟兄们......同样看在眼里!”多尔衮冷哼一声,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本王之前和洪承畴一起游猎之事,皇上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皇上已经渐渐控制不住手下的人了!” 多铎浑身一震,眼中闪烁着一丝兴奋:“如此说来,咱们可以多活动活动,趁机多做些布置了?” 多尔衮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皇上依旧是以前那个英睿之君,纵使一点消息没收到,却直接便猜到了我的头上来,皇上也是自知身体不行了,今日在这太素殿中,句句都在警告于我,语气十分严厉!” 多尔衮忽然停下脚步,认真严肃的冲多铎说道:“朝局失控,以皇上的才智一定能够感觉得到,皇上的身体越差,就越会盯紧咱们,只要抓住一点把柄,没准会直接对我开刀,这个时候......就是我最为危险的时候!” 多铎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赶忙说道:“十四哥,皇上若是直接动刀子,就不怕咱们两白旗闹起来吗?” “将死之人,哪里还会顾忌那么多?”多尔衮回头瞥了一眼太素殿方向,又继续向宫外走去:“二哥那边,你谈得怎么样了?” “岳托得天花死后,二哥就一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多铎赶忙回道:“但我看二哥不问世事是假,心思还活泛着,只是二哥地位尊贵、手握两红旗又有扭转局势的实力,他没必要选边站,只需等着咱们和豪格那边开价,再择机进场便是,所以才以吃斋念佛为由推脱逃避。” “不出所料,二哥这些八旗贵胄,不逼一逼他们,他们是不会轻易站队的!”多尔衮抬头看向阴云渐渐聚起的天空:“洪承畴在山东做得很不错,豪格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恐怕是真把汉军旗和那些汉人官绅豪门当作他夺位的依靠了,他们会给他盲目的自信,推着他一步步走向兴兵夺权的道路的!” “连本该最听话的长子都控制不住,皇上的虚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皇上是个什么情况了!”多尔衮指了指自己,微笑道:“皇上对朝局失去控制,那些八旗贵胄自然就会寻找能控制局势的代替者,他们能有什么选择?” 多尔衮又朝山东方向一指:“汉军旗拥戴豪格起兵夺位,豪格以为他只是在争位,看在八旗贵胄眼中,却是那些尼堪奴才裹挟着豪格,要翻身做大清的主子了,八旗贵胄们不想给尼堪当奴才,只能团结一致消灭他们,他们又会支持谁来领导他们、镇压尼堪们的反乱?” 多尔衮微微一笑,大步流星的走了起来:“派人去山东,通知洪承畴早做准备,咱们也得早做准备,豪格兴兵夺权的那一天,便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 第900章 深夜 金声桓是在半夜被家仆叫醒的,换了一身衣装,悄悄从后院翻墙出去,钻进等待巷子里的一顶轿子里,摇摇晃晃行了一阵,轿子落地,金声桓出轿一看,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之前那座隐秘的酒楼中。 金声桓深吸口气,进了酒楼,在跑堂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包厢前,跑堂的在门上有节奏的敲了敲,包厢里也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跑堂推开包厢门,金声桓迈步走了进去,却发现不止是他和洪承畴在,吴三桂、佟盛年、李国翰等一众汉军旗都统,还有吴学礼、张应祥等左部将领,将这间包厢挤得满满当当。 “洪先生,果然不只在咱一个人身上做文章!”金声桓没有感到意外,和吴学礼、张应祥等人一一见礼,他们面上都有些尴尬,但没有一人露出意外惊讶的神色,很明显,他们都清楚洪承畴不会单单来拉拢自己,左部手握重兵的实权派军头,恐怕都已经倒向洪承畴了。 “金将军到了,先请稍坐……”洪承畴呵呵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还有重要的人物没来,还得等一等。” 金声桓皱了皱眉,有些好奇的扫视着包厢中的众人,汉军旗的八个都统都在,左部的高级将领除了左梦庚那个名义上的领头人、实际上的傀儡之外也都在场,洪承畴还要等谁? 又等了一阵,包厢外又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守在门口的一名酒保打开了门,走进来两个打扮成客商模样的中年人,扫视了一阵包厢内的众人,双双向主位上的洪承畴恭敬行礼。 金声桓浑身一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其中一人乃是尚可喜的亲信部将许尔显,当年在尚可喜投奔满清之时,便是派此人去沈阳拜见皇太极、与满清接洽的。 另一人,则是孔有德的亲家孙龙,孔有德有一女孔四贞,最受其宠爱,年纪尚幼便与孙龙幼子孙延龄订下婚约,可见孔有德对孙龙的信任。 这两人乃是尚可喜和孔有德的心腹之人,如今尚可喜统领水师驻扎在登莱地区,孔有德则统率炮队驻扎在直隶柳条边外协助满洲八旗,他们遣派心腹到兖州来,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要出大事了啊……”金声桓心中默念一句,大清治下手握兵权的汉人实力派都在深夜聚在一起,显然不是为了吃餐饭就散伙的。 “还有一位没到……”洪承畴起身朝孙龙和许尔显还了礼,淡淡一笑:“诸位还得等一等,今夜这场宴会缺不得那一位,他关系着诸位的未来。” 金声桓皱了皱眉,心中缠绕着一丝疑惑,又有了一些猜测,扭头看向吴学礼,却见他也是双目乱扫着,见金声桓看过来,也向他点点头,显然和他是一样的猜测。 过了一阵,包厢外又传来敲门声,这次走进来一个挑夫打扮的汉子,洪承畴微微一笑,正要起身介绍,那汉子却已经抱拳随意行了一礼,坦坦荡荡的自我介绍道:“在下乃是大熙军情处山东局的都尉,姓殷,此番是来旁听的,诸位不必拘束!” 包厢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没有人感到意外,洪承畴一个在满清那毫无背景的文官,又没有兵权,能在山东搅风搅雨,私下里把满清的汉人军头都拉拢到一起、捏成一股绳,他又不是神仙,没有一股势力在后头帮他输送情报和资源、擦干净手尾,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 而有这个意图和能力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襄阳那一家而已。 那位殷都尉选了个角落坐着,洪承畴朝他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来:“诸位也该有所感觉了,我今日把人找得这么齐,自然不是为了让诸位大半夜的吃顿夜宵就散场,乃是为了一场大事…….我前几日收到了京师来的信,睿亲王多尔衮亲笔来信、八百里加急,洪台吉已经派了图尔格拿着圣旨南下,准备拿我回京审问!” 洪承畴将那封书信递给身旁的佟盛年,微笑着说道:“我洪承畴不是个能熬刑的,洪台吉一审,我必然是竹筒倒豆子,会是个什么后果,想来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佟盛年皱眉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书信,递给身旁的李国翰:“确实是睿亲王的笔迹…….没想到皇上身子已经坏到这般程度,千里之外的豪格控制不住就算了,连眼皮底下的京师都控制不住了,图尔格还没离京,这封信就已经到了山东。” “皇上的身子坏到什么程度,八旗贵胄们必然比咱们更清楚……”洪承畴淡淡的笑着:“咱们在做准备,八旗贵胄们必然也在做准备,咱们在擦刀,他们也在往咱们头上挂刀子,而洪台吉……..随着他病情的恶化,只会越来越力不从心的,当他无法在满汉之间继续平衡,只能倒向一方以稳固皇位之时,诸位应该清楚,他会倒向哪一方!” “皇上…….毕竟还是满人!”吴三桂帮腔道,瞥了一眼孙龙和许尔显:“三顺王,说是大清藩王,实际上见到一个满人固山额真也得夹着尾巴说话,在皇上心中,汉人终究是可有可无的物件,随时可以抛弃。” “长伯说得没错!”洪承畴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瞥了吴三桂一眼:“皇上派图尔格来,明面上是冲着我来的,但恐怕心中也是对诸位有了警惕,图尔格短期内恐怕不会离开山东了,一面咬盯着豪格,一面也要盯着诸位!” “说是盯着,恐怕是找个由头把咱们一个个处置了!”吴三桂又搭腔道:“皇上英睿神武,既然对咱们产生了怀疑,就必然不会让咱们再好端端的握着兵权,最少也得来个杯酒释兵权吧!” “长伯说得没错!”洪承畴又微笑着点点头:“没了兵权,诸位就是没牙的狼,就算洪台吉保着你们的荣华富贵,以他的身体情况,还能护着你们多久?那些满洲八旗贵胄,可会对你们留情留手?” “所以,咱们团结一致,做好起兵的准备了!”洪承畴一拍桌子:“首先,就要控制住豪格,只要让他公然违抗洪台吉的圣旨,从此以后,他就只能绑在咱们的身上了!” 第901章 争斗 天际微微发白,这场密议才渐渐散场,包厢里的众人钻回来时的轿子里,任由那些身份神秘的轿夫将他们悄悄送回家宅,或者送出城去、返回自己的驻地。 洪承畴送走最后一名前来密议的将官,返回包厢之中,见殷都尉正伏案在一本小册子上书写着什么,轻轻咳嗽一声,殷都尉朝他点点头,将册子上的墨迹吹干,贴心收好。 “殷都尉此番来兖州,也算得上是冒着性命危险.......”洪承畴为殷都尉倒上一杯酒:“您就真坐在这角落里一句话都不说?” “洪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殷都尉接过那杯酒,却只是搁在桌上,一点未动:“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不抱团反抗,满洲八旗绝不会放过他们,迟早是要宰他们这些汉人肥羊来弥补东虏逐渐崩溃的国用的,可他们抱团反抗,便是要掀起一场和满洲八旗的内战,莫说我大熙了,就是残明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北伐机会,东虏是必然要走向灭亡了。” “所以他们也在寻找后路,洪先生和大熙的关系,他们应该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他们这么听洪先生的话,想来也是想在咱们这里留一条后路......”殷都尉指了指自己:“我今日出现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表明身份,就是给他们一个态度,大熙还是留了一条路给他们走的。” 洪承畴噗哧一笑,认真的看向殷都尉:“殷都尉,您给句实话,这条路对于他们来说,真的走得通吗?” 殷都尉沉默一阵,摇了摇头:“说不准,八旗的那些旧都统,融入东虏多年了,东虏做的那些恶事,他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哪里脱得了干系?谁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 “吴三桂、祖可法、孔有德这些新都统和汉人藩王,若是像洪先生或张春张先生那般,兵败势穷被迫投降,还有待商榷,可他们是主动当了汉奸,为一己私欲引狼入室,投奔东虏之后又甘愿充当其马前卒,祸害天下万民,称得上是作恶多端!” “还有左部的那些将官,左部就是各个大小军头捏起来的,左良玉不过是个盟主而已,左部做的那些恶事,他们都推到左良玉身上,可实际上呢?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洪承畴默然一阵,劝道:“大熙的军队,护民爱民是立军之本,很多事不好去做,所以大熙手中,总需要握着几把干脏活的刀子。” “确实如此!”殷都尉冷笑几声:“刀子要留,但刀把子可以换,他们的兵马可以留着,可将官部帅......可以清理清理。” 洪承畴又是一阵沉默,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天下大定之时,才好对他们下手。” “这一点,我们自然清楚,也得看看他们后续的表现,日后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殷都尉淡淡一笑:“最好是他们能在与满洲八旗的内战中死个干净,大熙也是大方的,给他们一个抗虏英烈的身份也不是不行。” 洪承畴附和着笑了笑,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又摸出多尔衮的那封信来,转移话题道:“多尔衮会寄信给我,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东虏的内部争斗,看来比咱们预料的还要激烈得多。” “朝堂争斗,本就是一步步在突破下限的,何况还是涉及到皇位的争斗?”殷都尉似乎是仔细思考过此事,眉间微微皱起:“越是日薄西山的时候,朝堂争斗就越是残酷和无底线,若东虏还在不断的扩张、不断的胜利,还能用不断掠夺来的利益和土地安抚住大部分人,将斗争局限在小范围内,顶层的争斗,往往也不会撕破脸皮,大多还是会留一手的。” “可如今东虏有上下崩解之危,朝廷国用艰难、前途无望,基层又被咱们的游击队搅得一团乱,对局势不满的人,从上到下遍布每一个阶层、满汉蒙朝都不缺,所以搅入朝堂争斗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广,而扩张陷入停滞的东虏又得不到足够的利益去安抚各方势力,各方的争夺自然而然也就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不择手段。” 洪承畴赞同的点点头,幽幽叹了口气:“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党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没底线,东虏也是在走大明的老路......” “而东虏的各方势力手里,多多少少都握着刀子!”洪承畴微微一笑:“手里握着刀子,心里就会有歪心思,早晚会有人忍不住掀桌的。” “咱们的任务,就是让这桌掀得惊天动地,将东虏直接掀翻喽!”殷都尉冷笑几声:“洪先生,多尔衮为了那个龙椅,已经在不停的突破底线了,豪格这个皇太极的长子,对那龙椅的觊觎难道会比多尔衮还要轻吗?他这把刀,得好好挑拨起来。” “殷都尉放心,在下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洪承畴微笑着说道,自信满满:“洪台吉到底是一等一的英睿之主,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一下就能猜中是我在挑拨豪格,没准还猜中了多尔衮与我私下勾结之事,若是他身子好一些,必然会亲自来山东,只要他的御驾出现在济南,豪格必然会乖乖听话,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可惜,他这身子连京师都已经管不住了.......”洪承畴轻轻拍着桌子,双目微微放空:“图尔格来山东,他能做些什么?只能拿着圣旨照本宣科,可从古至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抗旨不遵的事还少吗?图尔格是洪台吉的亲信,但他终究只是个奴才,有什么资格教训豪格这个‘太子’?” “只要让豪格明白这个道理,明白他这个‘太子’应当以自己的利益为重,他自然而然会站在咱们这一边!” “洪先生心中有数就好!”殷都尉皱了皱眉,提醒道:“只是正蓝旗恐怕不会愿意跟着豪格一起抗旨的。” “殷都尉放心吧!”洪承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下在豪格身边这么久,所行所为都只是让他弄清楚,正蓝旗和汉军旗,到底谁才是他的依靠!” 第902章 训诫 从京师到兖州城,图尔格也是一路纵马狂奔,他身为皇太极的内大臣,自然知道皇太极对豪格自行其是攻击淮扬之事是多么的震怒,更清楚皇太极对豪格失控的担忧,担心时间拖得久了,豪格又做出什么破坏大局的事来,自然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时刻都在纵马赶路。 豪格听闻皇太极派了图尔格来山东,明白自己攻击淮扬害死范文程、破坏皇太极谋划之事已经被皇太极知晓,别看他平日里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仿佛有能力、有意志能脱离皇太极的掌控自己决策大事,但事到临头,依旧慌了神,图尔格到来的这段时间豪格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 待图尔格一到兖州城,豪格便领着一众官吏贵胄出城十余里迎接,摆出一副恭敬无比的模样,恭恭敬敬的“迎奉皇阿玛圣旨”。 图尔格也不拖沓,被迎入兖州城后,根本顾不得休息,便在鲁王府中宣读圣旨,这封皇太极强撑病体手书的圣旨之中,满篇都是在训斥豪格“愚蠢至极、不听教诲、利令智昏”,语气极为不善,豪格却连一丝反驳的心思都不敢有,只能跪叩领旨。 “肃王爷,皇上派奴才来,实在是因为肃王爷有些事做得太过过分了!”图尔格将圣旨递给豪格,弯腰将他扶了起来,语重心长的教训道:“皇上为何要派范先生去鼓动左良玉?不就是为了消除我大清两面作战的险恶局势吗?如今被肃王爷这么一搅,残明依旧是复社掌权,依旧仇视我大清,我大清就得留着重兵在山东看着他们。” “肃王爷,如今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频繁、四处烧杀,您在山东想来也收到不少武乡贼游击队袭击旗庄的军情吧?大清的兵马精锐陷在柳条边和山东南部,广大的腹地兵力捉襟见肘,这才有了武乡贼的游击队四处肆虐的局面,若是咱们能和残明议和,哪怕只是恢复到马士英执政时的情况,山东南部可以抽调多少精锐兵力去四处布防清剿?武乡贼的游击队又哪里还有空间能发展得这么快,以至于几乎动摇我大清的基层统治?” 图尔格叹了口气,语气严肃了不少:“肃王爷,您攻击淮扬,害死了范先生,把大清置于恶劣的局面之中,又收获了什么呢?不过是左良玉所部的一些积蓄和抄掠的钱粮而已,如今这年年遭灾的情况,您手下正蓝旗、汉军旗这么多兵马,还有来投奔的左部残军,这些钱粮积蓄,能让您挥霍多久?” “再者说,您从淮扬抄掠了那么多粮草金银,结果却都留给了您的正蓝旗和山东的汉军旗,如今大清的粮荒问题越来越严重,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都有不同程度的欠饷,甚至有些弟兄还一天天的饿着肚子,您却一点残渣都没分给他们,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又会如何看待您?” 图尔格扫视了一圈周围还跪着的将官官吏们,语气更为严厉:“肃王爷,大清毕竟还是满洲八旗的大清,若是满洲八旗都站在您的对面,您还如何去实现心中所想?这些事,您想过吗?” 豪格浑身一震,赶忙回道:“是本王利令智昏,一时被遮蔽了双眼,幸得皇阿玛及时教训,否则没准本王已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 图尔格如释重负一般的长出口气,点点头,双眼在周围跪着的官吏将帅中搜寻了一阵,猛然一瞪,伸手一指,怒喝道:“来人!将洪承畴这厮拿下!” 当即便有两名护军甲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洪承畴架起,洪承畴看向豪格,豪格似乎想要为洪承畴辩说两句,图尔格朝豪格手中的圣旨扫了一眼,豪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出声,眼睁睁看着那两名甲士用粗麻绳将洪承畴绑缚。 “果不其然,豪格这家伙还真是毫无人君之象!”洪承畴心中叹了一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肃王爷,今日绑我,只需一道圣旨、两个甲士而已,他日多尔衮来绑您的时候,恐怕是连圣旨都可以省了吧!” 豪格皱了皱眉,图尔格断喝一声:“还在妖言惑众!若非你这鸟厮在其中搅风搅雨,肃王爷又怎会犯下那般大错......” “犯了什么错?”洪承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打断了图尔格的话:“肃王爷,您做的这些事,放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错,可对于您自己来说,到底是错是对呢?” “肃王爷,先不说左良玉上台,是不是就一定不会与我大清为敌了,就算他真的私下与我大清议和,于您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没了残明的威胁,汉军旗各部必然是要抽调回腹地去清剿武乡贼的游击队的,以皇上如今的情况,万一有变,汉军旗都散在各地,肃王爷您手里能动的只有一支正蓝旗,您去和多尔衮争,可有一丝胜算?” “闭嘴!”图尔格面色一变,大怒道:“洪承畴!你是在诅咒皇上和睿亲王吗?再胡言乱语,剁了你的舌头!” “是诅咒还是事实,肃王爷您难道心里不清楚吗?”洪承畴根本没理会图尔格,继续冲着面色微变的豪格嚷嚷道:“肃王爷!皇上的病重,此事在大清尽人皆知,多尔衮对皇位有多么的觊觎,此事不也是路人皆知吗?事实就是事实,岂会因为剁了我的舌头就改变了呢?” “您远在山东,京师的情况一来一回,到您这里需要多少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多尔衮在其中大做文章了,您要是不做些准备,岂不是束手待毙?” “闭嘴!闭嘴!”图尔格有些气急败坏,转身从身后一名护军甲兵腰带上拔出一把短刀,怒气冲冲的冲到洪承畴身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举刀就要往洪承畴嘴里捅,持刀的手却忽然被人抓住。 图尔格扭头一看,却是佟盛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冷眼紧盯着他:“图尔格大人,洪先生既然有话要说,让他说完也不迟!” 第903章 迷惑 图尔格一脸震惊,佟家是最早投奔满清的家族之一,与爱新觉罗家还有姻亲,佟盛年自己就是皇太极的亲家,地位不仅在汉军旗都统和汉臣之中尊贵无比,在满人之中也是公认的“自家人”,图尔格自然不可能上来就对他动粗,挣脱了两回没有挣开,只能咬着牙质问道:“佟图赖,你想干什么,难道想造反不成?” “图尔格大人说笑了,我佟家和皇家有姻亲,造反有什么好处?”佟盛年淡淡的回了一句,紧紧拽着图尔格的手不放:“同样,洪先生的荣华富贵都系于大清之上,他若是胡说八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佟盛年转头看向豪格:“肃王爷,洪先生的智慧和能力,您与他相处了这么久,应该都看在眼里,洪先生是不是个胡说八道的人,您心中也该有所判断的!” 豪格看看图尔格,又看看洪承畴,又看看佟盛年,最后低着头看着圣旨发呆了一阵,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洪先生的话还没说完…….本王也想听听。” 图尔格满脸震惊,顿时勃然大怒:“肃王爷!难道您想违抗皇上圣旨吗?您这是要犯下滔天大错啊!您…….” “图尔格大人!”吴三桂大喝一声,猴急狗急的跳了出来:“您是皇上的内大臣,但终究是奴才,肃王爷是皇上长子,是咱们的主子!您一个奴才,大庭广众下斥责主子算什么道理?肃王爷既然有了决定,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遵守便是!” 图尔格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的盯着吴三桂,豪格却挺了挺腰板,挥了挥手:“图尔格,怀顺王这番话说得倒是没错,本王说了,想听听洪先生的话,你不要再阻挠了!” 图尔格还不愿松手,佟盛年干脆上前强行把他拽开,押着洪承畴的两名护军甲士见此情况,也是面面相觑的松开了一些,洪承畴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肃王爷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今日若是肃王爷放任在下被割了舌头,日后肃王爷面对毒酒白绫之时,定然会后悔今日的决定的。” 豪格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善,挥了挥手:“洪先生,本王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的,您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不要绕弯子,大家都省事!” “肃王爷坦荡!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洪承畴哈哈一笑,瞥了眼满脸愤恨惊怒的图尔格:“图尔格大人说,肃王爷从淮扬抄掠的那些财物粮食,没有分给满蒙八旗,惹得很多满蒙八旗贵胄王公不满,肃王爷,在下请问一句,满蒙八旗的那些贵胄王公,如今最想要的是什么?您从淮扬地区抄掠的那些财物粮草,能够填满他们的胃口吗?” 豪格沉默了一阵,目光落在几名正蓝旗的额真将帅身上:“他们想要的是尽弃关内之地退回关外,归根结底是要世世代代享用荣华富贵,淮扬的那些粮草金银,对本王的正蓝旗来说都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自然不可能填饱那么多八旗贵胄的肚皮。” “肃王爷心里很清楚!”洪承畴笑得更为灿烂,继续问道:“肃王爷,满蒙八旗的贵胄王公想要退回关外,但您扪心自问,退回关外就能解决大清目前的困境吗?退回关外这个条件,您真的能答应吗?若是您根本不能满足满蒙八旗贵胄王公的需求,您又何必在意他们支持与否呢?” 一旁的图尔格面色更为恼怒,正要出声驳斥,一个人影却忽然抢上前来,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肃王爷!我金声桓背弃残明来投奔大清,为的就是能投奔一个气吞天下的明主,我等已经无路可去,唯有为肃王爷效死!肃王爷若是退出关内,岂不是要抛弃咱们这十余万左部弟兄?” “肃王爷,我等身家富贵都系于您的身上,自然是对您忠心耿耿的,但若是去了关外,我等关内之人如何立足?弟兄们必然星散!到时候,我等还如何为肃王爷效力?肃王爷,请万万三思啊!” 见金声桓出头,又有数名左部将领冲出来痛哭流涕的哀求,左梦庚等人一时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好一阵才猛然回过神来,也稀里糊涂的跟着金声桓等人哀求起来,堂中一时哭声震天。 豪格双眉越皱越紧,洪承畴悄悄朝金声桓点点头,凑到豪格身边,趁热打铁的劝道:“肃王爷,看看这些汉人将帅吧,他们除了依赖于您,还有别的出路吗?他们才是对您最为忠心的奴才!是您能够随心所欲使用的工具,那些满蒙八旗贵胄王公,个个怀着自己的心思、护着自家的利益,有哪个是毫不保留的对您忠心的呢?” 豪格掂了掂手中的圣旨,犹豫道:“洪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是…….皇阿玛下了圣旨,难道本王要抗旨吗?” “肃王爷!”一名正蓝旗的固山额真闻言跳了起来,嚷嚷道:“肃王爷!我等都是满洲人,怎能被一群尼堪蛊惑呢?皇上的旨意,怎能……” “没有我们这群尼堪,正蓝旗吃什么、喝什么!”洪承畴断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满洲八旗中,入关之后只有正蓝旗从来没有拖欠过饷银、从来没饿过肚子,只有正蓝旗齐装满员,其中缘由如何,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洪先生说得没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豪格抬头看去,却是衍圣公孔衍植走了进来,豪格不由的大感意外,疑惑的询问道:“衍圣公怎么赶来兖州了?” “回肃王爷,听闻皇上有圣旨到,奴才作为山东,不,整个天下最大的汉人官绅豪门的代表,怎能不来聆听圣训?”孔衍植恭恭敬敬的回道,悄悄朝洪承畴使了个眼色,回身朝那些正蓝旗的官将喝道:“正蓝旗入山东以来,薪饷不绝,靠的是谁,难道你们统统都忘了吗?” 第904章 鼓动 “肃王爷,他们都忘了,也许您还记得!”孔衍植转过身来,冲豪格说道:“今年至今,几个月的时间,仅奴才孔氏一族,便捐献金银三十多万两,山东的汉人官绅豪门,为肃王爷筹措军粮军费更是不计其数!” “往年与左良玉交易粮草,乃至于从武乡贼那走私军需,有哪次不是咱们这些汉人官绅豪门出了大头,帮忙筹措的?”孔衍植瞥了那些正蓝旗将官一眼,恭恭敬敬朝豪格行了一礼:“肃王爷,奴才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奴才只是希望肃王爷和正蓝旗的各位主子们不要忘了平日里奴才们的辛劳和尽心,若是你们退回关外,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咱们这么尽心尽力的好奴才了。” 孔衍植又转身看向那名固山额真,也行了一礼:“这位大人,孔家给的那几十万金银,想来您也分得不少,若是少了这些金银,不知您所部的甲兵,还能不能有每月四两的月饷可以使用?” 那名固山额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之词来,周围本来准备一起鼓噪的正蓝旗贵胄军官一个个都木然的呆在原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没了汉人官绅豪门帮忙筹措军粮军费,他们中不少部众立马就得饿肚子。 豪格见正蓝旗的官将贵胄都闭嘴不言,也沉默不语、凝眉看着手中的圣旨发呆,洪承畴上前一步,继续蛊惑道:“肃王爷,看到了吗?您的粮草金银,要么来自汉人官绅豪门的帮忙,要么来自于劫掠残明的收获,退去关外,您又从哪里去筹措那么多金银钱粮呢?满洲八旗的那些贵胄们,不从您口袋里掏钱就算好的了,可会分给您一丁点的钱粮财物?” “还有正蓝旗的这些所谓弟兄……”洪承畴压低声音,几乎是在与豪格耳语:“肃王爷,您刚刚也看到了,他们吃着肃王爷您的粮、用着您的金银,可皇上圣旨一下,谁为您考虑过?日后万一京师真的有变,多尔衮以朝廷的名义发下圣旨来,正蓝旗的这些贵胄官将们,有几分靠得住呢?” 豪格依旧默然不语,但看向那些正蓝旗将官贵胄的眼神已经渐渐变得有些冰冷,而那些正蓝旗的贵胄官将还浑然不觉,聚成一团嘀嘀咕咕商量着办法。 但豪格的表情却被吴三桂收入眼底,吴三桂忽然冲上前来拜倒在地:“肃王爷,咱们这些人投奔大清,在汉人眼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汉奸了,只能寄希望于大清的未来来洗刷名节了,大清若是辽金、是北魏汉赵,奴才们便是助夷入夏的名臣,皇上和肃王爷也是青史留名的中华之君!” “可若是大清退出关外,咱们这些奴才又该如何自处?皇上毕生的功业便成了笑话,肃王爷也只会成为一个边鄙蛮部之君,肃王爷,汉赵北魏、辽金大元,史笔如刀、千载悠悠亦不能忘,可匈奴鲜卑这些蛮族夷邦,却是彻底消失在历史中了啊!” 吴三桂一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肃王爷!大清不能弃关内、八旗无论满汉也都弃不得关外,大清的未来和希望都系于您的身上,奴才请肃王爷万万三思啊!” 几名汉人都统纷纷涌上前来拜倒恳求,洪承畴心中冷笑,又趁机蛊惑道:“肃王爷,您看看,那些满洲贵胄们口口声声说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一点不是在刨大清的根子?反倒是这些汉人都统们,他们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百年名声都系在大清之上,大清是荣是衰,直接影响着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才是对大清最忠诚、对您最忠诚的人!” 豪格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圣旨没有说话,一旁的图尔格见此情况,心中如火烧一般,大吼道:“你们这些尼堪!都要造反吗!肃王爷!皇上的圣旨您也不听了吗?您到底想做什么?” “说到皇上的圣旨!”洪承畴声调忽然变高了,指了指豪格手中的圣旨:“肃王爷,皇上的圣旨里头明明白白的写着,要将您降为郡王!皇上的皇子并不是只有您一个,此番惩戒于您,会有多少人猜测您已失宠,转头去支持其他的皇子?八旗贵胄里那些原本对您客客气气的家伙,又会有多少人跑去投奔多尔衮他那个亲王?” “再者,皇上一道圣旨就能把您降为郡王,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肃王爷您这个亲王是皇上给的吗?肃王爷请细细想想,您有什么不是皇上赏赐的呢?即便是正蓝旗,也是皇上从兄弟那里夺来再赏给您的!皇上赏赐的东西,自然是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不会顾忌您的意见!” 洪承畴又朝金声桓、佟盛年等人指了一圈:“肃王爷,皇上若是像对待您一般直接一封圣旨就要削多尔衮的爵位,多尔衮会束手待毙吗?绝对不会的!他的底气又来自何处呢?就是因为有两白旗坚定的站在他身后!” “肃王爷,您也有坚定支持您的部众,但自古以来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肃王爷您若是不能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又如何能坚定的支持您呢?肃王爷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一步,您自己都不坚持到底、没有主见,谁还敢紧紧跟随您呢?” “肃王爷,良药苦口利于病,在下的话说得不好听,但句句都是为了您着想,肃王爷万请三思啊!” 图尔格脸涨得通红,出声怒吼道:“肃王爷!您万万不可被这鸟厮蛊惑了啊!皇上对您怎样,您心中还不清楚吗?皇上…….” “皇上身子不行了!”洪承畴再一次打断了图尔格的话:“肃王爷,您做下此等大事,皇上为何不亲自来山东?不就是因为皇上的身子经不住舟车劳顿了吗?以皇上如今的情况,您远在山东,万一有变,若是没有一点准备,岂不是要束手待毙!” 洪承畴朝京师方向遥遥一指:“肃王爷,还是那句话,皇上的皇子并不是只有您一人,多尔衮要篡位,会遭到无数人反对,但他若是要扶立一个皇子自己摄政,恐怕没几个人会站在您这边!到时候您如何自处?” 第905章 抗旨 “荒谬!”图尔格心中大急,怒吼道:“皇上千秋万代!洪承畴,你一口一个万一,是想要诅咒皇上吗?真真该杀!该杀!” 洪承畴冷哼一声,没有理会图尔格,死死的盯着豪格,问道:“肃王爷,皇上千秋万代……您信吗?” 豪格默然不语,他身为皇太极的长子,有些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但皇太极的身体情况怎么样,他心中自然也是有数的。 图尔格见豪格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顿时勃然大怒,咬着牙朝洪承畴大吼道:“你这鸟贼厮!妖言惑众、祸害大清!该杀!该杀!我杀了你!” 说着,图尔格便嘶吼着向洪承畴扑去,一旁的佟盛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吴三桂反应也飞快,赶忙跳了起来按住他,随即金声桓等人也扑了上来,图尔格纵使勇冠三军、身强体壮,也架不住一众汉人都统军将的拦阻,被他们按倒在地,依旧嘶吼不停:“放开!松手!你们要造反吗?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肃王爷!您看看!”洪承畴冷笑几声,朝图尔格一指:“图尔格是皇上的内侍卫大臣,皇上的亲信心腹,但归根结底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他竟敢在您这位爱新觉罗家长子面前如此猖狂,欲当堂格杀在下!这些奴才,可曾将您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豪格一愣,随即眉间紧紧皱起,洪承畴继续补刀道:“图尔格乃是皇上内臣,最该知晓皇上心思的人物,他对肃王爷您却是这般不敬、丝毫没有放在眼中,肃王爷,皇上对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可见一斑!” 豪格浑身一震,有些惊讶的看向洪承畴,洪承畴重重的点点头,继续蛊惑道:“肃王爷,皇上的身子如何,皇上自己不清楚吗?这种时候发下一封圣旨来,不仅不招您回京早做准备,反倒要将您降为郡王,可曾为您的处境考虑过?” 洪承畴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阴冷:“也许在皇上的心中,本就另有所属,扶持您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对抗多尔衮的成年皇子而已!” 豪格肉眼可见的浑身一抖,图尔格满脸焦急,还要怒骂,嘴却被几名汉军都统堵住,只能“呜呜”的叫个不停。 “或许,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皇上的君子之腹,皇上是真的想要肃王爷接过皇位的……”洪承畴语气放柔了一些,又朝挣扎不休的图尔格指了指:“即便如此,肃王爷,连图尔格大人这样的皇上近臣都敢明目张胆对您不敬,何况是满蒙八旗的那些自在惯了的八旗贵胄王公呢?肃王爷细思,若是您依靠他们,他日真能去争夺京师的那把龙椅吗?” 豪格看着满脸涨红的图尔格,心中犹疑不定,掂了掂手中的圣旨:“洪先生,这…….毕竟是皇阿玛的圣旨,若是不遵…….” “肃王爷,如今这局面,您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洪承畴劝道:“为人君者,岂能事事件件听命于人?皇上远在京师,不知山东情况,又病体未愈,对大清如今的局面也是力有未逮,这种时候,难道您还什么准备都不做、事事都要听从京师的吩咐吗?” “洪先生说的没错!”孔衍植也帮腔道:“秦朝之时公子扶苏被秦始皇帝派往长城军中磨砺,公子扶苏最是孝谨,事事都依秦始皇的号令行事,不敢有一丝逾越,然则秦始皇暴毙于巡游途中,临终前留下遗诏命公子扶苏继位,赵高李斯却篡改遗诏,扶立二世,又下旨令公子扶苏自裁,公子扶苏不敢不遵‘父命’,竟当真自裁,秦朝由此二世而亡!” “肃王爷,今日的大清和当年的秦朝局势何其相似?肃王爷您同样是领兵在外,皇上和秦始皇一样病体沉重,肃王爷您若是学公子扶苏事事都谨遵皇上的号令,他日多尔衮学赵高李斯矫诏让您自裁,您难道和公子扶苏一样,真的自裁不成?” 豪格还在犹豫,吴三桂、祖可法、金声桓、佟盛年等汉军都统和左部将官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哗啦啦的跪倒,高声喊道:“肃王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等愿永世追随肃王爷、世世代代为肃王爷的奴才,求肃王爷万万不要抛弃我等汉人啊!” 图尔格失了约束,但见这般情形,心里清楚单单是杀一个洪承畴已经无济于事了,跳起来便冲到正蓝旗那些贵胄将官面前,怒吼道:“尔等也是满人,难道就看着这些尼堪做乱吗?” “尔等都是满人!”洪承畴忽然向那些正蓝旗的贵胄将官大吼道:“但尔等扪心自问,多尔衮若是上台,会放过你们吗?肃王爷若是登位,你们的荣华富贵难道还会少吗?” 那些正蓝旗的将官贵胄面面相觑,有几人一咬牙,也拜倒在地:“肃王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山东的事,还得肃王爷您来定夺!” 有人带头,那些随波逐流的贵胄将官也稀里糊涂的拜倒在地,一些心中反对的见此情形,也无法出声,只能傻站在原地,算是表明态度。 豪格长出口气,将圣旨扔给一旁的一名护军甲兵,冲图尔格说道:“图尔格,你把这封圣旨带回去还给皇阿玛,跟皇阿玛说,本王久在山东,如何处理山东的事、如何料理残明,本王心中有数,请皇阿玛不要听信谗言…….此旨乃乱命,本王不敢领!” 图尔格满脸震惊,浑身都在剧烈的发着抖,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看向洪承畴、孔衍植,又扫过几名汉人都统和左部将领,怒气冲冲喝道:“好!好!好!肃郡王这番话,本官一定会如实禀报给皇上!” 说完,图尔格转身便走,他带来的那些护军甲士也赶忙跟上,豪格忽然有些烦躁,挥了挥手:“都散了,散了吧!” 走出鲁王府的大门,吴三桂立马凑到洪承畴身边,悄声道:“洪先生,咱们要不要派些人马,去把那图尔格截了、彻底断了豪格的后路?” “用不着,就是要让他回京师好好宣扬一番!”洪承畴冷冷一笑:“多尔衮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洪台吉,命不久矣了!” 第906章 解救 关外,一袋袋的粮食,在庄子外的田地里堆积成一座小山,一箱箱金银也被抬了出来,箱子上的锁都被挥舞着大锤的野人女直壮汉砸开,金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庄子的主人——一名牛录章京全家都被粗麻绳紧紧绑缚着,押在那小山一般的粮食前跪着,那名牛录章京依旧挣扎不休,被破布堵住的嘴“呜呜”的叫嚷着,身后一名穿着一身朝鲜制式棉甲、身材高大的野人女直汉子走上前来,狠狠朝他面门上赏了两拳,将他打倒在地。 粮堆前,这个牛录几百口丁口和他们的家眷都被集中起来,所有人都瑟瑟发抖,担心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会对他们展开一场大屠杀,女眷们都在哭哭啼啼,有些男丁眼珠子乱转,试图寻找机会逃跑或反抗,但看见周围那数百名穿着朝鲜盔甲,或裹着兽皮和缴获的满清盔甲、拿着各式武器包围着他们的战士,只能打消掉那些寻死的计划。 唐普等着周围的朝鲜力士堆起一个土台,立在土台上用满语朝着那些丁口喊道:“诸位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大熙长白山游击队,你们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号,或许没有听说过,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不是来伤害你们、劫掠你们的,而是来解放你们的!” 那些满洲丁口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大多是一头雾水,但听到游击队不会伤害他们,不少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唐普朝那名牛录章京一指,高声喊道:“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平日里辛辛苦苦的打猎摸鱼、挖参采珠,每月却赚不到什么粮食,一家老小都要饿肚子,你们可知道,你们平日里采的人参山珠、皮毛木材,贩卖去朝鲜和关内,便能卖出天价去,足够你们养活一家还绰绰有余,为什么你们还要饿肚子?你们辛苦劳动赚来的钱粮,都被谁拿走了?” “都被你们的牛录章京拿走了!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躺在粮食堆和银海金山中享受,而你们却连残渣剩饭都难吃上!”唐普又朝那堆粮食和金银指了指:“看看这些粮食!看看这些金银,它们都是拿你们的参珠皮毛换的,可你们得到了什么呢?” 一名朝鲜士人打扮的文员给唐普送上了一叠文册账簿,唐普高高举起,在空中挥舞着:“欠债!压得你们透不过气来的欠债!你们的牛录章京,拿着你们赚来的金银钱粮享受,却将高利贷压在你们每个人的身上,九出十三归、利息远超大清规定的三倍以上,不仅劫掠着你们的劳动成果,还要将你们敲骨吸髓!” 唐普顿了顿,一名身材接近两米的野人女直汉子赶忙扛着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跑上土台,唐普朝大旗一指:“我们长白山游击队,以‘倡义救民’为宗旨,是要解救整个辽地所有受苦受难之人,无论满汉朝蒙!这些粮食金银是你们辛苦所得,今日就统统还给你们!” 那些满人丁口鸦雀无声,没人敢信,眼中却泛着一丝丝期待的光芒,唐普随意翻开一本文册,点名道:“索绰罗都图是哪位?” 没人应声,唐普皱了皱眉,扭头看向一旁牛录章京的管家,那名管家朝唐普点头哈腰一阵,朝一名丁口一指,唐普点点头,当即就有两名游击队的战士冲进人堆里,将那名丁口拽了出来。 那名丁口惊恐万分,不停的惊叫挣扎着,他的家眷也恐惧不已,几个孩子从人群中跑出来,抱着他的腿痛哭不止,有个大胆的孩子还狠狠一口咬在押着那名丁口的一名战士腿上,痛得他叫出了声。 “不要害怕,不要惊慌,我们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是来解放你们的!”唐普朝周围的战士使了个眼色,那几名战士跑上前去,将那些孩子抱开,又将那挣扎不休的丁口压制住,唐普将文册向那丁口展示了一下:“你们的牛录章京记得清清楚楚,索绰罗都图,你是牛录里的披甲人,欠贷也是名列前茅,共欠牛录章京白银二百六十余两,单单是利息每日就要还个几十两银子,你们这些关外甲兵,每日月饷才二两银子,如何偿还得起?” “只能做牛做马了!”那名丁口瑟瑟发抖的回道:“大人,咱们这些披甲人,上阵盔甲刀枪、弓箭马匹都要自备,若不备齐,就要被鞭笞关押,打一仗最少都得六十多两银子,咱们哪里出得起?只能靠借贷过活了,这高利贷滚雪球一般的涨,咱们又如何还得了?只能是世世代代做牛做马了啊!” “若是在大清,你们确实只能世世代代做牛做马了!”唐普微笑着说道,语气如春风拂面一般柔和:“但如今我们来了!大熙来了!长白山游击队来了!你们从此以后,就能堂堂正正做人、再不会被这些高利贷压着了!” 说着,唐普便将那名丁口的名字撕下,一旁的朝鲜文吏早准备好了火把,唐普便直接将记载着那名丁口欠债的纸条烧成灰烬。 那名丁口双眼瞪圆,看着自己的名字化为灰烬,嘴张得老大,几名押着他的战士松手退到一旁,他依旧傻愣愣的跪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其他的满人丁口家眷也轰的一声议论起来,一个个蠢蠢欲动。 但唐普给他们的冲击还没完:“索绰罗都图,我们不仅要烧掉你的欠债,这些粮食金银,是你辛苦劳动得来的,也该还给你们!按照满清的规矩,你们披甲人月饷该有一月三两四钱,但满清的朝廷只给你们发二两月饷,你们的牛录还时常克扣,将你们的月饷都充作高利贷的利息,如今咱们长白山游击队便把你该得的饷银统统还给你!按照一月三两四钱的标准,一口气给你补十年的饷!” 那名丁口完全呆在了原地,其他的满人丁口皆惊呼起来,一个个羡慕的看着那名丁口,唐普微微一笑,抖了抖手中的文册:“其他的满人兄弟们也不用着急,所有人,都能销贷分钱!” 第907章 复杂 唐普还在土台上点着名,那些被点到名字的满人丁口再没有了之前的恐惧,纷纷争先恐后的冲出来,看着记载着自己欠债的纸条簿子被烧成灰烬,欣喜若狂的欢呼起来。 一直靠在庄子门前观看的姜秀才回头看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翻看着从那名牛录章京那缴获的书信的卢象升,问道:“卢掌事,若是让唐部总这么一个个点名过去,几百口子人,耗的时间太久了吧?” “这是咱们正面攻陷的第一个东虏牛录,要把咱们的名声打出去,慢点没关系,日后这些满人口耳相传,咱们的工作和活动也方便不少!”卢象升头也没抬便猜到姜秀才心中的担忧:“你放心,我已经派了人去埋伏了,除非吉林的驻军杀过来,小股的援军正好给咱们练兵。” “卢掌事有准备就好!”姜秀才微笑着点点头,又回过头去,扫视着那些越来越激动的满人丁口们:“今日这一场好戏做下来,恐怕会有不少满人披甲人和余丁会跑来投奔咱们了,属下当年仓皇逃进长白山中,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到才短短这么一段时间,便也有机会指挥披甲人和余丁为咱们汉人拼杀了。” “东虏不把人当人,我们把人当人,想当人的,自然会站在咱们这边,此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卢象升依旧是头也没抬,抖了抖手里的书信:“也不能太乐观了,你看看这封信,东虏对咱们开始上心了。” 姜秀才接过书信仔细看着,他的满文水平只能算是一般,连蒙带猜看了个大概:“东虏派了个郡王还有一个大臣来沈阳主持局面?” “这个郡王不是普通的郡王......”卢象升解释道:“乃是东虏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此人是老奴的第十二子,东虏睿亲王多尔衮和豫亲王多铎的胞兄,多尔衮的镶白旗,以前是他充任旗主的。” “既是老奴的儿子,怎么还只是一个郡王?”姜秀才有些疑惑:“是因为多尔衮和洪台吉内斗朝争的牵连?但是洪台吉把他派到关外龙兴之地来,看来对他还是挺信任的。” “阿济格此人和他那个胞弟不同,他对皇位没什么渴求,对洪台吉反倒是心存感激的......”卢象升解释道:“老奴时期,阿济格年纪尚小,名义上是旗主贝勒,实际上大权都给老奴委派的固山额真控制着,单纯就是个摆设而已,是洪台吉上台后,才给了他一展所长的机会,凡东虏用兵,阿济格必然独领一军征战,立下不少功劳。” “但是阿济格这厮,靠着洪台吉的恩宠建功立业,却任意妄为,时常拆洪台吉的台,比如崇祯年间,洪台吉要集权,与老奴宠信的都堂重臣阿布泰政见纠纷颇多,洪台吉对其多有打压,还不允许八旗贵胄宗室与之姻亲,但阿济格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明目张胆的违抗洪台吉的禁令,坚持让多铎迎娶了阿布泰的女儿,洪台吉因此勃然大怒,专门下令责罚,还夺了他的镶白旗旗主之位。” “而阿济格又不像多尔衮和多铎,深受两白旗的敬重和拥戴,当年洪台吉联手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几大贝勒逼死多尔衮他们的生母阿巴亥之时,阿巴亥背后是整个乌拉部,阿巴亥又当了那多年大妃,老奴的旧臣不少对她马首是瞻,若再加上阿济格手下的军队,谁能真正动得了她?” “可阿巴亥就被活生生逼着殉葬了,阿济格作为长子毫无反应,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两白旗的贵胄宗室们,对阿济格又是个什么看法?多尔衮和多铎对他,又会是个什么看法?” 卢象升冷冷一笑:“阿济格也算得上战功卓着,但时至今日还是个郡王,和他这不清不楚的脑子有很大关系,洪台吉和多尔衮,谁都看不上他。” “如此说来,这阿济格倒是不难对付......”姜秀才将手中的书信叠起:“没准都用不着咱们动手,阿济格自己都能把局势搅乱了。” “也说不定,洪台吉把遏必隆这个近臣派到关外来,就是来辅助阿济格的!”卢象升摇了摇头:“阿济格虽然脑子不清楚,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而遏必隆在洪台吉身边混了那么久,多多少少是有些眼光的,他们恐怕很快就会发现咱们的软肋......” 卢象升抬起头来,长出口气:“咱们和关内的同僚不同,咱们远离大熙的控制区,孤悬于关外,粮草武器,大多要靠朝鲜的支援,只要斩断了朝鲜这一臂,咱们就得断粮断弹药,局势便要急转直下了。” “之前两征朝鲜,阿济格都是独立领军入朝征杀,洪台吉将他调来,恐怕就是要斩断朝鲜这一臂了!”卢象升低头继续看着书信,眉间皱成一团:“咱们不能像东江镇一般丢下朝鲜不管,此番主动出击攻略辽地各处满人庄田牛录,本也是为了尽量削弱东虏的基层控制、拖延其进兵朝鲜的时间,之前散出去建设各地游击区的部队也要准备集合起来,咱们要准备好配合朝鲜军打一场硬仗了。” “此事属下正要和卢掌事汇报......”姜秀才脸上有些尴尬:“其他几个游击区还好说,老杜他们的黑龙江游击区如今暂时抽不开身,黑龙江流域侵入了一支西番殖民军,自称哥萨克人,人马数百,四处屠戮村寨,还设立保寨以做久守之势,有不少野人女直的部族求到了老杜那里,他正准备集结兵力配合当地的部族拔掉这些哥萨克人的堡垒。” “哥萨克人......东虏将黑龙江流域的野人女直部落几乎都抓空了,当地部落人丁稀少,不少地区甚至成了无人区,自然挡不住外来之人的入侵......”卢象升点点头:“也好,让杜常自由行事便是,黑龙江游击区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拆解掉东虏对野人女直诸部的统治,若是他能趁机代替东虏成为野人女直诸部的庇护者和组织者,咱们纵使在朝鲜失败,也不怕没有去处!” 第908章 虎视 沈阳,满清称盛京,城内仿照紫禁城建设的皇宫之中,阿济格正揉着太阳穴,翻看着一封封军情奏报,忽然间一怒,将一封奏报扔在地上:“宁古塔章京海色,没点眼力!他娘的,关外都快给武乡贼的游击队搅得乱成一锅粥了,几百个什么哥萨克人侵入黑龙江,杀了些野人女直的达瀚人,算得了什么大事?这也送份八百里加急来,这不是添乱吗?” 一旁同样正在翻阅军情奏报的遏必隆上前捡起那封军情奏报看了两眼,点点头表示赞同:“让海色谨守宁古塔便是,几百个外来蛮夷,让当地的部族去对付就行了,反正他们再怎么闹也侵入不到关外腹心之地来,如今围剿武乡贼的游击队是首要之事,咱们也抽调不出兵力去支援他们了。” “说的也是,如今这关外,连披甲人都捉襟见肘的,哪还有多余的兵马去支援那些野人女直的部族?”阿济格揉了揉眼,问道:“遏必隆,你之前递的那封奏疏有回应了吗?关内能不能调些兵马来支援咱们?” 遏必隆苦笑着摇了摇头:“柳条边外的八旗主力,应对着武乡贼的大军,是绝对抽调不得的,郑亲王在蒙古,武乡贼时不时就北出长城袭击蒙古诸部,漠南诸部有些还蠢蠢欲动,想要投奔武乡贼,郑亲王手里也需要兵马镇场子,自然也抽调不得,如今关内唯一能调兵的,只有山东的肃亲王手下了......” “可是肃亲王......之前私自抄掠淮扬之地、害死了范学士不说,还使得残明和我大清更为恶劣,山东的兵马也没法抽调,如今还得看图尔格领着圣旨去山东办得怎么样,若是能压住肃亲王、按照皇上的想法解决残明之困,汉军旗就能抽调出来支援各处,武英郡王您这里,自然也能分到一两支兵马。” “还一口一个肃亲王叫着,如今该叫肃郡王了吧?”阿济格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当年本王自行其是,丢了镶白旗,到如今还只是个郡王,豪格闯的祸比本王当年闯得可大多了吧?结果只是训斥几句、降为郡王就完了?正蓝旗不给他夺了?呵呵,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疼爱的很!” 遏必隆脸上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王爷,有些话不该说还是不要说最好,皇上派您来盛京,就是要让您建功立业的,您也不要有那么多牢骚,万一被有心之人听进去了,对您也不是好事。” 阿济格冷哼一声,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就算图尔格压服了豪格,按照皇上心中所想与残明议和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也就是说,咱们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不到关内的支援了,只能靠关外驻守的兵马行事了。” 遏必隆认真的点点头:“下官粗粗算过了,各地驻守的甲兵和各个牛录的披甲人集结起来,集结出三四万带甲的可战之兵也不是难事,有这三四万人马在手,武乡贼的游击队人数虽然很可能超过咱们,但他们的人马大多是由汉人包衣、野人女直的蛮部和朝鲜奴隶这些乌合之众组成的,是绝不敢正面和咱们交战的。” “但他们根本不需要跟咱们正面交战!”阿济格面色冷峻:“看看这些军情奏报,武乡贼到处袭击八旗贵胄的庄子、伏击咱们零散的兵马,每次都是大军一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武乡贼的游击队根本就没有和咱们正面作战的心思,就四面开花,把咱们当狗一样遛呢!” 遏必隆沉默了一阵,不得不点点头表示赞同:“若是关内能抽调兵力过来,咱们的人马宽裕一些,就能腾出人手四处驻防,乃至于封锁长白山区,如今关外兵马不足,这四面漏风的局面,想堵也堵不上.......” “豪格一贯听皇上的话,图尔格带着皇上的圣旨去山东,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咱们若是坐在沈阳等关内的兵马调来,黄花菜都凉透了!”阿济格找来一张地图,在地图上摸索着:“咱们也得做些事,先断了武乡贼的一臂再说!” 遏必隆凑上前去一看,双眼眯了起来:“朝鲜?朝鲜明里暗里在支持长白山里的武乡贼,此事朝廷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朝鲜毕竟也是个三千里的大国,要彻底打服他们,靠关外这三四万人,恐怕是不行的。” “不,绰绰有余了!”阿济格摇了摇头,笑道:“咱们不需要彻底征服朝鲜,只要攻打朝鲜北方就行,自平壤以北,无论村寨城镇,一概烧光、杀光、抢光,一面让关外的弟兄们放手抢掠一番,解决他们的欠饷问题,一面将平壤之北变成无人区,让武乡贼找不到一个人丁、得不到一丝粮食补给!” “然后,再将长白山沿线的庄田村寨全部内迁,再以甲骑巡视长白山区和平壤以北,断绝武乡贼自行屯田之可能,长白山能养活多少兵马?只要饿上一阵子,武乡贼就不得不出山攻打大城要塞以掠粮,咱们就能找到和武乡贼正面决战的机会!” “好策!”遏必隆赞了一句,补充道:“朝鲜人也可以利用起来,朝鲜官面上还是臣服我大清的,朝野之中也有不少倾向我大清的两班贵族,咱们此番攻打朝鲜,也要做出恐吓之势,为那些倾向咱们大清的两班贵族张目,让他们控制平壤一线的朝鲜官府,乃至上台控制汉城小朝廷,有他们的辅助,咱们就能腾出手来,更有效的巡查长白山区。” “此策甚好!”阿济格哈哈一笑,拍了拍地图:“如此,咱们就抓紧时间收拢各地驻防兵马和披甲人,集结兵力准备攻伐朝鲜,遏必隆大人,麻烦你写封奏疏上报京师,皇上准本王便宜行事,但做事前还是先向皇上通报一声为好。” 遏必隆点点头,目光扫向地图,忽然又问道:“宁古塔的兵马也一起抽调吗?入侵黑龙江地区的哥萨克人万一南下侵扰宁古塔,海色手里总是要留些兵马好些。” “统统抽调过来!”阿济格冷哼一声:“又不是让他北上去与那些蛮夷交战,海色若是面对几百个蛮夷都守不住宁古塔,本王亲自去砍了他的脑袋!” 第909章 义州 穿着一身熊皮袄、戴着狐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条长辫子,打扮成一个满清皮货商人的卢象升在马上伸长了脖子朝前方看了看,官道上堵成一团,全是赶着各式马车的商贾。 “前头设了处卡子,有兵马在清查游击队.....”跑去前方探查消息的唐普赶了回来:“说是清查游击队,实际上就是借机勒索钱财而已,这里离中江边市不远,来往的满汉商贾和朝鲜商贾不少,驻防的满洲兵和江对面的朝鲜兵便各自设卡,商贾来去鸭绿江两岸都得被勒索一道。” 卢象升点点头,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事,反正扔出去的白银,到时候还能从满人的牛录庄田里抢回来。 “皇上登位之后便出兵一征朝鲜,最大的收获便是朝鲜开市,逼迫朝鲜在义州中江湾和会宁两处设立边市......”唐普低声向洪承畴解释道:“名为互市,其实是大清以互市之名对朝鲜单方面的掠夺,大清官面上的商团往中江和会宁两处互市,衣食住行都得朝鲜官府开销承担,一应程序都由大清规定,商贸也由大清规定价格,大清的皮货、人参等物皆定额天价,朝鲜的粮食、青布、奴隶等物则勒定低价,无异于掠夺。” “即便如此,大清的商团往往还会做无本买卖,直接以刀兵抢掠互市商贾,或者向朝鲜官吏士绅索取贿赂货物,搞得义州、会宁等地的百姓官民苦不堪言。” “朝鲜对于互市也是极为抵触,初时限定商民入市,直接向大清商团赠送物资供馈以求其尽早返回大清,数次派遣使节往盛京恳求皇上罢除互市,但皇上如何会同意?还派遣差官逼迫朝鲜督令商人入市,朝鲜国小力微,如何能抵挡?只能步步后退,到如今顺其自然了。” “到如今,大清和朝鲜的边市已经不限于中江和会宁两处,此两处乃是双方的官市,但鸭绿江沿线也有不少民间的私市,大清商贾常以官方商团的名义往鸭绿江沿线城镇村寨勒索掠夺,义州等地朝鲜官民深受其害!”唐普顿了顿,微微一笑,指了指长白山方向:“所以义州、会宁等地的朝鲜两班官绅,对大清最为不满,也是朝鲜最支持长白山里的武乡贼游击队的势力。” 卢象升点点头,向四周看了看:“咸镜道寨堡林立,而且多山多林,利于游击队活动,平安道相对平坦一些,利于大军突进,我大清若是要攻伐朝鲜,必然是渡过鸭绿江自平安道侵入,这鸭绿江边上的义州城便是必经之路。” 义州城称得上是鸭绿江南岸的第一重镇,万历年壬辰战争,朝鲜国王一路北逃,最后便是躲藏在义州城中,明军入援朝鲜,也是经义州入朝作战。 至明末,毛文龙在朝鲜时便是以义州为基地招募辽东逃民屯田,清军两次入侵朝鲜,主力都是先破义州入朝。 朝鲜也深知义州的重要性,朝鲜经历了萨尔浒之战、两次清军入侵和平定县之战,边军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北疆防御空虚,不少寨堡都被迫放弃,但在义州城内却还屯驻着三万六千余人的兵马,并设一都元帅管辖。 “朝鲜布置重兵在义州,估计也是感觉到大清有再次南侵的可能!”唐普冷笑几声:“朝鲜明里暗里的支持长白山的游击队,大清自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如今在盛京的武英郡王四处调兵遣将,金州、复州、铁岭、开原等地的驻防兵马和披甲人都调去了盛京集结,听说连宁古塔的兵马都调了回来,宁古塔驻防马甲只有三百余人,都一口气抽调了两百多个,披甲人也调了四百余人。” “大清集结这么多兵马是冲谁而来的?总不会是派去长白山搜山吧!朝鲜人也不是傻子,这段时间也在拼命调兵补充义州、安州等边界城寨的驻防兵马......”唐普朝义州方向看了看,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在义州的都元帅,名唤林庆业,这是个主战派,大清二攻朝鲜之时,他驻守白马山城抗拒我大清天兵。” “朝鲜投降后,他随清军攻打皮岛,故意凿沉船只失期,面对明军舰队之时,也是放空炮和没有箭头的羽箭打假仗。” 唐普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使团秘密入朝之后,林庆业也常私下和使团联系,平定之战后被放还的朝鲜将官兵卒,不少就通过他的关系被安排进义州的朝鲜官军之中。” “林庆业若不是主战派,这义州的都元帅也轮不到他来当!”卢象升点点头,声音也压得很低:“使团秘密入汉城之后,亲大清的洛兴府院君、左议政金自点便被朝鲜国王罢官流放光阳,听说和金自点勾结同盟的朝鲜国王宠妃赵氏也被废入冷宫,朝鲜官方的态度可见一斑,有咱们大熙撑腰,朝鲜的主战派又开始占上风、掌握朝鲜政局了。” “大清对朝鲜盘剥无度,特别是如今大清关内关外都极为困难,对朝鲜的压榨愈演愈烈,朝鲜对大清的不满情绪自然也越来越浓烈......”唐普微微一笑:“若是此番大清在义州铩羽而归,朝鲜恐怕会直接叛变投了武乡贼也说不定。” “前提是朝鲜人要守住义州才行!”卢象升皱了皱眉:“若是大清和前两次一样长驱直入、朝鲜兵马不堪一击,朝鲜的主和派立马就会登台唱戏,朝鲜国王只是流放了金自点却没有杀他,很明显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要不然咱们为什么要冒险来义州看看呢?”唐普呵呵一笑:“大清攻略朝鲜,义州城首当其冲,义州又屯驻着朝鲜边军大半的精锐,义州若是挡不住大清,朝鲜便再没有一座城池能够挡得住大清了!” “说的也是,朝鲜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咱们自己看看心里有底些!”卢象升点点头:“备好银子,咱们准备过江!” 第910章 忠愍 过了鸭绿江,南岸设卡的一名朝鲜武官看了卢象升等人的文牒,亲自将卢象升和唐普等人护送进义州城内,林庆业得到消息,早在城内包下一家酒馆,为卢象升等人接风洗尘。 “早闻卢掌事英名,只恨不能得见!”穿着一身红绸衣、戴着纱笠帽的林庆业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语气中有些激动:“在下在汉城之时,上国来使曾多次与在下谈论起卢掌事的事迹,今日相见,果然是天下难寻的英伟人物!” “都元帅谬赞了......”卢象升淡淡一笑,恭敬还礼:“我长白山游击队中,不少军器盔甲、军粮物资都是都元帅秘密提供的,若非都元帅倾力相助,长白山游击队又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起来?恐怕到今天还得饿肚子。” “在下也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林庆业有些咬牙切齿:“我朝鲜自来仰慕中华,忠孝礼义亦有所学,大明于我朝鲜有再造之恩,朝鲜国小力微,被迫屈膝于蛮夷之邦,已是失忠弃义,东虏对我朝鲜肆意盘剥,官民也苦不堪言,若我等再不奋起反抗,往日所学之儒家教诲,岂不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朝鲜国小力微,只能眼看着大明为东虏所灭,但朝鲜官绅百姓,谁愿为蛮夷附庸?如今上国崛起于中土,有重振中华之势,朝鲜自然要尽力协助上国、驱逐东虏、一统华夏,以全外邦之忠孝。” “都元帅有此心志,朝鲜必不会为蛮夷所吞并!”卢象升吹捧了一句,说道:“既然都元帅心意坚决,我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了,都元帅应该也知道,东虏正在集结关外兵力,据我军参谋推算,以东虏这般调兵强度,应该至少能集结四万余兵马,不知都元帅准备如何据守义州?” “若要守卫义州,最利据守的,自然是义州城附近的白马山城.......”林庆业回道:“白马山城北部城墙沿东西走向的白马山修筑,东西两侧则沿白马山的支脉山脊修筑,易守难攻,丙子胡乱之时,在下奉命驻守白马山城,城内只有老弱男女八百余人,在下便在白马山城故布疑阵,东虏以为白马山城守军充足,又见山城难攻,只能引兵退走。” 卢象升却摇了摇头:“白马山城才多大?都元帅手下三万兵马,还有义州城内那么多百姓,能够塞进去多少人?再说了,白马山城一座山城,又不处于要道关节之上,东虏大不了绕过不攻就是,东虏长驱直入,若是兵锋直指汉城,贵国朝野中那些主战派,难道不会借机闹腾起来?贵国国王经历了两次东虏入侵,恐怕早就吓破胆了,若是东虏出现在汉城附近,贵国国王能扛得住主和派的鼓动吗?” 林庆业默然一阵,说道:“卢掌事的意思,在下清楚,但是要守卫义州城......卢掌事您也知道,朝鲜从萨尔浒之战开始就调兵支援大明对东虏的战事,精锐损失不小,东虏两次侵朝,几乎将朝鲜边军都打空了,在下手中号称三万精锐,但实际上大多数都是空架子,兵马都是未经历过战事的新兵,对付奴隶起义都吃力。” “在下手中能战之兵,大多还是上国在平定县之战后放还的俘虏,加上一些边军的老底子,总计不过两三千人而已,要守住义州城......不容易。” “都元帅,你不需要守住义州城!”卢象升鼓舞道:“义州城丢了也没关系,只要给予东虏重大伤亡,让东虏失去继续深入朝鲜的能力,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关外的东虏,我们与之交手也不少,长白山游击队中也有不少满人战士,他们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很了解!”卢象升耐心的和林庆业分析道:“关外东虏欠饷的情况比关内的八旗主力严重许多,而且出征之时武器装备都要自备,因此装备也比八旗主力低劣许多,不少驻防甲骑连一人双马都配备不齐,甚至连优良的战马都没法配备,只能用驮马充数,而且说是甲骑,其实有许多只能装备皮甲和布甲,有些外套棉甲,内里的铁片却都拆了卖了,根本没有防御能力。” “那些披甲人装备更是低劣,不少所谓披甲人只有一件头盔防护,刀枪也大多缺乏保养,还有不少甚至在使用骨箭,重弓也装备不起,只能用猎弓充数。” “这样一支军队,火器自然更是装备不起,关外东虏极少装备火铳,火炮大多也是从城墙上拆下来的老式火炮甚至石炮,沈阳、宁远等地原本有红夷大炮守城,但后来都被拆下送去关内柳条边防线了,关外东虏只有轻炮小炮,攻城自然只能使用老办法......” 卢象升淡淡一笑:“关外东虏要攻打义州等地,只能拿人命来堆,只要都元帅有坚守义州的决心,靠着义州城给东虏重大伤亡,东虏不可能把关外的兵马都消耗在朝鲜,就只能退兵了。” “若论决心,在下自然是不缺的!”林庆业重重点点头:“坚守义州,即便城破,在下也做好了与城同殉的准备!” “都元帅有此决心就好!”卢象升提起桌上的酒壶,为林庆业倒满酒杯:“长白山游击队自然不会在一旁坐看,我会挑选两千精锐入义州助战,另外东虏大军屯兵在义州城下,我们会尽量截断他们的粮道,都元帅也知道,游击作战,没人比得过咱们。” 林庆业赶忙恭敬的举起酒杯,和卢象升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要说话,包厢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一名林庆业的亲兵走了进来,贴在唐普耳边说了几句,唐普眉间一皱,跟着他出了包厢,过了一会儿便折返回来,满脸都是惊喜:“好消息!大好消息!朝鲜局转山东局的急报,东虏正蓝旗旗主豪格公然抗旨,正在集结兵力准备攻打残明!” “哈!洪台吉连自己的儿子都控制不住了,东虏恐怕很快就要天下大乱了!”卢象升大喜过望,一把将酒杯摔碎在地,冲林庆业说道:“都元帅,关外东虏恐怕是得不到关内一兵一卒的支援了,只要你能守住义州,关外东虏从此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第911章 维持 沈阳皇宫之中,阿济格和遏必隆呆呆的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被撕成碎片的书信散落一地,两人皆是相对无言。 “豪格......竟然还真敢抗旨......”过了好一阵,阿济格才开口说道:“皇上连自己的儿子都控制不住了......这大清.......” 阿济格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遏必隆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咕咚一声:“皇上是真的气着了,王爷,您刚刚也看了锡翰写来的书信,图尔格回到京师复命,皇上当时就拔刀乱砍,杀了几个身边的太监宫女,若不是锡翰等人拦着,图尔格也差点被皇上砍死,皇上还准备亲自去山东,将肃郡王抓回京师来......” “去得了吗?”阿济格冷哼一声:“皇上的御驾出现在山东,任凭那些尼堪再怎么鼓弄唇舌,豪格也不可能违抗皇上圣命的,问题是以皇上现在的身体情况,他能舟车劳顿跑去山东吗?锡翰也在信里说了,皇上拔刀乱砍之后,当场就鼻血如注,随后又昏迷过去了。” 遏必隆沉默一阵,长叹一声:“如今这情况,京师恐怕是乱成一团了。” “乱吗?本王倒是觉得不乱!”阿济格又冷笑一声:“无非是所有人都看清楚皇上的虚弱和朝堂的失控,有心的无心的各自去找一个能控制朝堂的人物而已!” 阿济格顿了顿,转头看向遏必隆,认真的问道:“遏必隆,本王虽然和老十四他们有些龌龊,但终究是一母同胞,本王反正也做不得皇帝,自然是支持能当皇帝的那个,你呢?你支持谁?” 遏必隆沉默一阵,站起身来,目光坚定的说道:“武英郡王,下官深受皇上重恩,绝不可能背弃皇上,皇上的位子,只能是皇上的子嗣继承,若非如此,下官宁愿拼死一搏,也要将篡位之人拉下龙椅来!” 阿济格双眼微微眯起,双目之中满是寒光,遏必隆的语气却忽然放缓了一些,补充道:“下官以为,皇位必须是皇上的皇子继承,但并不一定要皇上的长子继承。” 阿济格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遏必隆大人说得没错,啧,若是让老十四当了皇帝,他追究其当年母妃被逼杀一事,对本王来说也是个麻烦,不如选个皇上的皇子继承皇位,大伙都开心满意。” 遏必隆松了口气,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凝眉看向房中的地图:“豪格抗旨,下一步必然是要攻打残明以拔出身后的钉子、劫掠粮草军资,山东的汉军旗就不可能抽调出来了......柳条边防线的满洲八旗,塞外的蒙古八旗都直面武乡贼的大军,根本没法调动,也就是说咱们在关外,不可能得到关内一兵一卒,乃至一粒粮食的支援了。” 遏必隆抬起头来,满脸凝重的看向阿济格:“王爷,这朝鲜......咱们还打吗?” “打,为什么不打?必须要打!”阿济格猛得一拍大腿:“咱们四处抽调兵马,关外的可用之兵都调到盛京来集结,现在又说不打了,这么多兵马怎么办?把他们赶回去吗?” “咱们调兵遣将,给弟兄们承诺的是要他们进朝鲜好好抢掠一番,这些应调而来的甲骑和披甲人,哪个不是借了一堆债凑齐了装备粮食千里迢迢赶来盛京的?就等着去朝鲜抢一把,还了债、发了财,如今分文未得,咱们又把他们赶回去,命令一下,这些甲兵和披甲人就得哗变!” 遏必隆无法反驳,默然了一阵,说道:“但王爷之前定下的计划,是建立在关内可能调兵来援关外的基础上的,攻打朝鲜咱们可以独立完成,可是攻打朝鲜之后呢?后续封锁长白山区、将平壤以北变成长期的无人区,还有对长白山沿线的长期巡查,这些都需要充足的兵力进行,若是没有后续这些策略,单单是攻略朝鲜,除了抢一把以外毫无作用啊。” “正是针对武乡贼的游击队,朝鲜才不能不打!”阿济格摇了摇头:“武乡贼的游击队刚刚起家之时才多少人?几千个汉人包衣而已,到如今呢?人马数万,不仅是在长白山活动,连黑龙江流域都有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 “这可是在我大清的龙兴之地啊!是我大清控制最为严密的地区啊!武乡贼的游击队发展得如此之快,若是放任不管,再过一段时间武乡贼的游击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咱们怕是连盛京都守不住了!” 阿济格也扭头看向一旁的地图,长长叹了口气:“如今这般情势,咱们就别想去彻底剿灭武乡贼的游击队了,只能拖延他们成长的脚步,攻略朝鲜,将平壤以北屠戮清理一番,武乡贼日后要获得朝鲜的支援就麻烦了许多,若是能恐吓住朝鲜朝廷,将朝鲜主和派扶上台,总能断绝一些朝鲜对武乡贼的支持.......” “咱们如今就只能拖时间,拖到关内两方势力分出胜负来.......”阿济格又是一声长叹:“若是老十四掌控朝政,他必然要尽弃关内之地退回关外,在这之前只要咱们维持着关外的稳定、保持着大清对关外的统治不崩盘,待关内的大军回到关外,咱们就有余力清理掉武乡贼的游击队了。” 遏必隆又是一阵默然,良久才出声评价道:“王爷......您是在赌博。” “如今这局面,除了赌一把,还有什么办法吗?”阿济格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遏必隆,你也亲眼看到了关外的情况,武乡贼四处攻打咱们的庄田、消灭咱们基层的牛录、蛊惑咱们的甲兵,若是咱们缩在盛京一动不动,不想些办法扭转局面,哪里能撑到关内的大军返回辽东?龙兴之地若是被武乡贼给占了,大清连退路都没有了啊!” 遏必隆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过了一阵,又出声问道:“王爷......若是朝鲜打不下来怎么办?” 阿济格一愣,也陷入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朝鲜兵弱将怯,拦不住本王的,若是拿不下来......大清便再无未来可言,所以必须打下来!” 第912章 黑龙江 穿过一层层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得一条蜿蜒黑沉的长河静静的穿过广阔的平原,隐入远处的山林之中,仿佛一条黑龙匍匐于原野之上。 杨陆恺跳下马来,捧了一捧江水灌入肚子里,冰凉的江水穿过喉咙,让他止不住浑身都是一抖,微笑着用不熟练的满语朝一旁的向导说道:“初秋时分,这野人女直的地界就这么寒冷了,冻得人直哆嗦。” “越往北越冷,布里亚特、鲜卑利亚那些地方,此时估计都已经下起雪来了......”那名向导是个粗豪的汉子,被清军抓去当炮灰的索伦人,满语同样说得磕磕绊绊:“再过一个多月,黑龙江流域也要开始下雪了,这雪一下就很难停,一般都会大雪封山,那时候才叫冷,积雪能埋过一个人去,没有生火的燃料,躲在屋里都能冻死。” “所以,咱们消灭那些哥萨克的时间不多了!”杨陆恺将水壶灌满江水,回头扫了一眼各自休整取水的游击队战士们,说道:“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早些和杜将军他们碰面才好。” 稍稍休整了一阵,杨陆恺领军跟着向导又钻入了密林之中,行了十几里路,来到一处小山谷中,伏在山谷外的暗哨出面盘查了一阵,领着杨陆恺等人进了山谷。 山谷中依着山壁建起了不少木头房屋,兵营、市场一应俱全,如同一座村寨一般,披着一件熊皮袄的杜常收到消息,赶忙出来迎接,满脸都是欣喜之色:“没想到卢掌事竟然还真的给咱们派来了支援,听说东虏准备攻打朝鲜,各个游击区都在抽调骨干兵力支援朝鲜,洒家还以为卢掌事抽不开手来呢!” “卢掌事确实是抽不开手来......”杨陆恺回头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军队:“所以我带来的人也不多,只有三百多人。” 杨陆恺从马上解下被油布紧紧包裹的一把火铳,继续说道:“卢掌事知道你们黑龙江游击区最为艰难,大多数战士只有冷兵器可以使用,所以咱们还带了两百多杆朝鲜鸟铳、三百多杆三眼铳和两百多杆朝鲜火门铳,还有三门朝鲜小炮和两门中型火炮,跟着我来的这三百多弟兄,也都是在朝鲜边军里干过的,打得一手好铳。” “好!好!好!”杜常连说了三个好字,豪迈的哈哈大笑起来:“咱们缺的就是这些火器,他娘的,洒家还正为这火器之事发愁呢,杨参谋就送上门来了,真是场及时雨啊!” 杨陆恺附和着笑了笑,吩咐战士们解散休整,凑到杜常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杜将军,那帮哥萨克人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听你的话语,感觉还挺棘手的?” “杨参谋来得巧,洒家正和几个野人女直部落的族长正在商议这件事,杨参谋也来出出主意......”杜常领着杨陆恺来到一间木屋子里,却见木屋大堂中坐着十几个身着毛皮装束、梳着粗陋发辫的老者,杜常一一介绍过去,都是野人女直诸部的酋长,达斡部、索伦部、赫哲部等部,几乎全数到齐了。 “那帮哥萨克人人不多......”杜常铺开几张新绘制的地图,一边向杨陆恺解释道:“侵犯黑龙江流域的番人自称鄂罗斯国,据咱们捕获的俘虏交代,他们主要是来自于一个叫雅克茨克的省份。” “鄂罗斯我知道,以前在军校进修时,军校的课程中有讲过这些西番国家......”杨陆恺皱着眉头回忆道:“咱们称之为罗刹国,以前是蒙古金帐汗国的附庸,后来独立出来了,其向西扩张的道路为一西番大国所阻,向北苦寒之地,向南也为鲁密国所阻,故而只能向东扩张,扩张的势头很猛烈。” “所以如今就扩到咱们头上来了!”杜常冷哼一声:“此番侵犯黑龙江的罗刹人,领头是个叫哈巴罗夫的农庄主,也是个皮毛商人,以前常常往来野人女直诸部采购皮毛、贩运食盐等物,后来蛊惑了雅克茨克的总督,在他的支持下募兵,来‘征服’黑龙江流域。” “他们的兵马以哥萨克人为主力,人不多,不过一百三四十余人,但人人装备火器大斧,作战极为悍勇,除了他们之外,哈巴罗夫还招募了一些布里亚特人、鲜卑利亚人,总数大概两三百人,他们冲入黑龙江流域后便大肆烧杀抢掠,逼迫当地部族向他们纳贡输粮,如今强占了赫哲人的乌扎拉村建立堡垒冬营准备过冬,并以此为据点四处出击劫掠村寨、捕捉人质、强逼周围部落供税,乃至供奉妻女。” “野人女直诸部也进行过反抗,五日前,赫哲部联合朱舍里部出动八百多人围攻乌扎拉村,但是这些部族武器简陋,又不懂战阵,被其击溃,损失惨重......”杜常指了指那些部族首领:“说白了还是东虏造的孽,好比这赫哲部,鼎盛时期有丁口两三万人,结果年年被东虏抓牛羊一般把壮丁妇幼抓走了,如今要出动兵马,都只能凑个几百壮丁,其他各部也都是这般情况。” “杨参谋你说,若是单单赫哲部就有壮丁两三万人,罗刹人哪来的胆子出动个几百人就敢跑来黑龙江流域找死?” “所以,那个罗刹商人是看到了东虏对野人女直诸部毁灭式的掠夺导致黑龙江流域人丁稀薄、防御稀缺的情况,才纠集人马想来建功立业的!”杨陆恺听明白了,冷哼一声:“执政曾经说过,东虏是关内关外各个民族的囚笼,如今这些野人女直诸部不过是又一个明证而已!” 杜常点点头,杨陆恺微微一笑,用满语冲那些部族首领说道:“诸位应该也得到消息了,东虏不仅对诸部的遭遇视而不见,反而将宁古塔的驻军都抽调南下,准备去朝鲜抢掠,诸位往日里对东虏朝贡献礼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但当你们有性命之忧的时候,东虏却毫不犹豫抛弃了你们!” “但我们不会,我们纵使有万般艰难,依旧尽力抽调兵员和武器装备,为诸位讨回公道!大熙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子民,你们的仇,大熙来替你们报!” 第913章 声东 乌扎拉村,位于黑龙江下游的宏江力河河口附近,说是一座村子,但关外的村庄和关内的村寨相比,更类似于一个个小型的堡垒城池,赫哲人用土木环绕村庄建立起一道坚守的护墙,而哥萨克人占据乌扎拉村后,又在赫哲人原有的防御基础上建起一座小型堡垒和布置火炮的炮台。 杨陆恺隐藏在山林之中,用望远镜远远观察着远处建立在河口平原上的乌扎拉村,村子一面临河,其余三面都是无险可守的平原,环绕着一些赫哲人开垦的田地,被哥萨克人抓捕的野人女直俘虏和人质,正被其逼迫着在田地中劳作。 赫哲人建立起来的土墙,明显经过重新加固,三面修起了三座棱形的炮台,布置着三门中型火炮,乌扎拉村的地形很适合大军展开进攻,但只有猎弓、骨箭之类粗劣冷兵器、连盔甲都没有,而且还不知战阵、只会乱冲乱打的野人女直诸部,显然无法突破装备了火炮和火器的哥萨克人的防御。 “洒家亲自来乌扎拉村看过一圈,当时就在犯愁,没有火器,要攻打这座村子除了拿人堆没有别的办法,必然会伤亡惨重......”杜常在杨陆恺身边嘿嘿笑道:“幸亏杨参谋带来了那么多火器火炮,咱们也多了几分底气。” “也不是毫无办法......”杨陆恺淡淡回了一句,在大熙军中,如何在敌人优势火力的情况下进攻作战是个很重要的课题,但关外的清军火器化程度本来就低,清军对于黑龙江流域的统治基本止步于宁古塔,只有征收贡物、抓捕壮丁之时才会在黑龙江流域露个脸,整个黑龙江流域基本处在自治状态。 黑龙江游击队面对的最大困难是环境和大大小小的复杂的部族问题,大多考验的是生产能力和政治手段,战争烈度很低,杜常这些军将的军事素养自然也远远比不上关内那些顶着火炮冲锋的大熙军军将们。 “战争讲究的就是尽力减少自己的损失、扩大敌人的伤亡,咱们即便没炮没铳,也不能拿人命去填!”杨陆恺将望远镜收了起来,扫视了一圈周围,黑龙江游击队的战士们正在啃着干粮休整,野人女直诸部的壮丁则在游击队军将的指挥下砍伐树木,准备打造防铳的盾车。 此番攻打乌扎拉村,黑龙江游击队出动了四百余人,加上杨陆恺带来的三百余人,除此之外,附近的赫哲部派了三百多壮丁、朱舍里部派了一百多壮丁、达斡部派了五百余壮丁,索伦部也派了三百多人来助战,将近两千余人,隐藏在四面八方的山林之中,只等一声令下便攻向乌扎拉村。 “哥萨克人的火炮应该也是些中型火炮,数量比咱们多一门,而且居高临下......”杨陆恺眯了眯眼:“咱们得声东击西,将哥萨克人的火炮吸引开,然后再用炸药炸毁村墙。” “好策!”杜常笑着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咱们就等天黑再进攻,伸手不见五指的,正好方便咱们大造声势。” 杨陆恺点点头,两个便各自前去准备,一直等到二更天,乌扎拉村中只有村墙上还亮着几点火把,早已等待良久的杨陆恺吆喝一声,领着一百鸟铳手和几百名部族壮丁,携带着两门中型火炮,向着乌扎拉村悄悄摸过去。 两门火炮隐蔽在田地之中,部族壮丁推着盾车往前一阵,鸟铳手在盾车后排列成阵,点燃了鸟铳的火绳,黑暗中亮起了一片星光,自然也惊动了乌扎拉村墙上巡逻的哥萨克人,村中响起一阵阵号角声,村墙上的火把都被取下熄灭,闪烁的星火在村墙后时隐时现。 “这些哥萨克人战斗素养还不错.....”杨陆恺由衷的赞了一句,汉水军校中有不少当年濠境投诚的葡萄牙殖民军充任的教官和助教,杨陆恺和他们交流过很多次,也清楚西番诸国之中和当年的大明一样欠饷成风,正规军大多是临时征募的新兵,类似盘踞于乌扎拉村的哥萨克人这种雇佣兵,反倒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充任,战斗素养要比西番的正规军高出一大截。 “但人数太少了,拦不住咱们!”杨陆恺将木哨含进嘴里,鸟铳手率先开火齐射,打完之后便缩进盾车后装弹,村墙上的哥萨克人立刻展开反击,火铳轰鸣的声响不绝于耳,但黑夜无光的环境之中,他们的铳弹大多射在了盾车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再来一轮!”杨陆恺又吹响了木哨,装填完毕的鸟铳手从盾车后闪身出来,朝着村墙上乱射一通,哥萨克人经验丰富,看到闪烁的星火就明白游击队的鸟铳手要开火了,立马缩回村墙后,游击队的这一轮齐射,也没有打到什么东西。 但他们本来就是用来吸引哥萨克人的注意力的,杨陆恺飞快地趴在一处掩体里,用满语、汉语、朝鲜语不停的高声喊着:“趴下!趴下!” 游击队的鸟铳手都飞快的各自寻找掩体,那些部族壮丁不少人也稀里糊涂的跟着鸟铳手找地方躲藏,有些还傻乎乎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杨陆恺赶忙派亲兵上前去把他们拽走。 就在此时,却听得一声雷霆巨响,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随即高高跳起撞在一辆盾车上,那辆粗木绑成的盾车瞬间四分五裂。 杨陆恺却松了口气,又吹响了口中的木哨,村内的哥萨克人经验丰富,见他们的火铳射击没有效果,必然会猜到攻方做了什么防御设施,自然就会调来火炮轰击,这时候,就轮到游击队的火炮发威了。 游击队的两门炮次第开火,炮弹直扑炮台而去,朝鲜的中型火炮依旧使用的是旧式炮架,仰角不够,炮弹没法直接打上炮台,但土木制成的简陋炮台也挡不住几轮中型火炮的轰击,哥萨克人自然不可能看着炮台被轰垮,必然会调来剩下的两门火炮反制游击队的火炮。 杨陆恺抬头看向远处的山林,淡淡的月光下,山林之中漆黑一片:“这时候,就是杜将军他们破村的机会!” 第914章 击西 乌扎拉村中号角声和俄语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村内亮起无数火把,村墙上却依旧漆黑一片,只在哥萨克人的火铳射击之前,才会亮起一些点燃火绳后的星火。 杜常身先士卒,领着一队游击队的战士背着炸药包往乌扎拉村的村墙匍匐而去,村子东面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非凡,两边的炮战也一刻未停,哥萨克人见攻打乌扎拉村的敌人有铳有炮,知道这次的敌人不再是那些装备低劣的部族壮丁,很可能是那些部落口中的大清国的正规军,自然不敢怠慢,将大量的兵力都抽调到了村子东面防御,没人注意到从另一侧悄悄摸过来的杜常等人。 杜常一直爬到村墙脚下,隔着一道村墙,哥萨克人吆喝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杜常深吸口气,摸出一把小铲子,在墙角下又凿又挖,后续跟上的战士们也掏出铲子手斧帮忙挖凿,在墙角挖出一个大洞来,将炸药包都堆进洞里。 与此同时,隐藏在山林中的游击队战士和部族壮丁推着一辆辆盾车,如同木制的海潮一般向着乌扎拉村扑来,如此浩大的行动,自然被村墙上留守的哥萨克人发现,村墙上响起了一阵呼喊声,随即便是一片星光闪烁。 “等这些西番开了火再跑!”杜常一边给木棍上缠着浸油的油布,一边低声吩咐着,周围的游击队员口耳相传,各自做好了准备。 盾车海很快就推进到了射程内,村墙上的哥萨克人爆发出一阵齐射,杜常大喊一声:“跑!”摸出火种点燃火把,又用火把点燃炸药包的引信,随手将火把一扔,跟着战士们朝着盾车阵狂奔起来。 村墙上的哥萨克人自然被他们惊动,乱喊乱叫的嚷嚷起来,几发羽箭从杜常身侧划过,显然是哥萨克人来不及填装弹药,便让布里亚特和鲜卑利亚的仆从军向他们这些“逃跑”的攻击者乱射羽箭。 杜常顾不得躲避羽箭,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还没冲进盾车阵中,只听得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炽热的冲击波直接将杜常掀翻在地,盾车阵中冲出几名战士来将杜常和周围的几名战士扶起,杜常回头一看,只见那面村墙被炸药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被掀上天空的土木还在如下雨一般从空中坠落。 “成功了!”杜常哈哈一笑,正要喝令指挥,只听得周围传来狼嚎一般的吼声,那些部族壮丁不知是因为看见了村墙被炸出缺口,还是以为游击队的战士们冲出盾车阵救护同袍的行为是进攻的号令,纷纷乱喊乱叫着挥舞着各式武器杀向乌扎拉村,乱糟糟的毫无纪律,人人都只顾着争先恐后的往前涌。 “他娘的!不要乱冲!”杜常急得满头大汗,但周围乱糟糟的一片,没人听他的号令,杜常也没有办法,只能用哨声将游击队的战士召集起来,换了一身驻防马甲的棉甲,领着游击队跟在乱哄哄的部族壮丁后边向乌扎拉村杀去。 刚刚到缺口附近,只听得一阵阵排铳响起,村内传来一阵阵清晰的惨叫声,那些部族壮丁大多穿戴着皮毛衣衫,又没有战阵搏杀的素养,只顾着挤在一团往缺口中涌,哥萨克人的排铳射出的铳弹往往会穿透两三个人才会停下来,率先冲进缺口的部族壮丁顿时死伤惨重。 后续的部族壮丁见到前方的同胞惨死于铳下,热血上涌的头脑也冷静了几分,勇敢的赶忙取下弓箭试图反击,也有不少被鲜血和铳声吓破了胆,掉头就往缺口外逃去,反倒把缺口堵住,让哥萨克人的排铳在密集的人群中造成更大的伤亡。 “干他娘,无组织无纪律,幸好早有准备!”杜常啐了一口,吹响口中木哨,一群战士将扛着的木梯架在村墙上,火铳手在村墙下列成一排,墙上防御的布里亚特人和鲜卑利亚人只要冒头,便会遭到火铳轰击。 杜常则一马当先,扛着盾牌、挥舞着一把腰刀,顺着木梯杀上村墙,迎面便撞上一名首领模样的布里亚特人,见杜常杀上来墙,立马弯弓就射,杜常赶忙用圆盾拨开箭矢,直接冲上前去将他撞翻在地,一刀便取了他的性命。 这些布里亚特人和鲜卑利亚人都是蒙古后裔,大多是游牧民,与野人女直的部族壮丁一样,装备低劣、身材瘦弱、悍不畏死,面对着一个个冲上村墙的披甲步兵,也敢冲上前来搏杀,但装备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杜常领着几十个步兵,将这面村墙上布里亚特人驱散。 游击队的火铳手也顺着木梯爬上村墙,村内防御缺口的哥萨克人一直将注意力放在缺口处涌入的部族壮丁身上,这时候才发现村墙失守,赶忙抽调了几十人用火铳轰击村墙,但已经太迟了,游击队的火铳手顶着横飞的铅弹在村墙上列阵,居高临下向防御村口的哥萨克人射击。 哥萨克人的火力被压制住,阵型也被火铳轰乱,涌进缺口的部族壮丁趁机搅了进去,那些哥萨克人当真悍勇,在人数巨大劣势的情况下,还抽出手斧马刀与部族壮丁血战肉搏,双方搅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杜常朝东面的村墙看了一眼,那边亮起无数火把,正在往这里赶来,杜常知道哥萨克人已经意识到他们中计,正在抽调兵力前来支援,若是再攻不破这面村墙,早晚会被赶来的哥萨克人堵出去,此战便功亏一篑了,当即留下一队火铳手在村墙上掩护,亲自领着其他的游击队战士们向据守缺口的哥萨克人发起进攻。 那些哥萨克人无比悍勇、作战经验丰富,但他们终究只有几十人,对付装备低劣、技战术水平低下的部族壮丁还能坚持,上百个披甲的游击队步兵撞进阵来,顿时便再没了斗志,纷纷抱头鼠窜起来。 “他娘的,如今也没法讲什么纪律阵型了!”杜常暗骂一句,腰刀一挥:“得了,乱打乱冲就乱打乱冲吧,狭路相逢勇者胜,统统跟洒家冲杀上去!” 第915章 胆大 乌扎拉村中的战斗没有持续多久,那些布里亚特人和鲜卑利亚人见势不妙,纷纷趁乱逃跑,或者干脆跪地投降,他们同样是黄皮肤黑头发,总比面容迥异的哥萨克人活命的机会要大得多。 哥萨克人在村内抵抗了一阵,但他们毕竟只有百余人,再怎么英勇也顶不住源源不断涌入村中的野人女直部族壮丁,只能退守进村内新建的堡垒之中。 但这木制的粗陋堡垒能够防御只有冷兵器的部族壮丁,却防不住游击队的火炮,杨陆恺将自带的火炮和哥萨克人扔下的火炮集中起来,只轰了一轮,堡垒上层便哗啦啦垮塌下来,随即躲在堡垒中负隅顽抗的哥萨克人便高举着武器走出来投降。 “这仗打得,差点阴沟里翻船!”杜常看着那些被游击队的战士们押在堡垒前跪着的哥萨克人,向一旁的杨陆恺抱怨道:“他娘的,那些野人女直的蛮子乱冲乱打,无组织无纪律,要不是哥萨克人人实在太少,咱们这仗就得一败涂地了。” “一群没接受过军事训练的部落平民,无组织无纪律是正常的,苛求不得......”杨陆恺朝杜常笑了笑:“杜将军,不久之前,你们也和这些野人女直的部落民一个模样呢!训练一阵子,打几仗就好了。” 杜常有些不好意思的尬笑几声,抹着盔甲上的鲜血,说道:“这一仗咱们的弟兄损失倒是不多,死伤三十多个,主要是野人女直的部落壮丁在争夺缺口时产生了巨大伤亡,洒家刚刚派人粗粗点过了,那些部落壮丁起码死伤了七百多个,另外还有一些胆小的趁夜跑了的,估计也有一两百人。” “战场上滚过一轮的,以后都是上好的兵员!”杨陆恺淡淡的点破了杜常的心思:“那些野人女直的部落民,装备低劣、军事素养低下,但能吃苦耐劳、悍不畏死,缺乏防护、顶着火铳也敢往上涌,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好兵种子!” “杨参谋懂洒家!”杜常哈哈一笑:“难怪东虏时常要跑来黑龙江流域抓这些野人女直的壮丁,确实是不简单。” 杨陆恺没有接话,目光在那些野人女直部族壮丁的身上转来转去,杜常等了一阵,有些奇怪的看向杨陆恺,正张嘴欲问,两名游击队的战士押着一个满脸狼狈的鹰钩鼻男子走了过来:“将军!这厮就是罗刹人的酋首哈什么夫!” 杨陆恺和杜常双双看去,那哈巴罗夫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张着还带着血痕的嘴大喊大叫起来,杜常皱了皱眉,有些犹疑的冲杨陆恺说道:“这厮嚷嚷的,似乎是鄂克温语?” “这厮一个皮货商人,会说些野人女直的土语也不奇怪…….”杨陆恺挥了挥手,派了名亲兵去找了一名会说鄂克温语和满语的索伦人来当翻译。 那翻译与哈巴罗夫指手画脚、磕磕绊绊的交流了好一阵,这才将哈巴罗夫的话转译过来:“将军,那个罗刹人说,他们是奉罗刹国沙皇的命令来此的,如果我们杀了他,就是与罗刹国开战,他们的总督一定还会派兵来为他们报仇的。” “另外,他还说他是一名贵族,愿意用钱赎买自己的性命,罗刹人在雅克萨有个据点,只要能将他们放还,他能保证以雅克萨为界,再也不南下侵扰。” “雅克萨,本来就是咱们的地方!”杜常冷哼一声,野人女直的地盘自然就是大熙的国土:“哪有拿人家的东西和人家谈条件的?再说了,雅克萨北边的布里亚特汗国、鲜卑利亚汗国这些大大小小的汗国,也是种类中华、应该和咱们大熙更为亲近,你这蛮夷把他们划进罗刹国怀里,经过大熙同意了吗?” “死到临头,还敢虚言恫吓,小小蛮邦,要战便战!”杨陆恺也冷哼一声,扫了眼那些乖乖跪着的哥萨克人和周围满目仇恨盯着他们的达斡尔、赫哲人等野人女直部族,冷笑着朝那名翻译说道:“你原话翻给他听,我们没有权力决定如何处置他们,他们手上沾满了野人女直诸部百姓的鲜血,自然只能由诸部百姓去决定他们的生死!” 说着,杨陆恺招来一名亲兵,让他领着人将哈巴罗夫和那投降的几十个哥萨克人都结实绑好,让野人女直的部族壮丁排队人人砍上一刀,又找来几名随征的部族首领,让他们就地设坛,用野人女直的古礼取了那些哥萨克人的心肝祭祀,告慰被他们屠戮的百姓。 那些部族壮丁和被解救的俘虏们群情激奋,不少人疯了似的又唱又跳,杜常嘿嘿笑道:“这还真是个好法子,如此一来,野人女直诸部对咱们是要死心塌地了。” “那些罗刹人的人头得收集起来,插在雅克萨周围…….”杨陆恺看着那些吓傻了的布里亚特人和鲜卑利亚人:“这些俘虏则统统放回去,黑龙江流域很快会下雪了,以咱们的实力也不可能短期内拿下雅克萨,罗刹人在雅克萨留守的军队应该也不多,若是能吓住他们、吓得他们的仆从军胆怯逃跑,在得到其国内支援之前,也没有能力和胆量再南侵了。” “所以,最早明年雪融之前,黑龙江流域不会有战事了!”杜常猜到了杨陆恺的心思:“杨参谋,你想去宁古塔转一圈?” “宁古塔的兵力大多被抽调南下,驻防甲骑只剩下五十多个,披甲人也只剩下两三百人,余丁最多不过千把人而已……”杨陆恺指了指那些野人女直的部族:“若要攻打宁古塔,咱们绝不可能攻下来,但只是围城、纵兵四下抄掠,靠咱们是绰绰有余了,万一海色脑子不清楚,领兵出城浪战,咱们没准还能把宁古塔拿下来也说不定!” “如今关外东虏和朝鲜的大战在即,咱们包围宁古塔,多少也能帮卢掌事分担些压力。”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杜常哈哈大笑几声:“如今野人女直民心向我,是该好好利用利用,咱们就去宁古塔走上一遭!” 第916章 不稳 义州城,炮声和铳声震天动地,喷涌的白烟在城头环绕成一圈薄雾,隆隆的战鼓声和急促的号角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林庆业提着一把朝鲜战弓弯着腰在城墙上行走着,身后跟着几十名身材高大的亲兵,他们人人都身着醒目的红衣,朝鲜兵将看到他们,便知道主帅林庆业正亲冒矢石在城墙上和他们并肩作战,朝鲜军的士气,才能在清军一刻不停的狂攻之中维持住。 在这些亲兵身后,还跟着几百个朝鲜弓箭手,个个都提着一把朝鲜战弓,背着三四个箭囊,朝鲜人自来善射,将弓箭视为国技,军将升迁、兵马操演,都要考验射术,虽然到如今大多都成了走过场,但庞大的基数下,总能选出不少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林庆业武科出身,又是从小堡权管一步步靠战功走上高位的,箭术同样优良,他便领着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神射手在城墙上游走,哪里快被清军突破,便冲向哪里,用密集的箭雨将清军驱赶回去。 穿戴着重甲的甲骑是阿济格手里的底牌,自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扔上前线,如今用来攻城的,主要是从周围村寨抓来的朝鲜百姓和关外的余丁,混杂着少量的披甲人,这些炮灰自然不可能装备什么盔甲,作为攻城中坚的披甲人不少也只有一件头盔防护,在朝鲜军犀利的箭雨下死伤惨重。 而朝鲜军不止有弓箭,还有火炮和火铳,虽然火炮大多都是轻、中型火炮,炮手也远远称不上合格、大多是乱放乱射,但清军手里也没有重炮,关外清军寥寥无几的几门红夷炮早就被送去柳条边防御武乡贼了,阿济格手里也只有些轻炮和中型火炮,面对义州城的夯土包砖城墙也是一筹莫展。 但清军也不是毫无胜算,朝鲜军依托城墙放铳放箭还算表现合格,但一旦清军冲上城墙,双方进入近身搏杀阶段,除了少数勇敢的兵将,大多数朝鲜军兵卒都会立马扔下武器逃跑,根本没有搏战的胆子。 这时候便轮到在城下作为预备队的长白山游击队的战士们登场了,他们人人都和清军有深仇大恨,纵使技战术上还比不过清军的老兵,但搏杀之时勇敢坚定,而朝鲜军虽然没有接战的胆子,但打打顺风仗、敲敲边鼓的胆量还是不小的,靠着人多势众,将清军驱逐出城墙。 林庆业绕到东城,找到了竖着一把关刀在城门楼子里坐镇的卢象升,隆隆的炮声让他不由自主的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卢掌事,南门刚刚有一队骑兵冲破清军包围闯进城来,他们带来消息,安州城的平安道兵使柳琳已经统帅万余兵马抵达谷子村,和清军遥遥对峙,以为我军策应。” “另外,王上派遣了左议政金尚宪大人赶赴平壤集结各路兵马,准备北上来援义州!” “金尚宪,我记得当年东虏二征朝鲜之时,他是主战派的领袖之一…….气节有余,能力一般…….”卢象升凝眉评价了一句,随即眉间又渐渐舒展开来,微笑着说道:“也罢,有兵马在周围策应,咱们也能轻松一些,都元帅,咱们在义州坚守两日有余,让东虏寸步不能进,贵国朝廷终于是有了反抗的勇气,开始行动起来了。” “只是还不够!”林庆业叹了口气:“卢掌事,朝鲜的兵马,没人比在下清楚,义州这三万大军已是朝鲜国内最为精锐的一支了,其他各部……只能敲敲边鼓而已。” “朝鲜国小力微,苛求不得什么!”卢象升安抚着林庆业:“有敲边鼓的勇气就够了,胆气都是一步步鼓起来的,咱们守住义州两日,贵国就敢调动兵马策应咱们,咱们再坚守一段时间,贵国定然会有胆子主动向东虏发起进攻。” “在下就怕这义州城守不住!”林庆业又叹了一声:“我军和东虏的战力差距不小,阿济格手下的甲骑还没出动呢!” “那些甲骑是他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出动的……”卢象升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就是要把他这个万不得已给逼出来!” “阿济格忍不了几天的,三四万甲兵,再加上几万余丁,每日要消耗多少粮食?东虏纵兵四掠,抢来那么多朝鲜村民,也是一张张要吃饭的嘴,阿济格打这一仗,本就有粮荒困扰的因素在里头,哪能看着自己大军在这义州城下活活饿死?” “只有快速拿下义州,冲入平安道广大的腹地中抢掠,乃至冲进富庶的京畿道,才能满足阿济格的胃口!”卢象升微微一笑,扭头看向林庆业:“换句话说,只要咱们在义州堵死阿济格,他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大军渐渐崩解……” “卢象升提起关刀,走出城门楼子,将关刀重重顿在地上,挺直着腰板看向远处那面招展的郡王旗帜:“阿济格自然不会看着自己饿死,所以他必然会孤注一掷,将自己的老底子都押上来,试图一举攻破义州城。” 林庆业皱着眉跟在卢象升身后,也看向那面招展的旗帜:“若是阿济格把他的甲骑押上来,义州城必然是守不住的…….” “我之前就说过,义州城能不能守住,都没有关系!”卢象升微笑着的说道:“阿济格掏空了整个关外的精兵强将,难道是只为了攻陷一座义州城吗?他若是在义州城下流干了血,就算拿下义州,对他来说也是一场惨败!” “所以我们只要让他在这义州城下流干鲜血,此战便是大获全胜了!阿济格留着力,咱们也留着力,留力是为了什么?就是等着阿济格的精兵强将上阵!” 就在此时,远处的清军军阵中传来一阵鸣金收兵之声,城墙上的朝鲜兵和游击队战士们纷纷欢呼雀跃的大喊着“东虏退了!胜了!胜了!” “城中士气已经被鼓舞起来了!”卢象升又看向那面旗帜:“阿济格也该意识到,光靠这些炮灰,破不了义州城!” 第917章 紧迫 入夜,阿济格的大帐中却灯火通明,阿济格呆呆的坐在一张熊皮椅上,与坐在一旁的遏必隆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阵,似乎是觉得气氛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阿济格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开口打破了沉默:“干他娘,本王两次攻打朝鲜,从来没见过这么硬的朝鲜军队,他娘的,怎么阿敏、皇上他们打朝鲜时就摧枯拉朽,到了本王这刚开始就这么难啃!” 遏必隆长长叹了口气,接话道:“王爷,义州云集着朝鲜边军的精锐,崇德四年初英俄尔岱出使朝鲜时便说过朝鲜因为我大清平定之战的失利,不仅主战派有复起之势,而且有图谋辽东的心思,在义州屯驻大军备战,义州的朝鲜兵,是蓄谋已久、精挑细选、操练多时的,自然比寻常的朝鲜军难打。” 遏必隆又叹了口气,语气是安抚的,但眉间却皱成一团:“还有其主帅林庆业,此人也算有些能力,当年在白马山城靠着八百老弱就击退了我大清的大军,但朝鲜国内,并不是每一支兵马都像义州的兵马这么坚强的。” “即便如此,咱们久攻义州不下,失了突袭的先机,让朝鲜人从容布置防御,咱们之后的征战也会困难不少!”阿济格有些烦躁,不停的抠着头皮:“安州的朝鲜兵陈兵谷子村,虽然只有万余人,兵马也不见得强到哪去,咱们几十个探骑就打崩了他们三百多骑兵,但是只要这支兵马在咱们身侧,咱们就得分兵分心看着他们,没法全力攻城!” “还有平壤方向……”阿济格的手指在桌上的地图上一划,点在平壤的位置上:“听说朝鲜国王杀了一个主和的官员,又派了一个主战的官员北上平壤集结各路兵马,不说朝鲜各道能抽调出多少兵马北上平壤来,单单是平壤驻军就有两万余人,他们若是北上往义州而来,咱们又得分出一大波兵马去看着他们。” 阿济格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乱划着,抚过一个个村庄的标志:“除了朝鲜官军,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得也越来越频繁,他们在鸭绿江两岸到处袭击咱们的粮队和辎重、截杀我军的巡逻队和小股部众,闹得咱们不得安生!” “特别是辽地,武乡贼的游击队趁着地方空虚到处攻打庄田、杀害咱们的牛录和催官,这段时间本王收到的告急文报,都快把本王给埋了!” 遏必隆默然了一阵,叹了口气:“王爷,攻打朝鲜,是您的主意,也是您一直坚持的,如今要进要退,自然是由王爷一力定夺,奴才遵命便是了。” “你倒是滑不溜秋,像个泥鳅!”阿济格哼了一声,埋头在地图上钻研了一阵:“打成这副模样,没有一些收获喂饱底下的将士们,退兵就是无稽之谈,义州城必须拿下来,而且要在平壤的朝鲜军集结完毕之前就拿下来,要不然朝鲜人弄个十几万大军拱过来,咱们看着他们都费劲,哪还有心思对付义州城?” 遏必隆点点头表示赞同,却什么话也没说,阿济格见他这副闭嘴不言的模样,顿时有些来气,正要出声呵斥,大帐门帘忽然被掀开,一名戈什哈急匆匆跑了进来,递上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 阿济格拆开一看,顿时勃然大怒,一脚将桌子踹倒、猛的站了起来,大骂道:“海色!无能!愚蠢!干他娘!他以为战死就没事了吗?来人!派人去盛京!去把海色的家眷都抓了!统统砍了!” 那名戈什哈赶忙领命而去,阿济格盛怒难消,在帐中不停转着圈,遏必隆将那封军情急报捡起,匆匆看了一眼,也是大吃一惊:“宁古塔丢了?” “希福写的不是很清楚了吗?丢了!”阿济格怒气冲冲的回道:“野人女直诸部和武乡贼勾结,一齐出动了三千多人包围宁古塔,海色那蠢货以为是野人女直被侵扰黑龙江流域的罗刹人逼得南迁,领着两百多兵马就敢主动出击,要驱逐‘胆大包天南犯之夷’,结果中了武乡贼的埋伏,他自己也被火铳打死了。” “海色中伏战死,他手下的甲骑也能逃回宁古塔十几人,希福领着十几个甲骑、一百多披甲人和两百多余丁,也能杀出重围、没有全军覆没,野人女直和武乡贼的游击队跟咱们的差距还是不小的…….”遏必隆仔细读着那封军情,丝毫没意识到他的话语正刺激着阿济格:“若是宁古塔的兵马没有被抽调南下,武乡贼和野人女直诸部再来一倍也不是海色他们的对手!” 阿济格有些面红耳赤,表情更为恼怒,几乎是在嘶吼着说道:“不管如何,宁古塔已经丢了!咱们从宁古塔抽调的兵马,他们的家眷落在武乡贼手里,他们军心必然大乱,他们闹腾起来,没准会带动其他各部兵马也跟着一起闹腾,到时候这朝鲜还怎么打得下去?” 遏必隆眉间紧紧皱起,抖了抖那封军情:“王爷,既然如此,干脆撤兵吧,宁古塔以南不少城镇连披甲人都抽调一空了,无一兵一卒可以御敌,万一武乡贼自宁古塔南下威胁兴京乃至盛京,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不行!绝对不能撤兵!”阿济格断然拒绝:“若非海色轻敌浪战,宁古塔就不会失守!遏必隆,你自己也说了,武乡贼的游击队和野人女直那群蛮夷部落比不上我大清天兵,他们占了宁古塔已是侥幸,哪来的胆子继续深入辽地?发文去盛京,让盛京的昂邦章京处理便是!” 阿济格大步走出大帐,遥望着远处闪烁着火把亮光的义州城墙:“现在一无所获就撤兵,军中兵将会如何不说,朝鲜人的志气被鼓动起来,咱们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深入朝鲜了!武乡贼在长白山的游击队可以安安心心背靠朝鲜发展,兴京盛京,迟早要落在他们手中!” “明日攻城,必尽全力,把马甲都派上去,让本王的长子和度亲自领军攻城,不攻破义州,誓不收兵!” 第918章 糜烂 夜晚的京师城,幽静得有些令人心惊胆战,街面上不见一个行人,若是听到一阵阵密集的脚步声,定然是一队队披甲持刀的甲兵在往来巡逻,只要发现街上还有人影,当即便追上去不由分说拿下。 满清的制度大多是前明降官帮助建立完善的,律法礼规也大多沿袭自前明,京师的宵禁也不例外,一更三点暮鼓响后便禁止出行,直到五更三点敲响晨钟之后才开禁。 刚开始还沿袭着晚明法纪松弛的习惯,管束还不算严格,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夜间出行最多被衙役盘查勒索一番,可自从大熙的游击队活动越来越频繁,鼓动官民百姓的大字报甚至贴在了皇宫的墙外之后,京师的宵禁便骤然收紧,还调拨了大批兵马在夜间巡逻,如今还能在夜间自由行走的,除了打更的更夫,便只有有权有势的八旗贵胄了。 多尔衮便是其中之一,坐着一张青帐红顶的轿子,大摇大摆的穿街而过,巡逻的甲兵见到这顶轿子便知道里头坐着的是个他们惹不起的人物,连上前盘查的都没有,有些心思机灵的,还跟在后头护送了一阵。 轿子摇摇晃晃拐过几条街,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前,五层高的大酒楼,只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灯,多尔衮钻出轿子抬头看向那个窗口,正对上窗后一人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笑,迈步进入酒楼中。 酒楼的掌柜跑堂没有一人出现,迎上来的是一个管家模样、拖着花白辫子的老者,冷着一张留着两条触目惊心的伤疤的脸,朝多尔衮随手行了个礼,一瘸一拐的领着多尔衮来到一个包厢前,轻轻扣了扣门,将门推开半边:“王爷,睿王爷来了。” 包厢里传来了一声“嗯”,多尔衮迈步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窗口,遥望着远处黑夜中若隐若现的紫禁城,多尔衮微微一笑,走到他的身边:“这钓鱼楼在京师最为豪贵,就是因为此处离紫禁城不远,前明宫里的太监和宫外的官员勋贵交接消息,都会安排在此处进行......” 多尔衮顿了顿,向紫禁城的方向扫了一眼:“此事宫里也清楚,二哥今夜却在此设宴,让我很是意外。” “你会直接来找我,也让我很是意外!”代善呵呵笑着转过头来,一脸温煦的长者模样:“老十四,当年在关外,皇上降罪于我、夺了我的旗、将我闲置之后,咱们两兄弟有多久没有私下见过面了?” “以前皇上盯得紧,只能耗尽心力想着怎么保全自己,自然是顾不得亲情友爱了.......”多尔衮微笑着,寻了张椅子入座,提起筷子品尝着桌上的酒菜:“这段时间皇上身子不好,又被豪格气着了,为山东的事焦头烂额,一连派了三四个钦差去山东训诫豪格,没时间管束咱们了,你我兄弟,才能趁机吃顿便饭。” “豪格那小子,被洪承畴耍得团团转!”代善冷哼一声,看着紫禁城眯了眯眼:“皇上太过操劳了,大清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身子如何挺得住?皇上一辈子都想着集权,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控制不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是啊,若是大清还是像当年那般八王议政、乃至八旗议政,有人帮着皇上分担,皇上的身子又怎会一下子败坏到这种程度?”多尔衮点破了代善的心思:“若是皇上没有把咱们这些兄弟驱赶的驱赶、闲置的闲置、打压的打压,身边围绕的全是一群奴才,又怎会找不到人去山东管束豪格、让他闯出一个个乱子来?” 代善和多尔衮相视一笑,随即面容又严肃了起来:“皇上毕竟是大清的皇上,老八这些年为大清劳心费力,干得怎么样,八旗贵胄们都记在心里,老八这个皇帝,虽然私心不小,但大伙都是服气的,他一日还在皇位上,那张龙椅就容不得他人窥视!” 多尔衮知道代善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做出格,当即放下筷子,也严肃了起来:“二哥,皇上这个皇帝,我自然也是服气的,但如今大清闹到这个局面,与皇上的私心脱不了干系,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大清连退出关外自守的可能都没有了!” 代善眯了眯眼,坐直了身子:“老十四,你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是关外传来的密折,宫里有人抄了一份给我送来......”多尔衮从怀里摸出一张没有署名的书信,搁在桌子上:“十二哥和遏必隆联名八百里加急报了两件事,一件是宁古塔被武乡贼的黑龙江游击队和野人女直诸部勾结,攻陷了宁古塔,吉林、盛京、兴京等地武乡贼的游击队活动越来越频繁,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试图趁夜夺取吉林城门。” “第二件事,十二哥他们攻陷了义州城,但甲兵损失惨重,朝鲜军的主帅林庆业和武乡贼的游击队贼首突围跑去了平壤,十二哥派了个人去平壤要人,被朝鲜人割了耳朵口鼻送了回来,朝鲜人还在平壤集结大军,如今已有兵马七八万人,还有更多正在路上,十二哥说他们当面的朝鲜军最后恐怕会不下十万人马,靠他手里的兵马,已经不可能深入朝鲜腹地了。” 代善皱眉看着那封密信,冷哼一声:“没想到关外局势竟然糜烂至斯,甚至比关内还要严峻......皇上将这密折扣着谁也没告诉,看来是不想让咱们知道关外的情况,想要糊弄过去了。” “皇上为一己私欲隐瞒此事,幸好宫里还有忠心大清的奴才!”多尔衮严肃的说道:“二哥,关外的局面有崩解之势,咱们不能再继续拖着,等皇上慢慢的......清醒过来了!若是再不有所动作和准备,等日后新君登位,没准武乡贼已经攻陷盛京了!到时候咱们在关外的退路也被断绝,我大清,岂不是要亡国灭种?” 第919章 不甘 代善没有说话,起身来到一旁的灯台前,揭开灯罩,将那封密信在灯火上烧尽,忽然转身问道:“老十四,锡翰是什么时候和你勾搭上的?” 多尔衮没有感到意外,外放的重臣宗室传回来的密折,只有皇太极一人能拆看,但皇太极的病体越来越沉重,许多回信和奏疏便只能让亲近的近臣代笔,内大臣之中,锡翰学问最高、学贯满汉,又最受皇太极的信任,自然只有他有条件和能力查看密折,代善猜中他,一点都不奇怪。 “不早也不晚,皇上身子渐渐的不行了,锡翰他们自然也要找好退路了......”多尔衮微笑着回道:“他们总不可能放着皇上不管,千里迢迢跑到山东去向豪格表忠心,京师之中,也只有阿弟我能够选择了。” “只有你吗?”代善冷笑几声,捏起一点灰烬,丝毫不顾及烫手:“老十四,京师这么大,真的只有你一个选择吗?” 多尔衮默然一阵,他心中清楚该如何回答,但不知怎得,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二哥,平心而论,我就真的坐不得那个龙椅吗?我比皇上,又差在何处呢?” 代善嘴角的冷笑更为浓烈,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拍拍手将灰烬拍尽:“皇后找过我几次,说是拉家常,明里暗里都在帮你说话,想来应该是你在背后鼓动的,皇上病重之后,多铎也来找过我几次,不用说,肯定是你在背后指使的。” “他们换着法子劝我,但每次我询问他们之时,他们都信誓旦旦的说你公忠体国,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要当大清的皇帝......”代善微微一笑,认真的盯着多尔衮:“但如今看来,你对那张龙椅的渴求,从来没减少过半分!” 多尔衮低下头去,语气中却满是不服气:“二哥,父汗当年立储之时,您也是在场的,父汗本就瞩意于我,只是当时我年纪尚小,父汗担心引起内乱才作罢,皇上登位,我心里也是服气的,所以这些年来也算是勤勤恳恳,但皇上大行之后.......难道我就真的不能登上皇位吗?” “你把父汗抬出来算什么?若论亲疏,父汗最疼爱的乃是老十五,当初父汗的两黄旗,实力最强的正黄旗便给了老十五,老十二这个老大都只给了镶黄旗,你呢?你分了些什么?”代善丝毫没给多尔衮留情面,语气中藏着些愠怒:“若是论能力,几个兄弟之中,你的能力确实是仅次于老八的,可要登上皇位,看的只是能力吗?看的是你能平衡和满足多少人的利益!” “你自己也说了,老八当这个皇帝,大伙都是服气的,他这些年把大清发展得怎么样,大伙也都是记在心里的,虽然如今他为了一己私欲而损害公利,惹得大伙都不满意,但大伙终归还记着他以前的功绩恩赏,你想要登上皇位,整个大清除了两白旗,还有谁支持你?就算是两白旗,老十五那小子又是真心支持你的吗?” “更别说宫里的皇后、庄妃他们,她们为何要帮你?是为了帮你登上皇位的吗?”代善说着又有些来气,冷哼道:“你想当这个皇帝,立马就得众叛亲离!豪格好歹还有一堆汉人尼堪支持他,你呢?这么多人和你勾勾搭搭,我今日亲自来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多尔衮低着头挨训,代善说的这些话,他心中又怎会不清楚?只是他心底毕竟不甘,一时热血上涌不吐不快而与,如今心潮褪去,多尔衮长长喘了口气,起身恭敬的向代善行了一礼:“二哥教训的是,阿弟老实和二哥说,阿弟打心底的想要那张龙椅,但阿弟不会像豪格那般,祸乱大清去夺位的。” 代善满意的点点头,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豪格南下攻略残明已成定局,除非皇上亲自去山东,否则谁也拦不住,他若攻破长江,在江南富庶之地放手劫掠一番,抢个盆满钵满,必然会趁着兵强马壮、将士归心之机北上争位。” “他若是攻不破长江,一无所获的退兵......威望尽失,又和老八撕破脸了,便只能被那些尼堪架着北上夺位......”代善顿了顿,眼中涌出一丝佩服的神色:“这局就是个死局,不管怎样大清都得乱一场,洪承畴孤身一人去了山东搅风搅雨,能搅出这么个局面来,实在令人佩服。” “所以我们要趁豪格北返之前,整顿好八旗各部,准备战事!”多尔衮接话道:“咱们准备的越充分,平息豪格之乱的速度也就越快,要抢在武乡贼反应过来前扑灭豪格,否则大清便有覆亡之忧!” 代善点点头,又看向飘落在地上的灰烬:“关外的局势糜烂至斯,确实也拖延不得了,老八.......这也算是他这么多年因私废公的报应吧!” 代善啜着杯中酒,语气冷淡的说道:“老十四,你也知道,自从岳托得天花去了以后,我心中悲痛不已,一直在家中吃斋念佛、不理政事,我这段时间都要静心礼佛,不会出佛堂一步,宫中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晓,也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二哥倒是撇得干干净净!”多尔衮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异议,受天下之垢方为社稷主,有些事别人不会也不能代劳。 “只要二哥不反对就行,两红旗的贵胄宗室,我去找萨哈廉帮忙便是!”萨哈廉是代善的第三子,岳托病死之后,代善的长子硕托长年领军在外,京师的交际政务,都是萨哈廉在代劳,多尔衮故意提起他,见代善没有反应,哪里还不明白代善的意思:“除了两红旗,我最近和几个两黄旗的贵胄将领走的也比较近,可以找机会问问他们的意思。” “老十四!”代善打断了多尔衮的话:“我说了,这些日子我吃斋念佛,外边的事,和我无关!” 多尔衮浑身松弛了下来,重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阿弟日后再来叨扰二哥!” 第920章 寡助 两个婴儿,一个哭,另一个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也紧跟着哭了起来,在吴成的臂弯里一左一右的嚎着,几乎要将吴成的耳朵给震聋了。 “多半是饿了.....”正在一旁缝着衣服的岳冰兰走上前来,将两个孩子接过抱到一旁喂奶哄着,抬头却见吴成还在屋里磨蹭着,浅笑道:“那位左御史还在外堂等着呢,你不去见见他?我这里忙得过来,耽误了政务可不好。” “用不着见,我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吴成摇了摇头:“豪格起兵大举南掠,他自然是来求援的,但他想要的援助,我们不可能给,所以还是不见为好,免得大家都闹得不开心。” 岳冰兰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一边随口问道:“豪格有正蓝旗和汉军旗、左部残军十几万人,残明兵马看着多,但实际上听从朝廷号令的,也就孙传庭、傅宗龙、谢三宾等人那几万人马,残明......能够挡得住豪格吗?” 吴成坐到床边,抱过在床上乱爬嚎哭的儿子,没有直接回答:“之前那些女校的游行代表在谏议院的辩论,你了解多少?” “看了报纸,清妹妹她们也带了些消息来......”岳冰兰以为吴成是在转移话题,顺从的顺着他的问话说下去:“那些女校学生论起辩经来,哪里是那些饱读诗书的议员的对手?被群起而攻之,到后来几乎是哑口无言......她们还要磨练一阵子才行。” “这和辩经没有关系,是她们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吴成摇了摇头:“那些女校学生为什么要发动游行、要倡议开放女子参与科举?是为了广大的妇女谋福利吗?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并不是主要的目的,剥开一层层光鲜亮丽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前途而已。” “如今女子为官,只能走捡拔科一条路,捡拔科考校的都是为大熙效力多年的老吏,或者军中转政的老兵老将,要有政绩功绩、要熟知大熙的礼法情势、还要跟同僚上司打好关系,更重要的是,百姓之中的风评口碑也要优良,通过捡拔科为官,难度要比春闱科举高上许多。” “所以那些女校学生才想要开放科举,不用在地方上和基层蹉跎数年,不用挤捡拔科的独木桥,虽说科举入仕之后要登临高位,还是要经过检考,但就算通不过检考当不了高官,好歹也有个官身在身上。” 吴成双臂环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继续说道:“这次游行闹得凶的,差不多都是家境优渥的,那几个去谏议院的女校代表,不是商贾家庭,就是书香世家、官绅门第出身,她们这些人从小养尊处优长大,念了女校,有了学识,又哪里愿意去地方和基层上慢慢熬着?” “可除了她们,广大的妇女是个什么态度?那些村寨之中的农妇、城镇之中的织户女工,她们真的关心什么科举、什么为官吗?即便是女校之中,那些贫苦出身的女学生们,她们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去做一名护工、文书便很满足了,若是分到衙门里去做书吏,便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她们在乎什么开放科举吗?” “不在乎,她们在乎的是农税的税额、是灾害的补偿、是工坊的薪水和最低保障,在乎的是能保障和提高她们切身利益的东西,而不是她们八辈子也摸不着的科举!”吴成淡淡的笑道:“在乎科举的,只有一小撮人,只为自己和小团体的利益而争斗,却忽视了广大妇女的利益和诉求,自然就无法将广大的妇女发动起来站在她们这一边,单打独斗,又如何与庞大的反对势力对抗?” “因此从一开始我就说过那些女校学生的这次游行是不可能成功的,实际上,她们能闹到谏议院去,全是因为我们的放纵和背后的支持,若是放在东虏和残明那边,像她们这种行为,刚刚冒个头就得被抄家灭族了。” 岳冰兰有些回过味来了,凝眉问道:“夫君,你是说东虏和那些女校的学生们一样,只为一小撮人的利益而战,所以豪格此战必然失败?” 吴成点点头,微笑着回道:“豪格为什么要南侵?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京师那张龙椅而已,但从正蓝旗到汉军旗,还有左部残军,又有几个是真心为他登上皇位而战的?这些人,恐怕都远远不如两白旗支持多尔衮夺位坚定。” “跟着豪格南下的军队,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了冲进富庶的江南,抢个盆满钵满而已......但他们才多少人?十几万人,单单是扬州城就有七八十万百姓,远远超过他们!” “这些百姓们和他们不一样,不奋力作战,就是死路一条、全家蒙难,若坐镇扬州的是个无能之辈、在南京的是一群陷在党争里不可自拔的高官勋贵,没法将他们发动集合起来,这扬州城必然是守不住的,但如今坐镇扬州的是公忠体国的孙传庭,朝堂之上是团结一致的复社,他们或许没有主动去发动百姓的意识,但当百姓们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八十万同心一致保卫扬州的百姓,换做是我大熙也不可能拿下来,更何况是一个个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的正蓝旗和汉军旗?”吴成淡淡一笑,判断道:“所以左御史其实根本用不着来找我,残明本来就有一个最强大的武器可以使用,江南之地,人丁最为稠密,上千万的百姓发动起来,谁也拦不住。” “只可惜复社那群改良派,终究也只是一小撮人为了一些空中楼阁般的利益而奋斗,他们可以利用百姓、合作群众,但绝不会主动将百姓发动起来,所以也就只能自守而已,孙传庭他们心心念念的北伐大业,是必然不会成功的,复社想要的兴复大明,也必然会在奴变和官绅的两面夹击下失败!” 第921章 无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岳冰兰将吃饱了的女儿放在床上,接过吴成怀中的儿子继续喂着:“大鱼吃小鱼,人少的一方最后一定会被人多的一方扑灭。” “古往今来,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吴成用手指逗弄着女儿,一边继续说道:“好比东虏酋首洪台吉,论及排兵布阵、操弄朝局、布势天下,他远远强过我,从入关以后,他的每一手棋基本都下在了最优的位置上,可以说是没有犯下一点错误、走出一步臭棋,我自问将我摆在他那个位子上,是远远做不到他那种程度的。” “但结果是什么呢?东虏越来越弱、越来越乱,甚至有上下崩解之势,洪台吉这个皇帝,对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满清渐渐失去控制,乃至于众叛亲离,连他一力扶持的儿子都开始不听他的号令,洪台吉越是努力、棋下得越是精准优秀,他就越是朝着孤家寡人的道路一路狂奔。”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洪台吉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自己的皇位和名声,而忽视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他的皇位建立在满清存在的基础上,所以满清不能在他身前崩盘,因此他对汉民、对野人女直、对蒙古牧民,乃至于对满人底层肆意盘剥压榨,用他们的鲜血供养维持着满清的存在,自然遭到了各民族底层百姓们的不满和反抗。” “洪台吉毕竟是满人,他的满清毕竟是八旗贵胄的国家,他可以给汉人的士绅豪族和蒙古的王公贵族千年富贵,但绝不会给他们匹配八旗贵胄的政治权利,可是在东虏对各民族肆意盘剥压迫的大背景下,那些汉蒙豪门王公没有一定的政治权利,和养肥待宰的猪有什么区别?他们又如何能够安心?所以他们对洪台吉自然也是不满的。” “而八旗贵胄,他们跟着洪台吉入关是为了来享福的,结果非但没有享到福,反而因为汉民包衣们不断的反抗而有了性命之忧,他们当年在关外吃好喝好,如今巨大的落差下,又有几个不怀念关外的生活?满清盘踞关内,是洪台吉一意孤行的结果,八旗贵胄之中,有几个真心支持他的?自然对洪台吉也是不满的。” “从上到下,每一个阶层、每一个民族都对洪台吉不满,洪台吉的每一个决策,都是在不断加深这种不满,如今不过是走到了爆发的边缘而已......”吴成淡淡一笑:“若是没有我们,或者我大熙是一个传统的王朝,洪台吉都可以用他精妙的政治手段和布局来拖延危机爆发的时间,至少拖到他死之后是没有问题的,炸弹炸在他儿子身上,那也是他儿子无能,不会污染了他的威名,洪台吉依然是那个领东虏入关争锋天下的一代明主。” “只可惜他撞上了我们,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发动群众、团结各方势力,东虏的种种问题,碰上我们之后都被飞速激化了,洪台吉面对的局面越来越无解,他再有能力也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又如何去与大势做斗争?” 吴成顿了顿,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我以前说过,要让洪台吉毕生功业都变成一个笑话,如今便是如此,洪台吉是这个世上最顶尖的那批人之一,所以他必然能够清楚的看到他的大清是如何分崩离析的,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想要安安稳稳的驾崩、安安稳稳的传位,但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豪格和多尔衮等人为了皇位打得头破血流,而且他连老死床榻恐怕都做不到了.......洪台吉,命不久矣!” “独夫民贼,该有此报!”岳冰兰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所以我大熙,永远要站在多数人的那边,就永远都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吴成忽然叹了口气,连逗弄孩子的兴趣都没有了,放着女儿在床上滚来滚去:“我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段时间,我在处理政务、在翻阅各地送来的公文奏报之时,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想起当年咱们揭竿起义、反抗大明暴政之时的风风雨雨。” “那个时候,我们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所有人都抱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态度去奋斗,所行所为,都是为了武乡义军、为了百姓万民,所有人都是公心大于私心的,因为我们知道,起义失败只有死路一条,而不去团结百姓万民、不去为他们谋福谋利,我们是绝不可能和两京一十三省、庞然大物一般的大明对抗的。” “如今天下三分我大熙有其二,残明和东虏合在一起也不是大熙的对手,大熙坐领天下已是注定,唯一的问题是怎样用尽量小的代价和方便日后治理的方式去坐领天下。” “可到了这种时候,我却感觉到咱们不少兄弟,从前那种为奋不顾身的精神少了、为大熙和百姓万民的公利也想得少了,为自己考虑的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或许不是有意识的为了私利,但做事之时,却只想着如果完成不了任务,便无法向朝廷交代、向上官交代,却没有真正考虑到百姓万民的需求、认识到这些任务的目的是什么、到底对大熙的发展会有怎样的影响。” “所以他们做事之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达成政绩,为此不择手段,甚至为此损害百姓万民的利益和大熙的未来,当我们的整风肃纪整顿到他们的头上之时,他们会打心底的诧异,为什么他们一心一意的做事、认认真真的完成朝廷交代的任务,反倒要遭到处罚?所以他们心里不服气,将整风肃纪当作迫害、当作过河拆桥!” 吴成忽然沉默了,直到岳冰兰将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吴成才长出口气,继续说道:“兰兰,我现在渐渐有了些恐惧,这是我当年刀口舔血之时都没有过的感觉,甚至当年曹文诏几乎取我性命,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的是大熙渐渐忘记了百姓万民的痛苦,我们的官吏后代,眼里只有朝廷,却对百姓万民不屑一顾,可大熙的天下能有多少官吏、多少军队?如何能与天下万民做对?当我们站在百姓万民的对立面时,我们也会像当年的大明一样,被他们撕得粉碎!” “我在恐惧什么?恐惧的是,我看到了这个苗头,但我.......和如今的洪台吉一样.......无能为力!” 第922章 布防 一队轻骑出现在官道的尽头,深蓝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队轻骑勒住战马,远远窥视着另一端的扬州城,直到扬州城内也奔出一队骑兵,他们才调转马头,飞速往北撤离。 “东虏的探马已经出现在扬州左近了?”这些日子一直在扬州北门城楼中工作的孙传庭被亲兵叫醒,衣甲都顾不得穿,便奔至北面城墙上观察敌情,正瞧见那支清军探马被勇卫营的骑兵驱赶离去。 “淮安的弟兄们没有传来消息,估计只是清军的探马绕过淮安四处侦探而已......”黄得功走了过来,淮安虽然被清军毁灭,根本无法凭城防守,但淮安城作为南北分界之地、运河中枢要道,孙传庭还是在淮安驻扎了一支骑兵,用以监视山东清军动向。 “东虏的探马出现在扬州,说明东虏很快就要南侵了.......”孙传庭眉间一皱,扫视着城墙上值守的兵将:“听说东虏酋首洪台吉派了不少钦差到山东来训诫豪格,如今看来是毫无作用,洪台吉确实是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控制不住了。” “这是好事!”黄得功笑道:“洪台吉和豪格闹翻,至少咱们不用担心北方的满洲八旗精锐南下了。” “这不是好事!”孙传庭摇了摇头:“有武乡贼在身边虎视眈眈,东虏本来就不可能抽调满洲八旗的精锐南下,但即便如此,豪格手里也有十几万人马,他们或许战力不如满洲八旗、或许军心也不怎么团结,但人数相比咱们,可是大大的超过了。” “而豪格......他和洪台吉闹翻,必然是要拼了命的南掠为日后夺位做准备的,这次扬州面对的不再是之前只顾着劫掠的东虏军队,还是一支势在必得、要抢占江北立足之地的军队,咱们面临的压力,会比左良玉时期沉重数倍!” “可只要守住了扬州,让豪格无功而返,东虏自己就会内乱了!”黄得功安抚道:“国公爷,豪格若是一无所获的退兵,声威大挫、士气大跌,只能趁着自己还有些筹码北上京师夺位了,东虏自己闹起来,咱们才有机会北伐,没准能跟在豪格的屁股后头一举收复京师也说不定。”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襄阳那边一直按兵不动,听说左御史在襄阳求兵求粮,连那无牙帅的面都见不着.......他们恐怕一直等着我们和东虏两败俱伤,到时候正好一锅端了!”孙传庭长叹一声,往襄阳方向瞥了一眼,摇了摇头,抖擞精神:“得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守住扬州,只要守住扬州,清军就无法攻击长江防线,南京便固若金汤,我军孤悬于江北,不就是为了让南京安然无忧的吗?” “末将这些日子都在按照宁国公的吩咐布置防御......”黄得功赶忙回道,忽然呵呵一笑:“说起来,咱们还得感谢左良玉,他在扬州城坐镇这么久,倒也没有只顾着享受。” 左良玉占据扬州之后,将扬州作为自己的根本之地,扬州城是怎么丢的,他这个攻城者自然是一清二楚,花费了不少心思将扬州的城防好好建设了一番,对扬州的城墙进行了大规模的翻修重筑,城墙加厚不少,城墙下端还修筑了一层用于防炮的防护坡,城墙上也构筑了不少布置重炮的堠台,布置着数十门红衣重炮,又在城内修筑了一座内城要塞,城破之后便可借此内城继续防御作战。 但左良玉的苦心建设,左部却一点没用上,豪格突袭扬州,左部措手不及,左梦庚兵败之后甚至没有逃回扬州,而是直接渡江逃到了左良玉军中,扬州守军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弃城跑路,豪格兵不血刃便占据了这座江北重镇。 随后左良玉南侵失败,自己淹死在长江之中,退回江北的左部残军惶惶不可终日、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左梦庚又没有组织各部、整兵再战的能力,孙传庭渡过长江追击,吓破了胆的左部残军直接放弃扬州北遁,一路逃往淮安,将扬州城完完整整的交给了孙传庭,甚至连城墙堠台上的火炮都没有拆走,统统送给了孙传庭。 “东虏毁灭了淮安,在扬州却只是纵兵大掠,劫走了左良玉囤积的军粮物资和百姓们余财,没有像淮安一样直接将扬州烧为白地,城防也保存完好,目的就是想要左部残军据守扬州,让本阁在此碰个头破血流.......”孙传庭冷笑着抚摸着城垛:“还有便是要让本阁留在扬州城据守,免得本阁见淮扬之地无法守御,直接退回长江以南,到时候他们要渡过长江天险,反倒麻烦了。” “只可惜本阁不是个可以被人随意揉搓的东西,待东虏在这扬州城撞得头破血流之时,本阁倒是想看看豪格会不会后悔留下这座城池给本阁!” “国公爷高见!”黄得功附和着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东虏南下,必然水陆兵进,陆路骑兵长驱直入,水师则自运河运载火炮辎重伴随而下,故而只要在运河阻截住东虏水师,便能给扬州争取布防时间。” “末将已奉国公爷军令,派遣忠贯营总兵许大城、中军监纪推官应廷吉、水师副将何刚等人领忠贯营所部两千余人入驻瓦窖铺、邵伯镇、卢家嘴一线布防,层层阻击东虏水师!” “扬州城内防御,以末将的勇卫营为中坚,北门最为紧要,末将安排勇卫营内战力最强的凌翔所部驻守,西门也无险可守,因此属下安排孙应元驻守西门。” “东南两面有大运河环护,可以得到水师策应,相对比较安全,末将安排中军副总兵马应魁、淮扬都督同知张士仪分兵驻守,末将则自领一部,四方策应支援。” “除此之外,西门外山林高地可俯瞰扬州城,若被东虏所夺,必在此设炮居高临下轰击城池,故而末将安排提督南京校场、都督同知刘肇基领所部五千余人于西门外山林高地立寨据守,一则屏障扬州,二则也能互为犄角。” 第923章 绅商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孙传庭认真的听着,不时点头:“本阁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了,靖国侯,你与本阁也算一起征战多年,你的才干本阁一清二楚,以你的干才,跟着本阁却蹉跎至今,是本阁耽误了你。” “公爷说得哪里话?”黄得功豪迈的哈哈一笑:“末将若是贪图权位之人,早早去投了东虏或武乡贼不好吗?国公爷为国为民、舍身忘死,末将深深折服,末将只愿追随国公爷奋战到底,不愿去求什么官位钱财!” “大明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忠良,又怎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孙传庭苦笑一声,抖擞精神:“扬州一战,很可能便是东虏与我大明的决战,此战若败,两百余年之大明便自此日坠天崩,你我要同心一致,拼死也要守住扬州!” 黄得功正要回话,忽听得城内一阵阵锣鼓鞭炮声响起,黄得功和孙传庭对视一眼,一起走向面向城内方向的城垛,却见街上涌来一群人直往北门而来,被城下设卡的军卒拦住,便在路卡外敲锣打鼓,一片喜气洋洋的欢腾景象。 过了一会儿,一名将领奔上城来,朝孙传庭行礼道:“国公爷,有几十家官绅和盐商抬着金银酒肉来了北门,说是要来劳军。” “劳军?”黄得功嗤之以鼻:“咱们在山东、在滁州、在江南的时候,得拿着刀子才能逼那些官绅豪商吐些钱粮出来,特别是乡间,那些官绅豪门一个个结寨自保、大办团练,手里握着乡勇敢跟咱们刀对刀,非得大军冲过去才老实,如今这扬州城里的官绅豪商倒是忠勇有嘉,竟然主动出钱出粮来劳军。” “他们不是忠勇,他们是害怕,怕扬州落得个淮安的下场而已!”孙传庭冷哼一声,向城下走去,孙传庭入据扬州之后,扬州城内的官绅豪门谁不知道下一次清军入侵、扬州必然是最前线?能跑的大多都跑去了江南,留在扬州城内的基本都是产业家族在此,想走也没法走,自然不想要扬州像淮安一样毁灭。 若是以往,这些官绅豪门还能出钱出粮礼送清军出境,但如今谁都知道豪格此番南侵是为了冲入江南腹地抢掠,扬州作为江北门户,豪格是必然要拿下的,这些官绅豪商也只有支持孙传庭守城这一个选择了。 孙传庭一路来到路卡处,十几个衣装豪奢的官绅豪商见孙传庭亲至,纷纷拜倒在地,一名老者膝行上前,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滚滚而下:“宁国公!我等扬州士民、素怀忠义,然则先有左良玉作乱、后有东虏篡城,我等苦盼天师解救,万幸朝廷不弃,使宁国公解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如今风闻东虏南侵在即,我等扬州士族无以为报,只能奉献金银钱粮以劳军,今番几家商民倾尽所有,凑得金银钱粮、物资补给总计三百余万两,请宁国公莫嫌稀少、从容收纳……” 说着,那些官绅豪商身后的家奴将摆在街上的大木箱哗啦啦一齐打开,里面满满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白银,日光照耀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几乎要晃瞎周围人的双眼。 孙传庭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今残明一年岁入也不过五百余万两,单单是军费就要花费四百余万两,扬州被左良玉和豪格劫掠过一番,又跑了不少官绅豪商,这十几家官绅豪商就能凑出价值三百多万两的金银物资,鼎盛时期的扬州城,能出得了多少钱粮?更为富庶的江南呢? “朝廷岁入年年亏空,复社那群娃娃每日都为钱粮之事发愁,上次见户部的徐尚书,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发……”孙传庭看着那些金银和木箱后一车车的物资粮食发呆,心中感叹道:“若是我大明的官绅豪贵人人都能如今日这般倾力支持朝廷,哪来的亏空?大明……又怎会从两京一十三省,被赶到这东南一隅之地?” 那些跪着的官绅豪商见孙传庭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说话,一时冷了场,人人都是满脸的尴尬,直到黄得功凑到孙传庭身边,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国公爷”,孙传庭才猛然警醒过来,赶忙上前将那名老者扶起。 “尔等有此忠良之心,本阁必然会上报朝廷,必然不会辜负诸位一片忠心!”孙传庭心中不屑,嘴上却是客客气气,满脸堆笑的说道:“扬州绅民忠良如此、团结一致,本阁守御扬州,才有十足的信心!” 那些官绅豪商赶忙奉承了几句,那老者又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宁国公,我等扬州百姓,实在是多苦多难,如今盼得天师驻守城池,我等如何敢藏私?此番劳军,不求名望、不求奖赏,只盼宁国公能守住这扬州城,保住城内数十万百姓。” 孙传庭自然听得出那名老者话里的意思,微笑着安抚道:“诸位放心,本阁驻守扬州,本就是职责所在,又如何敢玩忽职守、疏忽懈怠?本阁敢在此立誓,东虏若要攻破扬州,必先从本阁的尸体上迈过去!” 说着,孙传庭回头扫了黄得功和跟在身后的几名军将一眼,黄得功会意,赶忙接话道:“我等虽是客军,然则心中皆存着一份忠义,必然追随宁国公誓死保卫扬州!东虏要陷扬州,必先杀我!” “东虏要陷扬州,必先杀我!”一众军将轰然应声,声势滔天,惹得那些官绅豪商激动万分,那老者连连称好,又向孙传庭恭敬行了一礼:“将士敢战、士气高昂,扬州必然安全无忧!我等绅民也能安下心来了,宁国公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便是,我等绝不拖延怠慢,必然尽力去完成!” 孙传庭笑着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队尾一阵嚷嚷声响起,不一会儿,一群百姓挤了过来,一名粗豪汉子一脸恼怒,骂骂咧咧的嚷道:“干他娘!做的什么事?好好一条街都给堵死了,哪来的狗奴还不准咱们入街,当这条街是你们自家的吗?” 第924章 民力 那一群百姓直接闯到路卡前,看也不看满街的金银一眼,那粗豪汉子扫了一眼孙传庭,见他是个大官模样,拙劣的行了一礼,粗声粗气的说道:“官爷,俺们这些人是来投军的,求官爷收留。” 黄得功正要开口呵斥,孙传庭却摆了摆手,笑呵呵的问道:“诸位壮士从何而来?尔等怎么会有投军的心思?” “回官爷,俺们都是扬州本地人……”那名粗豪的汉子对孙传庭这个‘大官’还是恭敬的,指着跟他一起来的百姓们回道:“俺是个杀猪的屠户,这位是茶馆跑堂的,这个是东市的担夫,他是北门的车夫……” “俺们都是贫苦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都是在东市听了官军老爷的宣传,才有了投军的心思,只是东市那边要投军的人实在太多了,俺们这伙人就商量着,干脆直接到各个城门碰碰运气。” 那粗豪汉子面上有些不忿,冷哼一声道:“东门的将军说俺们未经战阵、不识兵戈,投军就是添乱,还污蔑俺们是奸细,派兵驱赶俺们,俺们就转到这北门来了,官爷!俺们确实是一心想要投军啊!只要让俺们当兵,俺们不要饷银、不要功劳,哪怕是搬运东西、洒扫城墙都好!” 孙传庭皱了皱眉,寻常百姓被军将驱逐,哪里还会继续去投军?这些百姓不是有别的目的,就是真的忠勇之士了。 “国公爷……”黄得功凑到孙传庭身边,低声说道:“末将记得官府没有安排什么宣传,但末将属下的凌翔凌总兵今日就在东市巡查,也许是他搞出什么事来也说不定。” “等会咱们也去东市看看!”孙传庭点点头,转过头去笑呵呵的冲那些百姓说道:“尔等既然是来投军的忠勇,又如何能够怠慢?本官立刻安排将官接手,必然不会辜负了你们一片拳拳报国之心!” 那些百姓顿时欢呼雀跃,孙传庭便让一名亲兵去安置他们,又和那些官绅豪商交际了一阵,推脱防务繁忙,找来江淮兵备道去招呼他们,自己和黄得功一起回了北门城门楼子,换了一身便服,一起往东市而去。 扬州东面紧邻大运河,东市便是靠着大运河而逐渐形成的,乃是扬州最为繁华的一个市场,如今东市之中也是一副人山人海的模样,商民百姓摩肩擦踵,但孙传庭很清楚,这里头不少人必然不是冲着做生意而来的。 从复社上台、断绝往北方的漕运之后,靠着大运河吃饭的扬州东市便萧条了许多,到后来淮安被毁灭、左部北溃,连民间通过大运河北上的商民都几乎断绝,扬州东市也因此几乎关市,很久没有过这般人挤人的繁盛景象了。 孙传庭的亲兵赶开一条路来,护着孙传庭和黄得功入了东市,只见东市中央用无数木桌柜台拼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下一排排穿甲戴盔的勇卫营军卒环绕护卫、将蜂拥的百姓隔开。 在他们身后,一排木桌四面环绕着高台,桌上都摆着纸笔,桌后都坐着一名书吏或秀才,那些勇卫营的军卒每次只放一个人过去,便由书吏秀才记录名字、住址和工作,然后再由一旁一名军官集体领走,估计还要再去军营中遴选一波。 孙传庭正皱眉观察着这一片热闹的景象,却见穿着一身闪亮盔甲、威风凛凛的凌翔登上高台,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向着百姓们喊话。 “扬州的父老乡亲们!东虏马上就要打过来啦!这一次东虏不单单是为了劫掠,而是要彻底毁灭扬州!”凌翔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今日对百姓们喊话太多的缘故:“扬州的父老乡亲们!这一次东虏南下,只要将扬州变成像淮安那般的死城!” “东虏在淮安肆意劫掠,将淮安的百姓都劫去做了包衣奴隶,旦有反抗,立行杀戮,城内积尸如乱麻,东虏还嫌不够,又一把火将淮安烧个精光,好好一座淮安城,成了一片白地!” “父老乡亲们!你们想去给东虏当奴隶吗?你们想要自家父母幼儿被东虏屠戮、妻女姐妹被东虏凌辱吗?你们想要自家的钱粮被东虏掠夺、家宅被东虏焚尽吗?若是不想,只有奋起反抗一条路可行!有把子力气的,便来从军当兵、或来应募民夫,妇女老弱,便为守城的将士们煮饭织衣!只有咱们团结起来,扬州才能守住!” “只有守住扬州城、击退东虏,咱们才能保住性命!才能保住你们的家眷!” 百姓们顿时更为激动,不少人纷纷高喊着“俺要从军!俺要投军”,而凌翔则将铁皮喇叭交给身边一名士人打扮的男子,那人冲着百姓们高喊起来:“百姓们!我乃是淮安的秀才康楚,家住淮安城南门左岭巷,东虏从淮安退兵之时,纵兵四处劫掠,顶壮妇女皆劫走北归,杀人老弱婴孩一概屠杀,若有不从,立行刀兵。” “我一家五口,也被东虏屠尽,我躲在尸堆之下,大腿上被东虏扎了一矛也不敢动弹,装死才活得命来!”那康秀才说着痛哭起来,将衣装下摆一掀,露出大腿上醒目的伤口:“扬州的父老乡亲们!往日东虏南下劫掠,淮安城每次都老老实实按他们的要求供奉金银钱粮,上次东虏南侵,左部驻军闻风而逃,淮安绅民开城而降,东虏可算兵不血刃占据淮安。” 凌翔朝那名秀才点点头,接过喇叭喊道:“扬州的父老乡亲们,淮安城往日里对待东虏也算恭敬,但是你们看看东虏是如何对待淮安的百姓们的呢?看到淮安的下场,难道你们还要抱着东虏会善待你们的幻想吗?东虏就是一群蛮夷!贪得无厌、生性凶残的蛮夷!他们不会对你们有任何怜悯之心的!”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反抗!唯有战斗!只有击败东虏,扬州城才能保住!咱们才能活命!” 第925章 劝捐 紧接着,又有数名淮安城内逃出生天的幸存者被请上台向百姓们讲述自己的经历,百姓们群情激愤,都在怒骂东虏残暴不仁,更多的百姓拼命往前挤,纷纷吵嚷着要投军。 “凌翔这小子,倒是会鼓动人心…….”黄得功微笑着说道,忽然又皱了皱眉:“只是这鼓动人心的法子…….有些像襄阳那边惯用的手段。” 孙传庭轻轻点了点头,他倒没有怀疑凌翔这个护送天子南下的功臣是匪谍什么的,勇卫营成立之时本来就吸取了大熙军的一些建军经验,军中操典吸纳了不少大熙军操典的内容,军中也仿效大熙军的军法队和教导处遴选了不少举人、进士出身的官吏充当监纪官,纠察军纪、教导军法、培养兵卒为君为国的忠勇思想。 所以凌翔用些大熙军的法子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政权能比大熙还善于鼓动民心了。 而且孙传庭也不得不承认凌翔的这种方式确实卓有成效,扬州先后被左良玉和清军占据劫掠,原本八十余万人的江北重镇逃的逃、死的死,如今在册人口还是八十余万,实际上只剩下六十余万人口,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扬州城民,家财都被劫掠干净,想逃也没有能力,更不知能逃到哪去。 所以这些百姓最希望扬州城能够坚守、东虏能够被击退,对东虏和投奔东虏的左部残军更是有深仇大恨,本就是一捆捆浸了油的干柴,凌翔不过是往里头扔了点火星,便能燃起一片熊熊大火。 “东市的事了了之后,让凌总兵来北门见见本阁……”孙传庭转身向东市外走去:“扬州这么大,几十万城民,这些事不能只在东市搞搞就算了,要搞就要大搞,在全城都搞!” 孙传庭忽然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轻松感,长长伸了个懒腰:“八十万扬州城民团结一致、上下一心,谁人可以攻破这座城池?豪格,必败无疑!” 南京城中,同样在号召城民捐纳钱粮以劳军,官府贴出文告,户部在各处城门市场派遣官吏布置捐箱,以“募忠良之士报国之款”。 南京作为两百余年留都、江南心脏,豪绅豪商自然是不缺的,但这场纳捐持续数日却收获寥寥,豪绅大贾的捐纳甚至比不过南京贫民的捐纳数额,反倒是不少衙役借着捐纳的名义四处勒索商户,惹得南京城内一片乌烟瘴气。 残明户部尚书徐孚远自然受到了不少御史的攻讦,就连小皇帝对他都失去了耐心,乾清宫中召见群臣之时,便将他好好训斥了一番,徐孚远无言以对,只能不断磕头谢罪。 小皇帝也明白惩治了徐孚远也解决不了军费的问题,训斥了一阵后便摆摆手让徐孚远回班,只是余怒未消:“东虏就要打上门来了,若是扬州失陷,南京便岌岌可危,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在东虏的屠刀下保住他们的金银钱粮吗?毫无忠义之心!利令智昏、愚不可及!” “陛下!”黄宗羲出班禀奏,他嘴角的水泡清晰可见,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烁着一抹寒光:“这天下之人,总是顾一己私利的多、顾家国公利的少,若无雷霆手段,如何能让那些豪门巨贾心甘情愿的出钱出粮?之前宁国公在江南之时,也是分兵各处‘劝捐’,刀子架在脖子上,才能收缴一些.......” “陛下!”高弘图赶忙站了出来,打断了黄宗羲的话:“东虏入寇在即,此时江南绝不可再生乱事、分散宁国公精力,否则扬州如何能守?宁国公之前的‘劝捐’已经惹得江南士绅豪商极为不满,若是再来一次,万一掀起动乱,此时此刻,朝廷哪里还有余力去对付他们?” “高首辅此话,臣不敢赞苟同!难道朝廷委屈求全,那些豪绅巨贾就会对朝廷忠心耿耿了吗?”夏允彝出班为黄宗羲帮腔:“陛下,如今大战在即,朝廷却为军饷所困,不仅仅是扬州方面,长江防线各路兵马,之前抵御左部南侵的抚赏都还没有发下去,又如何能指望将士们为朝廷尽心竭力、拼死作战呢?” “还有刘国能、刘良佐他们,朝廷若想要他们策应扬州战事,没有足够的钱粮,又如何使唤得动他们?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解决军饷的问题,江南豪绅巨贾的再怎么不满,朝廷现在又哪能顾得上他们?” 小皇帝未置可否,凝着眉忽然转头看向兵部尚书陈子龙,问道:“本兵,刘国能、刘良佐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能不能策应扬州的战事?” “回陛下.....”陈子龙轻轻叹了一声:“刘国能给兵部的回文之中是满口答应,满篇皆是忠勇之言,但其兵马却退往和州方向,背靠长江,恐怕是要远远坐看扬州战事如何,若扬州为东虏所陷,便引兵退过长江。” “至于刘良佐.......其部正经巢县往无为州退去,恐怕和刘国能打的是一个算盘,兵部的命令.......刘良佐至今没有回应。” “此二人本无忠义之心,皆是投机之辈!”小皇帝一拍龙椅,语气中的怒火怎么也藏不住:“江北四镇,一个叛贼、两个滑头,马士英,祸国殃民!本兵,长江沿线布防如何?” “陛下,傅阁老和谢阁老正在巡视长江防御......”陈子龙硬着头皮回道:“傅阁老坐镇镇江、谢阁老坐镇太平府,长江之防御布置依旧沿用之前宁国公的布置......” “但是如今宁国公将精兵强将皆抽调去了扬州守卫,长江防线的兵马不少是新募之军,若是扬州守不住,长江防线能否守住,臣实在不敢保证。” “所以......扬州万万不能丢!”小皇帝下定了决心,重重点点头:“夏卿的话,朕很赞同,如今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了,军饷才是最为紧要之事,重赏之下方有勇夫,长江沿线的将士们、扬州的将士们,为国征杀、抛头洒血,绝不能亏待了他们!” “朕意已决,既然那些豪绅巨贾不愿主动捐纳,那就让朝廷拿着刀子去向他们‘劝捐’吧!” 第926章 三王 紧临南直隶的峄县,如今成了一座庞大的军营,城外的军帐向着四面伸展,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头,单单是军马的嘶鸣声便震天动地,令人胆战心惊。 官道上,一支长龙一般的军队正汇入其中,孔有德从一架架炮车侧飞驰而过,来到一处营寨前,正在大帐中休息的吴三桂得到消息,亲自迎了出来:“恭顺王果然来了!有恭顺王大的炮队,这扬州城才好攻取。” “我已把事做绝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孔有德微微一笑,在马上朝吴三桂行了一礼,独眼之中闪烁着一丝寒光:“你们这些汉军旗的都统单单只是鼓动肃亲王抗旨,我远在直隶、炮队何其紧要?皇上又怎会不严格看管?我是杀了皇上派到军中监视我的那些个固山额真,才从直隶一路逃来山东的。” “对啊,炮队何其紧要,恭顺王此等行为与反乱何异?炮队拖着这么多火炮也走不快,只要一支兵马,就能截住!”吴三桂冷笑几声:“但偏偏柳条边外的满洲八旗一动不动,十几万大军坐看恭顺王拖着大炮一路来到山东!” “皇上……情况恐怕不怎么乐观了…….”孔有德眯着眼猜测道:“满洲八旗上上下下都在为未来做着准备了,也顾不得管咱们这几千人的去向了。” “皇上命不久矣了!”吴三桂扫了一眼缓缓而行的炮队兵马:“等咱们南下之后,这大清的皇帝,恐怕就要换人了。” 孔有德赞许的点点头,跟着吴三桂一起入了军营,却见营中又走出一个人来,乃是大清的智顺王尚可喜,孔有德哈哈一笑,向尚可喜行礼道:“智顺王也在此处,所以水师的弟兄们,也已经到了此处了。” “此番攻打扬州,必要依托大运河水陆并进,军中辎重火炮,都要靠运河水运!”尚可喜也哈哈笑着还礼:“之后攻略江南,更需要水师突破长江,缺了我的水师,如何作战?” 三人便一同入了吴三桂的大帐,摆了酒菜、设了瓜果,吴三桂将帐中亲兵统统赶了出去,大帐之中便只留下他们三人。 “此次南掠,两位如何看?”吴三桂倒着酒,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来:“咱们能沦陷南京、抄掠江南腹地吗?” “十几万大军,有炮有铳有船,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残明吗?”尚可喜冷笑道:“当年残明北伐,江北四镇、几十万人,被肃亲王一个正蓝旗就打崩了,战力可见一斑,如今残明连着遭了两场内乱,实力最强的左良玉部都投奔了咱们,如何抵挡得住咱们的进攻?” “孙传庭不是个好对付的,看探马传回来的消息,其在扬州的布置颇有章法,其手下的勇卫营、忠贯营等部皆骁勇善战,在扬州咱们得打一场硬仗!”孔有德啜了口酒,冷笑道:“但残明…….只有一个孙传庭而已!” “恭顺王所言甚是,扬州是块硬骨头,但只要拿下扬州,富庶的江南便向咱们敞开了!”吴三桂呵呵一笑,敲了敲桌子:“话说回来,这块硬骨头,该谁去啃呢?” 孔有德和尚可喜对视一眼,问道:“怀顺王此言,是想要做些什么?” 吴三桂微微一笑,声音压低了一些:“两位不在肃亲王身边,算得上是客军,对咱们的情况不太了解,肃亲王虽说是靠着咱们这些汉人打天下,但他终究是个满人,手底下也还有一支满人组成的军队,他日满汉之间万一有了分歧,肃亲王会倒向哪边,谁也说不准。” 吴三桂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汉军旗的那些都统,我和祖可法这些绿营改编的新都统投奔大清较晚,与大清的贵胄联姻结合的也较少,可佟盛年、石廷柱他们不一样,他们和满族贵胄之间互相通婚,可是满人都认同的‘自家人’呢!” “恭顺王、智顺王,你们二位为什么宁愿行反乱之行都要来投奔肃亲王?不就是因为满汉之间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满汉双方早晚会爆发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的!” “但这世间的路,哪有一路平坦无阻的?万一咱们陷入困境之中、万一满人放松了对汉人贵胄的迫害,那些和满人关系密切的老都统们,还能坚定的站在咱们这边吗?谁也说不准!” “怀顺王的意思,是要借这一仗消耗掉正蓝旗和汉军旗老都统们的实力?”孔有德和尚可喜反应了过来:“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肃亲王就只能依赖于咱们这些新附汉人了,自然也只能听咱们的话了。” “正是此理!”吴三桂淡淡一笑:“这不单单是我的意思,也是洪先生的意思,肃亲王屡次将皇上派来的钦差驱走,和皇上已经算是撕破脸了,抄掠江南积蓄实力夺位成了肃亲王唯一的出路,所以对洪先生是言听计从。” “洪先生私下里找过我,此番南征,军兵布置肃亲王一力承担,他插不上手,但他会尽量劝说肃亲王将汉军旗和正蓝旗派上阵去,咱们要做的,便是和扬州守军打得热热闹闹,但就是公不下来!” “孙传庭难对付,就让李国翰、佟盛年,还有汉军旗他们去对付,咱们在一旁观战便是!”吴三桂冷笑着举起了酒杯:“扬州之战让他们去打,江南之利,让咱们去夺!” 孔有德眯了眯眼,呵呵笑道:“有洪先生协助,此策倒也有可能成行,但正蓝旗毕竟是肃亲王的底牌,要让肃亲王眼看着他们拼光……恐怕是有些困难的。” “其实很简单,只要让肃亲王认识不到正蓝旗是他的底牌就行了……”吴三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前图尔格来宣旨之时,正蓝旗首鼠两端,甚至还有不少人公然反对肃亲王抗旨,肃亲王和正蓝旗已经有了嫌隙,恐怕已经在心中自问,正蓝旗到底是他肃亲王的正蓝旗,还是皇上的正蓝旗?” “恭顺王,您也不必担忧,战事持续下去,这个嫌隙只会越来越大,只要洪先生再把握机会给肃王爷一些刺激,正蓝旗迟早会被派上战场送死的!” 第927章 好事 自从左良玉南侵失败之后,几乎舟船断绝的大运河如今又恢复了往日繁忙的景象,无数漕船和小船在运河上往来穿梭着,只是运载的不是往日的漕粮商货,全是兵马粮草、物资火炮。 洪承畴立在一座小楼中,套着一件狐皮袄、捧着一个铜手炉,入秋以来天气越来越冷,几乎是一日三变、气温骤降,偶尔还会下起夹裹着雪粒的冻雨,不过初秋时节,就已经预示了今年又会是一个冻死人的冬季。 “冷些好,最好再冷一些......天寒地冻却囤兵于坚城之下,谁家的军队能够咬牙挺住?”洪承畴抬头看向阴云笼罩、不见一丝日光的天空,寒风吹在他脸上如刀割一般:“这贼老天,冻倒了大明,也会冻倒了大清.......啧,听说南洋气候温暖,日后若是能选,去南洋和孙初阳搭伙也不错。” 身后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洪承畴将思绪扯了回来,回头看去,却见金声桓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盯着洪承畴身边的奴仆看着,那名家奴识趣的退开一旁,给两人留下私谈的空间。 金声桓又左右看了看,凑到洪承畴身边,压着声音传递着消息:“洪先生,刚刚传来的消息,马佳阿思哈带着他一家老小逃了,肃王爷正为此事大发雷霆呢。” 马佳阿思哈便是之前图尔格宣旨时跳出来鼓动豪格奉旨的正蓝旗固山额真,固山额真乃是皇太极登位之后新设的官职,名义上隶属于各旗旗主、协助旗主管理旗中军政之事,但实际上是皇太极插入各旗的钉子,用来牵制和监视各旗的木偶。 因此马佳阿思哈鼓动豪格奉旨并不让人意外,如今见势不妙带着一家老小逃跑自然也不让人意外。 “不止是他自己.....”金声桓将得到的消息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还有几个梅勒章京和甲喇章京也跟着一起跑了,肃王爷怒火中烧,大骂那马佳阿思哈‘蛊惑军将、动摇军心’,派了马甲去追捕他们,说要将他们统统砍了祭旗。” “这是好事,大好事!”洪承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语气也很平淡:“皇上这段时间派了多少钦差领着圣旨来山东?正蓝旗中对皇上忠心的官将不少,反对抗旨南征的声浪一直很大,闹得声势滔天。” “但肃亲王南征的准备却一点没停,大军齐聚了、船只征集了、粮草储备了,时至今日已是木已成舟,只等着一声令下了......”洪承畴微微一笑,回身看向金声桓:“到了这一步,除了兵谏逼宫,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大军南征了,若是放在咱们身上,此时恐怕已经带着甲兵去围了肃亲王了。” “正蓝旗的那些反对者,声势比咱们大、权位比咱们高、兵马比咱们要精锐,可是他们却逃了,这说明什么?”洪承畴停了停,见金声桓茫然的摇摇头,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继续分析道:“这说明他们这些人声音虽然大,但正蓝旗里头想要追随肃亲王南征的才是大多数人!” “沉默的大多数!”金声桓反应了过来:“武乡贼那报纸上的这句话,放在这里恰到好处,马佳阿思哈他们吵得凶,但实际上正蓝旗里头没什么人支持他们。” “正是如此!”洪承畴微笑着点点头,又扭头看向繁忙的大运河:“正蓝旗中真心支持肃亲王造反夺位的没几个,但支持肃亲王南征抢掠的却比比皆是,前几次南掠,正蓝旗的军将们哪个不是抢得盆满钵满?如今要深入更为富庶的江南腹地抢掠,正蓝旗的军将兵卒谁不是磨拳擦踵?这个时候除非皇上亲自来山东,否则谁也阻止不了他们!” “可皇上来不了山东,否则也不会一次次的派钦差来了......”金声桓冷笑一声:“如今的皇上......还有没有力气出紫禁城都难说。” 洪承畴点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说道:“马佳阿思哈他们不愿跟当抗旨的逆臣,又没法阻止正蓝旗南下,到如今木已成舟的时候,也只有逃跑一条路了,他们这一逃,留下的便都是满心想要去江南抢掠的将官......” 洪承畴顺着大运河向南看去,嘴角也挂上一丝冷笑:“当初正蓝旗入山东,明军一触即溃、一溃千里,不到一月便将山东拱手相让,后来残明几十万大军北伐山东,正蓝旗一旗之力便击溃之,加之正蓝旗前几次南侵,残明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在这些正蓝旗将官心里,残明就是个破屋子,在门上踹上一脚,便能轻松冲进去抢个盆满钵满!” “残明确实是个破屋子........”金声桓也看向南方:“但守门的孙传庭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要从踹开他把守的大门,怕是得折条腿不可。” “但正蓝旗的军将兵卒们不会这么认为的!”洪承畴冷冷一笑:“往日里的大胜、足额足饷的供养、还有对江南财富的贪婪,把他们养成了一群目中无人的骄兵,我们就要利用好他们这股骄兵的情绪,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推着他们去送死啃骨头,让他们和孙传庭拼个两败俱伤,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也没有力量可以和咱们抗衡了。” “肃亲王伤了羽翼,只能是换上新的羽翼!”金声桓也附和着冷笑几声:“只是咱们这些羽翼,会食人的!” 洪承畴瞥了他一眼,笑道:“如今还不是时候,咱们在等,京师的那一位恐怕也在等,若攻打扬州受挫,或者肃亲王深入江南腹地之时,他就会趁机下手,搅乱肃亲王的军心、赢得调兵布局的时间......到那时候,才是咱们将肃亲王真正变成掌中玩物的时候!” “在此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洪承畴转身向着楼梯走去:“我去见见肃亲王,肃亲王生来高贵,眼里也装不进什么虫鼠蛇蚁的,我得帮他意识到,马佳阿思哈他们逃跑,不是他们个人的行为,而是整个正蓝旗,对肃亲王的背叛!” 第928章 南征 孟秋时节,豪格于峄县外运河边设坛祭天,斩杀从济南追回的马佳阿思哈和几名正蓝旗逃跑的梅勒章京祭旗,随后留汉军旗一部留守山东、掩护后路,领正蓝旗、汉军旗、左部残军改编的新编绿营十余万人马水陆兵进,南征残明,掀起了这场全天下都等待已久的大战。 扬州之战,是从双方水师的交锋开始的,清军先锋乘船顺运河顺流而下,试图突袭扬州水门,在瓦窖铺遇上了何刚统领的残明水师和驻守此处的忠贯营应廷吉部。 应廷吉与何刚在此处准备良久,凿沉漕船堵塞运河,又以瓦窖铺为中心沿着运河广设炮台布置各式火炮,甚至连投石机都打造了三百多具,将瓦窖铺一线的运河水面完全封锁起来。 尚可喜所部水师习惯了在广阔的登辽海面作战,对于在运河这种相对狭小的区域作战不怎么熟悉,又不熟悉运河水文情况,在清理运河中沉船时便有船只搁浅,导致船队队形混乱,应廷吉趁机集中火炮轰击清军船队,清军被击毁击沉战船七八艘,被迫撤离瓦窖铺一线运河,躲藏在明军的火炮射程之外。 何刚趁机对清军船队发起冲击,希望将清军水师驱走,但何刚手下长江水师兵马也是一支拼凑之师,乃是长江水师、运河护军漕丁和一些新募渔民组成,在陆师的掩护下还能一战,可是堂堂正正和清军水师对阵时,却根本不是对手,何刚损失了几十艘船舰,自知不敌,只能引兵撤回瓦窖铺的运河水面。 一日后,清军陆上先锋也沿运河而下飞马赶到瓦窖铺,统帅这支清军陆师先锋的吴学礼所部当初就驻扎在瓦窖铺一带,对此地极为熟悉,吴学礼分兵切断明军各处炮台的联系,一个个拔除掉明军的外围阵地、挤压明军的防御。 应廷吉见吴学礼用兵谨慎、实在无机可趁,加之清军陆续赶来,明军无力抵挡,便与何刚商议,两人已经完成了孙传庭让他们拖延清军水师的任务,便放弃瓦窖铺领军退入邵伯湖,驻军卢家嘴,与邵伯镇的胡尚友、韩尚谅等部互相策应,以遮断运河、屏障扬州。 吴学礼便在水师的协助下分兵攻打卢家嘴和邵伯镇,两军在邵伯湖上和陆上交战几回,互有伤亡。 数日后,豪格亲领大军赶到扬州近郊,命金声桓、张应祥、郝效忠等左部将领领本部兵马前去协助吴学礼,又分出骑兵四下抄掠村寨,随后领军直抵扬州城下扎营,营帐兵马无边无际,豪格又令人在各营四处插满旗帜,日夜擂鼓吹号,大造声势,试图以此动摇明军军心和坚守的决心。 “阮大铖已经去了扬州劝降孙传庭了......”豪格骑着一匹毛色黝黑的雄健战马,深蓝的棉甲裹得严严实实,缓缓绕着扬州城的防线踱马:“阮大铖在残明为官之时,和孙传庭是政敌,又犯下了诛九族的谋逆之罪,最后又投奔了咱们,本王以为孙传庭会直接一炮轰了他,没想到竟然让他入了城,洪先生,孙传庭似乎也没有坚守的决心啊?” “其他人难说,孙传庭必然是要死守扬州城的!”洪承畴摇了摇头,判断得很坚决:“孙传庭若是怯战,直接退回江南便是了,我军没拿下邵伯湖,运河就没法截断,孙传庭他们依旧是有退路的,孙传庭放阮大铖入城,估计是想要亲手剁了他。” 豪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远处的扬州城北门城墙上忽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一根木柱被竖了起来,全身被扒得精光的阮大铖被绑在木柱上,身上还在不停留着鲜血,身子都被染得通红,与此同时,城墙上响起明军整齐的喊声:“汉奸走狗、为虎做伥者,该有此报!尔等汉军,倒戈驱夷,方有活路!” “果然被洪先生猜中了!”豪格无奈的笑了笑,看着阮大铖的尸体,咂吧着嘴:“这孙传庭,还真准备在这扬州死守了?” “可惜啊,日后是再也看不到石巢先生新的传奇戏了!”洪承畴也看向阮大铖的尸体,嘴角含着微笑:“孙传庭,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更别说他身上还担着对杨嗣昌的承诺,忠勇礼义入脑的家伙,自然是要走上一条死路的。” 豪格点点头,扫视着扬州城,凝眉说道:“孙传庭的防御布置倒是颇有章法,邵伯湖明军分据卢家嘴和邵伯镇,互为策应,邵伯湖拿不下来,截断不了运河不说,咱们也不好从东南两面攻打扬州城。” “扬州西门外的高地山岗也布置了不少兵马,明军广立营寨、设置堡垒,与城内互为犄角,要拿下扬州西山大营,也不容易......” 豪格忽然停住,洪承畴也没有搭话,等着豪格打破沉默,过了好一阵,豪格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关键还是兵!孙传庭的兵马和咱们以前遇到过的明军完全是两个感觉,洪先生应该也看过吴学礼的奏报了,瓦窖铺、邵伯湖一系列战斗中,明军表现得很是英勇坚决,军将也是指挥有方,给咱们的先锋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和伤亡。” “忠贯营,听说是史可法镇守镇江时组建的部队,孙传庭镇守镇江时才接手改编,算不得孙传庭的嫡系,在过去的明军各部之中,也算不上出名的强军.......” “但就是这么一支忠贯营,就已经如此难啃了.......”豪格又陷入沉默之中,常年的战场拼杀积累起来的战阵经验,让他有了一些很不好的预感,打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感:“扬州城内的孙传庭和他的勇卫营,又会多么难啃呢?” “孙传庭抱着必死之心,难啃是正常的......”洪承畴安抚着,语气依旧和之前一样平淡:“肃王爷,您有十余万大军,而残明只有一个孙传庭。” “对啊,残明只有一个孙传庭!”豪格抖擞精神:“所以啃掉他,残明便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第929章 激化 长江,前所未有的平静,静静的向着东方流淌而去,偶尔有船舰驶过,才会泛起一丝波澜。 残明的小皇帝气喘吁吁的登上了一座望楼的顶端,孙传庭构筑的长江防线,参考了不少大熙军的防御布置,数个互相策应的炮台形成一个群落,炮台群后设置一个土木搭成的高耸望楼。 这些望楼在大熙军中是给炮队参谋和观察手用来标定目标、引导炮台群轰击的,但明军没有大熙军那样的条件,望楼只能用来监视长江江面、观察敌情。 小皇帝登顶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来到望楼北面,双手撑在护栏上,向着北方远远眺望着,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这才忽然开口问道:“东虏此时……应该已经在攻打扬州城了吧?” “回陛下,驻守扬州段运河的水师传回的消息,扬州方向已是炮声隆隆,必然已经开战了…….”陈子龙赶忙上前回道,见小皇帝眉间渐渐凝起,又安抚道:“陛下,扬州城有宁国公守御,必然不会有失,陛下不必太过忧虑了。” “扬州若是有失,东虏便能直扑江南了!”小皇帝长长叹了口气,眉间的愁绪一点未散,反倒是愈发的浓烈:“十几万东虏兵马,宁国公手里也才三四万人马而已…….若是扬州有失,这长江天险,真的守得住吗?” 陈子龙默然一阵,回道:“陛下,户部劝捐卓有成效,长江沿线的军将兵士刚刚补发了两月欠饷,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若扬州有失,依托长江天险,也有一战之力。” “一战之力……”小皇帝轻轻点点头,喃喃念道:“也就是只有一战之力而已……” “陛下!”高弘图忽然走上前来,打断了小皇帝的思绪:“陛下,劝捐一事,臣请陛下还是要多番思虑,暂且停止,以免引起动乱……” 小皇帝皱了皱眉,回头看向高弘图:“朕知道高卿你一直是反对劝捐之策的,但自朕定下此策之后,你虽多有劝谏,但也一直认真配合执行,今日怎么忽然让朕停行此策了?” “陛下,实在是这劝捐之策,已经有动摇国家的苗头了!”高弘图语速略微急促了起来,眉间的愁绪比小皇帝更为浓烈:“陛下,自朝廷下令劝捐、委派官吏和中官领锦衣卫和兵马去往各地捐纳之后,内阁每日所收各地官绅反对之奏疏,几乎能淹没了紫禁城!” “但若只是一些官绅上疏嚷嚷,他们嚷得再大声,臣也能替陛下顶住压力,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劝捐之策造成的问题,已经不单单是官绅上疏这么简单了!”高弘图随手朝西南方向一指:“几日前宁国府太平县发生奴变,奴役会同城民打杀了城内官绅、衙役官吏,还有朝廷派去劝捐的中官和锦衣卫,此事陛下应该还记得。” “臣曾调派人员前去调查,太平县之乱名为奴变,实则乃是因劝捐之策而起的,被委派去太平县劝捐的中官,私下与当地官绅勾结,将劝捐数额摊派在城民商户、佃户矿工的身上,明面上官绅也出钱捐纳,但实际上到时候官绅的钱都如数奉还,百姓被强逼的捐纳,两成给了朝廷交差,其余都被中官和官绅三七分了。” “官绅们分文不出,还趁此机会大肆敛财,对家中奴仆更是酷烈,借口捐纳之事克扣家奴薪饷乃至口粮,甚至强逼家奴一起捐纳,那些奴仆本就是一无所有才卖了自己和子孙的身子混口饭吃,如今连顶点可怜的口粮都要被人抢走,如何能肯?因此而掀起动乱,太平县的百姓们也因捐纳之事受尽盘剥,干柴遇到星火,自然就燃起一片大火!” 高弘图看着小皇帝渐渐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深吸口气,继续说道:“陛下,太平县还只是一场百姓自发的反抗而已,若是劝捐继续下去,必然会有更多官绅将捐额摊派给百姓和奴仆,甚至故意挑动奴变,就如万历年间江南百姓殴杀税吏一般!” “陛下,再好的政策也需要人去执行,复社皆是为国为民的君子,可底下执行的中官官吏、军将兵卒呢?大明沦落到如今这个人地步,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执行的问题,什么善政好政,到了地方都变成祸民的恶政!” 高弘图犹豫了一瞬,咬牙继续说道:“陛下,臣斗胆进言,我大明不像武乡贼,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培育自己的官吏队伍,能用军中和学堂中出身的官吏替换不听话和违纪的官员,所以他们有底气搞整风肃纪,有能力将政策贯彻到基层。” “可大明不一样,官绅是大明的支柱,即便是复社、是臣,有几个不是官绅世家出身的?地方上的官吏也不像武乡贼那般,在一波波整风肃纪中替换了一大批,不少吏员形同世袭,和当地官绅紧密结合,劝捐是好策,可放到他们手里,必然变成恶策!” “如今因为劝捐之事,已经引发了一场动乱,若是再继续执行下去,波及的州县越来越广,到时候江南大乱,朝廷劝捐的那点钱粮,能够再拉起一支队伍来平镇整个江南吗?” “而且如今宁国公在扬州和东虏大战,朝廷手中的兵马连防守长江防线都捉襟见肘,万一有些官绅反应过来,与其被朝廷‘劝捐’,还不如出银子去收买一些军将打进南京城,到时候朝廷又去何处调兵镇压?” 高弘图朝着西边一指:“陛下,江北三镇,有两镇兵马就盘踞在长江边上,官绅收买他们所要出的钱粮,一定比给朝廷捐纳填补亏空这个无底洞所要出的钱粮要少得多,万一他们真有反心,趁着宁国公和东虏大战之时挥兵直逼南京,朝廷如何应对?” 高弘图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复社官员们,叹了口气:“陛下,劝捐之策不能再执行下去了,这江南本就如火烤一般的矛盾,不能再继续激化了……” “高首辅!”黄宗羲忽然出声质问道:“难道朝廷停了劝捐,那些官绅就会老老实实吗?就不会盘剥百姓吗?刘国能、刘良佐他们,若是没有劝捐得来的军饷安抚,难道就不会有反心吗?劝捐之策若是停了,朝廷的军饷从何而来?这东虏又如何抵挡?” 高弘图也没法回答,只能看向小皇帝,小皇帝默然一阵,忽然长叹一声:“停捐,无饷,劝捐,民乱,难啊!” 第930章 黑云 火炮的轰鸣声震得地动山摇,从扬州城上看去,远处仿佛凭空升起了一片薄雾,渐渐将清军的军阵笼罩在其中。 清军人多炮多,左部残军十几万人马,能够上阵杀敌的也就六七万人而已,其余大多是滥竽充数、摇旗呐喊的角色,但用来充当炮灰和苦力却是个不错的选择,豪格便指示这些左部残军围绕扬州城建筑一个个与城同高的土台,在土台上布置红夷大炮轰击扬州城墙、摧毁守军堠台上布置的火炮。 与此同时,豪格又令左部残军从运河左近开始,围绕城北和城西挖掘深壕沟战壕,试图用蛛网一般延展密布的战壕向扬州城推进,并且借战壕阵隔绝驻守扬州西门外山林制高点的刘肇基所部与扬州城的联系。 一支优秀的军队总是惯于学习的,平定县之战中遭到了大熙军的毒打后,清军将帅多多少少都在研究大熙军的战法,豪格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攻打扬州,摆明了是要啃硬骨头,豪格也算使出了浑身解数,希望能一战便攻破扬州城,以此震慑江南的明军。 扬州城北一座高地上,豪格便立营于此,大帐前设置了一道帷幕挡风,豪格立在一个堆土筑成的土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扬州城的情况。 “塔克谭回报,长江沿线未见郑家船队的踪影……”一名戈什哈在豪格身边传递着探马送来的消息:“长江江面上隐约可见明军水师的踪影,但大多悬挂的是长江水师的旗帜,郑家似乎并没有参战。” “郑家正在南洋攻打红毛番的首府,一个叫巴达维亚的城池,听说武乡贼也正趁机攻打红毛番的一座叫满喇甲的城池……”洪承畴说道:“郑家抽调了不少船舰去南洋支援,加之智顺王的水师南下威胁上海海面,郑家在江南最大的利益就是上海这个开埠之港,因此郑家此时必然集兵保卫上海,没有余力再协助残明守卫长江防线了。” “少了郑家的船队,要冲破长江防线就容易多了!”豪格点点头,用望远镜朝扬州一指:“只要攻陷扬州,长江就拦不住咱们!” 洪承畴附和着笑了笑,未置可否,豪格又向那名戈什哈问道:“刘国能、刘良佐他们的动向呢?” “回王爷,刘国能如今囤兵应天府治下、江北的江浦县,刘良佐则囤兵和州……”那名戈什哈赶忙回道:“两军都没有动弹的迹象,图尔赖所部骑兵在六合县与刘国能所部的骑兵接触过一回,刘国能所部骑兵直接撤兵往江浦方向逃遁,没有和我军作战的意思。” “刘国能麾下可战之兵大概有四万余人,此部中坚皆是流寇出身,作战悍勇,比不上孙传庭所部,但如今明军各部之中,他的实力能排第二!”洪承畴对明军各部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刘国能是个能打硬仗的,当年与武乡贼三省大战之时也给武乡贼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松锦之战时在我麾下,也是个能抗能打的人物,只是流寇习性不改,以保存自己的实力为首要,心中没有半点忠义,没有足够的利益,使唤不动他。” “至于刘良佐,此人首鼠两端、骄奢淫逸,用兵打仗很是一般,欺负百姓倒是在行,当初镇守山东之时,面对山东本地反民组成的坐寇和小股的流寇重拳出击,面对高迎祥、罗汝才所部则常常梭巡不前、怯战逃遁,即便是与之交战,也屡战屡败。” “刘良佐所部可战之兵五万余人,但战力并不强,中坚力量还是当年和他一起从山东南逃的明军,肃王爷,山东的明军是个什么鬼样子,当初您统帅正蓝旗和正红旗攻略山东之时,应该也见识过了。” 所以我军若是在扬州城下受挫,刘国能还有可能主动出击来分一杯羹,而刘良佐是无论如何不会来扬州的……”豪格听明白了洪承畴话语中的意思,赞同的点了点头:“也是,看他们两个囤兵的地方就清楚了,江浦至扬州也就两三天的路程而已,刘国能囤兵在此,就是在待机东进,而和州和扬州相距遥远,刘良佐囤兵此处,摆明了是避战。” “四五万大军在侧,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扬州是场硬仗,容不得半点疏忽和意外!”豪格冷哼一声,轻轻摩擦着手中的望远镜:“让吴三桂、祖可法他们去攻占六合,沿六合和大铜山布置防线,有他们两部掩护侧翼,足够对付刘国能了。” 洪承畴点点头,抬头看向扬州方向:“如今邵伯湖的明军水师还没解决,扬州城就没法围死,一座孤城好攻,但一座随时能得到支援的城池,只要守军军心坚定,能守到天荒地老。” “孙传庭明显不是个会动摇的人物!”豪格明白洪承畴的意思,又用望远镜看向远处的扬州北门:“本王也知道要拿下扬州,必须先斩断运河,本王已派遣金声桓、吴学礼所部自运河上游的张家沟、清水潭一带渡过运河,自东岸南下围攻卢家嘴和邵伯镇。” “明军水师总不可能一直飘在邵伯湖里,陆上据点被拔掉之后,他们也只能让出邵伯湖南逃了,而长江以北,再没有能够给他们囤兵停泊的湖泊城镇了,尚可喜的水师跟着他们冲入长江,便能彻底隔断扬州府的外援。” “肃王爷此策甚妙!我军优势便在陆上,本来就不该花费太多心思和明军在水面上纠缠!”洪承畴微笑着点点头,也看向扬州城,观察了一阵后,目光挪向西面山林之中隐隐约约的寨堡:“肃王爷,这扬州坚城该如何攻取?” “我军人多炮多,四面环攻便是!”豪格冷哼一声,望远镜猛地向西边山林移去:“至于主攻方向,扬州西门外的山林大寨,攻取此处便能于山顶修筑炮台,居高临下炮轰扬州城内,取此大寨,扬州必破!” 第931章 城内 孙传庭弯着腰紧贴着城墙移动着,清军的火炮众多,轮番发射,仿佛一刻都不会停歇,略高于城墙的土台让清军可以居高临下轰击城墙上守卫的明军,孙传庭这类将官自然是清军轰击的重点目标,孙传庭便只能收了旗帜仪仗,扮成一副普通兵卒的模样,除非是亲自去勘察敌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登城。 “宁国公!”一名将领追了上来,急匆匆的向孙传庭禀告道:“北门凌总兵急报,东虏战壕已延展至我外壕附近,东虏正在战壕之中挖掘布置炮位,并将各式中型火炮移入战壕之中,似有直射城墙之意。” “另外,东虏红夷炮队正在集火轰击北面城墙,有几段城墙出现坍塌的情况,另外城垛堆堞损毁严重,悬户和挡箭板等守城器具也有不少被炸毁,我军堠台遭到东虏重点打击,如今已损失红夷炮四门,大小火炮十余门,凌总兵请示,是否派遣勇士出城反击,击毁东虏战壕中的火炮,否则北面城墙恐怕扛不住几日。” “确实要出城反击,但还没到时候!”孙传庭摇了摇头,扬州城乃是江北重镇,本就城坚池深,加上左良玉的细心经营,城池可谓是固若金汤,在清军的狂轰乱炸之下,各面城墙依然耸立不倒。 但扬州城毕竟是一座传统中式城池,城墙还是以夯土包砖为主,建设之时也根本就没考虑到后世火炮发展的程度,左良玉对扬州的改造也是基于旧扬州城的基础上的,若要对全城进行改造,别说左良玉了,就是残明朝廷都出不起这天文数字一般的钱粮。 所以若是放任清军这么狂轰乱炸下去,扬州城的城墙必然会被轰塌的,守城本就最忌讳闷守呆守,出城反击、寻机破坏清军的火炮是必然的选择。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孙传庭直起身子,往四周看了看,满耳都是火炮的轰鸣声:“你去告诉凌总兵,要等东虏呈现出骄兵之势,才是我们寻机反击的时候,此时万万不可莽撞行事,让他谨守北门便是。” 说话间,却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动,孙传庭顺着响声看去,却见北门本就被炮弹折磨得残破不堪的城门楼子终于哗啦啦的垮塌了下来,周围不少百姓军卒都在慌乱的喊叫着,孙传庭浑身一紧,却见北门上消失了片刻的凌翔的旗帜又立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清军的火炮占尽了优势,他们不仅火炮数量大大超过扬州守军,而且炮手素质也比明军炮手更为优良,压得明军的炮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这种情况下,各门的守将自然不会蠢到躲在醒目的城门楼子里,各门的城门楼子大多都是一兵一卒都没有的摆设,但即便如此,也遭到了清军的重点打击。 “快回去看看凌总兵有没有受伤,速速报来!”孙传庭吩咐道:“让协助北门守军的义勇百姓多准备些土袋,若是城垛堆堞来不及修复,或者城墙破损坍塌,便用土袋垒成胸墙暂用。” 扬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清军此番破城,他们必然难逃一死,个个奋勇应募、捐钱捐物,孙传庭便将那些应募的百姓统统编义勇营,分出军中老兵管束,让他们承担一些辅助工作。 那名将领领命而去,孙传庭长出一口气,继续顺着城墙行走着,一路来到西门下,正见西门守将孙应元在城门洞子旁布置防务,将周围的房屋拆除,把木材家具等物运上城墙。 “宁国公!”孙应元见孙传庭到此,赶忙迎了上来,见孙传庭皱眉扫视着周围正在拆屋的义勇和妇孺,立马解释道:“东虏大军正在向西门外的战壕中移动,恐有扑城之意,末将正在增补城墙防御。” 孙传庭皱了皱眉,点点头,随意的抬了抬手:“领本阁去看看。” 孙应元一脸为难,西门外有刘肇基所部的大寨互相策应掩护,清军没法像在北门外那般直接堆土设置炮台轰击,只能先顶着明军的炮火挖掘战壕试图隔绝扬州城和城外大寨的联系,故而西门不像北门那般危险,明军对清军还处在单方面打击的阶段,但城墙上终归是危险的,万一孙传庭在西门城墙上出了什么事,这扬州城便彻底没法守了。 孙传庭却没有理会孙应元的表情,大步流星的向着西门城墙登去,孙应元也只能无奈的赶忙跟上,从亲兵手里抢过一面盾牌夹在臂弯里,紧紧跟在孙传庭身后。 孙传庭登上城墙放眼看去,却见扬州城的外壕外已是一片壕沟纵横的景象,清军挖掘战壕时掀起的泥土如同泼雨一般,城墙上的明军和远处山林中的刘肇基所部正不停的发炮轰击,但明军的两面夹击丝毫没有迟滞清军挖掘战壕的动作,对清军的杀伤效果可想而知。 “武乡军.....也教会了东虏不少东西......”孙传庭长叹一声,不知怎得,忽然想起高迎祥、罗汝才、老回回、李自成等人,这些流寇都是靠着武乡义军的操典迅速走向正规化的,而大明局势的飞速恶劣,也正是从这些流寇走向正规化后开始的。 “如今大明退到了东南,难道又会败在武乡军‘徒弟’的手上?”孙传庭忽然有些感慨,情绪有些低落,赶忙抖擞精神、抛开杂念,抽出腰间的望远镜,观察着清军的动向。 西北方向烟尘滚滚,无数清军部队正在汇集成一个庞大的军阵,不少还穿着明军军服盔甲的左部残军扛着竹梯和各式攻城器具列队钻进战壕之中,而远处旗帜招展、如同一片蓝色海洋的正蓝旗军阵前,一架架盾车缓缓推了出来,连绵成阵、一眼望不到头。 “东虏确实要攻击西门了,但不是主攻,目的应该是牵制我军,将我军困在城墙之上!”孙传庭语气中有些无奈,清军人多炮灰多,他们有充足的兵力牵制自己:“而东虏的主攻方向,必是刘肇基的大寨!” 第932章 大寨 西门外的一座小山的望楼上,刘肇基也正用着一个支架望远镜观察着清军的动向,周围的山林中明军将士们的吆喝声被远处清军震天动地的号角战鼓声压得死死的,一辆辆盾车缓缓向着西门外山林挪了过来,盾车阵后紧跟着的,是如蔚蓝的海潮一般的正蓝旗大军。 刘肇基转过身来,朝身边的军将咧嘴一笑:“干他娘的,东虏果然是盯上咱们了,没想到豪格那厮竟然直接将正蓝旗派了上来,这是打算一波就把咱们给灭了啊!” “清军兵多,攻打咱们的大寨之时,还有余力攻打扬州城!”刘肇基身边一名副将观察着扬州方向的情况:“也就是说,扬州城内不可能给咱们什么支援了,就算有零星的部伍出城,要突破东虏战壕的封锁也不容易。” 刘肇基向扬州方向瞥了一眼,没有一丝紧张的情绪,满脸的无所谓:“咱们来此山林之中建寨据守之时,便已经想到会被东虏孤立了,宁国公和咱们可是说得一清二楚的,这机会也是咱们自己求来的,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好担忧的?” 刘肇基返身向望楼下走去:“东虏主攻此地,就是因为此地最为紧要,大寨若是失守,东虏的重炮就能直接轰进城里去!咱们在这里辛苦构筑堡寨、费了这么多心力劳力,就算最后会失陷,也得扒了东虏一层皮!” 刘肇基的大寨说是大寨,实际上是一系列依托山林地形建设的堡垒营寨形成的堡寨群,原本左良玉便在此处山岗上设立了一些营寨,孙传庭收复扬州后,又在此基础上大兴土木,营寨堡垒的建设大多也参考了大熙军的操典,外设土墙,里层以装满泥土的土袋建墙,再以粗木加固,最里层再设置一层土墙,两面土墙将中间的土袋墙夹裹住,方便且坚固。 这种营寨的高度并不高,但具有一定的防炮功能,中间的土袋墙能够有效的防御跳弹和中小型火炮的炮弹,虽然也扛不住几轮清军的红夷大炮的集火直射,但除非清军的炮队和红夷重炮能飞,否则它们根本轰不到山上来。 清军的战壕阵中响起连天的号角声,无数左部残军的炮灰被强逼着冲出战壕,顶着守军的炮火向外壕墙发起进攻,他们人人都背着装满了泥土的土袋,直接将土袋扔进壕沟里填埋,然后用铲子、凿子等工具挖着壕沟后的壕墙墙角,试图将墙体挖塌。 西门的守军也在奋力还击,不少一直没有动用的火炮都被扯去炮衣集火点放,炮弹下雨一般落在壕墙前,顿时便是血肉横飞,不少左部炮灰心惊胆战的调头逃跑,但督战的左部官兵早已手持弓箭分布在前沿战壕的各处,凡是逃跑的炮灰,便乱箭射杀。 与此同时,自西北两面向山林大寨逼来的清军也骤然提速,一辆辆盾车飞快地列成一条条长阵,阵后紧跟着一门门火炮和各式火器,正蓝旗的马甲便吊在最后压阵,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传令各部准备,去跟陶参将说,让他们的炮队按耐住性子,没本将的命令绝对不要开火,违令者立斩!”刘肇基在山顶上看得分明,占据着制高点、再加上从襄阳那边采购来的支架望远镜,让他能清晰的观察清军的动向和兵力配置,而山林大寨周围林木繁密,会给清军的侦察和炮击造成极大的困扰。 刘肇基自然不会浪费这点优势,他将手中的炮队分成几队,大多藏在堡寨之外另设阵地,只等清军攻山之时,再突然开火。 清军的盾车阵越来越近,刘肇基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兵摇动大旗,山林之中阵阵战鼓擂响,随即很快就被炮声盖过,三发炮弹在空中呼啸而过,砸向清军的盾车阵,两发射失,有一发砸在地上高高跃起,撞中一辆盾车,盾车挡板被撞得粉碎,但炮弹却陷入了挡板后的土袋之中,那辆盾车停了下来,重新绑上一个新的挡板,继续向前推进着。 “还得再放近一些.......”刘肇基心中默念着,像他这样的明军将领,没有军校给他们提供系统性的培训和教育,也没有参谋给他们提供协助,只能靠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经验,一点点从零开始学习。 清军的盾车阵又挺进了一些,明军再一次开火,依旧是三发试探性的炮击,这一次效果明显好了许多,一辆盾车被撞毁,炮弹突破了土袋的阻滞,在盾车后撞出一片血雾。 刘肇基的大旗摇动,鼓号声急促了起来,各个山林堡寨中的火炮纷纷开火,数十发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清军的盾车阵顿时散乱了起来。 但清军的反击也来得很快,盾车阵的阵型变了变,大部分依然拉成一条长阵向前推进着,有些盾车却分了出来,环绕成一堵木墙,掩护着木墙后的清军布置火器。 不一会儿,只听得“嗖嗖嗖”的声音响了起来,数十道白烟在那些木墙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歪歪斜斜、不规律的醒目轨迹,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弹扑向山林之中。 清军的火箭弹质量并不高,有几发发射之后就凌空爆炸,还有一发一头栽进了清军的盾车阵中,吓得周围推车的包衣和左部炮灰乱窜乱逃,更多的则是在空中做起了布朗运动,不知飞去何方,但也有十几发火箭弹准确的扑向刘肇基的山林大寨。 “东虏要放火烧山?”刘肇基一脸疑惑,哪怕是大熙军的改良火箭弹,爆炸威力也并不高,不可能动摇山林大寨的防御,如今的火箭弹最广泛的运用方式,便是在里头填满火油用来纵火,山林大寨周围林木茂密,确实是最适合纵火的好地方。 但孙传庭建设山林大寨时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各处寨堡周围都设置有专门的防火壕、砍伐出一片防火带,再说了,大火一起,清军还怎么攻山? 刘肇基的视线随着那些火箭弹一起落在山林之中,看着他们炸成一个个火团,随即淡淡的黄雾飘散出来,刘肇基顿时反应了过来:“他娘的!东虏要放毒!” 第933章 放毒 清军确实要放毒,这些山林堡寨的高度并不高,但也不是红夷大炮能够直射到的,清军的臼炮并不多,大多还是威力很小、使用炮子的老式碗口铳,不可能像大熙一样光靠火炮就能解决大部分的山林堡垒,只能拿步兵去搏杀。 但派出步兵夺山之前,自然是能尽量削弱守军的力量最好,豪格便把军中的火箭弹都集中了起来,填入各式毒药毒弹,试图用毒气尽量杀伤守军。 越来越多的清军盾车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火箭弹腾空而起,砸进山林之中便释放出一阵土黄色的毒烟,不一会儿,扬州西门外的山林便被一片薄薄的毒雾笼罩,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连扬州城内都能闻到。 失控的火箭弹坠落在清军的盾车阵中,也渐渐连起了一层薄雾,推车的包衣和左部炮灰防御低下,吸入毒烟后便四肢发软、呕吐不止,清军的盾车阵渐渐有些混乱,督战的正蓝旗马甲分出几百人纵马在盾车阵中飞驰穿梭,用马鞭乱打乱挥,嚷嚷着让包衣和左部炮灰不要顾忌毒烟继续前进,甚至拔刀杀了几个吸入毒烟后软倒在地的包衣炮灰,以此杀鸡儆猴。 毒烟的效果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会被山风吹散,正蓝旗必须在毒烟消散的那一刻就立马发起进攻,不给守军调整和喘息的时间,所以军阵的推进一刻也不能停,哪怕那些包衣和左部炮灰统统被毒烟熏死,正蓝旗的甲兵也得自己推着盾车往前冲。 好在那些失控的火箭弹爆发出来的毒烟并不能覆盖清军的整个进攻区域,清军的盾车绕开毒烟弥漫的区域,继续向着山林大寨挺进。 山林大寨中的明军却没有清军那般轻松,浓烈的毒烟几乎覆盖了山林中各处寨堡的每一个角落,一时不备吸入毒气的明军都早已被熏倒在地,有些症状严重的满脸紫青,呕吐着粘稠的污黑鲜血。 毒气对于明军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明军自己也在大量使用各种毒烟毒弹,刘肇基对清军的毒气攻势也有准备,见到毒烟弥漫的那一刻,立刻下令兵将用浸满了水的湿棉布裹住口鼻,以此抵挡毒气的侵入。 但清军在毒料之中混入了不少花椒和胡椒等刺激性植物,爆炸燃烧之后产生的毒气对眼睛的熏燎刺激也极大,凡是被毒烟熏到的明军将士无不双目红肿、流泪不止,若接触得久了,双眼甚至会渐渐模糊起来,看不清事物,如同盲人一般。 好在山林之中还有微风穿过,这些毒烟不会笼罩太久,会渐渐被山风吹散,对明军造成的伤害并不大。 刘肇基一双眼红得如兔子一般,双眼火辣辣的疼,眼泪决堤一般不断喷涌而出,刘肇基却顾不得去擦拭,一手拿着湿布捂着口鼻,一手扶着栏杆,直直挺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瞪着双眼透过层层黄雾毒烟查看着远处清军的动向,浓烈的黄烟也遮挡了守军的视线,让守军的反击显得凌乱不堪,炮弹准头极差,纵然轰中几个倒霉蛋,也阻挡不了清军盾车阵的推进,而清军则趁机不断提速,向山林大寨的挺进速度越来越快。 “传令各部停火!”刘肇基转身向身边的亲兵吩咐着,如今这情况,火炮拦不住清军的推进,与其浪费弹药,不如暂且停火、示敌以弱:“咱们要把东虏放进山林里打,两军搅在一起,东虏总不可能对自己人放毒!传令全军,准备搏战!” 周围的亲兵领命而去,黄雾弥漫导致各个堡寨互相交流的旗号都没法使用,只能让亲兵多跑几趟,人肉传递消息。 守军的炮火渐渐的停了,清军的军阵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似乎以为守军都被毒气熏死了,推进的速度更快,不一会儿便来到最外围的山岗脚下,一队正蓝旗的马甲从压阵的队伍中飞奔而出,数百人齐声高喊道:“肃亲王军令!先破西门外大寨者,此战得记首功、抬旗享福!怯战逃跑者,全家处死!” 待毒烟渐渐散去,呜呜的号角声响起,盾车后推车的包衣和左部炮灰蜂拥而出,扛着一架架木梯竹梯扑向外围山岗的堡寨,也有不少人沿着山道扑向主山上的大寨,明军的火炮又一次轰鸣起来,炮弹如石头投入大海之中一般,溅起一层层涟漪和鲜红的水花。 “咚咚咚”的鼓声响彻天地,清军三百多面牛皮大鼓一同擂响,气势如山崩地裂一般,那些包衣和左部炮灰仿佛也被鼓声鼓舞起无边的勇气,乱喊乱叫的顶着明军的炮弹攀山而上,弓箭射出的箭矢和三眼铳喷出的铅弹如飞蝗一般布满了天空。 明军也不示弱,堡墙寨墙上火光响成一片,泼雨一般的铅弹形成了一道道钢铁风暴,在攻山的清军之中炸出一片片血雾,明军还将一串串绑在一起的震天雷投掷出去,这些震天雷顺着山体滚入清军人堆之中,爆炸声响,便是铁片铁角四飞,如同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倒了一片片的攻山清军。 “去传令乙邦才和马应魁,让他们在外围坚守一阵,便可向大寨退却!”刘肇基将湿布狠狠摔在地上,通红的双目看向远处正蓝旗的军阵:“咱们得让东虏的甲兵冲入山林才行!” 战事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外围各处山岗下便已是尸堆如山,正蓝旗的军阵前也用逃跑的包衣和左部炮灰的人头插成了一片人头丛林,明军在外围的守军开始逐步后撤,清军的旗帜在外围堡寨之中疯狂摇动着。 正蓝旗的军阵中传来一阵阵号角声,正蓝旗的甲兵终于开始了行动,他们见明军守御了半个多时辰便被迫退却,对明军的战力嗤之以鼻,自然不会将首功让给那些包衣奴和左部炮灰,人人争先恐后的纵马冲来,到了外围山岗下便跳下马来组成步兵阵列,经过训练的战马大多能够自己返回军营,而正蓝旗的甲兵则踩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沿着山道向主山上的大寨发起进攻。 “来得正好!”刘肇基冷笑几声,身后大旗摇动,远处藏在山林之中的炮队也挥起了令旗:“开炮!把炮弹都打出去!让东虏好好吃个饱!” 第934章 借题 黄昏时分的清军大营之中,哀嚎声一刻不停,充斥了每一个人的双耳,营外挖掘了好几个大坑,清军的军官正在一旁清点着坑旁的一具具尸体,清军八旗之中都有抢回同袍尸首的军令和习惯,但这些辛苦抢回来的尸体却大多是要烧掉的,以免形成疫病。 与此同时,清军的中军大帐之中,几名正蓝旗的将领被粗绳绑缚着,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豪格怒气冲冲用马鞭指着他们怒骂:“一群蠢货!无能之辈!憨蠢至极!本王提拔你们是为了什么?就是要你们奋力作战、攻坚克难!你们是怎么报答本王的?啊!一仗就损失了六七百个精锐甲兵,还全军大溃!那些攻打扬州的新编绿营和你们的包衣奴都没你们溃得那么快!” “正蓝旗从来都是足额足饷、每日勤练,吃着最好的米、用着最多的金银、配备着最好的装备,就是满洲八旗之中,本王都可以夸口正蓝旗是当今战力最强的一部,结果你们是如何使用这支强军的?轻敌冒进,挤在人家的炮口下挨炸,被明军炮击之后又张皇失措,前锋主将竟然夺路而逃,以至于全军大溃!” 豪格喘了两口粗气,怒火却没有压下去一点,反倒更为愤怒:“本王把你们派上阵,是为了一战攻破明军的山林大寨,以此震慑扬州守军,结果你们却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看笑话也就罢了,正蓝旗倾巢而出而大溃而归,明军士气会高涨到何种程度?扬州城又会难攻多少?你们这群蠢货,该死!该死啊!” “王爷饶命啊!”正蓝旗新任的固山额真一头磕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求道:“王爷,是奴才无能、奴才憨蠢,奴才万万没想到明军被毒烟熏过、见我大军扑来之后,竟然还有死守山林大寨的决心,一时轻敌误中了明军奸计,求王爷饶奴才一条性命,奴才愿意白身充披甲人赎罪......” 一众将领都磕头求饶起来,豪格本来也没有重处他们的意思,马佳阿思哈这些反对南征的逃跑之后,豪格提拔上来顶替他们位子的,自然都是他自己的亲信,如今一场小挫就将自己的亲信杀个干净,豪格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 “看在尔等往日勤勉忠心的份上,死罪可免!”豪格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但活罪难逃!每个人赏三十鞭子,全部以白身暂领原职,戴罪立功!” 那些将领磕头不迭,一个个千恩万谢,豪格的戈什哈走上前来,将他们统统拽走,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洪承畴待人走干净,这才出声问道:“王爷,您当真准备一个不杀,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这些章京额真什么的,都是本王提拔上来的亲信,杀了他们,正蓝旗的人心就要散了!”豪格皱了皱眉,有些狐疑的看向洪承畴:“洪先生,你那番话,是想要干什么?” “王爷的亲信,确实不能统统杀了,但这一仗打成这样子,王爷还是要挑几个人杀鸡儆猴为好!”洪承畴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献策”道:“王爷刚刚也说了,这一仗正蓝旗是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明军不用说,孙传庭本就是个死硬的人物,他手下的将官兵卒原本再怎么心虚胆怯,如今士气都被鼓舞起来了,这扬州城就因为正蓝旗在山林大寨的那场溃败,让我大军再也不可能轻松的一战而下了,甚至很可能我大军要在扬州城下盘桓很长一段时间。” 豪格眉间皱成一团,双眼盯着大帐中的地图没有说话,洪承畴继续蛊惑道:“还有各部汉军和新编绿营,他们自入淮扬以来,也算是奋力作战、尽心尽力了吧?但他们流血流汗,抄掠的财物、夺取的钱粮却大部分都被分配给了正蓝旗,原本他们也无所谓,毕竟正蓝旗战力最强,日后遇上硬仗血仗还得依靠正蓝旗当刀锋。” “可如今只是攻打一个孤悬于城外、兵马不过数千的山林大寨而已,本该充当刀锋所向披靡的正蓝旗却一战而溃,表现得甚至还不如左部的炮灰,王爷,那些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他们平日里上缴的缴获分给正蓝旗大部分值不值得?他们往日吃糠喝粥、正蓝旗吃肉喝酒,又值不值得?” 洪承畴顿了顿,冷笑一声:“就算是在正蓝旗中,那些甲兵余丁一旦犯错便有掉脑袋的风险,那些官将犯下这般大错,却只是挨了一顿鞭子而已,他们又会怎么想?王爷,统军之道在于严明军法,军法不严,则各部必然散乱不堪,还如何去啃孙传庭这块硬骨头?王爷担心正蓝旗人心散了,放纵不法,难道人心就不会散了吗?王爷您难道就不担心这十几万人马的人心都散了吗?” 豪格眉间越皱越紧,语气中却渐渐填满了犹豫:“洪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拿他们的人头严明军法?但他们都是往日里坚定支持本王的将官,杀了他们......谁还敢支持本王?” “他们真的是一心支持王爷吗?”洪承畴摇了摇头:“山林大寨对此战有多么紧要,他们若真心支持王爷,哪里会不知道?又怎会挨了炮击之后便大溃逃跑?他们只是逐利而已!王爷平日里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养成了骄纵之气,他们又是满人,总有一条退路,骄兵悍将、退路无忧,又哪里会真心支持王爷呢?又怎会情愿把自己的性命送在这扬州城下呢?” 豪格浑身一震,心中还在犹豫,一名戈什哈忽然奔进帐中,捧着一个木匣子跪倒在地:“王爷,扬州城内送来这件东西,说是孙传庭送给您的礼物。” 豪格取过打开匣子一看,却是一件汉人女裙,他也是熟读《三国演义》的,哪里不清楚孙传庭这份“礼物”的意思?当即勃然大怒,怒喝道:“孙传庭!欺本王太甚!若攻陷扬州,本王要亲自取其人头!” “王爷,孙传庭为什么会送来这份礼?王爷心中应该也是清楚的......”洪承畴也没想到孙传庭的这份礼来得这么巧,当即借题发挥道:“王爷,此时挑几个人处置了,还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的无能轻敌以致战败,胜败乃兵家常事,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若是一个都不处置......军心一散,到时候看笑话的可不止孙传庭了,京师的那些人,怕是翘首以盼。” 豪格本就怒火中烧,哪里还有理智去分辩?当即怒喝一声:“就依洪先生的法子办!来人!去把那些蠢货押回来!” 第935章 发挥 几名正蓝旗的将领被豪格的戈什哈生拖硬拽的从大帐中拖了出来,有人吓得双腿发软、一张脸毫无血色如同白纸一般,有人惊惧万分,痛哭流涕的不断高声哀求着,有人一副死心的模样,垂着头乖乖被戈什哈押赴刑场。 还有人满脸愤恨,大吵大嚷的怒骂不停:“他奶奶的!爷爷当年跟着五爷征杀,豪格你还是个小毛崽子呢!若不是爷爷支持你,你他娘能坐稳这正蓝旗的旗主之位?爷爷对你一贯恭敬,没想到你却过河拆桥!狗娘养的!爷爷便是做了鬼,也要等着看你怎么给十四爷割了脑袋!” 或许是因为那人骂得太过难听,让本就在暴怒之中的豪格更为愤恨,一名戈什哈冲出大帐,来到那人面前,狠狠扇了几个耳光,用手里捏着的破布将他的嘴堵上。 “堵嘴干什么?”洪承畴捧着铜手炉、戴着貂皮帽、披着狐皮大衣,站在大帐附近,一副看戏的模样,砸吧着嘴低声说道:“让他多嚷嚷几句、让正蓝旗的将官兵卒都听个清楚不好吗?那些家伙也是没卵蛋的,死到临头了,还不破口大骂一番?” 一旁的佟盛年将洪承畴阴阳怪气的自言自语听了个真切,左右看了看,却见周围围观的正蓝旗将官一个个面色凝重,不少人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军将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瞥向豪格的大帐,眼神中满是不安和愠怒。 “洪先生这招借题发挥之计用得巧妙!”佟盛年压着声音,由衷的赞叹道:“肃亲王是被洪先生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这几颗人头落下,正蓝旗的将官兵卒,都要跟豪格离心离德了。” “豪格也有三十余岁了,但他本质上,其实还是个依赖于别人的孩子!”洪承畴语气平淡的评价着,仿佛聊天一般:“过去,他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皇上帮他把路给铺好,他只需要执行便是,他看似久在山东镇守、独当一面,但实际上他在山东的所行所为大多都是听从皇上的安排,根本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经验。” “可如今他和皇上闹翻了,到了需要自己拿主意、自己定战略的时候,他却是束手无措、一片茫然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他心中比谁都慌乱......”洪承畴淡淡一笑,一根手指从铜手炉上竖起指向自己:“这便是旁人最好的趁虚而入的时机,而我抓住了这个时机,我来帮他定夺战略、我来帮他下定决心,就像当年皇上在他背后指点一般,豪格在皇上的遮蔽下活了三十多年,早就习惯了有人在背后的感觉,所以他对我.....言听计从!” “只是洪先生这个背后之人,不会像皇上那般把肃亲王当儿子看待!”佟盛年呵呵笑道:“肃亲王对你言听计从,早晚被你卖了,还帮着你数钱。” “我是要捧豪格做大清皇帝的!”洪承畴冷冷一笑:“大清皇帝啊!那张龙椅应该值不少钱财吧?” 佟盛年附和着笑了笑,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鼓响,不一会儿,几颗人头高高挂上了一个旗杆。 “正蓝旗军心涣散,豪格等于是断了一臂!”洪承畴仰头看着那几颗人头:“孙传庭不简单,‘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孙传庭送来那件礼物,就是为了激怒豪格,让豪格没心思去冷静的吸取教训、总结经验、调整布署,反而因怒而兴兵,短时间内大举攻打扬州!” “如今这时候,扬州的守军刚刚因得胜而士气大振,而清军呢?他们都是抱着抢劫的心思来的,不少人还以为扬州的明军和以往左良玉部明军一样一推就倒,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激烈抵抗,顿时便迷茫无措,加之战力最强的正蓝旗刚刚挫败,军中弥漫着一股惶然失措的情绪,军心也有不稳的迹象。” “洪先生当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佟盛年重重点了点头:“咱们这些主将知道孙传庭不好对付,心里都有准备,但架不住底下那么多将官兵卒轻敌骄慢的情绪,如今一时受挫,军政确实有些彷徨,此时最该做的,便是暂且停兵,将军心好好收拾收拾,然后再发起进攻。” “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豪格战场征杀数十年,若是冷静下来,自然也该明白这个道理!”洪承畴摩擦着铜手炉,双眼微微眯了眯:“孙传庭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就是要想方设法的激怒豪格。” “若豪格此时发起进攻,必然会是一场败迹,即便兵马不会怎么损失,军心士气也会动荡不安,豪格坐拥十几万大军,却不得不暂且停攻很长一段时间用来收拾军心,这扬州城也就有了喘息的时间。” “肃亲王正在气头上,但毕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将,只要有人劝谏,肃亲王必定能够反应过来,识破孙传庭的计策!”佟盛年扭头看向旗杆上挂着的那几颗人头:“但如今这般情势下,谁还敢直言进谏去触肃亲王的霉头?还是那句话,洪先生这招借题发挥,当真用得巧妙。” 洪承畴淡淡的点点头,忽然问道:“佟都统,今日这一战,你也试过扬州明军的成色了,你觉得这扬州能破吗?” “孙传庭不简单,但他可战之兵实在不多,而且扬州守军虽说超乎寻常,但还是比不上咱们的精锐兵马的......”佟盛年分析道:“要破扬州不容易,但并非打不破,只不过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洪承畴未置可否,仿佛是在转移话题般说道:“我刚刚已经劝说过了豪格,正蓝旗丢的脸面,要让正蓝旗自己夺回来,正蓝旗会继续主攻山林大寨,但以如今的情况来看,他们是必然拿不下来的。” “这是好事,正蓝旗啃不动了,就得换你们汉军旗上了,他们两败俱伤,你们正好去摘桃子,佟都统,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扬州城能不能破无所谓,但山林大寨必须拿下来!正蓝旗拿不下的地方,你们汉军旗抢下来了,未来豪格到底能够依赖哪支军队,想来他心中再不会有什么犹豫了!” 第936章 密信 扬州战事激烈,每日都有驿马快船飞驰入南京,送上一封封加急的军情奏报,但南京城内似乎没怎么受扬州战事的影响,除了不少官绅富商收拾家财、携带家眷逃去了浙江和福建,南京的百姓士人们依旧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生活与往日无异。 秦淮河上也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模样,花船游船一刻不停,温婉的歌声在整条秦淮河上回荡着,每一个到此的士人都得感叹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然后毫不犹豫的冲进秦淮河中寻欢作乐。 一身富商打扮的韩阿六也在一艘花船上,将一叠叠摘抄的军情整理好,推到连翘的身前:“这是今日江北送来的军情急报,东虏连日攻城,损失颇多,如今已暂停用兵,只将所掘战壕继续向东面和南面延展,试图将扬州围死。” “另外金声桓所部攻陷了邵伯镇,守军退往卢家嘴,应廷吉奏报卢家嘴只有木寨防御,东虏正在调用红夷重炮准备围攻卢家嘴,应廷吉请示兵部,准备放弃邵伯湖南撤,忠贯营兵马撤入扬州助守,水师则退往长江南岸协防,陈子龙已经同意了,公文此时应该已经在送往卢家嘴的路上了。” “东虏攻打扬州已五日有余,终于是把邵伯湖拿下来了.......”连翘皱着眉翻阅着奏疏:“邵伯湖沦陷,扬州的运河航道便向东虏敞开了,东虏可以纵舟船运送兵马从东南两面攻击扬州,而且能彻底断绝扬州对外联络的通道,孙传庭面对的局势又复杂了许多,日后要收到扬州的消息和军情,也困难了许多。” 韩阿六点点头,继续汇报道:“自东虏围攻扬州以来,到孙传庭最后一次报功,正蓝旗的甲兵估计损失了千人左右,大多都是在围攻扬州西门外的山林大寨时产生的死伤。” “孙传庭奏报,正蓝旗已有畏战情绪,如今作战之时梭巡不前、畏首畏尾,常常驱赶包衣余丁和左部残军上阵,甲兵名曰压阵,实际上却是躲藏在后,只在包衣余丁和左部残军溃败之势再也遏制不住后,才会上场打一轮,而且浅尝即止,往往只以火炮和火箭弹乱射,极少纵兵攻山。” “东虏满八旗中,不对,东虏所有部队之中,只有正蓝旗从未欠饷、从未挨饿……”连翘面上浮现出一股疑惑之色:“正蓝旗拿着最厚的饷、配备着最好的装备,平日操练也算是勤勉,怎么一打起来,面对的还不是孙传庭的勇卫营精锐,却表现得甚至还不如投降豪格的左部残军?” “战争终究还是看人的,正蓝旗军心已经散了,又没有拼死作战的目标,自然是保命要紧!”韩阿六冷笑几声:“正蓝旗跟着豪格南下,是为了来江南抢掠的,抢掠就是为了享福,若是战死沙场,一具尸体还能享什么福?所以正蓝旗的军兵,又哪里会愿意拼命?” “靠抢劫鼓舞军心的军队,军心也是最容易溃散的!”连翘评了一句,将一封奏疏合起:“这是好事,战事持续下去、东虏久攻不克,扬州城内的军民渐渐就会有了能守住城池的信心,抵抗得会愈发激烈,正蓝旗付出了意料之外的巨大伤亡,原本支持豪格南下的军将兵卒,没准也会转换立场,站到豪格的对立面去。” “豪格和洪台吉闹翻,自作主张领十几万大军南下,结果第一仗就久攻不克,脸面丢尽了不说,心中必然是心急如焚的……”韩阿六接话道:“心慌意乱,就会举止失措,这时候若有人推波助澜,豪格没准会对正蓝旗大开杀戒。” 连翘微微一笑,轻轻点头:“我们有个人安插在豪格身边,若说推波助澜,没人比他更会抓时机。” 韩阿六心中清楚那人是谁,军情处的谍探和下线对内部人员都是保密的,但像他这种干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的军情处高层,一些蛛丝马迹就足够让他确定同僚的身份了,但他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和连翘相视一笑。 “孙传庭在扬州守的很不错,但如今邵伯湖失守,扬州彻底沦为了孤城,豪格也能抽出大批兵力来围攻扬州,扬州此时才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连翘面容严肃了起来:“六号,之前你报告说残明朝廷派了几波钦差去劝说刘国能和刘良佐出兵牵制东虏,今日找你来,一是为了这些扬州的军情,其次也是因为他们两个的事。” 韩阿六皱了皱眉,坐直了身子,连翘起身在一旁的桌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张密信来:“残明朝廷派了人,江南的官绅豪门也派了人,他们同样准备劝说刘国能和刘良佐,让他们‘入卫’南京。” “残明朝廷掌握的刀子,大部被困在扬州,此时刘良佐、刘国能他们万一反乱,南京还真的有沦陷之危!”韩阿六心中暗惊,接过密信仔细看着:“朝廷劝捐补饷一事闹得江南的矛盾不断在激化,前几日苏州也闹出一场奴变,上万工坊工人造乱打砸工坊、撕毁身契,江南的官绅豪门一面恼怒朝廷劝捐,一面又担忧朝廷无力镇压奴变,他们心有异志并不奇怪。” “但是如今这个时候,他们若是造起乱子来,导致扬州失守,东虏便要冲入江南了,他们岂不是害人害己?” “利令智昏,从来如此!”连翘淡淡的评价了一句:“也许在他们心里,就算东虏冲入江南,他们还可以出钱出粮保个平安,甚至能像山东孔家那般直接投降,继续在满清享福,毕竟东虏对这些汉人豪门一贯还算客气。” “只可惜东虏这次是来抢劫的,他们这些富贵人家,一个都逃不过去!”韩阿六冷哼一声,将那封密信叠起:“此事我们只能私下里做些准备,如今残明朝廷好歹还有高弘图这个温和派做缓冲,劝捐一事,闹得凶的州县也都停了不少,和官绅豪门还没撕破脸。” “而且刘国能和刘良佐没有江南官绅的倾力支持,就没有充足的粮饷和利益去收买手下的军将跟他们一起造反,局势还能维持。” “但这封密信若是送上去,残明朝廷不想处置也得处置了,到时候矛盾便会激化到不死不休的程度,刘良佐和刘国能必反无疑!” 第937章 收买 刘国能骑着一匹黝黑雄健的战马,沿着长江缓缓向上游踱去,直到远远看见远处漫山遍野招展的旗帜和错落有致的军帐,这才勒住马,眯着眼细细观察着。 身边传来一声倒抽凉气的声音,刘国能嘴角牵出一丝微笑,马鞭遥遥一指:“诚意伯,你看看,东虏在咱们面前摆了数万人马,这是在防着咱们驰援扬州呢。” 诚意伯刘孔昭,大明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的后代,所谓“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刘伯温为大明开国献策献计、立下汗马功劳,但他这个后代子孙却没什么才干,酷爱党同伐异,崇祯年巴结温体仁迫害东林党,残明朝又巴结马士英继续党争。 在马士英之乱中,刘孔昭身为南京京营提督操将,乃是最先领兵冲进南京城政变的勋贵之一,但他的逃跑技术明显比其他勋贵高出一大截,镇江兵马一到,刘孔昭便心知不好,当即抛下部众和妻儿家眷孤身逃跑,隐姓埋名躲在了浙江。 刘国能很清楚,刘孔昭这种朝廷认定的逆贼首领,能在浙江藏这么久,而且躲过了朝廷数次通缉清查,没有人帮忙是绝不可能的,如今他又大摇大摆的来到自己军中,显然地方上的某些势力和朝廷的矛盾已经激化到几乎公然对抗的程度。 所以刘国能将刘孔昭带到了前线来,虽然没法直接带去扬州,但看看六合等地的清军,也能让刘孔昭和他背后的人清醒清醒,不会提些拍脑袋的意见。 “在六合的东虏,乃是汉军旗的吴三桂、祖可法等部,他们的部下大多是当年的关宁辽军改编而来的.......”刘国能静静的看着远处的清军防线,仿佛是在聊天一般:“关宁军,战力比本伯这些流寇出身的弟兄强得多,人数虽然不及本伯,但要突破他们救援扬州.......难得很!难得很!维持个牵制对峙的局面,对本伯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国能转过头来,向刘孔昭灿烂一笑:“诚意伯,之前朝廷派来的钦差,本伯便像今日一样把他们领到这来遥观东虏营寨军阵,对他们,本伯说的也是那些话,只可惜朝廷担忧着扬州的局面,一直听不进去,派了一波又一波的钦差,中官、御史、阁臣派了个遍,就是要逼本伯出战!” “若无东平伯在此力拒东虏,扬州恐怕早就沦陷了!”刘孔昭面色都有些发白,喉间“咕咚”一声,强行挤出满脸的笑容,奉承道:“此番扬州能够稳守这么些时日,全靠东平伯在侧翼牵制,朝廷对此该是心知肚明的,却依旧强逼东平伯出战,这是让东平伯去送死啊!” “若是朝中的阁老同僚们,都像诚意伯这般明智就好了......”刘国能淡淡一笑,见清军的营帐前烟尘滚滚、一队甲骑飞驰而来,当即调转马头向着江浦方向奔去,一边还没忘了和刘孔昭“聊天”:“说实话,吴三桂、祖可法他们若是打过来,本伯都不一定抗得住,还要本伯主动进攻?怎么可能打得过?本伯若是全军覆没了,东虏又有了数万可调用的兵力,扬州还如何坚守?复社的那些娃娃们,哪里懂得什么兵事?” 两军对峙,双方军队的控制范围本就相隔不远,刘国能等人纵马狂奔了一阵,一支刘国能所部的骑兵迎了上来,那支清军甲骑本就是为了驱赶的,见状也没有再进行追击,纷纷调头回营。 “再说了,若是要我军主动发起进攻,总不能兵部发道文就算了吧?”刘国能缓下马速,继续之前的话题:“粮饷呢?当初马士英就哄着左良玉,如今复社又哄着宁国公,咱们这些人就是后娘养的,年年被拖欠饷银,军中的粮饷都是本伯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一大部分,这支军队才没有散了架。” “或许朝廷就是想要东平伯的部属散架,朝廷只信任宁国公,其他的掌军新贵,少一个,朝廷都能高兴一年!”刘孔昭有些气喘吁吁,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但蛊惑的话语却脱口而出、无比流利:“东平伯,您也应该听说了朝廷在江南劝捐一事,复社肆意盘剥,劝捐之酷烈,比当年万历朝之税监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于江南民乱奴变愈演愈烈,在下请问,复社不惜将整个江南陷入大乱而盘剥的无数金银钱粮,有多少分到了东平伯这里呢?” 刘国能微微一笑,停住马,微笑着看着刘孔昭说道:“这么说来,诚意伯那里是有不少金银钱粮准备分给本伯了?” 刘孔昭没想到刘国能直接就摊牌了,微微愣了愣,赶忙点头道:“确实如此,东平伯应该也猜到了,在下不是自己要来和东平伯拉关系的,也不是单纯来这江北转一转的,如今复社最为倚重的孙传庭被困在江北,复社在江南能调动的兵力,只有傅宗龙、谢三宾几部数万人马,大多是新募之兵,还要分散驻防在长江防线上,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拨乱反正、让朝廷走向正轨的好机会!” 刘孔昭的语气很是激动,刘国能瞥了他一眼,心中猜测江南的官绅起了反乱之心,恐怕不仅是因为劝捐之策激化了他们和朝廷的矛盾,还和这些逃去浙江的马士英和左良玉的余党在其中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本伯若是要主动进攻东虏、救援扬州,朝廷需要给本伯的兵马补发的饷银就是个不小的数目......”刘国能淡淡的笑着:“若是要帮你们做事,本伯的开价,不会比跟朝廷的要价低的。” “东平伯放心!朝廷出不起钱粮,我们一定能出得起!”刘孔昭哈哈一笑:“东平伯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东平伯若是要得少了,我们反倒不安心。” 刘国能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你们应该不会只来江浦,不知你们给刘良佐开的价是多少呢?” “东平伯放心!”刘孔昭又是哈哈一笑:“一定比给您的低!” 第938章 坐观 江浦县原名浦子口,洪武年间,朝廷从滁州、扬州府六合县划出六个乡,合并为新的江浦县,以浦子口城为县治所,并驻屯应天卫在此,江浦县成为应天府长江北岸防区的中心,军队装备后勤的储存基地,周边卫所也逐渐增加至十余个,驻军五万有余。 但随着永乐皇帝的迁都,应天府成了大明腹地,江浦县也逐渐失去了其军事职能,变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县城。 如今江浦县中又一次涌入了数万大军,街上随处可见三五成群闲逛着的军汉,甲胄齐全的铁骑时不时穿街而过,若是刘国能回城,排场便更为煊赫,一整条街道都会被披甲持刃的军卒占满,百姓们都被驱赶了出去,然后便是甲骑开道,簇拥着刘国能回到他充当衙署和住处的一所官绅大宅之中。 大宅之外,刘国能所部的官将谋士都早已等待在宅外,刘国能和刘孔昭一齐跳下马来,刘国能满面笑容的拽着刘孔昭一齐进了宅子,又吩咐家奴准备酒菜、摆设宴席招待刘孔昭,一直闹到深夜,才渐渐散去。 但刘国能却没有休息,寻了一间面朝宅院池塘的小楼,召集了几个亲信部将商议,一张脸被美酒染得通红,捧着一碗醒酒汤,半躺在一张摇椅上,一边观赏着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池塘,一边将刘孔昭的来意向几个亲信说了个仔细。 坐在刘国能身侧一名雄健的将领听完,眉间轻轻皱了皱,立即说道:“我等都是跟着东平伯一路征杀过来的老人,官军也打过、流寇也打过、东虏也战过,武乡贼咱们也交手过,东平伯对咱们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我等自然是唯东平伯是从,东平伯说怎么做,上刀山,下火海,我等绝无二话!” 其他的亲信将领闻言,也赶忙跟着表忠心,刘国能微微一笑,语气却很平淡:“杨彦昌,老杨啊,你对额忠心,额心知肚明,你们这些人都是额最信任的弟兄,比额的妻儿还要信任!所以今夜才会找你们来商议嘛。” 杨彦昌知道刘国能是在点他,让他不要装样子、摆姿态,刘国能用家乡话和他们交谈,就是在提示他们畅所欲言,杨彦昌当下也不再周旋,直言不讳的说道:“大王,咱们这些人,叛了流寇当了明军,能有什么忠义之心?若是江南那批官绅能出得起价,咱们帮他们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杨彦昌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大王,咱们若真按他们的要求渡过长江清君侧,扬州守军的军心必然大乱,扬州若是失守了,东虏真能满足于江北、不再南下了吗?东虏若只是为了抄掠江北,花那么大的力气攻打扬州作甚?江南那些官绅不懂兵事,以为到时候给东虏出些钱粮收买,就能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退兵而去,依小的看,完全就是幻想!” “杨大哥说得对!”一名将领附和道:“大王,就算不考虑这些,咱们若是渡江南下,这毕竟是造反啊!如今咱们不比以前了,当年大伙都饿着肚子,不造反就活不下去了,如今好歹还有一口吃的,咱们这些人必然是紧紧跟着大王的,可下面那些军将兵卒,又有几个愿意去做这遗臭万年的掉脑袋的事?” “但那些江南官绅开出的条件确实挺诱人的!”一名将领犹豫着说道:“那么多钱粮金银,真就一点不要?” “当然不能一点不要,要额做事,总得先给点定金吧?”刘国能冷笑一声,朝杨彦昌点点头:“额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听那些江南官绅的话,和那刘孔昭交际,一是为了吃口定金,二也是给弟兄们谋个好前程。” 杨彦昌眉间一凝,赶忙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准备将那刘孔昭押去交给朝廷、将江南官绅卖了,从朝廷那里讨些赏赐?” “不是讨些赏赐,而是要做孙传庭那样的平乱功臣!”刘国能看向天空中的繁星:“江南的官绅为什么会找到额这里来?因为江南的局势,已经渐渐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了,江南官绅对朝政的不配合,让复社越来越没有耐心,他们的行为也越来越激进,虽然如今还有高首辅拦在中间缓和,但高首辅又能拦得了多久呢?” “朝廷靠着劝捐才勉强凑出一些军饷,此战结束之后,那么多将士要功赏、那么多伤亡要抚恤,钱粮从何而来?单单是依靠劝捐,能够满足朝廷的需求吗?”刘国能冷笑几声:“如今那些江南的豪门官绅找上门来了,显然他们对此已经有了判断。” 刘国能顿了顿,又抬头看向星空:“他们不会单单找额的,刘良佐那边也派了人过去,而且额之前试了试刘孔昭,他们给刘良佐开的价不低.......因为额要的价,也不低。” “江北四镇之中,刘良佐最为尴尬,也最为弱势!”杨彦昌凝眉接话道:“左良玉兵马最多、战力最强,又有拥立之功,还搭上了马士英的线,无论哪方势力都得小心处置他,孙传庭公忠体国、擅打硬仗,也有拥立之功,如今又有复社全力支持,而咱们虽说在朝廷没什么帮忙说话的朋友,但大伙都是跟着大王从陕西闯出来的老兄弟,诸部之中,咱们最为团结,朝廷要对付咱们,也不容易。” “只有刘良佐,在朝中既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势力,手下的兵马将帅大多是山东等地溃败的官军拼凑而成,势力最弱、战力最弱,朝廷以后若是要对咱们下手,必然是拿刘良佐先开刀!” “正是此理!”刘国能点点头:“像咱们这些不愁吃不愁穿的家伙反乱,一多半是为了争利和不安,咱们这些军头中,刘良佐必然是最为不安的,而且他若是作乱成功,得利也是最大,所以他很可能会接受那些江南官绅的条件!” “而我们的目标,就是刘良佐!”刘国能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要入南京城控制朝政,并非只有反乱一条路走!那些江南官绅开出的价码,和他们全家的家财相比,也微不足道!” 第939章 调换 远处连绵不绝的营帐清晰可见,吴学礼稍稍加快了一些马速,周围的兵卒也小步快跑起来,都想着赶紧入营休整吃饭。 临近大营,几骑飞奔而来,吴学礼定睛一看,却是汉军旗正蓝旗的都统佟盛年亲自迎了过来,吴学礼赶忙策马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都统亲自来迎,下官受宠若惊,实在是担当不起。” 佟盛年却豪迈的笑了笑,放眼打量着吴学礼的部属:“新编绿营攻破邵伯湖,断绝扬州的运河航道,吴将军立下如此大功,本都统来迎一迎,有什么担当不起的?” 吴学礼陪笑着,心中却不以为然,佟盛年在汉将之中地位尊崇,即便是叛了皇太极,在豪格手下也稳坐汉将第一,而吴学礼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降将而已,吴学礼自然不会单纯的认为佟盛年是为了吹捧他才来迎他的,静静的等待着佟盛年的下文。 “水师来得早,智顺王已经统领水师主力往长江而去了,金将军他们驻屯在运河东岸和南岸,随时可以渡过运河攻击扬州!”佟盛年呵呵笑着,仿佛聊天一般的给吴学礼介绍着军情:“如今扬州是三面受攻,唯一的缺口,便是在西边,明军一部在西门外山林立寨守卫,只要他们在,攻击西门的兵马就没法安心攻城,孙传庭也有突围的可能。” 吴学礼皱了皱眉,干咳一声:“都统,我军刚刚经历大战,弟兄们还很疲惫,此时急需休整,我军......” “弟兄们休整归休整,咱们这些为将为官的,就是劳苦的命!”佟盛年哈哈笑着将吴学礼的话堵了回去,拽过他的马缰便牵着他往西门方向而去,吴学礼万般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佟盛年往西门方向而去。 扬州西门和山林大寨之间的清军战壕阵密密麻麻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向北连通北门外的清军战壕,向南则一直延展到运河附近,将扬州城和山林大营完全隔绝起来,纵横交错的战壕还在向着东西两面扩展,往东突破了扬州城的几道壕墙工事,渐渐逼近到扬州的护城河羊马墙前,战壕里的守军已经可以用火铳与羊马墙后的明军铳手对轰,炮声之中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铳响。 往西则围绕着整片山林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最前沿的战壕几乎是抵在外围的山岗林地面前,清军若要攻打山林大寨,从前沿壕一跃而出便能攀山。 “咱们攻打扬州六七日,正蓝旗也攻打了明军山林大寨六七日,除了拔掉了一些外围的堡寨之外,毫无进展!”佟盛年领着吴学礼钻入战壕之中,给他分了一个望远镜:“此处明军并非孙传庭的勇卫营嫡系,守将刘肇基当初从尤世威在宣府和咱们作战,被我大清击溃,因此获罪解职,史可法上位之后才将他挖出来提拔上台,统领史可法的中军幕府军,他手下的兵马,也是史可法的幕府军整编而来的。” “史可法手里有兵有将,却给一群毛头娃娃夺了兵权,想来不是什么将才.......”吴学礼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山林中隐隐约约的堡寨:“但刘肇基能在这山林之中坚持这么久,看来有些能力,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刘肇基在史可法手里没什么作为,在孙传庭手里倒是大放异彩了。” “只是这异彩放得,让肃亲王都快愁白了头!”佟盛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正蓝旗那些满人,平日里牛皮吹得震天响,到了真上阵的时候,便一个个畏战不敢前,时至今日甲兵损失也不过一千余人,余丁倒是死伤不少,而且一个山林大寨打到现在还没进展,可见正蓝旗畏战怯战之情势。” “肃亲王对此极为愤怒,一连杀了好几个正蓝旗的将佐,正蓝旗却依旧是老模样,仗打得畏畏缩缩,甚至不少部众上阵放一阵炮便算交差,根本不敢冲山进攻。” “正蓝旗的甲兵在山东都是有旗庄的,抢不到东西回山东,日子虽然辛苦,但也能过得下去,可把性命丢在这里,如今大清天下兼并如火的局面,他们的孤儿寡母,哪里保得住自家的旗庄?”吴学礼淡淡的评价着:“再说了,肃亲王就算把正蓝旗的军将杀光了,也不可能把那些甲兵统统杀光,甲兵不敢往上冲,那些余丁又哪里愿意去送死?” 吴学礼顿了顿,忽然无奈的笑了笑:“若是咱们上阵,正蓝旗必然在后压阵,但凡敢有怯战退缩的,必然会被督战的正蓝旗就地处置了,可正蓝旗背后又有谁压阵呢?除了肃亲王,又有谁敢当场处置他们呢?可肃亲王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哪里管得了正蓝旗这么多兵马?” “此话在理!”佟盛年点点头,感慨道:“当年老汗在的时候,八旗兵作战悍勇、人人争先恐后,根本不需什么督战,也无需什么赏赐,人人闻战而喜、慷慨赴死,可后来开始享福了,这些八旗满兵就渐渐的失了锐气,直到现在......老汗若是看到现在的正蓝旗,怕是整个陵山都得给掀翻了。” “这对咱们来说不是好事吗?”吴学礼渐渐回过味来了,扭头微笑着冲佟盛年说道:“若是正蓝旗还像当年一样强大,肃亲王如何会倒向咱们这些汉将?有正蓝旗镇着,咱们又哪敢做出什么逼宫的事来?洪先生筹谋的大事,又如何施行?” 佟盛年知道吴学礼反应了过来,微微一笑,直接摊牌:“洪先生正在劝说肃亲王,将正蓝旗撤下来,换咱们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攻打山林大寨,虽然明军和正蓝旗连日消耗,必然疲惫,但其实力未有大损,坚守之心依然坚定,故而此战必然是一场苦战、血战!” “但这一仗咱们不能像以前那般,以保留实力为首要,精兵强将都要派上阵去,必须要一举拿下山林大寨!”佟盛年一拳砸在战壕边沿:“咱们的表现,肃亲王会看在眼中,从此以后,正蓝旗就会彻底失去他的信任!” 第940章 心乱 孙传庭从梦中惊醒,当啷一声拔出一旁的宝剑,身上的盔甲哗啦啦作响,孙传庭喘着粗气、瞪圆了双眼,满脸警惕的扫视着周围。 一旁正捧着一床被子准备给孙传庭盖上的一名亲兵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孙传庭看清了周围的环境,长出口气将宝剑搁在一旁,摆了摆手:“无妨,做了些噩梦而已......城内局势如何?” “回公爷,各门都在修补城墙、备战之中.......”那名亲兵赶忙将被子放下回道:“其余各门暂时都很平静,唯有北门外的东虏炮队还在不停轰击城墙,北面城墙已有一处坍塌,形成了数丈的斜坡,凌总兵正在组织义勇搬运土袋,暂做防御。” 孙传庭皱了皱眉,又问道:“东虏可有什么动向?” “东虏今日黄昏之时又有一支兵马到了,看旗号应该是之前被派去配合东虏水师攻打邵伯湖的吴学礼部,在西门外立营......”那名亲兵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对了,各门守将皆有回报,东虏兵马似乎是在换防,西门外的正蓝旗正在北调,而北门外的汉军旗诸部和左部残军则调往了西门外,接手了正蓝旗的阵地。” “什么?如此军情,怎么不唤醒本阁?”孙传庭心中一惊,撑着椅子把守站了起来:“速速领本阁去西门看看!” 说完,孙传庭抬腿便往外走,那名亲兵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小跑出去安排马匹,孙传庭翻身上马,直往西门飞驰而去,西门处不少义勇和兵卒正在搬运修补城垛的土袋砖石和用于守城的器具武器,孙传庭在一旁看了一阵,满意的点点头,这才领着一众亲兵上了城墙。 靠在破破烂烂的城门楼子柱子上打盹的孙应元被亲兵唤了起来,慌忙迎了上来,孙传庭也知道他们连日苦战辛苦,没有怪罪,直截了当的问道:“东虏将汉军旗调到西门外了?” “正是!”孙应元点点头,指了指远处的清军阵地:“黄昏时分吴学礼所部到了以后,东虏的兵马就开始调动了,末将是亲眼看着正蓝旗离开的。” 孙传庭放眼向远处看去,只见得一片漆黑,西门不像北门,清军可以从容布置红夷大炮日夜轰击、压制守军,插入西门和山林大寨之间的清军与明军的火力差不了多少,双方入夜之后便一齐熄灭了灯火,以免遭到藏在黑暗中的火炮或铳手的打击。 “东虏此番调动,恐怕是觉得山林大寨攻不下来了!”孙应元微微一笑:“战力最强的正蓝旗调去北门,又有红夷大炮相助,恐怕是还是打算在北门上做文章,轰塌数段城墙后再纵兵大举攻城。” “一两个缺口,我军能够轻易堵上,若要轰塌能投入重兵进攻的城墙,需要不少的时间,东虏此战利在速攻,他们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去耗?”孙传庭摇摇头,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的黑暗:“本阁......很不安,非常不安,本阁觉得,刘肇基的山林大寨......恐怕要保不住了!” 孙应元完全不信,说道:“国公爷,正蓝旗有私心,汉军旗就没有私心?那些汉奸们就心甘情愿的为豪格去拼命?汉军旗论战力本就比不上正蓝旗,换他们上阵,山林大寨应该更好守才对。” “或许吧......”孙传庭点点头,心中的不安感却一点都没消退,反而更加浓烈,满眼担忧的朝黑暗笼罩的西门外山林看了一眼,转身朝亲兵吩咐道:“去把靖国侯找来,应推官他们也找来,让各部挑选精锐敢战的军士,做好出城反击的准备!” “国公爷准备出城去救援山林大寨?”孙应元问道,有些跃跃欲试:“国公爷,若是要出西门反击,怎能少了末将的兵马?末将愿做先锋!” “不,我们不出西门!”孙传庭摇了摇头,看向北方,清军的红夷重炮闪烁的火光清晰可见:“若是东虏拼命,咱们不可能突破东虏的防御封锁去救援刘肇基的,若是东虏还像之前那般怯战,山林大寨也不需要咱们救援,本阁准备出北门!” “本阁就赌一把,赌汉军旗是准备拼命了!若果然如此,本阁就大开北门,趁乱突袭东虏的炮兵阵地,尽量摧毁其红夷大炮,也能攻敌必救,帮刘肇基牵制住东虏的兵马!” “若是东虏还是如之前那般畏战,本阁就按兵不动,咱们的精兵不多,一切以稳妥为上.......只希望本阁的预感是错的,东虏战心已失吧!” 刘肇基一直忙到四更天才裹甲躺在床上眯眼休息,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还没亮刘肇基便醒了过来,身体还是无比的疲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几日山林大寨遭到了正蓝旗的大举进攻,那些正蓝旗的甲兵攻山的胆子没有,但驱赶左部残兵和余丁包衣攻山的胆子却很大,这些残兵包衣的战力很低下,但人数比蚂蚁还多,刘肇基手里不过数千人,面对正蓝旗的不停围攻,连轮换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从兵到将都很疲乏。 那些左部残兵和包衣余丁战力再低下,也得消耗一发铅弹、一枚炮弹、一根箭矢去消灭一个人,数万人蜂拥围攻,山林大寨中储备的火药消耗得飞快,中型火炮的炮弹几乎都要见底了。 “换了汉军旗,或许会好打一些吧?”刘肇基长叹一声,干脆起身向营帐外走去,登上山顶眺望着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扬州城的方向:“要不要......突围算了?” 孙传庭给刘肇基的任务,只是让他坚守山林大寨一段时间,如今他已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此时放弃山林大寨突围返回扬州城,孙传庭也不会怪罪于他。 “不行!”刘肇基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若是丢了此处,东虏便可布炮于山岗上直接轰进城内,扬州更为难守了......能守一天算一天吧,他娘的,宁国公如此信任本将,把这么关键的地方交到本将手里,怎可辜负了宁国公的期望?” 正自言自语着,忽听得一阵阵号角声响,刘肇基心中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清军阵地中一面面大旗扬起,战鼓声一眨眼间便震动天地! 第941章 反常 清军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明军自然惊觉,各个堡寨之中都响起了一阵阵号角战鼓声,无数明军将士急匆匆的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奔向各自的岗位。 刘肇基的部将也纷纷登上山顶围绕在刘肇基身边,副将马应魁一边系着束带,一边冷哼道:“他娘的,汉军旗的那帮汉奸天刚亮就准备进攻了?这还真是不给咱们一点喘息之机啊!那帮汉奸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 “进攻的主力应该是在北方,是佟盛年、石廷柱所部,还有左部的吴学礼、孙应祥等部.......”另一名副将乙邦才用望远镜向四周观察着:“西面只摆了汉军旗的巴颜所部和左部的王世忠所部,应该只是牵制策应而已,南面......则是汉军旗的李国翰、刘之源所部,加上左部的佟养甲、李成栋所部,南面应该是辅攻。” “那些汉军旗的汉奸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另一名副将庄子固面色严峻,看看清军军阵,又看看扬州城的方向:“要么就是他们蠢到连怎么打仗都不会了,要么就是有意为之,那帮汉奸就是要炫耀军威、以此动摇我军坚守之决心,他们把进攻的兵力配置大摇大摆的摆给咱们看,是自信能一举拿下咱们的山林大寨了!” “或者说......是用来做戏的!”乙邦才将望远镜转向北方,远处本来一片静谧的清军大营也被汉军旗的动作惊动,数匹快马从清军大营中奔出,向汉军旗的阵地奔去,不少清军涌在营前,似乎是在向着汉军旗的阵地张望。 “正蓝旗的那些满洲兵都没有死战的心思,汉军旗和左部的那些汉奸们一贯都是利益为先的,又哪里肯为豪格流干鲜血?”乙邦才垂下望远镜,分析道:“他们被调换来攻打咱们的山林大寨,恐怕也是被逼无奈的,所以他们才造起这么大的声势来,这是在给豪格交差,表示他们也是在努力进攻的。” “老乙说得对!”马应魁点点头表示赞同,嗤笑一声:“末将早就说过了,汉军旗的那群汉奸都是贪生怕死没卵蛋的,要不怎么跑去给东虏当了奴才?他们的主子都啃不下咱们,他们这群奴才哪有送命的胆子?必然是唱戏糊弄豪格的。” 刘肇基却没有理会他们,用支架望远镜在汉军旗的阵地和集结的军阵中扫来扫去,忽然出声道:“奇怪,汉军旗和左部有些不对劲!” 周围的将领都安静了下来,等着刘肇基的下文,刘肇基又观察了一阵,遥遥一指:“你们看,往日东虏进攻,都是余丁包衣这类炮灰押在前头,甲兵留在后头压阵,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上阵攻杀,正蓝旗和咱们打了这么多天,都是这个套路。” “但今日汉军旗和左部却很反常,他们的甲兵却摆在了军阵前头,而且都是穿铁甲的在前.......咱们和东虏纠缠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东虏的哪支部队是这么个摆法......连汉军旗都从未有过!” 刘肇基直起身子,满眼都是忧虑,反常便是未知,未知总是会给人带来不少的不安感的,刘肇基也不例外,心中缠绕的不安感愈演愈烈,让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今日一战,恐怕不会轻松了......”刘肇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交代提醒:“本将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 佟盛年、吴学礼、石廷柱等人纵马从一列列军阵前策马而过,渐渐升起的太阳释放的阳光,将一个个身披铁甲的精锐照耀得金光灿灿、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后阵的那些左部炮灰和包衣们也对这种反常的布阵感到奇怪,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飞驰而过的都统将官们。 佟盛年跑了两轮,停在几名立在军阵前的将领前,马鞭朝远处的山岗遥遥一指,朝着他们身后的甲兵吼道:“那座山林大寨,正蓝旗打了七天拿不下来,不过一个数千人的土木寨子、一些山岗上的小堡木寨,为何拿不下来?因为正蓝旗怯战畏战!每次进攻,他们的甲兵都躲在后头,踟蹰不前!所以正蓝旗便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 “正蓝旗在这座寨子下损兵折将、全军疲敝,那座大寨中的守军必然也是损兵折将、疲惫至极,正是咱们夺寨的好时候!”佟盛年扯着嗓子喊着,他的声音自然不可能让数万大军都听到,但军将们的表率,却能让全军都看个清楚:“守军很坚决、抱着必死之心,要破这座大寨,咱们也必须抱着人人必死的决心!所以这一战,咱们不会留力,所有的精锐甲兵,平日里吃最好的粮、用最好的装备、花最多的金银,今日就到了你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了!” 佟盛年顿了顿,马鞭朝一名将领一指:“佟都,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家养子,你我情同亲生手足,此事军中尽人皆知,今日便由你做前锋,我要看你一直冲在最前、直到被明军杀死!若你胆怯退回,我必杀你全家!” 那名将领面上没有一丝惊惧之色,也不多话,坦然受命,佟盛年又看向那些甲兵:“我要看你们一个个拼死冲杀,只有向前、没有后退!不拿下山林大寨,本都统绝不撤兵!若有胆怯退却的,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尔等若是死了残了,你们和你们的家眷,本都统养一辈子!你们出营之时也看到了,本都统已在营门处摆好了金银,只要攻下山林大寨,当即唱名发赏!本都统把所有的家财都掏出来了,人人皆有重赏!” “拼死向前!必破敌寨!”佟都挥起双手高喊起来,周围的甲兵不管情愿不情愿,也纷纷跟着高喊起来,佟盛年身后的戈什哈分成几波奔入阵中,一边跑马一边齐声高喊:“都统有令!今日不破山林大寨绝不收兵!人人一往无前!凡胆怯退却者,无论何人皆斩!攻破敌寨后,人人皆有重赏!” 佟盛年转身看向远处的山林,意气风发的挥手道:“全军进入战壕,开战!” 第942章 奔潮 西门外战壕中的左部残兵又一次向西门发起了进攻,与以前一样,这一次也只是为了牵制住西门守军,沉寂了一夜的西门一时间炮火横飞,不少刚刚修补过的城垛又一次被轰碎,左部残兵也如潮水一般顶着如飞蝗一般的铅弹炮弹和羽箭,开始填埋护城河、拽倒羊马墙。 孙传庭半趴在一堆沙包后,一旁的孙应元急得满头大汗,清军的炮弹不时飞上城墙,在城墙上乱跳乱弹着,虽然都只是轻炮或中型火炮,但威力足以撕碎任何人,更别说清军还准备了不少弓箭手和火铳手压制守军火力,他们每个人都在搜寻着守军军官的身影,孙传庭却冒险呆在城墙上,让孙应元怎能不焦急? 但孙传庭却根本没有理会他,视线甚至都没有放在攻城的左部残军身上,一直死死盯着远处的山林大寨,那里汉军旗的怒吼声甚至盖过了战场上火炮轰鸣的声响,无数甲兵如同潮水一般从逼在外围山岗下的战壕中冲出,四面八方的向着山林大寨杀去。 清军的战壕后、山林大寨的火炮射程之外,只留下了一列甲兵,大多都是将官的戈什哈,他们人人手持弓箭,射杀一切怯战和逃跑的兵将,除了他们之外,正在等待进入战壕的清军军阵中再也看不到一个披甲的精锐,似乎所有的甲兵都被派上了最前线、率先发起进攻。 “东虏…….果然要拼命了!”孙传庭反倒长出了口气,排兵布阵最担心的就是摸不清敌人的部署,如今清楚了敌军的计划,就能做出相应的应对。 “刘肇基……不会一触即溃的,东虏这般搏命的打法,能承受得起多少伤亡?可一不可再!”孙传庭一拳砸在土袋上,忽然回头问道:“其余各门,东虏可有动向?” “东门和南门处东虏水师船队正用火炮轰击我城墙,我军正在还击,另外南门外金声桓所部正尝试着渡过运河攻击南门…….”一名亲兵赶忙回道:“北门外的正蓝旗攻势很微弱,凌总兵奏报,豪格的大旗出现出营到了北门外东虏阵地之中,正蓝旗才派遣了部分甲兵裹挟余丁和包衣发起了进攻。” “正蓝旗这是被豪格逼得没办法了,所以才随便派了些倒霉蛋来应付差事!”孙应元接话道:“正蓝旗攻打山林大寨几日,损兵折将、疲惫不堪,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昨日刚从西门外调换去北门外,估计全军上下都抱着休息的心思,结果汉军旗搞出这么大阵仗,他们也不得不上阵策应,心中必然是不满的,于是便开始虚以委蛇了。” “好事,大好事!”孙传庭重重点点头,弯着腰沿着城墙向北门而去:“孙总兵,守好西门,来人,去把靖国侯唤来北门,正蓝旗兵疲将乏、锐气已挫,正是我军反击的时候!” 北门处同样是一片炮火连天的模样,但双方的交战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炮战而已,或者说,是明军的炮队单方面的被清军压制着,葡萄牙人训练出来的清军炮手,相比明军那些还是依靠经验作战的明军炮手来说平均水平高出了一截。 而且清军重炮多达上百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明军,他们可以一边轮换着不停轰击城墙,一边集中数十门火炮拔除明军的堠台炮台、轰击城墙上暴露的明军将官,北门的凶险,比其他各门更甚。 但这几日以来,凌翔一刻都没有从城墙上下来过,虽然他没法举起自己的将旗,连总兵盔甲都没法穿戴,但只要他时时刻刻冒着炮火在城墙上转悠着,北门守军的军心,才不会被横飞的炮弹轰垮。 今日是凌翔第一次下城,径直来到瓮城之中,各部挑选的精锐已经在陆续赶来,将瓮城塞得满满当当。 明军要准备出城反击了,他这个北门守将挨了这么多天的炮轰,没人比他更熟悉清军炮队的阵地布置,此战自然少不了他。 不一会儿,孙传庭策马来到瓮城中,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正在更换着盔甲的凌翔,微笑着策马上前:“凌总兵,敢战否?” 凌翔朝孙传庭行了一礼,中气十足的答道:“回宁国公,愿为先锋!” 孙传庭满意的点点头,就在此时,一发砸在城墙上的炮弹弹跳着从城墙上掉了下来,落在瓮城之中,孙传庭策马上来,马鞭朝那发十余斤重的铁弹一指:“看到了吗?东虏的火炮一刻不停的在轰击着扬州城,扬州城墙再坚固,也迟早有一天会被轰塌!” “尔等皆是本阁从北方带到江南的老弟兄,人人都和东虏有血仇、看尽了东虏的残暴凶蛮,扬州若是沦陷,城内数十万百姓会是何下场、尔等会是何等下场?今日出城反击,所为便是摧毁东虏炮队,必是九死一生!若是不想去的,本阁不怪你们,可以留在城内!” “愿与东虏死战到底!”孙传庭周围的将官齐声高喊起来,不一会儿,整个瓮城中的兵将都在齐声高呼:“愿与东虏死战到底!” 孙传庭点点头,也不多话,挥了挥手,各部将官开始整队,黄得功亲自领军,凌翔则当仁不让的占据了先锋位置。 城门缓缓打开,凌翔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凌翔心中默念道:“若是上面知道我冒这个险,怕是要给我处分了…….” 正思索间,忽听得一阵阵鼓响,凌翔抬头看去,却见孙传庭立在瓮城将台上,奋力挥舞着鼓捶擂鼓,凌翔微微一笑,又抚了抚胸口:“虽各为其主,然而今日若为宁国公战死沙场,值!” 城门开到极致,凌翔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远处正在拖拽着羊马墙、填埋护城河的包衣和余丁见北门有兵马冲出来,当即调头就跑,督战的正蓝旗甲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羽箭都射向了那些逃跑的余丁和包衣,等明军翻过羊马墙、踩着清军填平的护城河地段冲到他们面前,这些甲兵的箭囊已空了大半。 “冲上去!”凌翔怒吼着,一刀剁翻了一名措手不及的正蓝旗甲兵:“勇卫营!一往无前!” 第943章 勇者 正在围攻北门的正蓝旗甲兵本就是被强逼上阵的倒霉蛋,一个个抱着驱赶余丁和包衣随便打打交差的心思,根本没做好和明军交战的心理准备,见到明军忽然杀出城来,顿时乱成一团,哪怕明军冲到面前挥刀捅枪,也没有一人敢于反抗,一个个惊叫着掉头就跑,那些余丁和包衣见甲兵都跑了,自然也跟着一窝蜂的逃了起来,清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凌翔依旧是一马当先,跟在清军后头冲入清军的战壕阵中,此时清军战壕之中才响起一阵阵报警的锣鼓声,越传越远,不一会儿,远处的清军大营也鼓号喧天,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满语喊叫的声音,有的急促、有的怒气冲冲,有的则满是恐惧。 凌翔却顾不得去分辨,只领军顺着战壕一路冲杀,前方那些逃命的余丁和包衣见明军跟着冲进了战壕,纷纷七手八脚的向战壕外爬去,凌翔也懒得理会他们,只在遇到清军逃命的甲兵时才给上一刀,他的目标很明确,清军的战壕阵从他们的大营一直蔓延至扬州的护城河外,清军的炮阵也包含在其中,只要顺着战壕冲杀下去,就能直抵清军的炮兵阵地。 或许清军到现在还以为明军的这次反冲击只是为了策应西门外山林大寨的战事,但随着明军迫近清军的炮兵阵地,豪格他们一定会很快就反应过来,留给明军毁炮的时间不会太多的。 拐过几个弯道,面前的战壕中躺了几具尸体,都是被羽箭射杀的,一名正蓝旗的牛录章京正弯弓搭箭威胁着逃跑的余丁和包衣回头作战,见明军忽然出现在弯道口,那名牛录章京不由得一愣,随即扯着嗓子嘶吼起来,他身旁几名甲兵怒吼着冲了上来。 “火箭!”凌翔怒吼一声,猛地刹住脚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阵“咻咻”的声响,刻意剪短了火绳的群豹横奔箭一瞬间将箭筒里的三十余支火箭飞射而出,一阵喷涌的烟雾将凌翔包裹在其中,让正喘着粗气的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密密麻麻的火箭如飞蝗一般射向那些扑上来的甲兵,在狭窄的战壕中,那些甲兵连躲闪都没法躲闪,如此近的距离中,火药助推的火箭穿透力发挥到了极致,那些甲兵身上的盔甲如同纸片一般,甚至有火箭一连穿透了两三人,才摇摇晃晃的坠了地。 那名牛录章京周围的余丁和包衣也有被火箭波及的,其余大多不顾那名疯癫一般狂吼着的牛录章京的约束,纷纷乱逃乱窜起来,那名牛录章京见状也知道他单枪匹马,那些慌乱无比的余丁和包衣没人会听从他的号令,或许是抱着必死之心,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 凌翔如恶鬼一般从弥漫的硝烟中冲了出来,直往那牛录章京杀去,那牛录章京弯起弓瞄准了凌翔,原本坚毅的脸上却霎那间变得雪白,忽然又将弓箭丢下,掉头往战壕外爬去,但他身披铁甲、行动不便,凌翔飞快赶上,拽住他的腿脖子,一把将他扯了下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那牛录章京惊慌失措,用不熟练的汉语慌乱的哭喊着,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凌翔见他这般反应,愣了一愣,还是手起刀落,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狭路相逢勇者胜!”凌翔甩着刀上的鲜血,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一时有些分神,几名明军战士超过他向着战壕深处继续突击,吼声不断传来,凌翔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又冲了一阵,又到了一个拐角处,拐角外的清军被火箭覆盖,没死的飞快躲进拐角藏了起来,凌翔正要往拐角里冲,却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拐角里扔了出来,引信呲呲的冒着火光,就要燃到尽头。 “震天雷!小心!”一名明军兵卒大吼一声,猛地扑了上去用身体将那震天雷压住,凌翔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名明军士卒的身体腾空而起,鲜血如同下雨一般浇了凌翔一脸,周围的明军将士包括凌翔在内都被爆炸的余波波及得脚步不稳、踉踉跄跄,但没人停下脚步,都在嘶吼着往前冲。 凌翔看着那名明军士卒残破的尸体落地,落进嘴里的鲜血满是腥味,凌翔狠狠咬了咬牙,也跟着冲进拐角,正见几名清军丢下武器逃跑,只有几个甲兵还试图抵抗,弯弓搭箭攒射着冲进拐角的明军。 清军的重箭本就是破甲的利器,那些甲兵射术也不凡,近距离内一口气便射出四五波箭矢,但明军却毫不畏惧,战壕狭窄、难以躲避,那些明军将士干脆不躲,顶着清军的重箭直直向那几个甲兵冲去,前排被射倒,后排便踩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冲锋,那些甲兵似乎也被明军这不要命一般的打法吓到了,随着明军越冲越近,有些人慌忙丢下手里的弓箭逃跑。 凌翔眼看着身前的几名明军士卒被射翻,一双眼瞬间通红,朝着一名清军甲兵冲去,那名甲兵身边的同袍已经扔下武器逃跑了,他倒是还有些勇气,抽刀迎了上来,但冲到一半就被一名挥刀砍来的明军士卒打断,只能抬刀去挡,却不想凌翔忽然一跃而起,如猛虎扑食一般跃过这短短的第一段距离,腰刀顺势一斩,砍飞了那名甲兵的脑袋。 “狭路相逢勇者胜!”凌翔怒吼出声,腰刀朝着那些逃跑的正蓝旗甲兵的背影一指:“东虏正蓝旗已经丧胆!冲杀下去!彻底击垮他们!” 无数明军将士从凌翔身边冲过,凌翔喘了几口粗气,正要继续冲杀,一直紧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忽然喊道:“凌总兵,快看北门!” 凌翔回头看去,却见北门城墙上竖起了几面旗帜,那是孙传庭早就约定好的信号,凌翔眉间一皱,挥了挥刀:“东虏发现咱们的目的了,他们在撤离炮队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继续冲杀!不要停!” 第944章 贼奔 清军的炮兵阵地中,孔有德急匆匆的登上一座炮台,炮台上的炮手正在紧张的收拾着火炮,平定之战中见识了大熙军的新式炮架的清军在战后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仿制,这些新式炮架仰角高、方便迅速、承受能力强,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要将红夷重炮从发射状态改换成运输状态,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布置。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弹药做什么?”孔有德厉声怒骂道,踹了一脚身边正在搬运炮弹的一名炮手:“这些炮弹火药明军又没法搬回去,大营之中还有不少储备,就算给明军炸了毁了,又有何干系?” 孔有德走到一门红夷重炮前,挥起马鞭狠狠给了正在收拾火炮的几名炮手几鞭子:“红夷重炮才是最宝贵的!特别是如今这时候,毁一门就少一门,尔等加快速度!明军直接往咱们这冲来了,若是你们的红夷重炮被明军毁了,本王剁了你们整个炮组的脑袋!” 那几名炮手敢怒不敢言,只能飞快地收拾着,孔有德也没有了继续教训的心思,走到炮台护墙前,单手撑着护墙向前方的战壕阵看去,战壕之中不断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不时有烟柱裹着泥块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零件腾空而起,那是明军正在摧毁前方战壕炮位中的中小型火炮。 “正蓝旗这帮废物,平日里吹得震天响,如今他娘的连数千明军都拦不住!”孔有德怒骂一声,战壕之中到处都是正蓝旗的溃兵,不时有人爬出战壕逃命,溃兵甚至都冲到了清军的炮兵阵地前,绕过一个个炮台,向着大营逃去。 前方战壕中的正蓝旗兵马似乎完全失去了斗志,明军的突击基本没遇到什么迟滞和阻截,离孔有德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早知道就不把红夷炮队摆在这么前面了!”孔有德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清军炮兵阵地位于原来扬州城的外壕附近,抵在扬州城墙上的中型火炮的射程之外,离扬州城并不算遥远,但孔有德并非一开始就将炮兵阵地布置在这么前面的,初始阵地位于清军大营外不远,离扬州城有很长一段距离。 孔有德之所以将炮兵阵地布置在此,是因为连日的炮战中,明军的重炮完全被清军压制,北门城墙布置重炮的堠台也大多被摧毁,而清军的战壕阵已经蔓延至扬州城外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护城河处,足够给炮队提供掩护。 所以孔有德才会让人新筑炮台、将炮队迫近扬州城,红夷重炮离得越近,对扬州城墙造成的破坏自然也就越大,实际上这两日轰击的效果确实不错,北门城墙已被轰塌了数段,包砖完全被震塌,夯土滚落形成了一个个斜坡,而明军只能用土袋堆积进行修补,这些土袋墙面对红夷重炮近距离的轰击,基本抗不过两三轮。 但孔有德万万没想到他的这个决策确害了自己和炮队,明军忽然冲杀出来,原本应该给炮队提供掩护的前沿战壕反倒成了明军突击的通道,让炮队试图集中火力轰击阻截都不可能,而正蓝旗的兵马又毫无战心,一个个只顾着逃跑,直接将炮队暴露在明军的刀锋下。 若炮队还在原来的阵地上,冲出北门的明军也是靠着一口锐气撑着,不可能冲杀那么长一段距离直逼清军大营,若真冲到面前了,炮队大不了往大营里面一躲便是,若这数千明军就能直接杀破清军大营,那莫说攻打扬州城了,沈阳能不能抵挡住明军都是个问题。 但在如今的炮兵阵地上,就算炮队现在就拖着红夷大炮撤离,拖着沉重的重炮在弯弯绕绕的战壕里也跑不快,除非有步兵的掩护,否则迟早也会给明军追上,但以如今正蓝旗这怯战畏战的情况,他们哪来的心思去和杀红了眼的明军拼命,给炮队提供掩护? 孔有德正凝眉思索之时,身边的亲兵忽然大喝一声,一把将他扑倒在地,随即便是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填满了孔有德的耳朵,一发沉重的铁弹砸在清军的炮台上,又高高跃起,将一名躲避不及的炮手撕成碎片。 “他娘的,明军炮队是抓住机会了!”孔有德立马反应了过来,各个炮台都在收拾火炮准备跑路,自然没法再对北门的明军炮队进行压制,明军的炮队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始集中火力轰击清军炮台,试图摧毁炮台上的火炮。 “加快速度!把炮都收走!”孔有德怒吼一声,随即掉头就往炮台下跑去,他从直隶冒险南下、形同造反,可不是为了让明军把他一炮轰死的。 贴在炮台下的战壕中喘了几口粗气,孔有德朝身边围绕的亲兵挥了挥手:“别围着了,都去各个炮台催促收炮,若有拖延的、逃跑的,直接一刀砍了,快去!” 周围的亲兵都领命而去,孔有德靠在炮台脚下等了一阵,等明军的重炮开始停炮冷却、炮弹稀疏了一些,才跳起身向着战壕深处钻去,清军的炮兵阵地已经被明军炮手盯上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发炮弹飞来,而且明军出城的兵马还在向这边杀来,他身边就只剩下四五个亲兵,留在这实在太危险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孔有德刚刚来到一个丁字口,一侧便涌来一群溃兵,随即一群满身浴血、如同恶鬼一般的明军出现在路口,紧跟着清军的溃兵,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凶悍的冲杀而来。 “王爷快走!”一名亲兵反应极快,立马抽出弓箭向那些明军放箭,一发羽箭直扑一名看上去是大将的明军而去,他身边一名明军士卒大喊一声“凌总兵小心”,身子一扭,挡在那名明军将领前面,瞬间被射翻在地。 “凌总兵.....是孙传庭手下勇卫营的凌翔吗?”孔有德心中暗暗想着,双腿却怎么也走不动,被几个亲兵拽着混在溃兵里逃跑,满耳都是那些明军如虎狼一般的吼声。 第945章 战殁 凌翔赤红着双眼拼命的往前冲着,他身上的铁甲都已经找机会卸掉了,肺部火辣辣的疼,双耳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喉咙里一股腥臭的味道,但他却全然不顾,双眼紧紧盯着那名被几个亲兵架着逃跑的清军将领,紧紧抓着手中的腰刀朝他杀去。 那个如今已被一拥而上的明军乱刀砍死的亲兵高喊的那声“王爷”,凌翔听得格外的清楚,他心中安安猜测,那个“王爷”没准就是清军炮队的指挥官、满清的恭顺王、大汉奸孔有德,若确实是他,凌翔就撞上了一个比清军火炮还要重要的大鱼。 即便不是孔有德,看他身边那些亲兵拼命拽着他逃跑的模样,也必然是清军中的大将,杀了他,必然会给清军造成不小的损失。 炮台上也急匆匆跑下来一群身着精致铁甲的清兵,嚷嚷着和明军将士在战壕中战成一团,他们每个人喊的都是汉话,全都带着辽东口音,抵抗也是凌翔领军冲进战壕之后所未见过的激烈,这些汉人清兵比正蓝旗的满洲兵作战起来都要悍勇,让凌翔更加确定了孔有德的身份。 “休走!休走!”凌翔咬着牙将体力压榨到了极致,紧紧追赶着孔有德,好在前方的溃兵堵住了狭窄的战壕,而且孔有德不知是不是吓破了胆,完全是被亲兵拖拽着逃跑,他们的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一会儿,便被凌翔追上。 护着孔有德逃跑的几名亲兵赶忙挥舞着武器迎了上来,护在凌翔身边的明军亲兵也知道孔有德不简单,纷纷嘶吼着冲了上去,和孔有德的亲兵缠斗在一起,为凌翔冲开一条道路,凌翔的双眼之中只有孔有德,又一次奋力提速,如一匹奔驰的猎豹一般,飞速朝孔有德杀去。 还在奋力拖拽着孔有德的一名亲兵见状,只能将孔有德往前一推,抽出腰刀阻拦凌翔,凌翔怒喝一声,举起盾牌,将身子藏在盾牌后,没有丝毫的减速,直直往那名亲兵身上撞去,但那名亲兵反应飞快,赶忙分开双腿,一脚立前、一脚踏步向后,立成一个三角形状,上身纹丝不动,和凌翔撞在一起。 凌翔见一下没把那亲兵撞翻,当下扔了腰刀,单拳紧握朝着那亲兵的面门猛地挥出几拳,那亲兵没想到凌翔会弃刀不用,一时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挨了几拳,被打得鼻歪嘴斜、鲜血直流,却依然强撑着后退几步,抽出被盾牌和他自己的身子卡住的腰刀,朝着凌翔挥砍而来。 但凌翔反应也很快,一侧身闪过这一刀,双手紧抓着盾牌边沿猛然一扫,直接横扫在那名亲兵的头上,那亲兵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凌翔顾不得给他补刀,将盾牌猛地往他身上一砸,跨过他地身躯,抽出腰间匕首,朝着前方大吼一声:“孔有德!” 正跟着一群溃兵逃跑地孔有德听到凌翔这一声大吼,双腿忽然一软滑坐在地上,凌翔趁机赶上,一把揪住孔有德的披风,将他拽倒在地,瞬间跨坐上去,匕首抵在了孔有德的脖子上:“受死!” “莫杀本王......”孔有德惊慌失措的喊出声来,凌翔却没有听他求饶的心思,孔有德的话还没说完,锋利的匕首已经划过他的脖子,凌翔还怕他不死,又狠狠将匕首扎入他的脖子之中。 “阿爹!”那名被凌翔一盾牌扫倒在地的“亲兵”刚刚爬起来便见孔有德被凌翔抹了脖子,顿时勃然大怒,挺着刀便冲上前来,狠狠向凌翔扎去:“我杀了你!杀了你啊!” 凌翔杀了孔有德后,只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正喘息之间,听到那“亲兵”的怒吼,才知他是孔有德的独子孔廷训,凌翔赶忙扭身闪避,但冰冷的刀锋依旧刺破了他的肉体,凌翔只感觉腰腹部一疼,呜咽一声,下意识的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突进的腰刀,手上顿时鲜血淋漓。 孔廷训的一双眼也如凌翔一般赤红,面容扭曲得几乎不成人形,握刀的手拼命用力,另一只手则狠狠抓住凌翔的肩膀,试图借力将腰刀彻底扎进凌翔体内。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名凌翔的亲兵终于赶了过来,手起刀落,将孔廷训的人头斩飞,赶忙扶住凌翔,一手握住孔廷训的腰刀:“凌总兵!我送您回城,若不得医治,恐有性命之忧啊!” “不要拔!”凌翔阻止了他拔刀的举动,若刀子拔出来,他没准还没回到扬州就失血过多死球了,凌翔缓缓站了起来,往四周看了看:“快!组织弟兄们毁炮,东虏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把他们的重炮都毁了的,他们的援军恐怕已经在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前方战壕之中一阵铳声响过,前方的清军溃兵不少人爬出战壕,有些慌不择路的又纷纷掉头跑了回来,但他们却没有一人敢对受伤的凌翔下手,纷纷绕过他们逃跑。 凌翔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战壕中旗帜飘扬,铳声阵阵作响,无数清军溃兵正从两侧翻出战壕逃命,很明显清军的援军已经赶到,而且正不分敌我的驱散战壕中的一切兵马,为他们增援炮兵阵地打开道路。 “快去组织弟兄们毁炮!”凌翔吩咐着,从那名亲兵的束腰上扯下一枚震天雷,在身上摸出火种,靠在战壕边沿坐下:“我帮你们挡一阵,你们毁了炮,就立刻撤离,往扬州跑,不要停!” 那名亲兵还要说话,凌翔却摇了摇头,怒道:“这是军令!立刻执行!我走不了了,你们不要白白牺牲在此,宁国公还需要你们,扬州八十万百姓,也需要你们!” 那名亲兵泪水喷涌而出,朝凌翔重重磕了个响头,领命而去,凌翔将震天雷在身侧藏好,将火种握在手心,他笃定清军忙于救援炮兵阵地,必然不会仔细盘查地上的“尸体”。 “身为明国将领战死沙场,也不知道大熙能不能给我认个烈士?”凌翔抬头扫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啧,为扬州八十万百姓战死沙场,我凌翔,必然是青史留名了啊!” 第946章 血染 就在北门外战事进入白热化的时候,西门外山林大寨的战事也正在激烈的进行之中,明军其余的附属堡寨几乎全被拔出,只剩下主寨还在坚守之中。 汉军旗和新编绿营不计伤亡的打法确实取得了奇效,如今主寨的寨墙上已经被一架架竹梯木梯排得满满当当,无数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甲兵正涌入主寨中,与明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战,连那些炮灰和包衣似乎都被甲兵的奋勇争先感染,不少人也红着眼往前冲。 就在此时,负责统领诸部围攻明军山林大寨的佟盛年却接到了豪格调兵的命令,佟盛年当着来传令的戈什哈的面,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你回去告诉肃王爷,我军此时已经没法退下来了,攻破明军的山林大寨,只差最后一口气,若是此时退兵,必然士气大挫,明军则会士气大振,此战功亏一篑,日后这山林大寨,谁来也攻不下了!” “都统言重了!”那名戈什哈一脸焦急:“汉军旗和新编绿营今日攻打山林大寨,不过才过了半日,就已经冲入主寨之中了,此战过后,明军必然也是伤亡惨重,日后就算没有今日这么顺利,大不了再多些时辰便是,又怎会拿不下这座土木垒成的山林大寨呢?” “北门外的炮兵阵地摆放着上百门红夷大炮,它们若是被明军毁了,难道之后攻打扬州时要我军蚁附攻城吗?再说了,即便拿下了扬州,江南还有更为坚固的南京、苏州等城池,没有红夷大炮,我大军在江南又要白白损失多少兵力?都统难道愿意眼看着汉军旗的弟兄们攻城枉死吗?” 这名戈什哈很会说话,至少明白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不像别的满人那般倨傲,但佟盛年决心已下,扬州攻不攻得下来、江南能不能扫荡对于他们这些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汉将来说其实无所谓,甚至豪格挫败于扬州城下,对于他们这些汉将来说收获会更大,豪格没了从江南抄掠的金银钱粮去安抚兵将,又损兵折将威望受损,更需要拉拢他们这些汉将高层替他维持军心、巩固势力,让渡给他们的利益自然也就更多。 但山林大寨却必须要攻下来,正蓝旗表现得一塌糊涂,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却不到一天就立下大功,如此鲜明的对比,是他们这些汉将彻底获得豪格的信任和依赖的台阶,是他们为日后操纵豪格的铺路,事关他们未来的荣辱乃至性命,自然得拼尽全力。 所以佟盛年根本不会听他的劝说,马鞭遥遥指向远处烟火冲天的山林大寨:“这位兄弟,你看看,看看我军是如何攻打这山林大寨的!” “除了督战的这些甲兵,咱们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将所有的甲兵都押了上去,他们冲锋在前、不计伤亡,这才有了这般战果,但这种战法可一不可二、可进不可退,只要一退,让他们被热血冲昏的脑子冷静下来,泄了这口气,日后再想凝起这口气可就困难重重了!” “这位兄弟说下一次再多花些时辰,你也是跟着肃王爷四处征战的心腹亲信,你应该知道,这股气泄了,要再凝起来不绝会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很可能是四五天、十数天,甚至个把月,肃王爷能等得了那么久吗?” 那名戈什哈看着远处激战的山林大寨发呆,他脑子里百转千回,却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叹了口气,说道:“但这调兵的命令.......乃是肃王爷的军令,都统难道想要违抗军令吗?” “肃王爷一时心急,所以才下了这份军令,只要兄弟帮忙劝说几句,让肃王爷冷静下来,必然会收回这道军令的!”佟盛年将那封军令强塞回那名戈什哈的手中:“再说了,明军本就兵少,此番出击能出动多少兵马?正蓝旗怎么可能连数千明军都堵不住、护不住炮队?他们如今不过是措手不及、一时慌乱而已,调整过来后,定然能击退明军!” 那名戈什哈捏着军令发了会呆,最终无奈的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向肃王爷复命了,都统的话,我会一丝不差的转告肃王爷的。” 佟盛年点点头,看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双目一沉,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来,转头朝身边的将领吩咐道:“把督战的甲兵也派上去吧,今日必须拿下山林大寨!此战结束后......正蓝旗就彻底完了!” 刘肇基推开盖在身上的一具尸体,用手中的断刀撑着地,艰难的站了起来,堡寨之中弥漫着硝烟,呛得他不停的咳嗽,烟雾中隐隐绰绰、到处都是奋力拼杀的明军和汉军旗的甲兵。 刘肇基扯着沾满了鲜血的披风捂住口鼻,扔了手里的断刀随手捡了一把清军的牛尾刀,正要继续拼杀,一支兵马忽然冲进他镇守的主堡之中,将攻打堡垒的清军击退。 随即一名将领穿透硝烟寻到了他,乃是负责镇守左卫堡的副将乙邦才,乙邦跪倒在他的面前:“同知!左卫堡失守了,末将无能,只能带着剩下的兄弟冲出来,退到主堡来了……” “怪不得你,那帮汉奸是发疯了!”刘肇基苦笑一声,走到一个射击孔前朝外看去,却见马应魁分守的右卫堡已被大火笼罩,无数汉军旗的甲兵狼狈的逃了出来,马应魁却始终不见身影,想来已经牺牲在大火之中了。 “只剩下主堡未破,山林大寨守不住了……”刘肇基叹了口气,看着一队光着膀子的清军奋力将几门沉重的中型火炮抬上山来,周围的甲兵正在重新组队准备又一次的进攻:“尔等若是要逃要降要藏的,都速速离去吧,本将不怪你们!” “同知!”乙邦才又跪倒在刘肇基面前:“我等奋力杀来主寨,岂是为了投降逃跑的?愿随同知赴死!” 一众军卒纷纷跪地附和,刘肇基重重点点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牛尾刀:“本将被罢闲在家数年,千里迢迢从辽东逃来江南,投到史部堂麾下,就是为了与东虏决一死战,今日能战死沙场,何其幸哉?” “若有胆气的,便放火烧了这主堡、免为东虏所用,随本将一起冲杀出去,与其躲在这堡中被炮轰死,不如临死再拉几个垫背的!” 第947章 可靠 扬州各处战场都渐渐陷入沉寂之中,东门外运河中的清军水师退回邵伯湖停泊,南门本就是佯攻,金声桓的部属退过运河,继续与南门守军隔河对峙。 北门外心急如焚的豪格干脆自己上阵,领着戈什哈一边收拢正蓝旗兵马,一边对明军发起反击,正蓝旗虽然怯战堕落,但好歹还有强军的底子,一开始被打懵了,但反应过来后,也迅速组织兵马反冲增援,大多数出城冲击的明军部队都没有摸到清军的炮兵阵地便只能被迫撤退,少数明军兵马摧毁了十余门红夷大炮,基本全部阵亡,只有寥寥几人逃回了扬州。 西门外山林大寨被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攻克,刘肇基所部四千余人全军覆没,仅数百伤员被清军俘虏,刘肇基自领三百残兵焚毁主堡反冲清军,手格数人壮烈战死,其部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参将许瑾、冯国用等上百名大小将佐皆战死,无一投降。 豪格此时便在攀登刘肇基主寨主堡所在的山岗,放眼看去,满目都是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堆积的尸体,鲜血几乎将山上的土地都染成了红褐色,让久经沙场的豪格都不忍直视:“自我老汗立国反明以来,何时打过这么死硬的明军?恐怕只有浑河的川兵和南兵才能相比了吧?” “汉军旗和新编绿营虽然歼灭了刘肇基所部,各部损失的甲兵合在一起也有五六千人,可谓死伤惨重,汉军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打不了硬仗了。” “但好歹是攻下来了!”洪承畴跟在豪格身边,有些气喘:“攻下此处之后,咱们就能在周围山岗上布置红夷大炮,可俯射城内,扬州衙署、内城,便都在我大军的火炮射程之内!” 洪承畴见豪格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安抚道:“王爷,明军是什么样子的,王爷您还不清楚吗?残明,只有一个孙传庭而已,啃下了这块骨头,还有谁能阻挡我大军的刀锋?” “说的对,若是明国每支军队都像这支一样,我大清早就被犁庭扫穴了!”豪格抖擞精神,继续攀爬着:“只可惜明国只有一个孙传庭,传庭死,而明亡矣!” 洪承畴微笑着点点头,眼中波光一闪:“既然要啃骨头,自然就要不计伤亡、不顾得失,汉军旗这一点做的很对,所以这山林大寨,才能一天就啃下来了。” 豪格脚步略微停了停,浑身微微发抖,抓着腰间宝刀的手都有些发白,语气中满是拼命压抑的怒火:“汉军旗立下了大功,一日不到便攻下了这山林大寨、扭转了战场局势,而正蓝旗……攻打这山林大寨打了多少天?损兵折将毫无进展!” “若单单是打不下来也就罢了,结果他们连守都守不住!面对出城冲击的明军,竟然一触即溃!若非本王当机立断、亲自领戈什哈组织各部反攻,我军炮兵阵地就要落在明军手里了!我们现在还能有红夷重炮可用?” “平日里领最多的饷、吃最好的米、用最好的装备、接受最好的训练,上了战场还不如恭顺王孔有德父子忠勇!可耻!可耻!” 洪承畴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的说道:“正蓝旗怕死人,所以才打成这副模样,他们只想要同富贵、不想要共患难,王爷的未来如何、扬州城能不能攻破,与他们何干?不像汉军旗、新编绿营的那些汉将们,他们的富贵荣辱都系在王爷的身上,既为了王爷的未来,也为他们自己的未来,自然是拼死作战了。” 豪格沉默了一阵,轻轻点点头,又继续攀爬着,走了一阵,忽然问道:“洪先生,杀死恭顺王父子的那个明将尸首,送回扬州城去了吗?” 洪承畴点点头,豪格又是一阵沉默,叹道:“悍不畏死、忠义之士,临死还拉走了正蓝旗七八个甲兵........当年父汗在的时候,正蓝旗像他这样视死如归的人数不胜数,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时也,势也!”洪承畴感慨道:“王爷,自古以来的明君圣主,都懂得因时而动、顺势而为的道理,当年正蓝旗是一支凶悍无敌的强军,王爷依靠他们自然无可厚非,但如今正蓝旗和汉军旗、新编绿营到底谁更靠得住,王爷应该也是看在眼中的,王爷想要争位,手里没有一支听话好用的强军如何能行?时势变幻莫测,王爷也该随之变换的。” 豪格轻轻点了点头,但眉间却微微皱了起来:“若是让正蓝旗的那些将官们感觉到本王倾向汉将......万一闹出乱子来怎么办?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攻打山林大寨也损失了不少精锐甲兵,此时若是内乱,扬州还如何攻取?” “正因为扬州还没有攻下,所以才能合情合理的削弱正蓝旗的力量!”洪承畴冷冷一笑,朝扬州看去:“接下来攻打扬州城,必然也是一场苦战,苦战自然就该最精锐、最受您信任的军队上阵!再说了,汉军旗需要时间休整,一时半会也没法出动,留在后头督战,合情合理。” 豪格听明白了洪承畴的意思,眉间又皱了皱,犹疑的问道:“此策......也不是不可行,但正蓝旗攻打一个山林大寨都这般敷衍,让他们去和孙传庭拼命,恐怕是有些困难。” “王爷,此事其实一点也不难!”洪承畴摇了摇头:“以前满洲八旗是如何逼着汉军旗奋勇作战的?有样学样便是了!” 豪格一愣,正要说话,一名戈什哈飞奔而来,递上一份军情,豪格拆看粗粗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好消息!大好消息!明军刘良佐部打出清君侧的大旗,渡过长江往南京而去了!” 洪承畴眉间一皱,面色微冷,赶忙说道:“王爷,这对咱们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刘良佐必然是得到了江南官绅的支持才举兵造反,江南官绅有钱有粮,刘良佐手里有兵,若是他进了南京城,我军恐怕又要崩坏几颗牙了!” 豪格一惊,紧捏着军情看向洪承畴,洪承畴语气都急促了起来:“王爷,如今要和刘良佐抢时间了,必须迅速拿下扬州城,吴三桂和祖可法两部也调回来吧,刘国能......没胆子来扬州,但去南京的胆子,必然很大!” 第948章 硬骨 南京城中下了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敲在屋顶上,劈劈啪啪的作响,奉天殿中如死一般的寂静,让这些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 小皇帝焦躁的翻阅着奏疏,文武百官大多数人都垂着头不敢说话,黄宗羲有些跃跃欲试,但小皇帝身边身着金甲、持刀侍卫的韩阿六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黄宗羲也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太平府急报,刘良佐所部反军已破芜湖……”小皇帝冷哼一声,将奏疏扔在玉阶之下,打破了沉默:“若非谢三宾忠勇,在芜湖抵挡住了一阵刘良佐渡江的兵锋,任由其一路狂飙,此时恐怕已至南京城下了!高首辅,你说说,该怎么办?” 高弘图硬着头皮站出班来,他这段时间努力在劝捐和江南官绅豪门的利益间谋求一个平衡、压制着越来越激进的复社、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但很显然,如今江南之地,不仅仅是复社越来越激进。 高弘图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长叹一声,跪倒在地,将官帽摘下一头磕在地上:“陛下,臣无能,实在无计可施,臣愿一死以赎罪,请陛下恩准。” “杀了你,就能让刘良佐退兵吗?”小皇帝心中满是怒气,好歹还没有冲昏理智,挥挥手让高弘图起身回班,目光落在了几个复社重臣的身上:“刘良佐反乱之事,卿等也有预料,如今木已成舟,该如何应对?” “陛下!”黄宗羲迈步出班,朗声道:“若无江南那些官绅豪门的支持,刘良佐哪来的钱粮能鼓动大军随其反叛?臣之前便说过,与其让江南的官绅豪门将钱粮送给反贼、送给东虏,不如朝廷取为己用,臣以为……” “陛下!万万不可!”高弘图知道小皇帝心中对他有怒,但依然出班打断了黄宗羲的话:“陛下,朝廷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江南的官绅豪门又岂是铁板一块?有些人支持刘良佐反乱,但也有不少是心向朝廷的啊!若是不加分辨一概而论,岂不是要将他们统统推到刘良佐那边去?” “陛下,如今长江北岸,还有刘国能一部屯扎在江浦,自江浦段南渡长江便是南京城!刘国能未反,或许是因为那些江南官绅豪门开出的价码没有满足他,但若是大批豪门官绅倒向反乱的那一派,能拿出多少钱粮去收买刘国能?到时候朝廷如何抵挡?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万万不可茫然而动!” “高首辅说的是,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小皇帝点点头,看向兵部尚书陈子龙:“本兵,刘良佐破芜湖之后,必然直逼南京而来,本兵可有御敌之策?” “回陛下,兵部已向四方发出公文调兵,也请陛下发下勤王诏书……”陈子龙在收到刘良佐反乱的消息时就已经打好了腹案,但面上依旧是一副严峻无比的面容:“刘良佐此番起兵反乱,号称十万大军,但依臣估算,江北四镇之中刘良佐所部战力最弱,其可战之兵,最多不超过四万人马。” “臣盘算过,若集结长江防线沿线兵马,傅阁老、谢总督手下应该也能集结三四万左右,与刘良佐所部兵力大差不差,可以一战。” 小皇帝眉间一皱,问道:“尽撤长江沿线兵马,东虏若是破了扬州,岂不是要长驱直入了?再者说,江北四镇之中刘良佐实力虽是最弱,但手下毕竟有不少百战之兵,和武乡贼、和东虏都是交过战的,而傅阁老、谢总督手下不少是新募之卒,乃至于民间义勇改编而来的新营,屡战屡败的老卒也好过从未上阵的新兵!靠这些兵马,如何与刘良佐对战?” “陛下,如今局势,平定刘良佐最为紧要,扬州有宁国公镇守,不会骤然沦陷的,但刘良佐直逼南京,若不立刻集兵抵抗,国朝必有倾覆之危!”陈子龙赶忙劝道:“陛下,虽不能堂堂一战,但守城尚可一用,南京城太过广阔,这三四万人根本没法守御,臣以为可将兵马布置在大胜关、秣陵关一线,依靠地势守御。” “刘良佐于军中并非一言九鼎的人物,乃是大大小小的军头共推的盟主,这些军头也是受了江南官绅豪门的钱粮,才支持刘良佐反乱的,反乱之心恐怕谈不上坚定,他们若是遇到激烈抵抗,必然军心涣散,到那时,刘良佐之乱可平也!” “只要大胜关一线守住,南京有喘息之机,朝廷要抄江南官绅之家财募兵、还是要转进他处,皆有时间准备!”陈子龙顿了顿,语气急促起来:“关键是要快!刘良佐必然也知晓大胜关一线的重要性,他如今停兵在芜湖,恐怕是因为攻打芜湖时损失不小,部众需要休整,也需要洗劫城池发泄,但若让他恢复过来,必然纵兵来抢大胜关,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小皇帝皱了皱眉,问道:“本兵,你所说的转进,是什么意思?” 陈子龙犹豫一阵,回道:“陛下,南京广阔、人丁百万,没有充足的兵力、充足的粮草,根本无法守御,陛下若是觉得南京不稳妥,可暂且移驾他处……” “先帝不弃北都,朕也绝不会离开南都!”小皇帝毫不犹豫的打断了陈子龙的话,犹豫了一阵,补充道:“将朕的两个弟弟先送去镇江吧,让傅阁老好生看顾他们,本兵,就按你的意思办,召集长江沿线兵马,驻守大胜关一线!” 陈子龙领旨退下,小皇帝没有再朝会的心思,叮嘱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出了殿门,看着瓢泼的大雨,忽然说道:“朕自登极以来,先有马士英之乱,后有左良玉之乱,如今又有刘良佐之乱,每场乱子都能看到那些江南官绅豪门的影子,杀了一批,又来一批,仿佛无止境一般,庞指挥使,你说,若是放在东虏和襄阳那边,会如何处置呢?” “东虏无非一个杀字,襄阳那边,整风肃纪便是答案!”韩阿六为小皇帝撑着伞,淡淡的答道:“东虏有八旗贵胄,襄阳那边也是自己白手起家,他们不必依赖于官绅豪门之家,自然可以无所顾忌。” 小皇帝点点头,抬头看向乌云满天的天空:“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第949章 大胜关 长江边一处河滩上,刘国能穿着厚实的冬衣,带着一个虎皮帽子,坐在一张矮凳上钓着鱼,江风扑面而来、寒冷彻骨,周围服侍的婢女侍从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刘国能却嘴角含笑,一副闲淡舒适的模样。 杨彦昌策马奔了过来,给刘国能递上一封军情:“大王,咱们对面的炮台兵马都撤走了,我们的探子驾船往南岸而去,沿路只遇见了长江水师的巡逻船舰,南岸的炮台都是空的。” “当今皇上有骨气,看来是要死守南京城了!”刘国能微微一笑,点点头:“南京城太过广阔了,而且百万人丁,每日消耗巨大,刘良佐都无需攻城,截断南京的粮食输入,不出十日,南京便会不战自溃,所以朝廷调集兵马,必然不会在南京坚守……” “大胜关一线……朝廷也只有在这里能够借地利御敌了!”刘国能判断道:“但就朝廷那点兵马,隔着长江放炮守御还有可能,可在陆上与敌人生死相搏能不能挡住,谁也说不准。” “除非我军南下、协助守御南京!”杨彦昌附和了一声,问道:“大王,朝廷也发了勤王诏书过来,咱们要不要顺势南渡?” “一边发勤王诏书,一边撤了南岸的兵马,一边却把水师摆在咱们面前,朝廷也摸不准咱们的意图呢!”刘国能笑着摇摇头:“还不到时候,此时南下,朝廷如惊弓之鸟一般,必然以为咱们是协同刘良佐造反的,在陆上没人挡得住咱们,但在长江上,咱们要对付长江水师恐怕也不容易。” “再等等,等朝廷和刘良佐交战再说,若刘良佐突破大胜关一线直逼南京,朝廷只能病急乱投医,招咱们勤王平乱了,若刘良佐和朝廷僵持住,我们便杀了刘孔昭给朝廷表忠心,再南渡勤王也不迟!” 大胜关,原名大城港镇,明初之时陈友谅攻打南京失败,欲向大胜关方向撤退,以逃回武昌,朱元璋便在此设伏,给陈友谅致命一击,朱元璋便将此地改为“大胜”,建设关卡屏障南京。 陈子龙赶到大胜关时,大胜关已是关门紧闭、旌旗招展,长江防线已有几支部队奉诏先期抵达,原本驻守在太平府的谢三宾也退兵至大胜关,总督帅旗正在关上飘扬着。 关上的军士远远便瞧见了陈子龙的兵部尚书回避牌,从关墙上用吊篮吊下一个将领来,毕恭毕敬的面见了陈子龙、讨要了陈子龙的铭牌和公文,又坐着吊篮上了城,过了一会儿,关门才被打开,谢三宾亲自迎了出来。 “谢总督所部纪律严明、谨慎小心,有您在此主持大局,大胜关必然安然无忧!”陈子龙的语气显得有些低声下气,谢三宾是以兵部尚书衔外任总督,身上还有个太子少师的尊号,差一步就入阁,更别说如今陈子龙还得求着他这位手握兵权的总督帮忙守卫大胜关,自然得客客气气的。 “卧子啊!”谢三宾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唤了陈子龙的表字:“天子派你来巡查防务是什么心思,本督清楚,你也不必绕着弯子说话了,本督也老老实实告诉你,本督给兵部的奏报没做一点假,芜湖一战我军确实损失不小,死伤数千人,若非实力不济,本督又怎么会放弃太平府城东退呢?” 陈子龙尴尬的笑了笑,赶忙回道:“谢总督的话,下官和天子自然是相信的,东虏若要进犯谢总督的防区,需先过刘国能所部驻守的江浦、过滁州和和州两个州府,谢总督的防区相对安全,所以手里的精兵大多抽调去补充长江防线的东部了,若非如此,刘良佐如何能打破芜湖?” “拆东墙补西墙,当年大明坐拥天下时就是如此,如今大明偏安一隅,还是如此!”谢三宾长叹一声,不顾陈子龙满脸的尴尬,转身向着关墙上走去:“刘良佐说是十万大军,但实际上手里的兵马也不多,他在芜湖跟本督打得两败俱伤,也死伤了不少将官兵卒,只要顶住他初期最猛烈的进攻,刘良佐自己就会力竭了。” 陈子龙点点头,心中的压力却没有一点舒缓,凝眉叮嘱道:“谢总督,大胜关乃是屏障南京的最后一条防线了,万万不能有失啊!” “卧子放心吧,刘良佐攻不下大胜关的!”谢三宾冷笑几声:“刘良佐此番反乱,本该趁咱们措手不及的机会直逼南京,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但他却至今还停在芜湖,说是休整,但实际上却是在纵兵四下抢掠。” “此事兵部也收到了奏报……”陈子龙点点头:“兵部也在奇怪,刘良佐为何不直逼南京而来,反倒在芜湖空耗时日、延误战机。” “刘良佐是个打老了仗的宿将,他如何会不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谢三宾又冷笑几声:“但他依旧在芜湖呆着不动,给了我们集中兵力布防的时间,这说明什么?说明刘良佐手下的军头们在拖着他的后腿!说明他压服不了他们,只能用洗劫芜湖的方式来鼓动他们继续向前!” “抢得盆满钵满的军队,心里便只会盘算着怎么将抢来的东西带回去、好好享受一番,这种心态之下,哪里还打得了硬仗血仗?”谢三宾顿了顿,扭头看向北方:“连东虏的正蓝旗都被这种心态给掏空了血气,刘良佐所部,又如何能例外?” “不纵兵抢掠,便没法驱动在芜湖血战一场、损失惨重的部众,可纵兵抢掠了,短期内便没有了打硬仗的能力!”陈子龙反应过来,朝谢三宾恭敬行了一礼:“多亏谢总督在芜湖血战一场,才能争得这个优势的局面。 “江北四镇之中,刘良佐兵力少、战力最弱,他不难对付…….”谢三宾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愁绪:“本督担心的还是剩下的那一家…….” 正说话间,附近的军士忽然遥遥一指:“督帅!有兵马到!” 第950章 援军 大胜关一座望楼上,陈子龙正操纵着一个被挫掉了铭文的支架望远镜,向着东方来回扫视着,远处烟尘滚滚,一支长龙一般的军队正向着大胜关的方向疾驰而来,望远镜中清晰的显现出跑在最前头的军将身影,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体力肉眼可见的透支,但每个人都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中奋力迈着双腿,朝着大胜关飞奔。 “看旗号,应该是镇江来的兵马......”陈子龙身旁的谢三宾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听闻东面有兵马到来,都是大惊失色,南京左近的兵马除了那群废物一般的京营,大多抽调到了大胜关一线,镇江的援军距离大胜关应该还有一两天的时间,陈子龙和谢三宾还以为是刘国能冲过长江,准备和刘良佐前后夹击了。 “确实是傅阁老手下的人马!”陈子龙点点头,也长出了一口气:“是傅阁老手下的忠义营,应该是一路疾行而来的,谢总督,关内要准备好汤饭营房,给这些弟兄们好好休整一番!” 不一会儿,忠义营的兵马便赶到了大胜关前,关上将领查验了公文,开门放忠义营兵马入关,谢三宾和陈子龙已在城门处等候,几名忠义营的将领都摇摇晃晃的走来行礼。 “末将乃是忠义营总兵黄蜚.......”一名虎背熊腰的将领面色苍白、声音沙哑,向谢三宾和陈子龙介绍着身后的将佐官吏:“这位是忠义营副总兵吴志葵,这位是江阴兵备道陈明遇,这位是忠义营的监纪推官阎应元,这位则是江阴巡按冯厚敦......” “皆忠良之士也!”陈子龙发自肺腑的赞了一句,朝黄蜚行了一礼:“黄总兵当年随显忠公征战于皮岛,天下闻名,左良玉之乱中也是冲锋在前、挫败吴学礼所部渡江攻陷江阴的谋划,天子一直将你的功绩记在心中!” 陈子龙又朝陈明遇等人行了一礼:“当初江阴县令方亨与左贼勾结,欲献城给吴学礼,正是三位将之擒拿,后又发动江阴百姓协同傅阁老守城,江阴由此固若金汤,天子便是赞扬几位‘忠义典范、国之干才’,才赐以‘忠义’之名,令以江阴士民百姓为底建营成军!” 几人赶忙回礼,谢三宾呵呵笑道:“看你们这副模样,想来是从镇江一路飞驰而来,莫在城门口呆着了,关内给你们准备休息的屋宅和饭食汤浴,诸位先好好休整一番,等会再召诸位来商议兵事。” 众将自无不可,纷纷散去休息,陈子龙看着入城的兵马不由得感概道:“黄蜚,东江总兵黄龙战死之后,便在朝中失了依靠,若不是朝廷要防备左良玉,史可法手下无人可用,他恐怕还得在宦海之中蹉跎。” “吴志葵,当年漕运总督张国维举荐充任金山定波营总督,后来东虏入侵山东之时,左部弃济南而逃,负责协防济南的张国维所部漕运护兵一哄而散,张国维留《绝命书》三篇投池自尽而死,吴志葵在朝中失了靠山,这总兵之位便一直不安稳,时刻有去位之危......” “还有陈明遇、阎应元,两人都只不过是江阴典史而已,冯厚敦,一个小小的江阴训导,他们这些人,甚至连官都算不上,更不用说享受了什么国恩了......” 陈子龙默然一阵,叹道:“这些人或受过朝廷的委屈、或出身低下卑微,然则朝廷有难,却毫不犹豫的起兵来救,反倒是左良玉、刘国能、刘良佐,还有那些江南的官绅豪门,他们或者富贵了百年,或者是高官厚禄、万人之上,可谓世受国恩、享尽尊荣!” “但他们是如何回报大明的呢?要么起兵反乱、要么私相勾连、要么作壁上观!他们行事之时,可曾想过往日大明给他们的恩典?一群败类,连杀鸡屠狗之辈都不如!” “仗义每多屠狗辈,古来真理!”谢三宾没有陈子龙这般激动,但双眼的目光也有些涣散:“自来肉食者鄙,富贵久了,便觉得自己享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哪里还记得他们是如何发家的?这点便是东虏、襄阳那些新兴之国都没法避免,否则正蓝旗在扬州怎会打成那副模样?否则襄阳那边时不时来场整风肃纪是为了什么?两百余年大明,官绅豪门扎根已深,问题自然更加严重。” 陈子龙一阵默然,长叹一声:“豪格还能对正蓝旗动刀,襄阳那边还能搞整风肃纪,而我们......处置一些江南官绅豪门,都只能借着他们勾结反贼这种毫无余地的理由。” “卧子,你是原工部侍郎陈所闻之子,也算是松江豪门出身,上海开埠之前,你的家眷在上海购置了不少田产房产,后来高价售卖出去,赚了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大多变成了田土和佃户.......”谢三宾看到陈子龙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这次朝廷劝捐,你们陈家是最早主动捐纳的一批,那也是看在你这个兵部尚书的面子上,松江等地反抗劝捐的官绅豪门,和陈家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子龙有些怒意,没好气的说道:“谢总督,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本官纵容家眷贪腐敛财吗?” “卧子,你对朝廷的忠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谢三宾摇了摇头:“可是你的家眷呢?他们能和你一样对朝廷忠心耿耿吗?复社的每一个士子,都是出自官绅豪门之家,我相信你们每个人对朝廷都是毫无保留地,可是你们的家眷呢?他们是像你们一样毫无保留的奉献朝廷,还是倾向于那些江南官绅豪门呢?” “你们可以对那些江南官绅豪门下刀,但是对你们的家眷,能够杀个精光吗?可若是不惩治他们,那些江南的官绅豪门有样学样,又怎会信服朝廷的法度呢?”谢三宾看着陈子龙低下头去,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这世间最麻烦的局,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解这个局,除非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否则......便只能等外力来解了!” 第951章 忠臣 远处巡游在长江之中的战船在江雾中时隐时现,裹得严严实实、坐在矮凳上钓鱼的刘国能偶尔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接着继续盯着江中的浮标,握着鱼竿的手轻轻抖动着。 “东平伯当真是好兴致,大明天下都打成一锅粥了,东平伯还有闲情逸致在此钓鱼取乐......”被江风冻得满脸通红的夏允彝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朝刘国能身旁的鱼篓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哂笑一声:“只是东平伯的运气看来不怎么样,到现在一尾鱼都没钓上来?” “本伯没有放饵,用的也是直钩,讲究的是愿者上钩!”刘国能哈哈大笑起来,朝夏允彝一瞥:“这不就把夏部堂钓来了吗?” 夏允彝皱了皱眉,冷哼一声:“东平伯这番话的意思,是觉得朝廷非要东平伯的协助不可了?” “不然呢?”刘国能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伸手往长江上一指:“夏部堂渡江北来,长江水师便在这江面上耀武扬威,想来是为了震慑本伯,可夏部堂扪心自问,本伯若真要渡江南下,长江水师真的能阻挡本伯的兵锋吗?” “本伯不搞什么十万大军、八十万大军的虚数,本伯手里能战之兵有五万三千余人,其中最精锐的乃是本伯的中军老营,四千余人的铁甲兵,都是和本伯一起从陕西闯出来的老兄弟,打过官军、打过武乡军,也和东虏硬碰硬过,团结一致、英勇善战!” 刘国能扭头看向面色微变的夏允彝,微笑着问道:“夏部堂,即便本伯只领这四千兵马渡江攻打南京,朝廷还能从哪里抽调出可以阻挡本伯的兵马呢?” 夏允彝面色难看至极,却找不出一点可以反驳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东平伯这番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但东平伯若是真有反心,恐怕早就领兵南下了,何必还在这江浦吹风垂钓?东平伯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夏部堂是个聪明人,本伯和左良玉、刘良佐他们不一样,本伯出自流寇,好不容易混上了朝廷的高官厚禄,又怎会转身回去当反贼呢?”刘国能呵呵笑着,继续盯着江上的浮标:“江南那些官绅豪门,一口气给了本伯全军可使用半年左右的军饷钱粮,这还只是定金而已,他们还承诺,本伯若是南下攻取南京、清君侧、正朝纲,便给本伯一个公爷的位子,大明的兵马皆归本伯节制,朝廷,能给得起这个价码吗?” 夏允彝沉默了一阵,刘国能问出这句话,说明他对朝廷能开出的价码心中有数,夏允彝自然是不可能随口胡诌的,只能叹了口气,说道:“东平伯既然心中知道朝廷开不起这些价码,又何必再问?东平伯到底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本伯想要的其实不多,本伯到底还是个忠心大明的忠臣,又怎会为难朝廷呢?”刘国能笑得很憨厚和煦,从外表看去,仿佛真是一个忠心大明的忠良一般:“东平伯这个爵位太低了,本伯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也该给个国公的位子给本伯了。” “另外,本伯可以不进南京,但本伯不得不进江南,此番江南官绅豪门勾结刘良佐反乱,实在罪不容赦,请朝廷发下圣旨,准本伯便宜行事、平定叛乱,勾结刘良佐反乱的江南官绅豪门绝对不可轻饶,请朝廷准本伯自行审问。” 夏允彝皱了皱眉,刘国能的意思很清楚,他不要朝廷的赏赐,也不要江南官绅豪门的价码,他是准备想要什么自己去拿!若是朝廷真准其在江南便宜行事,他必然会把江南杀得尸山血海,将江南的官绅豪门好好劫掠一番,而江南的官绅们几百年、几十年积累的家财,都得落在他刘国能的口袋里。 一个军阀拿着这么多钱粮财物会干些什么?可想而知! “夏部堂若是做不了主,回南京汇报便是,我这条件没有讲价的余地,实际上就是个通知而已.......”刘国能淡淡一笑:“但是要快,刘良佐虽然在大胜关败了一场,被拦在关外,但朝廷的兵马都被困在大胜关一线,江南那些卫所里头的官将,也并非全无战力,他们没准也有趁乱行事的心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江南的官绅豪门,再重的赏他们也出得起!” “还有江北......”刘国能转身朝东北方向看去:“扬州城还能守得了几日?万一城破,东虏大军南下,这江南还是战火遍野的情况,又如何能阻挡东虏的兵锋?” 夏允彝皱了皱眉,质问道:“东平伯在江浦囤兵不进、坐看东虏围攻扬州,却不发一兵一卒救援,朝廷就算答应了东平伯的条件,东平伯就有胆子和东虏作战了吗?” “我之前说过,我乃是大明的忠臣,大大的忠臣,为了扶保大明,又怎会不敢和东虏作战呢?”刘国能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可再忠良的臣子,也得吃喝拉撒,本伯拉着数万大军,每日消耗巨亿,没有充足的钱粮,如何让他们跟着本伯一起拼命?” “朝廷窘困,给不了本伯足够的钱粮,没关系,本伯是个忠臣,理解朝廷的困难,所以本伯亲自去向江南的官绅豪门们讨要便是......”刘国能忽然顿了顿,转头盯着夏允彝,冷笑出声:“夏部堂,当年宁国公也是拿着朝廷的令旨去江南官绅那劝捐的,本伯不过重复宁国公之事,朝廷若是不肯,这般偏心,说不过去吧?” “宁国公劝捐,如今在扬州拼命,你去劝捐,到时候怕是一逃了之了!”夏允彝在心中吐槽了几句,朝着刘国能一拱手:“既然如此,本官就先回南京向天子禀告此事,只希望东平伯对大明,真的是一片忠心吧!” “夏部堂南渡,本伯就不送了......”刘国能呵呵笑道:“本伯只希望夏部堂下次渡江北来,带来的是好消息!” 第952章 身价 夏允彝离去了一段时间,刘国能依旧坐在江边垂钓,过了一阵,杨彦昌策马而来,走到刘国能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大王,那姓夏的已经回南京去了。” “早知道了,长江水师已经掉头往南岸去了!”刘国能淡淡一笑,问道:“江南官绅豪门派来的那些说客,还在江浦城里吧?” “大王放心,小的亲自安排人看着他们!”杨彦昌回道:“所有人都在,一个都没走脱,看守的都是咱们的老兄弟,仔细伶俐的弟兄。” “这就好,到时候免不得要借他们的人头一用!”刘国能冷笑几声,吩咐道:“此番本伯提出来的条件,只要不进南京,就没有踩在朝廷的底线上,加之朝廷现在面临的严峻局势,朝廷很可能会答应,若是朝廷答应了咱们的要求,老杨,到时候由你领兵马五千南渡,其余的弟兄都暂且跟本伯留在江北。” “如今朝廷如同惊弓之鸟,若是南下的兵马多了,朝廷恐怕又会对咱们起疑,到时候反倒又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我军主力,暂时留在江北,等你们攻灭刘良佐、朝廷安心一些,本伯再领军南下。” “刘良佐所部本就意志不坚定,靠着江南官绅豪门的重赏才反乱的,此辈看到我军旗帜,知道我刘国能已经参战、协助朝廷剿灭他们,必然军心大乱、不堪一击,五千人马,配合朝廷的兵马,足够消灭他们了,你要穷追不舍,刘良佐的人头是上好的功绩,不能让给别人!” “没有了刘良佐的兵马,江南的官绅豪门便是一只只待宰的肥猪,但你也不能乱砍乱杀,先拿那些勾结刘良佐的开刀,等本伯领大军渡江之后,再将剩下的官绅豪门一锅端了!” 杨彦昌点点头,又皱了皱眉,朝东北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大王,您留在这江北,是不是对扬州还有什么企图?” “不是对扬州有企图,而是对东虏的大军有企图!”刘国能微微一笑,将鱼竿搁下,问道:“老杨,你觉得这大明,还能有多久的国祚啊?” 杨彦昌沉默了一阵,问道:“大王是收到什么情报了吗?武乡军那边有什么动作了?或者.......大王和武乡军那边有联系?” “没有情报、没有联系,只是猜测而已......”刘国能摇了摇头:“当年东虏入关、北都沦陷,江南士民人心惶惶,而武乡军占据着江南西部各处门户,只要兵进江南,便可虎吞这天下最为富庶之地,但武乡军却按兵不动,为何?” “因为江南易取而难治,大明南迁之后,从马士英、到复社,有能力的、有野心的、有忠心耿耿的、有冲劲十足的,但在这江南折腾了这么多年,却是一场乱子紧接着一场乱子,个个都弄得焦头烂额,江南之难治,可见一般。” “江南难治,说到底是因为官绅豪门扎根已久,各方势力庞杂、底蕴十足,不是单单动刀子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动刀只能维持一时,不能长久!”刘国能猜得很准,历史上满清用一场场惨烈的屠杀将江南官绅压服,但到了雍乾年间,江南官绅便又开始抱起团来抗拒朝廷的政策。 “要想连根拔掉江南官绅豪门的势力,首先就要削弱他们,要让他们自相攻杀,就像复社和江南官绅豪门做的事情一样,如今经历了左良玉之乱和刘良佐之乱,江南的各方势力都削弱到了一定的程度,正是武乡军以王师姿态兵进江南的最好时机!” 刘国能淡淡的笑了笑,看着浮标发呆:“武乡军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贫民,江南奴仆遍地,他们的主子又在互相攻杀中虚弱不堪,武乡军把他们发动起来,遇到的抵抗必然是不堪一击的。” “而像复社那般的有识之士、热血士子,经历了一场场乱子,必然也对大明、对江南的情况感觉到失望,他们一定会倒向武乡军,希望借武乡军的力量洗涤江南、改变现状!” “如此,武乡军在江南的大规模改革,乃至于移风易俗才能进行下去,江南才能稳稳妥妥的被武乡军吞进肚子里!” “所以这一次,武乡军不会再陈兵坐看了,时机已经成熟,他们必然会大举兵进江南了,甚至很可能被那些希望改变现状的奴仆、士子抬进来!”刘国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杨彦昌:“咱们呢?咱们这些军头,到时候怎么办呢?” 杨彦昌默然一阵,回道:“咱们当流寇的时候,也和武乡军并肩作战过,后来当了官军,和武乡军作战也是遵从命令,咱们和他们只有公仇、没有私怨,到时候直接投诚就是了。” “是要投诚,但投诚也是有分别的!”刘国能的双眼依旧紧紧盯着浮标,双目中闪烁着光芒:“东平伯,几万人马,武乡军必然是看不上眼的,但一个国公之位,整个江南豪绅豪门数十年、上百年的家产积蓄,武乡军总该重视一些。” 杨彦昌双眼一亮,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原来大王早就在盘算投奔武乡军了?不瞒大王说,复社和江南官绅内斗愈演愈烈,总有一天会波及到咱们身上,再在这大明呆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咱们这些兄弟也得行左良玉、刘良佐之事,弟兄们心里都想着找条后路,小的早就想和大王商量此事了。” 刘国能倒是毫不意外,他们这些流寇出身的将官,本就没什么忠义之心,无非是抱团取暖而已,一个个兄弟大王的叫着,事到临头必然是先考虑自己的利益的,私下里有些小心思并不奇怪。 “此番兵入江南,你要约束好军纪,尽量不要对贫苦百姓下手,既然要准备投诚了,就要守那一家的规矩!”刘国能将鱼竿往长江里一扔,站起身来:“额这几日就等着扬州那边的消息,若是东虏在扬州耗干了鲜血,咱们就准备和东虏大战一场!” 第953章 主奴 一匹快马飞奔至扬州西门外的山岗下,向山岗下值守的将领递上一份紧急军情,又飞快的策马而去,那名将领则一路小跑的奔上山去,来到山岗上的一座望楼上,将军情递给一名戈什哈。 豪格捂着半边耳朵,接过军情扫了一眼,随手递给身旁的洪承畴,山林之中全是红夷重炮鸣放的巨响,让他只能扯着嗓子喊着:“监视刘国能所部的甲喇回报,刘国能部正在收集船只渡江,长江江面上满是刘国能所部渡江的船筏,明国长江水师也整兵向西而去。” “不意外…….”洪承畴看都没看那封军情一眼,捂着半边耳朵,也扯着嗓子喊道:“残明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刘良佐、扬州,哪个不比刘国能紧急?只要刘国能能保持一个表面上的忠心,残明就会用他,也只能用他!” 豪格点点头表示赞同,转身看向扬州城:“既然刘国能准备渡江援助残明朝廷了,刘良佐之乱想来很快就会平定…….孙传庭当真要死硬到底吗?” “派去的使节都被孙传庭砍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洪承畴眯了眯眼,回道:“王爷,孙传庭不会降的,若不迅速打下扬州,待刘国能平定了刘良佐之乱,他那四五万大军横在长江南岸,咱们要渡江可就麻烦许多了。” 豪格又点了点头,扭头向山下走去:“可惜,孙传庭是个人才、勇卫营也都是些好汉子,若是能为本王所用,日后本王回京争位也有了几分把握,可惜啊!愚忠!” 洪承畴却没有跟上,看着豪格下山的背影露出一丝冷笑来:“主帅都怯战丧胆,这扬州城,哪里还攻得下来?” 洪承畴又扭头看向扬州:“还得再逼一把,彻底磨掉豪格的心气!京师的那位应该有所察觉了,洪台吉,命不久矣了!” 随着清军攻下山林大寨,围城阵地也做了不少调整,北门外依旧留下了数十门红夷重炮持续轰击城墙,北门城墙已有数处坍塌,推土形成了一个个斜斜的缓坡,而北门外的护城河大多都被清军填平,清军的战壕阵几乎抵在了城墙之下。 与此同时,清军还分出数十门红夷重炮拖上扬州西门外山岗,居高临下轰击城池,炮弹飞跃城墙轰入城内,城西“屋倒楼崩者十之七八”,缺乏防炮意识的民夫和义勇作战时往往在城内街道上集结,自然遭到了清军炮队的重点照顾,死伤无数。 同时清军攻城之时,往往先以红夷重炮压制和驱赶城头明军,导致明军无法集结兵力组织防御,清军攻城部队数次冲上城头,就连守将孙应元都被清军炮风所伤。 南门处,金声桓所部已经彻底在南门外站稳了脚跟,战壕阵从运河边一直蔓延在南门外,尚可喜的水师成了运输队,这段时间都在不停的将补给辎重、兵马粮草运过运河,为之后攻打南门做准备。 相对而言,只有紧靠运河的东门还算安全,清军水师停泊在运河至长江的入口处,偶尔才会北上骚扰东门,他们只需要封锁住扬州的水路,便算完成了任务。 清军大营依旧在扬州北门外,豪格策马奔至大营,营门外各部将官早已等待多时,豪格也不多话,受了礼便领着一众将官来到自己的大帐中,开门见山的说道:“诸位,我军此番南下,在扬州耽搁的日子太久了!围攻十余日而不能下,实在是延误战机!” “本王也不瞒你们,如今内外局势对我们都很不利,若不能迅速攻下扬州城,我军此战便是一败涂地!” 周围不少官将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十余日的扬州之战打下来,每一支部队都损失惨重,所有人都清楚如今扬州城内的守军也只剩下一口气,但要扑灭这一口气所需付出的代价,让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豪格的左右扫视了一阵,将帐中军将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又怒又忧,猛地一拍案桌,喝令道:“扬州必须拿下!拿下扬州、歼灭孙传庭所部,江南便任由我大军驰骋!本王已经决定了,明日全军总攻,若有怯战避战者,无论何人皆斩!明日若不能拿下扬州,本王绝不收兵!” 大帐中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人站出来附和,豪格心中怒火更甚,冷哼一声,直接点了一人:“巴克山,明日由你的甲喇充作先锋,正蓝旗为全军表率当先进攻,正蓝旗死光了,其他各部再填上去!” 那名正蓝旗的甲喇额真大惊失色,赶忙跳了出来推脱道:“王爷,之前几次战斗中奴才的甲喇也损失不小,弟兄们还需要休整,此时若再举兵攻城,奴才担心会坏了王爷的大计。” 巴克山双眼乱扫着,忽然一指:“怀顺王、祖都统两部之前都没有参与扬州的战事,一直在跟刘国能所部对峙,兵马士气皆算完整,何不让他们做先锋,领兵进攻扬州呢?” 豪格皱了皱眉,双目扫向吴三桂和祖可法等人,身旁的洪承畴忽然干咳一声,弯下腰在豪格耳边说道:“王爷,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正蓝旗打不下扬州,祖可法和吴三桂两部战力和正蓝旗相比如何?他们难道就能攻下来吗?王爷手里还是要留下几支忠心的部队,日后才好北上争位。” 豪格默然一阵,点点头,又一拍案桌,怒道:“正蓝旗惹的祸,不要总想着让别人帮你们擦屁股!你们领着最厚的饷、吃着最好的粮、用着最好的装备,临战便推三阻四,哪有一分强军的模样?本王已经决定了,此战正蓝旗先攻,汉军旗督战,凡无令后退者,皆斩!” 正蓝旗的将官一阵哗然,有一人高声嚷嚷道:“王爷!哪有主子冲锋在前、奴才在背后督战的道理…….” 话没说完,便被洪承畴一声断喝打断:“这里只有一个主子,便是大清的肃亲王、未来的大清皇帝!肃王爷既然下了令,尔等执行便是,推三阻四,是想要干什么?” “洪先生说的没错!本王是你们所有人的主子!”豪格挺了挺胸膛,斩钉截铁的令道:“本王军令已下、不容辩驳!不遵令者,立斩!” 第954章 总攻 几颗人头被高高挂上了旗杆,在秋风中醒目的飘荡着,正蓝旗的兵将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的集结着兵马,列队进入战壕之中。 洪承畴背着手,仰头看着旗杆上的几颗人头,嘴角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心中则默默盘算着:“在豪格这的事差不多该结束了,该什么时候走呢?扬州之战后就走?还是回了山东再说?啧,也不知道大熙会把我安排到哪个边边角角的地方去。” 正思索着,吴三桂忽然来到他身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洪先生,我和佟都统他们已经商议好了,这一仗绝不会让一个正蓝旗的甲兵逃回来!” 洪承畴点点头,转身看向残破的扬州城墙,扬州城上显然也已经发现了清军的调动,锣鼓声远远传来,城墙上有无数人影在跑动。 “余丁和包衣可以放回来,若是那些甲兵脱了盔甲混在余丁包衣之中,也可以放一些回来,人回不回来无所谓,关键是要打垮正蓝旗的军心!”洪承畴淡淡的笑着,叮嘱道:“扬州能不能打下来,对我们来说也无所谓,只要正蓝旗的军心垮了、损失惨重,他们和肃王王爷的嫌隙会扩大到满心怨怼的程度,肃王爷便再也没法利用他们去冲锋陷阵了。” 吴三桂心中还有一丝隐忧,悄悄问道:“洪先生,若是日后随豪格北上争位,光靠我们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到时候真能对付得了多尔衮他们吗?” “能!一定能!”洪承畴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将心中的盘算给说出来,呵呵笑道:“长伯,我们是如何一步步拼出这么个局面的,你也是看在眼中的,你难道还不信任我吗?我既然能让你们这些汉将从奴才变成主子,自然也留了后手对付多尔衮!” 吴三桂沉默一阵,点点头,向洪承畴一抱拳:“洪先生说得有理,洪先生到来之前,我等汉将哪里敢想什么控制大清的亲王、遥控朝政什么的?既然如此,我便先去准备战事了,先将此战应付过去再说!” 洪承畴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吴三桂离去的身影,心中默默念叨着:“啧,看来还不能走得太早了,还是先回山东,等豪格和多尔衮打起来再走吧!” 扬州北门上,战鼓声一阵紧过一阵,无数民夫和义勇正在搬运各式守城工具和一个个装满泥土的土袋,在城墙上堆起一座低矮的土袋墙,孙传庭此时便半趴在一圈土袋墙后,用望远镜查看着远处清军的动向,新任的北门守将楼挺守在一旁,满脸的紧张怎么也压不下去,双目随着一发发向城墙飞来的炮弹而移动着。 “奇怪!”孙传庭喃喃念道:“入战壕的都是正蓝旗的兵马,汉军旗……反倒摆出一副督战的态势,豪格这是准备把自己的老底当炮灰消耗掉了?” 连日鏖战,扬州守军损失也不小,但扬州几十万百姓,人力充沛,各部可以直接抽调义勇壮丁补充损失,这些义勇虽然军事素质上远远比不上勇卫营、忠贯营等部的正规官军,但他们都是扬州本地人、深知清军破城的后果,战斗意志比勇卫营这些客军还要坚定,用来守城还是可堪一战的。 清军要攻陷扬州,必然还要经历一场苦战、付出巨大的伤亡,城内守军填入了大量义勇,素质下降不少,但四五个人拼掉一个清军甲兵还是做得到的,若是往日面对这种情况,清军必然是将余丁包衣和汉军旗派在前头、正蓝旗在后压阵,但如今却反倒把正蓝旗派了上来,让孙传庭感到很是惊讶。 “或许,豪格是准备重复汉军旗破山林大寨的法子了!”孙传庭冷哼一声:“一鼓作气再而衰,正蓝旗一次打不破扬州城,此战这支军队便算是废掉了,豪格真有断臂的决心?” 容不得孙传庭多想,清军的战壕阵中传来一阵阵号角声,随即正蓝旗的包衣和余丁如潮水一般涌向扬州城,与此同时,清军的战鼓声响彻四野,清军十几万人,足够对四面城墙都发起进攻。 “宁国公!”楼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北门有末将守御,必然拼死阻敌,宁国公请退回内城指挥吧,这里太过危险了…….” 孙传庭点点头,也没有矫情,他若是在北门上出了什么事,必然会影响扬州的军心,主帅的位子该在哪里,孙传庭很清楚。 “楼总兵,北门若是守不住,就退回城内巷战,以击伤敌为上!”孙传庭叮嘱了一句,扬州还有一座左良玉修筑的内城,但内城城墙能挨上清军上百门红夷大炮的几轮轰击,孙传庭一点底都没有,将清军阻击在城外,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楼挺看着孙传庭下了城往内城而去,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向城外看去,却见清军已经将数架竹梯架上了城墙,正蓝旗的余丁和包衣正在蚁附攻城,城上的明军铳手用各式火铳轰击着猬集一处等待爬梯的清军,不少粗壮的义勇和民壮搬起一块块滚石檑木扔下城墙,被砸中的清军余丁和包衣无不头破血流、惨叫着从竹梯上摔了下去。 那些正蓝旗的余丁也不示弱,八旗之中正蓝旗最为豪奢,余丁也都经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有些还自己购置了各式布甲和棉甲,顶着明军的反击持弓搭箭向城头抛射箭雨,掩护着其他余丁和包衣攻城。 楼挺弯着腰来到一处被轰塌的城墙处,缺口被无数土袋形成的土墙挡住,一门佛郎机正藏在土袋墙后。 “身着沉重的盔甲,哪里还有力气爬竹梯?”楼挺冷笑一声,趴在土袋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看向清军战壕,正见上百个正蓝旗的甲兵从战壕中一跃而出,向着这处缺口冲来。 “上霰弹,一次让东虏吃个饱!火铳手在两翼准备!”楼挺冷笑着指挥道,身前的几名义勇将土袋墙拽倒、为佛郎机炮清开射界,正在手脚并用爬着斜坡的一名正蓝旗甲兵见忽然冒出来的炮口,皆是大惊失色,不少人慌忙滚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放炮!”楼挺用尽全身力气怒吼着:“为凌总兵报仇!” 第955章 督战 一发流弹飞来,撞在吴三桂的头盔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吴三桂心惊胆颤,赶忙半蹲下来,过了一阵,才弯着腰继续沿着战壕往前走着,来到一处横壕之中,这处战壕中站了三排汉军旗的军将,人人都持弓搭箭、点燃火绳,但他们的弓箭铳口却不是为扬州城内的明军准备的,而是为正在攻城的正蓝旗准备的。 吴三桂找了一处踏垛,踩在上头趴在战壕边沿,露出双眼查看着远处的战况,正见几处被红夷重炮轰塌的城墙缺口处火光闪烁,碎铅炮子组成的霰弹如同暴风一般席卷了正在攀爬着夯土坍塌和形成的斜坡的正蓝旗甲兵,喷涌的血液在空气中凝成一道道醒目的血雾。 明军的攻击还没有结束,一队火铳手从缺口处的土袋墙后露出身影,火铳齐射爆发的巨响瞬间盖过了战场上嘈杂的喊声,火铳手射完便缩回土袋墙后,明军弓箭手紧接着补了上来,一口气射出三四轮羽箭,洗刷着乱成一团的正蓝旗甲兵。 那些正蓝旗甲兵本就没有死战之心,又连遭打击,顿时大溃,周围的余丁和包衣见甲兵都逃了,也纷纷乱逃乱窜起来,一时间整个战场上都是抱头鼠窜的清军,城内的明军见清军这般声势浩大的进攻,刚一交手便被击退,顿时士气大振,甚至有兵马主动从缺口处冲出来收割人头。 “明军也算调度有方,而正蓝旗…….夺气也!”吴三桂轻蔑的哼了一声,转入那几排汉军旗督战队的身后:“无妨,让咱们的刀枪帮他们鼓起士气便是!” 不一会儿,战壕内外都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数正蓝旗的溃兵蜂拥着朝督战队所在的横壕逃来,吴三桂轻轻挥了挥手,督战的汉军旗兵将齐声喊道:“止步!肃王爷有令!擅退者立斩!” 有些包衣和余丁习惯了有督战的兵马拿刀抵在后头的感觉,听到汉军旗的喝令犹犹豫豫的停了下来,那些甲兵平日里骄横惯了,都是他们督战别人,何时被别人督战过?依旧蜂拥着朝汉军旗的阵列上撞来。 一名牛录章京“冲锋在前”,见到汉军旗的阵列便破口大骂,似乎是为了让汉军旗的汉兵听个清楚,骂的还是汉语:“干你娘的狗奴才!敢对爷爷使刀枪?一群永世为奴的货!死了也没人埋!滚开!统统滚开!” 话音未落,只见得寒光一闪,一发羽箭飞射而来,准确的从他大吵大嚷的嘴里钻了进去,连他的头盔都被掀飞,那牛录章京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周围的正蓝旗甲兵也是一惊,逃跑的脚步缓了一缓。 吴三桂冷哼一声,垂下手中宝弓,朝着周围还在发呆的汉军旗兵将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放箭!放铳!肃王爷军令,无令后撤者!斩!” 那些汉军旗的兵将也是第一次督满人的战,不少人还心存犹疑,随着吴三桂的喝令,羽箭和铳声却显得有些凌乱,但那些正蓝旗的甲兵谁能想到汉军旗真敢对“主子”下手?顿时乱成一团,前头的拼命往后钻、后面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往前逃,一时挤成一团,哪怕是零散的攻击,也射翻了不少甲兵。 “喊话,火铳队停火,弓箭手不要停!”吴三桂喝令道,这些正蓝旗甲兵都盔甲齐全,弓箭对他们的杀伤有限,但火铳在这么近的距离足够穿透盔甲取其性命了,汉军旗督战是为了逼正蓝旗去送死,而不是要和他们火拼一场。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肃王爷有令!无令后退者,无论何人皆斩!”汉军旗齐声高呼起来,他们大多数人都只临时学了这一句满语,就是为了让正蓝旗的每个兵将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吴三桂见那些正蓝旗的甲兵还在犹豫,又挥了挥手,几名军卒搬来数门虎蹲炮,就摆在汉军旗的阵列前填装弹药,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战壕中的正蓝旗溃兵。 吴三桂亲自接过一个火把点燃了一门虎蹲炮的引信,那门虎蹲炮正对着的战壕中爆发出一阵惊叫,拥堵在战壕里的正蓝旗溃兵慌忙你推我踹的向着战壕深处逃去,有些机灵的则拼命向着战壕边沿攀爬着。 炮响,炮子在狭窄的战壕中肆虐着,瞬间血肉横飞,这一炮似乎彻底斩断了正蓝旗溃兵心中的一点侥幸,纷纷慌乱的向着扬州方向而去。 吴三桂长出了一口气,扭头扫视着那些督战的汉军旗兵将,见不少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禁微微一笑:“主子?奴才?狗喝了主人的血,也能变成吃人的狼!” 战壕中一个防炮洞内,负责指挥正蓝旗攻城的固山额真正坐在一处土堆上,一名戈什哈正帮他被铳子擦伤的手臂包扎着,那固山额真却猛然推开他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的向跪在面前的一名甲喇章京问道:“你说什么?汉军旗对我们开火了?” “回大人,汉军旗用铳炮羽箭杀伤我军败兵无数……”那名甲喇章京赶忙回道:“汉军旗假借王爷命令、残杀我正蓝旗将士,求大人做主啊!” “狗奴才!竟敢对主子下手!”旁边一名将领怒骂道:“反了天了!大人,这扬州难攻,汉军旗是要逼着咱们去送死啊!干脆杀回去得了!” “胡闹!现在和汉军旗闹翻,扬州明军必然大举出击,到时候咱们岂不是要受两面夹击?”那固山额真怒斥道:“再说了,汉军旗督战是肃王爷的安排,咱们杀回去和造反有什么分别?更别说督战的吴三桂、祖可法两部之前都没参战,兵力雄厚,你们真能稳吃他们吗?” 那名将领悻悻的不说话,另一名将领问道:“大人,如今这般局势,退是没法退了,难道真要去啃扬州那块硬骨头吗?” “还有别的法子吗?”那固山额真长叹一声:“只能拼死一战了,都是那洪承畴在摇唇鼓舌、蛊惑肃亲王,只恨当日没有听图尔格大人的话,杀了他这个祸害!” 第956章 城破 扬州的战事已经持续到了晌午时分,正蓝旗只撤进战壕中休整了一个多时辰、用了餐饭,又被强逼着冲上了战场,而明军连用饭的时间都没有,正蓝旗撤下去,左部残军改编的新编绿营便紧接而上,如海潮一般猛烈的扑击着扬州城。 城上城下早已是尸堆如山,鲜血将一面面城墙都染成了可怖的褐红色,几段被轰塌的城墙处,残缺不全的尸体几乎将缺口处的土袋墙都给盖住,一波波的清军便踩着尸山涌进城内,和明军展开了一轮轮激烈的白刃战。 望楼上的豪格焦躁的走来走去,几名面色难看至极的戈什哈正在收拾着一具尸体,一名正蓝旗的甲喇额真混在溃败的余丁之中逃过了汉军旗的督战队,直接便来寻找豪格,哭求豪格“可怜可怜”正蓝旗的将士们。 但豪格却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将他处死,又令人割了脑袋给吴三桂送去,吴三桂统领的督战队附近的战壕边沿外插满了用长矛插着的正蓝旗兵将的脑袋,沿着战壕一路向扬州城方向延展,密密麻麻,无神的双眼都死死的盯着战壕之中。 “攻破了!攻破了!”一骑快马奔来,马上骑手欣喜若狂的欢呼着,来到豪格身前,连跪都没来得及跪,便激动的禀告道:“肃王爷!西门处来报,西门守军败退,我军已经夺占西门、城门大开!” “好!”豪格一拳砸在掌中,原本凝重的面上也露出欣喜的笑容:“扬州……终于破了!十余万大军涌入城去,明军再坚定,又能如何守御?” 豪格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洪承畴眼中不屑的眼神一闪而过,也换了一副欣喜的面孔,朝北门一指:“王爷快看,北门也破了!” 豪格放眼看去,正见无数清军涌上城头,在城墙上又唱又跳,守将楼挺的大旗被清军从城楼上扔了下来。 豪格都忍不住有些手舞足蹈,洪承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转瞬即逝,语气平淡的评价道:“之前正蓝旗对付一个山林大寨都打了六七天而不克,让不少人看了笑话,都以为正蓝旗是银样蜡枪头,如今不过半日,正蓝旗便破了扬州城,只要认真起来,不负强军风采!” “问题是他们不认真!非得刀子逼着才尽全力!”豪格脸上的欣喜之色顿时消失不见,表情如吃了苍蝇一般,冷哼一声,下令道:“传令全军不得停歇,不要给孙传庭留下喘息之机,彻底剿灭扬州城内的明军!令汉军旗接管城墙督战,一如前例,无令后退者斩!” 吴三桂抬头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城门洞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城门内侧几名正蓝旗的将领正等待着,为首的固山额真凝眉看着入城的汉军旗兵将,直到身边的将领唤了一声,才意识到吴三桂的到来。 “怀顺王!”那名固山额真随手抱拳,语气很不友善:“仗我正蓝旗打、人我正蓝旗死,你们汉军旗摘果子摘得可开心啊?” “军令如山,本王奉肃王爷如神,肃王爷的军令,本王自然要不折不扣的执行!”吴三桂冷笑不止,似乎是有意要戳那固山额真的痛处:“正蓝旗能半日攻破扬州,却打不下一个几千兵马驻守的山林大寨,若是正蓝旗之前表现得好一些,又怎会落到这般处境?” 那固山额真面上一怒,转身便走:“怀顺王放心,王爷的命令,正蓝旗自然也会不折不扣的执行!必然拼死作战,宁战死于明狗之手、绝不死于溃兵之中!” “但愿如此吧……死光了最好!”吴三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着,也不再理会那些正蓝旗的将官,迈步走上城墙,城墙上汉军旗的兵马正在接替正蓝旗的兵将,正蓝旗的兵将自然是满心不满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怒火,但汉军旗摆出一个个装满白银的木箱,又传达了豪格准许正蓝旗战后先行劫掠城池的命令,那些正蓝旗的兵将也只能强压着怒火下城去准备战事。 他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伤亡攻入扬州城,眼看着就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刻,更别说豪格已经给他们承诺了丰厚的奖赏,这种时候和汉军旗火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吴三桂冷眼看着他们离去,随意的摆了摆手,不用他多余的吩咐,身边的将官便领兵四下布置,火铳手和弓箭手站满了各处垛口,城墙上明军遗留下来的火炮也调整了位置,炮口铳口统统对准了城内,只是瞄准的目标,都是那些正在整理军阵准备战斗的正蓝旗兵马。 吴三桂冷哼一声,放眼向扬州城内看去,视线穿透渐渐消散的硝烟,出现在他眼中的,却不是一座已经束手待毙的城池。 一个个街道上,明军用土袋、石料和拆毁的房屋木料构筑起了一个个街垒,街道两侧的房屋中闪烁着人影,有些房顶上也爬上了明军的士卒,明军依托着扬州城内的建筑和地形、围绕着扬州内城,形成一道道巷战防线。 “孙传庭果然早有巷战的准备了!”吴三桂冷笑一声,以往清军只需攻破城墙,基本就能占据整个城池,但扬州守军表现出来的坚韧,让吴三桂清楚的意识到攻破城墙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扬州内城塞不下数十万扬州百姓,也扛不住红夷大炮几轮轰击,孙传庭不可能把兵马都缩进内城去的,必然会依托城池构筑防御层层阻击,更别说扬州的战事拖延了十余日,孙传庭有足够的时间对城内的防御进行布置。 吴三桂有些怜悯的看向那些正蓝旗的兵将,若是有一支死战不退的守军,巷战便是一台绞肉机,扬州守军或许挡不住十余万涌入城来的清军,但率先发起进攻的正蓝旗,必然是要在扬州城内绞成碎肉了。 “好事!这是好事!”吴三桂微微一笑,抽出腰间望远镜:“正蓝旗和明军一起死光了,也免得咱们动手了!” 第957章 巷战 孙传庭急匆匆走下城墙,看到躺在门板上被送进扬州内城的孙应元,顿时长长出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孙应元的手,孙应元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哭道:“国公爷,末将无能,被东虏红夷大炮弹丸砸起的碎石砸晕过去,以至于西门失陷,各门皆被虏所破,请国公爷重罚末将!” “与你无关,安全回来就好!”孙传庭轻轻拍着孙应元的手安抚道:“扬州四门中北门东虏兵力最厚,然最为难守的却是西门,东虏可在城外山林布炮居高临下轰击、调度军队,西门最先失守,本也在预料之中。” 孙传庭叹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安全撤回来就好,本阁已损了凌总兵那员大将,你们这些忠良骁勇,一定要完好无缺的活到战后!” 孙应元哭得稀里哗啦,孙传庭摆摆手,让人将他抬去医馆包扎救治,一转身,正见黄得功从城墙上下来:“公爷,前头传来消息,东虏正在准备进攻!这帮狗鞑子,连一点喘息之机都不留给咱们!” “意料之中,咱们是靠一口气撑着,东虏也是靠一口气撑着,谁先泄了气,此战便胜负已定了!”孙传庭向城墙上走去,问道:“东虏的兵力配置如何?还是正蓝旗在前?” “正是,正蓝旗在前,汉军旗占据了各处城墙!”黄得功挠了挠脑袋,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豪格难道真的准备将他的老底都拼死在这扬州城里?汉军旗若是沾了那些东虏的血,还能心甘情愿的为东虏卖命?” 孙传庭没有回答,一路走到城垛后,扶着垛口向北方眺望着,忽然冷笑几声:“当年同朝共事之时,洪承畴就最会当官,一手糊弄先帝的功夫,谁说起来不服气?他这种人,在哪一方都混得开,想来豪格已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黄得功愈发疑惑,正要追问,孙传庭却摆了摆手,远处清军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已经次第响起,不少街巷都爆发出爆豆一般的铳响,孙传庭深吸口气,下令道:“我等与豪格的决战已经开始了,只要坚定守住这一波攻势,东虏纵有十余万大军,也再没有攻城之力!” 街垒后喷发的铳弹如雨点般飞射而来,在盾车挡板和土袋上打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清军也不是傻子,看到街垒后的火铳和轻炮,便将之前用来掩护挖壕和攻城的盾车都搬进了城内,正蓝旗的包衣在前推着盾车,后列是人人持弓的余丁,再后方便是身披重甲的甲兵,沿着街道从四面八方向着扬州内城围攻而去。 明军在街垒上的战斗几乎完全被清军压制,他们中有不少是刚刚从义勇提拔上来的兵卒,技战术水平和装备低下,军纪也算不得严苛,全靠一腔血勇作战,而正蓝旗虽然战心不坚,但好歹日日勤练的强军底子还在,即便是余丁也能射得一手好箭,进抵至街垒三十余步的距离,便用弓箭乱射,街垒后的明军连头都不敢冒。 两侧屋顶上的明军则留给了甲兵招呼,屋顶上没有遮掩的地方,正蓝旗的甲兵人人善射,本来准备居高临下给予进攻的清军打击的明军将士反倒伤亡惨重,只能趴在另一侧的屋顶,奋力向街道上投掷震天雷,但清军自然不会白白挨打,搬来不少竹梯爬上屋顶,一面驱散屋顶上的明军,一面居高临下点杀街垒后的明军将士。 但突破了街垒不代表清军就控制了这条街道,孙传庭将大量的扬州的义勇分为数十人一队,驻扎在街垒附近的房屋之中,用来辅助街垒守御、夹击攻击的清军,这些义勇基本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技战术大多是这些日子临时在战场上学习的。 四五个身披重甲的正蓝旗甲兵冲进房屋之中,便能对屋内的义勇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他们持盾披甲、乱砍乱杀,屋内义勇只有用砍掉了大半木柄的三眼铳近距离的轰击才能给他们造成一些伤害,有些机灵的义勇见街垒失守,便早早逃到高层、用各式杂物堵住楼梯与清军对射,更多的则慌忙逃离屋内。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失去了战斗力,这些义勇都是扬州本地人,对扬州的大街小巷很是熟悉,逃散之后便各自前往预设的地点集合,然后再视情况或去下一道街垒、或重新回到之前驻守的屋内、像同袍一样用杂物堵塞楼梯口,躲在高层朝前进的清军发铳发箭。 他们根本没法和清军肉搏,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让他们火铳装填的速度慢如乌龟,射出的箭矢也绵软无力,但只要他们出现在两侧房屋的窗口后,便牵扯了清军不少的精力,弓箭铳弹,也总能给清军造成伤亡。 更何况这些房屋中藏着的不止是扬州的义勇,明军将几处房屋的院墙挖塌,构成一个个隐蔽的道路四处机动,有时候清军驱散了房内的义勇,正以为安全无忧的时候,明军却忽然钻了出来,他们的战力自然不是那些义勇可以比拟的,措手不及的清军必然会蒙受巨大的伤亡,甚至不少人被吓破了胆,扔下盾车就逃。 扬州这座大城,一层层街垒打下去、每走一步都要受到两侧义勇的袭击骚扰,清军又不可能每一栋房屋都留兵驻守,正蓝旗一路啃去内城,还能剩下多少兵马? 负责指挥作战的固山额真满脑子也是这个想法,明军的抵抗在他的意料之中,以守军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坚韧和战力,他们不依托城池进行巷战才奇怪,但那些义勇也表现得这么坚韧,却让他大感意外。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正蓝旗都折损在城内?肃王爷难道真要把咱们都逼死吗?”那固山额真回头扫了一眼城墙上的汉军旗,狠狠咬了咬牙:“不行!必须想想办法,将城内的明军都逼出来!” 第958章 纵火 正蓝旗各部的甲喇章京、梅勒章京都被召集到了一起,那名固山额真狠狠盯着扬州内城方向,伸手一指:“我已经派人去求问肃王爷了,肃王爷说了,此战到如今拼的就是一口气,不破扬州绝不收兵,即便入夜,也要挑灯夜战!” 那些正蓝旗的将领面面相觑、一阵轰然,一名甲喇章京急切的问道:“大人,各部轮番攻战,早已疲惫不堪,越往内城突进,明狗抵抗也愈发激烈,此时各部都急需休整,肃王爷却下了这般军令…….只要将正蓝旗彻底耗光在这扬州城内吗?” “肃王爷不仁,咱们何必再为他卖命?”有一名梅勒章京怒骂起来,狠狠将头盔摔在地上:“不如带着弟兄们哗变,北去京师跟皇上告状,或者干脆投奔睿王爷得了!” “胡说八道!”那固山额真斥责了一声,抬头扫了一眼远处城墙上的汉军旗,冷哼一声道:“咱们攻城激战将近一日、兵疲将乏,就算哗变,还有多少战力?汉军旗在城墙上布列阵势是为了什么?咱们若是哗变,他们就敢对咱们下死手!到时候汉军旗和明军两面夹击,我等哪有活路?” 那名梅勒章京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那固山额真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扬州内城的方向:“为今之计,只有迅速攻破扬州内城,彻底结束此战,汉军旗没有了督战的理由,我们也能趁机喘口气,到时候是北上去投睿王爷,还是从汉军旗和洪承畴手里把肃王爷解救出来,咱们才有时间从容计划!” 一名甲喇章京皱了皱眉,说道:“扬州守军对扬州地形熟悉,遇到我们攻击便往街道房屋里一钻,我们若是追击,很容易撞进他们的包围埋伏之中,可若是不清剿他们,他们就会出现在我们的屁股后头乱发铳箭,如同苍蝇一般烦人!” “所以要把他们到街道上来,堂堂正正的搏杀,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那固山额真双目一冷,吩咐道:“各部多收集火油、柴薪,我们大举纵火,用大火把这些隐藏的老鼠都烧出来!” 一名梅勒章京赶忙拦道:“大人!大火一烧,扬州付之一炬,就算拿下扬州,弟兄们还能收缴多少战利?弟兄们恐怕会……” “攻下扬州才有战利!攻不下来,咱们没准连脑袋都没有了!”那固山额真怒气冲冲的打断了那名梅勒章京的话,怒喝道:“此时是考虑什么战利劫掠的时候吗,不拼死一战、彻底了结了这场战事,尔等还准备在这扬州炼狱之中呆上多久?” 所有人都悻悻的不说话,一名梅勒章京站起身来,朝那固山额真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末将就去准备火油柴薪便是,之后攻打内城,请让末将做先锋!” 扬州北门城墙上,吴三桂正坐在一个马扎上,“观赏”着正蓝旗的推进情况,见正蓝旗的推进陷入了困境之中,嘴角的微笑怎么也没法压住。 正得意间,却见正蓝旗分出不少兵马冲进街道两旁的房屋中,随即又抱着一捆捆柴薪、木料和酒水、油料钻了出来,统统堆积在街道上,吴三桂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喃喃念道:“有意思,正蓝旗终于是要拼命了啊!” 一名亲兵飞奔而来,朝吴三桂行了一礼:“王爷,正蓝旗派了个人来,请咱们调拨一批火油火药给他们。” “给,正蓝旗要多少给多少!派人去帮他们运送火油!”吴三桂哈哈大笑起来:“正蓝旗要拼命了,咱们怎么能不帮上一把?” 那名亲兵领命而去,过了一阵,城外的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将一车车的火油火药运入城内,分拨送去给正蓝旗。 日暮低垂,只剩一抹晚霞还残留在天际,月亮高悬于空中,黑夜笼罩于大地,就在此时,却见扬州城内四面八方亮起一处处火头,沿着一条条街道吞噬着一栋栋建筑,一瞬间便燃起了冲天的大火,向着扬州内城的方向侵袭而去。 古代的城池没有太多城市规划的概念,扬州一城塞进了几十万百姓,原本的建筑房屋自然无法供百姓使用居住,城内的建筑凌乱而庞杂,给了明军天然的巷战防御设施和复杂的有利地形,但在清军刻意的纵火之下,这些蛛网一般密布的木制建筑却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火势一起便再也控制不住,大火越少越旺,几息之间便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两侧房屋中的明军自然不愿被大火烧死,纷纷逃了出来,不少躲藏在房屋中的老弱妇孺也被迫涌了出来,向着内城方向潮水一般的逃去,正蓝旗便趁势发起了进攻,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冲杀,明军和义勇堂堂对战完全不是正蓝旗的对手,被杀得节节败退。 那些老弱妇孺更无法抵抗正蓝旗的屠刀,正蓝旗刻意没有将他们杀光,赶羊一般将他们驱赶向内城方向,希望借助这些老弱妇孺冲垮明军的防线。 正蓝旗的推进也受到了大火的影响,偶尔有房屋被大火烧塌堵住道路,正蓝旗的兵马不得不退回起点,等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汉军旗为他们提供新的道路,他们平日严苛的训练和强军的底子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让他们在一片混乱中还维持着军纪和组织。 而对扬州更为熟悉的明军却陷入了混乱之中,大火将明军各部联络策应的隐蔽通道统统烧断,那些扬州本地的义勇不少担心家眷的安危,纷纷开了小差逃跑去营救家人,还在坚持的明军各部只能各自为战,面对有组织的正蓝旗兵马,自然无法抵挡,原本布置严整、给清军制造了不少麻烦的明军防御阵势一眨眼间便有了崩解之势。 “正蓝旗,还真有攻破扬州的可能啊!”吴三桂扶着城垛,看着满城大火,感慨道:“可惜,这么一座江北繁华之地,从此付之一炬!” 第959章 擂鼓 孙传庭急匆匆走上城头,看着冲天的大火和黑潮一般向内城涌来的百姓,一张脸黑沉如炭,握着腰间宝剑的手喀哧作响。 “东虏竟然纵火焚城!”黄得功也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脸急切:“国公爷,这大火一起,城内防御定然乱成一团,东虏怕是要直逼内城了!还有这么多百姓……如何是好?” “杀出去!”孙传庭断然的说道:“勇卫营、忠贯营、幕府中军,各部精锐统统挑选出来,出城与东虏堂堂正正大战一场!” 黄得功心中一惊,赶忙说道:“国公爷,正蓝旗战力不弱,而且汉军旗的吴三桂、祖可法两部至今没有参战、兵力充足、齐装满员,士气也未受打击,我军若要守卫内城,离不开这些精锐,离开城墙和东虏在城外交战,万一……” “没有万一,困在内城之中,这数十万百姓被东虏驱赶扑城,我们必败无疑!”孙传庭摆了摆手打断了黄得功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只有主动杀出去,和东虏刀对刀、枪对枪的面对面搏杀,东虏必然预料不到我军会主动出击,定然措手不及!” “东虏纵火焚城,恰恰证明他们已经没有与我军持续拉锯的信心了,拼的就是一口气!如今这局面,只有和东虏拼死一战,打掉他们这一口气!”孙传庭猛然转身,恶狠狠的盯着黄得功:“靖国侯!黄得功!我们也是拼死维持着一口气!这口气绝不能散了!你若没胆子出城,本阁亲自领军!” “国公爷说的哪里话?末将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黄得功勃然大怒,狠狠啐了一口,一把抽出腰间宝刀:“国公爷在内城安坐片刻,末将亲自点兵出城!末将敢立军令状,不击退东虏,绝不回返!” 黄得功说完便走,孙传庭长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那些被堵在城外哭喊着的百姓,喝令道:“取天子赐给本阁的明光金甲来!打起本阁的国公帅旗,尔等一齐举火,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孙传庭身边的亲兵慌忙要劝阻,清军占据着火炮优势,又充分吸取了平定之战的经验,在军中混编了不少手持重箭大弓、火绳枪和仿制的燧发枪的神射手,和大熙一样专门用来击杀军官,明军也只能被动应对,军将都不举大旗、穿戴的也都是普通甲兵的盔甲。 如今清军直逼内城而来,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混进一些神射手?孙传庭如此招摇,太过危险了。 但孙传庭却丝毫不顾,只催促着亲兵捧来金甲更换,又树起御赐的纹龙帅旗,孙传庭寻了一面醒目的牛皮战鼓,奋力挥舞着鼓槌擂起鼓来,周围的亲兵纷纷举起火把,将孙传庭的身影照耀得清清楚楚。 城下的百姓听到鼓声抬头看去,却见孙传庭身上的金甲反射着火光,仿佛周围围上了一圈醒目的光圈,犹如神灵一般,不少百姓大喊着“国公爷!是国公爷!”,原本喧闹无比的城下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内城各门一齐敞开,黄得功、楼挺、孙应元、应廷吉等一众将官当先走出,身后跟着一队队穿甲顶盔的明军精锐,整齐而沉默的向着清军的方向列队而去。 内城外环绕的百姓似乎被这股一往无前的氛围所感染,无需人指挥,哗啦啦陆续让出一条道路来,默默的看着那些明军将士向一片片笼罩在火海中的城区而去,有些明军将士偶尔会扭头看向他们,眼神中藏满了不舍、不时还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但却没有一人停下脚步。 “干他娘!”一名粗豪的汉子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身上的鸳鸯袄已被大火熏成了黑色,他奋力甩开哭喊哀求着的妻子紧拽着的手,毫不犹豫的跟在明军精锐的军阵旁:“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咱们这些卫所兵,也不是怂蛋!” 有人带头,便有无数的逃兵、义勇、乃至于老弱百姓从人堆里走了出来,紧跟在那些明军精锐的一旁,他们不少人的武器早在逃跑中就丢了个干净,运气好的会有某个明军精锐分一把副兵器给他们,运气不好的,即便赤手空拳,也没有一丝犹豫。 明军一路前进,跟随着他们的人潮乌泱泱的一片,清军仿佛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正在驱赶着百姓和溃兵的清军掉头就跑,正蓝旗的号角声一阵紧过一阵,分散在各处驱赶百姓的甲兵纷纷在各条大街上集合,排列阵势准备作战。 离正蓝旗的阵列越来越近,有不少百姓义勇一腔热血被前方寒光闪闪的清军甲兵浇灭,悄悄脱离人群急需逃命,但更多的百姓义勇混了进来,从城墙上看去,一条条大街上密密麻麻全是涌动的人潮,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街道两侧燃烧的建筑,仿佛是为他们闪烁的霓虹。 随着黄得功亲自吹响号角,明军精锐齐声高呼“驱虏”,随即“驱虏”的口号如同浪潮一般,迅速席卷了每一条街道,巨大的吼声盖过了战场上的一切嘈杂之音,如同一条巨龙,吼出山崩地裂的气势。 孙传庭的鼓声也被这股声浪盖过,他的鼓槌略微停了停,扭头看向那一片人海,明军和清军的阵列已经撞在了一起,那些百姓义勇不懂得什么军阵配合,只是在血勇和复仇的情绪的操纵下乱冲乱打,搅乱了清军的阵列,也将明军的阵列搅成一团乱麻。 双方的交战一瞬间便成了一场混战,将官军卒、余丁义勇各自捉对厮杀,吞吐闪烁的火光和越来越浓密的烟雾中,只见得无数人影在奋力拼杀着。 空气中渐渐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却没有吓退那些百姓和义勇,反倒有更多的百姓投入战斗之中,就连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捡起地上散乱的兵器,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和凶蛮的八旗兵拼命。 “这样的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孙传庭感觉心跳快得几乎要突破胸膛冲出来:“在山西……在沁州……在我们数万精锐堵不住一股残军的时候…….” “这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第960章 冷炮 战场上,已是一片混乱,明军和正蓝旗的军阵都已散乱不堪,双方的将士互相拼杀不止,几乎是一眨眼间,街道上便已是尸堆如山。 但正蓝旗和明军精锐都在拼命的集结着己方军卒排阵,他们都清楚对方只剩下一口气,谁先将这口气泄了,谁就会一败涂地,而谁能最先将更多的兵力恢复组织和指挥,谁的赢面就更大。 正蓝旗到底还有些强军的底子,依托明军之前放弃的街垒纠集散兵游勇,弓马娴熟的摆牙喇便在街垒后用弓箭点杀着正与正蓝旗甲兵纠缠交战的明军和百姓,掩护着己方的甲兵撤到街垒后重新组阵。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一名满脸是血的牛录章京手脚并用的爬过街垒,跪倒在地喘着粗气:“他娘的!咱们从关外打到关内,何时见过城破之后还敢主动向咱们发起反击的兵马?何时见过敢和咱们血战的百姓?扬州的这帮尼堪……真的全疯了!” “别在这搅乱军心!速速去寻你的牛录!”正在街垒后指挥作战的那固山额真狠狠踹了他的屁股一脚,立马又扭身向身边一名灰头土脸、头盔都不知甩到哪去的甲喇章京吼道:“咱们要的佛郎机呢?怎么还不送来?” “奴才去催催!”那名甲喇章京拔腿便往城门处奔去,那固山额真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咬咬牙,又扭头看向扬州内城的方向,那面城墙上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在不停的挥舞着鼓槌擂鼓。 鼓声早已被战场上纷乱的吼声和兵戈交击之声盖住,但那固山额真却觉得那面战鼓如同有魔力一般,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有一声惊雷一般的鼓响在他耳边炸响,让他不寒而栗。 “只需要一门佛朗机……就能彻底了结这他娘的战争!”那固山额真心中默念着,他坚守的这面街垒之后集结部众,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内城城墙上的火炮能够轰到他们,与海潮一般蜂拥而来的明军和百姓义勇也靠得太近,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阵列很容易就可能被冲散炸翻,又一次陷入混战之中。 但与收益相比,这些险都值得冒,只需要一门佛郎机,将炮弹轰上城墙,射翻那名擂鼓的“天神”,明军士气必然崩塌,此战便胜负已定,正蓝旗,才能从这地狱之中挣扎出来。 正思索间,忽听得前方一阵阵爆炸声传来,惨叫声和清兵慌乱的喊声此起彼伏,固山额真抬头看去,却见前头的清军阵列轰然崩溃,甚至连摆牙喇都在丢盔弃甲的逃跑。 那固山额真赶忙组织身边的将领兵马阻拦,正调度间,一名灰头土脸的牛录章京飞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固山额真的面前,一只残破的手臂吊在胸前,还在不断流着鲜血,那梅勒章京却全然不顾,哭喊道:“额齐克!那些明狗都疯了,他们抱着炸药往我们的军阵里冲啊!他们要同归于尽啊!额齐克,这场仗打不下去了,难道真要弟兄们都死光吗?撤兵吧!” 那固山额真双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攥着宝刀的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忽然又咬咬牙,走上前去提起那梅勒章京的辫子:“三孩儿,当年大凌河之战,若非兄长帮我挡了一铳,我早已是一捧黄土了,兄长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本该宠你爱以报兄恩,但军令如山倒,我让你在前头顶住明狗,你却擅自逃了回来、祸乱军心,今日便只能取你人头,以警众军了!” 那名梅勒章京满脸惊惧,正要说话,那固山额真却毫不犹豫的一刀挥下,干脆利落的剁了他的脑袋,那固山额真双眼止不住的涌出泪水来,却依旧高高将他的人头举起,嘶哑着怒吼道:“军令如山!今日一战,一步也不能退!擅退者斩!” 周围本来动摇的正蓝旗将士顿时又沉寂下来,开始重组阵线和明军反复争夺街垒,双方围绕着一道街垒往来攻杀不停,震天雷和炸药包隔着街垒在空中飞来飞去,点燃的引信如同一场密密麻麻的流星雨。 又过了一阵,那固山额真心心念念的火炮终于送了上来,领头的是一名头发金黄的葡萄牙人,这支炮队的每个人都是一副衣甲残破的模样,人数也大大超过了正常炮队的人数。 “有明军残部和百姓袭击炮队!”那名去找人的甲喇章京不等固山额真发问,解释道:“本来有六门佛朗机的,如今就剩下一门了,炮队的甲喇说如今只有炮手富余、可以随意调动增援,他们拆卸城墙上的火炮也需要时间,城外红夷炮队还在入城,让咱们坚持到炮队集结完毕。” “扯淡,等炮队集结完,咱们脑袋都不知道丢哪去了!”那固山额真怒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招呼着炮队布置火炮,一边嘟嘟哝哝的骂着:“这么大座扬州城,也不可能每个地方都被火烧了,必然有明狗藏在城内,汉军旗明知咱们调用炮队,连个护卫的兵马都不派,哼!咱们和明狗同归于尽,怕是正遂了他们的意!” “还好,还有一门佛朗机……”那固山额真看着炮队布炮,金发的葡萄牙人正在计算调整射击诸元,那固山额真又扭头看向远处的扬州内城,城墙上那不停擂鼓的金甲身影依旧无比清晰:“足够了,足够了……” 那名葡萄牙人发出一系列指令,炮手按部就班的清膛、装填、点燃引信,一声雷霆巨响,一发炮弹裹着浓浓的烟雾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直扑那面城墙而去,猛的砸在城垛上,顿时碎石飞溅,那名金甲将领身边举着火把的亲兵顿时倒下数人,他的身子也猛然屈了屈,捶鼓的动作停了停,很快又被涌上去掩护的亲兵遮挡。 “打中了?”那固山额真眉间一皱,正猜测间,却见那些亲兵忽然散开,那名金甲将领依旧直挺挺的站着,奋力捶鼓,那固山额真咬了咬牙,扭头却见炮队正在收拾火炮准备转移。 “大人!”那名葡萄牙人的满语磕磕绊绊,却说得无比急切:“这里在内城城墙上火炮的射程内!若是不尽快转移,很快就会被明军火炮覆盖反制的!” “不能退!”那固山额真提起血淋淋的刀子,恶狠狠的说道:“差一口气的时候,怎么能退?再来一发,便能定胜负!” 第961章 流血 一发炮弹砸在城垛上,瞬间将城垛削平,碎裂的石块四散飞舞,身旁的亲兵惨叫着倒了下去,孙传庭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低头一看,却见一块尖锐的碎石插进了他盔甲的连接处,深入腹间、鲜血如注。 “倒霉……”孙传庭身子不由自主的屈了屈,脑中却没有一丝惊惧的思绪,满脑子都是“倒霉”两个字:“一身甲胄,只有这么几个薄弱之处,偏偏就中了招!” “宁国公!”周围的亲兵都涌了上来,将孙传庭团团围住,一名亲兵队长扑到孙传庭身边,慌忙从衣服下摆扯下布条堵住孙传庭流血不止的伤口,但鲜血却如涌泉一般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要赶紧止血,要把这碎石清理出来,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国公爷,我们送您下去,去医馆找常御医……” “士气可鼓不可泄!”孙传庭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强忍着疼痛直起身子,提起鼓锤:“就差一口气了,本阁绝不能离开,你们都闪开,本阁继续擂鼓,尔等继续举火,依旧要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国公爷!”那亲兵队长满眼含泪,捂着孙传庭腹部的伤口不松手:“国公爷!若不及时止血救治,您会血尽而亡的啊!您……” “为扶保大明而流干鲜血、马革裹尸,不正是本阁的理想吗?”孙传庭淡淡一笑,摆摆手打断那亲兵队长的话:“尔等不必再劝了,本阁身上担着对朝廷的职责,也担着对别人的承诺,于忠于义,都要死守这扬州城!尔等若要阻拦,本阁便亲自上阵搏杀去!” 周围围着的亲兵只能无奈的散开,那名亲兵队长还想捂着孙传庭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推开,孙传庭咬着牙忍着疼痛,鼓槌挥舞得更为用力,在牛皮大鼓上敲出一声声略显凌乱的重响。 那名亲兵队长看着孙传庭腹部的衣甲瞬间被鲜血染得通红,顿时大哭出声,扭头在城墙上飞奔着,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着:“炮队呢?炮队呢?把那些放冷炮的东虏搜出来!搜出来!炸翻他们啊!” 一发炮弹落在佛朗机炮不远处,高高弹跳而起,瞬间将当面一名清军炮手切成两段,上身挂着血珠在空中打着旋,落地还在惨叫不止,那名金发的葡萄牙人惊叫一声,左手紧紧攥着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嘴里细碎的念叨个不停。 “咱们已经被明狗的火炮盯上了!”无需他人解释,那名固山额真当即便反应了过来,额头上爬满了汗珠,一张本就扭曲的脸上更为扭曲,一刀劈在炮架旁:“再打一发!打一发!只要一发,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但没人听他的号令,这些炮手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手,知道明军这发炮弹只是在指引目标,很快就会有无数的炮弹紧随而来,一个个都在慌乱的寻找着掩体,或者掉头朝着明军火炮的射程外逃去,就连那名固山额真的亲随都有不少人跟着他们逃了起来。 一两个呼吸之间,只见得内城城头上火光闪烁,一发发炮弹呼啸而来,那固山额真被亲随按在地上,心中也是惊惧不已,牙齿都忍不住在打颤,但似乎有上天庇佑一般,数发炮弹砸在他周围弹跳而起,换来一阵阵惨叫声,偏偏就没有一发击中他。 待明军的炮击结束,那固山额真抬起头来,却见那门佛朗机炮的炮架已经碎裂成一块块残木,铁铸的炮身歪在一旁,那名葡萄牙人被削掉了半个脑袋倒在炮身旁,身子还在不停抽搐着。 “只要再打一发、再打一发啊!”那名固山额真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砸得鲜血直流:“只要再打一发,就能彻底结束这一仗,老天爷,就非要让咱们正蓝旗都死光在这里吗?” 那固山额真爬起身来,周围的将官兵卒每个人都是满眼的恐惧,前方的清军军阵也已经摇摇欲坠,那固山额真狠狠啐了一口,心底的血气直往头顶上涌:“速去联络炮队,让他们拖几门红夷炮上来!传令各部,本额真亲自领军反击!一定要撑到红夷炮队抵达……”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侧大火笼罩的房屋之中传来一声声爆炸声,那固山额真心中一惊,赶忙扭头看去,只见得一名浑身裹着火焰的火人从火海中钻了出来,如同恶鬼一般扫视着他们。 那“火人”不顾身上燃烧的火焰,将披在身上浸满了水的棉被一甩,露出身上挂着的三四枚震天雷,直接用胳膊上的火焰点燃引信,随即猛地扑向被一众亲随将领围在其中的固山额真,周围的清军兵将哪里想得到会有人不要命的从火海之中冲出来,一时都惊得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火人”一把将那固山额真抱住。 那固山额真发出一声尖叫,慌忙拳打脚踢的想要挣脱,周围的将官兵卒大多慌乱的四散而逃,只有几名忠勇的赶忙扑了上来,试图在震天雷爆炸之前将那“火人”拽开。 但那“火人”却死抱着不放手,大吼不停:“爷爷是扬州东市的屠户刘三!你们这些鞑虏都给爷记住了!下了黄泉有胆子再来找爷爷报仇!” 引信燃到最后,震天雷轰然炸响,那固山额真和刘三都被炸得粉碎,周围的正蓝旗将官兵卒也被爆炸波及、掀翻一片,碎肉鲜血如同一场暴雨一般从空中落下,将周围的街道人员都染得通红。 “大人!”一名被掀翻在地的甲喇章京双手撑着地面挺起身子,却只看到那名固山额真残缺不全的躯体和满地的鲜血碎肉,他的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着,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疯了,疯了”,想要爬起来,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 就在此时,又有几名“火人”从火海中钻了出来,他们赤红着双眼,寻到一名清军将官便冲上前去抱住,然后,同归于尽。 “啊!”那名甲喇章京忽然大喊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兵器头盔都随手扔了,一边朝着扬州城门的方向狂奔,一边脱着身上的甲胄,哭喊着如同受惊的孩童一般:“疯了!疯了!不打了!我不打了!” 第962章 忠靖 一直在扬州北门上冷眼旁观的吴三桂清晰的看到远处的正蓝旗轰然崩溃,无数甲兵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丢盔弃甲的朝着扬州各处城门逃来,明军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全军散乱不堪,只顾着人人争先追杀,那些正蓝旗的甲兵却连反抗的胆子都没有,被明军追上,便乖乖给他们割去脑袋。 “正蓝旗,彻底废了!”吴三桂感慨一声,望远镜看向扬州内城的方向,身披金甲的孙传庭在望远镜中只剩下一个金黄的小点,但却极为醒目,刺痛着吴三桂的双眼。 “扬州,打不下来了…….”吴三桂紧紧盯着那一个小点,挪不开目光:“就算咱们还有十余万大军、就算守军也损失惨重,这扬州也攻不下来了……三军已夺气也!” 吴三桂垂下望远镜,眉间微微凝起:“这个消息,恐怕很快就会送到京师了吧?皇上……还有多久可活?” 摇了摇头,抛开心中的杂念,吴三桂看向那些越涌越近的正蓝旗溃兵,双目之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挥了挥手:“传令,全军备战,正蓝旗不听劝阻的,无论是官是将、是兵是卒,还是余丁包衣,统统射杀!” 吴三桂顿了顿,转头看向身边的将领们,压低声音吩咐道:“跟弟兄们说清楚,本王要让一个正蓝旗的兵马都逃不出去!” 吴三桂身旁一名将领还有些犹疑,凝眉问道:“王爷,此番若是做得太过,肃亲王必然反应过来,到时候追究起来,我们该如何应付?” “不会有什么追究的!”吴三桂冷笑着摇了摇头:“打没了正蓝旗,肃亲王想追究也没那个能力了,此战之后,也到了咱们和肃亲王摊牌的时候了,陈桥故事,我等也能为之!” 周围的将领互相对视一眼,有人眼中藏着疑惑和不安,有些人的眼中则满是兴奋,但军令已下,他们也只能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中,各自去执行命令。 不一会儿,城墙上的火炮次第开火,炮弹飞射进人堆之中,瞬间犁出一条条血路、掀起一片残肢断臂,那些正蓝旗的溃兵更加混乱,都在拼命用满语和汉语哭喊着:“不要开炮!自己人!放我们过去吧!” 但汉军旗的兵将却没人理会他们,街道上亮起一串串璀璨的繁星,随即便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铳声炸响,铳口喷涌的白雾在黑夜中都能看得清楚,那些正蓝旗的溃兵顿时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更加慌乱不堪。 他们不少人逃跑之时就丢掉了武器和盔甲,如今面对汉军旗名为督战、实则屠杀的行为,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哭喊声震天动地。 吴三桂却觉得这些声音好似优美的乐章,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也该换人做主子了!” 鼓槌还在机械的敲击着战鼓,鼓声已经渐渐微弱了下去,孙传庭面色雪白如纸、身子肉眼可见的颤抖着,豆大的汗珠爬满了削瘦的面庞,呼吸也凌乱而急促,但他依然紧紧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挥动着鼓槌。 “国公爷!”几名亲兵涌上来抱住了他,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泪水:“东虏溃了!东虏溃了啊!我们赢了!” “东虏……溃了?”孙传庭扭头看去,只见大街上只剩下狂欢乱跳的百姓们,远处扬州各门却是铳炮声不断,正蓝旗溃兵的哭喊声连他这里都可以听得清楚。 孙传庭长长出了口气,大脑却一阵阵发昏,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周围的亲兵都是一阵惊呼,赶忙上前扶住他,与此同时,领着小皇帝派来扬州的御医的亲兵队长见此情况,慌忙一把拽住那御医的衣袖,拖着他飞奔到孙传庭身边。 御医掏出一些纱布,检查了一下孙传庭的伤口,面色顿时涨得如猪肝一般,双眼中也涌出泪来:“宁国公……那碎石已经割破了宁国公腹脉,若是宁国公早些止血取了这碎石,定然不会有事,但如今…….血已经止不住了,下官无能为力。” “什么叫无能为力?”那亲兵队长狂吼着跳了起来,一把拔出腰刀:“姓常的!你若是救不了宁国公,老子一刀劈了你!” “不要为难常御医!”孙传庭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去把靖国侯找来,常御医,此战将士百姓伤亡不小,请您多费些心思。” 那名亲兵队长狠狠瞪了御医一眼,飞奔下城,那御医也只能用纱布等物尽量帮孙传庭止血,延缓孙传庭生命的流逝。 过了一阵,黄得功跟着那名亲兵队长急匆匆赶了过来,挤进亲兵围成的圈中,泪水顿时滚滚而下:“宁国公!” “我无妨,人固有一死,死何惧哉?”孙传庭淡淡的笑着,显得很是随意:“你这领军冲锋的将官完好无损,本阁这待在后头擂鼓的反倒是要走了…….这或许是上天对本阁当年在山西造的孽债的报应吧?” 黄得功哭得说不出话来,孙传庭在亲兵的扶持下微微坐直了身子,握住黄得功的手:“东虏已经丧胆,扬州可保无忧,但东虏还有十余万大军,扬州还要坚持一段时间,城内防务就靠你了!” 黄得功哭着点点头,握着孙传庭的手只感觉一点点变得冰凉,孙传庭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吾当年之败,败在民心,今日之胜,胜在民心,民心不可逆、大势不可违,日后若有好去处,去便是,勇卫营、忠贯营……他们都是大好的汉子,不要白白把他们的性命浪费在自相残杀之上。” 黄得功一愣,正要询问,孙传庭却又摆了摆手,强撑着要站起身来,周围的亲兵赶忙上前扶住,孙传庭来到城垛前,颤抖的双手撑住残缺不全的城垛,扫视着还笼罩在火海中的扬州城。 “也好,一场大火,烧干净所有的腌臜脏臭!以后,便只留下一片生机勃勃的新事新物!”孙传庭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白茫茫一片,干净!” 第963章 局外 如今正在扬州爆发的大战,对于残明来说是生死之战,对于大清来说是影响朝局的一场决战,但大熙在其中却如同局外人一般,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明面上却漠不关心,相对而言,反倒是民间对扬州之战关注更多,特别是那些还心系大明的前明官绅,甚至于日日夜夜的为残明焚香祈祷着。 扬州在大战,大熙实际上也没闲着,四方边角之地同样战火不断,只是对于大熙来说,这些边角海外之地的战争相比扬州更为紧要,扬州打得再激烈,大熙也没有掺和的打算,不过是等个结果再走下一步棋而已,而这些边角海外之地的战争,却关系到华夏的未来。 军机处中的布局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堂中央排列着一个个沙盘,周围悬挂着一张张地图,有些粗陋、有些精准,吴成绕了一圈,停在一副地图前:“这么说来,郑家攻打巴达维亚是确定受挫了?” “南洋总理衙门的报告说,郑家损失战船十余艘,精锐铁甲兵数百,已经暂且停战休整了......”刘文秀在地图上点了一下:“郑家和红毛番的战斗没什么意外,意外是在巴达维亚以西的一个南洋小国,此国名叫马打蓝苏丹国,据情报说,是郑家在向当地土着征粮之事侵犯了他们的国界、杀死了他们的一个贵族,所以马打蓝才忽然和红毛番联盟,调派了两万余兵马突袭了郑家的船队和围城营地,郑家措手不及,因此造成了一定的损失。” “马打蓝我有印象.....”吴成点点头,回忆着军情处送来的情报:“此国信奉回教,当代国王也是个英主,国势正是全盛之时,他们与巴达维亚的红毛番既有宗教冲突,又因为商道和土地之事互有攻伐,本该成为郑家攻打巴达维亚的盟友,如今却倒向了红毛番这个世仇,可见郑家对他们做的事,恐怕不止是征粮杀人那么简单。” 吴成无奈的笑了笑,继续说道:“郑家在巴达维亚尽快站稳脚跟,咱们也好和平接收福建和台湾,只不过如今这场面.......看来之前我给郑芝龙‘吕宋特例尔,南洋经略,七分外交、两分政治、一分作战’的忠告,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南洋处于文明的十字路口、海贸交流必经之地,受华夏、日本、印度、中东共同作用,文明程度总体而言是较高的,但受到大海阻隔,各个地域的发展程度和文明程度差距又巨大,有些还是刀耕火种,有些则已经进入了火器时代,所谓麦哲伦当年以为东南亚土着和美洲的土着是一个水平,然后他就死在了南洋。 总体而言,中南半岛上的缅甸、越南等大陆国家接近华夏和印度,受到华夏文明和印度文明的影响,基本形成了稳固的封建制度,加之中南半岛气候适宜、粮产丰饶,因而人丁兴旺,国家间能动员的兵力和战争规模也相对较大,互相征伐不断,因此又形成了其特有的军事贵族主导的军事封建制度。 而马来、香料群岛等地的岛国,他们地处东西交汇之地,往往是阿拉伯和奥斯曼的商贾停泊休整的地方,因此不仅深受印度文明的影响,也受到了回教文明的熏陶,形成了大大小小林立的各种苏丹国。 西方殖民者到来后只知掠夺和屠戮,导致更多的群岛国家投降回教的回报,以求受到奥斯曼帝国的协助和庇护,比如如今大熙正在拉拢的亚齐苏丹国,改信回教之后,便从奥斯曼帝国那里求来了十余艘战舰,并且在奥斯曼帝国的协助下建造起枪炮工厂,拥有了一支装备着一千余门大小火炮和数万火绳枪的火器化军队。 相对而言,孤悬于海外、又不处于传统海上丝绸之路航线上的菲律宾发展较为缓慢,大多数土着民还处在部落制时代,因此被西方殖民者征服也最快最深,大熙和郑家也是在菲律宾占据立足之地、建立统治,郑家或许也是受了在菲律宾扩张的经验影响,所以才在巴达维亚吃了亏。 南洋这些林立的国家对于以掠夺和殖民为主的西方国家来说不是件好事,十七世纪以前西方殖民者在南洋的扩张还只是占据了一些据点而已,十七世纪以后,东西方彻底拉开距离,西方殖民者在南洋的扩张才骤然加速,但付出的代价也很沉重。 可对于大熙来说却是件好事,作为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手工业生产国和奢侈品产出国的大熙,如今最缺乏的便是市场,国内打成一锅粥、天灾不断,豪门贵胄死的死、破家的破家,而靠着工坊吃饭的百姓和商户,仅江西一省就多达数十万,更别说手工业更为发达的江南等地了。 大熙的手工业品只能往外走,但如今印度和中东的航道还垄断在阿拉伯商人和西方殖民者的手里,唯一的出路便是这些南洋国家,无论是中南半岛上的封建国家,还是群岛上政教合一的苏丹国,相对较高的文明和稳定的局面都必然会产生不少贵族豪门,他们便是大熙最好的市场。 因此大熙在南洋的扩张和西方殖民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式,很少对外用兵,反倒是使团跑动较为频繁,灭国殖民对大熙来说就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更多的是以协助南洋国家火器化和贷款的方式,换取他们的市场开放以供大熙的手工业品进行倾销。 移民南洋诸国的华人,除了菲律宾是大量的贫民、罪犯等底层,其余多数都是商贾之类的有产阶级,聚居在大熙出钱租借的港口城镇之中,充当大熙手工业品对南洋诸国倾销的中间商和买办。 这便是吴成所说的“七分靠外交”的根源。 “巴达维亚的事,郑家既然不想要我们参与,他们不开口,我们就不去管便是......”吴成将放大镜往上移动着:“他们此番攻打巴达维亚受挫,也正好为咱们之后攻打马六甲城积累经验!” 第964章 定价 马六甲海峡东面的马来半岛上,原本有一个马六甲苏丹国,国都为马六甲城,此城位于马六甲海峡腰腹位置,乃是马六甲航道上最为紧要的城池,也是原来马来半岛上最繁荣的城池之一,人丁十余万,马六甲苏丹国曾经向大明朝贡,得到大明帮助建城,城池原本的布局便类似于中式城池,加之大量华商聚居在此,“恍然如中土”。 这座富饶的城池也因此被西方殖民者盯上,正德年间,葡萄牙人进攻马六甲城,末代苏丹战和不定,兵马也是东拼西凑、装备低劣,马六甲苏丹国也派人向宗主大明求援,但大明对其视而不见,最终葡萄牙人攻陷了马六甲城、屠杀驱赶城内的马来人和大明、印度、中东等地商贾,垄断了马六甲航道,华商也自此片板不得入印度洋。 之后荷兰人崛起,又从葡萄牙人手里夺走了马六甲城,一直盘踞到现在。 “马六甲苏丹国的故土我们可以不要,但马六甲城必须拿下来!”吴成用放大镜在地图上细细查看着:“拿下马六甲城,我们才算是打通了南洋的各处航道,我们的商队船队才能前往印度、大食和鲁密国,打通马六甲商道,不单单是扩充市场的问题,还牵涉到咱们的商货定价权的问题!” 以往的大明是被动参与进大航海中的,虽然生产了全球大部分的手工业品和几乎全部的奢侈品,但这些商品的定价权却不掌握在大明手中,而是被垄断了东西方商道的西方殖民者控制。 瓷器、丝绸、茶叶、麻布等等手工业品和奢侈品在大明国内的价格相对低廉,那些西方殖民者便以低廉的价格在大明国内采购,运送到奥斯曼帝国或印度的土邦之中,价格便翻上十余倍,即便如此,奥斯曼帝国和印度的贵族也是趋之若鹜,那些西方殖民者赚得盆满钵满,做为生产者的大明却只能赚些辛苦钱。 手工业和海贸的红利大多被外人占去,自然也没有反馈到朝廷的税收和从业者的生活上,朝廷收不到税,工坊主和官绅赚不到暴利,反而要承受经营手工业的风险,促使他们将薄利得来的钱粮更多的投入到相对保值的土地之中,形成了工坊主转型为地主的潮流,大明手工业的发展,反倒刺激了土地兼并的加剧。 而工坊工人承受着致残致死的超时劳动,却享受不到一丁点的海贸发展的红利,反倒是海贸越发达,工坊生产压力越大,他们这些工人超时劳动的时间越长、受到的压迫也越深,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海贸越发展,沿海的动乱和奴变反倒越频繁。 华夏自大明中期开始的禁海,既是一种贸易保护措施,也和失去定价权导致的种种问题脱不了干系,海贸的利益华夏政权没有收获多少,但海贸的负面影响,华夏政权却挨得结结实实。 “打通了印度洋的航道,我们甚至无需动兵,只要和鲁密、印度诸国的贸易中压低我们的瓷器、丝绸等商货的贸易价格,就能从西番手里将市场夺回来......”吴成有些自言自语的感觉,放大镜在马六甲的方向来回移动着:“垄断市场,便能随我们定价了,就像我们正在南洋做的那些事一般,只是南洋诸国毕竟太小了,像鲁密这样的当世大国,或像印度这样人口稠密的土邦,才有足够多的市场能吃下咱们出产的商货。” 吴成撇了撇嘴,又问道:“还是那句话,经略南洋,七分靠外交,马六甲城周边的土邦国家是个什么情况?” 刘文秀翻阅着孙元化传回国内的文书报告,在地图上指点着:“以往西番对马六甲周边诸国采取的是威慑的方法,舰队定时巡游,逼近周边诸国港口,或抢掠其商船民船,乃至炮击港口和城池村寨,以此威慑舰船落后的诸国,使其不知西番底细、不敢窥探马六甲城。” “如今我南洋舰队进入马六甲海峡,已将红毛番的船队逼入马六甲城内自守,目前南洋舰队正在伴随使臣团访问马六甲周边诸国,南洋诸国原本就有朝拜大明的历史,如今不少国家已向我大熙递交国书以示臣服,南洋总理衙门的报告称,明年正旦大朝会,估计会有二十余个南洋国家的使团来襄京朝贺。” “到时候咱们在不在襄京都说不定了......”吴成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刘文秀继续。 刘文秀又在地图上点了点:“马六甲城以北的柔佛、吉打、吉兰丹三国已经确定会派兵辅助我军攻打马六甲城了,南洋总理衙门正在和亚齐谈判,希望他们也能出兵协助我军攻打马六甲城。” 吴成点点头,马六甲城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无论是葡萄牙人还是荷兰人,都将马六甲城当作中心据点来建设,攻打这么一座固若金汤、兵力充足的城池,自然是炮灰越多越好,大熙也没能力一口气投送数万人马到马六甲去,只能拉拢周边的土着国家协助了。 好在西方殖民者占据马六甲城之后跟人相关的事一点没干,双手沾满了周围土邦百姓的鲜血,倒是方便了大熙拉拢这些土邦国家。 “亚齐苏丹国乃是马六甲城周围最强大的国家,就算他们不肯出兵,也得和他们打好关系,可以给他们一些贸易特权......”吴成直起身子,吩咐道:“而且亚齐苏丹国和鲁密国邦交很不错,日后咱们要和鲁密交流商贸,有个关系良好的中间人在其中帮忙,也能事半功倍。” 刘文秀仔细记下,南洋和中土相距遥远,往来交通还要趁季风而行,吴成也只能定一个大概的方向和政策,大多数时候都得靠孙元化自己执行和决策。 “马六甲城要尽快动兵,我们过不了多久估计就要准备进入江南了,那时候又多了几百万靠着工坊吃饭的工人,打通海贸商道、夺回定价权,我们才有余力妥善安置他们!”吴成叮嘱了一句,转到另一张地图旁,问道:“之前云南报缅甸入寇,是怎么回事?” 第965章 边角 “据云南镇守府和兴城侯艾奇的急报,缅甸出兵侵犯孟定府、镇康州和陇川宣抚司等地,屠戮我百姓官吏......”刘文秀凝眉回忆道:“此番缅甸军入寇与以往他们侵扰大明边疆不同,缅军只屠杀我屯垦汉民和流官,对于当地的土民蛮民却少有侵犯,而且缅军动作很快、进攻精准,因此参谋处猜测,缅军必然是有前明的土司官吏带路。” 吴成皱了皱眉,大熙攻伐云南时,以沐家为首的不少大明官将便逃到了和缅甸接壤的土司地带,随后唆使当地土司反乱,造成了云南的沙普之乱,梅之焕将之镇平之后,这些前明官吏和土司便逃去了缅甸,大熙数次遣使向缅甸要人,缅甸都各种推脱不给。 “缅甸对我中土西南垂涎已久,那些前明的残兵败将,对他们来说倒是如虎添翼!”吴成冷笑几声,南洋兴起一个个封建邦国对大熙来说是好事,但南洋出现一个野心勃勃、四处扩张的军事化封建大国,对大熙来说却是一件恶事,而缅甸便是这么一个国家。 自元代开始,缅甸的土邦王朝便逐渐向中土的边疆侵袭,高潮便是嘉靖、万历年间的东吁王朝,其第四代君主莽应里从其父亲莽应龙那继承了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缅甸,便开始四处用兵,先是彻底吞并了暹罗,之后又出兵攻打大明羁縻的孟养、孟密、木邦等土司,明廷对此采取了消极的应对政策,只派人去“招抚”缅王,对这些羁縻土司的求援视而不见,坐看它们沦陷。 缅甸的封建体制与满清类似,军事贵族占据了主导地位,又缺乏文官势力的制衡,靠着侵略和抢掠赚得盆满钵满,如何会停下扩张的脚步?最终于万历十一年,莽应里在汉奸和大明叛徒的引导下出兵云南,抄掠施甸、顺宁、盏达等地,窥视大理,大明的绥靖政策破了产,只能发动兵马,委派刘挺、邓子龙、高国春等将官对缅甸发起反击,一度攻至缅甸国都附近。 明缅战争断断续续持续到万历末年,东吁王朝在大明的打击下四分五裂、由盛转衰,但大明也彻底失去了云南外围的土司防线,缅甸的刀锋直接抵在了中土的国境之外。 万历末年,东吁王朝重新统一并中兴,时至今日,显然前代英主给当今缅甸国王留下的丰厚遗产,让他又有了向北扩张的野心,试图趁中土内战的时机,抢占云南的州县。 “缅甸,和我大熙早晚是要有一场灭国之战的!”吴成语气冷淡的说道:“南洋诸国碎成一地小国,对我大熙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缅甸这样疆域辽阔、政权稳定,还以军功为荣、有扩张传统的强国,若是远在天边自然无所谓,可近在眼前,那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了!” “但如今还不是和缅甸大规模开战的时候.......”吴成又补了一句,缅甸不是小国,说灭就能灭得了的,虽然如今的缅甸和全盛时期相比国力下降不少,但要打一场灭国之战,也需要牵扯巨量的资源和兵力,没准中土相对平衡的局势就会出现什么变故。 “面对这样的强国,得一点一点的吃,想办法削弱之,没法毕其功于一役......”吴成用望远镜在地图上扫视着:“此番缅军入寇倒是个机会,咱们可以趁机为日后攻伐缅甸做些准备.......先将缅甸吃进去的前明的宣抚土司的地盘拆解出来再说!” 大熙对西南的经营可以说是踩在大明的肩膀上,大明在西南的布置,大熙几乎通盘接收、只略作调整,天启、崇祯年间的奢安之乱和沙普之乱,将云南的土司政权也削弱了不少,连连战乱中当地土司少民死伤无数,空出了大片土地。 在历史上,这些土地大多被冲入西南的大西军占据,数十万大西军进入云南,彻底改变了云南的人口结构,汉人在云南至此占据了民族主导地位,加之孙可望、吴三桂在云南的经营,为之后满清对云南的改土归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在这个时空里,则是由大熙朝廷组织的大规模移民填充了云南和西南各省的人口,湖广、江西、河南等地,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在诸方势力的反复争夺中遭受一场场兵灾和屠杀,人口下降有限,因此存在着不少失地农户和灾民需要安置,大熙便将他们组织起来,参考明代卫所的方式,在西南诸省设置了一个个屯垦区,迁移汉民屯垦。 大量汉民涌入,自然造成了当地土民和土司的不满,缅军此番入侵只屠杀汉民却不对这些土司土民下手,显然也从那些带路的土司和前明官将那里得知了云南的土汉矛盾,想要趁机利用了。 “利用矛盾,谁能比我大熙更擅长?”吴成淡淡一笑,吩咐道:“以军机处的名义发文给艾奇,提醒他此番反击缅军,该以政治为主、军事为辅,不仅要发动屯垦汉民,也要发动那些土司里贫苦的底层少民和像龙在田那样倾向于我大熙的土司贵族,要将他们团结起来,也要给予他们土地和财富!” “钱财可以从那些土司贵胄中取,土地,就要从缅甸身上夺了!”吴成冷笑道:“你仔细告诉艾奇,云南的战事要以我为主,消灭入寇的缅军,主要是为了在云南和孟养、木邦等地的土民蛮民之中立威,为之后咱们拆解缅北各宣抚故土铺垫。” “云南之外,便要让土司少民为主,他们对孟养、木邦、孟密等地的缅甸人是驱是杀,都由他们做主,我军只作为他们的后盾……”吴成顿了顿,笑道:“当然啦,能少杀是最好的,之前沙定洲之乱中咱们俘虏的土司兵,一直分散在云南各地兴修道路水利,云南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还活着,这些土司兵也该释放一批以示恩赏了,正好拿缅甸人填一填缺口。” 吴成迈步向另一张地图走去,一边叮嘱道:“即便孟养等地拿不下来也没事,只要搅得一团乱,就能保云南无忧,日后等咱们腾出手来,再慢慢去料理便是。” 第966章 藏地 刘文秀在册子上记下最后一笔,一抬头,却见吴成在一幅地图前站定,赶忙跟上去汇报道:“青藏方面,献营正在调集兵力于甘孜、新龙、巴塘一线,与我巴塘、道坞、雅江一线驻军对峙,据前线侦报,孙可望的御驾也已经到了昌都,艾能奇所部也已南下,先锋此时应该已至玉树地区。” 刘文秀顿了顿,面色有些难看,低着头努力藏着心中的情绪,尽量平淡的汇报着,仿佛在说些无关之人:“另据前线侦报,李定国所部并没有动弹,还停留在列城,说是要防备喀喇昆仑山口,以防西域诸部冲进乌斯藏来,此战李定国所部必然是不会参与了。” “防备喀喇昆仑山口,防备谁?”吴成不屑的哼了一声,一眼看破了孙可望的打算:“对青藏最感兴趣的和硕特部连大汗都被李定国阵斩了,叶尔羌、瓦剌诸部如今都忙着应付西扩的西唐,哪有心思出兵青藏?” 刘文秀垂着头没有接话,心里却幽幽叹了口气,吴成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无意的将他心中的忧虑点了出来:“昌都是李定国攻的,给了献营休整落脚之地,拉萨也是李定国拿下来的,统治乌斯藏的藏巴汗是在李定国包围日喀则后自尽的,和硕特部的三万大军也是李定国击溃歼灭的,献营入藏之后,李定国军功第一,没人能质疑。” “孙可望虽然也出了不少力,没有他拉拢苯教、筹措钱粮,献营早就饿死在入藏的路上了,李定国也不可能打出那般军功,但他要当开国之君,就不能只有后勤之才,军功必然是放在第一位的……所谓防备,我看是孙可望防备李定国才是!” 献营入藏不久,和硕特部在黄教的支持下于青海地区大败却图汗和藏巴汗的反黄教联军,藏巴汗见和硕特部兵强马壮,又惊慌于献营这支闯进康区的新势力,便请求班禅仁波切从中调解停战。 藏巴汗以“两国虽敌,皆蒙古种、奉藏教,而献贼汉人,奉东土伪教为尊,乃两国共同之敌”为由,试图以割让整个青海地区为代价与和硕特部和黄教讲和,和硕特部还在消化青海地区,加之垂涎于康巴地区的富饶,便与藏巴汗停战结盟,出兵入康区,攻打当地的苯教土司。 康区的土司政权之前大多为反对黄教而支持藏巴汗,如今被藏巴汗抛弃,又受到和硕特部的的威胁,有灭国之险,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彼时正落脚在理塘的孙可望趁虚而入,联合各家苯教土司,献营在这些本地土司的帮助下抢在和硕特部之前迅速攻占了康区重镇德格。 和硕特部自然愤怒不已,当即挥动大军而来,李定国便设下诱敌深入之计,在德格浅战一场,诈败放弃德格城向白玉方向退去,和硕特部骄兵成势,欲一鼓作气攻灭献营、拔掉这伙新入康区的“残兵败将”,纵兵紧追不舍,一头撞进了李定国预设的埋伏之中。 李定国埋伏的地点选在一处相对平缓宽敞的河谷之中,适合和硕特部骑兵跑马冲击,也适合献营布置火炮,待和硕特部的精锐甲骑闯入埋伏之中,献营便铳炮齐鸣,用猛烈的炮火铳弹覆盖和硕特的精锐。 和硕特部以往面对的敌人要么火器化程度不高,要么缺乏足够的训练和严格的纪律,他们知道献营有不少火炮火铳,但对从汉地高烈度战场上卷出来的军队的火力强度完全没有概念。 和硕特部的固始汗还穿着一身金甲在一众盔甲鲜亮的护卫簇拥下耀武扬威,当场便被一轮火炮齐射炸翻,这个幼年就在马背上四处征伐、以骁勇善战闻名蒙古诸部的大汗连敌军的面都没见到就送掉了性命。 和硕特部也乱成一团,固始汗之子还试图组织军队冲击献营阵地,上万骑兵在泼雨一般的铳弹和炮子编织的火力网前撞得粉碎,余下的即便冲破了火力网,面对献营寒光闪闪的长矛阵,这些已经失去了纪律和组织的零散骑兵,也只能单方面的被屠杀。 固始汗的两个儿子先后战死在军中,失去指挥的和硕特部全军大溃,献营的马队此时才上阵,隐藏在河谷外侧的白文选、高文贵等人领军一路追杀,这次换和硕特部放弃德格逃遁,和硕特部的三万大军仅数千人逃回了青海,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献营经此一战声威大振,康区不少反黄教的土司和宗教首领纷纷跑来投奔献营,献营因此势力大涨,李定国随后又攻陷昌都,献营彻底占领整个康区。 之后,就在清军攻略山东、大熙在山西、河南等地建造堡垒地道体系备战的时候,献营兵分两路开始了吞并整个青藏的征程,艾能奇领军往青海地区扫荡和硕特部的残兵败将,李定国则自领主力扑向藏地。 藏地的土司邦国本就在互相攻伐中耗尽了实力,又失去了和硕特部这类强援,根本不堪一击,李定国一路武装游行一般的直抵拉萨,因为高原病而折损的兵将比作战伤损的兵将还要多出一两倍。 统治拉萨的黄教领袖五世达赖喇嘛早就因和硕特部的惨败而吓破了胆,直接弃城逃遁,李定国几乎是兵不血刃占据了拉萨,补充了粮草物资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往藏巴汗的首都日喀则而去。 藏巴汗倒是还有抵抗之心,据城死守几日,直到在一段城墙被地道里的炸药炸上天,藏巴汗自知大势已去,在宫室之中砍杀了妻儿后自刎。 大熙和大清爆发大战之时,孙可望改拉萨为佛京,又取闻香教“白阳天劫”之意,取年号“白阳”,在拉萨正式称帝,自称“白阳佛皇”,立弓长和苯教领袖喇嘛为左右国师,并且一口气封了十几个王爵,李定国和艾能奇也更近一步,从天王改封为佛主,以示“人间真佛”之意。 第967章 门户 “佛主,顶着佛爷的名号,终究还是在这凡世之中打滚,孙可望一天到晚喊着‘斩断六根杂念、度化皇胎儿女’,他怎么不干脆把那皇帝之位让了,出家问道得了?”吴成语气中满是不屑,放大镜挪到了喀喇昆仑山口的位置:“孙可望名义上是承继自张献忠,奉张献忠为太祖,但实际上却是开国之君,历来开国之君中,只有唐代的李渊是安坐在宫室之中让别人替他打江山的,李渊是个什么下场,史有明载!” 刘文秀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但吴成本来也不是为了和他谈心才说这些话的,自然不用顾忌他的情绪,冷笑几声,继续说道:“当然啦,孙可望还是比李渊那个进了长安就宅在宫室之中的庸君好多了,献营能攻下乌斯藏,他的功劳也不小,若非如此,恐怕早就像李渊一般被人押着游湖、当着太上皇了。” 刘文秀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干咳一声,说道:“执政,孙可望、李定国他们都是顾大局的人物,他们不会轻易就自相残杀的。” “他们确实是顾大局,李定国顾大局,所以待在喀喇昆仑山口那苦寒之地吹风受冻,孙可望也顾大局,所以他才想要在康区动兵,攒些军功、培养些兵将,以此平衡李定国.......”吴成看也没看刘文秀,语气冷淡的说道:“但他们两个顾大局没有用,朝争政斗,从来都是一个个团体的斗争,一两个人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若论顾大局,当年东虏在关外之时,皇太极顾不顾大局?多尔衮是不是个顾大局的人物?豪格是不是个顾大局的人物?八旗贵胄,又有几个满心只想着自己的?但如今东虏却走到了如今这般不死不休、内斗不止的局面,是为何?因为他们这些顶尖人物再怎么顾大局也没用,底下那些将帅官吏、基层军官,才是做主的人物!” “李定国可以不要那个皇位,但他手下的那些功臣将帅,就不想更进一步、抢个从龙之功?就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乃至于李定国他手下的兵卒,就愿意一辈子呆在边疆苦寒之地拼死拼活?” “同样,孙可望定然是不想对李定国下刀的,但他手下那些靠着依附于他获取荣华富贵的官吏将帅,就不会害怕李定国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孙可望是个搞政治的好手,无论是闻香邪教还是乌斯藏本地的藏教,他都拉拢得人人满意,可李定国呢?他对闻香教本来就意见不少,对藏地诸教派来说,也是个挥刀砍服他们的侩子手的形象,这些教派领袖,对李定国会有什么好感吗?怕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吧!” “所以这两家早晚会打起来的,除非孙可望的军功能够盖过李定国!”吴成淡淡一笑,放大镜又挪到康区的位置:“对于献营来说,军功第一必然是与我大熙作战得胜,这般功业,和硕特部、藏地土邦,乃至于西域诸部绑在一起都比不上,孙可望也是被逼无奈,只能趁着中原大乱的局面,试图从咱们身上偷一把鸡了。” 刘文秀无言以对,过了一阵,才问道:“执政分析的不错,所以我朝对付孙可望等人,只需静观便是,但属下以为,我军陈兵于四川即可,何必将兵马孤悬于康区之内?巴塘、道坞、雅江等地地形崎岖、山险水恶,出产也支撑不起大军长期驻扎,只能留小股兵力维持占领,而献营有昌都、德格这些大城为依托,又有当地的藏教支持,可以在康区驻扎雄厚的兵力。” “一旦开战,这些城池便要面临数万大军的围攻,很容易被孤立包围,而我主力从四川往援,一路上到处都是易于设伏、易守难攻之地,反倒白白损耗了大熙的将士。” “静观,不是弃地!”吴成闪开半个身子,指了指周围的地图:“对残明、对东虏、对西唐、对献营,我们有一个原则,州府省份可以暂时放在他们手里,但门户必须握在我们手中,为的就是日后我军发起进攻之时,能够长驱直入!” “乌斯藏地形险峻复杂,易受难攻的地方很多,但最为困难的,便是这大小金川之地,如今大小金川的土司土邦因为之前乌斯藏的宗教冲突而消耗巨大,献营入川之时也清扫了一遍,正是力量最为弱小的时候,正适合我军趁虚而入,夺取日后入川的门户!” “若是我们在四川静观,等献营在乌斯藏彻底站稳脚跟,他们必然会在大小金川大兴土木,打造一条坚守的防线......”吴成顿了顿,后世全盛之时的乾隆朝,清军面对大小金川的碉楼地形都一筹莫展、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吴成可不想在大熙身上重演一场:“要趁敌方内斗的时机下手,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万一人家都斗出一个结果来了,咱们还被堵在大小金川外头,之前的苦心布置,岂不是统统做了白工?” “大小金川何其紧要?献营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们以前没有充足的兵力和精力去整合此地而已,如今孙可望集结大军前来,与李定国的矛盾是一方面,夺回这门户之地,应该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 吴成又将放大镜挪到了康区的位置上:“我不怕啃硬骨头,也不怕死战,但浪费将士们性命的行为,我不会做,只要还有在决战之前削弱敌人的可能,我就不会放过这些机会,咱们在大小金川钉下钉子,献营就必须拔了这些钉子,大小金川地势崎岖、易守难攻,对咱们如此,对献营也是如此。” “朝局上的矛盾,往往是从军事上的失败开始的,只要我们牢牢守住这些易受难攻的据点,孙可望和李定国两兄弟,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最终只会四分五裂、离心离德,就算生死存亡之时还能在一起抵抗我大熙,也只是强捏起来的一盘散沙了!” 第968章 黄教 刘文秀皱了皱眉,语气有些犹豫:“执政,话虽如此,但是属下之前也说了,要守卫这些孤悬于外的据点并不容易,特别是如今孙可望还有当地土司土邦的协助。” “执政也知道,孙可望入藏之后便一直在拉拢当地土司和藏教的各个教派,只要各地土司和土邦部落对其不持敌对态度,便承认其在属地的自治权力,只定期以‘佛贡’为名催缴兵员和粮税,不少土司头人也被孙可望吸纳进军中充当将官。” “此番孙可望大集众军,藏地土司和土邦部落就集结了不少兵马助战,单单是白利土司的顿月多吉,就出兵五千余人助战,藏地土司兵马,估计最终能集结三万人左右,这些土司兵马熟悉地形、也不受高原病的困扰,交城侯在四川的主力到时候要援助前沿城池,他们会是个巨大的麻烦。” 吴成点点头,却毫不在意,献营入藏之时,兵马加上家眷和闻香教徒也不过几十万人而已,若不与当地政权合作,这几十万人就是死路一条,孙可望只能用各种方式笼络当地土司和宗教领袖,也正是因为和硕特部和黄教用屠刀将其他教派和土司推入献营的怀抱之中,献营才能最终拿下青藏。 如今的献营在青藏地区刚刚立足,名为青藏之主,但实际上能够有效统治的地方只有昌都、德格、拉萨、日喀则这些中心大城的区域,广阔的青藏大多数区域还处在土司和各种地方政权自治的局面下,献营只能定期向他们征收税粮和人丁兵员,他们出多少全靠协商,献营对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管辖统治的能力。 就连那些控制在献营手中的城池,大多数也是由藏地的喇嘛和旧贵族管理,献营设置的汉官就是个橡皮图章,大部分人连藏语都不会说,行事全看翻译和藏官怎么忽悠。 吴成并不怀疑孙可望有能力在日后慢慢清除掉藏地土司、宗教领袖和旧贵族的影响,逐渐实现集权,但如今的献营显然没有这个时间和能力。 “是麻烦,也仅仅只是麻烦而已!”吴成淡淡的笑了笑:“兵不在多而在于精,那些土司兵是来助战的,不是奉皇命御诏而来的,又怎么可能铁板一块、令行禁止?孙可望真正能如臂指使的,只有献营旧部,这些土司兵虽多,但只能打顺风仗,真打起硬仗来,有几个会心甘情愿的听从孙可望的军令去啃骨头,乃至于当炮灰送死?” “献营入藏之时,能战兵马不过三四万人左右,入藏后虽然拉了不少藏人充当战兵,但用起来定然是没有那些汉兵旧部好用,献营如今在乌斯藏也不算站稳脚跟,青海地区还有不少和硕特和黄教残余,藏区的各个教派土司,也不是全都支持献营这些外来异族的,献营要坐稳西藏之主的位子,就必须要有刀子去镇压各方,孙可望不是傻子,不会将宝贵的兵马消耗一空的。” “再者说,孙可望调来康区的,必然是对他忠心耿耿的老底子,他又怎么可能把老底子都消耗在战场上、让没参战的李定国彻底失去制约?到时候就算李定国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他的部下也必然按耐不住,会给他演一场陈桥旧戏了。” “所以这一仗困难确实很多,但在我看来,赢面还是不小的......”吴成忽然转过身来,笑呵呵的冲刘文秀说道:“再说了,谁说咱们就是孤立无援的?” 刘文秀眉间一皱,隐约猜到了什么:“执政的意思是......黄教那边和大熙搭上线了?” “军情处最新的消息,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不管和黄教能不能谈拢,咱们都要大张旗鼓宣扬起来,以求扰乱献营军心......”吴成又转过身去,继续查看着地图:“宗教战争,异端比异教更可怕,献营还有谈判的可能,可献营背后支持他们的苯教、白教等等却绝不会放过黄教的,而献营也不会蠢到为了一个黄教得罪他们在藏地的支持者,他们只能对黄教赶尽杀绝。” “黄教为什么要引和硕特部入藏?不就是因为他们面临着灭教的风险,只能找外援庇护吗?但如今和硕特部被打残了,黄教的根本之地拉萨也被献营攻占,黄教只能另寻强援,整个青藏周围的势力,除了我们,黄教还有别的选择吗?” “康区也有不少信奉黄教的土司土邦,如今苯教白教依附献营坐大,对他们早有清教灭族之心,若是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我们在康区就能摆脱孤立无援的不利局面……”刘文秀皱眉分析道:“只是黄教有一统青藏、混一诸教之心,否则也不会惹得各教群起而攻之了,他们开出的价码恐怕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他们想要咱们帮着拿下青藏,却不想要咱们这些汉人留在青藏,他们做青藏之主,我们做冤大头!”吴成冷笑几声:“那七世达赖说‘青藏风俗迥异汉土,道阻山险、难以治理,岂册国主、合一政教、代抚青藏,遥尊宗主、定期朝贡、类同朝鲜、安南事。” 刘文秀眯了眯眼,冷笑道:“七世达赖这是准备空手套白羊啊?青藏风俗确实迥异中土,但和蒙古相近,若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执政在时还能镇得住,日后指不定又和外番蛮夷勾结起来,威胁我四川腹心之地。” “你说的对,青藏居高临下,而且藏地佛教在蒙古和西域之中颇为流行,咱们想要统御蒙古诸部,青藏就必须攥在手里!”吴成头也没回,依旧在地图上摸索着:“所以我已经很明确的跟七世达赖回复了,他可以为宗教之首,但绝不能为世俗之君,我大熙必然要在青藏驻军派官!” “日后收复青藏,我大熙也要在拉萨专设一重臣,总理青藏诸事务,包括他达赖喇嘛,没有我大熙的认可,他想转世都不行!” 第969章 急报 “转世灵童说是传承佛法,实际上和当年闻香教弄的那套神佛转世一样,于外展露神迹、蛊惑信徒,于内稳固权力、世代富贵!”刘文秀不屑的笑了笑,认真的提醒道:“执政,转世灵童一事涉及到藏地佛家的佛家义理根本,世俗之权可以让,佛家之权如何能让?执政若想将转世之权握在大熙手中,黄教的大喇嘛恐怕不会答应的。”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只要能谈,就代表咱们有插手其中的可能!”吴成依旧头也没回,说道:“前明永乐年间,明成祖便派官去监察过乌斯藏的转世仪式,后来蒙古俺答汗与黄教联合遥领藏地,黄教转世灵童,俺答汗同样有权派官监察,前明可以、蒙古可以,我大熙怎么就不可以?” “只是前明和蒙古的监察并没有形成定制,而我大熙则需派员常驻、形成监督之定制而已!”吴成回头瞥了刘文秀一眼,淡淡一笑:“在宗教之事上,我大熙是吃过亏的,这是头猛虎,必须关在笼子里,容不得一丁点的松懈。” 刘文秀面色有些凝重,一时有些魂游天外,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张献忠的大东佛国,过了一瞬,又猛然醒转过来,赶忙恭恭敬敬的朝吴成行了一礼:“执政说的对,藏地佛法传承千年,在青藏根深蒂固,大熙要统治青藏,一时半会也没法将他们的影响彻底清除,只能拉拢一两个教派合作,越早定好规矩、划好限制,日后操作起来才越方便。”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又扭头看向地图:“黄教如今面临灭教风险、慌不择路,正是我们趁乱下手的时候,他们不肯答应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下去,献营和苯教、白教、黑教那些教派的屠刀会帮他们做决定的。” “关键还是靠咱们自己,只有在大小金川扎下根,才有资本和藏地的教派和势力讨价还价!”吴成用放大镜在地图上点了点:“我答应过你不让你对付献营的弟兄,青藏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记录清楚便是,我等会再去参谋总处里找个人来接手。” 刘文秀下意识的去摸纸笔,猛然间又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的说道:“执政,既然属下不再参与青藏方向的事务……执政的作战计划和思路,属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吧?” “我不让你参与青藏的兵务,纯粹是因为以前对你们的承诺而已,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们这些献营旧部!”吴成笑着安抚了一句,话锋一转:“再说了,我离那青藏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搞一个面面俱到的作战计划出来?最多也就把握一下大概方向、补充一下疏漏而已,最终还是要前线的任亮、曾英他们去把握,所以泄漏了也无所谓。” 刘文秀默然的点点头,翻开册子等待着,吴成理了理思绪,正要说话,一名军机行走一路小跑过来,朝吴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紧急军情:“执政,武靖侯自江西发来紧急军情,快马急递,直报军机处。” 吴成皱了皱眉,接过那封军情,检查了封口完好,才拆开查看,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将那封军情递给刘文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总是喜欢扎堆一起来,刘国能起兵东进,抄掠东虏后方,报斩俘东虏千余,吴三桂、祖可法所部前去抵挡。” 刘文秀凝眉查看着军情,扬州被十余万清军包围,与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残明自己都不知道扬州是何情况,大熙的探马又不会飞,自然也没法穿过清军的封锁去查看扬州的情形。 武绍送来的这封紧急军情,虽然通篇都在讲刘国能所部的动向,但却足以让吴成等人推测出扬州的情况了:“执政,刘国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他手里可战之兵也不过四五万人,又分了几千精锐南下击溃刘良佐、抄掠江南富户豪商,若非扬州大局已定、东虏势穷兵疲,他哪来的胆子和心思主动东进去攻击东虏的后方?” “你说的没错!”吴成点头表示赞许,在一张张巨幅地图间穿梭,来到淮扬地区的作战地图前:“若扬州失守,刘国能必然退过长江去,据长江天险守御,他也能斩获不少人头、而且总比江北安全。” “但他突然大举东进,必然是东虏攻打扬州失利……”吴成贴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推测道:“祖可法和吴三桂两部被豪格调来调去,豪格手下的兵马损失恐怕不小,只剩下这两部还齐装满员,可以和刘国能一战!” “之前参谋总处的推演中,豪格能攻下扬州的可能本就不高,这倒不让人意外……”刘文秀又将那封军情仔细读了一遍:“但如今豪格面对刘国能所部竟然也有些捉襟见肘的模样,东虏战力下滑的速度确实超出我们的想象。” “军情处的暗桩困在豪格的十几万大军之中,扬州具体的战况恐怕一时半会也没法传回来……”吴成冷笑几声,抬头朝北方扫了一眼:“但多尔衮应该会早早收到消息,洪台吉这些日子就得准备好驾崩了。” “洪台吉一死,豪格便只能造反了,东虏内乱大兴,正是咱们苦等的机会!”吴成直起身子,原地绕着圈,看着一幅幅的地图:“你去通知宋先生,让他这些日子将谏议院的事交接一下,去江西准备随武靖侯所部入江南,此番兵入江南,是七分政治、三分作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方面,宋先生一贯让我放心。” “你自己也将参谋总处的事交接一下,准备和我一起北上山西,另外传令军情处,将预定计划发往相关各部…….”吴成顿了顿,深吸口气:“有些事可以相信后人智慧,有些事非得咱们这一代解决不可,既然这些事一起来了,咱们就一起解决,我们要做好四面开战的准备了。” 第970章 现实 京师,天阴沉着,气温时寒时热,沉闷的天气里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街上的行人都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都在急匆匆的小跑着。 多尔衮却立在庭院之中,仰着头看着乌云越积越浓厚的天空,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阵紧张和烦躁,猛地喘了口气,一拍左胸,自嘲道:“以往战场之上也能安然入睡,如今这几日,怎么却静不下心来?” 正感慨间,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多尔衮回头一看,却是多铎急匆匆跑了过来:“十四哥,两黄旗那些将官跟咱们私下交流的书信,我都给你带来了,宫里的懿旨,我也讨来了。” 多尔衮点点头,却没有伸手去接多铎递来的懿旨,一张纸不过是讨个名义而已,如今这时候,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多铎还有些犹豫,问道:“扬州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真要行那等大事,不说其他几旗,就是咱们的两白旗中都有不少人心存疑虑,咱们要不要再等等?” “夜长梦多,皇上虽然病体沉重、无心视事,但他毕竟不是脑子坏了,咱们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总会有蛛丝马迹,若是被皇上察觉又会平添不少麻烦!而且如今不少人还只是心存犹疑,若拖下去,恐怕就不会再是犹疑了!”多尔衮摇了摇头:“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如今既然已经诸事齐备,就没必要再等扬州的消息了,该动手就动手吧!” 多尔衮转身欲走,却见多铎还是满脸的犹豫,轻笑一声,拍了拍多铎的肩,似是安慰他,也似是给自己信心:“安心吧,豪格若是能打下扬州早就该拿下来了,又怎会在扬州困了十几日?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残明再怎么无能也该整理好内部的问题了、调整好防御了,就算他现在再拿下扬州,估计也没有余力渡江了…….” 正说话间,一名家奴凑过来禀告道:“王爷,锡翰大人正在门外候着,说是有要事要向王爷禀告。” “快领进来!”多尔衮浑身有些微微发抖,朝多铎灿烂一笑:“好了,扬州的情况可以确定了!” 不一会儿,锡翰便被领进庭院之中,待领路的家奴一走,锡翰便迫不及待的从怀中摸出一封奏疏来:“睿王爷,这是佟图赖上给皇上的密折,奴才收到之后,便直接带来给睿王爷,皇上还不知道此事。” “佟图赖在密折中说,肃亲王攻打扬州不利,单单战死的精锐甲兵就将近两万余人,正蓝旗更是死伤惨重,甲兵伤亡五千多人,正蓝旗已是士气崩溃,再无作战的能力。” “正蓝旗在册甲兵不过七千多人,怎会死伤这么惨重?”多铎都吓了一跳:“而且佟图赖不是早就投了豪格吗?又怎会突然给皇上上密折?” “几千头猪面对屠杀也会四散而逃,何况是正蓝旗的精锐甲兵?死伤这么惨重,恐怕战场上损失的没多少,‘自己人’的刀枪才是造成他们重大伤亡的缘由!”多尔衮冷笑几声,将那密折在手里掂了掂:“至于佟图赖,这封密折想来不是他的意思,应该是洪承畴借着这密折,在向本王传信!” “皇上如今这身体情况,国政大事都得锡翰大人辅助,而本王要行那大事,不可能不拉拢皇上身边的内大臣,洪承畴就是猜到了这一点,知道这密折送入京来,必然会先落在本王手里!”多尔衮微微一笑,又眯了眯眼:“洪承畴……对本王还真是有信心!” 多铎面色一冷,冷哼道:“这洪承畴,能力确实不错,但也太过聪明了,日后恐怕留不得。” 多尔衮重重点点头,翻开那本密折随意看了看:“佟图赖在密折中只说了伤亡,其余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豪格连扬州都啃不下来了!” “锡翰大人,这封密折劳烦你送去给二哥、宫中和众旗的头人都看看,除了皇上,其他人都得看个清楚明白!”多尔衮将那密折还给锡翰,冷笑道:“若是有看不明白的,锡翰大人也应该知道该和他们怎么解释吧?” “豪格抄掠江南的计划失败,威望大挫、军心混乱,豪格只能趁自己还有本钱的时候孤注一掷北上夺位!而正蓝旗损失惨重,豪格便只能依赖于汉军旗和左部残军的新编绿营……”锡翰也冷笑不止:“豪格若因汉将汉官而得帝位,我等满人如何自处?睿王爷安心,奴才清楚该怎么说话。” 多尔衮点点头,挥了挥手,锡翰当即告退而去,多铎看着他的离去的身影,微笑道:“八哥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众叛亲离的一天。” “人心散了,再忠心的人也只会考虑自家的利益了!”多尔衮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但时势如此,由不得咱们选择,又哪能事事都如我们心意呢?” 多铎默然不语,多尔衮又叹了口气,回身向屋内走去:“我去换身朝服,你也回去换身衣服,咱们一起去西苑拜见皇上。” 车驾到了宫外,多尔衮刚刚下轿,却见宫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少身着橙黄棉甲的甲兵,多尔衮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多铎凑上前来,低声解释道:“这些日子八哥都在调兵护卫宫禁,而且严禁内外交结,若不是十四哥你先在宫中布下了皇后那枚棋,我要联络宫中,恐怕会麻烦不少。” “皇上有预感了,豪格的大军在扬州打了十余日,皇上也是从战场上滚下来的,咱们能猜到豪格进展不顺,皇上又如何猜不到?”多尔衮冷笑几声,迈步向午门走去:“皇上应该料到咱们会趁机生事,只是他恐怕想不到两黄旗也被咱们拉拢了过来……说到底,皇上这么多年圣心独裁让他太过自信了,还以为他是当年那个说一不二的天命真主!” “今日…….咱们就要帮皇上认清现实!” 第971章 命数 入了午门,一路径直来到西苑,早已得到午门外两黄旗甲兵通报的鳌拜等在西苑门口,见多尔衮和多铎到来,朝他们恭敬的行了一礼:“睿王爷,豫王爷,皇上……病情危殆,奴才已经派人去通知皇后娘娘了。” 多尔衮点点头,皇太极的病情虽重,但这段时间经过调养还算是稳定,只是如今多尔衮和多铎出现在这里,皇太极的病情就只能是危在旦夕,哪怕皇太极现在就忽然治愈,他也必须是危殆。 “既然皇后娘娘还没到,本王就在此等一等!”多尔衮立在西苑城门旁,微笑着说道:“皇上的病情如何,还是要有些说得上话的见证人好些,免得日后谣言满天飞。” 本想迈步往里走的多铎撇了撇嘴,也只能无奈的站在多尔衮身后,而鳌拜则左右看了看,干咳一声,冲多尔衮问道:“睿王爷,请容奴才代替两黄旗的弟兄们问一句,皇上若是真的挺不过去了……睿王爷觉得皇位该由谁继承?” 多尔衮双眼微眯,扭头认真的看向鳌拜,淡淡的反问道:“不知两黄旗是什么态度?” 鳌拜默然一阵,又是一声干咳,手却扶上了刀把:“两黄旗助睿王爷行事,乃是为救国家而已,然则我等皆食于帝、衣于帝,养育之恩与天同大,若不能立皇上之子,我等皆愿死从皇上于黄泉而已!” 多尔衮双手紧拽着衣角,面上却是一脸微笑着点点头:“皇上的功业恩赏,谁人敢忘?皇上去后,自然该立皇子,他人胆敢窥伺帝位,本王第一个砍了他!” 鳌拜松了口气,又向多尔衮行了一礼,这才回到西苑之中去布置防务、进行准备,多铎皱着眉凑了上来,问道:“十四哥,这鳌拜是什么意思?两黄旗的态度之前就和咱们说清楚了,咱们的条件也和他们谈好了,怎么事到临头又突然有此一问?” “他是代表两黄旗在警告我!”多尔衮扫了周围两黄旗的甲兵一眼:“他们是怕我日后当了摄政王,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冲昏了头脑。” 多铎伸长脖子瞥了鳌拜一眼,呵呵一笑:“说起来,当年父汗遗诏之中也写着我的名字,按道理我也有资格登上皇位的,两黄旗却只是警告十四哥你,对我视而不见,看来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多尔衮眉间凝了起来,侧过头避开多铎的视线,说道:“父汗最宠爱你,我也最宠爱你这个弟弟,老十五,等会我进去,你在外等候便是,别脏了你的手。” “十四哥安心吧,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我也看得清楚!”多铎呵呵笑着摆了摆手:“父汗去了多少年了?我再受宠爱又如何?当年若非八哥登位,我确实有可能登上皇位,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能当上皇帝?” “十四哥,等会你我兄弟一起进去便是,既然和皇位无缘了,自然就不怕脏了手!” 多尔衮浑身一震,深深看了多铎一眼,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老十五,就连你也不支持我登临帝位吗?” “以前是支持的,但后来和二哥深谈了几次,我觉得二哥很多话说的颇有道理……”多铎淡淡的笑着,坦诚得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十四哥,你当摄政王对大清、对八旗才是最好的结果,若非要抢那把龙椅…….论父汗遗诏,我都比你有资格,论当下局势,大多数人支持的也是八哥的儿子,二哥和我,都不希望你被冲昏了头脑,走上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去拉拢二哥,反倒被他拉拢过去了…….”多尔衮语气中满是无奈,心中升腾着一股憋屈的怒火,但也只能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说话间,皇后哲哲也赶到了西苑,除了她,布木布泰也跟了过来,但皇太极最为宠爱的海兰珠却不在其。 “听闻皇上病重危殆,本宫立刻赶了过来……”哲哲向多尔衮使了个眼色:“睿王爷,皇上平日里最信任你,皇上若有何遗诏,请睿王爷代为传达吧。” “这也是个不愿沾污水的!”多尔衮点点头,与多铎对视一眼,两人一齐向太素宫走去,太素宫外值守的两黄旗甲兵如刀劈波浪一般分开两旁,让出一条路来,鳌拜立在太素宫前,朝着两人点了点头,推开宫门。 太素殿中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多尔衮和多铎径直走到皇太极的床边,正在给皇太极检查身体的几名御医瑟瑟发抖的起身行礼,然后统统被多铎驱散,皇太极身边,只留下了贴身太监三德子。 多尔衮瞥了三德子一眼,多铎会意,毫不客气的上前揪住他的衣服便往外拽,三德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喊着“皇上”,但他一个太监,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多铎的对手?终究还是被拽出宫去。 皇太极见多尔衮和多铎这般行事,哪里还不知道多尔衮想做什么?微微坐直了身子:“老十四,没想到你连朕的两黄旗都拉拢过去了。” “两黄旗终究都是满人,满人,自然该同心一致!”多尔衮捡起御医留下的药方扫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药方,照着方子在一旁御医的药箱里翻找着:“皇上因私废公,他们都看在眼里,豪格闹出那般大事来,皇上却束手无措,他们也都痛心疾首。” 多铎带着一堆药具回来,在一旁摆放着,皇太极却理都没理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又问道:“你今日既然出现在此,想来豪格攻打扬州之战必然不利,朕到现在还没收到奏折……锡翰也被你拉拢过去了?” “不止锡翰,皇后娘娘也站在我们这边,二哥他们……至少不反对!”多尔衮重重点点头,坦率的说道:“皇上,还是那句话,恁因私废公,只想着自己的名声和功业,大伙自然都上行下效,各自为自家的利益行事!” 第972章 驾崩 “名声和功业?哈哈!”皇太极仿佛如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几声:“从豪格作乱之后,朕毕生功业便成了一个笑话,青史悠悠,只会记得朕就是一个连儿子都控制不住的昏聩之君!指不定得写上一句,‘清之亡,实亡于崇德’!朕还有什么功名声好计较的?” 多尔衮皱了皱眉,一边拣选着药材熬药,一边问道:“皇上心中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死守在这关内呢?” “多尔衮,你真觉得退出关外就万事大吉了吗?”皇太极冷笑着,语气很是严厉:“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一步退、步步退的,留在关内,八旗再怎么不满,好歹还有点死战的心思,可若是要退往关外,人心顿时就得散了!到时候人人都想着逃跑,哪还有作战的心思?” “武乡贼虎视眈眈,就等着咱们退出关外的那一天,到时候,只需要一场决战,便能彻底剿灭咱们这立国生根数十年的大清!” 多尔衮没有反驳,反倒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露出一脸笑容:“皇上看得很清楚,但八旗的那些贵胄兵将们没有皇上这般远见和眼光,他们现在一心只想着回辽东去,而且如今武乡贼的游击队在辽东愈发肆虐,甚至开始窥视盛京,在八旗的弟兄们心中,再不回去,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以为现在抛弃关内,就能回得了关外吗?”皇太极冷笑不止:“老十二就不会为自己考虑?辽地留守的那些旗人,就不会为自己考虑?留在关内好歹还有个为公的假象,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可若是咱们要撤回关外……出发的那一天,便是上下崩解的那一天!关外的旗人,也绝不会眼看着关内这么多人丁去抢他们的田地财富的!” 多尔衮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皇上或许说得没错,但皇上你失败就失败在这方面上,当年皇上教诲过臣弟说过,把握住人心,便把掌握了胜局,皇上,大清之中无论是八旗贵胄、甲兵余丁,还是那些汉军旗的汉将和汉人官绅们,有几个是认同您的施政的呢?所有人都对您不满,以至于今日,您这个带领大清入关的英主明君,却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独夫民贼!” 皇太极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才感慨道:“若是我大清碰到的是别家的对手,朕还有维持强撑的可能,可惜啊!上天保汉不保满.......给我们大清安排了一个最会攻心的对手,他们的每一招都激化着我大清内部的矛盾,朕每一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束手无措......” 皇太极长叹一声,看向多尔衮,面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多尔衮,朕去之后,你就要自己面对武乡贼那般的对手了,朕都应付不了,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去对抗他们吗?” “皇上,能不能对付他们,那是以后的事,但眼前的事不解决,臣弟恐怕就没有以后了!”多尔衮微微一笑,继续熬着药:“事已至此,臣弟还有什么回头的可能吗?皇上当年是如何对付爱新觉罗家的兄弟的,臣弟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就算皇上您发了善心,不取臣弟的性命,豪格又怎会放过臣弟?” 多尔衮拿着一把蒲扇扇着火,看着炭火跳跃升腾,语气愈发冷淡且坚定:“皇上,就算臣弟愿意收手,太素殿外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收手吗?事已至此,谁也回不了头了,皇上还是认命最好。” 皇太极冷哼一声,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扫了一眼一旁默然不语的多铎和忙着熬药的多尔衮,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想要如何取朕性命?下毒?白绫?还是像当年宋太宗赵匡义一般烛影斧声?” 多尔衮却摇了摇头,回道:“皇上病体沉重,天下皆知,太医院里开的药,也只能暂且控制住皇上的病情而已,臣弟不需要做些什么,在这药方之中添加些甘草、麻黄、鹿茸之类的药材,皇上的病情自然会飞速恶化下去。” 多尔衮握着蒲扇的手动作快了许多,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将药熬好:“当然了,若是太医院的御医们在这里,或许还有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可能,但如今这太素殿中恰好一个御医都没有,只有臣弟和老十五兄弟两个服侍皇上,咱们两兄弟,自然是不懂得什么药理之学的。” 皇太极哈哈大笑起来,又感慨道:“战国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国势巅峰,晚年却被囚于沙丘主父宫中活活饿死,朕亦将大清带上了巅峰,今日却落到这般的处境,与其何其相像?” “还是不一样的!”多尔衮笑了笑,仿佛是在说笑一般:“赵武灵王活活饿了三个月,受尽了磨难,臣弟与皇上到底是兄弟,这用药臣弟是仔细斟酌过的,保证皇上今日就能往生极乐。” 说着,多尔衮搁下蒲扇,取了一张厚厚的绸布,提着药壶往多铎捧来的玉碗之中倒了满满一碗药,又细心吹凉,取了些漱口的蜂蜜水,与那碗药一起搁在皇太极身边的小桌上,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皇上,不用臣弟来伺候您用药了吧?” 皇太极冷笑着摆摆手,将那碗药一饮而尽,随手将玉碗扔在地上,仰头靠在枕头上,大笑起来:“毕生功业,不过一场笑话!青史千载,无非亡国之主!杀人诛心,服了!服了!” 太素殿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殿外等候的所有人都紧张的抬头看去,却见多尔衮挂着满脸的泪痕走了出来:“皇上……突然发病,鼻血喷涌似海、无法制止,皇上……驾崩了!” 殿外顿时“哭”成一片,多尔衮“强忍悲痛”,从怀中掏出一张御旨来:“皇上留遗诏,立第九子福临为帝,九皇子年幼,需得众臣尽心辅佐,故恢复太祖年间八旗议政之制,令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 多尔衮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肃亲王豪格……四王辅政!” 第973章 四王 乾清宫前哭声一片,皇太极的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大清在京师的宗室重臣、名将旗主将乾清宫塞得满满当当,皇太极的尸身早已从西苑太素殿转移到了乾清宫中,身上的血污都被擦净,面色依旧赤红如日,双目圆睁着,怎么也合不上。 周围的人都在“痛哭着”,只是不知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幼小的福临也哭得厉害,但他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生老病死的道理?他的哭闹不是为了自己驾崩的皇阿玛,而是被代善和多尔衮等人刚刚声势浩大的朝拜而吓哭的,庄妃布木布泰正搂着他轻声安慰着,偶尔传来一两句“要完了,就要完了”之类的话语。 “宫里刚刚送来个消息,宸妃娘娘上吊自尽了……”多铎靠在多尔衮身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嫔妃宗室们:“八哥这辈子最宠宸妃,宸妃倒也没辜负他。” “也好,黄泉路上,皇上至少还有个伴!”多尔衮点了点头,看着皇太极的尸身,幽幽叹了口气:“家大业大,想找个真心之人难于登天,日后咱们走的时候,又有谁会生死相随呢?” 多铎一愣,眉间微微皱起,语气有些不善,似乎是在怪罪多尔衮搅了气氛:“十四哥,咱们布了这么久的局,如履薄冰走了这么些年,今日终于是能解开枷锁、大展拳脚了,怎么你反倒是一副低沉郁结的模样?” “只是解开了一道枷锁而已……身处朝局之中,又怎会只有皇帝那一座大山压在身上?”多尔衮感慨了一句,多铎还想要追问,多尔衮却摆了摆手,不愿继续深谈下去,转移话题道:“派去山东和塞外的人,选好了吗?” “我亲自去挑的,都是能说会道的……”多铎见多尔衮转移话题,也只能顺着他说下去,问道:“十四哥,局是你布的,事是你办的,怎么临到头了搞出个四王辅政来?二哥那边还能说得过去,两红旗还是得拉拢的,可济尔哈朗和豪格…….一个一直远在塞外,一个和咱们是要撕破脸的,为何还要给他们辅政亲王的名头?” “济尔哈朗很关键,必须拉拢过来!”多尔衮回答道:“济尔哈朗久在塞外镇守,镶蓝旗不说,蒙八旗随他征战多年,也几乎成了他的私军,蒙古诸部之中,他也颇有声望。” “如今关外形势严峻,武乡贼的游击队肆意横行,朝鲜人除了没有公开宣言叛乱,几乎就是在行叛乱之事,出兵出粮出军备支持武乡贼的游击队作乱辽地,野人女直诸部几乎全都倒向了武乡贼,甚至连不少满人余丁甲兵,都和武乡贼勾搭在一起,乃至于公然杀官投敌!” “十二哥手里才多少兵马?只能保着盛京不失,可十二哥……一母同胎的兄弟,他对咱们却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你心里也该清楚,如今皇上去了,十二哥还有没有死守盛京的心思,谁也说不准。” 多铎眉间大皱,赶忙问道:“十四哥,听你这话……你是觉得十二哥会叛了大清投奔武乡贼?他毕竟也是满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等卖国求荣的事来吧?” “为何不会?十二哥脑子一贯不清楚,谁说的准?”多尔衮摇了摇头,凝眉道:“再说了,十二哥不像咱们,他和武乡贼、和汉人又没有私仇,皇上也知道他脑子不清楚,用他打仗,却从来没用他理过事,一直都是打完仗便闲置一旁,他连抢掠汉民为包衣的机会都少。” “松锦战后,十二哥便被皇上闲置,一直到关外的武乡贼越闹越凶,皇上才重新启用他,但关外局势已是一片糜烂,他打完义州便只能躲在盛京困守,连抢掠屠杀的机会都没有,他若是投了武乡贼,就算要过公审,恐怕也能留下一条命来。” 多尔衮扭头看向多铎:“老十五,你说说,若是武乡贼联合朝鲜人兵胁盛京,十二哥真有死战到底、为国捐躯的决心吗?” 多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来,只能丧气的垂下头去,多尔衮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所以我们才要拉拢济尔哈朗,给他这个辅政王的名号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手下那数万精锐甲骑!” “关内的八旗各部,要和豪格争锋,又要防备武乡贼直接突袭京师,兵力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根本抽调不出更多的兵马去扫清关外、配合十二哥,只有济尔哈朗,只有他站在咱们这边,他的蒙八旗和蒙古骑兵,为我所有,我们才能抽调出兵力补充关外。” “济尔哈朗的骑兵先一步退回关外,才能遏制住武乡贼游击队的扩张趋势,才能坚定十二哥坚守的心思,也才能让咱们安然退回关外、再从容布置。” 多尔衮顿了顿,面色冷峻了一些:“若非如此,即便十二哥有死守盛京之心,我也不敢确定他能不能在当前这种局势下守住盛京,若是我们还在和豪格纠缠的时候盛京就失守了,咱们便断了东归之路了,到时候…….前后夹击之下,我大清真的就要一战而亡了!” 多铎沉默一阵,重重点了点头,又问道:“济尔哈朗确实重要,给他一个辅政亲王的位子也可以,但是豪格……他一收到八哥驾崩的消息,恐怕立马就会起兵北上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给他一个辅政亲王的位子呢?” “下步闲棋而已!”多尔衮冷笑几声:“豪格那小子,我对他太清楚了,他是个没主见又看不清局势的家伙,他攻打扬州不下,损失惨重,心中对和咱们开战必然是打着鼓的,只要我们给他一点宽宥的可能,他就会退缩、想着当一个富贵闲王也不错。” 多铎皱了皱眉,摇摇头:“有洪承畴那厮搅弄风潮,豪格不会答应的。” “他确实不会,但他的胆怯和退缩会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造反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决心、是勇气!没了决心和勇气,军心还如何维持?”多尔衮冷笑不止:“再者,豪格被逼着反乱,日后战事不利,必然会怪罪到那些汉将和洪承畴的身上,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坐看他们自己斗起来了!” 第974章 迟疑 扬州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臭味,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平息,将扬州城几乎烧成了一片白地,城内兵民围绕着内城挖掘深壕、堆积杂物以做城墙,在深壕和内城之间搭起了无数的帐篷、窝棚,暂做居住之地。 清军的攻击依旧持续不断,红夷大炮已经被拉进了城内,围绕着明军的深壕轰击不止,但仅仅是炮轰已经无法摧毁守军的意志,守军无论军民都早已在日日不停的炮轰之中摸索出一套防炮躲炮的技术,而清军的炮弹也不是无限的,时至今日炮火已经悉数了不少,对守军的杀伤可谓微乎其微。 但清军已经没有了派兵强攻的能力,正蓝旗彻底被打断了脊梁,剩下的甲兵将官宁愿被豪格的戈什哈砍了脑袋也不愿上阵,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本就对攻打扬州无所谓,如今扬州都烧成了一片白地,连抢掠的资本都没有了,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各部自然是以保存实力为先。 所有人都知道守军只剩下了一口气,只要再像之前那般催动甲兵精锐不顾伤亡的强攻,就能拿下扬州城,可任凭豪格每日暴跳如雷,也没有一人愿意用心作战。 战事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哪怕再憨蠢的人都知道清军不可能拿下扬州城了,豪格大举南掠以充实实力的计划已经破产,如今每日不停的炮击,只是清军内心迷茫下的惯性行为而已,清军已经彻底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但时势给豪格的打击接踵而至,多尔衮的使者还没出京师,京师已是谣言满天飞,豪格安排在京师的探子收到了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立马飞马南下,向豪格通报。 “皇阿玛……驾崩了?”豪格瘫坐在虎皮椅上,惊得目瞪口呆,双目止不住的涌出泪水来:“怎么可能?之前传来的消息,皇阿玛的病情不是稳住了吗?怎么会突然驾崩了?” “回王爷,京师谣言四起、消息庞杂…….”那名探子满脸汗水,跪在地上努力回忆道:“有说是多尔衮入禁宫毒杀皇上的,有说是多尔衮私下里和宸妃偷情,被皇上发现,皇上一时惊怒,赐死了宸妃,病情也急转直下,还有说是多尔衮将为皇上调养诊治的御医都扣下了,导致皇上无医可用、无药可治,以至病情恶化,等等不一而足…….” 那名探子一头磕在地上:“无论如何,肃王爷,皇上驾崩已成事实,宫里如今都挂了白绸白幡,文武百官都穿了麻衣,宫里的太监说,九皇子如今都已经搬至乾清宫了,肃王爷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 “皇阿玛……驾崩了……”豪格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喃喃念着:“皇阿玛……皇阿玛怎会走的如此突然……..” “肃王爷……肃王爷?肃亲王!”洪承畴唤了几声,豪格才惊醒过来,木然的转头看向他,洪承畴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说道:“肃王爷,京中的谣言虽然庞杂,但全都指向多尔衮,俗语言‘无风不起浪’,多尔衮谋害皇上之事,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了。” “肃王爷,此时不是迷茫彷徨的时候,应该立即派人往京师斥问多尔衮,同时收兵回山东休整,准备以谋害主君为由举兵北上.......” “洪先生......”豪格打断了洪承畴的话,依旧是一副眼泪哗啦的模样,但语气中却满是犹疑:“万一......皇阿玛真是因病而去,多尔衮并没有参与其中呢?” “有什么区别吗?”洪承畴一阵无语,语气严厉了几分:“肃王爷,您要的是皇位!要北上争位,就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还有什么比多尔衮谋害主君更好的理由吗?肃王爷,您要的只是一个起兵的理由而已,是真是假又如何呢?” 豪格默然一阵,环视了一圈周围:“即便如此......我军在扬州城下已经耗光了锐气,多尔衮那厮本王了解,战阵用兵,他甚至能比得过皇阿玛,我军退回山东,他绝不会留给本王多少休整的时间的,以我军这般情况......如何能与之对敌?” “肃王爷,多尔衮还要面对蠢蠢欲动的武乡贼,抽调不出多少兵力进攻咱们的,只要您在山东稳住阵脚,进入相持阶段,多尔衮必败无疑!”洪承畴语气无比坚定,眉间却一点点的皱了起来:“肃王爷在山东经营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维持个守势的信心都没有吗?” 豪格又是一阵默然,忽然扭头看向那名探子,问道:“你刚刚说皇阿玛的遗诏说了什么?四王辅政?本王也是辅政亲王之一?” “肃王爷!此乃多尔衮的奸计尔!”洪承畴眉间大皱,抢话道:“多尔衮搞出这四亲王辅政之事,不过是为了麻痹您而已,您手里还有十几万大军,还有山东官绅的支持,多尔衮才会捏着鼻子给您这个辅政亲王的名头,可您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话北上京师,他必然食言,肃王爷您必然有刀兵之祸!” 豪格沉默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迟疑不定的问道:“洪先生有些言重了,这京师也不是多尔衮一个人就能做主的,再说了,先帝遗诏无论真假,毕竟还是诏书!说反悔就能反悔的吗?” 洪承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深深的看了豪格一眼,这才说道:“肃王爷,三国之时司马懿篡权,也曾指洛水起誓,只要曹爽交出兵权,便能永世富贵无忧,然则日后又是如何对待曹爽的呢?今日多尔衮这四亲王辅政,不过又是一个洛水誓言而已,肃王爷,难道您还要当另一个曹爽、为万世耻笑吗?” 豪格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缓缓摇了摇头:“洪先生所言不对......本王......满人和汉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豪格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洪承畴,又向帐外看了一眼,语气坚定了几分:“满人直率,不像汉人那般喜好勾心斗角,遗诏毕竟是遗诏,想来只要本王乖乖听话,十四叔就不会赶尽杀绝的!” 第975章 龙袍 洪承畴也了沉默了,冷着脸紧紧盯着豪格,豪格默然不语,垂下头去躲避着洪承畴的视线,洪承畴冷哼一声,说道:“肃王爷,奴才对肃王爷一片忠心,是不忍见肃王爷白白丢了脑袋,才会在此苦劝,肃王爷刚刚那番话,有些诛心了吧?” 豪格依旧低着头,语气却显露出一些寸步不让的架势:“本王知道洪先生对本王忠心耿耿,洪先生为本王出谋划策、劳苦功高,可换来的却是今日这般窘迫的局面,本王......这几日一直在想,也许之前老老实实听从皇阿玛的吩咐,就不会陷在今日这般困境之中,也许本王换一条路走,反倒还有活命和一世荣华的希望......” 洪承畴眯了眯眼,心中了然,豪格虽然在政治上很是幼稚、没有主见、看不清大局、时常犯蠢,但他毕竟不是一个傻子,他好端端在山东当着土皇帝,到如今却被一个扬州拖的兵疲将乏、将他的虚弱无能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加上之前汉军旗对正蓝旗屠杀一般的“督战”,让正蓝旗死伤惨重、军心丧尽,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彻底失去了制约,豪格在政治上再不敏感,终究还是回过味来了。 所以他起了疑心,不仅是对汉军旗和新编绿营那些汉将起了疑心,对洪承畴同样是起了疑心,这股疑心促使着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从之前对洪承畴的言听计从,到如今明知入京危险重重,也要和洪承畴唱反调。 “只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太晚了,就算是对咱们起疑,此时又哪是内讧的时候......”洪承畴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北方:“洪台吉英明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蠢材来?” 豪格见洪承畴不说话,有些疑惑的抬头去看他,但洪承畴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在神游天外:“人心不齐,主君自己都没信心,这场仗还打个屁,回了山东就该安排后路了,如今襄阳那边应该在安排这些汉将的妻子儿女、父母家眷离京了,也不知道我家那几个安排到哪去了?” “洪先生!”豪格唤了一声,打断了洪承畴的思绪:“洪先生,你若是没有别的说辞,本王便就此决定下来,大军撤军返回山东之后,本王便北上京师,到时候是跪叩多尔衮乞饶,还是去找二伯、十五叔他们说和,都是本王自己的事,洪先生您也不必再劝了。” 洪承畴目光阴冷,冷笑道:“肃王爷,这般重大的决定,您就不多找些人来商议商议?军中的弟兄们,恐怕不同意见的也不少。” “人多嘴杂,若是召集众将商议,怕是会乱成一团......”豪格冷漠的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善:“本王乃是军中主帅、大清亲王,有些事,还是本王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好些,用不着其他人来捣乱!” 洪承畴却丝毫不惧,嘴角的冷笑更为清晰,双目更是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豪格又一次垂下头去,避开了洪承畴的目光,向身边的戈什哈吩咐道:“来人,送洪先生回去休息吧。” 但周围的戈什哈却动也没动,一个个冷漠的站在原地,豪格眼中含怒,抬头看向他们,洪承畴这时才开口说道:“肃王爷,不要怪罪他们,这些戈什哈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勇士,能让他们效命赴死的,只有像皇上那般英睿果断、眼光独到的强者!肃王爷您处处学着皇上,但您比皇上,差得太远了!” 豪格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抓过搁在一旁的宝刀,怒道:“洪先生!注意你的言辞!你如此折辱本王,是想要掉脑袋吗?” 洪承畴却理也没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这些戈什哈的弟兄们,他们都比肃王爷你看得清楚,肃王爷你以为向多尔衮投降就没事了吗?多尔衮不惜弑君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又怎会留下你这个隐患在世间?定然是要将你赶尽杀绝的!这些戈什哈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你的身上,多尔衮又怎会放过他们?” 豪格扫视了一圈帐中的戈什哈,见他们每一个对上他视线的都低下头去,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惊怒,“腾”的一下从虎皮椅上跳了起来,宝刀当啷一声出鞘,怒道:“洪承畴!本王是看你平日里一片忠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给了你几分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若是不想要项上人头,本王手里的宝刀,也还锋利!” 洪承畴却丝毫不惧,朝一名戈什哈使了个眼色,冷眼盯着豪格,说道:“肃王爷,事关十几万大军的生死,怎能让您一言而决?肃王爷往日里对在下言听计从、恩赏有加,在下也不愿肃王爷走上死路,只能......请肃王爷见谅了。” 豪格心中一惊,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大帐的帐帘被掀开到极致,佟盛年、金声桓等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大将闯入帐中,纷纷跪倒在地,佟盛年捧着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龙袍,领头高声喊道:“肃王爷!多尔衮谋害皇上、控制朝堂、扶立傀儡幼主,已有篡权夺位之心,肃王爷若向多尔衮示弱,必有杀身之祸!我等臣僚对肃王爷忠心耿耿,怎可眼见肃王爷迈上万劫不复的道路呢?肃王爷,万万不可被多尔衮的奸计蛊惑啊!” “我等已备好龙袍仪仗,请肃王爷承继大统、登临帝位,领大军往京师平灭逆贼,我等愿随肃王爷征战沙场、万死不辞!” “你们.....你们要造反不成!”豪格又惊又怒,挥刀指着佟盛年等人,声音都在止不住的发抖:“你们莫害本王!莫害本王!” “肃王爷,有些事,既然做了,就没有退路了!”洪承畴挥了挥手,吩咐道:“服侍肃王爷穿衣,从今日起,肃王爷便是大清的皇帝了!” 佟盛年等人对视一眼,几名汉将冲了上去,将豪格控制住,佟盛年扯着龙袍,强行给豪格披上,一边披着,一边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豪格挣扎不开,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你们.....害苦本王了啊!” 第976章 安庆 安庆城,此处位于南直隶西南部,南临江西九江府、西接湖广黄州府、西北靠大别山,东南倚长江,素有“万里长江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与九江隔江相望、互为犄角,把守水陆要冲,为南畿上游之要冲重镇。 明初之时,明太祖建都于南京后便开始策划上抵九江、下至苏松出海口的的江防体系,以拱卫南京安全,明成祖北迁之后,长江江防体制也逐步完善,直到嘉靖年间逐渐定型形成定制。 至崇祯年间,因为武乡义军冲入湖广,加之左良玉盘踞庐州,明廷便在安庆专设一巡抚,管辖安庆、太平、池州三府,名义上是协助左良玉抗贼,实际上则是为了制衡左良玉在庐州的大军,首任安庆巡抚便是时任淮扬右参议的史可法,后史可法升调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又以淮扬道参议郑二阳接任。 但郑二阳并非有能之人,左良玉盘踞庐州之时时常勒索官绅、敲诈各地官府,军兵常常越境至安庆府、太平府等地骚扰,郑二阳与之多有摩擦、关系极差,互相之间弹劾的文书都堆成小山,当大熙军东进入庐州之时,郑二阳眼见左良玉和大熙军在庐州鏖战,却始终按兵不动,没有派遣一兵一卒支援。 直到左良玉在庐州脆败,狼狈逃去扬州,大熙军直逼凤阳之时,郑二阳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慌了神,赶忙组织兵马欲援救凤阳,但他匆忙出兵,又一路逼着军兵日夜赶路,底下的将士一合计,左良玉都拦不住大熙军几日,他们这一两万人马跑去凤阳主动去招惹士气正盛的大熙军岂不是送死?他们既没补饷又无赏赐,又何必为朝廷卖命? 于是走到半路上,明军便突然哗变,将郑二阳绑了逃回安庆,之后大熙和大明三省大战,安庆守军按制归属江北巡抚杨一鹏指挥,但安庆守军却一动不动,坐看杨一鹏被大熙一支偏师击溃逃往淮安,战后郑二阳也因此背了锅,被盛怒的崇祯下令斩首。 三省大战之后,大熙军兵临安庆,安庆守军哗变绑缚新任安庆巡抚张国维直接投降,南直隶的西南门户、江防咽喉兵不血刃落在了大熙手中,大熙便赐封原扫左五营的扫地王张一川为中和伯,领军镇守安庆,归属江西武绍治下指挥。 如今的安庆几乎成了一座兵城,城外连绵起伏的兵营一直延绵至天际,赤红的旗帜几乎连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城外不时有一股股骑兵向东而去,掀起一股股的烟尘,长江之上,一艘艘船舰也顺江而下,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长江江面,排队等待着进入安庆周围的港口。 但安庆城内却少见大熙的战士,大熙军军纪森严、严禁扰民,部队基本都约束在城外军营之中,只偶尔有采买或休假的战士才会入城逛逛,反倒是不少百姓成群结队的跑去城外,送上一堆堆的物资。 宋献策也没有穿着官袍,一副游方道士的打扮,领着家奴清风在城门处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进了安庆城,到了安庆衙署,差点又被值守的战士当神棍轰了出去。 听闻消息的武绍从衙署里出来,看见宋献策这副模样,顿时笑开了花:“宋先生,你这是个什么路数?不穿官袍也就罢了,怎么搞成这副穷酸模样?若不是你随身带着印信,今日你怕是进不了这安庆府衙的大门了。” “一路东来,正好顺便看看,扮个游方道士,方便不少......”宋献策呵呵一笑,跟着武绍进了衙署之中:“武靖侯,您也知道,整风肃纪之前,江西的情况最为严重,整风肃纪之后虽然情况好了不少,但藏在暗处的蟑螂老鼠又怎么可能一把就抓完?此番动用大军,征粮征夫、后勤调用都需要各地官府配合,其中上下其手的机会可不少。” “我这游方道士,算命不准,但骗人还是有一套的,百姓不会瞒着我,官府也看不到我这过境的小虫子,这样才能了解些真实情况。” “宋先生辛苦了.....”武绍呵呵一笑,点点头,他掌江西等地兵务,这些贪污腐败的政务问题不归他管,武绍也没有深问的意思,朝衙署大堂指了指:“咱们正好在商议军务,宋先生也来听一听,刘国能部东进之时,本侯就已经下令各军准备了,收到军机处的军令后便开始集结大军,我之前还以为执政会亲自来指挥这灭明的大事,没想到竟然是宋先生来了。” “执政要北上山西,执政准备趁多尔衮和豪格内战的时机大举出塞,彻底消灭济尔哈朗所部和蒙古八旗,铲灭东虏在塞外的统治......”宋献策简单的解释了几句:“此番塞外动兵,一则配合关外的游击队和朝鲜联军向东虏龙兴之地挺进的行动,二则征服蒙古诸部、消灭济尔哈朗后,我大军便能直接从草原抄袭开原、铁岭一线,直扑沈阳,对东虏形成包围,彻底断了他们东归之路。” “执政倒是大手笔!”武绍嘿嘿一笑:“听说马六甲、云南、青藏都在准备战事,执政这是要四面开战啊!放在残明和东虏身上,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中土上国对付四边蛮夷,四面开战有什么奇怪的?”宋献策微笑着说道,看着武绍一脸轻松的模样,又提醒道:“云南、青藏只需守御,马六甲有不少外邦土人帮忙,也不算难搭,塞外也差不多,草原上自有草原上的规矩,只有这江南之地,看似易取,但实际上却最为麻烦。” “此事我清楚,执政专门写了信过来提醒我,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嘛!”武绍呵呵一笑:“江南官绅、奴仆、军阀、复社、豪商,势力错综复杂,易取而难治,我大熙若是不想日后江南动乱不止、搞到最后只能挥起屠刀,首要便是分清敌我、对症下药!” 第977章 敌我 宋献策跟着武绍入了大堂,堂中的将官官吏纷纷起身行礼,宋献策一一还礼,走到大堂中摆着的一副巨形沙盘前,武绍提着一根教棍,在一处点了点:“刘国能所部如今是一分为二,一部由其大将杨彦昌统领先行渡江,击溃刘良佐后,便在江南以勾结刘良佐谋逆的名义抄掠官绅.......” 武绍冷笑几声,继续说道:“对于他们来说,谋逆就是口锅,他们看中了谁家的家财,便扣一个勾结刘良佐的罪名,然后出兵抢掠,乃至于直接攻打城池和官绅堡寨,听说复社之中不少人的家业,也被他们抢掠了。” “但刘国能此番抢掠和以往不同,他们自己是占了大头,但也分出不少金银钱粮给贫苦百姓,还帮着江南官绅的家奴佃户烧毁地契奴契,甚至有些作恶多端的官绅还会抓来过堂审问,江南的官绅对他们恨得牙痒痒,百姓们倒是对他们颇为崇敬。” “呵!闯塌天大王这是又准备当劫富济贫的绿林豪杰了?”宋献策嗤笑一声,问道:“武靖侯,你刚说刘国能所部一分为二,那刘国能他人在哪里?” “还在江北呢!”武绍呵呵笑道,用教棍往沙盘上江北方向指了指:“刘国能领军四万左右,在江北袭击东虏后路,和东虏打了几场小仗,砍了千来个人头,大多都是留守的余丁和新编绿营的兵马,刘国能打仗嘛.......滑溜得很,东虏甲兵一来他就跑,只做骚扰,不和清军正面大战。” “刘国能对自己有多少实力清楚的很,他与东虏作战,就是为了捡漏的,哪有胆子和能力去与东虏堂堂阵战?”宋献策哂笑着摇了摇头:“若论战斗意志,扬州那些残兵恐怕都比刘国能要能坚定。” “正是如此!”武绍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说道:“刘国能的主力现在驻屯在周家桥附近,与宝应、淮安一线的祖可法、吴三桂所部对峙,如今东虏正在逐步撤兵,扬州的黄得功、应廷吉等部已经没有进击的余力了,镇江的傅宗龙集结了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还有水师的何刚等部吊在清军后头,就连郑家也从松江派了一千多人来打秋风。” “反倒是实力最强的刘国能所部,一直按兵不动,坐看东虏安然北撤,据说吴三桂等人给刘国能送了五百多颗正蓝旗甲兵的人头和一千多颗正蓝旗余丁的人头当作买命财,所以刘国能才坐视东虏离去。” “刘国能实力最强,自然被东虏看得最紧,东虏知道傅宗龙、何刚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堵截北撤之军,最多也就打打秋风,可刘国能却不一样,他真的有实力堵住在扬州城下磨尽了军心和士气的东虏大军的!”宋献策抿着嘴分析道:“刘国能也清楚,他若是去堵截东虏,一心北撤逃跑的东虏没准会拼命,残明朝廷对他们这些军头是个什么态度,他心里也明白,若是和东虏两败俱伤,到时候便是别人摘了桃子,他却要背口大锅。” “有那些真虏的人头,足够刘国能交差了,兵马是他的身家性命,他自然不会轻易将他们拼个干净。” “不止是身家性命,也是日后和咱们谈判的价码!”武绍也冷笑了几声:“刘国能所部在江南劫富济贫、装模做样,在江北主动攻击东虏,依我看,就是为了以后在咱们这里抬价,这段时间我大军在向安庆等地集结,刘国能或许是收到了消息,活动又频繁了起来,和祖可法也打过几仗。” “另外,如今东虏的兵马都撤得差不多了,刘国能所部正沿宿迁、泗阳一线布置防御,应该是防备我大军东进的。” “老奸巨猾的家伙,实力更强的吴三桂他不敢去招惹,便去和祖可法拉扯!”宋献策微微一笑,直起身子说道:“来安庆之前,我就询问过执政的意见,执政说,刘国能爱投不投,对残明的军头、官绅官吏的招抚,一定要以我为主,只有咱们给他们开条件,他们没有谈判的资格,若是他们自以为手中筹码够多、头脑犯浑,武靖侯您手里的刀子,就得磨锋利了。” “这就是执政所说的三分军事吧,揍的就是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武绍哈哈大笑起来,绕着沙盘转了一圈,教棍点在一个地方:“我军在安庆大举集结,明军自然也有所发觉,咱们当面的明军,目前集结在铜陵、铜官山一线布防,主帅是咱们的老熟人,残明兵部侍郎堵胤锡。” “堵胤锡是个有才干的,当年在何腾蛟帐下时,军务基本都是他在处理,后来何腾蛟被咱们击溃,遭残明革职,便由他一直统领何腾蛟旧部,在浙西等地与咱们对峙。” “我记得堵胤锡是残明之中支持和我大熙联合的重臣之一吧?”宋献策回忆了一阵,问道:“此人是敌是友?能够拉拢过来吗?” “我之前派人去劝说过他,但被他礼送回来了......”武绍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堵胤锡倒还算客气,但话说得很明白,他说他世受大明国恩,为大明之臣,自然要尽忠职守,只要大明还在,他就绝不会改换门庭。” “只要大明还在......”宋献策咀嚼着这句话,微笑着说道:“也就是说,残明若是投降了,他堵胤锡自然也跟着投降了。” “宋先生说得没错!”武绍哈哈一笑,撑着沙盘边沿扫视着整个沙盘:“我在江西和残明大眼瞪小眼这么多年,对他们的官吏军将的心态也算是有所了解,他们不少人心里都清楚残明已经不可能再兴复故都、中兴盛世了,他们如今还为残明效力,不过是千百年的君臣纲常、忠义气节在发挥作用而已,他们不是不愿投诚我大熙,只不过是缺少一个台阶而已。” “若是残明朝廷向咱们投降,他们自然也就毫无心理压力的改换门庭了!”宋献策点点头,苦笑一声:“听说残明的小皇帝,算得上一个刚强的英睿之主,要让他投降.....免不了要打上几仗、兵临城下了,武靖侯,灭明之战,您是怎么布置的?” 第978章 迫降 “具体的作战计划,咱们已经按制写成报告,准备报上了参谋总处和军机处,宋先生等会自己去咱们的参谋处申请查看便是......”武绍在沙盘前挪动几步:“简单来说,就是分兵四路,齐头并进。” “最北一路,本侯安排兴世伯王国宁为主将,领所部兵马自徐州向东,收取淮安府、扬州府等江北之地……”武绍在沙盘上指点着:“王国宁手下有四万余战兵,相比江北明军来说兵力不占优势,但江北明军和东虏大战之后已是两败俱伤,唯有刘国能所部还能战,但刘国能…….打不得硬仗!” “第二路,由诚意侯冯宽统领,自庐州出发,攻取滁州、和州,及凤阳、泗州一线,最后在扬州府和王国宁会师,江北明军集中在扬州府,这几处兵力不多,凤阳等地曾经就被咱们占领过,其余滁州、和州等处与我大熙接壤,我们有不少工作队在其中活动,百姓也倾向咱们。” “唯一麻烦点的就是泗州,此处是刘良佐的镇守之地,刘良佐虽败亡,但泗州还盘踞着不少刘良佐旧部,躲在都梁山中落草为寇、残害百姓,要清剿他们得费些时间。” “江南两路,主力便由本侯亲自统领,沿长江顺流而下直取南京,宋先生你也看到了,咱们面前唯一的阻碍,只有铜陵的堵胤锡所部……”武绍围着沙盘绕了半圈,继续指点道:“最南的一路,则由武济伯马进忠统领,领军入徽州,攻略浙江。” “四路大军……齐头并进?”宋献策凝眉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问道:“武靖侯,在下能不能提几个意见?” “宋先生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便是!”武绍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大熙军中讲究兼听则明、军事民主嘛,敞开了提,不过要提就早提,若是作战计划送去参谋总处和军机处认定了,到时候再想修改可就麻烦许多了。” “依在下看,武靖侯这份作战计划送上去也会给打回来的……”宋献策尴尬的笑了笑:“执政为什么说攻略江南是七分政治?就是不想要在进攻江南的过程中妄动刀兵,既浪费咱们将士的鲜血,也造成无辜百姓和本来可以拉拢的中间派的伤亡。” “宋先生所说,我也清楚!”武绍面上有些疑惑,辩解道:“四路大军东进,就是要以浩荡之声势恐吓住明廷,让他们认清现实,早日投诚。” 宋献策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执政派在下来辅佐武靖侯,就是担心您这一点,武老知县曾说您是个从小脑后长反骨的,武靖侯您也是反贼出身,您是对千年纲常没有忠义的影响还是认识不足。” “残明如今掌权的复社,掌兵的堵胤锡、傅宗龙、谢三宾这些重臣,他们不是会轻易动摇的人物,四路大军大举杀过去,并不能吓住他们,反倒很可能让他们在刺激之下热血上涌,仿效古之忠良殉节顽抗到底,到时候,咱们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牺牲了将士们的性命,让百姓们又遭场兵灾。” “但复社、堵胤锡、傅宗龙他们是天生就要死硬到底、和咱们不死不休的吗?并不是啊,他们的政治主张,其实和咱们有不少重合的地方,他们面对的敌人,和咱们入江南后所要铲除的敌人也大差不差,他们是我们完全可以拉拢和合作的对象。” “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帮他们迈过那千年的忠义纲常和他们毕生冒险奋斗的目标的台阶而已……”宋献策微笑指了指沙盘上南京的位置:“武靖侯,您刚刚也说了,残明的小皇帝不降,这些世受国恩的忠良之臣是绝对不会降的,但只要小皇帝投诚,他们也不会顽抗到底。” “若不兵临城下,那小皇帝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投诚啊!”武绍眯了眯眼,提醒道:“宋先生,这话也是你刚刚自己说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兵临城下也是有不同的方式的,咱们一路硬打过去、双方死伤无数,残明小皇帝逼上绝路确实不得不投降了,但到那时候他的投降还有什么意义?”宋献策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万一小皇帝学他父皇,上紫金山上吊,咱们又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去稳定江南?” “执政说平定江南七分靠政治,就是要尽量削弱日后敌人的力量、增强我们在江南推行改革和新政的助力,以求以最快、最平稳的方式将江南并入大熙,若是杀得尸山血海、乱成一团,岂不是背道而行?” 武绍皱着眉看着沙盘上的南京城,有些回过味来了:“宋先生,你的意思是说,既要给南京的小皇帝亡国的压力,也要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 “武靖侯说的是!”宋献策重重点了点头,语气严肃了一些:“仗还是要打的,要让小皇帝和残明的所有人都看清楚明军和我大熙军的差距,也要让他们明白,我们并非没有能力一举兵临南京,只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徒增伤亡而已。” “但进兵的速度却可以缓下来,要灭明,军事上并不是关键,也并不一定要在战争上分胜负……”宋献策微笑敲了敲桌子:“江南的民心,才是关键!” 武绍点点头,凝眉看了沙盘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就调整一下作战计划,我这一路缓行,屯兵铜陵城下,马进忠部先行入浙江,浙江豪门大户不少、蓄奴成风,而且之前历次动乱对浙江影响也不大,刘国能所部对江南官绅的掠夺也还没来得及深入浙江,咱们多抽调一些官吏和工作队给他,让他在浙江先进行清丈分田和解放奴仆的运动,以做表率、声明我军兵进之主张。” “其次则是王国宁和冯宽两部,我们先拿刘国能开刀,如今残明兵马最多、战力最强的是刘国能所部,意志最坚的则是扬州明军,只要快速击溃这两支明军,明廷必然震动!” 第979章 忠言 南京紫禁城,为庆祝扬州之战击退满清大军而临时召开的大朝会草草结束,阁部重臣却统统被留了下来,寥寥几人立在奉天殿中,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但在官场上滚过几轮的人都清楚,大朝会上文武百官人虽然多,往往连一件事都解决不了,反倒是这皇帝和几个重臣的闭门商议,能够更快速方便的决策。 “襄阳那边之前送来的国书,你们之前都传阅过了……”小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目光中流露着焦躁的情绪:“之前你们都认为襄阳那边会先对付东虏,咱们和他们之间还有说和的可能,但如今他们的兵马已经进入浙江,占据了衢州府,摆明了是要和我大明开战了,尔等现在又有何见解?速速说来!” 几名部堂高官互相对视一眼,冒襄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武乡贼,到底是贼寇本性,毫无信义!此番定然是见我大明与东虏对战两败俱伤,才趁火打劫,想要夺取浙江…….” “臣不敢苟同!”高弘图长叹一声,出班打断了冒襄的话:“陛下,若武乡军只有趁火打劫的能力,或许确实如冒部堂所言,只占据一个浙江便罢了,可武乡军真是只有趁火打劫的能力吗?” “陛下也收到奏报了,武乡军入浙江的同时,在青藏四川,他们还调动了数万兵马抵御献营的攻势,在云南,他们也正和缅甸开战,斩俘数千,已经有两路人马上万的大军攻入缅甸境内,听说在南洋万里之外,武乡军也在调动兵马围攻红毛番的首府大城。” “除此之外,那‘无牙帅’的车驾已向北而去,河南、山西、陕西等地都在调动兵马,听说单单是武乡军各部北调山陕集结的骑兵就有三四万之多,显然武乡军在北方也是在筹备着一场大战!” 高弘图回头看了一眼冒襄,见他低下头去,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这些消息都是在襄阳的左御史传回来的,襄阳方面一点都没有瞒着我们的意思,他们为何如此坦诚?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们并非是只有趁火打劫的能力,而是有四面开战、四处用兵的能力!” “陛下也知道,那‘无牙帅’不是一个穷兵黩武之人,用兵也一贯谨慎,他若是摆出四面开战的架势,证明在他心中,无论哪一方,他都能取胜!”高弘图顿了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把准备咽回肚里的话说了出来:“陛下,也许在他们心中,灭我大明只是顺手之事,根本不需要趁火打劫,所以……他们的胃口绝不会止步于一个浙江的。” 小皇帝面色沉郁而凝重,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顺手之事……顺手!如此轻视我大明,武乡贼是欺我大明无人吗!” “陛下!”高弘图又叹了口气,问道:“陛下,如今我大明还有谁人可用呢?刘国能那首鼠两端的不说了,傅阁老、谢总督、堵侍郎,哪个不是武乡军的手下败将?宁国公在时,或许还能抵挡一二,可宁国公在扬州捐躯,勇卫营、忠贯营这些精锐也损伤不小,整个大明,又有谁还能被武乡贼放在眼里?” “灭国之战,武乡军的精锐中军反倒北去,只以江西、徐州等地驻守之军为主力,武乡军对我大明的态度,已经很是明显了啊!” 小皇帝皱了皱眉,高弘图身旁的黄宗羲也眉间大皱,出班问道:“高首辅,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要陛下屈膝投降吗?” 高弘图没有反驳,在原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直起身子扫视着一众同僚,忽然跪倒在地,朝小皇帝问道:“陛下南下之时,臣曾经也质疑过陛下真假、试图扶周王登临帝位,不知陛下如何看待微臣?” “高卿和钱谦益那些东林党人不一样,他们是因为私心,而高卿则是一片公心!”小皇帝凝眉说道:“彼时京师沦陷、大明国难,朕又年幼无知,天下人心惶惶,高卿欲扶立周王,看中的是周王坚韧的名声,想要扶立一个成年的强势君主,以尽早安定局势。” “彼时高卿曾预言朕若在南京登位,必为权臣军头掌中玩物,大明危殆矣!事后证明高卿所言不差……”小皇帝语气柔和了一些,抬抬手示意高弘图起身:“公心私心,朕分得清楚,所以高卿过去谋立周藩之事,朕从不怪罪,在朕心中,高卿乃是大明难得的忠良!” “微臣谢吾皇信任!”高弘图却没有起身,恭恭敬敬的朝小皇帝磕了一个头,扭身又冲几位面面相觑的复社重臣问道:“本辅出自东林党,与复社不是一路人,往日朝堂之上也常有争执,当年马士英之乱平定后,复社却推举本辅为首辅,从未试图动摇本辅首辅之位,为何如此?” 黄宗羲和几名复社重臣对视一眼,先向小皇帝行了一礼,这才端正严肃的答道:“我等复社子弟,本就是因厌恶马党和东林党党争祸国而不惧艰险报效国家,又岂能再重蹈覆辙?贤则共扶大明和天子,奸则拼死为君除之,此人臣之道也!何分党派?” “高首辅有治国之才,远胜于我们这些初掌朝政的娃娃,若非高首辅悉心教导、鞠躬尽瘁,这大明的朝政恐怕早就乱成一团了……”黄宗羲叹了口气,向高弘图也行了一礼:“高首辅一片公心,我等也是看在眼中的,虽然常与高首辅在政见上有冲突,然则朝堂之争,皆为利国利君,又怎能效仿马逆奸贼、以私心而废国事呢?” 高弘图还了一礼,依旧没有起身,冲小皇帝苦口婆心的说道:“陛下和诸位同僚既然都信任微臣乃是为公为君之臣,臣接下来要说的,自然也是出自公心,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臣请陛下和诸位同僚静心一听。” “臣以为,大明绝无可能抵挡武乡军,江南乱了这么多年、百姓苦难深重,既然如此,何必再造杀孽呢?臣对大明、对陛下忠心耿耿,但陛下问起臣的态度,便是万死,臣也要说得清楚明白——臣,主投降!” 殿中一阵沉默,小皇帝身子有些瘫软了下去,喃喃念道:“难道我大明……真的要亡在朕的手里吗?” 第980章 轻视 宿迁城,乃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故乡,处于徐淮中心地带,南临洪泽湖,北接骆马湖、大运河穿行而过,位置紧要,但宿迁城却算不得什么名城坚塞,此地水患频繁,万历年间就曾因黄河泛滥而全城被毁,时任知县喻文伟放弃原宿迁城址,北迁至灵杰山南坡建造新城,周长不过四里,城墙不过一丈五尺。 至万历二十二年,时任知县何东凤才以砖石包砌土城,相比于淮安、扬州那种运河重镇,宿迁显得普普通通、狭小脆弱得如同纸片一般。 但刘国能没有选择,淮安被清军毁灭,扬州也被清军一把火毁了大半、城墙破损无数,而且如今驻屯在扬州的勇卫营、忠贯营、忠义营等部和他不是一路人,在扬州主持防务的傅宗龙更是冲着他磨刀霍霍,刘国能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只能以防备徐州的大熙军为由,屯兵宿迁城。 但他屯兵宿迁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和大熙打仗,而是准备炫耀一番武威抬抬身价,然后再顺运河南下渡江前往南直隶。 刘国能手里本有四万余人,在江北又收拢了不少溃散的明军和清军撤离时找出路叛变的原左部残军部众,加上强拉的壮丁和一碗稀粥换来的饥民,兵马膨胀至六万余人,沿着宿迁至邳州一线排列起来,也有一番浩浩荡荡的阵势。 刘国能心中暗自揣测,他这六万大军,加上在江南的上万精兵,还有抄掠的那么多金银财宝,也算得上一些上好的筹码,大熙总得高看一眼,给他一点特别的好处吧? 但事实却给了他一记重击,从安庆回来的亲信,带来的消息让他惊怒不已:“小的连那宋先生还有武乡军的主帅的面都没见到,他们只派了一个参谋来和小的谈判......不,说是谈判,实则就是通知而已,根本没给小的开口的机会......” “爷爷当大王的时候,武绍还是个小小都头,那宋献策还不知道在哪里行骗果腹呢!就是他们的执政,当年也就是个百户所的小旗官而已,如今竟敢如此骄慢于本大王?”刘国能满脸怒意,却强压着怒火,抬了抬手:“继续说,他们开了什么条件?” “武乡军那边说.......大王若是诚心投诚,就要全军无条件的放下武器,等待武乡军前来接收.......”那名亲信偷眼瞧了刘国能一眼,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至于大王和诸位将帅......按照武乡军的政策,主动投诚且没在战犯名单上的,可以保留私财家宅,但不能再领兵,包括身边的亲兵都得遣散等待整编,武乡军会派人暂时护卫大王等人的安全,等襄阳的总教导处和军法处派人来审核以后,再另行安排。” “欺人太甚!”一名将领猛地一拍桌子,跳起嚷嚷道:“大王!万万不可答应此等要求啊!兵马弟兄是咱们安生立命的本钱,武乡贼这般要求,和要咱们束手待毙有什么区别?武乡贼怕是要等咱们松懈下来,便要赶尽杀绝了!” 刘国能却皱着眉没有回他的话,朝他亲信问道:“你刚刚说,武乡军把咱们送去的金银都收了,东虏的人头都退了回来,这是不是代表着武乡军还有和咱们谈判的意思?他们提出这般条件,是不是要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那名亲信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恐怕不是......那参谋说得很明白,宋献策专门让他传话给大王,说武乡军此番入江南,大王是敌是友他们都无所谓,无非是辛苦还是轻松的区别而已,大王......” 那名亲信忽然停住,满脸的尴尬还带着一丝惧意,刘国能皱了皱眉,怒喝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婆婆妈妈像什么模样?” 那名亲信身子更弯了一些,说话有些磕磕绊绊:“武乡军说......大王从流寇变成官军,如今又要从官军变成大熙军,滑不溜秋如同泥鳅,让人如何能信?倒是扬州的那些明军,还懂得忠义的道理,他们......” “他娘的!都是反贼出身,讲个屁的忠义?武乡贼就是看不起咱们!”刘国能怒气冲冲的打断了那亲信的话:“礼收了,连句好话都没有,这是故意在折辱咱们!干他娘,武乡贼难道非要和咱们干一仗才开心?” 衙门中静得落针可闻,刘国能喘了几声粗气,又问道:“老杨那边呢?武乡贼入浙江的马进忠与额同乡,当年一起从延安府杀出来,也算有些交情,额也不求他什么,只让他当个中间人帮忙说和说和,他那边总会给些面子吧?” 那亲信沉默了一阵,见刘国能吃人一般的眼神看来,才硬着头皮回道:“大王,杨将军派去的使者,被那马进忠礼送回来了,那马进忠说,他若还是流寇,自然可以念着同乡之情、沙场之谊,尽全力帮大王一把,可他现在是武乡军的武济伯,武乡军有规矩、有律法、有制度,他必须遵制而行,大王若是想谈,他按制不能逾越,只能请大王去安庆、或者襄阳了。” 那名亲信顿了顿,继续说道:“马进忠是在大街上见的咱们的使者,所部的参谋教导都在,他说他接待咱们的使者,已经是看在往日情谊的面子上违纪的行为了,所以他才将军中的高层都找了过来,而且之后还得为此写封检讨,其他事情,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装模作样!”刘国能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都弹了起来:“干他娘,自己上了岸,就想把咱们踹水里,薄情寡义,实在令人心寒!” 一名将领干咳一声,插话进来:“大王,武乡贼如此轻视额们,说到底还是因为额们没有展现咱们的实力,当年做流寇的时候,咱们也不算突出,三省大战,咱们是武乡贼的手下败将,松锦之战、山东之战,咱们都是一溃千里,如今这扬州之战,夺人眼球的也是守卫扬州的勇卫营、忠贯营等人,咱们兵马虽多、兵将虽强,但武乡贼没有切身体会,自然是瞧不起咱们的。” 刘国能皱了皱眉,他听明白了那名将领话语中的意思,抬头看向西北方向:“这么说来......只能打一场了吗?” 第981章 南孔 徐州城如今也是一副大军云集的模样,一辆辆骡马大车拖拽着一车车的军资军备散入城外连绵的大营之中,城外大运河上满是来往不停的大小船只,港口上的军器货物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徐州城太过紧要了!”负责镇守徐州的大熙兴世伯王国宁骑着一匹皮毛鲜亮的高头大马沿着运河向下游慢慢踱步,一边向身边的军将说道:“徐州南接凤阳、北靠山东,夹在明军和东虏之间,虽然凤阳的明军要应付诚意侯的兵马,山东的东虏刚经大战还需休整,也要准备和直隶的东虏内战,但战场之上何时少过意外?还是小心为妙。” “下官倒是觉得兴世伯有些太过谨慎了!”王国宁身旁并马而行的安徽镇守微笑着说道:“武靖侯也知道徐州紧要,要不然怎么会差使下官亲自移镇徐州、接手兴世伯的防务呢?不就是为了让兴世伯能全心全意的对付江北明军吗?” “你这镇守只能调用辅兵村兵,还是留一支正兵在徐州,万一有事,你手头也阔绰一些……”王国宁摇了摇头,见那镇守还要再说话,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咱们的最后通牒都给刘国能送去了,这段时间他都在调兵遣将,看来是准备顽抗到底了。” “顽抗到底不会,顽抗是一定的!”那镇守冷笑几声:“刘国能仗着自己手里有兵有将,就以为有了和咱们大熙谈判的筹码,竟然妄想要不接受整编、依旧独领旧部,让他去海外他又不去,上头若是这都能答应他,咱们这些乖乖整编过来的弟兄,会怎么想?” “刘国能也是狮子大张口而已!”王国宁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农民军里是一营大王,在残明混到国公之位,又哪是看不清形势的糊涂蛋?谈判嘛,自然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只不过他没想到朝廷根本就没打算跟他谈。” “大熙能有今日的成就,就是因为法纪森严、事事皆有规制,如何整编投诚之军将,本有定制在,哪能为他一人破了例?”那镇守冷哼一声,冲王国宁笑道:“所以兴世伯得准备啃硬骨头了,狠狠给刘国能一巴掌,他才会乖乖认输。” “在徐州坐了这么多年,也该松松筋骨了!”王国宁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来:“我倒是宁愿啃硬骨头,刀枪铳箭看得清楚,不像老马在浙江那般,面对的都是软刀子,做起事来憋屈的很!” “下官也听说了,宋掌院还亲自赶去衢州了不是?”那镇守凝眉说道:“衢州这地方特殊,盘踞此地的不是一般的官绅,而是残明的衍圣公、孔家的南宗后代,武济伯在衢州清丈分田搞公审,又怎么可能不动孔家田土族人?江南的士绅对此反应很大,咱们大熙也有不少人出言反对。” “东虏要衍圣公、残明要衍圣公,咱们大熙又不要衍圣公,公审过堂理所当然的事!”王国宁有些不以为然:“再说了,我听说孔氏南宗和北宗不同,算是收敛有度的,就算分田公审,估摸着也不会遭什么罪。” “乱世之中,田土最为保值,这些世家大族要保着永世富贵,又怎会不贪图田土、大肆兼并?兼并侵吞,自然是不择手段,哪里会有收敛?”那镇守不屑的哼了一声:“以前收敛有度,只是因为他们没那个能力而已!” “前明之时,衍圣公的位子被北宗霸占,南宗只有一个翰林院五经博士的闲职,前明朝廷给孔家的尊荣统统给了北宗,南宗基本没有享受到,反倒因为孔氏嫡脉的缘故,天下官绅不敢攻讦北孔,便攻击南孔以邀名,南孔自然没有北孔那么嚣张,在衢州百姓之中还颇有名望,颇受敬仰。” “到了残明,南宗一下子被抬成了衍圣公,原本北宗的尊荣统统归了他们,从南宋到大明,压抑了几百年的时间,一朝鸡犬升天,自然是得势便猖狂了。” “那不就简单了?”王国宁有些奇怪的瞥了那镇守一眼:“咱们以往最嫌麻烦的,就是那些表面上清正廉洁、家风优良的,实际上藏污纳垢的世家豪门,他们往往兔子不吃窝边草,在主家所在的村寨城池,便修桥铺路、办学济贫、造福乡里,实际上产业田土都放在外地,兼并放贷、逼杀人命无恶不作,吸着别家的血,喂着本土的乡民百姓。” “这种咱们查验起来非常麻烦,他们在本乡名声优良、百姓敬仰,就算拿着他们在别处的罪证去抓人,本乡的百姓也不理解、不支持,甚至会引发动乱,公审过堂之时也很难得到一个让百姓们都满意的结果。” “若南孔还是以前那般状态,对付起来确实麻烦,可如今他们是作恶多端,处置起来不是更方便?” “他们毕竟是孔氏嫡脉,涉及到孔夫子,哪有简单的事?”那镇守苦笑着摇了摇头:“下官学的是温陵学派,温陵一脉对孔子的态度,兴世伯应该也有所耳闻,但即便是下官也知道,中土尊孔尊了千余年,根深蒂固,孔氏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扫尽的。” “对我大熙来说,孔圣和孔家分得很清楚,可对于残明来说却不是如此,而且南孔又不像北孔,有弃君叛国、投虏作伥的恶罪,我大熙入江南,不是为了杀得尸山血海、搞得动乱不止,处置孔家自然也得把握好一个度,既要让百姓们发泄了情绪、彰显咱们为民做主的态度,又不能过分刺激江南的官绅,把像复社那样本来可以合作、在日后慢慢改造的官绅逼到咱们的对立面去。” “如此说来,老马确实是碰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难怪宋掌院也要亲自去浙江了!”王国宁哈哈一笑,直起身子朝前方看了看:“咱们这边啃骨头,反倒要简单得多。” “也不简单,武济伯在浙江是为了争民心,您在江北,则是为了打垮明廷的抵抗意志,两者相辅相成!”那镇守微微一笑:“所以兴世伯您这一仗,只能打得漂漂亮亮,用一支偏师,也要打出秋风扫落叶的效果来!” 第982章 旗帜 天边掀起了一股烟尘,一队队探骑出现在望远镜之中,刘国能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不由自主的喃喃念了一句:“武乡贼......还真就这个时候杀来了啊。” 之前徐州的大熙军给他送了一份最终通牒,连何时何地发起进攻都写得清清楚楚,刘国能一边备战,心里却不怎么相信,用兵作战讲究的就是一个突然性,哪有打仗之前就把时间地点都告诉别人的?宋襄公都没干过这种蠢事! 但偏偏大熙军就是按照最后通牒的时间出动了,不早不晚,刘国能自然不会以为大熙的将官都是傻子,他们如此行事,只能表明他们有绝对的自信,即便是堂堂正正的碾过来,也有必胜的把握。 这让刘国能又惊又怒,徐州大熙军不过是一支偏师而已,王国宁也算不得什么名将,当年在农民军中名声就不显赫,扫左五营时期也只能依附于贺锦所部作战,投了大熙之后长期镇守徐州,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丰功伟绩,这么一个平庸的庸将,哪来的底气小瞧他刘国能这个成名已久的“名将”? “大王!”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武乡贼水师已至邳州,程参将与之交战不利,已向骆马湖退却,程参将回报说,其已按之前的计划在骆马湖中布防,以屏障宿迁北部、防止武乡贼大军利用运河长驱直入。” “另外,武乡贼的陆师已入睢宁城,睢宁县令一仗未打,举城投降了,武乡贼的陆师主力不日便能逼至运河西岸。” “来得好快啊!”刘国能长长吐了一口气,满眼忧虑的将望远镜挪向运河西岸边,看向运河西岸的大寨。 大熙军火器独步天下,一支偏师手中的重炮也必然不少,宿迁城一座周长不过四里有余的夯土包砖小城,在大熙军火炮齐射之下恐怕坚持不了一轮,困守城内和找死没什么分别。 因此刘国能将大部分兵力都布置在了城外,沿着运河挖掘壕沟、构筑堡垒、布置防线,还在运河西岸竖立起一道寨堡,与宿迁城隔江相望、互为犄角,土袋木石构筑的寨堡,在防炮能力上恐怕要比宿迁城的城墙还要优良。 当然,布防于城外最大的好处,就是万一打不过,逃跑起来也方便,刘国能从流寇混到明军,至少一手逃跑的绝活还是有所大成的。 “另外扬州那边发来军情,南面武乡贼冯宽部已入中都,据报乃是凤阳城内百姓打开城门才致使中都未战失陷,中都留守为武乡贼所俘......”那名将领继续汇报着:“傅阁老已经下令放弃整个凤阳府,集中兵力退往扬州、高邮一线布防,据说藏在都梁山中的刘良佐残部占了泗州城,大肆抢掠烧杀。” “傅阁老这般布置,岂不是把咱们的侧翼都暴露给了武乡贼?”刘国能心中一惊,眉间大皱:“再说了,武乡贼又怎会把到手的泗州城让给刘良佐那些到处烧杀抢掠的残兵匪贼?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兵临泗州了,他们若是从洪泽湖入运河,可就断了咱们的后路了啊!” 刘国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正要让那名将领派人去扬州查问,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阵阵马蹄声响,刘国能凝眉看去,却见一队铁甲骑兵簇拥着一面赤红的旗帜出现在天际。 “应该是王国宁亲自来勘察了......”刘国能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阵那些盔甲鲜亮的骑兵和将领,视线很快就被那面赤红的旗帜吸引:“红底金徽,以前似乎没见过武乡贼举这种旗帜?这是一面新旗?” “是武乡贼这两年新配发的‘光照万民’旗!”刘国能身边的一名将领解释道:“大王您仔细看,此旗旗色赤红,中央的圆形金徽,武乡贼称为‘熙光炽阳’,金徽两侧环绕的条形,乃是麦穗、笔毫、铁锤、算珠组成,代表士农工商四民,此旗便意为‘熙光炽阳普照天下万民’。” “小的在马进忠那里也见过这面旗帜,据说武乡贼军中各部皆分发了此面旗帜,每日早操前都要升此旗,不仅军中,各地衙门,还有武乡贼的学堂、医馆、公司,乃至于南洋的衙署和远洋的船舰都分发了此旗,说是见此旗如见大熙,举国上下一心、浑然一体。” 刘国能心中一颤,喃喃念道:“上下一心,浑然一体.......武乡贼......一贯最会玩弄这些操纵人心的把戏!” 刘国能长长出了口气,调转马头向宿迁方向而去:“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准备好好打上一场了!此番若能挡住武乡贼的进攻,之后咱们才有上桌吃饭的可能!” 王国宁策马来到一处小土堆上,远远观望着远处刘国能所部的布置,轻蔑的笑了笑:“刘国能这布置还是老一套,运河西岸建起这么一座醒目的大寨堡,宿迁倒是屏障住了,可这寨堡不就成了喂到咱们嘴里的肉吗?看他这布置,是想和宿迁互为犄角,利用运河船运往来支援,他是觉得咱们的炮弹轰不到运河中的船舰不成?” “刘国能所部成了残明江北四镇之后,没打过什么硬仗,北伐山东之战,他和刘良佐内讧,之后便一直呆在和州,此番扬州之战,他认真打的也是刘良佐部,嘿,他倒是和刘良佐颇有渊源!”一名将领玩笑几句,惹得周围的将官一阵哈哈大笑:“伯爷,您也知道,这些旧式军队,不大难临头不会主动去学习进步的,刘国能连和入关后的清军大规模对抗的经验都缺乏,他的思维自然还是在旧的圈子里打转。” “说得有理!”王国宁点点头,抬头看向那面招展的光照万民旗,金徽反射的阳光让他都有些睁不开眼:“刘国能比我有才干,是个人物,但他在旧圈子里混得久了,自然也就跟着一起落后腐朽了,这些落后腐朽的东西,就该扫进垃圾堆里!” 第983章 迅雷 大熙军的军阵很快出现在刘国能的视线中,整个原野铺成了一片鲜艳的红色,明军也尚红,刘国能所部兵马大多也身着红色的衣袍,但与远处的大熙军比起来,却显得黯淡无比。 大熙军的将领在他们的军阵前奔驰着,他们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每一支到达的部队便择地席地而坐、原地休息,等待后续的炮队抵达,军阵中也分出一队队的兵马去各处山头砍伐树木,或者挖掘泥土制作土袋。 “武乡贼竟然不立营……这是准备天黑之前就拿下我们吗?太猖狂了!”刘国能嘴里怒骂着,呼吸却有些急促起来,扶着城墙垛口,抓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着,周围的军将也跟着用各种污言秽语怒骂着,但听在刘国能的耳中,仿佛全是壮胆的声音,刘国能朝四周环视一番,总感觉有几个人悄悄缩在了人堆后头。 “不行!怎能未战先怯?”刘国能咬了咬牙,举起望远镜搜索着王国宁的身影:“武乡贼……爷爷也不是没打过,当时面对的还是无牙帅的中军精锐,此番对付一路偏师、两三万人马、一个无名之将,难道连撑到天黑都撑不住吗?” 刘国能很快就在一架望竿车上找到了王国宁的身影,他似乎也在观察着宿迁城的情况,手中的令旗时不时挥舞着,一声声木哨声随着他挥舞的领旗响起,一队队大熙军的战士推着一辆辆偏箱车来到军阵前。 南方水网密布、稻田密集,这种大型偏箱车容易陷入稻田泥土之中,在南方诸军之中很少使用,大熙军携带了这么多偏箱车,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迅速构建防炮的阵地。 果不其然,大熙军的战士将一个个装满泥土的土堆推在偏箱车上,在军阵前东一圈、西一圈的排列着,一队队大熙军战士在偏箱车后列队报数,每个人手里都准备着挖土的铁铲。 过了一阵,官道上出现了一条长龙一般的炮队,炮手将骡马牵引的红夷重炮引入偏箱车环绕而成的一个个圆阵中便各自休息,一队炮队参谋策马来到阵前,几人扯开一张图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一匹快马飞驰至西岸堡寨外的壕墙前,一个漂亮的急转弯,马速丝毫不减,马上骑手朝堡寨方向射出一箭,随即飞速策马而去,不一会儿西岸堡寨便派人将那支箭找了回来,将箭上绑着的书信送到了刘国能手里。 “王国宁亲笔……这厮投了武乡贼,倒是学了一手好字……”刘国能冷哼一声,拆都懒得拆那封信,不用看他也知道里头写的什么,无非是不放下武器投降,便顷刻间化为齑粉之类的。 “两三万人,探马勘察得很准……或者说,武乡贼根本没打算搞什么惑敌之策!”刘国能双拳紧握,心中泛着一阵屈辱的酸味:“真当我这六万人马,没有一合之力吗?” 望竿车上,王国宁顺着扶梯爬了下来,所部教导正在车下等着:“各部都在进行最后动员了,刘国能那边没有回应,我估计你的信他连拆都没拆。” “他若真没看,那是他的损失,我在信里也算是苦口婆心了,他刘国能是个有才干的,挂个职在军校或参谋总处磨两年,想领兵再申请便是,要么就干脆去南洋,立了功再申请调回来不就行了?”王国宁朝远处的宿迁城看了看:“大熙不是以前,整风肃纪之后什么都讲规制章程,一开始给他开的条件必然是最佳的条件,之后再谈只会越来越差的,他刘国能别到时候搞得一场空就好。” “人嘛,总是贪心不足的!”所部教导笑了笑:“咱们本来也要拿他开刀作戏,刘国能若是要死硬到底,对咱们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王国宁点点头,挥了挥手:“那就别让他们等太久了,传令全军,准备作战!” 战鼓隆隆作响,一辆辆偏箱车组成的圆阵从四面八方围向西岸堡寨,刘国能所部的火炮抢先开火,雷霆之声瞬间响彻原野。 堆土的偏箱车沉重缓慢,即便以刘国能所部炮手低劣的水平,也不时有炮弹砸在车阵前,迎面的厚木挡板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碎裂的木块,但炮弹大多陷在了车上的土袋里,基本没有造成伤亡,偶尔有一两辆偏箱车的车架被击中解体,车阵才会稍稍停下来,重新调整阵势。 处在车阵中心的,便是一门门红夷重炮,牵引重炮的骡马早就在平日的训练中熟悉了火炮的轰鸣声,静静的拖拽着重炮跟在炮手身后,偶尔停下,还能悠闲的啃食着地上的杂草。 一门门火炮就定位,护卫的偏箱车阵继续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为炮队留下轰击的空间,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顿时便是火光闪烁、雷声轰鸣,无数实心铁弹带着破空的尖啸直接飞跃刘国能所部炮队的护墙和土袋,从天而降砸毁了一门门宝贵的重炮。 大熙军的红夷炮队表现得极有纪律和耐心,随着哨声而齐声轰鸣,精准的摧毁着刘国能所部辛苦构建的炮位,刘国能所部的炮手连反击的胆量都没有,都在慌乱得抱头鼠窜,原本还算煊赫的炮火轰鸣,顿时便哑了火。 大熙军的偏箱车阵又开始隆隆前行,这一次它们环卫的是一架架臼炮和各式火器,西岸堡寨之中的中型火炮也乱纷纷的开火轰击,喷涌的硝烟瞬间凝成一片片白雾,将整个西岸堡寨笼罩其中。 声势浩大、炮声不绝于耳,但却毫无作用,大熙军的车阵依旧按部就班的抵达位置、按部就班的构筑简易的炮兵阵地,车阵后的炮手和火器兵如同工蚁一般布置臼炮火器。 “如果是我大熙或东虏,面对这种情况早该派出骑兵反冲击了……”王国宁用望远镜扫视着西岸堡寨,寨中到处都是四处奔走的兵卒,寨门却始终紧闭:“连反击的胆量都没有,未战而先怯……看来,一把就能定胜负!” 第984章 火焚 哨声响,炮声轰隆作响,数十门臼炮一齐轰鸣,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越过寨墙落在堡寨之中,炮弹轰然炸裂,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能量。 宿迁城上刘国能都感觉遭到了爆炸的冲击,不由自主的用双手撑住城墙垛口,开花弹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明军之中就有不少开花弹,但大熙军的开花弹肉眼可见的比明军大且重,威力也明显大得多,刘国能亲眼见到一发炮弹落在寨堡之中,炸裂的碎铁和内贮的铁棱将附近一两百步的兵士统统裹了进去,顷刻间便只剩下满地的碎肉。 大熙军的此次齐射,轰击的是堡寨之中的主堡,那座土木砖石垒成的在一场场剧烈的爆炸中轰然垮塌,屋顶都被掀飞到空中,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飞快坠下,如同一把巨大的苍蝇拍,将无数慌乱逃命的刘国能所部兵将拍成肉饼。 大熙军的臼炮齐射一刻不停,在后方观察手的引导下配合着红夷重炮摧毁着寨墙上的一个个堠台,将堡寨工事中所有暴露的建筑统统夷为平地,爆炸掀起的烟尘遮蔽了双方的视线,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惊慌的喊声,让任何人都没法对堡寨中的情况保持乐观。 炮火未停,上千支火箭弹裹着浓浓的烟雾冲天而起,震耳欲聋的尖啸声让刘国能和周围的军将都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耳朵,火箭弹如同一场白昼流星,雨点一般坠向堡寨,带来了一场地动山摇的爆炸。 大熙军的火箭弹改良自明军的神火飞鸦、飞雷箭之类的传统火箭弹,射程更远、载药更多,内部搭载的火油也经过改良,混入了一些和李自成的西唐贸易来的西域特产黑石脂,落地之后火油便随着爆炸四散泼洒,燃起一片熊熊大火,迅速升高的温度,让运河都微微翻滚了起来。 当然,大熙军的新式火箭弹也并非毫无缺点,它们的准确度依旧很不可靠,有不少火箭弹落进了运河中,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便化为一缕缕青烟,还有一些尚未越过寨堡的寨墙,便摇摇晃晃落在周围的空地和田野中,哑火的更是不少。 但它们的数量足以弥补任何缺陷,飞蝗一般的火箭弹射进西岸寨堡之中,几乎是一瞬间便将之化为一片火海,寨堡中慌乱的寻找着掩体的刘国能所部兵将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烈火包裹,在地上痛苦哀嚎、不停翻滚着,但参杂着石油的火油粘连性极强,也极难被扑灭,大多数人最终只能活生生的被烧死。 刘国能所部在寨堡之中并非没有防火的准备,寨堡靠近运河,取水极为方便,营内各处也布置了湿土堆,还分出了专门的人手随时准备灭火,但之前的炮击中寨堡守军已经被搅得一团乱,如今大火一起又飞速形成席卷之势,瞬间便失去控制,有些慌了神的守军还慌忙去取水灭火,油借水势,反倒致使大火愈发猛烈。 宿迁城上的刘国能看得牙呲目裂,大熙军火箭弹的威力完全超出他的认知,在这之前,寨堡之中的守军还在试图集结兵力、重新编队,刘国能还暗自点头,心中有些欣慰他手下的精锐在敌军猛烈的炮火下也能意志坚定的坚持作战。 直到天火流星一般落下的火箭弹射入寨堡之中,每当一枚火箭弹发射后喷吐焰火嘶嘶作响的冲入守军的队列中爆炸,顿时便能看到一整队的兵将全部被掀翻在地,在他们倒下的地方,烤焦的残尸堆积如山。 寨堡中的守军对大熙军新式的火箭弹并不熟悉,还以为这些火箭弹像明军使用的神火飞鸦之类的火箭弹一样声势惊人、杀伤力却不强,不少将领见火箭弹袭来,还在挥舞着马鞭勒令手下的士兵排列着严整的队形,但当他们看到火箭弹带来的可怕杀伤以及受害者的恐怖死相之后,这些从尸山血海之中滚出来的将领,即便是面对一点燃料洒落在附近,他们也没胆子再立在原地,纷纷抱头鼠窜。 这些将领都带头逃跑了,那些守军兵卒自然也没人想守在原地送死,看到一枚火箭弹逼近,整个军阵的兵将都会丢下一切落荒而逃,随着大火的蔓延,寨堡之中的守军争先恐后的向着运河逃去,无论老兵还是新卒、精锐还是炮灰,都毫无抵抗之心,一个个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条腿。 但大熙军显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红夷重炮抬起了炮口,沉重的铁弹划破天空,在运河之中砸出一道道冲天的水柱,大熙军的炮手依旧展现出极高的水平,在后方观察手的引导下,点射着运河上的船只,措手不及的刘国能所部船队顿时被沉重的铁弹砸沉数艘漕运大船,运河河面上一下子铺满了拼命游水的守军兵将。 堵在运河边的守军兵将也遭到了大熙军红夷重炮的轰击,一发炮弹飞来,顿时便能在密集的人群中碾出一条血路,残肢断臂被势不可挡的炮弹裹挟着滚了一路,哀嚎的伤员刺激着周围的军将,让他们更为惊慌,有不少人顾不得对岸的船筏抵达,直接跳入运河中向东岸游去,登上船筏的兵将抽刀乱砍着,但仍有不少船只被趴在船沿的守军拽翻。 刘国能木然地扫视着对面的一片火海和运河上混乱的情况,心脏随着炮声的响动一阵阵颤抖,他知道对岸的堡寨必然挡不住大熙的进攻,但他心中盘算,几千随他从陕西一路杀出来的老营精锐,最少也能支撑个一两天的时间吧? 结果开战刚刚几个时辰,大熙军席地休整的军阵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单单靠炮轰和火箭弹,就已经锁定了胜局,那几千老营精锐,如同以往强拉的流民炮灰一般不堪一击、一溃千里。 “大王!”一名将领急切的喊道:“大王!快把弟兄们撤回东岸来吧?若是这么乱下去,接下来还怎么打?” “还怎么打?差距太大了,怎么打?”刘国能不是个庸才,这场仗还能不能打下去,一开战他已看得清楚,回头冲身旁一名将领问道:“你去拜访马进忠兄弟时,有没有问过他,武乡贼那边,战场投降有什么规矩没有?” 第985章 白旗 “这一仗,应该是我军新式火箭弹的第一场实战吧?”望竿车上的王国宁也正用望远镜查看着远处冲天的火海,面上的表情却十分不满意:“这精准度也太差劲了,一千多支火箭齐射,几乎三分之一射失了目标,若是在野战之中,除了扰敌之外怕是毫无作用!” “野战之中,恐怕只能拉近距离抵近射击才能发挥作用了,确实不如各式火炮适用面广......”王国宁身边的教导也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接话道:“但用来攻城和纵火效果还是不错的,刘国能部困守在西岸堡寨之中,反倒是让这些火箭弹发挥了最好的效果。” “还是不如火炮!”王国宁哼了一声:“这火箭弹一两发打过去毫无作用,非得几百上千的齐射使用,要打一仗,得腾出多少骡马来运载这些火箭弹?有那空闲的骡马,能运送多少炮弹?” 那教导点点头,又压低声音微笑着说道:“老王,什么东西不都有个发展的过程?这火箭弹咱们现在是瞧不上,但以前那些个神火飞鸦、毒火飞箭什么的,威力远远小于这些火箭弹,咱们还不是捡到了就跟宝贝一样藏着?” “百工院的毕院士捣鼓出这些火箭弹来,本来就是用来试验的,咱们运气好需要打硬仗,正好给他们做实战检验,日后毕院士再弄出威力更大、精准度更高的火箭弹,咱们也有一份功劳在里头,这可是露脸的好事,有啥好抱怨的?” “你说的倒也没错!”王国宁笑呵呵的点点头,望远镜看向纷乱的运河:“无论如何,西岸堡寨守军的战斗意志已经彻底崩溃了,我还以为他们至少能坚持两个时辰呢!” “我们是第一次大规模使用这些火箭弹,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天火流星......”那名教导微微笑了笑:“刘国能所部本就没有死战的决心,否则他刘国能不会摆出一个利于逃跑的阵地......意志不坚的军兵,初见之下乱作一团、慌不择路,正常。” “刘国能想拿他们当筹码,他们却未必想为了刘国能日后的荣华富贵把性命活活烧死在寨堡之中.......”王国宁也分析道:“刘国能上了桌,怕是立马就会将今日战死的兄弟抛在脑后,酒肉金银不会给分上一点,就算分了,他们把命丢在了这里,也享受不到了,在如此巨大的差距下,与其战死沙场,还不如接收咱们的整编呢。”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王国宁放下望远镜,远远眺望着远处的宿迁城:“只看刘国能什么时候能够从死路上转过弯来了。” 话音刚落,却见宿迁城头升起了一面醒目的白旗,过了一阵,一队赤裸着上身的刘国能部将领高举着一面白旗渡过运河来到西岸,大熙军的炮队一时措手不及,炮声和火箭弹都停了一阵,几名前沿的大熙军将领跑去和那帮刘国能所部将领交涉了几句,飞快地送回了一封书信。 “刘国能的亲笔手书,刘国能要无条件投降了......”王国宁笑得有些无奈:“干他娘,刘国能这厮还真是狡猾得和泥鳅一样,我还以为他至少会坚持到天黑再考虑出路呢!” 宿迁城四门大开,一队队刘国能所部的将领兵卒四门外排列成整齐的队形,按照大熙军的要求席地而坐,等待着大熙军教导的唱号点名,武器和盔甲在附近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大熙军的参谋们正在一一核算,那些刘国能所部的将官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些人还小声嘀咕个不停,对上大熙军战士凶狠的眼神,无论是兵是将,都慌忙正襟危坐。 王国宁策马直入宿迁城内,大熙军的工作队正走街串巷的统计百姓们的损失,刘国能营建防御阵地时“就地取材”,拆毁了不少百姓的屋宅填补防御,还征收了不少门板用来制作挡箭板,结果这些东西大多都没用上,不动百姓一针一线写在大熙军军法第一条,这些门板和材料大熙军自然是能还就还、实在没法归还的,便在之后安排人手帮助百姓修补房屋。 除此之外,城内的库存银钱粮草和物资也在点算之中,刘国能所部这种旧式军队抢掠成性,掠取了不少百姓的财物,大熙军除了按规章赔付损失之外,城内囤积的物资钱粮也会按制分发一批给城内百姓。 这些举措宿迁的百姓自然都看在眼中,他们以前面对的要么是凶暴的东虏,要么就是如匪如寇的官军,何时见过大熙军这般不抢东西、反倒分发财物的军队?一个个激动万分,自发的涌上街道迎接入城的大熙军队列。 城内百姓也知道大熙军尚红,便四处搜罗了红旗,没有红旗的便扯了红布,或者提着一些红衣裳、红纸,在街道两旁奋力挥舞着,放眼看去,如同一条条腾跃跳动的红龙一般。 王国宁顺着这些红龙,一路来到宿迁县衙前,县衙处却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守门的刘国能亲兵一个个垂头丧气,有些人脸上还沾着百姓扔来的泥块,见王国宁到来,便让开道路,乖乖的任由大熙军的战士解了他们的盔甲刀枪。 刘国能早在县衙大堂里等着了,赤膊着上身、背着几根不知哪里找来的荆条,见王国宁入内,顿时“泪流满面”:“在下蠢笨无知、昏聩愚笨,竟敢抗拒天兵,幸得兴世伯训诫,否则必身首异处也!在下今番已然醒悟,求兴世伯谅解!” “谅不谅解你,本伯做不得主,朝廷自有规制在!”王国宁叹了口气:“刘国能,你说你何苦来哉呢?当初若是直接投诚,无非就是解了兵权,就算进了劳改营,你有抗虏之功,也呆不了多久,出来闲置几年,照样还有领兵建功立业的可能,但如今搞到这般局面,你恐怕是得在劳改营里头呆上好一阵子了。” 刘国能无言以对,王国宁却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回身看向堂外:“如今.....拦在咱们面前的,只剩下一个扬州了!” 第986章 战降 扬州城内,往来于宿迁和扬州的探马络绎不绝,傅综龙在扬州集结兵力、对刘国能的“请援”视而不见,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宿迁的战事,撒出大量探马往宿迁方向四处查探,以求最快的速度收到最新的战报。 扬州城内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刘国能所部与大熙军王国宁部的这场战斗乃是残明和大熙的第一场硬仗,甚至说是决战都不为过,直接决定了残明未来的命运,残明手中还能剩下多少筹码,从这一仗中就能一窥究竟,傅宗龙自然也不例外。 傅宗龙也是打老了仗的督帅,自然不会幻想着刘国能部能够击败大熙军,刘国能败局已定,但战败和惨败也有天大的差别,有条件的投诚和无条件的投降,同样也有天大的区别。 但这一仗的发展还是大大超乎了傅宗龙的预料,大熙军的兵马赶至宿迁,战斗时间不过一个多时辰,刘国能便领军投降了。 傅宗龙之前一直认为刘国能就算打不过大熙也会领军退往江南,他并非走投无路,还可以拿南京城、小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从江南官绅那里抄掠的无数金银充作筹码,在大熙那里讨一个好位置,傅宗龙领军守在这残破的扬州,到时候能抢先一步断了刘国能的妄想,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但他万万没想到刘国能竟然会直接投降! 傅宗龙对刘国能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是个比泥鳅还滑头的军头,他从流寇奋斗成官军、从官军奋斗成国公,又怎会轻易的放弃手里安生立命的兵马和荣华富贵?他这般反常的行为,只能说明宿迁一战,大熙军以碾压之势,彻底打垮了他所有的抵抗意志。 宿迁之战的战报很快就送到了傅宗龙手里,是正在宿迁驻扎的王国宁亲自差人送来的,大熙军中有专门的军史记录官,战后所部主帅、总参谋、总教导都要书写战报,再分别上报,最后汇总审定。 王国宁将它们统统誊抄了一遍,又挑了几个刘国能所部的将领和兵卒,一起送来了扬州,战报内容极为详尽,又有当事人的应证,王国宁这种行为意欲何为,傅宗龙自然不会不清楚。 但傅宗龙却没有给王国宁满意的答复,送走了王国宁的使节,便领着扬州的一众官吏将官来到西门外的坟山墓园中洒扫祭拜。 这座坟山墓园便建在原来的山林大寨之中,之前扬州之战中牺牲的军民将士,能回本乡厚葬的,便送回本乡,不能回乡的,小皇帝便专门下旨派官在这山林大寨的原址之中建造一座坟山墓园用以安葬英灵,如今尚未建造完成,谥号“忠靖”的孙传庭也安葬于此。 傅宗龙没有穿官袍,只穿了一身素棉袍、戴着一个乌青四方帽,如同一个前来扫墓的寻常百姓,将孙传庭墓前落叶扫尽,摆上瓜果肉菜,微微有些气喘的坐在孙传庭的墓碑旁,提起酒壶倒了杯酒,洒在孙传庭的墓前。 “伯雅啊,咱们可能又要和武乡军打上一场了……”傅宗龙笑得有些苦涩,自饮了一杯:“当年有你孙伯雅,有卢建斗,有陈玉铉,有熊太蒙,还有杨阁老…….如今这大明,谢象三缠绵病榻,只有我一人扛着了……” “而武乡军……他们和当年相比,进步太多太多了,当年刘国能所部和武乡军也尚有一战之力,但到了今时今日,竟然还没跟武乡军正式交手,便已是一败涂地了……”傅宗龙回头扫了一眼周围正在洒扫的将领们,幽幽叹了口气:“而我们……又能比刘国能所部强到哪去呢?此战结果如何,还没开战便已注定了,伯雅,若你在我这个位子上,会如何抉择呢?” “宁国公曾经留下过遗言……”身旁忽然有人接话,傅宗龙回头看去,却是已经晋升公爵的靖国公黄得功:“傅阁老,宁国公叮嘱我说,日后若有好去处,尽管去便是,不要把弟兄们的性命浪费在自相残杀上!” 傅宗龙皱了皱眉,黄得功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将官自然都听在耳中,有些悄悄围拢过来,有些则装模作样的扫着地,耳朵却竖了起来,不时悄悄打量着这边,没有一人出声驳斥黄得功。 傅宗龙干咳一声,凝眉问道:“靖国公这番话是何意思?靖国公难道想向武乡贼投诚吗?” 黄得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率的点点头,叹了口气:“傅阁老,勇卫营在扬州与东虏苦战十余日,从兵到将,可有怯战畏缩之人?我等不怕苦战血战,也不怕捐躯报国,可如今就算捐躯报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得功向前走了两步,朝扬州城的方向一指:“傅阁老,扬州为何能守住?因为民心在我,扬州八十万百姓和我们同心一致、力战凶寇、悍不畏死,扬州才能在东虏十几万大军的猛攻下坚持下来。” “宁国公说他当年之败,败在民心,今日之胜,胜在民心,民心不可逆、大势不可违,百姓万民站在谁那边,谁就能最终得胜!” “可傅阁老,您扪心自问,如今这扬州,乃至这天下的民心,还站在大明这边吗?”黄得功长出口气,看向宿迁方向:“武乡军明明可以直逼扬州,却停在宿迁至今,他们是给我们留下思考的时间,但他们仅仅只是在等待吗?傅阁老您也收到了奏报,武乡军在宿迁帮着百姓修房造屋、掏粪挑水,还派人往各地去清丈分田、统计损失,连之前东虏入寇之时造成的损失,都照价赔偿给村户百姓。” “此事宿迁的百姓们亲身经历,扬州的百姓也是看在眼中,傅阁老,您和武乡军也是老对手了,武乡军有多么善于笼络人心,难道您还不了解吗?”黄得功又长长叹了口气:“民心不可逆、大势不可违,江北民心已不在我大明,这江北,又如何能守住呢?” 第987章 投诚 傅宗龙默然了一阵,起身看向扬州城,扬州城被清军烧毁大半,城内数十万百姓,不少至今还住着窝棚和帐篷,或者只能寻一两处遮风挡雨的断墙,在这气温日益降低的深秋时节,每日都会有冻死的尸体被抬出城去。 扬州官府和驻扎在此的明军也在重建,但大多只是在维修坍塌的城墙衙署和被清军洗劫一空的各处港口,谁都知道靠着这残破的扬州城不可能挡住大熙军的进攻,官府和明军对城墙的建设自然也不怎么上心,时至今日连城墙各处缺口都没有补好。 港口重建的速度倒是很快,毕竟万一大熙军打过来,明军还得靠这些港口登船撤回长江南岸,到时候有船却没法登可就尴尬了。 至于城内百姓的家宅,官府和明军自然是不会去帮忙的重建的,只能靠百姓自己去重建了,可刚刚经过大战的百姓们,又哪有余财和精力去建设屋宅呢? 还有广阔的村寨和扬州府属下的县城,清军十几万大军包围扬州十余日,这些村寨县城没有扬州这般城高墙厚、重兵把守的防御能力,自然遭到了清军彻底的荼毒,不少地方被夷为平地,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急需赈救和协助。 傅宗龙很清楚,这些百姓心中,恐怕早就盼着大熙军的到来,让大熙军帮他们修房造屋、发放物资,让他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在他们心里,大熙军早就是救苦救难菩萨、秋毫无犯的王师了,而大明呢?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号而已。 傅宗龙又回头看向黄得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黄得功字字句句都是在说江北的情况,但傅宗龙很清楚他说的并不止是江北,大熙军还有一支兵马正在浙江清丈分田、公审官绅,就连南孔这样的孔子嫡脉都没能逃过大熙军的公审和分田。 江南号称天下最为富庶之地,却也是天下兼并最为严重之地、压迫最为酷烈之地,百姓贫民的生活却十分困苦,奴变不断、饥民遍野,大熙的公审和分田会在他们之中产生什么样的威力,傅宗龙亲身经历过,自然也对此清楚得很。 整个残明天下的民心,仿佛大熙一踏入江南江北,就被他们夺了过去。 傅宗龙不说话,黄得功也静静地等待着,周围的将领都清楚的听到黄得功说出投降的意见,但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怒斥黄得功,只有寥寥几人面带羞愧的低下头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待着。 傅宗龙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哪里还不清楚他们的态度?又幽幽叹了口气,冲黄得功问道:“靖国公,军心…….也不在我大明了吗?” 黄得功默然一阵,回头看了看,找到了陪葬在孙传庭身边的凌翔的墓碑,走过去将墓碑上的几点落叶扫掉,语气平淡的说道:“傅阁老应该也听过兴昌侯的故事,为抗虏而募乡勇投军,国难之时护卫当今天子南渡,如今扬州之战,诛汉奸孔有德、为国捐躯,可谓忠勇双全、豪杰英雄,但我敢笃定,今日他这个大明忠烈若是在此处,必然也会和我一样奉劝傅阁老投诚的。” 黄得功又抬头看向扬州城:“百姓困苦多年、兵连祸结,我等勇卫营的将士往日拼死征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求一个国泰民安吗?傅阁老您心中应该也很清楚,大明已经没有希望了,而武乡军……他们能够给大明的子民一个国泰民安的未来,我们若是为了所谓的忠君,又让他们遭一场兵灾,岂不是以一己私欲而白白夺人性命?” 黄得功叹了一声,直接摊牌道:“傅阁老,我今日和您说起这些,自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勇卫营上下…….若是东虏再杀过来,我们定然死战到底,可若是武乡军过来…….我们不想再打下去了。” 傅宗龙扭头看向周围的勇卫营将领,每个人对上他的视线都垂下头去,只有孙应元苦笑一声,不闪不避、认认真真的说道:“傅阁老,末将乃是顺天府人士,末将…….想要回家去,但大明……已经不可能让末将回乡了。” 傅宗龙默默点点头,又看向忠贯营的应廷吉、何刚等人,应廷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叹了口气,朝傅宗龙行了一礼:“傅阁老,下官家乡在江南,江南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水秀山美,但若是成了扬州这般情形…….下官以为,能不动刀兵,自然是不动刀兵最好。” 傅宗龙又一次点点头,又扭头看向忠义营的阎应元、陈明遇等人,阎应元犹豫了一瞬,出列朝傅宗龙行礼道:“傅阁老,下官等人当初组织乡民协助傅阁老守卫江阴,说白了,也是为了保住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因此……下官心中,是赞同靖国公的话的。” 阎应元顿了顿,和陈明遇、冯厚敦等人对视一眼,又补充道:“但当初若非傅阁老赏识,下官又哪有今日的官位?下官得傅阁老知遇之恩,必然以死相报,傅阁老如何决定,下官必然生死相随。” “单单是你一人以死相报,又有何用?”傅宗龙苦笑一声,阎应元话里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即便是他们这些愿意死战到底的将官,也只是为了报知遇之恩而已,大明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连张白纸的份量都不如了。 傅宗龙回头看了看孙传庭的墓碑,心中有些苦涩:“伯雅啊,你倒是好运气,抗虏英烈、留名青史,事办完了,就这么干干脆脆的走了,把这天下的难题都推到我身上……” “本阁不会投诚的!”傅宗龙理了理情绪,不顾周围官将变幻的神色,继续说道:“本阁自幼读的是忠君报国,大明还在,天子还在,本阁就绝不会投诚!” 傅宗龙顿了顿,又看向扬州城:“你们怎么选择,本阁拦不住,也不想拦,本阁这几日就准备撤回长江南岸去,你们……愿留便留,愿随本阁南撤的,就一同去南京吧!” 第988章 坎阻 秦淮河上,一如既往的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花船画舫穿梭不息,似乎比以前还要多了好几倍,两岸酒楼的灯火昼夜不灭,在暗夜之中如同一条银色的长龙,将一整条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秦淮河上,只有当初马士英勾结南京勋贵造乱政变之时才稍稍沉寂了一番,就连当年左良玉兵临南京之时秦淮河上依旧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如今大熙军两面兵进,残明有灭国之危,秦淮河两岸却如同与世隔绝一般,没受到一丝影响。 说没受影响也不准确,来此寻欢作乐的士子官绅比以往更多,不少平日里端着架子、摆出清高姿态的官吏士人,也跑来秦淮河寻花问柳,大熙禁绝娼赌,凡朝中官吏,无论在职与否,只要宿娼,一律开除公职、杖刑四十,情节严重者还会发配南洋。 不仅是官吏,学堂学子宿娼者开除,士绅宿娼者不得充任公职,就连平民百姓宿娼也免不了挨一顿板子,大熙治下的青楼基本已经全数关停,只在西南一些管理相对松散的土司地面还有青楼存在,妓女乐女也大多废除了奴籍,统统遣散,任其自由择业,年纪幼小或无法生存的便进入大熙专设的学堂之中改造学习。 如今大熙兵进江南,谁都知道残明必然是要灭亡了,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娼馆、这河上的画舫花船恐怕不久以后就将不复存在了,江南的风流人物,自然要来一场最后的狂欢。 秦淮河岸边一座青楼中,韩阿六坐在一间小楼里,靠着窗户看着游船如织的秦淮河,连翘在一旁煮着香茶,马士英之乱中她也算立下大功,被小皇帝消了奴籍、赐了自由身和一些金银,她如今在残明算是民人,想去哪去哪,但连翘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便用小皇帝赏赐的金银买了一间青楼,自己当起了老板,这青楼也成了江南局在南京的固定联络点。 “再过一段时间,这间青楼也该关停了吧?”韩阿六抬头看着天花板,微笑着说道:“到时候你就是真正的自由身了。” “这么多年了,还真有些不习惯……”连翘淡淡一笑,一边煮茶一边说道:“我这身子,便是消了奴籍,估计也没人要了,天下抵顶,也不需要我了,日后去南洋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些小生意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你呢?准备去哪里?” “自然是要回家去的,老母还健在,总得去尽尽孝……”韩阿六双眼之中有些怅然:“也不知花儿……呵,这么多年了,早该嫁人了吧?以后能安安稳稳的过一生,挺好。” 连翘点点头,为韩阿六倒上茶,转移话题道:“事到临头,反倒心神不定,喝杯茶安安心,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你刚刚说傅宗龙回南京了?” “是的,傅宗龙从扬州撤兵,兵马暂时留在镇江,他自己孤身一人回的南京……”韩阿六顺着连翘的话头说道:“勇卫营、忠贯营,参加了扬州之战的明军基本没有随他一起南渡长江,只有忠义营等南军随他一起回了镇江,但忠义营渡江之后便向江阴而去,如今在镇江的……只有两万余南军兵马了。” “刘国能部脆败速降,是给了明军心理上的一记重击,明军军心已经散了……”连翘点点头,眯了眯眼,猜测道:“之前高弘图便劝说弘光小皇帝投诚,正在浙江宁波养病的谢三斌也写信来劝说小皇帝投诚,如今傅宗龙孤身一人来南京,应该也是为了劝说小皇帝投诚我大熙的吧?” “确实如此……”韩阿六点头确认了连翘的猜测:“小皇帝此番招傅宗龙入南京,就是为了询问他的意见,但小皇帝…….心中犹豫的很,所以没让傅宗龙入宫,派了我去询问他,傅宗龙亲口对我说的‘国只兴替、自古常有,明亡熙兴,有何奇怪?国既不保,自当保民’。” “傅宗龙还说,我大熙如今进入残明国境的不过只是几路偏师,残明便节节败退,如今军心民心已经彻底散了,若是再强行和我大熙作战,除了平添伤亡毫无作用,残明是注定要灭亡的。” “傅宗龙劝小皇帝说,若是面对东虏那般凶残的异族,既要灭国又要害民,自然是要拼死抵抗的,可面对我大熙这样民心所向的政权,又何必手足相残、置百姓于刀兵之下?” 韩阿六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傅宗龙也说了,若是小皇帝真要誓死不降,他傅宗龙也必然会和小皇帝一起继续抵抗下去,至死方休。” “傅宗龙也看清楚如今的局势了!”连翘啜着香茶,凝眉问道:“从高弘图,到谢三宾、傅宗龙,再到复社的黄宗羲、陈子龙、夏允彝,乃至于铜陵的堵胤锡,小皇帝看重的重臣都在劝他投诚,小皇帝所依赖的兵马,也大多做好了投诚的准备,这般情况下,小皇帝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毕竟是崇祯皇帝的儿子,别的不好说,刚毅这一条还是继承下来的……”韩阿六叹了口气:“小皇帝从登基开始便是别人的傀儡,但他是个有抱负、有能力,能明辨是非的明君种子,这样的明君,又怎会甘心传承了两百余年的国家亡在他的手里呢?” “他心里有道坎,是大明两百余年列祖列宗给他埋下的一道坎,需要有人忙他迈过去,但他信重的那些臣僚…….他们心中同样有道坎,数千年君臣忠义、数百年世沐君恩的坎,他们自己都等着小皇帝带着他们迈过去,又怎么能去帮助小皇帝迈过心中那道坎呢?” 韩阿六顿了顿,指了指自己:“也许…….只有我才能帮小皇帝一把?” 连翘皱了皱眉,语气严肃了起来:“六号,你想要做什么?你可不要自行其是!咱们在扬州损失了不少弟兄,我可不想再给你办一场秘密葬礼!” “放心吧,我干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知道纪律……”韩阿六的眼神有些躲闪,提起茶杯遮掩着:“我只是……去劝劝小皇帝而已。” 第989章 无路 早间的大朝会刚开始便闹成了菜市场,傅宗龙到南京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官场,都察院里不少言官纷纷不顾纪律出班弹劾,怒斥傅宗龙“弃地逃遁、怯战懦弱,以致武乡贼兵不血刃夺取江北重镇、与南京隔江相望”,一个个激动万分的喊打喊杀。 官场之上没人是傻子,小皇帝将傅宗龙招回来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能猜到一二,而傅宗龙回了南京却没入宫,如今早朝也没有参加,他给小皇帝的回答是什么,也并不难猜。 于是朝会之上也有不少官员跳出来“请诛傅贼”,跪倒在地哭天抢地、嚷嚷着死战到底的不在少数,一如当年崇祯朝末年一般的朝堂景象。 “今日早朝,告假的不少啊……”护卫在龙椅前的韩阿六看着奉天门前广场上略显稀疏的文武百官,心中暗自冷笑,身后小皇帝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急促,他都不用转身便能感觉到小皇帝逐渐升腾的怒火。 小皇帝年纪虽轻,但当年京师的百官是如何敷衍崇祯皇帝的,他也是看在眼中的,这些言官官员如此喧闹,不过是在捞取政治资本而已,抓紧这最后的时刻搏一个忠诚敢言的名声,日后到了新朝,这些名声没准就能成为他们得到重用的台阶,即便是没有得到启用,没准也能因此而青史留名、福泽后代。 怒骂几句、痛哭流涕一场,便能得到广阔的未来,这种无本买卖,大明两百余年,从来屡试不爽。 但若是大熙的兵马真的兵临城下,这些言官官员必然上赶着跑去投降,反倒是如今在劝小皇帝投降的傅宗龙、高弘图等人,更有可能殉国成仁。 韩阿六心中满是不屑,这些闹腾的言官和官员们还按照大明的官场规矩做事,心里头还没反应过来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朝廷,大熙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去养一帮只会鸟叫的废物,出于稳定江南的目的或许会先给他们一个谏议院的议员当着,但之后他们没准就会栽在哪场整风肃纪之中。 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最终都会送到南洋去,南洋的孙元化每个月都会连发数本公文向国内求人,菲律宾发展水平本来就低,西班牙人将菲律宾本地政权消灭干净,却又没有建立起合格的治理体系,大多数地方还处在部落自治状态,总理南洋诸事务衙门从官到吏缺额众多,这些言官官吏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有过为官经历的,正适合用来弥补南洋官吏的缺口。 到了南洋可就由不得他们不做事了,若还是像国内这般只会大言欺人、平日诸事不管,指不定哪天就被暴动的土民割了脑袋,而且南洋不像国内总要顾忌一些影响,一切草创之时自然没那么多规矩和顾虑,加之当年孙元化在诏狱之中受苦受难,对这些言官开刀索命,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 “没准到了南洋,这里头也会成长起几个留名青史的名臣能臣也说不定!”韩阿六微微一笑,忽听得身后冷哼一声,赶忙转了半个身子看去,却见小皇帝满脸涨得通红,狠狠一拍龙椅把手,起身拂袖而去,连回头都没有,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奉天门。 韩阿六身边的太监只能无奈的喊了一声“退朝”,赶忙组织内侍宫女跟上,韩阿六也让面面相觑的大汉将军跟了过去,自己却在玉阶上停了一会儿,那些言官官员依旧不依不饶,纷纷嚷嚷着要“叩阙”。 过了一小会儿,小皇帝的贴身太监果然跑了过来,说道:“庞指挥使,陛下有口谕,招内阁和六部堂官入奉天殿朝议,其他官僚皆回本部做事,若有再宫中喧闹的,一概锁拿。” 韩阿六点点头,安排身边的锦衣卫去办事,这才转身往奉天殿而去,不知怎的,每走一步都感觉心中的忐忑多了几分,走到奉天殿门口,竟让有些喘不过气来,韩阿六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迈步走进奉天殿中。 小皇帝坐在奉天殿中的龙椅上,身子佝偻着,闭着眼揉着太阳穴,听到脚步声,睁眼看了一眼,见韩阿六走来,小皇帝坐直了身子,问道:“庞指挥使,朕问你,若是武乡贼兵临城下,你做何选择?” 韩阿六沉默了一阵,理了理纷乱的心绪,正要回答,高弘图、黄宗羲等人却已被太监领进殿中,各自按位置站好跪拜,小皇帝被他们吸引了过去,随意摆了摆手,点名道:“本兵,勇卫营等部投降武乡贼,武乡贼已与南京隔江相望,长江防线,可能据守?” 陈子龙硬着头皮出班,将头上乌纱摘下,跪倒在地一头磕在地上,只回答了三个字:“臣…..无能……” 小皇帝眼中半是怒意半是失望,问道:“铜陵……武乡贼在铜陵城外寸步不能进,是否说明我大明,还有一战之力?” 陈子龙叹了口气,戳破了小皇帝幻想:“陛下,徐州贼军不过一路偏师,两三万人马而已,不到两个时辰,便迫使坐拥六万大军的刘国能投诚,之前盘踞宁国府的杨彦昌部也不顾朝廷令旨南下向侵入浙江的武乡贼投降,武乡贼战力可见一斑。” “如今武乡贼的主力屯兵铜陵城外,不是他们没能力攻破铜陵,只是他们不想进兵而已!”陈子龙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陛下,武乡军……是在给陛下思考的时间!” 小皇帝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的哼了一声,又问道:“郑家他们呢?福建有出兵勤王的可能吗?” 陈子龙干脆的摇了摇头:“陛下也知道郑家早就和武乡贼勾搭在一处了,民间都在传闻,武乡贼已经给郑芝龙准备了藩王大印和仪仗王服,只等郑家攻克巴达维亚,便册其为海外藩国,朝廷……就算有心也无力给郑家开出开邦立国的价码来,郑家此时恐怕也在等着朝廷向武乡贼投降,他们好借坡下驴。” 小皇帝身子软了下去,瘫坐在龙椅上,喃喃念道:“难道我大明……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第990章 身份 奉天殿中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好一阵,小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诸位爱卿,你们为扶保这风雨飘摇的大明,劳心尽力、鞠躬尽瘁,朕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大明享国两百余年,时至今日,鼎革换代也是自然之理,你们都是当世人杰、天下栋梁,不必为一注定灭亡之国殉死,诸位若要辞官离去,朕不怪你们。” “但朕为大明天子,有守国之责,国亡,朕如何能独生苟活?”小皇帝话锋一转,身子坐的笔直:“列祖列宗将大明交到朕的手中,朕就要守到最后一刻,先帝不惧一死,朕何惧哉?大明天下人人都可弃国而去,唯有朕这个天子不能也!” “陛下!”高弘图、黄宗羲等人统统跪倒在地,每个人都是热泪盈眶:“陛下以国士待臣等,臣等岂能弃陛下而去?陛下若要以身殉国,臣等皆愿生死相随!” 周围的太监宫女也跪倒在地,殿中顿时哭声一片,小皇帝也是泪若涌泉,频频点头,却猛然间发现一旁还有个人笔直的站着,抹了把泪看过去,却是韩阿六面带犹豫的立在原地不动。 高弘图和黄宗羲等人也发现了韩阿六的“不合群”,都扭头看向他,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复杂,有人诧异无比,有人暗自揣测,有人则怒火升腾。 “小皇帝若是不降,高弘图和复社的这些人,恐怕真能跟着他搞出殉国的事来!”韩阿六将殿中的局势和氛围看得一清二楚,见小皇帝扭头看来,无奈的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底泛起的紧张情绪,朝小皇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陛下,可否容臣回答陛下刚刚的问话?” “不必了,庞指挥使的心思,朕明白了…….”小皇帝摇了摇头,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怪罪埋冤的意思:“庞指挥使要走,朕不拦着,你为大明立过大功,朕便是去了九泉之下,也会记在心里的。” 韩阿六却摇了摇头,咬咬牙跪在地上:“陛下,臣……我并非明臣我乃是大熙三等镜台伯,真名韩阿六,我在崇祯三年参加武乡义军,崇祯四年末奉命潜入锦衣卫成为大熙在京师的暗桩,潜伏至今。” 殿中一阵哗然,小皇帝惊得目瞪口呆,黄宗羲当即便跳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的质问道:“庞指挥使,你开什么玩笑?你若是武乡贼的暗谍,又为何药冒险奉先帝遗诏南下?马士英造乱之时,你又为何要受那皮肉之苦?你若是暗谍…….这,这怎么可能?” 韩阿六却没有回答,从地上爬了起来,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不止是我,在扬州城内诛杀东虏恭顺王、大汉奸孔有德,牺牲的前勇卫营总兵、兴昌侯忠勇公凌翔,也是我大熙军情处的一员,乃是我大熙一等子爵,奉命安插在勇卫营中。” “此番扬州之战,勇卫营牺牲的将士,共有一千六百余人是我大熙的暗线,有一部分是凌忠勇发展的下线,有一部分则是我大熙军清处的弟兄。” 殿中又是一阵哗然,小皇帝满脸震惊,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凌忠勇……他们若是武乡贼的人,为何又要在扬州死战、为了大明连性命都搭进去了?这……这实在说不通啊!” “因为我们……不是为大明,甚至不是为了大熙…….”韩阿六闪开身子,朝小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在南京这么久,但偌大的南京城,陛下却有许多地方还没去过,甚至可能没有耳闻过,陛下若是信我,请换一身平民服饰,我带陛下去一个地方,陛下的疑惑,自然能解。” 小皇帝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庞……你若要害朕,有太多的机会了,如今这兵临城下的时刻,也没有害朕的必要了,朕信你,稍待片刻,朕去去就来。” 韩阿六点点头,立在殿中不动,高弘图凝眉走上前来,问道:“庞…….骆家那两位和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先帝还在的时候,骆老爷子就猜中了我的身份,之后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韩阿六平淡的答道,仿佛在闲聊一般:“义父自然也是知晓的,义父告老之后,名义上是在松江居住,实际上已经回了湖广老家,在松江的只是一个替身而已,那个替身就是我们安排的。” “原来如此,骆宫保,当真是老狐狸!”高弘图无奈的笑着:“当初马士英差点无心插柳,时也,命也!” 复社的重臣们也呼啦啦围了上来,黄宗羲急切的问道:“你老实回答我,我等复社上台,和武乡…….武乡军有多少关系?” “只是给了你们一道密诏、稍稍做了些引导而已,归根结底还是你们自己的努力……”韩阿六真诚无比的说道:“太冲兄要问的是什么我清楚,我可以问心无愧的回答,虽然你我双方分属不同阵营,但诸位为救国而不惧艰险、不计生死的节操我敬佩万分,与诸位的朋友之谊没有掺进半点的杂质,完全发自真心。” “你在大明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信,在武乡军那边呢?武乡军的伯爵恐怕不少吧?”夏允彝急切的问道:“你崇祯三年投武乡军,第二年便奉命潜伏锦衣卫,在大明呆的年份比在武乡军呆的还要久,为何这么多年,却依旧心向着武乡军?” “彝仲,当初马士英造乱之时,你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马士英也必然拉拢过你,你为何不干脆投了他求个飞黄腾达呢?”韩阿六微笑着说道:“我的理由和你一样,马士英救不了大明,大明也不可能救这个天下了。” 殿中又是一片沉寂,高弘图又问道:“不知武乡军的镜台伯今日为何要突然自曝身份?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等武乡军入城的。” “因为这场仗该结束了,但不该以你们的鲜血结束……”韩阿六淡淡的回答道:“天子说的没错,两百余年大明,早就该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该为他陪葬的早就已经陪葬了,天子和你们…….应该活着!” 第991章 活着 马车摇摇晃晃,打扮成富家公子模样的小皇帝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出神的看着马车窗外的景象,与小皇帝同乘一辆马车的韩阿六也没有聊天扯淡的心思,正襟危坐、低着头出神,就这么默默的行了一段距离,小皇帝突然问道:“这是要出城去?” 韩阿六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点点头:“正是如此,我所说之地,在聚宝门外数里,聚宝山下,陛下稍待片刻。” 小皇帝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车驾一直出了聚宝门,又行了一阵,渐渐靠近了聚宝山,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传来,小皇帝眉间一皱,掀开马车门帘远远看去,却见远处凭空一般出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城镇”,密密麻麻的窝棚环绕着聚宝山,沿着官道一路延展。 马车停了下来,小皇帝没等扮作家奴的太监来搀扶便自己跳下了马车,虚掩着鼻子,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窝棚发呆,韩阿六紧跟着跳下马车,轻声解释道:“这聚宝山下的百姓,不少是淮扬等地遭了兵灾的百姓,淮扬先遭左良玉之乱,又遭东虏入侵,他们的房屋被烧掉、田地被捣毁、家人被杀死,无家可归,无路可去。” 韩阿六迈步往那些窝棚间走去,小皇帝默然不语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聚宝山下,满目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几个脏兮兮的干瘦孩子见有生人进来,也不害怕,站在窝棚前盯着他们打量着,面上的表情满是木然,在他们身旁,有几个大人正熟练的将一具尸体上破布一般的衣服和草鞋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陛下也曾遭过马士英之乱,左良玉、刘良佐他们无不想傀儡陛下,但陛下只要听话,就依旧是大明的天子,在宫中养尊处优、衣食不愁!”韩阿六停住脚步,朝那些孩子和流民指了指:“但他们不一样,一场兵灾,就会让他们失去一切。” “陛下所担忧的,无非是被权臣谋害,可他们呢?饿死、冻死、病死,为争夺一丁点的食物、一些残破的窝棚而争斗至死,这聚宝山下,每日一睁眼,都会有人像他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然后被其他流民吃干抹尽,连一点存在世间的痕迹都不留下!” 小皇帝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都在微微发抖,一旁跟着一起来的高弘图默默叹了一声:“兵灾之祸,从天启年开始,造了多少恶孽!” “不止兵灾之祸…….”韩阿六也叹了一声,继续向窝棚城的深处而去:“这里也有不少江南来的流民,他们的土地被豪族官绅兼并,或者在工坊之中伤残被赶了出来,去豪族官绅家中当奴仆都没人要,只能往南京而来,天子脚下、天下最为繁华的南京城,也许能给他们一口吃的吧?” 小皇帝浑身一震,身边的黄宗羲面色难看至极,见一个孩子一直盯着他,便走上前去,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塞给他,那泥球竹竿一般的孩子却将那些碎银扔在地上,问道:“这位老爷,你有吃的吗?” 黄宗羲有些尴尬,韩阿六走上前去将他拉回来,又吩咐人去南京城内拉粮准备支棚煮粥,安抚道:“太冲兄莫怪,他们这些流民挣扎在生死饥饿的边缘,南京城……大明国都,怎能让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污了天子和百官的眼?这些流民都不会放进城去,给他们银两,他们也没法去买东西。” 韩阿六又转过身来,冲小皇帝说道:“陛下,您是英睿之主,我大熙的执政都评价过您有明君之相,但您能看得这些流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小皇帝环视了一圈周围沉默了一阵,缓缓吐出两个字:“粮食!” “正是粮食!”韩阿六重重点点头:“金银财宝,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可对于这些饥饿的流民来说,不过是一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石头而已,他们现在需要的,是马上能救命的粮食!” 韩阿六叹了口气,目光在小皇帝和黄宗羲等复社重臣身上来回扫视着:“陛下,大明天下,像聚宝山下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江北兵灾不断、江南兼并成风,流离失所、失去一切的百姓流民又怎会只有这聚宝山下的万余人而已?只是大多数人支撑不到南京罢了。” “陛下和诸位同僚心中,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除去奸邪、如何中兴大明、如何改良、如何平衡,可百姓心中呢?只不过求一餐一饭、一时温饱而已,陛下和诸位看得太高太远,所以就看不见脚下的这些蛇虫鼠蚁了。” “陛下和诸位施政布局之时,想着大明如何、官绅如何,乃至刘国能、左良玉那些军头会如何,可曾认真想过百姓如何?但这天下本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们组成的,不考虑他们的利益,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所以大明终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陛下是明君种子,诸位都是公忠体国的能臣,大明还有这全天下最为富裕的江南,但依旧走到了灭亡的这一天,陛下和诸位,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国之兴亡,不在明君能臣,而在万民之心向……”黄宗羲喃喃说道,双眼似乎闪烁出一道光芒:“万民乃天下主,君为客也!” 韩阿六点点头,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陛下,我请问你,今日在那奉天殿中,陛下和群臣说的那些忠义节操、列祖列宗,这普天下的百姓万民,又会有几人真正关心这些呢?” 小皇帝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韩阿六明白他的心思,继续说道:“没人关心,他们想要的,是能够饱食的粮食、是能遮风挡雨的房屋,是能回到以前的家乡,是能从官绅恶奴手上拿回他们的田地!” “而这些……大明都没法给他们,所以他们抛弃了大明,没有万民支持的大明便是无根之木,任谁都救不起来!” 第992章 粥棚 小皇帝沉默了一阵,身子微微转了半圈,看向远处的天空发呆,韩阿六也不说话,静静的等着小皇帝自己消化,就在此时,之前被派去买米支棚的锦衣卫策马而回,在韩阿六耳边说了几句,韩阿六微微一笑,朝小皇帝说道:“也是巧了,正好有人在附近施粥,陛下可以去看一看。” 小皇帝自无不可,跟着韩阿六上了马车,绕着聚宝山行了一阵,腐臭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白粥香味,马车也随之停了下来,小皇帝迫不及待的钻出马车,放眼看去,却见空旷的原野上黑压压一片挤满了蚂蚁一般衣衫褴褛的流民,四面八方还不时有流民汇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破破烂烂的粗劣容器,伸长着脖子向前方看去。 韩阿六让随行的锦衣卫围成一个圈,挤出一条路来,护着小皇帝和黄宗羲、高弘图等人向着聚宝山山脚下挤去,山脚下支起了一排茅草和木头搭建的粥棚,一群膀大腰圆的家奴提着长棍环卫成一道人墙,乱糟糟的喊着:“不要挤!排队!都有粥喝!” 粥棚之中架着一口口大锅煮着白粥,一旁装满粮食的布袋堆成小山,一些和尚、道士,还有士人商贾打扮的男子正在熬粥,一名胡子花白、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的男子正用筷子往那些粥锅里插着,见立筷不倒,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周王叔?”小皇帝一眼就将那人认了出来,顿时惊诧莫名:“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王朱恭枵转头一看,也是吓了一跳,赶忙就要行大礼,被韩阿六抢上前一把扶住:“在下带着陛下来看看.......看看大明治下的百姓们,周王殿下又来施粥了?” “今番寻了南京城里几个寺院道观的主持真人,又拉了些商户士绅,凑了些粮食来施粥......庞指挥使来的正好,像往常一样,等会劳烦你维持下秩序......”朱恭枵回了一句,朝小皇帝浅浅行了一礼,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自从到南京之后,百无聊赖,便吃斋念佛、拜访名刹以消磨时光。” “臣也是偶然听一位高僧说起,这聚宝山下聚集了无数流民,衣食无着甚是可怜,臣家中还有余财,也有几分薄面,便在南京城内和一些富商、佛庙、官绅求些粮食施粥,以救济流民。” 朱恭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这段时间武乡军与南京隔江相望,不少友人担心南京遭受兵灾,纷纷收拾家当家眷暂且离城躲避,要求粮食......有些困难了。” “周王叔赈济流民之事朕也知晓,朕还专门下旨表彰过,周王叔之前上的奏疏朕也仔细看过,只是朝廷年年亏空,实在腾不出钱粮来救济.......”小皇帝扫视着那些等待施粥的灾民,幽幽叹了口气:“聚宝山下有流民聚集,此事朕也收到了不少奏疏,但奏疏之中写得再凄惨,终究不如自己亲眼所见.......触目惊心啊!” 小皇帝感概了一声,又扭头看向韩阿六,朱恭枵的那番解释他听得认真,自然也捕捉到了里面的每一个信息:“听周王叔的意思,你经常来此地帮忙?” “陛下猜的没错,我确实经常到这聚宝山下转转!”韩阿六点点头,目光在面色凝重的复社重臣之中找到了夏允彝:“夏部堂之前问我,在大明我高官厚禄,在大熙不过是个三等伯,为什么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大熙那边?说实话,我在大明,得陛下如此信重、国士相待,又眼见诸位同僚品质高洁、舍生忘死,潜伏之途又危险重重,我又怎么可能没有动摇的时候呢?” “所以我经常会来此地转转,想想我当年为何要加入武乡义军、为何要冒死潜伏锦衣卫,想想我该帮这些受苦受难的流民做些什么?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天下?”韩阿六眼中闪烁着光芒,语气愈发坚定:“如此,我才能不忘初心,坚持走下去。” 一旁的朱恭枵愣了愣,凝眉看着韩阿六,高弘图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朱恭枵浑身一震,轻轻点了点头:“也是,当年武乡军连周藩宗室都能插进人去,锦衣卫里不插暗桩才是奇怪。” “初心!”小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字,又转头向朱恭枵问道:“周王叔,如今在南京的宗藩之中,朕最信得过的便是你,武乡军和南都隔江相望,你可有什么看法?” 朱恭枵看看韩阿六,又看看高弘图和黄宗羲等人,心中隐约猜到了韩阿六把小皇帝带到这来的目的,暗暗向韩阿六点点头,回道:“陛下,臣的性子陛下应该也了解,刚烈之名早在万历年间还是世子的时候就闻名于世了,臣就藩开封那么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为国守土,在开封城下也有过几场胜绩。” “但三省大战之时,臣却直接弃藩逃了,陛下可知为何?”朱恭枵没等小皇帝回答,自问自答道:“因为武乡军兵马还没到,开封的人心已经被他们给夺走了!” “今日的局面,和当年的开封又有何不同?武乡军在江北帮着百姓建房造屋、清理被东虏捣毁的田地,在浙江则分田清账、烧毁奴册废除贱籍、重审冤案、公审官绅,连孔家都抓了不少人公审,陛下也应该收到了奏报,严州府、金华府、处州府这些紧邻衢州府的府州这段时间都是奴变不断,那些奴仆农户、织工矿工自发的占据城池、驱逐我大明官吏,就等着武乡军过去接收!” 朱恭枵朝那些等待领粥的百姓们指了指,语气严肃了几分:“陛下,这里的流民,有不少是江北遭了兵灾逃来的,也有不少是江南等地的失产之人和逃奴,武乡军所做的事,可以说是在为他们伸冤做主,陛下觉得武乡军若是渡江,他们会不会向浙江的那些百姓一样,将武乡军直接抬进南京城呢?” “他们一定会的,在他们心中,大熙才是正统之朝、武乡军才是天命王师,而我大明......不过是一具腐朽的尸体而已!” 第993章 亏欠 小皇帝无法反驳,只能低着头幽幽叹了口气,又问道:“周王叔,你老实回答朕,不要隐瞒,朕问你,若是武乡军渡江过来,你.......会投降吗?” 朱恭枵默然了一阵,坦然的点点头,回道:“若是在以前,臣绝不会投降,否则也不会从开封逃到南京来了,但是现在,臣一定会投降。” 小皇帝抬头看向他,满脸写着疑问,朱恭枵也知道小皇帝的心思,耐心的解释道:“陛下,臣当年在开封,坐在王府高堂之中,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名士大儒,就是周藩的宗室,有不少人臣也从来没放在眼中过,何况是那些白丁百姓?” “当时的臣......嘴里也喊着‘民为贵’,偶尔做几首伤春悲秋、哀民之苦的诗词,但心里从来没有百姓的位置,对他们从来是不屑一顾的,一群升斗小民,不读书不识字、无权无势,甚至饿得都快站不起来了,对臣这高高在上的周王、对大明又有什么用呢?”朱恭枵叹了口气,朝开封的方向看了看:“当时的臣贵为大明周王、从小养尊处优,也和陛下一般,心中只想着大明、只想着朱家一家,河南的巡抚布政、朝廷派来的阁臣督帅、河南的大将名儒,哪个不比那些贫苦百姓重要?” “所以开封的百姓们倒向了给他们分田分地、伸冤做主的武乡军,而武乡军用事实告诉了臣,百姓们很重要,非常的重要!”朱恭枵苦笑一声,有些魂游天外:“所以......武乡军兵马离开封还远得很,但所有人都知道开封不可能守住,所以......臣这个以刚烈闻名于世的周王,就被开封的百姓们吓得灰溜溜的弃藩而走。” “不瞒陛下,臣到了南京之后,见了这聚宝山下的流民,才知道我大明是输在了哪里......”朱恭枵又朝那些流民指了指:“陛下,臣自天启年开始,向朝廷捐助金银钱粮不下百万之巨,人人皆赞慷慨,可这些金银钱粮是从何而来的呢?开封府的田地产业被历代周藩侵吞大半,百姓或为佃户、或为奴仆,臣从他们手里抢走了他们的钱粮金银,换了一个慷慨的名声,而他们呢?受穷受饿、流离失所!” “臣的金银钱粮,给了朝廷、给了军阀、给了官吏,可给过他们分毫?没有!即便是臣出些钱粮修桥铺路、挖井筑堤,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享受、更好的盘剥而已,心中从来没有想过要为百姓做些什么......” “百姓们心中和明镜一般,他们清楚谁真正为了他们好,一点小恩小惠的收买,买不了他们的民心......”朱恭枵长长一叹:“陛下应该也听过武乡军编的《白娘子》那出戏,戏中污蔑本王的地方不少,人说清者自清,臣取处女炼丹这等谣言本是无稽之谈,本不值一哂,但偏偏百姓们却对此笃信不疑,为何?” “因为我大明的宗藩,就没有几个不压榨百姓的!因为王府的恶奴,就没有几个不作恶多端的!因为他们确实有田地被夺、确实被层层压迫、确实像戏里一样受苦受难!” “所以哪怕是谣言,他们也会深信不疑,因为这所谓的谣言,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真实事件!”朱恭枵喘了口气,又看向那些流民:“陛下,大明像臣这样的人不少,比臣更为恶劣的更是不少,就像武乡军文章里所说的那般‘虎豹当朝、豺狼坐衙’,在这种情况下,陛下请细思,这些百姓的苦难,到底是谁造成的?大明走到今天这般地步,到底是谁的过错?” 小皇帝沉默一阵,眼中闪烁着泪花,颤抖着回道:“是朕,是朝廷,是......朱家!” 朱恭枵点点头,继续说道:“臣刚刚之所以说武乡军若渡江来,臣必投诚,不是因为臣怯懦,也不是因为臣想向武乡军求什么荣华富贵,臣依旧是以前那个对大明忠心耿耿、以刚烈闻名的大明周王。” “臣要投诚,是因为愧疚,对这些百姓无比的愧疚!从万历年臣继嗣周王至今,数十载的时间,臣为百姓们做过什么呢?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到一件事!反倒是如今在这粥棚之中施粥济民,才算是真正为百姓们做了些事情......臣,这么多年亏欠百姓的太多了,哪里能心安理得的随便丢掉这条性命? “黄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臣又如何向他们解释,为何当年和如今拥戴武乡军一样拥戴我大明、奋不顾身追随太祖驱逐元寇、混一中华的万民百姓们,如今却要将大明掀翻?” 小皇帝默然无语,再也没有说话,随着朱恭枵等人一起给流民分粥,随后便默默乘着马车回南京,一路无言,直到入了禁宫,才忽然问道:“庞......镜台伯,你今日带朕去聚宝山下,说到底,还是为了劝朕投诚吧?” 韩阿六点头承认:“陛下自然可以一死了之,但大明并不缺忠臣良将,他们也许会跟随陛下的脚步,求一个殉国忠烈的下场,就算没有,陛下殉国之事日后没准也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万一再掀起一场兵灾,到时候又会有多少百姓受难?” “而且周王殿下说得对,朱家和陛下,对天下万民和百姓是有亏欠的,怎能就这么一死了之?”韩阿六见小皇帝眉间皱起,便继续说道:“陛下,你年纪尚幼,大明的颓败怪不到你的身上,但陛下若就这么殉国而去,这不是刚毅,这是逃避,逃避陛下应该承担的责任!” “陛下是英睿之主,高首辅和复社的重臣们也都是有能有志的国家栋梁,你们应该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万民百姓安居乐业,去追求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大同世界,去实践孔孟儒学之道,而不是就这么一死了之!” “陛下,朝代轮替、古来常有之事,但只有让天下万民记住你,日后说起大明才会赞一句‘生得光荣、亡得可惜’,如此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明江山,而你今日若是就这么殉国而去,百姓们记住的大明会是个什么模样?” 小皇帝犹豫了好一阵,全身忽然松弛了下来,长长出了口气:“你说的对......朕亏欠百姓太多了,大明亏欠百姓太多了,不是一条性命就能还得了的......镜台伯,帮朕拟旨吧,大明向大熙.......投诚!” 第994章 归田 数日后,驻守铜陵的堵胤锡接到小皇帝的圣旨,开城向大熙投诚,随后大熙的内阁右次辅、前明沈藩宗室朱重明赶到铜陵,随武绍大军一同顺江至南京,代表大熙接收残明的天子印信仪仗、主持残明的投诚仪式。 南京四面城墙上,飘扬着鲜艳的“光照万民旗”,城内的每一栋房屋上都挂满了百姓们自发挂上的红布,从城墙上看去,满城都是鲜艳的红色。 盔甲鲜亮的大熙军战士排列着整齐的队形进入南京城,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打头,随后是齐步踩踏得大地都在颤动的步兵,再之后便是各式各样装点着大红花的火炮火器。 入城的军阵沿着南京御道一路向南京紫禁城而去,在承天门前接受朱重明、武绍和残明君臣的检阅,然后再穿过整个南京城,从另一处城门出城,回到城外的军营之中。 满城的百姓无论是看热闹还是真心实意的欢迎大熙军入城,都纷纷涌出家门,将街道两旁和两侧屋顶占得满满当当,承天门前也挤满了百姓,他们奋力挥动着手中的红布,还有不少人带来了一挂挂鞭炮,等大熙军的队列经过,便噼里啪啦的点燃鞭炮,惹得城内热闹非凡。 但这些热闹和韩阿六却没什么关系,他斜靠在一堆木料上,屁股下坐着的茅草床有些硌得慌,室内很是阴冷,但他没有抱怨的资格,关禁闭的人自然不会弄个高屋大宅让他住着,上面给他找了一间干净宽敞的仓库关着,还送了几本书和报纸来解闷,已经算是优待了。 正听着远处的喧闹看着手中的军报,仓库门忽然哗啦一声被打开,韩阿六回头看去,却见黄宗羲站在门口,提着一个小食盒和一壶酒,笑吟吟的左右打量了一番:“呵,没想到大熙军入南都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这个大功臣给抓起来了,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大熙律法规定森严,军情处尤甚,我擅自暴露身份,若单单只是关禁闭就好了……”韩阿六无奈的笑了笑,一边搬着桌子,一边惊讶的问道:“这禁闭之中按制是不能见人的,太冲兄是怎么进来的?” “你们的武靖侯特批的,我准备离开南京了,和你道个别……”黄宗羲摆好酒菜,一副轻松自在的表情:“我准备去长沙,一则寻顾忠清叙旧,二则也准备拜在长沙大学堂王祭酒门下,好好钻研这经世之学。” “你这个当过内阁阁老的,还能安下心去当个学生?”韩阿六呵呵一笑:“朝廷是认可你们的能力的,你若是要从政,朝廷会给你们留个实权位子的。” “正是因为当过内阁阁老,才没有了继续做官的心思,立德立功立言,吾德有小成、功无所求,也只有在立言这条路上走下去了…….”黄宗羲摇了摇头,没有深谈的意思,转移话题道:“夏彝仲准备去边疆偏鄙之地当个县令、开化皇民,徐闇公准备去松江开个店铺做个生意人,方密之则准备去广州,说是要钻研融贯中西、三教归一。” 黄宗羲忽然露出八卦的神色,笑得分外轻松:“大熙入南都,最得利的恐怕就是冒辟疆和陈人中两人了,大熙初入南都便宣布废除贱籍,如今正逐步清理秦淮河两岸,冒辟疆迎娶了董小宛,准备回乡去开间酒楼,陈人中则娶了柳如是,说是要去做个学堂教员,他们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韩阿六微笑着点点头,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些复社的重臣,竟然一个入朝堂的都没有,朝廷给你们准备的位子,怕是浪费了。” “庞……韩兄弟当初带着我们去聚宝山下转了一圈,谁会没有些触动反思?”黄宗羲叹了一声:“大明亏欠他们,天子亏欠他们,我们难道就没有亏欠吗?谁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高官厚禄?” “所以……从头开始吧,教书的教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当县令的当县令,先去学会当百姓小官吧!”黄宗羲笑了笑,朝韩阿六敬了杯酒:“韩兄呢?你立下这般大功,日后要飞黄腾达了吧?日后是留在南京?还是回襄京去?” 韩阿六轻轻点点头,正要回答,仓库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随即仓库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名身高体壮的汉子闯了进来,扫了韩阿六一眼,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冲上前来一把将韩阿六抱住:“阿六哥!俺是憨子啊!你还活着,真的还活着啊!” 韩阿六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将憨子紧紧搂住:“战场上滚过几轮的老将了,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看我活着,该高兴才是!” 憨子重重点头,用衣袖抹着泪,仓库外又有一群人冲了进来,都是韩阿六以前的同乡玩伴,一个个都涌上前来,哭得稀里哗啦的,负责看守的战士见此情况有些无奈,只能叮嘱了一句:“我等会去上报给上头,你们可别待太久了,不然等会军法队的弟兄们一到,你们统统都得受罚。” 憨子等人满口答应,便各自寻了地方坐着,韩阿六向黄宗羲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便抓紧时间问起了家乡的事。 “老婶子现在走不动路了,出门都得要人背着,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憨子的话里还带着哭腔,但脸上却是兴奋的:“你阿弟现在在沁州的学堂读书,离村远,放假才能回去,不过你们家是烈属,村里专门安排了人照顾老婶,你也不用担心。” “花儿姑娘早就嫁人了,她之前作为外派的护工去了洛阳,后来就一直留在那里,王大妈他们全家都搬过去了,我上次放假回乡路过洛阳去看了一眼,娃娃都有两个了......” “离家数年,物是人非了......”韩阿六一边听着憨子絮絮叨叨的讲述,一边淡淡的笑着,朝黄宗羲说道:“太冲兄刚刚问我日后去哪?我哪也不去.......回家!” 第995章 选择 南京城内的入城仪式还没走完,脱下龙袍穿着一身常服的小皇帝终究还是年轻,有些按耐不住心中藏着的疑问,侧身向一旁穿着大红官袍的大熙内阁右次辅朱重明问道:“朱次辅,朕......我听闻你是最先投奔大熙的皇明宗室之一,早在当年武乡义军刚刚入河南之时你便跑去沁州向他们投诚了,你也是朱家子弟,又怎会在那个时候就去投奔他朝呢?” “因为活不下去了......”朱重明微笑的回答着,语气中没有一丝愧疚难堪的意思:“沈定王殿下是个贤王,宗室之中穷困之人,他都会尽量帮忙,可沈藩两百余年下来,有多少宗室子弟?他又如何帮得过来?沈藩之中穷困潦倒、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并不少,我就不幸是其中之一。” “山西鼠疫,我们这些底层宗室既无钱购药、也无米可食,若是在平常,便只能等死了,后来武乡义军派了护工队来,不仅带来了汤药,还带来了不少粮食.......”朱重明淡淡一笑,看向远处飘扬的旗帜:“当时的山西是个什么情况?鼠疫月余之间就蔓延全省,各地到处缺医少药,粮食更是紧缺,武乡义军当时准备进入河南,就是因为缺粮的缘故。” “可在这般艰难的情况下,沈定王殿下一封信送到沁州,武乡义军便毫不犹豫的挤出人员资源、粮食汤药来支援比他们富裕得多的潞安府。” “不瞒陛下说,我就是喝了武乡义军的汤药和米粥才挣扎着活了下来.....”朱重明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但我妻儿......不少宗室的同宗......还有潞安府里上万的百姓,没有挺过去。” 朱重明又叹了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小皇帝认真的说道:“陛下,武乡义军救了我的性命,大熙救了我的性命,而大明......除了给我一个宗室的名头,何时管过我的死活?所以我投奔了武乡义军,因为识字懂算,在渑池跟随杜首辅充当文书,然后是县令、是知府、是堂官,大熙立国之后,才有幸当了这右次辅。” 小皇帝默默的点点头,回道:“大明.....对你太过亏欠了,你反大明、拥新朝,理所应该......大明……沈定王那般仁厚的藩王,却连自家的宗室都照料乏力了,山穷水尽,也是理所应该。” 朱重明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小皇帝偷偷瞥了他一眼,又转身看了一阵经过承天门的军阵,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大熙……会如何对待我这个投诚的……皇帝呢?” “陛下,对于投诚之人,大熙本有法例在,以往照章办事便是了……”朱重明朝北方扫了一眼:“但一国之君投诚,在我大熙还真没有先例律条可寻,所以执政北上之前,专门交代过此事,给陛下指了几条出路。” “执政北上之前,大熙军还没与我开战吧?”小皇帝撇了撇嘴:“执政……就这么有信心我会投诚?” “两手准备而已,执政一贯是想的周全的……”朱重明淡淡的笑着,也扭头看向御道上行进的军阵:“执政说了,我大熙起自乡野,不搞君君臣臣、纲常伦理那一套,所以对前朝君臣的评定和安排,自然也会迥异于历朝历代。” “陛下若是顽抗到底、自尽殉国,只你一人,还称得上刚烈,可若是因你而再起兵灾祸民,陛下也是要担责任的,青史悠悠,陛下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只会是一个抗拒统一、顽固愚蠢的昏君形象。” 小皇帝眼中含怒,朱重明安抚似的笑了笑,继续说道:“若陛下等到兵临城下、山穷水尽之时才投诚,或者被人裹挟着投诚,陛下就要去劳改营中呆上几年,在大熙的监督下替百姓做些事赎罪,然后才能成为我大熙的子民。” 小皇帝眼中怒意更甚,正要说话,朱重明却摆了摆手,微笑着说道:“执政还说,若陛下是主动投诚的,证明陛下心中还是装着百姓的,是想主动为百姓做些事的,所以执政给陛下留下了两个选择。” “其一,按照前朝惯例,赐封陛下为杞王,在我大熙京城赐一座宅子,陛下日后只需配合我大熙表演,安抚前明旧臣便可。” 小皇帝皱了皱眉,朱重明看在眼中,继续说道:“其二,没有封赐、没有宅邸,陛下从今日起便作为我大熙的一个普通子民,陛下想要种田从商都可以,即便是科举为官,大熙也不会有限制歧视,陛下若真有经略国家之才,日后做到内阁首辅的位子也不是不行。” 小皇帝有些惊讶,急急问道:“前面几条,我都能理解,只是这最后一条……执政的意思是对朕放任不管了?” “执政说了,我大熙立国,靠的是天下万民百姓,所以我大熙看重的,也是万民百姓!”朱重明解释道:“所以我大熙不需要拿一个前朝天子来表演宽宏大量,表演给谁看呢?有这精力,还不如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去争取百姓的支持,这才是坐稳天下的关键!” 小皇帝的眼中闪烁着犹豫挣扎的光芒,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执政……就不怕我心怀前明、想要复国吗?” “执政说了,若是陛下真想复国,那就多努力立功,海外广阔,他日以功赏外封出去,你是建号大明还是大元,没人会管你……”朱重明呵呵笑道,一点看不到紧张恼怒之色:“就像郑家那般,朝廷已经给他刻好了东宁的国印,只等他拿下巴达维亚,便赐土封藩。” “至于在中土境内,还是那句话,大熙只要一直为百姓万民的利益而奋斗、得到百姓万民的支持,谁能和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做对?大熙的江山自然是固若金汤的,陛下即便有篡国复明的心思,也不过只是妄想而已。” “可大熙若是有一天背叛了万民百姓,遭到他们的唾弃,轮不到陛下来复明,百姓们自然会把大熙给推翻了!” 第996章 草本 聚宝山下,同样也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一辆辆太平大车停在聚宝山下的窝棚城外,一袋袋装得鼓鼓囊囊的白米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一箱箱装着铜钱白银和大熙的纸钞的木箱在粮堆前整齐的摆放着。 原本南京的好心人们用来施粥的粥棚进行了一番改造,除了施粥之外,还添加了几处临时的医营,聚宝山下的流民在大熙军战士的引导下排队领粥,然后再到一旁检查身体,若有病重的,便送去南京城外的大营之中进一步疗养。 身体检查完毕后,那些确定还有长途跋涉能力的流民便能去一旁登录姓名籍贯,领取路费和粮食回乡,大熙军专门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条子,让当地官府协助安置。 至于那些暂时留下的百姓,大熙军正在和他们一起对窝棚城进行大扫除,拆除无人的窝棚、清理掉无数生活垃圾和粪便秽物,帮他们搭建简易的临时住所,冬季气温骤降,这些流民原本居住的窝棚根本没有抵御严寒的能力,有些人冻死在窝棚中都无人知晓,大熙军也正在一间一间窝棚检查着,将这些尸体抬出来安葬。 这数万流民聚集的地方,最容易产生疫病,实际上,窝棚城内已经有了疫病的苗头,大熙军的快马接连不断的向南京城奔去,都是去采购硫磺、石灰等防疫用具和药物的。 高弘图立在聚宝山上,看着山脚下大熙军对窝棚城井然有序的清理,不由得笑了笑:“大熙起自草莽,听说最初在山西也是缺粮少物,今日却能一车车的粮食拉来白送,而大明......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却连军饷都在发愁。” “大熙如今其实也很艰难,四面八方都有战事,陕山等地入冬以后寒彻骨髓、恐有冻灾,河南的干旱愈演愈烈,而且向南蔓延的趋势不减,安徽省和新解放的凤阳府、泗州等地也出现了旱情.......”宋献策接话道,他依旧是一副游方道士的模样,有些风尘仆仆:“大熙如今全靠湖广、四川两地的粮产和海外商船的关粮撑着,北地的不少官员每日都得啃番薯、喝稀粥过活。” “但大熙再怎么难,也没有放任百姓们饿肚子,当年在山西时执政都三餐喝粥,也要尽量保证治下百姓温饱,如今咱们再怎么艰难,挤出数万人吃用的粮食来还是做得到的.......”宋献策淡淡的笑着,认真的看着高弘图:“粮食吃没了还可以再想办法,可人心若是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高弘图默默的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宋掌院不在浙江料理孔家,风尘仆仆的跑来南京,是为我这个前明旧臣而来?” “一则是之后要去松江上海,和郑家谈一谈,二则是应天府和平解放,废除前明旧法陋规、料理应天官绅勋贵之事,也需要我把个关......”宋献策坦诚地点点头:“其次,也确实是为高先生而来的。” 高弘图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承蒙大熙看重,但在下在残明位列首辅,享受过几年人臣之极的待遇,如今年纪大了,做官的心思也淡了,只想回乡去,没有再出仕的想法了。” “高先生的心思,我们也知道,如今是有一事想要高先生参与和帮忙......”宋献策微笑着说道:“高先生学富五车,闻名天下,又历经都察院、工部、吏部、礼部至内阁首辅,对我中土传统的律法条文和政治规律非常熟悉,因此执政专门指示过,如果高先生愿意,执政会给高先生一个顾问的身份,如同之前的周延儒、陶汝鼐、王应熊等人一般。” 宋献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清风捧来一本厚厚的册子:“高先生,大熙统一江南,接下来便只剩下东虏了,天下一统,执政晋皇帝位理所当然,但高先生应该也知道,我大熙的皇帝并非天命之君、神赐之主,而是万民之代表,代民牧守天下而已,故而大熙皇帝不同于前代,需律法以约束君权、明确君责,因此大熙国内正在编纂一本总宪,这是暂定的草章,执政想要高先生先看看,更希望高先生参与进来。” 高弘图凝眉接过那本厚厚的草章,一边翻阅着,一边听着宋献策的解释介绍:“这本总宪暂定为八大篇,具体的内章还需要添加和修改,这八大篇分为‘大熙领土和区划、皇帝权利和职责、民众权力和职责、国家权力和立法之权、军事力量、赋税、总宪的修改、其他规定’,这八大篇之后也可能有所添减。” 高弘图扫了一眼目录,直接翻到了‘皇帝权利和职责’一篇,细细的阅读着,宋献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执政晋皇帝位,总宪之中也有规定的流程,所以总宪不敲定,执政就不会称帝,执政说了,我大熙事事讲律法规程,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例外。” “我粗粗看了一下,这总宪之中的皇帝之权,和前明皇帝之权差别并不大,实际上还是皇帝一人独掌国家,只是将原本模糊的权力分配,用律法的形式清晰的写了下来而已......”高弘图一边细细看着,一边评价道:“不过......天子天子,上天之子,非凡人也,岂可守凡间之法?执政却以律法形式确立皇帝之权责,这是将上天之子变成人间凡众,本身就是在削弱皇权的行为。” “高先生说得没错!”宋献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执政说,这本总宪日后定然还是要修改的,皇帝的权力还是太大,责任也还是太小,好比那立法之权,如今还是皇帝一言所决,但日后是要逐步分给谏议院的。” “只是如今时候还没到,中土的经济结构还没有质的改变,新的阶级才刚刚在萌芽,此时分权出去,必然会被各地的豪强地主握在手中,反倒导致国家分裂动乱、朝廷弱小无力。” “所以执政暂时还要以实君的形式集权,而且这种形式,可能会持续两三代人.......”宋献策看向北方:“但大熙不能在历朝历代家天下的圈子里打转,终究是要向前走几步的,有些事,就要趁着开国之时定下规矩、扎下根基!” 第997章 殉国 高弘图将那总宪草本翻得哗啦啦响,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宋掌院,大熙的执政......似乎并不怎么看重那个皇位啊?” “或许是吧......”宋献策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大熙所倡导的孔孟仁道、代民牧守之类的理论,不过是为了争天下的涂脂抹粉而已,但对于执政而言,他是真正在践行此道的,这条路能不能走通,说实话,执政心里恐怕也没底,但若是他不去走,还有谁会跟着他一起走上这条路呢?大熙不过又是个治乱循环的旧日之朝而已。” “千百年的旧规思想,要打破不容易,前路也必然是迷茫的,依然能坚持走下去的,才担得上一声勇者之名!”高弘图轻轻拍着那本总宪草章,长长出了口气,感慨道:“我就没有执政那般勇气,人人赞我刚正不阿、不激不随,持守正直,但实际上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大明的问题我看得清清楚楚,但也只敢缝缝补补,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做些改变。” “高先生如今有这个机会,却为这千百年的规矩做些改变了.......”宋献策微笑着说道:“总宪,是代天下万民而约束君王和国家,高先生参与编纂,便是代天下万民而发声。” 高弘图有些动心,犹豫了一阵,问道:“话虽如此,但执政真的能相信我这个前明首辅吗?我高弘图也是官绅豪贵出身,执政就不怕我在其中夹带一些什么?” “其他人不好说,高先生不会的......”宋献策笑着摇了摇头:“我大熙虽然对残明关注不多,但是高先生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还是看在眼中的,你们的所作所为,我大熙也有一本账记录着,高先生若是个因私废公之人,我根本不会来找你,直接便去上海了,执政也不会让你去参与编纂总宪之事了。” “承蒙执政信重......”高弘图点了点头:“执政既然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我这几日便收拾收拾去襄阳......襄京,为大熙编好这本总宪!” 宋献策哈哈一笑,重重点点头:“如此,我也能安心去上海了!” 几日后,宋献策送走了高弘图,除了高弘图之外,还有黄道周、刘宗周等儒学大家一并前往襄京,弘光小皇帝也一同被送去襄京,准备和他两个弟弟一起入襄京大学堂读书。 宋献策又在南京停留了几日,安排好南京的政务、太监宫女们的遣散、官绅勋贵的安置审理、各处监牢犯人的过堂等杂务,还安排了不少工作队和大熙国内派来的官吏前往江南各地接管州府村寨。 也就在此时,宋献策收到了一个消息:“苏州知府洪磊,毒杀其一家男女老幼,写了绝命书说要为残明尽忠殉国,悬梁自尽了……没想到为这残明殉国的,却是我武乡义军的叛徒。” “洪磊……当初他若不叛变投敌,今日杜先生那内阁首辅的位子,恐怕就是他的了……”一旁正擦着盔甲的武绍停了停,叹了口气:“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当初是因为儿子被锦衣卫抓了才叛变的,如今却要亲手毒杀自己最宝贝的两个儿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人嘛,又哪里能预料日后会发生什么呢?”宋献策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我大熙刚刚占据襄阳,明廷还是绝对的优势,洪磊又不像咱们这些人不造反就得饿死,他原本生活还算富裕稳定,若不是张二逼着他去送死,把他逼上梁山,他又怎会跟着咱们造反?” “他这种人心存投机才是正常的,这世上能坚持到底的人本就是少数,大多都是随风飘的墙头草,若是我大熙给他机会,洪磊定然会再叛变回来,只可惜我大熙对自家的叛徒一贯是赶尽杀绝的,洪磊是当不得大熙的人臣,只能去当残明的死鬼了。” “宋先生说的也是,人确实料不到日后之事!”武绍没有在这件事上深谈的意思,玩笑着转移话题道:“宋先生当年给我算卦,说我崇祯六年就该死了,当时气的我差点拿刀劈了您,结果到今天我还活的好好的,宋先生这般大神通都推算不出日后之事,何况咱们这些凡人呢?” “武靖侯怎么突然嘲笑起我来了?”宋献策笑得有些尴尬:“这卜卦演算之事,如今我也只是做个爱好而已,说来也奇怪,自从遇到执政之后,这卦象就越来越算不准了,这残明的高弘图、黄道周,还有复社里不少重臣,我怎么算也是个死于非命的卦象,那小皇帝也是个出家的面相,怎么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情况。” “所以执政时常说嘛,牛鬼蛇神信不得!”武绍哈哈大笑起来:“要么就是你学艺不精,比不得那明初的刘伯温!” 宋献策也附和着笑了笑,摆了摆手,将话题扯回正事:“残明那些投诚的军将兵马,武靖侯准备怎么处置?” “军机处本就有相应的章程,按制处理就是了……”武绍摆了摆手:“我去检阅了一番,南兵嘛,大多是要淘汰遣散的,要么就充入辅兵之中,忠贯营、忠义营这些南兵还可堪一用,不过按照异地整编的原则,估计也不归我管,到时候还得等军机处和总教导处派人来把他们领走。” “至于那些北兵……刘国能所部军将一大半要进劳改营的,他们的兵马大多是强拉的壮丁,在江北改造一阵、修路建城当当苦力什么的就能遣散了,麻烦的是那些流寇出身的中坚精锐,原本陕西河南等地的家宅田土早就分给百姓了,匪气深重、只会烧杀抢掠,改造起来也麻烦。” “军机处的意思,是准备干脆把他们统统拉去云南,咱们不是正筹备对缅北地区的攻势嘛?让他们跟着那些土司土民一起缅北烧杀抢掠去,他们干这事也算是熟手了。” “至于勇卫营,军机处准备暂时整营保留下来,军机处还准备给他们授旗,以奖赏他们护卫百姓的功劳!”武绍呵呵一笑:“勇卫营暂归我节制,之后攻打山东,我准备拿他们做先锋,他们在山东也驻扎许久,地头比咱们熟。” “武靖侯安排妥当就好!”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我也能安心去上海和郑家扯皮了!” 第998章 弄嘴 官道两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四周都是一片白色,但官道上的积雪,却早被车水马龙一般的商队和脚商踩得无影无踪。 宋献策掀开马车窗帘看了一眼道路两旁的商贾百姓,他此番来上海,不再是以往游方道士的模样,而是穿着一身大红官袍、坐着四马大车,领着武绍拨给的三百人马具装的铁甲骑兵,摆足了排场,商道上的百姓和商贾见这么一支浩荡的队伍开来,无需刻意的提醒要求,纷纷让开道路。 “若是在前明,还得举回避牌子,要有鸣锣开道,前头还得树个罗伞引导,我大熙是一切从简单了…….”一旁倒茶的清风絮絮叨叨的说着,语气中藏着一丝嘲讽的味道:“当然啦,也比东家之前豪贵,堂堂谏议院掌院,做官做到顶了的,竟然还扮成游方道士到处跑,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再说了,您要一直这么‘融入百姓’也就罢了,怎么又突然摆起这么大排场来了?” “你懂个屁!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宋献策斥责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不减,耐心解释道:“对不同的人就得有不同的法子应付,对地方上的官吏官绅就得暗访,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从百姓那里听到一些真话、看到一些真事。” “那些官吏官绅盘踞地方良久,根深蒂固,不少世代官宦之家,莫说我这个二品的官了,就算执政去了,他们心里估计也是毫无敬畏之心,你若是大摇大摆、大张旗鼓的跑过去,他们有了准备,早把一切收拾干净了,到时候表面上热情坦诚,但你能听到看到的,全都是他们让你听着看着的,傻子一般进去、瞎子一般出来,除了吃喝一顿,能办得成什么事?” “只有暗访,百姓们不知道你是个官,才敢跟你说些实话抱怨两句,那些衙役恶奴不知道你是个官,才会在你面前毫无顾忌……”宋献策微微一笑:“一州一县是个什么情况,听几个百姓说两嘴、看一些家奴衙役如何行事,心中便有数了,之后才能对症下药、事半功倍。” “但面对郑家那样的势力却不一样了,他们有足够的实力自保,不需要在咱们面前搞什么堵嘴遮目的伪装,该怎么行事就怎么行事,所以咱们没有暗访的必要,就得大摆排场、用官阶国力去压服他们,气势上赢个半分,之后谈判之时便能获利一分!” “执政都说过,东家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要不也不会把你安排在谏议院应付那些只会鸟叫的议员了……”清风满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反正您怎么说都有理,俺自小就说不过您。” “所以你听话就是了,那么多嘴干嘛?”宋献策呵呵一笑,侧耳听了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奏乐之声:“得了,别饶舌弄嘴了,去把内阁的公文找来,郑家迎接咱们的排场恐怕也不小啊!” 宋献策猜得不错,郑家迎接他的排场确实不小,上海的官绅、商贾,还有乐师、舞师,加上郑家的兵马,浩浩荡荡动员了数千人,在上海数里之外敲锣打鼓、奏乐舞龙。 待宋献策的车驾出现在视线中,附近准备的三十余门礼炮一齐轰鸣,一时震天动地、迎接的队伍中都有不少官绅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 宋献策却神色如常的下了马车,满脸堆笑的来到迎接的人群前,穿着一身明朝官袍的郑鸿逵走了上来,也是满脸堆笑的向宋献策行礼:“下官,上海总兵郑鸿逵,拜见大熙宋掌院!” 说是拜见,郑鸿逵却连弯腰的意思都没有,很明显,他也知道气势上不能输的道理。 宋献策心中暗笑,他自然不会自堕气势,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如沐春风一般的表情,但就是揣着手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微笑的看着郑鸿逵,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一名身着深蓝官袍的官员走上前来拜道:“下官苏松巡抚祁彪佳,拜见大熙宋掌院!” 祁彪佳倒是礼节完善,按照前明拜见上官的礼制标标准准的走了一遍流程,郑鸿逵顺坡下驴,直起了身子。 宋献策微微一笑,上海开埠是残明奖赏郑家平定马士英之乱、协助抵御左良玉而施行的,不仅上海的关税商贸掌握在郑家手里,残明为上海开埠将苏松兵备道移至上海,又将太仓兵备道并入其中,统一为苏松太兵备道,又专设一上海总兵和一海防兵备,皆由郑家的人“推荐”担任,残明兵部和吏部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上海及周边苏松等地的兵权握在郑家手中,关税市税也由郑家掌握,一手刀把子,一手钱袋子,祁彪佳这个苏松巡抚又怎么可能不乖乖听郑家的话?他这时候跳出来,看似是拜见未来的上官,实际上是在给郑鸿逵打圆场。 “郑鸿逵用兵打仗不行,官场上的套路,倒是熟悉的很!”宋献策心中默念两句,他来上海要争气势,但不是为了和郑家撕破脸的,微笑着挥了挥手:“我大熙一切从简、崇尚质朴实干,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祁巡抚不必多礼,诸位也不必多礼,如今大熙还没有正式接管上海,本掌院还算不得诸位的上官,行朋友之礼便是了。” 郑鸿逵身后的一众官绅豪商纷纷松了口气,都偷眼去瞧郑鸿逵,郑鸿逵自然也没有撕破脸的意思,哈哈大笑着朝宋献策一拱手:“宋掌院客气!郑家和大熙也算是合作多年了,下官早就听闻过宋掌院的风采,今日一见,确实是经纬天下、胸怀韬略的当世刘伯温!” “郑总兵谬赞了,本掌院一个算命先生出身,比不得郑总兵这般豪门大户!”宋献策听出了郑鸿逵语气中的讽刺,呵呵一笑,也暗藏讽刺的说道:“郑家有广阔的大海可以聚财,本掌院就只能靠着这嘴皮子了,三教九流嘛,总归是混口饭吃。” 第999章 上海 “这位宋先生……不好对付啊!”郑鸿逵心中默念,眯了眯眼,他如何听不出来,宋献策也是在反唇相讥,嘲讽他的海盗出身,三教九流,算命先生好歹还能混个末流,可海贼海盗,连最末流的人物都瞧不上。 绵里藏针、反应敏捷,这样的人物上了谈判桌,必然是不会被人诓骗、吃下郑家给大熙准备的暗亏的。 郑鸿逵干咳了一声,微笑着闪开半个身子:“宋掌院,我等也不要停在这上海郊外了,下官在上海县内给您置办了一场接风宴,为宋掌院接风洗尘!” 宋献策自无不可,便在郑鸿逵和祁彪佳的引领下与上海的一些官绅豪商见了面,前呼后拥的向着上海城内而去。 上海兴起自元代,南宋时属秀州管辖,元代海贸繁荣,在上海地区设市泊司通商,后又正式设县,上海成为海上运船的集散之地,人丁日益繁盛,后来乌泥泾(今上海县)人黄道婆从海南岛带来纺织技术和织造花布技术,上海及其附近松江一带成为国内手工棉纺织业中心,上海也借此成为东南着名商港之一。 至明代,上海、松江一带的种棉业更为发达,几乎家家耕织,上海出产的标布,销路很广,“俱走秦、晋、京、边诸路”,每到棉花上市时,“每晨至午,小东门外为市、乡农负担求售者,肩相摩袂相接焉”。 到明代末年,上海日趋繁盛,“谚号为小苏州,游贾之仰给于邑中者,无虑数十万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颇易为生尔”,蔚然为江南名邑。 郑家也正是看中了上海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手工业发达的富饶出产,才选中此处作为开埠商港,郑家占据上海,可自江南苏杭等地直接采购生丝装船运送至日本贩卖,而不必在福建等待陈丝,获利十倍有余。 上海出产的标布棉布,也可就近装船运往日本、朝鲜和南洋等地贩卖,颇受欢迎,湖广四川等地出口日本、朝鲜的铁器、茶叶、药材、瓷器等物,自上海装船出海,自然要比从广州走方便得多,郑家从中抽利,每年便有百万之巨。 如今的上海城,乃是嘉靖年间修筑,彼时倭寇侵袭东南沿海,沿海各州县城池都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修,上海也不例外,城周九里,高八尺,开设东、南、西、北、小东、小南六门。 上海本就是一座因为海贸而兴起的商港城池,开埠通商之后商船往来频繁、城池更为繁茂、织坊工坊更是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前来上海求活的流民百姓、商贾农户络绎不绝,海外商贾也有不少选择在上海购地短居,上海的人口迅速暴涨,原本的城池自然也就满足不了越来越多的人口的需求了。 所以呈现在宋献策眼前的上海,便如同一个巨大的工地一般,城内城外到处都是竹竿脚架和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围绕着上海旧城,准备再建造一座更为宽广的新城。 “上海原有丁口十余万人,这两年随着上海开埠、商贸往来频繁,附近的棉织工坊因此有兴旺之态,不少百姓商贾前来求活,如今上海常居的丁口,估计有三十余万人上下!”祁彪佳和宋献策同坐一辆马车,向透过车窗观察着上海的宋献策解释道:“原本的城池连商贾都装不下,百姓流民只能自己在城外搭窝棚聚居,容易走水又容易疫病,上海不建新城是不行了。” 祁彪佳扫了一眼一旁笑而不语的郑鸿逵,继续说道:“但宋掌院也知道残明朝廷的情况,军中的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哪还有余钱来支持上海建造新城?故而这建城的钱粮,皆来自于当地官绅豪商的捐助。” 宋献策朝郑鸿逵瞥了一眼,微笑不语,祁彪佳等了一阵,面上有些尴尬,只能朝郑鸿逵拱了拱手,继续说道:“上海建城,郑家协助不小,将近六成以上的钱粮物资乃是由郑家出资捐助,若无郑家帮忙,上海新城,是绝计修筑不成的。” “祁巡抚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宋献策呵呵一笑:“对一府一县来说,修城确实是件难事,但对一国来说却并不难,我大熙如今就在江北重修扬州和淮安两城,进度也还不错,反正我是没看到什么困难的地方。” 祁彪佳面上表情更为尴尬,郑鸿逵干咳一声,笑道:“宋先生说的是,这修城一事嘛,只要钱粮充足、人力充沛,就算不得什么难事,江南失地的农户不少、流民更多,出些钱粮让他们修城,正好也免得他们挨饿闹事。” 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又看向窗外:“听说上海这个月单单是棉布出口便多达六万余匹,不知郑家在里头抽利多少?想来用来修筑城池,是绰绰有余的。” 郑鸿逵面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正要说话,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郑鸿逵又换上了一脸职业性的微笑,主动屈着身子为宋献策掀开马车门帘:“宋掌院,到地方了,这上海云集天南地北的商贾豪绅,也云集着天南地北的美味佳肴,今日这场宴席,下官也准备了多时,希望宋掌院满意。” 宋献策笑了笑没有接话,跟在郑鸿逵身后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酒楼,酒楼整个都被郑鸿逵包了下来,大堂正中摆放着一张大圆桌,桌上已是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每张椅子后面都等待着一个容貌俏丽的美婢,见众人进来纷纷跪倒在地。 宋献策笑呵呵的与郑鸿逵一起上了主桌,身后美婢每个人倒上美酒,郑鸿逵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敬酒道:“今日此宴,乃是为大熙的宋掌院接风洗尘,我等日后也要成为大熙的子民,今日……” “郑总兵!”宋献策突然出声打断了郑鸿逵,微笑着扫视着酒席上陪坐的一众官僚:“朝廷呢,有规制,这些好酒好菜呢,我想要吃就得自己出钱,不过我是个穷官,出不起这钱,所以今日这酒宴上,我就一杯不饮、一筷不动了!” 第1000章 讨价 原本还算热烈的席面顿时冷了下去,郑鸿逵举着酒杯,面上的笑容有些僵滞,正要低声斥问宋献策是不是要撕破脸,宋献策却又哈哈大笑着补充道:“但诸位还不是我大熙的官民,用不着守我大熙的规矩,你们随意便是,我嘛,早有准备!” 说着,宋献策朝一旁的清风招了招手,清风盯着桌上的酒菜口水直流,不情不愿的从随身的包囊里摸出一壶净水,又摸出油布包着的几张粗劣的饼子摆在宋献策面前的桌上。 宋献策随手抓了一张,撕下一块咀嚼着,一边吃一边朝周围满脸尴尬的官绅豪商们挥手道:“都动筷子,吃饭!郑总兵布置这场宴席,想来也花费了不少精力时间,诸位不吃,是不是不给郑总兵的面子啊?” 那些官绅豪商轰然应声,慌忙都提起筷子假装吃喝起来,连个出声的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偷偷窥探着主桌这边,宋献策见他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噗嗤一笑:“郑总兵,这上海的官绅豪商,你调教的不错嘛。” 郑鸿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手拦住准备倒酒的美婢,语气有些不善:“宋掌院若是想要知道下官在这上海料理的怎么样,尽管相问便是,下官绝没有欺瞒的心思,宋掌院又何必如此作态,落我郑家的面子呢?” “郑总兵,此话本掌院正要问你!”宋献策喝了口水冲下嘴里的饼渣,冷笑着问道:“郑家与我大熙多有交流,知道我大熙是个什么规矩法纪,郑总兵先是在城外布置了那么一场浩浩荡荡的迎接仪式,现在又摆下这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的大宴,郑总兵想要做什么?准备把我宋献策置于何地?” 郑鸿逵默然一阵,满脸堆笑:“宋掌院刚刚也说了,这上海还没被大熙接收,算不得大熙的地盘,大熙的规矩法纪,管不到上海来吧?” “上海暂时非大熙所有,但本掌院是大熙的官,到哪里也得守大熙的规矩!”宋献策冷哼一声,也是满脸堆笑:“郑总兵,有些事还是摊开来说的好,试探来试探去,没什么意思。” 郑鸿逵轻笑一声,点点头:“既然宋掌院这么说了,下官也就坦诚些,下官奉兄长之命在上海开埠,这些年的经营,也积累了一些经验教训,上海这类商港,要做大做强,很多方面就不能看得太细了。” 郑鸿逵顿了顿,冲宋献策问道:“宋掌院,下官问一句,若上海并入大熙,大熙的律法规矩,分田清丈、公审官绅这些政策,是不是也要在上海施行?” “那是自然!”宋献策毫不犹豫的答道:“分田清丈、公审有罪官绅乃是国策,自然要通行于全国上下,大熙的律法规矩,每一座大熙的城池,自然都要施行!” “我等上海官绅豪贵担忧的便是这一点!”郑鸿逵摇晃着空酒杯,扫视着酒席中的众人:“上海乃是开埠商港,商贾嘛,逐利为先,为了利益钱财,自然会不择手段,残明官场贪渎成风、勒索成习,在上海这么一座豪富的开埠港城当官,又怎能忍得住不吃拿卡要?” “我们这些人,若是公审起来,谁家找不出一些问题?”郑鸿逵将晃动的酒杯按住,笑道:“宋掌院,上海毕竟是开埠商港,还是要做生意的嘛,管的太严了,万一闹出事来,可不好收场。” 宋献策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人都悄悄扭头看向他,宋献策笑了一阵,摇了摇头:“郑总兵说的这些,执政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叫做‘野蛮生长’,没有规矩、没有约束,官府除了收税大多不管事,任由下面的势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拼杀,谁拼到最后,谁就是今日能坐在席面上的人!” “这种野蛮生长的情况,表面上是欣欣向荣的、繁茂昌盛的,实际上长此以往,最终利益财富都只会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而大多数人,根本就享受不到这一片欣欣向荣带来的好处,反倒要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宋献策依旧是满面笑容,目光却略带阴冷的看着郑鸿逵,笑道:“郑总兵,上海紧靠着这天下最为富裕、手工业最为发达的江南之地,位置得天独厚,比我大熙的广州更为优良,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可谓发展神速,听说今年至今,仅关税便征得两百余万两,已经接近我广州粤海关经营多年的关税数额,这还没算上船税、钞关等税入。” 宋献策冷眼扫视了一圈酒席上的官绅豪商,每个人对上他的视线都低下头去,宋献策冷冷一笑,问道:“郑总兵,残明每年单军费都要亏空两百余万两,复社上台后天天为军饷国用发愁,不知这上海开埠之后几百万两的岁入,郑家分了多少给残明朝廷填补国用啊?” 郑鸿逵默然不语,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自己提起酒杯倒了杯酒,将酒杯摆下嘴唇边啜饮着。 宋献策又冷笑一声,提起桌上名贵的象牙筷,拨弄了一番桌上的菜肴:“郑总兵,祁巡抚刚刚说上海开埠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涌入了几十万人,上海周边能撒豆成兵一般撒出可供几十万流民百姓工作的工坊吗?想来诸位都没有这个本事吧?所以这几十万流民百姓,大多还是要挨饿受冻、乞讨为生的吧?” 宋献策搁下筷子,笑道:“置办这场酒宴需要多少钱粮,我这个穷出身的猜不出来,但想来耗费的银钱也是个天价,而那几十万的流民百姓,只需要一碗稀粥度日,江南粮食也紧缺,但最贵的香米一斗也才二三两而已,上海的岁入,能够让多少流民百姓裹腹?” 宋献策满脸真诚的笑着,盯着郑鸿逵问道:“郑总兵,我问你,郑家自上海开埠后收获巨利,说是富可敌国也不夸张,可这上海城内的几十万百姓,有多少吃上你们的一口饭了呢?” 第1001章 还价 “宋先生好生厉害的嘴,不愧是做过算命先生的!”郑鸿逵呵呵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但下官之前也说了,上海这种开埠商港,有些规矩和其他城池是不一样的,在这上海城内,说到底还是利字为先。” “我懂,商人嘛,逐利为先,天经地义!”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但我大熙是朝廷,是官府,咱们就不能光谈利益,也得谈谈江山社稷、天下万民!” 宋献策轻轻敲着桌子,忽然转移了话题:“前明初年,三宝太监七下南洋,彼时前明开埠之港口多达十余处,宝船队航行远海、无人能敌,商船远行至泰西,商贸之发达,远甚于今日,下西洋收获之暴利也该远甚于今日,但最终却换了个劳民伤财的名头无疾而终,甚至此后前明施行禁海之策,几乎断绝海贸,郑总兵可知为何?” 郑鸿逵皱了皱眉,不知道宋献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清楚不管他怎么答宋献策都会摇头,干脆闭口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在本掌院看来,就是因为这个‘利’字!”宋献策冷哼一声:“三宝太监下西洋,造船的工匠是工部出钱募的,选派的兵卒船员是兵部出钱装备征募的,赏赐的礼物是礼部出钱采买的,户部就更不用说了,掌管国库,自然也出了大头,甚至于宝船队运载的商货,都是宫里通过和买的方式以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从商贾工坊手中强买而来的!” “可下西洋赚来的利益,这些出现的朝廷各部和商贾工坊却一点都没有享受到,金银财宝、奇珍异兽,统统送进了宫中、藏进了内库,海贸之利尽归皇家所有,而其他参与之人,除了亏本出钱,什么都没得到。” “这种亏本的买卖,一次两次还支撑的住,可到了三次四次的时候,工部哪还有钱募工匠?礼部哪还有钱采买?兵部哪还有钱募兵?户部面对着河工、永乐大典、征漠北这一堆浩大的工程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又哪里去腾出巨额的钱粮来?” “所以到最后只能寅吃卯粮了......”宋献策扫了郑鸿逵一眼,笑道:“郑总兵也是在前明官场上混熟了的,这寅吃卯粮是个什么情况,你该比我清楚。” “无非是层层摊派、层层盘剥......”郑鸿逵在前明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哦,明初之时还有徭役,下西洋这般浩大物资的需求,光靠匠户是满足不了的,必然要大举征发百姓服杂役,一场徭役,便是数月无法生产,这些百姓耽误的时间、亏损的钱粮,宫里和朝廷自然是一文都不会给的,不管三宝太监赚回来多少金银财宝。” “说的正是!”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还有那些商贾工坊,面对宫中掠夺一般的和买,他们要支撑下去,必然是加倍盘剥工人工匠,对于民间百姓来说,一边是徭役、一边是和买,两边都是座大山,谁不想推翻它们?” “这海贸之事,本是互通有无、聚敛财富的大好事,但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却搞得从民到官人人怨愤,最终无疾而终,说到底,就是因为海贸巨利只归少数人所得,海贸的成本和代价,却要大多数人去承担,如此行事,又如何能长久?” 宋献策顿了顿,眯眼看了一眼郑鸿逵,又扫视了一圈酒席上的官绅豪商,声调高了几分:“尔等今日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和前明的七下西洋有何差别?三宝太监下西洋,虽然巨利都被皇家取走,但多多少少也会用在国家上,否则也不会有永乐盛世的盛况,但你们这些取走了海贸之利,又有几分用在了国家和百姓身上呢?” “这种独敛其利的行为,又如何能够长久?万一日后那些亏本受穷的大多数人闹起来,又来一场海禁,你们是准备人财两空,还是再提着脑袋去走私或去当海寇?” 没人回答,有些人心中不服,但也不会在这个场合闹起来,便统统闭嘴沉默着,宋献策冷笑几声,拿起面前的一张粗饼子挥了挥:“我大熙不一样,海贸来的巨额财富,成了将士们的军饷、学堂的资费、灾民的粮食、河工的募银、孤寡老人和烈士遗属的赡银、工坊工人的最低标准薪资,在大熙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老幼,都因海贸而获利。” “所以即便你们每日锦衣玉食、耀武扬威,即便咱们这些大熙的官每日啃着粗饼子,本掌院也能大胆的说一句,若就这么维持现状下去,广州必然会越来越兴旺,而你们的上海......早晚有一天会被连锅都给掀了!” 宋献策将饼子扔在桌上,笑道:“你们的目光该放长远一些,我其实是来救你们的身家性命的,将我这番话听进去,你们日后自然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酒楼里冷得如结冰了一般,郑鸿逵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宋掌院这番话,说得也在理,还望宋掌院指条路给咱们。” “该走什么路,我之前也说过了!”宋献策将郑鸿逵的表情尽收眼底,笑道:“上海日后是大熙的地方,自然是要照着大熙的规矩办事,上海的海贸巨利,也不能单单给一小撮人拿走了,要让百姓们都享受到!” 宋献策扫了一眼众人,见郑鸿逵等人的表情都沉了下来,笑着补充道:“当然啦,你们若是离了中土,大熙的律法规矩自然就管不了你们了,郑总兵,大熙给郑都督的国印王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郑都督拿下巴达维亚立国开邦,你这位亲弟弟至少也能得到一个郡王大君的身份,郑家连福建台湾,还有吕宋南部的宿务等地都让给了大熙,上海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此纠缠不休呢?” 宋献策又抬高声调,面朝一众豪商官绅说道:“郑家在上海经营这么久,有些人割舍不了往日之情,愿意随郑家一起出海的,无论是何身份,大熙都不会阻拦,日后尔等来和大熙做生意,大熙也是欢迎的。” 郑鸿逵眯了眯眼,也扫了一眼那些官绅,忽然哈哈一笑:“啧,说是接风宴,结果反倒谈起公事来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大伙吃好喝好,先为宋掌院接风洗尘才是正理!” 第1002章 暗礁 一场接风宴被宋献策这个主角搅了局,自然只能草草结束,郑鸿逵和祁彪佳一起将宋献策送到了下榻的住处,这才告辞离去。 宋献策见两人远去,换了一身常服,又领着清风和几个扮作家丁的护卫一起出了门,游荡在夜间的上海大街上,宋献策一边饶有兴致的观赏着两旁的建筑,一边闲聊似的说道:“郑鸿逵他也算有心了,清风,咱们今日下榻的那地方既不奢华、也不穷酸,清净淡雅,正适合我这一国重臣、却又处处守规矩的家伙居住。” “但我估计那间宅子郑鸿逵是重新选过的,他今天摆出那么大的排场、搞出那么多山珍海味,之前给咱们选的宅子必然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高宅大院,恐怕是吃了我在酒席上给他的那个下马威,才临时改了的。” “人家都有心,就东家您没心!”清风有些气呼呼的,缩着脖子揣着手,不情不愿的跟在宋献策后头:“这冷死个人的天气,大晚上的还出来闲逛作甚?不怕撞到什么孤魂野鬼?” “早知道该让你多带些饼子的.....”宋献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朝一间正在收拾的食铺走去:“那些个美味佳肴啊,吃不到但闻的到,香的很,肚里馋虫都快跳出来了。” “东家也是,好歹动两筷子尝尝鲜,然后再摆谱演戏嘛,总好过如今这啥也没吃着,还得大晚上跑出来找吃食!”清风毫不客气的嘲笑了几句,快步走到那食铺前,掏了钱让那铺子老板随便煮些吃食:“不过连俺都看明白了,那郑什么逵就没安好心,桌面上都是美味佳肴、桌底下恐怕备着不少陷坑等着您踩呢。” “长进了,但还没有完全长进......”宋献策寻了一张椅子坐着,呵呵笑道:“那郑鸿逵不过是个门面而已,郑芝龙如今是铁了心要拿下巴达维亚,之前才从福建调了五千余兵马过去,马打蓝苏丹国虽然和红毛番联盟,但它们有血仇世仇,能为了红毛番去拼命?等郑家的援军一到,马打蓝苏丹国恐怕就要和郑家议和了,红毛番失去了当地土邦的协助,又被围困了这么久,还能守得了巴达维亚几日?” “郑家攻克巴达维亚,便要在南洋开邦立国了,他郑鸿逵怎么也是个郡王的前程,没准日后也能裂土分疆、自立一国也说不定,一个小小的上海,一两百万两的岁入,他恐怕是不放在眼里的。” “再说了,如今朝廷正在和一些豪商海商协商,准备筹备一家印度海贸公司,收复马六甲城之后便要逐步垄断与印度土邦之间的官方贸易,郑家在里头也占了不少股份,日后获利分红何止百万?郑鸿逵哪里会做这种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的蠢事?” “所以他对上海未来如何其实并不在乎,只是代人说话而已,真正想要上海维持现状的,是那些靠着上海开埠赚得盆满钵满的当地官绅和豪商!”宋献策呵呵笑道,捏起一个咸饼子啃着:“这场接风宴,他们在试探我,我也在摸他们的底,摸了个底朝天!” “这是好事吧?”清风也拿着一个饼子啃着,不时用手指沾着落在桌上的碎渣送进嘴里:“郑家如果置身事外,总是好事吧?” “确实是好事,郑家若是搅进来,这上海之事就麻烦许多,否则我也不会亲自来上海了!”宋献策叹了口气:“开海通商,别的都好说,但海外运载而来的粮食,如今对我大熙是极为重要的,北地各省又是冻灾又是旱情,还有愈演愈烈的情势,特别是河南,还有之前东虏炸毁黄河大堤形成的黄泛区问题,这两年几乎是颗粒无收,全靠南粮北运撑着。” “但南方各省就不需要粮食了吗?云贵等地的大规模移民、四川接收的那么多山陕流民,湖广江西那么多需要安置的河南、山东、江南等地的流民和逃亡汉民、奴仆,还有各处的河工、工程和青藏、缅北等地的战事,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个天文数字。” “朝廷如今还能坚持下去,从吕宋、暹罗等地来的粮食极为关键,朝廷施行关粮税制度,海船商船运载一定的粮食至广州,便能折扣一部分乃至全部关税,粤海关每年两百余万钞的岁入,有四成以上实际上是统计的关粮折钞的数额。” “这些海外粮食分配给南方各省,朝廷才能从南方各省挤出足够的粮食北运支援北方诸省......”宋献策啜了一口热汤,继续说道:“百工院最近下水了一艘新式的洋船,正在海试,这洋船参考了咱们缴获的红毛番的大肚商船,载重是咱们传统洋船的数倍,百工院还专门设计了新的防潮船舱,就是为了能更好更多的运载从南洋诸国那采购来的粮食。” “如今我大熙即将一统天下,又多了几百万人丁需要粮食,海外来粮就更为关键了......”宋献策又叹了口气,眉间微微皱起:“若是和郑家撕破了脸,都不需要正式开战,郑家的船队只要寻机骚扰我大熙的海道,让海外之粮不能稳定输入大熙国内,这天下就一定会出乱子,盘子大了,需要照顾和顾忌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多了。” 宋献策沉默了一阵,眉宇间缠绕着无比的愁绪,历史上大明、满清、农民军三方角力,一场场兵灾下来,人口损失无数,等满清占据天下之时,恢复生产、蓄养人丁才是第一大事,而这个时空里从三省大战之后,天下局势就基本稳定了下来,三方之间更类似于汉末三国的形态,都处在相对稳定的对峙状态,没有历史上那般大范围、百万级的人口损失,人口下降有限,所以大熙从一开国就面临着从明末直接继承而来的巨大的人口压力和粮食危机。 宋献策不是穿越者,他自然不知道另一个时空里是个什么情况,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大熙国初和历朝历代国初之时完全不同的局面,心中自然止不住的发愁。 “好在郑家是生意人,生意人嘛,西瓜芝麻的账,他们算得清楚......”宋献策理了理思绪:“上海那些豪商官绅也算的清楚,但他们和郑家不一样,他们的根在上海,我们要掘他们的根,就一定会和他们有冲突的,而郑家......他们不会参与,但恐怕也是乐见其成的。” 第1003章 波涛 宋献策在上海大街上游荡时,上海的几大官绅和豪商也聚在一间大宅的大堂里私下商议着,过了一阵子,郑鸿逵一脸冷漠的进了大堂,毫不客气的占了主位。 几名官绅豪商给郑鸿逵见礼毕,一人朝堂外看了看,问道:“四爷,祁抚台没有跟您一起来吗?” “说是酒喝多了,回家躺着去了.....”郑鸿逵冷笑几声:“祁虎子这巡抚,复社上台清除马逆余孽,才把他从家里挖出来顶上这苏松巡抚的位子,上海开埠前咱们在上海走私,和他这个得罪马党被罢官在家写戏唱戏的没关系,上海开埠之后,整个上海都是咱们的地盘,他这苏松巡抚话都说不上两句,咱们在上海如何作为,和他也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他安安心心等着大熙来接收便是,何必搅进上海这堆烂事里?他今日没有直接告病,还跑来上海和咱们一起演了这场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咱们也就别为难他、非要强拉他上船了。” “他哪里是为了和咱们演戏?我看他就是为了探探那宋神棍的底,见他态度坚决,便立马置身事外了!”一名年轻的官绅冷哼一声,被郑鸿逵瞪了一眼,赶忙又改口道:“罢了,反正祁抚台在上海也没什么用处,他要置身事外,就任由他置身事外便是。” 郑鸿逵点点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郑家不帮你们出面,该说的不该说的我统统都帮你们说了,你们也知道,我郑家最近在南洋动大兵,还得和大熙维持个友善的局面,万一闹翻了,大熙直接挥兵冲入福建和台湾,我郑家就成了无根之木,没准连本钱都得折损在南洋,今日我和那宋掌院嘴上交锋,已经是替你们担着莫大的风险了。” 几名官绅豪商互相对视一眼,郑家准备在南洋开邦立国,连国号“东宁”都已经取好了,就等着攻陷巴达维亚建都,此事早就在江南传得满天飞,如今又在宴席上被宋献策亲口承认,谁还不知道郑鸿逵如今满心都等着去南洋当郡王,又哪里会真为他们出头和大熙撕破脸,能说上两句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心里知道归知道,态度还是得摆出来,一名胡子花白的商贾起身向郑鸿逵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四爷为了咱们这些人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咱们自然是记在心里的,日后必然奋力报答四爷,只是......我等都是靠着这上海才敛聚了这微薄的身家,今日那宋神棍的态度这般坚决,他日大熙接管上海,我等恐怕就是想要报答四爷,也有心无力了。” 郑鸿逵心中暗笑,这帮豪商官绅肚子里是个什么打算,他心中和明镜似的,他们不少人都是海贼出身,杀人越货的事没少干,在上海扎根之后,压榨百姓、盘剥兼并的恶事更是肆无忌惮,上海开埠以后,商贾之间互相竞争,顶级的商战无非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全家、烧人工坊,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好几条人命,大熙若接管上海必然要开公审,他们这些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更何况,宋献策在宴席上已经将大熙的态度说的很明白了,上海商港的利益不可能让几家豪商官绅包圆了,他们这些家伙吃的就是垄断的饭,大熙入上海必然要拆分他们的产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恐怕宁愿父母被大熙千刀万剐,也绝不会轻易将手里的产业交出去。 当然,宋献策也给他们留了条出路,只要他们出海去南洋,便既往不咎,可若要他们抛下在上海的产业,带着金银浮财跟郑鸿逵去南洋,他们也绝不会愿意的,没了上海的产业田土便是坐吃山空,更何况他们手里攥着大笔的金银财宝,谁能保证郑家不对他们起贪念? 海盗出身的家族,就算立国建邦当了国王,杀人越货也不过是多写几道王旨法条的事而已,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的。 “诸位,上海开埠,我郑家也是在其中流了血、出了力的,如今果子成熟了,又怎能眼见着别人去采摘呢?”郑鸿逵笑得很坦诚,眼珠子却微微转动着:“但我之前也说了,郑家还有福建、台湾和南洋的利益,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大熙撕破脸闹翻的,所以我郑家不能站在台前,只能藏在幕后。” 那名年轻的豪商听出了郑鸿逵话里的意思,猴急火急的问道:“四爷的意思是说,若是咱们在上海闹起来,郑家暗地里也会支持咱们?” “那是自然!咱们在上海开埠前就在合作了,这么多年交情,又怎会不支持你们?”郑鸿逵重重点点头,笑道:“再说了,谁会嫌钱多?我郑家在上海的利润里占了大头,岁入百万之巨,又怎会轻易放弃?自然是要帮你们一把的。” “上海的官吏都是咱们的人,周围的工坊也大多都是咱们的产业,不趁着现在还有一些本钱、大熙还忙着料理残明的势力的时机闹起来,日后等大熙腾出手来,咱们还怎么闹?”郑鸿逵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闹一闹也有好处,闹得越凶,让大熙知道上海离不开咱们,之后咱们才有谈判的资格!” 在场的所有人对此都一清二楚,自然没人反驳,便商议了一番,各自回去准备,见那些豪商官绅离去,一直在郑鸿逵身边服侍的管家凑了上来,低声提醒道:“四爷,大爷可是专门写信回来说了,让咱们和大熙不要起冲突,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起什么冲突?谁起冲突?上海那帮官绅豪商不开眼去招惹大熙,关咱们屁事?”郑鸿逵冷笑几声:“我这几日就去台湾,上海的事我一概不知,有人找上门来,你去敷衍敷衍便是。” “宋掌院有些话说的不错,上海不是一两家就能吃得下的,咱们不行,大熙自然也不行!”郑鸿逵哈哈一笑,向后院走去:“让他们去闹吧,他们还不知道大熙的手段!等他们被收拾了,咱们郑家接手他们的产业田土,合理合法!” 第1004章 罢市 鸡鸣三声,宋献策从床上坐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扫了一眼窗外微亮的天空,起床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门外值守的战士听到动静推开门看了一眼,宋献策吩咐了两句,继续翻找着,翻出一身打着补丁的道袍,又将算命的吃饭家伙都翻了出来。 过了一阵,清风睡眼惺忪的提着洗漱的用具进了房间,嚷嚷道:“东家,大清早的发的什么疯?呃……您这身打扮,是要去暗访?” “不是暗访,去看看热闹而已……”宋献策呵呵一笑,一边洗漱打扮着,一边神神叨叨的笑道:“我昨日夜观星象,今日这上海城内会热闹非凡,咱们正好去凑一凑热闹。” “得了吧,谁不知道您这卜算的本事就是半吊子,就没算准过!”清风一边帮宋献策整理着房间,一边不屑的嘲讽着:“东家,您就老实说吧,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了?” “你这蠢奴,早晚一天把你赶走!”宋献策有些气急败坏的套着道袍,无奈的回道:“军情处从前明起就盯着他们,他们要全城闹起来,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漏出来?再说了,如今临近年关,百姓们正是储备年货粮食过年的时候,这时候不闹,还等到什么时候去闹?” “那些官绅豪商还真敢闹起来不成?”清风有些疑惑:“咱大熙当初在江西面对那么多商贾士绅都能整风肃纪,上海不过一个县城,他们的势力钱粮能比得过江西一省吗?他们能敛聚这么多钱粮,也不会是憨蠢之人,哪来的胆子和我大熙一国对抗?” “利令智昏,从来如此,他们骤得暴富,便以为靠的全是自己的能力,满城的官吏捧着他们,就以为这上海离不开他们了……”宋献策冷笑几声,提起长旗向门外走去:“人嘛,在高处呆得久了,往往都会跌进一个坑里!” 一大清早,上海的各条大街上已是一副车水马龙、摩肩擦踵的景象,老城之中一两年不到的时间就涌进了几十万人,自然处处都显得局促和逼狭,放眼看去,只看到满满当当的人头如海潮一般在缓缓移动着。 宋献策一路来到黄浦江边的一处市场旁,一身道袍已被挤得皱皱巴巴,同行护卫的几名扮作小道的战士用腰带系在一起才没被挤散,清风被一名战士夹在臂弯里,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宋献策寻了一处石柱爬了上去,却见黄浦江边满是衣衫褴褛的流民在乞讨,或坐或卧,每个人都是满脸的麻木,但路过的百姓却没人理会他们,都忙着赶去一家家粮店前排队,等待粮店开门卖粮。 只是过了好一阵,这些粮店却没有一家开门,不仅是粮店,黄浦江沿线的酒肆店铺,也一家开门的都没有,百姓们渐渐感觉到了不安,议论声越来越大。 “果然,先从粮食下手!”宋献策微微一笑,上海乃是开埠商港,又是中土最大的棉布产地,城内居住的城民大多是工坊工人或靠港口吃饭的劳工和小商贩,周围的田地大多种了棉花,农户也基本是耕种棉田的佃户,全都是需要买粮才有饭吃的人群,以残明这高昂的粮价,这些贫苦百姓家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储粮,断了粮要不了两天就会饿死。 正常人自然不会活活等着饿死,这几十万百姓断粮,必然是要大闹一场的,而如今的上海官府,官职最高的苏松巡抚祁彪佳已经告病回了苏州,实际地位最高的郑鸿逵也跑去了台湾,两人摆明了冷眼旁观,其次的兵备道、知县,乃至最底层的衙役统统是那些官绅豪商的自己人,又怎会用心去安抚弹压百姓? 这些豪商官绅就是想要一场大乱告诉宋献策,若是大熙不想对那些无辜百姓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屠杀,若是大熙想要平稳接手上海而不想要一座城外废墟的残破城池,就只能和他们这些地头蛇合作。 正饶有兴致的扫视着那些门板紧闭的粮店和店铺之时,忽然有人大声嚷嚷了起来:“东市的粮店也没开门!城内的粮店都关门了,说是大熙在江北修建扬州和淮安等城,把江南的粮食都买空了人,南码头外的仓库俺也去看了,全是空的!” 百姓们一阵哗然,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哄闹起来,人潮缓缓而动,向着上海各处衙门而去,显然是要向官府讨个说法。 “这帮家伙,脏水都泼到咱大熙身上来了,这谣言一扩散,百姓们必然会对咱们心生怨恨,到时候接收上海会惹出多少麻烦?”就连清风都看破了那些豪商官绅的阴谋,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他们那些官绅豪商裹挟百姓跟咱们谈条件,条件谈好了还能借此卖乖,帮着咱们‘澄清谣言、安抚百姓’,到时候还要咱们感谢他们哩!就该大军开过来,杀个干净!” “杀干净了,然后呢?不还是没有粮食?”宋献策摇了摇头:“单单杀人屁用没有,崇祯皇帝杀的人够不够多?扭转了局势吗?杀人先得诛心!” 宋献策的目光顺着黄浦江看向大海方向,冷笑道:“天底下豪商官绅多的是,而且和韭菜一般割都割不完,商人嘛,逐利为先,有一分的利,就敢冒十分的险,杀了一波,过不了多久还会有另一波冲上来,杀不完的!” “再说了,总有些人有足够的实力躲在刀枪范围之外,好比这次,那些豪商官绅的粮食藏到哪去了?我估摸着早就运到台湾或福建去了,咱们难道追到台湾福建去吗?就算真撕破了脸,上海也早就乱成一团了!” “这世上很多事,不动刀子不行,但单单只动刀子也毫无作用,只有让他们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到时候就算不动他们的脑袋,他们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那些在一旁观望的人和日后蠢蠢欲动的家伙才会真正考虑后果、计较成本,日后,才再也不会有人敢用这种方式挑战我大熙!” 第1005章 罢工 清风低头消化着宋献策的话语,宋献策则放眼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之前那名嚷嚷的“百姓”,他根本没有躲藏的意思,和一群人一起站在一处酒楼前的台阶上,不知道在和他们交代些什么。 “把那家伙记下来……”宋献策朝那人一指,向身边的护卫吩咐了一句,一名护卫钻进了人潮之中,那人在台阶上四处环视了一番,似乎是发觉了石柱上的宋献策正在盯着他,朝宋献策的方向看了一阵,钻进了人潮之中消失不见。 “这般警惕,能是为买不到粮食发愁的普通百姓?”宋献策冷笑一声,拉了一把身边还在发呆的清风:“走了,再呆在这里,等会就会有人来找咱们麻烦了。” 清风紧紧跟在宋献策身后,向周围黑压压一片的人潮看了看,问道:“东家,咱们去哪里?县衙还是兵备道衙门?” “去东门,东门外是上海最大的棉布市场!”宋献策微笑着说道:“那些豪商官绅不会单单在粮食上做文章的,那边也会有一场上好的热闹看呢!” 东门外也人头攒动的模样,无数百姓聚集在市场中,吵闹声几乎要将天地都掀翻了,东门外市场中的店铺也是一个个门板紧闭,东门外的码头更是一艘大船都看不到。 清风挤进人堆里去询问,过了一阵才挤出来汇报道:“东家,这些百姓大多是市场和码头的劳工,还有棉布店的伙计,今晨来上班才发现店铺和码头都关了,所以才聚在这里闹着。” “他们说有不少周边工坊里的棉纺工人和佃户也正涌向上海,说是上海周边的工坊今日都停了工,工人们没有着落,都要来城里讨个说法……”清风顿了顿,语气中藏着一丝愠怒:“到处都是谣言,说是我大熙为了在江北展现什么‘新朝仁政’,强行把上海的棉布都征收走去白送给江北流民,工坊的坊主和店铺掌柜们为了减少损失,所以才不得不暂时关门歇业。” 宋献策微微一笑,点点头,码头市场劳工和工坊工人这些重体力活,哪怕再精壮的汉子也免不得伤损疲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换人,所以薪水大多是日结,一天不开工,他们就要饿上一天。 而且这些劳工和工坊工人长期聚集工作,有一定的组织性,为了对抗官绅豪商的盘剥抱团取暖,暗地里也有一些会社组织,乃至于像闻香教那般的宗教集团,都无需他人刻意挑拨,他们一定会声势浩大的闹起来。 万历年苏州等地殴杀税监,就是从那些丝绸工坊里的工人开始站出来闹事反抗的。 “屡试不爽啊!”宋献策暗自冷笑道,这些豪商官绅这手转移矛盾、层层压榨的手段玩了千百年,没人比他们更为熟悉了。 就在此时,一名大汉爬上了一尊石狮子,高声喊道:“乡亲们!大熙光顾着在江北唱戏,不顾咱们上海百姓的死活啊!咱们上海的百姓和江北的那些流民差在何处?为什么江北的人可以白吃粮食、白领棉布,咱们就要活活饿死?大伙都去县衙讨个公道!讨个公道去啊!” “把那人也记下来!宋献策朝身旁的护卫吩咐了一声,拉着清风跟着人潮缓缓向县衙方向而去,心中却默念道:“没用的,县衙、兵备道衙门,上海各处衙门估计都已经空了,那些个官绅,怕是早就躲出城去了!” 长江入海口处,有一系列小沙洲,最南一处名为姚刘沙,此即后世崇明岛的主体部分之一,姚刘沙上本有一座崇明州,明初之时降州为县,延续至今。 崇明县西南有一名为响沙的沙洲,乃是上海海盐出产的重要盐场之一,如今上海的豪商官绅皆汇聚在响沙,设宴吃喝商议。 “在下当年就是靠着这响沙盐场出产的海盐发家的……”坐在主位上一名花白胡子的豪商笑吟吟的端着酒,似乎是在回忆着过去:“巅峰之时,上海的海盐连两淮的淮盐都可以分庭抗礼。” “但是…….自从武乡贼起势之后,他们搞什么废引行票,这盐业一行涌进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商贾来哄抢,利润越来越低、竞争越来越大,我这一大家子,就是靠着贩盐养不活了,才被迫走上海贸走私这条险路,好在祖宗保佑、运气不错,赚了些薄利。” “如今武乡贼就是要把这点海贸的薄利都断了!”一名年轻的官绅急躁的抢话,一拍桌子:“诸位也知道武乡贼在广州是怎么办事的,先是把杂货按市值重新计税分类,单单是这一条,咱们就会少赚多少差价?” “然后是滥发牌照,只要缴税,哪怕只有一条船也能领了牌照出海海贸通商,若是武乡贼在上海这么搞,咱们会多出多少竞争对手来?而且武乡贼对关税看得很严,还有专门的港军稽查逃税和走私,只要不缴税的,不仅要收回牌照、还要罚款,这一下子咱们又要损失多少?” “其他都好说,差价什么的无非少赚一些,罚款缴了还是可以办牌照出海,最麻烦的还是滥发牌照这点!”一名豪商接话道:“咱们说到底还是吃抱团饭的,以往不跟咱们混的家伙都被咱们沉了海或逼走,咱们几家垄断了上海海贸,才能赚得这副身家,他日若是武乡贼也在上海滥发牌照,那些徽商、江商什么的冲进来,咱们这些家伙早晚得饿死!” “说的没错!”主位上的老官绅重重点点头:“盐业上已经吃了次亏,海贸上不能再吃亏了,更别说咱们一个个身上都背着不少人命官司,若是输了这场,他日上了公审台,谁能保证自己不掉脑袋?” “搏一把,没准还有转机的可能,不搏这一把,我们必然人财两空!若是胆怯害怕的,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收拾细软去南洋,若是不想走上绝路的,咱们就同心一致,在上海大闹一场!” 第1006章 泛波 上海城内的喧闹还在继续,宋献策却已经离开了汹涌的人潮,在一名苦力模样的军情处人员的引领下来到城西一间屋子里,挪开地板,顺着地道来到一间暗室中,暗室里倒吊着个人,宋献策举着烛台照了照,正是之前在黄浦江边鼓动百姓的那个。 “这货被咱们套了麻袋,装在粪车里运来此地的,没卵蛋、怂的很,还没动刑就吓得什么都交代了……”那名军情处的干员嘲讽似的扫了他一眼:“当然啦,咱们按规矩不管他说什么,先给他动了刑再讯问,免得他编瞎话诓骗咱们,这厮刑前刑后两次交代的都对得上,应该说的是实话。” 宋献策捏着鼻子点点头,那名军情处的干员继续说道:“是亢家的一个管家找的他,嚷嚷几句、组织些人去鼓动百姓,每日便有十两银子拿,这般轻松的差事,连属下都想去混一场了。” “当年我三天饿两顿的时候,怎么没遇到这么慷慨的大善人?”宋献策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那管家找到了吗?” “正派人盯着,他还在城里盯着……”那名军情处的干员回道:“城内现在太乱了,在城内抓捕恐怕会有什么意外,我们准备等他出城之后再把他拿了。” “干的不错!”宋献策赞了一句,瞥了那人一眼,向密室外走去,一边叮嘱道:“这人得看好,那管家一定要拿活的,还有那些官绅豪商,也得看好了,不能让他们逃了死了,到时候公审起来,还得拿他们给百姓一个交代。” 那军情处的干员轰然应声,跟着宋献策一起出了密室,绕到宅子后门出门,清风早在此等候着,赶忙迎了上来:“东家,小奴按您的吩咐城里城外跑了一圈,城外果然开了黑市售卖粮食,上海粮价本来就高,这黑市的粮价还翻了一两番,而且还只收金银铜钱,不收我大熙的钱钞,这群黑心奸商,生孩子没屁眼。” “不出所料,那些官绅豪商在上海造乱,为的是拿个筹码和咱们谈判,若上海真给愤怒的百姓们毁了,他们手里的筹码不也没了?所以他们不可能真给上海断粮的,还能趁机捞上一笔,不收我们的钱钞,一则敛财,二也是在打击我们的信誉!”宋献策冷笑几声,问道:“那些工坊工人和码头劳工呢?那些官绅豪商给他们发钱了没?” “还真给东家猜着了!”清风一脸钦佩的说道:“听说那些官绅豪商给那些棉纺工人和码头劳工发了些银钱铜板,说是奖励他们平日辛苦,要和他们共渡时艰,那些围在衙门前的工人和劳工对他们感恩戴德,现在已经散了不少,大多出城去抢粮了。” “还是那句话,真把上海毁了,他们也是要人财两空的!”宋献策呵呵一笑:“感恩戴德?都是装出来的!往日里肆意盘剥压迫,一个棉纺工人半年不到就得残疾乃至累死,谁管过他们?码头劳工更是吃的短命饭,晚年谁不是一身一身病?发些银钱就想把他们的民心争过去,做梦去吧!” 正说话间,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一名宋献策的护卫跳下马来,朝宋献策行了一礼:“宋掌院,上海县令和苏松太兵备说要拜见您,已在您下榻的宅邸前堂等候。” “来的真是时候啊!”宋献策冷笑几声:“一帮传话的口舌,与他们见面有什么用?历朝历代搞不定那些扎了根官绅豪商,是因为他们和底层的吏员沆瀣一气,这些大官老爷们看似官威赫赫,没人去帮他们做事,也不过是一群傀儡而已,一堆傀儡,有什么好见的?” “咱们当初在江西等地,是用军中、学堂的弟兄和升迁的村官把一整个县、一整个州府的衙役吏员统统替换掉,刨了当地官绅的根才能掌握主动权,如今这时候,谈什么?能谈出什么?”宋献策语气冷淡的冲那名护卫吩咐道:“你去告诉他们,我不和他们谈,要谈也是和他们背后的主子谈去谈,不过条件还是那些条件,他们越折腾,条件只会越差,让他们自己好好想明白!” 那名护卫领命而去,宋献策淡淡一笑,伸了个懒腰:“今日实在起的太早了,困了,咱们回去补个觉,一觉睡醒,武靖侯的人马也该到了!” 上海知县和苏松太兵备道在宋献策下榻的宅子里一直守到明月高悬之时才灰溜溜的回了各自的衙门,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响沙传递消息,那些官绅豪商也在等着他们的消息,自然不敢怠慢,又飞快的聚在一起商议。 “那宋神棍连他们的面都没见,和知县也就罢了,曹兵备好歹也是四品大员,他竟然也是见也不见!”那年轻的官绅嚷嚷道:“太过倨傲了!事到临头还端着架子!” “今日上海闹起来,想来他也明白咱们的态度,心中有气也是正常的!”花白胡子的豪商安抚了几句:“一国相辅,平日里必然是被人捧着的,倨傲才正常,若轻易认输,咱们反倒要怀疑他藏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了。” “宋神棍,不会动刀吧?”有人忽然问道,他们闹出这般乱子说到底还是为了赚钱,命若是丢了,还赚什么钱?” “咱们的家眷都已经先送去台湾了,咱们缩在这响沙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一旦宋神棍撕破脸,咱们好立马出海吗?”那年轻的官绅冷哼一声:“再说了,他亲自来上海,不就是为了平稳接收这个富庶的开埠商港?他敢动刀,咱们反正是要掉脑袋,干脆鱼死网破把上海毁了,他辛苦跑这一趟还有何意义?宋神棍不会这么蠢的。” “说的没错,咱们只要拿粮食物资绑住百姓,武乡贼就不会选动刀这个下下策!”那胡子花白的豪商点点头:“武乡贼起兵以来,从来没有屠过城,想来不会在上海这几十万百姓身上破例。” 说话间,一名管家忽然奔入堂中,给那花白胡子的豪商送上一封书信,那豪商拆开看了一眼,笑道:“南京的武乡贼派兵来了,才五百多人,做得了什么事!” 第1007章 粮食 一支船队自南京出发,顺江而下直至上海,运载着五百余名大熙军将士和一船船的粮食,宋献策被从床上叫醒,当即换了官袍、摆起仪仗,大摇大摆的前往上海城外的码头迎接。 虽然只有五百余名战士,但领军的却是一名制将军,身材魁梧、甲胄鲜亮、中气十足:“属下刘钦奉武靖侯之命,领军前来协助宋掌院。” “我跟武靖侯要五百人,他还真就只给我五百人......”宋献策呵呵一笑,朝刘钦点点头:“刘将军当年在天雄军中追随卢掌事,尽忠职守之名,我亦有所耳闻,上海最后的收尾,还得靠刘将军多用心,但在之前,务必保持克制。” “宋掌院放心,武靖侯专门交代过属下的......”刘钦恭敬的回道,略带不屑的朝上海看了一眼:“属下这几百号弟兄,对付几十万上海百姓是死路一条,但对付一些官绅豪商、衙役吏员,易如反掌!”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宋献策微微一笑,看向刘钦身后,一名富商打扮的男子微笑着向宋献策行了一礼:“宋掌院,许久不见了。” “范理事一直在广州,咱们确实是许久不见了!”宋献策哈哈一笑,朝范永升行了一礼:“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还是朝廷组建常平商行专办粮业买卖之时吧?此番要掘了上海那些官绅豪商的根子,少不得你们常平商行的协助。” “执政之前发下命令,总理事让属下从广州前来南京,就是为了协助宋掌院料理南直隶的......”范永升微微一笑:“广州南边已经截留了一部分关粮,如今已在北上途中,郑家那边还算配合,我们的船队在福建等地停泊休整,没有遭到郑家的拦阻和为难。” 宋献策点点头,不由得心中暗笑,这么一支庞大的粮船队北上,占据福建的郑家不可能一无所知,郑鸿逵此时却跑去了台湾躲起来,而上海的官绅到现在还一点消息没有,显然已经被郑家给抛弃了。 “郑家,真是海贼习性不改!”宋献策淡淡一笑,又问道:“浙江那边呢?有为难咱们的船队吗?” “我们的粮船队本来要暂时驻泊宁波,先派了快船去与宁波官绅交涉,当然,没说咱们运粮北上之事......”范永升冷笑一声:“官绅拒绝兵马入城倒也是前明惯例,所以我们没去宁波,占了浙江东北的舟山岛,暂时停泊船只。” “朝廷的规划中,除了上海和广州两处开埠商港,浙江和福建也会选两处港口开埠通商,福建选在厦门,浙江就选在宁波......如今看来,日后这浙江也还得花不少心思清理......”宋献策点点头,扫了一眼正在码头卸货的船队,又问道:“广州北上的关粮暂时停泊在舟山,你怎么不等粮船抵达再来上海,就直接从南京过来了?这些粮食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武靖侯那讨来的一些军粮......”范永升呵呵一笑,解释道:“宋掌院,属下也是奸商出身,这商场上的事,属下自然也清楚一二,那些豪商官绅虽然贪,但他们不是傻子,亏本的买卖可以做,倾家荡产的买卖没人会做,若是咱们的粮船队大举入上海,市面上一下子涌入了大笔粮食,他们必然会被吓住,直接就会收拾细软逃跑。” “到那时候,上海的局面确实稳定住了,可宋掌院想要的杀鸡儆猴的效果却没有出现,而且那些豪商官绅经营这么多年,不止敛聚了多少财富,最后反倒便宜了首鼠两端的郑家,宋掌院虽然稳住了上海的局面,但天下不止有一个上海,也不止有这些豪商官绅,到时候宁波、厦门开埠,难免还会再来一轮。” “此话有理,若只是为了稳定上海局面,直接从湖广抽调粮食便是,不需要费心截留关粮北运.......”宋献策点点头,问道:“所以,范理事的意思是,粮船队就暂时停在舟山不动?” “正是!”范永升点点头:“属下在南京之时就仔细清算过了,上海开埠不久,流入的白银钱钞其实大部分是被郑家赚去了,这些豪商官绅虽然也算得上豪富,但据属下估计,以如今上海黑市的价格,再上涨两倍左右,那些豪商官绅手里的金银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买下咱们北运而来的粮食。” “所以我们非但不能直接将大量粮食投入上海压低粮价,还要先将黑市粮价抬起来,以此吸干那些官绅豪商手里的金银!”范永升冷笑一声:“粮食这东西,一日都缺不得,短时间内要调派数十万人吃用的粮食是根本不可能的,时间拖得长了,上海就有了大乱的风险,这些官绅豪商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只是他们没想到,早在我大熙灭残明之前,便已经有了准备,截留了关粮北上,他们若是没闹起来,这些关粮便用来平抑江南粮价,他们闹起来,这些关粮便是砍向他们的刀子!”范永升呵呵一笑:“如今他们估计还做着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美梦,我们就要让他们在这迷梦之中越陷越深,我们的粮食,先一点点的放出去,让他们以为我们是从南京调拨的军粮,数量不多,他们要裹挟上海百姓,就要保证上海处在断粮的风险之中,必然会掏出银钱买光我们出售的粮食的。” “然后我们就趁机哄抬黑市粮价,用这些粮食,吸干他们的白银钱钞!”宋献策明白了过来,微微皱了皱眉:“话虽如此,但是那些豪商官绅会这么傻乎乎的把家财都投进去吗?” “宋掌院,商场拼杀,其实八成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心,只要他们一直还抱着我们调拨的军粮不多、能够买光我们的粮食的信心,就会毫不犹豫的投入全部身家,毕竟与日后独占上海这个开埠商港的收益相比,这点身家算什么?”范永升微笑着回答道,又补了一句:“除非郑家参与进来,郑家垄断海贸这么多年,手里的黄金白银恐怕比我大熙还多,他们掺和进来,咱们就还得想办法调更多的粮食来上海了。” “郑家不会掺和进来的,不对,这么好的机会,他们肯定会拿着那些官绅豪商寄放在他们那的粮食来黑市上大赚一笔的!”宋献策哈哈一笑:“就按你的法子办吧,恶人自有恶人磨,晋商两百余年的手段,让他们好好尝一尝!” 第1008章 粮战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时,那名年轻的官绅便急匆匆的闯进一间宅子里,和正要出门的管家撞了个满怀,一屁股坐倒在地,那管家也是一惊,赶忙将他扶起、帮忙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可那年轻的官绅丝毫顾不得身上沾染的灰尘,焦急的问道:“亢老醒了没?若是没醒就叫起来,速速去通报,我要拜见他。” “亢老刚刚起床呢.....”那名管家点头哈腰的回着,只能先领着那年轻官绅在前堂坐着,吩咐下人上茶水糕点,自己一路小跑去后院通报。 过了一会儿,穿着一身宽大棉袍的花白胡子豪商走了进来,挥挥手让管家出门去办事,坐了主位喝了口茶,这才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天还没亮就跑来找我。” “亢老,您还不知道吗?”那年轻官绅一脸焦急:“武乡贼不止来了五百多兵马,还来了不少粮船,在西门外长江边的码头上开铺卖粮,粮价比黑市上的粮价便宜不少,城里不少百姓都跑去那边购粮了。” “此事我已经知晓了,刚刚派亢三去上海城内安排着......”那花白胡子的豪商脸上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反倒略带嘲讽的调笑道:“平日里就你嚷得最凶,怎么事到临头这么沉不住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那年轻官绅尴尬的笑了笑,说道:“亢老,若是武乡贼手里有充足的粮食,咱们这裹挟上海数十万百姓的计划,如何还施行的下去?我又怎会不心急?” “武乡贼占着湖广、四川,皆粮产之地,还有广州从海外而来的关粮,手里粮食充足是必然的,但他们盘子也大,北地那么多州府县镇的百姓要养,要腾出大批粮食、再运输过来,需要时间......”花白胡子的豪商啜着茶水,语气淡然的安抚道:“而我们要将上海的局面搅得不可收拾,只需要一天就够了,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闹得突然,武乡贼措手不及之下,是不可能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大笔粮食的。” “此番武乡贼在西门外售卖的粮食,我已经派人查探过了,都是从南京来的军粮,南京百万人口,武乡贼还有数万大军,他们就不用吃饭了?能给那宋神棍挤出多少粮食来?数量必然是不多的。” “如此说来,那宋神棍在西门外大张旗鼓的卖粮,是想要虚张声势,让咱们以为他手里有充足的粮食,钻进他的圈套之中!”那年轻的官绅反应了过来,冷哼一声:“亢老说的也对,如今这北地年年遭灾,武乡贼除非早有准备,否则湖广、四川等地的余粮估计早就运到北地过冬去了,广州的关粮估计也送去各地吃用了,就算他们还有粮食,要运来上海也得十几天的时间,十几天,上海早就闹翻天了。” “所以啊,只要我们买光了宋神棍手里的那点粮食,让他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就能逼着他和咱们谈判!”那花白胡子的豪商笑了笑,朝堂外指了指:“我让亢三去城里安排,就是要协调各家一起行动,让官府以维持秩序的名义关闭各处城门,只留一两座城门出入,严加盘查,让百姓没法去买宋神棍的低价粮!” “然后,再让咱们的家奴扮作百姓去购粮,有多少买多少,一直买到他们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为止!” 那年轻的官绅点点头,犹豫一阵,又有些担忧的问道:“若是武乡贼调来的军粮数量众多,咱们真要统统吃下吗?” “上海开埠不到两年,仅关税就有两百余万两一年,与日后的收益相比,如今出点钱粮算什么?”那花白胡子的豪商哈哈一笑:“更别说还有郑家帮着咱们托底了,富贵险中求,经商之道,又哪有无本买卖呢?准备好金银便是,无需多虑!” 上海北门外不远一处码头上支起了一排临时的摊棚,码头的劳工满脸欣喜的从一艘艘漕船上搬下一袋袋沉重的粮食,就在码头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摊棚旁的一名教导敲锣打鼓的引导百姓排队购粮,刘钦亲自领着那五百战士和宋献策带来的三百骑兵全副武装的立在一旁,维持着秩序,排队的百姓如同数条长龙一般,远处上海城方向还有不少人潮涌向这边。 宋献策和范永升躲在一艘漕船的船舱里,饶有兴致的透过窗口观察着码头上购粮的队伍,宋献策忽然扭过头来,笑道:“来购粮的百姓比早间要少了许多,上海难道不缺粮了?范先生你猜猜,这队伍之中,有多少是真正的百姓,有多少是那些豪商官绅的家奴或雇佣的青皮闲汉?” “管他有多少,来的越多越好,十两银子一天,这么好的买卖,属下倒想看看那些豪商官绅能支撑多久!”范永升呵呵一笑,扫了一眼码头上的摊棚,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到正午时分咱们就停止卖粮,这些漕船船队全部撤走,等晚上再来,然后再支摊继续卖粮。” “这是要让那些官绅豪商以为我们的粮食卖完了,又去南京等地拉了一波军粮过来......”宋献策猜到了范永升的意图,笑道:“钓鱼嘛,鱼竿不时也得往回勾一勾。” “正是这个道理!”范永升微笑着说道:“下一波贩卖的粮食,价格就要比这时的价格要高一些,低于黑市的价格,但也低不了多少。” “我们粮食不够,就只能抬价了.....”宋献策眯了眯眼:“要不要限制每人的购买数额?每天十两银子呢!帮城内那些没赶上趟的青皮闲汉、流民乞丐也分润分润?” “还没到时候,这一招,得到咱们‘山穷水尽’的时候再使用!”范永升摇了摇头:“不能太急了,让他们看出端倪来,咱们的计划就白费心思了。” “明天还是跟今日一样,卖一阵、停一阵,每次开摊卖粮,价格都要往上涨一涨,明日就要涨过黑市的价格!”范永升冷笑一声:“商人嘛,逐利为本,咱们的粮价涨过了黑市,郑家估计就会跟上来牟利,郑家带了头,那些官绅豪商也会忍不住涨价的,直到涨到咱们预定的价格才会平稳下来,到时候......就能吸干他们的家底!” 第1009章 赌桌 两天时间匆匆而过,上海的粮价却日日暴涨,百姓们担心上海断粮,都在用尽一切办法抢购粮食储存,而那些豪商官绅也并非铁板一块,见此情况,便利欲熏心的私自哄抬粮价,导致原本还算稳定的黑市粮价忽然暴涨,涨幅远远超过范永升的预定计划,从原本的两倍左右直接飙升到四倍左右。 这对宋献策和范永升来说是个好消息,黑市的粮价上涨,他们也跟着上涨,那些豪商官绅就要花更多的金银钱钞来购买他们的粮食,家底消耗的也就更快。 但对于那些豪商官绅来说,眼看着粮价一天天涨、他们的家底一点点被吸干,而城外的大熙摊棚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粮食顺着长江运来,让不少人都心慌意乱。 “刚刚又有一支船队到了北门外,运的都是满满当当的粮食!”那年轻的官绅在堂中焦躁的走来走去,满脸焦虑的表情怎么也藏不住:“武乡贼的粮食,好似源源不断一般!咱们还要出多少钱粮才能把它们买空?而且粮价若是再这么涨下去,城内百姓彻底买不起粮了,必然是要造乱的,到时候可就彻底没法收拾了。” “你不要心急,你没发现吗?武乡贼他们这两日售粮的时间越来越短,估摸着他们很快也要撑不住了!”主位上花白胡子的豪商安抚了几句,转头冲身旁的管家问道:“亢三,郑家那边是怎么说的?咱们存在他郑家票号里的金银,为何不让咱们取出来?” “郑家的管家说,票号里的金银之前担心武乡贼直接纵兵入上海来抢,都暂且送去台湾福建保存,此事东家您也是知晓且认同的……”那管家硬着头皮回道:“如今郑四爷还在台湾,这么一大笔的金银调动,他一个小小管家做不得主,只能派人去询问郑四爷,请东家耐心等等。” “推诿!”那年轻官绅嚷嚷了起来:“他郑家在上海就一点银子没留?就算真把金银送去了台湾福建,钱钞总会留下来吧?武乡贼又不像咱们的黑市只收金银,他们发行的大熙钞脱离了武乡贼的关系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运去台湾和福建有什么用?他郑家和武乡贼勾搭了那么多年,就一点都没留下?” “再说了,这几日粮价暴涨,还不是他郑家在背后哄抬囤积的缘故?单单是这几日的黑市买卖,他们能收益多少金银钱钞?咱们在前头拼死拼活,他们在后头拆台牟利,这还玩个屁!” “利欲熏心!”那花白胡子的豪商面色难看至极,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又问道:“郑家……是不是开了什么条件?” “郑家的管家说……他说……”那管家偷眼瞧了一眼那花白胡子的豪商,满头都是冷汗:“他说,东家若是愿意让一些响沙盐场的股份,他们或许能想些办法挤些金银钱钞出来…….” “趁火打劫!无耻之尤!”那花白胡子的豪商怒骂起来:“响沙盐场乃是我发家之地,也是我家在上海最为重要的产业之一,岂能轻易让人?” “亢老说的对!要了盐场,之后还要什么?工坊?铺面?田土?屋宅?”那年轻官绅也怒骂道:“海贼习性不改、惯会趁火打劫!到最后是不是还要让咱们向他们借高利贷啊?” 正骂着,一名家奴忽然急匆匆奔进堂中,禀告道:“爷!北门那边有新的消息,武乡贼的摊铺挂牌限购了,每人都只能限量购买,那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武乡贼的甲兵还抓了几个闹事的。” “武乡贼没粮了!”那花白胡子的豪商顿时大喜过望,猛地一拍椅子把手站了起来:“我就说,宋神棍难道有什么神通法力,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他终于是熬不住了!” “机会难得啊!”那年轻的官绅激动的上前一步:“亢老,良机难得,若是不抓紧机会,等宋神棍缓过气来,再从别处调粮,咱们还有多少家底可以和他们拼?咱们赶紧去把各家都召集起来,最后再努努力,彻底买空宋神棍手里的余粮!” “理该如此,去找各家商议,咱们一起去郑家,他们想要响沙盐场和你们的田土工坊,还是想继续狮子大开口,不管开什么价,统统给了!”那花白胡子的富商猛地站了起来:“若能赢得此番,日后能百倍千倍的赚回来,这两日,就是分胜负的时候了!” “胜负就在这两日之间了…….”北门外码头上,范永升在一堆粮食中穿梭着,微笑着分析道:“粮价突然暴涨,超乎我们的预料,也定然超乎那些官绅的预料,他们留在上海的金银钱钞应该所剩不多了。” “确实不多了,郑家把他们之前存在郑家票号中的金银钱钞,统统送去了台湾,还让他们拿自家的产业田土,换他们自己的金银钱钞!”宋献策冷笑一声,见范永升看过来,笑道:“此事是郑家专门派了人来向咱们通报的,郑鸿逵那家伙,得知咱们的关粮船过境,就已经猜到上海的结局了。” “能在那凶险的大海上刀口舔血拼出来的,没有蠢人!”范永升微微一笑,冲一旁的一名常平商行伙计吩咐道:“明日开始,咱们的粮食直接降到之前的黑市价格出售,你去通知所有书算和账房,等会集中估算一下那些官绅豪商还能掏出多少金银钱钞来,咱们之后也好定额放粮。” “降到之前的黑市价格,岂不是直接降了四倍不止?”宋献策皱了皱眉,问道:“范理事,这么突然的大降价,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怀疑是一定的,但怀疑的方向一定是错误的!”范永升胸有成竹的说道:“他们心里笃定咱们没有粮食了,只会怀疑咱们是在虚张声势,想用空城计的法子吓住他们,自然就会更加努力的钻进咱们的圈套之中!” “人一旦上了赌桌,想下去就难了,输个倾家荡产,才是常态!” 第1010章 礼物 夜深,扮作小乞丐的清风悄悄回到了北门码头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匣子,递给等待多时的宋献策,宋献策让清风下去洗漱,打开匣子粗粗看了几眼,随手捏出一张纸来:“看看这个,亢家转让响沙盐场的契书,匣子里还有不少上海周边的田土地契。” “郑家把这些东西送来,是要借花献佛?”范永升微笑着说道:“按照朝廷的规划,上海周边的田土大部分是要划归公田继续种棉,以保证上海的棉纺产出的,盐场这些重利产业也要收归公有,他郑家拿在手里也没用,与其之后被咱们没收,还不如拿来给咱们卖个好。” 宋献策点点头,上海这类商业发达的开埠商港,大熙对其田土产业的处置和分配与其他地方有很大的差别,盐业这种春秋起就被朝廷垄断的产业不论,田地基本不会像其他地方一样清丈分田,而是大多划入了公田之中,以官佃的形式耕种。 历朝历代的土地兼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农民抗风险能力差,面朝黄土地朝天,但所能积蓄的财富却不多,一旦遇到风险,立刻就有饿死的可能,农户遇到困难,自然要想尽办法的借债度日,但他们偿还能力薄弱,不拿土地抵押,谁会借钱给他们?土地兼并,便由此而始。 中古时期的华夏政权也不是没有过通过禁止土地买卖的方式限制土地兼并,但最终都走向失败,根源便是在农民薄弱的抗风险能力和偿还能力上,田土几乎是他们唯一保值的家产,不许他们买卖田土,一旦遇灾,只有活活饿死一条路。 所谓“若概行禁止,则灾黎贫乏不能自存。又无以养赡其子女。必致归于饿毙。岂轸恤灾黎之道。自不若听其卖鬻。则贫民既可得有身价。藉以存活。而其子女有人养育。亦不至有冻馁之患。” 除非朝廷和官府能够在农民遇到困难之时及时给他们提供低息贷款或者补贴,王安石变法之时便有过类似的政策,希望以青苗法替代官绅的高利贷,但事实证明封建时代的王朝财政,根本不可能支撑得起面向全国农户的低息贷款,更无法解决农户百姓的借贷的急迫性。 只有从海外大规模的殖民掠夺和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财富,才能支撑得起朝廷对原有土地政策的大规模改革,也才能真正从根本上解决兼并问题。 吴成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天真的以为一纸命令下去就能在如今这个时代实现土地公有制、将所有土地收归朝廷所有了,大熙在大多数地区的清丈分田,基本还是沿用的历代开国皇朝的土地政策,只是在此基础上保留了一部分公田。 这些公田大多处于武昌、成都这些贸易节点和相对富裕的地区,朝廷有一定的能力可以支撑对耕种公田的官佃户的补贴,或者是陕西、山西、云南这些边地,大多作为军屯田和垦殖田存在,是大熙军事力量的组成部分。 而规模最大的公田,则是在广州左近,用来耕种烟草、桑麻之类的原材料,直接供给广州周边的工坊制作成手工业品,然后从广州远销南洋等地,广州每年将近两百余万钞的海关收入,有很大一部分便成为了这些公田中官佃户的补贴和低息贷款,而这些公田,便是大熙未来走向工业化和近代化的种子。 如今上海的情况和广州类似,上海开埠才一两年,海关收入就已经直追广州,足够支撑朝廷的公田制度,而上海周边的田地大多都种植着棉花等经济作物,基本都是附属于上海的工坊和商港存在的,在此清丈分田,反倒会搅乱上海的经济,因此将上海周边的田土划入公田,让朝廷成为上海最大的地主,也是势在必行。 宋献策入残明之前,吴成曾反复跟他强调过这些事,他自然是心知肚明,不仅上海,日后宁波、厦门等地开埠,也是要将周围田地逐步公田化的,此事大熙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与郑家关于福建、台湾等地的交接谈判都谈过好几轮了,郑家对大熙关于开埠商港的规划也心知肚明。 郑鸿逵今日将这上海周边的地契送来,显然也是清楚此事,利用这些地契在向宋献策和大熙示好。 “无论如何,郑家送来这些东西,证明他们确实是不想和我们撕破脸了……”范永升翻了翻匣子里的各种契书,笑道:“全是田地、盐场之类的契书,屋宅、工坊、港口码头之类的契书一封没看到,奸商到底是奸商,留不下来的东西干干脆脆的送人,能吃下去的一个不白给,实在令人佩服。” “此番上海事了,获利最多的恐怕就是这郑鸿逵了……”宋献策冷笑几声:“虽然没有以前独占上海那般暴利,但这么多产业握在手里,日后咱们治理上海,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了。” 范永升眯了眯眼,眼神中有些异样的情绪,说道:“郑鸿逵也算是个聪明人,看得懂局势,他们也不会和我大熙闹出纠纷来,但以后嘛……说不定会有几个蠢蛋自以为是,在上海闹出乱子来,不如早早将隐患消除,将郑家逼出上海去。” “范理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必借郑家来试探我!”宋献策一眼看破范永升的心思:“历朝历代对于你们这些豪商大贾如同养猪,平日予取予求、勒索不断,养肥了便宰了吃肉,但我大熙不一样,我大熙重规矩、讲律法,总宪的草章你也是看过的,商贾百姓之私财,只要合理合法,朝廷和官府就不得无理侵占,对郑家如此,对你们也是如此!” 宋献策顿了顿,微笑着说道:“日后如何不好说,但既然执政编纂总宪之时专门加了这一条进去,至少咱们这一代,你们是可以安安心心的做生意的。” 范永升面色有些尴尬,点点头,转移话题道:“郑家送来这些东西,说明那些官绅豪商以为咱们的粮食卖完了,所以在大举抵押产业田土乃至于举债借贷,想要给咱们最后一击,时机已经成熟了,舟山停泊的粮船,可以北上来上海了!” 第1011章 接管 天蒙蒙亮时,上海北门内的街道已经挤满了百姓,大熙在城外长江边码头上开摊卖粮,如今上海粮价飞涨,码头上的“官粮”却反倒跳水一般的降价,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上海,这些日子面临着断粮的风险,百姓们也不管吃不吃得完,都在想尽办法购粮囤积,自然都想去北门码头抢些“低价”的“官粮”。 但早在几日之前,上海的苏松太兵备道衙门便以“防乱”之名调动上海的卫所兵和海防巡检入城,关闭各处城门,只留下几处城门供物资商货出入,而且还派了不少兵马在这些城门处设卡,以各种理由拦阻百姓出城买粮。 北门正对长江上一系列的码头和仓库,乃是上海除了东门和小东门外主要的商货出入城门之一,因此也没有被封闭,但派驻此地的兵马也最多,城内城外都设了卡子,城内防止百姓出城买粮,城外则防止大熙的粮车入城。 能通过北门出城买粮的,大多数都是上海官绅豪商雇来的青皮闲汉和流民乞丐,或者扮作百姓的家奴,偶尔守军也会放一些普通百姓出入,以免引起怀疑,城内的百姓们自然不知道这些上海官绅豪商的小动作,只以为是军兵查验严格,所以每日天还没亮便有大批百姓跑来北门等待,希望能有个好运气出城去购买“低价”的“官粮”。 今日也是如此,北门城门刚刚开启,大街上挤得满满当当的百姓便如海潮一般向前涌去,守门的兵卒守在拒马后头,挥舞着木棍乱打,每次只放一两人过去搜身查验,慢腾腾的无比仔细,刻意拖延着时间。 正搜查间,城墙上的战鼓忽然隆隆响了起来,城外一群卫所兵慌忙逃进城里,都在乱哄哄的嚷嚷着“有兵马到”,军官提着马鞭乱打,让手下的兵卒去关闭城门。 上海城外烟尘滚滚,刘钦领着手下的五百余名甲兵和护卫宋献策的甲骑一路往上海而来,城门在他眼前轰然关闭,城上的火炮都扯去了炮衣,城垛后站满了身着鸳鸯袄的明军,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但刘钦却全然不惧,完全不顾城上的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和弓箭闪亮的反光,一路冲到北门护城河外,高声向城头喊道:“开门!奉宋掌院令,我等来接管上海各处城门!” 过了好一阵,刘钦都快等得不耐烦了,一名身着浅绿官袍的守门官才颤颤巍巍的出现在城门楼子上,向刘钦等人高喊道:“将军!兵宪大人说,大熙要接管上海,也得先派官领旨前来吧?怎能就让宋掌院这么一言而决?如今上海缺粮,恐有乱迹,兵宪大人不敢开城,请将军先回,兵宪大人等会会去拜访宋掌院商量此事!” “那苏松太兵备道也是个没卵蛋的,不敢当面跟咱们说话,派你这个小小的守门官来敷衍咱们!”刘钦嘲讽的大笑几声,马鞭朝城头上一指:“本将是领了军令来此的,尔等别看本将身后不过数百骁勇,今日尔等若是要拦着本将接管上海各处城门,本将立刻纵兵攻城,军令如山,无非一死而已!” 刘钦顿了顿,声音又高了几分:“但尔等可想好了,若是咱们战死在这上海城下,下次来的可就不是咱们这几百号人了,南京的五万大军杀过来,尔等还有几个可活?” “那苏松太兵备道往日吃香喝辣,可曾分给你们一点?如今残明都已灭亡了,只等我大熙官吏一到便可接收上海,这时候尔等还要替那些贪官污吏卖命吗?你们就不为自己的家人想想、不为自己的性命想想?”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刘钦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身旁一名骑兵解下马铳,朝着城门楼子开了一铳,城头上顿时如炸锅一般闹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名守门官又冒了出来:“将军!万万不要攻城啊,我等现在就开门!” 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刘钦策马而入,却见几个鼻青脸肿的卫所将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押在一旁,刘钦冷哼一声,侧头吩咐道:“其他各处城门都不要紧,速去接管东门和小东门,还有黄浦江边的市集和码头港口,若有人胆敢抵抗阻挠,你们不要顾忌他们身份,尽管动刀便是!粮船队到来前,咱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身后几名将领纷纷领兵而去,刘钦吐了口气,又扫了眼那些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卫所将领和周围迷茫胆怯的卫所兵,寻到那名守门官,马鞭朝他一指:“宋掌院说了,你们这些小官,平日里获利不多,也没有什么能力贪污受贿,只能想方设法顶个肥差。” “这守门官管着城门,商户百姓出入城池都得过一道手,是个肥得流油的肥差,你顶上这个位子,想来是花了不少银钱、找了不少关系,平日里自然是要赚回来的,勒索敲诈的事没少干吧?” 那守门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发抖的说道:“下官往日犯下的错误,心中早有悔意,下官愿意将全部身家都贡献出来,以偿己错,宋掌院若是要责罚下官,下官也甘愿受罚!” “你是个识时务的,这很好,宋掌院也说了,日后如何处罚你们,这几日你们的所作所为,也是个重要的参考!”刘钦呵呵笑着,扭头看向上海城内:“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是地头蛇,上海那些官啊吏啊什么的,你应该都认识吧?带着人去把他们统统拿了,暂且押在苏松太兵备道的衙门里,等宋掌院去询问,若是到时候少了一个人,你就等着上公审台掉脑袋吧!” “下官必然尽心竭力!”那守门官赶忙磕了个响头,爬起来便与几个卫所兵的领头人商量了一阵,各自领着手下的卫所兵和民壮巡检去抓人。 刘钦淡淡一笑,策马来到拒马前,冲着街上的百姓们喊道:“百姓们!你们不要担心、不要心急,马上就会有大批了粮食抵达上海,这一次不会再有限额、也不会再涨价,按照常平价,敞开了卖!” 第1012章 粮船 小船靠近码头,那年轻的官绅已经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直接从船头一跃而起,跳到了码头上,不顾身后管家和家奴的呼唤,一路快跑着急匆匆的向着那花白胡子的豪商宅院冲去,到了宅院门口,已是气喘吁吁几乎直不起腰来,抬头一看,宅院前的空地上停满了轿子和马车,几名富商和他一样满脸焦急,急匆匆冲进了宅院里。 那年轻的官绅喘匀了气息,赶忙也跟着进了宅院,前堂之中已坐满了人,都是此番跟着他们一起行事的豪商官绅,每个人脸上都是满脸的焦急神色。 “亢老!亢老啊!”一名豪商似乎都急得快哭出来了:“武乡贼今日突然纵兵入城,把何知县和苏兵宪他们都抓了,不止是他们这些官员,连衙门里的吏员都给抓了,上海北门和东门、小东门,还有小东门外的港口和市集也派了兵马把守.......武乡贼是不是要动刀子了啊?” “不到一千人的甲兵,动什么刀子?放着让他砍,几十万上海百姓他们砍得完吗?”有一人嚷嚷了起来:“苏程固也是无能,他娘的,上海卫军、海防巡检、民壮合在一起也有一两万人,人家几百人冲进城来,竟然连个敢动刀的都没有,他这个苏松太兵备道当了这么久,竟然被自己手下的兵给绑了,活该!” “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那年轻官绅上前一步,急切的说道:“亢老,武乡贼若要动刀,必然先从南京调大军过来,如今只是控制了市集城门和码头港口,一处也不过几十人留守而已,不是要动刀的样子......” “但正因如此,武乡贼此番入城,恐怕会有更大的动作!”那年轻官绅满脸都是焦虑:“武乡贼在城里到处贴布告,说马上就会有大批粮食抵达,以常平价售卖,城内百姓不限额度,可以随意购买!” “武乡贼......真有那么多粮食可以售卖?”一名官绅嘴唇都在发抖:“之前不都在传宋神棍手上的粮食要卖完了吗?咱们不少人都是把家产抵押田土给了郑家换了金银去买粮,现在手里头还囤着一堆的粮食,若武乡贼真有大笔粮食输入上海……粮价必然暴跌,咱们之前的努力白费了不说,手里那么多粮食岂不是统统要砸在手中了?” 原本略显嘈杂的堂中顿时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粮食这东西谁都需要,但它不易存储,上海的百姓们若不是害怕断粮,根本不会想尽办法去购买那么多吃不完的粮食储备,若真有大笔粮食投入上海,粮价立刻就会断崖式的暴跌,而他们这些商贾连通过黑市出手手里的粮食回血都不可能,必然会亏个精光。 除非他们能把粮食运送到受灾缺粮的北方诸省去,但大熙若是真能调来大批粮食,必然是早有准备的,又怎么可能给他们留下这一条活路呢? 那花白胡子的豪商额头上都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心中不停的打着鼓,表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安抚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老夫以为,这不过是宋神棍的虚张声势之法而已,如今咱们拼的就是一个信心,宋神棍就是要让我们以为武乡贼的粮食源源不绝,想要借此击垮我们的信心、让咱们自乱阵脚!诸位务必要稳住,我已派亢三去上海探查,咱们等……” 正在此时,一名家奴风急火燎的冲进堂来嚷嚷道:“东家!不好啦!跟亢管家一起去冲上海的奴婢说亢管家还在城门口过卡之时,忽然冲出来几个人就把他给抓了!那奴婢不敢多留,慌忙逃了回来向东家汇报。” 堂中轰的一声炸了锅,那花白胡子的豪商也不敢置信的站了起来,满脸震惊的正要询问,忽然间又有一名家奴风一般的冲了进来:“东家!您快去看看吧,南边来了好多船!” 堂中又是一阵轰然,不等那花白胡子的豪商反应,堂中的豪商官绅纷纷离座飞奔而去,那花白胡子的豪商赶忙在家奴的扶持下来到海边一块礁石上,只见得远处的海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一艘艘鼓满了风帆的大船,向着上海方向劈波斩浪而来。 “全是洋船……大洋船……”那花白胡子的豪商浑身都在发抖,一旁那年轻的官绅还在用颤抖的声音大喊着“不要怕!这是武乡贼在虚张声势!”但那花白胡子的豪商却只感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眼前渐渐抹上一抹黑色,忽然张嘴惨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脚下一滑,跌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一艘艘大洋船被引水员引入港口之中,港口上等待着的百姓和劳工欢呼雀跃,在港口一座塔楼上的宋献策微微一笑:“今日粮价只要大跌了,那些官绅豪商,不知多少人要跳海自尽了。” “宋掌院不派些人去响沙把那些官绅豪商抓回来?”范永升扭头问道:“总有惜命的会试图逃跑的。” “不需要了,抓住上海的那些官吏,还有他们的管家就足够了,他们是执行之人,比那些官绅豪商更了解造乱上海的细节!”宋献策笑着摆了摆手:“接下来在上海的公审,主要是为了向百姓们揭露那些官绅豪商的阴谋,百姓们知晓了真相、人人同仇敌忾,那些官绅豪商在上海可还有容身之地?” “再说了,他们这伙倾家荡产的,还能逃到哪去?郑家?郑家只会榨干他们最后一丁点的价值,然后把他们绑得严严实实送来给咱们…….”宋献策哈哈一笑:“他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商贾之家倾家荡产,和待死的老鼠没什么区别……不知这种下场,何时才能轮到张家口的那一家?”范永升有些感慨,收敛了神情,微笑着说道:“上海这些官绅豪商的下场,足够震慑江南那些蠢蠢欲动的官绅豪门了,宋掌院之后清理江南,也要方便许多。” “是啊,江南的事只剩下收尾了……”宋献策看向北方:“但北方的事,正要开头呢!” 第1013章 来朝 一声爆竹声在远处响起,吴成怀里本已酣睡的婴儿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吴成赶忙一边哄着,一边抱着他在院子里绕着圈子缓缓走着。 屋里的毛孩听到哭声,赶忙跑了出来,将手里捧着的茶壶往一旁的石桌上一搁,凑到吴成身边看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俺这娃娃就是喜欢哭,一点动静就哭个不停,经常大半夜的哭起来,俺是又心疼又烦躁,在成哥怀里,反倒哭得少了。” “娃娃们都一样,慢慢你也就习惯了……”吴成笑了笑:“我那两个娃娃也喜欢哭,而且一个哭,另一个就跟着哭,许多时候一个停了另一个又接着开始了,都没个清净的时候,但自己娃娃,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是慢慢学着当爹了呗。” “要是俺,哪里受得住这烦?早都丢给俺家婆娘了……”正在一旁清扫着院中鞭炮残渣的绵长鹤提着扫帚呵呵笑着凑了上来,伸出一只粗手小心翼翼的捏着婴儿的脸蛋:“别人家的娃娃好玩,自己家的怕不是要烦死。” “等你有娃娃就不会这么想了!”毛孩哈哈一笑,拍开绵长鹤的手,冲吴成说道:“成哥也是说笑了,听说前些日子的正旦大朝会上,面对那么大场面,你那对儿女愣是一声没哭,不像是喜欢哭闹的模样。” “就抱出去给群臣和南洋诸国的使节见了一面,前后不到半柱香时间,那么大场面,估计是吓傻了……”吴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兰兰给我的信里抱怨了一大段,那两个孩子精力也是旺盛,退场之后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下午,这还不闹腾?” 三人都是哈哈一笑,毛孩伸手将婴儿抱了过来,绵长鹤八卦一般的说道:“毛孩,你在这太原城里呆着,没见过那些番夷,有些浑身跟炭一样黑,有些头发是黄色的、眼睛碧绿跟鬼一样,这次正旦大朝会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个南洋国家的使节,还有一些西番的番僧什么的,只可惜那时候俺跟着成哥已经到河南了,没看成热闹。” “以后有的是机会!”吴成笑了笑,面容忽然又严肃了许多:“我大熙与前朝不同,没有经历过波及数省、百万规模的人丁损失,北方还年年灾害,那么多人丁需要养活,只有两条路能走,‘买进来、走出去’,买进大笔的粮食、移出大批的人丁,尽量缓解国内的人丁压力。” “我们和南洋诸国的联系会越来越紧密的…….”吴成向着南方看了看:“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大量人口移民南洋,必然会对南洋现有的国家和民族结构产生不小的冲击,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在南洋引起一场场国家级的土客之争。” “而南洋如今也是咱们粮食进口的主要地区,一旦南洋大乱、航道断绝,我们现在勉强支撑的相对平稳的常平粮价,立刻就会崩溃。” “所以我们和历朝历代都不一样,必须花费大量的心思经略南洋!”吴成转过头来,伸手逗弄着毛孩手里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的婴儿:“一方面是为了现实问题,一方面也是在布局未来,若是南洋经略好了,等他们这一代接手的时候,没准就再也不用为粮食问题发愁了。” “俺明白成哥的意思,当年明成祖经略南洋,多多少少是为了宣扬皇威,南洋对大明来说可有可无,而咱们,经略事关我大熙现实的利益……”毛孩笑道:“成哥百工院挑了那么多院士,还下旨各省遴选熟练的老农和工匠跟随那些南洋使团一起回国,也是为了在南洋的布局吧?” “确实如此!”吴成点点头:“此番来朝的二十几个南洋国家,暹罗是为了和我们合作对抗缅甸,他们有缅甸大军压境的现实威胁,最为积极,因此只有他们派了一个王子过来。” “而安南此时正在内战,南方阮氏和北方郑氏打成一锅粥,安南国王黎氏却形同傀儡,黎氏遣使入贡,也是希望我大熙出兵干涉,还政于黎氏。” “还有亚齐,亚齐和鲁密等回教国家关系不错,此番遣使朝拜,是希望能成为我大熙与鲁密、大食、波斯等回教国家贸易的中间商,至于那些小国,各有各的所求……”吴成微微一笑:“互通有无,这也是正常之举,外交嘛,讲究一个和气生财,若一国占尽利益、一国长期做亏本买卖,这样的关系必然是不稳定的,明初对南洋的经略自明成祖以后就逐渐维持不下去,和这方面的关系很大。” “暹罗和安南,我们可以派遣教官、出售火器装备换取他们的粮食,亚齐我们可以给他们一定的贸易特权,换取他们协助与鲁密等国搭上关系、扩展我大熙手工业品的市场,而那些小国呢?他们能给我们什么?我们又能给他们什么?像前明那般给些赏赐就算了?” “未来,他们能把他们的未来卖给咱们!”吴成自问自答道:“我们帮他们种粮、帮他们修路、帮他们建设港口、甚至帮他们建立各种制度,他们能产出粮食,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征收更多的税收,也就能养活更多的贵族、购买更多的奢侈品。” “他们有了道路和港口,我们的商队才能深入他们的内陆、填满他们国家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派去给他们修桥铺路、开垦农田的劳工和民夫也可以直接留在当地与土民融合。” “当他们的吃穿住行都习惯了从我大熙进口而来、习惯了用我大熙的钱钞,甚至和我大熙汉民百姓通婚结合,不用费一兵一卒,我大熙便能将他们的国家掌握在手中。” “像亚齐、暹罗那样的大国毕竟是少数,南洋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小国,当他们看到附近的国家搭上我大熙之后迅速富裕起来,他们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可想而知!”吴成微微一笑:“南洋诸国,不管信仰如何、民族如何,追逐利益、赚钱享受的心思都是一致的,用商货利益绑定之,坚持两三代人,南洋便会彻底成为我中土的后花园!” 第1014章 首都 “成哥说的这些,俺也是半懂不懂……”毛孩笑了笑,扫了眼绵长鹤,他更是一脸迷茫,提着扫帚继续扫地去了,毛孩摇了摇头,又问道:“听说此次来朝拜的使团中还有不少椰教的番僧,还是从泰西的什么骡马千里迢迢而来的,是来我大熙传教的?” “是罗马教廷派来的,传教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提日斯巴尼亚国当谈判的中间人的……”吴成摆了摆手,解释道:“日斯巴尼亚原本也算个泰西强国,这几年国势衰颓,在泰西面对红毛番和弗兰西的威胁,在新大陆要和鹰格兰竞争,在南洋的据点被红毛番占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个吕宋还在手里。” “结果吕宋也被咱们夺走了,吕宋是日斯巴尼亚沟通新大陆和我中土的中转之地,吕宋丢失,日斯巴尼亚的没法从中土获得商货,新大陆的烟草、白银等物也没法运送至我中土和倭国贩卖。” “泰西诸国混战多年,日斯巴尼亚的国用军饷全靠新大陆的贸易和开采的白银撑着,一下子失去这么大一块收入,他们的朝廷还如何支撑得住?日斯巴尼亚如今又没有能力组织那么多战船兵力来夺回吕宋,所以只有议和一条路走了。” “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吕宋如今在我们手里,只能拿来移民和建设大庄园种植蔗糖、橡胶、烟草、粮食之类的作物,若是能通过日斯巴尼亚和罗马教廷的关系打通往新大陆和泰西的航道商道,咱们的工坊制品又有了条好去处……” “如今我们解放江南,一下子多了那么多手工工坊和工人要养活,咱们拉拢亚齐、攻打马六甲城、派遣使团前往印度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开辟新的市场吗?”吴成揉了揉脑袋:“有个现成的市场摆在眼前,没理由将他们拒之门外。” “更何况……我对新大陆也有不少兴趣!”吴成微笑着说道:“那么大一片大陆,没理由让西番独占了,此次与日斯巴尼亚议和谈判,我就想从他们嘴里抢下几块他们已经建设好的地盘来,让我大熙在新大陆有块立足之地,之后移民过去开拓,也不用从头开始了。” “新大陆啊……当年俺们在那小小屯村之中,哪想到会和这么遥远的地方扯上关系?”毛孩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对了,听说这次大朝会后,朝廷里不少人都提议要迁都南京?” “确有此事,对内咱们要讲节俭,但对于那些外番使节,还是要讲些排场的……”吴成点点头,回道:“这次正旦大朝会是借了襄京大学堂的大殿举行,这旧襄王府,规模和排场自然是比不上南京紫禁城的,所以才会有迁都南京的提议。” 一个国家对外展现出它的富裕繁荣,本就是扩大影响力的有利手段之一,从汉唐到元明,外邦小国见到了中土政权的繁荣昌深而深感震撼、羡慕无比,甚至有国王宗室宁愿葬于中土也不愿回国归葬的事迹。 即便到了后世,那么多人宁愿冒着生命风险也要润到国外去,不也是因为对想象中的发达国家的繁荣生活羡慕不已吗?发达国家神话的逐渐崩塌,不也是因为华夏经济发展、双方差距越来越小开始的吗? 慕强是人类的天性,无论古今、不分贵贱。 “不过我不想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南京就不准备去了,日后直接迁都去京师便是……”吴成摇了摇头:“大熙日后作为一个统一政权,首都只能在北方,而北方没什么好选择,只能是京师。” 中土南北发展的差异直到后世都没有完全填平,如果不在北方定都,通过首都吸取大量人口和资源,南北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可能造成南北分裂内战的情况。 更何况大熙日后要经略西域、蒙古和辽地,乃至将触手伸进西伯利亚,北方都需要一座巨型城市来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这些北方的荒凉蛮夷之地,不像南洋那般能够迅速获得一定的经济利益,百姓不可能自发的去填充开发这些地方,只能以朝廷为主导,以半强制的方式组建一批批垦殖团去进行开发,这将会是一个长期亏本的买卖。 中土的经济中心本就远在南方,若政治中心再设在南方,这种亏本的买卖,后世子孙是绝对没有动力维持下去的,最终又会是一次大规模的缩边,将边疆划定在长城内便一了百了,毕竟外夷蛮族的刀,也威胁不到南方的皇帝和老爷们。 但若要定都北方,能够选择的大型城池也不多,关中地区早在唐宋时期就因为过度开发而衰败了,承载不了一个百万级人口的首都,洛阳、开封等地黄河水患严重,而且离边地距离也较远,同样不适合作为首都。 只有京师,能够通过漕运获得南方的粮食,日后条件成熟,漕运改为海运,京师也相对方便,天津也能开埠通商,能够通过海贸获取大量物资和财富,足以供养上百万的京师百姓。 定都京师也更利于控制辽地和蒙古,日后与俄罗斯争夺西伯利亚、派遣军队轰开日本国门,也方便许多。 “京师也有现成的宫室可以用,只希望多尔衮不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吴成继续说道:“我要求不高,也不用养什么宫女太监,紫禁城九千多间房,随便选个院子当居所便行。” “紫禁城三大殿保留下来做典礼建筑,其他地方的房间,把内阁、军机处这些朝廷的部门统统牵进紫禁城里,把那座皇家的私宅,变为朝廷公器、各部各处办公之地。” “代民牧守嘛,就不能像以前的皇帝那般将所有东西当自己的私产,还是那句话,对外要讲排场,对内要讲节俭!”吴成淡淡一笑,正要继续说下去,一名亲卫忽然快步走进院子里,递上一封报告,吴成拆开扫了一眼,说道:“梅老今夜要到太原了,咱们也不要在这闲聊了,去做些准备吧。” 第1015章 接班 一段时间不见,梅之焕脸上手上的老年斑多了许多,胡子头发雪白一片,但却显得精神奕奕,腰板挺得和以前一般笔直,抱着一碗面条,就着粟米饼子呼哧呼哧的吸溜着。 “到了年纪了,不服老是不行了,年轻时练武习箭,这种面条没个六七碗吃不饱,如今一碗就觉得撑了……”梅之焕用手背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苦笑道:“这几年愈发明显了,容易忘事,精力也不济,时常犯瞌睡,以前能拉得动的硬弓现在也拉不动了,跑马行路也累得够呛,以前从西安到太原,属下能一路纵马而来,现在都只能坐马车慢慢行来了。” “梅老辛苦了……”梅之焕说得露骨,吴成自然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道:“军机处的事,这段时间广义侯周凤梧管理的还算中规中矩,但是嘛……我来山西之前就将英侯岳拱召回襄京,就是想让他试试管束军机处。” “军机处处置大熙的军国大事,单单是中规中矩是不行的,威望能力、军中关系一个都不能缺……”梅之焕凝眉分析道:“广义侯投诚之后当过两年汉水军校祭酒,三省大战之后军校改制扩编,他便卸了职务入军机处赞画军机,在我大熙,他没有独立领军、也没有坐镇地方的经验,地方上的将帅恐怕不会服他。” “英侯为人稳重,又是执政的元从老臣,坐镇山西多年,从明到清,面对的都是敌人的主力兵团,还要分心料理蒙古诸部,他来领班军机处,是个不错的选择,唯一可能被人指摘的恐怕就是外戚的身份了。” “举贤不避亲,我不在乎……”吴成笑了笑:“我大熙的兵不是将帅的私兵,不是随便谁拿个手令就能随意调动的,自然也不用担心外戚的威胁。” “执政说的也是……”梅之焕微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这军机处领班的位子让英侯暂领便是,至于这陕甘和西域方面,情势复杂、多股势力交错其中,麻侯专注于用兵之上好些,民事、政事、宗教等事还需要设一重臣辅助。” 吴成皱了皱眉,心中盘算一阵:“陕甘西域,未来最主要的敌人,还是李自成他们的西唐……开春之后东虏内战也该开始了,洪承畴这些日子应该也要逃回来了,梅先生觉得洪承畴如何?” 梅之焕默然一阵,说道:“执政,洪承畴嘛,狡猾、聪明,太过聪明了,而且他还会当官,最擅长搅风搅雨,在哪一边都能吃得开。” “梅老说的没错,但像他这样聪明狡猾的人,最看得懂局势、辨得清强弱!”吴成淡淡一笑:“谁强谁弱,他分得清楚,谁强,他就会帮谁。” 梅之焕却摇了摇头:“执政,与洪承畴同朝为官的人,对他有一番公论,便是洪承畴会做官、在哪里都吃得开,这个评价也是内含深意的,是在说洪承畴他不是一个安分之人,对权位官位,表面上很淡然、心里头却是无比的渴求!” “属下听说松锦之战后洪承畴被东虏俘虏,曾经也学大凌河之战中被俘虏的张春一般,束发旧衣、甘为徐庶,然而去劝降的范文程却判断说,洪承畴频频拂拭落在衣上的灰尘,如此重视自身形象之人,又怎会是甘心一辈子沉默不言的人?”梅之焕噗嗤一笑:“范文程判断的很准确,洪承畴把他逼死在左良玉手中,也不知有没有报复的心理?” “无论如何,像洪承畴这样不顾一切往上爬的聪明人,不会有什么底线,更不会有什么忠义之心,他是自私的,所行所为都是为了他自己……”梅之焕见吴成仔细听着,语气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执政,李自成、老回回他们的西唐,最缺的便是洪承畴这般能规划战略的高官,洪承畴若是投奔西唐,定然会封侯拜相,可他若是在我大熙,到顶了又能做个什么官呢?” 吴成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依旧有些不相信:“我大熙和西唐,谁强谁弱很明显,洪承畴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看不明白的,若他实在要叛我大熙,当初直接投了东虏不是更好吗?洪台吉也不会亏待他。” “因为情势不同了?”梅之焕耐心的解释道:“辽地虽说是苦寒艰险,但深入辽地作战,并非不可能之事,明初之时红巾军便曾深入辽地之中,且辽地诸族在两百余年的时间里都是大明的臣属,与我汉地联系还算紧密,我大熙进入辽地建立统治并非难事,如今仅靠卢掌事就几乎是白手起家,在辽地创下一番作为了。” “所以即便东虏退回辽地,他们也免不了败亡的命运,洪承畴看得清这一点,所以他不会去送死…….”梅之焕用筷子在桌上点了点:“但西域不同,西域自唐代以后至今,已经有将近千年没有归属于我汉家政权所有了,叶尔羌、准噶尔等本地政权自成体系,还有外域的哈萨克、河中等汗国部落时常侵入,局势复杂、民族混杂、文化宗教又是自成体系。” 梅之焕顿了顿,继续说道:“李自成他们整合不了西域那么多势力和部族,但加一个洪承畴可就说不定了,李自成、老回回、李部司他们都是善战的名帅,有一个洪承畴给他们当大管家,可以一心用兵,西域不像乌斯藏,产出足以供养大国大军,到时候我大熙可就无比麻烦了。” “加之西域荒漠戈壁众多,又无甚大河大江可以利用机动,我大熙兵进西域,一则为地形所困,二则为当地复杂的局势所困,又如何一心与西唐作战?”梅之焕又敲了敲桌子:“东虏战败,往北走鲜卑利亚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再无争锋的能力,可西域不一样,西唐若大胆西出,占据富饶的河中地区,以洪承畴的能力,依旧能供起一个强国来,就如金宋之交的西辽一样!” “执政,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对洪承畴来说,一个割据之国的国相,绝对比我大熙的高官更有吸引力!” 第1016章 草原 吴成沉思一阵,不得不承认梅之焕的话有理:“梅老所言甚事,治大国、理军政首要是稳,要稳就要先要尽量把可能的威胁排除,洪承畴和李自成太熟悉了,他们两个虽有血仇,但在利益面前这点血仇算得了什么?确实不能给他们勾搭在一起的机会!” “既然如此……等洪承畴回来,我就先派他去云南吧,咱们要拆解缅甸这个野心勃勃的西南强国也是个长期的大事,利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的矛盾搅风搅雨,洪承畴是把好手,就让他到缅北去协助艾奇吧,也算是发挥所长了。” 梅之焕微笑着点点头,吴成继续问道:“但针对西域,也需要设一重臣统筹辅佐,让贺锦能够专心兵事,梅老既然否了洪承畴,想来心中已有人选,何必卖关子呢?” 梅之焕淡淡一笑,坦诚的说道:“因为属下想要举荐一位前明旧臣,总理陕甘事务、图谋西域,要应对西唐、乌斯藏和蒙古三方复杂的局面,权力不会小的,执政出言询问,和属下主动举荐,显然前者日后会引起的质疑更少,那督抚也才能安心做事。” “梅老老成谋国……”吴成赞扬的点点头,国家稳定下来,内部就不可能不出现抱团和争权夺利的思想,单单是前明旧臣这一点,就必然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梅之焕很清楚这些,但他依然要举荐一个前明旧臣,那人的能力绝不简单:“不知梅老准备举荐何人?” “前明右佥都御史,宁夏巡抚郑崇俭……”梅之焕微笑着说道:“此人颇有才干,当年在宁夏任上,精兵强将几乎都被抽调去对付老回回、李部司他们,他靠着手里一点老弱数次击败进犯宁夏的套虏,后来李自成围攻宁夏,守将李国奇投降,郑崇俭被李自成俘虏,不愿辅佐李自成,一直被三部联军关押着,直到三部联军退出陕甘往西域而去,才被放还。” “郑崇俭此人我也听说过……”吴成点点头:“咱们山西的老乡嘛,当宁夏巡抚之前是陕西右参政,辅佐洪承畴和熊文灿治理陕甘,他花了不少心思安置流民、劝捐官绅,若不是他努力稳定着陕西的民政局面,以熊文灿那中规中矩的能力,恐怕早就给老回回他们掀翻了。” “正是如此……”梅之焕淡淡一笑:“不瞒执政说,属下奉命管束陕甘之后,便派人从山西将之招揽至幕府,之前策反李自成手下的高杰便出自他的手笔,麻侯收复哈密,粮草杂务、安抚民事,郑崇俭也出力颇多。” “郑崇俭历任陕宁,西唐不少将官是他旧部,他来对付李自成,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吴成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他既没有做过我大熙的官,也没有经过劳动改造,和咱们也没有合作的历史,单单是策反高杰之功算不得什么,毕竟没有高杰,咱们也能夺下哈密,无非就是艰难一些而已。” “骤然将总理陕甘及西域的位子交给他,必然会有许多人不服,到时候他被朝堂斗争牵扯住,反倒是害了他……”吴成叹了口气,冲梅之焕歉意的抱了抱拳:“先让他到我身边来做事吧,他当年巡抚宁夏,对付套虏颇有经验,我此番北上,就是准备彻底解决草原上的问题,他若真有才干,功劳自然少不得他的,日后管束陕甘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执政考虑的是……”梅之焕轻轻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屋内的地图,转移话题道:“如何对付北虏,执政心中想来已经有了一番谋划了?” “其实都是老法子,拉一派打一派而已!”吴成微微一笑,也看向屋中的地图:“以我大熙的实力,军事上击败任何一个敌人都不是难事,如今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胜利之后如何去治理,国之初年,便是一个为后世打根基的时候,有些事,非得在咱们这一代就把种子种下去。” “明初之时永乐皇帝五出漠北,蒙古诸部无人敢试其锋芒……”梅之焕淡淡的说道:“然而短短几十年,瓦剌的兵马就打到了京师城下,草原上的事,单单靠杀人是解决不了的,治理的手段比军事的胜利更为重要!” 吴成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的蒙古诸部已经以往的草原诸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两宋以前,草原上只有部族而没有民族,即便有一个相对统一的草原政权,但其治下的各个部族还是相对独立的,其政权的维系也主要依赖于自己的部族。 直到成吉思汗一统草原诸部,自成吉思汗开始,历代蒙古大汗传承努力,终于将草原上乱七八糟的部族都整合成一个民族,从此漠南漠北,只剩下一个蒙古。 而后来蒙古帝国攻灭金国、忽必烈入主中原,又让草原政权彻底抹掉了对中原政权的心理劣势,总有野心勃勃的蒙古汗王试图像忽必烈那般入主中原,即便在元朝之时,元廷和自家蒙古兄弟之间爆发的争霸战争也不算少。 这导致中原政权再也不能像汉唐之时那般,攻灭一两个大的部族就能解决草原上的问题,明成祖五出漠北,打得蒙古各部抱头鼠窜,大明与蒙古互相攻防两百多年,死在明军手上的可汗大汗、蒙古贵族可以从草原一路排到京师,可草原上的问题却困扰大明两百余年始终无法有效解决。 依靠军事手段可以将一两个部族彻底消灭碾碎、让其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但面对一个人口数百万的民族,单纯依靠军事手段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即便现在压服了,过不了几年又会出大问题。 后世踩在大明经略蒙古两百余年基础上的满清,号称皇太极征服蒙古,但实际上他们和蒙古诸部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乾隆后期,最终也是靠着一系列经济政治手段才彻底解决草原上的问题的。 第1017章 变化 “其实在之前我也询问过漠北三部那几个汗王的意见……”吴成谈笑一般说着:“车臣汗说,只要我大熙点头,他们可以代劳,在草原上恢复当年蒙古的车轮斩,帮咱们将草原好好清理一遍。” “哈!漠北三部对同族下起手来真是一点不留情啊!”梅之焕哈哈笑了几声,摇了摇头:“执政,若是屠杀就能解决问题,这草原和中原之争也不会持续上千年了,汉唐祖辈就该把所有的事办完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大熙来劳心费力?” 吴成点点头表示赞同,屠杀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后世不少人都称赞满清灭族准噶尔部的行为,但准噶尔部灭了,西域就平定了吗?非但没有,清廷还陷入了长期的治安战中,一直持续到清朝灭亡都没有把西域料理清楚。 不仅如此,准部灭族导致的势力真空,让外域势力侵入西域更加顺利,而清廷为平灭准噶尔部和之后长期的治安战让清廷不得不依赖于地方豪强和回教势力的协助来降低治理成本,让渡了大量基层治理的权力,并且加大了对各族百姓的盘剥和压榨以维持军事高压和军需需求,导致西域各族百姓越来越倾向于各种会党和宗教的力量来抱团取暖。 回教在西域的生根传播,便是在清廷灭亡准噶尔部形成势力真空之后飞速发展、进入高潮的,在之前西域百姓的起义和动乱还是世俗的力量占主导,但从此之后,西域的每一场动乱,乃至于陕西、甘肃等地的农民起义,都有宗教势力的深度参与。 清廷的屠刀,到最后亲手为他们埋下了回乱的种子,灭亡准噶尔部不过十几年,西域又爆发出大规模的动乱,往后震撼整个大西北的同治回乱,追根溯源和康雍乾在西域的错误施政不无关系,清廷希望以屠刀解决问题,但动乱和敌人却越杀越多。 “屠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执政,纵览古今,我中原王朝并不是没有将某些部族彻底屠灭的行为……”梅之焕继续说道:“但很快又会有另一波草原上的势力兴起,即便是迁移汉民过去,要不了几代也会变得说胡语、行胡事,不从根本上下手,草原和中原之争,是不会有解决的可能的。” 吴成点点头,微微一笑,问道:“梅老此言,我深以为然,但梅老所说之根本,在于何处呢?” “执政是在考验属下……”梅之焕哈哈笑了一声,也不卖关子:“执政曾经就说过,这天下所有的问题,深挖其根源,归根结底都是经济的问题,这草原之上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两汉之时,汉军攻灭匈奴各部,曾也大量移民于草原之上,然而大多数最后都被迫撤了回来,或者干脆变成了胡人,唐代征服突厥,也曾移民于草原之上,结果也差不多,我大明两百余年,历来就有不少汉民翻越长城逃入草原,北虏的归化城、四子城等城池便大多是汉民修筑,但这些汉民到最后大多也会胡化,何哉?” “因为草原迥异于中原,气候恶劣、降水稀少,在草原之上生活,除非花费大量的精力和钱粮去开发农田和建设水利,否则是无法定居耕种的,必须追逐落雨和丰美的水草而行,只能进行游牧。” “中原王朝管理百姓,第一步便是编户,有了户口,才能征税、征兵、徭役,而百姓们需要朝廷的力量赈灾和保护,有此基础才会形成共同的文化,形成共同的民族。” “但在草原之上,这个基础却完全不一样了,牧民在草原上游牧,朝廷连他们去哪了都不知道,自然无力对他们编户管束,而牧民在草原上遇到危险,也没法求助于朝廷,只能自己拿起武器求生,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迥异于中原,又怎会认同中原的文化、形成共同的民族?” “汉民入草原则胡化,草原之民入汉地则汉化,根源便在此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吴成深以为然,历史上清初之时就曾组织汉民“走西口”出关入蒙八旗,但到了最后都成了“随蒙古”,无一例外全部蒙古化,一直到清末民国时期,有了铁路和一定的工业能力,汉人能够在草原上定居生活,才停止了蒙古化。 “执政说的没错!”这句话梅之焕听过不止一次,自然了解其中的含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大熙若要彻底平定蒙古,就不能忽略了草原上经济基础的变化,更不能忽略对其的引导和改造。” 吴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微笑着看向屋中的地图:“说起来,这件事上咱们也得感谢前明两百余年积累的经验,咱们也算站在前明的肩膀上过河了。” “执政说的没错,前明和蒙古诸部纠缠了两百余年,他们也是在摸索着一套治理草原的办法的…….”梅之焕微笑着点点头,也看向那张地图:“明初之时只知一味用兵,拉一派打一派,或者在草原上设立卫所,试图以卫所屯垦的方式汉化草原诸部,这些举措虽然接连失败,但明廷在此基础之上也算是摸索出了一条道路来。” “一则互市,前明和蒙古诸部的互市通贡与历朝历代还不同,除了商贸往来,还会派遣汉民工匠和官员帮助与明廷关系较好的汗部修筑城池庙宇、传授农耕纺织,比如隆万年间的通贡互市,俺答汗的居城归化城便是明廷派工匠协助修建,至明末时期,与大明通贡互市最为频繁的东蒙古诸部,已由原来单纯的游牧转为半农半牧。” “在此基础上,明廷便顺水推舟,协助乌斯藏的黄教入蒙古,青海的黄教圣地、俺答汗与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会盟之地仰华寺,便是明廷协助修建并赐名的……”梅之焕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跑得了喇嘛跑不了庙,黄教庙宇建起来,游牧之民跑得再远,也得回庙里参拜,加上半农半牧的生活,蒙古的定居之势已渐渐形成了。” “执政可知,如今东虏在蒙古统治最为深入的地方,就是从前和明廷互市通贡联系紧密的察哈尔土默特喀勒沁内喀尔喀鄂尔多斯五个万户,清廷推行的盟旗制,在东蒙古最为顺利,就是因为他们也同样是踩在前明的肩膀上!” 第1018章 治蒙 “如今投奔我大熙的蒙古诸部,咱们掌握最牢靠的乃是漠北三部,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们和我们的联系最为紧密!”吴成赞许的点点头:“还是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确实如此!”梅之焕继续说道:“在属下看来,随着草原和中原两边形势的变化,我大熙是能够在前明的基础上对察哈尔、土默特这些与汉地联系相对紧密的蒙古部族进行强制定居和同化的,彻底将之融入我大熙的体系之中,完成千古未有之壮举!” “明初设立卫所欲统治草原,此策是条好策略,如今东虏的盟旗制,和明初在草原上的卫所制又有什么本质上区别呢?但明初之所以施行不下去,一则是因为人丁问题,北方经历蒙元数十年内斗而人口大减,明廷甚至还要从塞外抓捕胡人入关强制汉化耕种来填补人丁的缺口。” “在那么广阔的草原之中设立定居点,又没有足够的人口去充实这些卫所,导致最后都变成一个个人丁稀少、防御薄弱、孤立的据点,又如何维持得下去?” “所以明廷最后只能选择缩边,退回长城之内被动防守……”梅之焕拨弄了一下桌上的半个粟米饼子,继续说道:“但现在情势不一样了,北方诸省虽然因为苛政、兵乱、饥荒、灾害等因素损失了不少人口,但毕竟有前明两百余年蓄养的底子在,人口情况比元末好上太多太多了,我大熙国初就面临着人多地少的情况,这在历朝历代的开国新朝之中,都是难以想象的事。” “有充足的人丁,就能直接沿袭明初之时对蒙古草原的布置,恢复明初卫所,迁移大量汉民北上,在隆万年间对草原开发的基础上,蒙汉杂居一处、且耕且牧,双方互相通婚融合,联系更为紧密,我大熙自然就能在草原上扎下根来。” “移民之事我早有考虑……”吴成走到地图前,伸手在地图上触摸着:“此番出击草原,要彻底打垮东虏在草原上的统治,之后便是参照如今在云贵等地的移民,组建垦殖团北上移民、逐步恢复明初的卫所并以此为据点继续扩展。” “其中的关键便是河套地区,一则此地水草丰美,而且本也有农耕传统,二则占稳河套,便能拦腰斩断蒙古东西联系,也能分而治之。” “执政考虑的是!”梅之焕也走到了地图前:“除了人丁之外,还有税收问题,我中土不产白银,金银大多都要靠海外输入,金银不足,便只能征收实物,但实物仓储和运输成本很高,因此明廷的税收,大半是存留地方,能够解送朝廷的额度不多,明初之时自然也就无法长期支撑对草原的开发和移民。” “隆万年间之所以和东蒙古诸部的联系迅速紧密起来,和隆庆开海大量白银涌入中土也有关系,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改实物为征银,减少了征收和运输环节的损耗、大大扩大了解运朝廷的税额,朝廷有了更多的资源和国用可以支配,自然也就能加速对草原的投入和渗透开发。” “同时,在互市通贡的过程中,白银也大量流入草原,逐渐替代草原上原本以物易物的形态,草原诸部征税、贸易都需要从互市中流入的白银,自然也就更依赖于大明。” “而我大熙的纸钞比白银更进一步!”吴成微笑着接话道:“白银黄金还有存储囤积的问题,但纸钞不过一张纸而已,囤积起来便毫无作用,而纸钞发行多少、如何使用,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若蒙古诸部习惯了使用纸钞,自然便只能绑在我们的身上。” 大熙的纸钞制度从建立开始本就带有经济战的意图,与残明、与满清、与南洋诸国和海外番商的贸易,都是通过粮食、茶叶、手工业品等商货吸取对方的金银等贵金属货币,然后封存起来退出流通领域,再以纸钞逐步替代这些货币。 控制了货币的流通,也就控制了商业的命脉乃至一国的国政。 当然,前提是大熙的纸钞拥有能够媲美金银这些贵金属货币的金银价值,否则一堆不断贬值的废纸,连大熙自家百姓都不会愿意使用的,而吴成对于一个封建国家的国家信用从来就不抱有什么信心,即便日后大熙成功向近代化国家过渡,恐怕也很难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能忍得住不超发滥发货币。 所以如今大熙的海外贸易中,白银黄金和铜料这些贵金属依旧是重要进口的对象,大熙也在尽量吸纳这些贵金属进行储备,后世一旦纸钞的信用崩塌,好歹还能依靠这些贵金属重建一套新的税收和货币体系,不至于像明末一样因为缺乏白银导致的货币紧缩而天下大乱。 “执政说的没错,可以说我大熙从建国起,就已经打下了日后经略草原的基础!”梅之焕淡淡一笑,再地图上点了点:“一方面,东蒙古的经济形态已经逐渐向着耕牧方向转变,加之黄教的传播,有了定居和划分牧场的基础,我大熙也有了向草原大举移民并长期维持的可能。” “另一方面,我大熙也能够通过贸易的方式将东蒙古诸部捆绑起来,因此在属下看来,彻底融合东蒙古诸部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梅之焕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当然,还得感谢洪台吉,他消灭了林丹汗、打垮了东蒙古诸部的抵抗力量,只要击溃了东虏震慑草原的蒙八旗和镶蓝旗,东蒙古诸部便只能任由我大熙宰割了。” “要统治草原,只用兵不行,但不用兵也是不行的……”吴成轻轻点点头,直起身子:“多尔衮得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应付我大熙、组织兵马弃关内东逃,他不会在山东纠缠太久,必然要速战速决,开春之后估计就会迅速南下了,而蒙八旗和镶蓝旗……很可能会先行裹挟东蒙古诸部东逃辽地,为多尔衮扫清辽地的游击队。” “所以咱们也得速战速决,在他们东逃之前彻底打垮他们,卢象升在辽地才能大展身手,和咱们一起将东虏四面包围起来!” “这段时间我就北上去大同准备北出长城,劳烦梅老再辛苦一阵,随我去给东虏在蒙古的统治致命一击!” 第1019章 割弃 一艘艘鼓满了风帆的战船驶出港口,在港外重新整队,驶入茫茫大海之中,港口中停泊的大小船只也正在做着离港的准备,一队队剪去了发辫的汉人水兵正在列队登船。 “尚可喜的船队,出胶州湾,绕过山东半岛北上,改驻登州府……”在港口旁一座酒楼中悠闲地喝着酒的洪承畴摇晃着杯中的美酒:“尚可喜的水师驻屯青岛,本来是为了对付残明,如今残明都没了,多尔衮又马上要大兵压境,他的水师自然要北上,若是有可能,他的水师可以自登州出海尝试攻击天津、威胁京师,总能分散一些多尔衮的精力和注意力。” 洪承畴将杯中酒饮尽,把酒杯搁在桌上,微笑着冲对面一个官绅模样的人说道:“殷都尉,这理由合情合理吧?我洪承畴作为豪格的谋主,到青岛来督促尚可喜的水师离港北上,也合情合理吧?” “确实合情合理……”殷都尉点了点头,看向窗外远处渐渐隐入海雾之中的战船:“洪先生作为豪格的谋主,若是失踪必然会立刻被豪格和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那些家伙们察觉,若走陆路,有被追上的风险,大运河又被汉军旗他们看管的很严密,没什么空子可以钻。” “只有走海路,洪先生你骗走了尚可喜的水师,寻个好日子趁夜往大海里一飘,除非洪先生你遭了天谴遇上风暴或被东虏的巡逻船撞上,两三日的时间便能到我大熙控制下的海州城了。” “若真是运气那般不好遭了天谴,只能是自认倒霉了!”洪承畴哈哈一笑,朝窗外扫了一眼:“夜长梦多,能尽早走还是尽早走吧,在东虏这里本来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地方。” “军情处已经安排了船只隐藏在灵山岛,洪先生若是想要这两天就走,我等会就派人去联络他们…….”殷都尉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的问道:“洪先生离开的心思这么急切,想来是不看好豪格的下场了,在下倒是有些好奇,洪先生若专心辅佐豪格,他能不能和多尔衮争锋?” “豪格此人嘛,打仗还算是独当一面,但朝堂争斗,他实在太过幼稚了,既不明白自己的优势在何处,也搞不清楚自己该依靠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洪承畴冷笑几声:“我若是一心当汉奸,必然不会选他做主子,没准早就和多尔衮勾搭上,用心辅佐那位睿王爷了,豪格此人……洪台吉那般雄主,一切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都扶不起他,谁还能扶起他?” 殷都尉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道:“那洪先生认为多尔衮和豪格一战会是个什么结果?” “豪格必然骤败!”洪承畴毫不犹豫的判断道:“若从兵力上来看,豪格有十几万汉军能够动用,而多尔衮手里……八旗主力要防御柳条边和京师,他最多抽调两白旗一部、一两万兵马对抗豪格,兵力可谓悬殊。” “但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十余万人马是同心一致支持豪格争夺皇位的吗?恐怕是个个都各怀鬼胎、首鼠两端吧?没准现在就有人悄悄和多尔衮勾搭,两面下注。” “还有下面的将官兵卒,他们攻打残明还有个冲入江南抢掠的心思,和大清开战又是为了什么?多尔衮日后就算要清算,也杀不到他们这些底层兵将身上,可战场争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对他们来说,到哪吃粮不是吃粮?就算把豪格送上皇位,赏也不会赏到他们身上来,又怎会用心卖命呢?” “最关键的还是豪格,他是被汉军的军将们强行架上去的,他自己都没有死战到底的决心,而且他又不是一个有主见、能谋断的人,事到临头若没有人帮他坚定信心,必然会心慌意乱、举止失措!”洪承畴冷笑几声,他在豪格身边混了这么久,这个“主子”的性格,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将为军之胆,豪格自己都没有死战之心,又有谁会真心为他卖命?” “反倒是多尔衮和他的两白旗,上下一心、同心一致,汉军旗战败了,多尔衮也不可能将他们杀个干净,大不了投奔大熙,老老实实改造几年,哪怕是流放海外也能保住条性命,可两白旗若是战败了,他们还有何路可走?没了退路,便只能一往无前了。” “洪先生分析的不错,我给你投个底,咱们总参谋处的推演,和你的分析大差不差……”殷都尉呵呵一笑,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了几分:“另外,直隶局转来京师的情报,多尔衮派宁玩我秘密往山东而来了,随行的还有一名正白旗的甲喇额真,上头猜测,可能是他已经和某一家谈好了条件,所以专门派了个亲信来联络,顺便做人质。” “不出所料,论应变机巧,多尔衮不输洪台吉……”洪承畴轻轻一笑:“所以我得尽快离开了,多尔衮就算放过豪格也绝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了,又太会搅风搅雨了,不杀了我灭口,他心中必然不安。” 殷都尉点点头,又有些好奇的问道:“洪先生,不久之后我大熙就要和多尔衮决战了,洪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还需要我的建议吗?”洪承畴淡淡笑道:“若非要说什么建议的话……我兵之强,天下无敌,将帅同心,步伍整肃,东虏可一战而除,宇内可计日而定,然多尔衮自知非我敌手,已无固志,一旦闻我军至,必焚其宫殿府库,遁而东归,东虏骡马不下三十余万,昼夜兼程可行二三百余里,及我兵抵京,虏已远去,财物悉空,逆恶不得除,又要劳心费力长途追击,亦大可惜也。” 洪承畴轻轻敲着桌子,微笑着说道:“故而在我看来,大熙和东虏决战的关键之点,不在他处,而在关外,在卢建斗的身上,在沈阳!” 第1020章 拆分 “沈阳,多尔衮之所以能弑君上位,是因为满八旗都想要退回关外,他顺应八旗上下的军心民意,才登上了这摄政王的位子……”洪承畴冷笑道:“所以,只要沈阳还在东虏手中,八旗心中就始终残留着一丝割据裂土的幻想,这丝幻想会帮他们撑着一口气,抵抗到底!” “从老奴起兵至今,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八旗中的许多老人都还在世,然后是洪台吉,东虏从一个偏鄙小部到入关争霸的一方强国,这才过去了几年?八旗上下还有许多人记着往日的荣光,这么短的时间内,军心是不会彻底垮掉的。” “除非用现实狠狠给他们一巴掌,而这一巴掌,便是沈阳!”洪承畴微笑着说道:“若是卢建斗能攻陷沈阳、掐灭东虏东归的幻想,让八旗上下发现,连一群游击队都能断绝他们的后路,他们定然会迷茫、会胆怯、会混乱、会不知所措,这时候,便是东虏最为虚弱的时候!” “用兵之道嘛,无非就是尽量削弱敌人、增强自己,在汉民无数的直隶与军心混乱的东虏决战,总好过在东虏经营了数十年的沈阳、与军心坚定、抵抗激烈的东虏决战!”洪承畴又冷笑了几声,凝眉继续分析道:“沈阳若复,执政需立刻起兵,关外卢建斗以稳守为上,其余三面则围攻而来,执政当遣派精锐疾行而前、倍道疾驰、突袭京师,不要给多尔衮留下收拾军心的时间!” “彼时,多尔衮也只能立行决断,无非留和走两条路,若其坐据京城以拒我,京师广博,只需围城便可得全功,伐之最易,若其弃城而走,则即行追剿,东虏军心不稳,更兼有大量财货老弱,大队而行必然缓慢,以多尔衮的性格,必然会自领精锐和青壮、抛下老弱财货先逃,寄希望于用那些老弱财货勾住执政兵马,以争取逃命时间。” “卢建斗手中精锐兵马想来是不多的,若多尔衮不顾一切强行突围,他必然拦不住,多尔衮钻进白山黑水之间,要清剿他又会废不少功夫,因此执政万万要约束军纪,计道里、限时日,只盯着多尔衮追杀便是……” 洪承畴忽然顿了顿,看着认认真真听他分析的殷都尉,苦笑着摆了摆手:“呵呵,一时兴起,竟然显摆起来了,执政恐怕早就将一切都盘算清楚了,否则为何偏要在利于蒙八旗和镶蓝旗马队作战的草原上击垮他们?恐怕就是为了帮卢建斗创造攻打沈阳的有利条件吧?至于大熙的军中纪律,就更不需要我去提醒了。” “洪先生日后也是我大熙的一员了,自然可以畅所欲言,你的意见对大熙有利,执政自然会采纳的……”殷都尉微笑着安抚了几句,又略带钦佩的说道:“洪先生当真是栋梁之才,你刚刚这番分析,与军机处的作战计划和参谋总处的推演极为相近。” “有什么样的资源和兵力打什么样的仗,战场争锋,能做的选择和布置其实并不多……”洪承畴微笑着回了一句,语气又有些落寞:“但一个人嘛,太有才干了也不是好事…….殷都尉,可否透露几句,大熙准备把我安排到哪去?” “此事本也没有瞒着洪先生的道理……”殷都尉坦率的说道:“北边已经快马急递传来消息,执政准备让洪先生去云南,朝廷准备设置一个‘掌缅甸诸事务衙门’,暂时设在昆明,如今兴城侯艾奇正在清剿入寇云南的缅军,之后这衙门可能会牵到缅北去。” “执政他们……终究还是不放心我和李自成啊!”洪承畴毫不意外的笑了笑,点了点头:“缅北诸族混杂,掸族、克钦、佤族各有各的习俗、各有各家头目,缅甸以军威威慑各族,实际上在缅北的统治和根基是很薄弱的,这般纷繁复杂的局面,正是我洪承畴搅风搅雨的好地方,执政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殷都尉有些惊讶,赶忙问道:“洪先生似乎没有管理过西南之事吧?怎会对缅甸的情况这般熟悉?” “这段时间恶补了一阵而已,大熙的几个对手,东虏自然是执政亲自看照,西唐不会让我去管,献部太弱,没必要单设一官对付,四川一地足以应付……”洪承畴微笑着分析道:“只有缅甸,执政估计是想要一场灭国之战,彻底拆了这个南洋强国,一则震慑南洋诸国、展现大熙武威,二也剪除了西南的威胁、消除了卧榻之侧的大国。” “但执政在兵事上一贯谨慎,不会浪费将士性命和资源强打乱打,反倒把本来可以拉拢合作的力量推到敌人怀里去抱团,必然是要尽力在最终的大战前削弱缅甸的力量,最好将缅甸内部搅得一团乱,大熙最后动兵之时,缅甸已是不堪一击了,就像如今的东虏一般……”洪承畴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论搅风搅雨,我洪承畴还是有些经验和自信的,执政将我派去云南对付缅甸的决策,自然就不难猜!” “洪先生确实聪明绝顶……”殷都尉更加钦佩的笑了笑,提起酒壶为洪承畴倒了杯酒:“洪先生,这缅甸也是南洋的一方强国,兵马也有数十万人,又有逃遁缅甸的前明土司和沐家残党相助,恐怕不好对付。” “缅甸和东虏其实很类似,都是以一族凌驾于诸族之上,缅族依靠武力压迫诸族,和东虏八旗贵胄何其相似?所以他们和东虏一般,除了少数缅族贵族,其他各族哪有和我大熙死战的心思?恐怕更愿意将刀枪对准那些压迫他们的缅族兵将!”洪承畴微笑着分析道:“所以对付缅甸其实很简单,将那些部族拉拢过来、发动起来,缅甸自然就四分五裂了。” “至于那些前明土司和沐家残党,他们是鼓动缅甸与我大熙交战最为积极的,但也是最不重要的,对付他们甚至不需要我大熙动手,只要给予缅甸一定的打击,缅甸被迫乞和之时,自然会拿他们的人头当见面礼!” “洪先生所言甚是,执政的意思呢,诸族混杂,就总会出乱子,缅甸那里呢,一个族一个国,永享和平,挺好的!”殷都尉举起酒杯,笑道:“在下就在此助洪先生马到功成!” 第1021章 两面 京师的夜黑得深沉,夜空之中见不到一丁点的星光,月亮也被浓云遮蔽,即便举着火把,也只感觉四面八方一片漆黑。 但京师南面的丰台县外,却被照耀得如同正午白昼,一队队举着火把的部队长龙一般汇入丰台县外的大营之中,不少人都是彻夜赶路,人马都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入了大营一解散,便随意的寻找挡风的地方倒头就睡。 营内大帐同样是灯火通明,身着一身淡白色棉甲的多尔衮立在一张巨幅地图前,身旁一名正白旗的固山额真正在地图上指点着:“据探马汇报,武乡贼的兵马云集山西大同镇,长城内外营帐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武乡贼根本没有封锁我军侦查的意图,放任我探马查探其营地。” “他们就是要炫耀军威,试图在战前就吓住蒙古诸部和蒙八旗……”多尔衮淡淡的评了一句,大熙军的探马技战术和骑术上比不上满八旗和蒙八旗那些从小长在马背上、经验丰富的老探马,但他们装备精良,差距也没有大到不可弥补的地步,大熙军完全有能力驱赶清军的探马、屏蔽清军的耳目侦查。 “继续说吧…….”多尔衮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还有些什么事?” “郑亲王派人来报说,陕西贺人龙部已出榆林,会和漠北三部扫荡河套地区…….”那名固山额真继续说道:“鄂尔多斯部无法抵挡,已经向察哈尔迁徙逃遁而来,武乡贼没有追击,沿路也没有阻挡。” “武乡贼在集结兵力,咱们同样在集结兵力,东蒙古诸部和蒙八旗、镶蓝旗都汇集在察哈尔,武乡贼是故意让鄂尔多斯部逃往察哈尔的!”一旁的多铎接话道:“十四哥,鄂尔多斯部连自家草场牧地都丢弃不要也要东逃,恐怕是吓破胆了,他们到了察哈尔,必然会影响济尔哈朗大军士气。” 多尔衮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抬抬手示意那名固山额真继续,那固山额真说道:“武乡贼将俘虏的鄂尔多斯部部众和贵族都放还了,据他们所说,武乡贼带着他们参观了大同等地,军粮堆积如山、火器兵甲恍若无穷无尽,而且武乡贼骡马不少,漫山遍野,不仅有雄健的军马,还有许多云南来的滇马和各种驮运物资的骡马,有人粗粗点算,仅他们所见之骡马,恐怕就不下十万有余。” “还是在攻心!武乡贼那位无牙帅,最擅长的便是这攻心之法!”多尔衮冷哼几声,眉间却凝成一团,大熙在国内大办马政的消息他也清楚,大熙占领云南,又有漠北三部相助,骡马数量必然会越来越多的,虽然骑兵质量恐怕还比不上清军和东蒙古诸部,但只要数量足够多,济尔哈朗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济尔哈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名固山额真犹豫了一阵,继续说道:“郑亲王派来的人还询问睿王爷,要不要放弃蒙古直接东撤。” “还不是放弃蒙古东撤的时候!”多尔衮摇了摇头:“咱们要东撤,不能一窝蜂抛下一切就走,乱成一团,必然会被武乡贼追上,即便安全东撤回沈阳,也是物资尽失、兵疲将乏的下场,到时候饿也会把自己饿死了。” “要东撤,就先要将安排好后卫、层层阻截追兵,调整防务这需要时间,而且直隶、山东那么多旗庄、京师那么多府库要清理打包,还有八旗的老弱家眷,要安排他们有序撤离出关也需要时间。” “若是郑亲王不管不顾先撤了,京师侧门大开,武乡贼直接破长城关口突袭京师怎么办?我们就只能抛下一切了,东撤便成了东溃,郑亲王就算清理了辽地的武乡贼游击队,还有何用?” “所以还要请郑亲王在草原上周旋坚持一阵,等咱们安排妥当,他再裹挟蒙古诸部东撤,有我八旗主力和数十万旗人这么大的目标吸引武乡贼的注意力,他定然能摆脱追兵返回沈阳的。” 多尔衮盯着那张地图,有些话没说出口,万一情况有变、形势严峻,大清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这直隶、山东等地抄掠而来的财富,京师的积蓄物资,还有这数十万旗人,乃至大清的顺治小皇帝,也是掩护他多尔衮逃走的诱饵。 抛下他们吸引大熙军的注意力,只带着精锐、青壮走在,只要能摆脱大熙军的追击逃入辽地白山黑水之间,甚至继续往北逃去西伯利亚,大清是注定灭亡,但他多尔衮至少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但这些计划自然不能对外人所言,哪怕是身旁的多铎,也不能透露半分,多尔衮理了理思绪,转到另一张地图前:“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消灭豪格,豪格一心想北上夺位,不消灭他,我们就不可能安然布置撤离,而且武乡贼打着四面包围的心思,不剪除羽翼不会威胁京师,可豪格,必然直驱京师而来,如今他对咱们的威胁才是最大的!” “吴三桂所部如今已驻屯在德州,另祖可法部驻屯在武城,李国翰部驻屯在乐陵,吴学礼部驻屯临清,张应祥驻屯丘县,金声桓驻屯曹州,摆出了一副六路大军大举进犯直隶的架势!”多铎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冷笑道:“豪格兵多,自然可以大摆声势,若不是他还得留着兵马防卫济南和应对武乡贼,恐怕早把十余万大军都压在咱们正面了!” “豪格也是战场宿将,岂不知集中兵力的道理?他不在前线,反倒躲在济南,而且还分出六路兵马、互不统属,如此取死之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控制不了手下的兵将!”多尔衮冷笑几声:“十余万大军,各有各的心思,不过一盘散沙而已,我们兵马虽少,但上下同心一致,只要击破一部然后直扑济南捕杀豪格,这帮汉军自然就会不战自溃了。” 多铎正要说话,一名戈什哈忽然跑来,在多尔衮耳边说了几句,多尔衮哈哈一笑:“山东传来消息,洪承畴失踪了,宁完我那边也许会有个大好的结果,咱们立刻整兵南下,准备突袭济南!” 第1022章 疯言 济南内城之中,有一座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内城范围、毗邻济南“七十二泉”之一的珍珠泉、金碧辉煌的王府,此处原是大明德藩的王府,大明国难之时,朱慈烺在勇卫营的护卫下南逃至济南,被左良玉所阻,便暂居于德王府之中。 之后马士英北上迎驾,与左良玉一起带着朱慈烺往南京登基,德王朱由枢见左部兵无战心,料济南必然无法抵御清军,便干脆也带着一家老小弃藩南逃,又担心残明小朝廷追究其弃藩之责,便干脆一口气跑到了福建厦门,躲到郑家的势力范围中。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豪格领军攻略山东,左部脆败、一溃千里,豪格便将这德王府据为己有,只是豪格更喜爱兖州的鲁王府,加之他在山东主要应对残明,兖州离淮扬更近,豪格大多数时间都在兖州城,很少来济南,自然也很少居住在这德王府中。 如今豪格“黄袍加身”,被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推举”为大清的“皇帝”,时刻准备大举北上,济南城便成了豪格的行在,这座德王府则成了豪格的行宫。 但豪格这个“皇帝”却时常都不见人影,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就是一个站台的傀儡而已,整日里躲在德王府后院与从山东各地和左良玉那抢来的美妾舞姬鬼混,军务政事统统交给了佟盛年、洪承畴等人,莫说上朝理政了,就连会见官僚重臣都懒得。 但今日他再不想见也不能不见了,佟盛年领头,领着在济南的一众汉军都统和汉臣强行闯进后院之中,来“参拜皇帝”。 “洪承畴还没找到?”豪格毫无坐像的斜躺在一张软椅上,身边一名娇艳的女子弹琴的动作戛然而止,正是豪格之前突袭扬州左部之时从左良玉府邸上抢来的名妓陈圆圆,陈圆圆见佟盛年等人闯进来,起身就要退下,却被豪格一把拽住,强行扯进了怀里上下其手。 “要不你们去江南找一找?洪承畴没准已经在江南等着武乡贼给他的任书了呢?”豪格没心没肺的笑着,头都懒得抬起来,只顾着逗弄怀里面红耳赤的陈圆圆:“或者去京师找找?多尔衮那边应该也不会亏待了洪承畴这个才干卓绝的‘国之栋梁’吧?” 跪在地上的一众都统汉臣都是尴尬无比,佟盛年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陈圆圆,语气有些无奈:“皇上,洪承畴叛变逃跑恐怕已成事实,但无论他逃往何方,此贼对我军情势和山东的情况了如指掌、深知我内情,若不早做准备,恐怕日后......” “做什么准备?”豪格打断了佟盛年的话,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若要做什么准备,佟图赖你一个人决定便是,往日里不都是这样行事的吗?来找本王作甚?” 佟盛年沉默一阵,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说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毕竟是咱们的皇帝、咱们的主子,这山东和大清的大小事,自然都得皇上拿主意,奴才怎敢僭越?” “现在想起本王来了?就算本王认同你,又有什么准备好做的呢?洪承畴何等人物?咱们若是有半分胜算,他还会冒险逃跑?”豪格又一次打断了佟盛年的话,呵呵笑道:“佟图赖,你刚刚说洪承畴的一家老小也跟着失踪了,这说明他是蓄谋已久了,你们也和我一样,被他洪承畴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豪格忽然仰头放肆大笑起来,笑声在花园里回荡,惊得周围树木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朝空中逃去,那些跪在地上的都统汉臣们全都无言以对,只能深深把头埋下,藏好滚烫泛红的脸皮。 豪格又狂笑了一阵,扭头看向佟盛年:“佟图赖,说实话,本王至今都没想通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洪承畴一起干,你们这些人,有皇玛法时期就投奔咱们的,有求荣华富贵的,有走投无路的,天南海北、各有所求,怎么也不像会团结一致的样子。” 佟盛年沉默了一阵,幽幽叹了口气:“皇上,洪承畴是武乡贼的人,我等阿附于他,不过是求一个未来的平安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呵呵,皇阿玛平定之战看似和武乡贼打了个平手,但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完败啊,人心信心,统统都败了进去!”豪格叹了口气,脸上又露出浓浓的嘲讽神色:“如今看来,襄阳那边显然没准备给你们留什么后路啊,哈哈哈!想想也是,这天下哪个朝廷不恨叛徒?你们这帮铁杆汉奸,哪来的资本让武乡贼对你们网开一面?” 花园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好一阵,佟盛年才长叹一声,抬起头直视豪格:“皇上,无论如何,如今咱们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皇上黄袍加身,多尔衮难道就会对您网开一面吗?往日的账可以日后再追究,但眼前的威胁不解决,过不了多久,皇上恐怕再也没法搂着歌姬在此逍遥度日了!” 豪格眯了眯眼,将怀里的陈圆圆推开:“佟图赖倒是说了一些良心话,如今这般局势,你可有什么计划?” “皇上有些话说的没错,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洪承畴在时,他是谋主,还能团结众人,但他这一跑......奴才也不过是个都统而已,八旗八个都统,汉军旗那么多总兵将官,地位上和奴才没有差距,奴才又怎么使唤得动他们?”佟盛年膝行两步,朝豪格行了一礼:“还请皇上出面主持大局,咱们有了主心骨,各部才能共同对敌!” 豪格正要说话,就在此时,一名太监忽然跑了过来,先向佟盛年行礼,在佟盛年眼神暗示下,又赶忙向豪格行了大礼:“皇上,大事不好了,德州那边传来消息,吴三桂准备领军叛乱,将德州献给多尔衮!” “吴三桂叛变?”佟盛年大吃一惊:“他亲爹和全家都在济南呢,他若叛变,岂不是将全家置于刀锋之下?” “吴三桂这厮,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他卖了宁远之时,他的亲爹也在京师,他可曾顾忌一点?”豪格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得了,吴三桂有没有叛变,带上吴襄和吴三桂一家老小,咱们领军往德州走一趟便知!“ 第1023章 策反 马车停了下来,宁完我缓缓睁开了眼,马车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吵闹声,随后便是清晰的拳肉碰撞之声和惨叫声,坐在马车正位上的固山额真眉间一皱,摸向腰间的短刀,宁完我却摆了摆手拦住他,扭头向车内服侍的下人问道:“消息传出去了吗?” “回大人,奴才早已安排了不少人去济南传扬消息…….”那名下人毕恭毕敬的回道:“此时豪格他们应该已经知晓那谣言了。” “不是谣言……”宁完我淡淡一笑,与那固山额真对视了一眼:“马上就不会是谣言了!” 话音刚落,马车帘幕忽然被掀开,一名顶盔贯甲、面容凶神恶煞,如同恶鬼一般的吴三桂所部将领恶狠狠的朝马车里看了一眼,连礼都不行,闪开半个身子:“某奉怀顺王之令,恭迎两位大人!” 声如洪钟、毫无客气谦卑的意思,反倒隐隐藏着一丝威胁,宁完我身边的固山额真面上涌出一股怒色,宁完我却毫不在意的哈哈一笑,起身钻出马车,却见马车的车夫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上,鼻子嘴巴还在淌着鲜血,而护卫他们南下的几名扮成家奴的骑兵,都被缴了武器,鼻青脸肿的跪在地上,脖子上都架着雪亮的钢刀。 马车正对着德州城外大营的门口,两侧都是身材壮硕、面容凶狠、顶盔贯甲的吴三桂所部甲兵,跟着宁完我一起钻出马车的固山额真见状面色大变,一把握住腰间短刀就要拔,宁完我却伸手按住他,呵呵一笑,面不改色的朝营中走去。 那固山额真瞥了眼周围的兵将,热血上头的头脑也清醒了一些,略带不甘的松开握着刀把的手,用眼神安抚了一下那些跪在地上蠢蠢欲动的护卫们,赶忙紧跟在宁完我身后,向着大营走去。 一路来到了大营正中的大帐前,领路的将领进帐通报,却迟迟没有出来,帐外护卫的甲兵都恶狠狠的盯着宁完我和那固山额真,每个人都紧紧抓着手里的武器、全身紧绷、杀气四溢,仿佛只需一声令下,就会立刻将他们格杀当场。 那固山额真渐渐等得焦躁不安,双眼不停的在周围如同包围一般的甲兵身上打着转,一只手又摸上了腰间的短刀,偶尔瞥向宁完我,却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知怎的也稍稍安定了一些,凑上前去低声问道:“宁学士,这吴三桂把咱们领来,却又迟迟不见咱们,是何居心?” “大人安心,吴三桂端着架子,反倒是件好事!”宁完我微微一笑,安抚道:“大人只需安心等待便是,等会入帐,一切交涉言语,皆交给奴才便是。” 那固山额真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退到一旁老老实实站着,又等了老长一阵,直到小腿酸痛无比,帐中才走出一名将领来,将帐帘一掀:“王爷让你们进去说话!” 语气中隐隐藏着一丝杀气,宁完我却露出满面笑容,大步流星的闯入帐中,那固山额真也赶忙跟上去,只见帐中也是一片肃杀的气氛,两侧的吴部将领统统着甲持刃,一个个眼中泛着凶狠之色,唯有吴三桂穿着一件棉袍,盘腿坐在一张虎皮椅上,脸上是一丝看不出意味的浅笑,显得轻松而舒适。 宁完我扫了眼四周的场景,忽然哈哈大笑两声,朝吴三桂行了一礼:“下官初来德州,怀顺王便为下官准备了这么盛大的阅兵之礼,让下官清楚看到将士们的雄健骁锐,下官受宠若惊。” 吴三桂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坐直了一些:“宁学士这番话说的有趣,宁学士就这么有自信,本王不会取你们的项上人头?” “怀顺王若要杀我等,在下官来山东之后,又为何要派亲信私下与下官接触?今日又为何要面见我等?”宁完我微微一笑,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将官:“先是大明辽东铁骑,然后是汉军旗的正红旗,吴部的兵将在前明、在大清都是排得上好的精锐,但和我八旗精锐相比,终究差了一截。” “怀顺王,下官也不瞒您,睿王爷手里弄动用的兵马也不多,不过一万五千余人而已,但都是各旗抽调的精锐,即便不能平定豪格之乱,但消灭怀顺王您,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围的将官怒骂起来,吴三桂眯了眯眼,摆摆手压下乱吠的众将,冷笑道:“宁学士,你是在威胁本王?” “下官只是希望王爷不要走上绝路而已!”宁完我淡淡一笑:“王爷心里其实也很清楚此战结果如何,洪承畴作为推动豪格反乱的谋主,如今都抛下你们逃跑了,王爷不正是得知了洪承畴失踪的消息,才会找我们来见面谈判的吗?谈判是为了什么,难道王爷只是为了解闷吗?” 吴三桂沉默着,有些魂游天外,宁完我咧嘴一笑,继续说道:“下官不知道洪承畴给王爷许诺了什么,让王爷上了他的贼船,但如今洪承畴这么一逃了之,无论之前许诺了什么,显然他都不准备兑现了。” 吴三桂皱了皱眉,冷声问道:“睿王爷那边,又能给本王什么承诺呢?” “一条性命,一个出路…..”宁完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王爷也别嫌少,您实在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下官坦白件事,来德州的路上,下官便已经让人去济南大造声势、散播谣言,说您投诚了睿王爷。” 吴三桂浑身一紧,强行挤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等拙劣的离间之计,没人会信的!” “若洪承畴还在,这离间计骗不了他,可他不在了……怀顺王您先叛大明、又叛先帝,实在和忠心耿耿搭不上边啊!”宁完我哈哈大笑起来:“豪格黄袍加身,王爷您在其中可积极的很,您觉得他对您会有几分信任?” 吴三桂咬了咬牙,正在这时,一名将领急匆匆奔进营中送上一封书信,吴三桂只看了信封上的题字,拆都懒得拆便扔在一旁,苦笑道:“是父亲送来的信,想来是豪格让他写来质问的…….若是洪承畴,他连这封信都不会送来,豪格对本王,确实毫无信任!” 宁完我满眼都是笑意:“王爷,如今您已无路可走了,也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第1024章 破家 多尔衮跃马登上一个小山丘,山丘附近的一个小村庄燃起了熊熊大火,将四周照耀得明亮无比,骑着高头大马的八旗甲兵正将村中的乡民和地主都驱赶到山丘下,两门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们,一群炮手正按部就班的填充着弹药。 “武乡贼的游击队越来越猖狂了,咱们大军过境,他们竟然都敢咬上一口!”多铎冷哼一声,扫了一眼那些哭哭啼啼的乡民和地主,凝眉问道:“但是.....十四哥,那些袭击咱们后卫的武乡贼应该和这些村民没什么关系,若是他们暗中支持的,恐怕早就被武乡贼的游击队安排着躲起来了,哪里还会傻乎乎的在村子里呆着?这些乡绅村民想来也是些心向咱们大清的......” “我知道......”多尔衮点点头,双目之中满是冷漠:“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还得等着通州那边的消息,武乡贼的游击队又活动频繁,下面的将士们时不时遭到骚扰袭击,心中憋着一口气,得让他们发泄出来才行,反正咱们日后也要退出关内了,这些尼堪是忠是奸,与我们也无关了。” 多铎一阵默然,又扫了一眼那些村民乡绅,正要出口劝说,多尔衮却摆了摆手,问道:“豪格的兵马到哪里了?” 多铎无奈,只能顺着多尔衮的问题答道:“据报,豪格的兵马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了平原县,离德州已是咫尺之遥,豪格应当是得知了咱们南下的消息,所以进军的速度才突然提速,直逼德州而去。” “豪格到底还是战场宿将,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试图抢在我们前头将德州这个不安稳的缺口堵上......”多尔衮微微一笑:“但我们逼向德州,就是为了诱使豪格兵逼德州,如今豪格还算是按照咱们的计划在走,等他和吴三桂一打起来,我们就有全胜的机会了!” 多铎皱了皱眉:“十四哥,吴三桂真能投奔咱们?这厮家眷父母都在豪格手上,他真能完全不顾自家家眷?” “听说豪格身边有个美艳的歌姬,叫陈圆圆,是当初马士英献给左良玉,豪格又从扬州夺回来的,据说吴三桂对这歌姬神移心荡,只是碍于豪格而不敢夺要......”多尔衮答非所问,反倒笑吟吟的说起八卦来了:“老十五,你说若是吴三桂索要,豪格能把那陈圆圆让给他吗?” 多铎不知多尔衮为何在这般正经的场合突然说起这种桃色八卦,一时愣在原地,见多尔衮看来,才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不会的,吴三桂喜爱那陈圆圆的事,连咱们都知道了,他豪格会不知道?但他可有过相让的意思?”多尔衮哂笑两声:“而且那陈圆圆是什么时候得到豪格特别的宠爱的呢?正是豪格僭越称帝之后!豪格把陈圆圆留在身边,恐怕也存着恶心吴三桂的心思,又怎么会把她让给吴三桂?” “老十五,你看懂其中的门道了吗?豪格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其中展现的一清二楚,贪婪、狭隘、愚蠢!别人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没关系,吴三桂是必然能看出其中门道的!”多尔衮冷笑一声:“豪格与吴三桂他们如今是抱团取暖,但他们能报到什么时候去?日后又如何相处?” “豪格连个歌姬都不愿意让给吴三桂,日后还能给他什么富贵荣华?豪格要对付吴三桂,却只能拿个歌姬来恶心他,如此无能,还能有什么成就?一个无足轻重的歌姬豪格都要拿来做文章,豪格万一得了势,会找出多少整治吴三桂性命的方法?其他都可以不考虑,吴三桂难道能不为自己的人头考虑?” “若是先帝,遇到这种事情,毫不犹豫便会将那陈圆圆送到吴三桂府上,还得大吹大擂、大肆封赏!”多尔衮笑着指了指自己:“我也会如此行事,所以吴三桂能放开宁远城投奔先帝,所以今时今日他也必然会倒向咱们这边,因为我们能给他的,绝不单单只是一个歌姬而已!” “呵!吴三桂这种满心都是利益计较的,永远都只会考虑自己,至于他的妻儿老小、父母家眷,和他自己的性命和荣华富贵相比,算得了什么?” “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是一头糨糊,还得是十四哥您才盘算得清楚......”多铎明白了过来,哈哈一笑:“既然如此,咱们这两日就该南下去德州了吧?豪格不会在平原县停留太久的,吴三桂只要展露一丝抗拒的态度,豪格恐怕立马就会纵兵疾行抢攻德州。” “不要着急,我们还可以等几天,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多尔衮摇了摇头,村外的一名八旗将领用满语怒喝几声,不一会儿,那两门火炮一齐轰鸣,喷涌的炮子卷起一阵血雾,而隆隆的炮声则盖住了多尔衮的声音:“而且.....我们不去德州!” 与此同时,平原县城内也是烟火冲天,豪格立在城门楼子上,一脸冷漠的看着一队队冲入城内洗劫的兵将,听着满城的哀嚎和惊呼,自言自语着:“一座小小平原县,远远不够这数万大军抢的,半饥不饱的时候,便是最为贪婪的时候,为了喂饱自己的胃口,他们什么都敢做!” 豪格向德州方向瞥了一眼,转身问道:“派去送信的人回来了吗?吴三桂还没有回应?” 一旁的佟盛年摇了摇头,豪格一脸毫不意外的表情,转身冲一旁瑟瑟发抖的吴襄冷笑道:“辽国公,你那不孝子看来是不准备管你的死活了,既然如此,本王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吴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咚咚作响:“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皇上留臣一条贱命,臣到了通州城下,必然能劝降吴三桂,臣.....” 豪格却摆了摆手,两名戈什哈走上来将吴襄押住,拿粗绳套在他脖子上,再把绳尾绑在城垛上,将他直接从城墙上丢了下去,吴襄脖颈骨骼被扯断的清脆响声,连豪格都听得清楚,吴襄吊在城墙上,如破布一般转动着。 “吴三桂一家,一个不留,人头都带上,之后给吴三桂送去......”豪格叹了口气:“待弟兄们抢完了就整军出发,尽早送吴三桂和他的家眷团聚!” 第1025章 三姓 德州城上,战鼓声次第响起,吴三桂匆匆登上城墙,一边换着盔甲,一边极目向远处眺望,远处的天际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组成的军阵如同一堵钢铁之墙一般向着德州缓缓逼近而来,在他们之后,则是人马汹汹如同洪流的步队,旌旗铺满了原野,无边无际。 “睿亲王的兵马到哪里了?”吴三桂脸色难看至极,回头询问了一句,身边的将官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人敢说话,但他们的态度已经给了吴三桂答案。 吴三桂咬了咬牙,面色更为难看,他把守德州,自然不可能只守着一座孤城,外围也依托村寨布置了不少据点用来迟滞豪格大军和充作警戒的哨站,这些据点从昨日开始就逐步被豪格的大军清除,豪格没有对吴三桂留手的意思,外围据点烧了个干净,无论兵卒百姓,只要抗拒大军的,统统都割了脑袋。 吴三桂被断了后路,只能派人去向多尔衮求援,但如今豪格的先锋都赶到了德州城下,多尔衮的兵马却依旧毫无音讯。 从豪格和皇太极闹翻以后,他手下的兵马就再也得不到战马和骡马的补充,汉军旗中不少骑兵兵将都只能转行当起了披甲步兵,缺乏骡马导致许多辎重物资也只能依靠人力驮运,机动性自然受到很大的影响。 而多尔衮不同,他手下的兵马挑选的都是各旗的精锐,个个都是一人三马、弓马娴熟的甲骑,多尔衮来的比豪格很合理,但到如今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摆明了多尔衮是故意不来德州。 吴三桂眉间紧皱,扭头看向一旁的宁完我,他脸上非但见不到一丝紧张的神色,嘴角反倒挂着一丝微笑,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远处的军阵:“看旗号,是汉军正白旗的石廷柱的兵马?军阵看着倒是煊赫严整。” “外表看着算是光鲜,其实能战的精兵也就几千人而已,石廷柱所部在历次战斗中损失不算多,战力还算完整,所以豪格才会委派他充作先锋!”吴三桂冷声接话道:“但他军中新兵也不少,若是睿王爷在此,可以轻易击破他。” 宁完我听出了吴三桂话语中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王爷,睿王爷用兵如神,大清国内谁人能比,您又何必忧心呢?想来睿王爷自有打算,您守住德州这个缺口,便是大功一件,不用费心去揣度。” “什么打算?”吴三桂冷笑几声,扭头看向远处缓缓逼近的军阵:“恐怕是想要本王和豪格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吧?睿王爷想摘桃子,就不怕桃树直接给豪格踹倒了?” “还是那句话,睿王爷定然自有打算,王爷不必去揣摩,只用心把守德州便是!”宁完我淡淡一笑,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显得有些不客气:“王爷,就算睿王爷要坐看您和豪格鹬蚌相争又如何?您还有别的选择吗?再说了,上山落草都得纳投名状呢,您要投诚睿王爷,总得有些付出不是?” 吴三桂无言以对,就在此时,却见远处的军阵中奔出一匹快马,马上骑手怀中夹着一个幼小的孩童身影,一路冲到德州城的外壕之外,那骑手将那孩童扔下,又扔下一个布袋,调转马头奔了回去。 不一会儿,几名吴三桂所部兵卒翻过外壕将那孩童和布袋都收拾回来,在城门口等着将领惊呼一声,一把将那孩童抱过、扯着布袋急匆匆跑上城墙,声音颤抖着向吴三桂禀告道:“王爷……是世子殿下!” “熊儿!”吴三桂惊呼一声,赶忙冲上前去将那孩童接过,却见他脸色雪白、双眼紧闭、皮肤滚烫,手脚都被砍断,赤身裸体的身上也是鲜血淋漓,各处伤口还在不停滴着血,不一会儿便在地上形成一道血池。 “伤口上都涂了马粪,救不活了……”一名将领检查了一下,看着泪如涌泉的吴三桂,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还有那布袋,里头全都是人头…….” 不用说,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头是谁的首级,都偷眼瞧着吴三桂,吴三桂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一边流着泪,一边捏着衣摆去抹那孩童身上的鲜血,鲜血抹尽,却发现那孩童的背上还刻着不少赤红的字。 “皇上圣旨,只诛首恶、余者不论,放下武器投诚者一概无罪,有擒杀吴三桂者,赐封为王……”一名将领眯着眼将孩童背上的字念了出来:“凡死硬到底、抗拒天兵者,全族之下场,与吴贼全族同!” 城墙上顿时陷入寂静之中,有些将领眼珠子开始滴溜溜乱转起来,吴三桂止住哭声,猛然站了起来:“豪格贼厮!还妄想以大言惑众!他灭本王全族,本王与其誓不两立!来人!点算兵马、选拔锋锐,出城反击!” 说着,吴三桂深深瞥了一眼一旁看热闹一般的宁完我,大步向着城下走去,吴三桂所部的将领基本都是和他一起从辽东拼杀出来的边军,早习惯了吴三桂的指挥,即便心存犹疑,也赶忙跟上吴三桂的脚步,还有许多吴襄的旧部,得知吴襄被豪格所杀,更是积极万分的簇拥着吴三桂下城。 一路来到城下,各部将领散去准备军队,一名老将凑到吴三桂身边,低声提醒道:“王爷,石廷柱这时候将世子和老爷他们送来,而且还如此丧心病狂的凌虐世子,目的就是要激您出兵啊,城外的石廷柱恐怕早有准备,若此时出城反击,恐怕……还请王爷稍稍息怒……” “主不可因怒而兴兵,这道理本王清楚!”吴三桂语气中还带着怒意,双眼之中却冷静的可怕:“你放心,本王很冷静,非常冷静,正因如此,本王才知道这一仗非打不可、这一场非败不可!多尔衮能坐看本王和豪格两败俱伤,但他绝不能坐看我被豪格灭了,否则山东那么多军头都统,谁还敢投奔他多尔衮?” “所以我一定要败,而且还要败得合情合理,让多尔衮也挑不出毛病来,豪格杀我全家,便是一个上好的理由!” 第1026章 按兵 豪格领军抵达德州城下时已经入夜,石廷柱的先锋大营中的篝火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将整个营地照得通亮,豪格不由得皱了皱眉,如今不是以前冷兵器的时代,夜间把整个营地都照得通亮,既能让兵卒壮胆,也能防备敌军夜袭。 如今火炮运用得越来越频繁,战争的形态自然也在改变,夜间举火和通敌没什么区别,简直是帮着敌人指引目标,若是城内守军大胆一些,悄悄从城头吊下一些火炮和炮手来轰击敌营,没准只需几发炮弹,便能击溃一支大军。 石廷柱早在寨门处等待,跪拜行礼毕,久久没听见豪格让他起身的声音,不由的抬起头来,却见豪格眉间紧皱,在马上眺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德州城,石廷柱暗暗一笑,说道:“皇上安心,早间吴三桂出城反扑,奴才依计与之在城下大战一场,将之击退,吴三桂所部损失不小,就算有夜袭之心,恐怕也没有那么多可供驱使的精兵了。” 石廷柱顿了顿,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奴才只是没想到吴三桂会亲自杀出来,没有任何试探,直接就倾巢杀出了,若非奴才早有准备,又阵前断臂、用火箭和火炮轰击和我军交缠在一起的辽东铁骑,恐怕奴才已经被吴三桂击垮了。” 豪格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自己用吴襄等人的人头和吴三桂儿子做激将法,本来也只是为了乱其军心而已,从来没想过吴三桂会大举冲杀出来,一直到接报之前,豪格都认为吴三桂最多也不过是派出一小部分精锐出城走个过场而已。 坐看敌军围城却无动于衷,连与敌军前锋作战的胆子都没有,军心必然不稳,自己一家都被人杀了,却依旧困坐城中毫无反应,底下的将官兵卒,又如何能相信主帅有坚守和取胜之心?无论如何,吴三桂都只能派兵出城和石廷柱打上一场。 但吴三桂也算得上是当世名将,自己的激将法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石廷柱在城外有埋伏,他也不可能猜不到,如此倾巢而出,就算击破了石廷柱又有何用?自己领主力赶到德州,依旧还能将城围死,而守军一仗就战死上千精锐,德州的防务,必然大受影响。 “要么,吴三桂就是疯了,要么,他这一场仗就是故意要败的!”豪格冷哼一声,朝堂党争他确实很幼稚,战场争锋也缺乏应对突发情况时的机变,用兵打仗,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但他毕竟有领军这么多年的经验,面对着“熟悉”的敌人,他也算是个合格的将领,猜透了吴三桂的计划:“这一仗是打给多尔衮看的,哼!多尔衮想坐看咱们和吴三桂两败俱伤,吴三桂却不想遂了多尔衮的意,把自己手里的兵马都拼光了!” 对于吴三桂这种军头来说,兵马便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关键,有兵就有筹码、没了兵马便成了没牙的老虎,豪格在这方面吃过大亏,自然对这个道理一清二楚。 “也好,在宁远没有试过吴三桂守城的本事,今日就好好试一试!”豪格抖擞精神,策马直奔石廷柱的大帐而去,身旁的将官都紧随其后入了营寨。 入了大帐,豪格随意的扫了眼帐中地图,回身对将官说道:“多尔衮不会坐视吴三桂被我军消灭的,吴三桂此战一败、损兵折将,防御德州艰难,多尔衮必然会立即引兵南下,留给我们攻城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豪格又扭头扫了一眼地图,身子站的笔直,仿佛如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一般:“传令全军,各部休整两个时辰,趁夜攻城,不要给吴三桂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先登德州者,封赐为王!” 德州城往北百余里,乃是直隶河间府沧州县,位于运河东岸,无论车船走马,至德州都不过一日左右的时间,多尔衮所领的八旗精锐人人皆携三马,若南下奔赴德州,可谓快若迅雷、旦夕可至。 但多尔衮却一直屯兵在此,始终不南下,坐看豪格大军抵达德州、吴三桂与之交战不利,到如今豪格大军将德州四面围死,多尔衮却依旧按兵不动。 吴三桂自城下战败之后,便不停派人往沧州求援,一日之间连着派了三四个亲信将领前往沧州,如今夜已深沉,又有一名吴部将领飞马而来,见了多尔衮便跪倒在地哭求道:“睿王爷!豪格趁夜挥兵进攻,我军早间反击之时伤亡惨重,尚未恢复,一时无法抵挡,德州危急,急求睿王爷出手救援啊!” “豪格竟然趁夜进攻,这是不准备给吴三桂喘息之机……”多尔衮的身子陷在虎皮椅中动也没动,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还没到真正危急的时候,你先下去休息吧,吴三桂还挺的住,咱们再等一阵子。” 那名吴部将领还要再说话,几名戈什哈走上前来,强行将他拽出帐去,一旁的多铎有些疑惑的问道:“十四哥,你怎么知道德州城的情况?” 多尔衮只是微微一笑,扫了一眼被拖出帐外的那名吴部将领,冲多铎问道:“老十五,你觉得吴三桂会与德州同殉吗?” “他那种人,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又怎会把性命丢在这小小的德州城里?”多铎毫不犹豫的下了判断:“德州外城紧邻大运河,豪格兵马虽多,但有大运河在,他也没法将德州围死,否则这些将领是怎么跑出来的?若战事不利,吴三桂必然扔下德州,从大运河北遁!” 多铎猛然间反应了过来:“对啊,吴三桂能跑,他手下的官将兵马也能从大运河逃命啊,若德州危急,必然有大批逃卒难民自大运河北逃,如今大运河上北逃的船只不多,说明德州的情况还算稳定。” “若是外城失陷、守军后路被截断,大运河上也该一艘船都没有,如今还有船只北逃,说明豪格连德州外城都没啃下来。” “正是此理!”多尔衮微笑着点点头:“等着便是,什么时候大运河上涌来大批难民溃兵,或者吴三桂亲自来求援,便是我们南下的时候!” 第1027章 态度 隆隆的炮声震荡得运河都波涛汹涌了起来,每一次炮鸣,都有十余发沉重的实心铁弹砸在德州的城墙上,几段城墙的包砖已经全数坠落,里面的夯土也在红夷重炮的摧残下垮塌大半。 吴三桂已经转移至内城的雁塔上,豪格正集中红夷重炮轰击德州南面和东面城墙,他自然不会呆在城墙上找死,在雁塔塔顶能够俯瞰大半个德州城,吴三桂边将自己的指挥所设在塔顶,让亲兵骑马传递消息。 德州是座重镇,乃是运河沿路四大漕运码头之一,也是沟通京师和济南的水陆要冲、九省入京水路、旱路均需经由德州,因此明代对德州城的修缮一直很重视,在山东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城要镇。 但这座洪武九年建设的城池,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城墙扛不住红夷大炮的持续轰击,也经受不住自家重炮的后座力,这让守军只能被动挨打,豪格的炮队大胆的将重炮推到城墙上中型火炮的射程外近距离的狂轰滥炸,而城墙上的炮手看着一步之遥的敌军炮队,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跺脚。 除了炮轰之外,豪格也派出了大批的人马对德州城展开三面围攻,豪格洗劫了平原,又派兵去四处搜寻捕拿村民百姓,手里炮灰充足,又清楚时间紧迫,他没有浪费时间去挖掘延绵的战壕,而是不停的驱赶着一波波的炮灰杀来,如潮水一般扑击着德州的防线,拽倒土墙、踏平陷阱和地雷、填埋壕沟,用人命铺出一条条坦途大道,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德州城。 与此同时,豪格还派出一批人马渡过大运河前往西岸,围攻吴三桂所部在西岸依托慈氏寺建起的堡寨工事,试图抢占运河西岸,用火炮封锁大运河、断绝城内守军的退路。 开战之后几个时辰过去,豪格的兵马已经摸到了外城城墙之下,身着号衣、连一件防身盾牌都没有的新编绿营人人都手持弓箭、各式各样的火门铳和一桶桶的火箭,向着外城城墙上泼洒着雨点一般的箭矢和暴风一般的铳子。 他们无需射中什么目标,只要将箭囊里的羽箭和身上携带的弹丸朝城墙上射出去便算完成任务,用一场“瓢泼大雨”压制着城墙上的守军,城墙上用来防箭的悬户和草棚都无法抵挡这遮天蔽日的箭雨,在城墙上活动的守军,只能顶着一面面长牌大盾行走,几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豪格的步卒也趁机冲了上来,当头的都是只穿着简陋皮甲甚至没有披甲的炮灰,扛着一张张竹梯和木梯,在箭雨的掩护下逼近城墙,将它们搭在城墙上,混在炮灰中督战的甲兵和低级军官,将一个个炮灰步卒拽到身前,用刀子逼着他们蚁附攻城。 吴三桂没法责备自己的兵将不卖命,即便有豪格灭族的威胁,那些跟随吴三桂从辽东一路来到山东、历经百战的辽镇旧部依旧冒着生命危险顶着炮火和箭雨在城上游走着,将一个个试图爬上城墙的炮灰步卒赶下城去,或者拼命督促着城墙上的民壮和普通兵卒奋力还击。 城墙上不时喷涌出滚滚浓烟,炮弹和箭矢同样如暴雨一般落在城下的豪哥兵卒之中,特别是那些聚集在一张张长梯下等待扑城的炮灰步卒,守军将一捆捆绑在一起的震天雷从城墙上扔下去,又泼下一桶桶烧得滚烫的金汁,城下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督战的甲兵和军官都在抱头鼠窜,那些炮灰步卒自然也一哄而散。 守军再给这些搭在城墙上的木梯、竹梯泼上火油,用火把点燃,将这一张张木梯竹梯燃成一道道醒目的火炬,有熊熊烈焰的阻隔和保护,这些垛口短期内便不用再费太多心思去看管。 城墙上的攻防拉锯还在持续,吴三桂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豪格显然很清楚德州的重要性和时间的紧迫,从一开始就将这场攻城战拉进白热化之中,从夜至晨、又从晨至午一刻不停,不断驱赶着炮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德州城。 而豪格的精锐甲兵还没有正式出动,只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伤亡几十人便退下去继续换炮灰攻城,他的每一次纵兵狂攻,都是在消耗着城内守军的兵力和物资,用人肉耗干德州城的弹药和精兵。 吴三桂手里也留着力,相持攻防的战斗比的就是谁手里的预备队能够坚持到最后,但吴三桂很清楚,他手里的精锐必然会率先被消耗干净,到那时,便是城破身死的时候。 “城墙塌了!城墙塌了!”一名将领指着远处大声呼喊着,将吴三桂从思考中扯了回来,吴三桂抬头看去,正见远处滚起一道冲天的浓烟,轰隆隆的声响震天动地,南面的一段城墙轰然垮塌,城墙上的守军都在惊慌失措的逃跑,而城外的敌军欢呼声,连吴三桂的位置都听得清楚。 吴三桂咬咬牙,令旗一挥,雁塔下一支整装待发的骑兵飞速向那里奔驰而去,吴三桂看着他们飞驰的身影,却感觉心中压着一块大石一般憋着一口气,狠狠捶了捶胸口。 “怀顺王手里还有多少精锐?”宁完我的声音响了起来:“恐怕要不了多久,又会有好几处城墙坍塌了吧?不知王爷还有多少精兵去填?豪格手里的精锐甲骑,还没正式参与攻城呢!” 吴三桂默然一阵,回身深深看了宁完我一眼:“宁学士,你也不必在这冷嘲热讽了,本王派去沧州求援的弟兄,如今一个没回来,睿王爷也一直按兵不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真要坐看本王在德州全军覆没吗?” 宁完我笑了笑,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说道:“王爷,许多时候,态度比许诺更重要,派去再多的人,也只能是虚无缥缈的许诺,只有您自己,才能表明您的态度!” 吴三桂皱了皱眉,反驳道:“我若是北上沧州,城内缺了主心骨,德州万一被豪格攻陷,怎么办?” “王爷,您手下数万兵马,这么多将帅,总有能替您分担的弟兄,来往沧州不过一两日的日程,马快船快,一日间就能往返,王爷手下难道连个坚持一两日的将帅都找不到?”宁完我呵呵笑道:“王爷还是早做决定吧,豪格围攻西岸堡寨甚急,大运河随时都会被切断,时间不多了哦!” 第1028章 绕行 一艘快船靠向码头,吴三桂登上甲板,朝沧州城遥望一眼,只见得沧州附近营帐漫布,一队队铁甲具装的骑兵沿着运河巡视着,吴三桂不由得冷哼一声,却也只能无奈下船,来到漕运码头上。 一名多尔衮的戈什哈早在码头上等着他,瞥了他一眼,身后几名甲兵押上来一个从德州逃跑的吴部将领,确认了吴三桂的身份,那戈什哈什么都没说,转身向沧州城内策马而去,吴三桂心中暗怒,明知这是多尔衮在给他下马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翻上一旁的战马,跟着那名戈什哈入城。 径直来到沧州县衙,穿着一身亮白棉甲、系着明黄玉带、全副武装的多尔衮高坐在县老爷的椅子上,手指在案桌上轻轻敲着,见到吴三桂,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吴三桂打量着四周,大堂中只有多尔衮和一个服侍的奴仆,那戈什哈向多尔衮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大堂之中除了多尔衮腰间配着长短宝刀,再没有一人手持兵器。 但吴三桂却感觉到一股无比的压力和冷肃的杀气,悄悄咽了口口水,拜倒在地:“奴才吴三桂叩拜摄政睿王爷!” “怀顺王说笑了……”多尔衮淡淡的笑着,仿佛聊天一般:“你也是大清的王爷,和本王平起平坐,本王哪敢让你做奴才!” “回摄政睿王爷的话,奴才始终是奴才,这点永远不会变!”吴三桂将额头抵在地板上,声音却中气十足,让堂中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奴才从未想过要背叛大清、背叛王爷,以前协助豪格,不过是配合洪承畴逼反豪格之策而已!” 吴三桂抬起头来,直视着多尔衮:“睿王爷,若不是豪格造乱,即便是以睿王爷您这么精明神武的盖世英主,要登上这个摄政王的位子,恐怕还需要几年的布局谋划吧?到那时候,武乡贼和我大清差距也来越大,到时候还有没有大清都两说了,奴才阿附豪格,也只是为了夺取!” 多尔衮皱了皱眉,讪笑道:“好个怀顺王,当真是心思缜密,不过你刚刚那番话,是在威胁本王吗?” “奴才不敢!”吴三桂又将头磕在地上,一副恭敬的模样:“睿王爷今日独自见奴才,奴才知道睿王爷的意思,有些事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便是,到死也不敢说出口!” “你还是在威胁本王!”多尔衮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不过拿先帝的事威胁本王,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了,武乡贼在这上面做的文章已经很多了,小说戏曲都编了出来,先帝是如何崩逝的,乱七八糟的谣言从来就没少过,本王何曾管过?多你一个弄嘴的,又能如何?” 吴三桂身子微微发抖,多尔衮一脸轻松的笑着,继续说道:“清者自清,本王不惧那些谣言,自然不会被它拿捏,怀顺王,你还是三思为好。” 吴三桂好一阵没有说话,暗暗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摘了纱帽搁在地上,又拖了上身的衣物,裸露着半个身子,随即一头磕在地上,额头撞出血来:“奴才是摄政睿王爷的奴才,睿王爷要怎么处置奴才,奴才都无话可说,只能受着!” “这样才像话!”多尔衮眼中淡漠的寒光微微收敛了一些,教训道:“人生在世,关键便是摆正了自己的位子,否则,早晚有一天会有杀生之祸,吴三桂,你少年英杰,一贯聪明,需知从古至今聪明过头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谢摄政睿王爷教诲!”吴三桂表现得恭敬无比,声音发着颤:“奴才在睿王爷面前,就是个蠢人,睿王爷要驱使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多尔衮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起来吧,你既然来求本王,说明德州的战事已经很是严峻,拖不得了,本王立刻调集大军,统兵南下!” 吴三桂长出一口气,赶忙爬起来,换了衣物盔甲,弯着腰跟在多尔衮身后一起出了县衙,上马往城外大营而去,大营之中已是号角连连、鼓声阵阵,一支支铁甲骑兵正在营外列成整齐的阵形,旌旗招展,威武不凡。 吴三桂皱了皱眉,却暗中松了口气,清军集结的速度如此之快,很明显是在他下船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集结整列,多尔衮还在县衙中陪他演了那场戏,显然是要拿他大做文章,给豪格手下那些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汉将汉官看了。 能拿来做文章,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至少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 多尔衮纵马来到军阵前,随意扫了一眼,正在检阅各阵的多铎迎了上来,瞥了吴三桂一眼:“十四哥,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立刻起兵东进。” “起兵东进?”吴三桂有些惊讶,赶忙问道:“睿王爷,豫王爷,大军难道不顺着运河直接南下,突袭德州的豪格大军吗?” “你若是奋力和豪格作战,拼个两败俱伤,本王自然会领军直接南下,可你连豪格的先锋都没打破……”多尔衮看向吴三桂,见他满脸尴尬的低下头去,呵呵笑道:“本王在沧州停了这么久,豪格他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他主力未损,又养精蓄锐,此时南下直驱德州,和他硬碰硬、啃骨头,本王手里只有一万五千余人,还真不一定啃的下来。” “就算击败之,豪格也会留有余力,他若退回济南据守,我军这么点人,要攻打济南那么一座重镇名城,也不容易!”多尔衮冷笑几声:“所以我们不去德州,德州之战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我们就趁机绕道而行,插进豪格的后方,断绝他往济南的后路。” 吴三桂皱了皱眉,张嘴想要提醒几句,多尔衮已猜到他想说些什么,马鞭一扬:“怀顺王,我会拨五百摆牙喇给你去德州守御,你要打出上万人的气势来,只要你能守住德州两三日,豪格必不战自溃!” 第1029章 马踏 德州外城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外城城墙坍塌了数处,豪格手下的汉军兵马从这些缺口中如潮水一般的涌入,城内的守军和百姓慌乱的向着内城涌去,内城城门却紧紧关闭着,城墙上射下泼雨一般的箭矢和铳弹砸进人堆之中,火炮的轰鸣更是一刻不停,在街道上炸出一条条血路。 豪格的精锐甲兵已经压了上去,他们人人手持弓箭,驱赶着百姓和溃兵涌向内城,用他们的性命消耗着内城守军的弹药,一队队甲兵正拆卸搬运着城内的房屋、门板和家具,制作成一个个简易的挡箭车,更多的则扛着长梯,只等挡箭车制作完毕,便在它们的掩护下攻城。 德州内城的城墙比外城还要脆弱,德州建城于洪武九年,随着时代的发展,原本的城池渐渐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居住,只能在城外新建城池,新城城墙基本修建于明中期,而老城城墙还有不少是洪武年间的老墙,缺乏维护、摇摇欲坠。 豪格的甲兵对内城城墙的破坏确实没耗费什么力气,挡箭车推到城墙下,一队队甲兵将长梯架上城头,驱赶着炮灰和百姓顺着长梯攀城吸引守军注意力,城下的甲兵则躲在挡箭车中,用短斧和铁锹挖掘着城墙脚根。 还未等城外的炮队将红夷重炮转移入城,数丈的城墙便轰隆垮塌了下来,腾起的烟雾将周围的所有人和物都笼罩其中,垮塌的夯土形成一个广阔而平缓的斜坡,巨大的缺口如同被踹开的房门,敞开在所有人的面前。 豪格所部的甲兵一齐欢呼了起来,他们争先恐后的顺着缓坡向缺口中涌去,一名将领一马当先,一边手脚并用的往缺口处冲着,一边高声大喊着:“皇上圣旨!先登者封王!城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随你们夺掠!” 那些汉军旗的甲兵人人眼中都泛着饿狼一般的绿光,奋力的向上爬着,他们每个人都十分笃信城内的守军定然会被内城城墙的垮塌吓破了胆,这将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彻底失去抵抗的意志。 那名将领也是如此,一路爬到残余城墙的顶端,正直起身子兴奋的想要狂啸一声,忽然却如被捏住嗓子的大鹅一般,惊讶的盯着城内,正要大喊出声,一发羽箭飞射而来,瞬间将他射翻在地。 浓烟散去,只见正对着垮塌的城墙的街面上,奔来一支全身裹甲的雄健骑兵,他们马术超群,在略显狭窄的街道上奔驰依旧马速不减、阵形严整,一边奔驰一边放箭,射出羽箭却如长了眼睛一般又准又毒,每一个爬上顶端的汉军旗甲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射翻在地,即便他们身着重甲,那些羽箭也转往盔甲的连接和薄弱处钻,若反应不及,便难免被射伤翻倒。 从城墙缺口上顺着缓坡滚下来的甲兵越来越多,正在攀爬的汉军旗甲兵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从兴奋中清醒了过来,赶忙停住脚步,将领们吆喝吼骂着,试图在缓坡上组成阵形,最前方的甲兵寻找着较为平缓的地方落脚,紧紧抓着武器的把手。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城墙缺口处还残余着的烟尘似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搅动,紧接着,数十匹雄健的战马踏着碎石浮土冲上顶端,又直冲而下,马上骑兵皆身着白亮的棉甲,连脸上都覆盖着恶鬼一般的铁面具,挥舞着骨朵和手锤,纵马极速冲向汉军旗的甲兵。 正在攀爬缺口的汉军旗甲兵都以为内城唾手可得,人人都想要抢先登之功,阵形乱成一团,毫无抵抗的便被那些骑兵撞入阵中,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惨叫声接连不断,那些骑兵挥舞着骨朵和狼牙棒乱砸乱打,这些专门用来破甲的兵器所过之处皆是甲残肉伤、鲜血横飞。 缺口处的汉军旗甲兵被撞翻踏倒无数,余下的慌忙滚倒在地躲避着,缓坡下的汉军旗甲兵还没反应过来,也被那些骑兵抢入阵中,又是一次血肉飞溅,不少甲兵扔下武器奔逃起来,与此同时内城城墙上的战鼓也急促的响了起来,城墙缺口涌出大批大批的吴部兵马,跟在那些如破阵锋锐一般的骑兵身后,对汉军旗展开了大规模的反击。 豪格急匆匆策马来到敞开的南门前,无数惊慌失措的炮灰正蜂拥着从城门中逃出城来,里面还夹杂着不少汉军旗的甲兵,城外刚刚赶到的一支汉军旗兵马正组成人墙,用乱射的弓箭和雪亮的长矛阻拦溃逃的兵马和百姓。 豪格双目冷如冰霜,面色沉郁的可怕,他是听闻内城城墙垮塌,才准备入城靠近指挥、彻底扫清城内的吴部残兵的,没想到刚到外城的城门口,攻城的甲兵和炮灰就溃败回来了。 “皇上!”负责指挥攻城的石廷柱策马奔了过来,语气万分急促:“是满八旗的甲骑,都是精锐的摆牙喇,他们从内城里突然杀出来,我军毫无防备,一时立脚不住,吴三桂所部趁机发起反击,这才击溃了我军攻城部队。” “我说呢,吴三桂之前出城浪战就损失了不少精骑,这几日攻城他们也死伤不少,哪来的那么多精骑反扑?”一旁的佟盛年说道:“满八旗的摆牙喇……想来是咱们攻陷西岸、封锁运河之前悄悄潜入城中的,吴三桂一直把他们藏着,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突然杀出来,挫败我军的进攻、也给内城守军鼓鼓气。” “佟都统说的对!”石廷柱点点头:“这些满八旗的兵必然不多,摆牙喇本就稀少,而且咱们盯着运河一直盯得很紧,若是大举增援,我们又怎会毫无察觉?只要继续纵兵强攻,等这些摆牙喇打垮了,城内守军的战心也就垮了!” 豪格却浑身一震,脑中如电光石火闪过:“不对,多尔衮要的是咱们在德州城下两败俱伤,又何必派兵来协助吴三桂守城?若要派兵,一些摆牙喇能起什么作用?糟了!” 第1030章 迷梦 城门缓缓打开,城内的官将都穿着素白的衣衫,捧着印信走了出来,多尔衮身边一名戈什哈策马上前,将印信接过,为首的一名新编绿营的将领跪倒在地,用颤抖的声音高喊着:“奴才张应祥,苦等摄政睿王爷多时!” “奴才潜伏敌营、忍辱负重,日夜期盼睿王爷能来山东带领我等拨乱反正,如今终于是等到了!奴才将这齐河城完整交到王爷手中,求王爷准许奴才继续效力左右。” 多尔衮身边的多铎噗嗤一笑,身子朝多尔衮侧了侧,压着声音说道:“十四哥,这厮最后一句话才是真心话,不仅想让咱们饶他一命,还想要咱们继续给他荣华富贵呢。” “张应祥,当初在左良玉手下是员猛将,听说扬州之战时也身先士卒、作战极为悍勇,否则佟盛年和豪格也不会让他镇守齐河这般紧要的地方了……”多尔衮微笑着评价着,张应祥似乎是见多尔衮没有回应,悄悄抬头偷眼瞧了一眼,见多尔衮微笑着看着他,赶忙又垂下头去。 “只是豪格这个主君都没有拼死一战的信心,何况是他手下的这些将官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再勇敢的将领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时,也会变得贪生怕死的。”多尔衮策马向前,直接越过了跪在地上的张应祥,张应祥身子慢慢软了下去,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但肩膀却一耸一耸,似乎是在暗暗哭泣着。 多尔衮缓缓经过张应祥身后一个个跪倒在地的将领官员,所有人都将头老老实实磕在地上,没有一人敢有一丝异动,多尔衮一路行进到城门口,忽然勒住战马,回头扫了一圈这些将领官员:“他日武乡贼杀来,我大清......又会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贪生怕死呢?” 多尔衮垂下了头,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就和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只能尽量不去想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大熙,只要一想到它,全身就如同压着几座大山一般,几乎要将他给压垮,如今的他终于是体会到了皇太极的滋味。 重重喘了两口气,多尔衮正要继续往城内而去,多铎却忽然赶了过来:“十四哥,探马来消息了,济南那边派了兵马过来,不过人不多,几千人而已,德州方向,豪格也派了人往这边而来,兵马大概两三万人。” “齐河位置紧要,他们必然会派人来救的.......”多尔衮抛开心中的杂念,恢复了之前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表情:“豪格竟然没有亲自来,恐怕是以为齐河还在他们手里,想在德州再努把力吧。” 齐河与济南隔黄河相望,海河支流大清河绕城而过,河上一桥飞架,贯通南北,乃是建造于嘉靖二十七年、被誉为“通衢咽喉”的大清桥,占据齐河城、控制大清桥,便能威胁济南,也能截断豪格后路,以齐河城据点往北扫荡,多尔衮还能依靠自己的骑兵优势彻底斩断豪格的补给。 豪格、佟盛年、石廷柱.......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宿将,又怎会意识不到齐河的重要性?自然会派兵来援救,但多尔衮心中默默猜测,豪格他们也许反倒松了口气,毕竟他们在齐河安排了重兵把守,如今又得知了自己具体的位置,不用如瞎子一般时刻担心着自己的大军会出现在何处。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齐河守军竟然不战而降,他们一路往齐河而来,便是一路往陷阱里撞来。 “先击溃济南方向那支援军扫清后方,注意不要让溃兵往北逃遁,把探马都撒出去,遮蔽掉汉军旗的耳目,我要让他们直到城下,才发现齐河已被我军夺占!”多尔衮挥舞着马鞭,豪气干云:“多铎,你点选三千人绕道济阳,迂回至敌军后方,待我军开战之时,你从后杀出两面夹击,敌见我军速取齐河,又惊骇于你的奇兵,必然大溃!” “打崩这一路援军,咱们就能安然封锁豪格的后方,此战......必然大获全胜!” 德州城下,又一波进攻被击败,缺口处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一名浑身浴血的将领在尸堆后冒了个头,瞥了一眼溃败的兵卒,又消失不见,随即一面吴字大旗招摇的竖在了尸堆之上,仿佛是在讽刺着那些慌不择路逃命的兵卒将官。 豪格在南门城门楼子上看着远处崩溃的兵阵,幽幽叹了口气,钻进了城门楼子,拔出腰间的宝刀,用绸布轻轻擦拭着:“这把刀.....还是皇阿玛当初赐给我的,我......悔不该听信洪承畴那厮的蛊惑啊!” 正懊悔之间,石廷柱和佟盛年裹着飓风一般冲了进来,佟盛年跑得有些气喘吁吁:“皇上,不好了!多尔衮占领了齐河,巴颜所部中了多尔衮的埋伏,全军大溃,巴颜都战没阵中了!” “齐河城留有重兵,怎会......”豪格也有些惊诧,猛然间又反应了过来:“哦!张应祥投降了是吧?” “皇上,如今不是追究的时候了!”石廷柱急得满头大汗:“若是让多尔衮封锁了咱们的退路,军心必然动摇,要不了两三日就会全军崩溃了!请皇上挂帅亲征,领军夺回齐河再说。” “夺回齐河,还有意义吗?”豪格苦笑几声:“齐河沦陷,不止咱们会得到消息,金声桓、李国翰、祖可法他们同样会得到消息,咱们出济南就向他们发了圣旨,他们可有一人响应?都在等着咱们和多尔衮分出胜负呢!” “如今多尔衮占据齐河,胜负已经明朗了,他们现在恐怕都憋着坏,准备上来咬上咱们一口呢!”豪格挥了挥手:“散了吧,都散了吧,以多尔衮的能力,就算咱们夺回齐河也赢不了这场仗的.......” “皇上......”石廷柱和佟盛年还要再劝,豪格却忽然勃然大怒:“本王不是皇上!本王从来就没想要当皇上!都是你们逼的!滚!都滚!” 说着,豪格忽然挥刀乱砍,石廷柱和佟盛年只能先躲了出去,豪格全身颤抖着,将宝刀横在脖子上,一咬牙,用力拖了一下。 脖颈上浮出一道血痕,滚热的鲜血从中涌出,豪格泪流满面,手中宝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脖子上划破的伤口,跪倒在地痛哭起来:“疼啊......好疼......还是......投降算了。” 第1031章 弊海 多尔衮在心中盘算了一下,他和豪格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当年豪格领军出京攻略山东,何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雄健威武,谁看了不会赞一句英雄豪杰? 如今再见,豪格却再没有了以前那般威风勇健的模样,赤裸着上身趴在地上,身子肉眼可见的微微发着抖,脖子上浅浅的伤痕让多尔衮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滑稽。 豪格投降了,这次没人逼迫他,直接手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去齐河城,向多尔衮投降,多尔衮一开始还不敢相信,以为这是豪格的诱敌之计,没有理会,结果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豪格一边领军南下向齐河城而来,一边不停的给多尔衮写投降信,投降之心似乎极为坚决。 但多尔衮还是十分谨慎,先派了一个甲喇过去试探,没想到豪格见了那支甲喇,毫不犹豫的放下武器投降,数万大军齐卸甲,被一千多人的甲喇押在禹城外,连一个逃跑或反抗之人都没有。 等多尔衮领军赶到禹城,豪格便领着石廷柱、佟盛年等人裸衣出降,到此时多尔衮才敢确定,豪格没有奸计、没有意外,确确实实是真的投降了。 多尔衮跳下马来,迈步走到豪格身前,豪格浑身一抖,却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多尔衮扫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抬脚踩在他的头上,豪格浑身微微的发着抖,却连一丝异议都没有,老老实实的让多尔衮踩着他的脑袋。 “八哥英睿之主,一世英明,怎么生出你这般无能愚蠢的儿子来!”多尔衮感慨着,语气中竟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若真让你当了大清的皇帝,大清......便再也没有未来了!” 多尔衮心海忽然翻腾起来,脑海中止不住的想着“如今的大清难道就还有未来吗?”踩着豪格的脚不自觉的用了用力,豪格有些吃痛,闷哼了一声,却依旧老老实实的趴着,不敢有半分的动作。 多尔衮长叹一声,收回脚,让戈什哈将豪格押下去,又安抚了一阵佟盛年和石廷柱等汉将,承诺只要他们用心效忠,就对他们不予追究,让他们暂且自领本部,只是派了一些满八旗的精锐充当他们的“护卫”,用以监视。 等众人渐渐散去,多铎凑了上来问道:“十四哥,豪格那家伙要怎么处置?我看他已经丧胆,没有再造乱的胆子了,再说了,他当初也是被洪承畴那厮蛊惑的,如今又主动投降,毕竟是咱们的亲侄儿,还是押去关外圈禁算了吧?” “反贼就是反贼,豪格不管当初是被蛊惑,还是自己野心使然,他造了反,就走上了死路!”多尔衮的语气十分冷漠,没有一丝感情存在其中:“豪格必须要杀,他造反称帝,若是不杀,朝廷威信何在?日后若有人野心勃勃想要造乱,没准也会拿他做文章,还是永绝后患的好!” “当然啦,现在也不是杀他的时候!”多尔衮话锋一转:“如今山东还有不少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态度不定,现在要以招抚他们为主,豪格毕竟是主动投降,若是就这么把他杀了,那些汉将汉官心中必然会犯嘀咕的。” “咱们暂且留着豪格,好吃好喝的养着,让那些汉将汉官好好看看,我们连豪格这等造反的逆贼都能容下,又怎会容不下他们这些胁从的汉军汉将呢?豪格暂且圈禁着吧,他现在还有用处,日后使用完了,也不过一杯毒酒的事。” 多铎沉默了一阵,点点头,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强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十四哥,说个有趣的事,曲阜的孔家派了人来,说是要给你画一幅画像,送进孔庙里供奉起来,就摆在孔老夫子的旁边。” “孔家,一贯最会见风使舵,你去招待便是,客客气气的,但画像就没必要了,咱们之后得将山东的官绅豪门都抄掠一遍,孔庙没准都得抢干净了,没必要浪费时间去画像......”多尔衮露出一脸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衍圣公一家......若是招抚了尚可喜,就能走登辽海道将他们送去关外了,免得他们日后再帮武乡贼画像!” 话音刚落,一名探马飞马而来,急匆匆的向多尔衮禀告道:“睿王爷,豫王爷,登州急报,武乡贼的船队袭夺青岛,祖可法所部急求增援!” 一艘艘战船穿透薄薄的海雾,环绕在青岛外海,领头的旗舰上一面赤红的旗帜在海风的吹拂下展开到了极致,金黄的“熙光炽阳”辉反射着阳光,如正午烈阳一般夺目耀眼。 远处的青岛城上战鼓隆隆作响城外的炮台竖起一面面大旗,无数身影在慌乱的跑动着,一匹匹快马从青岛城内奔出,向着四方飞驰而去。 旗舰上,李明忠正用望远镜远远观察着青岛的情况,忽然长长出了口气,朝着陆地方向大喊一声:“山东!登莱!爷爷回来了!” 陆上的清军自然听不到听不到他的呼喊,旗舰上的战鼓金钟次第响起,带动一艘艘的战船上的战鼓有节奏的擂响,震动得大海都波涛汹涌起来,一艘艘战船跟随着鼓点改换着阵型,在广阔的大海上拉成一道长长的海上长城,一面缓缓向青岛迫近,一面斜转船体,待进入射程,船侧的排炮,就能正好面朝青岛方向。 李明忠深吸口气,六艘高达六十余丈的仿西式大盖伦船,二十一艘大福船和广船,以及上百艘鸟船、海沧船、沙船等各式大小战船,这是大熙广东水师的主力,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弊海而来。 广东水师比不上南洋水师,南洋水师是大熙对外扩张的锋刃,而广东水师只是一个以备万一的备份和训练基地而已,新造的战船大多补充给了南洋水师,广东水师的战船大多是淘汰的老式战船,就连水手和兵将,也多半是新兵。 “但对付东虏已经足够了!”李明忠自信满满的挥动令旗:“传令各船齐射,告诉东虏,咱们来了!” 第1032章 火力 青岛是座小城,也是座新城,原本只是个归属于即墨县下的小渔村,万历六年时任即墨县令许挺上疏朝廷请开海禁,之后明廷准许在即墨县沿海的金家口、女姑口和青岛村三地开放海运,青岛由此建港,并日渐繁荣。 至明末规划三方平辽策,登莱地区成为辽东重要的后勤基地,青岛位置优良、地扼南北海上交通要冲,处胶州湾外、黄海之滨,南物北运不必入胶州湾便能直去登莱,青岛便渐渐超过金家口和女姑口,发展成即墨地区重要的海港市镇。 后满清占据山东,满清的水师出海南下侵袭残明的上海等地,需要一个驻屯的港口,尚可喜便选中了青岛作为军港,在此大兴土木,沿海建设了不少炮台水寨,让青岛成了登莱南面最主要的海港之一。 青岛由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来,本身并没有城墙,尚可喜只在城内建设了一个兵堡,用作囤积物资和军队居住之地,青岛的防御主要依靠城外沿着海岸线建设的炮台和停泊战船的水寨码头,大熙船队的火力打击,瞄准了这些地方。 领头的六艘仿西式大盖伦船首先调整位置,侧面正对陆地,侧身三层炮窗全部扯开了挡水防潮的挡板,百余门沉重的重炮伸出炮窗,黑洞洞的炮口直直的瞄着陆地上的清军炮台。 陆地上的清军乱逃乱窜的身影清晰可见,炮台上的火炮也扯开了炮衣,搬运炮弹和火药的民夫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少人顾不得清军军官的鞭子和刀枪,抱头鼠窜的乱逃起来。 哨声响,鼓声响,金钟响,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隆隆响起,喷涌的硝烟瞬间在海面上形成一道浓雾,上百发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跃大海,砸进陆地之上,一时间海边到处是树木折断、土石飞溅。 海上波浪翻涌,战船起伏不定,广东水师的水手炮手不少还是初上战场的新手,平日虽然训练严格,但到了实战环境中难免会有错漏,炮弹射失不少,砸在软绵绵的滩涂之上成了废铁。 但只要有炮弹砸进沿岸的炮台之中,便会激起一片片血雾,不少炮台经过加固的护墙连第一轮炮击都没挺过去,哗啦啦倒塌出无数的缺口,炮台中的清军不管是官还是将,纷纷争先恐后的扔下火炮仓皇逃命。 陆地上出现了一排旗帜和兵马,李明忠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猜测他们都是从即墨城赶来的清军驻军,但他们似乎被这声势浩大的炮击吓住了,停留在远离海岸的陆地上,踌躇着不敢向前。 “继续火力准备,陆师准备登岸!”李明忠下令道,船队中的福船和广船也在调整船体准备轰击,其余中小型船舰则进一步的向着海边推进,它们搭载的老式火炮射程更近,只能冒着被海岸炮台击毁的风险抵近射击。 海军舰队和海岸炮台防御工事互轰其实是件非常吃亏的事情,青岛作为清军水师的军港,炮台工事建设称得上完备,至少在李明忠看来挑不出什么错漏之处,但再好的防御工事也需要坚定的兵将去防守,清军的炮台至今一发炮弹都没有射出来,让李明忠确信清军已经吓破了胆,所以他才大胆的指示战舰抵进轰击。 随着进入射程的船舰数量越来越多,炮轰的火力密度也飞速提升,海面上几乎被硝烟形成的浓雾笼罩,炮弹如雨点一般落在海岸上的清军防御工事中,数个炮台几乎被夷为平地,而剩下的炮台和工事中,几乎再也看不到活动的人影。 还有一些炮弹落在了即墨清军的军阵中,顿时便犁出一条条血路,那些清军军阵轰然崩解,兵马都在慌乱的向陆地深处躲避。 与此同时,大熙的船队放下一艘艘小船,陆师的兵将正顺着船舷边的网绳爬下运输船和战船,登上小船,与船上水手一起划着桨向岸边行去,一艘小船除了前后两名水手,运载十二人左右,一个部总一千余人,将海面塞得满满当当。 领头的部总官扶着一面大旗站在船头,抚摸着身上的半身胸甲,他们这些水师的配属陆师和陆军同袍的装备有许多不同,没有穿戴陆军常用的镶铁布面甲和长身扎甲,而是配备了偏西式的半身胸甲, 这些胸甲的防护效果自然比不上全身覆甲的镶铁布面甲和扎甲,但方便穿戴和拆卸,万一落水,解开身后的卡扣便能脱掉胸甲,不会被沉重的盔甲拖累活活淹死在海里。 当然,陆地作战这些半身胸甲就完全不够看了,陆师官兵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还会在里层套上一身锁子甲,再加上臂铠裙铠腿铠,变身为一个个重甲步兵。 如今抢滩登陆的时候,自然不会穿戴着碍事的重甲,陆师官兵大多只有半身甲和头盔护身,即便是弓箭,也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威胁。 所以那名部总官从登上小船开始便一直提心吊胆,密集的实心炮弹可以摧毁沿海的防御工事,但不可能将所有清军统统砸死,而他们抢滩登陆之时也是半渡而击的好时候,清军若这时候发动反击,在海上无遮无拦的他们,连躲避的机会都不会有,必然要蒙受一定的伤亡。 可小船向着海岸线一路狂飙而去,清军的反击却始终没有发生,海岸防御工事上的清军如同死绝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一发炮弹、一枚铳子、一根羽箭都没有向他们射来,反倒是有些小船冲得太快,被自家轰击陆地的炮弹落在旁边砸起的水柱掀翻。 水师船队的炮轰已经停歇,战船向着陆地推进,准备将火力延伸至陆地深处,而前方的小船也逐渐靠近了陆地,船上的陆师兵将正按照操典从两侧跳下,在滩涂之上迅速整队,那部总一颗心悬在喉咙眼里,这时候若是清军驱动骑兵进行冲击,刚刚登岸还在混乱中的陆师必然要蒙受重大伤亡。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骑兵冲击、没有步卒反扑,甚至一发炮弹都没有射来,那部总官小跑着来到一处炮台残缺的护墙处,手脚并用的爬上护墙远远看去,只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清军,那些从战船上看去严整无比、雄健威赫的清军兵马,未发一矢一箭,便全军崩溃了。 第1033章 青岛 几名水手跳进海里,牵拽着小船靠到岸边,李明忠待船停稳,起身跳下小船踩在陆地上,弯腰随手抓了一把泥土:“当年我带着弟兄们,就是逃到青岛附近找了几艘渔船南下至江南,然后才辗转去的襄京,这么多年,终于又回来了,还得多亏洪先生骗走了东虏的船队,否则这青岛打的也不会这么轻松。” “青岛算不得什么,过不了多久咱们还要去登州、去皮岛,去辽东!”跟在李明忠身后跳下船的教导微笑着说道:“但如今还得先守好青岛再说,靖海侯,你可别忘了咱们的任务。” “重创乃至消灭清军水师、占据山东据点,为陆军的弟兄经山东登陆朝鲜、进入辽地配合各部游击队扫清海道,放心吧,我记得清楚!”李明忠呵呵一笑,看向不远处的青岛港口,青岛港口虽然屡经扩建,但远远称不上大港,大熙的船队没法全数靠港,战船大多还停泊在外海,先让各式运输船靠港,人员则大多乘小船登陆。 如今港口上一片繁忙无比的景象,火炮、物资、建筑材料络绎不绝的从运输船中搬运下来,军中的参谋正在四处勘查地形、绘制地图和工程图,准备再新建一些码头,并依托清军原有的炮台重修工事,若是清军反应迟钝、行动缓慢,没准还会围绕青岛的市镇修筑一条简易的土木寨墙,充作青岛的第一面城墙。 岸边一队队水师附属的陆师正在更换盔甲和装备,一个都尉的人马,三千余人,准备之后攻打即墨城,即墨城内的守军已经吓破了胆,在青岛连半渡而击的胆子都没有,一矢未发便直接溃逃了,但即墨城离青岛实在太近了,他们若是稳住了军心派兵前来骚扰,大熙也没法安心在青岛构筑防御,因此李明忠才决定趁胜追击,彻底打垮他们。 至于即墨城,大熙军压根没有占领即墨的计划,大熙军渡海而来,能送上陆地的兵马毕竟是有限的,支援速度也远远比不上快马加鞭的清军,暂时只能以防御作战为主,保住一两个据点。 广东水师的船队能够充分发挥火力、遮蔽清军进攻、掩护陆上防御,陆师防御据点就能轻松不少,而即墨城位于内陆地区,广东水师的战船又不能陆上行舟,自然只能放弃。 “先消灭即墨守军,还有青岛周边的灵山卫、鳌山卫等地,清除掉青岛周边的威胁,咱们就能安心在青岛大兴土木、等待东虏抵达了…….”李明忠向四周张望着:“登莱地区最大一股东虏兵马乃是驻屯登州的汉军旗祖可法所部,他手底下也有两三万兵马,从他收到消息、集结各地兵马,再南下青岛,要不了几天时间,咱们的时间也不多。” 李明忠微微一笑:“我们只有几千兵马、防御也是新设,祖可法很难控制住不咬上一口、试图把咱们的陆师逐下海,若是他得手,他可就成了洪台吉之后,东虏唯一一个正面战场上胜过我大熙的将领了啊!” “这个诱惑祖可法扛不住,谁也扛不住……”李明忠的教导微笑着接话道:“没准多尔衮也会亲自跑来青岛,伺机击破咱们。” “若是多尔衮真的领大军前来就好了!”李明忠哈哈一笑,继续分析道:“有咱们的船队在海边掩护支援,东虏来再多的人也拔不掉青岛这个据点,东虏也不是傻子,他们必然会等待清军的船队击败咱们的水师船队,剪除了海上的威胁,然后再拔出青岛据点。” “但咱们的目标,也是东虏的水师!”李明忠冷笑起来:“尚可喜若躲在登州,我们反倒是麻烦了,可他只要在海上与咱们作战,我就有必胜的把握!” 自登州至青岛,快马加鞭不过一两日的路程,祖可法没有浪费时间,听闻青岛、即墨被大熙军袭击,立马派出快马往济南去求援,同时集结大军往青岛而来,大熙军攻克青岛数日后的清晨,祖可法便领军至即墨县,留守县内破坏城墙、监视清军动向的陆师骑兵直接撤回了青岛。 祖可法在即墨休整了一阵,便直逼青岛而来,祖可法很清楚青岛没有城墙,只有一些沿海的炮台和水寨,大熙军要布置防御基本得从头做起,若他动作够快,也许能抢在大熙军防御布置完毕之前攻入青岛,将立脚未稳的大熙军赶下海去。 但等他赶到青岛,却发现大熙军的动作更快,沿海的炮台和防御工事已经大致修复完毕,还修筑了一道土木寨墙将各处孤立的炮台连接了起来,形成一道环绕青岛的粗陋“城墙”,城墙后还挖掘了不少纵横的战壕,青岛附近的制高点崂山上原来的堡寨也进行了加固修整,肉眼可见的厚实了不少。 这些防御工事很是粗陋,大多只是沙袋土袋临时垒成,但有工事和没工事对于攻守双方来说就是天壤之别了,至少依靠着这些工事的拦阻,祖可法不可能直接挥动部下骑兵冲进青岛去。 “武乡贼动作好快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祖可法叹了口气,凝眉扫视着远处海面上如小山一般的战舰,下唇几乎咬出血来,那些战舰露着黑洞洞的炮口,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祖可法粗粗数过,恐怕有数百门火炮指着他。 而在这些战船后面,还有更多的战船停泊更远处的海面上,随时可以靠近岸边支援,祖可法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他在防守柳条边时也遭到过大熙万炮齐鸣的轰击,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今这般局面,让他只感觉两腿发颤。 但不打也不行,时间拖延下去,青岛的防御体系会越来越坚固严密、陆上的火炮也会越来越多,大熙也会通过海路运来更多的兵马,到时候他便会失去唯一将大熙军赶下海的机会。 “还是得等尚可喜的水师来……”祖可法默默念叨着:“哪怕他能吸引走一半的武乡贼水师,此战的把握都会大上不少!” 第1034章 船队 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一支舰队正劈波斩浪的航行着,数百艘战船和大大小小的各式船只密密麻麻,大多是传统的中式战船,以北方沿海最为畅行的沙船为主,还夹杂着许多商船改造的船舰和朝鲜式样的板屋船。 尚可喜在座舰的将台上环视着这支庞大的舰队,心中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他投诚满清之后便一直主管水师,对大清最重要的敌人自然也有许多了解,大熙军的水师也算得上白手起家,占据广东之后才开始大规模的建设和培养。 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大清的水师是尚可喜一手组建的,尚可喜自然知道要培育一支堪战的水师有多么困难,大熙的水师虽然有跨越远洋直达南洋的能力,但论起水师兵将的作战素养必然是远远比不上郑家的,甚至可能比不上南洋那些长期驾船作战的岛国土邦。 尚可喜听闻大熙的南洋水师之中混编了不少葡萄牙人和南洋土民,乃至于去南洋讨活的日本浪人,兵员成分是大熙各军之中最为复杂的,甚至超过了在关外扎根的游击队,由此可见大熙的水师兵将的素质略显堪忧,不得不大量吸纳有经验的外邦充实实力。 但大熙在其他方面弥补了兵将素质缺点,尚可喜听闻大熙在广东和琼州建设了数个规模庞大的造船厂,在葡萄牙人的帮助下建造了大量西式的大海船,还根据中土和南洋的水文特点、综合了中式船舰的优势进行了不少改良。 佛山兵工厂,作为大熙如今最大的兵工厂,在一段时间内几乎成了水师的专用兵工厂,铸造了无数火炮火器供水师使用,让水师官兵人人披甲。 还有专门的海军军校,设在广州黄埔,据说教官里还有不少红毛番,尚可喜也不知道大熙还和红毛番打得头破血流,又是怎么得到那么多红毛番倾力传授的。 “好在只是广东水师……”尚可喜吐了口气,大熙水师作战素养不高,清军水师作战素养也不高,清军水师同样是白手起家,以前还有朝鲜水师的旧底子,但自从大熙的游击队肆虐关外,朝鲜如同叛离之后,清军水师里的朝鲜官将兵卒或逃或躲,已经散了个干净。 以前和残明交战之时,尚可喜屡次试图突袭上海,破长江口威胁残明南京和腹地,彼时郑家正在围攻巴达维亚,主力船舰几乎都调去了南洋,郑鸿逵手下只有一支偏师、几十艘战船,但就是这支偏师,尚可喜却始终无可奈何。 若是这次来袭山东的是大熙的南洋水师,两边战斗素质差距不大,但对方的战船和装备却能碾压自己,这场仗还没开始,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好在大熙如今在围攻马六甲,南洋水师要拦阻印度方向的红毛番援军,抽不开手支援国内的战事,而广东水师……一群用来护卫广州这个开埠商港的船队、一堆老旧的战船、一群新兵,尚可喜自度还有一战之力。 “祖都统派了人过来,他对青岛发起了一次进攻…….”尚可喜身旁一名将领通报着最新的消息:“祖都统组织了六千多人围攻,还未至武乡贼的外围壕沟之前,便遭其水师炮轰,军阵大散、各部乱成一团、无法指挥,祖都统说,若不能诱开武乡贼的水师,他们连填埋壕沟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攻克青岛。” “不出意外……”尚可喜淡淡的回了一句,一场试探性进攻,祖可法自然不可能拿自己的精锐上去拼命,出动的恐怕是不知哪里拼凑而来的余丁和包衣百姓,遭到密集的炮轰哪还有冲锋的胆子? “还有一事,睿亲王正领军往登莱而来……”那名将领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豪格投降了睿亲王,如今正被关押在济南,听说吴三桂也被软禁在了济南,其部暂时由豫亲王领着,不过佟盛年,石廷柱那些跟着豪格一起投降的,倒是还自领其军。” “自家人和外人,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啊!”尚可喜叹了口气,多尔衮是个成熟的政治家,处置汉将如此重大的决定,多尔衮不会依自己的喜好行事,遵从的是满洲八旗这个基本盘的意愿。 对于汉将满州八旗的感情和看法也是不同的,佟盛年那些老牌汉奸投降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好监管还能一用,可是像尚可喜、吴三桂这些半道上车的汉奸,满八旗是缺乏信任的,自然是越早掐灭了威胁的苗头越好。 若不是多尔衮和满八旗还用得着他们这十几万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兵马,吴三桂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他们这些汉将没准也是死路一条。 “可恨那洪承畴,自己赚饱了功劳就跑了,反倒断了咱们的退路!”尚可喜暗暗骂了一句,洪承畴这么一失踪,说明他之前的承诺全都成了废纸,就算他们放下武器投诚大熙,最多也不过是免了公审,还是要进劳改营改造、要没收掉他们的家产田土和兵马,那他们这么多年的折腾,是为了什么? 更别说他们跟着满清做了不少恶事,恐怕是免不了要上公审台上走一遭的,历来能完完整整从公审中挺过来的主将主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唯一一条出路,只有拼死靠刀枪打出统战价值来,给大熙造成无比的麻烦、展现出自己的实力,让大熙不得不招抚他们。 尚可喜也知道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像他们这样的大汉奸,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若是当年没有投清,南下就好了……”尚可喜心中暗自思量着,当年他若是南下投奔郑家,没准此时也在南洋发光发热,日后裂土封疆也说不定,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王爷!”身旁的将领忽然惊呼起来,尚可喜惊醒过来,满耳顿时被警报的锣鼓声填满,抬头看去,却见远处天际,一支舰队向他们的方向驶来。 尚可喜皱了皱眉,取来海图看了两眼:“威海卫,刘公岛海域,武乡贼的舰队出现在这,看来咱们刚从登州出港,就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了,呵呵,留后路的人,还不少嘛!” 第1035章 遭遇 “此处乃是威海卫、刘公岛海域,尚可喜动作还挺快,我还想抢先他们一步设下埋伏出其不意击溃之,如今却只能硬碰硬了!”李明忠也在查看着海图,用放大镜在海图上点了点,微笑着说道:“硬碰硬就硬碰硬吧,今日一战也是我中土海军除旧鼎新的一战,必然要青史留名了!” 一旁的教导没有附和李明忠,用望远镜观察着清军舰队的动向:“东虏正在排列阵势,看起来还颇有章法。” “当年在毛帅帐下,我与尚可喜共事过一阵,那厮人品如何不说,摆弄水师的功夫还是不错的…….”李明忠呵呵一笑,评价道:“至少,在我之上。” 教导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不知靖海侯有几分胜算啊?” “谦虚一点,八分吧,尚可喜或许对咱们有些了解,才干也是顶尖,但行军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东虏的水师是在朝鲜水师和东江残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终究还是一支旧式的水师!”李明忠自信满满,领旗挥舞:“擂鼓,布阵,让咱们好好给东虏上一课!” “大小船舰八十余艘,应该是留了一些在青岛防御祖可法所部……”尚可喜也正用望远镜观察着广东水师的动向,嘴里喃喃念叨着:“广船和福船不少,船舰大多比我军的要高大,搭载的火炮必然也更多……..最麻烦的还是那六艘大船,太大了,不知会搭载多少火炮……” 尚可喜的视线在那六艘盖伦船上扫来扫去,大明的北方没有开埠商港,连民港都少,走私的对象也大多是关外或朝鲜,没有远航外海的需求,自然也见不到这些能远渡重洋的庞大海船。 尚可喜对这些小山一般的大盖伦船也只是听闻过,如今亲眼见到,作为一名惯熟海战的将领,心中又怎能不震撼。 “只是这般大的船,入不得江河,在浅海恐怕也有搁浅的风险……恐怕也不如我军的小船快船方便灵活…….”尚可喜到底是经验丰富,光靠猜就将这些大盖伦船的缺点猜了个七七八八:“若是能诱进浅海……毛帅去了以后,李明忠投奔孙元化,在山东呆了那么多年,对山东的水文环境比我还熟悉,他不会上当的…….” 尚可喜咬着下唇,他的任务是要诱走乃至消灭大熙的船队,而广东水师的目的,恐怕也是抱着消灭他的心思来的,无论如何,一场硬碰硬是躲不过去了。 对面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大熙的船舰开始了行动,尚可喜又举起望远镜远远看去,眉间更是皱成一团:“武乡贼这是……要摆一字长蛇阵?” 远处广东水师的海船以旗舰为中心,向着两翼散开,渐渐拉成一个个长长的阵列,前列是鸟船、海沧船之类的轻中船舰排列在前,广船福船和那些大盖伦船则排列在后,如一条长蛇一般,向着外海方向斜行而去。 尚可喜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广东水师是要脱离战场逃跑,伸出一只手感受了一下,冷笑道:“上风,他们是要抢占上风方向!” 尚可喜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战船,广东水师船高炮多,摆出一字长蛇尽量发挥火力优势才是正常的战术,而清军虽然船多,但和广东水师对炮就是找死,只能想办法搅入广东水师的船队之中,靠着人多船多的优势跳帮作战。 “传本王军令!各部抢占上风方位!”尚可喜怒喝道,抢占了上风方位,清军的战船才能鼓满船帆直冲广东水师的阵列之中:“令许尔显、班志富两部做好准备,听本王号令准备突入敌阵,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 “东虏也要抢占上风口了!”李明忠举着望远镜立在将台之上,清军船队本就是趁风而来,他们如今只需要做些调整,抢占上风的速度会比广东水师更快:“尚可喜还真有些本事,一眼看穿了咱们的打算。” “但是东虏的队形很乱……”一旁的教导说道:“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成阵列。” 李明忠点点头表示赞同,海上战列线战术对舰队纪律和指挥水平要求很高,战船一字列开,又要防止后方的战舰轰中自己、预留一定的射击空间,整个舰队拉开的距离会非常遥远,达到目视不可及的程度,这种时候若是在指挥和纪律性上出问题,整个舰队很容易就会乱成一团。 若要以战列线形式进行机动,对指挥和纪律的要求又更高了一个台阶,船队航行之中是最容易陷入混乱的时候,一艘战舰出问题,很可能就会导致整支舰队的混乱。 李明忠淡淡一笑,瞥了一眼主桅上悬挂的指挥旗,战列线通讯不畅,那就干脆简化通讯,战列线机动和作战中面对的可能情况,全部总结为一条条严苛的训令,各船将领必须严格按照训令行动,除了选择适当时机转向以保持舰队一致以外,所有私自的机动行为都是违纪,即便获胜,也会遭到惩处。 而旗舰和隔段距离设置的二级指挥舰则以一面面颜色不同的将旗指挥船队机动和作战,原本用于指挥协调的鼓号则不再使用,每一种旗帜都代表着一个训令之中总结的战场情况,各船将领必须严格依照训令做出反应,听从旗号的命令。 李明忠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水手兵将,广东水师的兵卒水手说是新兵,但他们和传统水师那些直接从渔民中强拉的新兵不一样,将领不少都在海军军校中接受过训练,兵卒和水手每日都有学习班,训令背的滚瓜烂熟,他们所欠缺的,只是实战的经验而已。 “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指挥和纪律!”李明忠微微一笑,清军没有专门的军校、没有系统性的经验总结、没有正规化、标准化的训练和教育,光靠几个优秀将领的天赋和经验,是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对面混乱的清军船队便是明证! 第1036章 海战 两支船队斜向着上风口飞驰而去,渐渐交叉在一起,船舰靠得越来越近,李明忠的旗舰主桅上添上一面红旗,广东水师抢先开火,喷涌的硝烟在海面上凝成一道长长的雾墙,上百发炮弹冲破雾墙飞跃向远处的清军船队。 海上波涛翻涌,双方的距离也并不近,这些炮弹大多射失,李明忠用望远镜扫过,只看到清军船队中一艘沙船半个船身都倾斜了起来,摇摇晃晃航行了一阵,渐渐沉入了大海之中。 但广东水师的这次炮击并非毫无效果,外围的清军船舰意识到他们进入了广东水师的射程之内,有些沙船之类的轻型船只知道他们搭载的火炮无法还击,便试图向船队的深处躲避,他们这一转向,便导致附近的船舰不得不绕行或减速停船,一时间本来还维持着一个大概阵势的清军船队更为混乱。 李明忠冷笑一声,船队刚刚进入射程就开始炮击,不为杀伤目标,为的就是搅乱清军船队,迫使他们不得不减速甚至停下,为广东水师抢占上风口争取时间,只要清军船队陷入混乱之中,即便清军还有船舰抢占了上风位,广东水师也能轻易消灭这些散兵游勇。 但清军显然没有被动挨打的打算,船队之中驶出一艘艘首尾相连的快船,风帆鼓到极致,船侧一排排的大桨也在有节奏的奋力划动着。 “连环船,集中火力拦截!”李明忠挥舞令旗,连环船是明军水师惯用的战术,本船和前船用铁钩钩环相连,前船载满炸药和引火物,本船负责驾驶和推动,待靠近敌船,便拽掉铁钩释放前船,前船依靠惯性撞在敌船之上,船首倒须钉钉在敌船船身,一场爆炸或大火,便能带走一艘战船。 但清军在这个距离上释放连环船,效果却非常一般,广东水师的船队齐射轰鸣,用炮弹编织成一道火网拦阻着这些突袭而来的连环船,有些连环船被滚烫的炮弹砸中,引燃了前船搭载的火药,顿时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本船的清军水手连跳船逃生都不可能,要么被高高掀上天空,要么直接就被炸成碎肉。 但清军的反击显然不是依靠这些连环快船,清军的大船跟在这些连环船的后面接近广东水师,呼啸的炮弹跃海而来,砸进了广东水师的阵列中。 “尚可喜,动了些脑子!”李明忠冷哼一声,这些连环船直冲而来、速度飞快,威胁性也最大,广东水师自然要优先集中火力处置他们,清军的大船便趁机扑了上来,抢先对广东水师开火炮击。 清军没有齐射的纪律性,他们的船只不像广东水师,基本都是独立指挥、各自装炮乱轰,只管将炮弹射出去,但他们也不是全无纪律性,也集中火力轰击一两艘广东水师的战船,试图让每一次轰击都能有击沉广东水师战船的战果。 第一道阵列中的一艘海沧船遭到了最多的炮轰,清军似乎是看到了那艘海沧船悬挂的旗帜,虽然不知道它是一艘二级指挥舰,但他们靠着丰富的经验也能分辨出这艘海沧船的价值,便调来大批船舰炮轰,试图一轮就击沉那艘海沧船。 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那艘海沧船底部被炮弹撞了个大洞,船身已经开始倾斜,船上的旗帜降了下来,战船调转方向,尽量退出阵列、以免阻碍后续战船的补位,与此同时,一艘鸟船挂上指挥旗,向着那艘海沧船之前的位置驶去。 外围的阵列中有数艘战船被集火之后受损严重,不得不退出阵列、放下小船疏散船员和水手,但广东水师的战列线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旧整齐有序的前进着。 “齐射,不要保留,火力全开!”李明忠喝令道,主桅上撤下一面旗帜,又升起一面新的号旗,这一次战鼓也配合着擂响起来,各船的战鼓次第擂响,瞬间传遍整个海面。 鼓停,万炮齐鸣,震天动地的炮声搅动着海潮,几乎掀起了一场浅浅的海啸,炮弹如飞蝗一般扑向那些清军的船舰,瞬间便覆盖了一片区域,待炮停弹消,那片区域之中只剩下一块块漂浮在海上的残木碎骸。 清军船队的大船大多是朝鲜制造的板屋船,底层为船体,中层为箱式楼阁建筑,上层为战斗甲板,相比传统中式船只,中层箱式建筑活动空间更大,让板屋船能够搭载更多的侧舷火炮,但结构强度却弱于中式船舰,在广东水师狂风暴雨一般的轰击下,几乎无一例外解体沉没,而清军的鸟船等中式船只还有不少勉强支撑着漂浮在海面上。 但广东水师已经对它们失去了兴趣,炮口转向了另一片区域,那片区域中的清军船舰有不少被广东水师这一轮惊骇天地的炮击吓破了胆,调转船头往广东水师的火炮射程外逃去,也有不少胆大的奋力划起排桨,朝着广东水师冲杀而来。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雨点一般的炮弹覆盖了那片区域,这一次清军有了准备,没有傻乎乎的呆在原地,船舰都在飞快的机动躲炮,广东水师的战果远远比不上上一轮齐射,只击沉击毁了十余艘清军战船。 但李明忠搅乱清军船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的清军大船慑于广东水师的齐射威胁,大多都不等尚可喜发令,便掉头往广东水师的射程外躲避而去,它们一头撞进自家主力的阵列中,阵列中的清军船只都在赶忙避让和减速,一时间乱成一团。 李明忠冷笑几声,望远镜扫向上风位,清军几艘快船一马当先冲在前头,一边冲还一边向广东水师这边靠来,试图拦在广东水师之前,最前方的几艘战船正在开火阻拦,试图将那几艘与大队脱节的快船击沉。 “纪律,还是纪律!”李明忠冷冷一笑:“海上更讲究纪律,靠几艘船的英勇,扭转不了大局!” 第1037章 猪突 “谁让他们退回来的?挨两轮炮就受不了了?他们怕被炮轰死,就不怕本王砍了他们的脑袋?传令各舰返回位置,继续炮轰!”尚可喜一脸气急败坏的怒吼着,他是真的心急如焚,广东水师这两轮齐射将他心中残留着的一点获胜的侥幸给打的粉碎。 清军船多,炮也不少,但大多是中小型的战船,等进入射程,都不知挨了多少发炮弹了,能够在比较安全的位置和广东水师对炮的大船比不过广东水师的大型船舰,对炮自然会吃亏。 但尚可喜也没想到只是一轮交锋,就会吃亏到这种程度,两轮齐射,清军差不多有三四十艘战船被击沉击毁,而广东水师仅仅有五六艘战船受损严重不得不退出战斗、一艘战船被进水控制不住而弃船,如今半截船身还飘在海面上,正缓缓沉入海中。 “王爷!”身旁一名将领急促的喊着,声音都有些沙哑:“武乡贼火力太猛了,再按之前的法子打下去,再挨几轮,咱们的船都得被轰沉了啊!” 尚可喜怒目瞪向那名将领,却无法反驳,他也是久熟海战的人,明末战争规模一步步扩大,火器运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先进,尚可喜是亲身经历了传统的跳帮和近战战术向火炮互轰的海军战术转变的水师将领,哪里不知道火力的重要性? 所以广东水师的齐射让他也大受震撼,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这种齐射需要极强的纪律性和高度协调一致的指挥,这在茫茫大海上几乎是不可能的行为。 海上作战不确定性实在太多了,也不像陆地作战一般可以依靠令兵亲兵往来传令沟通,炮声一响锣鼓号角统统都会被掩盖掉,所以对于清军这样的旧式船队而言,大多都是定个大概的方向,然后各船各自为战。 像广东水师这样各船能够一齐炮击,炮击过程中还能维持整齐的行军队列的,尚可喜自问清军绝对做不到,不仅是清军,朝鲜水师、日本水师、乃至以前的大明水师,也没有一支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尚可喜不知道的是,实际上除了大熙之外,大部分国家也都达不到这种程度,如今在荷兰、英国这些海军强国的船队中,已经有一些天才的将领自发的、小规模的使用战列线战术,但战列线战术在历史上,直到顺治十年,才会由英国的海军司令官们正规化并形成战术体系,到第二次英荷战争期间才会大规模使用。 但吴成这个穿越者改变了一切,他对中古时期传统的海军战术一窍不通,但风帆时期的炮舰互轰好歹还是看过几部电影的,而大熙海军白手起家,也没有太多的历史包袱,只要提出一个概念,自然有无数将领战士去帮他实验、总结、改进,然后推广全军。 实际上,广东水师的表现并不能让人满意,两轮齐射之后阵列也凌乱了不少,李明忠不得不传令各船减速重新调整阵列,若此时清军大举冲杀过来,没准能趁机搅入广东水师的阵列之中。 但清军被之前的齐射吓懵了,自己都处在混乱之中,没有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只有寥寥几艘战船向着广东水师冲锋而去,待尚可喜反应过来,广东水师的阵列已经重新排列完毕,继续向着上风位快速而整齐的驶去。 “王爷!”一名将领拽住了尚可喜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道:“这场仗赢不了的,不如保存实力退往登州,只要水师还在……” “两军交缠,武乡贼会让咱们这么安然退去吗?”尚可喜打断了他的话,重重摇了摇头:“武乡贼船比咱们好,追击起来咱们逃不过他们的,就算往浅海走,能甩掉武乡贼的大船,但武乡贼手里又不是没有能在浅海畅行的船舰,那时候咱们的兵马也吓破胆了,被他们追上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尚可喜左右看了看,也压低声音说道:“再说了,多尔衮也要到登莱来,他对咱们这些汉将是个什么态度?若是不战而逃让他抓了把柄,脑袋还如何保得住?” “所以这一仗必须要打,击退了武乡贼的船队,我们才有一条活路!”尚可喜猛然拔出腰刀:“将本王旗舰放在前队,如今别再想什么上风、什么击其首尾了,集中船舰突击,撕开一个缺口再说!” 远处清军的战鼓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李明忠用望远镜扫过,却见密密麻麻的清军战船向着广东水师的阵列直扑而来,如同一把锋利的钉子,试图扎穿广东水师这堵长墙。 “尚可喜要拼命了!”李明忠的面色有些严峻,清军船舰毕竟比他手下的战船多了数倍,若是一往无前蜂拥而上,广东水师的战列线还真不一定维持得住,如果双方陷入混战之中,船多人多、还有一定海战经验的清军水师自然是占优势的。 “但东虏有一往无前的本事吗?”李明忠冷笑几声,令旗挥动,广东水师再次齐射开火,阻拦着冲锋的清军水师,直面清军水师的阵列坚守不动,阵列前后的战船则调整航向向着两翼包抄而去,渐渐形成一个凹阵,三面夹击着突击的清军船队。 炮弹如雨点般砸向清军水师,冲在最前头的几艘清军战船如同被镰刀割过一般,哗啦啦散了架,船上水手落在水中,都在拼了命的扑腾挣扎着,有人扒上一块漂浮的木板,朝着周围的清军船舰大喊着,但却没人理会他们,甚至有大船直接从他们身上碾过。 清军船舰稍稍稀疏了一些,所有船舰都在不停的提速,快船和大船已经渐渐脱节,直朝广东水师的阵列冲来,有些快船已经点燃了船上搭载的引火物,带着熊熊烈火冲向广东水师的战船。 “火箭弹准备、火箭准备!”李明忠上下挥舞令旗,高声喝令道:“让尚可喜,一次吃个饱!” 第1038章 漂橹 尚可喜的座舰缓缓减下速来,他不是傻子,广东水师的齐射形成的密集炮火,让冲在前头的清军战船和送死没什么分别,尚可喜不是傻子,他带头冲锋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不是为了把自己也送去当炮灰。 远处的火船清晰无比,但他们极少能够冲到广东水师的面前,大多远远就被密集的火炮轰垮轰沉,有些还没沉没的,飘在海面上船体还在熊熊燃烧着,如同一座座火炬灯塔一般。 不过他们本来也只是诱饵而已,这个时代的战船都是木制材料,船舱中又往往储藏着大量火药和供船员生活所用的油料、引火物等,一旦被火点燃,几乎免不了整船烧毁的后果,所以这些火船对于广东水师来说威胁最大,自然也要耗费最多的精力优先处置它们。 而其他的船舰则趁机拉近了与广东水师阵列的距离,船首的火炮乱糟糟的轰鸣开火,偶尔有炮弹在空中和广东水师的炮弹相撞,顿时便炸成一片片绚丽的烟花。 广东水师也开始出现了损失,一艘破布一般海沧船在海上飘了一阵,忽然剧烈的爆炸起来,船首被高高掀飞,周围的小船统统被爆炸掀起的巨浪打翻,正在弃船登上小船的船员和水手也被爆炸吞没,海面上渐渐泛起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冲上去!跳帮搏杀,还有取胜的机会!”尚可喜赤红着双眼,一双手紧紧抓着将台的护栏,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双眼死死盯着远处广东水师的阵列,随着船舰的损失,他们的战列线已经出现了一些混乱,船队机动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清军船队也发现了这难得的机会,都在蜂拥着向前冲杀,就在此时,广东水师的阵列中又响起了一阵震天的战鼓声,几艘指挥舰都挂上了新的旗帜。 几朵橘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如流星一般划破天空,火药喷发的声响和空气的摩擦声发出刺耳的尖啸,尚可喜浑身一僵,双目紧随着那些橘红的火焰,落在一艘战船之中。 轰隆几声巨响传来,那艘挨了数发炮弹都依然坚持向前的战船被剧烈的爆炸掀去了半个甲板,船身在海面上剧烈的摇晃着,打了几个旋,整个侧翻过来。 更多的尖啸声响起,喷涌的硝烟几乎将远处广东水师的阵列完全遮蔽,只见得一串串橘红的焰火突破烟雾飞射而出,直奔清军突击的战船,成千上万,如同一张大网,要将清军的所有船舰都笼罩在海中。 这些火箭弹的准头并不怎么样,有不少摇摇晃晃飞了一阵便一头扎进了海里,还有许多射失了目标,但只要射中,便是一场剧烈的爆炸,清军的快船和小型战船顿时便会被炸得四分五裂。 这些火箭弹中装载的火油也大发神威,随着爆炸而四散飞溅,喷吐出剧烈的火焰,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瞬间席卷了一整艘战船,船上的水手和船员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瞬间被大火吞噬、灰飞烟灭。 这些新式的火箭弹被大熙的陆军嫌弃,最大的问题便是精度很差,需要成百上千支火箭弹一齐针对一个目标覆盖射击,才能达到摧毁目标的目的,哪怕是要应付一场小规模的战役,也需要提前准备上万支火箭弹,要浪费大量的运力、筹备大量骡马拉运,有这么多骡马,不知能多运多少火炮和炮弹了。 但在海上却没有这个顾虑,腾出专门的战船便可以运载大量火箭弹、也能直接充当火箭弹的发射船,必要的时候还能直接作为纵火船使用,就算被炸毁殉爆,也不影响船队整体的战力。 这些火箭弹对木制的战船杀伤力极佳,特别是像清军这般因为冲锋而阵形混乱、挤在一起的船队,杀伤尤为明显,爆炸还在其次,火箭弹中的特制火油没有一艘船能够扛得住,火油落在海中,依旧会熊熊燃烧。 周围的船舰只要被粘上就很难逃脱被引燃的命运,用水灭火反倒助涨了火势,要灭火只能用沙土,但那艘船会没事运一堆沙土在船上?到最后只能纷纷弃船逃跑,海面都被一艘艘火焰包裹的船舰烧得沸腾起来,从远处看去,大海仿佛变成了橘黄色一般。 但广东水师的反击还未结束,两翼包抄的船队开始向中间挤压,遮天蔽日的火箭席卷了清军的船队,火箭弹用来毁船,火箭则是用来杀伤人员,特制的架火战车安装在战船甲板上,一架便能载火箭一百六十余支,一艘战舰便能发射近千发火箭,狂风暴雨一般洗刷着清军的船舰。 暴露在甲板上的清军水手和船员几乎没人能在这场暴雨之中生存下来,不少船员水手见广东水师的船舰逼近,顾不得反击和操船,都争先恐后的向船舱中躲去,而广东水师的船舰用火箭消灭掉了甲板上的清军,便能如打靶一般用火炮轰沉这些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战船,一点点将清军挤压成一团,让火箭弹造成最大的杀伤效果。 正面的广东水师船队也重新进行了调整,那六艘大盖伦船换到了前列,船队依然维持着战列线,只是调换了一个机动方向,斜向着向清军的船队逼来,火炮也不再齐射,而是自由开火,用横飞的炮弹挤压着清军最后的活动空间。 尚可喜的座舰队也挨了几炮,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前方的船舰连火铳都可以互相射到,清军的船舰也开始用火箭反击,但广东水师的船只更高,而且他们早有准备,竖起了无数挡箭的长牌,清军稀疏的火箭,也造不成什么杀伤效果。 而广东水师不单单只有火箭和火箭弹,靠前的几艘船上窜出了几条长长的火龙,舔过一艘清军战船,顿时便大火升腾,船上的水手和船员慌不择路,下饺子一般跳进了海里。 “王爷!”一名将领惊慌的喊道:“快撤吧!再不撤,等武乡贼把咱们围起来,咱们就要全军覆没了啊!” “全军覆没…….那又如何呢?”尚可喜呆呆的看着火红一片的战场:“就算这些残兵败将逃出去了…….又有何用呢?” 第1039章 巨物 多尔衮在马上轻轻喘了口气,稳了稳略显摇晃的身子,直起腰背,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缓缓踱马向前,冷漠的扫视着即墨城外列队迎接的文武官员。 多尔衮赶来莱州府不算慢,安顿好济南等地的事务,处置了石廷柱、佟盛年等人的兵马,便让多铎坐镇济南继续招抚各地的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将官,自己则挑了五千多八旗精锐直往即墨快马加鞭奔来,济南至即墨三百多里的距离,多尔衮只用了一两天的时间就跑完了。 只是刚到即墨,多尔衮就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多尔衮勒住战马,扫视了一圈那些城外迎接的将官,视线落在领头的祖可法身上,问道:“祖都统,尚可喜没有来吗?” “回摄政睿王爷,智顺王如今还在登州…….”祖可法喉咙里咕哝一声,继续说道:“智顺王在刘公岛海域大败,智顺王……只带了三十余艘船舰逃回了登州,另外威海、烟台等地也零零散散有船舰逃回,船员水手和水师兵马死伤失踪也多达数千人,我大清在山东的船队……几乎被一扫而空。” “如今武乡贼的船队还在登州一线游弋,智顺王担心武乡贼趁机攻打登州府沿岸,因此暂且留在登州布置防务,但智顺王派了他手下亲信将领在莱州城,睿王爷若要了解此番海战之详情,可招其前来询问。” “什么布置防务,武乡贼若是有船运兵,也得先用来填补青岛的防御,短期内怎么可能有余力自海上攻打其他沿岸城池?”多尔衮哂笑一声,一眼看破了尚可喜的心思:“他是担心本王怒火中烧、被冲昏了头脑,到了登莱便拿他开刀,所以才躲在登州不敢来见本王!” 祖可法垂着头不敢说话,多尔衮叹了口气,扫视了一圈周围,问道:“祖都统,暂且不说尚可喜如何,青岛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 祖可法沉默了一阵,硬着头皮说道:“睿王爷,之前武乡贼的船队主力去追截智顺王所部之时,奴才趁机对青岛发起了一次进攻,但是…….损失惨重,无功而返。” 多尔衮眉间一皱,斥问道:“本王听说青岛的武乡贼守军不过几千人马,而且青岛连城墙都没有,你手下四五万人,还打不下一座小小的青岛吗?” “是奴才无能……”祖可法跪倒在地,嘴上说着无能,但接下来的言语却显得有些硬邦邦的:“睿王爷,青岛守军虽少,但却不是好攻取的城镇,睿王爷……随奴才往青岛一看便知。” 多尔衮又皱了皱眉,点点头,传令随同的五千兵马扎营休整,自己干脆连即墨城都不进,跟着祖可法往青岛而去,放马奔驰了一阵,来到祖可法所部的阵地中,祖可法围着青岛挖掘了两道深深的壕沟,说是围城,但实际上谁都知道青岛这座海港城镇根本不可能围死。 多尔衮跟着祖可法来到前沿一处土台,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青岛的防御阵地,大熙军还在大兴土木,无数兵卒和百姓正在搬运各种材料,修筑着夹裹着土袋和粗木的土墙,这些土墙高一丈有余,总共有三层,皆贴着深壕修建,呈现出锯齿一般的形状,弯弯绕绕,每个突出的尖角都能攻击到四面八方的敌人。 土墙中间是密密麻麻的战壕如蛛网一般将青岛镇和港口码头环绕起来,隔一段距离便推起了一座棱形土台,布置着各种火炮和火器。 最里头的青岛镇中也修筑起不少高高的土台和堡垒,城内隐约还能看到一条条街垒,大熙军显然做好了巷战的充分准备。 青岛附近的崂山作为制高点,防御也很严密,山上建起了一座堡垒,两层墙垒工事依山而上,山下大熙军的兵卒和征召的民夫正在奋力挖掘壕沟、修筑土墙,试图将崂山的防御阵地和青岛的防御阵地连接起来。 青岛西面和南面则添置了不少简易的码头,港口之中停泊着一艘艘大型的福船,炮窗全数展开,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陆地。 多尔衮出奇的愤怒了,扭头看向祖可法,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祖可法慌忙跪倒在地,语气急促的分辨道:“睿王爷,不是奴才想要坐看武乡贼修整防御,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少股兵马根本没法迟滞武乡贼防御工事的修筑,大股兵力围攻,就要遭到港口上船舰的炮轰,连军阵都无法集结。” “武乡贼的船舰上运载了大量火箭和火箭弹,只要我军进攻,他们就发射火箭弹纵火,奴才的兵马再勇悍,也没法踩着大火进攻啊!而且武乡贼狡猾的很,往往等我军冲进第一道土墙战壕工事之时,忽然发射火箭弹纵火,用大火阻断我军后续进攻,只能眼睁睁看着冲入武乡贼阵地的选锋被绞杀干净。” “除此之外,武乡贼还在那些战壕之中设下了不少埋伏,有些地方故意挖出可容数百人的‘广场’,进出口却极为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武乡暗设地雷炮和暗雷于其中,待我军涌入便忽然引爆,我军将士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大多被围杀于其中。” 祖可法偷眼瞧了一眼多尔衮,见他面色凝重但怒火微消,继续说道:“睿王爷,前次进攻,奴才已经伤亡了千余人,若再强打下去,只会损失更多,依奴才看,若不能消灭武乡贼的水师,青岛靠奴才一部,是怎么也拿不下来的。” 祖可法顿了顿,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再说了,就算打下青岛,武乡贼还能继续泛海而来,山东那么多临海的地方,武乡贼可以占据建港的太多了,而奴才手里…….只有万余精兵可以死。” 多尔衮默然一阵,正思索间,远处传来一阵号角钟鼓之声,多尔衮放眼看去,却是一支舰队向着青岛而来,领头的一艘大船如同一座小山一般,船上赤红的旗帜格外的鲜艳。 第1040章 惧意 多尔衮生长在北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战船,心中惊诧莫名,嘴微张着,视线完全被那艘战船吸引着,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西番称那种船为大盖伦船,一艘便能搭载六十到八十门重炮和各式其他火炮、火器……”祖可法向多尔衮解释着,他也是被这大盖伦船震撼过后,才派人去询问了尚可喜属下的葡萄牙教官,好好恶补了一阵。 “此船可跨越远洋,但在近海浅水并不方便,需要纤夫拖拽才能入港,但其船上搭载不少重炮,在外海也能轰击陆地、掩护武乡贼的防御…….”祖可法叹了口气,凝眉扫视了一圈那支赶来的舰队:“这些大盖伦船在武乡贼那里主要是供南洋水师使用,此番武乡贼攻打青岛,总共来了六艘这样的大盖伦船,如今只回来了两艘,其他的应该还在封锁登州、威海等地海域……这是一点机会都不想给咱们啊!” 多尔衮紧紧攥着腰间宝刀的刀把,双眼在那支舰队和青岛之间乱扫着,到最后终于不得不长叹一声,冲祖可法点了点头:“祖都统,你说的对,单单靠你一部是拿不下青岛的,既然如此,你就只与武乡贼对峙便是,监视武乡贼的动向。” 祖可法却没有领命,犹豫了一瞬,略带犹疑的说道:“睿王爷,武乡贼盘踞青岛,又击溃了智顺王的水师,海上畅通无阻,武乡贼能够从江南源源不断运送兵员物资前来,奴才…….恐怕是没法监视武乡贼多久的。” “而且武乡贼有水师的坚船利炮,随时可能再袭击其他的沿海城镇港口,到时候……奴才在这青岛摆下大军与武乡贼对峙,恐怕是顾不得其他地方的军情了。” “无妨,你的困难,本王都能理解,本王让你留守登莱,也只是为了争取一些时间而已!”多尔衮点点头,扫了一眼青岛:“如果武乡贼后续有大军渡海而来,本王准你退往登州,不必在此死守,若有其余沿海城镇遭袭,整个登莱除了登州城外,其他的你都不用去管,城丢了就丢了!” “只有登州,你务必要守住,他日我大清从关内撤离之时,你就和智顺王一起走登辽海道撤往关外便是!”多尔衮见祖可法面露难色,知道他是担忧大熙的水师拦截,又补了几句安抚道:“祖都统安心,你和智顺王退到关外,哪怕是全军覆没、孤身一人,本王也不会少了你们的荣华富贵的。” 祖可法犹豫一阵,只能行礼答应下来,多尔衮强笑着向他点点头,让祖可法去调整阵地,这才向身边的戈什哈招了招手让他近前来,压低声音吩咐道:“你速速回济南通报豫亲王,然后快马加鞭去京师通报礼亲王,明白告诉他们,武乡贼此番突袭山东、窃占青岛,不是为了攻略山东,而是要布子朝鲜和关外!” “抄掠直隶和山东各地的行动必须加快了,那些汉官官绅的家财能抄多少是多少,各地旗人集合的速度也要加快了,咱们得和武乡贼抢时间了!” “还有塞外的郑亲王那边…….希望济尔哈朗现在还能腾出手来吧!” 青岛港外,李明忠立在一艘大盖伦的望竿台上,正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清军的阵地,忽然伸手一指:“看那边,镶白旗的旗帜,还有东虏的亲王旗,难道是多尔衮亲自来了?” “应该是多尔衮来了,来的好快啊!”身旁的教导将望远镜转了过去,哂笑一声:“不知道多尔衮听说尚可喜惨败的消息,会不会急火攻心、吐血三升呢?” “咱们哪有这么好的运气?”李明忠呵呵笑着,望远镜盯着那个土台方向一动不动,似乎是想将多尔衮给找出来:“啧,可惜太远了,要不然没准能将多尔衮一炮轰了。” “听说此番多尔衮来山东攻打豪格,领了一万五千多八旗精锐……”教导有些忧心的问道:“还有那么多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降兵降将,他们若是朝青岛涌来,咱们真未必能扛得住啊。” “安心吧,那些八旗精锐是多尔衮的老底子,都是要带去关外的,他怎么舍得把他们消耗在这一座小小的青岛镇下?”李明忠哈哈一笑:“那些汉军旗和新编绿营都是新降之卒,正是迷茫无定的时候,哪有士气和意志顶着咱们水师的炮火围攻坚固的防御阵地?” “再说了,就算他们拿下青岛又有何用?咱们大不了一走了之,再另择地方登陆便是,我看威海那里也不错…….”李明忠自信满满的笑着:“多尔衮不是傻子,攻打青岛除了损兵折将毫无意义,多尔衮如今还有多少兵力可供他挥霍浪费?” “威海确实不错,咱们要沟通朝鲜,还是得找一个胶东半岛以北的港口……”教导抽出海图查看着:“青岛做个中转之地,咱们的主港放在威海,威海三面环山,东面刘公岛扼守口门,相比青岛更安全,还有一座卫所堡城,也不用咱们从头建设防御阵地了。” “尚可喜惨败,东虏水师已经不足为惧,只要防止他们骚扰咱们的运输队就行了,等再补充一些弹药和兵力,拿下威海不难……”李明忠呵呵一笑,一脸八卦的模样:“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老昌他们捕获了一个半夜从登州悄悄出港的船,船上抓获了几个尚可喜的信使,他们带着尚可喜的亲笔信,准备去倭国投奔九州的大名。” “投奔倭寇?”教导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尚可喜放着这大清的王爷不做,要去倭寇手下做海贼?” “东虏注定要败亡,他打又不敢打、投降咱们又不甘心…….到底是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年,眼界开阔一些嘛…….”李明忠有些幸灾乐祸:“但他不知道执政早就盯上了倭国,就算他逃出去,要不了多久又会跟咱们对上了。” “咱们船少,封锁不住那么大一片海域,能堵就堵吧!”教导轻轻点点头:“咱们现在还是经营好青岛、谋取威海,待咱们的兵马登陆朝鲜,朝鲜就该公开反清了,执政四面包围的谋划……也不知执政在草原上是个什么进展?” 第1041章 迷藏 初春的草原上依旧弥漫着冷彻骨髓的寒意,寒风呼啸而过,吹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刺痛,大营外放牧的骡马挤成一团,紧紧依靠着各自的体温来抵御凛冽的寒风,一旁的小河上漂浮着还未融化的碎冰,如同宝石一般随着河水缓缓流动。 吴成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盘腿坐在一张羊皮垫子上,身前的火炉中燃烧着圆柱形、布满小孔的蜂窝煤,驱散着营帐中的寒意。 山西多煤,早在先秦时期就有不少烧煤制炭的记载,但百姓家用煤大多使用的是煤块,只有官绅家庭和铁坊工坊之中,才用得起成型的煤饼,而蜂窝煤便是在煤饼基础上改进而来的,火快火猛、无烟少味。 厚实的营帐帘门被掀开,一股寒风呼啸着钻进了营帐中,吴成浑身抖了抖,紧了紧棉衣,抬头看去,却见胡子上挂着冰碴子的梅之焕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吴成身边,脱下半湿的衣物挂在炉子上烤着。 “下冻雨了……”梅之焕淡淡的解释了一句,从炉上拿了一个番薯握在手中取暖,扫了一眼吴成手里的地图:“登莱的地图?执政,山东来了军情?” “广东水师按计划拿下青岛,重创东虏水师,尚可喜似有逃遁倭国的打算……”吴成眉间皱了皱:“咱们四面包围的计划乃是方正明谋,以多尔衮战场争锋这么多年的经验,不会猜不到咱们的打算的,就算他真的猜不到,等咱们的兵马登陆朝鲜,朝鲜必然叛清投我,关外形势会急剧恶化,多尔衮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所以咱们就要和多尔衮抢时间……”梅之焕点点头,一边熟练的剥着番薯外皮,一边凝眉分析道:“不到万不得已,多尔衮不可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的,但如今咱们打通了和朝鲜的航道,可以通过朝鲜输送正兵部队去关外,以他们为中坚,加上关外的游击队和朝鲜的兵马,阿济格除非是神仙,否则他定然守不住沈阳。” “而且阿济格会不会为多尔衮送死,谁也说不准,他和多尔衮这个同胞弟弟的关系还不如和洪台吉的关系亲密,而且他和其他满蒙贵胄不一样,东虏入关之时他正被洪台吉闲置,就算有心,也没能力去祸害百姓,大熙发布的战犯名单里,他的排名甚至不如一些八旗的固山、梅勒什么的。” “他是有退路的,有退路的人就很难做到困兽犹斗……”梅之焕一边念叨着,将手中热气腾腾番薯掰了一半,递到吴成面前:“但沈阳又是个定生死的地方,多尔衮只要手里有人,就一定会把阿济格换下来的。” “济尔哈朗……咱们在这草原上挨冻吹风,不就是为了彻底断了多尔衮的后着?”吴成捏着番薯吃着,眉间又皱了起来:“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济尔哈朗跟咱们在草原上捉迷藏,到现在连他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击溃他的蒙八旗和镶蓝旗了。” 此番出征东蒙古诸部,吴成也算下了血本,大熙各部抽调精锐骑兵,加上漠北三部的骑兵,将近八万人马北出草原,就算多尔衮领八旗全军而来,吴成也有一战之力,而济尔哈朗号称有十万大军,但实际上可战之兵加上东蒙古诸部也不过四五万人而已,更何况真到打起来的时候,东蒙古诸部会不会为大清送死也是个问题。 但中原王朝征战草原,最麻烦的从来不是刀对刀、面对面的作战,而是在茫茫草原之上找到敌军,广袤无垠的草原如同一片绿色的大海,一望无际又千变万化,游牧民族常常能借助草原的地利隐匿行踪、迅速转移,要搜索到敌军的踪迹可谓大海捞针。 “东虏的探马远胜于我们,对漠南草原的环境也比咱们熟悉太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咱们可以说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吴成看向营帐中竖着的一张地图:“万一济尔哈朗逃到漠北去,要找到他可就更难了。” “他不会逃去漠北的……”梅之焕坚定的摇了摇头:“济尔哈朗之所以还留在草原上和咱们周旋,而没有直接逃去辽地,是因为他要屏障京师,给多尔衮从关内撤离争取时间,有他这股骑兵在侧,我们若是突破长城突袭京师,就有被其截断后路的风险。” “可济尔哈朗若是直接窜去漠北,我军若是突袭京师,他哪里来得及反应?他只能在漠南、在东蒙古这一块藏着……”梅之焕安抚道:“数万骑兵,还有那么多部族牛羊,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执政也不用心急。” “夜长梦多,又怎能不心急?”吴成苦笑一声,摸出搁在一旁的军情奏报:“多尔衮亲自去了曲阜,一口气杀了数百孔氏宗人和在曲阜的名士大儒,衍圣公一家都被他们绑走了,多尔衮还在曲阜洗劫了一番,孔庙的牌匾上的金漆都被刮走,孔林也被挖掘,历代衍圣公的陪葬之物都被劫走了。” “这是个信号,多尔衮准备正式抛弃关内的官绅豪门,劫掠其财货东逃!”吴成抖了抖手里的军情奏报,清军的主力大军要和大熙对峙,村寨之中大熙的游击队活动频繁,小股兵马根本不敢在村寨之中多留,而且满清对底层的百姓和包衣压榨极狠,劫掠这些汉民百姓也刮不出什么油水来。 只有那些官绅豪门,它们投诚满清就是为了保住家财富贵,正说明它们身上的油水不会少,如今多尔衮准备放弃关内东逃,这些官绅豪门又有几家愿意跟随多尔衮出去吃苦?既然要分道扬镳了,多尔衮自然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孔家和那些汉奸阿附蛮夷、引胡腥染中华,该有此报!”梅之焕微笑着点点头:“执政,东虏和那些汉奸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和蒙古诸部又何尝不是如此?东蒙古诸部不比以前,他们自万历年间逐步转为半牧半耕的形式也有几十年了,渐渐习惯了定居的生活,如今被拽着东躲西藏,又怎会没有怨言、能够坚持多久?” “只要咱们继续穷追不舍,一定会有东蒙古的部族跑来投奔咱们的,到时候,便能抓住济尔哈朗的尾巴!” 第1042章 离心 一座u字型的丘陵高地,环绕出一片挡风的“帷幕”,在这片帷幕之中,星罗棋布的布置着无数座蒙古包和简易的营帐,它们紧密相连、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蒙古包和营帐拆卸布置都很简单,整个营地的布置也很粗陋,既没有壕沟墙寨,也没有布置拒马陷阱,如同不设防的村寨一般,显得松散而随意,为的就是一旦出现军情,能够迅速收拾营地逃离。 营地内外有不少牧民正在拾捡牛粪和马粪,那些营帐和蒙古包是达官贵人和披甲的骑兵才有资格居住的,他们这些随从的牧民大多只能缩在马腹和牛羊腹部之下御寒,煮饭取暖也不像贵族甲兵那般有木炭煤块可以使用,基本只能依靠焚烧牛马粪便生火。 整座大营之中充斥着一股牛马粪便燃烧的怪异味道,济尔哈朗穿着厚厚的棉甲,掩着鼻子从营中穿过,附近几名牧民妇女为争抢一篮牛粪而大打出手,丝毫没有在意济尔哈朗等人路过,济尔哈朗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 济尔哈朗身后一名梅勒章京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让人去将她们拽开,拖出营外每人给了十鞭子。 一路来到一个大蒙古包前,统领这支军队的牛录章京已在帐外等着了,正要行大礼,济尔哈朗却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了,武乡贼的探马既然已经出现在附近,他们的大军恐怕很快也会追过来,还是省些时间去准备撤离吧,你这个牛录……够乱的。” 那名牛录章京一愣,脸涨得通红,济尔哈朗身后的梅勒章京哼了一声,抢上前去将那名牛录章京拨开,为济尔哈朗掀开蒙古包的门帘。 济尔哈朗快步走了进去,蒙古包角落里摆着一具尸体,济尔哈朗上前瞅了一眼:“这就是你们伏击的武乡贼的那个部总官?” “正是,奴才本来只想伏杀武乡贼的一队探骑,也是托郑王爷的福,捞了条大鱼!”那名梅勒章京解释道:“据俘虏交代,他们这个都尉各部的教导都被召去开会了,这个部总官没人管束,耐不住性子,亲自跑到前头来侦查,撞进了咱们的埋伏里。” “轻敌,急躁!”济尔哈朗淡淡的评价了一句,撵狗似的追在敌人后头,敌军只会闻风而逃、没有作战的胆子,自然就会产生轻敌的情绪,劳师而来,在草原上兜圈子,却一直找不到敌人的踪迹,焦躁也是正常的。 济尔哈朗对这种情绪很熟悉,当年大清在草原上追击林丹汗的时候,军中就弥漫着这股情绪,只是如今攻守易形,他们成了被追击的林丹汗,而武乡贼则成了汹汹而来的大清。 当然,这种情绪控制得好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大熙将各部教导召回,恐怕也是注意到了这股情绪的弥漫,正要通过各部教导进行教育、将这股风潮遏制在萌芽状态。 只是济尔哈朗有往日攻略林丹汗的经验,比他们发觉的更早,所以才试图利用这股情绪埋伏一波,而他运气也不错,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军中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和武乡贼在草原上捉迷藏,既是考验着武乡贼,也是在考验着我们……”济尔哈朗叹了口气,将那部总官无神的双眼合上,面上的愁绪越来越浓烈:“躲躲藏藏、风餐露宿、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最是磨人,蒙八旗和我们镶蓝旗还能坚持,可那些东蒙古的部众……他们有些坚持不住了。” 那名梅勒章京面色有些尴尬,悄悄扭头看向那名把头埋在胸前的牛录章京,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冲济尔哈朗说道:“郑王爷,奴才管教不严,营中才出了些问题,请郑王爷放心,奴才这几日就好好教训部众,绝不会让他们散了架、乱了心!” “你有这个心是好事,但本王也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济尔哈朗微笑着摆了摆手:“东蒙古诸部......确实是有些坚持不住了,私下抱怨的不少。” 那名梅勒章京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王爷,武乡贼北出长城也没有多少日子,东蒙古诸部,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支持不住了?” “这些家伙,早就不是当年成吉思汗帐下的铁骑了,甚至比嘉万年间的俺答汗都不如!”济尔哈朗冷笑几声,眼中讥讽和无奈交织不停:“那些王公贵胄,从隆庆开关之后,便学着汉人穿着丝绸的衣裳、吃着关内的茶叶、用着精美的瓷器,享受惯了,跟着咱们一起入关抢劫可以,但让他们跟着咱们一起吃苦、一起挨饿受冻、一起提心吊胆,他们能坚持多久?” 济尔哈朗忽然长叹一声,当年皇太极通过晋商的关系向关外走私的大宗货品,丝绢绸缎便占了大头,这些丝绸大多便用赏赐给蒙古的王公贵族们,皇太极多半也存着一些用金银财物和奢侈的生活腐化这些蒙古王公贵族的心思。 而他们确实腐化了,只不过腐化的同时还将济尔哈朗给坑了进去,成吉思汗的子孙、草原上的土着、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勇士”,竟然不少人连纵马奔驰都玩不利索。 “还有底下那些牧民.....”济尔哈朗咬了咬牙:“他们许多人名为牧民,实际上不仅放牧,也有自己开垦的田地,田土的收益反倒大过牛羊,如今正是春耕的时候,他们满心都只想着回去照料田地,被咱们强拉着在这草原上躲躲藏藏,自然是极为不满的。” 当年俺答汗就是靠着吸引大明流民而发展起来的,隆庆开关之后,更有大批北地贫民潜越长城到蒙古求活,俺答汗手里别的不多,闲置的草场土地多的很,便给他们划拨土地任由他们开垦耕种。 到后来三娘子接了俺答汗的班,与明朝关系密切,得到大明帮助在草原上兴修城池和水利,开垦的田地面积更大,东蒙古诸部中不少胡化的汉民没有牛羊,完全是靠着种田吃饭。 第1043章 进步 东蒙古的经济形态在隆庆开关之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游牧虽然还占据主流,但定居农耕的牧民百姓的人数占比年年在增大。 这种变化给东蒙古诸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底层的牧民和百姓定居农耕或半牧半耕之后,便难以像以前那样再长时间生活在马背上机动作战,可用的兵员便萎缩了不少,而农耕经济的发展和互市的开放,又让东蒙古诸部相对富裕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拼命就会饿死,自然也就再没有了死战苦战的能力和心志。 “还有黄教,当年俺答汗引黄教入蒙,东蒙古是黄教根脉最深的地方!”济尔哈朗眉间紧皱着,扫了一圈蒙古包中悬挂的经旗:“东蒙古诸部,从王公贵族到牧民百姓,九成信仰黄教,定时要去庙里供奉礼拜,在这茫茫草原上躲藏逃遁着,黄教的寺庙都被武乡贼占着,他们没法去礼拜,又担心寺庙被武乡贼烧了毁了,如何还能安心作战?又哪里不会有怨言?” 济尔哈朗顿了顿,仰天长叹一声:“我们如今面临的窘境,和当年的林丹汗何其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皇太极攻略东蒙古之时显得那般轻松,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林丹汗自己清楚自家的贵族和兵马还有多少战力,只能用迁徙游牧的方式来应对,但他越是往西逃,就越是得罪那些已经习惯了定居农耕和半牧半耕的牧民百姓们,也得罪了不少笃信黄教的王公贵族。 而失去了他们的支持和产出,林丹汗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去维持部族的需求和贵族王公们奢侈的生活,渐渐的便上下离心、众叛亲离,最终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败亡身死。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战场上,一场胜仗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济尔哈朗看着那具尸体发呆:“但一场没有获胜希望的战争,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到最后。” 济尔哈朗走到一旁的一张小桌上,翻动着那名部总官的装备,镶铁直身棉甲、六瓣铁盔、环臂铁铠、内衬锁甲,单单是这些就已经超过了大多数清军下级军官的装备,腰刀吹毛即断,一旁竖立的马枪济尔哈朗倒过来伸手轻轻试了试锋刃,手指立马就划破出血。 而这些还只是传统的骑兵装备而已,桌上还摆着三把火铳,一把骑兵使用的短火绳铳,济尔哈朗早在平定大战抄掠大同等地时便领教过它的厉害,大熙有不少装备了这种骑兵铳的骑队,与弓骑兵混编,远远便用火铳乱射、搅乱清军骑阵,弓骑兵趁机抵近以弓箭攒射,最后再以甲骑突阵,济尔哈朗第一次面对这种战术,一时不备,吃了不少小亏,对这种骑兵火铳印象深刻。 还有两把则是单手便可使用的手铳,没有火绳,皆是燧发,这些燧发手铳射程不远,但威力很大,足够洞穿重甲,大熙军的探马盔甲齐全,马弓要发挥作用需要拉近到一定的距离,而他们有不少装备了这种燧发手铳,遇敌围攻拔铳便射、打完就跑,双方的探马缠斗之中,清军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济尔哈朗也在双方的缠斗中收获了几支这样的燧发手铳,自己留了一支,送了一支去京师,其他的都分发给了帐下将帅。 济尔哈朗对燧发枪并非一无所知,也清楚燧发枪有着严重的哑火问题,这才导致其一直无法大量装备军中,但如今大熙的骑兵之中出现了这么多燧发手铳,很明显大熙的燧发枪哑火的问题得到了不少的改善。 “还有战马.....”济尔哈朗轻声念叨了一句,清军在与大熙的小规模缠斗中也夺取了不少大熙的战马,蒙古马矮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草原之上资源贫瘠,养马往往不使用精饲料,而是逐水草而游牧,导致马匹饥一顿饱一顿,这样养出来的马耐受性强,但体格必然是矮小的。 而清军占据着整个中土最适合种豆的辽地,养马大多是喂食豆饼饲料,马匹有充足的蛋白质补充,长得便高大粗壮,矮小的蒙古马没法搭载重甲骑兵,而清军的战马不仅能搭载重甲骑兵,还能具状披甲,战场上自然就是摧枯拉朽。 当年平定之战时,济尔哈朗抄掠大同等地,大熙的战马大多还是直接从蒙古贸易和走私来的蒙古马,骑兵被清军压制,和马匹的差距有很大的关系,而如今再次交手,大熙的战马已经和清军的战马一样高大雄健,显然大熙在饲料和培育上也投入了大量的资源。 他们进步的速度让济尔哈朗也感到惊诧,当初平定之战时,蒙八旗几乎是单方面的压制了大熙的探马,让大熙的主力成了聋子瞎子,皇太极才有机会突然转兵奔袭开封,而如今蒙八旗和大熙的探马对决只能说稍占优势、四六开,已经无法遮蔽大熙军的侦查,否则济尔哈朗也不用一直在草原上绕圈子了。 而这种飞速的进步就是先在装备上对清军形成碾压所创造出来的,盔甲比清军精良、火器刀枪比清军优良、战马比清军雄健,人数还比清军要多,这场仗济尔哈朗想不到一丝一毫的赢面。 好在大熙的骑兵成长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他们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可以攒下数万精锐的披甲铁骑,但他们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就培养出足够匹敌大清从小训练到大的探马,大规模的合战济尔哈朗想不到一丝对抗的赢面,但小规模的骑兵战斗,济尔哈朗有的是办法调教大熙那些菜鸟出笼一般的探马。 “这场伏击是为了打给东蒙古诸部看的,告诉他们,我大清还是有对抗武乡贼的实力的.......”济尔哈朗回身朝那具尸体指了指:“你们干得不错,有这具部总官的尸体,本王就能吹嘘本王灭了武乡贼的一整个部总,总能安抚一下那些躁动的东蒙古部族......” 济尔哈朗顿了顿,又抬头看向那面经幡:“希望......如此吧!” 第1044章 喇嘛 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一支百余人的小小队伍正在向前行进着,他们人数不多,两侧是身披藏式铁扎甲、骑着粗壮战马的护卫骑兵,中间则全是身着阔袖长红袍、头戴平顶方氎帽的喇嘛,手持佛珠、法螺、法轮等法器,一面前行一面齐声诵经,佛音在空荡荡的草原上远远飘荡着。 在这群护卫和喇嘛众星捧月一般护卫着一辆马车,马车车顶乃是精心打造、用朱砂刻印着一道道梵文经文的金色穹顶,阳光撒在金顶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芒,恍若佛陀在施展着神迹,车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和经旗,被草原上的微风吹过,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与喇嘛们诵念经文的声音合在一起,显得无比的庄严和肃穆。 这支队伍从青海地区一路向东而行,穿越大半个草原,遇到过凶悍的响马、贪婪的贵胄、打散的溃兵,但没有一人试图伤害他们,所有人在他们路过之时,都只敢匍匐在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直到进入原鄂尔多斯部的牧场,碰到一队巡逻的骑兵,那支骑兵全身火红,长身棉甲也漆成了鲜艳的红色,在翠绿的草原上显得格外的醒目,他们高举着一面熠熠生辉的红底金徽旗帜,飞快地奔驰到这支队伍面前,为首的小旗官策马而出,伸直左臂、张开五指,喝令道:“止步!来者何人?此处乃我大熙蒙古战区、军管之地,尔等不得擅闯,立即止步!” 队伍停了下来,护卫马车的一名侍从策马上前,用着口音浓重、不怎么熟练的汉话回答道:“我等是乌斯藏藏教格鲁派教众,护送五世达赖喇嘛上师前去拜访大熙执政陛下,请将军放行!” 那名小旗官似乎没有听清那侍从的话语,又询问了一边,侧身和身边一名教导交流了几句,朝着队伍高喊道:“我部没有收到什么达赖喇嘛东访的消息,也没有收到上峰的命令,尔等可有朝廷发给的文告或路引批条之类的?” 那名侍从面上有些愠怒,冷哼一声,喝道:“这位小将军,上师东访,是为和大熙的执政讨论藏蒙大事,你若是这般阻挠,耽误了国家大事,恐怕日后担当不起!” “俺只知军令如山!”那名小旗官也有些恼怒,语气不善的说道:“上峰有令,让我等巡逻战区、谨防奸细和外敌渗入河套,尔等披甲持刃而来,又无公文路引,谁知是善是恶?放下武器,原地等待,俺即可派人去向上峰通报,否则......不管什么喇嘛鳎目,只要强闯,俺就敢剁了他的脑袋!” 那支队伍里的护卫和侍从闻言,纷纷策马来到前头,人人都按刀持矛,那支巡逻的小旗虽然只有十余人,但却浑然不惧,飞快地列成一道长线,那小旗官也按住了战马上挂着的手铳把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马车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铜磬之声,那名侍从赶忙拨马回到马车旁,马车中传来一声干咳,一个稳重而老成的声音响起:“诺尔布,不要和大熙的兵马冲突,放下武器,让他们去通报便是。” “摄政!”那名侍从有些不服气:“一路行来,您可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一队巡逻的骑兵就这般傲慢,那位大熙的执政,恐怕也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够了!”马车里的人呵斥了一声:“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那位执政......不一定需要我们格鲁派,但我们已经走到了灭教边缘,急需他们的援手,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 那名侍从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不甘的策马回到队列中,喝令一众护卫放下武器,又找了一个喇嘛跟着大熙的一名骑兵前去通报。 过了一阵,那名骑兵和喇嘛才飞奔而回,那小旗官策马上前说道:“上头有命令,尔等先随咱们往丰州城停驻,上面会派人去察哈尔地区向执政通报,等执政命令下来,再行处置。” 说完,那小旗官没有给他们质问的时间,当即调转马头领着骑兵向丰州城方向而去,那支队伍自然是希望能够直接东去拜访吴成的,但他们也知道无法违抗大熙的军令强闯,只能跟在那支骑兵后面。 丰州城始建于辽代,辽金时期乃是塞外防御的中心重镇之一,至蒙元时期,又逐渐转变成沟通南北、连接东西、车马络绎、市场喧嚣的塞外商城,至明代,因为战火的缘故,丰州城几近毁灭。 到嘉靖年间,草原过度放牧、水土流失严重,东蒙古诸部光靠放牧已经无法养活自己,而蒙古人的农耕水平又极为低下,“其耕种,惟籍天不籍人,春种秋敛,广种薄收”,粗放式的农耕不仅没有满足蒙古诸部的粮食缺口,对河套等地的水土破坏反倒愈发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俺答汗开始向大明招诱汉人逃民协助蒙古诸部耕种土地,承诺“岁种地不过纳粟一束,草数束,别无差役”,丰州地理位置优良、水土相对肥美,便成了北逃汉民主要的聚居之地,将近五万余人在此耕种生活,原本的草原地带出现了“开良田千顷”、“村连数百”的景象。 俺答汗去后,占据丰州城的鄂尔多斯部几乎全盘继承了俺答汗的策略,继续招揽汉地逃民在丰州等地分田耕种,丰州城也成了鄂尔多斯部的贵族王公主要居住的地方。 后来大熙出关、攻守形易,大熙和漠北三部与鄂尔多斯部在河套拉锯攻战,骑兵时不时来丰州城下扫荡,曾经辉煌一时的丰州城渐渐风光不在,城外屯垦居住的汉民要么逃散,要么被大熙军打包带走,城内的蒙古贵族王公也逃的逃死的死,经营数十年的丰州城,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衰败了。 直到如今大熙大举攻略东蒙古诸部,鄂尔多斯部无法抵挡,只能放弃丰州城东逃,大熙便由此占据了丰州城。 第1045章 丰州 如今的丰州城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施工工地,无数民夫正在大熙官吏和兵卒的引导帮助下整修着被战火破坏的城池和荒芜的田地,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努力让这座城池恢复往日的繁荣和生机。 城外,不时有一队队牧民和蒙古部族驱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马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城下扎营等待着大熙的官员前来接收登记、分划草场,一片片的蒙古包和素白的营帐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铺满了整个原野,牛羊牲畜在附近悠闲地啃着青草,一群关内来的商贾穿梭其中,仔细挑选着日后将要运回关内贩卖的商货。 城外的几片空地上,则挤满了不少从关内迁徙而来的流民和灾民,他们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静静的坐在草地上,等待着大熙的官吏和军医来给他们检查身体、登记户籍,然后便能领取各种农耕工具,前往划分的田地耕种生活。 车队来到丰州城下,马车的窗帘被掀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从缝中好奇的打量着这座繁忙而有序的城池,马车中传来一声干咳,那双眼睛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窗帘也被放下,过了一阵又被掀开,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扫视着丰洲城下的景象,满脸严肃。 城外的牧民和部族见到那金顶马车,纷纷涌上前来,双手合十的跪倒在地,所有人眼中都闪烁着激动而虔诚的光芒,见马车驶过,无论是最底层的牧民,还是衣着华贵的部族贵族,统统行起了叩拜大礼,他们自发的分列两侧,分出一条宽阔通畅的道路直抵丰州城下。 金顶马车缓缓而行,车旁的喇嘛齐声诵念着经文,周围的汉民和大熙的官吏兵卒都在伸长着脖子观望着,不少流民也跟着跪倒在地叩拜着,原本嘈杂的环境瞬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自觉不自觉的保持着安静,仿佛生怕打破了这份宁静而庄严的气氛。 “嚯,这位达赖喇嘛好大的排场!”收到通报匆匆登上城墙的郑崇俭看着那缓缓驶来的金顶马车冷笑出声:“我大熙的执政恐怕都没摆过这么大的排场吧?” “执政不需要用这种排场来装点自己......”毛孩也跟着登上城墙,看着那金顶马车有些失神,似乎回忆了些什么:“执政不讲排场,百姓将他放在心里,大熙日益强盛,张献忠是个讲排场的,如今他又在何处呢?” 大熙扫荡草原,不管最终能不能消灭济尔哈朗的蒙八旗和镶蓝旗,河套是一定要占下来并移民扎根、并入中土的,毛孩和郑崇俭便奉命留守在丰州,一方面组织关内流民移民、恢复河套各地生产,一面招募鄂尔多斯部属下零散的部族,一面也为大军转运粮草物资。 “沁城侯说的是,这帮黄教的喇嘛,也是在虚张声势而已!”郑崇俭呵呵笑道:“献营击溃和硕特部后,黄教失去了庇护,被白教黑教那些个大小教派联手驱逐屠杀,如今都快到了灭教边缘了,如今东来求见执政,说白了就是来求活乞命的乞丐,摆这么大排场,摆给谁看?” “富贵人家乞讨,首先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价值......”毛孩扫了一眼那些虔诚跪拜的牧民和百姓们:“蒙藏诸部不少部族信仰黄教,从上到下笃信颇深,执政想要利用黄教就是因为这方面的缘由,他们摆开这么大的排场,就是要告诉执政,黄教手里不是没有谈判的筹码的。” “得先挫挫他们的威风……”郑崇俭眼珠子一转:“达赖喇嘛那般身份的人物,咱们也不能不见上一面,只是这见面的地点……改在南门外如何?” “郑掌事,你是准备……”毛孩瞥了郑崇俭一眼,点点头:“也好,这些个宗教要做大,就要蛊惑人心,正好让他们看看,我大熙的民心,他们能不能蛊惑得动!” 马车来到城门前,一名青袍官员正在城门口等着,与那领路的大熙小旗官交流了一阵,那小旗官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回马与队伍最前端昂首挺胸、傲气十足的诺尔布说了几句话,诺尔布勃然大怒,正要斥骂,眼角余光却瞥见金顶马车,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揣着满肚子的怒火,策马来到那金顶马车旁。 “摄政,他们不让我们进城!”诺尔布怒气冲冲的告状道:“他们让我们去南门外,说城里的主官在南门外等待咱们。” 马车门帘掀开了一些,露出一双略带怒意的眼睛,那个稳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都已经到西门门口了,为何又要我们突然改道去南门?上师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只想入城休息,何必多此一举让我们再绕去南门呢?” “他们没说理由!”诺尔布满脸怒意,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摄政,兄长!那群汉人傲慢的很,我看咱们从他们这里谈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到最后只是白跑一趟,当初还不如直接去乌鲁木齐,和准噶尔谈谈。” “准噶尔如今面临着唐国的威胁,乌鲁木齐处在唐国兵锋之下,他们就算有心也腾不开手来援救我们了,而我们......再拖延下去,恐怕整个青海都要落在献营手里了!”那个稳重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只有大熙,只有他们还能出兵帮助我们,他们和献营正在争夺大小金川,僵持对峙日久,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诺尔布默然不语,心情沉重的回到队首,领着队伍朝着南门方向缓缓而行,旁边跪拜的牧民百姓们赶忙分出一条路来,他们顺着这条路绕着城墙走了一阵,来到南门附近,一座营寨映入眼帘,营寨被土墙围住,周围皆是披甲执刃的军兵守卫,一队官将正等在寨前。 马车停了下来,等了一阵,那队官吏却始终没有上前迎接的意思,诺尔布强压住怒火,正要上前交涉,马车门帘却忽然被掀开,当先走出一名年轻的喇嘛,随后便是一名发须花白的男子,阴沉着双眼,向那队官将扫了一眼。 第1046章 医营 那一老一少下了马车便立在马车前不动,毛孩皱了皱眉,本来迈了小半步的腿也缩了回来,干脆也立在原地不动。 “前面的那个,便是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乃是前藏贵族琼结巴家族子嗣,献营入藏之后,藏教诸派清洗黄教,琼结巴一族几乎为苯教杀尽……”郑崇俭在毛孩身边悄悄“科普”着:“但他太过年轻,就是个代人说话的家伙,黄教里真正做主的,乃是他身后那个老者,黄教的摄政索南群培。” “此人是四世达赖的侍从官,四世达赖喇嘛去后,协助四世班禅寻找转世灵童,即如今的五世达赖喇嘛,后成了黄教的摄政,教内大小事务皆由其主管……”郑崇俭冷笑几声:“引和硕特部固始汗入藏之事,就是他做的主。” “这么说,我大熙把献部赶去乌斯藏,算是坑了他们一把?”毛孩呵呵一笑,看着在马车前一动不动的五世达赖喇嘛和索南群培:“想来当年他们去求助固始汗的时候,没遇到现在这般情况吧?” “那是自然,固始汗对这两位黄教领袖和摄政可是恭敬的很!”郑崇俭哈哈一笑,站直了身子,揣着手摆出一副傲慢的模样:“但咱们跟固始汗可不一样……属下倒是想看看索南群培是不是要一直站下去!” 毛孩嘴角微微上扬,也揣着手,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流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慢姿态,他稳稳站在原地,与索南群培对视着,双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迸发出无形的火花,两人隔空对峙着,谁也不肯示弱,默默的用眼神较量着,试图找到对方的一丝破绽。 过了好一阵,索南群培终于低下头去,与五世达赖耳语几句,两人缓缓走上前来,毛孩微微一笑,侧头向郑崇俭说道:“走吧,他们示弱了,咱们也不能太过分了。” 说着,毛孩便迈步上前,索南群培和五世达赖一愣,停住脚步,毛孩和郑崇俭等人也停住脚步,索南群培眉间紧皱,继续迈步前行,毛孩便也和郑崇俭一起迈步向前,双方相对而行,直到碰面,索南群培又与毛孩眼神交锋了一阵,这才弯了弯腰,向五世达赖使了个眼色。 五世达赖轻轻点头,冲毛孩说道:“我乃藏教格鲁派五世达赖喇嘛,这位是我派摄政索南群培,东行拜访大熙执政陛下,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五世达赖的汉话说的很流利,一口标准的江淮官话,没有一丝口音,毛孩有些诧异的瞥了他一眼,向他行了一礼:“我乃是大熙二等沁城侯,奉命镇守河套地区,河套地区已为我大熙军管,无上峰军令,不敢随意放行外来之人,我已派人往察哈尔去报告执政,委屈大喇嘛先暂住丰州。” 说完,毛孩将郑崇俭等人一一介绍一遍,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一一见礼,索南群培又在五世达赖耳边说了几句,五世达赖点点头,略带疑惑的问道:“沁城侯,我自青海日夜兼程来此,已是疲乏不堪,贵军不让我等入城休息也就罢了,既然领我来此军营之外,还请沁城侯允我入营稍歇。” “这里不是兵营…….”毛孩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以前是兵营,现在不是了,改了用途,大喇嘛入内一看便知。” 说着,毛孩便让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索南群培和五世达赖对视一眼,跟在毛孩的身后来到大营门前,几名看守营门的兵卒递上了一些厚实的衣物,毛孩和他身边的将官旁若无人的穿戴着,索南群培皱了皱眉,也穿戴起来,五世达赖见状,也领了衣物穿戴着。 戴上口罩和罩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有纱帘遮挡,索南群培心中有了些猜测,紧跟在毛孩身后走进大营,即便隔着厚厚的口罩也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药材味,放眼看去,营中支着一口口巨大的铁锅,锅中正煮着各式各样的药材,沸腾的药水不停翻滚着,阵阵药香随着升腾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 不远处竖立着一排排高高的木架,整齐的挂着滚水洗净的床单,原本战士们居住的木制集体营房,如今改造成了一间间可供一人居住的隔间,营房前站着几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工,正绕着营房泼洒着石灰和硫磺等物,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着。 索南群培心中有些恼怒,赶忙上前一步将还傻乎乎跟在毛孩身后的五世达赖扯住,毛孩见他们立在大营门口不动,微微一笑,解释道:“这里头住着的,大多是草原上的牧民,他们生活艰难,旱獭、鼠兔,只要能充饥的便送进肚子里。” “所以他们不少人都染上了鼠疫,到了丰州城下一发病,一两天的时间便丢了性命!”毛孩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好在有我们,当年山西大疫,也是因为塞外病鼠传染人畜而导致的,处理鼠疫,我们还算有些经验,第一时间便腾出大营把这些患疫的牧民隔离,才没有让这鼠疫扩散开来,毁了这丰州城。” 毛孩顿了顿,扫视着索南群培和五世达赖,他们看不清他藏在头罩眼帘下的表情,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语气中嘲讽的意味:“大喇嘛,若是没有我们,今日哪会有那么多蒙汉百姓给你跪拜叩首?” 索南群培眉间紧皱,心脏突突的跳了起来,毛孩却转身继续向营内走去:“这大营之中不仅有患鼠疫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传染病患,你们若是担心传染,尽管回去便是,本侯也没有强要你们巡营的意思。” 毛孩忽然转过身来,语气中依旧是浓烈的嘲讽味道:“不过嘛,你们得在丰州城下等本侯一阵了,本侯和丰州的大小官员都要先巡了营再说,这些牧民既然来投奔我大熙,便都是我大熙的子民,别人可以放着他们不管,我大熙绝对不行!” 第1047章 种痘 索南群培和五世达赖在营门前犹豫了一阵,五世达赖到底年轻,率先跟上毛孩的脚步,索南群培拉扯不住,也只能跟了上去。 众人向着大营深处走去,却见大营之中又被一道木制的围栏围出一片隔离的空间,来到围栏门口,几名护工往他们身上泼洒了一些不知什么药材和材料做成的药水,这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索南群培很谨慎,入了围栏在门口便拉住还要往里走的五世达赖,放眼看去,这片区域的布局与其他的营区相差不远,营房都改造成了一个个可容一两人居住的单间,而在营房旁边则支着几个草棚木棚。 这些草棚里面坐着的都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医师护工,许多病患在这些草棚前排着一队队长长的队伍,不仅有衣衫褴褛的牧民百姓,还有不少穿着厚实皮衣、头戴皮帽的小贵族。 索南群培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众多病患身上长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痘疮,狰狞恐怖、触目惊醒,索南群培慌了神,不由得惊呼出声,赶忙强行将五世达赖拽到身后,略带惶恐的惊呼一声:“天花!” 在这个时代,天花就是无可抵挡的绝症,传染性极强、致死率也极高,特别是在医护手段落后的草原之上,得了天花几乎便只能等死,青藏地区也好不到哪去,转世灵童选定之后便会直接送去远离城市的寺庙中修行,一方面是为了学习佛法,一方面也是为了远离人潮、避免天花之类传染病的传播。 若不是大熙的这些高官也一起进了这片营地,索南群培都得怀疑大熙是不是要用天花鼠疫这类烈性传染病杀害他们了。 “确实是天花,摄政和大喇嘛放心,防护妥当、不与病患亲密接触,就不会感染天花的……就算感染了,大熙也有办法治!”毛孩安抚了几句,指了指那些排队的病患:“天花肆虐起来,不会管你是佛是道、是贵是贱、是富是穷,听说东虏礼亲王代善,便连着两个儿子死于天花之症。” “草原上也不缺天花,牧民百姓挣扎生活已是艰难万分,根本没有防治的能力和意识,而那些贵族王公……天花是公平的,躲得远远的、躲在大帐深院里,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毛孩瞥了索南群培一眼,语带嘲讽的说道:“本侯职责在身,大熙的子民有难,不能在一旁看着,本侯还要继续巡营,还是那句话,大喇嘛若是担心传染,尽管回去等待便是。” 索南群培深深看了毛孩一眼,没有说话,五世达赖却唱了一个佛号,紧紧捏着手中的佛珠,甩开索南群培,走到毛孩身边,索南群培犹豫一瞬,也跟上前来,问道:“沁城侯刚刚说得了天花大熙也有办法治,不知是何意思?” “其实算是夸口了,患上天花,只能看患者自己的命数了,但在患病之前,我大熙还是有些办法防一防的……”毛孩解释着,领着几人来到一个草棚前,这处草棚离其他草棚有一段距离,中间用木栅格开,还有穿着厚实的防护衣物、提着刀枪的兵卒守卫,这个草棚前排队的也全是没有出现天花反应的牧民百姓。 草棚前的小木凳上,一位牧民妇女抱着一个孩子,一名护工抓着那孩子的手,用消毒的刀在手臂外侧划开一个微小的伤口,随后一名医师在那孩子的伤口上滴了些什么,又洒下一些细碎的粉末,便让护工将那孩子的伤口处理了。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那名牧民妇女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激动的磕头用蒙语说些什么,几名身强体壮的战士上前将她拉到一旁,一名护工跟上前去叮嘱着,身边的通译嗓子都有些干哑,显然这些日子不停的翻译,给他也造成了不小的工伤。 “这是在种痘,那些和天花病患有过接触但暂时没有传染发病的,还能用种痘防治……”毛孩叹了口气:“至于那些已经发病的…….只能给他们开一些清热解毒、凉血化瘀的方子,帮他们熬些肉粥调理饮食,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他们的命数了。” “种痘?”五世达赖好奇的问道:“我也曾学过汉藏医术,从未听过什么种痘之法。” “种痘之法隆庆年间才在江南发现,大喇嘛没听过也正常……”毛孩微笑着解释道:“感染天花之人若能挺过来,日后便基本不会再感染天花,隆庆年间,便有人据此特性发明种痘之法,称为人痘法,以防护天花。” “人痘法简而言之便是取天花患者的痘痂研磨成粉末,加入樟脑冰片吹入种痘之人的鼻内,或加入人乳和水,以棉签蘸上,塞入种痘者鼻内,让种痘之人先患上轻度的天花,在出疹之后精心护理,直到病症消失,种痘之人便可对天花免疫。” “只是此法风险不小,有可能反倒造成大量感染、导致接种者致死,即便最优秀的医师,也不敢保证接种人痘之后能十成十个的生还,所以后来我大熙军医总院牵头,遍招天下名医研制新痘法。” “江苏名医吴有性,于广西发现感染牛痘之人对天花亦有免疫,据此发明了牛痘法,此法远比人痘法要安全,效力也强上数倍,时至今日,已在我大熙国内普遍推广…….”毛孩指了指那些接种牛痘的牧民:“此番北出塞外,大熙派了六十余名擅种牛痘的医师,携带大量牛痘疫苗出塞,便是要让塞外的大熙子民,也再也不受天花困扰!” “只是如今看来,人员疫苗都远远不够,执政已经发文回国,还会再调一批医师疫苗来塞外,吴大夫如今正在江南种痘,过一阵也会亲自来塞外的……”毛孩目光炯炯,忽然回头看向索南群培:“不知这牛痘疫苗若是落在你们手里,会如何使用啊?” 第1048章 直率 五世达赖以为毛孩是在询问他,唱了个佛号,毫不犹豫的答道:“阿弥陀佛,此等善法,能救万千生民于水火,我佛慈悲,自该让天下百姓受其益。” “大喇嘛是个好人!”毛孩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却没有从索南群培身上挪开,笑呵呵的问道:“摄政,你说呢?” 索南群培犹豫着,直到五世达赖扭头看向他,索南群培才长叹一声,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若是我,必将此法深藏于寺院之中,私学此法者斩,只有寺中的高僧喇嘛才能研学此种痘之法,也只有他们可用此法治病救人!” 五世达赖浑身一震,正要说话,索南群培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天花之症,世间无医可救、无药可医,从王公贵族、到牧民百姓,从僧道文士、到将帅官兵,从乌斯藏到青海、西域到塞外、关外到关内,人人闻之色变、谁人不惧之怕之?” “若控制了这种痘之法,着种痘法便不再是医术,而是我格鲁派黄教的‘佛光神迹’!信我教者,可种痘不受天花滋扰,不信我教者,便会遭到佛罚天惩,全身痘疮、生不如死!” 索南群培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的毫无一丝感情:“再狠辣一些,选一座城池,给我教信徒种痘之后,便主动将天花传播出去,满城无论男女老幼皆死绝,只有我教信徒毫发无伤的活了下来,有这一城的尸骨作证,谁还敢不信我教的大神通?谁还敢忤逆我教?” 索南群培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五世达赖,缓缓呼出一口气,换了藏语安抚道:“上师,格鲁派在,我们才能存在,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格鲁派的兴盛,但有些事上师不方便去做,只能我来做,而且只要是为了格鲁派,不管是怎样的恶事,我都一定会去做!” 五世达赖深深把头垂了下去,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生活在寺庙中、这么多年佛经读下来,他心中自然是一心向善的,可他被人从拉萨赶到青海,有了面临灭教身死的经历,也明白索南群培所言不虚,实在找不出话语来反驳他。 而毛孩也没给他留下多少思索的时间,一名官员低声在毛孩耳边翻译了几句,毛孩身边的郑崇俭微微一笑:“这索南群培,倒是个不择手段的能臣,就和万历年间的张居正那般。” “这样的能臣倒是个好事,能做事、会做事,就懂妥协、明事理,最怕的便是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平日屁事不管,只会大声嚷嚷!”毛孩淡淡的笑了笑,上前一步,冲索南群培说道:“摄政倒是坦诚,本侯本来还以为摄政会遮掩一二,没想到竟是这般直率。” “有些事直率些好,弯弯绕绕的太多了,反倒容易出问题!”索南群培点点头,语气严肃了不少:“沁城侯今日带我等来此参观,实在是大开眼界,但在下觉得,双方还是坦诚一些好,沁城侯有话直说,不必让达赖上师冒着感染的风险来此。” “我是想让摄政和大喇嘛看看我大熙和你们的区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嘴上说一万遍,也不如让你们亲眼看一遍来得直观!”毛孩迈步向营外走去,步伐坚定而有力:“摄政是个聪明人,应该也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对于你们来说,黄教高于一切,所有人,哪怕是贵如你这个摄政、五世大喇嘛、或者远在青藏的班禅大喇嘛,都不过是黄教的一个工具而已!” “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黄教的兴旺而进行的,即便口号喊的再响亮,年年说善、日日讲仁,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你们可以毫不犹豫的抛弃一切、踩破任何一条底线,用千万人的性命,堆起你们黄教的繁荣昌盛!” “但我们不一样!大熙不一样!”毛孩忽然转过身来,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在营区之中回荡:“人命就是人命,不是垫脚的台阶,人命大于天、百姓大于天!” “牛痘疫苗制作出来,就是为了救人的,我们不会藏私,大熙的百姓无论富贵贫穷,皆可以免费接种,外域邦族有所需求,即便是东虏那样的敌人,也能得到牛痘疫苗的配方和制作之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能彻底消灭天花,能拯救多少人命?” “摄政,这就是我大熙和你们最大的不同……”毛孩伸手朝营中一指:“我们即便联合黄教,也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让百姓万民不再受兵灾之祸,我们要入青藏,自然也要拯救青藏的番民百姓,就不能留下一个只顾剥削盘剥、用无数鲜血和人命营造出表面的光鲜繁荣的青藏!” “摄政,还有大喇嘛,若是这一点你们想不通,就不必往察哈尔去了,你们必然是要白跑一趟的,省些力气,趁早回返吧!” 诺尔布在大营外等得焦躁不安,按着刀不停的走来走去,好几次想要闯进营去,看着那些披甲持刃的大熙军战士恶狠狠的眼神,又只能按耐住性子继续等待着。 过了好一阵,索南群培才和五世达赖一起走了出来,他们身上的防护衣物在营门处更换下来,护工抱走消毒,他们身上撒了些石灰硫磺和防疫的药水,又观察了一阵没有感染的症状,这才被放了出来。 “大熙在城外给我们拨了个营区暂住,等会会派人来给我们种痘,你先找人去准备一下……”索南群培吩咐了几句,诺尔布想要询问,索南群培却摆了摆手,诺尔布只能先去安排队伍跟着引导的官将往那营地而去。 待入了营,诺尔布又迫不及待凑到马车前,索南群培扶着面色同样难看的五世达赖下了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长叹一声:“阿弟,此番去与那大熙执政谈判……我黄教恐怕再也没有独掌青藏的好事了,从此便只能成为大熙的掌中玩物了啊!” 第1049章 重负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如同一把把刮骨的手术刀,即便围着厚厚的围巾,吴成也能清晰的感觉到寒风刺在脸上带来的阵阵刺痛,但吴成却一动不动,稳稳的骑在一匹身姿雄骏、毛发黑亮的战马上,立在一处小坡上,双眉紧蹙,扫视着前方那片一片狼藉、荒废凌乱的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已经废弃许久,营地中挖掘的灶台早已冰凉,凌乱的丢弃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残布和帐篷,营地内外的青草几乎被啃食一空,光秃秃一片,与吴成一路行来见到的翠绿草场相比,显得面目全非。 “又晚了一步!”吴成叹了口气,堂堂正正的正面对决,吴成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击溃济尔哈朗,济尔哈朗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干脆不和吴成正面冲突,在草原上玩起了捉迷藏。 大熙的骑兵成长很快,正面对决清军已经完全不是对手了,但小规模的探马交锋,大熙的探马依旧被清军压制着,这导致吴成在广袤的草原上搜寻济尔哈朗的踪迹变得异常困难。 而济尔哈朗似乎敏锐的洞察了大熙军中弥漫的焦躁和轻敌的情绪,巧妙的利用这一点设下陷阱,故意暴露一些行踪,引诱焦躁轻敌的大熙部队一头撞进他的陷阱中,然后再集中大股骑兵对这些大熙部队进行围歼。 好在吴成也发觉了军中渐渐扩散的情绪,及时召集教导采取措施遏制住了苗头,才避免了惨重的损失。 但这样一来,吴成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对探马送来的每个情报都进行仔细的甄别,等他确认情报匆匆赶去之时,济尔哈朗早就跑得没影了。 今日也是如此,吴成领着大军寻迹而来,找到的又是一座废弃的营地,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越来越扑朔迷离,让他倍感压力。 “当年明成祖北击漠北,遇到的也是这般情况,想来心情和我是差不多的……”吴成无奈的自嘲了几句,深深吸了口气:“从崇祯三年揭竿起义开始,苦战打过、血战打过、败仗也打过,可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好在如今不是明初,济尔哈朗也不可能抛弃京师一头钻到漠北去躲起来,吴成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与他捉迷藏。 “执政!”一身戎装、甲胄齐备的梅之焕跑马过来,在马上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老态,让吴成都不得不打心底佩服他的好身板:“执政,东边发现了一个尸坑,里头有数百具男女尸体,全都是蒙古人的服饰打扮,有不少已经白骨化,剩下的军医都检查过,都是被刀枪和箭矢杀害的。“ 吴成立马反应了过来:“东虏和蒙古人自己打起来了?” “不能说是打起来,应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梅之焕冷笑几声:“至于屠杀的原因嘛,这段时间在草原上绕圈子,我们难,东虏只会更难,而那些附虏的蒙古人,不是每一个部族都愿意跟着东虏吃这份风吹雨打、躲躲藏藏的苦的。” “如此看来,梅老你之前预料的不错,只要咱们穷追不舍、持续施压,东蒙古诸部便会不停的在心底计较着他们每日躲躲藏藏、吃苦受冻值不值得,开始心生惧意、追随东虏的心志也动摇了起来......”吴成放眼看向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的天空翻涌滚动着如墨的乌云,裹挟着更为猛烈刺骨的寒风扑来。 吴成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济尔哈朗要靠刀子和恐惧才能逼着东蒙古诸部与他站在一起,证明他其他的方法都已经用尽了,可他真能把东蒙古诸部一口气都杀光了?时间一长,东蒙古诸部对我们恐惧压倒了对东虏的恐惧、对往日生活的渴望压倒了对东虏的忠心,自然会有人不堪重负跑来投奔咱们的。” “恐怕要不了多少时间了......”梅之焕淡淡一笑:“五世达赖这几日就该到察哈尔的地界了吧?黄教入蒙之后,因为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关系,在东蒙古诸部中扎根最深、信仰最多,从王公贵族到牧民百姓,谁不拜佛礼庙?” “底层的牧民百姓们视五世达赖如神,五世达赖都投奔我大熙,那些牧民百姓会跟着谁走?至于那些贵族王公,他们表面推崇黄教,但实际上大半是不信什么神佛鬼怪的,可他们也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凝聚人心、发动全族、堵住那些亲近东虏势力的嘴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是黄教那些人想要的价码,和我们想给的相差太远了,还有一阵嘴仗要打!”吴成摇了摇头,表情不像梅之焕那般轻松:“多亏毛孩他们在丰州挫了他们的气势,咱们之后谈起来,也能轻松一些。” 说着,吴成忽然挥起马鞭在一旁扛着大旗的绵长鹤脑门上敲了一下:“阿四,你看看,毛孩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你再看看你,还是个没脑子的蛮子!” 绵长鹤一脸不服气,见梅之焕在旁边,又不敢争辩,只能低下头嘟哝着,吴成倒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扭头又和梅之焕谈起了正事:“黄教好歹辉煌了那么多年,在蒙藏地区也颇有势力,虽然毛孩挫了他们的威风,但我估计他们不会轻易松口的。”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梅之焕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沁城侯几乎是将咱们的态度向他们挑明了,但他们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往察哈尔这里而来,而且他们这一路上再没有之前那般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神棍架势,而是疾行赶路,依属下看来,黄教那些人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如今的局面,时间拖下去,对我大熙是有利的。” “也是,我只派了个使节去联络黄教,没让他们入国参拜,他们却自己千里迢迢的跑来找我,如此积极,想来黄教在青藏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吴成点点头,笑道:“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若是谈不拢,就一直拖着便是,我倒要看看黄教那帮人,能不能一直熬下去!” 第1050章 血浓 大雨倾盆,天空仿佛被某股巨力撕裂了一个洞口、有人不停的倾倒着无穷无尽的雨水,硕大的雨点如同连线的珠帘从空中坠下,编织成一道道银白色的巨大帷幕,将四面八方全数包裹起来,浓厚的乌云挡住了正在西下的残阳释放的余晖,将整片天地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之中。 原本就凛冽的寒风更加肆无忌惮的张狂肆虐起来,呼啸着穿过整片草原,巨大的声响如同巨龙在咆哮,巨大的风力让大营之中冒雨巡逻的战士几乎站不稳脚跟。 五世达赖的车队就是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中抵达了大熙的大营之外,瓢泼的大雨如同瀑布一般敲击在马车的金顶之上,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叮咚脆响声,渐渐汇聚成一首激昂的乐章,护卫的甲骑都将头深深埋在胸前,用头盔抵挡着风雨的侵袭,身上的衣物早已如落水一般寒冷。 随车的喇嘛们被狂风吹得有些混乱,他们的雨具和蓑衣在狂风的肆虐中被吹得四散飞舞、七零八落,每个人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艰难的顶着狂风暴雨前行着,但他们却没有丝毫动摇,手里紧紧攥着佛珠、嘴里不停诵念着经文,执着的紧跟在那辆金顶马车之后。 吴成没有出去迎接五世达赖,对外人要摆谱,更别说这么大的风雨,他可不想淋得一身湿透,再感染个感冒伤风可就麻烦了,便让人去安排五世达赖的队伍去休整,领着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去侧帐换了衣物,然后再入吴成的主帐参拜赴宴。 主帐中摆下了一场宴席,吴成和陪宴的大熙官将、蒙古贵族皆席地而坐,面前摆着瓜果粗饼的小桌分列两侧,中间竖着一个木架,烤着一只肥羊,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门外值守的侍卫亲兵掀开帐帘,穿着一身朴素僧袍的五世达赖走了进来,车臣汗等蒙古贵族赶忙就要站起来,见到吴成一动不动的坐在原位上用小刀切着一个橙子,似乎根本不关心五世达赖进帐的意思,车臣汗等人满脸尴尬,又坐回了原位。 五世达赖唱了个佛号,身后的索南群培却眉间微微一皱,轻轻干咳一声,五世达赖会意,快步走到帐中,朝吴成行了一礼:“外域小僧,拜见大熙执政陛下……” “大喇嘛这话说的差了…….”吴成却笑呵呵的打断了五世达赖的话:“青藏怎能算外域呢?我大熙的《总宪》草章不知大喇嘛可曾看过?里头写的清清楚楚,青藏之地与蒙古、西域、辽地无异,皆我中土之国数千年自古以来的传统领土,‘外域’这个词嘛,大喇嘛还是要谨言慎行好些。” 五世达赖一时有些噎住了,吴成却呵呵一笑,语气柔和了一些,将桌上切好的半个橙子递给五世达赖:“尝尝,这橙子也是从江西千里迢迢带来的,草原和青藏很难尝到这中土闻名的赣橙,我可是专门带来给诸位品尝品尝的,大喇嘛尝一尝,说说滋味如何。” 五世达赖不敢不接,将那半边橙子捧在手里,悄悄扫了一眼身旁的索南群培,索南群培没有扭头看他,却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五世达赖将那半边橙子吃下,嘴角的橙汁都没抹去,便赶忙回答道:“执政,青藏土地贫瘠,出产的粮食尚不足使用,自然是吃不到这么适口甘甜的橙子的。” “以前吃不到,以后可说不定!”吴成呵呵笑着,用手中小刀指了指帐中的烤羊:“草原上肥美的烤羊,在塞内也曾难寻此等佳肴,可只要我们成了自家人,互通有无、同进同退,便能吃到这肥羊、品到这瓜果…….” “汉地和青藏又何尝不是如此?藏教有入藏熬茶的习俗,茶叶从何而来?西南马市繁荣,马匹从何而来?汉藏虽不同族,然则同在一国,便是互助互惠、共同繁荣!”吴成将小刀转向五世达赖身边的索南群培,面上依旧微笑着,眼神却冷了下去:“但有人要将青藏变为外域之国,与我汉家分割两国,岂非汉藏两族、天下万民之仇寇?” 五世达赖喉咙中咕哝一声,索南群培早在来时的路上便找好了说辞,赶忙行礼分辨道:“执政陛下说的没错,青藏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中土领土,汉藏两族同出一源、血浓于水、不可分割,如何能划归两国、切割骨肉?” “臣请和硕特部入藏,不是为割裂汉藏,实在是不得已的机变之策!臣本不愿做外域之臣,故听闻大熙北出草原,便立刻建议达赖上师前来朝拜执政陛下,为汉藏融合贡献一份力量!” “摄政清楚此事就好!”吴成淡淡笑着,将小刀搁在一旁,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今日这场宴,宴请的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嘛,自然能够畅所欲言,若是有人偏要当外人,这狂风暴雨的天气,也只能让他顶风冒雨的走回去了。” 帐中的气氛稍稍松了松,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被安排在吴成的左手边,与吴成右手边的车臣汗、扎萨克图汗等人正对,车臣汗等人皆悄悄朝五世达赖颔首致意,动作很轻,似乎是怕人发现了一般。 “军中有律条,战时严禁饮酒,我自己定的规矩,自然得带头遵守,今日便只能以茶代酒招待大喇嘛了…….”吴成微笑着,亲自提着茶壶为五世达赖倒上一杯清茶:“不过我听说藏教规矩虽与中土佛家大不相同,但也禁止饮酒,以茶代酒,也正合适你们。” “执政陛下所言甚是……”五世达赖双手捧着茶杯接了茶水,啜了一口,说道:“小僧自小便被送入寺院之中修行,汉藏经典皆有涉猎,执政陛下若是对佛家之学感兴趣,小僧也能与执政陛下讲经闻道。” “神神鬼鬼的事,我从来不感兴趣……”吴成淡淡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但想让我对这些事感兴趣的,还真不少。” 第1051章 绝路 五世达赖听出了吴成话语中的深意,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有些愣在原地,一旁的索南群培皱了皱眉,接话救场道:“执政陛下,我教与他教不同,他教无根无势,要壮大发展,便要寄生于执政的势力之上,故而他们不择手段,所言所行皆为蛊惑执政陛下为他们送死出力,他们反倒是坐享其成,此骗徒之行也。” “而我格鲁派,在蒙藏西域皆有根有势,执政陛下若信仰我教,乃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我格鲁派能助执政陛下迅速稳定局势、收拢藏蒙西域之人心……” 吴成面上淡淡的笑着,心里却冷笑不止,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两人是一对经验丰富的搭档,一个搞理论、一个做实事,一个讲信仰、一个讲利益,一唱一和,总能找到一种说辞打动别人。 只是他们到现在还耍这种小聪明,显然毛孩在丰州给他们的下马威并没有让他们完全放弃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大熙起家之时,是在宗教问题上吃过大亏的……”吴成干脆直接挑明了:“你们也该知道,如今占据卫藏的献营,便是我大熙从四川打跑的,宗教泛滥是个什么结果,我大熙亲身经历过,比谁都清楚!” 吴成扫视了一圈帐中的蒙古贵族们,嘴角的笑容中藏着几分冷意:“我听说大喇嘛到丰州的消息传来察哈尔之后,有不少部族都悄悄派人前去参拜,在我看来,黄教对我大熙来说算不上什么助力,反倒是有些泛滥麻烦了。” 车臣汗等人浑身一震,赶忙满脸怒火的回头扫向身后的蒙古贵族们,有些部族首领和贵族满脸通红、又惊又惧的低下头去,五世达赖也是一惊,手中茶杯一抖,残茶溅在桌上,又赶忙用袖子去擦拭。 索南群培干咳一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解释道:“执政陛下,格鲁派自俺答汗引入蒙古之后便飞速传播,教众众多,有些教众行了一些出格之事不足为奇,不过执政陛下既然提起此事,我教必然会想办法去约束一二。” 吴成眯了眯眼,索南群培将姿态放的很低,但话里话外还是要让黄教独立于大熙管束之外的意思。 吴成夹起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着,忽然问道:“对了,大喇嘛从青藏赶来这里,路途遥远、一路险阻,想来波折不少,不知大喇嘛是如何渡过这些劫难的?” 五世达赖缓缓呼出口气,身子稍稍松驰了一些,正准备讲故事,索南群培忽然又干咳一声,五世达赖转过头去,见他满脸严肃、眼若寒霜,不由得心中一颤,赶忙又闭上了嘴,等索南群培开口。 “全靠大熙相助,否则上师和我们恐怕连青海都出不了,便已死于非命了…….”索南群培老老实实的答道,他没有刻意奉承,吴成的那个问题自然不会真的想要听一听他们一路东行而来的故事,说是提问,更类似于对他们的警告。 李定国击败和硕特部之后,艾能奇领军攻略青海,时至今日已占据了大半个青海地区,那些反黄教的教派借着献营的兵势,对黄教展开大规模的屠杀和清洗,黄教只能龟缩在青海北部一隅之地,随时有被灭亡的危险。 是大熙救了他们一命,大熙在大小金川地区的扩张引起了献营极度的不安,加之孙可望欲借此机会培养亲信、积累威望,集结了大量的精锐试图拔掉大熙在大小金川地区的据点堡垒。 艾能奇和青海地区的藏教土邦部族也率领主力去了大小金川支援孙可望,献营在青海的扩张陷入了停滞,黄教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如今孙可望和任亮、曾英所部围绕大小金川展开拉锯战,大小金川地势险恶,不仅困扰着大熙,同样也困扰着献营的大军,大熙在前方只能布置少量的兵力防守,便干脆放弃各处城池、依山寻险广设堡垒要塞据守,孙可望对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点点慢慢啃过去,然后分出兵力试图依靠地势消灭从四川驰援的大熙军主力。 但任亮、曾英等人自然不会蠢到给孙可望一锤定音的机会,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慢慢往前挪,孙可望对此也无计可施,战争持续到现在,除了啃下一些前沿的堡垒要塞几乎一无所获,自己反倒因为强攻大熙的险塞坚堡而损失不小。 与此同时,西域的叶尔羌汗国在西唐的打击下丢城失地,又见献营新入卫藏、统治不稳且军事力量集结于东部和大熙对峙、西部较为空虚,便试图劫掠卫藏地区以补偿损失,出动数万兵马攻击喀喇昆仑山口试图打开入藏道理,李定国带领着献营最后一支精锐的机动力量前去抵挡。 献营和大熙在大小金川的战争渐渐变成了一场消耗战,双方炮弹火药消耗无数,每日推进却不过数里之地,但任谁都清楚这样消耗下去献营是必定失败的,毕竟献营几乎已经动用了除李定国部以外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而大熙动员的不过只是一个四川的力量而已。 黄教趁此机会才缓过气来,索南群培也是见到大熙和献营在大小金川的拉锯,这才主动和五世达赖前往察哈尔朝拜吴成,如今吴成暗示此事,索南群培自然无法敷衍,只能老实回答。 “摄政确实是个坦率之人!”吴成淡淡一笑,又夹起一块羊肉来:“黄教在藏蒙西域传播甚广,信仰黄教的确实不少,和硕特部、准噶尔部、东蒙古诸部……想来黄教如今遭此劫难,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积极协助你们渡劫的。” 索南群培沉默不言,吴成还是在警告他,和硕特部已经彻底被打残了,准噶尔部要面对西唐在西域的扩张,根本腾不出手来,东蒙古诸部更别说了,如今还被大熙当狗一样的撵着。 至于漠北三部,索南群培扫视着车臣汗等人,他们却全都低下头去,显然若要在黄教和大熙之间选一个,他们立马会毫不犹豫的将五世达赖乱刀砍死。 吴成的意思很明显,黄教势力虽大,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第1052章 治权 索南群培沉默了一阵,面上表情诚恳无比,语气显得有些低三下四,回道:“执政陛下说笑了,青藏之地本为华夏之土,青藏贵族头领之家族早在明初之时便受明廷册封,皆有朵思麻宣慰司、朵甘宣慰司、乌斯藏行都指挥使司等世袭官职,臣等本为汉家之臣,遭逢劫难,自然是要救助于汉家皇国的。” “只是彼时明国天下大乱、无暇西顾,而我教灭教之劫近在眼前,故而臣不得不另请外援,救助于西域和硕特部......”索南群培眼珠子转了转,又补充道:“明初之时和硕特部亦曾受明廷册封,也是汉家属臣,臣救助于和硕特部,乃是求助明廷而不得的折中之法而已。” “臣与格鲁派的一众贵族和喇嘛,皆心向汉家,又怎会想做那外域蛮邦、或屈膝于蛮夷之下?如今执政陛下覆明立朝、重振汉家天威,臣便立刻追随达赖上师前来叩拜,乞求执政陛下承继千年之传统、统辖青藏!” 说着,索南群培忽然起身出席,来到吴成桌前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达赖喇嘛赶忙也站起身来,只是以他这黄教宗教领袖的身份,谁不敬着他捧着他?谁会让他磕头叩拜?一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吴成脸上微笑着,双眼却眯成一条缝,盯着索南群培,尽量隐藏着眼中的寒意,索南群培是个聪明的政治家,发现让黄教独立于大熙管束之外统领青藏、如同朝鲜越南这些外藩属国的这条路走不通之后,便退而求其次,希望大熙对青藏的统治,采取明代的羁縻方式,大熙对青藏保有主权,而青藏的治权则交给黄教。 朵思麻宣慰司、朵甘宣慰司、乌斯藏行都司这些土司政权,在明初之时,大明还能通过强大的军事实力进行威慑,并采取册封当地贵族和宗教领袖、赏赐经济和物质利益的方式进行控制,在靠近汉地的地区基层渐渐施行都指挥使司和卫所,由军政合一的方式逐渐深化对当地的统治。 但到了明中期以后,随着大明国势的衰颓,原本的布局便渐渐维持不下去,大明对青藏的管辖形同虚设,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某个贵族和宗教领袖上位时补一道册封的公文刷下存在感,基层的卫所也基本缩边放弃,对青藏的事务显得无能为力。 相比而言,朝鲜、琉球、越南这样的外藩属国与大明的联系反倒更为紧密,大明对青藏的影响可谓微乎其微,说是划分两国都不算妄言。 如今的大熙也不可能直接将青藏融合吞下,对青藏的改土归流依旧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几代人之间可能还是要维持不少当地土司政权的存在,否则吴成也没必要和索南群培等人浪费时间了,直接准备流官便是。 但大熙如今国势正盛,又踩在大明的肩膀上,有着大明经营青藏和西南的经验教训,自然不可能越活越回去了,对青藏的统治,必然是要更进一步的,吴成自然不可能答应索南群培的要求。 “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就不必讲这么多规矩、行这么些大礼了!”吴成哈哈一笑,坐在羊毛软垫上一动没动,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索南群培面色微变,也只能无奈的起身回座,五世达赖见状也赶忙回座,坐得板板正正,浑身都绷紧着。 “自家人说话,不要搞得那么弯弯绕绕的,我就直说了吧,大熙不是大明,汉家朝廷各有不同,统治青藏自然也有不同的法子.......”吴成面上依旧是一脸和煦的微笑,但语气却是一股不可置疑的气势:“青藏风俗迥异于汉地,确实不能照搬汉地的法子,但既然是一国同族,便要守我大熙的规矩!” 索南群培面色有些黑沉,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的说道:“执政陛下心中既然已经有了谋划,臣愿闻其详。” “首先,青藏之地要重新划界!”吴成招了招手,绵长鹤搬来一张巨幅地图,和一名亲兵在帐中展开:“青海和乌斯藏原本只是俗称,实际上算是浑然一体,但我大熙将来统领青藏,便要设为定制、划分为两省,青海在大明时便是土汉官参设、明初时设置了不少卫所,这些我大熙都会沿袭下来,不过时过境迁,如今青海局面和明初毕竟有了很大不同,我大熙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对当地土司管辖地界进行调整。” 索南群培看着那张巨幅地图,眉间紧紧皱起,吴成话里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自明中期之后,大明年年缩边,明初设置的卫所已经基本消失殆尽,原本设置的汉官也大多裁撤,青海基本是由当地土司贵族和宗教领袖统治,后来西域的蒙古势力侵入青海,蒙古人在青海也成为了主要民族之一,反倒是明初之时迁徙青海的汉民,大多被挤压了出去,或者胡化为藏民。 这也是黄教遭难之后索南群培第一时间跑去找西域蒙古诸部求援的原因之一,青海地区蒙藏杂处了近百年,藏人与蒙古人的联系自然比早就消失的汉人的联系更紧密。 但如今吴成的意思,却是要恢复明初之时的卫所和汉人流官,卫所恢复必然会带来大量的汉人移民,黄教日后想要通过宗教和民族的手段窃取青海治权,必然会遭到这些汉民的激烈抵制,朝廷在当地也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支撑大规模、长时间的用兵和保持威慑。 而且吴成明显还要更进一步,说是要对当地土司政权进行调整,实际上恐怕大多数的土司政权都将不复存在、变成了大熙的卫所和州县。 但索南群培毫无办法,实际上他在丰州参观了那个医营之后,便已经明白大熙绝对不会让出青藏地区的治权了,往察哈尔而来的一路上,索南群培一直在思考着破局的方法,但什么都想不到,如今也只能咬着牙默然不语。 第1053章 划分 吴成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视着,偶尔瞥向索南群培,见他的表情,便知道这个优秀的政治家已经猜到了吴成的打算,青藏等地原有的土司政权说是调整,实际上是要有一场大规模的改动的,大明对西南地区两百余年的经营给大熙留下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正好套用在青藏等地。 大土司分划为小土司,让任何一家土司政权都没有单独对抗大熙的能力,小土司则渐渐的用卫所和流官取代,用经济利益捆绑、用汉藏通婚的方式融和其民众、汉化其民俗,逐步吞并之。 如今和硕特部和献营争夺青藏的战争给大熙日后经营青藏提供了不少便利,先是依附于和硕特部的黄教对苯教、白教等藏教各派大规模的屠杀清洗,然后又是依附于献营的藏教各派对黄教进行报复式的屠杀,不少土司政权在这些屠杀中灰飞烟灭,剩下的也大多元气大伤,日后大熙击败献营统治青藏之后,剩下的土司政权也无力抵抗大熙对他们的“调整”了。 “乌斯藏地区同样要重新划分省界!”吴成指了指地图,继续说道:“大小金川,打箭炉、理塘、巴塘、西昌,整个康区划入四川管辖,当地不再设土司,皆设流官。” 康区是由四川入乌斯藏的门户,易守难攻、军事价值极大,大熙和献营如今正在康巴等地大战,就是为了争夺这个入藏门户之地。 而康区紧临四川,有上千年的茶马贸易的传统,和汉地联系相较于藏区更为紧密,明初之时明廷便尝试着依靠卫所移民的方式控制康区,如今康区不少土司的居城便是明初的卫所堡城或明廷协助修建的城池,有一定的基础。 加之大熙和献营在大小金川地区的拉锯作战,康区不少土司政权都参与了进来,谁敌谁友、谁可以拉拢、谁意志坚定,都已经分了个清楚,日后料理起来也方便。 索南群培看着地图没有说话,大熙要将康区从乌斯藏割走,并没有抄出他的意料之外,康巴地区教派混杂,黄教在其中的势力并不像乌斯藏和蒙古这般突出,反倒是处于劣势,加之献营入藏之后最早拿来开刀的便是康区的黄教势力,如今黄教在康区和灭绝了没什么差别,只有一些教众趁着大熙占据大小金川的机会逃到大熙治下苟延残喘。 康区如此紧要的位置,大熙不会让给他人的,这点索南群培早就预料到了,连讨价还价的心思都没有。 “卫藏地区,和青海没什么区别,该设官设卫的设官设卫,土司政权该调整的调整.......”吴成淡淡一笑,大熙在卫藏地区的统治可能会比在康区和青海的统治更容易,孙可望定都拉萨,自然要尽力消灭周围的威胁,跟随献营入藏的几十万家眷和闻香教众在卫藏地区定居生活,大熙日后对卫藏地区的移民也能方便不少。 索南群培皱了皱眉,终于有了反应,干咳一声说道:“执政陛下,拉萨乃是我格鲁派的宗教中心,格鲁派三大圣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皆在拉萨附近,如今献贼窃占拉萨、奉为伪都,大熙若按青海之制处理卫藏地区,那拉萨......该如何归属?” “拉萨依旧是黄教的圣地,日后历代达赖喇嘛依旧可以居住在拉萨城内......”吴成淡淡一笑,用筷子翻捡着碟子里的羊肉,夹出一块烤得金黄焦脆的肥肉来:“但献营既然已按照中土的制度在拉萨设立汉官管辖诸般事务,我看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免生意外。” 吴成将肥肉夹在眼前翻看着,语气有些微冷:“当然啦,汉藏既然是一家人,我大熙自然不会歧视藏家贵族和官吏,像摄政这样有能力的,依旧可以为我大熙效力嘛!” 索南群培低下头去,吴成的话说得已经很是坦诚了,他哪里还会不清楚吴成的意思?拉萨设置汉官,名义上是管辖拉萨城,实际上针对的就是达赖喇嘛,大熙是要将这个黄教的宗教领袖握在手里,而且是永永远远的握在手里。 吴成说是土流参设,实际上藏官恐怕管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充当一些摆设和傀儡,军权、宗教权这些真正影响青藏地区的大权,都会握在汉官手中。 “青海和卫藏地区,我大熙会派驻督臣驻守,于青藏之地,地位超然于诸官之上!”吴成笑得很坦诚,他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地方,事前把话说明白,日后能少了不少麻烦:“主要职责嘛,统领青藏驻军、管理青藏汉官,青藏等地土司文武官员任免,由督臣和大喇嘛一同拣选、奏请朝廷任命,升迁赏罚,一概由此督臣处理。” “除此之外,还需管辖卫所、土司、寺院辖地之内人丁户籍,罪犯刑徒之处置需其备案同意,外商贸易、宗教交流,由其发放牌照、全权管理,青藏等地的税赋收支、货币发放,皆需其报请朝廷核查同意。” 索南群培越听越觉得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大熙此举几乎是将青藏地区的财权、兵权、人事权等至关重要的权力全部抓在了手中,从此以后青藏便再也没有了独立性。 索南群培扭头看向有些略显懵懂的五世达赖,不由得幽幽一叹,大熙要将青藏等地的关键权力抓在手中,又怎会不抓住宗教之权呢?达赖和班禅,日后也只能成为大熙的掌中之物了。 果不其然,吴成继续说道:“我听说藏教之中有转世一说,各派的大活佛圆寂之后,都会有转世灵童继承其衣钵,青藏的土司为争夺转世灵童的称号而闹出不少乱子来,自家人和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也看着心痛。” “因此我已决定,为了日后青藏地区的稳定和和平,大熙会特制一金瓶,日后需要寻访灵童之时,便于佛祖像前,用汉藏文字书写于签牌之上,由督臣掣签认定,免了诸多麻烦怨怼。” 五世达赖面上一急,正要出声说话,索南群培却干咳一声打断了他,满脸诚恳的说道:“执政此法甚好,执政陛下既然已有打算,臣等必然衷心拥护执行!” 第1054章 仪式 大熙大营外不远处的草原上垒起了一座高高的土台,一道道绳索从土台顶端用长绳扯到底部,又用漆红的木钉子钉在松软的草地上,绳索上挂满了色彩斑斓、鲜艳夺目的经幡,如同一条条灵动的彩带,将整座土台包裹起来,仿佛给它披上了一件绚丽夺目的外衣。 土台顶端,竖立着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经旗,这些旗帜大小不一,全都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草原上的风吹过,旗帜和经幡随之起舞、猎猎作响,恍若神佛在吟唱一般,显得无比庄严肃穆。 土台之下,那些追随五世达赖从青海远道而来的喇嘛们分坐在土台两旁,手持各种各样的法器轻轻晃动敲动着,口中念念有词的诵念着经文,数百人齐声诵念的声音,在广阔的草原上飘荡传播着。 这些法器只是五世达赖携带的法器的一部分,他们携带的藏教法器之中有不少是人皮人骨制成,吴成很明确的告诉他们日后青藏不会再有以往的农奴制度,会如同大熙国内的奴籍一样废除奴隶制,奴隶会像大熙的奴婢一样成为自由身。 这些用奴隶的皮骨制作的法器不管在藏教中有多重要珍贵,它们的存在都是藏地百姓血和泪的象征,青藏万民也是大熙子民,这些法器和传统自然都要禁绝销毁,这一切便从今日这场仪式开始。 土台外圈,密密麻麻的跪着漠北三部和依附于大熙的蒙古部族的贵族和牧民百姓,他们手持佛珠,或双手合十,跟着土台下的喇嘛们一起诵念经文,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无比的庄重和虔诚。 再外圈,则是大熙的一个个整齐的军阵,他们军纪严明、人马皆肃穆而立,没有一丝杂乱,也没有发出一丝嘈杂之声,他们并不是来聆听佛音的,而是来炫耀大熙军的武威的,等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和操演,让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等青藏贵族直观的感受一下大熙的军威。 吴成还在主帐之中,在绵长鹤等人的帮助下穿戴着一身漆金明光铠,这身铠甲平日里也只作为仪式盔甲使用,如今的战争中火器大量使用,投射距离越来越远,穿着一身醒目的盔甲等于是给敌人提供醒目的标示,和找死没什么区别,平日征战,吴成也只穿戴一身普通的镶铁长身棉甲而已。 但如今这场仪式本身就是用来炫耀给别人看的,说是做戏也不为过,自然是怎么醒目怎么来,不仅吴成换了金甲,绵长鹤这些亲兵护卫也换了一身闪亮夺目的金甲,这些盔甲本来都是为了之后招抚东蒙古诸部而准备的,没想到如今提前用上了。 “这场仪式关键的关键,是五世达赖代表藏教各派、索南群培等人代表青藏贵族土司向我行跪叩大礼.......”吴成一边穿戴盔甲,一边叮嘱道:“我要在仪式上对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等人进行册封,圣旨内容要好好检查一遍,出不得半点错误,咱们得一次完成,可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说是册封,实际上不过是照着五世达赖和索南群培等人现有的官职再念一遍,五世达赖依旧是达赖喇嘛,索南群培依旧是黄教摄政,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个册封的仪式象征意义却极为重要,代表着青藏地区的黄教势力彻底投诚大熙,也代表着大熙从此对青藏地区拥有了主权和治权。 “执政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人员反复检查过了......”梅之焕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官袍,一边微笑着为吴成检查着仪仗用具,一边说道:“五世达赖年纪太轻,而且从小养在寺庙里,没什么心机,好对付,而且沁城侯的书信里也说过这个五世达赖还算个善良之人,对百姓还有同情之心,日后对他争取改造不是难事。” “但那索南群培.......看起来不是个老实的家伙,执政提的那些条件他答应的好好的,但回了青藏、日后利用我们击败了献营和藏教诸派势之后,恐怕不会老老实实的接受咱们对青藏地区的治理。” “青藏必然是要乱一场的,不乱才不正常!”吴成点点头,青藏地区又不是中土这种上千年集权传统的地区,达赖班禅这些宗教领袖说是青藏的统治者,实际上依靠的也是黄教土司和贵族的势力,索南群培说是黄教摄政,实际上不过是黄教中一个势力较大的贵族土司而已。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大熙日后对青藏地区的治理必然是要触动那些贵族土司的利益的,就算索南群培一心一意想要做大熙的忠臣,其他那些贵族土司也必然会有人闹腾起来,单单靠控制达赖班禅这些宗教领袖,不可能彻底平靖青藏。 “我反倒是觉得索南群培不必担心,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看得懂局势!”吴成微笑着说道:“除了我大熙,黄教还能依靠谁呢?难道去投奔献营吗?孙可望恐怕会直接砍了他们的脑袋,既然穷途末路,就只能咱们给什么、他们吃什么了。” 献营入藏依靠的是苯教、黑教这些反黄教的势力,这是献营在乌斯藏建立政权的基本盘之一,这些教派恨不得将黄教赶尽杀绝,孙可望是个合格的政治家,自然不会为了黄教而得罪自己的基本盘,若索南群培他们去投奔献营,必然会被割了脑袋当作礼物送给那些苯教、黑教的宗教领袖和贵族当作礼物。 “互相有利用的价值,双方才能长久的走下去,黄教对于我大熙来说价值在哪里?就是能帮助我大熙稳定青藏蒙古,若是没有了这个价值,黄教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吴成淡淡一笑,扣上头盔:“梅老你也知道,我对这些宗教一贯没什么好感,若不是黄教在青藏和西域蒙古传播太广、影响太大,一时半会还需要他们这个牌坊,我连见都懒得见他们。” “索南群培能够意识到这个道理,所以他一定会尽量协助我大熙稳定青藏和西域蒙古的.......”吴成提起一把装饰精美的宝剑,抽出半截:“若他意识不到,等会就让我大熙的军威好好提醒他!” 第1055章 天谴 一阵狂风毫无预兆的刮了起来,仿佛一只咆哮的巨兽,一瞬间便将坚固的营帐哗啦啦的掀开了大半,帐内的文书地图被狂风卷起,在空中四散飞舞,炉中煤块燃烧产生的火苗也被大风卷起,点点星火如同萤火虫般窜上空中。 济尔哈朗一时不备,被这些火星撩上胡须,顿时感觉一阵灼热,慌忙用两手胡乱拍打着,身旁的将领和戈什哈也乱糟糟的去扯营帐上连接的绳索,试图将快要被狂风卷上天的营帐拽住。 “哪来的这阵妖风!”济尔哈朗眉头紧蹙,嘴里嘟哝着,披上戈什哈捧来的棉袍,营帐被狂风吹得动摇不止、危险重重,济尔哈朗只能和一众将领收拾了一些乱飞的文书地图、先出帐躲避。 正当他迈出帐门之时,却听得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咔嚓”声,济尔哈朗心头一跳,脚步一顿,被狂风吹断的正蓝旗大旗“哐当”一声砸在他的面前,扬起一地泥水,溅了济尔哈朗一身。。 “郑王爷!”几名将领和戈什哈慌忙冲上前来,将济尔哈朗护在身后,他们神情紧张、满脸惊骇,有人完全慌了神,顾不得上下尊卑,扯着济尔哈朗的衣物就往空地上拽。 济尔哈朗也是心头一跳,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旗杆,心中暗自庆幸,若是自己刚刚没有停下脚步,恐怕现在已经被这碗口粗的旗杆当头砸中,不死也得重伤。 来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宽阔地带,席卷而过的狂风忽然又偃旗息鼓了,清军的大营内却已经是一片狼藉,不少营帐帐篷都被掀飞,散落在各处,营内的各种物品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有些战马牛羊受了惊吓,不受控制的在营中乱逃乱跑着,还有几个倒霉蛋被狂风卷上天的物品砸中,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济尔哈朗眉间紧锁,咬着下唇扫视着混乱不堪的营地,身边一名将领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满脸惊恐、心有余悸的喃喃说道:“难道......是天谴?” 他的声音很轻,但周围的将领和戈什哈却都听得格外清晰,没有人敢出言反驳,一个个低头不语,有人还轻声诵念起佛经来。 “什么天谴?不要胡说,只不过是草原上的一股风暴而已!”济尔哈朗呵斥了一声,自元明以来,草原上的部族人口越来越多、放牧的牛羊也越来越多,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原本肥美的草场渐渐荒漠化,草原上的沙尘暴和风暴也越来越多。 但济尔哈朗心里也是在犯嘀咕的,他不久前才收到五世达赖在大庭广众之下祭祀天地、向大熙执政跪叩投诚的消息,忽然就刮起这阵狂烈的妖风,将他的帅旗都给吹断了,如此巧合之事,让济尔哈朗心中也止不住的在想,是不是真有天谴一事? 但就算有,济尔哈朗也不能承认,更不能表现出一丝犹疑,黄教在草原上传播甚广,不仅是东蒙古诸部,就连蒙八旗和镶蓝旗之中也有不少官将兵卒笃信黄教,五世达赖向武乡贼跪叩投诚,已经是严重影响军心了,若是济尔哈朗这个主将再不表现出坚定的态度,军心顿时就要散了! “这就是一场风暴,尔等身为军中主将,怎能信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济尔哈朗冷声呵斥道:“若有人胆敢乱传谣言、祸乱军心,不论是谁、是何官职,皆斩!” 济尔哈朗身后的一众将领皆是悚然一惊,没人敢再说话,济尔哈朗冷眼扫视了他们一圈,心中却更为忐忑不安,连他的镶蓝旗都是这副军心涣散的模样,东蒙古诸部听到五世达赖投诚大熙的消息时,必然会比他们更为动摇。 正凝眉沉思之间,忽见一匹快马飞一般的奔入营中,直往济尔哈朗的大帐而去,很快又被引导来了济尔哈朗所在的位置,马上骑手跳下马来匆匆行了一礼,语气急促的汇报道:“郑王爷,大事不好了!西土默特部左翼造反,袭杀了咱们看守的兵将,左翼都统古禄格拥戴俄木布为主,正集结部族要西返去投奔武乡贼!” “果然闹起来了......”济尔哈朗无奈的苦笑出声,五世达赖投诚大熙造成的影响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东蒙古诸部这些日子跟着他在草原上躲躲藏藏,已经是满怀怨言,早晚是要出乱子的,而五世达赖向大熙投诚,便是加速了这一过程。 西土默特部乃是当年俺答汗的本部,俺答汗去后土默特部内斗不止、一分为三,其本部在长居归化城,崇祯元年被林丹汗征服,之后大清打跑了林丹汗,西土默特部又归顺了大清,俄木布便是俺答汗的子嗣。 西土默特部是草原上最早改信黄教的部族之一,也是黄教扎根影响最深的部族之一,加之俺答汗招募汉人流民和逃亡工匠大兴农耕和手工业,隆庆议和之后西土默特部与大明互市往来频繁,西土默特部也成了草原上最亲近汉人的部族之一。 天聪九年,俄木布的乳母之夫毛罕便试图勾结漠北三部一同联明反清,后来被岳托领军平灭,俄木布也被逮入沈阳软禁,一直到崇德元年大清准备入关争锋,皇太极为了拉拢蒙古诸部,这才将俄木布放还,同时将西土默特部分为两翼,扶持古禄格为左翼都统,让其看管俄木布,俄木布自此沦为庶人。 如今古禄格又将俄木布推了出来,显然是要拿这位俺答汗的后嗣充当亲汉的招牌,攻击济尔哈朗派去看管的军将,就是给大熙纳的投名状,古禄格这个大清扶持上去的都统,直接便要将事情做绝了。 “传令全军准备,随本王去平叛!”济尔哈朗喝令道,西土默特部叛乱,若是他放任不管,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东蒙古若是一下子全叛了,他在这草原之上,便再也藏不住了,所以哪怕日后依旧止不住东蒙古诸部的叛乱,西土默特部也依旧要彻底铲灭,用他们的鲜血来推迟东蒙古诸部叛乱的时间,给他一点挣扎的空间。 众将轰然散去,济尔哈朗又向身边的一名戈什哈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速速去京师,将塞外的情况报与礼亲王和睿亲王知道,本王已经快裱糊不住了,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一定要快!” 第1056章 围追 茫茫草原上,无数的骑兵纵马飞驰着,他们人人都是一人双马乃至三马、个个裹甲顶盔,略显稀疏的阵型将整片草原铺得满满当当,仿佛无边无际一般,济尔哈朗的大旗在最前方迎风招展飘扬着,引领着这支庞大的骑兵军团风驰电掣一般的前进。 远处,几名身穿皮甲、头戴皮帽的蒙古探马如同受惊的老鼠一般逃窜着,这些探马负重更轻,马术也很优良,不一会儿便跑没了身影,但济尔哈朗知道,只要跟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下去,就能找到西土默特部大军所在的位置。 果不其然,又飞驰了一段时间之后,只听得远处呜呜的号角声连天响起,济尔哈朗稍稍缓了缓马速,在马上直起身子极目眺望,却见远处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正在不断汇集,迅速布下了一个个骑兵军阵。 济尔哈朗挥了挥手,身边的戈什哈吹响号角,不一会儿号角声便连绵起伏的响起,清军的骑兵轰然止步,在济尔哈朗身后布列着一个个军阵、更换着骑乘的战马。 济尔哈朗则策马稍稍向前,抽出腰间皮套里的望远镜扫视着远处西土默特部的军阵,得益于俺答汗的经营,西土默特部是蒙古草原上最早进入半牧半农的经济状态的部族之一,手工业也相对发达,又与明国有互市的传统,相对而言在草原诸部之中是比较富裕的,即便如今已经没落了,但在东蒙古诸部中依旧是数一数二的富裕部族。 这从他们骑兵的装备上就能看出来,对面上万骑兵大多穿戴了盔甲,数千身着铁甲、手持长刀的铁甲骑兵布列在前,一眼看去,如同一道钢铁长城一般坚不可摧,剩下的骑兵大多也装备着皮甲铁盔,手中的武器反射着阳光,显得寒光闪闪。 但他们的装备比不上镶蓝旗的精锐甲骑,就连和蒙八旗的甲骑相比也有不小的差距,更别说人数上还远远少于大清的骑兵。 在那上万甲骑的背后,则是数万被临时征召的牧民和族中青壮,他们的装备自然比不上那上万甲骑,大多只有一件皮袄皮帽,但人人手持弓箭和各式武器,与大多数其他部族中连骨箭都配不齐的牧民来说,已经算是富裕和阔绰的了。 “古禄格果然是蓄谋已久......”济尔哈朗喃喃念叨了一句,自己得到消息之后便领军一路狂奔而来,堵在了西土默特部左翼的前头,若西土默特部左翼的叛乱是临时起意,面对突然出现的清军必然是乱作一团的,可如今他们却能迅速摆好阵势、没有一丝混乱。 很显然,古禄格早就和底下的头领和将领达成了共识,也早就预料到了清军对他们的围追堵截,甚至连围追堵截的方式和战术,都早就有了心里准备。 西土默特部左翼早就有了反心,五世达赖投奔大熙,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叛乱的理由和凝聚人心的说辞而已。 远处的蒙古军阵中奔来几骑,一直来到两军对峙的中央,展开了一面大明御赐的“顺义王”的旗帜,济尔哈朗眯了眯眼,崇德元年皇太极放还俄木布时,一同归还了顺义王金印和顺义王大旗,但这些旗帜和金印西土默特部从此再也没有使用过,如今却又打出来,显然是在向济尔哈朗昭示他们反叛大清的决心。 济尔哈朗冷哼一声,策马向前,身边的戈什哈赶忙拽住他的缰绳阻拦,但济尔哈朗却将缰绳扯了回来,继续向那面旗帜而去:“士气可鼓不可泄,古禄格他们都敢来阵前挑衅,本王若是缩在阵中,岂不是要让人看扁了?军中士气又怎么办?” 说话间,济尔哈朗便奔至那面旗下,见古禄格和俄木布皆在旗下,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减了马速上前,用马鞭朝蒙古军阵一指,质问道:“古禄格,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叛乱我大清吗?速速放下武器、自回原地等待处置,本王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济尔哈朗是明知故问,这番话自然不是说给古禄格听的,西土默特部不少贵族与大清通婚和亲,娶了满洲的旗女,他们即便是跟着古禄格反叛,但反叛之心能有多坚定?古禄格也不可能一口气将他们统统杀光了。 若是济尔哈朗堵不住西土默特部左翼,他们估计也就跟着古禄格一路跑去投奔大熙了,但如今济尔哈朗拦在了他们前头,双方战力天差地别,西土默特部左翼必败无疑,那些贵族也该考虑考虑,还要不要跟着古禄格一条道走到黑。 济尔哈朗那番话便是对那些贵族所说的,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依旧臣服大清,济尔哈朗便会既往不咎、只诛首恶。 古禄格也不知听没听出济尔哈朗话语中的深意,哈哈大小起来,俄木布策马上前一步,怒斥道:“呸!尔东虏老奴原是前明家奴,叛乱前明、窃居神京,还有脸来斥责我等叛乱?我土默特部一贯与汉家亲善、乃是汉家羽翼同胞,因此才得前明庇佑、赐顺义王之封号。” “尔东虏以武力胁迫我土默特部叛乱前明、以刀剑分割汉蒙血脉同胞,蛊惑蒙汉两族彼此仇杀,尔等从中渔利,可谓卑劣无耻、残暴不仁!我土默特部,又岂是无心无肺、助纣为虐之徒?” “我土默特部力小位卑,无法抵挡尔等的刀枪,被迫屈膝于尔东虏,早有归汉之心,如今大熙崛起于关内、扫荡草原,汉蒙本为一家,自然要重归旧好,你这厮若是识相,速速让开道路,否则刀兵相加,别怪我等不念往日之情!” 济尔哈朗阵阵冷笑,随手朝清军军阵一指:“俄木布,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土默特部力小位卑,更别说你们只有西土默特部左翼这么点人马,你们真要和本王的大军对抗吗?” “要战便战,哪那么多废话!”古禄格忽然弯弓朝济尔哈朗面门射去,济尔哈朗一直警惕着他们,赶忙侧头避过箭矢,古禄格和俄木布见一箭不中,立马调转马头向蒙古军阵逃去。 “吹号进攻!”济尔哈朗也拨马向清军军阵而去:“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要战,那就等着灭族吧!” 第1057章 堵截 清军和蒙古军的军阵,如同两个苏醒的巨人一般活动起来,数不清的马蹄踩踏在草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万钧雷霆一般震撼人心,整个大地都随之而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潮一般,裹挟着无比的肃杀的气势向着对方翻滚席卷而去,喊杀声响彻云霄。 西土默特部运用的是传统的蒙古战法,清军中蒙八旗自不必说,满八旗的骑兵战术同样是学自蒙古的战法,战斗刚刚开始,双方便陷入了同门同宗之间的较量之中,蒙古骑兵和清军骑兵一样,轻骑兵率先掠阵而出,三五成群的组成一个个灵活而松散的队形,一边不断纵马奔驰,一边相互抛射箭矢,双方的轻骑兵都试图掠袭对方骑兵主力大阵,用箭矢和快马搅乱对方的军阵。 而双方的披甲甲骑则努力掌控着被战场感染得躁动不安的战马,让其保持均匀稳定的速度缓缓前行,他们是最为锐利的刀锋,承担着一锤定音的关键任务,只等己方的轻骑搅乱对方的骑兵阵列,他们才会纵马极速冲锋,彻底摧垮敌军的军阵。 在两道缓缓推进的钢铁长城之间,成千上万的羽箭在空中乱飞,仿佛密密麻麻的蝗虫一般,将整个天空完全遮蔽,连阳光都难以穿透它们编织的“帷幕”,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有些勇敢无畏的轻骑兵穿透敌军轻骑的阻拦和剿杀,冲到对方的骑兵大阵之前,它们速度飞快,胡乱的射出一连串的箭矢,但马弓射程太短,这些零散的轻骑兵又不敢过分靠近敌军的军阵,射出的弓箭无法穿透甲骑的盔甲,砸在盔甲上叮叮当当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济尔哈朗寻了一处高坡,用望远镜扫视着战场,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他并不担心此战会输,双方都是同一个战术,但清军战马比对方强、装备比对方好,人数还比对方多了几倍,这一战从一开始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双方的轻骑兵还在纠缠,但西土默特部的轻骑大多是临时征募的牧民和青壮,清军的轻骑有皮甲防身,而西土默特部的轻骑大多只有一件皮衣,战马大多也是矮小且营养不良的蒙古马,远远不如清军用无数大豆喂出来的雄健战马,西土默特部的轻骑追也追不上、逃也逃不掉、打也打不过,只能是节节败退,被清军不断压缩向西土默特部的军阵。 随着清军游骑的接近,越来越多的箭矢射在西土默特部的军阵之中,西土默特部的甲骑有着盔甲防护,对这些箭矢暂时还不用担心,但他们胯下矮小的蒙古马却没法穿戴具装防护,乱飞的箭矢对他们的威胁极大,不少战马中箭滚倒在地,连带着马上骑兵也被掀翻,一名甲骑倒地,后续的骑兵就不得不放缓马速或拨马躲避,阵型顿时便有些混乱起来。 清军的甲骑显然已经发现了蒙古骑队的混乱,已经在渐渐提速准备冲锋,清军骑兵人数比西土默特部的骑兵多出不少,济尔哈朗还有足够的余力分出兵力向两翼包抄而去,试图一举包围歼灭这些胆大妄为的蒙古反贼。 双方的重骑很快就撞在了一起,清军在接近的过程中就将马速提到了极速,阵型也稍微变换成一个个锋阵,如同一把钉子钉入墙面,瞬间凿进了西土默特部的军阵之中,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不绝于耳,断裂的武器和撕裂的盔甲在空中乱飞,惨叫声盖过了喊杀声,传遍四野。 前几排的西土默特部甲骑瞬间崩溃,马与马相交的过程中,自然是高头大马、装备齐全的那一方占优势,清军的甲骑不少连战马都披上了半身具装,西土默特部的骑枪长槊刺在那些战马的具装盔甲上,顿时便折断不少,而马上的骑手却大多被清军的甲骑刺杀。 前列的清军甲骑一直到冲阵不动,才猛然拨马向两边分开,紧随其后的第二波清军甲骑立刻紧随而上,依旧是以最快的马速直接撞入西土默特部剩下的军阵中,枪挑刀砍,试图一口气杀崩这些蒙古骑兵,而前列的清军甲骑则绕回了出发的地点,重新整队准备继续冲阵。 西土默特部不出意外的抵挡不住这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已经有不少骑兵开始掉头逃跑,军阵也已经摇摇欲坠,过了一阵,随着两翼包抄的清军渐渐围拢过去,西土默特部的军阵顿时大溃,无数蒙古骑兵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狼狈逃窜起来。 但很快,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溃败的西土默特部溃兵之中高高竖起了那面顺义王的旗帜,不少蒙古骑兵见状,汇集在那面旗帜之下继续抵抗,他们完全不是清军的对手,几乎是被压着揍,但却始终坚持在原地没有溃散。 济尔哈朗的面容严峻无比,如今胜局已定,他心中反倒更加的七上八下起来,西土默特部左翼敢与他交战并不意外,他们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杀条血路才有一线生机了,但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却依旧死守不退,这让济尔哈朗大感意外。 济尔哈朗回头吩咐了几句,过了一阵,几名甲兵拖着一名西土默特部左翼的首领来到济尔哈朗面前,那头领浑身是血,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济尔哈朗柔声安抚道:“你不要害怕,只要你老实回答,本王就恕你无罪,你告诉本王,你们为何要反叛大清啊?” “是.....是古禄格得知达赖上师往察哈尔而来,悄悄派了人去联系武乡贼.......”那名头领浑身发抖的回道:“这些日子武乡贼派了个谍探来,带来了达赖上师的亲笔信,信的内容小的就不知道了,但古禄格看过信后便领军反了。” “达赖上师往察哈尔而来.....也就是说达赖上师还没到武乡贼军中,古禄格便已经派人去与武乡贼勾结了?”济尔哈朗浑身一震,心脏都快跳了出来:“古禄格往这边逃......不是要带着西土默特左翼逃跑,而是诱敌,这是个陷阱!”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忽然吹来,随风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和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第1058章 陷阱 一支支身穿着火红铠甲、骑着雄健战马的骑兵如同一条条赤红的长龙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疾驰而过,马蹄声响彻整个草原,震耳欲聋,连地面似乎也在随着他们的步伐而剧烈颤抖着。 一面巨幅“光照万民”旗在最前方迎风招展,在灿烂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各式各样鲜红的指挥旗汇聚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引领着这支数万人的骑兵军团马不停蹄地奔向清军和西土默特部交战的血腥战场。 几匹探马远远奔来,当先一骑上下挥舞着手中的红旗,胡狗儿呵出一口凉气,缓下马速,跳下来来更换着战马和盔甲具装:“东虏和蒙古人还在打?古禄格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倒是让人意外。” “纳投名状的时候不拼命,还准备什么时候去拼命?”一旁的贺人龙急匆匆的给一匹战马安上马鞍骑具,笑道:“老子这一生打得最卖力的一仗,是当初从榆林出关北击套虏的那一仗,之所以卖力,就是因为这一仗打完,老子就能成为大熙的自家人了。” 胡狗儿哈哈笑了几声,翻身上马,周围骑兵基本已经换马完毕,正在各个骑兵都尉的指挥下重新组阵,将原本骑乘奔袭的战马留在原地放牧休息。 “贺疯子,今日这场仗也得好好卖力了!”胡狗儿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缓缓踱步向前,他身后的亲兵高高将那面“光照万民”旗举起,引领着漫山遍野的火红骑兵缓步向战场推进而去。 “大熙诸兵种之中,咱们这些骑兵战绩最差!”胡狗儿将手中马枪抬起,稍稍提了提马速,身后的骑兵军阵中号角连天,所有骑兵都随之缓缓将马速提起:“今日便要用东虏的血,来给咱们正名!” 大熙的骑兵滚滚而进、声势浩大,济尔哈朗自然察觉到了,赶忙趁着大熙军换马换装的间隙,组织蒙八旗和镶蓝旗脱离与西土默特部的接触,重新列阵重组,西土默特部的蒙古骑兵见大熙军赶到,顿时士气大振,本来正抱头鼠窜的骑兵和牧民纷纷掉头跑了回来,汇聚在顺义王的大旗下。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清军的对手,便远远的列阵观望,只等大熙军和济尔哈朗分出胜负之后,再来痛打落水狗。 “济尔哈朗反应很快,清军的底子也不错!”贺人龙呵呵笑着,将头盔上的覆面面具盖下:“老子先行一步!” 说着,贺人龙便策马跃阵而出,大熙军的数个军阵轰然而散,无数轻骑紧随着贺人龙奔出,飞驰至两军阵前,或者向着两翼穿插而去,而清军也不示弱,一队队轻骑策马奔出,与大熙的轻骑飞快的绞杀在一起,互相驱赶着对方、为主力的甲骑冲锋扫清前进的道路。 贺人龙带领的轻骑大多是原九边的大明边军整编而来,或者漠北三部中挑选的勇士,弓马娴熟,马术虽然整体上还比不过清军的精锐轻骑,但相差却也不大,但他们的装备却比清军好上太多了。 大熙的轻骑除了配备弓箭,还配备着不少骑兵铳和燧发手枪,近距离的射击让大部分只装备了皮甲等轻甲的清军轻骑根本没法防御,而大熙的轻骑大多装备了半身胸甲,清军轻骑的马弓射程近、威力小,根本无法穿透他们身上的盔甲。 但经验丰富的清军很快就找到了破解的方法,他们保持着战马的高速运动,让大熙的轻骑难以用火铳瞄准,等大熙的轻骑装填弹药的间隙,他们才会忽然逼近,用弓箭射杀大熙轻骑只有面甲保护的战马,只要一人坠马,他们就少了一个对手。 双方的轻骑狗斗杀得难解难分,甲骑军阵却依旧坚定不移的向对方推进着,前列的甲骑纷纷握紧了缰绳,只等逼近到一定的距离,便纵马冲锋。 济尔哈朗紧咬着下唇看着远处缓缓逼近的赤红海潮,嘴里血腥味在弥漫,抓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白,胯下战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不时打着喷嚏。 清军刚刚和西土默特部大战一场,马力损耗不小,又没时间换马,大熙军虽然长途奔袭而来,但他们也是一人双马,换乘的战马又足够的余力奔驰冲锋。 此时不是和大熙交战的好时候,但他却不得不打一场,若是不战而退,大熙军必然会纵马一路追击,人困马乏的清军根本无法甩脱,最后还是不得不战一场,而到时候清军的状态只会更差,济尔哈朗面对的局面会更加恶劣。 如今清军刚刚击溃西土默特部,好歹还有大战得胜之后士气大振的状态在身,而这支大熙军骑兵人数不过两三万人,显然只是一支用来纠缠清军以免清军逃跑的前锋,若是不能趁士气正旺的时候迅速击败他们,等大熙军的主力赶到,济尔哈朗便再没有一丝胜算。 “武乡贼的骑兵…….我军和他们还是有一战之力的!”济尔哈朗暗自给自己鼓着气,视线落在那面鲜红招展的“光照万民”旗上:“这一仗打完,无论胜负,蒙古便再也不属于我大清所有了,多尔衮他们……只能好自为之了!” 忽然响起的号角声打断了济尔哈朗的沉思,济尔哈朗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大熙的骑阵正在缓缓提速,他们的甲骑队形比清军甲骑更为严密,几乎是肩并肩、马并马,如同一堵赤红的长墙一般推进过来。 济尔哈朗皱了皱眉,这样紧密的阵形让骑兵彻底失去了闪转腾挪的空间,只能一路平推过去,一旦有一骑出了问题,整个军阵都可能会受到影响,很明显,大熙的骑兵对他们的纪律性和协调性有着十分充足的信心。 清军的甲骑也在缓缓提速,他们的骑兵阵形相对要松散不少,让他们在之后的对撞中还有足够的空间快速转向和机动、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插入敌军的薄弱点中。 两军的马速越来越快,济尔哈朗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号角声响,大熙前列的甲骑纷纷抽出燧发手枪,随即、雷霆炸响、白雾升腾。 第1059章 冲锋 铅弹如雨点般袭向冲锋中的清军甲骑,他们毫无防备、连躲避的念头都还没产生,身上的盔甲便已经如纸糊的一般被铅弹撕裂穿透,顿时便人仰马翻,清军甲骑的阵列大乱,而大熙军的铁骑便趁机提起马枪、将马速提到极致,如一堵钢铁之墙一般冲进混乱的清军骑阵中。 大熙军的骑兵素质总体而言还是比不上清军的,所以在大熙军中还频繁使用着排列严密的墙式冲锋战术,这种战术能够让技战术水平相对较低的骑兵迅速形成战斗力,考验的是骑兵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代价便是牺牲了骑兵的机动性和灵活性,算是大熙在骑兵技战术落后的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 这种墙式冲锋战术与步军的人海战术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靠的就是人多打人少,拿自家骑兵和战马的性命去拼敌军的性命,但墙式冲锋战术有着致命的缺陷,冲锋过程中损失的骑兵非常容易打乱骑兵的整体阵型导致混乱,而双方交战的过程中,一方陷入混乱,基本上就注定了失败。 一旦双方的骑兵人数相差不远,且同样久经沙场、训练有素,马匹更灵活、人员更干练、马术更优良的那一方永远都是胜利的那一方。 所以大熙只能在装备上发力,尽量弥补技战术上的差距,不少甲骑配备了两到三支燧发手枪,乃是大熙诸兵种中配发燧发枪最早且最多的兵种,冲锋之时便先以燧发手枪抵近齐射搅乱敌军军阵,如同后世波兰的翼骑兵一样,先抢占冲锋的先手,再集团冲锋击垮混乱中的敌军。 清军甲骑对此毫无防备,他们许多人见到大熙军甲骑的墙式冲锋的那一刻便已经找到了应对之法,准备利用己方的机动优势和马术优势直接绕过大熙军的正面、插进大熙军各个阵列的缝隙之中,从侧翼攻击大熙军的甲骑,让这些行动不便的军阵陷入混乱之中。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双方接近的过程中就忽然遭到了一轮火力打击,许多甲骑还试图操纵战马转向绕行,却被忽然人仰马翻的同袍战友拦住去路,顿时乱成一团,而大熙军的甲骑便趁机撞了进来。 全力冲锋的具装战马如同坦克一般不可阻挡,长长的马枪借着无比的冲势直接扎穿了一切拦路的人马,折断的枪杆和武器碎片四散飞舞,金属摩擦碰撞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马匹相撞的骨折声和战马哀鸣、骑兵惨叫的声响让战场上的每个人都不由得惊惧不已。 陷入混乱之中的清军骑兵早就失了马速,失去马速的骑兵与束手待毙没什么区别,大熙的甲骑如一把巨大的镰刀扫过,将清军骑兵散乱的军阵撞得粉碎。 大熙军前列的骑兵马枪折断,便稍稍分散了一些、留出空间抽出马刀和骨朵乱砍乱砸,向着两翼分去,后列紧随的甲骑又是一波燧发手枪齐射,他们不用管击没击中目标,只需要让清军的骑兵继续保持混乱即可,然后再换上马枪,用密密麻麻的枪林冲锋驱散清军的军阵。 清军的甲骑反应也很快,既然军阵已经陷入混乱之中,干脆便各自为战,一队队三五成群的骑兵追逐着向两翼分开的大熙军骑兵插入大熙军的军阵缝隙中,阻拦着大熙军骑兵重新组队的尝试,将它们拽入混战之中。 而更多的甲骑则调转马头、轰然分散,改换成一列列长队,绕着大熙军的骑兵军阵纵马狂奔,一边奔驰一边背身抛射箭矢,他们就是欺负大熙军的墙式冲锋转向不便、笨重迟钝,试图用箭雨后快速的运动拉扯混乱大熙军的军阵。 但大熙军的骑兵自然不会束手挨打,见墙式冲锋的战术被清军迅速破解,立刻改换阵形,大熙的甲骑大阵也轰然而散,改换成一个个棱形小阵,追逐着清军的长队。 他们的燧发手枪射程与马弓相差无几,但威力却大大超过马弓,严苛的训练让他们能熟练的在飞驰的战马上装弹射击,清军的盔甲根本无法抵御弹丸的撕裂,而清军的弓箭面对连战马都全副具装的大熙骑兵几乎毫无杀伤力,战斗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边追一边逃的猫叔游戏。 济尔哈朗换了一个头盔,将手中凹陷的头盔随手扔在地上,这场骑兵对决很快变成了小股骑兵的混战厮杀,有些大熙军的骑兵便冲到了自己身前,他的脑门上中了一发流弹,还在头盔厚实、铳弹也已是强弩之末,这才没有命丧当场。 “乱了……全乱了啊!”济尔哈朗喃喃念道,双方骑兵陷入混战,实际上是对技战术水平更高的清军有利的,若时间充裕,济尔哈朗有足够的信心能在混战中给予大熙军的骑兵大量伤亡并击退之。 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这支大熙军不过是一支前锋而已,大熙的主力骑兵军团还在后头,纠缠僵持下去,等大熙军的主力一到,清军依旧是必败无疑。 但如今他已经没法纠集起蒙八旗和镶蓝旗的骑兵组成密集的军阵驱散击溃大熙的骑兵了,清军骑兵几乎都是各自为战,混乱的战场让他根本没法传递指令,更别说就算重新组织起密集的骑兵阵列,面对大熙的墙式冲锋和燧发手枪的配合,也不能稳占上风。 如今这混战的局面已经是清军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而清军确实是在混战中占据着上风,可这优势却无法转换为胜势,只能继续交缠缠斗着。 “不能这么纠缠下去,去找巴牙喇,让他带领所部断后,咱们要断尾求生了!”济尔哈朗回头冲一名戈什哈吩咐道,他必须在大熙军的主力到来之前脱离战斗,要想保住大部分的兵力,就只能抛弃一些人马了。 那名戈什哈正要领命而去,忽然伸手一指:“王爷!您快看!” 济尔哈朗扭头一看,却见西土默特部又杀回了战场,无数蒙古骑兵正在那面顺义王旗的指引下截断清军的退路,济尔哈朗不由得苦笑一声:“这下子……全完了啊!” 第1060章 击灭 厮杀声远远传来,吴成在马上微微直起身子,朝前方放眼眺望,只见得远处的草原上黑红的蓝的黄的各色颜色的骑兵交织在一起,互相撕扯攻杀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满地的碎肉断肢清晰可见。 “赶上了!”吴成长出一口气,缓下马速,周围的骑兵也在渐渐缓下马速停马,开始更换战马和盔甲装备准备投入战斗。 吴成自然是用不着亲自上战场的,缓缓踱马向前,用望远镜远远扫视着远方的战场,大熙军主力抵达这么大的动静,清军自然发觉了,不少清军骑兵已经扔下武器和负重抱头鼠窜,而一直在战场外围策应运动的蒙古牧民和青壮化身为一个个悍勇无比的勇士,追着那些清军溃兵的屁股放箭攻杀,痛打落水狗。 战场之上则是一片混乱,大熙、清军和西土默特部的骑兵都在凌乱的攻杀着,已经看不到任何阵形,几乎成了各个骑兵单对单的捉对厮杀,只有济尔哈朗的帅旗、大熙的普照万民旗和西土默特部的顺义王旗下才各自集结了一些骑兵,还维持着一定的纪律和组织性。 “济尔哈朗竟然不跑……”吴成看向济尔哈朗的亲王旗,搜寻着济尔哈朗的身影,混战厮杀清军占据着优势,西土默特部装备战马不如他们,大熙军的技战术也不如他们,单对单清军的赢面很大,但吴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大熙的战士去和他们单挑? 单对单打不过,那就两个、三个一起围攻,大熙千辛万苦攒下来这八万余精骑,还有漠北三部和投诚的小部落的数万骑兵,不就是为了在战场上围殴清军,用骑兵的人海战术淹没济尔哈朗的蒙八旗和镶蓝旗吗? 济尔哈朗必然是清楚吴成的打算的,但大熙主力赶到,他却依旧没逃跑,说明他也意识到此时逃跑必然是全军大溃的下场,被大熙纵马追击,就算他能逃出去,麾下的数万骑兵也逃不出多少人去了。 “所以你要拼死一战?”吴成淡淡一笑,略带赞赏的朝济尔哈朗的亲王旗点了点头:“东虏,也是有忠义勇悍之人的!” 吴成轻轻挥手,身后响起一阵阵震天的号角,伴随着龙鸣虎啸一般的号角声,大熙整齐而庞大的骑兵军阵缓缓向前,朝着战场上压迫而去。 “成哥……”绵长鹤凑到吴成身边悄悄唤了一声,双眼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手里紧紧攥着马刀刀把,浑身都微微发抖。 吴成都不用回头看他,便明白他心中想着什么,微微一笑,用马鞭朝济尔哈朗的位置一指:“阿四,上了战场别丢我的脸看见那面东虏亲王旗了没有?去把那面旗夺下来,若是济尔哈朗不逃,就把他的首级一起带回来给我!” 绵长鹤兴奋的嚎叫一声,提枪策马领着百余骑吴成的护卫亲兵向战场杀去,吴成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在马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前期的工作和准备辛苦了那么多年,到最后收尾的时候…….略显无聊。” 连绵起伏的号角声震动着济尔哈朗的耳膜,济尔哈朗扭头看去,只见得无数火红的大熙骑兵山崩海啸一般向战场上扑来,远处两面赤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一面是大熙的光照万民旗,一面则是一个绣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的红旗,距离太远,济尔哈朗不可能看清那四个大字,但却不由自主的念出声来:“倡义救民!” 济尔哈朗知道,这“倡义救民”的红旗在大熙国内如同大清或大明的御用龙旗,只赐给少数功勋卓着、危险重重的部队,比如卢象升的关外游击队,除了这些部队之外,便只有一人能够以此类旗为帅旗。 大熙的执政来了,济尔哈朗极目眺望,试图看清吴成的样貌,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即便是在望远镜中,也只能看到一个全身火红、连战马具装都是鲜艳红色的身影立在旗下。 “王爷!”一名戈什哈拽住济尔哈朗的缰绳,拖拽着他的战马就要掉头逃跑:“王爷!武乡贼主力到了,大军溃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奴才护送您离开。” 济尔哈朗扫视了一圈四周,无数清军骑兵乱糟糟的嚷叫着,旗倒矛歪、扔下武器四散逃跑起来,还在战场上厮杀混战的清军骑兵一下子少了大半,而在外围的西土默特部蒙古骑兵则奋力追击着逃散的清军骑兵,大熙的主力骑兵军团也分出几队骑兵对他们展开追击。 这些刚刚赶到战场的大熙军骑兵刚刚更换了战马、马力十足,而苦战连连的清军骑兵早就耗尽了马力,又能有多少人在他们的追击下逃出生天? “离开?去哪里呢?京师吗?关外吗?那些地方,又能守住多久呢?”济尔哈朗将缰绳扯了回来,面上没有一丝惧意:“今日就算逃出去了,日后还是一条死路,何必多此一举?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名戈什哈满脸焦急,还要再劝,济尔哈朗却已抽出腰间宝刀,朗声说道:“本王并非老汗皇子,阿玛勾结明国意图反乱,为老汗软禁,本王年幼,得老汗抚养,老汗不因本王阿玛之过迁怒于本王,待本王如亲子、悉心教养,器重有加,后先帝登位,亦对本王颇为器重,给了本王这郑亲王的尊贵!” “此等隆恩,本王不能不报,若弃军而走,即便苟活终老,有何面目去见老汗和先帝?今日本王便要在此死战一场,尔等愿走便走,不愿走的,随本王帅旗,一同冲锋陷阵!” 说着,济尔哈朗便当先策马向战场扑去,他的戈什哈斗紧紧跟随着他冲锋,没有一人逃遁,成百上千的清军骑兵见状,自发地汇聚在济尔哈朗亲王旗下,跟随着他发起最后的进攻。 一路冲入战场,迎面便撞上一支雄壮的大熙军骑兵,为首一名身高体壮的大将放声大喊、声如巨雷:“济尔哈朗可在?你绵爷爷来取你狗头了!” “本王在此!”济尔哈朗用汉话大喝一声,拍马迎了上去:“本王人头在此,有胆来取!” 第1061章 覆王 战场上的尘嚣渐渐散去,无数大熙的参谋正在铺满了人马尸体的草原上点算统计着,数不清的布巾蒙着嘴的蒙古牧民在大熙军教导的指挥下将尸体清理出来,将清军、西土默特部和大熙军战士的尸体分开排好,将清军的盔甲装备和战场上的遗留的武器战利统统垒在一旁,堆成一座座小山。 这些装备和战利品大熙是看不上眼的,但对西土默特部来说却是暴利,不少首领兴奋的围着这些“小山”打着转,久久不愿离去,只希望大熙能赏赐他们一堆,自己的部族便能发一笔横财。 有些牧民和部族青壮也悄悄从尸体身上顺走一些财物,大熙的教导知道草原上的牧民百姓们生活艰难,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胆大妄为的顺到大熙军战士的遗体身上,才会被从队伍里抓出来,让随同的首领和蒙古队长狠狠赏几鞭子,然后没收财物、清除出清理尸体的队伍中。 如是几次,那些牧民青壮们也和大熙军的教导有了默契,清理尸体是个能发财的活,他们自然不会断了自己的财路,只翻找清军和西土默特部骑兵的尸体,大熙军战士的遗体便老老实实的抬出去。 附近的草原上挖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土坑,那些较大的深坑便将清军的尸体直接丢进去掩埋,他们尸体分解之后会化为绝佳的养料,明年这些地方的草场定然是肥美无比的。 而大熙军和西土默特部骑兵的尸体则在小坑中焚烧火化,然后收集骨灰装入容器之中,贴上写有名字职位的封条,再由各部教导和部族头领认领取走,做完这一切再焚烧下一轮的尸体,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所有的遗体都得到妥善的处置。 不经处置的遗体很容易产生疫病,大熙军短期内还不会班师回朝,这些战士的遗体只能火化了送回去,而西土默特部的骑兵尸体,留给他们处置大熙军也不放心,干脆一起火化了之后再将骨灰交还给他们。 西土默特部这些牺牲的牧民和骑兵骨灰最终都会草草掩埋在草原上,而大熙军战士的骨灰则会在祭祀仪式之后送回原籍,送入各处的烈士园中永享香火,或者遵照家属意愿归乡安葬。 在那些土坑旁,坐着一堆堆被俘的清军骑兵,多达数千人,他们人人衣甲残破、垂头丧气、目光呆滞,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大熙对他们的处置。 特别是那些蒙八旗的蒙古人,草原上互相攻打仇杀,俘虏的敌军往往便是直接杀死,草原上的生存环境养不起太多的人口,何况是那些俘虏。 但草原上那些大部族也会吸收俘虏中的精锐为己所用,在刀子和利益之间,没几个蒙古人会始终保持着忠义之心,只要给条活路,这些蒙八旗的骑兵立马就会跳槽。 但吴成既没打算杀光他们,也没准备将他们吞入军中,派了一些医师护工给他们检查身体和疗伤,又拨了一些粮食给他们吃顿饱饭。 这不单单是为了优待俘虏,也是为了让他们在之后的长途跋涉中能够坚持到终点,大熙正在甘凉哈密等地修筑道路,从陕西的官道开始,沿着古丝绸之路建设一条宽约三到十丈、两侧栽树插柳的大道,横穿整个甘肃、旁出宁夏,直到哈密。 然后再以这条主路为中心向关西七卫和四方延伸,日后大熙一统天下,还会延展至青藏和西域各处。 除了修路之外,还要在哈密甘凉等地广种树木、恢复水土、开垦林田,这一系列的大工程都需要不少的劳工,而甘凉西域和云南、四川等地不一样,太过荒凉艰苦,大熙在云南、广西、四川等地可以出钱出粮招募流民民夫修路,但在甘凉陕西,就算官府出钱百姓也不愿意去。 对此大熙只能是以军中的战士为主力,再征集各地囚犯、战俘填补劳工的缺口,这些蒙八旗和镶蓝旗的骑兵个个身材壮硕,都是上好的劳工苦力的苗子,自然是不能浪费。 此时的吴成也在这一个个大坑边,看着一具残破的尸体,他的身躯被马枪捅了个狰狞的大洞,脑袋被火铳轰飞了头盖骨,似乎又被重物锤过,只能勉强看出个人样来,抓了好几个俘虏才认出这具尸体确实是满清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尸首。 “俺就说了这厮是济尔哈朗吧!”绵长鹤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着:“这厮武艺还行,俺们三个人围攻都拿不下他,若不是俺突然抽手铳轰飞他的头,恐怕还得吃亏。” 吴成看着绵长鹤兴奋的模样,有些无语:“我让你去把济尔哈朗的头割来,是因为我要用他的人头去招抚东蒙古的那些部族,看到济尔哈朗的人头,他们再蠢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现在好了,你这一铳是打得痛快了,这济尔哈朗是人是鬼都分辨不出来了,咱们得多费多少功夫?” “成哥……嘿,执政,下次俺再给你割个东虏王爷的人头便是,反正他们亲王郡王啥的不少!”绵长鹤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而且这厮的帅旗俺不是给夺回来了嘛?有那帅旗,那些鞑子都该知道济尔哈朗兵败身死了,他们还敢对抗咱们不成?” “我是让你日后在战场上也动动脑子,别只顾着冲杀!”吴成摆了摆手,转身朝一旁等待着的古禄格等人走去:“剥了他的盔甲扔坑里吧,济尔哈朗的人头糟蹋成这样,这具尸身对咱们也没用了。” 绵长鹤兴冲冲的领着几名亲兵上前去剥济尔哈朗的装备,而古禄格和俄木布等人见吴成走来,纷纷跪倒叩拜起来。 “汉蒙本是一家,本就不该自相残杀,你们为汉蒙和平做出了卓越贡献,我还得感谢你们!”吴成微笑着将众人扶起,扫了一眼那面“顺义王”的旗帜:“这旗帜金印皆是前明所赐,但如今诸位为我大熙子民,之后自然是要另赐王旗金印的,日后我大熙统御蒙古,还需要诸位多加协助。” 古禄格等人自然是满口答应,吴成又安抚了几句,这才转身看向南方,自言自语道:“济尔哈朗身死,多尔衮在京师还能稳坐多久?如今三面包围之势已成,留给卢象升的时间可不多了啊!” 第1062章 灰败 一道惊雷划过,瞬间撕裂了沉闷压抑的天空,在空中积聚已久的乌云坠下豆大的雨珠,不一会儿便连成了一场倾盆大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雨前令人窒息的闷热感觉。 青石地板上如同一汪汪水池一般凝聚在一起的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扩散开来,汇聚成一条条淡红色的血河流进街道两侧的排水沟里,堆积在一旁空地上如同一座小山一般的人头在大雨的猛烈冲击下渐渐松动,最高处的几颗人头骨碌碌从人头堆上滚了下来,守在一旁的兵卒赶紧走上前去,提起还在向街道上滚动的人头的辫子,将它们扔了回去。 断头台上跪着一排排身穿囚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冰冷的雨水一眨眼间便打湿了他们单薄的衣裳,有的人身上还未完好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淌着鲜血,在雨水的裹挟下顺着身子流淌到地面,汇入那一股股血河之中。 最前列的一人全身抖个不停,嘴里还喃喃念着:“我把银子都交了啊.....我把所有的身家都交了啊......我是大明的成国公,也是大清的成国公,先帝说了让我永为国公、永保富贵的......我对大清忠心耿耿啊......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不解,但很快便被淹没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喃喃自语,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身后那如同恶狼一般的清军兵卒熟练的拽起他的辫子、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脖颈,然后狠狠一刀剁下,再将他的人头扔进不远处的人头山中。 周围的清兵也是如此干脆利落,一口气斩下十余颗头颅,又驱赶着下一批囚犯抬走断头台上的尸体,然后再将他们统统杀掉,循环往复。 宣武门外菜市口,平日里京师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清军入关占据京师之后,便在此设断头台处斩囚犯,然而今日这场处决,却是前所未有的壮观,甚至称为屠杀都不为过。 前明投清的勋贵官吏、捕获的藩王宗室、有名的富商豪绅,在经过了数日残酷的拷掠、抄走了他们的全部家财之后,便将他们全家一个不拉的押到菜市口,以“勾结武乡贼谋反”的罪名全数处斩,从清晨杀到此时,连不杀勇悍健壮的清军兵卒都累得提不动刀。 当然,真正“勾结武乡贼谋反”、明里暗里支持大熙游击队的各地村民百姓,清军反倒不敢动刀动枪、压榨太甚,一则这些贫民百姓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二则若是引起暴动,有大熙的游击队的支持,清军的主力都在柳条边等地与大熙的正军对峙,根本无力镇压。 清军劫掠财物是为了东逃出关,若是还没等东逃出关就被暴动的百姓掀翻了,那可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清军的刀子便统统落在了这些阿附他们的大小汉奸身上,他们不少是世代官绅贵胄,积蓄了两百余年的财富、身家雄厚,又没人会给他们这些汉奸出头,这般毫无抵抗能力的肥猪,不宰了吃肉都对不起清军这顿忙活。 监刑的代善见大雨将至,便转移到了附近一座酒楼之中,摆了一桌酒菜一边继续监刑,一边招待急匆匆从山东赶回的多尔衮,多尔衮凝眉扫视着断头台下那些等待着的囚犯,忽然眉间一皱:“吴惟华也要杀吗?杀了他,晋商那边......” “我大清即将东归,晋商对我大清还有多少作用?”代善冷笑着倒着酒:“我已经派了人去张家口了,武乡贼若打进来,他们那些晋商反正也活不了,富可敌国的身家,不能便宜了武乡贼。” 多尔衮沉默了一阵,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二哥你啊,平日看起来淡然若水,做起事来却比我激进多了。” “我不过是跟随满八旗的意愿、代满八旗说话而已......”代善淡淡一笑,将酒杯推到多尔衮面前:“我就是个代众人说话的嘴而已,满八旗激进我就激进,满八旗柔和我就柔和,我没有私心。” 多尔衮哪里还听不出代善语气中嘲讽的意味?眉间紧紧皱起,没有去接那杯斟满的酒:“济尔哈朗兵败身死,东蒙古诸部必然反叛我大清投奔武乡贼.......也许最早投奔我大清、与我大清联系最为紧密的科尔沁部暂时还会站在咱们这边,但他们坚持不住多久的,也不可能屏障长城一线!” “若武乡贼统合了东蒙古诸部,领军突破长城南下,咱们就要像当年的前明一般,遭一场己巳之变了!而武乡贼的势力早就深入直隶乡间,京师必然失守,到时候柳条边和山东等地那么多军队,想撤都撤不掉了!” 多尔衮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一脸闲适的代善,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二哥,趁现在武乡贼还没来得及整合东蒙古各部、还没出兵击溃驱逐科尔沁部,当机立断,赶紧撤兵东归,那些乱七八糟的财物包衣若是带不走,便统统抛下算了........” “我可以当机立断和你东归,可满八旗不行.......”代善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嚷嚷着东归,是真想去辽地过苦日子吗?不是的,是为了以此为借口好好抢掠一把、抢个盆满钵满!让他们丢下抢来的财物狼狈退出关外,可能吗?” “这是鼠目寸光!”多尔衮一拍桌子:“武乡贼不会给我们留太多时间的,若是辽地再出事,武乡贼将咱们四面围死、彻底断了咱们的归路,到时候他们手里那些财物,还不是要便宜了武乡贼?” “理是这个理,但这世上总是鼠目寸光的人居多......”代善无奈的笑了笑,双眼直直的看着多尔衮:“老十四,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别的打算,但我告诉你,这个时候,咱们还是先团结一致为好,皇上必须和咱们一起回盛京,你别动歪心思。” 第1063章 险峻 多尔衮皱着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眼微微眯了眯,拍着胸脯说道:“二哥,你放心吧,我多尔衮也是个顾大局的人,否则也不会搞什么四亲王摄政了,你说的这些,太后也和我说过几次,我当时回答她的话,原话回给你,我多尔衮绝不会抛弃皇上自己逃跑的。” “你明白道理就好!”代善微笑着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道:“没了皇上,大清的人心就散了,几千上万的人,做个偏鄙之地的蛮族都不够格,而且......武乡贼这四面包围之策,是准备一口气彻底消灭我大清所有的精华和底子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在战犯名单上遥遥领先的八旗贵胄。” 多尔衮垂着头沉默不语,代善也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意思,转移话题道:“山东的情况怎么样?那群汉军旗和新编绿营的家伙,靠得住吗?” “山东的情况很不好!”多尔衮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一般:“武乡贼的游击队极为猖獗,在直隶,武乡贼的游击队大多还是在城外活动,但在山东,不少城池之中武乡贼的游击队都堂而皇之的穿街走巷。” “济南城、兖州城这些大城还好一些,有不少城池,武乡贼的游击队在城内设置公堂断案理事,城内从官到民无人不知,但却连个上报的都没有,我大清委派的官吏,只顾着想尽办法的捞钱,根本不敢管他们。” “所以我在山东劫掠汉人官绅豪贵进展不利,不是我有意拖延,实在是武乡贼的游击队太过猖獗,让我根本无法像在直隶一样分出一部分兵力四下劫掠,而大军出动必然惊动了那些汉人官绅豪贵和百姓,他们立马就会带着家眷身家藏起来,我们自然是一无所获。” “除了游击队以外,武乡贼的兵马也在一步步向着山东压缩着,胶州半岛上他们占据了青岛和威海等地,他们有舰队掩护,我军根本无法驱逐他们,尚可喜......前些日子突然发动兵变洗劫了登州府库,然后带着水师剩下的十几条船出海去了,他倒是对我还有些尊重,专门送了封书信来,说是去了倭国投奔当地的萨摩藩。” “还有江南河南等地的武乡贼,这些日子不断炮击我军在山东边界上的防御工事,我猜测他们是在测试我军防御的薄弱点和兵马的调动,这是在为日后的大举进攻做准备了。” “而我们......满八旗还是靠得住的,可汉军旗和新编绿营,只能用来充人数壮胆罢了!”多尔衮不屑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二哥你也收到过我的奏报,金声桓、张应祥、吴学礼这些新编绿营中出名的悍将,宁愿被夺了军权公审劳改也要跑去投奔武乡贼,有他们带头,新编绿营哪个兵将不会人心浮动?” “而且武乡贼最近还发了新的公文,说是汉军旗和新编绿营之中兵卒和基层军官主动投诚或战场上放下武器投降的,只要不是作恶多端的、愿意去缅甸、哈密、蒙古和南洋等地垦殖的,便可以不经公审、不受劳改、登入民籍......” “武乡贼这是在分化底层的兵将!”多尔衮冷哼一声,双目满是寒光:“虽然都是些贫瘠苦寒之地,但不受公审、不受劳改,等于说是武乡贼承诺了保下他们的一条性命和浮财私物,而且登入民籍,子孙科举公考便不会受影响,他们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新编绿营之中,这些日子逃兵越来越多,大多都跑去投了武乡贼,剩下的那些......即便主官主将还对我大清忠心,但底下的军兵早就人心尽散了......”多尔衮顿了顿,无奈的叹了口气:“武乡贼在山东的游击队那么猖獗,便是有不少新编绿营的兵马在敷衍了事、乃至于暗中协助的缘故。” “至于汉军旗,比新编绿营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都统将帅大多都在武乡贼的战犯名单上,他们无路可走,只能依附于我大清,但底下的汉军兵卒.......对我大清恐怕是没有什么忠心的,武乡贼的大军杀来,他们恐怕会一触即溃。” “说到底,能靠得住的终究是咱们满洲的自家人!”代善眉间也微微皱起,抚摸着酒壶说道:“山东的局势若是实在太过糜烂,干脆放弃了算了,虽说山东的豪绅世家比直隶的更多,且没有遭受过什么兵灾,相对富裕,但拿不到咱们手里一切都免谈,还不如全心全意的好好将直隶的官绅豪贵清理一番,防线收缩了,日后抵御武乡贼的力量也更宽裕些。” “我也是这个打算......”多尔衮点点头:“豪格主政山东那么多年,搞得一塌糊涂,山东的局面已经是难以维持下去了,干脆收缩兵力回直隶,好好经营柳条边和长城防线,免得到时候咱们撤军东归之时,被武乡贼一波杀穿。” “其次......阿济格那边一天到晚来信求援,辽地的局势也很紧迫,如今济尔哈朗战败身死,原本要去辽地支援的蒙八旗和镶蓝旗也被武乡贼一扫而空,咱们也得腾出一些兵力出关去支援盛京,否则万一盛京被武乡贼窃夺了,咱们便彻底是死路一条了。” 代善重重点点头表示赞同,又转头看向窗外的断头台,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安抚多尔衮还是他自己:“安心吧,我大清不是前明,各条防线不是武乡贼想打穿就能打穿的,而且武乡贼不料理了科尔沁部解除侧翼的威胁,他们也不会冒险破关攻击京师的,咱们还有时间......” 话音未落,一名全身湿漉漉的戈什哈奔上楼来,脚一滑摔倒在地,赶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禀告道:“礼王爷、睿王爷,盛京八百里加急,朝鲜人杀我清议政大臣英俄尔岱以下使节三十一人,公然反叛我大清!” 第1064章 仁川 距朝鲜王京汉城数十里处,有一座周长不过数里的朝鲜传统土城,这座土城,便是后世因麦克阿瑟搏命一击而闻名于世的仁川城。 仁川处在朝鲜半岛蜂腰位置,也是自黄海入汉城的门户之地,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在后世乃是韩国第三大城市和重要的商港城市,但如今的仁川算不得什么重镇名城,只有一座狭小简陋的土城而已,周边的海岸线上也没什么商港,只散布着寥寥无几的几个渔村和渔港,即便是在朝鲜国内,也可以说是无足轻重。 但今日的仁川城却展现出一副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大群大群的朝鲜民夫正热火朝天的忙碌着,他们奋力清理着滩涂上阻碍登陆的淤泥、在那些渔港的基础上大兴土木扩建可容深水战船停泊的大型军港。 城外,一排排用各式木材搭建的军营环绕着仁川城形成一座新的木制“城池”,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军队入住使用,通往仁川的道路,无论是朝鲜官府修筑的官道还是无数朝鲜百姓踩出来的土路,全都挤满了驮运着物资的牛马骡驴和朝鲜民夫,他们背负着各种各样的物资,在看管的朝鲜官兵的皮鞭催促下,源源不断向着仁川而来。 卢象升立在仁川城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上弥漫着淡淡的海雾,遮挡了远处的视线,让卢象升心中不由自主的担心着,正跨海而来的大熙船队,会不会因为这场海雾而迷失方向。 “汉城方向也在准备庆典,只待天兵抵达……”一名朝鲜官员在卢象升身侧轻声汇报着,此人乃是朝鲜领议政金尚宪,奉朝鲜国王的令旨,前来仁川迎接“上国天师”。 卢象升瞥了他一眼,金尚宪乃是朝鲜国内抗清的领导者之一,义州之战后阿济格损失不小,被迫退兵,朝鲜国内本就已经渐渐起势的主战派士气大振,就连朝鲜国王也当着前来“问责”的大清使团声言:“自万历年萨尔浒至今,终可扬眉吐气也。” 朝鲜国内的亲清势力自然遭到了驱逐和打压,朝堂之上满是主战的大臣,金尚宪便是在这个大背景下被公推为朝鲜的领议政、主理朝鲜国政大事。 此番大熙军跨海前来朝鲜,不仅派来了军队,还有一群礼部的官员随行,他们带来了大熙的国书、圣旨,和新铸的朝鲜国王金印,准备代表大熙确立朝鲜的藩国地位。 朝鲜国王毕竟是一国之王,不可能亲自跑来仁川迎接上国天使,只能留在汉城准备仪式和庆典,便派遣金尚宪和一批文武官员前来仁川迎接,以表明朝鲜投奔大熙的坚定态度。 “朝鲜苦盼上国良久,今日终得上国垂青!”领议政相当于中土的宰相,但在卢象升面前却显得有些低声下气、过分谨慎了:“朝鲜与中华有千年之谊,从来恭敬有加,日后朝鲜亦将会奉上国为神,敬仰奉献,不敢有一丝逾矩。” 卢象升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阵苦笑,他早已收到了国内的书信,知道大熙的打算,他这个“掌辽地及朝鲜诸事务大臣”的临时官职,日后将成为定制,只是会稍作修改,变成“掌朝鲜及日本诸事务大臣”,地位类同大熙日后将设立的青海和乌斯藏大臣,名义上与朝鲜国王平级,实际上是凌驾其上的。 这个官职成为定制,就代表着大熙不会像以前的中土王朝一般对朝鲜几乎是放任不管的状态,而是要对朝鲜的国政、外交施加影响或深入插手,并且要在朝鲜驻军,乃至于夺取朝鲜军的指挥之权。 这个大臣或许不会像青藏的大臣那般拥有那么大的权力,朝鲜还是能保证一定的独立性,但宗主国设立官员插手朝鲜国政,对朝鲜来说也是数千年未有之局了,必然是要一段时间的混乱和磨合的。 除此之外,大熙对朝鲜的国土也有要求,明初之时李成桂叛乱高丽立国朝鲜,彼时大明连关内都没完全理清,又面对北元这个大敌,自然是能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敌人,便将元末乱世中高丽王朝趁机侵占的大同江以北、鸭绿江以南的土地赐给朝鲜,两国以鸭绿江为界。 但如今大同江以北几乎完全成了大熙游击队的主要活动范围和大后方,不少汉蒙包衣、满人逃跑的余丁和披甲人、野人女直的部族民被安排在这耕种,朝鲜官府对他们既无力也不敢管束。 朝鲜国内近八成的百姓是奴隶身份,这些奴隶如同牛马鸡犬,平日里受尽压迫和剥削,当年满清入寇朝鲜,便有大批奴隶协助清军以换取做人的机会,如今大同江以北的朝鲜奴隶和百姓,见官府不敢管束那些长白山游击队庇护下的逃民,便纷纷装作逃民,整村整村的投奔大熙的游击队。 大熙的游击队自然是来者不拒,朝鲜官府自然也不敢有异议,地方上有些两班贵族若有不满,没准就被扣了一顶“通虏”的帽子砍了脑袋,不少两班贵族是惹不起只能逃,便举家逃到了大同江以南。 除了这些奴隶之外,不少朝鲜中人也跑来投奔大熙的游击队,这些中人大多是朝鲜两班贵族家庭出身,但大多是庶子或孽子,朝鲜等级森严,高级官员只有两班贵族才能充任,这些中人便只能担当下品的低级官员、吏员、医官等,最多官至三品,而朝鲜立国两百余年,能够达到五品以上的中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这些不甘心世世代代只能充当底层官吏的中人,便大批前来投奔大熙,希望能在大熙闯出一片天地,更希望能借助大熙的势力,颠覆朝鲜严苛的等级制度。 这些中人受过教育,大多数有充当底层官吏的经验,卢象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然不可能培养出大批官吏来,正好用他们填补官吏的不足、用来管理大同江以北村寨的征粮、户丁、开垦等民政事务。 第1065章 跨海 实际上,在大熙的计划中,这些中人也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不仅是大同江以北地区,南洋、新大陆和未来的日本、非洲、澳洲等地也需要大量的官吏去管理,除了大熙国内流放的罪官和提拔的新官,这些受过教育、有一定的地方经验、儒学体系中培养出来的朝鲜中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大熙可以利用他们在朝鲜原有的政治体系中扶持起一个独立于所有政治派别的党派,通过他们逐步控制朝鲜的基层和实务官僚,当朝鲜的基层掌握在大熙手中,任由那些两班贵族和朝鲜王室再怎么折腾,朝鲜逃不出大熙的手掌心了。 至于大同江以北,如今除了几座州府大城和朝鲜驻有重兵的义州等边界城池堡寨周围之外,大半的村寨和小城名义上还属于朝鲜,实际上却是听从大熙游击队的管束,朝鲜官吏基本都躲在城里花天酒地,地方上的事务基本全是大熙游击队委派的朝鲜中人管理。 这是大熙准备收复大同江以北地区的基础,不过大熙还顾及着一些吃相,也不准备将朝鲜逼急了,准备先索取大同江以北地区的治权,大同江以北地区暂时依旧是朝鲜的国土,但朝鲜不在此驻军、不委派官吏,大熙同样不在此驻军、不委派官吏,一切维持现状、任其自治。 任其自治就等同于确定大熙游击队委派的朝鲜中人等官吏在大同江以北地区的治理地位,日后大熙对辽地的大规模移民,再迁移数十万关内汉民进入大同江以北地区,这一块地区便彻底被大熙吞入腹中了。 当然,大熙也不是白拿不给,日后轰开日本国门,日本的土地也会赐予一部分给朝鲜,以“奖赏”朝鲜对大熙的忠诚。 只是在朝鲜国内横行霸道惯了的两班贵族,谁愿意远渡重洋跑去日本“蛮荒之地”做官、远离朝鲜政治权力的中心? 就像如今大熙的官绅,除了获罪没有选择的,大多数连甘宁云南这些边陲之地都不愿意去,更别说去海外南洋等地了。 朝鲜最后恐怕也只是随便提拔几个中人去日本,这些被“赶”出朝鲜的官吏,这里头大熙可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 卢象升微笑着看着一脸恭敬的金尚宪,朝鲜对辽地也颇有野心,在鸭绿江畔集结大军、布置重兵,除了防备满清,也是为了仿照元末的高丽王朝,寻机侵占辽地的城池土地,此事卢象升也是心知肚明。 金尚宪他们如今对大熙如此恭敬,恐怕也抱着从大熙这里获取大批赏赐、乃至于大熙像明初一般赐予朝鲜新的国土的打算。 但大熙非但不赐土赏赐,反倒图谋朝鲜的国土、试图操纵朝鲜国政,卢象升能预料到这会在朝鲜国内引起多大的反弹,特别是像金尚宪这种两班贵族出身的朝鲜高官,大熙插手朝鲜国政、抬高中人和奴隶的地位,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利益和世代豪贵,必然会激起他们的激烈反对。 如今对大熙恭敬无比的朝鲜君臣,日后恐怕也会想尽办法的对抗大熙的政策。 但大熙也不可能放松对朝鲜的控制,大熙要经营日本,要深入辽地开发移民,都需要先控制住朝鲜,得到一个支点和中转之地,对外扩张的大熙,不可能让朝鲜再保持像以前那般的独立性。 而夺取大同江以北,便是将朝鲜门户握在手中,日后对朝鲜是吞是管,朝鲜都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大熙处置。 “小国寡民,也没有别的选择。”卢象升心中默念着,大清几次侵朝和这些年对朝鲜的盘剥掠夺,让朝鲜国力大挫,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去对抗大熙对他们的安排了,更何况温水煮青蛙的手段,大熙一贯玩的很好,等他们日后反应过来,恐怕也只有接受一条路了。 正分神之间,忽听得城墙上一阵阵鼓响,卢象升浑身一震,顾不得和金尚宪交际,赶忙扭头向大海看去,身边的金尚宪等朝鲜官员也纷纷扭头看去,城墙上的朝鲜官兵和民夫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挤在面向大海的那面城墙上遥遥观望着,城外的滩涂海滩之上,一眨眼间便挤满了无数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向着远处观望着。 一座庞然大雾的轮廓隐隐约约出现在海上的薄雾之中,不一会儿,便如同利剑刺破纱幕一般穿透薄雾,却是一艘是一艘如山岳般巍峨壮观的巨型战舰,它的主帆上绘制的“熙光炽阳”金徽在太阳的照耀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恍惚间,仿佛整艘战船都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神圣而威武。 紧随其后,一艘又一艘的战船穿透海雾出现在海面上,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紧跟在首舰之后。不知是因为海船行驶时的搅动还是有天神相助,笼罩在海面上的薄雾随着越来越多的战船的穿透而渐渐散去,波光粼粼的蔚蓝海面一点点的呈现在众人面前,铺满整个海面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也瞬间填满了所有人的视线。 仿佛是为了响应城墙上的战鼓声,那艘小山一般的战舰上也传来一阵阵鼓号之声,不一会儿,便扩散至整个舰队,震天的鼓声搅动得原本平静的大海都微微泛起了波澜,那支舰队随着鼓声最后一次调整队形,大船泊在原地,而中小型船舰则向着各个新建的港口驶来。 岸上的朝鲜官军和百姓们都欢呼起来,满清两次入寇朝鲜,次次都是奸淫掳掠、杀人无数,朝鲜向满清投降之后,又被满清掠夺式的抢掠大量粮食和财物,这些被抢掠的物资大多压在了底层百姓身上,朝鲜百姓谁不受其所害?只恨自己国小力微无法抵抗。 如今见到大熙这支庞大的舰队,对于这些朝鲜百姓军民来说,仿佛见到了救世主一般,谁不振奋? 城墙上的朝鲜官吏也人人喜形于色,金尚宪朝卢象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兴奋的吹捧道:“上国天威、王师军威,外臣今日得窥一斑,实在三生有幸,只愿能随上国天兵征战四方、赴汤蹈火!” “日后东虏覆亡,大熙开始跟你们提条件的时候,也不知你还愿不愿意赴汤蹈火......”卢象升心中暗暗笑着,挥了挥手:“走吧,去港口上迎接。” 第1066章 登朝 一艘运兵船在朝鲜纤夫的奋力牵引和经验丰富的朝鲜引水员的引导下驶入港口,停泊在一处新造的码头处。 随着一声声清晰的机械声响,船侧的舱门次第被拉开,一个个坚固而宽阔的跳板从中伸出,如同一座桥梁一般搭在码头之上,随即一名名衣甲火红的大熙军战士从船中轰雷一般涌了出来,如一道道红色旋风,以惊人的速度在码头上列队,各部的军官们高声呼喊着口令,指挥着那些战士们报数整队。 与此同时,港口外暂时无法入港的运兵船也放下了一艘艘小船,仁川搭建的临时港口远远满足不了数千人的大军登陆,不少战士只能换乘小船在港外登陆,在滩涂和海岸上整队,然后再在朝鲜官吏的引导下前往城外军营中休整。 附近围观的朝鲜百姓、官军和民夫从港口一直延伸至军营外,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好奇和敬畏,嘈杂的议论声如同汹涌的海浪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甚至盖过了港口上战鼓雷动的声响,让周围显得无比的混乱而喧闹。 但大熙的战士们却丝毫没有被这嘈杂的环境所影响,整队完毕之后便展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昂首挺胸的向着城外军营而去,千万双脚踏在地面上,整齐划一的仿佛如一名巨人在行走一般,肃杀的气氛让周围的朝鲜百姓民夫的议论声都渐渐小了下去。 一支队伍从身侧走过,卢象升盯着他们走远,不由得叹了口气:“咱们的游击队和大熙的精锐正兵相比,还是有不少差距啊......” 游击作战,就代表着各部不可能时时刻刻集中在一起训练作战,加上不少队伍的装备武器全靠缴获,各部的战斗力因此而良莠不齐,卢象升的长白山游击队本部可以媲美大熙的正兵野战部队,但大多数的部队最多也就是个辅军水平。 好在关外清军同样是良莠不齐,辅军水平最够对付他们了。 卢象升身边的金尚宪等朝鲜官吏早就被大熙军的素质震撼得无以言表,这些朝鲜主战派的官员们虽然大多是文臣出身,但经历过几次清军侵朝之战,多多少少也领过兵打过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支军队战力如何,他们多少都有些了解。 大熙军登陆之后展现出的严格的军纪、敏捷的动作、整齐的装备和军容,无不震撼着他们,他们从朝鲜军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在清军身上也只在几支八旗精锐中见过,单单是看到大熙军的表象,他们便已经认定大熙军是一支前所未有的强军。 不一会儿,又有几艘运兵船驶入港口,船上下来的不仅是大熙军的战士,还有领军的几名军官和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名军官刚刚跳下船,还没等站稳,便飞奔至卢象升面前,满脸泪水的扑倒在地:“卢督!属下来助您了!” 卢象升定睛一看,却是当年他担任宣大总督之后,朝廷派来为他赞画军机的兵部主事杨廷麟,赶忙上前扶起:“当年三省大战之前,我派你去京师向兵部讨要宣大军的欠饷,没想到那时一别差点天人两隔,后来前明国难之时听闻你逃到山西投奔了大熙,入了参谋处在英侯帐下充任参谋,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朝鲜再见。” “属下此番乃是作为援辽军的参谋长而来......”杨廷麟语气中还满是激动,闪开身子向卢象升介绍着几名走来的将领:“这位是援辽军的主将,一等兴勇伯潘和,这位是援辽军的教导,三等诚勇伯康明恺,这位是礼部左侍郎巩焴,此番派往朝鲜的国使......” 卢象升与他们一一见过礼,这些人他都有所耳闻,潘和与康明恺都是大熙的武乡老人,原本隶属于黄锦帐下,长期在渑池等地驻守,后来调入吴成的中军精锐之中,麾下统御的算是大熙最为精良的部队之一。 而巩焴则是前明河南安阳知县,最早投诚大熙的前明官员之一,在礼部时长期负责接触招待外藩使节,今年罗马教廷派来商讨大熙和西班牙停战议和一事,便是其主持谈判的。 这些名将能臣、强兵精锐被派来朝鲜协助卢象升,可见大熙对于辽地的重视。 “此番登陆朝鲜的,暂时只有一个都尉的人马,在威海等地还有两个都尉的兵马准备跨海而来.......”杨廷麟微笑着说道:“近万兵马,全是从执政中军中挑选的精锐,执政有军令,援辽军各部听从卢掌事的号令,配合卢掌事收复沈阳,堵死东虏东逃的道路!” “好,好,好!”卢象升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放眼看了一圈码头上的大熙军战士们,轻轻点了点头:“阿济格手里也有数万披甲人和甲骑,关外各部游击队良莠不齐,若光靠我们的力量去攻打沈阳,还真不一定能在东虏东逃之前拿下沈阳,有了正兵弟兄的帮助,攻略沈阳的把握就大多了。” “不过我们的动作得快,朝鲜诛杀了英俄尔岱等东虏使节,这个消息想来不久就会传到多尔衮他们耳中,多尔衮他们也许会因此直接东逃!”卢象升眉间微微皱起,诛杀英俄尔岱之事他并不知情,完全是朝鲜人为了表明弃虏投熙的坚定态度而自行其是。 这件事虽然卢象升已经在努力隐瞒了,但朝鲜是在大庭广众下杀的人,而满清不可能不在汉城安插匪谍,此事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卢象升非常担心满清被此事刺激,抛下关内的一切不管不顾的东逃,那时留给他封死满清东逃的道路、完成四面包围之策的时间就非常紧张了。 “既然有一个都尉的人马,我们就先领军北上包围沈阳,余下两个都尉之后陆续抵达便是......”卢象升向杨廷麟等人抱歉的笑了笑:“只辛苦诸位跨海而来,又立马要随我千里北上了。” “卢掌事说得哪里话!”潘和豪迈的笑了笑:“当兵的,生来就是要打仗的,怕什么辛苦?卢掌事尽管下令,我等只管执行!” 第1067章 动摇 天空阴沉沉的,密布着如同灰色帷幕一般的乌云,细细的雨丝飘洒下来,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雨滴敲打在地面,溅起朵朵晶莹的水花,形成一片片涟漪,雨点不断落下,渐渐由小变大,潮湿而闷热的空气却没有一丝缓解的模样,让人透不过气来。 阿济格静静的坐在沈阳皇宫的大殿门槛上,瞪着迷茫的双眼看着空中坠下的蒙蒙雨幕,思绪却不知飘去了何方,心中不断泛起一阵阵的烦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的沉重,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一阵踩着水花的脚步声惊醒了阿济格,阿济格扭头看去,却是遏必隆急匆匆跑了过来,他一路小跑、速度很快,快到身后举着伞的小内侍都追不上他,来到阿济格身前,身上的官袍已经被雨浸湿,袖口都在不停滴着水。 “王爷,您还有闲心在这里观雨看景呢?”遏必隆丝毫不顾被雨打湿的官袍,摸出一封谍报,语气无比的急促:“朝鲜传来消息,武乡贼的兵马在朝鲜登陆,朝鲜国王在汉城举办大典投诚了武乡贼,你看看这情报上写的,武乡贼在汉城演练兵马,‘炮声如雷、震撼天地、兵将雄健、恍若神兵’!” “武乡贼果然登陆了朝鲜……”阿济格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朝鲜调集数万大军在鸭绿江畔,背后显然是有武乡贼在撑腰,可若只是关外这些游击队,他们能让朝鲜人下定决心反叛我大清吗?武乡贼派兵登陆朝鲜乃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意外的。” 遏必隆眉间紧皱,紧紧攥着那封谍报:“武英郡王,难道您就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有什么用?难道咱们还能杀到朝鲜去不成?”阿济格叹了口气,腰背更加弯曲了一些:“如今……只能是暂且收缩兵力,陈兵于几座大城之中守御,咱们能做的,只能是尽量拖延时间了。” 遏必隆陷入沉默之中,眉间紧紧皱成一团,过了良久才出声反驳,语气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王爷的意思,是要放弃辽地大部分城池?若只是困守在几座大城之中,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武乡贼集结兵力,再将咱们分割包围起来?” “不然怎么办?咱们手里还有多少能战的马甲和披甲人?辽地广大,那么多城池村寨都去守,要分多少兵马?”阿济格的身子显得更为佝偻,双手交叉着,喀哧作响:“咱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关内的八旗尽快赶来,在此之前除了龟缩死守还有什么法子?” “可是……”遏必隆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王爷,睿亲王与您一贯不睦,若是您主动弃土龟缩,岂不是给了他惩治您的理由?” “他要本王守住这么大一片辽地,他倒是给本王兵马钱粮啊!”阿济格有些愤怒,猛然一拍门槛:“朝鲜捕杀英俄尔岱他们的事,本王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关内去的,他们难道猜不到武乡贼和朝鲜人是个什么打算?按理来说也该立马领兵出关来援了吧?结果呢?就只让鳌拜领着八旗里挑出来的三两千人出关来援,还不够塞牙缝的!” 遏必隆又是一阵沉默,尴尬的回道:“王爷,礼亲王和睿亲王自然是愿意立马东归的,可是他们执掌国政,终归还是要考虑八旗的意见……” 遏必隆毕竟也在皇太极身边混了那么多年,八旗的人心他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一些,不少八旗贵胄一天到晚喊着“东归”,但他们是真想到关外来过以前那种苦日子吗?就算真要退出关外,也得先抢个盆满钵满,不可能抛下一切逃到关外再从头开始的。 至于武乡贼即将要对他们进行合围怎么办,这不是还没围上嘛?再说了,武乡贼也不可能真把所有人都围死,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能带着万贯家财逃脱包围的幸运儿呢? “尽弃关内东归”本来也只是八旗贵胄为反对皇太极入关亲汉的政策而兴起的一个口号,既没有相应的计划,也没有长期的规划,皇太极身死之后,因为这个口号而团结起来的八旗贵胄便失去了目标,如今不过是依靠惯性在行动而已。 该如何东归?东归之后又该怎么办?大部分的八旗贵胄连想都没想过,对于他们来说,趁着翻身上台的机会报复汉臣、劫掠财富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恐怕就连多尔衮和代善他们都没有仔细思考过日后到底该如何行动…….又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大清已经没有未来了,如今不过是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过一天算一天,自然也不需要什么长久的计划了。 遏必隆忽然浑身一抖,不知是因为寒风吹到衣物浸湿的身上带来的凉意,还是因为脑海中这突然跳出来的结果。 “说来说去,还不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结果?”阿济格没注意到遏必隆的异常,依旧愤愤不平的说道:“无兵、无粮、无装备军器,打个屁的仗,多尔衮若是拿这事怪罪本王,本王非得和他打擂台不可!” 遏必隆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闭口不言,阿济格沉默了一阵,忽然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先帝在时,只用本王打仗,打完仗就闲置着,本王的镶白旗夺了给了多尔衮,本王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先帝到死只给了我一个郡王。” “多尔衮和二哥……四亲王摄政,济尔哈朗不是皇子出身都给了个摄政王的位子,而本王……连个亲王都没捞到,依旧是个郡王…….这大清对本王,实在是有些苛刻了。” 遏必隆吓了一跳,赶忙劝说道:“王爷,不管是亲王郡王,您终究是皇家的人!大清也是您的大清,您可别一时想不开,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啊!” “放心吧,本王心里清楚……”阿济格看向空中的雨云,眼神有些飘忽:“本王…….终究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第1068章 集结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浇灌得道路一片泥泞,战马一脚下去,看似比较干净的地方也溅起一朵朵的泥水,一路行来,战马的小腿和马腹已经满是泥浆,马上的杨陆凯也是鞋袜尽湿,裤子上沾上了不少泥水。 杨陆凯身后,千余名黑龙江游击队的战士也是人人疲惫不堪,但人人都在咬牙坚持着,沿着道路转过一个个山弯,远处一座堡城在雨幕之中浮现出身影,乃是辽东重要要塞镇江堡。 镇江堡位于鸭绿江入海口位置,与朝鲜隔江而立,既是防备朝鲜方向的重要堡垒要塞,也是与朝鲜互市沟通的中枢之一,当年毛文龙便是靠着奇袭镇江之战的成功而闻名于世,因此才有了东江开镇。 如今镇江堡已经成了大熙的兵站基地,大熙在辽地的各个游击区,还有朝鲜的物资、粮食、军器、兵马都在向这里汇集转运,黑龙江游击队自然也接到了命令。 但黑龙江游击队还要防备在雅克萨蠢蠢欲动的俄罗斯远征军,杜常等人留在黑龙江流域,而杨陆凯则带领着一部分精锐南下参战。 镇江堡外,营帐沿着地势向着四面八方无尽的延展,人嘶马鸣之声震动着天地,大熙的红旗和朝鲜军的各色旗帜随风招展着,鸭绿江上的船只往来不停,运送着一船一船的物资,卢象升将各军集结之地选在此处,就是因为大熙的海船能够从威海起航、至朝鲜或皮岛等地中转、入鸭绿江直达镇江,免去了许多转运的问题。 杨陆凯领军来到外围的营寨前,早有发现了他们的大熙军将领领着几个骑兵迎了上来,查验了文书和身份、对过口令之后,便让人领着他们入营休整,营中准备了不少滚热的姜汤,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将士们驱寒暖身。 杨陆凯正在一座营房中更换着一身干爽的衣物,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杨陆凯回头看去,却是当初和他一起来辽地协助卢象升的一名将领。 “卢督听说你到了,让我来迎你,等会直接去堡里开作战会!”那名将领笑呵呵的说道,他们这些天雄军的旧部私下里还是习惯称呼卢象升为“卢督”:“你们黑龙江游击区离得最远,别的部队早就到了,卢督还担心你们是不是给东虏拦住了,准备派人北上去找你们呢。” “我们一路上还算顺畅,东虏似乎是在收缩兵力,我们一路南下,路过的城池堡寨大多都被废弃了…….”杨陆凯一边更换着衣服一边说道:“反倒是山里的响马胡子有些麻烦,咱们一路南下,路过的险峻山林不少,那些响马胡子胆大包天,对着咱们这些当兵的也敢劫道。” “辽地广大,响马胡子不知凡几,有几个胆大的正常,待天下一统,就该剿了他们!”那名将领淡淡的回了一句,给杨陆凯递上一把油伞:“不过东虏确实是在收缩兵力,这镇江堡这么紧要的地方,东虏也直接放弃了,咱们是兵不血刃占据此地。” “不仅是镇江堡,辽地大多城池堡寨东虏都放弃了,咱们这些日子派了不少官吏和军将去接管城池,那些城池几乎都是毫无抵抗的投降了,其中还有不少满人,不愿意跟着阿济格他们逃跑,铁了心要投奔咱们,还有喊着‘勿使清帝东归’的口号,自发地袭击逃跑的东虏军队的。” 杨陆凯哈哈一笑,反抗明廷最激烈的是汉人,反抗清廷最激烈的是满人,大熙或许只想灭亡满清这个政权,那些底层的满人怕是满心希望将爱新觉罗家都给灭族。 “阿济格他们收缩兵力,是要龟缩死守了……”杨陆凯撑开伞,和那名将领一起向着堡城走去:“他反正只要支撑到多尔衮他们东逃便行,多尔衮他们再磨蹭,也不可能在关内拖延个一两年。” 两人一路分析着局势,进了堡内衙署,正见大堂之中围坐着一群将领,有各个游击区的主将主官,有林庆业等朝鲜将领,还有潘和等大熙军正兵部队将领,卢象升向杨陆凯点点头,示意他寻个位子落座。 大堂中间摆放着几个简易的沙盘,杨廷麟拿着一根教棍在沙盘上指点着:“根据目前的侦查来看,东虏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区域,一个是赫图阿拉地区,赫图阿拉乃是东虏兴京,乃是东虏的龙兴之地,对于东虏来说,政治意义极为重要。” “所以东虏不会轻易放弃此处,据我们的侦查,东虏在赫图阿拉布置了大概披甲人两千余人,甲骑五百余人,此外还有余丁、包衣奴等,兵力大概万余人左右。” “赫图阿拉对于东虏来说政治意义重大,但在军事上没什么作用,阿济格在此布置兵马,只是为了表示他还在守卫东虏的龙兴之地而已!”卢象升摇了摇头:“对于我们来说,攻陷赫图阿拉也没什么特别的价值。” 如今辽地的局势不是萨尔浒时期了,当时的东虏只有赫图阿拉这块地方发展成熟、能够耕种产粮支撑大军,赫图阿拉失守,努尔哈赤就得躲进山里打游击,饿也得饿个半死,但如今的赫图阿拉对于满清来说只有政治价值,阿济格如今是守得越久越好,哪里还会死保赫图阿拉这块龙兴之地? 所以阿济格在赫图阿拉布置的必然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只是用来堵住八旗贵胄的嘴而已,消耗光了正好省粮食。 “赫图阿拉,就劳烦都元帅领军攻打了……”卢象升朝一旁的林庆业拱了拱手,朝鲜军不知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蹭功劳,这次派遣了八万余人马前来助战,几乎是倾国而出,但卢象升对朝鲜军有清晰的认知,别看人数多,要他们跟着打顺风仗可以,要他们打硬仗血仗,那是拿整个战局在开玩笑。 攻打赫图阿拉便是一场顺风仗,八万余人马,拿人命堆也能把赫图阿拉堆平了。 第1069章 分配 林庆业自无不可,他也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自然不会像那些一起前来蹭功劳的两班贵族一般鼻孔朝天,满心以为自己有大熙撑腰,便军威赫赫、天下无敌了。 跑去攻打赫图阿拉,有功劳可以蹭、战事也轻松,就算万一战败了也不影响大局,反正除了那些跑来抢功的两班贵族,从大熙到清军谁也没把改变战局的希望放在朝鲜军身上。 卢象升抬抬手示意杨廷麟继续,杨廷麟绕着沙盘走了半圈,教棍点在一处:“东虏集兵的另一处,则是在开原地区,此处除了东虏的兵马,还有科尔沁等部族的兵马,东虏占据此处,是要遮蔽沈阳北方,以免我军自辽河套杀入沈阳。” “开原我们可以不用放太多精力,赤骥侯会自察哈尔入辽河套,领军攻击开原……”卢象升淡淡的说了一句:“开原交给他们的骑兵去对付就行,我们只需要辅助。” 在关内,长城是塞内塞外的耕牧分界线,而在辽东,耕牧的分界线便在开原,开原以西的辽河套地区,便是蒙古科尔沁部、察哈尔部等部的牧场,开原以东和以北原是女直三大部的叶赫部的地盘,而叶赫部也是女直三大部中唯一不以渔猎生活、而以游牧立族的部族。 辽河套地区紧靠察哈尔地区,大熙军的骑兵追击科尔沁部一路向东,便能长驱直入直到开原,如今胡狗儿、贺人龙所部的探马已经在开原城外游荡侦查,卢象升也收到了军情报告,对吴成的意图很清楚。 大熙的主力骑兵军团要在察哈尔威胁长城,也要堵死清军北逃冲入草原的道路,吴成却分出一支骑兵来威胁开原,就是为了策应卢象升攻打沈阳的战事,卢象升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杨廷麟又走了几步,教棍在沙盘上指点着:“阿济格的重兵,集结在沈阳、抚顺两城,以两城为起始,沿浑河布阵,阿济格手上的披甲人和甲骑,据我军侦查和估算,大概有三至四万人左右,加上余丁、包衣奴和临时征募的东虏青壮,估计兵力可达七八万人。” “七八万人,这是把辽地的满人能战的都给掏空了啊!”杨陆凯接话道:“东虏全族人丁不过几十万人而已,留在关外的更少,阿济格一口气凑个七八万人,怕是老汉幼童都拉上前线了。” “恐怕连健妇都拉来壮声势了……”卢象升点点头,表情毫无变化,分析道:“披甲人和甲骑也不可能有三四万人,当初义州之战阿济格将关外的披甲人甲骑抽调大半,也不过三四万人而已,攻打义州就损失不小,之后被咱们零敲碎打也损失了不少披甲人和甲骑。” “如今他到哪里再去凑个三四万披甲人和甲骑?我估计阿济格是唱的虚张声势之计,那些所谓的披甲人和甲骑大多都是普通余丁乃至壮丁穿着盔甲装装样子凑数而已。” “卢掌事说的没错!”潘和也点点头,自信满满的笑道:“不过就算真有三四万披甲人和甲骑也无妨,咱们千里迢迢来辽地,就是来啃骨头的!” 堂中众将都跟着潘和笑了起来,杨廷麟也笑了笑,继续说道:“抚顺和沈阳互为犄角,但东虏主要据守的还是沈阳,阿济格在抚顺布置兵马,恐怕只是为了迟滞我军,以免我军一下子便冲过浑河,同时试探我军的兵力配置和攻击强度。” “故而我军进攻的重点便是沈阳,沈阳乃是东虏在关外的国都,又是辽东辽西的分界链接之地,我军夺取沈阳,便可将关内东虏主力封死在辽西地带,所以东虏绝不会轻易放弃沈阳。” “前明时期沈阳城年久失修、高不盈丈余、面窄仅五六尺、墙砖皆腐蚀崩塌,明军只能放弃城墙在城外建车营寨营包裹城池守御,如今的沈阳城乃是老奴定都之后重新修筑的,内城是在明城墙基础上建筑而成,高三丈五尺、宽一丈八尺,有炮台马面可布置红夷重炮。” “外城本没有城墙,阿济格进攻朝鲜失败之后,便环绕沈阳外城修筑起一道外城墙,但这么短的时间内修筑的城墙,可想而知并不坚固,我军集中军中重炮轰击,沈阳外城城墙估计扛不过一轮。” “阿济格也必然清楚这一点,他的精锐会布置在内城,外城依托地形层层抵抗,消耗我军锋锐…….”潘和眯了眯眼,冷笑道:“只不过他有这个能力和决心与我军巷战吗?” “无论如何,我们要做好阿济格和他帐下的每个兵将都死战到底的最坏打算!”卢象升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般的表情,扭头冲潘和问道:“兴勇伯,攻打沈阳,必然以你们所部正军为主力,你可有信心啃下这块硬骨头?” “若是后续两个都尉的人马抵达,城内东虏再多几万人也无妨,我部可以单独攻打沈阳,可现在嘛……”潘和盘算了一下,认真的回道:“可以一试,只不过需要诸部的密切配合、分散守军注意力。” “我会亲自在沈阳城坐镇,协调各部协助攻城!”卢象升点点头,起身在沙盘前绕了一圈:“东虏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阿济格收缩兵力龟缩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关内的,我们等不了后续两个都尉抵达,必须尽快发起进攻。” 卢象升看透了阿济格的打算,他收缩兵力是无奈之举,同样也是在逼宫,在逼着多尔衮做抉择,尽快领军驰援关外。 “海州卫方向需要布置一支人马,阻截关内的东虏援军,听说关内的东虏也在放弃山东收缩兵力,多尔衮很快能腾出大批兵马来驰援关外,阻援便是此战的关键!”卢象升的视线在众将身上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杨陆凯身上。 杨陆凯“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属下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东虏一兵一卒进抵沈阳!” 卢象升满意的点点头,在沙盘上狠狠拍了一下:“各部下去准备,咱们明日便启程往沈阳而去,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第1070章 心虚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个不停,细雨如牛毛一般不停的洒落下来,仿佛要将前几年因干旱而欠下的水分一次性补足似的,天空被乌云笼罩得严严实实,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让人心中止不住的翻起郁闷之情。 阿济格立在大殿屋檐之下,面上的表情无比的沉郁,心中的阴郁也随着阴雨绵绵的天气而不断扩散着,双眼看着殿外跪着的一群留着金钱鼠尾辫的满人,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去,脑海中各种纷乱的念头和忧虑。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声,阿济格回过神来,扭头朝身边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子的鳌拜看了一眼,这个怎么看怎么头脑简单的家伙,在皇太极死后从一名护军统领一下子跳到当今皇上的内大臣的高位,显然皇太极驾崩的那一夜,他出力不少。 阿济格眯着眼打量了一番鳌拜,回头扫了一眼那些被甲兵押着跪在地上的满人,抖了抖手里的一张画报,幽幽叹了口气:“勿使清帝东归......这口号喊的可真毒辣,尔等皆是满人,为何要助武乡贼,在城内张贴这些反乱的画报?” “我等皆是满人,大清可把我等当过自己人?”有一人激动的嚷嚷了起来,他奋力的想要站起身来,身旁粗壮的甲兵赶忙上前按住他,却怎么也按不住,另一名甲兵走上前来,狠狠给了他面门两拳,顿时便鲜血飞溅。 但那人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挣扎不停的嚷嚷着:“我这般披甲人,出征要自备装备军器,一次便要花费几十两银子,我一月月饷才不过二两有余,牛录章京还时常克扣,说是替咱们存着,可到最后一分都没落在咱们手里,反倒催逼着咱们借他的高利贷,逼着咱们卖儿卖女!” “这些事,大清的朝廷可曾管过分毫?从来没有!朝廷是不知道咱们这些披甲人是个什么状态吗?不!朝廷清楚的很!朝廷就是不想管、不愿管,只管打仗了把咱们逼去送死便是!哪里会管咱们平日里如何艰难挣扎、如何穷困潦倒!” “反倒是大熙,他们替咱们杀了那压迫剥削的牛录章京,替咱们补了往日的欠饷、销了积欠的债务,甚至帮着咱们把卖掉的儿女找回来一家团聚!”那名披甲人咬着碎牙,满眼都属怒火,恶狠狠的扫视着周围的甲兵:“这些本来都该是大清朝廷帮咱们做的啊!可是你们做了什么?大清把咱们这些满人当牛马,大熙反倒把咱们这些满人当人!咱们为什么不去当人,偏要做牛马?” 殿外跪着的那些被抓的满人都跟着嚷嚷起来,又哭又闹,纷纷质问不休:“朝廷可曾管过我们的死活?大清入关时没有咱们的份,丢下咱们在这关外苦寒之地挨冻受饿,如今清帝又要东归,几十万在关内享受惯了的旗人冲回关外,他们难道能和咱们一样辛劳耕种?又怎会不抢掠咱们的田地财产?清帝东归,我们可还有好日子过?” 殿外群情激愤,鳌拜牙呲目裂,怒喝道:“不忠不义之徒,被贼寇施给一些小恩小惠,就忘了你们的身份了?该杀!该杀!” “那就杀了吧......”阿济格将那画报随手扔在地上,淡淡的接了一句,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平静的仿佛在吩咐一件日常穿衣的事一般:“杀了吧,都杀了吧。” 鳌拜闻言反倒一愣,转身冲阿济格询问道:“王爷,难道不先拷问一番?这些家伙把画报都贴到宫门外了,必然还有许多同党,若是......” “拷问什么?都这副模样了,一个个的跟大清有深仇大恨似的,还能拷问出什么东西来?”阿济格冷哼一声,转身向殿中走去:“到底都是满洲自家人,以前没顾着他们本就是咱们的错,今日给个痛快算了。” 鳌拜刚要争辩,阿济格忽然转身看向他,语气严厉不少:“巴图鲁,你如今青云直上,老十四想必帮了你不少,你向着他无可厚非,但你别忘了,你只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本王虽然不受宠,到现在还是个郡王,但也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这关外的大小事务,也是本王一力主持的!” 鳌拜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下头去恭敬行了一礼,转身便怒气冲冲的向那些甲兵传令,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一阵砍杀之声,鳌拜看着落地的人头,冷哼一声,转身也进了殿,却见阿济格立在殿中,盯着玉阶上那把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坐过的龙椅发呆。 “王爷!”鳌拜唤了一声,他心中还藏着气,故意喊得很大声:“刚刚探马传来军情,武乡贼分兵往海州卫而去,海州卫.....直接开城投降了。” “海州卫控东西之孔道,当海运之咽喉,城坚墙厚,又有辽河为屏障,武乡贼分兵去海州卫,是要阻截关内的援军了.......”阿济格回头扫了一眼殿外,砍杀之声渐渐停息了:“海州卫不战而降,不意外。” “王爷,我军虽龟缩防御,但还是要与关内紧密联系才好,海州卫陷落贼手,关内援军要抵达盛京可就麻烦许多了......”鳌拜凝眉劝说道:“还是夺回海州卫为好......” “没兵!”阿济格头也不回,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硬梆梆的吐出这两个字。 鳌拜面上一怒,赶忙低下头去,又继续说道:“海州卫若夺不回来也就罢了,兴京毕竟是我大清龙兴之地,若是失守必然会影响军中士气,据报朝鲜军八万余人压向兴京,朝鲜军虽然战力薄弱,但兴京守军实在太少了,王爷,还是要调一些兵马去加强防御好些。” “没兵!”阿济格依旧硬梆梆的吐着这两个字,丝毫不给鳌拜面子。 鳌拜心中怒火升腾,语气也变得硬邦邦的:“王爷,您若只是一味死守盛京,对其他城池都不管不顾,不怕日后有人弹劾您怯战吗?” “你是大清的巴图鲁,你若有胆子,领着你麾下那几千人去灭了武乡贼啊!”阿济格嘲讽似的笑了一声:“想要本王出战,就让多尔衮他们快点从关内爬回来吧!” 第1071章 抚顺 卢象升双腿踢了踢马腹,胯下战马向着前方飞驰起来,马蹄踏得泥水飞溅,细小如牛毛的微雨扑面而来,一眨眼间便打湿了卢象升的衣衫。 远处隆隆的炮声越来越清晰,泥泞的官道上出现了不少赤裸着上身、留着光头的汉子,奋力帮助着大熙的战士推动着陷在泥地里的炮车和辎重车。 这些都是附近的满人,剃了金钱鼠尾辫,稀稀拉拉的头发怎么看怎么丑,便干脆学着大熙的游击队战士一样将头发都剃光,留着一个个和尚头兴冲冲的跑来协助大熙军作战,男的卖苦力、女子便送饭洗衣。 卢象升从他们身边掠过,沈阳周边阴雨不断,道路泥泞不堪,一路上到处都是陷在泥地里的车辆,火炮的炮车、运送粮草物资的辎重车、附近百姓的手推车,好几段官道都给堵死,行军的战士只能从道路两边行进,让卢象升恍惚之间,还以为回到了当年南下攻略襄樊之时的场景。 但他却再没有了当年那般心焦和担忧的心情,当年十几万大军、数倍于敌,他却始终感觉自己是一支无依无靠的孤军,而今日无数百姓站在他们这边,哪怕他们是满人,卢象升也觉得无比的心安。 转过一片林地,远处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营盘,从浑河边成一个凹字形布置着,将远处硝烟弥漫的城池围拢在其中,绵绵细雨织起的帷幕中不时闪烁着橘红的火光,一发发沉重的炮弹裹着浓浓的硝烟扑向那座城池和浑河对岸。 “抚顺,当年大明和东虏第一战便在此处,今日我大熙收复辽地的第一战,竟然也在此处!”卢象升缓下马速,淡淡一笑,扫了眼远处的抚顺城,抚顺城位于浑河南岸,在努尔哈赤吞并女真三大部之前,抚顺处于叶赫女真和建州女真的分界枢纽位置,故而大明在此设立边市,与女真三部贸易。 努尔哈赤便因此将攻明第一战放在了抚顺,以互市的名义派兵藏于商队之中混入抚顺,再纵兵攻城,半日结束战斗,俘虏游击李永芳,击溃来援明军,击杀辽东总兵张承胤、副将颇廷相等五十余名明军大小军官和数千兵马。 卢象升倒是想在抚顺复刻一番老奴的战绩,只可惜阿济格没给他这个机会,阿济格用兵打仗还算有一套,抚顺只留下少部分兵力据守用以阻滞大熙的兵锋、防止大熙直接一鼓作气冲破浑河防线,他也绝不会像当年的张承胤在劣势的局面下拿着手里宝贵的机动兵力来送死。 如今抚顺城北浑河江面上便有不少船只在运载着物资和人员向北岸撤离,城内的守军应该是发现卢象升的帅旗出现在围城大营外,知道大熙军的主力即将到达,便开始按照计划撤离,围城营地中的炮队抽调了不少火炮轰击阻截,炮弹在江面上砸出一个个高高的水柱。 卢象升眯了眯眼,策马进入营地中,早已收到消息的潘和等人刚巧正来到营门处,两拨人见礼毕,潘和引着卢象升向望楼上走去:“抚顺城不难攻,东虏没有坚守的意思,只待火炮轰开城墙,我军便可入城,东虏应该都已经逃去了北岸,我军便可占据抚顺、在浑河南岸获得立足之地。” “但要强渡浑河有些麻烦,连日阴雨,浑河水位上涨迅速,东虏沿河布阵,他们最前沿的壕墙工事今日清晨都被上涨的河水淹没了,若是要强渡浑河,最好能一次突破、在北岸站稳脚,时间不能拖得太长了,不然万一浑河再涨水,咱们渡河的弟兄没被东虏打死也难免被大水冲走。” “你们是尖刀,是锋锐,突破浑河的战斗,还得依靠你们!”卢象升点点头,爬上望楼,用望远镜扫视着浑河北岸,清军沿着浑河一线设置了一道严密的防线,外圈是壕墙工事,紧贴河岸,内圈是纵横的战壕,再内圈则是一个个炮台。 清军马匹不少,这让他们可以预先构筑防御阵地,留下少数兵力据守监视,等发现大熙军的重点攻击方向时主力再策马而来填补防线,如今便是如此,浑河北岸各条道路上都是旌旗招展,无数清军兵马正在向此段防线汇集。 唯一的缺点,便是预先构筑的防线难以根据战场情况进行更改,比如如今因为浑河涨水的缘故,清军前沿的壕墙工事便被浑河河水淹没,连不少内圈的战壕都灌入了河水,大熙军若发起进攻,可以驾船直接冲到清军战壕内。 大熙军拿下抚顺理清城池、主力抵达休整,起码要明日才能发起进攻,万一浑河今夜再涨水,将清军的战壕阵地也给淹没了,清军苦心修建的防御阵地便成了笑话。 清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依托各个炮台重修一道壕墙工事,但没有了前沿的阵地,这道薄薄的防线能发挥多少作用? “阿济格还没到吗……”卢象升皱了皱眉,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阵,没有发现阿济格的旗帜,不由得撇了撇嘴,一条浑河不可能拦住大熙军,阿济格对此应当是心知肚明的,他沿河设置防线,恐怕只是为了用来测试大熙军的实力,为之后沈阳的守御布置进行参考。 既然是测试和评估,阿济格就不可能不亲自到浑河边来,但卢象升都到了他却还没到,显然阿济格的战心并不怎么坚定。 卢象升回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唐普,唐普会意,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们的人已经混进沈阳了,借助阿济格身边一个戈什哈的亲族关系和他搭了线,但还没谈到投诚的问题,就被他赶出了城,阿济格没有投诚咱们的意思。” “只是赶出城,却没有直接动刀,这已经说明他是摇摆不定了!”卢象升冷笑几声,回头看向浑河北岸那片招展的旗帜:“仗还是要打的,打垮他心中那点幻想,帮他彻底下定决心!” 第1072章 浑河 第二天清晨,依旧阴雨不断,阿济格留遏必隆留守沈阳布置防务,亲自赶来了浑河北岸,听着南岸连天的号角声和哨声,看着雨幕中隐隐约约的一道道红色的人墙,满脸的木然。 大熙的进攻还没开始,清军的浑河防线就已经是支离破碎,浑河不停涨水,不断侵蚀着清军在北岸构筑的防线,清军只能步步后退、重新构筑防线,泥泞的土地、紧迫的时间,让清军连防炮的战壕都无法构建,只能按照传统的方式掘壕修墙。 这种临时的壕墙能够挡住大熙军的重炮几炮?谁心里都没数,但好歹让清军有工事可以依托,稍稍还占着一些防御上的优势。 阿济格抬头看向天空,这几日他坐镇沈阳,没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开原遭到大熙军的骑兵抄袭,大熙军的探马已经出现在沈阳北方,彻底截断了沈阳和开原的联系,赫图阿拉的情况也很不妙,朝鲜军将城池重重围住,朝鲜军人数太多,清军的探马连靠近赫图阿拉侦查都做不到。 还有关内,阿济格一直很关注关内的消息,大熙的执政亲领骑兵军团直逼蓟镇边墙,据说已有小股骑兵潜越长城袭扰京师周边,当年清军数次从蓟镇破关抄掠明国京畿,如今轮到他们来尝尝这枚苦果了。 好在蓟镇边墙不是说破就能破的,万历年戚继光坐镇蓟镇,将边墙长城修得跟铁桶似的,只要有一支坚定的守军,要从蓟镇破关便极为不易,当年清军自蓟镇破关如同进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只要碰到有勇气坚守到底的烽燧堡寨,哪怕是面对一群饭都吃不饱的卫所兵,清军也只能绕道而行。 清军不是腐朽透顶的明军,大熙军想自蓟镇破关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只要他们陈兵于长城之外危险边墙,清军就要布置大量兵力防备,能够抽调来支援关外的清军便少了许多。 大熙在海州卫布置了一道防线,沿着辽河和三岔河直到出海口处的营口,占据了山东半岛的大熙可以直接派遣船队从营口入三岔河,再逆流而上驰援辽河和三岔口汇集之地的海州卫,关内援军能不能突破这道防线,阿济格一点信心也没有。 若是不想走海州卫这条路,便只有走辽河套绕路往沈阳而来,时间拖得太长不说,辽河套一马平川、适合骑兵军团放马奔驰,歼灭济尔哈朗的蒙八旗后占尽了骑兵优势的大熙,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多尔衮……他们还要拖延多久?”阿济格恶狠狠的咬了咬牙,关外危急的情况关内八旗不可能不知道,此时就该立刻抛下一切东归,毫不犹豫、立刻就走。 阿济格也知道清军东归之时,便是大熙全线总攻之时,大熙就是在等待清军离开各个城池洒在广阔的野地里、八旗人人心中都只顾着逃命的机会,追击战自然是要比和困兽的堂堂阵战要轻松。 但大清也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了,关内几十万旗人,只要动作够快、齐心协力,总能逃出一些精华来,大清便还有些老底子,之后是继续北遁还是经营辽东,时间和力量上也充裕一些。 但如今关内八旗还在磨磨蹭蹭,至今还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八旗贵胄自发的逃出关来,其余的还沉溺在抢掠之中,到时候就算要撤到关外,一个个拖着那么多家当金银,能跑得多快?被人追上又能有什么战心? 这般取死之道,阿济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何不心焦? “王爷!”身旁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唤喊醒了分神的阿济格,鳌拜锁着眉,望向阿济格的双目之中藏着一丝愠怒的情绪,轻声问道:“王爷,武乡贼很快就要发起进攻了,您要不要说些什么鼓舞士气?” “今日只是小战而已,若不利,后撤退回盛京便是,何必多此一举?”阿济格摇了摇头,看着鳌拜低下头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嘲讽似的哂笑一声:“巴图鲁,你不会觉得咱们能靠这浑河挡住武乡贼吧?” 鳌拜低着头硬梆梆的回话,语气中的不服气怎么也藏不住:“王爷,有浑河险地而不用,反倒要退守孤城,此非守御之良法!再说了,即便守不住浑河防线,至少也要大挫武乡贼的锋锐,盛京才能守御,若浅战即退,军中士气还如何保持?” “头脑简单!”阿济格斥了一句,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两黄旗作为爱新觉罗家的底牌,似乎没有和武乡贼交战过,鳌拜自然也没有与大熙交战的经验,便换了个词斥道:“纸上谈兵!咱们手上才多少人马?盛京那么一座大城,三四万披甲人和甲骑守御本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若是再在浑河边损失一批精锐,还守个屁的盛京城?” “咱们守御盛京,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关内援军,不是为了和武乡贼打个你死我活把兵马都拼光了!再说了,浑河这么长,武乡贼在此处受阻,就不能另寻他处渡河了?到时候你怎么办?还留在浑河边上死扛吗?最后还是要退回盛京的,那咱们在这浑河边浪费兵力作甚?” 鳌拜满脸涨红,络腮胡子都随着他的粗气飘荡起来:“王爷,奴才不明白,您怎么总觉得咱们打不过武乡贼?对岸的不过几千正兵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游击队而已!当年在浑河战场,明军大举扑来,不少人也说要避其锋芒,结果呢?老汗一战歼灭明国浙军、川军数万精锐,从此辽地任我八旗骁勇纵横!” “如今若能像当年老汗一样放手一搏,击败对岸的武乡贼,关外便能安然无忧,我大清也能扭转劣势的局面,奴才实在不明白,您当年也是亲冒矢石、冲锋在前的骁勇,今时今日怎会如此怯战!” “你会明白的!”阿济格看着对岸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昂起,随着忽然响起的尖锐哨声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雷鸣,面色猛然一沉:“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第1073章 河岸 飘扬的白色硝烟一眨眼间便被随着细雨而来的微风吹散,卢象升清晰的看到一发发沉重的炮弹飞跃浑河砸在对面的清军阵地上,有一座清军的炮台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浇软了根基,在重炮的齐射下轰隆隆的垮下半边。 “前沿的阵地都被放弃了……”卢象升轻声念叨着,浑河涨水漫灌两岸,大熙的营地也往后退了不少,一直退到抚顺的城墙根下,而清军预先构筑的防御阵地却没法移动,就连内圈的战壕阵都被淹没了半截,清军只能退到炮台旁新建的壕墙工事后。 “就连老天都帮着咱们!”一旁的姜秀才自顾自的接话,伸出一只手到城门楼子的屋檐外试了试:“雨也小了。” 雨确实小了,笼罩在空中的乌云稀薄了不少,有丝丝阳光开始穿透云层照耀在大地上,上游的雨或许已经停了,浑河原本还算汹涌的河水和缓了不少。 “是个适合强渡的好日子!”卢象升微微一笑,雨停水缓,正适合渡河进攻,而连日的阴雨让滩涂河岸都一片泥泞,清军的炮弹砸在河岸上不会形成跳弹,清军的反扑也得先跟泥泞大地“战斗”一番。 “也许是当年浑河血战的英灵在保佑咱们?”身侧的杨廷麟玩笑道:“这场雨来的巧、去的也巧,大熙也为那些英灵立碑祭祀,他们在天有灵,便来助我大熙一场。” “只可惜阿济格必然不会在浑河边与我们血战一场……”卢象升看向天空,太阳从逐渐消散的乌云中钻出半截身影:“我不信鬼神,但不会浪费机会,传令进攻,当年明军在浑河全军覆没,今日我大熙便要直击沈阳!” 哨声响彻两岸,阿济格的身子挺得笔直,沉默的看着一条条红线汇集在对岸,一艘艘小木船和木筏被推下浑河,抬头看了看天上渐渐消散的乌云,喃喃念道:“这场雨……停的真是时候。” 一旁的鳌拜全身心都放在河面上,没有听到阿济格的自言自语,扭头见阿济格看着天空出神,冷哼一声,朝身边一名将领吩咐道:“传令各部准备,半渡而击!” 那名将领领命而去,鳌拜冷眼扫视着河面,大熙军的战士已经在乘船向北岸而来,河面上到处是醒目的红色,大熙的游击队普遍穿戴和使用的是朝鲜的装备,或者缴获的清军装备,以素蓝色为主,如此鲜艳的红色,是大熙的正兵精锐的身份证明。 “只要击溃他们,便只剩下那些只会抢掠民人、游而不击的家伙了!”鳌拜狠狠咬了咬牙,耳朵被火炮的轰鸣声震得有些刺痛,清军的炮队在之前大熙军的炮火准备之中一直隐藏着实力,如今开始次第开火,轰击着渡到江中心的大熙军船只木筏。 大熙军的炮队反应也飞快,他们分为几队,在观察手的引导下集中轰击,一个个拔掉清军的火炮阵地、消灭清军的炮组,掩护着大熙军的战士强渡浑河。 关外的清军炮手不像在关内的同袍那般,在与大熙军高强度的对峙炮战之中用鲜血磨砺出了高超的技术,更是从未经历过像今日这般高强度、高技术水平的炮战,而大熙军的炮队大多是水师炮手调来协助陆军作战,在颠簸的大海上也能熟练而快速准确的放炮杀敌,在平缓的陆地上更是大展神威。 第一轮交锋,清军炮队便被完全压制住了,清军的火炮数量本就远远不如大熙军从海船上拆下来的火炮,重炮也很稀少,面对大熙军的打击根本无法反制,一轮炮之后便几乎没有再开炮的机会,落在河面上的炮弹顿时显得稀稀拉拉。 大熙军的战士趁机奋力划桨过最危险的河流中段,直逼清军阵地而去,清军壕墙和炮台上喷发出一道道白烟,铳子和羽箭雨点一般扑向他们,身着轻甲的大熙军战士竖起立在船头的长牌,纷纷从船只两侧跳下半人高的河水之中,拖着小船竹筏涉水冲向河岸。 与此同时,几艘靠前的小船上传来一阵震耳的雷鸣,一股股浓烟窜上高空,长牌后布置的小型臼炮喷射出一个个刻意剪短了引信的开花炮弹,有些小船受不住臼炮的后坐力,随着轰隆的炮声而翻覆,船上的火器兵和战士落进河里浮浮沉沉,慌得一旁船筏上的同袍赶忙跳下河去营救他们。 而清军损失更为惨重,壕墙后的清军毫无准备见到开花弹砸来想要再躲避已经迟了,凌空爆炸的炮弹喷发出无数铁钉、碎铁、碎瓷,如同暴雨一般将壕墙后的清军冲刷了一遍,只留下满地的碎肢碎肉和哀嚎惨叫的清军伤员。 但大熙军的打击还没结束,不少木筏和小船上又喷涌出一股股浓烈刺鼻的白烟,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如蝗虫一般扑向清军的壕墙工事,射在土墙上发出乐曲一般“笃笃”的声响。 这一波火箭不像臼炮一般用来杀伤敌军,而是为了打乱清军的防线,大熙军的战士趁机冲上河岸,身穿轻甲的火铳手列出数列稀疏的阵列,铳口直指清军的壕墙工事,阵列后的长矛手和刀牌手则从船筏上取下重甲穿戴着。 “杀出去!把他们赶回河里!”鳌拜怒喝一声,身旁的戈什哈挥动令旗,周围的牛皮大鼓猛然擂响,隆隆的战鼓声传遍整个河岸,无数清军的余丁包衣被披甲人驱赶着翻过壕墙向滩涂上的大熙军发起反冲击,清军披甲人混在其中,一面是督战,一面也准备作为接战之后杀破敌阵的尖刀。 大熙军刚刚登岸,甲兵都还没来得及披戴重甲,阵形也正是混乱的时候,此时正是其最为脆弱的时候,只要杀入敌阵混战一场,余丁包衣也能靠人数压倒他们! 但大熙军反应飞快,前列的火铳手飞快的集结起来,本来稀疏的阵列迅速凝结成三道长长的长阵,队侧的总旗将木哨含在口中,平放的铳口直指踩着淤泥蜂拥冲来的清军。 第1074章 齐射 “武乡贼的队形…….太紧密了…….”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而激烈起来、全心全意的等待着清军和大熙军交锋的那一刻,阿济格却仿佛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心中无比的平静,望远镜在大熙军的阵列中扫来扫去,发现了不少其他人忽视的东西。 大熙军的火铳手几乎是肩并肩的列在一起,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排成宽而浅的阵列,分列三排,与传统的火铳阵列完全不同。 “没有火绳……都是自来火?”阿济格仔细观察着,心中有了一丝了然,火绳枪需要预留一些空间以防止点燃的火绳误触周围火铳手的火药而引发事故,但燧发枪却没有这个缺陷,火铳手能够排列出紧密的阵形,不需要预留空间。 阿济格的心脏突突的跳了起来,清军之中并非没见识过燧发枪,但极高的故障率让清军依旧习惯使用相对稳定的火绳枪,毕竟战场厮杀之时看的从来不是谁的武器更为先进,而是谁的武器更加耐用稳定、量大管饱。 大熙军却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装备燧发枪,这说明大熙已经基本解决了燧发枪的哑火等故障问题,并且已经在渐渐形成战斗力。 河岸上的大熙军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执政中军,他们定然是装备最好、最为优先换装的一支部队,或许大熙军大部分的军队还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换装,依旧使用着旧式的火绳枪和战术,但阿济格作为一个长年领军的名将,清楚的知道,新式武器换装的风潮起了势,很快就会席卷全军,不久以后清军就要面对装备着大量新式燧发枪的大熙军了。 “到时候还有没有大清都不知道了……..”阿济格苦笑一声,将望远镜收回腰间套桶:“之前就感觉不对劲,难怪武乡贼的长矛手和刀牌手少了那么多……” 火绳枪装填缓慢,需要坚定的步兵替他们提供掩护,军阵中冷兵器部队的比重自然不会低,除非像以前的清军那般有庞大的骑兵军团为火铳手提供掩护。 而燧发枪却不一样,更加密集的队形就代表着更加密集的火力,能够突破这样密集的火力阻拦的敌军绝不会太多,用来处理他们的冷兵器步兵自然也不需要太多。 “就算关内八旗撤出关外……大清还能存在多久?”阿济格咬着下唇思考着,关外多山,传统的步兵军团带着大量辎重必然机动不便,而光靠骑兵追击,又很容易和大军脱节陷入埋伏,这极大的限制了军队的攻击范围。 但装备有大量燧发枪的步兵军团,更少的冷兵器部队就代表着更少的拖累行军速度的沉重盔甲和辎重,身穿轻甲甚至不穿甲的步兵完全可以用两条腿紧紧跟在骑兵军团身后而不掉队,攻击距离会大大扩展,而还是一支传统旧式军队的清军,在自己最为擅长的白山黑水之地,连逃都逃不掉。 刺耳的哨声惊醒了出神的阿济格,阿济格抬头看去,正见河岸上一片硝烟升腾,冲击的清军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阿济格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一旁脸色猛然间变得煞白无比的鳌拜,轻声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清军冲击的速度并不算快,滩涂上的淤泥让他们挤成一团,遭到大熙军火铳手的齐射之时,往往两三人会被一发铳弹射翻两三人,那些平日里只是应对游击队的低烈度战争的余丁和包衣连躲避的意识都没产生,便扑倒在泥潭里成为一具具尸体。 大熙军的齐射却依旧连绵不绝,紧密的阵形让他们无法像火绳枪时代一般前后轮射循环,便采用了横向轮射的战术,一个队列分成三排,首排半跪在浅水之中,后排错位站立,随着哨声一齐开火齐射,然后全部站立装弹,左右两边的队列再随哨声齐射,待同袍齐射完毕,先前的队列也已经进入了射击步骤,可以再次齐射开火。 连绵不断的密集火力编织成一段难以逾越的火网,清军的余丁和包衣在这道火网前尸堆如山,混在其中的披甲人身上的盔甲也只不过帮助他们多往前走了几步而已。 清军自然也不会白白挨打,他们开始尝试着向两翼分散,燧发枪的横队比火绳枪短了不少,让他们以为拥有能够绕到侧翼攻击大熙军火铳手的可能。 但他们的这些幻想很快就被掐灭,大熙军的长矛手和刀牌手补充了上来,身披重甲的他们在没膝的河水和深深的淤泥之中同样跋涉艰难,但他们目标明确、没有阻碍,有充足的时间组成阵列。 雪亮的长枪如森林一般指向杀来的清军,他们的阵线显得很是单薄,但却击垮了那些余丁和包衣最后一点勇气,两军还没接触,那些余丁和包衣便掉头逃跑起来。 而大熙的阵列也开始缓缓向前,火铳手的阵形稍稍松散了一些,跟随着鼓点的节奏前进,长矛手和刀牌手向两翼拉开距离,为火铳手的队形提供机动空间,火器兵也将臼炮和火箭车从船筏上拆了下来,在河岸上布置着,而对岸的大熙军主力则开始架设浮桥,用粗绳串连起一艘艘船筏,向着北岸延展而来。 大熙军的军阵追着那些溃败的清军抵近清军炮台和壕墙工事,又改换成了紧密的队列,依旧是横队轮射的战术,用连绵的火力压制着壕墙后的清军,臼炮发射的开花弹和火箭车喷涌的火箭覆盖了居高临下的清军炮台。 与此同时,两翼的刀牌手从军阵中飞速冲了出来,原本用来渡河的木筏被一根根粗绳绑在一起,这些刀牌手便扛着这些木筏冲到壕沟前,直接将它们铺在壕沟上,形成一条条通道,随即顶起盾牌冲过壕沟,用随身短斧短铲挖掘着土墙墙根,然后再填入炸药。 但还没等他们引爆炸药炸出缺口,只听得一阵闷鼓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一队清军甲骑如同迅雷一般,从土墙后飞跃杀来。 第1075章 刺刀 土墙下的大熙军刀牌手自然不会跟飞跃而出的清军甲骑硬拼,赶忙一个个滚倒在地,紧贴着土墙拔出腰刀短斧试图砍断不断跃出的清军骑兵的战马马腿。 骑兵作战全靠战马冲力,大熙军的刀牌兵贴在土墙下,清军便无法对他们进行冲击,若是失了马力搅入混战之中,这些清军甲骑反倒处于劣势。 清军甲骑显然也清楚这个道理,跃过土墙后丝毫没有减速,纵马飞驰向大熙军的军阵,他们本来的目标也不是这些全副武装的刀牌手,而是那些只披戴着轻甲铁盔的大熙军火铳手。 这一波甲骑本就是用来半渡而击的利器,只是浑河涨水、河岸边全是淤泥,披甲具装的沉重骑兵在这种地形下冲锋必然会陷入泥地之中,和找死没什么分别。 所以鳌拜一直将他们握在手中,直到大熙的军阵逼近壕墙工事,此处离河岸有一段距离,虽然也是泥泞不堪,但土地还算硬实,而且大熙军要压制壕墙工事后的清军,距离自然不能离得太远,此时纵马杀出,留给大熙军变阵的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大熙军在变阵之时陷入混乱,没准能一波杀散他们。 但让鳌拜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熙军竟然没有变换阵势,两侧的长矛手只是缓步向前推进,渐渐形成一个v字阵形,而中间的火铳手阵列甚至没有后退一分一毫,这一次他们没有再采取横阵轮射战术,而是随着尖锐而清晰的哨声轰然齐射。 清军甲骑身上的盔甲,无论精致的铁甲还是粗劣的皮甲,都如同纸片一般脆弱,根本拦不住铳弹的撕扯,在这一片如蝗虫一般飞射而来的铳弹中顿时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巨响,中弹的清军甲骑和战马的身上迸发出一个个狰狞的血洞,惨叫声接连不断,无数人马一同翻倒在地。 但剩下的清军甲骑却依旧坚持向前,他们马术高超,面对同袍的尸体和翻倒的战马没有一丝减速便轻易的绕了过去,速度不减反增,喉咙里发出狼嚎一般的呼喊,悍不畏死的向着大熙军杀去。 但大熙军的铳手依旧一步不退,铳手齐射完毕,便全体直立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把身长一尺三寸、柄长五寸、口开曲眼的铳剑,卡进燧发枪口上端的卡口之中,一把把燧发枪顿时变成了一柄柄短矛。 铳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早在嘉靖年间便已发明,配备在子母铳上,此时欧洲的燧发枪所使用的刺刀还是塞入式,使用时塞入枪管,燧发枪便无法使用,而明代的铳剑更类似于后世的刺刀,拆装于枪头之上,燧发枪依旧可以射击。 但明代的铳剑和后世的刺刀一样,对强度和精度要求很高,以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优秀的铁匠工匠可以手搓出来,但很难低价高速的量产,一旦战争达到一定规模,生产刺刀的速度便跟不上刺刀损耗的速度。 大刀、长矛这些传统的冷兵器,尺寸差几毫米一点都不耽误用,刺刀的尺寸要是差几毫米那可就要了命了,到后世抗日战争时期,刺刀制造依旧是个大难题,如今的大熙自然也没法一步登天,不仅刺刀产量不高,还存在寿命短、报废率高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装备了大量燧发枪的中军精锐之中,依旧保留着不少冷兵器步兵的原因之一。 但浑河之畔的大熙军战士,是精锐之中再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优先装备、优先供给,说是引领全军改革的试验性部队都不为过,他们不用担心武器的损耗,只需要在战场上验证新式武器和战术的可行性。 实际上,光靠火铳手的刺刀并不能阻碍清军甲骑的集群冲锋,清军的甲骑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依旧毫不犹豫的纵马冲来,一瞬间便冲垮了大熙军前沿的阵列,身长较短的燧发枪和刺刀即便集结成阵也无法像长达六米有余的长枪那般遏制甲骑的突破。 但清军的冲锋也仅限于此了,以往火绳枪手面对敌军骑兵的突破,只能使用配备的腰刀或戚家长刀砍马腿以阻滞敌军骑兵,对火铳手近身作战的技战术水平要求很高,但如今装备了刺刀的燧发枪手只需要挥着燧发枪乱捅便行。 技战术水平要求越低,就会有更多的战士能在阵列被突破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自行作战,敌军骑兵突破阵列之后造成的伤亡便会越来越大,陷入混战的风险也极高,而只要骑兵陷入混战之中失去了马速,便再也没有余力进行第二次突破。 如今清军甲骑面对的便是这个局面,突破了大熙军一线的阵列后,前锋的骑兵便再也没有继续突破的能力,他们想要向两翼分开、给后队的骑兵让开道路,但他们很快就被一线阵列中各自为战的大熙军战士缠住。 后队的骑兵见前队陷入混战拥堵在一起,也试图向两翼运动,却发现两翼的位置已经被大熙军重甲长矛手占据,长矛森林如同一道死亡之墙,向着他们压迫而来。 而大熙军后方的阵列却已准备好了齐射,随着哨声喷发出雨点般的铅弹,骑在战马上的清军甲骑和醒目的靶子一般没什么区别,在近距离的齐射之下几乎无人逃脱,人马被扫倒一片,即便有反应较快的趴在马背上躲避而留下一命,也很快被一把刺刀连人带马刺穿。 大熙军的火铳手不停轮射向前,一个队列齐射完毕便留在原地装弹,另一队列便前行几步齐射,轮流交替向前,逐渐接替了第一道阵列的位置,与两翼的长枪兵一起,将失去马速的清军甲骑夹裹在中间,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清军甲骑终于扛不住了,他们虽然悍勇,但也不愿意白白送死,面对这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一个个慌忙掉转马头逃跑,遇到大熙军刀牌手的阻拦,不少骑兵干脆抛弃战马手脚并用的翻越土墙,有些慌不择路的甚至跳进壕沟之中躲避。 随着这些甲骑的崩溃,土墙后的清军兵马也随之溃逃起来,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拼命逃窜的清军兵将。 第1076章 明白 “鸣金收兵吧……”阿济格挥了挥手,淡然的看着漫山遍野逃跑的清军,这个结果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收拢各部退回盛京,咱们接下来只能是力保盛京不失了!” “若非连日阴雨,浑河涨水淹没我军阵地、我军火炮火器受阴雨影响故障颇多不堪使用、河岸边又全是淤泥难以纵兵进攻……此战胜负未知!”一旁的鳌拜忽然高声嚷嚷着,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说出这番话来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提振军心:“我军不过失守一道工事而已,收拢各部重新整队,依旧能够依靠其他工事层层阻击,必能击退武乡贼的……” “够了!”阿济格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声,马鞭朝河岸上遥遥一指:“鳌拜!你也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一支抢渡的锋锐都拦不住,武乡贼的大军马上要渡江而来,怎么打?你真想把咱们所有精兵都白白消耗在这浑河之畔,让盛京无兵可守吗?” 鳌拜咬着牙看向河岸,大熙的几道浮桥已经铺过了浑河中段,而河面上一刻不停的船筏又运来了不少各式轻炮和火器兵员,大熙的火器兵正在滩涂上布置着,不出一刻钟的时间,清军恐怕就要面对比之前凶猛数倍的火力轰击。 鳌拜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连一句争辩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垂下头去,阿济格冲他冷哼一声,朝身边的戈什哈挥挥手,让他去传令鸣金收兵,忽然又是幽幽一叹:“平定之战时,我大清还能与武乡贼相持,这才过了几年?差距竟然已经到了这般遥不可及的地步了……” “王爷何必妄自菲薄!”鳌拜满脸急切的转过头来,声音比刚才还大了几分:“武乡贼也不是每一支军队都这样强的!我大清依旧还有一战之力!” 阿济格抿着嘴沉默着,没有搭话,就在此时,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坠下马来,但他依然强撑着给阿济格行了一礼:“王爷,八百里加急,豫亲王已领大军出关来援,豫亲王亲笔书信在此,请王爷务必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盛京!” “援军来了!”鳌拜低低欢呼一声,凑到阿济格身边,激动得不顾礼节一把抓住阿济格战马缰绳:“王爷!只要咱们守住盛京,待豫王爷殿下大军一到,彼时武乡贼必然已人困马乏,王爷再与豫王爷前后夹击,武乡贼必化为齑粉!关外局势便会立时逆转!” 阿济格面上却没有一丁点激动的神色,接过那封书信看都没看,随手往腰带里一塞,扫视着远处的浑河河面,目光落在那一面面赤红的旗帜上:“说的轻巧,多铎先突破了海州卫的武乡贼防线再说吧!” 浑河南岸的望楼上,卢象升也正看着北岸那一面面招展的红旗发呆,三省大战中他见识过当时大熙军的精锐,之后便当了一名教书先生,再然后又到了关外组织游击队,对大熙军的发展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算得上是知之甚少。 如今又一次见到大熙的精锐中军作战,心中的震撼之情比当年三省大战之时更为浓烈,大熙军的进步不仅超过了清军的想象,也超乎他的想象,甚至让卢象升都感觉他和北岸的那些中军精锐隐隐是两个时代的人了。 身边的潘和等人却似乎很不满意,低声嘀嘀咕咕的和康明凯交换着意见,卢象升离得近,能清晰的听到他们的抱怨:“水师的炮手是在海上和敌船对轰习惯了吗?火炮都在压制东虏的炮台,竟然没有抽调火炮遮隔东虏的反扑,若是当时有几发炮弹落在东虏骑兵阵列中、打散他们的阵形,东虏连咱们第一阵都没法突破!” “前沿火力还要加强,火器兵动作太慢了,破坏敌军防御工事的行动本来该交给他们的,两边磨合还是不到位。” “还有骑兵,侧翼必须配备一支骑兵,出现刚刚那种情况,可以用侧翼的骑兵打断敌骑的冲锋,前沿的战士才有足够的时间调整队形。” “已经…渐渐跟不上了他们了啊!”卢象升轻声感慨了一句,他知道大多数的大熙军部队都达不到这些中军精锐的水平,但他也很清楚,这样一支善于总结的部队,会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引导全军不停的进步。 “卢掌事!东虏逃了!”杨廷麟忽然伸手喊道,潘和等人的讨论戛然而止,卢象升也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北岸,只见阿济格的亲王大旗还停在河岸边清军阵地中,但清军其余大大小小的旗帜却已经向着沈阳方向退去。 一队队甲骑在清军阵地上奔驰,收拢着从一线溃散下来的兵卒军将,同时也形成一道防线,掩护着清军主力的撤退。 大熙军的主力还在渡河,北岸的大熙军中军精锐战力再强,也不会蠢到用一两千人追击建制未散的数万清军兵马,便只是缓缓向前逼近,越过清军一道道防御工事,监视着他们退出战场。 清军没有再进行反击,只是一心撤离,甚至抛下了不少沉重的火炮和辎重,缓缓向着沈阳退去,直到清军大队撤离阵地、大熙军的军阵逼近,阿济格的亲王大旗才移动起来,跟在清军主力之后离去。 “阿济格亲自断后,还是有些胆气的嘛!”卢象升冷哼一声,转身向望楼下走去:“咱们也准备渡河吧,阿济格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是要龟缩沈阳防守待援了,在沈阳还有一场硬仗等着我们。” 说话间,却在楼梯口碰上一名将领急匆匆的顺着楼梯爬上来,递上一封军情:“紧急军情,东虏虏首多铎统率大军出关,前锋已至广宁中卫,人马估算约有六至七万余人。” “多铎来了……这么多人马应该是从山东撤回的汉军为主……”卢象升凝着眉,望向西边的天空:“海州卫只要能顶住多铎,此战便能全胜!” 第1077章 海州卫 马蹄疾驰,踏得泥水飞溅,上百骑快马卷过夜色深沉的辽阔大地,朝着远处银河一般星光闪烁的营盘飞驰而去。 穿着一身漆白长身棉甲的多铎冲在最前面,面色在扑面而来的风中显得冷峻无比,多铎不停的挥舞着马鞭催促着胯下雄健的战马放开四蹄奔驰着,身后的戈什哈甚至都差点跟不上他的速度。 一路冲到大营前,营门口的守卫早早瞧见了多铎的亲王旗帜,开了营门跪在一旁,多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策马冲进营中,直朝主帐而去,主帐中的军将得到消息正要出去迎接,见多铎策马奔来,纷纷跪倒行礼。 “海州卫情况如何?”多铎跳下马来,随意的抬了抬马鞭,大步流星的往主帐中走去:“古尔察,你来报说海州卫有武乡贼驻守,有多少贼军?” “奴才得王爷信任,指为先锋,领军一路快马加鞭往盛京而去,在这海州卫遭武乡贼袭击,奴才一时不备,损失百余骑…….”一名将领快步跟上多铎,毕恭毕敬的回道:“武乡贼于海州卫沿辽河布置防线,挖掘战壕、构筑炮垒,具体兵力暂不得知,但依奴才估算,至少有两万人左右。” “两万人…….”多铎的脚步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向主帐走去:“一支偏师,便能拉出两万左右的人马来,十二哥在这关外坐镇,办的好事!办的好事啊!” “依奴才看,武乡贼应该也是虚张声势而已!”古尔察赶忙说道:“武乡贼在关外的游击队不像关内那般直接从正军辅军之中抽调将领兵员潜入山东直隶等地为骨干成军,亦不能像关内的武乡贼游击队那般,可退往武乡贼控制的省份装备和整训。” “关外的武乡贼游击队基本是白手起家,虽然有朝鲜暗中支持,但朝鲜也只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一些粮草军备而已,关外的武乡贼游击队因此良莠不齐,强者,能与我大清八旗堂堂对战,弱者,面对余丁包衣也束手无措。” “如今盘踞海城的武乡贼,虽然兵力看似不少,但其中的精锐强军应该也不多,不过几千人而已,王爷您统帅数万大军,必可一举荡平之!” “说的轻巧!”多铎却没有像古尔察那般乐观,来到帐中的地图前,凝眉查看着:“海州卫为辽南要冲、位置紧要,卡在辽东平原、辽西通道、辽南半岛连接之处,辽阳乃盛京之锁喉,而海州卫则为辽阳之锁喉,武乡贼盘踞此处,甚至都无需死守,只要拖延我军数日,盛京便危殆至极了!” 古尔察也凑上前来,凝眉说道:“王爷,有多罗武英郡王驻守盛京城,想来盛京不会轻易被武乡贼攻陷的,奴才已经派了探骑往营口等地探查,寻找绕过海州卫的道路,到时只要留一支兵马监视海州卫,大军……” “你不用派人往营口去了,本王来的路上就接到奏报,武乡贼的水师已经占据了营口辽河入海之处,除了营口以外,盖州也被武乡贼的水师占据!”多铎摇了摇头,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本王已派祖可法领军前去,布置阵线,防止武乡贼自营口或盖州入辽河北上出击海州卫,但咱们也没法自辽河下游绕路往盛京而去了,武乡贼水师的战力 …….本王在山东亲眼见识过的。” 多铎将手指猛的在地图上一划,海州卫北端:“陆上能够绕过海州卫的地方,只能走辽河套,辽河套一马平川,咱们拖着这么多辎重、步军和火炮,实在太过显眼和危险了,武乡贼的骑兵主力一部在蓟镇边墙、一部在开原,两处若要入辽河套追击我军都并非难事,当年我大清长途奔袭,可日行四五百里,武乡贼……也能做到。” “如此,便只能强攻海州卫了…….”古尔察眉间紧皱,叹了口气:“武英郡王将关外的兵力都收缩去盛京,各城都缺少守御之兵,这才让武乡贼能如此迅速的拿下这些城池,不说营口、盖州这些沿海城池,若是辽阳有一支兵马能与我军前后夹攻,要拿下海州卫也方便许多。” 多铎默然不语,努尔哈赤当年在辽东以杀戮“无谷人”为借口对辽东汉民大肆屠杀,辽东各城的汉民人口本就下降到了一定程度,后来皇太极上台说是优待汉人,实际上将城内大量汉人赶出城去做了包衣奴,大清入关之时,也带走了不少入旗的汉民,如今辽东的城池居民,大多是以满蒙旗人为主。 但这些满蒙旗人对大清却丝毫没有一丝忠心,阿济格收拢兵马固守盛京,大熙也没有那么多兵马官吏可以去接收这些城池,不少城池等同于自治,他们便坐山观虎斗,坐看大熙和大清互相攻伐,谁家兵马抵达城下便开城投降,只等双方分出胜负来,再彻底倒向胜利的那一方。 城内满蒙旗人摇摆不定也就算了,更主要的那些村寨中的满蒙余丁和汉人包衣,不少都明里暗里的帮着大熙军的游击队,多铎一路行来,只觉得这大清经营数十年的辽东,非但没有一丝回到家乡的感觉,反倒如同进入了异域敌邦,百姓官吏、沿路城寨皆冷漠无比,而且危险重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支游击队来袭击自己。 辽阔且多山的关外给了这些游击队上好的藏身之地,不少关外满人站在他们那边,悄悄给他们传递消息,甚至加入游击队袭击多铎的大军,让清军防不胜防。 而多铎对此毫无办法,在关内遇到游击队,有满汉身份的分界,清剿起来简单许多,大不了整村屠灭、断绝游击队的生存和活动空间,可在关外,谁知道那些村寨之中的满人是友是敌?清军能杀光汉人,能杀光满族的自家人吗? “无论如何,我们要尽快突破海州卫抵达盛京,十二哥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多铎长长叹了口气:“待大军抵达,立刻进攻!” 第1078章 异世 雨后的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清新之感,反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天空中连一片浮云都没有,阳光洒在大地上,炙烤着地面上的积水,升腾起一股股热腾腾的水蒸气,这些水蒸气宛如一条条白龙,蜿蜒曲折地向空中攀升,逐渐凝聚成一张薄薄的帷幕,让天地之间一片朦胧。 杨陆凯立在山顶之上,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的看着山下道路的尽头,远处的山峦、树木以及建筑都隐没在这浓密的水雾之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之中,有不少清军的游骑在活动。 “多铎要来了......”杨陆凯自言自语着,清军的游骑活动得越来越频繁,离海州卫各处阵地越来越近,清军的前锋却依旧停留在辽河左近,没有渡河进攻,显然是在等待多铎的主力抵达。 海州卫乃是辽南锁喉、辽沈门户、海疆咽喉,地理位置极为紧要,但本身的防御能力却不怎么样,卫所堡城是一座老式的夯土中式堡塞,城墙连包砖都没有,也没有进行过改造,无法布置重炮。 而且海州卫卫城离辽河太近了,辽河可以作为海州卫的屏障,让清军没法长驱直入,但也阻碍了大熙军的反击行动,清军可以安全无忧的在对岸布置火炮,直接用优势炮火将海州卫的卫城轰为平地。 所以杨陆凯没有在海州卫卫城中布置多少兵力,只是用来作为观察点监视敌军动向,主力则分为三部分,一部围绕城西的晾甲山、唐王山布置防御,一部围绕城北和东北的欢喜山、双龙山布置防御,主阵地则布置在城东南的荞麦山上。 荞麦山离海州卫卫城不过一里有余,山上修筑炮台、布置火炮便能覆盖海州卫卫城,即便清军攻陷卫城也立脚不住,而且荞麦山与晾甲山、唐王山二山成鼎足之势,控扼通往营口的官道,欢喜山和晾甲山遥遥相望,控扼通往牛庄的大道,而双龙山和欢喜山则将往辽阳的大道夹裹在中间。 辽东不似关内,缺乏开发,除了几条大道官道,其余的地区大多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或者险峻艰险的山地丘陵,清军的小股部队和探马可以穿过大熙军在海州卫的防线前往沈阳,但清军的辎重、火炮、粮草等物资军备却只能沿着这些官道行进,卡死这些官道大道,便卡死了清军前进的方向。 “营口方向来报,清军祖可法部兵至耀州驿方向,用火炮和沉船封锁河面、隔断了三岔河下游,水师方面正在组织船队和附属陆师试图打通通道......”身旁一名将领拿着一封刚刚从探马手里收到的军情报告,低声汇报道:“盖州方向也来报,清军李国翰部占据汤池堡,也阻断了我军与盖州方向陆上联系。” 杨陆凯轻轻点了点头,水师的大海船没法冲进三岔河来,内河船只搭载的火炮不多,清军在三岔河两岸布置火炮、再堵塞河面,水师要逆流而上打开通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水师的任务本来就是用来牵制多铎所部的,水师占据营口和盖州之后,威海那两个本来要运送至朝鲜登陆的都尉可以改道在辽南登陆,六千余精锐中军,清军少说也得腾出一两万人来防备他们,更别说大熙还能源源不断从山东、江南等地抽调部队跨海支援。 即便没有海上的援军,卢象升收复沈阳,或者朝鲜军攻陷赫图阿拉、胡狗儿和贺人龙的骑兵军团攻破开原,都能腾出大量兵力前来支援海州卫的战事。 只要杨陆凯能在海州卫坚守数日,多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外落在大熙手中。 “只是这几日对咱们来说,恐怕是艰难万分了......”杨陆凯眯了眯眼,薄雾之中传来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声和模模糊糊的人厮马鸣之声,官道上出现好几匹大熙军的探马,正在往荞麦山的方向撤退:“多铎必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定然会不顾一切纵兵狂攻,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突破海州卫的防线。” 杨陆凯收起望远镜,回过身来,目光扫向周围几名将领,落在身边的教导身上,微微一笑道:“老冯,你说咱们当年若是没投大熙,如今会在何处呢?” “卢督是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咱们天雄军这些老弟兄,又有谁不会跟着卢督走到底?”那名教导微微一笑,回道:“大明拦不住东虏,卢督必然是要以身报国的,咱们如今.....也许已经成了一堆白骨了吧?” 杨陆凯点点头,微笑着看向一名腰间插着一把折扇的将领:“姜秀才,你呢?若是没有大熙,猜猜你如今该在何处?” “长白山吧,不是饿死就是被东虏砍了脑袋.......”姜秀才也淡淡的笑着,眼中却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关内父母乡亲、关外妻儿的仇,都没法报了,此时也许早就被山里的野兽啃食干净了。” 杨陆凯又转向另一名五大三粗、身材健硕的的将领,笑着问道:“索绰罗都图,你也猜猜,若是没有我大熙,你今日会是个什么情况?” 索绰罗都图站得笔直,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认认真真的说道:“大熙解放我们之前,末将已欠本牛录的牛录章京高利贷白银二百六十余两,便是卖儿卖女也偿还不了,若没有大熙,即便到了今日侥幸不死,也背着一身的负债,哪里还有活路!” 杨陆凯轻轻点点头,又看向一名干瘦的将领,那名将领不等杨陆凯发问,立马回答道:“末将在朝鲜是奴籍,当了奴隶,便生生世世是奴隶,子女后代都是奴隶!若没有大熙,要么被主家打骂至死,要么就累死饿死,无非是个死!” “是啊,我和你们一样,若是没有大熙,也许某一天就随着卢督战死沙场了,今日也许早就成了一堆白骨!”杨陆凯淡淡的笑着,朝着官道的尽头一指:“是大熙给咱们续了命,咱们都是早该死了的人了,如今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此战,不计伤亡、不顾生死,我等必不能让多铎迈过海州卫一步!” 第1079章 孤立 多铎背着手盯着屋中的地图发呆,一只手在光秃秃的头皮上轻轻的抠着,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一些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下巴上,摇摇晃晃始终没有坠下,多铎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只是静静的立在地图前一动不动。 被多铎当作指挥部的一座大院之中,清军的军将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一刻不停,每个人都是满脸不安的神色,带来一封封充满硝烟味的军情急报,几名清军将领等在多铎身后,但见他这副仔细钻研地图的模样,又不敢打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多铎才转过身来,扫了一眼那些将领,问道:“营口方向的军情确定属实?武乡贼有大股兵马自营口登陆?” “奴才亲自前去勘察,确实属实,武乡贼红旗如海、沿三岔河长驱北上,兵力大概五六千人.......”一名将领赶忙回道:“此部贼军战力极强、攻势凶猛,又得武乡贼水师相助、火炮众多,祖可法所部不能抵挡,已经向三岔河上游的塔山铺位置转移。” “祖可法自耀州驿退却,可就把李国翰所部的侧翼暴露给了武乡贼,李国翰也只能往后退了......”多铎回头看向那幅地图,眉间紧紧皱起:“祖可法手上也有上万兵马,五六千人就打得他们步步后撤,实在无能!” 多铎转过身来,招招手让一名戈什哈送来一张令旗,递给那名将领:“你亲自带人去祖可法部督战,明白告诉他,耀州驿丢了也就丢了,但塔山铺绝不能再丢!他若是自塔山铺后撤一步,本王亲自砍了他的脑袋,他们祖家的家眷,也一个都别想活着!” 那名将领领命而去,一名将领立马补了上来:“王爷,睿王爷派人回来了,说武乡贼前些日子又突袭了蓟镇边墙,差点破关,睿王爷在长城之上,都能遥望武乡贼那无牙帅的帅旗仪仗,武乡贼还把达赖上师带到蓟镇外设坛办法事,勾引得蓟镇边墙的守军人心浮动。” “除了蓟镇之外,柳条边外的武乡贼也蠢蠢欲动,河南方面一部武乡贼攻击了广平府的柳条边防线,山东方向也有一部大熙军攻击了清河,似有两面夹击占据广平府、截断大名等地我军退路的意图,礼王爷已经派硕托贝子和锡翰大人前去大名府组织防御和撤退了。” “睿王爷说,这种情况下根本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力来支援关外战事,王爷您手握数万大军,怎能连一座小小的海州卫都突破不了?只要您的亲王旗帜出现在盛京城下,关外就能安然无忧......” “说得轻巧!咱们明白这个道理,武乡贼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在海州卫布防,是要拼命的,拼了命的兵将,哪里是靠着人多就能轻易击败的?”多铎冷哼一声,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汉军旗和新编绿营是个什么情况,十四哥又不是不知道,这帮尼堪,让他们跟着壮声势、打打顺风仗、剿一些游击队他们可以胜任,可要他们啃骨头,拿刀子逼着也啃不了几口!” “本王手下那万余八旗精锐,是要留着之后用来充作解围盛京的尖刀的,若是在一个海州卫就损失干净,即便拿下了海州卫,还有何意义?”多铎叹了口气,朝那名将领挥挥手:“你日夜兼程返回蓟镇去找十四哥,告诉他武乡贼的大股兵马登陆营口之事,武乡贼已经开始大举攻略辽地了,关内那些八旗贵胄还在磨磨蹭蹭,是想要眼睁睁看着关外沦陷贼手吗?你去跟十四哥说,这关外的情势比咱们预料的还要凶险危急,十二哥恐怕是撑不了多久的,让他和二哥立刻组织人马出关,不要再拖延了!” 那名将领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领命而去,一名将领又凑上前来,语气有些轻快,似乎是想要稍稍缓了缓多铎沉重的心情:“王爷,好消息啊,石廷柱所部传回军情,他们已经渡过辽河收复了海州卫卫城,正在......” “拿下一座小小卫城,算什么好消息?”多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武乡贼的阵地都布置在四周的山林之中,海州卫卫城和辽河边只留下少数兵力,武乡贼本来就是要放弃的!此事光看地图就能明白了,还当作好消息送来报捷邀功,是觉得本王愚蠢不堪吗?” 那名将领慌忙跪倒在地磕头认错,多铎冷哼一声,抬了抬手示意那名将领起身:“佟图赖他们到了哪里了?” “回王爷,佟都统此时应该已经拿下析木城了......”那名将领赶忙回道:“奴才刚刚才派人去探寻消息,过不了多久便有军情回报。” 多铎点点头,析木城位于海州卫南端、辽河西岸,占据析木城便有了立足之地,大军可以从辽河下游渡河,然后自陆上攻击海州卫的大熙军防线,再加上多铎如今所在的东昌堡,可自海州卫北端渡过辽河南下攻击海州卫防线,便能形成三面夹攻之势。 “还要调一支兵马抄掠海州卫后路,最好能拿下辽阳……”多铎眉间一皱,手指按在地图上,轻轻往上滑着:“之前本王派人去联络辽阳,辽阳竟然连城门都不开,将本王派去的人驱走了,如今你领一支兵马去,若是辽阳依旧不开门,你就打进去,总之,要占据辽阳截断武乡贼的后路,将海州卫彻底孤立起来!” 那名将领赶忙领命,正要离去,一名戈什哈奔进堂中,朝多铎行了一礼:“王爷,紧急军情,佟都统已经拿下了析木城,斩首四级,夺马三匹、刀八把……” “斩首四级也好意思跑来报功?这么点缴获,恐怕是欺负了人家一支巡逻的探马而已,析木城内打没打仗都不知道!”多铎冷哼一声,回身大步流星的走到一张案桌前,捧起桌上的头盔便往堂外走:“让佟图赖他们速速往北攻击,本王去石廷柱军中看看!” 第1080章 儆猴 多铎的指挥部离辽河并不远,不过十余里而已,在大院附近树起的望楼上,用望远镜眺望,能够隐约看见海州卫卫城方向的战况,以他这豫亲王的尊贵,离一线如此之近,算得上是亲临前线了。 但多铎只觉得还不够近,领着戈什哈一路狂奔,来到辽河南岸的清军阵地上,轰隆炸响的炮声惊得多铎胯下的战马差点人立而起,河岸边硝烟弥漫、几乎快要扩散成一股淡淡的薄雾,炮弹飞跃辽河,砸在对岸的荞麦山上,一下子便失去了踪影。 但这炮击的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荞麦山上树立的赤红大旗依旧在迎风招展,山上也是炮声隆隆,但炮弹没有落在辽河南岸,而是砸在海州卫卫城之中,城中涌出不少慌乱的清军,如同被热水灌入蚁穴的蚂蚁一般逃跑着,不少人慌不择路的跳入辽河之中,泅水向南岸逃来。 清军阵地之中也是一片凌乱的景象,不少兵将乱糟糟的奔跑着,不知要跑去何方,一个个高高的旗杆上都挂满了随风摇晃的人头,一名将领怒气冲冲的挥舞着马鞭,催促着身边的亲兵前去维持秩序。 阵地上还残留着不少陷在泥地里的炮弹和火箭弹爆炸后的残骸,一声巨响从一侧炮位旁传来,乃是一发之前以为故障的开花弹炸响,掀起一片泥土和烟雾,那个炮位中的清军炮手或许是以为遭到了大熙军的炮击,竟然纷纷丢下火炮逃跑,直到被督战的军官用皮鞭赶了回去。 多铎脸色发黑,跳下马走进阵地之中,七拐八绕的来到一处牛皮大帐前,正见石廷柱领着一群军将要出门迎接。 “奴才无能……”石廷柱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喉咙里咕哝着:“奴才本已击退海州卫卫城及附近的武乡贼贼兵,占据了海州卫卫城,未想那竟是武乡贼诱敌之策,待我军入城,便放炮轰击城池,我军一时不备、损失惨重,奴才只能暂且传令收兵……” “石廷柱!这些小把戏,你们在豪格面前玩玩就算了,玩到本王面前来,是当本王傻子吗?”多铎语气中满是怒火,毫不留情的呵斥道:“荞麦山上那面旗帜,只要不是瞎子谁看不到?武乡贼是个什么打算,这海州卫卫城里有多少兵马,你打了十几年的仗,猜不出来吗?” “你就是不愿死战血战,故意送些臭鱼烂虾过河让武乡贼炮轰,然后就可以说你部精锐尽失、损失惨重,之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求本王不让你们上阵死战了,本王有猜错吗?” 石廷柱讷讷不敢言语,多铎看着他越看越气,猛然一鞭子挥在他的脸上,石廷柱惨叫一声,脸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鞭痕,他痛得浑身一抖,却摸也不敢摸,慌忙跪倒在地讨饶:“王爷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一定用心作战、绝不敢再敷衍了事。” “你们这帮尼堪,奴才都当不好!”多铎怒斥一句,又挥鞭抽向石廷柱身边一名满人将领:“本王派你来做其部的固山额真,就是让你督促这些尼堪奋力作战,你是如何替本王督促的?本王若不亲自来此揭穿石廷柱的把戏,你可会向本王透露一丝言语?” 那名满人将领也赶忙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讨饶,多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大喝一声:“尼堪狡诈成性,他们不老实也就算了,你们这些满人还学着不老实,和这些尼堪一起合伙欺骗本王,若不杀你,如何能惊醒众军?来人!推到辽河边上砍了!给他专门竖一杆旗杆,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人头!” 那名满人将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也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慌忙不停的磕头求饶。 但多铎已决心拿他杀鸡儆猴,又怎会轻易放过他?面色丝毫不改,一脸冷漠的看着他讨饶磕头不停,眼中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轻轻挥了挥手。 多铎身旁护卫的戈什哈冲上前去将那满人将领一把揪住,干净利落的拽着他拖死狗一般往外拖,那满人将领一边惊恐的挣扎着,一边哭喊不停:“王爷!王爷!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与此同时,石廷柱和他身后的一众将领纷纷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每一个人都将额头紧紧贴在满是烂泥的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没有人敢窥视多铎,都担心多铎杀了一个还嫌不够,迁怒到他们身上。 多铎就这么背着手站在他们面前,直到戈什哈将那满人将领杀了,竖了根旗杆挂上人头,多铎才喘了口气,随手朝身边一名戈什哈一指:“布图赖那固山额真的位子,你来顶了,布图赖办不好差事,人头落地,你该如何办差,心中应该有数吧?” “奴才定然全力督促所部拼死作战!”那名戈什哈毫不犹豫的高声回道,惊得石廷柱等一众将官浑身一抖:“若是奴才办不好差事,心甘情愿给王爷摘了吃饭的家伙,不过奴才只求王爷一件事,在砍了奴才之前,让奴才将那些推诿的、敷衍的、怯战的一并带走!” “本王准了!”多铎满意的点点头,冷笑着扫了一眼石廷柱等人,马鞭抬了抬:“战事还没结束,都跪着做什么?统统起来吧,你们若是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放在作战之上,一个小小的海州卫,千把万来人的兵马,如何能拦住你们?” 石廷柱等人皆长出一口气,赶忙一个个爬起来表忠心,多铎却懒得理会他们,沿着清军阵地的临时工事来到前沿位置,趴在一堵土墙后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的荞麦山,只见荞麦山上杀下一飙人马,追着那些溃退的清军屁股后头乱砍乱杀,对岸的清军更为慌乱不堪,不少人涌进辽河之中,不知淹死多少。 “待各路兵马抵达,隔绝武乡贼的阵地,便是我军总攻之时!”多铎转身喝令道:“把你们的精兵强将统统派上去,不要留力,当初你们是如何攻破扬州山林大寨的,今日就如何攻破这海州卫的武乡贼防线!” 第1081章 逼围 清军的炮弹,落在荞麦山阵地上的越来越多,杨陆凯将那面赤红的“光照万民”旗插在山顶上,自己却躲在半山腰的工事里,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清军的动向。 多铎的亲王旗帜在对岸招摇过一回,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杨陆凯猜测多铎是亲自跑到前沿阵地中督战巡查,担心遭到荞麦山上大熙军炮队的炮击才将显眼的旗帜收了起来。 杨陆凯确实想要一炮轰了多铎、直接结束了这场海州卫保卫战,可惜多铎也不是傻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倒因为多铎的到来,辽河南岸的清军似乎脱胎换骨了一般,打起仗来更有章法,不再像之前那般盲目的渡河抢攻海州卫卫城,而是暂且按兵不动,隔河与荞麦山上的大熙军炮队炮战,他们的火炮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乱打乱放,而是目的明确的集中轰击着荞麦山上的大熙军炮位。 “将为军之胆啊!”杨陆凯眯了眯眼,只是一次交手,杨陆凯便能确定清军汉军旗的战斗意志并不高昂,他们有一种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心态,并没有死战血战的决心,或许从扬州之战到多尔衮平定豪格之乱的一系列战役,已经将汉军旗各路兵马的脊梁给打断了。 所以多铎才会亲自来前线督战,拿刀子逼着汉军旗的兵将拼死作战,这是个好方法,但却不能持久,只要汉军旗损失到一定程度,他们定然会不由自主的磨洋工敷衍了事,哪怕多铎砍再多的人头也没用。 “所以,挡住东虏前几波最为猛烈的攻势,海州卫就能安然无忧!”杨陆凯抬头看向山顶飘扬的那面旗帜,只感觉信心更为充足了一些。 正要转身下令,一名将领飞奔进杨陆凯所在的藏身洞里,递上一封报告:“将军,探马回报,南方出现大股东虏兵马,已占领罗家庄,应是东虏佟盛年所部,其部正在排除官道上的地雷陷阱、布置火炮,探马有突前窥伺我荞麦山之意,我军探马正在拦截。” “佟盛年来的倒是不慢,看来豪格给了他不小的压力!”杨陆凯点点头,招了招手,一名参谋送来一张地图,杨陆凯直接将地图铺在胸墙之上,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佟盛年所部自罗家庄北上,荞麦山首当其冲,其次便是晾甲山,辽河南岸的东虏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发起进攻......北面的东虏到哪了?” “据探马回报,东虏一部已至二台子地区,应是汉军镶黄旗马光辉所部,另有一部占据波罗堡,正炮击我欢喜山阵地,应是汉军正黄旗的张大猷所部......”那名将领凝眉汇报道:“除两部之外,还有不少新编绿营的兵马配合他们行动,另外我军派去沈阳汇报的弟兄遭到东虏骑兵堵截,报告说鞍山驿也有大股东虏兵马盘踞,他们向北进发,似有夺取辽阳之意。” “占据辽阳断绝我后路,三面围攻分割我阵地和战场,多铎用兵,还是有些能力的!”杨陆凯冷冷一笑,看向辽河南岸,只见多铎的亲王大旗又竖立了起来,立在荞麦山上火炮的射程之外随风招展:“多铎也收到消息了,他和我都知道,这第一仗最为紧要,传令各部做好准备,咱们要血战一场了!” 不到一个时辰,南面的官道上便是旌旗摇动,一支支清军队列向着荞麦山的方向行进而来,黑压压的铺满了整条官道,与此同时,北方也是号角连绵、炮声不断,大队大队的清军军阵出现在官道上,渐渐拉成一个弓形的包围圈,将北面的欢喜山和双龙山囊括在其中。 佟盛年策马从一个个军阵中奔过,直往荞麦山方向而去,荞麦山上火光一闪,一发炮弹呼啸而来,砸在地上,深深陷入泥地之中,佟盛年停下了飞驰的战马,身后的军阵也波浪一般渐渐停了下来。 大熙军的火炮在测算距离,佟盛年也在测算着他们和荞麦山的距离,传令随军的包衣余丁挖掘出发阵地,满面愁容的扫视着远处的山峰。 “佟都统!”一名身高体壮的将领策马赶来,乃是接替吴三桂统领汉军旗正红旗的刘泽清,吴三桂被提拔为兵部尚书,多尔衮带在身边使唤,实际上是明升暗降,解除了他的兵权。 “豫王爷派人来了,让咱们先发起进攻!”刘泽清也扫视着远处的山峰,眉间同样皱成一团,语气之中都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豫王爷专门提醒了,此战必尽全力,要一口气就攻破武乡贼的阵地、收复海州卫,若有拖延敷衍之人......不论何人,立斩。” “豫王爷是想逼着咱们像当年在扬州攻破山林大寨那般,不计伤亡、流干鲜血!”佟盛年冷哼一声,回头扫视着清军的军阵:“但这一招能对明军使用,能对付得了武乡贼吗?再说了,扬州之战咱们老底子还在,可如今.....军中大半都是新募的兵马,赶着他们去冲山,除了送死还能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但咱们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刘泽清叹了口气:“朝廷在咱们军中都设了固山额真,连咱们的亲兵大多都是他们挑选的,若是不听从豫王爷的号令,豫王爷真敢要了咱们的脑袋。” “只可恨那洪承畴,将咱们狠狠诓了一把,便自己逃跑了!”佟盛年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脸上露出一脸嘲讽的表情:“听说武乡贼把他赶去了缅甸,看来武乡贼也瞧不上他这个搅风搅雨的家伙,那瘴疫横行之地,看他能有多久的命活!” “如今不是抱怨的时候了!”刘泽清摆了摆手:“咱们先攻下海州卫再说,武乡贼不会放过八旗的贵胄们,恐怕也不会放过咱们,咱们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佟盛年点点头,思索片刻,说道:“东平公,晾甲山就劳烦你去招呼,只需隔绝晾甲山和荞麦山的联系便是,至于荞麦山......我亲自领军进攻!” 第1082章 击山 数百张牛皮大鼓发出的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如同汹涌澎湃的洪流,随着鼓点轰然炸响。 重炮的轰鸣一刻不停,每一次炮击都像是一声巨人的怒吼,沉重的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清晰的轨迹,偶尔有几颗炮弹在空中撞在一起的,顿时便并发出耀眼的火花、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仿佛恶鬼在咆哮。 山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清军兵马,铺满了整个原野,大多是衣衫褴褛的余丁包衣和身穿蓝布号衣或明军军袍的新编绿营,夹杂着一些披戴盔甲的锐士,汉军旗的精锐押在最后,列成一道长墙一般的阵列,身上的铁甲闪闪发光,他们手持弓箭乱射,速度慢的清军兵卒,便被这些精锐甲士乱箭射死。 清军分成两大股,向晾甲山和荞麦山杀来,他们推着各式各样的盾车、轒辒车等攻山器械,从荞麦山上看下去,仿佛如原野之中凭空生长出一片移动的森林一般,缓缓推进而来。 辽地别的不多,没有开发过的原始森林数不胜数,有些生长了千百年的树木,粗壮得连普通的铁斧都难以砍断,给清军提供了上好的材料,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大量攻山的器械。 但这些器械在如今日新月异的军事科技面前已经渐渐派不上用场了,一门中型火炮发射的炮弹就能轻而易举的撕碎它们,这如海潮一般涌来的攻山器械,只能用来遮蔽大熙军炮手的视线,清军的甲兵和余丁混在一起藏在攻山器械之中,大熙军的观察手和炮队便无法发觉,只能随意射击。 这正是清军想要达到的目的,每一支清军部队都领教过大熙军精准的炮火,精锐的甲兵没有遮蔽的进行进攻,没准半路上就被大熙军的火炮齐射炸上了天,冲到山脚下的都是一群包衣余丁或新编绿营的臭鱼烂虾,这山也用不着攻了。 随着清军的推进,荞麦山上的炮火越来越猛烈,铁弹之中开始夹杂着毒烟弹和开花弹,大熙军在关外的游击队很难得到关内支援,基本都是使用的朝鲜和清军的制式装备,威海至牙山的航线开辟后,才补充了一批大熙的新式火炮。 杨陆凯手上便有数门新式臼炮,如今一齐开火,毒烟弹砸在清军人潮之中,瞬间弥漫出一片片黄雾,附近的清军慌忙扯来各种布料掩住口鼻,但却收效甚微,这些黄雾毒烟几乎无孔不入,吸入口鼻之中便全身发软、恶心呕吐,沾上皮肤便会瘙痒难耐、刺痛不已,沾染双眼,也会视线模糊、甚至双目失明。 有些清兵惊恐的嚎叫着乱逃乱窜,大多被督战的清军官将杀死,或者被凌空爆炸的开花弹喷涌的碎铁弹子扫中,满身血洞的倒在烂泥之中。 开花弹爆炸的余波掀翻了不少清军的盾车,这些无遮无拦的清军兵卒便成了山脚防线里火铳手上好的靶子,杨陆凯手下没有燧发枪,大多还装备着火绳枪,甚至还有不少朝鲜和满清制造的火门枪,这些老式的火器无法穿透清军的盾车和工程器械,但集中起来轰击那些暴露出来的清军,依旧能收割大量的性命。 但清军仗着人多势众,依旧坚定不移的扑向荞麦山,清军的火铳手和弓箭手开始不时从攻山器械中闪身出来,向大熙的防御工事发射羽箭和铅弹,试图压制大熙军的火力,靠前的几辆盾车中涌出一队队清军余丁和包衣,挥舞着劣质的武器,嘶吼着朝山上扑去。 但很快他们就遭到了迎头痛击,杨陆凯沿着荞麦山的山势构筑了三道防线,荞麦山顶端本就有明初之时就构建的屯兵营寨,杨陆凯将其加固改造,成为荞麦山防御的中心。 其次是围绕半山腰构筑的壕墙工事,立木栅填入泥土为墙,墙前挖掘深壕,墙后亦挖掘一道藏兵壕,兵马都藏在壕中,可以躲避清军炮火轰击。 荞麦山脚则是一道矮墙工事,环绕山体而建,大熙军的战士可以依托矮墙作战,墙前的山坡挖得坑坑洼洼,布设了不少陷阱,原本平缓的山坡地段也可以挖掘出较大的落差,让这道矮墙前的山坡显得崎岖不堪、难以攀爬。 那些清军余丁便被这崎岖的山坡困住,沉重的盾车不可能再推上这崎岖的山坡,他们只能徒手攀爬,一不小心就落进陷阱之中,陷阱之中布满了用火烤过、坚硬无比的木刺,不少人被木刺扎穿一时未死,还在哀嚎求助着,让攀爬山坡的清军更为心惊胆战。 矮墙后的大熙军战士自然不会眼看着他们攀爬,不断用火铳向他们射击,这些老式的火铳准确度并不怎么样,但量大管饱,五六杆火铳对付一个人,总有一枚铅弹能取其性命。 越来越多的余丁和包衣被驱赶着涌上山坡,那些督战的甲兵和军官冒着横飞的铅弹跑到一个个盾车后将藏身其中的余丁包衣驱赶出来,清军的弓箭手和铳手也在奋力还击试图压制矮墙后大熙军的火力。 几辆壕车被推上山坡,车上的支架被砍断,长长的木梯直接搭在山坡上,形成一道长长的通道,清军兵卒踩着那些木梯跨过凹凸不平的山坡,试图直接冲到矮墙下。 但大熙军很快就调来几门轻炮,喷涌的炮子将木梯上的清军直接打成碎肉,狂蜂一般的炮子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钢墙,有几道木梯受不了炮子狂风暴雨一般的摧残,当场断成几截,连带着木梯上的清军兵卒也骨碌碌的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不少余丁和包衣抱头鼠窜,但很快他们的脑袋便被挂满了一个个盾车,与此同时,后续的清军也渐渐赶了上来,更多的余丁和包衣被驱赶着冲向山坡,用他们的尸体填埋出一道道冲向矮墙的道路,清军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如同潮水一般疯狂涌动着。 第1083章 疯涌 不远处一个炮位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多铎扭头看去,却没有发现有炮弹落在炮位中的情况,皱了皱眉,轻声念叨了一句:“是炸膛了吗?” 不一会儿,一名将领飞奔过来,确认了多铎的猜测:“王爷,有火炮炸膛了,炮队那边说要停一阵子,对各炮进行一轮检查、排除其他火炮炸膛的风险,也得让重炮歇一歇。” 多铎轻轻点点头,火炮炸膛并不奇怪,持续不断的轰鸣,质量再好的火炮、再优秀的炮手也免不了炸膛的风险,多铎打定主意一鼓作气攻下海州卫防线,没有将炮队分为几拨轮射,而是一齐压上,试图用数百门大小火炮压垮大熙军的防线,一刻不停的轰击,到现在才出现炸膛的情况,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让炮队再轰一轮……等本王的命令再说!”多铎吩咐道,此时清军攻打荞麦山和晾甲山正是激烈的时候,离不开炮队的协助。 那名将领领命而去,多铎扫视着战场的情况,眉间微微皱起,辽河河面上几乎铺满了木筏和船只,运载着密密麻麻的清军向对岸而去,他们将从海州卫卫城的方向向大熙军的防线发起攻击。 清军还在辽河上搭建着浮桥,无数余丁被驱赶进河水中搭设着浮桥,一不小心就会被汹涌的河水卷走,而荞麦山上的火炮也在不断集火轰击着这些浮桥,只要有一发炮弹砸中,木制的浮桥顿时便会被撕开一个大口,飞溅的碎木瞬间扫倒了周围的余丁和包衣,落在河里浮浮沉沉。 还有浮桥承受了数发炮弹之后忽然拦腰断裂,残骸将河里来不及躲避的余丁和包衣直接撞走,桥上监督的军官旗丁也没有逃脱,纷纷掉进了辽河之中,在河水之中不断挣扎,直到抽筋溺毙。 但清军丝毫不计伤亡,不停的驱赶着余丁包衣修桥,炸毁一座又新修一座,穿甲戴盔的清军甲骑牵着雄健的战马躲在火炮射程之外,只等浮桥修好便冲过辽河去。 多铎又将望远镜挪向荞麦山方向,山顶上那面鲜红的旗帜还在飘扬着,但已经在炮火的摧残下残破不堪了,原本的旗杆早被炮弹炸断,已经换成了一根临时砍伐的粗木,在汹涌的炮火中也是摇摇欲坠。 多铎知道往沈阳的一路上必然会遭到大熙军的阻击,出关之时就携带了不少火炮,一路行来,将辽西各个要塞城池的火炮也拆了个干净,统统携带在军中,如今在火炮数量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对荞麦山、晾甲山、欢喜山等大熙军阵地狂轰滥炸。 但很显然光靠炮火并不能将大熙军的战士统统炸死,那面赤红的旗帜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却始终飘扬在荞麦山顶端。 多铎眉间紧紧皱成一团,不到一日的战斗,已经刷新了他的认知,他在关内之时皇太极担心他勾结多尔衮,一直不给他领兵的机会,只让他负责“抚镇地方”,对大熙军在关内的游击队也算有不少接触,知道他们运动作战和游击作战天下无敌,但拉开阵势堂堂而战,多铎依旧有信心击溃他们。 毕竟游击队要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化整为零、零敲碎打才是最主要的战术,见到大股的清军,很少会硬碰硬的交战。 可如今在这海州卫拉开阵势堂堂而战,多铎却已经确信,这些游击队绝不会弱于清军的正规部队,若论战斗意志,反倒是他们更加坚定。 正思索间,忽听得对岸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哨声,随即飞快的被一阵刺耳的“咻咻”声掩过,多铎抬头看去,却见荞麦山矮墙上推上了一群朝鲜仿造的神机箭车,飞蝗一般的火箭窜上高空,随即便如落雨一般坠下,正在攻山的清军慌忙寻找着躲避的地方,顿时大乱,在狭长的山坡上拥堵在一起。 而大熙军的反击还没结束,又从矮墙上推下不少装满火药的木桶,木桶上燃烧的火绳如同璀璨的星光一般,木桶顺着倾斜的山坡滚到人堆里,顿时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爆炸,那些拥堵在山坡上的清军连躲避都来不及便被炸药掀翻,残肢断臂飞上高空,瞬间化为一场狰狞的血雨。 那些攻山的包衣余丁慌乱的溃退了下来,一队队跟在他们后面准备进攻矮墙的清军甲兵见状,立刻化身为督战队,刀砍矛戳的逼着他们调头回去送死,两拨人在山脚下挤成一团。 就在此时,忽听得山上号角声响,一队大熙军的战士如同洪水一般灌了下来,他们大多穿戴着清军的镶铁盔甲,这身盔甲,正是他们骁勇的象征。 关外清军装备低劣,远远比不上关内的同袍,披甲人大多只有皮甲护身,甚至不少只有一个铁盔,能够穿戴起铁甲的,要么是军官,要么是关外清军精锐中的精锐。 关外的大熙军游击队的缴获自然也比不上关内的的同袍,大多数游击队的战士穿戴的是朝鲜的制式盔甲或粗劣的皮甲,能够穿戴一身清军铁甲的游击队战士,证明他们至少消灭过一名清军军官和精锐,足以说明他们的武勇。 如今这些勇士杀下山来,直接便撞进了山下拥挤着的清军之中乱砍乱杀,那些余丁包衣本就处在惊骇之中,谁还敢继续抵抗,慌忙扔下武器四散而逃,那些清军甲兵同样是措手不及,想要列阵反击又被涌来的余丁包衣冲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格杀数十人,干脆也跟着那些余丁包衣一起逃跑起来。 那些大熙军的勇士追在他们屁股后面,一直冲到那些停在山脚下的攻山器械前,抛出装满火油的布袋,再用引火箭点燃,那些木制的攻山器械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形成一道炽热的火墙,升腾的黑烟在空中弥漫,连多铎所在的位置也能嗅到空气中的灼烧味。 “让炮队休息吧,鸣金收兵……”多铎眯了眯眼,轻轻叹了口气:“今日想要攻破武乡贼的防线…….不可能了。” 第1084章 杀鸡 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伤兵哀嚎的声音远远传遍辽河两岸,恳求着同袍将他们救走,但却没人理会他们。 荞麦山、晾甲山等地的山脚下活动着一些大熙的战士,将山下大熙军战士的尸体和伤员救回山上,清军撤退之时已经尽量将清军的尸体和伤员带走了,但他们撤退得匆忙,还有不少伤重昏迷的清兵兵卒遗留在山脚下,大熙军便将他们也一起救了回去,给予治疗包扎然后再用担架抬着送下山去。 清军并不缺少军医,但他们从来只会为那些甲兵和军官服务,充作炮灰的余丁和包衣大多只能自生自灭,但他们的人数却是最多的,一旦将他们的士气打击到低谷,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上场作战,让清军不得不拿宝贵的甲兵充当炮灰,即便清军最终得胜,也再也没有持续作战的能力了。 但清军又不能放着这些伤员不管,大熙将他们都救治包扎好了送到山脚,清军反倒看着这些同袍去死,看在军将眼中会是个什么样子?莫说那些包衣余丁了,即便是精锐的甲兵甲骑恐怕都会兔死狐悲、再也不肯用心作战。 所以清军派了一些包衣来抬这些伤员,那些包衣颤颤巍巍、担惊受怕的来到山脚下,没有遭到大熙军的攻击,反倒从那些伤员附近捡到不少大熙军故意扔下的卷烟。 这些卷烟烟盒上都印着劝降的话语,那些余丁包衣大多不识字,但卷烟在清军之中却是比粮食还珍贵的奢侈品,这些余丁包衣自然不会浪费这发财的机会,都偷偷私藏起来。 这些卷烟流入清军营地之中,自然会有识字的有心人“读懂”烟盒上的道理。 清军似乎是不想被大熙压下一头,也放还了几个战斗中被捉去的大熙军伤员,双方颇有默契的看着对方各自将伤员和尸体领走。 多铎在望远镜里将这般“和谐”得场景看得一清二楚,牙齿都差点咬碎,他知道这是大熙军的攻心之计,但他却毫无办法,清军今日这场大规模的进攻不仅在荞麦山受挫,晾甲山、双龙山和欢喜山的攻势同样不理想。 清军在双龙山仰攻一日,枪炮齐施、猛然进战,而大熙军则依托工事、枪炮如雨,马光辉部死伤惨重,被迫退回二台子,只以火炮与双龙山上的大熙军对炮互轰。 欢喜山的战斗倒还有些成果,张大猷突破了大熙军的第一道防线,但大熙军在第二道防线后投掷炸药包、乱射火箭弹,又纵兵反扑,张大猷抵挡不住,只能放弃到手的阵地退回。 在晾甲山的战斗更是称得上一场失败,刘泽清所部不少是吴三桂的旧部,吴三桂“提拔”之后,刘泽清才空降来统领他们,不仅是将官,许多兵卒对刘泽清心中也藏着不满。 刘泽清对其部控制力薄弱,便用了最蠢笨的办法以维持作战之时的组织度——将各部排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向着晾甲山推进,每前进一段距离还要停下来整队,以此保证军队在行进和作战过程中不会不战自乱。 面对如此大摇大摆而又蠢笨呆滞的战术,晾甲山上的大熙军炮队笑开了花,当即调集火炮轰击,无需开花弹发威,一发铁弹射进这密密麻麻的方阵之中,也是肢残体破、死伤无数,滚出一条条血路来。 清军显然达不到后世线列步兵的组织度和纪律性,遭到炮击后便全军大乱,刘泽清摆出这种大摇大摆的阵势,就是为了方便军官掌握军队,结果那些军官带头逃跑,底下的兵卒自然不会等着送死,也纷纷抛下武器逃跑。 晾甲山一战,刘泽清所部单甲兵就一战损失六百余人,大多都是进军过程中被火炮轰杀的,刘泽清部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战力了。 但多铎没准备给他时间,刘泽清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将,当年在平定之战也挨过大熙军的炮轰,对大熙军火炮的优势和威力心知肚明,他在晾甲山下却搞出这种场面来,对军队的控制力薄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做戏给多铎看。 多铎不是让他们这些将帅都统不得敷衍怯战嘛?刘泽清就摆出个“勇猛”的架势,将自家的兵丁送到大熙军的炮口下送死,之后便有充足的理由向多铎交代,不是他刘泽清不努力,实在是大熙军的炮火太猛烈。 反正他刘泽清是个空降的都统,部下都是吴三桂的旧部,全死完了他都不心疼,所以他才舍得拿这些甲兵甲骑去做戏。 “尼堪,最狡猾!”多铎只感觉一阵阵疲惫感席卷着他的心神,揉了揉脸,回身向不远处一座牛皮大帐走去,刘泽清和几个汉军旗的都统已经在大帐前等待着,见多铎前来,赶忙站好行礼。 大帐前跪着一排排的清军余丁和包衣,一队甲兵立在中间,将他们分隔成两拨,两拨人都是瑟瑟发抖,多铎来到他们面前,随手指了一拨:“你们这些尼堪,怯战逃跑、作战不利,该杀!来人,摘了他们的人头,警示众军!” 那队甲兵如狼似虎的冲进那拨余丁包衣之中,拔刀便砍、挺枪便杀,一时惨叫连连,多铎却已转身看向另一拨人,一副如沐春风一般的和善表情:“你们今日作战勇敢、不计生死,该赏!本王做主,你们即日抬旗,从此吃香喝辣!” 那些本来快吓呆了的余丁包衣顿时愣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纷纷谢恩磕头,多铎微微一笑,回身走到刘泽清等人身旁:“诸位,你们说,那些掉脑袋的,真的是怯战懦夫吗?那些入旗的,真的是勇悍的忠良吗?” 几个都统对视一眼,刘泽清面色有些难看,带头说道:“王爷金口烁言,是忠是奸,全由王爷一言而决!” “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本王是你们的主子,主子要处置你们,不需要找什么莫须有的理由,全凭心意即可!”多铎看向刘泽清,冷笑道:“之后不要再给本王搞什么小动作,不要以为本王对你们动不了刀!” 第1085章 惊夜 一轮弯月在空中露了个头,又飞快的消失在云层之中,辽河两岸完全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无论是清军还是大熙军,谁也不敢点起明火,以免被对方的火炮送上西天。 深夜的荞麦山显得有些静悄悄的,一日的激战似乎将山上的虫蚁鸟兽统统炸死,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只有微风穿过的声音在沙沙作响,杨陆凯靠在藏兵洞的墙壁上,伸出手去感受着微风的抚摸。 一旁的教导端着烛台在地图上照耀着,蜡烛的微光让藏兵洞中填充着橘黄的暖光,几名将领围在一旁,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咱们派去沟通晾甲山、欢喜山等阵地的探马都没回来……”杨陆凯收回了手,轻轻叹了口气:“多铎很聪明,看来是趁夜派兵截断了我们与各个阵地的联系,咱们的探马不论是被捕杀还是被迫绕路,总之要联络其他阵地是麻烦不少了。” “东虏人多,多铎也不是傻子,不把咱们孤立起来才是怪事……”教导安抚了一句,再地图上点了点:“今日这一仗东虏还算是试探作战,派出的甲兵甲骑并不多,大多还是余丁和包衣,还有少数新编绿营的兵马,多铎是在试探我们的防御布置和火力强度。”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杨陆凯冷哼一声:“今日这一仗咱们也看出来了,汉军旗还是怕死的,特别是刘泽清部,刘泽清那般大摇大摆的给咱们送炮灰,看起来声势浩大、死伤惨重,其实摆明了是想要推脱战事,主将都是这般心思,底下的兵将哪还有作战的意志?” “说的也是!”教导微微一笑,随即又严肃了起来:“但多铎的兵力是我们的数倍,咱们也不能轻视之,多铎先切断了咱们和沈阳、营口、盖州等方向的联系,现在又趁夜切断咱们和其他阵地的联系,用兵很有章法,不是个能轻松应付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对付起来才有意思……”杨陆凯弯着腰走到地图前,眉间微微皱起:“时间站在我们这边,只要我们能在海州卫拖下去,不管是卢督攻破沈阳,还是营口方向的弟兄打破多铎的封锁北上,此战都是胜负已定,多铎…….拖不下去的。” “多铎利在急战,今日不能一举突破我军防线,明日必然会派出成倍的兵力来围攻!”教导凝眉分析道:“多铎手里的精锐甲兵还是不少的,压上一半也比咱们的精锐多,就看多铎有没有这破釜沉舟的勇气了。” “我倒是希望他把手里的精锐甲兵统统压上来!”杨陆凯微微一笑:“咱们若是能在这海州卫给予他们大量伤亡,多铎之后还有余力去救援沈阳?咱们全军覆没也没关系,多铎在这里拼光了,东虏便是满盘皆输,多铎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打起仗来,定然是束手束脚的。” 话音刚落,忽听得远远传来“砰”的一声铳响,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杨陆凯浑身一紧,大步走到藏兵洞洞口,便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尖锐的哨声和激烈的锣鼓声,到处都是战士大喊“夜袭”的声音,不一会儿,山脚下火光闪烁,无数霰弹裹着浓烈的硝烟和橘红的火焰撒向前方,隐隐约约的照出无数清军的身影。 “多铎,是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咱们留啊!”杨陆凯轻叹一声,按住腰间的腰刀:“那就来吧,疲劳战术,咱们这些孤悬于敌后的游击队,最熟悉!” 矮墙上架设的火炮次第轰鸣起来,大熙军的铳手也在不停射击,他们没有再齐射,而是自由运动、自由射击,铳口闪烁的火光连成一片,时隐时现,如同璀璨的星河在眨眼。 清军还试图隐藏在黑暗之中,只用弓箭进行还击,重箭轻箭射在土墙上,发出一阵阵“噗噗”的声响,不时有清军踏中陷阱发出惨叫,或者踩中地雷,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大熙军点燃一个个火把扔出矮墙,试图照亮前方的区域,逼近的清军知道藏身不住,便纷纷抽刀拔枪发起最后的冲锋,狼嚎一般的喊杀声遍布荞麦山、晾甲山等大熙军的阵地,如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但他们的冲击很快就被遏制住,大熙军战士抛下无数万人敌和震天雷,顺着山坡翻滚而下,有的在滚动中爆炸,有的一直滚到山脚才爆炸,在剧烈的爆炸之中,不少冲锋的清军甲兵被掀翻在地,随即便被大熙军的铳手一一点名。 刘泽清也混在冲锋的人潮之中,悄悄找了一处弹坑趴着,震天雷和万人敌就在他身边爆炸,掀起的泥土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敲击得盔甲叮当作响,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的脑袋嗡嗡直响。 身边的一名将领一把抱住他的臂膀,大喊道:“公爷,这里太危险了,咱们退一步吧!让弟兄们攻山便是,公爷退到后方指挥……” “退个屁!”刘泽清怒吼一声:“你他娘的动动脑子,豫王爷在营中说的那番话是冲谁说的?杀的那些人,又是杀给谁看的?趁夜将咱们调来攻打荞麦山,又是为何?咱们若是退却,他多铎就要动刀了!” 那名将领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火光闪烁的土墙,咬牙道:“公爷,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把性命丢在这荞麦山下啊!武乡贼抵抗激烈,要冲破他们的防御谈何容易?吴三桂那些旧部死多少都无所谓,可公爷您若是在这荞麦山下伤了殁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但咱们现在没退路了,只能往前冲了!”刘泽清满脸愤怒的扭头朝辽河南岸看了一眼,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那名将领点点头,刘泽清在弹坑中蹲起身子,喝道:“拣选锋,统统扔出去!打吧,打得越激烈越好,让豫王爷看清楚,不是咱们不肯努力,实在是武乡贼太过强劲了!” 第1086章 举旗 杨陆凯转移到一处战壕之中,用望远镜扫视着山下的情况,清军的炮兵也开始配合着夜袭的兵马炮击荞麦山等地的大熙阵地,辽河之上再一次填满了船筏,运送着一批批清军兵马渡河参与进攻。 荞麦山脚下火光闪烁,铳炮声和爆炸声不绝于耳,偶尔大熙军的阵地前方也会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火光,那是清军在用火箭还击,火光之中影影绰绰全是趁着黑暗扑来的清军兵卒。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患有夜盲症,清军之中也不例外,余丁和包衣入夜便如同瞎了一般,被驱赶上阵只能乱跑乱窜,替后续的甲兵踩掉山坡上的陷阱和地雷,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后续的甲兵趟开一条条宽敞的道路。 清军甲兵营养充足,许多老猎户更是极为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便躲藏在黑暗中,慢慢向前摸着,偶尔用弓箭点射矮墙后闪烁的火光,直到逼近到矮墙前火把照耀的范围,才猛然提速试图冲进矮墙。 但要攀爬崎岖不平的山坡却不是一件易事,在白天如此,在夜晚更是如此,还要费心躲避大熙军不断扔下的万人敌和震天雷,清军甲兵穿着沉重的铁甲在山坡上爬得气喘吁吁,到了矮墙前速度已经慢了许多,被大熙军的铳手近距离点名式的射杀,尸体顺着山坡滚下山,又成了后续清军甲兵突击的阻碍。 大熙的轻炮也大发神威,喷涌的霰弹覆盖了一片片区域,即便是藏身在黑暗中的清军甲兵也难以逃脱密集的炮子席卷,破布烂肉一般的在空中翻滚旋转着,满身血洞的落在地上成为一具具尸体。 “若是光靠这么硬冲,清军甲兵死光了也冲不破咱们的防御!”杨陆凯心中下了判断,望远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扫视着:“东虏……还有别的战法吗?” 话音未落,忽见山脚下亮起一片灿烂的星光,如同流星一般划破天空、落在矮墙之后,随即便是一团团冲天的火光在矮墙后亮起,剧烈的爆炸震得战壕墙壁上的泥土落雨一般落了下来,杨陆凯只感觉大地一阵阵晃动,身子也随着摇晃起来,赶忙伸手扶住墙壁。 “东虏还是动了脑子的嘛!”杨陆凯冷笑一声,朝身旁的亲兵招了招手:“传令各部准备搏战反击,放开第一道防线,先让东虏高兴高兴!” 刘泽清从一具尸体后探出头来,悄悄窥伺着数十步外的矮墙,火把的光亮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矮墙后爆炸声不断传来,炸药包、震天雷、万人敌等爆炸物在空中飞来飞去,清军和大熙军隔着矮墙奋力投掷着,试图用一连串的爆炸击退对方。 矮墙后大熙军的火力已经稀疏了不少,那些轻型火炮架设的地方遭到了清军最多的攻击,一发震天雷就足够掀翻一门轻型火炮,而一门炮常常会遭到四五枚爆炸物的袭击,炮手见到火绳闪亮、兹兹作响朝自己飞来的爆炸物,赶忙扔下火炮疏散。 大熙的轻炮每日产量都数不胜数,甚至大量出口暹罗、安南等南洋国家,损失多少也不心疼,熟练的炮手才是最宝贵的,弃炮保命才是第一选择。 但这样一来,前线的火力密度便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无数清军甲兵趁机涌了上来,将随身携带的爆炸物扔进矮墙之后,便手脚并用的试图爬墙,还有不少甲兵抛出抓钩勾住墙头,试图将矮墙拽倒。 一名爬墙的清军甲兵被铳弹打中,从墙头翻了下来,在山坡上滚动了一阵,停在刘泽清面前,刘泽清看着他额头上那狰狞的血洞,心中一阵阵发颤,但他不敢有一丝退却,强撑着趴在山坡上“指挥作战”。 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满语嚷嚷声,刘泽清回头看去,却见远处亮起一片火把,火光之中,一排排清军兵卒跪在地上,他们身后都站着手持刀枪的甲兵,一声令下便将那些清军逃兵统统砍杀处死。 杀完人后,火把便立刻熄灭了,但刘泽清能清晰的看见不少清军逃兵又跑了回来,显然满八旗的甲兵在黑暗之中依旧在杀人督战、逼着汉军旗的兵马继续攻山。 刘泽清咬了咬牙,他心中极为清楚,若是他现在逃回去,那些满八旗的督战队绝对不会顾忌他这个都统的身份,一定会像杀狗一般将他杀死,用人头震慑汉军旗的兵将。 “只能往前冲!”刘泽清面色凝重,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矮墙,翻越矮墙的清军甲兵越来越多,矮墙后已经传来兵戈交击之声,刘泽清又回头向漆黑一片的辽河南岸扫了一眼,猛然站起身来,大喝道:“举本公帅旗,全军跟本公一起冲杀上去!” 身旁的将领吓了一跳,赶忙一把抱住刘泽清:“公爷不要冲动啊!若是举旗,必然被武乡贼的火炮盯上,到时候炮弹打来,神仙也救不了咱们!” “本公知道!”刘泽清一把将那将领推开:“本公也没说要跟着帅旗一起走,本公亲自领军冲锋、中炮受伤,豫王爷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逼着本公继续攻山吧!” 那名将领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赶忙让亲兵举旗,点起火把将刘泽清和他的帅旗照耀清楚,一众亲兵高声大喊:“东平公领军攻山!择选锋!破武乡贼防御者,每人五十两银子!” 说着,刘泽清和一众亲兵便举着旗帜向矮墙冲去,翻过矮墙,便见大熙军的战士正沿着山道撤退,而清军的甲兵也渐渐在矮墙上破开了几个缺口,涌了进来。 刘泽清让亲兵将帅旗插在一处墙上,用火把照亮,自己悄悄藏在矮墙之后,不一会儿,数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呼啸而来,瞬间便将那面醒目的旗帜炸成破布,炮风拉扯着它在空中乱飘着。 刘泽清看着那面滚动的旗帜,长长出了口气:“攻下武乡贼的矮墙工事,又中炮受伤,这总能有个交代了吧?” 第1087章 彻夜 “轰中了吗?”杨陆凯看着山下那面醒目的帅旗被炮弹轰上天,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他知道刘泽清搞出这么醒目的阵仗恐怕和之前攻打晾甲山一般,只是为了演戏而已,刘泽清恐怕不知道躲到了哪里。 但他心中依旧忍不住的期望能一炮将刘泽清轰死,损失一员都统大将,对清军的士气必然会造成重大打击,与此相对的,大熙的战士们必然士气大振,此消彼长,多铎想要攻破海州卫的防御,便会艰难许多。 但杨陆凯心里也知道这只能是幻想,刘泽清也是战场上滚下来的老油条,不会这么蠢笨的,又用望远镜看了一阵,挥了挥手:“东虏帅旗被炸,士气必然受挫,传令反攻,将他们从咱们的阵地上赶出去!” 身边的亲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阵阵号角声和急促的哨声响了起来,喊杀声瞬间填满了杨陆凯的耳朵,漫山遍野的大熙军战士嘶吼着,如猛虎下山一般冲杀而去,刚刚占据了矮墙工事的清军轰然崩解,不少甲兵慌乱的翻越矮墙逃跑,少数逃跑不及的,顿时便被大熙军的战士搅入其中乱砍乱杀,惨叫声接连不断的传来。 杨陆凯放下望远镜,微微一笑:“刘泽清啊,不出意外,毫无战斗意志,一冲就垮,多铎怎么会幻想着靠他们来争夺我荞麦山主阵地的?” 溃兵从刘泽清的身边不断跑过,刘泽清眯着眼,连看都懒得看他们,躺在一块木板上,让清兵抬着撤下山来。 他“中炮受伤、被迫撤退”,自然不可能一点伤都没有,让人捡来一些炮弹碎片,在腹部和腿部划了几道口子,流血不断但不会危及性命,扮作一副被炮弹炸伤的模样。哼哼唧唧的让亲兵抬着撤进了黑暗之中。 就这么逃了一阵,忽听得沉闷的马蹄声响起,一彪马甲纵马疾驰,一边乱射羽箭射杀那些逃跑的溃兵,一边齐声用不熟练的汉话喊道:“豫王爷有令!无令退兵者立斩!回身作战!否则尽死!” 那群马甲或许是看到了刘泽清这一群人,分了三个马甲过来拦阻,刘泽清赶忙躺下装死,身边的将领迎了上去:“我等乃是东平公亲卫,护送东平公撤退!东平公被武乡贼炮火击中,受伤昏迷,若再不得救治,恐怕有性命之忧!请诸位放行!” “管你什么东平公、东平母,我等只听从王爷的号令!”一名马甲嚷嚷起来,怒喝道:“豫王爷说了,一个人都不能退!你们既然夺下了武乡贼的山脚阵地,就要钉死在那直到天亮,谁敢后退一步,不管什么身份,立斩!” 刘泽清心头一跳,那名将领满愤怒的话语响了起来:“东平公受伤了!你难道没看见吗?东平公伤重如此,还如何指挥作战?若是东平公战殁,你能担待得起吗?” 那甲骑却不回话,眼中一道寒光闪过,忽然拔刀便砍,那名将领措手不及,顿时便被砍翻在地,惨叫挣扎着,那甲骑双腿一踢马腹,直接纵马从他身上踏了过去,乱蹄将他踩死。 刘泽清的亲兵惊呼起来,纷纷拔刀在手,那甲骑却全然不惧,提着血淋淋的马刀怒喝道:“豫王爷的军令,谁也不能违背!擅自退却者,立斩不赦!什么国公王爷,一概不例外!” 两拨人就这么对峙着,炮弹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不少溃兵又被清军甲骑赶了回来,发现这边情况不对的满八旗甲骑也纷纷聚了过来,一个个挺枪持刀,只等一声令下便将刘泽清的一众亲兵围杀。 刘泽清干咳一声,不得不从木板上坐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看向那些满八旗的甲骑,怒喝道:“尔等看个清楚,本公确实是受伤了,尔等无故杀我爱将,真当本公没处告状吗?” “公爷还真是铁打的身子骨啊!”一个声音传来,却是多铎身边的戈什哈统领,领着几名戈什哈飞驰而来:“听闻东平公中炮受伤,王爷特地派我等来查看,如今看来,东平公的身子还强健着嘛,呵斥起咱们的甲骑来还是中气十足的。” 刘泽清咬了咬牙,闷声闷气的说道:“本公确实中炮受伤,一时昏迷了过去,弟兄们恐怕也是心急,未仔细分辨,误以为本公重伤濒死,这才与几位兄弟起了冲突,如今本公的帅旗被武乡贼火炮炸毁,军心大乱、全军溃散,这时候再回头攻打荞麦山,兵无战心、将无死志,如何能攻上山去?岂不是白白浪费弟兄们的性命?” “请回禀王爷,容我部暂歇稍退,待本公好好整理一番部伍再继续夺山,本公已经摸到一些门道了,今夜能破武乡贼的一道防御,明日必然攻上山顶去!” “不用回禀王爷,我便代王爷回答公爷,不准!”那名戈什哈统领毫不犹豫的回绝,看着刘泽清咬牙切齿的神情,语气硬梆梆的“安抚”道:“王爷说了,公爷若是能在荞麦山下坚持到天明,王爷保公爷一个世袭藩王的前程,王爷……” “也得有命去享!”刘泽清怒火中烧,直接打断了那戈什哈统领的话:“豫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把咱们都逼死吗?若是如此,现在就一刀砍了本公,何必如此作态?” 那名戈什哈统领眯了眯眼,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公爷,您放心吧,豫王爷怎会让您白白去送死?您在荞麦山下打得越激烈,就越能吸引武乡贼的注意力,王爷……才有时间调动兵马,出其不意!” 刘泽清一愣,皱眉看了那戈什哈统领一眼,扭头扫视着城西方向,又回头看着那戈什哈统领,那戈什哈统领当即点了点头:“公爷,此战若是得胜,您便是头功,但您若是强要退兵,王爷已经为您磨好了刀,何去何从,您自己选择便是。” 刘泽清咬咬牙,只能无奈的摆摆手:“罢了,既然王爷已有定策,本公就带伤上阵,再冲一把便是!” 第1088章 唐王山 山下本来渐渐稀疏的枪炮声和喊杀声猛然间又激烈了起来,正在观察着晾甲山方向的杨陆凯赶忙将望远镜看向山脚,却见本已退却的清军又一次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这一次他们没有躲藏在黑夜中的意思,带来不少火炮火箭,闪烁的火光如同眨眼的星辰,一刻也不停息。 “刘泽清疯了不成,怎么突然这么勇悍敢战了?”杨陆凯有些吃惊,按照以往的经验,清军退却之后是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卷土重来,这种打法对于清军这种缺乏思想建设的封建军队来说完全是竭泽而渔,这么一场仗打下来,这支清军即便得胜士气和力量也会消磨殆尽,短期内再也不会有什么战斗力了。 一个不好还容易引起哗变,毕竟清军这种封建军队当兵吃粮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享受,若上头逼着他们去送死,没几个人会老老实实的把性命送了的。 “看来多铎是看穿了刘泽清的把戏,对他失去耐心了,刘泽清得想办法保着自己的人头了……”杨陆凯眉间微皱,抿着嘴看着火光中隐约闪现的清军身影。 清军这波攻势比之前浩大不少,但却比之前少了些章法,甲兵余丁混在一起,几乎是在乱冲乱打,清军“大胆”了不少,不再顾忌大熙军的炮火,点起了不少火把,布置着各式轻炮小炮和火器压制大熙军的火力,甲兵余丁乱哄哄的攀山而上,扔在矮墙前的火把照出来的密密麻麻全是清军的身影。 大熙军的压力一下子大了不少,本就残破不堪的第一道防线顿时摇摇欲坠,矮墙被拽倒数处缺口,不少清军兵马涌了进来,与大熙军的勇士展开近身搏杀,摇曳的火光之中全是双方奋力搏杀的身影,血腥味瞬间填满了空气之中。 “传令前沿部队,退回第二道阵地!”杨陆凯喝令道,大熙军在荞麦山上还有两道防御工事可以使用,没必要在第一道工事中就把兵马拼完了,利用工事层层消耗,不断的反冲击打垮疲惫的敌军,才是防御作战的正道。 鸣金的声响和急促的哨声次第响起,第一道工事后的大熙军战士向着山腰处撤退,山脚下的清军欢呼雀跃,甚至有胆大的跳到残破的土墙上挥舞起清军的旗帜,然后连同旗帜一起被炸上天。 但他们却没有对撤退的大熙军战士发起追击,只有少数甲兵试图追击,很快又被叫了回去,有些跑得快的零零散散冲了上来,很快就被火铳火炮打翻炸翻。 “东虏是要步步为营?”杨陆凯眉间紧皱,有些看不懂清军是个什么意思,他们今夜这竭泽而渔一般的战法,若不能趁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突破大熙军的防御,一停歇下来,吊着的那口气很快就会散了,短期内清军便再也不可能组织起今夜这般凶猛的进攻了。 而大熙军却能依托防御工事重新调整布防、编组部队,这本来就是防御方的优势之一,由大熙军来执行,这个优势会被扩展到极可能压倒胜利天平的地步。 “或许刘泽清真的打不下去了也说不定……”杨陆凯淡淡一笑,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清军直接断了一指,他的压力就会减少不少,更别说刘泽清部的惨状,必然会挫伤清军其他各部的士气。 就在此时,杨陆凯所部教导忽然匆匆赶了过来:“老杨,情况有些不对,欢喜山、双龙山几处阵地,东虏都攻打甚急,被击退不一会儿又涌了回来,东虏跟疯了似的,似乎是要一口气拿下咱们。” 杨陆凯眉间一皱,心头一跳,看向黑漆漆一片的各条道路,狠狠咬了咬牙:“我就感觉奇怪,东虏怎么搞出这般竭泽而渔的打法,他们只要夺唐王山!” 话音刚落,只见得远处燃起一片火把,环绕着唐王山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不一会儿,便是炮声隆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无数流星一般的火箭弹飞上高空,向着唐王山直坠而去! 唐王山下,多铎眯着眼看着窜上高空的火箭弹,清军算是一支善于学习的军队,至少在装备军器上还是在尽量跟随大熙的脚步的,虽然到如今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 清军之中也装备有不少火箭弹,大多是老式的神火飞鸦之类、飞龙弹之类的火器,质量一般、并不可靠,飞上空中便不知道会飞到哪去,若落在自家军阵头上,便只能祈求粗制滥造的质量会让这些火箭弹哑火了。 上百发火箭弹歪歪斜斜的砸进唐王山,多铎才稍稍松了口气,火炮的轰鸣声刺激的他耳膜生疼,但多铎却连动也没动,面无表情的扫视着燃起一处处火点的唐王山,一副沉稳的大将风范。 大熙军在阵地上布置了拦火沟,火箭弹引燃的无法侵袭大熙军的阵地,但将山上照耀得明亮如白昼,多铎又微微眯了眯眼,冷冷一笑。 唐王山离海州卫卫城最远,离其他大熙军的防御阵地也较远,但唐王山也极为紧要,不仅卡住了营口大道,而且在唐王山上布置重炮,便能轰击大熙军剩下的几个山头,之后的围攻也就能方便不少。 所以多铎使了个声东击西之计,逼着汉军旗猛攻其他各山,自己则领满八旗兵马亲自来攻唐王山,打算一举拔掉大熙军在海州卫防御的一环。 “古尔察!”多铎喝了一声,一名满人将领立马大步走到多铎身前行礼听命:“古尔察,你亲自领军进攻,今日不计伤亡、不论手段,务必拿下唐王山!” 那名满人将领轰然应声,当即领命前去整顿部伍,多铎看着一波波从身边走过的军兵,又回头看向远处战火纷飞的荞麦山,轻轻摩擦着腰间宝刀的刀把:“拿下唐王山……可以了,你们可以退了,不必在这海州卫白白丢了性命,退了吧……去营口、去朝鲜,本王都不拦你们!” 第1089章 高地 “狗日的东虏,欺负到咱们身上来了!”唐王山山顶,姜秀才拼命的摇着他的纸扇,一双眼紧紧盯着海潮一般扑来的清军兵马,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被纸扇扇出来的凉风扇得摇摇晃晃。 “让西面的弟兄做好准备,东虏一鼓作气、再而衰,只要挡住他们这一波,接下来就轻松了!”姜秀才回头吩咐道,唐王山西北两面全是断崖绝壁,无法攀登,只有东南两面山势平缓,有登山的道路,但唐王山西面有一处高地,夺下高地之后便能在上面布置火炮,可以覆盖唐王山上大半的阵地。 大熙军在那处高地上立寨把守,清军也一分为二,主攻方向便是那座高地,无数盾车和攻山器械朝着那处高地迂回而去,唐王山上的火炮轰隆作响,一处处火光闪烁不停、一道道白烟喷涌而出,沉重的铁弹砸进清军的盾车阵中,顿时便是血肉横飞,断肢伤残的清军兵卒捂着伤口痛苦的不断哀嚎着,直到血尽而死。 清军的炮队也开始调整炮口,压制着唐王山上的火炮,掩护着清军逼近大熙军的阵地,大熙军的阵地上哨声响个不停,火铳和轻炮一齐轰鸣,躲在盾车后的清军兵卒也有许多被穿透盾车的铅弹碎铁击中,身上喷涌出一道道血雾,惨叫着滚倒在地。 然后便是顺着山坡滚下来的震天雷和万人敌,唐王山的山势相对较缓,清军可以将盾车等攻山器械推进到更加接近大熙军阵地的位置,这让他们在乱飞的铅弹和炮子编织的“大雨”之中拥有了一定的防护能力。 但这些盾车和攻山器械能够拦住横飞的铅弹炮子,却挡不住猛烈的爆炸,被震天雷炸翻一片,有些盾车还被万人敌释放的火焰引燃,燃起熊熊大火,在黑夜之中如同醒目的灯塔一般。 这些燃烧的盾车和攻山器械将周围的清军照耀得一清二楚,为大熙军的战士提供了清晰的目标,在一片铳声之中,清军抛下数十具尸体,狼狈的逃回其他盾车和攻城器械之后。 但清军也不是毫无反击的能力,一阵阵刺耳的呼啸声次第响起,无数拖着浓浓尾烟的火箭从清军盾车阵中射出,落雨一般密密麻麻的飞向大熙军的阵地。 混乱而嘈杂的战场掩盖了这些火箭发射和飞行时的尖啸,黑夜无光的环境又让大熙军的战士难以目视发现它们的踪迹,不少战士直到火箭噗噗的扎在土墙和土地里,释放出浓烈恶臭的黄烟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扯布条衣物遮掩口鼻。 大熙军的阵地上布置了防毒烟的避炮洞,也准备了防毒的水缸和口罩,但激战正酣之时,大熙军的战士也无法去进行防毒措施,不少人被毒烟侵袭,止不住的呕吐起来,阵地上的铳声和炮声顿时稀疏了起来。 清军的号角声霎那间响遍整个唐王山,清军趁机从盾车和攻山器械之后冲杀出来,向着唐王山冲杀而上。 高地底端阵地上的大熙军战士没有试图和清军的甲兵搏战,见清军涌了上来,立刻转身就跑,向着第二道工事撤退,清军将随身背负的土袋扔进壕沟之中,填埋出几条通道,手脚并用的爬过土墙,将一面旗帜插在墙上。 多铎眉间却微微皱起,望远镜扫向大熙军的第二道防线,嘴里喃喃念道:“武乡贼……不可能一战即溃,也不可能只有这么点本事…….他们还有什么后着?”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一般,只听得唐王山上阵阵炮响,一枚枚炮弹在空中划着曲线砸进高地上第一道防线之中,也有不少砸在清军的盾车阵和正在山坡上攀爬的清军之中,随即迸发出一阵灰白的烟雾,一瞬间便连成一层浓浓的白雾。 清军的惨叫声远远传来,不少清军兵将捂着眼睛滚倒在地,剩下的都慌乱的向浓雾笼罩的范围外逃去,他们慌乱无比,根本顾不得寻找掩护,而大熙军则趁机展开反击,高地上的两道防线爆发出连绵的火光。 那片高地不像唐王山等高山有足够的空间拉开各层防御阵地之间的距离,三道防线靠的很近,缺点也很明显,清军的炮击容易波及其他两道防线,而清军的大举进攻也容易一击便将高地上的防御阵地打穿。 但这种紧凑的多层防御也不是毫无缺点,三道防线的大熙军守军可以上下同时射击,一道防线失守,其余两道防线也能轻易的用火铳乃至弓箭覆盖那一道防线。 如今便是这般情况,纷飞的铳弹和炮子射来,还处在混乱中的清军顿时被扫倒一片,一道道山坡上都是不停翻滚着的清军尸体,山脚下顿时层层叠叠铺满了清军残缺不全的尸身和断肢残臂。 “灰弹!”多铎看得双目生疼,灰弹也是开花弹的一种,灌入生石灰,用臼炮发射,爆炸之后石灰随风飘扬,飞扬的生石灰进入人的眼睛和口鼻之中,沾水便会产生高温,灼伤口鼻人眼,那些被笼罩在“白雾”之中的清军兵卒,就算救了回来,恐怕不少都会成了瞎子哑巴。 多铎紧咬的钢牙几乎都要崩碎,攻山的清军不是汉军旗或新编绿营那些随时可以抛弃的耗材,都是满人之中敢战善战的勇士,哪怕是余丁和包衣,也是满八旗的后备补充力量,损失一个也让人心疼不已。 如今一仗便损失数百,让多铎痛心疾首,只能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拿下唐王山,这些损失都可以接受、都可以接受…….” 多铎将视线从那高地看向唐王山方向,唐王山上的战斗同样激烈,清军和大熙军的火箭在空中飞舞,拖拽的尾焰如同流星一般醒目,山上涌出一队队猛虎下山一般的大熙军勇士,和清军甲兵搅在一起,厮杀兵击的声音和双方的喊杀声传遍整个战场。 多铎咬咬牙,朝身边一名将领一指:“士气可鼓不可泄,苏拜,本王将戈什哈都交给你,你挑选精锐,击溃武乡贼的反击!” 第1090章 失守 云层渐渐消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月亮在空中露了个脸,渐渐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痕迹,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层浅浅的鱼腹白肚,初时如同微微闪烁的珠光,向着四周飞快的扩散着,不一会儿,便如同燃烧的火焰,释放着光芒和温暖,驱散无边无际的黑暗。 海州卫的战斗却还没有结束,荞麦山、欢喜山、双龙山等大熙军阵地上弥漫着浓浓的硝烟,清军和大熙军的战士围绕着山脚下的阵地不停的攻防拉锯,大熙军试图夺回一线阵地、击溃汉军旗攻山的信心,而汉军旗则被多铎的屠刀逼着钉死在这些山脚阵地上,让各山的守军无法全心全意的为唐王山提供支援。 唐王山上的战斗更为激烈,清军对唐王山的进攻持续不断,高地上大熙军的防御阵地已经被切碎,铳炮声只是零星传来,清军的甲兵如同蚂蚁一般从同袍用尸体趟出的道路中涌上高地,与大熙军的守军混战在一起。 “姜秀才怕是要顶不住了!”一直在荞麦山上观察着唐王山战况的杨陆凯面色极为严峻,一双眼冷得可怕,他带来阻援的都是关外游击队的精锐,但精锐和精锐也有区别,关外清军大多是留守的老弱,充其量只是二线部队,大熙的游击队精锐对付他们得心应手,但是对付关内清军的精锐,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唐王山上的战事便是如此,守军搅乱了清军兵马,便趁势派出勇士展开反攻,若是面对其他清军部队,无论是关外清军还是汉军旗,这时候早该溃败了,但让守军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满八旗的精锐非但没有退却,反倒各自为战,让大熙军的反冲击变成了一场混战。 技战术不如人,人数也远远比不上清军,这场混战拼到最后自然是大熙军吃亏,大熙军的反冲击变成了一场绞肉战,兵少的守军自然会最先被消耗干净,如今高地上的防御已摇摇欲坠、唐王山的一道防线也被清军夺走便是明证。 就在此时,唐王山方向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杨陆凯凝眉看去,却见高地上大熙军的旗帜被推倒,插上了一面清军的旗帜,有些清军兵卒用长矛挑着大熙军战士的头盔在高地上狂呼乱叫。 杨陆凯怒气冲冲的回过半个身子,正要传令,只听得隆隆炮响,唐王山和晾甲山上炮火齐鸣,炮弹和开花弹瞬间覆盖了那一片高地,刚刚还在兴奋的乱喊乱叫的清军兵将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四处乱窜躲避,爆炸的泥土中夹杂着不少残肢断臂,那面清军旗帜也被一发炮弹撞断旗杆,被炮风裹着在空中转了几圈,一头栽在了地上。 “干得好!”杨陆凯一拳砸在胸墙上,他对这些游击队的精锐战士们很有信心,高地失守,证明那块高地上一个活着的大熙军战士都不复存在了,既然只剩下了清军,自然就该用一场炮火覆盖将他们统统送上西天。 显然晾甲山和唐王山的守军也和他一样,对自己的同袍充满信心,用炮火和清军的人头,祭奠那片高地上牺牲的战友。 “唐王山就算失守,还有荞麦山,还有欢喜山,还有双龙山!”杨陆凯将望远镜扫向唐王山下,搜索着多铎的身影:“我们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到死的准备,可是你呢?你愿意在这里将手里的兵马拼干净吗?” 多铎自然听不到杨陆凯的质问,此时的他焦头烂额、暴躁无比,挥舞着马鞭鞭打着一名将领,催促着他组织一支炮队送上高地去炮轰唐王山。 那名将领脸色煞白,大熙军正在火力覆盖整个高地,此时去高地上布置火炮,实在太过危险了,一个不好就会被炸上天,清军的炮手都是些老油条,谁敢顶着大熙军凶猛的炮火、拖着沉重的火炮爬山?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若不能压制唐王山和晾甲山上的大熙军炮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高地上布炮的,但那名将领连反驳的话语都不敢说,只能硬生生挨了几鞭子,赶忙跑去组织炮队。 多铎的怒气却一点没消,攻打一处数百人守卫的高地,多铎手里满八旗就损失了六七百精锐甲兵,对此多铎还算能够接受,让他心惊胆战的,是那座高地上大熙军的战士全数战死、无一怯战的气势。 这让多铎心中的忧虑怎么也压不住,他忍不住的去想,海州卫的这两万大熙军战士,会不会每一个都像那座高地那样死守到底? 唐王山、欢喜山、双龙山、晾甲山、荞麦山,一座座山头啃下去,他有多少人可以死?汉军旗和新编绿营那些士气薄弱的兵马还能坚持多久?他们的士气崩溃了,难道拿满八旗这一两万老底子去拼吗? 拼光了这一两万满八旗的精锐,多铎确实有把握拿下海州卫防线,但是然后呢?他还有多少余力去救援沈阳?沈阳丢了,拿下一个海州卫还有什么用? 多铎越想越焦虑,脾气也暴躁了起来,只能用战事转移注意力,无论如何,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唐王山必须拿下来! 正思索间,忽听得身后传来阵阵吵嚷声,多铎回头看去,却见荞麦山方向一股蓝黑色潮流从山上席卷下来,山脚工事处的清军轰然溃败,漫山遍野的逃跑着,而那股潮水漫过荞麦山山脚工事之后,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驱赶着溃败的清军朝唐王山杀来。 “刘泽清!他娘的,让他守到天明,这鸟厮还真就只给本王守到天亮!”多铎怒骂一句,冷眼看着那股仿佛势不可挡一般的潮水,判断道:“武乡贼只要牵着咱们攻打唐王山的兵力!一两千人,打不穿咱们的,速去收拢溃兵、重组兵马击退他们!” “让苏拜和古尔察不必顾忌后方,只管全力进攻,今日务必拿下唐王山!去把刘泽清给本王找来,本王要亲自砍了他的脑袋!” 第1091章 乱轰 “王爷有令!退后者斩!”苏拜扛着一把鬼头大刀,扶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残破树木嘶吼不停,身上狰狞的伤口随着他的吼叫不停的渗着血,但苏拜却全然不顾,甚至将想要上前来为他包扎的戈什哈一脚踹开:“不用管我,统统冲上去,一口气压垮武乡贼的防线!” 周围的清军兵将都疯了似的往山上冲,他们许多人的盔甲都早已卸去,赤膊着身子露出精硕雄健的身材,苏拜也是一样,那些沉重的盔甲挡不住铳弹的穿透,更拦不住横飞的炮弹,爬山冲锋之时反倒是个累赘。 山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铳响,惨叫声远远传来,苏拜抬头看去,正见一队清军被火铳击中,从山坡上翻滚下来,远处那道土木制成的寨墙后,大熙军战士的身影在弥漫的硝烟之中时隐时现。 清军的反击非常迅速,弓弦声响动不停,这些跟着多铎来支援关外的清军精锐,人人都敢战善射,大弓重箭雨点般抛射进那道寨墙之后,大熙军身上朝鲜制式的盔甲同样拦不住重箭的穿透,寨墙上隐约的身影顿时少了不少,火铳声也变得有些稀稀拉拉。 一队清军趁机冲了上去,七手八脚的将一架木梯插在壕沟前,然后架上寨墙,一名清军甲兵嘶吼着冲上木梯,如履平地一般向着寨墙上冲去。 就在此时,却听得一声惊雷炸响,风暴一般的炮子眨眼间便将那名清军甲兵裹了进去,那清军甲兵甚至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全身的肢体便瞬间碎裂,化为一团烂肉血雾,泼雨一般落进壕沟之中,而那木梯也受不住炮子的摧残,一下子断成几截垮了下去,扶着木梯的清军也被密密麻麻的炮子波及,顿时人仰马翻。 但更多的木梯架上了寨墙,一队队清军疯涌而上,冲进了唐王山的第二道防御工事之中,寨墙后响起激烈的兵戈交击之声。 苏拜深吸口气,提着刀冲了上去,他的护卫紧紧跟随着他,一路冲到寨墙前,寨墙上推下几具尸体,随即便滚下雨点般的檑木滚石,在山坡上弹跳着翻滚不停,借着冲势和引力,速度越来越快,躲避不及的清军兵将当场就被撞得筋断骨折,抱着残肢伤口痛苦哀嚎起来。 而寨墙之上,身穿清军盔甲的大熙军勇士露了一面,随即身着朝鲜盔甲的铳手接替了他们的位置,铳炮声又一次连绵不断的响了起来,铳弹炮子泼雨一般撒向攻山的清军,本来士气高昂的清军兵将,如同浪潮一头撞在大坝上一般,翻倒无数。 滚石檑木之后,又是无数的震天雷和万人敌从寨墙上抛了下来,剧烈的爆炸震撼得大地都在颤抖,每一个攻山的清军都在慌忙躲避着,不少人慌忙趴在地上,借着战友的尸体或地形掩护自己,祈祷自己能在这些滚动的爆炸物中幸存下来。 苏拜跳进一块石头后面,一根檑木从他的头顶上滚了过去,苏拜提心吊胆,趴在石头后露出双眼观察着远处的寨墙,寨墙后的山道上一股股大熙军的兵力正从山顶的防线向此处增援,涌入寨墙的清军大多被驱赶了出来,或者化为一具具尸体被推了出来。 苏拜双目喷着火,想要喝令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军冲击这道寨墙了,但始终无法突破,东面山坡枪炮声也一刻不停,想来古尔察也被大熙军这第二道防线困扰住了。 “难道我们精锐尽出......连唐王山都拿不下来吗?”苏拜只感觉一颗心不停的往下沉着,手指紧紧抓着土地、牙齿都快要咬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满八旗的精锐在这座寨墙前被射翻轰倒,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在此时,一发炮弹猛地砸在苏拜身前地石头上,迸发的碎石如同离弦的子弹,撞飞了苏拜的头盔,差点让他的脖子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扯断,那颗炮弹则高高跳起,又重重落下,砸在前方一名清军的腿上,瞬间将他的大腿连根砸断。 那名清军凄厉的惨叫起来,抱着断腿痛得翻滚不停,直到滚入一个陷阱之中,被尖利的木刺扎穿了身体才渐渐没了声息。 苏拜大惊失色,心脏都吓得差点停歇,顾不得剧痛的脖子,赶忙将头埋在地上,猛然间又意识到不对,满脸疑惑的抬起头来:“不对,这炮弹飞射的方向不对,不是武乡贼的炮......是咱们的炮!” 苏拜心头一跳,撑起半个身子四处观察,却见那片他们之前夺下来的高地上,清军的火炮已经布置了一排,炮口喷涌着炽热的火光和浓烈的硝烟,一发发炮弹向着唐王山飞射而来。 不仅是火炮,清军的炮阵之前还架设了十几架火箭弹的发射架,几队清军炮手将各式火箭弹搬了上去,飞快地点燃引信,那些火箭弹带着刺耳的尖啸窜上高空,裹着浓浓的尾烟直扑唐王山而来。 “干你娘!”苏拜骂了一句脏话,慌忙朝着山下滚动,他们和大熙军搅在一起、近在咫尺,这些火箭弹和炮弹飞射过来,管你是大熙军还是清军,统统都得碎成烂肉! 几枚火箭弹落在寨墙前后,在轰隆爆炸声中,瞬间炸翻不少还在奋力搏杀的清军和大熙军战士,一名清军将领滚到苏拜身旁,扯住苏拜的臂膀喊道:“大人!太危险了,请暂避一时,待炮击之后再攻山吧!” “避什么?我当年跟随老汗、先帝征杀之时,遇到的险境何其多?哪次是暂避一时就能躲不过去的?”苏拜直起身子,换了个跪姿观察着远处的寨墙,寨墙内外的清军和大熙军谁也没想到清军会在两军混战时炮击唐王山,全都乱成一团。 “只有迎难而上,才能在这些危险之中挣得一丝活命的机会!”苏拜低声怒喝着,提起鬼头大刀:“武乡贼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上去,彻底击破他们!” 第1092章 军乱 一发炮弹砸在战壕挡箭棚之上,粗大的木柱轰然崩碎,飞溅的碎木化为伤人的利器,将周围几名大熙军的将领扫倒在地。 姜秀才匆忙低下头去,一块碎木屑当的一声砸在他的头盔上弹飞出去,手中的折扇也被一块碎木削掉半边,姜秀才将它随意插在腰间,趴在战壕边沿朝那座高地看去:“两军混在一起,东虏竟然还敢开炮轰击,也不怕把他们自家的兵马炸死?” 显然清军完全没有这个顾虑,高地上依旧炮声不停,火箭弹也和不要钱一般乱射,山脚下一小拨一小拨的清军兵马正在赶来集结,不等炮火停歇,便冲上山来。 姜秀才满头大汗,想要摘下头盔散散热又不敢,这些清军满八旗的精锐给予他们的压力和关外的清军部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姜秀才在关外也驰骋了这么多年,十分确定没有任何一支关外的清军能坚持到这种程度。 姜秀才扭头看向荞麦山方向,荞麦山脚的官道上全是奋力厮杀的双方兵将,但清军的阵线显得有些凌乱且动摇,不少清军的溃兵在乱逃乱窜着。 一队队清军马甲往来奔驰,掀起浓浓的烟尘,不停收拢阻拦着清军的溃兵,将他们重新组队投入与荞麦山上杀下来的大熙军战士的战斗中去。 有些失去理智的清军溃兵甚至对这些阻拦的马甲动刀动枪,试图杀开一条道路来逃命,那些清军马甲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毫不犹豫将他们砍杀殆尽,割了人头用木头插在地上,一片片人头森林,连姜秀才都看得触目惊心。 东方的太阳已经露出半个身子,向着空中缓缓移去,晾甲山、双龙山和欢喜山等处的守军也组织兵力进行了几次反冲击,有一两支部队同样杀到了官道上,但势单力孤最终还是被击退,但清军承受的压力显然也已经快将他们压垮,溃兵逃兵越来越多。 “也不是每一支东虏部队都这般凶悍善战的……”姜秀才苦笑一声,多铎手里统共也就一两万满八旗的精锐,统统洒在了唐王山上,是不攻破唐王山不罢休了,而姜秀才手里才三千余人,到如今已经伤亡了一大半。 一夜的战斗,双方都是绷着最后一根弦,而让姜秀才忧心不已的是,恐怕他便是最先断的那根弦。 就在此时,身旁一名将领忽然推了推姜秀才,喊道:“将军!东虏击破我第二道防线了!” 姜秀才心中一惊,赶忙扭头看去,却见半山腰处的寨墙工事,清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西边高地上的清军炮队还在不停开火发射,不断有炮弹和火箭弹落在寨墙内外,但清军却仿佛没有一丝惧意,顶着自家炮队的炮火和火箭弹冲杀不停,正在混乱中的大熙军战士措手不及,整条防御阵线瞬间支离破碎! 那些游击队的战士在关外哪里遇到过这么凶悍的敌人?不知所措变成了慌乱混乱,慌乱又很快蔓延成了恐惧,有些战士还在奋力抵抗,但也有许多战士扔下武器朝着山顶溃逃而来,本就支离破碎的防线顿时便被冲垮。 这让冲击的清军士气大振,他们在关内面对着大熙正兵,从来都是被动挨打的,只有依托柳条边外的永备防御工事才能勉强守御,关内的大熙军游击队能够直接从大熙国内得到支援,强度也不是关外的游击队可以比拟的,莫说见到大熙军逃跑溃败,就连和大熙军正面对抗,又能讨到几回便宜? 如今见往日里仿佛不可战胜一般的大熙军战士在他们面前崩溃逃跑,这些满八旗的精锐仿佛长久郁积在心的一口恶气一次性吐了出来,人人都是无比兴奋,一个个奋勇争先,不要命一般的冲杀,试图一鼓作气直接拿下唐王山! 姜秀才一拳砸在战壕边沿,左右扫视了一番,怒喝道:“来人!把本将将旗举起来,所有能战的都挑出来,本将亲自领军反冲击!” 一名将领赶忙拦道:“将军,此时东虏士气正旺,我们何不先据守第三道防线、挫其锐气再说?再说了,东虏的炮队连自己人都不顾,发炮不停、狂轰滥炸,将军若举旗冲阵太过危险了!” “军心动摇了啊!”姜秀才叹了口气,满眼忧虑的看着那些溃逃的大熙军战士:“军心动摇了!若不能将士气鼓起来、挫敌锋芒,山顶的防线不可能守住的!” 姜秀才不知道什么叫连锁反应,但他很清楚,那些溃败的大熙军战士若是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时间从恐惧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即便有工事的遮护,他们也只会继续恐惧、继续溃败,甚至影响着同袍一起溃败,而如今士气正盛的清军,显然不会给他们留下整顿部伍的时间。 所以他要抢下这个时间来!他还要让每个人都看到他身先士卒,将沉到谷底的士气鼓舞起来。 “举旗!让每个人都看清楚,让东虏也看清楚!”姜秀才怒喝一声,那名将领张了张嘴,但见到姜秀才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也只能识趣的闭上嘴,让人去打起姜秀才的将旗。 姜秀才深吸两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一只手抚上腰间破破烂烂的折扇,嘴中念念叨叨,不知是在给自己鼓劲还是在转移注意力:“崇祯二年,被掳出关,父母兄弟离散、不知生死,只余此折扇,常伴身侧。” “革命六年,屠戮汉民,妻儿俱为东虏所杀,聚义起义,同村汉民只我一人尚在世间……”姜秀才又深吸两口气,扫了一眼招展的将旗,毫不犹豫的踩上战壕边沿的泥梯翻出战壕,一马当先向着山下冲去。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姜秀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远处一名清军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满是疤痕的脸猛然扭曲,嘶吼着朝姜秀才冲杀而来。 “杨将军说得对!”姜秀才大吼一声:“早该死了的人,哪里还会怕死!” 第1093章 血耗 荞麦山上,弥漫的硝烟越来越浓烈,大多是山下飘扬而来的,杨陆凯凝眉扫视着山脚官道,激烈的战斗持续至今,依旧未分胜负,但大熙军已经明显有些后继无力了。 清军的意志称不上坚定,汉军旗溃了好几次,又重组了好几次,刘泽清统领的汉军旗部众大多是吴三桂的旧部、明国的关宁辽军,战力在汉军旗中也能排得上号,但他们显然不愿意为刘泽清这个空降的主将卖命,反倒成了清军中最薄弱的一环。 杨陆凯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试图在多铎将精力都放在唐王山上的时候,突然出击一举击垮刘泽清所部,斩断多铎一指,接下来的战斗中,大熙军守御起来也能轻松不少,若能诱使多铎分心分兵填补荞麦山的战线,唐王山方向也能安全无忧。 刘泽清部确实溃败了,但杨陆凯的目的却没有达成,多铎对军队的控制能力超出他的估计,而清军的兵马又实在太多了,虽然多铎分出近两万兵马在塔山埔阻截自营口北上的大熙军精锐,又分出一万余人往辽阳等外围地段隔断海州卫与沈阳、赫图阿拉等地的联系,但他手里的兵力依旧远远超过杨陆凯手中的兵马,有足够的耗材可以挥霍。 “可你在海州卫把精兵和士气都打光了,又如何去援救沈阳呢?”杨陆凯搜索着多铎的身影,心中默念着,他敢确定多铎心里一定是有一条底线的,绝不可能将手里的兵马一次就在海州卫损失干净。 毕竟沈阳虽然危险,但并不一定就守不住,而多铎这般全军压上、竭泽而渔的打法打下去,就算拿下海州卫也必然损失惨重、士气消磨殆尽,再也没有能力救援沈阳,甚至连在外围牵制的能力都没有,援军断绝,沈阳就必定会落入大熙军手中。 所以杨陆凯相信,多铎和他们不一样,大熙军的将士们早做好了全数战死的准备,而多铎却不可能在这里将兵马打空,他的心中一定是有个底线的,杨陆凯只希望在他们踩破这条底线之时,唐王山能够稳稳守住。 正思索间,几名战士忽然押着一名被麻绳绑着、浑身是血的清军将领来到杨陆凯面前,那名清将见了杨陆凯,高声嚷嚷道:“将军!东虏要逼杀我等汉军!我刘泽清,战场倒戈反正,投诚大熙!” 杨陆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清楚刘泽清为什么忽然投降,这家伙虽然也在大熙的战犯名单上,但受公审之后也未必就是一死,可如今他把仗打成这鬼样子,多铎却是必然要摘了他的脑袋的。 只是如今双方都打成一锅粥了,他刘泽清孤身跑来投降又有何用?杨陆凯只能摆摆手,让战士将他押去看管,他现在也没时间去管这个大清的东平公了。 刘泽清刚离开,杨陆凯身边一名亲兵忽然惊呼一声,朝唐王山方向一指:“老杨,唐王山危险了!” 杨陆凯心头一跳,扭头看去,却见唐王山的第二道防线工事被清军攻破,不少大熙军的战士向着山顶溃逃着,清军潮水一般涌上山去,杨陆凯面色一变:“溃势一起可就很难止住了,唐王山…….要失守了!” 话音刚落,却见山顶之上竖起一面将旗,无数大熙军的战士从山顶的工事之中涌了出来,迎着那股清军攻山的浪潮,狠狠撞了过去! 杨陆凯面色又是一变,声音沙哑破音的怒喝道:“传令!集中火炮压制清军炮队!快!” 唐王山上,两股洪流一般的军队如山崩海啸一般轰然对撞,刹那之间,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整个天地都因之一静,不过一个呼吸之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瞬间响彻云霄、传遍整个海州卫,大地河川都不禁为之战栗。 大熙军和清军双方的战士如同两条狰狞咆哮的巨龙一般互相纠缠撕咬,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狂热的杀意,一切的纪律、阵形、战术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死搏杀,血腥的气息充盈于空气之中,杀戮声回荡在山间,唐王山的土地,渐渐被鲜血染成一片片红色。 姜秀才气喘吁吁的挥着一把长矛乱戳乱刺,他的武艺稀疏平常,在明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关外是个大多数时候都吃不饱肚子的包衣奴隶,若不是能写会算,给一个满人催官看中带在身边算算账、写写书信公文,恐怕早就像大多数包衣奴一样,不是饿死累死在田间地头,就是被满人“主子”凌虐殴杀了。 直到起义之后逃进长白山,他才学了些防身的刀枪武艺,但与这些弓马娴熟、善战悍勇的满八旗精锐比起来,自然是完全不够看的,与那清兵一个交锋,腰刀便被击飞脱手,若非亲兵赶上将那清兵乱刀砍杀,姜秀才恐怕就得命丧当场了。 但姜秀才没有退却的打算,捡了根长矛混在亲兵之中乱戳着,他很清楚,如今唐王山上的守军全靠着一口气撑着,若是自己一退,必然是全军崩溃的下场。 清军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的攻势更加猛烈了起来,姜秀才的将旗给了他们醒目的目标,他们自发地奋力向姜秀才此处围攻,试图斩断那面招展的旗帜。 这面旗帜也给了山上的大熙军战士们醒目的目标,他们同样在自发的向这面旗帜汇聚,与清军兵将推挤着、搏杀着、冲撞着。 清军的炮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面旗帜,不时有炮弹落在周围,但荞麦山、晾甲山等处的炮队都在拼命压制着清军炮队,让他们的炮击显得有些稀稀拉拉的,只是缺少了炮兵的支援,各山反冲击的部队顿时有些支持不住,渐渐从官道上撤回山脚下。 “再冲击一波,步教导他们应该能把溃兵重组起来了……”姜秀才心中盘算着,正要高声喝令,忽听得前方一声虎吼,几名大熙军战士被冲翻在地,一队顶着大盾的清军挤了进来,为首一人高大粗壮、赤裸着上身,浑身血染似的,手中鬼头大刀朝姜秀才一指:“瓜尔佳苏拜!记着这名字,阎王殿上报我的名字!” 第1094章 双亡 那苏拜一路横冲直撞而来,他身旁扛着大盾的清兵持刀抗盾紧紧跟随左右,将苏拜侧面和后方皆遮护起来,只留正面任由苏拜冲杀。 姜秀才裹着一身朝鲜式样的头钉甲,与周围亲兵穿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周围的亲兵都知其武艺一般,将他护在中心,苏拜瞧得清楚,知道他必然是唐王山上大熙军守军的主将,这才领着护卫和骁勇直接冲杀而来,欲亲手将姜秀才斩杀。 将为军之胆,特别是在这兵溃之时,苏拜跟随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君主征杀半生,从来只见过溃兵被勇敢坚定的将领重新组织起来,从没见过主将阵亡之后还能自己恢复重整的军队。 如今山顶阵地上越来越多的大熙军部队冲下山来投入战斗,显然本已军心大乱、士气见底的大熙军在渐渐恢复组织度,苏拜心中也是焦急万分,他也清楚如今攻山的满八旗精锐看似士气正旺,实则不过是吊着一口虚火而已,若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唐王山,待这股虚火散尽,到时候崩溃的就会是他们了。 所以击垮守军的主将便尤为重要,甚至可能是奠定海州卫战局的一步,至少苏拜是这么认为的。 苏拜身边几名清兵忽然挡在他身前,随即便是一阵铳声响起,那几名清兵手中的长牌噼里啪啦的响着,铳弹穿透了长牌,在他们身上打出一个个血洞,泼洒的鲜血在空中凝成一道血雾,又落雨一般洒了下来,那些清兵惨叫着倒了下去。 苏拜的脚步却一点没停,甚至没有去寻找那齐射的火铳手,双目死死盯着那面将旗下的姜秀才,一把拨开身前一名惨叫着倒地的清兵,顺手抄起他的长牌顶在身前撞翻一名迎上来的大熙军战士,随即狠狠将长牌向着护卫在姜秀才身边的亲兵,趁着那些亲兵格挡躲避之时,大吼一声挥舞着鬼头大刀冲进人堆之中。 姜秀才看着苏拜横冲直撞而来,只见他浑身浴血,赤裸的上身划着一道狰狞的口子,健硕的身体上还留着不少触目惊心的伤疤,左乳被切掉,还在不停流着鲜血,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但苏拜却似乎不知道疼一般,扭曲的面孔如同恶鬼,一双眼盯着姜秀才泛着狂热的绿光,仿佛恶狼盯上了猎物。 姜秀才面色微微有些泛白,左腿往后退了一步,右腿正要跟上,却又猛然顿住,姜秀才深深吸了几口气,两只手紧紧抓住手中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从身前两名亲兵的缝隙中狠狠刺了出去。 但苏拜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丰富无比,见到姜秀才的架势便扭身闪避,那长矛刺了个空,姜秀才正要收回,却被苏拜铁箍一样的手抓住矛杆,苏拜猛的一扯,姜秀才差点把握不住,将长矛脱手而出,赶忙又紧紧握住,用力往回扯着。 “就你这身手,也敢来阻拦爷爷!”苏拜却没有和他角力的意思,松了手挥起鬼头大刀,跳开半个身子与逼上来的亲兵拉开距离,苏拜身边的清兵涌上前来,与姜秀才的亲兵和赶来的大熙军战士混战起来。 战场上顿时一片混乱,不断有清兵在姜秀才身前闪过,但姜秀才却没有出矛攻击,一直将长矛收在身侧,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苏拜,浑身绷如弓弦警戒着。 苏拜却没有将视线放在姜秀才身上,一双眼转了一圈,身子猛然一动,如一只扑食的猛虎,准确的穿过两军混战的缝隙,忽然又一次逼到姜秀才身前,手中多了一把从一名清兵身上摸来的手斧,向着姜秀才身边护卫的一名亲兵飞掷而去。 距离太近了,那名亲兵下意识的提刀格挡,却什么也没拦住,手斧撕破他的盔甲,深深扎入他的体内,让他惨叫一声滚倒在地,而苏拜已经趁机逼到姜秀才身前,侧身躲过姜秀才刺来的长矛,狠狠一刀砍下。 姜秀才只能侧身闪躲,堪堪避过这一刀,苏拜却手一翻,鬼头大刀一旋,撞在姜秀才的盔甲上,将他拖倒在地。 苏拜一脚踩住姜秀才的手,手中鬼头大刀高高举起:“狗尼堪,下辈子老老实实做包衣,这般粗陋的身手,别想着舞刀弄枪了!” 大刀正要劈下,忽听得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啸声传来,周围响起一阵阵乱糟糟的惊恐喊声,苏拜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一发神火飞鸦坠在他面前不远处,随即便轰然爆炸,爆炸的气浪将他和周围不少清军、大熙军掀翻在地。 与此同时,数枚火箭弹和炮弹也呼啸而来,落在周围,苏拜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心中怒火升腾、嘴上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清军的炮队正以那面将旗为目标齐射轰击,他们也算是高水平发挥,苏拜眼看着那面旗帜被一发火箭弹击中,旗杆被炸成几截,旗帜瞬间变成一块破布,在空中飘荡着。 显然炮队和苏拜是一个打算,炸断那面将旗、炮杀守军主将,他们根本不会顾及和大熙军搅在一起的战友同袍。 苏拜正要起身,背后忽然一沉,一只手臂环绕过来,将他牢牢锁住,姜秀才咬着牙,手里抓着那把破裂的折扇,狠狠向着苏拜的脖子扎去:“这是替我爹娘兄弟还你们的!” 苏拜只感觉脖子上一阵剧痛,随即鲜血喷涌而出,不由得惨叫一声,握拳狠狠向姜秀才面门打去,姜秀才却躲也不躲,硬生生挨了两拳,口鼻都歪斜了,依旧死死抱着苏拜,将那折扇在苏拜的脖子里不停搅动:“这是替我妻儿友人还你们的!” 苏拜挣扎的动作渐渐小了,姜秀才这才松开手,苏拜轰隆一声倒在地上,身子还在不停抽搐着,姜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周围的清兵见状,都在乱哄哄的大吵大嚷着,不少清兵再没了之前的勇悍,掉头便跑,几名亲兵冲上前来要将姜秀才护走,但已太迟了,清军的第二轮炮击已经到来,一枚火箭弹落在姜秀才面前,引信还在滋滋的冒着火光。 姜秀才苦笑一声,长叹口气:“如此……总好过为包衣奴而死吧?” 第1095章 极限 一枚枚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落在唐王山上,拖着浓烈尾焰的火箭弹如流星一般划破天空,坠入唐王山后便发出一阵阵或大或小的爆炸,引燃了不少树木,唐王山上浓烟滚滚,浓烟在空中聚集着,久久不散,几乎遮蔽了天空。 杨陆凯一拳砸在战壕边沿,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被浓浓的不安感缠绕着,他是亲眼看着姜秀才的将旗被炸断的,虽然各处山头的守军都在奋力压制清军的炮队,但清军炮多人多,多铎下了血本,将不少本来用于和各山炮战的火炮都抽调出来炮击唐王山,还调集了一大波火箭弹,试图用炮火将那些反击的大熙军战士和姜秀才一起炸上天。 清军根本不顾忌混战之中的自己人,对姜秀才那面将旗所在的位置狂轰滥炸,或许在多铎的心目中,只要能夺下唐王山、打破大熙军在海州卫防御体系的一环,死伤几百个满八旗的精锐,并不是什么亏本的买卖。 杨陆凯不得不佩服多铎的魄力,也清楚他的打算,但却一点都不看好他的筹谋:“若是明军清军,多铎也许已经成功拿下唐王山了,可我大熙军不一样,我们不是一个人的军队,多铎……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的!” 清军的炮火渐渐弱了下去,他们清楚的看到姜秀才的将旗被炸翻,山下正准备攻山的清军兵马一阵阵欢呼,各个炮队也开始逐渐调整火炮压制荞麦山等各山的大熙军火炮,为清军的“最后一击”腾开道路。 就在此时,山间的微风裹来一阵微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响彻云霄的炮声却始终无法将它盖住,杨陆凯锁着眉,侧着耳朵努力分辨那个声音,嘴里喃喃念道:“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杨陆凯浑身一紧,猛然抬头看去,却见唐王山上又一次涌出一股汹涌的潮水,黑压压的一片直扑山下而去,洪水一般的人潮翻涌滚动,清军的炮弹落在这股人潮之中,如同石子扔入大海,除了激起一朵朵浪花,没有任何效果。 山上的清军崩溃了,他们本来就已经到了临界点,是看到大熙军溃败、摸到了胜利的曙光之后,才撑着一口气坚持下来,姜秀才阻滞了他们的攻势,但并没有打垮他们的军心,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某些英勇的将领抵抗到底,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们这些满八旗的精锐征战多年,见得多了。 但大熙军的这次反冲击,却如同一柄巨大的鼓槌,重重的砸在他们的心上,将他们所有的信心都推翻碾压,他们征战多年,遇到过无数的对手和敌人,其中不乏精锐勇悍的强军,但从来没有一支军队,在溃败之后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重新组织起来、恢复战力,即便是他们自己,都不可能做到! 这样的军队,怎么去获胜?这些满八旗的精锐只感觉仿佛被拉回了柳条沟外,日日夜夜躲在阴暗潮湿的战壕之中、承受着无休无止的炮击、面对着一支根本不可能获胜的军队,被动挨打、毫无希望。 只是关内的大熙军是用先进的装备和战术压垮了他们的信心,而关外这些大熙军的游击队,则是从精神上击垮了他们的信心。 所以他们崩溃了,再没有人敢回身抵抗,从兵到将,都在拼命的往山下逃跑着,山下正准备接替他们攻山的清军措手不及,瞬间被他们冲散,随即大熙军的战士便搅了进来,两军在山下混战一场,毫无心理准备的清军大乱,只能扔下山脚阵地退却,清军一夜的努力,又回到了原点。 “报仇雪恨!”满清压迫凌虐起来,哪管你是满蒙朝汉?游击队里的每个人,和满清都有血仇深恨,杨陆凯长长出了口气,又一次用望远镜搜索着多铎的身影:“今日不单是报仇雪恨,也是为了打碎枷锁,而多铎…….你们是为了什么?你们拿什么去获取胜利!” 唐王山下,多铎策马掠过一个个散乱的军阵,怒气冲冲的大喊大喝着:“不能退!唐王山的武乡贼也已到了极限,最后一击的时刻,怎能半途而废?苏拜呢?古尔察呢?把他们找来,让他们亲自领军进攻!” 话音刚落,多铎的马缰忽然被牵住,一名将领拽着他的战马停了下来,多铎怒气冲冲的看去,却是浑身浴血、如同恶鬼一般的古尔察,古尔察满眼含泪的乞求道:“王爷!打不下去了!暂且撤兵休整、另谋他法吧!” 多铎一张脸被怒火冲击得扭曲起来,挥着马鞭狠狠抽在古尔察身上:“你这贼厮!跟随本王征战多年,从来都是冲锋在前,披伤三十余处,今日怎的这般怯懦,乱我军心!” 古尔察躲也没躲,硬生生受着多铎的鞭打,只是紧紧拽着他的马缰不松手,就在此时,一队戈什哈抬着两具尸体寻了过来,领头的戈什哈统领哭喊着跪倒在地:“王爷!奴才无能,全军崩溃,奴才阻拦不住,只能抢了苏拜大人和唐王山守军主将的尸首下山……” 多铎不等他说完便跳下马来,走上前去对苏拜的尸身看也不好看,朝着姜秀才的尸身一指:“看看!看看!唐王山的贼首已经死了!尸体都落在了我们手里!武乡贼必然军心大挫,此时不继续进攻,还等到什么时候?岂有后退的道理……” “王爷!”古尔察怒喝一声打断了多铎的话,伸手往山上一指:“王爷!您也是在战场上征杀多年的,您自己看看,武乡贼这是像士气大挫的模样吗?我军还能打得下去吗?王爷,难道您真的想要把全军都消耗在这里吗?” 多铎哑口无言,看着唐王山下的战斗发呆,古尔察还要继续劝说,忽然一匹快马奔驰而来,马上的骑手送上一封军情急报,多铎翻开一看,仰天长啸一声:“撤军吧……海州卫……恐怕是拿不下来了,塔山埔…….失守了。” 第1096章 塔山埔 荒芜的原野上,一支全副武装、人强马壮的骑兵拉成一条长长的阵线,战马随着低沉的号角声而踱着小步缓缓提速,昂首挺胸、肌肉紧绷,如一堵钢铁的长墙一般压迫向前。 原野之上已满是惊慌失措的清军溃兵,他们神色慌张、旗倒矛歪,不少人一边跑还一边脱卸着身上沉重的铠甲,乱哄哄的毫无纪律,只顾着赶紧逃命。 但他们还有一丝理智,面对着这支逐渐提速的骑兵,这些清军溃兵没人敢试其锋芒,都在惊慌失措的拼命向两边分开,为骑兵即将到来的冲锋让开道路。 这些骑兵身后,一群督战的马甲紧紧跟随着,不断收拢着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兵,挥舞着马鞭乱抽乱打,偶尔还会抽刀乱砍,迫使那些溃兵重新集结起来、组成一个个散乱的军阵,在原野上密密麻麻的铺开。 号角声越来越急促,那支骑兵渐渐提起了马速、速度越来越快,马蹄踏在地上,如奔雷一般在大地上滚动,就连地上的小石子也被震得不停的弹跳着,骑兵阵线的前方,一面“祖”字大旗在风中招展到了极致,引领着这些钢铁长城一般的骑兵向着远处那条细细的红线冲杀而去。 那道细细的红线处在一片焦黑破败的防御阵地之前,依托地势挖掘的战壕支离破碎,土墙大多倒塌、只剩下几段残骸,滚滚黑烟之中,能清晰的看到无数横七竖八、躯残体破的清军尸体,还有一堆堆不成模样、被丢弃在阵地上的火炮火器。 塔山铺距海州卫不过三十余里,是营口往海州卫方向的必经之路,又处在辽西走廊往辽东的咽喉附近,过往商户众多,在此渐渐形成了一个市镇。 祖可法领军往耀州驿而去时,路过塔山铺,便将此地作为备选,留下一些余丁和包衣在此布置防御,祖可法自耀州驿败退后,与从汤池堡撤退的李国翰合兵一处,又在此大兴土木,构筑起一道战壕、寨墙、土堡组成的防御体系。 祖可法对这道防御体系信心满满,在给多铎的报告中便自称“固若金汤,武乡贼若兵马逾万,则十日之内可保无忧,若武乡贼兵不足万,则必不使武乡贼一兵一卒逼近海州卫。” 但祖可法和李国翰却连大熙军的一击都没拦住,依旧是营口登陆的那六千余大熙军精锐,携带着水师战船上拆下的数百门火炮,逼近至塔山埔展开战斗,不到一天的时间,祖可法的防御体系便全盘崩溃。 祖可法和李国翰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阵地逃跑,他们背后就是海州卫,知道自己若是这么败退回去,多铎必然会砍了他们的脑袋,便将手中的精锐马甲统统撒了出去,祖可法亲自领军冲阵,李国翰则领军在后方收拢溃兵,试图重新组阵再战。 祖可法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远处那条细细的红线越来越清晰,大熙军的战士正飞快的跑动着重新组阵,祖可法双腿猛踢马腹,将战马提到极速,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飞驰起来。 大熙军的炮弹落在了清军的骑兵阵中,清军骑兵轰然散开,变成一个稀疏的大阵,祖可法轻轻点了点头,在马上直起身子看去,却见远处的大熙军军阵也从长线一般的线列阵,变换成一个个方阵。 三列或四列的大熙军步兵围成一个方阵,所有的枪管都套上了寒光闪闪的刺刀,前列的战士单膝跪在地上,将燧发枪的枪托柱在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斜向上方,后列的战士阵列稍微稀松一些,露出一些空袭给后方的战友,燧发枪皆平举起来,直向前方。 最后一列则是长矛手、刀牌手等冷兵器步兵,随时准备填补方阵的缺口,军官、参谋、教导和旗手立在中间,他们大多都装备着燧发手铳,在阵中依旧能制造伤害,除了他们之外,空心方阵中还混杂着一些火器兵,布置着火箭、轻炮之类的单兵火器随阵行动。 祖可法见大熙军如此迅速的布下阵势,心脏突突跳个不停,这场骑兵突击是迫于无奈的最后一击,但祖可法也是仔细盘算过的,如此近的距离,给对面留下布阵的时间极短,一般的军队要么仓促应战,要么就只能退回清军的防御阵地中依靠工事迎战,无论是哪种选择,祖可法遏制大熙军攻势的目的都达到了。 祖可法直到发起冲锋之时都觉得大熙军会退回清军防御阵地之中,却没想到大熙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飞速完成了变阵,非但没有后撤,一个个空心方阵反倒迎着清军的骑兵缓缓逼来。 祖可法心中缠绕着满满的不安感,但此时骑兵冲势已起,如离弦利箭,不可能再回头了,祖可法只能缓下马速,隐在一名亲兵后面,让一众策马狂奔的骑兵超过他,成为他身前的“盾牌”。 哨声响起,随即“咻咻”的声音不断传来,火箭和轻炮次第开火,但清军骑兵阵线本就稀疏,这些火箭轻炮对他们造成的伤亡可以忽略不计,但祖可法心中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反倒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骑兵要冲阵,不可能一直维持着稀疏的阵形,必然是要集结起来的,大熙军的火铳手到现在还没有开火,明显是在等待着他们集结的那一刻,祖可法在耀州驿就见识过这些燧发枪的威力,这么近的距离里,没有任何盔甲能够抵挡。 双方拼的就是胆气,清军在赌大熙军的步兵会被奔腾的战马吓住,铳弹射到天上去、阵列散乱不堪,甚至直接溃退,而大熙军也在赌,赌清军的骑兵会被燧发枪猛烈的齐射打乱冲阵的阵形、会被密密麻麻的刺刀吓住,不由自主的缓下马速、失去冲击的能力。 双方还在不断接近之中,但祖可法心中已经隐约有了判断,这场赌局,他恐怕会一败涂地! 第1097章 溃势 清军的骑兵率先开始变阵,他们在极速奔驰之中,一眨眼间便逼近到大熙军数十步的距离,若是再不变阵,以这般稀疏散乱的阵形去冲击严整的步兵阵列,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这些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清军骑兵表现出了极高的战斗素养,随着一声声号角响起,在高速运动之中飞快的汇集起来,组成一个个紧凑坚实的锥形阵势。 大熙军如密林一般的刺刀反射着阳光,寒光闪闪的连成一片,一个个方阵如同一堵堵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钢铁之墙,让人不寒而栗。 面对这一个个堡垒一般的空心方阵,清军骑兵却丝毫不惧,一边熟练的扯着布条蒙住战马的眼睛,以免它们冲阵之时因为恐惧而退缩,一边取下马弓紧握在手,准备近距离用一波箭雨在那些严密的方阵上破开缺口。 马蹄声响彻云霄,扬起滚滚尘土,清军的骑兵都在放声怒吼着,既是给自己鼓舞着冲阵的勇气,也是在尽一切可能,在这最后时刻恐吓住大熙的步兵。 祖可法却勒住了战马,清军骑兵的这次冲锋气势不凡,但祖可法却只感觉全身的勇气都被慢慢的抽走了,浑身在微微发着抖,身子也佝偻了下来,渐渐俯在了马背上。 哨声响,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铳声响起,惨叫声远远传来,祖可法可以清晰的看见前方清军骑兵身上冒出的一个个血洞和喷涌的鲜血,一整个锥形阵的骑兵人仰马翻,只有寥寥几骑不知所措的在满地的人马尸体和伤员之中跳动着,他们被地上的尸体和伤员阻碍,已经彻底失去了马速,而失去马速且零散的骑兵,毫无战斗力。 哨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更多的空心方阵开始射击,清军骑兵的盔甲在这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的齐射面前,如同纸片一般脆弱,一枚枚铅弹撕裂他们的盔甲,钻入他们的体内翻滚搅动着,即便没被当场射杀,离鬼门关也并不遥远了。 清军的战马更是伤亡惨重,这些庞大的动物自然比他们背负的骑兵更好瞄准,空心方阵中的将领不停高喊着“射击战马”,但无需他的提醒,大熙军的战士们都会自发的将奔驰而来的战马当作第一目标,射翻一匹马,便消灭了一个骑兵。 落马的骑兵因为惯性的缘故在地上不停翻滚着,大多被折磨得连站起身来的能力都没有了,运气不好的甚至会被同袍的马蹄踩成肉泥,少数还能起身的骑兵,还试图冲入大熙军的方阵中步战,但这些零星的冲锋很快很快就被一发铅弹扼杀。 祖可法微微直起身子,将整片战场尽量收入眼中,战场之上还有不少清军的骑兵在活动,但祖可法已经十分确定此战必败无疑,大熙军空心方阵的齐射对清军骑兵的伤害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打散了清军骑兵冲锋的阵形。 侥幸冲破铅弹编织的火力网的清军骑兵已经阵不成阵,零零散散且混乱不堪,这样的骑兵即便还保有马力,也已经不可能突破大熙军的空心方阵了。 那些清军骑兵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慌乱的调整马匹躲开大熙军的射界,试图从空心方阵之间的间隙穿过去,只有少数杀红了眼的骑兵,依旧操纵着战马往大熙军的空心方阵中撞,但很快他们的战马就被无数把刺刀刺得血流如注、哀嚎倒地,那些骑兵也被从马上拽了下来,要么被刺刀刺死,要么被赶上来的刀牌手砍杀。 而那些闯入空心方阵之间的间隙的清军骑兵,却如同闯进一个迷宫一般,密密麻麻的刺刀难以突破,四面八方都有铅弹射来,不一会儿,人马的尸体堆在一起,又组成了一个个烦人的屏障,让闯入“迷宫”之中的清军骑兵没法纵马奔驰,自然也就遭到了更多的打击。 清军骑兵也没有白白挨打,他们试图用弓箭和三眼铳进行还击,但这零星的攻击根本无法对大熙军的空心方阵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大熙军的火铳手虽然只穿戴了轻甲,但也不是马弓和威力不足的三眼铳可以随意穿透的。 清军骑兵在混乱之中自然也顾不得瞄准敌军的要害,大多是随意放铳放箭,有大熙军的战士身上插着数支羽箭,却依旧咬着牙带伤作战。 这些清军骑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油条,自然分辨得清楚这场战争的结果,见到前方骑兵冲阵的惨状,后续的骑兵再也没有冲阵的胆量,都在惊慌失措的调转马头,他们一时还不敢逃跑,便纷纷向着大熙军的大阵两侧绕去,至于绕到两侧之后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有些清军骑兵一边奔驰,一边还不停的放箭,但马弓的有效射程才数十步,而燧发枪的有效射程达到一百余步,清军骑兵根本不敢靠得太近,一波波箭雨射出去,看起来声势浩大,但羽箭大多都落在了大熙军的空心方阵前方,根本没有造成伤害,即便有幸运的钻进空心方阵之中,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毫无威力可言。 而清军骑兵的行动很快又被遏制住了,一队队大熙军的骑兵排列着严整的队形越过被清军放弃的防御阵地,在大熙军的大阵前一分为二,向绕向大阵两侧的清军骑兵直扑而去。 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清军的骑兵,但却击垮了清军骑兵仅剩的士气,当大熙军前列的骑兵抽出手铳射击之时,清军骑兵甚至连扑上去拼杀的勇气都没有,从将领到兵卒都在调转马头逃跑。 原本还算声势浩大的清军骑兵轰然瓦解,没有人再敢回头作战,他们丢盔弃甲、惊恐万分的四散奔逃,仿佛追在屁股后面的大熙军骑兵是凶猛的巨兽一般,再也没有一人敢回头作战。 祖可法看着漫山遍野逃跑的清军骑兵,心中反倒无比的冷静,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凝眉思索着,忽然又勒住战马,朝身旁跟着的亲兵招了招手:“此战败得如此惨、如此快,若这么回去,必死无疑!不能就这么逃了,咱们还有事要做!” 第1098章 散兵线 清军的步兵军阵缓缓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看着前方溃败的清军骑兵,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虑而惊恐的神色,不少被抓进阵中的溃兵悄悄向后挪动着,一个个原本还算严整的军阵也纷纷动摇散乱了起来。 李国翰策马来到军阵前列,咬牙切齿的看着那些溃败的骑兵马甲,骑兵突破敌阵,步兵紧随而上展开混战,这是冷兵器对战的标准战术之一,清军在之前和大熙军拼火器、拼攻防已经是一败涂地,如今也只能利用人数优势近身搏杀、混战一场,才有一丝击退大熙军夺回阵地的可能。 但李国翰万万没想到,他才刚刚将各部溃散的步兵收拢重组,还没抵达战斗位置,清军骑兵便全军大溃,祖可法统领的骑兵和马甲,是两部汉军旗的精锐,却连一个照面都没坚持下来,便遏制不住的溃败了。 没有骑兵掩护和破阵,靠着步兵的两条腿,怎么可能冲破结阵的大熙军的火力网?更别说李国翰的步兵军阵中还混编着不少抓来的溃兵,这些之前已经溃败过一次的溃兵,再次逃跑起来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们本就军心不稳,被刀子强逼着上阵,如今见到那些精锐马甲都在仓皇逃跑,哪里还有作战的心思? 而只要他们再次溃退,其他的清军兵将也会跟着一起溃败的,再蠢的人也看得明白此战必败无疑,没人会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一场必败的战事之中。 至少汉军旗的这些兵马不会。 “传令下去,后退者斩!”李国翰高声怒喝着传令,即便是注定要败,也得先打一场再说,被大熙军击败逃回海州卫还有理由解释,毕竟谁都知道大熙军天下无敌,战败本就是正常的事,多铎还用得着他们这些汉将,不会惩罚太过,以免其他各部汉将寒心,反倒影响军中士气,最多也就夺了李国翰的军权而已。 但一仗不打、见敌即溃,却怎么也说不过去,那些满八旗的贵胄本就不满汉军旗的汉将汉官拥立豪格的反叛行为,多铎握着这么大一个把柄,必然会大做文章,摘了李国翰的脑袋。 “去把祖都统找来,派人去收拢溃兵!”李国翰又高声喝令道,兵败的责任他自然不会一个人担着,他李国翰之所以跑到塔山埔来,就是因为祖可法丢了耀州驿,让李国翰的侧翼暴露给了大熙军,李国翰才被迫退兵至塔山埔,而塔山埔的防务也是祖可法一手经办的,算起来,李国翰只是这场战败的胁从,祖可法才是元凶。 若不能和祖可法一起退回去,多铎的怒火必然统统撒在了他这个胁从的身上,但带着祖可法一起回去,所有的责任都可以推到他的身上,多铎的怒火在祖可法身上发泄完了,李国翰自然也就安全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号角声,李国翰抬头看去,却见大熙军的一个个空心方阵已经散开,列成一条条稀疏的散兵线推进着,他们一路小跑,速度并不慢,追在溃散的清军骑兵背后,刺刀闪烁着耀眼的寒光,如同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 李国翰的面容沉了下来,大熙军每一次进攻都排列成这样的散兵线,对于严整密集的军阵威胁最大的火炮面对散兵线杀伤效果极差,实心弹除非直接命中,否则便只能听天由命,靠跳弹的运气杀伤一两个大熙军的战士。 开花弹杀伤效果比实心弹好不少,但清军没有什么开花弹,大多数还是老式的开花弹,威力小、射程近,质量还不可靠,容易炸膛或出膛便爆炸,反倒成了杀伤自家炮手的利器。 火铳齐射、弓箭箭雨,对这些稀疏分散的大熙军战士杀伤效果也很一般,清军完全没有有效的办法遏制大熙军的推进。 李国翰在平定之战中就见识过大熙军的散兵推进,但当时的大熙军还是以小旗为单位,形成一个个小阵分散推进,到如今却已经可以以单独的步兵为单位分散推进,让李国翰心中惊诧不已。 这样的散兵线若是清军、明军这样的中古军队来施展,必然是脆弱不堪的,戚继光的兵书中就强调过步兵军团推进之时,为了保持军队的纪律和指挥,每前进十余步都需要停下来重新调整组织,清军中也是一样,若没了严整的军阵约束,让士兵分散进军,走不了几步就会混乱不堪。 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每个人各走各的,指挥也就无从说起,缺乏指挥和组织的军队,不堪一击。 但大熙军不一样,他们能够飞快的就集结成阵,在敌军进行攻击之前,便迅速组成严密的阵势,当反扑的清军冲到他们面前之时,面对的便是一个个肩并肩、人靠人的坚实线列,然后便是横扫一切的横列轮射。 就算清军事先列好阵势也没用,大熙军的散兵线会一直逼近到几十步的距离内,然后突然集结齐射,抵近射击的火力密度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它们面前坚持下来。 这需要极为强大的纪律性和组织度,对基层军官和士兵的要求也极高,李国翰心中也清楚,即便是在大熙军中,恐怕也只有少数部队能够达到这种程度,但很不幸的是,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精锐。 大熙军的散兵线推进向前,偶尔有骑兵和马甲见到大熙军这般松散的阵列,还试图组织起来冲杀回去,但大熙军的骑兵立马跟上阻拦,而大熙军的步兵就趁着这短短的一瞬之间,便集结成阵,当那些清军骑兵穿过大熙军骑兵的防线之时,面对的便是一个个严密的方阵,只能再一次溃逃了。 随着大熙军的逼近,清军步兵军阵也越来越动摇了起来,有些列在后排的清军步兵悄悄开始逃跑,在后方押阵督战的清军马甲却没有怎么阻拦,就连他们都在寻找着机会逃跑。 李国翰长长叹了口气,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等祖可法一到……立刻撤退吧!” 第1099章 反戈 祖可法很快就来到李国翰面前,他身上醒目的盔甲已经换成了一身普通的棉甲,战马马鞍上挂着的豪贵装饰也全部散去,那面“祖”字大旗更是消失不见,不知丢在了哪块地方,身后领着的几十个亲兵,个个都是一脸的惊慌失措。 祖可法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清军军阵,眉间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皱,李国翰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变化,策马迎上前来,说道:“祖都统,豫王爷令我等坚守塔山埔,若后退一步必不轻饶,如今咱们与武乡贼交战不到一日,便全军大溃,即便退回海州卫,豫王爷也必定不会放过咱们的,还是赶紧收拢各部,再奋力作战为好,之后撤回海州卫,跟豫王爷也有个交代!” 祖可法眯了眯眼,瞥了一眼那些动摇不定的步兵军阵,又扫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四散而逃的骑兵,策马靠近李国翰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李都统,我军都已经这副模样了,还怎么打?无非又是一场溃败而已……” “但总好过不战而退!”李国翰打断了祖可法的话,叹了口气:“豫王爷或许能够容忍咱们战败,甚至可能容忍咱们全军覆没,可豫王爷绝不会容忍咱们手里还捏着上万兵马就不战而退的,咱们得打上一场,兵马损失干净逃回海州卫,豫王爷那边才说得过去……” “李都统眼光还是要放远一些,咱们为何一定要考虑豫王爷的心思呢?”祖可法淡淡一笑,一只手背在后面,悄悄朝身后的亲兵做了个手势,祖可法的亲兵会意,悄悄扶刀持弓、踱马散开,祖可法则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让李国翰斜着身子看着他,祖可法的亲兵所在的区域,成了李国翰的视野盲区。 而李国翰的亲兵和周围的将领要么全身心放在他们两人身上、紧张的等待着两位主将的命令,要么就将视线放在了远处不断逼近的那堵赤红长墙,完全没有意识到祖可法的亲兵在悄悄布列着交战的阵形。 李国翰看不到那些亲兵的动作,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但祖可法的那番话却让他瞬间警觉了起来,一只手摸上腰间马刀,一边质问道:“祖都统,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祖可法叹了口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没记错的话,李都统是天启年间便随父降了后金,被先帝看中,还赐予了‘墨尔根’的称号,可算是隆恩,李都统为大清也立下汗马功劳,出名的步战在先、勇悍无敌,当年大凌河之战时,我奉父命领军突围,便是李都统领军将我击退。” 李国翰眉间紧紧皱起,扭头扫了一眼远处的红线,呵斥道:“祖都统!武乡贼就要逼近过来了,你有话快说,不要弯弯绕绕的!” “我的意思是,李都统在大清这边呆得太久了,已经习惯了给大清效力、给那些王爷们当奴才!”祖可法似乎没有听见李国翰的呵斥,自顾自的评价道:“即便是当初扶立豪格夺位,你和咱们这些人的心思也是不一样的,你是想要个像先帝那样看重汉臣的好主子,而不是和咱们一样,想要借机鸠占鹊巢、翻身做主子!” 李国翰一张脸涨得通红,正要怒斥,祖可法却摆了摆手:“我们不一样,己巳之变,大明朝廷教会我祖家要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大凌河之战督抚不和、战守不定,把我祖家扔在大凌河城中做炮灰,又教会了祖家要多留几条后路,所以父亲逃回了大明,而我则留在了大清。” “到了入关之后,局势变了、敌人变了,但道理却没变,我全心全意的为大清征战沙场,父亲留在京师当哑巴和人质,而我三弟祖泽溥本为前明锦衣卫指挥同知,便随骆养性一起去了江南…….” 祖可法朝那道红线一指,微笑着说道:“而我二弟祖泽润,则在宁锦之战后便逃去投了大熙,听说如今在大熙的大同军校中任职,专门训练骑兵,李都统,我祖可法与大熙交战数次,但大多是公仇,虽然也有劫掠百姓的行为,可有这层情面在,公审之时总不会往死里逼,劳改几年吃些苦头,总好过被豫王爷一刀砍了不是?” 李国翰心中惊涛一般,面容有些扭曲,咬着牙抽出马刀来:“祖可法,你要叛逃?” “又不是没叛过,再叛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祖可法冷笑几声,视线却没放在李国翰身上,越过一个个动摇的军阵,盯上了一队快马奔来的马甲:“李都统,你也是随父叛乱大明投了满清的,何必装作一副忠臣的模样?你给满清卖命这么多年,屠戮的百姓不少,在大熙的战犯名单里也位列前茅,若不想些办法谋身,公审那一关你可过不去。” 李国翰眉间一皱,正要询问,身旁却如同一阵风袭来,一队马甲奔驰过来,为首的乃是多铎派来督战的一名梅勒章京,那梅勒章京挥着马鞭怒喝道:“李都统!祖都统!你们还立在这里做什么?武乡贼快要逼上来了,还不收拢兵马、约束军阵作战?王爷有令,让你们坚守塔山埔,你们就是这般坚守的?若王爷知晓了,必然砍了你们的脑袋!” “李都统,你看看,我们就算在这塔山埔再和大熙大战一场,退回海州卫又还有活路吗?”祖可法冷笑连连,挥了挥手:“东虏这边已经是绝路了,还不如到公审台上碰碰运气!” 李国翰心头一震,那梅勒章京也是面色一变,正要拔刀,忽听得弓弦乱响,一阵箭雨射来,将那梅勒章京和他身后的马甲统统射翻在地,祖可法策马赶上,手中马枪如毒蛇吐信,一枪扎穿了那梅勒章京的喉咙,祖可法的亲兵也冲了上来,将那些马甲统统杀死。 周围的将领兵卒全都惊得呆了,李国翰更是目瞪口呆,祖可法喘了口气,调转马头,沾血的马枪直指李国翰:“李都统,带着上万兵马战场倒戈投诚,有如此大功在手,大熙的公审,你才有活命的机会,你若是不想把握这个机会,便请借你人头给我一用,帮我在大熙那边多攒些活命的筹码!” 第1100章 沈阳 滚滚黑烟在空中不断翻滚凝聚,编织起一道厚厚的黑幕,将整座沈阳城笼罩在其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烧焦味道,让人感到无比的窒息和难受,飘荡的黑灰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的从空中落下,覆盖了残破不堪的街道。 街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大大小小的弹坑,整个沈阳外城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建筑,放眼看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昔日的市镇,被炮火和一场大火毁灭成一片废墟。 卢象升策马穿过破败不堪的街道,来到沈阳外城的临时指挥所,登上依托一座坍塌的佛塔废墟修建的高耸的望楼,在望楼上无需借助望远镜,也能清晰的俯瞰沈阳内城方向的战斗。 沈阳作为满清在关外时的“国都”,早在努尔哈赤时期就对城内的汉民进行了清理,除了少数投奔后金的汉奸之外,大多数汉民百姓都被强迫着离开这座城池,让八旗满人占据了他们的房屋。 到皇太极时期,随着满清入关,大多数满蒙贵族和几乎全部的汉官汉将都随他一起入关去京师“享福”,沈阳城空了一大半,如今城内居住的大多是留守的满人军眷和少部分蒙古贵胄商贾,以及服侍他们的包衣奴等,八旗贵胄、蒙古贵族居住在内城,普通军眷商贾和包衣奴则居住在外城。 卢象升给过他们投降的机会,包围沈阳之后,便往清军的阵地中射了几封书信,要求阿济格无条件投降,阿济格躲在沈阳皇宫的佛庙之中不见人,负责城内防务的鳌拜和遏必隆自然不会投降,来一封撕碎一封。 卢象升又在城外树了面大旗,挑出声量大的战士用铁皮喇叭齐喊宣传,以一日为限,只要城内军民出城逃至旗下就可免死,但鳌拜和遏必隆管束严密,城内只有寥寥几人逃了过来,大多数军民即便想逃,也逃不出去。 卢象升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城内的清军准备顽抗到底,他对沈阳也没什么感情,便可以毫无顾忌的摧毁这座城池,日夜用火炮和各式火器猛轰。 沈阳外城低劣的城墙挡不住火炮的持续轰击,垮塌了数处缺口,大熙军从这些缺口处一拥而入,清军还想依托城池巷战,卢象升干脆放了一把火,将整个外城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逼着清军放弃外城逃入内城之中。 沈阳在明代就是应对女真诸部的前沿中心城池,又经历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精心修造,内城城墙称得上是固若金汤,也是清军最大的依托,卢象升集中火炮轰击四面城墙,又集中臼炮压制城墙上的清军火炮,还打造了不少投石机投掷火油,在内城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远处内城城墙外的废墟中,闪过连成一片的火光,炮弹砸在城墙上发出的“咚咚”声连卢象升的位置都听得清楚,城墙上偶尔有些火光闪过,很快就有数发开花弹从天而降,引起一场场震动大地的爆炸,一枚枚火箭弹拖着尾焰在空中划过明亮的轨迹,带着一捆捆被投石机投掷而出、绑在一起的火油坠入内城之中。 卢象升军中没有多少火箭弹,少部分海运而来的新式火箭弹大多在攻击清军的城外防御和外城之时就消耗殆尽,如今军中的火箭弹大多是朝鲜仿造的老式火器,射程近、威力小,但用来配合投石机投掷的火油,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城墙上静悄悄的,偶尔才会有一两声反击的炮声响起,清军面对大熙军的优势火力,自然不会将兵力布置在城墙上白白挨炸,只留下少部分兵力用于监视,就连城墙上布置的火炮,大多也拆下城去,准备用在城内的巷战之中。 卢象升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阵,将目光落在远处在硝烟中时隐时现的沈阳宫城,阿济格、鳌拜、遏必隆等人必然藏身其中,摧毁那座皇宫,也就摧毁了满清最后的希望。 “其他方向的战事如何了?”卢象升收起望远镜,转身向身边的杨廷麟问道:“可有最新的军情送到?” “赫图阿拉方向,朝鲜军已经突入城内……”杨廷麟低声汇报道:“林庆业说,赫图阿拉的守军抵抗激烈,他们要拿下城池,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群被抛弃的老弱,再激烈能激烈到哪里去?”卢象升摇了摇头:“若是朝鲜军能早些拿下赫图阿拉,咱们手里就多了数万兵马可以围攻辽阳,海州卫那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 “辽阳方面正好有最新的军情报来!”杨廷麟微微一笑:“泰安伯所部已拿下塔山埔,祖可法、李国翰等人投降,辽阳的清军撤走了,估计是要南下阻挡泰安伯所部进军。” “不是要阻挡,多铎准备撤了……”卢象升眯了眯眼,猜透了多铎的打算:“看来他在海州卫受到的挫折不小,自知即便突破海州卫,有泰安伯从后侧牵制、有我军阻拦,他也不可能救援沈阳了,多铎是准备集兵一处,坐等沈阳被我军收复便退回辽西。” “如此,我四面包围之策便彻底成型了!”杨廷麟面上一喜,长长吐了口气:“多铎退回辽西还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么狭长的地段里,被我军四面包围,如同囚笼一般,还如何能挣脱出去?” “若放弃整个那几十万满人,只带少数精锐和青壮快马疾行,钻入白山黑水之间,也不是不能逃脱,辽地广阔,我们再多百万大军,也不可能把每一片地方都封锁死的!”卢象升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这般行事,就算逃出去也没有意义了,几千残部,已经称不上是一国政权了,东虏灭国已是注定。” 杨廷麟点点头,正要接话,忽听得远处一阵隆隆作响,仿佛地动山摇一般,唐普和卢象升双双扭头看去,正见一段城墙轰隆隆的垮塌下来,土块和砖石如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辽阳撤军的军情,送到城里去,多铎的打算不难猜,正好借此动摇城内守军的战心!”卢象升回身吩咐道:“传令各部备战,午饭后发起总攻,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第1101章 困兽 大火燃烧木料传出的噼啪声被一阵阵风传得老远,随即又被轰隆隆的巨响盖过,立在宫墙上的阿济格转头看过去,却见又有一段城墙轰然倒塌,露出数丈的缺口,砖石相互碰撞,粉碎成无数小块,落雨一般从天而降,冲天的尘土将那片范围完全笼罩在其中,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不少人在烟雾中惊慌的哭喊逃窜。 “快派人去堵住缺口!”一旁正拿着地图查看的鳌拜怒喝一声,他身上的盔甲沾满了黑灰,衣服也皱巴巴的,胡子头发皱成一团,面色黑沉暗淡,双眼布满血丝,从外表上再也看不出当年皇太极护军统领的风采,但他声音却依旧宏亮如雷,身子也站得笔直,立在宫门城楼的台阶上,如同小山一般。 几名将领飞奔而去,一旁的遏必隆的视线紧紧跟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不见,这才把视线挪了回来,落在阿济格的身上。 阿济格却没有理会他,看着远处滚滚烟尘,听着随风飘来的连绵的号角声和急促的哨声,扶着城垛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 和大熙军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也能分辨一些大熙军的传令方式,听着外城连天响起的号角战鼓声和哨声,阿济格很清楚大熙军已经在集结准备最后的进攻了。 敞开的宫门中奔出几骑快马,朝着那段倒塌的城墙飞奔而去,阿济格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堵得住吗?外城堵不住,内城就能堵得住吗?能轰塌一两处城墙,就不能轰塌更多的缺口吗?堵不住的……堵不住的!” 阿济格的声音很轻,他身边的戈什哈都没听到他的话,遏必隆自然也没听到,但他看着阿济格自言自语的模样,面色微微变了变,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幽幽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远处滚滚浓烟。 “盛京内城,经过两代营造,又有皇城为支点依托,固若金汤!”鳌拜或许是发现城楼上气氛有些沉郁,朗声鼓气道:“且盛京为我朝旧都,我军占据地利,今日一战,必然能击退武乡贼!只待豫亲王大军一到,武乡贼必化为齑粉也!” 阿济格轻蔑的冷哼一声,在城楼上显得格外的清晰,鳌拜本就黑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盯着阿济格背影的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声响连遏必隆都听得分明。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奔入宫门,不一会儿一名灰头土脸的将领飞奔上城楼,送上几封书信:“王爷,武乡贼在城外射来这几封书信,奴才第一时间便给王爷送来了。” “看都不用看,定然是武乡贼的劝降信!”鳌拜怒气冲冲的喝骂着,伸手便要去夺,似乎要把怒火撒在这些书信上:“这种东西还送来做甚?直接撕碎得了!” 阿济格连头都没回,任由鳌拜去夺信,但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跳,转身摆了摆手:“慢着,本王想看一看武乡贼说了些什么。” 鳌拜的手猛然停住,脸上扭曲了一阵,到底是不敢僭越了上下尊卑,只能收回手悻悻的退到一旁,阿济格的戈什哈将那些书信取来,阿济格随手拆了一封扫了两眼,面色一变,又赶忙拆了第二封仔细看了一阵,面色凝重的拆了第三封,这次是随意的扫了两眼,幽幽叹了口气,没有再拆剩下的书信的动作。 遏必隆和鳌拜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是疑惑和惊诧,遏必隆上前一步,问道:“王爷,武乡贼在这些书信中说了些什么?” “说得都是一个事…….”阿济格将那些书信递给遏必隆:“塔山埔失守了,祖可法和李国翰投降了武乡贼,多铎把辽阳方向的兵马都撤走了,多铎拿不下海州卫,准备撤军了。” “怎么可能!”遏必隆大惊失色,慌忙抢过那些书信查看起来,不仅是他,周围的将领也一个个面色大变:“豫王爷手里七八万兵马,怎么会连个小小的海州卫都拿不下来?祖可法投降也就算了,李国翰在大清这么多年,他是跟咱们大清绑在一块的,武乡贼的战犯名单里,他也是名列前茅的,公审台上他哪有活路?他怎会投降武乡贼?” “此必武乡贼乱我军心之法!”鳌拜一声断喝,一把夺过几封书信就要撕扯,撕了一半,却又忍不住查看起来,看了一阵,又猛然将那些书信撕得粉碎:“这是武乡贼的奸计!奸计!武乡贼是要动摇我军军心,所以才造出此等谣言来,豫亲王……不可能退却的!” “没错,盛京何等紧要,豫亲王会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放着盛京不管,一走了之?”遏必隆头点得如捣蒜一般,语气急促的说道:“这必然是武乡贼的借题发挥之计,豫王爷定然是调集兵力南下阻挡塔山埔方向的武乡贼,武乡贼便借机造谣称豫王爷退兵,以此祸乱我军军心!” 阿济格环视了一圈彷徨的众人,冷笑几声,理了理衣甲,冷言冷语的问道:“诸位,本王问一句,武乡贼若要拿下盛京,需要耍这些造谣的花招吗?” 城楼上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阵,鳌拜忽然勃然大怒:“王爷说的哪般话?我军尚有两万余人,还有城内数万百姓相助,盛京城又是我大清的旧都,我们熟门熟路,武乡贼想要夺下盛京……有奴才在,武乡贼就拿不下盛京城!” “自信是好事……”阿济格淡淡一笑,转身往城下走去:“本王礼佛的时间要到了,错过了时辰,佛爷怪罪下来可麻烦了,巴图鲁,城内的防务你尽管做主便是,用不着通报本王了。” 鳌拜张着嘴看着阿济格下城,终于忍不住怒火骂道:“呸!大清的亲王,整日里钻在佛堂,礼个屁的佛!老汗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遏必隆默然不语,就在此时,连天的号角声和哨声传来,鳌拜凝眉向着外城方向看去,扶着刀说道:“遏必隆大人,武乡贼的总攻开始了,劳烦您守好宫城,本将亲自去内城督战,不击退武乡贼,宁战死沙场!” 第1102章 犹斗 火箭弹划破天空发出的刺耳尖啸声,让潘和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半边耳朵,抬头看向天空,正见两枚拖着橘红尾焰的火箭弹落在内城城墙的缺口处,轰隆炸响,掀起滚滚烟尘,随即又有几发开花弹落进了缺口之中,爆炸声接连不断,石块土块和残肢断臂喷泉一般窜上高空,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清军在城墙缺口处垒起的土袋、竖起的木栅在臼炮和火箭弹的轰击下如纸壳一般脆弱,瞬间成了一个个废墟,正背负着土袋和各种材料试图堵塞缺口的清军和满人百姓死伤惨重,哀嚎惨叫声连城外都能听得分明。 潘和回头眺望,远处那面佛塔望楼之上树起了一面红旗,战鼓的节奏也瞬间变得激昂而热烈,那是进攻的信号,潘和微笑着挥了挥手,身旁的亲兵吹响木哨,周围木哨声接连响起,半蹲在地上的大熙军战士纷纷起身,向着缺口位置推进而去。 四周的房屋废墟之中冲出一队队身着朝鲜和清军式样盔甲的游击队战士,扛着一杆杆木梯冲向那些残破的城墙,他们将先行登城占领缺口两侧的城墙,为突击缺口的中军部队扫清两翼的阻碍。 城墙上射下零星的箭矢和铅弹,太过稀疏,根本无法遮蔽城墙下的区域,外城的残垣断壁给突击的游击队勇士也提供了极佳的掩护,他们不少人还顶着一张大盾在头顶,箭矢对他们的伤害聊胜于无,而凌乱且稀疏的铳弹,也造不成什么杀伤。 清军的抵抗一点都不激烈,大熙的臼炮在攻城之时占尽了优势,曲射的开花弹在后方制高点上观察手的引导下可以有效的压制城墙上一切目标,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能够判断出实心铁弹弹跳的方向,若是反应时间足够,便能顺势闪身躲避,可会爆炸的开花弹,在几乎是无遮无挡的城墙上,武艺再高也没法躲避。 所以清军将大多数兵马都撤了下去,只留下一些观察哨在城墙上,如今内城城墙又被火炮轰垮数段,再据守城墙已经没有意义,清军便把大部分兵力都收缩回了城内,只在几处城墙缺口处还驻守着一部分兵力。 这零星的抵抗自然拦不住游击队勇士们的推进,数架长木梯架上城墙,几名游击队的火器兵反射几桶火箭覆盖城墙,游击队的火铳手和朝鲜弓手在城墙下列成数排,用弓箭和火绳枪压制着城墙上的抵抗。 一队勇士便顶着盾牌顺着木梯向城头爬去,城上泼洒出滚烫的金汁,那些被浇中的游击队勇士惨叫着滚了下来,但很快又有其他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有些还穿着平民服饰的满人军眷出现在城墙上,推下一个个沉重的滚石和檑木,砸断了一个个木梯,但更多的木梯架上了城墙,越来越多的游击队的勇士们悍不畏死的蚁附攻城。 他们的士气比正在挺进中的大熙军中军精锐还要高昂,喊杀声震天动地,他们之中每个人,无论是汉人、朝鲜人还是野人女真和满人,要么和清廷有生死血仇,要么就是被压迫得活不下去的奴隶猪羊,如今却能攻陷那些仇人和压迫者的“国都”,无需多加动员,他们便各个奋勇争先、舍生忘死。 潘和朝城墙方向观察了一阵,便将望远镜的视野挪到缺口位置,中军精锐的一个部总已经逼近了缺口处,线列稍稍停了停,混杂在其中的炮手推上两门威远炮,填装好霰弹、调整好射角,炮口瞄准烟尘未散的城墙缺口,然后一齐轰鸣发射。 无数的炮子如狂风暴雨一般扑进了城墙缺口之中,烟尘之中响起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和乱糟糟的满语喊叫之声,缺口后扔出几个震天雷来,滚在地上引信还在滋滋作响,但那个部总距离缺口还有一段距离,震天雷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爆炸,却什么也没伤到。 哨声响起,那个部总排列出紧密的阵形,向着缺口横阵轮射,而那两门威远炮则有条不紊的清膛、填装,再喷发出蝗虫一般的炮子。 缺口之中静悄悄的,清军仿佛消失了一般,但潘和知道他们只是被炮火压制得藏了起来,这处缺口崩塌的城墙滚落成一个斜坡,清军躲在斜坡后,就不用担心被铳弹和炮子席卷,但大熙军的火力压制,本就是为了让他们藏起来,当清军在安全的环境下不由自主的松懈之时,大熙军再突然发起进攻,清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自然也没有了堵塞缺口的能力。 大熙军的线列朝着缺口处横阵轮射前进,逼近到一定距离,随着一声声“上刺刀”的口令声响起,一排排的阵列如同海浪一般闪过一片亮闪闪的光芒,不一会儿便是哨声大作,这些大熙军的战士平端着燧发枪快步向缺口冲去,两翼人高马大的刀牌手速度更快,冲到缺口前飞掷出一枚枚震天雷。 大熙军的线列离城墙缺口已经不远,震天雷爆炸之时,最前方的战士正好踏上缺口处的斜坡,躲藏在斜坡后的清军被飞袭而来的震天雷炸得七荤八素,不少人还慌乱的在地上滚动躲避着,没想到大熙军的战士突然冲了下来,混乱中的清军顿时大乱,刚刚接触便四散而逃。 前列的大熙军战士用刺刀将斜坡后的清军驱散,后列的大熙军战士则立在斜坡上,居高临下的进行齐射,躲藏在城墙后的清军还试图将缺口夺回来,但在一轮轮火铳齐射的面前,那些悍勇的清军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街道上丢下了一堆堆的尸体,剩下的清军再也不敢上前,只能向着城内撤退。 潘和用望远镜左右扫视着,内城的各个缺口都已经被大熙军的战士涌入,四面城墙上也飘荡着大熙的旗帜,清军在城墙处的抵抗很快就被瓦解,但潘和很清楚,接下来才是最麻烦的时候。 “入城吧.....”潘和将望远镜插入腰间皮套:“这一仗很快就会结束了。” 第1103章 灰心 潘和登上斜坡顶端,挥挥手扫散眼前的烟尘,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内城的景象,印入眼帘的是满眼的残破不堪,内城屋倒楼塌,放眼看去,没见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建筑,到处都是瓦砾废墟、残垣断壁。 废墟之中还夹杂着不少破碎的家具、散落的门板等物,它们或许是清军布置的街垒和工事中的材料,如今都静静地躺在那里,而本来依托那些工事准备作战的清军却早已消失不见,不知藏在哪片废墟之中。 不少区域仍然燃烧着熊熊大火,将天空映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在空中凝聚成铅块一般的黑云,火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若是没有我大熙,关内不知多少城池,会变成这副模样!”潘和感慨了一句,迈步进入内城之中,身后的亲兵将他的将旗和一面光照万民旗展开,领着一群战士向着刚刚被夺下的内城城楼而去,一路上欢呼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儿,那两面旗帜插在了坍塌的城门楼子上,仿佛一只巨兽被惊动,整个沈阳都传来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那些游击队的战士欢呼得尤为卖力,无论是汉民、是朝鲜人还是满人,都癫狂似的欢呼雀跃、蹦蹦跳跳,短短几年之前,他们还是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蝼蚁,谁能想到他们这些蝼蚁也有克复沈阳的一天? “战事还没结束……但结果已经注定了!”潘和看着那两面招展的旗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从腰间皮套里取出望远镜,扫视了一阵内城,视线落在远处那座红墙黄瓦的皇宫之上。 这座废墟一般的城池之中还隐藏着不少的清军,他们藏在断壁残垣之中,时刻等着扑上来咬上一口,这些清军之中许多人是宁死不降的死硬分子,满清立国数十年,总归是要有些忠心耿耿、甘愿殉国的愚忠之人的。 但大熙军目标明确,清军的防御中心必然是远处的那座皇城,那是满清崛起的象征,越是死硬的愚忠之辈,越不可能放弃那座皇宫。 “擂鼓吹哨,让各部做好继续战斗的准备,提醒各部教导关注战士们的状态,东虏必然是要困兽犹斗的,最后时刻,更不能有轻敌的情绪!”潘和回身下令,又回头扫了一眼那座皇宫:“让弟兄们原地休整一下、喘口气,等后方的炮队跟上来,我们立刻发起进攻!” 远处的城门处传来一声爆炸声,正靠在一块断墙后布置任务的鳌拜浑身一紧,顺着断墙来到一处塌了一半的酒楼,爬上架在酒楼后的木梯,半趴在屋顶上,摸出望远镜远远向那座城门处观察着。 “是地雷炮爆炸了吗?炸到多少武乡贼?”鳌拜压低声音问道,内城各处城门都被清军用各种杂物堵塞,清军还在这些杂物之中混了一些地雷和炸药,做成陷阱,大熙军的重炮要入内城,自然是走城门最为方便,大熙军搬运那些堵塞城门的杂物之时,便是最容易触发地雷和炸药的时刻。 “烟雾太浓,奴才看不清情况……”屋顶上一名清兵赶忙汇报道:“但爆炸之后,奴才见到好几队武乡贼的护工队往那处城门而去,想来武乡贼是中了陷阱,死伤了不少人。” “那就好,那就好……”鳌拜轻轻点头,猛然间又意识到不对,赶忙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架势,笑道:“盛京是我大清的旧都,是咱们的城池!每一块地方、每一处房屋,都可以成为咱们的武器!武乡贼想要攻下盛京,咱们就剥了他们的皮!” 楼顶楼下的一众将领皆附和着欢呼一声,但与周围大熙军持续不断的欢呼声相比,显得无比的微弱,不少清军将领嘴上欢呼着,面上却没有一丝战意,还有人甚至冷眼旁观着,连嘴都没张。 鳌拜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大熙军如此轻易的便拿下了内城城墙,虽然鳌拜本来也没准备在城墙处与大熙军多加纠缠,但大熙军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依旧让他心惊胆战,即便是那些游击队的战士,也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棘手。 但他必须摆出一副自信满满、死战到底的模样,如今城内的士气,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大熙军那边是士气高昂,而清军这边士气却低沉的很,多铎从辽阳撤兵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军中,大熙军用投石机直接将传单投入城内,鳌拜想封锁消息都做不到,不过一眨眼间,内城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再也等不到援军了, 外无可援之军,则内无必守之城,沈阳城内许多清军兵将和满人百姓就是靠着多铎的援军这个希望撑着,如今这最后的希望被掐灭,他们原本还算高昂的士气顿时便泄尽,到现在还出现大规模的投降情况,不过是因为惯性而已,但只要大熙的兵马冲入沈阳皇宫,他们必然会大批大批的放下武器投降。 鳌拜回头看了一眼沈阳皇宫,面上爬满了怒火,这些底层的兵卒将官也就算了,阿济格这个主帅、爱新觉罗家的子嗣,却整日里躲在皇宫佛堂之中“礼佛”,他的灰心丧志,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爱新觉罗家的子嗣都是这副模样、对大清的江山毫不上心,他们这些外姓之人,还有什么理由死战到底? 沈阳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大熙军突入内城,和阿济格的不作为有很大的关系,阿济格难辞其咎。 “但事到如今,或许日后爱新觉罗家中,只有这位多罗武英郡王活得最舒坦了吧?”鳌拜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来,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顺着木梯滑到楼下,依旧是一副自信满满、腰杆笔直的模样:“今日一战,便是决定我大清未来的决战!我等皆是满洲骁锐、深受国恩,今日若不能击退武乡贼,便与这盛京城,同归于尽罢了!” 第1104章 负隅 一枚沉重的铁弹飞射而来,砸穿了宫门城楼的墙壁,余势不减,紧接着狠狠撞在横梁的一侧,又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如同离弦利剑一般飞了出去。 屋顶上碎裂的瓦片如雨点一般哗啦啦落了下来,房梁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喀哧声,在这痛苦的“呻吟”声中,碎木屑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让宫门城楼中的每个人都感觉到毛骨悚然。 城门楼子里的将官和兵卒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再在这摇摇欲坠的城楼里继续呆着,纷纷惊慌失措的向外逃去,场面一时混乱无比,上下尊卑全然不见,呼喊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外挤,门口被堵住,有些人便干脆翻窗出去。 遏必隆也是如此,他毕竟战场经验丰富,见到炮弹轰中城门楼子的主梁,当即拔腿就跑,跑到城楼外还没停步,又继续一路跑到远离宫门城楼的一处城墙上,回头一看,又见三四发炮弹飞进了城门楼子里,随后那黄瓦红柱、金碧辉煌的城门楼子就轰隆隆垮塌了下来,变成一片废墟。 遏必隆还来不及为自己庆幸,一发炮弹又飞射而来,“砰”的一声砸在他附近的宫墙上,墙垛四分五裂,迸裂的碎石四散飞舞,比沉重的炮弹杀伤力还要更大,几名清兵躲闪不及,被碎石击倒在地,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闷哼,便抽搐着丢掉了性命。 “宫墙上不能呆了!”遏必隆扫了一眼远处内城城墙的方向,透过层层硝烟,只见那边火光闪烁不停,不一会儿便是一发发炮弹穿破烟雾飞射而来,重重的砸在宫墙上,遏必隆咬了咬牙,转身向宫墙下逃去。 大熙军对内城的进攻很有章法,没有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而盲目的乱冲乱打,先夺下了内城城墙,然后等着炮队将重炮推进内城,再用重炮摧毁内城中还耸立着的几座残破的高层建筑和横在街上的废墟和工事残骸。 最后,大熙军的炮队再在城墙上的观察手的引导下炮轰皇宫宫墙,将清军所有可能安排观察哨的地方一个个夷平拔出,巷战之中最为强调组织性和纪律性,缺乏居高临下的观察哨监视大熙军的动态、及时调整兵力配置,被废墟瓦砾分割的一片片区域的清军,便只能各自为战,不成组织的抵抗,自然无法给大熙军造成重大的伤亡。 遏必隆知道大熙军的打算,但他却无可奈何,沈阳皇宫是仿照京师的紫禁城修建的,规制一样,但规模相对紫禁城要小,宫墙也相对低矮许多,京师的紫禁城扛不住红夷重炮的轰击,沈阳的宫城便更扛不住,更别说大熙军还能在残破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对炮队进行引导。 遏必隆走下宫墙,立在御道之上,御道上落了几个炮弹,砸得坑坑洼洼,遏必隆看着那些弹坑,幽幽叹了口气,却不知该躲到哪去,以往改朝换代,焚尽前朝宫阙是标准流程之一,更别说他们这些“四方蛮夷”的宫室了,大熙军不会对这座皇宫有任何怜悯,很快炮火就会向皇宫深处延伸,宫中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遏必隆缓缓在御道上行走着,听着隆隆作响的炮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身朝一名将领问道:“王爷……还在佛堂吗?” 那名将领点点头算是回答,面上涌出一丝又怒又怨的神色,遏必隆又叹了口气,看着从空中划过的炮弹,心中止不住的冒出一个想法来:“什么时候一发炮弹砸中那佛堂…….就好了!” 卢象升策马穿过城门洞子进入内城,城门后被清理出一片“广场”,大熙军的重炮就布置在广场上,对内城本就所剩无几的建筑狂轰滥炸,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清军从那些建筑中逃了出来,但想来更多的清军都被埋在了这些废墟之下。 许多火炮并没有开火,炮手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评价着同袍的射击水平,他们在等待着步兵入城进行最后的扫荡,然后在城墙上观察手的引导下给步兵提供火力支援,将负隅顽抗的清军炸上天。 周围的大熙军战士已经列好一队队线列,沉默的聆听着隆隆的炮声,刺刀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亮闪闪的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红色海洋。 卢象升取下望远镜朝远处的沈阳皇宫扫视着,滚滚烟尘之中,可以清晰的看见皇宫宫墙被炮弹摧残得如同狗啃一般,到处和狗龇牙似的露出了黑洞洞的缺口,皇宫的宫门也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仿佛一推就会倒下。 卢象升深深吸了口气,嗅到的全是硝烟的味道,跳下马来走上城墙,找到正在沈阳地图上写写画画的潘和,朝地图上粗粗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些前沿的将官,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卢掌事!”潘和朝卢象升随意行了一礼,指了指一旁跪着的几个清军将领:“这些家伙悄悄跑来投降,带来了不少东虏布防的情况,我们正在集中炮火轰击东虏的集结地和藏身处,属下正在调整进攻计划,对敌军重兵集结的地方进行快速的穿插包围。” 卢象升点点头,他将多铎自辽阳撤兵的消息传入沈阳内,就是为了动摇清军的军心,如今炮队的狂轰滥炸,同样有动摇清军军心的效果,到之后大熙军开始扫荡城内的时候,军心丧尽的清军即便不没有当场倒戈投降,也必然是一触即溃。 卢象升招了招手,身后一名亲兵捧上一面大旗,卢象升将那面大旗展开,“倡义救民”四个大字散发着金光,城楼上潘和等人面色瞬间严肃起来,全都不自觉的立正站直。 卢象升抖了抖那面旗帜,微笑着说道:“当年执政让我带着这面旗帜到长白山,时至今日,我也不算辜负执政的期望,如今我希望你们将这面旗帜插上东虏的皇宫,让世人都知道,我大熙,克复沈阳!” 第1105章 顽抗 招展的红旗在军阵前飞驰而过,一队队大熙军的战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紧接着,城墙上战鼓擂动,随着一声声短促的哨声响起,一队队大熙军的战士越过炮兵的阵地,如一条条赤红的长龙一般开始入城扫荡,而炮队的火炮开始向皇宫内延展,那些正在休整的炮手也重新回到炮位,随时准备提供火力支援。 清军的抵抗很快就便开始了,火炮将清军原本构筑的街垒工事和防线统统炸成了碎片残瓦,但显然不能将缩在内城的两万多清军和数万满人军眷百姓全都炸死,剩余的清军躲藏在废墟之中,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和协调,只能等待大熙军逼近至眼前时,再冲出去各自为战。 这样散乱且毫无组织的抵抗自然无法抵挡大熙军的推进,零零散散的清军冲出来,很快就被一排排火铳射翻,大多数清军甚至还没冲到弓箭发射的距离,便已经战死当场,两万余清军在内城组成的防线,刚刚和大熙军接触,便已经开始有全线溃败的趋势了。 遏必隆趴在一处残破的城垛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他知道城墙上危险,最好是在宫内等待消息,他本来也是这么做的,但听到内城喧嚣的喊杀声和密集的铳炮声,又实在是忍不住,跑回了城墙上偷偷查看着宫外的战斗。 遏必隆登上城墙之时,已经有大股大股的清军败兵朝着皇宫涌来,每个溃兵都是一副凄惨的模样,身上的盔甲衣袍都残破不堪,大多数人手里都没有武器,许多人还受了伤,走一步都要挣扎半天,所有人的面孔都是麻木的,似乎已经被这场一边倒的战士摧残得心力憔悴。 鳌拜留下一支甲兵在皇宫内驻守,一面防御宫城,一面也是为了督战,皇宫各处宫门都被封闭,残破的地方也用木板临时修补,那些溃兵拥挤在宫门外,也不喧闹,只是或坐或站的呆呆看着宫城的城墙,对城墙上让他们回去作战的命令充耳不闻。 按照清军督战的习惯,这时候就该对这些溃兵乱射羽箭,用血腥的人头逼着他们回去作战,但遏必隆不知怎的,心中一阵阵的悸动,拦住了城墙上甲兵放箭的企图,就让那群溃兵呆在宫城之下。 遏必隆知道这些溃兵已经失去了战心,等大熙军一到他们就会立马投降,但遏必隆始终没法下达驱散他们的命令,任由宫外的溃兵越聚越多。 遏必隆只能无视他们,将全部的视线都放在战场上,但战场上的情况却让他更加感觉到窒息和绝望,望远镜的视野中看到的每一拨清军,不是被大熙军击溃,就是在被击溃的路上。 现在遏必隆就正看着远处一支几十人的清军部队,他们以一片突起的废墟作为工事,将一门虎蹲炮架在废墟上,待大熙军的线列逼近,便突然开火,他们确实创造了一些战果,一炮撩翻了三四名大熙军的战士。 几名清军将虎蹲炮拽了回来,躲在废墟之后装填弹药,另外两名清军则推上一门新的虎蹲炮,朝着大熙军又发出一炮,而其他清军则或趴或跪在废墟上,用火绳枪和弓箭乱射,他们的火力远不如大熙军的密集,但或许是受那两门虎蹲炮的威胁,这一队大熙军的队列停了下来,将他们被炮子击中的战友拽到掩体之后,其他人也各自寻找掩体,和清军对射着。 遏必隆还以为这队清军拦住了大熙军的攻势,但很快他就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一朵醒目的烟花从那些大熙军的掩体后升起,在空中炸响,一名大熙军的战士露出两条手臂,有节奏的挥舞着两面彩旗,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号。 过了一阵,隆隆的炮声远远传来,数发呼啸的炮弹从天而降,砸在那堵废墟之后乱弹乱跳,那一队清军躲避不及,顿时死伤惨重,被撞断肢体的清兵在地上痛苦的扭动爬行着,几名惊骇的清兵扔下火炮就逃,紧接着,又有几发开花弹砸进废墟之后,爆炸之后,连哀嚎挣扎的清军都没有了。 那一队大熙军的战士这才小跑着扑上阵地,给每一具还算完好的尸体都补了一刺刀,然后继续列阵前进,而他们受伤的战友,则被飞速赶来的护工队用担架抬走。 遏必隆看明白了,前方的大熙军战士遇到清军结阵的阵地,便用烟花提醒城墙上的大熙军炮队观察手,观察手确定位置,再引导炮队进行火力掩护和火力覆盖,如此默契的配合下,清军根本不可能再依托城内的废墟和残存建筑构筑稳固的防御阵地,大熙军在内城四门布置的重炮,足以覆盖整个内城。 “没想到到这最后的时刻,还能学到新的战术……”遏必隆苦笑一声,望远镜继续搜索着战场:“可是学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日后…….还能有日后吗?” 望远镜的视野中又出现了一支激烈抵抗的清军,他们将火炮藏在一片废墟之中,连炮手也埋在废墟里,待大熙军的阵列走过,才忽然从侧翼发炮,不到百步的距离,瞬间便轰翻了数名大熙军战士,随即周围的废墟中涌出上百名清军嘶吼杀来,一名提着大刀的牛录章京冲在最前,狼嚎一般的吼声连遏必隆都能隐约听到。 聪明、勇敢,但没有用,大熙军的战士在清军出现的那一刻便有了行动,他们速度更快,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阵势,明晃晃的刺刀直指涌来的清军,火铳声此起彼伏,不少清兵还没冲到大熙军面前便被射翻。 附近的大熙军队列听到炮响冲声,也围拢了过来,将那些清军包围剿杀,那名挥舞着大刀的牛录额真武艺高强,一人独占数名大熙军战士也不落下风,但武艺再高也挡不住火铳的射击,一名大熙军刀牌手赶了上来,用一把火铳结果了他的性命。 “守不能守,战无法战……”遏必隆长长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宫外越来越多的溃兵,咬了咬牙,转身向城墙下走去:“武英郡王还在佛堂吗?带我去见他!” 第1106章 易服 遏必隆快步走在皇宫的小道上,内宫静悄悄的,留在沈阳皇宫守备的太监宫女早就逃散一空,震天动地的炮声惊走了宫中的飞鸟虫兽,而大熙的炮弹暂时也没落在内宫之中,让周围显露出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一般的诡异静谧。 遏必隆远远看见宫中佛堂的金顶,几乎是小跑起来,直往佛堂而去,满族是个新生的民族,努尔哈赤时期才一统女真三大部、捏合成同一个民族,新生的民族自然需要学习其他先发民族的文化以充实自身,满人先学习的和他们习俗相近的蒙古,蒙古诸部笃信黄教,满人便也笃信黄教。 努尔哈赤建设沈阳皇宫之时,便在宫中建了一座佛堂,沈阳皇宫总体上是参照着大明紫禁城修筑,只有这座佛堂,完全是康藏式样,供奉的也是黄教法器,与整个宫城的基调都显得完全不协调。 遏必隆抬头扫了一眼佛堂上挂着的经幡,这座佛堂乃是皇室专用,阿济格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但他只是一个郡王,又不是大清的皇帝,按规制是没资格使用这个佛堂的,往日里阿济格礼佛,也只是在宫外的寺庙进行,但如今沈阳都快沦陷贼手了,也没人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了。 遏必隆深吸口气,抬腿便要往佛堂中走,刚走了两步,一名阿济格的戈什哈统领却上前拦住了他,那戈什哈面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神色,干咳一声,说道:“遏必隆大人,王爷正在礼佛,不准任何人进入……您……” “火烧眉毛了!还礼什么佛?”遏必隆怒吼一声,呵斥道:“让开!武乡贼的兵马马上就要杀到宫城附近了,该如何抵御,王爷总要拿个主意!还有,宫城外聚集着那么多的溃兵,要不要放他们入宫,也需要王爷做主,快快让开,本官要面见王爷!” “遏必隆大人!”那名戈什哈统领依旧拦在遏必隆面前,满脸都是尴尬和为难的神色,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这些事情王爷都已经知晓了……王爷说了,谁也不见……” 遏必隆眉间一皱,看着那名戈什哈统领古怪的脸色,心中咯噔跳了一下,深吸口气,忽然拔腿就往佛堂窜,那戈什哈统领一时不备,被遏必隆闯了过去,赶忙回身去追,还一边大喊着:“拦住他!快拦住他!” 佛堂前守卫的几名戈什哈赶忙冲上前来阻拦,但遏必隆也是打老了仗的名将,身子一低,跑了个之字形,没有从继续冲上那些戈什哈奔来的石阶,而是冲到一旁白玉栏杆前,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跳到上层平台上,又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撞进佛堂之中。 佛堂里头一排排的香烛将佛堂之中照耀得明亮无比,两排喇嘛正摇晃着法器念诵经文,正中的释伽牟尼金身像下,阿济格穿着一身汉人长袍,坐在一张木椅上,头顶光秃秃的几乎能反射出烛光来,身子周围全是碎发,本该在脑后的鼠尾辫攥在阿济格的手里,一旁一名拿着剃刀的喇嘛不知所措的看着闯进来的遏必隆。 那些戈什哈慌忙跪倒在地,遏必隆则惊得目瞪口呆,不顾礼制的伸手指着阿济格,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武英郡王,你是…….你这是……这是……” “本王要投诚武乡……大熙!”阿济格面无表情,语气极为平淡,似乎是在诉说着一件平常至极的事一般:“本王决定剃发易服,从此做大熙的子民了。” 阿济格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长长出了口气:“没了这发辫,反倒是轻松了不少,前所未有的轻松!遏必隆大人,你要不要也试试这种感觉?这喇嘛剃发的手艺还不错,在佛爷面前剃发易服,正好求个护佑。” 遏必隆震惊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身子都在微微发着抖:“王爷,您可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啊!谁都可以背叛大清,您这个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怎么可以……背叛大清?” “本王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可谁把本王放在眼里了?”阿济格冷哼一声:“父汗宠爱老十五,小小年纪让他做了一旗之主,而本王呢?名为旗主,实际上是个傀儡,旗中事务都归父汗委派的固山额真管着,本王这个旗主想要管事,反倒要遭父汗责骂!” “老十五和老十四,他们两个沆瀣一气,两白旗本王可说得上一句话?他们两个又何曾把本王当作他们一母同胎的兄弟?恐怕日日夜夜都盘算着怎么杀我吧?” “还有八哥,打仗的时候便要我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打完仗便把我搁在一旁,议政掌事从来没有本王的份,本王这么多年劳苦,为大清也算尽心尽力吧?结果济尔哈朗那个外姓都封了亲王,本王时至今日,还是个郡王!老十四和二哥他们知道关外何其重要,宁愿派个鳌拜来夺权抢班,也不愿给本王一个亲王的头衔!” “他们何曾把本王当过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阿济格冷笑不止,将那发辫扔在地上:“不过也托他们的福,本王除了打仗,一直没干过什么实事、没参与过大清的政策制定,反倒是给本王留了一条活路,日后上了公审台,爱新觉罗家成年的子嗣,恐怕只有本王能够安然无恙了。” 遏必隆嘴唇都在发抖,却找不到反驳的话题,只能强撑着说道:“王爷,外头还有不少忠勇的将士在奋力作战,您若是投诚了,将士们……盛京就要沦陷贼手了啊!” “遏必隆,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你真看不出来吗?咱们精心布置的防御,几天时间就被人攻到宫城附近了,盛京真能守得住吗?”阿济格冷哼一声:“就算守住了,老十五还有胆子和余力到盛京来吗?关内的那些家伙磨磨蹭蹭这么久,到时候真能甩掉大熙的追兵出关吗?就算退回关外,又挡得住大熙的大军吗?” “大清……已经没有希望了!一点都没有!”阿济格长长叹了口气:“遏必隆大人,还是早些为自己打算好些,你难道真的想和鳌拜一样,死硬到底吗?” 第1107章 痴愚 一座隐约还看得出模样的大院,原本是大清礼亲王代善在沈阳的礼亲王府,如今早已被炮火摧残成一片片废墟,一堵堵断墙被推开大大小小的缺口,衣甲火红的大熙军战士正从这些缺口之中翻涌而出。 这块区域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到大熙军的进攻了,在中军部队到来前,便已经有游击队的战士杀了过来,但此处离沈阳皇宫已经不远,宫墙上架设的火炮能够轰击到这片废墟之中,清军靠着宫墙上火炮的支援,用凶猛的火力将那些突入的游击队战士压制了回去。 但很快他们就遭到了大熙军的回击,重炮的炮弹准确的覆盖那面宫墙,皇宫宫墙显然不是为了用来进行防御的,没撑过几发炮弹便半塌了下来,臼炮飞射的开花弹更是将宫墙上搭设的火炮都炸上了天。 随后,又是一阵急促的炮火砸进这片废墟之中,大熙军的中军精锐这才冲了进来,他们的身后,一队队游击队的战士也持刀扛矛紧紧跟随着,扫荡着废墟中的清军残兵。 废墟之中倒满了尸体,但剩下的清军还在坚持抵抗着,与蜂拥而上的大熙军战士绞杀在一起,宫墙上的清军不敢再布置火炮,但他们也没有一逃了之,趴在残破的宫墙上用轻炮和火器为废墟中的清军提供支援。 这些轻炮火器射程并不远,大部分只能用作干扰,但胜在轻便,一旦遭到炮击,两个人抬着便能跑。 鳌拜领着一支马甲赶来支援,满城都是废墟,战马难以奔驰,而且骑着战马目标太大,随时会被大熙军盯上,鳌拜和清军的马甲只能步行作战。 清军在内城的防御体系已经完全被大熙军的炮火切得支离破碎,而大熙军的巷战却很有组织,中军精锐拉成一条条阵列,从四面向沈阳皇宫推进,一边推进一边清理清军的大股部队。 而游击队则挑选出精锐的勇士,分成小队先行一步,隔断清军各部之间的联系、尝试攻占高地和重要地点,游击队的大部队则紧随中军部队之后,清扫中军部队漏掉的清军小股兵马和落单的清军兵将、满人百姓。 没了战马助力,鳌拜已经无法穿过大熙军的阵列在全城活动,面对大熙军的层层压缩也束手无措,鳌拜已经对内城的清军守军失去了控制,只能掌握几个附近的阵地。 旧礼亲王府便是其中之一,这座旧礼亲王府是沈阳皇宫宫墙前的屏障,鳌拜在此布置了不少兵力,大熙军显然也清楚此处的重要性,也知道了清军的兵力配置,刚开战便用炮火覆盖了此处,守卫此处的清军连大熙军的面都没见到,便死伤大半。 鳌拜赶到此处时,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刻,正见一名手持腰刀的清兵被一名大熙军的战士一刺刀捅进他惊慌喊叫的嘴里,血淋淋的刺刀从他的后脑钻出,指着那名清兵身后的一名清军军官,那名军官惊叫一声,竟然扔下武器转身便逃,逃跑的动作还极为敏捷,一堵断墙挡在他面前,他却单手一撑便跳了过去。 或许是被那名军官带动,周围的十几名清军都跟着他一起逃跑起来,鳌拜心中一怒,快步冲上前去,一箭将那军官射翻:“不准逃!逃跑立死!” 鳌拜带了的那百来个马甲都取下背上的大弓,用重箭乱射,他们弓马娴熟、射艺超绝,在混战的人群中也能精准命中大熙军的战士,大熙军的战士一时不备,一些游击队员一时心慌意乱,朝着院墙缺口逃去,剩下的大熙军战士也开始收缩,准备重新组队。 那些逃跑的清军见大熙军的战士被击退,又有不少人跑了回来,他们战战兢兢,跟在马甲后面对大熙军展开反扑,那些大熙军战士支撑了一阵,似乎是军心大乱,一阵阵急促的哨声响起,他们仿佛崩溃一般,人人争先恐后的逃跑着。 “武乡贼溃了!追上去!杀掉他们!”鳌拜兴奋的大喊大叫,周围的清兵根本无需他的吩咐,蜂拥着追杀上前,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大熙军溃败的模样,更是第一次看到仿佛不可战胜的大熙中军精锐逃跑,人人都兴奋莫名,心中闪烁着希望的火焰,嗷嗷叫着追杀上前。 鳌拜自然也紧跟着追了上去,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从开战开始,清军几乎是被大熙军一面倒的压着打,连阻滞他们的攻势都达不到,若真能击退这波大熙军,这一仗至少也不算一败涂地。 冲到院墙缺口处,鳌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只见得不远处的街道上停着四门威远炮,炮后列着一长列平举着燧发枪的大熙军战士,那些“溃败”的大熙军战士和游击队员随着哨声猛得趴在地上,威远炮后的炮手将火把向火炮的火门点去。 “趴下!撤退!”鳌拜声嘶力竭的吼着,却已经太迟了,只听得轰隆炮响,蚂蜂一般的霰弹飞射而出,如同狂暴的风暴瞬间将追杀出去的清军裹在其中,炸出一片片血雾。 鳌拜慌忙往院墙后一趴,那本就残破的院墙挡不住暴雨一般霰弹,无数炮子穿透院墙,将躲在墙后的清军炸成一块块碎肉残躯,一面院墙啪嗒一声倒塌下来,将数名清兵埋在土砖之下。 鳌拜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有些炮子跳在他身上,敲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鳌拜却连一动也不敢动,待这阵暴风过后,才抬头透过院墙上的弹孔看去,只见得满地的尸体残躯,那些幸存的清军都在乱糟糟的逃跑,很快又遭到了大熙军一轮齐射,顿时又倒下一片。 “大人!”一名马甲找了过来,他的左手被炸断,用布条粗陋的包扎着,还在不停滴血,那马甲哭嚎着冲鳌拜喊道:“大人!顶不住了啊!顶不住了啊!快退吧!” 鳌拜听着接连响起的哨声,知道大熙军的阵列已经在向这边推进,只能咬了咬牙:“撤军,全部退进皇宫里去,依托宫城,咱们再战一场!” 第1108章 借头 一队队灰头土脸的清军乱糟糟的涌到宫门前,宫城外的溃兵越挤越多,从宫墙上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大熙军的炮弹落在宫城附近,不管落在何处,都能碾出一堆伤员和尸体。 随着大熙军离宫城越来越近,宫城外的清军溃兵越来越焦躁,不少人在乱糟糟的喊叫着,有些人拼命用矛杆腰刀对着宫门乱砍乱砸,宫内却始终静悄悄的,没人理会他们。 鳌拜领着败军来到宫门前,看着周围乱七八糟的溃兵,心中怒火升腾,暴躁的呵斥着身边的将领和甲兵去将那些溃兵收拢起来、重新整队,一面派人去叫门,一边嘟嘟哝哝的抱怨着:“遏必隆在做什么?武英郡王不管事也就罢了,他怎么也不管事?这么多溃兵挤在宫城下,怎么也不知收拢一下?” 正抱怨着,几扇宫门吱呀一声敞开,宫城外的溃兵欢呼一声,纷纷乱糟糟的涌进宫去,鳌拜皱了皱眉,让人去维持秩序,领着败兵用皮鞭和刀鞘打出一条路来,大步流星的进了宫,一名阿济格的戈什哈统领早已等在宫门处迎接。 鳌拜皱眉扫视着涌进宫来的溃兵,回头向身边的甲兵将领吩咐了几句,又转身冲那名戈什哈统领说道:“武乡贼就要逼近宫城了,咱们得准备继续作战,这些溃兵要尽快利用起来,宫门也不能一直敞开着……遏必隆大人在哪里?怎么没见他的身影,宫中的防御可准备好了?” “遏必隆大人和王爷在一起…….”那名戈什哈统领回道,面色有些古怪,头低垂着,似乎要将表情藏起来:“宫中的准备…….王爷已经布置好了。” “武乡贼逼到眼前了,王爷终于肯管事了?”鳌拜的目光一直在那些溃兵身上,没有注意到那名戈什哈统领的异常,语带讽刺的说了一句,随即又意识到语气中的僭越,干咳一声,问道:“王爷还在佛堂吗?速领本官前去,本官要和王爷好好商议一番,看这宫城该如何布置据守。” “王爷刚刚从佛堂转去崇政殿,请大人随小的一起前去拜见吧……”那名戈什哈统领转身在前方领路,鳌拜不疑有他、跟了上去,崇政殿乃是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后所建,是沈阳皇宫外朝中心、皇太极日常理事之地,皇太极称帝并改国号为大清的大典,也是在崇政殿进行。 阿济格主掌关外事务之后,会见八旗贵胄、处理军务政务也大多是在崇政殿进行,如今阿济格要“管事”了,在崇政殿接见鳌拜也是理所当然。 鳌拜跟着那名戈什哈统领一起走过大清门,厚重的宫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咚”的一声,鳌拜步伐一顿,凝眉回头看去,却见一群溃兵也跟着跑了进来,几名守卫宫门的戈什哈正抓鸡一般将他们围住,鳌拜的眉间稍稍松了一些。 “王爷有令,那些溃兵暂且隔在大清门外,免得他们胡乱涌进宫来,反倒搅乱了宫里的防务……”那名戈什哈统领见鳌拜盯着大清门方向看,转身解释道:“王爷说了,那些溃兵士气低落,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重整完毕,武乡贼不会给咱们这个时间的,所以不准备放他们入大内,在大清门外作战便是。” 鳌拜点点头,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疑虑瞬间消散不见,若是他也会做出这个选择的,鳌拜抬了抬手,继续跟着那名戈什哈统领向崇政殿而去。 到了崇政殿门口,鳌拜的心脏忽然突突突的跳了起来,多年战场上的摸爬滚打,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一只手扶上腰刀把手,深吸口气,迈步走进崇政殿中,却见阿济格端坐在堂陛龙椅之上,冷笑着看着他,遏必隆则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他,两人都身着汉人服饰,脑袋光秃秃如同和尚一般。 鳌拜大惊失色,当即拔刀怒喝:“武英郡王!你坐在龙椅之上,如此僭越,是想要做什么?” 鳌拜心中已经隐约猜到阿济格想要做什么,龙椅只有皇帝才能坐,阿济格平日里在崇政殿理事也只是在堂陛之下再设一张交椅罢了,如今毫无顾忌的坐在龙椅上,又是这么一副打扮,已经是挑明了态度——阿济格不准备做大清的臣子了! “大清都要没了,一张椅子,想坐便坐!”阿济格哈哈一笑,拍了拍手,周围涌来二三十个健壮的戈什哈,蜂拥上前将鳌拜控制住,鳌拜一身勇力,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砍翻一人便被剩下的戈什哈夺了刀按倒在地。 “巴图鲁不是蠢人,我也不和你绕圈子,我与遏必隆大人商议已定,盛京已经不可能守住了!”阿济格站起身来:“巴图鲁你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心里头应该比咱们更加清楚,既然守不住,也没必要再浪费弟兄们的性命了,咱们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阿济格!日后阎罗殿上,你如何面对老汗?如何面对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鳌拜嘶吼咆哮着,又朝遏必隆怒骂道:“遏必隆!你是先帝内大臣,国策政务,你哪个没有参与过?武乡贼的公审台阿济格能闯过去,你能闯过去吗?猪油蒙了心!糊涂!蠢货!” “在这盛京城里死守到底,必死无疑,但去公审台闯闯,总还是有机会留下一条性命的!”阿济格扫了一眼一旁低着头不说话的遏必隆,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主动投诚,再加上一颗人头,这种立功表现,在公审台上不可能不考虑,即便日后流放海外,或者押去边鄙之地修桥铺路劳改,总还是保下了性命不是?” 那名戈什哈统领抽出刀来,一名戈什哈拽着鳌拜的辫子,将他的脖子露了出来,鳌拜大喊一声,喊道:“王爷!奴才最后一个请求,请让奴才战死在战场上吧!” “不准!”阿济格毫不犹豫的否决了,挥挥手,那名戈什哈统领手起刀落:“盛京城内的弟兄,都要借你人头一用!” 第1109章 献头 一片面目全非的街巷之中,有一座被火炮轰塌的建筑,木料瓦砾倾斜着堆积起来,成了一座凌乱的小山,突兀耸立在一座高地之上,俯瞰着大半个战场。 卢象升手脚并用的爬上这片废墟,站稳了身子便从腰间摸出望远镜观察起来,这处高地不如城墙高耸,但胜在离沈阳皇宫较近,如今城内硝烟弥漫、大火未熄,从内城城墙上观察内城战况,视线阻碍实在太多了,卢象升便干脆将指挥所移入内城,不仅是他们,炮队的观察手也大多进了内城重新寻找位置。 远处的沈阳皇宫各门敞开,清军的溃兵和败兵疯了似的往宫内涌,大熙军也正在向皇宫推进,他们遇到的抵抗薄弱了不少,内城的清军见皇宫宫门大开,大多失去了斗志,都在纷乱的往皇宫逃去,只有一些相隔较远的清军还在进行着零星的抵抗。 先在此处废墟上立足的杨廷麟没有注意到卢象升爬了上来,他丝毫没为大熙军的顺利挺进而高兴,语气不善的向一名参谋教训道:“有部队反应说,咱们给他们的内城地图错的一塌糊涂,地图上标注的是块平地,他们挺进到那里才发现是个大户的池塘,不得不重新找路绕了一大圈,那片区域整个阵列都给他们拖累了。” “我之前就说过,拿下内城城墙后,你们要上城亲自观察,对那些老地图重新校正修改,咱们这些参谋躲在后面画地图,前方的弟兄可是要卖命的!去把负责那片区域的参谋找来,战后要好好处置他们!” “还有炮队,东虏捡了咱们的烟花在咱们弟兄头上释放,竟然还真有炮组把炮弹丢到自己人头上去了!观察手是干什么吃的?炮队参谋又是怎么做的校正?这么严重的错误,战后一定要军法处置!” 卢象升走到杨廷麟身边,微笑着干咳一声,杨廷麟挥挥手将那名参谋赶走,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来:“让卢督看笑话了,都是些老参谋了,上了战场还错误不断。” “战场瞬息万变,不犯错是不可能的,敌我双方比的就是谁犯错少……”卢象升笑着摆摆手,感概道:“错误不可怕,怕的是改不了,当年在大明,就是看到错误也不能说、不敢说,只能一直不停的错下去。” “在前明当官,要学会大言欺人、夸口妄言,但在大熙做官,则要学会抱怨、学会挑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杨廷麟哈哈一笑,面容严肃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卢督,此战之后,您真的准备辞去官职?” “给执政的书信我都写好了,只待战后派人送去……”卢象升坚定的点点头:“我本已立志教书写文度过此生,时势所逼才不得不出山来关外,如今沈阳光复已成定局,东虏灭亡亦成定局,朝廷也不需要我再做些什么了,是该回去做个教员了。” 杨廷麟张了张嘴,但见到卢象升一脸坚定的模样,只能将劝说的话语咽了回去,转移话题道:“有宫墙相隔,我军没法一鼓作气将东虏彻底歼灭,马上太阳要落山了,咱们准备让弟兄们休息一下,用了晚饭,待炮队将那皇宫犁一遍,然后再继续进攻扫尾,此战估计今夜就能结束了。” 卢象升点点头,正要说话,忽见远处皇宫树起一面面白旗,随即一队马甲举着醒目的白旗从宫门之中飞驰而出,一路大喊大叫,前线的大熙军战士上去几人拦住询问,过了一阵,一名小旗官捧着一个还在滴血的匣子来到卢象升身边:“卢掌事,虏酋阿济格要向我军投降,这是东虏大将鳌拜的人头,阿济格说是献给卢掌事以表诚意。” 卢象升将那匣子打开,扫了一眼里头死不瞑目的人头,轻笑一声:“阿济格有退路,就不会死扛到底,他能扛到现在,已经让我很是意外了。” “属下立刻安排人马去全城宣扬搜缴!”杨廷麟朝一旁几名亲兵招了招手:“城内难免还会有负隅顽抗的,不过,看来咱们可以结束战斗之后再用饭了。” 卢象升点点头,远处皇宫宫门之上树起了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四个金光大字仿佛有穿透硝烟的魔力,显得格外醒目,卢象升深深吸了口气,迈腿向着皇宫方向而去:“走吧,我们去见见阿济格。” 随着阿济格的投降,皇宫之中、大清门前,渐渐坐满了清军的残兵败将,他们身上残破的盔甲、手中沾血的武器都被收缴,胡乱的在一旁堆成一座座小山,大熙的教导穿梭在其中,点算统计着人员和武器装备。 清军的军官被从人堆里挑出来单独看守,内城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清军队伍高举着双手被押入宫内,将武器和装备脱下扔进那一堆堆小山之中,汇入那些坐在地上的残兵败将之中,等着大熙的护工医官给他们检查身体。 大多数前来投降的清军兵将的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表情渐渐的就变得麻木和呆滞起来,双眼不时的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眼却追着那些忙碌的教导和大熙军的战士转个不停。 城内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炸声或铳炮声,这些清军兵将的表情立马就紧张起来,不少人身子绷得笔直,无比的担心大熙会因为那些顽抗到底的清军而迁怒于他们这些投降者,将他们杀个一干二净,就像他们以往对那些投降者的所作所为一般。 周围不少游击队的将领满脸仇恨的看着那些清军兵将,满心希望这些清军能跳起来暴动,然后让他们把这些清军杀个一干二净,已经入城的潘和等人清楚这些游击队的战士对清军的仇恨,便只放了一些将官入宫,游击队的战士们大多派到宫外清剿死硬的清军。 第1110章 死硬 卢象升策马进入沈阳皇宫,所有投降的清军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似乎是想从卢象升这里得到什么保证似的,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期盼。 但卢象升没有停下的意思,对这些投降清军的处理大熙早有定制,也有专门的部门前来接手,轮不到他来管,这些清军最后大多要送去西域、西南等地修路建设,运气好的也是去黑龙江流域屯垦开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更别说卢象升已经打定了辞职的主意,他也没心思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大清门的几扇宫门都大大的敞开着,宫门处还有许多血渍和尸体没有清理,一旁还跪着数百个被粗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的清军将领和兵卒,大多是鳌拜的部下,他们和鳌拜一起入了大清门,门一关便成了瓮中捉鳖,有些人还拔刀想要顽抗,统统被乱箭射杀,大多数则干脆的扔了武器投降。 入大清门至崇政殿前,阿济格领着一众剃了发辫、穿了汉装的关外文武高官早在殿前等候,见卢象升马到,阿济格领头拜倒在地:“化外夷民爱新觉罗阿济格拜见大熙掌事大人!” 卢象升身边的杨廷麟冷哼一声,低声哂笑道:“啧,堂堂亲王之尊,如此卑躬屈膝,老奴和洪台吉泉下有知,怕是得气活了过来。” “这是好事,我倒是希望多尔衮、代善、多铎他们和阿济格一样明事理!”卢象升淡淡笑了笑,跳下马走到阿济格身前,马鞭抬了抬:“都起来吧,不必如此客气,此番尔等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也算是立下些功劳,我大熙自然会记上一笔,只是若我大熙兵临沈阳之时,你们便献城投诚,不抱那些不该有的期望,或许日后也不必受那公审之苦了。” 阿济格浑身一抖,赶忙说道:“不瞒大人说,小的早有投奔大熙的打算,只是多尔衮也心疑小的,派了那鳌拜来盛……沈阳日夜监视,小的实在是无机可乘,只能暂且隐忍、等待为大熙效力的机会。” “幸得大熙天命昭然、大熙天兵威赫无比,让军中众将都意识到大熙不可战胜,小的才有了机会擒杀鳌拜,率领全军向大熙投诚!” 卢象升微微一笑,阿济格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鳌拜身上,但卢象升很清楚,满清上下等级森严,阿济格好歹是个郡王,又是钦命的总理关外军政事务的王爷,他若是不点头,鳌拜什么事都做不成,清军在沈阳的顽抗,和他这个王爷脱不了关系。 阿济格恐怕是直到得知多铎自辽阳撤兵的消息、明白沈阳即便守住也没有意义,他才彻底下定决心要投降大熙。 但卢象升也没有戳破他的意思,一个爱新觉罗家的王爷投降大熙,单单是政治意义就大得无边无际,只要他老老实实的,自然没必要再将他推到对立面去。 “郡王投诚之事,我会立刻派人报与执政知晓,郡王静待佳音便是!”卢象升安抚了两句,目光在阿济格身后的将官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不知哪一位是钮钴禄遏必隆?” 遏必隆和阿济格不一样,阿济格投诚政治意义大于实际利益,遏必隆却反过来了,阿济格一贯脑子不清楚,又没有经历过什么实权职务,能够提供的情报有限。 而遏必隆给皇太极当了那么多年的内大臣,对满清八旗的内情一清二楚,知晓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幸,也了解八旗贵胄的喜好和需求,把他交给唐普,让军情处好好审理一番,必然能得到不少情报,拿来策反也能更加的有的放矢。 阿济格赶忙闪到一旁,见遏必隆还垂着头,皱了皱眉,干咳一声,朝遏必隆一指:“卢大人,那个就是钮钴禄遏必隆。” 卢象升点点头,走上前去,微笑着安抚道:“钮钴禄遏必隆,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协助我大熙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大熙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 “谢过卢大人好意……”遏必隆忽然出声,打断了卢象升的话,浑身猛然绷紧,如恶虎扑食的前奏一般:“但我深受老汗和先帝隆恩,死也要为大清奴才而死!” 说着,遏必隆忽然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一把解腕尖刀,照着近在咫尺的卢象升便刺,阿济格大惊失色,慌忙大喊:“莫要伤人!” 附近的几名清军将官和大熙的兵将也是大惊,纷纷冲上前来阻止,但遏必隆动作飞快,卢象升又离得太近,一瞬之间,尖刀离卢象升脖颈不过分毫之遥。 好在卢象升是个从小练武的文官,反应也极快,头一扭、身子一侧,那尖刀擦着他的脖子划了过去,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卢象升下意识的一把抽出腰间匕首,反手一划,反倒划破了遏必隆的脖颈。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遏必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收着刀还要继续挥砍,忽然觉得脖子上一阵疼痛,伸手去捂,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喷了出来,遏必隆捂着脖子,往前迈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鲜血喷在地上化为一汪血池,遏必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整个身子如山崩一般倒了下去。 “卢督!”杨廷麟、潘和等人慌忙跑了上来,将被鲜血溅了一身的卢象升护在身后,杨廷麟面色因心脏的飞速跳动而涨得通红,一边呼唤着军医来给卢象升检查,一边冲阿济格等人嘶吼着质问:“阿济格!你竟敢谋害卢掌事!你们这群虏夷!不要命了吗?不要命了吗!” 阿济格和清军将官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倒在地磕头道:“大人!此事乃是遏必隆一人所为,与我等无关啊!若早知遏必隆心怀叵测,我等必然早将他杀了,请大人明察啊!” “此事与你们无关,我清楚,总有一些死硬之人不甘心失败!”卢象升拨开杨廷麟等人,将那匕首扔在阿济格等人面前:“只希望这等死硬之人能越少越好,让这遏必隆成为我卢象升所杀的最后一人,从此可以安心去田间地头教书立言!” 第1111章 退兵 炮声隆隆,从辽河岸边远远飘了过来,升腾的硝烟在远处形成一道从天而降的“幕帐”,随风飘动着,幕帐后那座耸立的荞麦山隐隐约约,山上静悄悄的,仿佛早已没有了任何活物一般。 但多铎却很清楚,大熙军的守军还躲藏在那一座座山上,他们藏在藏兵洞中,或者干脆从山顶往下挖出一个个纵横的坑道躲进了山体之中,炮击对他们的杀伤聊胜于无。 成千上百的炮弹射上山去,只有撞了大运才能伤害到几个留守在表面阵地上监视清军动向的大熙军战士,而当清军涌上山去之时,大熙军立刻又会从工事之中钻出来,给予清军一次次迎头痛击。 多铎已经许久没有派出部队去夺山了,他手里的兵力并不算充裕,南面的大熙军逼近海州卫,多铎不得不分出大量兵马前去阻拦,大多是一直没有动用的预备队和生力军,好在南面的大熙军只有六千余人,还要留兵看守祖可法、李国翰等部,也腾不出多少兵力继续北进,靠着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多铎还能勉强着对峙的局面。 而那些连日攻山、损失惨重的清军部队,重新编队整军之后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斗志和士气,强逼着他们继续攻山必然会引发哗变,辽阳等地的兵马撤回海州卫之后,多铎才有了些余力重新组织攻山。 军中的炮弹和火药也已经不多了,多铎领军出关救援沈阳,讲究着一个快字,军中携带的弹药本就不多,前几日的猛攻之中就已经消耗大半,加上大熙的游击队频繁袭击清军的运输队,能够送到前线来的弹药补给不足五分之一。 多铎根本无法维持像刚开始那般的火力强度,甚至许多缺乏弹药的火铳手和炮兵都被编入步兵之中,缺乏火力掩护,清军攻山自然也就困难重重。 好在海州卫守军的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除非清军攻山,他们的火炮火器大多都藏在洞里和坑道中,白白挨炸绝不还手,清军攻山之时,大熙军反击的炮火和铳弹也稀疏了不少,不少朝鲜人和野人女真勇士都重新拾起了弓箭,一场战斗大多是靠白刃战解决,一有喘息之机,漫山遍野都是拾取箭矢的兵马。 多铎很清楚,只要再攻上几日,守军就会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到时候自己完全可以依靠绝对的人数优势压垮他们,海州卫最终还会落在自己的手里。 但沈阳挺不了这么久,赫图阿拉挺不了这么久,大熙军也不会给他这么多机会,黄海之上必然还飘着一支数千人的大熙军部队,要不了多久就会在营口或盖州登陆,然后直往海州卫而来。 六千余大熙军的中军精锐,就逼着他不得不撒出三四万人去阻拦,若是再来六千人,多铎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撒出去阻拦? 实际上,多铎对攻陷海州卫已经失去了信心,派兵攻山不过是表现自己还在努力而已,底下的将官兵卒也不是傻子,多铎的心态他们也看在眼中,攻山之时也是敷衍了事,放炮放铳、乱放羽箭,甚至朝天放上几铳便找地方躲起来,竖着耳朵等待着收兵的金钟之声。 这样的状态,清军自然是一次次无功而返,大熙在海州卫的防御阵地,除了唐王山损失惨重,被迫趁夜撤走残军放弃之外,荞麦山、欢喜山、双龙山、晾甲山等处阵地依旧牢牢掌握在大熙手中。 多铎连着几日连出帐查看军情都懒得,清军之中弥漫着一股敷衍了事的情绪,全军上下都在等着沈阳被大熙军攻陷的消息,沈阳失陷,他们拿下海州卫也没有了意义,自然也不必在这里继续耗着,可以退兵辽西了。 至于退兵辽西以后又该怎么办?没人愿意深想,即便是作为一军主帅的多铎,如今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但就连多铎也没想到沈阳沦陷得会这么快,仿佛他刚刚从辽阳撤军没多久,就立马接到了沈阳被大熙军攻陷的消息。 多铎的大帐之中,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分座在两边的军将一个个腰背挺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多铎坐在一张虎皮椅上,逐字逐句的仔细阅读着一封书信,面色难看至极,牙齿咬得喀兹作响。 这封书信是阿济格派人送来的,阿济格在信中将这几日沈阳的战事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甚至附上了大熙军和清军双方的作战地图和布防图,相比于书信,更像一份清晰详实的作战报告。 信的最后便是阿济格的劝降之语,这一段反倒写的很是潦草,只喊了几句寻常的劝降口号,连投降后的待遇条件都没提,阿济格或许是知道多铎根本就不可能投降,毕竟他在大熙的战犯名单上是位列前十,除非回去把多尔衮、代善等人统统砍了,否则就算投降也过不了公审那关,所以阿济格根本懒得多费口舌劝降。 或许是这个十二哥,压根就不想多铎他们投降大熙,想借着大熙的手干掉多铎、多尔衮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说不定,多铎无从得知。 又将书信翻看了一遍,多铎将书信递给身边的戈什哈,让戈什哈传给众将查看,多铎咳嗽一声,面上表情变得淡漠而凝重:“阿济格那厮投奔了武乡贼,将盛京献于敌手,实在是枉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如今盛京已陷,我军再耗在海州卫已经毫无意义,该何去何从,你们都说说吧。” 一众将官哪里不知道多铎心中是如何想的?只是多铎不愿自己说出口而已,古尔察叹了口气,接话道:“王爷,为今之计只能暂时退回辽西,向关内求助,让礼王爷、睿王爷他们速速出关,趁武乡贼立足未稳,合兵一处冲破武乡贼的封锁包围。” 一众将官纷纷点头附和,多铎轻轻点头,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既然都没有别的意见,那就撤兵吧!” 走出大帐,遥望着远处荞麦山上飘扬的破布一般的红旗,多铎暗暗叹了口气:“守将……杨陆凯,也许很快咱们就会再见面的!” 第1112章 蓟镇 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橘红的太阳高悬于空中,向着四面八方播撒着灿烂的阳光,多尔衮登上一座烽火台,微微仰起头,眯着双眼看了看天空中那轮几日不见的红日,取出望远镜,顺着如同涟漪一般一层层荡漾开来的金色阳光,看向远处草原上渐渐渐渐笼罩在阳光中的大熙军营地。 放眼看去,连绵的素白色帐篷和蒙古包铺满了辽阔无垠的草原,仿佛无边无际一般,一眼看不到头、难窥其全貌,大营外数不清的牛羊战马在悠闲的啃食着青草,偶尔有一群群牧民慢悠悠的骑马巡视而过,看上去无比的松懈,毫无戒备之心。 但多尔衮清楚,这一切都是假象,大熙军的骑兵就隐藏在那座无边无际的大营深处,若是清军被他们松懈的模样欺骗,以为这座大营是个不设防的破屋,冲出去试图悄悄踹上一脚,立马就会被营中涌出的大熙军骑兵暴揍一顿。 占据着骑兵的机动优势,便占据着战场主动性,有太多的战术可以选择,只是以前占据这个优势的是清军,而如今却成了大熙军。 济尔哈朗战败身死,镶蓝旗的马甲和蒙八旗的骑兵逃回关内的不足四千人,而东蒙古诸部除了最早投奔大清、和大清捆绑最深的科尔沁部,还有一些零散的小部落之外,也大多叛附的大熙。 而科尔沁部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大熙的那位无牙帅如今不在蓟镇之外,便是亲自领军往东去扫荡科尔沁部了,科尔沁部本就势弱,又一分为二,一部被困在开原,一部在辽河套流窜,如何能抵挡得住大熙的攻势?恐怕要不了多久,大清朝廷就能收到科尔沁内乱、亲清的当朝皇太后布木布泰的父汗布和父子人头落地的消息了。 多尔衮长长叹了口气,继续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大营,大熙军的骑兵军团主力往东而去,不代表蓟镇边墙外就毫无压力了,东蒙古诸部叛附大熙,加上漠北三部,不算大熙自家兵马都有了十几万骑兵之众,这十几万蒙古骑兵,很显然不会老老实实呆在蓟镇边墙外和清军大眼瞪小眼。 实际上也是如此,这些蒙古骑兵这段时间都在不停尝试着攻击边墙,他们手里没有重炮,用的都是老办法,或者扛着木梯推着盾车大举攻击几处关口,或者派出勇士用勾索潜入长城、暗杀烽火台值守的清军,然后再引军从此段长城大举进攻,或者干脆趁夜悄悄挖墙,试图挖出一个缺口突入边墙之内。 至于小股部队潜渡长城,在蓟镇内横冲直撞,截杀清军辎重、袭击清军兵站营寨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蒙古人表现出比以往清军领着他们入关抢掠之时更为积极的姿态,甚至有些悍不畏死的味道,数次差点突破蓟镇边墙,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在新的东家面前好好露个脸、多讨些赏钱。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崇信的佛爷在看着他们,信仰的力量鼓舞着他们拼死作战,日后往生西天极乐,也能搏一个罗汉的果位。 多尔衮将视线投向营帐外的一座土台,台子上挂着的经幡经旗迎风飘扬,如同一道道鲜艳的彩虹一般,这些日子,黄教的那位五世达赖每天固定时间便会在那座土台上诵经唱佛、做法祈祷,他带来的那几百个喇嘛也是日日诵经不停。 蒙古人,特别是东蒙古诸部,没有几个不信奉黄教的,大清起家之时学的是蒙古,自然也有不少兵将笃信黄教,黄教的宗教领袖、在世的人间活佛站在大熙那一边,日日为他们唱佛祈祷,那些信徒会如何感想,可想而知。 “王爷!快看那边!”身旁一名戈什哈忽然伸手一指,多尔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支赤红长龙一般的队伍远远行来,汇入那片连绵的营帐之中,多尔衮不由的轻声自言自语道:“武乡贼的步兵.....来了啊!” 多尔衮手里没什么可用的兵马,满八旗要防御柳条边,能够挤出来的精锐大多给了多铎,他手上只有几千甲兵可以使唤,加上镶蓝旗和蒙八旗的败兵,也不过一万余人,四处救火已是捉襟见肘。 如今边墙和蓟镇防御的兵马,大多是临时抓捕征募的城民村民,用刀子押着他们守城和守卫长城边墙都吃力,若不是蓟镇的防御固若金汤,恐怕早就被攻破无数次了。 当年戚继光坐镇蓟镇,在此大兴土木,东起山海关、西至镇边城,修筑起两千余里能够跑马布兵、顶阔砖固的双边边墙,又铸造了数以千计首尾相连的敌台和烽火台,随着蜿蜒曲折的地势,蜿蜒起伏,高低相间,参差错落。 除此之外,戚继光还重新营建了三屯营城、遵化城等二线城池堡塞,用作明军的囤兵之地和蓟镇的防御中心,与长城边墙互相配合,形成纵深防御体系。 只是这一套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在清军入寇之时几乎完全没有发挥作用,清军在蓟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如今反倒又成了清军用来抵御大熙的防线。 当年戚继光在蓟镇大兴土木,是为了抵御蒙古人,而如今清军驻守蓟镇,大半也是为了防备依附大熙的蒙古人,实在是一种可笑的巧合。 但戚继光修筑蓟镇防线的时候,可没有考虑过红夷大炮的情况,而大熙军不仅有红夷重炮,还有臼炮,还有火箭弹,还有各式各样新奇古怪且威力巨大的火器。 “步兵到了,炮队恐怕不久之后也要到了吧?”多尔衮自言自语着,心情极度的沉重,作为依托的长城和城墙被火炮轰垮,他手里那些新抓的壮丁必然会一哄而散,绝不会有一个人会为大清死战到底的。 就在此时,一名将领飞快地奔上烽火台来,递上一封军情,多尔衮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将那军情交给身边一名戈什哈:“速速送去京师给礼亲王,阿济格叛变,盛京城丢了,让他马上收拢兵马、收拾东西准备出关!” 那名戈什哈领命而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多尔衮心中默念道:“出关?出关又能如何?一切都完了啊......该想想日后的打算了!” 第1113章 贤王 天边的乌云堆积得如铅块似的,细密的小雨渐渐变成一场倾盆大雨,随着大雨而来的还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雨点直往门窗上扑,在木头上敲击出噼噼啪啪的扰人声响,本来还有些闷热的气温,也随着这场大雨急剧的下降着。 京师的街道上被大雨浇灌得一片泥泞,京师从来都是如此,皇帝走的御道时常维护,又是青石铺就,干净整洁,而大多数的道路,则是黄土铺成,“雨后则中皆粪壤,泥溅腰腹,久晴则风起尘扬,颠面不识”。 这样的环境下,大雨天的京师城内自然不会有什么百姓出门活动,大多数的街道上偶尔才会有一两骑马甲缓缓踱马冒雨巡逻而过,除此之外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前门外,棋盘街、珠市口、长街、煤市街、纱帽胡同这些富户官绅云集聚居之地依旧人来人往,但来往的大多是披甲持刃的甲兵,或身穿号衣的余丁包衣,将各种各样值钱的物件从这些大宅深院之中运出来,无论是家具、装饰、名贵木料,乃至于假山石,统统打包装车,运送到城外去,再和那些满人老弱一起,分批送去关外。 这些深宅大院的主人早就大多被拷掠之后栽了个勾结武乡贼的罪名送去菜市口斩首了,那些官绅富商、前明勋贵太监在酷烈的拷刑之中将全部身家都交了出去,但依旧没有换回一条性命,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他们最终都逃不脱全家被杀的命运。 清军从这些富贵人家之中掠取大量财物,仅在京师一地,拷掠所得的金银钱粮合计有七千余万两,但八旗贵胄们都知道去了关外就要过苦日子了,自然得多多“储蓄”,更加的竭泽而渔。 但他们害怕引起暴动或者引来大熙军的提前进攻,让他们攒着一堆财物却没法带出关,反倒便宜了别人,故而不敢动普通百姓人家,而且清廷占据直隶这么多年,年年都苛以重税,寻常百姓家早就没有油水可刮了,便加倍的掠取那些富贵人家、豪门贵胄,乃至寺庙道观、古刹名院。 棋盘街内,有一座富丽的大宅,原是一个前明太监的豪宅,清军入关之后,便被代善相中,夺了充作礼亲王府,如今这座府宅之中也是无数人进进出出,将值钱的物件统统搬运出去。 此时的代善正披着一条羊毛毯坐在暖椅上,捧着一杯热茶慢慢的啜着,书房的门窗都紧闭着,他的第七子满达海正在他身后轻轻帮他按摩着肩膀和后颈,代善啜了口茶,叹了口气:“跟着汗阿玛和先帝征战多年,落下一身病来,刮风下雨这骨头就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又怕冷畏寒的紧,年纪大了,实在是不服老不行了。” “阿玛说得哪里话?”满达海柔声安抚道:“阿玛英毅智勇,谁人不知?好比当年萨尔浒之战,明将马林布四方阵,掘壕三层、密布骑兵、前列枪炮,又有斐芬山上明军掎角之势,诸将皆畏惧之,连汗玛法都感觉棘手无比。” “是阿玛亲领数十骑策马迎敌冲入,诸军见阿玛之神威,才纷纷涌上,不待整队并进,骑快者疾驰而往,骑慢者缓行,犹如拦截野兽,抵达即刻冲入,置明军所发枪炮於不顾,迎敌射杀,明军半日而溃,由此我军才奠定胜局。” “廉颇虽老,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父汗虽年长,然则勇力不下青壮骁勇之人,他日依旧能披甲上阵、杀敌立功!” “你这娃儿,不必如此奉承我,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心里清楚!”代善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的意思,转移话题道:“刚刚的事还没说话,你继续说,直隶各处准备的如何了?” “回阿玛,直隶各城的富商官绅、前明的勋贵太监的家产金银基本都已清理完毕,达哈颜正领着人往各地掘坟发墓,取那些富商官绅和太监勋贵的祖宗陪葬之物,按照您的吩咐,能带走的一口气都带走!”满达海老老实实的回道:“四哥亲自带人去了天寿山,将前明皇陵挖掘了,陪葬的礼器金银,统统带走。” “金银财货、布匹粮食,能带的都要带走!”代善凝眉提醒道:“出了关,那些八旗贵胄真能老老实实过苦日子?没有金银财货去赏赐安抚他们,他们一定又会闹起来的,而且关外的情况也很严峻,很长一段时间内咱们得靠着存粮支撑了,粮食必须多备一些,金银也要多备着,日后也能想办法买粮。” 代善顿了顿,眉间越皱越紧,嘴里嘟哝着,心里默默的念叨道:“关外......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老十五抵达盛京了吗?老十二还守着盛京吗?我们.....还去得了关外吗?” 代善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开,又问道:“孔家的那帮人怎么样?在京师,还待得习惯吗?” 代善将“习惯”两个字咬的很重,满达海会意,赶忙回道:“阿玛放心,孔家那帮家伙,就是一群软骨头,儿子带着几个甲兵过去,那衍圣公恨不得跪下叫爷爷,想来带他们出关,他们是不敢不从的。” “千年孔家,也不是没有几块硬骨头,只不过骨头硬的,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而已.....”代善嘲讽似的哼了一声:“衍圣公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我们也不可能把汉官官绅都杀光了,有些招牌要跟着咱们出关,得靠衍圣公去安抚安抚,日后若是能和大熙讲和,他们也是上好的筹码......” 代善忽然停住了嘴,这些所谓的名士大儒、天下文宗,在那个与历朝历代都不相同的政权里能有多少份量?代善心中其实一点底都没有,将他们裹挟出关,不过是下一步闲棋而已。 代善轻轻叹了口气,正要继续询问,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落汤鸡一般的戈什哈冲了进来,惊慌的大喊道:“王爷!大事不好了!盛京......失守了!” 第1114章 议政 “什么!”代善面色大变,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关节的疼痛让他钢牙紧咬,面容都扭曲狰狞了起来,显得无比的恐怖。 “从关外传来武乡贼大举攻略的消息至今,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满打满算,武乡贼围攻盛京最多不过四五天而已!”满达海也是满脸震惊,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名戈什哈:“武英郡王手里也有两三万兵马,盛京也是我大清两代精心营造的旧都,怎会这么快就失陷了?你若是胡传谣言,爷爷先砍了你的脑袋!” “王爷,贝勒爷,此事千真万确啊!有军情急报在此!”那名戈什哈在身上摸了一阵子,摸出一份保存完好的军情急报,毕恭毕敬的递给满达海:“豫王爷的奏报,武英郡王叛附武乡贼,将盛京城献给了武乡贼,所以盛京城才沦陷贼手的。” 满达海一脸不敢置信的接过那军情急报,顾不得父子尊卑,直接拆了查看,看了两眼,便暴怒的将那军情急报往地上一扔,怒不可遏的骂道:“阿济格!无耻之尤!无耻之尤!为了他一人活命,为了他一人的富贵,把大清、把数十万八旗满人,统统卖了!卖了!” 代善也是满面怒容,冲上前去将那军情急报捡起,怒气冲冲的看了一阵,面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慢慢的,原本冲天的怒气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木然,代善坐回那张椅子上,身子佝偻着,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垂头丧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变成了一个垂死的老头子一般。 满达海发了一通火,一转头看到代善这副模样,顿时一愣,赶忙走上前去问道:“阿玛,难道这军情急报之中还有什么内情?” “要走了,要马上走了......”代善长长叹了口气,撑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入宫,去招八旗各旗的议政大臣,入宫朝会!” 代善乘着轿子进了紫禁城,一路来到皇极门前才停了轿,顺治小皇帝派了个一群太监给他举着伞盖挡雨,引领着他来到乾清宫中,身上的亲王官袍一点都没沾湿。 其他的八旗议政大臣就没这么好的待遇,到午门前都要下马下轿步行入宫,摄政四亲王,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恩宠和特权,更何况如今摄政四亲王只剩下了两个,在京师的更是只有代善一人,而小皇帝和哲哲、布木布泰两位太后,对代善的信任多过对多尔衮的信任。 身形幼小的顺治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他年纪很小,但登基这么久世面也见得多了,不会像刚登基时那般又哭又闹,也能安坐一会儿,两位太后则搬了椅子在丹陛之上,分坐左右。 代善领着一众议政大臣叩头行礼,让满达海将那份军情奏报传给众人,一时间乾清宫中充斥着喊打喊杀的声响,人人都在痛骂阿济格卖国求荣,滚滚杀气和冲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乾清宫的屋顶都要掀翻,不出意外的将顺治小皇帝吓哭了。 布木布泰赶忙去将顺治抱在怀里安抚着,代善的眉间则渐渐皱起,恢复八旗议政是他一直以来的主张,代善清楚自己的能力,对皇位一直没什么欲望,但朝政大事、国政方针该如何决策,他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当年努尔哈赤设八王议政之制,国策大事八旗贵胄一起商量着来,后来皇太极废除此制,一个人圣心独裁,大清的皇帝若都是皇太极那般英睿神武之主也就罢了,可若是个昏君暴君呢?大清国岂不是要毁在他的手里? 更何况如今大清落到这个局面,和皇太极独断专行脱不了关系,所以代善才主张恢复八旗议政的制度、集采众人之智,顺便也能制衡某些野心之人,为此不惜默许多尔衮谋害皇太极。 但如今在这乾清宫里站着,代善只觉得这些八旗贵胄聒噪无比,不由得心生烦闷,猛地干咳一声,乾清宫里顿时静了下来,除了顺治小皇帝还在不停的哭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代善身上。 “你们之中不少人,跟着老汗和先帝打了半辈子的仗了,都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名将,这份军情急报,你们就只看出阿济格献城这个问题来了吗?”代善冷声教训着,仿佛突然睡醒的猛虎,威风凛凛的扫视着众人:“豫亲王虽说推脱了不少责任在阿济格身上,但关外的仗怎么打的,他也是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们可曾仔细看过?” 代善顿了顿,一只手忍不住的抖了起来,赶忙用袖子遮住:“阿济格投降武乡贼,确实可恶无耻,但他是一开始就准备当叛贼的吗?并不是啊!他已经在尽力防御盛京了,你们看看那急报中附上的布防图,仔细看看,平心而论,谁能比阿济格做的更好?反正本王是想不出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可武乡贼......短短几天时间便攻到了留都宫殿之外,你们自己想想,若是让你们去防御盛京,能拦得住武乡贼吗?即便阿济格死战到底,又能挡住武乡贼多少个时辰呢?” 殿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几名议政大臣围在一起,展开那幅城防图和大熙军的地图查看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无比凝重。 代善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豫亲王,他手下的八旗精锐,是八旗各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却连一个小小的海州卫,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突破,而武乡贼的精锐是什么表现?从营口到塔山埔,一路所向披靡,六千余人,豫亲王就得分出三四万人才能勉强拦住他们!” 乾清宫中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布木布泰出声打破了沉默:“礼亲王,如今盛京已失,武乡贼四面包围之势已成,该当如何?” “走,立刻收拢直隶各处的满人,立刻出关,趁着武乡贼新占盛京、立足未稳、阵线未成,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他们封锁的缝隙.......”代善的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盛京也不能呆了,要继续往北.....往北!” 第1115章 功德 乾清宫中这场小朝会一直开到月亮高悬于空中才散去,那些八旗议政大臣各自领了任务散去,一头钻入雨幕之中去做准备,代善也正要离,布木布泰却忽然唤住了他:“礼亲王稍留一会儿,本宫还有些事想要询问于您。” 代善叹了口气,只能转身回了殿中,布木布泰让小太监搬了把椅子,又和一旁的哲哲商议了几句,哲哲将已经趴在龙椅上睡着了的顺治小皇帝抱走,又摒退了左右,布木布泰才严肃的问道:“礼亲王,这里没有旁人,刚刚在朝议之中有些安排,本宫实在没想通,请礼亲王替本宫解惑。” 代善默然一阵,点点头,拱手朝布木布泰行了一礼:“太后娘娘有什么想要询问的,尽管问便是,本王绝不隐瞒。” 布木布泰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礼亲王刚刚在朝议上说,此番离京速度要快,只待直隶各地分散拷掠的军兵和各个旗庄的满人到京,便立刻东行出关,但为何又要求一道圣旨,让锡翰大人和硕托贝勒前出去大名府呢?不是应该让他们立刻返京吗?” “大名府,位于河南与山东中间,处在武乡贼三面包围之中,同时也如一把尖刀,分割河南山东两省......”代善语气平稳、表情淡然的回答着,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第三个儿子,而是一个寻常路人一般:“武乡贼不可能留着这么一把尖刀插在他们身后的,所以他们必然会......集中兵力先将大名府拔掉,武乡贼这段时间尝试侵入广平府,就是为了孤立大名府,好将这块突出部啃掉。” “如此,硕托贝勒和锡翰大人他们,岂不是危险了!”布木布泰大吃一惊,赶忙问道:“若他们被武乡贼围住,还如何返归京师?” “回不来的,他们必然会被武乡贼围杀在大名府!”代善心如刀绞,眼眶有些微微泛红,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幻:“但无所谓,硕托他们去大名府和广平府,本来只是为了撤离这两府的满人和财货的,手里没什么精兵强将,损失了也不心疼,但他们若是能在大名府坚守几日,能够吸引住武乡贼一部分的兵力,我们东归的压力会减少不少,东归成功的把握也能多上几分。” 代善忽然抬起头来,看向略微有些目瞪口呆的布木布泰:“太后放心,硕托和锡翰两人本王了解,他们是顾大局的,而且......当年水淹开封,锡翰是设计之人、硕托是执行之人,几十万条人命压在他们身上,在武乡贼那里他们不会有活路的,只能抵抗到底。” 布木布泰张了张嘴,但见到代善这副平淡的模样,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本宫还有一问,朝议之时,莽尔顿的那番话,本宫看得出来,礼亲王您的心里也是赞同的,睿亲王那个人......不瞒礼亲王说,本宫与他的关系一向不错,也早看透在他心里,永远是他自己最为重要!” “礼亲王安排睿亲王作为先锋,统领精锐兵马开路,你怎知睿亲王不会干脆抛下我们先逃了?武乡贼虽说是四面包围之势,但天地广阔,即便他们有百万之军,若只带着小股的精锐,就总有缝隙可以钻,以本宫这么些年和睿亲王的接触经验来看,他绝对做得出抛下我们所有人,自己先逃跑的事!” 代善又是一阵沉默,双目之中眼波流转,随即又平静如水,回道:“娘娘,说实话,莽尔顿的忧虑,本王也一直都有,所以本王才要派伊尔登、多尔济去盯着老十四,伊尔登在八旗贵胄中颇有威望,多尔济在蒙八旗之中也是领军人物,他们还当了这么多年内大臣,对大清忠心耿耿,有他们看着,老十四即便要逃,也带不走多少兵马的。”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正要发问,代善却仿佛知道她想要问些什么,继续说道:“老十四只能做先锋,不能拿来殿后,一则诸位兄弟之中,他用兵不下先帝,善战果敢,且临机决断无人能及,要突破武乡贼的封锁,我们不会有太多的时间,武乡贼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过去,这是一场硬仗苦仗,没人比老十四更有能力。” “其次,娘娘也说了,老十四心里把他自己看得最重,让他来殿后,处在九死一生的位置,老十四如何甘愿?到时候反倒可能激得他自己逃跑,打乱我们整个计划,所以还是让他去当先锋吧,有了出路,他才会尽心尽力的做事的。” 布木布泰凝眉思索了一会儿,也觉得代善说的是正理,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一事,刚刚朝议之上无人提及,想来是形势紧张,让大伙都忘掉此事了,本宫想问问,豪格如今还软禁在京中,不知礼亲王打算如何处置?” 代善愣了愣,他确实把豪格给忘了个干净,正要说话,抬头对上布木布泰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她为何会有此问,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豪格谋逆,自有法度处置,一切听凭皇上圣旨便是,只是豪格毕竟是先帝的长子、皇上的长兄,还望皇上给他留几分颜面,让他自己了结罢了。” “那是自然......”布木布泰松了口气,轻轻一笑,抬了抬手:“本宫的话已经问完了,叨扰礼亲王了,本宫安排内侍送礼亲王出宫。” 代善起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外宫外走去,布木布泰忽然又出声叫住他:“二哥,他日危难之时,十四哥必然是靠不住的,皇上.......能信赖您吗?” 代善缓缓转过身来,郑重的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宫去,满达海早在乾清宫外等候,亲自为代善举着伞盖。 “祖可法、张春,那些不愿投降我大清的前明臣僚还软禁着吧?”代善忽然问了一句,见满达海点点头,代善叹道:“都放了吧,如今再关着他们没什么意义了。” 满达海张了张嘴,见代善一脸冷漠的表情,只能把话咽了回去,点点头,说道:“刚刚朝议之时,克尔善大人说要将京师一把火焚尽,不留一砖一瓦给武乡贼,要不要儿子先去准备些火油木料什么的?” “不需要,京师完完整整交给武乡贼便是!”代善的脚步猛然顿住,回头看向宫内,似乎想要穿透雨幕找到顺治的身影一般:“皇上年纪还小......给皇上…..积点功德吧!” 第1116章 边陲 原本密布于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消散大半,只剩下一些稀薄的云层还顽固的漂浮在空中,先前瓢泼的暴雨也渐渐收势,变成了细细的雨丝,伴随着微风纷纷扬扬的落下。 绵长鹤将帐门掀开一条小缝,见没有雨点飘进帐来,这才将帐门彻底打开,系在一旁的立柱上,雨后新鲜的空气驱散了帐中浓浓的烟草味和煤炉味,在长桌后看着地图的吴成不由自主的直起身子,深深吸了两口空气。 一阵微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地图文件哗啦啦作响,一旁的刘文秀取来一块镇纸压住地图,继续着之前的汇报:“开原的东虏抵抗的很激烈,赤骥侯手中缺乏重炮,攻城比较麻烦,开原恐怕一时半会破不了城。” “围攻开原只是为了给卢象升攻打沈阳提供掩护而已,能不能拿下都无所谓,沈阳光复,开原一座孤城也守不住的……”吴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手指在地图上划动着,一直向北:“至于沈阳,有卢象升坐镇,我不担心,这些日子应该就能收到沈阳光复的消息了,然后就能进行下一步计划…….雅克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据杜将军侦查,鄂罗斯人派了一批援军入援雅克萨,如今雅克萨中的蛮军人数已有千余人左右……”刘文秀从桌上翻出一本报告来:“杜将军报告说,他已经安排附近的女真部族暂且迁移,制造出一片无人区来孤立雅克萨的蛮军,另外,杜将军已经调动人马堵塞了蛮军南下的道路,只是要拔除雅克萨,还需要大军的配合。” “西唐的李自成那边最近也传来消息,西域最近侵入了不少哈萨克的部族,都是被鄂罗斯赶过来的……”吴成看着地图上的雅克萨位置发了阵呆,如今正是俄罗斯东扩的高潮期,这个高潮期在历史上一直持续到乾隆年间、彻底吞并整个西伯利亚地区才会结束。 吴成来自后世,自然清楚如今贫瘠无比的西伯利亚蕴藏着多么丰富的资源,能够抢下来,自然是要尽量抢下来的,特别是东北亚这一块,生活的部族大多是蒙古的后裔,人种习俗和中土相似,没理由让给别人。 但大熙要往西伯利亚扩张,难度却要比俄罗斯东扩艰险许多,辽河流域开发程度都比较滞后,往北的黑龙江、松花江流域更是一片蛮荒之地,加上满清的崛起对当地野人女真竭泽而渔式的掠夺,导致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的人口生产都遭到了极大的破坏。 黑龙江流域的生产根本无法支撑大熙投送大量兵马、资源、民夫深入西伯利亚地区建立统治,即便建立起几个据点,也没法供养大量人员驻守,自然也挡不住俄罗斯甚至是当地部族的进攻,最后都会劳民伤财、一无所获。 而俄罗斯不一样,出乌拉尔山便能顺鄂毕河一直往东至中西伯利亚地区,转陆路再行进数百公里,便能入叶尼塞河,一路往东再入勒拿河,再沿勒拿河往南走可至赤塔河和斡难河,沿河而下便能进入黑龙江流域。 俄罗斯一路东行南下,都可以借助河流顺流而下,还能沿河建立大型城镇和村庄寨堡,支撑起大量人口生存生产,补给方便,扩张起来自然也方便不少。 当然,俄罗斯东扩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历史上俄罗斯对西伯利亚和中亚的扩张,锁死了游牧民族逃窜的后路,以往游民部族遭到中原王朝打击,打不过便往中亚草原或西伯利亚一钻,一边劫掠当地部族补充人力和物资,一边等待中原王朝熬不住退兵,然后再跑回来,故而中原王朝对游牧部族的清剿一贯是打不服、灭不掉、抓不住的状态,只能陷入长期拉锯之中。 但随着俄罗斯的东扩,这些游牧部族的后路被俄罗斯截断,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逃窜躲藏,两边都是打不过的巨人,自然只能选边站了。 历史上困扰中原王朝几千年的游牧部族在满清时期被彻底解决,和满清与俄罗斯联手的绞杀不无关系。 “鄂罗斯以后会是个大患,暂时倒也不用太分心!”吴成从一旁抽来一张地图,铺在桌上:“让杜常按部就班准备即可,消灭了东虏,自然有充足的兵力供他使用!” 刘文秀扫了一眼地图,翻找出几份军情,也铺在桌上:“梅老在甘州传来奏报,谷侯蔺养城已至湟中,正在等待后续辎重抵达,黄教摄政索南群培也已经联系好了青海各地的黄教城池,只等谷侯的部队兵进青海。” “兵贵神速,提醒蔺养城不要拖延,入青海后立刻南下抢占抢占丹噶尔,控制青海入藏的咽喉之地!”吴成提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献部重兵云集于大小金川地区,与我军拉锯争夺,早就兵疲将乏,此时得知青海入藏通道被我军打穿,必然军心大乱,大小金川也就安枕无忧了。” “献营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意图……”刘文秀提醒道,他对献营还心存感情,但这点感情已经无法影响他对大熙的忠诚了:“李定国所部已经领军往东而来,只不知是为了填充丹噶尔的守军,还是为了替换孙可望攻拔大小金川。” “必然是去丹噶尔的!”吴成毫不犹豫的判断道:“他若是来大小金川,我便让几座城池寨堡给他,孙可望这个佛主皇帝拼了老命都啃不下几座堡寨,李定国一来就拿下几座城池,就算他们兄弟情深,底下的将官士卒、随征的土司首领,他们会怎么想?” “孙可望不是傻子,他打这一仗就是为了积累威望,自然不会为李定国做嫁衣,他不会让李定国往大小金川来的……”吴成在地图上写画了一阵,重重一拳落在地图上:“所以说兵贵神速,蔺养城是在和李定国抢时间,这张地图你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给他,告诉他若是不能在李定国之前抢下丹噶尔,就让他一路跑到我面前来!” 第1117章 双喜 刘文秀让一名参谋将那地图收起带走,抽来一张新的地图铺上,正要说话,一名亲兵忽然奔进帐来,递上一封军情奏报:“沈阳急报,阿济格领残部投降,卢掌事已克复沈阳!” “不出意外!”吴成淡淡一笑,让绵长鹤将那奏报取来,匆匆瞥了两眼:“我们收到这封奏报,清军的八百里加急应该也在去京师的路上了,我倒想看看,那些八旗贵胄还有没有闲心像之前那般磨磨蹭蹭!” “沈阳克复,我军四面包围之势即成!”刘文秀接过那封军情奏报仔细查看着:“如今在我军后方还具有一定威胁的只有科尔沁部了,科尔沁右翼的首领巴达礼被围在开原还好说,左翼的布和父子一直在辽河套与咱们兜圈子,要搜剿他还需要些时间。” 吴成点点头,正要接话,又有一名亲兵奔入帐来,在绵长鹤耳边说了几句,绵长鹤点点头,将话传递给吴成,吴成哈哈一笑,捧起桌旁的头盔扣上便向营帐外走去:“双喜临门!走吧,咱们去见见布和父子!” 绵绵细雨之中,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几个身穿布面长袍,头戴皮帽的健硕汉子穿过雨幕来到大熙军大营前不远处,大熙军一支骑兵迎了上去,他们立马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深深扎入满是烂泥的草地之中。 之前的暴雨将他们的衣衫完全浇透,风一吹,硬邦邦的如同铅块一般,好几个人冻得嘴唇发白、面色惨然,却一动也不敢动,他们将手里捧着的几个木匣子放在草地上,匣子里都是一颗颗双目圆瞪的人头,人头上的鲜血被人头冲刷着,在草地的泥坑之中,汇成一片诡异的褐红色。 吴成从营中策马而出,来到这些瑟瑟发抖的蒙古贵胄面前,领头的一名蒙古贵胄见状,当即用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大熙执政陛下!奴才等皆是科尔沁左翼微末小将,不愿再与大熙为敌,然则布和等人执迷不悟,奴才等不得已杀之,取其人头、携全族向大熙投降,望执政陛下宽宥收留!” 吴成侧着耳朵听身旁一名参谋将那蒙古贵族的话翻译成汉语,微微一笑,跳下马走上前去,亲自将他扶起:“在我大熙没有奴才,也没有主子,你们迷途知返,岂有将你们拒之门外的道理?日后只要不再与大熙为敌、与百姓为敌,便是我大熙的子民!” “但你们若是不知好歹,继续为虎作伥,或者要伤害汉蒙两家间的兄弟之情,我也必不手软!” 那些蒙古贵族又要下跪,却被吴成拦住,吴成扫了眼那些木匣,问道:“布和的人头在何处?” 那名领头的蒙古贵族赶忙将一个匣子捧起,吴成随意的瞥了一眼,却见匣中布和的人头依旧是满脸的怒气,无神的双眼瞪得滚圆,似乎是心有不甘。 满清征服蒙古诸部,最早就是从科尔沁部开始的,万历二十一年,努尔哈赤于古勒山一战击败九部联军,科尔沁部向努尔哈赤请求停战,努尔哈赤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战术,对实力较强的察哈尔部坚决打击,对实力较弱的科尔沁部则极尽拉拢,不仅和科尔沁部停战,而且还积极和科尔沁部组成联盟。 为此,努尔哈赤采取了联姻的方式,自己迎娶了科尔沁部首领明安的女儿,几个儿子也大多安排迎娶了科尔沁部的女子,直至天命九年,努尔哈赤派库尔缠和希福前往科尔沁部,与科尔沁部首领在嫩江盟誓,双方正式结盟。 皇太极登位之后,满蒙一体成了国策,皇太极在盟约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寻机惩治了科尔沁部的首领,将科尔沁部从盟友转变为臣属,又划分左右两翼,彻底吞并科尔沁部。 两代经营,不能说是没有效果,科尔沁部成了满清在草原的代言人和最坚定的盟友,察哈尔一战济尔哈朗兵败身死,草原诸部纷纷投降,只有科尔沁部领军退往辽河套地区,继续顽抗。 博尔济吉特布和便是科尔沁部最为顽固的首领,他的妹妹是皇太极的皇后哲哲,他的大女儿是皇太极最宠爱的妃子海兰珠,他的二女儿当今满清的西宫太后布木布泰,可以说是绑在了满清这棵大树上,自然不愿意改换门庭。 更别说清军屡次入寇关内,科尔沁部都是最为积极的,作为随征的部族与大熙也交手过许多次,布和手上血债累累,哪里敢投诚大熙挨刀? 吴成自然也不会放任这么一个死硬顽固的家伙呆在自己的侧翼,领军从察哈尔追到辽河套,一路追击不停,经常整日整夜都在马上颠簸,大多数时候只能啃干粮奶干,可谓辛苦至极。 但科尔沁部更为幸苦,从察哈尔逃到辽河套,他们已经失去了不少牛羊,日夜不停的逃命,还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却始终摆脱不了大熙军的追击,而科尔沁部左翼数万人丁,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布和去送死的。 所以他们最终被巨大的压力压垮了,掀起了一场叛乱,割掉了布和的人头,又将他的儿孙和亲满的将领头目杀了个干净,然后带着他们的脑袋,前来向大熙投降。 不仅是他们,整个科尔沁部左翼都顶风冒雨穿过大半个辽河套来投降大熙,逃入辽河套之前尚有三万余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大半都饿得皮包骨头,特别是妇女和幼子,一步三晃似乎随时要倒毙于道旁一般,整个部族除了那些贵胄头领之外,一个老人都没有。 见到科尔沁部左翼这般惨状,再蠢的人都能明白为何他们要诛杀布和等人叛附大熙了,吴成当即安排人员去放粮计口,又腾了军帐营区供他们居住。 “你带着几个科尔沁部左翼的头领,带着布和他们的人头还有沈阳光复的消息去开原,让他们把人头和消息送进去,若巴达礼不投降,自然会有人代劳的!”吴成朝刘文秀吩咐道:“另外,快马急递传令回关内,我这几日就骑兵回蓟镇边墙外,开始执行二号预案,彻底消灭满清!” 第1118章 奉祀 马车停在了曲阜城外,梅涟掀开车帘,看向远处那条长龙一般堵塞在城门口的队伍,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城门门额上题着的四个鲜红大字,轻声念了出来:“万仞宫墙!” 正德年间,孔庙为刘六、刘七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所毁,正德皇帝下令建城以卫庙,便以孔庙、孔府为中心修筑城墙,于嘉靖元年竣工,城墙正南门仰圣门便正对孔庙,后山东巡抚胡缵宗取先贤子贡“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之意,亲笔题书“万仞宫墙”于仰圣门之上。 这座城墙本为护庙所建,也确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天启年间山东白莲教起义,白莲教大军过境曲阜,就被这座坚实的城墙阻拦,只能在城外抢掠了一把便撤军而去,到明末之时,山东时常有零星的农民军部队入境,孔家躲在这高大厚实的城墙之后,便能安然无忧。 只可惜单凭一座城墙终究是护不住孔庙和孔府,多尔衮击败豪格之后,自己领军往登莱去阻挡登陆的大熙军,委派多铎往曲阜而来,名为参拜、实则劫掠,曲阜孔家富贵了千百年,积累的财富数不胜数,乃是天下第一豪贵的世家,满清要放弃关内东归,自然不会放走这条大鱼。 多铎在曲阜纵兵大掠,将孔家千年积累尽数打包带走,就连孔庙也没放过,孔子和其弟子的铜铸身像全部砸碎裹走,连孔庙匾额上的金漆也全数刮走,若不是有皇太极的画像和牌位供奉在孔庙之中,恐怕多铎也会像对待孔府一般,一把火将孔庙给烧了。 多铎依旧还不满足,又派兵将孔林中孔家历代先祖的墓葬统统发掘,将陪葬的礼器金银统统劫走。 往日里孔家对孔林极为看重,视为私产,孔家得明太祖优待,曲阜官吏皆由孔氏族人担任,划林圈地自然毫无忌惮,即便是孔氏族人上山砍伐树木也会严惩,普通百姓甚至都不准靠近孔林,违者非死即重伤。 但如今清军连孔子的墓葬都挖掘了,曲阜孔家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北宗尚有胆气的当年皇太极强制孔家剃发易服之时就已经筛选出去了,要么像孔闻謤那般不愿剃发易服而被杀,要么就像孔闻诗一样逃去了大熙或残明。 剩下的这堆软骨头,面对如狼似虎的上万清军,哪里还有抵抗的胆量,只能任由多铎肆意抢掠,只求清军抢个干净,能保下他们一条性命来。 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逃脱清军的屠刀,清廷决定放弃山东,多铎撤走之前,只把衍圣公一家带走,其他的孔氏宗亲大多屠戮一空,前往京师的路上又嫌弃衍圣公一家走得太慢、拖累行军速度,又将衍圣公和他几个成年的儿子之外的孔家宗亲一口气杀光。 反倒是曲阜那些孔氏的远亲和族人,千年生息,除了名字登录在孔氏家谱之上,大多和普通百姓无异,甚至许多人穷困潦倒,多铎屠杀孔氏宗亲是为了劫掠和尽快返回京师,屠城反倒浪费了行军时间,这些穷困的孔氏族人因此而逃过一劫。 “城门口堵成这样,孔庙去不了,先去孔林看看吧……去把孔郎中找来。”梅涟吩咐道,曲阜城在清军的劫掠中遭到了不小的破坏,如今还如同一个大工地一般,满城都在重修营建,各种建筑材料运来运去,城门处每日都得堵上一段时间。 孔林同样遭到不小的破坏,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修坟起墓的民工,孔子的墓葬正在修筑着一座石碑,当初清军掘开孔子墓,却发现竟然是座空坟,恼羞成怒连墓碑都给砸碎,如今大熙重修孔林,自然没必要为了一座空坟大兴土木,便只建造一座石碑在此,写上孔子的生平功绩,以为后世纪念。 孔闻诗很快就来到了这座石碑前,看着那还未完工的石碑,脸色黑沉的可怕,梅涟淡淡一笑,将他心中所想点了出来:“当年明太祖赐封衍圣公,最主要的理由便是奖赏北宗护卫孔圣陵寝有功,结果北宗护卫的却是一座空坟……欺世盗名,毫无廉耻!” 梅涟看向那座石碑,微笑着说道:“东虏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没干的,单单是护卫孔圣陵寝不利这一条,我大熙就算将北宗灭族,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名士大儒再为孔家发声了。” 孔闻诗眯了眯眼,整了整衣冠,微笑着问道:“梅部堂,大熙真打算把我孔家北宗杀个干净?” “自然不会,有罪处罚,无罪的为民,我大熙分得很清楚……”梅涟笑着摆了摆手:“但衍圣公不会有了,礼部过两天会出个章程,会设一个奉祀官,定时来曲阜祭祀孔子、管理孔庙、举行大典什么的,第一任的奉祀官,暂且便由你这个孔家后裔担任。” 孔闻诗点点头,大熙尊孟重于尊孔,主流又是“离经叛道”的温陵学说和反对务虚铺张的经世学派,大熙不需要弄一个千年富贵的孔家来装点门面,自然也就不需要设衍圣公了。 残明也有自己的衍圣公,但大熙入浙江之时对孔家南宗却丝毫没留情面,该公审公审、该处罚处罚,只不过相对于对其他世家的处置而言还稍微顾及些影响,时间拉得比较长。 那些南宗的孔氏宗亲往往先被软禁,然后审一个就花费很长一段时间,等所有人都渐渐忘掉这回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向之后,才突然审定处罚,待那些名士大儒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如今南宗的衍圣公还被软禁之中,但孔闻诗很清楚,那位衍圣公早晚也是要被公审的,大熙有这个耐心,拖个十几年,四民平等的思想,孔家的影响消磨殆尽,大熙便能将那位衍圣公提出来给百姓一个交代了。 当然,对付北宗就没有那么麻烦了,南宗毕竟大节无亏,北宗是明晃晃的投了清,如今还有个欺世盗名、护卫祖宗陵寝不利的大罪,只要大熙逮住那位衍圣公,他绝对活不了。 第1119章 文庙 孔闻诗毕竟也在礼部当了这么久的官,多少听到过一些风声,大熙的安排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默然的点点头,但他很快又意识到不对,皱眉问道:“梅部堂,您刚刚说这奉祀官先让我这个孔圣后裔当着……那日后呢?难道奉祀官一职不会让孔家后裔一直担任下去吗?” “自然不会!”梅涟重重点点头,面上严肃了不少,身子也站直了:“若这奉祀官让孔家世袭,那和衍圣公换了个名号有什么区别?不瞒你说,大熙设此奉祀官,也是存着引领天下士人风潮的意思的,所以这奉祀官,就不能局限于孔家之中,而要从全天下德才兼备的名士大儒之中挑选,任职亦有限期,不可能让一个人占着这个位子几十年不动弹的。” 孔闻诗眉间皱得更厉害,朝那块石碑扫了一眼,问道:“不知……这奉祀官的挑选是个什么章程?梅部堂可否透露一二?” “告诉你也无妨……”梅涟淡淡一笑:“德嘛,就不多说了,才这方面,孔圣提倡‘君子六艺’,挑选奉祀官自然就要考校其‘六艺’高下,当然,先秦毕竟久远,有些方面还是要修改修改的,比如说‘射艺’,便不局限于弓箭,火铳亦可,比如说‘御艺‘,战车早已淘汰,便改为考验骑术。” 孔闻诗心中了然,梅涟虽然略过“德”不说,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重要的限定条件,谁有德、谁无德,解释权完全握在朝廷手中,想要当这奉祀官的名士大儒,自然得是跟着朝廷步调和思想走的人。 哪怕是个不沐王化的化外蛮夷,只要他紧跟着朝廷的步调,他也是“有德之人”,而一个跟朝廷唱反调的名士大儒,再响亮的名声、再大的成就,他也是个“无德之人”,没资格祭祀孔子。 孔闻诗知道,这天下崇信理教的官绅士人并不少,他们对大熙主流的温陵学派和经世学派,还有百家派、古法派等等统统都视为离经叛道,对大熙提倡的“四民平等”等思想不屑一顾,对大熙的许多政策更是明里暗里的抨击反对,大熙这一招是对他们的釜底抽薪,直接将这一堆理学的老学究排除在外。 至于才学,君子六艺包含“礼、乐、射、御、书、数”,但自古以来就是文无第一,礼、乐、书三门谁水平高、谁水平次根本没法量化考核,到时候还是只能全凭朝廷一张嘴去定夺。 而“射、御、数”三门,可以量化考核,谁火铳弓箭射得准、谁马术好、谁算学精深,只需一场考试便能分个高下,清晰明白,日后朝廷越是懒得管事,这三个方面所占的比重就会越来越大,没准过个一两百年,选出来的奉祀官会是个对儒学一窍不通,但却是个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算数的实干之才了。 孔闻诗扫了一眼梅涟,无奈的笑了笑,大熙提倡务实,梅涟这个温陵门人,家传就是文武双全的,连他那年纪轻轻的妹妹都能开硬弓、骑快马,而经世学派提倡经世济民,“算学不精,田土不清,何以济民?”,这种选拔方式,最适合大熙如今的主流学派。 “看来属下要好好学学射箭骑马了!”孔闻诗玩笑了一句,朝廷定下来的事,他也没法去改变,只能是接受了:“属下听说朝廷还准备对孔庙也进行修改……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原本的孔庙,要扩大规模,我朝以儒为主,但并不独尊儒术,毕竟朝野之中还有个百家学派呢!”梅涟微笑着答道:“所以孔庙会改成先贤庙,不仅供奉孔圣和他的弟子、儒家的先贤,墨子、老庄,乃至佛家的释伽牟尼,回教的先知、椰教的天主,都会被供入先贤庙中。” 梅涟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了,孔圣依旧占据主体位置,孟圣列于孔圣身侧,其余各派先贤分列排班,以此彰显我大熙‘以儒为主、百花齐放’的主张。” 孔闻诗苦笑一声,摇着头说道:“这般设置,倒是符合温陵先生的主张,‘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孔孟二圣虽仍然占据主体之位,但从此儒学便无非一家之学、孔孟变成了庸众之人。” “这样不好吗?孔圣若不拜师于老庄,又怎会诞生儒家之学?孟圣若没有稷下学宫的争辩,又怎会有儒学之大成?”梅涟伸手朝天上一指:“博采众长、百家争鸣,方有儒学之大兴,独尊儒家,到底是兴儒还是害儒,孔郎中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应该也看得清楚。” 孔闻诗默然一阵,叹了口气,又挤出一丝笑容来:“梅部堂说的倒也没错,呵呵,将那椰教天主、佛教佛祖、回教先知都请进先贤庙中,连这些宗教神灵都成了‘庸众之人’,孔圣孟圣本也是凡尘之人,又何必居于神位之上呢?” “你明白这点就好!”梅涟淡淡的笑着:“将孔庙改为先贤庙,不是我的意思,乃是执政的主张,不过正合我温陵学说的观点而已,执政说的很清楚,我朝尊儒,尊的是其中仁义爱民的道理,而不是尊一两个人,各家学派只要符合这个道理的,自然都要尊重学习。” “因此这先贤庙,不单单要奉孔孟老庄这些着书立言之人,同样也要奉为国为民之人,农户军将、商贾工匠,乃至外藩夷民,只要是为国为民有大功者,皆可入先贤庙中永享香火,这孔庙从此不再是一家一族私产,而是天下万民、华夏千古的纪念之地!” “也许……这样才最符合孔孟二圣的想法吧!”孔闻诗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对了,梅部堂千里迢迢赶来曲阜,不是为了看看属下在这曲阜怎么办公做事的吧?” “聊的尽兴,差点把正事忘了!”梅涟哈哈一笑:“沈阳已为我大熙光复,朝廷即将执行二号预案全面进攻,你这善写文章的大儒,这两天得捣鼓一篇檄文出来!” 第1120章 檄文 “大熙革命九年五月十七日,檄曰!”茶楼二楼,一名花白胡子的士人捧着一张布告檄文冲着填满了整条街的百姓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嗟尔有众,明听予!前明无道,暴政残民,天下纷乱、因有国难,彼东虏者,趁隙入关,欲盗窃神器、奴我种类!” “东虏自持武力,霸占神京、极恶穷凶,一心掠夺,专以杀人害民为乐,苛政峻法以凌虐百姓、横征暴敛以掠民之财、以至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黎庶之膏血,尽为其私囊,万民之体躯,皆任其宰割!” “东虏之贪暴,言之痛心、谈之污舌也!贪官污吏满寰区,处处是杀人利刃,善士良民遭其荼毒,人人怀切齿深仇!于东虏治下,苛法之所陷、攻战之所杀、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开封、扬州、淮安等城池市镇皆尽毁灭,死者露尸不掩、生者奔亡流散,此逆人之大罪、禽兽之恶行也!” “凡有水旱灾殃,毫无怜悯,坐视灾民暴露如草芥;滥设旗庄、纵八旗恶徒布满天下,剥民脂膏,官以贿得、刑以钱免,世家豪族把持田土,借满洲虎狼之兵屠戮民户、肆意兼并,以至士民哭泣于道路、饿殍挣扎于生死!” “东虏之罪孽,罄竹难言、波涛难净,此虏狼子野心,远甚诸代入夏之胡夷,强逼士民削中国之形象而就禽兽之样貌,又别顶戴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欲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造夷狄之条律、掠万民为包衣,是欲使中国之民不能脱其网罗而胁制之,使天下万民永世为其奴婢也!” 街上的百姓渐渐有些骚动,那名老士子咳嗽了一声,酝酿了一阵,一下子把声调提了上去,面色潮红、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让人不由得诧异他这瘦小的身躯之中,怎会藏着那么大的声量:“我大熙,生于百姓苦难之间,得天下万民授义旗而除暴政,岂可坐视东虏暴政残民哉?” “大熙借万民之力,初有兴盛之象,白环西献、楛矢东来,青藏南洋、解辫请职,朝鲜蒙古,蹶角受化,唯东虏野心,裹挟生民遁于白山黑水,欲苟延于岁月之命也!” “我大熙以民为本,万民之困不得不解、百姓之仇不得不报,今奉天倡义、吊民伐罪,法古用兵、救民水火,整六师、聚百万之兵,修兵戈、挥护民之器,旌旗蔽日、船筏弥江,士卒争先、水陆并进、四面围击,问罪神京、共枭罪虏!” “传檄远近、咸使闻知,我军军威整肃、号令森严,耕市不惊、秋毫无犯,兵至,百姓无需回避,若有甘心从逆、抗拒天师者,则大兵一至,必玉石俱焚也!” “如蒙古、八旗、女真之民,同生天地之间,昔姚弋仲、符融,皆为胡种,然归义于中国,中国之民亦以炎夏后裔视之,尔等若能知礼义、愿去胡俗而归夏者、助大熙灭除暴清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皆我大熙之子民,若执迷不悟、抗拒天师,则生为胡种、死亦为胡鬼也!” 那老士人还在扯着嗓子念着,街上的百姓们却已经按耐不住情绪,不知谁喊了一声“万岁”,一瞬间如同风暴一般,整条街都在大喊“万岁”,不一会儿,便是整座长沙城都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在高呼万岁。 那老士人有些无奈,又松了口气,赶忙讨来茶水啜着润嗓,坐在附近的王夫之朝一旁的趴在栏杆上看着街上百姓游行的一名家仆招了招手,吩咐道:“明月,去弄些茶点给那老先生送去,如今这情况,街面上恐怕是一时半会静不下来了,让老先生好好休息一会、填填肚子。” 明月不情愿的跑去找店小二,桌后的黄宗羲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阅读着那篇檄文,正为他倒茶的顾炎武笑着说道:“孔郎中这篇《大熙倡义讨暴清檄》写的倒是有理有据、简练很辣,东虏那些八旗贵胄看了,恐怕要惊出一身冷汗来了,孔闻诗和孔家打了这么些年的笔仗,倒是练出一身骂人的功夫来了。” “那也比不过你顾忠清当年骂的狠!”王夫之轻轻一笑,说道:“忠清、太冲,这篇檄文我看了两三遍,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你们发现没有,这檄文里着重讲的都是东虏如何残民害民,华夷之辨用的倒是不多。” “很正常,大熙以民为本,护民爱民自然是放在第一位的!”黄宗羲淡淡一笑,头也没抬:“再说了,我大熙兼有四海,治下不仅有汉民,也有不少夷民胡民,好比那关外的游击队,满人、朝鲜人、女真人数量远远超过汉人的数量,拿华夷之辨大做文章,岂不是打他们这些为大熙拼死作战的将士的脸?” “华夷之辨要讲,但要浅讲,化胡为夏要做,必须深做!”顾炎武点点头表示赞同,笑道:“依我看,所谓华夷之别不在人种,而在人心,就如这檄文中所言,符融、姚弋仲亦胡种,然则其爱民护民、助夷归夏,中华之民,谁会将他们视为外夷番蛮?” “而中行说、范文程等,虽为汉家之种,然其引狼入室、助纣为虐、残害良善、屠戮生民,华夏之民,谁愿与之为伍?谁会视其为华夏子裔?” “忠清说的有理!”王夫之轻轻点头:“故宋昌黎先生曾言‘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执政也曾说过‘东虏之大罪,不在其天生胡夷也,而在其暴政残民、化夏为胡也,东虏之压迫,无分汉满蒙朝,故我大熙之所以灭东虏者,不是为除化外之族,而是要灭残民之民贼、化胡之罪魁‘。” “执政一贯擅长攻心!”黄宗羲将那檄文折起,仔细的放在桌上,看着街上如海啸一般游行的队伍,笑道:“民气已鼓、军心已振,我等静看涛生云灭便是!” 第1121章 说岳 大名府城,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阴郁氛围,空气也是燥热不堪的,街面上少见行人,只有一支支无精打采的清兵在街上游荡着,穿过一个个房门紧闭的屋子,寻找着还开门营业的酒家茶楼消遣。 那些酒楼茶楼的跑堂小二、掌柜东主,见清军兵卒扛刀持枪的进来,也不敢不招待,但每个人都臭着脸,再没有了以前那般小心的奉承和谄媚,只管上了酒菜便如躲瘟神一般躲到一旁,那些清军不叫唤到拍桌拔刀,他们绝不会去靠近那张桌子。 而清军和清军也是不一样的,有些只是老老实实的用饭吃酒,吃喝完毕便起身离去,有些甚至还留下一些银钱来结账。 这些清军大多都是大名府本地人,被强拉着充了军,穿着一身清军绿营的号衣,心里却早已做好的投降的打算,只等大熙军杀来,朝天放几铳、射几箭,便可以挥舞着早早准备好的白旗白布,向大熙军投降了。 大熙军一贯不会为难底层的兵卒,特别是被强拉的绿营兵,大多是过堂一遍,确定没干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后,便直接释放回家了,最多也不过劳改一段时间,修补修补被战火破坏的房屋城池而已。 但若是过堂之时跳出一些百姓来哭诉指责他们的罪行,就算不掉脑袋,也得受一场大罪,没准会流放西北西南边陲之地、甚至南洋海外之土劳改,一辈子都回不了家乡。 所以这些本地人组成的清军绿营平日里也是白吃白喝耀武扬威的,但如今一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 还有一些清军则依旧与往日一般耀武扬威,这些清军要么是山贼强盗改编的而来,要么就是汉军旗里的铁杆汉奸,杀人放火惯了,手上都沾着鲜血、名声早就恶臭如粪,自思自己至少也是个流放劳改数年的下场,于是破罐子破摔,往日如何行事,今时没有一丝改观。 他们手里握着刀,那些店主小二也不敢不逢迎,但都在背后悄悄的骂着,只等大熙军一到,看他们这些汉奸恶鬼,如何化为齑粉! 锡翰就在一座茶楼之中,将那些店主小二骂人的话听了个清楚,心中叹息不已,脸上却是面不改色,端着一杯清茶啜着,他身着一身文士素袍、戴着一个四方帽,将发辫藏在帽中,大清入关之后虽然推行剃发易服,但一直是剃武不剃文、剃官不剃民,对民间士民,除非是孔氏那些出名的大儒官绅,基本不强制要求剃发。 但一些试图阿附清廷以求前程的文士官绅,特别是那些因为受不了大熙的整风肃纪而逃来大清的官绅士人,都会自己剃发易服,以示永为大清忠臣。 只是如今大清风雨飘摇,人人都猜测大清恐怕挺不过这场大劫,许多官绅文士又赶忙改换了汉人衣衫,脑后的辫子没法改换发型,如今还在大清治下,又不敢直接剃光了,便一个个顶着大帽子,将发辫藏起来。 锡翰便扮作这样的一个文士,满人之中,他的汉学功底也算深厚,一口汉话流利如母语,确实也能唬住人,茶楼里的小二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汉人,每次上茶和茶点,都是满脸的鄙夷,一副“汉奸快给爷去死”的臭脸模样。 锡翰倒是无所谓,若这小二知道他是个满人,还是八旗贵胄、满人高官,恐怕他的茶水点心之中,早就藏着口水,甚至粪尿了。 待附近那张桌的清军吃喝完毕离开,茶楼中间的戏台上才布置上一张桌椅,摆上惊堂木、润喉茶等物,一名身着长衫的说书先生登上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几名茶客便嚷嚷了起来:“老先生,今日还念檄文吗?” 锡翰的手微微一抖,大熙的那篇檄文横空出世,一夜之间就贴满了大名府城的大街小巷,清军一开始还努力禁绝收缴,凡是私藏檄文的都要挨一顿棍子,但满城的百姓依旧汹汹如潮,即便是口耳相传,也将这檄文内容传得满城皆知,清军根本管控不住,到最后只能随他去了。 如今着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书之前都要先将那檄文念上一遍,百姓们早将那檄文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但每次听上一遍,依旧是人人展颜、个个喜不自禁,有不少百姓甚至是特意卡着时间来听这檄文,听完便散去做自家的事。 清军对此心知肚明,但却毫无办法,民心如此,根本阻拦不住,就算锡翰和硕托想要屠城都做不到,那些绿营兵再破罐子破摔也不会跟着他们走上这条必死绝路,而大名府内的满人不过三四千人,旗兵加上余丁统共才不到一千人,大名府数万百姓,真搞屠城还不知是谁屠谁。 “今日暂且不说那檄文了,不知哪个恶徒状告到满狗那里,衙门里头有人专程找来,老夫给他一点面子,免得满狗恼羞成怒,把那公门娃娃当替罪羊杀了!”那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周围的茶客也纷纷怒骂不止,一口一个“汉奸该死”的嚷着。 锡翰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名府人心至此,哪还有甘心做汉奸的忠犬?又为何不告别人专告这老先生?恐怕是有同行嫉妒这老先生生意红火,想要借他们这些八旗老爷的手打击一二吧? 如今这大名府的八旗主子们,也只剩下这么点利用的价值了。 那说书先生将惊堂木一拍,中气十足的说道:“今日咱来讲讲《说岳》,讲讲岳爷爷如何大破金兵!梁夫人击鼓战金山、金兀术败走黄天荡!” 周围茶客轰然叫好,努尔哈赤立国之时便给自己攀上了宋代女真的亲戚,建国大金,寻常百姓自然不会去分辨大清和大金的分别,那说书先生讲《说岳》,挑着讲岳飞大破金兀术的段落,自然是在以古骂今,人人都清楚,人人都雀跃。 锡翰长叹一声,在桌上放下几块碎银,起身便走,出了茶楼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满眼都是落寞。 第1122章 遗师 锡翰揣着手在街上晃荡着,朝着大名府城的北门端智门而去,大名府乃是直隶名城,早在唐宋之时便是河朔重镇,往日里水陆两路商贾往来不息,城内城外市镇街道上更是摩肩擦踵,手工作坊排成排、饭庄酒楼门对门,可谓百业兴旺。 但如今的大名府城却是一片萧条的模样,街面上一片死寂,偶尔才有行人匆匆经过,灯火更是稀少,百姓们除了聚集在某些开业的茶楼酒楼中听书,便是躲在家中,免得到时打起仗来遭了池鱼之殃。 一直到端智门前,才稍稍有了些人气,拖着辫子的清军将端智门周围的百姓统统赶走,霸占了房屋店铺,又用门板、土包等物筑成街垒,一车车的物资弹药,正川流不息的被送进端智门边的房屋、临时仓库和城墙之上。 大名府城是座大城,建文三年,漳河、卫河两河一齐发了大水,水位高过城墙、淤泥深达一丈有余,大名府城大半被埋于地下,时任大名府都指挥使吴宓奏报朝廷,于艾家口镇水驿北重新选址建城。 新建的大名府城依旧是座土城,后来明廷又对新城进行重修,以条石筑基、夯土包砖,筑成周长九里有余、城高三丈有余、宽两丈有余、设炮台三十六座、每门三楼鼎峙的坚固城墙。 但清军却没有足够的兵力守护这么宽广的城墙,锡翰和硕托手里也有上万兵马,但大多是完全靠不住的绿营兵,这些绿营兵洒在城墙上最多放两箭就会逃跑,而锡翰他们手中没有足够的八旗兵能够去督战,连余丁都不足。 巷战就更别说了,以清军的组织能力,这些绿营兵扔在街巷之中立马就得一哄而散,他们许多都是大名府本地人,随便就能找到躲藏的地方,等到战后再突然冒出来投降。 所以锡翰和硕托只能收缩防线,把兵马集中在各门瓮城之中及城门附近的街巷里,防御的范围小了,八旗兵和满人就有余力提着刀压着那些绿营兵作战,坚持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当然,大熙军清剿起来也更方便了,但锡翰和硕托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穿过清军的街垒进入瓮城,瓮城中一队队满人正在领取武器和盔甲,其中不乏健妇和面庞稚嫩的幼童,满人人丁稀少,本有全民皆兵的传统,当年毛文龙袭击赫图阿拉,八百明军便是被三个满人健妇给打跑。 但大熙军不是毛文龙手下那些羸弱的明军,而满人的妇女儿童,也已经十几年没有上过战场了,他们和外面那些绿营兵一样,只能充作炮灰。 端智城的瓮城之中有一座庙宇,大名府四门瓮城皆有庙宇,东门是一座东岳天齐庙,南门是一座关帝庙,西门是一座药王庙,北门则是一座玄武庙,庙中有正殿偏殿和廊房四间,硕托和锡翰这几日便在其中居住办公。 守在正殿外的戈什哈向锡翰行了一礼,锡翰迈步进殿,取了支香点燃朝着玄武大帝的塑像拜了拜,恭恭敬敬插进香炉之中,瓮城中建设的这些庙宇,是用来保卫大名府城平安昌盛的,但之后战火一启,这些神佛仙灵恐怕连自己的庙宇都保不住,锡翰对此很清楚,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一旁俯在案桌上看着地图的硕托抬头扫了锡翰一眼,从桌上捡起一封书信,扔到锡翰脚边:“阿玛回信了,让我们死守大名府城,牵制河南、山东方向的部分武乡贼军,给八旗撤出关内争取时间……阿玛没说要守多久的时间。” “既然礼王爷没定时间,就是要抛弃我们了,这本就在意料之中,我们这些日子的战备,不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做的吗?”锡翰苦笑一声,捡起那封信,看也没看,走到香案前,用烛火点着:“这封信不能传出去,此事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对下面的弟兄还是要给个时限,给他们一些希望才好。” “放心,这封信只有我看过!”硕托点点头,长叹一声:“我已经放话出去了,弟兄们只要坚守三天便可撤离,只是…….咱们两个要做好在大名府城战死的准备了。” 大名府城位于河南和山东之间,是插入两省的突出部,往南逼迫开封、往西威胁卫辉和彰德府,往东挟制东昌府和兖州府,这让大名府处在大熙军三面包围的不利境地之中,但也让清军如同一颗钉子钉在大熙军的前出之地的背后。 大熙军要北上追击东归的八旗,自然不会允许上万清军留在背后,必然是要出动一部分兵力将大名府这颗钉子拔掉,以解除后翼的威胁的。 “我们…..能守三天吗?”锡翰又叹了口气,沈阳旧都那般坚城,数万清军甲兵和数万满洲旗人,阿济格那等名将,也只在大熙军的攻势下坚持了几日而已,一座小小大名府,旗兵不过几百人,满人也才三四千人,能挡住大熙军三天,可称得上是天方夜谭了。 “还有一事,英尔岱他们被堵回来了……”硕托自然听不到锡翰心中所想,自顾自的说着:“英尔岱说,广平府到处是武乡贼的游骑探马,他们没有靠近广平府城,在肥乡呆了半天就不得不撤回来了,但如此多武乡贼探马在广平府活动,想来广平府城就算还没落进武乡贼手里,形势也很不乐观了。” “也就是说,我们北上之路已经彻底被武乡贼截断了!”锡翰走到案桌旁,凝眉看着地图,英尔岱率领的是最后一批撤离大名府的满人和清军,都是族中的青壮和精锐的旗军甲兵,人人有马,他们都被堵了回来,剩下的这些满人老弱自然是不可能穿过大熙军的封锁阻截了。 “这是好事吧?咱们又多了一千余可用之兵……”锡翰只觉得嘴里发苦,叹道:“既然走不掉,就让英尔岱他们,和咱们一起战死在这大名府城中吧!” 第1123章 石碑 滚滚黄河,如一条金色的巨龙,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的向东奔流而去,汹涌澎湃的波涛之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河水翻滚激荡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黄的光芒。 黄河岸边,马家口大堤上,树立着一个一块高耸的石碑,碑上用如鲜血一般狰狞的红字肃然的书写着清军炸毁黄河大堤、水淹开封的事迹,石碑周围,则是一座陵园,开封城内遇难的军民百姓不少便安息于此,还有有许多找不到尸体的,便在在陵园四面黑沉沉的墙面上刻上名字,以作纪念。 陵园之中、黄河之畔,数千大熙军的战士穿着整洁的军袍、披着鲜亮的盔甲,手臂上都绑着醒目的白布,一声不吭的肃然而立,一个个队伍填满了陵园中的每一条道路,炽热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滴滴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坠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他们如同一座座雕塑一般,与波涛汹涌的黄河和树木葱郁的陵园融为一体,连一丝声响都都没发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黄河东流的波涛之声和河南节度牛金星向这些遇难百姓军民诵念檄文的声音。 石碑前用木头搭起了一座祭台,摆放着猪牛羊三牲,香案之中燃着长长的烧香,烟雾袅袅升起,五彩斑斓的经幡随风飘扬。 牛金星将檄文念到末尾,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在祭台上肃立着的黄锦转过半个身子,在身后一众军将教导之中搜寻了一阵,朝李际遇点了点头:“开封之战你是主将,东虏水淹开封你是亲身经历的,此战你也是先锋主将,等会你来给这些先锋将士们训话吧。” 李际遇有些惊讶,正要婉拒,忽然又顿了顿,重重点点头。 不一会儿,牛金星将檄文念诵完毕,退到一旁,祭台下的一列大熙军战士举起三眼铳朝天鸣枪,巨大的铳声惊起附近树木上的鸟群慌乱的扑腾着翅膀朝空中飞去,但陵园中的战士们,依旧一动也没动。 李际遇走上前来,深深吸了口气,扫视着陵园中的那些先锋将士,一时心潮波涌,眼前仿佛又浮现起当年清军水淹开封的情景,李际遇猛的扯开嗓子仰天狂呼一声,声震如雷,陵园中传来一声巨响,却是那数千将士一齐再向他行礼。 “俺李际遇是个粗人!”李际遇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不懂多少道理,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投军之后,跟随着赵教导学来的,俺也不是个受约束的人,当年就是不愿守少林寺的规矩,才从少林寺里逃了出来,什么华夏衣冠,俺不懂,什么忠义廉耻,俺这逃僧反贼,也从来不顾!” “但俺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会看会听!”李际遇握紧拳头,朝天上一挥:“俺当年为何要搞联保?为何要造反?是因为俺看到的大明官绅,都是一群王八蛋!满耳听到的,都是老百姓哭嚎的声音!” “俺当年为什么要投武乡义军?是为了求富贵吗?是为了当高官吗?不是!是因为俺看到武乡义军在给百姓分田分地!俺看到他们把那些作恶多端的官绅抓起来公审!俺看到他们在救民水火、伸张正义!俺也听得到百姓们的赞誉和欢呼!” “倡义救民,俺当时连这四个字都不认得,但俺知道,武乡义军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能够使海晏河清!所以,哪怕前明坐拥整个天下,俺也要跟着武乡义军造反,就算死了也值!” “然后,咱们击败了前明,但又迎来了东虏!”李际遇狠狠啐了一口:“什么华夷之辨、什么剃发易服,这些事俺李际遇不懂得、也懒得懂,但东虏入关之后,是如何倒行逆施的,俺在眼中看得分明!” 李际遇猛然转过半个身子,朝身后的石碑一指:“开封!东虏炸开黄河大堤、水淹开封城,开封城及下游村寨,三十二万六千四百七十七名百姓、一万二千一百六十一名战士和民夫蒙难,时至今日,还有无数百姓军民连尸首都没找到!” “这就是东虏!这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野兽!他们是比前明更残暴、更凶蛮的恶鬼!”李际遇长长出了口气,胸中的怒火非但没有一丝缓解的迹象,反而燃烧得越来越旺:“看看他们在直隶、山东等地的作为吧!可有一丝爱民之举、护民之行?视百姓如猪狗牛羊、肆意凌虐夺取,杀人盈野、毫无人性!” “若是让这样的恶鬼坐了天下,会祸害多少百姓?若是让这样的禽兽留在世间,我辈又如何向那些蒙难的百姓和弟兄们交代?” 李际遇摸上臂膀上的白布,又一次深吸口气,依旧是声震如雷:“你们,要么就和俺一样,是从开封城里逃出来的,要么是开封蒙难的百姓或弟兄的亲眷,你们每个人都写了请战书、每个人割掌立誓要为开封蒙难的百姓军民报仇雪恨、要向东虏讨回血债!” “俺也和你们一样,写了请战书、立了血誓,求来这先锋的位子,既要为开封数十万蒙难的百姓军民报仇雪恨,也要为全天下被东虏祸害的百姓报仇雪恨!” 李际遇往大名府方向一指:“大名府城,东虏的主将是正红旗的旗主硕托!马家口的黄河大堤,便是硕托领人炸毁的!大名府城内,还有一个东虏的内大臣锡翰,炸毁黄河大堤、水淹开封,便是出自他的手笔!他们就是杀害数十万百姓军民的凶手!” 李际遇又朝山东方向一指:“山东的友部,此时应该也正在动员,他们的先锋是黄得功,所部是旧勇卫营、忠贯营等部整编的部队,同样是对东虏有深仇大恨的,但你们能让他们抢在前头,让锡翰和硕托落在他们手里吗?” “不能!”数千人齐声怒吼,惊得黄河似乎都为之断流,李际遇重重点点头,振臂一呼:“那就用你们最快的速度,消灭大名府的清军,将锡翰和硕托绑来这黄河边,向蒙难的百姓军民,谢罪!” 第1124章 仇人 大名府城,端智门,玄武庙,四面环绕着城墙,又有庙墙阻拦,院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炽热的太阳高悬于空中,晒得院中如同烤箱一般。 一只大黄狗四仰八叉的躺在正殿门旁,懒洋洋的在屋檐的阴影下吐着舌头,锡翰坐在门槛上,伸手轻轻揉着黄狗的肚子,大太阳底下,他却穿着一身厚实的朝服,顶上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挂着的朝珠也端端正正。 挂着顶戴花翎的官帽下汗水如涌泉一般,顺着他的脸颊和脖子滑入衣服里,将里头的衣衫打得如水洗一般,锡翰却连松一松扣子散散暑热的打算都没有,似乎在死守着什么尊严一般。 正殿中将领探马进进出出,带来的没有一个好消息,大熙军已经开始全面进攻,山西方向,清军在柳条边防线浅守一阵便开始向京师方向撤离,接替岳拱主持山西军务的冯宽将主攻方向放在了宣府镇,拿下宣府既能彻底断绝清军北逃的可能,又能居高临下围逼京师。 代善将自己的第四子瓦克达派去了宣化城抵挡大熙军的攻势,他们和锡翰、硕托一样,也是一支被抛弃的壁虎尾巴。 山东方向,武绍领主力出济南府围攻沧州,沧州的守将是内大臣图尔格,同样是一支被抛弃的孤军。 还有蓟镇边墙外,据说大熙的执政已经自辽河套西归,只待炮队抵达便轰开长城大举涌入,蓟镇原来的守将是多尔衮,但锡翰很清楚多尔衮绝不会像他们一样老实扛着这必死的任务的,如今不知换成了谁。 锡翰、硕托他们的压力同样巨大,河南的黄锦看来是确定准备走大名府北上京师的道路,顺手消灭掉他们这支孤军了。 广平府城确实已经被大熙军夺走了,大熙军留下两千余人驻守,大部则向顺德府和真定府进发,为之后河南北上的大熙军主力扫清道路,锡翰清楚清军的布防,他们直到保定府才会遇到阻碍。 很显然,大熙军有充足的信心靠着两千人就能锁死大名府清军北逃的道路,而锡翰不得不承认,大熙军甚至可以说是高看了他们这些弃军一眼,就如今大名府城中这些八旗满人,莫说突围,就算是毫无阻碍的北上,都不知道一路上要跑散多少人。 将他们框在这座孤城死地之中,反倒还有一战的能力,丢在野地里跟大熙军赛跑,必然是一冲即溃。 大熙军已经有两支兵马往大名府城而来,山东离得近,黄得功部与大名府城已是咫尺之遥,而河南的那一支则跑得飞快,与大名府城也没有多少时辰的距离了,这两支部队人人都与清军有着深仇大恨。 这对锡翰和硕托倒是个好消息,正好借此蛊惑手底下的那些八旗兵马和满人,到处传言大熙军一至,必然要将全城满人杀尽,用恐惧吊着他们的士气,让他们不会一哄而散,依托着城池尚有一战之力。 但这一战之力能坚持多久?锡翰心中一点底都没有,盘算起来都是以时辰计算时间,连坚持一天的信心都没有。 身旁敞着肚皮躺着的黄狗忽然一个翻身,警惕的看着四周,一阵若有若无的号角声远远飘来,随即城墙上的战鼓隆隆响了起来,一瞬间便连成一片,传遍整座大名府城,那只黄狗呜咽一声,猛地跳了起来,在锡翰的手上蹭了蹭,然后飞快的从庙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不知躲去了何方。 “到最后,连只畜牲都不愿与我同死......”锡翰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转身看向正殿之中,原本还算热闹的殿中静得如坟墓一般,硕托冷着脸站在案桌后,几名将领围在他身旁,每个人都听着那急促的战鼓声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一名将领冲进庙来,朝锡翰和硕托行了一礼:“贝勒爷、大人,东门和南门之外,都已出现武乡贼的踪迹,人马上万,当是武乡贼的先锋之军!” “武乡贼.....终于来了啊!”硕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不知怎的,反倒感觉自己松了口气:“把本贝勒的大旗竖起来,让武乡贼看清楚,本贝勒在这端智门上!派个人出去见见武乡贼的主将,咱们也得……先礼后兵。” 几名将领领命而去,硕托捧起头盔扣在脑袋上,将盔甲上沾染的灰尘细细抹掉,让他的盔甲显得鲜亮无比,他似乎也和锡翰做着一样的打算。 “我上城去布防了……”硕托迈出殿门,朝锡翰行了一礼,一语双关的说道:“大人,我先走一步。” 锡翰点点头,看着硕托离去的背影,仔细理了理朝服,背着手走进殿中,看着那尊玄武大帝像发呆。 大名府城已是遥遥在望,李际遇喘了口气,跳下马揉着酸痛的腿肚子,身边的将士跟着他从开封府一路强行军而来,几百里的路,没有一个人掉队,但疲累是难以避免的,如今他们一个个累得都快直不起腰来,却全都是一副兴奋不已的模样,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冲进城去。 远处几匹清军探马狼狈的逃窜着,大名府城南门的城墙上插满了旌旗,但几乎看不到什么兵卒活动的迹象,城门敞开着,安静的有些诡异。 李际遇皱了皱眉,正要吩咐部下挑些人前去试探,远处一匹快马绕着城墙奔驰着,那骑手艺高人胆大,就在城墙火炮的射程边界飞驰,若城上放炮,他立刻就能逃开,但南门城墙上却一炮一箭都没有射下。 那骑手一路绕到南门,飞快的拐了个弯,朝着李际遇的先锋军阵奔来,在众人面前一个漂亮的急停,随即跳下马来,一脸骄傲的向李际遇行礼:“少室伯,靖安侯请您去东门外商议攻城之事。”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到黄得功前头!”李际遇嘟哝了一声,挥了挥手:“领军入城,先占了南门!俺去见一见靖安侯再说!” 第1125章 叛徒 东门内还残留着一丝硝烟的味道,黄得功自东昌府冠县往大名府城而来,路程相比李际遇所部近了许多,自然也不必像李际遇一般强行军,来到城下后便能立刻开始进攻,第一时间拿下了敞开的东门。 清军只在东门之中依托瓮城稍稍抵抗了一阵,便放弃东门退入城内,南门的守军见东门失守,便也按照预定计划退入城内,李际遇所部兵不血刃占领南门。 “东虏的主力收缩在北门端智门瓮城和周围长子巷、楼坊巷等街区之中…….”两名战士扯着一张大名府城的简图,一名参谋正一边讲述着,一边在地图上画着圈:“据城内百姓和投降的清军绿营兵说,东虏围绕端智门建设了几道街垒防线,兵马火炮藏在房屋之中,东虏不准百姓靠近,具体的布防我们还在尽力侦查,但目前可以确定,东虏是将北门瓮城当作主阵地了。” 城墙上蹲着几名清军绿营的将官和衙门里的衙役、官员,都是听说大熙军兵至之后,立马自己跑来投诚的,全都是大名府本地人,连那知府和佐贰官,也都是大名府本地的官绅出钱买的捐官,对大名府城内的一草一木极为熟悉。 清军布置防线、挖设陷阱,不可能不对街巷房屋进行改造,有了这些地头蛇的协助,大熙军也能尽快确定清军的防御布置。 城门楼子的屋顶上,也趴着几个手持望远镜的参谋,将北门附近清军的防线尽收眼底,绘制着作战地图。 “硕托和锡翰,这是选了一个好坟地!”黄得功淡淡一笑,按着剑评价道:“他们两个是抱着必死之心,但底下的兵卒将官恐怕没多少愿意和他们一起送死的,所以他们他们才缩在这么个小圈子里,人挤人、人堆人,想逃也没法逃,后边还有刀子抵着,只能和咱们拼死一战了。” 李际遇对黄得功的看法没什么兴趣,确认了锡翰和硕托的位置,听到黄得功出声,当即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说道:“靖安侯,此战便由我部主攻便是,泰安伯和兄弟们一路辛苦,就请在旁观战即可。” 黄得功愣了愣,笑着摇了摇头:“少室伯,若说辛苦,咱们哪里有你们辛苦?此战还是我部主攻吧,我给武靖侯立过军令状的,一定要拿锡翰和硕托的人头回去。” “我也立下了军令状!”李际遇伸出右掌,掌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见:“但我是给开封蒙难的那数十万百姓军民立的军令状,我部四千弟兄,都立下了这军令状,硕托和锡翰是炸掘黄河大堤水淹开封的罪魁之一,我要拿他们的人头,去给那几十万的百姓军民一个交代!” 黄得功默然一阵,脸上严肃了不少:“少室伯,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战场之事不是儿戏,更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你部一路强行军而来,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投入战斗,万一出了状况,之后又平添不少麻烦。” “你也清楚,直隶的清军和满人都在往京师汇集,这几日恐怕就要东撤出关了,若是咱们在这大名府城因为某些意外而耽搁一两天,拖了全军的后腿,就算上面不怪罪,咱们这些主将也不好交代。” 李际遇正要继续争辩,一名黄得功的亲兵登上城墙,行礼道:“报告!东虏派了几个人来谈判,为首的说是个王爷。” “王爷?大名府哪来的王爷?”黄得功有些疑惑,瞥到李际遇瞬间如扑食恶虎一般全身绷紧起来、脸上怒气止不住的往外冒,顿时又反应了过来:“哦!绿营的王爷……蒋发!” 不一会儿,留着金钱鼠尾辫、穿着一身朝服的蒋发便被押上了城墙,他似乎没有料到李际遇也在东门城墙上,满脸都是恐惧,低着头看也不敢看眼中喷着怒火的李际遇,颤颤巍巍的向黄得功行了一礼。 “硕托贝勒,有口信传给靖国公……”蒋发的声音都在发着抖,用残明封赐的公爵称呼黄得功,似乎是在暗示黄得功与大熙不是一路之人。 勇卫营、忠贯营等残明诸部整编之后,部众大多被打散重编,黄得功等军将吸收进大熙军中,便重新封赐爵位,大熙如今最高档的爵位乃是一等侯爵,日后基本都是封王的前程,二等侯爵一个国公之位是少不了的,黄得功这个三等侯爵,努努力日后也能搭上国公的位子,自然不会受蒋发挑拨,嘴角的冷笑已经挂了上来。 “硕托贝勒说,贵我两部往日也无嫌隙,豪格悬梁于京,礼亲王也算是为扬州百姓报了血仇…….”蒋发硬着头皮继续说着,依旧是头也不敢抬:“若靖国公愿意按兵不动,数日之后贝勒愿意亲自向靖国公投降,为靖国公献上一份天大的功劳。” “蒋狗崽子!”还未等黄得功回应,李际遇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打断了蒋发的话:“狗崽子,开封一战,申二战死了,芒六战死了,连你亲弟弟蒋魁都战死了!还有老佑、邱罗汉他们,被洪水卷走,至今下落不明!” “这些都是和咱们一个村出来的兄弟!好几个和咱们一起从少林寺里逃出来的,还有一起联保的、一起攻打少林寺、一起投军的,所有人,就你他娘的投了东虏!当了汉奸!” 蒋发垂着头,身子抖得更为厉害,却一句话都不敢说,黄得功冷笑一声,接话道:“忠义王的名号,我当年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你这等叛国的汉奸,谁人不恨?今日正好落在咱们手里,就等着公审受死吧!” “还公审个屁!”李际遇忽然大吼一声、拔刀便砍,黄得功慌忙去拦,李际遇已是手起刀落,将那蒋发人头斩落,城墙上一众人等顿时都惊得呆了。 李际遇甩了甩刀上的血迹,赤红着双目转身向黄得功说道:“靖安侯,俺违纪杀人,该受处分,但今日俺是背着几十万条人命来这大名府城的,只要拿下硕托和锡翰,便是杀俺的头都情愿!” “此战我部定要主攻,你若不准,我们就自己进攻,反正也要上军法庭了,一切责任,俺来承担!” 第1126章 突垒 端智门外玄武庙,锡翰在正殿之中为玄武大帝上了最后一柱香,庙中的清军兵将已经散尽,大多跟随硕托上城去防御,偶尔还有一两个将领进进出出,盔甲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一阵阵哐当响声,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满脸的紧张和压抑不住的恐惧。 锡翰和硕托来大名府,本是为了撤走大名府的满人和八旗部队,放弃这一个突出部,没想到他们还在行动之中,顿时风云突变,大名府又变成了不得不守的地方,也是一块被放弃的必死之城。 既然是必死之城,自然不能浪费太多兵力在此,大名府的八旗兵和满人中的青壮余丁,基本都分批撤去了京师,大名府城内留下的,除了锡翰和硕托的戈什哈和满人中的老弱妇孺,便是一些自愿留下的八旗兵将,还有英尔岱那一部被堵回来的千来个八旗兵和青壮,人人都和锡翰、硕托一样,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但再怎么做好心理准备,大战将至之时,面对着必死的下场,任何人的心里都必然会止不住的恐惧和紧张。 锡翰也是如此,一只手一直在微微发着抖,即便如今城内的铳炮声已经停了下来,也始终没有平静下来。 锡翰深深吸了口气,回身将殿门关上,取了块蒲团铺在玄武大帝塑像前,盘腿坐下,捏着脖子上的朝珠轻轻的揉着,心思不知飞去了哪里。 就在此时,一声哨声远远飘来,乍起又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锡翰却全身一紧,捏着朝珠的手猛然抓紧,青筋都暴露了出来,两只耳朵全部竖起,全神贯注的仔细听着。 不一会儿,城内的方向霎时间哨声大作,锡翰长长吐了一口气,摸出一把匕首摆在身前地上:“也该……到时候了。” 炮声响,一发炮弹飞射出膛,一眨眼间便轰进了远处一座街垒之中,各种家具杂物堆成的街垒“崩”的一声轰然炸开,其后的一名清兵连躲避都没来得及,便被炮弹拦腰撞成两截,他附近的两人则被乱飞的碎木扫倒在地,痛苦的哀嚎不止。 李际遇一路强行军而来,沉重的重炮自然没有带在军中,黄得功倒是带了不少红夷重炮和臼炮,但数量也不多,黄得功领军出城,从端智门外攻击瓮城牵制守军,更需要重炮压制城墙上清军的火炮,只分给了李际遇两个炮组,以应付突发情况。 好在清军的街垒修筑的也并不坚固,随军行动的威远炮已经足够摧毁清军的防御,为大熙军的前进轰开道路。 清军的抵抗也算不上激烈,那些穿着号衣的绿营兵根本毫无战意,街垒被轰开,督战的八旗军官和兵卒也乱成一团,他们立马就扔下武器逃跑,或钻入两侧房屋再翻墙翻窗逃散,或者干脆高举双手向街道上的大熙军阵列逃来。 大熙军对这些绿营兵本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要扔下武器逃跑,便一概不予理会,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拔除清军防线、消灭顽抗的清军之上。 倒是大名府城城内胆大的百姓,他们不敢靠近战场,但都趴在楼顶、楼层之上远远观望着,见到有那些丢了武器逃了出来的绿营兵,还以为是清军或满人想要趁乱逃跑,便撬了瓦片乱扔乱砸,或者干脆提着扫把板凳等物一拥而上群殴,打死打伤不少绿营兵将。 抵抗最为激烈的,便是那些满人和八旗兵,他们大多躲在街垒和房屋之中,或者爬上屋顶,只将戴着凉帽和头盔的头露出来,待大熙军逼近,便用弓箭和火铳乱射。 那些满人大多缺乏军事训练,射出来的箭矢软绵绵的,大熙军的战士基本都是一身镶铁布面甲,这些箭矢敲在身上除了叮咚作响,几乎毫无作用,而他们的火铳更是不少见到人影便乱放乱鸣,丝毫不顾及射程和有效杀伤距离,如同当年那些缺乏训练的明军卫所兵一般。 只有那些混编在其中的八旗兵对推进的大熙军战士还有些威胁,他们射术精湛,一口气射出一波箭雨,能够压制住大熙军的攻势,但他们人数太少,而且大熙军装备精良,遇到箭雨便将身披双层甲胄、手持大盾长牌的重甲步兵摆在前头。 清军要破开这些这些重甲,只能用大弓重箭,站立弯弓之时,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而他们身上的盔甲,根本拦不住铳弹的穿透。 即便是躲在酒楼等楼层之中,大熙军还有威远炮可以使用,一发发炮弹或霰弹轰进楼里,这些木制的楼层扛不住几炮就会垮塌,将清军直接埋在废墟之中。 到最后,清军也只能使用最后一个办法,挥舞着各式武器一拥而上,试图与大熙军绞在一起,用一场混战击退大熙军。 李际遇所部不是吴成的精锐中军,没有大量配备燧发枪,更没有刺刀可以使用,火绳枪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无法形成齐射,但改良的鸳鸯阵却正适合在这这街道之中巷战,面对乱糟糟蜂拥而来的清军,顷刻间便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李际遇微微弯着腰跟在一队鸳鸯阵的后头,前方的喊杀声和铳声渐渐小了下来,透过一层层人缝,李际遇能清晰的看到前方的清军正在溃败,一名身着深红色长身棉甲的八旗兵立在街道正中,不停的挥舞着旗帜怒喊着些什么,但没有一个满人和八旗兵停下来,纷纷绕过他逃向端智门方向。 那名八旗兵也没有嚣张多久,很快就被一铳撂倒,清军更加止不住溃势,争先恐后的奔逃起来,藏在一旁建筑里磨洋工的绿营兵见这些八旗兵和满人都已溃败,纷纷举着双手跳了出来:“投降!我们也是汉人!我们要投降!” “八旗兵,满万不可敌?”李际遇满脸轻蔑,冷笑不止,长矛一挥:“杀上去!让东虏看清楚,什么叫一汉敌十胡!” 第1127章 破垒 铳炮声已经响遍了全城,如同一股股海浪一般,不停的拍打着硕托的耳朵,浓烟一道道的从城内升起,有几个街区升腾着橘红色的火焰,那是兵败的清军在焚烧房屋和街垒,试图用火焰拦住大熙军的攻势。 硕托在城墙上焦躁的走着,一会儿来到端智门上查看着城内的战况,一会儿又走到瓮城城墙上查看着城外大熙军的动态,几名戈什哈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随时准备将他扑倒在地,在大熙军的炮火下保住硕托的性命。 大名府城的瓮城也是以巨石为基、夯土包砖建成,正面都是城墙,城门开在两侧,敌军想要攻击瓮城城门,就要承担瓮城和两面主城墙的攻击。 所以城外的大熙军并没有盲目的进攻,而是在集中重炮轰击瓮城城墙,试图轰垮一个缺口,大军还按在炮阵之后没有动弹,只是分出了一部分兵力在城外挖掘弯曲延绵的战壕,准备将战壕一直延展至大名府城的护城河下,缩短攻城的攻击距离。 城外的大熙军总体而言只是用来牵制守军的,他们在城外狂轰滥炸,守军就不得不调动大部分的火炮去压制大熙军的炮队,用来掩护周围街垒的守军的火炮自然就少了许多,他们在城外挖掘战壕逼近城墙,硕托就得留着一部分兵力应对大熙军随时有可能的攻城,能够调动的预备队少了,城内的防御自然就捉襟见肘了。 硕托急匆匆的来到端智门城墙上,城门楼子挨了几发炮弹,屋顶已经塌了一角,几名清军还在瓦砾中搜寻着,将埋在里头的将领和清兵救出来,硕托却看也没看他们,紧皱着双眉盯着城内那一条条通往端智门的街道。 每一条街道上,都是一股股赤潮在涌动,恍若一条条望不到头的长龙一般,在长龙尾部,则是一片如同海洋一般的红色,无数百姓涌上街头,拼命的挥去着红旗红布,跟在大熙军后面,向着端智门而来。 硕托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大名府城内有这么多的人,大名府城算得上北地大城,人丁十余万,平日里街面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只是这几日战云密布,才萧条了许多。 但往日的热闹繁华依旧难以与今日的所见相提并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仿佛全城的百姓都涌上街来,汇聚成一股股汹涌澎湃的人海,挤满了街道和屋顶,仿佛是在围观着一场大戏。 有不会胆大的百姓跟在大熙军的队尾,有些人跟了一阵,被隆隆的炮声和越来越密集的铳声吓走,但更多的百姓又紧跟了上来,他们扛着门板、举着吃食、带着各种物资,往日里清军要征收这些东西只能靠刀子和暴力去胁迫,而大熙军却一句话都不用说,百姓们自发的将能贡献的物资统统贡献了出来。 “民心啊……”硕托长长叹了口气,僵直的身子渐渐有些发软,他不敢再去看那片红色的海洋,扭头又看向街垒处的战斗,正见几十名浑身血淋淋的清军拐过一个街角,跌跌撞撞的向一道街垒逃去,街垒后的清军紧张的情绪连硕托都能感觉到,领头的牛录章京紧握这手中的刀,刀子却在微微发着抖。 一队大熙军的战士很快就从那个拐角处冲了出来,他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贴着墙向前推进着,长矛和钢刀闪耀着耀眼的光芒,火铳的火绳如点点星火一般跳动不停。 “开火……”硕托轻声念了一句,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命令”,架在街垒上的两门轻炮接连开火,随即便是清军的铳声如爆豆一般响起,紧接着,波浪一般的弓弦声传来,街垒后和屋顶上的清军弓箭手将一波箭雨射向那些推进的大熙军战士。 冲出拐角的大熙军战士立刻翻倒数人,他们动作很快,队形迅速调整,身穿重甲的步兵扛着大盾顶在前方,火铳手将火铳架在大盾和重甲步兵的肩膀上还击,阵列中的火器兵也释放着蝗虫一般的火箭,洗刷着屋顶上无遮无拦的清军弓箭手。 屋顶上的清军弓箭手被迫撤了下来,而大熙军还在往前突进着,轻炮发射的炮子轰翻一名重甲步兵,立刻又有人补了上来,那些炮手遭到了大熙军火铳手的集中攻击,同样死伤无数,连起身都不敢,只能半跪着填充弹药和清膛,射击频率顿时缓了许多,大熙军便趁机涌了上来。 但清军显然没有轻易退却的意思,街垒后的满人妇孺点燃一枚枚震天雷,奋力向街垒外投掷着,他们不需要投掷多远,只需要阻拦住大熙军推进的步伐就行了,清军毕竟有着街垒的防护,在对射之中占据着上风,铳弹和弓箭泼雨一般射出去,偶尔夹杂着轻炮喷发的炮子,大熙军的推进一时受阻,街道上尸体堆积成一团,只能拖拽着受伤的战友,暂时退回了拐角处。 街垒后的清军还没来得及,忽听得一声惊雷一般的炮响,一发炮弹撞碎一侧的房屋大门,横扫进街垒后的清军之中,顿时滚出一条血路,紧接着,便是一声哨响,两侧房屋之中杀出一队队大熙军战士,直接冲进街垒之中,瞬间击垮了清军的防线,而之前那些退入拐角的大熙军战士,也趁机杀了回来。 硕托扭头看去,却见两侧房屋宅院之中,不少大熙军的战士在活动,显然,他们用正面进攻吸引住了街垒后清军的注意力,却分出兵力将两侧房屋宅院的墙壁院墙炸毁破坏、打通一条通道从侧翼绕到清军街垒防线之后,然后便能从侧后方轻松的击垮清军的防线。 街垒后的清军和冲进来的大熙军展开了白刃战,但擅长白刃作战的八旗兵实在太少,那些满人平民见大熙军冲来,大多转身便跑,几乎是一眨眼间,原本还算抵抗激烈的清军便溃败了。 “三天……”硕托苦笑一声,抬头看向晴朗无比的天空:“这样子,恐怕是支撑不到太阳落山了啊……” 第1128章 妇孺 不远处传来一阵狼嚎一般的叫声,绝望而沙哑,李际遇提着长枪走了过去,翻过一个被炸塌的院墙,来到一座青楼的花园之中,那座青楼的主楼里铳声响个不停,花园里躺满了尸体,大多是脑后留着辫子的清军和满人,穿着号衣的绿营兵在花园一角跪成几排,老老实实的让大熙军的战士将他们的双手绑上。 花园之中一座假山下,倒着一具满人妇女的尸体,身上的血洞还在不停的流着鲜血,一把三眼铳落在她的尸体旁,一名身材瘦小的满人守在她的尸体旁,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挥着刀乱劈乱砍,那狼嚎一般的叫声,就是从他的口中喊出来的。 李际遇凝眉细看,却发现那个满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身上穿着的粗劣皮甲明显大了一号,不知是从哪具尸体上扒来的,他根本不懂该如何作战,只是挥刀乱砍,腰刀使得毫无章法,也根本伤不到人,似乎只是为了让周围的大熙军战士远离那具满人妇女的尸体。 周围围着十几个大熙军的战士,他们自然也发现了那个满人是个孩子,只是用长矛和火铳指着,却不上前,领头的小旗官带着一名会说满语的绿营兵,冲着那个孩子不停大喊着“放下武器、投降不杀”,喊了一遍又一遍,但那满人孩子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刻,对他们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胡乱挥着刀。 李际遇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红缨长矛,蓄满力飞掷而出,那满人孩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长矛当胸扎穿,连带着身子都被长矛拖着飞了起来,牢牢钉在假山之上。 周围的大熙军战士一时都惊得呆了,李际遇走上前去,一把将长矛拔了出来,回身严厉的教训道:“拿着武器的抗拒咱们的、不愿投降的,便是咱们的敌人!不论男女老幼!我们给过他们机会投降了,开封几十万百姓军民,东虏可给过他们机会?” “战场之上,不要对你们的敌人有怜悯之心!”李际遇朝那铳声不断的青楼主楼一指:“你们的战友还在拼死作战,你们却在这里跟一个敌人耗着,会害死多少战友?会耽误多少战局?你们可曾想过?战后统统交一份检讨上来,全军通报批评!现在,都给老子冲上去,将这里的东虏统统肃清了!” 那些大熙军的战士领命而去,李际遇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那个满人孩子,将他的尸体提起,放在那满人妇女身旁:“把自家的老弱妇孺都送上战场送死,是为了什么?为了入寇汉地、为了屠戮汉民、为了劫掠汉人财物、淫辱汉家女子、为了让汉人世世代代当他们的奴仆?” “囚笼,一个大大的囚笼!”李际遇撑着长矛站起身来,看向远处端智门残破的城门楼子,眼中不停的闪烁着火焰:“是汉人的囚笼,也是满人的囚笼,只有一小撮八旗贵胄享福!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李际遇大步流星的走进青楼主楼之中,残余的清军还在最顶层上抵抗着,他们用各种家具将楼梯堵塞,用火铳和箭雨阻挡着大熙军的攻势,楼下的大熙军战士也在用火铳反击着,几名战士正将主楼的大门全部踹翻砸倒,将门外的长长的木梯扛进来,准备直接从大堂之中架梯进攻,一队大熙军的刀牌手正准备着一捆捆的震天雷。 李际遇在楼里等了一阵,几架木梯架上最高层的栏杆上,大熙军的刀牌手顺着木梯向楼上爬去,大堂中排列着一队火铳手,用密集的齐射压制着楼上的清军,清军也发现了大熙军的意图,但他们在泼雨一般的铳弹打击下连头都不敢抬,只敢躲在栏杆后面用火铳盲射,或者从楼上扔下瓷瓶、木桌木凳、木箱等杂物。 雕龙画凤的栏杆挡不住铳弹的穿透,躲在栏杆后的清军在火铳齐射下也死伤不少,鲜血顺着枪洞渗了出来,如同雨点一般滴落着,栏杆上的装饰被打得粉碎,清军只能远离栏杆,胡乱的投掷着各种杂物,自然砸不到什么人。 大熙军的刀牌手顶着盾牌爬到顶层的栏杆外,最前方的刀牌手解下缠在腰间的一串震天雷,下方的刀牌手则掏出火种点燃底端的火绳引信,前方的刀牌手奋力将那震天雷投掷上去,立即俯在木梯上。 只听得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顶层的栏杆都被震天雷炸断数处,厢房的房门也被炸翻数扇,几个清军残破的尸体从顶层飞了出来,重重摔在大堂之中,顿时成了肉饼,剧烈的爆炸让顶层的地板都扛不住,一段走廊哗啦啦的断了一截,露出一个狰狞的大洞。 爆炸过后,大熙军的刀牌手便顺势冲了上去,楼梯处的清军本就被爆炸搅得一团乱,如待宰的羔羊一般,瞬间便被大熙军的刀牌手杀散,躲进了顶层的厢房之中,大熙军的刀牌手和楼下的战士将堵塞在楼梯上的杂物家具直接从楼上推了下去,一拥而上,一座厢房一座厢房的搜剿着残余的清军。 残余的清军没有坚持多久,大熙军的刀牌手涌上顶层之时,他们就已经失去了斗志,只有少数几个八旗兵还负隅顽抗,大多数满人纷纷丢下武器投降。 李际遇登上顶层之时,战斗便已经结束了,大熙军的战士腾出一座厢房,将几十个投降的满人暂时押在其中,李际遇随意扫了一眼,要么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要么都是妇女孩童,不由得叹了口气,回身吩咐道:“既然投降了,就好生看管着,日后公审处置不管俺们的事,只要他们不反抗,就保他们一条命吧。” 说着,李际遇来到一间朝北的厢房,推开残破的窗户看去,远处端智门前的街道清晰可见,清军的街垒后白烟连成一线,红潮一般的大熙军正不断扑击着清军的防线。 “走吧,咱们再靠近些!”李际遇转身便走:“一口气,攻上城门去!” 第1129章 破墙 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天地都似乎摇晃了起来,硕托赶忙转过城门楼子,来到面向瓮城的城墙上,正见瓮城正面的一段城墙轰隆隆的垮塌下来,砖块碎石如落雨一般坠下,砸得城下的清军慌忙躲避着,整段城墙都被一股升腾的浓烟笼罩在内,隐隐约约能看见那段城墙塌了一多半,形成了一道土砖杂乱的斜坡。 城外响起震天的号角声和哨声,随即就被喊杀声盖过,大熙军的战士从还未完工的战壕中冲了出来,冲在前方的大熙军战士几人一组扛着长梯,直接将长梯架在护城河上,踩着长梯如猛虎出山一般冲向那段倒塌的缺口。 城墙上铳声大作,清军将领的嘶吼声此起彼伏,瓮城之中,一队八旗甲兵迅速集结着,弯弓搭箭只等大熙军的身影出现在缺口中。 很快,几名大熙军的战士穿透浓浓的烟雾冲了进来,身上的盔甲和红衣染过烟尘,显得有些暗淡,但每个人都是双眼通红,顶着盾牌便如猛虎下山一般直往清军的阵列撞来。 重箭在他们的盾牌上扎出一阵阵“笃笃”的声响,有几名大熙军的战士被射倒,顺着斜坡滚了下来,但更多的大熙军战士依旧悍勇的冲杀上前,那些手持大弓的八旗兵纷纷向后退去,一队队身披重甲、扛着长矛的八旗兵迈步上前,试图用密密麻麻的长矛阻遏大熙军战士的冲锋。 这确实有些效果,那些大熙军刀牌手被长矛所阻,又面临着后排八旗兵的重箭乱射,城墙上还有清军用火铳和弓箭从背后轰击他们,大熙军的刀牌手抵挡不住,留下十几具尸体,只能暂且后退。 但大熙军的攻势并没有停止,那些刀牌手刚刚退去,立马又补上来一批大熙军的战士,他们用绳框框着震天雷,抓着绳尾在头顶上高速旋转着,然后猛然飞掷出手,震天雷落在清军的长矛阵中,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碎铁四散飞舞,八旗长矛手即便身穿重甲,也难以抵御震天雷的威力,顿时血肉横飞,阵形顿时大乱。 与此同时,数架长梯也架上了瓮城的城墙,大熙军的战士攀梯而上,城墙上的清军不得不抽调兵力去阻挡,对瓮城中的掩护顿时削弱了不少,大熙军的刀牌手趁机又一次卷了进来,用盾牌遮掩着身躯,近距离的用投枪和手斧雨点般的砸进清军的阵列中,将清军本就混乱的阵列搅得更加混乱,这些刀牌手趁机冲杀进来。 后续的大熙军战士紧跟而上,火铳手在城墙下列队齐射,长矛手同样也在列队,用长矛当作拐杖,支撑着身披重甲的身体爬上快速爬上斜坡,到了缺口处便放平长矛、排列成紧密的阵形,如一堵闪亮的钢铁森林一般,向着混战中的战场推进而来。 但他们很快就遭到了清军的打击,瓮城中玄武庙的院墙被推倒几处,露出四门火炮黑洞洞的炮口,领队的大熙军小旗官刚刚喊出一声“小心”,一门火炮已经轰然开火,炮子如狂风暴雨一般卷过缺口,将那一队大熙军的长矛手统统卷入其中,霎那间便是一阵阵血雾升腾。 紧接着,第二门炮也轰隆开火,炮子如雨,将缺口处的数名大熙军战士打得肢残体破、浑身血洞的滚了下来,第一门火炮开炮时,前排的大熙军长矛手挡住了横飞的炮子,死伤惨重,但也给后列的大熙军长矛手做了肉盾,如今又是一门炮轰来,后列的大熙军战士也没逃过,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 然后,是第三门、第四门,清军四门火炮轮射,用一场钢铁风暴将那缺口堵住,端智门上的清军也搬来几门小炮,架在城垛上居高临下的轰击着那处缺口,箭矢、铳弹也不要钱一般乱射进去,两侧城墙上也涌来一批满人妇孺,将炸药包和震天雷当作檑木滚石,直直扔进缺口之中。 一阵阵急促的哨声和号角声响过,那些幸存的大熙军战士纷纷向缺口外逃去,正与八旗兵纠缠混战的大熙军战士也纷纷向那缺口处逃去,狼狈得有些丢盔弃甲,已经杀上城墙的大熙军战士也纷纷退了下去,城墙上的清军和满人抬着长木叉将一个个长梯推倒。 周围传来一阵阵欢呼声,硕托却依然吊着一颗心,正要转身传令,隆隆的炮声瞬间填满他的双耳,数发开花弹划着优美的曲线飞跃城墙,砸进瓮城之中,瓮城中和城墙上的清军都慌乱的躲避着,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四散而逃。 一枚开花弹落在玄武庙中,轰然爆炸,院中粗大的树木被直接掀飞,正殿侧殿和厢房屋顶上的瓦片如同暴雨一般滚落下来,硕托心中一紧,推了一把身边的戈什哈:“快,快去看看锡翰大人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却见玄武庙正殿之中一个身穿朝服的身影在几名戈什哈的护卫下从玄武庙的正殿中逃了出来,硕是护卫,实际上是几名戈什哈将他架着,强行拖拽着翻墙逃出玄武庙,躲进了一旁的城墙的藏兵洞中。 硕托松了口气,大熙军的炮击还在继续,臼炮发射的开花弹一轮轮的落在瓮城之中,那座玄武庙遭到重点打击,没有坚持多久,正殿和偏殿便统统被轰垮,玄武大帝的塑像也被炸断了一只手,却依旧坚挺而突兀的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大熙军的红夷重炮也再次开始了齐射,试图轰开更多的城墙缺口,有几发铁弹和开花弹落在了城墙上,端智门本就摇摇欲倒城门楼子又挨了几发炮弹,哗啦啦垮下了半边。 硕托自然不会呆在城墙上挨炮,领着戈什哈准备下城躲进藏炮洞去,刚刚走到城墙石梯中段,忽听得一阵剧烈的欢呼声传来,硕托扭头看去,却见城内又一道街垒被大熙军冲破,一股股赤潮正涌向清军的最后一道街垒。 硕托苦笑一声,摸了摸滚圆的脑袋:“这颗人头,也不知会被谁取走!” 第1130章 全力 李际遇贴着街道旁的屋子靠近着硝烟弥漫的端智门,街道上满是尸体,有八旗兵的,有满人的,有绿营的,大熙军的战士的也不少。 清军的最后一道街垒环绕在端智门前的街巷之中,冲过这道街垒,跑不了两步便能抵达端智门下,清军退无可退,在此抵抗的极为激烈,加之这道街垒离城墙较近,清军在城墙上架设轻炮就能对街垒的守军进行掩护,让这道街垒如铁桶一般,极为难啃。 且清军能直接在城墙上观察大熙军的动向,清军防线收缩之后也有了充足的兵力,不断派遣精锐的小队在城墙上的清军引导下抵挡穿墙而来的大熙军小队,迫使大熙军只能沿着街道进攻,完全暴露在清军的火力之中,大熙军一连发动了两三波冲击,都被清军密集的箭雨和横飞的炮子赶了回来,单单是在这座街垒前就死伤数百人。 李际遇赶到之时,正见又一波大熙军的攻势被清军击退,几名鲜血淋漓的战士背着所部的总旗官和教导踉踉跄跄的退了下来,撞见正往前摸着的李际遇,顿时哭出声来,李际遇伸手摸了摸那总旗官和教导的脉搏,却没有一丁点的动静,不由得叹了口气,让那几名战士将他们的尸身送了下去。 身边护卫的亲兵脸色一个比一个紧张,一名亲兵上前扯住还要往前摸的李际遇,急切的说道:“少室伯,再往前太危险了,咱们暂且后撤吧?您到这么近的位置,已经是违纪了,若是再往前,赵教导又得骂您了。” “撤个屁!”李际遇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说话:“老子之前杀了蒋发,已经是要上军法庭了,还怕赵教导骂两句?老子打这一仗,就是为了给开封几十万百姓军民报仇雪恨,什么处分、什么生死,老子统统顾不得了!” 那名亲兵心中一惊,又要去拉扯,李际遇却一把将他推开,朝身后几名将领战士大吼道:“他娘的威远炮呢?去后队催催,快把炮拖上来!” 说着,李际遇迈步走到大街中央,长矛高高举向天空:“几十万百姓军民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咱们哪有脸面后退一步?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咱们在黄河边裂掌起誓,难道是只是为了到这大名府城来走一圈、唱一场戏,让黄得功他们抢在咱们的前头抢走硕托和锡翰的人头吗?” 周围的亲兵、将领、战士,乃至正在抢送伤员的护工,听到这番话,每个人的双眼都刹那间变得血红他们这些人,要么是从开封走出来的,要么亲身参与过开封之战,谁没有战友亲朋被清军漫灌开封的洪水卷走吞没? 开封的惨状、战友亲朋和数十万百姓的血仇,在他们心中记了这么多年,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让给别人? 两门威远炮推倒街上,炮手顶着城墙上射来的火力调整炮口、填装弹药,用两发沉重的炮弹在那道街垒上轰开一个缺口,李际遇将身上携带的水壶、锦袋等负重统统解下,大步流星的向着那街垒走去,他的亲兵环绕在他身旁,用身体紧紧护卫着他,随着他一起渐渐奔驰起来,向着那个缺口冲去。 街上的大熙军将官都冲在了最前面,无数战士紧紧跟着他们,弥漫的硝烟之中,清军的铳弹箭矢还在不断射来,不时有战士和将官被射倒,但每个人倒下之时,头依旧朝着端智门的方向。 李际遇身前一名亲兵惨叫一声,身子猛的往后一仰,李际遇一把扶住了他,却见他胸口冒着猩红的鲜血,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双眼死死盯着端智门,李际遇只感觉胸腔之中热血不停的涌动着,将头盔摘下狠狠摔在地上,手中红缨长枪直直一指:“勿忘开封!冲锋!” 黄得功骑着马从大熙军的战壕阵后飞驰而过,炮队喷涌的硝烟弥漫着整个战场,远处端智门瓮城的城墙已是残破不堪,在大熙军重炮的齐射下,又一次垮塌了一个缺口,浓浓的烟雾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慌乱的清军四散奔逃的模样。 一队大熙军的战士正在列队进入战壕之中,战壕之中闪烁着雪亮的光芒,那是大熙军战士们的武器在反射着阳光,各部都在做着准备,炮一停,便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为充分,不仅准备了更多的木梯,还携带着不少简易的木驴、盾车等攻城器械,用来防护清军堵塞缺口的炮子和铳箭,这些攻城器械都是临时制作的,粗陋且脆弱,清军布置在城墙马面上的中型火炮发射的实习铁弹,能够轻易摧毁它们。 但清军没有多少中型火炮了,端智门两侧主城墙的马面炮台,都已经被大熙军的炮弹和开花弹狠狠洗刷了一波,清军的炮队损失惨重,在大熙军一波波试探进攻中,反击的炮火已是零零散散了。 “此次进攻,要一举拿下端智门!”黄得功停住战马,遥看着远处塌掉一半的城门楼子,清军的抵抗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削弱,反倒越来越激烈,有一股垂死挣扎的味道在里面,黄得功不时在想,若是他领着勇卫营,或者其他明军的部队来围攻这座瓮城,需要多少时日和伤亡才能解决战斗? 而今日他却有充足的信心能在太阳落山前就消灭瓮城中死守的清军,勇卫营投诚大熙军之后,被重新整编,混编了不少大熙军的骨干和兵将,如今他们便是攻城的主力,展现出来的强大的纪律性和坚定的作战意志,让黄得功信心爆棚。 正要继续下令,忽听得城内传来一阵阵巨人一般的怒吼,黄得功眉间一皱,侧耳听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勿忘…..开封……冲锋……冲锋!” “终究是要让李际遇他们抢了先了!”黄得功苦笑一声:“挥了挥手:“全军进攻,不要留力,全都压上去!” 第1131章 疑惑 硕托躲在藏兵洞中,听着隆隆的炮声,一手扶在墙壁上,感受着城墙在炮火之中的晃动,面色冷的可怕。 大熙军的攻势很猛烈,瓮城和城内两个方向,都是岌岌可危,街垒只剩最后一道,若是失守,大熙军便能直接冲上端智门,控制了端智门和四面城墙,便能如同屠宰牛羊一般,居高临下将清军围杀在瓮城之中。 瓮城的城墙也已经被城外大熙军的火炮轰塌数处,瓮城里的那座玄武庙已经被一发发开花弹夷为平地,清军大多躲进了城墙下的藏兵洞中,连冒头都不敢,而大熙军步炮协同的本事,硕托亲眼见过不少,当大熙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冲进瓮城之时,清军恐怕连上城把守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在瓮城中展开混战。 战争一旦陷入混战之中,首先比拼的是双方的战斗意志,硕托根本没想过能在战斗意志上胜过大熙军,更别说大熙军人数还是清军的数倍,靠人海就能压垮自己了。 清军的抵抗非常激烈,对一支注定失败的军队来说,他们的表现已经是无可挑剔了,这个时代的八旗兵和满人,还没有像清末的后代那般堕落,尚存着几分血气,虽然比不上努尔哈赤时期那以一当十的巅峰八旗兵,但他们的表现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这些和硕托一样被抛弃在大名府的老弱满人,还有那些自愿留下来的八旗兵将,他们已经是出了死力,就连十几岁的娃娃、头发苍白的老汉,都称得上是悍不畏死、血战不休,可是没有用,这样的苦战依旧挡不住大熙军,换来的结果依旧是节节败退。 硕托给清军兵将的承诺是让他们在这大名府城中镇守三日,而他心里却根本没有能守住三日的信心,只想着能拖过一天的时间就好,可如今这场仗一打起来,清军却连坚持到太阳落山都艰难无比。 “武乡贼……立国不到十年,到底是怎么变得如此强大的?”硕托喃喃念着,满眼都是迷惑:“当年平定之战,我大清的八旗和武乡贼还能有个相持的局面,这才多少年的时间?咱们已经拼了死力、用尽了方法,怎么还是一边倒呢?” 硕托想不明白,思绪却飘得更远,止不住的在想,他的阿玛、他的十四叔,那两位一贯以聪睿着称的摄政亲王,他们能够想得明白吗? “大熙……成长的这般快,已经把我大清远远甩在了后头…….东行出关,真的是一条生路吗?”硕托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顿时悚然一惊,浑身都冒出冷汗来,口干舌燥、呼吸不畅,连腰板都弯曲了下来,靠着墙软绵绵的往下蹭着,几乎要跪倒在地。 一名戈什哈走上前将硕托扶住,硕托猛然惊醒,强撑着站了起来,他是城内的主将,人人都可以害怕胆怯,唯有他不可以,他收到代善的书信后,便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硕托深吸两口气,迈步往藏兵洞外走去,来到洞口,正要吩咐几句,却听见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瞬间盖过战场上一切的喧嚣,几乎要将整座大名府城都要掀翻,硕托的汉话不怎么熟练,但这巨龙一般的吼声他却听得格外清晰,咬牙切齿的念了出来:“勿忘开封……冲锋!” 一股赤潮席卷而来,无数大熙军的战士如浪潮一般涌向街垒,他们丝毫不顾城门上清军暴雨一般泼洒下来的铳弹箭矢和炮子炮弹,直直往街垒翻涌着,前赴后继,倒下一个,更多的战士便补了上来,仿佛不知道死亡为何物,不一会儿,街道上便铺满了尸体,但大熙军的冲锋却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街垒后的清军刚刚遭受炮击,还在慌忙躲炮之时,忽然又遭到大熙军这浪潮一般的冲锋,顿时全军大乱,竟真让大熙军冲进街垒之中,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完了啊……”硕托长长叹了口气,快步向端智门城楼走去:“这下子……彻底完蛋了啊!” 枪出如龙,拨开当面一名八旗兵挥来的长枪,长枪直往他脖子扎去,那八旗兵仗着脖颈处有护喉防护,竟然不闪不避,挥舞着长枪要取李际遇的性命,李际遇持枪的双手猛然一抖,红缨长枪忽然如毒蛇吐信一般,自斜下方猛然往上一刺,扎穿了那名八旗兵的下巴,取走了他的性命。 李际遇松了口气,稳住长枪朝四周看去,他的亲兵扛到持盾护卫在他身旁,每个人的盾上都扎着四五根箭矢,大熙军的战士如洪水漫过堤坝一般冲过街垒,街垒后守卫的清军在短暂的白刃战中,面对越来越多的大熙军战士,已经摇摇欲坠。 不少满人逃向了端智门的城墙,端智门也被逃跑的清军打开,许多满人一头钻进瓮城之中,大熙军的战士紧跟着他们冲了进去,街垒后的八旗兵还在坚持着,但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也已经开始出现逃跑的人了。 端智门城墙上的清军还在放炮放箭,撩翻的不仅是大熙军的战士,也有不少清军和满人,通往城墙的石梯上清军和大熙军绞杀在一起,喊杀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尸体和伤员从石梯护栏内滚了出来,落在地上摔成肉饼。 “去把城门关了!”李际遇怒吼下令,瓮城之中无遮无拦,几个藏兵洞也藏不下多少清军,逃入瓮城的清军,只要将城门一关,便成了瓮中捉鳖之势,等夺下城墙后,便能居高临下将他们乱炮乱铳射杀。 至于躲在藏兵洞中的清军,炸毁洞口将他们埋在里面,一两天之后便能去给他们收尸了。 “拿下城墙!”李际遇又一次怒吼下令,抬头看去,却见城墙上竖起一面旗帜,一名清军大将稳稳立在旗帜下,李际遇立马就猜到了他的身份,长矛一指:“和老子一起去,取硕托首级!” 第1132章 报仇 硕通往城墙上的石梯顶端,清军搬来一堆残木、\/碎石和各种杂物组成了一道简陋的工事,这些杂物中有些是从倒塌的城门楼子里拆来的,有些则是本来准备用来守城的,只是如今变成了防御城内大熙军的工事而已。 清军在这道工事后不断的开铳放箭,又搬来滚石檑木乱扔乱丢,顺着石梯冲锋的大熙军战士一时受阻,稍稍撤退几步,让火铳手赶到前头来,对工事后的清军来了一轮齐射,几名八旗兵和满人应声而倒,清军军官吼得声嘶力竭,组织着清军弓手和火铳手与大熙军的战士一上一下的对射起来。 但他们的防线并没有拦阻住大熙军对城墙的攻击,一队队大熙军战士搬来长木梯架在城墙上,或者干脆抛上抓钩,顺着木梯和绳索攀爬向上,城墙上不时抛下滚石檑木,但根本阻挡不住大熙军战士前赴后继的攀爬。 与此同时,城外的大熙军也发起了进攻,长木梯一架架的架上瓮城城墙,一股股赤潮冲上城来,沿着城墙一路卷杀,那些刚刚逃上城墙的满人已经被之前街垒后惨烈的厮杀吓破了胆,见大熙军的战士扛刀持盾冲杀而来,纷纷没头苍蝇一般乱逃乱窜,在他们的带动下,连不少八旗兵也跟着逃跑起来,城墙上的清军一时大乱,城内的大熙军趁势也冲上了城头。 大旗下的硕托环视四面,只见得四面八方都是一片赤红的颜色,大熙军将他围在中心,向着他的位置步步逼近,大熙军的火铳手已经能够射得着他,硕托身边环卫的清军将士,不时有人被火铳击中,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硕托抬头看向天空,高悬在空中的太阳往西方挪了一段,但距离落山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硕托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周围环卫的戈什哈,抖擞精神,抽出腰间宝刀:“你们护着本贝勒这么多年,本贝勒生生世世都记得,你们若是想要离开的,脱了衣甲混在那些满人老弱之中,没准还能保下一条性命来,不必和本贝勒一起求死。” “贝勒爷!”那些戈什哈都跪倒在地,人人都是满眼通红:“咱们都是两红旗的老人,给礼亲王、给贝勒爷当了一辈子的奴才,哪有主子赴死、奴才逃命的道理?奴才等愿随贝勒爷一起赴死,黄泉路上,继续服侍您!” 硕托的眼眶中也涌出泪水来,用手背一抹,重重点了点头:“好汉子,都是好汉子!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战死沙场!即便要死,也要取个尼堪的人头陪葬!” 那些戈什哈齐声怒吼,跟着硕托冲进战团之中,他们挥舞着刀枪乱砍乱杀着,与大熙军在倒塌的城门楼子前展开了最后的混战。 硕托砍翻一人,盯上了一名大熙军的将领,那名将领一把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专往人的喉间、心口和眼窝扎着,一连取走两三名清军和满人的性命,他似乎也盯上了硕托,在几名举着长牌和盾牌的亲兵的掩护下,直往硕托此处杀来。 硕托冷哼一声,挥舞着宝刀迎了上去,身边的戈什哈紧跟而上,两拨人很快就战成一团,那名大熙军的将领吼声如雷:“狗贼!俺李际遇代开封三十余万百姓军民,取你人头!” 硕托却不搭话,一双如鹰隼一般的双眼淡漠至极,仿佛眼中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搏杀场景,手中的宝刀闪烁着寒光,手臂猛然挥动,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刀如闪电般劈出,夹裹着凌厉无比的气势,仿佛要将面前的一切都撕裂开来。 李际遇不敢怠慢,手中长枪舞出一个枪花挡开硕托的宝刀,随即顺势往前一刺,他动作行云流水,长枪如同蛟龙出海一般锐不可当,硕托不得不闪身避过,长枪险险擦着他的护肩刺过,李际遇立刻身子一扭,长枪微收,让枪刃与硕托的脖颈平齐,随即狠狠向下一划。 枪刃在硕托的护喉上擦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硕托心中大惊,只能后退几步,李际遇却不依不饶飞快跟上,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际遇也是从小习武长大,自然不会给硕托单刀入枪的机会,一支枪耍得出神入化,逼得硕托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硕托的戈什哈也看到这个情况,一名戈什哈夺过一把长枪,远远扔给硕托,硕托将宝刀朝李际遇一掷,将李际遇逼开,一把接过长枪,双臂一震,就要朝正在躲避飞掷而来的李际遇刺杀。 却没想到李际遇一个扭身,身未转、枪先至,一点寒芒好似神龙亮爪,一招回马枪,狠狠扎向逼来的硕托。 硕托慌忙闪避,身体撕裂一般的疼痛,低头一看,腹部已经被李际遇扎了个大洞,李际遇顺势一搅,又要将长枪横扫划动、破开硕托的腹脏,可惜硕托身边的戈什哈反应极快,两人冲上前来,将硕托拽走,李际遇还要追击,几名清军迎了上来,将他拦住。 硕托退到面向瓮城的一面城墙垛口,其余清军都去抵挡不断涌来的大熙军战士,他身边只剩下一名戈什哈护卫,正扯着衣服下摆的布料试图给硕托包扎止血,但硕托却将他一把推开:“不必麻烦了,伤及肺腑,这血止不住的。” 那名戈什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硕托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让他去将自己的旗帜取来:“便是要死,也不能丢了贝勒爷的脸面!举本贝勒大旗,让所有人看着,本贝勒最后也是站着死的!”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大吼,一名大熙军的战士从人堆里冲了出来,一把将硕托拦腰抱住,拽着他翻过城墙,从城墙上向瓮城跳下:“俺爹在开封抱着个清兵跳进洪水中成了烈士,今天俺给他报仇啦!” 硕托惊慌失措,在坠落的过程中还不自主的伸着手乱抓着,却什么也没抓住,哐当一声砸在瓮城地上,硕托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裂了,一呼吸便呛出一口血来,双眼也渐渐模糊、视线被浓浓的黑暗侵袭着。 “这算是…….”硕托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在不停的打转:“报应吗?” 第1133章 因果 锡翰来到藏兵洞的洞口,两侧的城墙墙壁上满是铳眼、插满了弓箭,远处几个城墙缺口硝烟弥漫,大熙军的火铳手占据了缺口,正用一轮轮齐射射杀着瓮城之中的清军。 瓮城城墙上也大半被大熙军夺走,火铳手居高临下点射着瓮城中无遮无拦的清军,大熙军甚至搬来了清军丢弃在城墙上的轻炮小炮,将炮子统统轰进瓮城之中。 瓮城内的清军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玄武庙早被大熙军的炮火轰塌,只剩下几堵断墙可以藏身,挡得住一面挡不住三面,更别说大熙军也知道那些断墙是清军躲藏的地方,击中火炮火铳乱轰乱射,藏在断墙后的清军,伤亡反倒更多。 有些清军尚有血勇,持刀扛枪往缺口处冲杀,但大熙军在各个缺口都布置了不少兵力,火铳齐射之下,能够冲进缺口的都是少数,这些少数悍勇的清军,最终要么被补位的长矛手刺杀,要么就被城墙上扔下来的震天雷炸死。 大多数清军和满人,都只能往瓮城各处的藏兵洞逃去,这些藏兵洞虽然也在大熙军火力覆盖范围内,但终究比暴露在瓮城之中安全,只是这些藏兵洞容量有限,不可能将瓮城里的清军全都装进去,躲在里头的拼命将新来的往外推,外头的又拼命想挤进去,在洞口拥堵成一团,反倒方便了城墙上大熙军射杀。 至于那些藏在藏兵洞中的清军和满人,他们的下场恐怕会更为悲惨,城外的大熙军早已准备好了数台唧筒,这些唧筒乃是一种灭火工具,是一个能上下伸缩的套筒,立放在水缸里,水便能吸入腔中,再压下套筒,水就能从喷口中喷出,射程可达二十多米,像大名府城这样的名府大城,这类救火器具自然是不会少。 这唧筒的原理和猛火油柜差不多,实际上猛火油柜本身也是这类救火工具演变而来的,大熙军将这些唧筒稍加改造,将水换成火油,再加上火种,便能将这救火的器具变成纵火的兵器。 虽说安全性较差,喷发的火龙中飘散的火苗容易点燃水缸里的火油,反倒伤及自身,但大熙军本来也没准备长期使用它们,用唧筒将火龙喷进藏兵洞里,再扔进去几颗震天雷,接下来便只需要进洞收尸了。 锡翰自然不知道大熙军的安排,但单单是瓮城里的战斗,就已经足够让他确定清军已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拥堵在洞口的清军和满人遭到了大熙军的集火轰击,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不时有残肢和鲜血从洞外落入洞中,引得洞里洞外的清军和满人惊叫不止,洞外的清军满人还在拼命往里挤,洞里锡翰的戈什哈和一队八旗兵用杂物堵在洞口,拿着长矛乱戳,试图将洞外的清军满人赶走。 洞外的清军和满人也红了眼,同样动了刀子,偶尔有箭矢射进来,有些撞在戈什哈的盔甲上叮当作响,有些则距离太近,一箭撩翻一名清兵,但很快又有清兵补了上去,依旧是拿着长矛乱戳。 锡翰无心去喝止这乱糟糟的局面,那些红了眼一心只想保命的清军和满人也不会理会他的命令,锡翰贴着墙藏在一个戈什哈身后,透过洞里洞外无数人头的缝隙,看着远处端智门城楼,城楼城墙上硕托的旗帜还在飘扬着,似乎预示着硕托依旧在拼命奋战。 “只是……还能挡多久呢?”锡翰苦笑一声,却见端智门城楼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名戈什哈的扶持下走的踉踉跄跄,弯着腰靠在一处垛口,似乎是受了伤。 锡翰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那身影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自己的大旗,他身边的戈什哈飞奔而去,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名大熙军的战士冲了出来,拦腰抱住那个身影,和他一起翻身坠下城来! “小心!”锡翰惊呼出声,那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瓮城的情况都被堵在洞口的清军和满人挡住,锡翰看不到,但却十分确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十死无生,只能喃喃的念了一句:“小心……” 没人能听到他的提醒,锡翰长叹一声,转身回到藏兵洞的深处,洞中藏着的清军和戈什哈都把视线集中在了乱糟糟的洞口,没人注意到他,锡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靠墙坐着,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把玩着,嘴里喃喃念道:“若是先帝在此,不知能不能找到什么破局的办法……” 默然一阵,锡翰忽然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先帝若是有什么破局之法,又怎会逆全族之意死守在关内,以至于名声尽毁、被人谋害呢?先帝…….恐怕在平定之战后就已经看清楚了,大清和满族已经是毫无希望、注定灭亡了,所以才拖着全族死守在关内,开始追求起身后之名了吧?” 锡翰又轻叹一声,将那匕首贴在脖子上,一咬牙,狠狠在脖子上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锡翰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黑暗渐渐侵袭着他的视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年在黄河洪水之中挣扎的那些开封百姓,心中一个念头止不住的打转:“先帝为多尔衮谋害、苦求的身后之名成了一个笑话,这应该也是……开封的百姓对他的报应吗?” 清军没有坚持到太阳落山,硕托从城墙上摔下去,周围的清军都看了个清楚,大多数人瞬间失去了抵抗意志,纷纷扔下武器投降,只有少数清兵还在坚持抵抗,零零散散,很快就被剿灭。 瓮城里的清军和满人箭四面城墙都被大熙军夺取,也只能乖乖投降,躲在藏兵洞中的清军和满人,在大熙军用唧筒将一处藏兵洞中的清军烧成焦炭之后,也都乖乖高举着双手从洞中走出来投降。 大名府城中死守的四千余清军和满人,未到日落便只剩下了一千多人,大名府城,自此被大熙收复,河南通往京师的道路,也就此敞开! 第1134章 定局 黄得功策马进入瓮城之中,瓮城一角摆放着一具具清军和满人的尸体,不时有城内百姓和民夫抬着一具尸体从城内而来,摆放在那一角,一名教导正领着人统计,连一旁堆放的残肢断臂也统计进去,几名护工和战士正将尸体上的装备和物品都取下来,堆放在一旁。 黄得功跳下马来,走到那堆尸体前,绕了一圈,却发现锡翰和硕托的尸体不在其中,让亲兵去询问了一阵,这才在那座玄武庙的废墟前找到锡翰和硕托的尸体,他们被摆放在一堵断墙前,断墙上还支了个木棚子,两具尸体上还盖着白布,黄得功蹲下身,掀开白布仔细察看着。 断墙一旁的一名教导见状走了上来,向黄得功行了一礼,汇报道:“靖安侯,锡翰尸首是在那座藏兵洞中发现的,军医验过了,是他自己持刃自尽的。” “至于硕托则是被咱们一名叫荀四的小战士裹下城墙摔死的,荀四是烈属,或许是烈士保佑,有那硕托当了肉盾,他只摔断了一条腿,军医检查过了,腿接上没问题,就是以后得跛脚了。” “有这份诛杀大将的功劳,一个兵训是安排不下了,就等着收汉水军校的录取书吧,日后恐怕最少也是一省镇守的前程了!”黄得功微微一笑,明军之中伤员大多是自生自灭,虽然朝廷也有抚恤、有功劳的也会安排官职,但以明末的状态,这些抚恤极少能到一个大头兵的手里,而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兵骤然提拔当官,基本都是拿来给上官背锅的工具人。 清军之中相对好一些,毕竟如今的满清还没有堕落到对旗人都极为苛刻的地步,绿营兵大多是发抚恤或提拔为坐营官,而旗兵则大多是分拨旗庄。 大熙军在武乡义军时期就在建设伤残战士的抚恤体系,一般都安排在村寨之中充当兵训官,用来训练民兵,要么就退入军中的文职系统,立下一定军功的伤员,则纳入军校培训学习,毕业后一般都是进入镇守府的体系,在某座城池充当兵备,管理当地的辅兵和村兵,至于能不能升上一省镇守的位子,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黄得功丝毫不怀疑荀四的造化,像他这种立下斩将大功的伤员,又是烈属子弟,无论在哪一支军队中都会被列为榜样,更别说大熙军一贯重视榜样的引领作用,荀四必定是前途远大的。 有前程、有后路,一支军队才能长期维持昂扬的士气和高强的战斗力,一次性军队,从来都是不堪一击的。 “我和李际遇争了这么久,没想到咱们两个都没捞到锡翰和硕托的人头!”黄得功抬头看向天空:“也许开封数十万百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 “靖安侯……”那名教导干咳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难色:“少室伯吩咐过了,这锡翰和硕托的尸体咱们要保存好,之后还要送到开封黄河边,给蒙难的百姓军民看看、烧给他们,少室伯特意让属下领着人在此看护。” “放心,我不会抢你们的东西的!”黄得功听懂了那名教导话语中的暗示,呵呵一笑:“我可不像少室伯那般小心眼,既然锡翰和硕托的尸体都是你们拼了命抢来的,功劳自然归你们所有,我就算想抢,兵部也不会认功,咱还得违纪。” 那名教导松了口气,语气都热情了几分,黄得功将白布给锡翰和硕托的尸体重新盖好,问了问李际遇的位置,翻身上马,向着城内而去,看着城门口忙碌的百姓和战士们,长长伸了个懒腰:“不用争功争权……真好!” 一路登上端智门,来到只剩下几根残柱还立着的城门楼子前,远远便看见李际遇所部总教导赵铁一脸通红的对着李际遇破口大骂,周围的将官兵卒都隔得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去触霉头,黄得功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当起了和事佬:“赵教导,少室伯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事已至此,你也别太生气了。” “呸!他还是个屁的少室伯!”赵铁有些气急败坏:“擅杀清军使者还能解释得过去,身为主将擅自冲锋,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你就没想过万一你阵亡了,部队怎么办?这一仗怎么办?又会有多少弟兄因为你而牺牲?” “他娘的,平日里跟你说了多少次主将就该在主将的位子上,你不是一个总旗、部总,领军冲锋的事轮不到你!就是不听!好了,如今数罪并罚,你是非得上军法庭走一遭了,这少室伯的爵位没准就给夺了,你这蠢厮指不定还得去蹲大狱!” “蹲大狱就蹲大狱、夺爵位就夺爵位!”李际遇满脸不服气,似乎是因为黄得功的说和,让他有了点底气,之前一直挨骂受训,现在却忽然嚷嚷了起来:“老赵,你当年也被洪水冲走了,幸运得救死里逃生,你也是亲眼看着几十万百姓军民蒙难的,如今仇人就在面前,你能忍得住? “咱们身上背着几十万百姓军民的血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爵位、什么前程?老子一心只想报仇,就算砍老子的头,老子也认了!” 赵铁无言以对,瞪着眼睛和李际遇对峙着,黄得功见状,继续当着和事佬:“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还是想想之后怎么应付军法庭那一关再说。” “少室伯的爵位,必然是要被夺的,但毕竟是有收复大名府的功劳,我再去求求武成侯,也许可以免了大狱和革除军籍的处分,让你继续留在军中效力!”赵铁叹了口气,见李际遇张嘴欲言,立马猜到他的心思:“我知道你这家伙不会甘心去当个小兵或者调文职的,但是……若想要继续领兵,在国内你得蹉跎很长一段时间了。” “除非出海去,听说吕宋那边正在组建一支船队去新大陆接管日斯巴尼亚割让给咱们的殖民地,还在招募军将和兵员准备在新大陆进行扩张,之前残明的刘国能、刘良佐等部就有不少人已经去吕宋了,你正好去当个主将,新大陆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你,正好随你去闹腾!” 第1135章 心悸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卷起桌上的纸张和书本哗啦啦作响,躺在一张摇椅上小睡的代善猛然惊醒过来,一刹那间变得面无血色、嘴唇微微发白,心口仿佛刀剜了一般疼痛,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只手紧紧抓着摇椅把手,指甲在把手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一只手抚着胸口,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呼吸,却毫无作用,代善只感觉自己仿佛要窒息了一般,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顺着面庞滚了下来。 “阿玛!”捧着一床被子的满达海推门进入值房,见代善这副模样,慌忙将被子一扔,冲上前去扶住代善,伸手在他的背后抚摸着,又朝听到动静跑进来的一名戈什哈喊道:“快!快去请御医!快!” “用不着,我没事……”代善摆了摆手,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坐直了身子缓了一会儿,站起身在满达海的搀扶下走到值房外,抬头看着皎洁的月亮,喃喃念道:“父子连心……是硕托,还是瓦克达?” 代善将硕托安排在大名府,将瓦克达安排在宣府镇,他们两个就是被抛弃的弃子,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他们的性命吸引大熙军的注意力,十死无生,他们对此很清楚,义无反顾的去了,代善对此更加清楚,但每次想到自己那两个忠勇的儿子,都会心如刀割。 代善喘了口气,瞥了一眼身边搀扶着的满达海,又长长叹了口气,他的子嗣并不算少,但大多不长命,长子岳托在山东得天花去世,他去世之后不到一年,大熙就开始普及牛痘,之后牛痘法也通过江南传播到了直隶山东,如今八旗贵胄和宗室子弟人人种痘,天花的在八旗贵胄之中,已经很少见了。 第三子萨哈廉,代善的儿子之中,岳托最能征善战,而萨哈廉则最为聪睿好学,通晓满汉,长期协助皇太极料理政事,为皇太极集权和称帝出谋划策,算是八旗贵胄之中少有的文武兼备的后生才俊,只可惜天不假年,崇德元年便病逝了。 然后是巴喇玛,天聪年间便早夭病逝,紧接着是玛占,病逝军中,如今又要加上硕托和瓦克达,在代善身边的只剩下了满达海,还有一个幼子祜塞,而他们两个……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代善又长长叹了口气,满达海咳嗽一声,想要开口劝慰,却不知怎么开口,好在代善也没有继续沉溺在情绪之中,抖擞精神,问道:“各部撤离的情况怎么样了?” “十四叔已经领军出关了,这几日应该就到宁远和十五叔会和了……”满达海如释重负一般,赶忙回道:“索尼大人已经领军前去接管三屯营及遵化等地防务,第一批撤离的八旗贵胄家眷和宗室已经抵达永平府,直隶等地的八旗各部和满人,也在陆续往京师撤离。” 满达海顿了顿,继续说道:“武乡贼的攻势很猛烈,保定府那边有些抵挡不住,不少八旗将领逃了回来,阿玛,该如何处置?” “统统杀了,全家都杀了,人头送回去……”代善一脸冷漠,仿佛在吩咐着一件寻常的事一般:“他们这些手里有兵有将的不去抵挡武乡贼,难道让老弱妇孺去抵挡吗?一窝蜂的逃跑,谁能逃出去?既然他们不顾大清的大局和未来,大清也用不着他们了,统统杀了便是。” 满达海赶忙领命,继续说道:“塔布喇连着送了三封急报过来,武乡贼的船队在大沽口外耀武扬威,整日炮击不止,塔布喇担心武乡贼会强攻大沽口登陆天津,截断河间府各部的后路,希望阿玛再挤些兵马过去。” “四面漏风……”代善又叹了口气,却摇了摇头:“和塔布喇说,朝廷挤不出人马来了,让他务必死守天津,大沽口丢了没关系,天津绝不能丢,否则我要他全家的脑袋!” “另外,你再给察尔多送封信去,按之前的计划,他们从河间府撤离,直接渡过卫河往永平府去便是,但若是大沽口失守,即便天津还在咱们手里,卫河也不安全了,让他们改道自大城北上,到了武清再转向向东便是。” 满达海用心记下,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先帝的灵柩现在还停在永平府,宫里的意思是,让先帝的灵柩先出关,不必等待皇上抵达……” “不可!”代善断然拒绝,眼中光芒闪烁:“皇上纯孝之人,怎能不护卫先帝灵柩同行?等皇上到了永平府,一起走来得及的。” 皇太极生前就在直隶地区择地修建皇陵,但皇太极死后,满清准备退出关内,那大兴土木修了一半的皇陵便被废弃,皇太极的灵柩在京师停柩了一段时间,随后便东行送往关外。 哪知道刚到永平府,关外便风云突变,沈阳、赫图阿拉等地都遭到大熙游击队的兵锋威胁,大熙军也登陆了朝鲜,皇太极的灵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暂时停在永平府。 不过皇太极在地下至少不孤单,代善还念及一些兄弟之情,将海兰珠从坟里挖了出来,陪着皇太极一起东行,如今也停下永平府。 满达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有些不解的问道:“阿玛如今这般局势,若是让皇上护着先帝的灵柩东行,岂不是要大大拖慢了速度?还是让先帝的灵柩先出关去吧?” “我说了,不可!”代善拒绝的很生硬,语气硬梆梆的,没有一丝转弯的余地:“皇上必须护卫先帝灵柩东行,此事我一个人决定了,日后不要再提起了!” 满达海有些奇怪的瞥了代善一眼,却也不敢违抗,只能点点头,正准备继续汇报,一名戈什哈忽然闯了进来:“王爷!贝勒爷!最新军情,武乡贼攻破大名府城和宣化城,山西和河南方向的武乡贼,已经集兵往京师逼来了!” “竟然如此之快……”代善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向院外走去:“入宫吧,让宫里准备准备,明日就离开京师东归!” 走了两步,代善又转过身来,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满达海:“你亲自去宁远,八百里加急过去,将目前的局势还有这一枚玉佩交到老十四手里,他知道该怎么做!” 第1136章 大局 崇祯十年,吴三桂开宁远城投降满清,满达海随征,是第一批入宁远城的清军将领,彼时清军上下可谓欣喜若狂,宁远坚城从天启年间开始,就让满清吃尽了苦头,终究还是落在了他们手里,背后则是敞开的关内,谁人不会狂喜? 几年过去,如今满达海快马加鞭赶到宁远城,宁远一如既往如同一座兵城,城外连绵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城内也全是穿甲顶盔的清军兵将,偶尔见到几个满人百姓,都是精壮的青壮,也全都披上了盔甲、携带着武器。 但城内的气氛却十分压抑,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从兵到将每个人都是一脸紧张的神色,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满达海入了城,跟着前来迎接的一名将领入了城,来到宁远城中央的钟鼓楼,登上顶端,正见多尔衮、多铎和一群将领围着一张地图商议着,多铎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关外武乡贼已经逼近了锦州,目前占据松山屯兵,掘深壕将锦州围困,咱们与古尔察的联系已经完全断绝了。” “卢象升的布置,与当年先帝围困锦州的布置大差不差…….”多尔衮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苦笑道:“只是前明还有余力增援锦州,而我军……古尔察只能好自为之了。” “话不能这么说!”多铎摇了摇头:“汉军旗这些兵马靠不住,我们手里能动用的八旗兵不过两万余人,确实没法去救援锦州,但只要二哥领大军出关,我们有了充足的兵力,突破卢象升的防线还是不成问题的。” 多尔衮却没有答话,默然了一阵,忽然回头看向满达海:“满达海,你来宁远,是带了二哥的吩咐来的吧?” “十四叔猜的不错,阿玛吩咐我,将这玉佩交到十四叔手上,阿玛说十四叔见到玉佩,知道该怎么做……”满达海将贴身藏着的玉佩交给多尔衮:“阿玛已经带着皇上、宗室,还有聚集在京师的二十余万满人东归,八旗各部也会逐步追上阿玛一起出关,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抵达宁远了。” “他们到不了宁远了,他们甚至不会出关……”多尔衮拿着那枚玉佩,身子微微发着抖,眼眶有些泛红:“我确实知道该怎么做,我们……要放弃宁远城自己走了。” “十四哥,你说什么!”周围的军将和满达海等人都是大惊失色,多铎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多尔衮的衣袖:“你想要抛下皇上他们自己逃命吗?” “不是我想,是我和二哥早早商议好的计划……”多尔衮理了理情绪,将那玉佩猛然摔碎,从中摸出一卷纸片,递给多铎:“这是二哥的手书,你自己看看。” “卢象升攻陷盛京,举族东归已经成了泡影!”多尔衮扫视着满达海和众将,解释道:“老十五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上万八旗精锐都打不破一个海州卫,就算关内八旗退到关外,能够打穿武乡贼的防线吗?武乡贼又会眼睁睁看着咱们攻击卢象升所部而按兵不动吗?他们会给咱们多少时间进攻?” “大清已经被彻底锁死了,没有任何希望了,注定灭亡了!”多尔衮朝钟鼓楼外一指:“但满族还有希望!你们这些人,是八旗各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我带来的先锋军,也是八旗各部中再挑出来的精锐,第一波到宁远的满人,也是族中挑出来的青壮余丁,你们就是满人的希望!” 多尔衮瞥了一眼多铎,见他脸色灰败、浑身发抖,抓着那张纸条反反复复的看着,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轻轻将手按上他的肩膀,语气柔和了一些:“盛京失守之后,二哥便已经决定了,他带着皇上、带着先帝灵柩、带着衍圣公、带着几十万满人和八旗主力、带着从直隶山东等地掠夺来的大量金银物资和粮草军备,带着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用这支庞大而缓慢的队伍,充当一个诱饵,将全天下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这样庞大的队伍,行动必然是迟缓的,出不了关便会被武乡贼追上,所以二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关,他会择地据守,用满洲全族拖住武乡贼的追击大军,为咱们创造逃走的时间和空间!” “关外辽阔,武乡贼也不可能把每一处地方都堵死,咱们人人皆配备三马,个个都是白山黑水之间翻山越岭的好手,三万人马也说多不多,待武乡贼和二哥大战之时,我们突然北走,直入察哈尔向北而去,东蒙古随武乡贼入关,察尔哈必然空虚,我们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只要速度够快,便能入察哈尔、走吉林,直接钻进鲜卑利亚。” 多尔衮顿了顿,看向一脸震惊的众人:“大清虽亡,但只要我们还在,满族就不会亡,我们去鲜卑利亚,征服当地的布里亚特、谢尔库普、雅库特等部落,一如当年父汗一统三大部一般,我们在鲜卑利亚重建新国,谁知日后有没有南下收复故土的可能呢?” 多铎沉默一阵,问道:“若是武乡贼穷追不舍,跟着我们一起冲进鲜卑利亚呢?” “那就西去,暂且寄人篱下……”多尔衮叹了口气:“老十五,鲜卑利亚中有一个叫鄂罗斯的国度,据武乡贼的公文和教材说,是从泰西扩张而来的,他们与武乡贼屡有冲突,我们……可以暂且去投奔他们以求庇护。” 多铎又是一阵沉默,轻轻点点头,将那纸片交给众将传阅:“既然二哥和十四哥已有定策,我等执行便是。” 满达海眼泪汪汪的接过那纸片,顿时痛哭出声,几名将领迫不及待的上前围在一起查看,多铎却将多尔衮拉到一旁,悄声道:“十四哥,我也不准备走了,你给我留下千把人,我押着汉军旗守着宁远,和二哥一样,替你充当诱饵。” 多尔衮浑身一震,正要劝说,多铎却摆了摆手:“二哥……一贯最顾大局,我呢,则一贯是任性而为的,如今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就让我也顾一把大局吧!” 第1137章 盟友 草原上的天气,比起关内多了一份肃杀,一阵阵微风呼啸而过,高悬的太阳将四面八方照耀得无比通透,正是征战杀人的好天气。 吴成领着长龙一般的骑兵来到蓟镇边墙外的大营前,营前已是旗帜招展,成百上千的蒙古王公和贵族在草原上列队等候,见到吴成的大旗和队伍,随着平地响起的雅乐,纷纷跪倒在地,“万岁”的呼声惊动整个草原。 吴成并不喜欢跪礼,相比于满清动不动就下跪的“礼制”,大熙的跪礼少得可怜,只有大朝会和一些祭祀场合才会行跪礼,这既是因为吴成自己的心思,也是因为大熙“移风易俗”的方式,四民平等,皇帝不是神仙、不是天子,和臣民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人格上都是平等的,自然不需要那些摧残臣民人格、把人变成奴才的礼节。 思想启蒙,单单是提出几个理论并没有什么作用,清初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都有限制君权、民本民贵的理论思想,但满清反倒成为了封建君权专制的顶峰。 新的规矩和风俗需要在潜移默化之中渐渐融入万千百姓的生活之中,理论和思想才能继续生根发芽,在中土这片封建君权发展了两千余年的土地上,光靠民间某些有识之士的思想家,是不可能达到移风易俗、思想启蒙的目的的,吴成必须先从自己开始改变,《总宪》如此,这跪礼也是如此。 但对蒙古、青藏这些外藩部族却是另一套方法了,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这些贵族王公,就像那千年富贵的孔家一般,对他们稍微柔和一点,便觉得你软弱、想尽办法的占起了便宜,但跟他们摆架子、亮刀子,他们反倒会老老实实。 大熙军对蒙古和青藏等地的经略才刚刚开始,东蒙古各部和漠北三部,暂时只划分了牧区,各部连在限定牧区中活动都没有实现,工作队没法派进去,基层组织也暂时没法建立起来,走不了下层路线,便只能暂时拉拢那些上层的蒙古贵族王公,对付他们,金银利益要给、刀子要用、架势也要摆足。 吴成策马来到一众蒙古贵族王公面前,身边的绵长鹤等亲兵都是一身金甲,胸膛挺得笔直,阳光照耀下个个金光灿灿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有些暗暗偷窥着的蒙古王公贵族纷纷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直视。 吴成环视一圈,微笑着扬了扬马鞭:“都起来吧,你们这些日子在蓟镇边墙外镇守,也是辛苦了,营中设下大宴,算是犒劳你们。” 说着,吴成便策马入营、直入主帐,帐中已经摆下宴席,一只肥美的烤羊正架在木杆上烤着,帐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吴成当仁不让坐了主座,几个东蒙古诸部和漠北三部的汗王台吉陪坐帐中,吴成淡淡一笑,玩笑似的说道:“如今咱们算是过苦日子,过几年就会不一样了,我已经决定,在喀喇沁牧地的热河村修建行宫,日后南北东西及青藏各部定期会盟,大伙也一起热闹热闹。” 帐中一阵默然,没人觉得吴成修建热河行宫只是为了热闹热闹,修筑行宫,就要有配套的营区村落,会有大量汉民和兵马移驻垦殖,那就是个前出的军事基地,扎在蒙古诸部的心脏里,可以拿来当会盟的行宫,也可以用来充作横扫草原的大军集结地和出发点。 至于会盟,东蒙古诸部并不陌生,满清就搞过几次,每次都是利用会盟之名从东蒙古诸部要走大量的牛羊马匹作为“贡品”,而满清朝廷则会赏赐他们一些布匹、锦缎、丝绸之类的东西,看似豪贵,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处,到最后还得低价卖给晋商用来换取粮食食盐等物资。 会盟还伴随着围猎,围猎自然不是单纯的打猎,实际上相当于一场军事演习,围猎之中表现优异的蒙古青俊,会被清廷挑走,或充入蒙八旗、或干脆发配给八旗贵胄充当戈什哈,而围猎中表现出强大实力的蒙古部族,则会被清廷想方设法的削弱。 一手抽经济、一手抽人才,釜底抽薪,蒙古诸部越来越弱,清廷则越来越强,大熙和清廷,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们猜的没错,吴成确实是照抄了清廷统御蒙古的法子,这种能尽量削弱蒙古诸部的方法,不用白不用。 “执政陛下有安定汉蒙藏三族之良法,此乃三族之幸!”五世达赖出声捧了一句,他反正已经将整个青藏和黄教都卖给大熙了,自然对会盟之事也无所谓了,他一出声,蒙古诸部纷纷出声应和。 吴成淡淡的笑着,转头朝一旁的西土默特部左翼的古禄格,微笑着说道:“我虽远在辽河套,但蓟镇边墙的战事,我一直很是关切,古禄格将军这些日子攻打蓟镇边墙甚是卖力,死伤不小,我都记在心里。” 蒙古诸部投奔大熙,自然不能再沿用清朝的官职,吴成直接照抄明代对蒙古诸部的封官,对诸部的王公贵族重新赐封,人大多数还是那些人,只是换了个称呼而已。 在此基础上,吴成又以叛清降熙有功为由大加封赐,将许多蒙古诸部的首领也封赐了官爵,用以抬升他们的地位,让原本就被满清拆分过的东蒙古诸部更加碎片化。 古禄格赶忙起身,向吴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东虏挟持臣部族叛明寇边,切割汉蒙情谊,臣与东虏有深仇大恨,此番攻打蓟镇边墙,是为臣部族子民报仇,也是为大熙收复神京尽一分力,臣便是亲身上阵、战死沙场,也毫无怨言!” “你做的很好,很忠心!”吴成笑的很灿烂,心中却不以为然,当年西土默特部降清,古禄格便是主降派的领袖,吴成自然不会相信他对大熙有什么忠心。 但千金买马骨的戏,吴成自然不会错过:“如此忠良,来人,重重有赏!” 第1138章 破边 金银、绸缎、瓷器、人参,各种华贵的东西堆满了大半个大帐,帐中窃窃私语不停,古禄格则是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当即出席跪倒在地,满口都是谢恩。 吴成笑眯眯的点着头,心里却对古禄格赞叹不已,他若是生活在后世,恐怕各种影视行业的奖项都得拿了个遍了,这么一个擅长演戏的头领,确实适合拿来演两族亲善、世代情谊的戏码,给外人看,就像唐代那位能歌善舞的颉利可汗一般。 草原上最稀缺的是什么?粮食、食盐、茶叶和铁器,这些东西也是用来控制草原的利器,吴成自然不会白白赏赐出去,金银、绸缎等华贵之物,对于一个部族来说和一堆粪土没什么区别,赏赐出去最后还是得拿出来跟大熙交易,等于是左手倒右手,吴成自然是无比慷慨。 当年皇太极也是玩这一套的高手,时常派人冒充喀喇沁、土默特等部的使节商民与大明互市,用辽东的人参山珠换取大明的粮食、丝绸等物,粮食物资就自己留下,丝绸瓷器等物便“赏赐”给蒙古诸部。 古禄格在皇太极手下也混了不少年份了,对此心知肚明,该如何演戏,他更是心知肚明,一场感激涕零的戏码,演得吴成都差点以为他真的对大熙感恩戴德了。 当然,这场戏不是古禄格的独角戏,吴成又点了几人,皆是大加封赏,那几个王公贵族也是一个个喜不自禁的模样,帐中一片其乐融融。 但吴成也清楚,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草原贫瘠、生存条件恶劣,草原上的部族一贯是没有什么忠义之心的,他们最渴求的无非是活下去,为此可以背叛一切,只有一把刀子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才能小心应付、忠心不二。 “诸位当年有不少人跟随东虏寇边入关,明军羸弱,不能防御,但如今这蓟镇边墙的守军换成了东虏,你们也应该见识到这蓟镇边墙的厉害了!”吴成忽然站起身来,提着一把短刀走到帐中炙烤的肥羊前,干脆利落的切下一块,直接塞进嘴里咀嚼着:“打不下来不怪你们,诸位这些日子辛苦了,好好休息,今夜,静看我军破关便是!” 夜黑如墨,不见半点星光。 穿着一身长身布面甲的索尼气喘吁吁的登上一座烽火台,身旁的戈什哈送来一个牛皮水袋,索尼灌了一口,将水袋扔给戈什哈,取出腰间的望远镜,眺望着漆黑的远处,不时调整着焦距,捕捉着可疑的身影。 “那个无牙帅……到了吧?”索尼喃喃念着,大熙军这段时间都在往蓟镇边墙外调兵,步兵和炮队陆续赶到,已经做好了一切作战的准备,只等那无牙帅抵达,如今他抵达蓟镇边墙之外,说明大熙军很快就要开始进攻了。 索尼并不担心大熙军的进攻,这本就在预料之中,他早已做好了准备,甚至连他兵败身死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索尼和其他的满蒙贵族不太一样,他算是满人之中的“书香门第”,兄弟父子皆通晓满汉蒙文,投奔努尔哈赤之后,便与其父兄一起进入值文馆主理文事政务,努尔哈赤还亲赐其“巴克什”的称号,意为“博士”。 满清重视军功,毕竟边鄙小邦不重视军功早就被人吞并了,索尼也常上战场征杀,只是他军事才能很一般,基本都是随征,许多时候连随征都算不上,只是跑去蒙古联络几个部族征兵而已,无大功,也没什么过错。 但如今大清有覆亡的危机,他这种饱读诗书的“巴克什”自然比不上那些能征善战的上将军,索尼便被打发来蓟镇接替东行的多尔衮镇守蓟镇,但多尔衮已经将他麾下的精兵全数带走,留给索尼的是个完完全全的空架子。 但索尼无所谓,努尔哈赤有大恩于他们赫舍里一族,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两代君王恩宠不断,索尼自然做好了为大清赴死的准备。 远处的草原上一片漆黑,往日里边墙外的大营都是灯火通明,蒙古诸部和留守的大熙军有意炫耀武威,让边墙上的清军看清楚他们庞大的军力,但如今外边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是偶尔有马鸣声传来,证明那支庞大的军队还在蓟镇边墙外。 “武乡贼要趁夜进攻了……”索尼判断道,军纪骤然严明起来,必然是要有大动作的,这放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如此,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是大熙军进攻的前兆。 索尼吸了口气,转身正要往烽火台下走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光芒闪过,随即便是一团团大大小小的闪光如同星辰一般亮起,迅速连成一道璀璨的银河,闪光之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火炮轰鸣之声,雨点般的炮弹呼啸而来,转眼间便在长城之上炸起一朵朵碎石破砖形成的“水花”。 残肢断臂高高飞起,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长城上本来三五成群或坐或站的清军慌忙趴倒,匍匐着试图逃离大熙军的炮火。 但很快,大熙军的第二轮打击便接踵而至,开花弹从天而降,在长城内外轰然爆炸,爆炸的火光将巨龙一般的长城都照耀得一清二楚,一团团血雾在长城上升起,不时有人影被高高抛起,又飞快的落了下去,瞬间消失不见。 长城的烽火台和炮台遭到了大熙军的重点攻击,炮队参谋们早在之前连日的侦察之中,就将每个烽火台和炮台都标志得一清二楚,在黑夜中也能引导炮队覆盖射击,红夷重炮一轮轮齐射,拔除掉一个个烽火台和炮台,之后大军攻击长城之时,清军便再也没法在长城上使用中型火炮反抗了。 索尼在炮响的那一刻便飞快的从烽火台中逃了下来,坚固无比的烽火台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索尼却奇迹一般的一点伤都没有,扭头看向远处银河一般的火光,长长叹了口气:“全军撤退,蓟镇边墙已经失守了,回三屯营去做最后的准备吧!” 第1139章 表演 炮声震耳欲聋,大熙军的炮兵阵地上,火炮喷发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吴成立在一座泥土堆成的观察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却没有使用,眺望着远处升腾的火焰和烟雾,炮火的光亮照耀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吴成有些感慨,蓟镇长城便是后世着名的明长城,宣府、大同、宁夏等地的单边长城,在风霜和岁月的摧残下,最终都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唯有蓟镇的长城保存完好,一直留存到后世,成了人类工程学上的奇迹,也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 只是如今自己得亲手将这一段长城毁灭,大熙日后肯定还是要修筑长城的,长城不仅是军事防御设施,也是封锁草原的利器,将与草原诸部的互市放在几个关口,就能够轻易的掌握草原上的物资流动,一旦有变,直接关闭互市,便能对草原进行经济封锁。 只是要不要像历代中原王朝那般,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将长城修得如蓟镇长城一般顶阔砖固、宽可跑马?吴成瞥了一眼旁边那些惊骇莫名的蒙古王公贵族,看来是没什么必要了。 所以他有些惋惜,后世子孙能够看到的雄伟长城,一下子就短了一大截了。 这种惋惜并不足以让他下令停炮,吴成很清楚,戚继光修筑蓟镇边墙之时可没考虑到红夷大炮和臼炮的问题,清军不是傻子,在炮声响起的那一刻就该明白长城根本不可能守住,必然撤兵南逃,去三屯营或遵化依坚城而守。 但吴成依旧让炮队尽量倾泻炮火,这场“烟火秀”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打给那些蒙古王公贵族看的。 他们不是没见识过火器火炮的野蛮人,在配合清军攻伐大明之时就见识过明军的火器,后来平定之战他们配合清军入寇大同,也与驻守大同的大熙军交过手,他们挨过炸,自然也用过炮。 但这些蒙古人大多只承担抄掠的任务,讲究的是来去如风,少有的攻城拔寨也有清军在旁策应,他们从来没有和结阵的步兵军团正面对抗过,自然也没见识过火炮集群的威力,人人都知道“武乡贼火器犀利”,可到底犀利到何种程度,谁也没个概念。 如今大熙军万炮齐鸣,着着实实让他们刷新了认知,喷涌的火光将天空映照成一片血色,仿佛末日降临一般,轰鸣的炮声如一把把重重的鼓槌,狠狠砸在他们的心脏之上,惊得他们心惊胆战,火炮的每一次齐射,都会带动着大地微微颤抖,就这么微弱的颤动,好几个蒙古王公贵族却身形跟着摇晃不停,若非旁人搀扶着,几乎要软倒在地。 炮击之后,紧接着便是火箭弹上阵,上千发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流星一般划破天空,坠入远处蓟镇边墙之中后,便轰然爆炸,大大小小橘红色的蘑菇云仿佛撕裂了大地一般,释放着无穷的威能和毁灭的力量,炽热的气浪席卷而来,让不少蒙古人的身上瞬间渗满了汗水。 大熙的陆军之中其实并不喜欢使用火箭弹,准确度太差,不能成千上万发覆盖射击,便无法发挥火箭弹的威力,这就导致这些火箭弹成了一场后勤灾难,需要腾出大量骡马进行运输,而这些骡马拿来运送炮弹和火炮,不仅载运的数量更多,火炮也比火箭弹更安全、射程更远、准确度更高。 也正因为火箭弹的准确度太差,导致其在陆地上只能用来攻击固定目标,大熙面对的敌人大多都有不少战马,火箭弹布置好发射,他们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火箭弹对付城池打击效果不错,但大熙也不可能眼看着满城的汉民百姓被活活炸死烧死。 但如今大熙军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在进行着一场军事表演,既然是打给别人看的,自然是动静造得越大越好。 大营之中的蒙古骑兵和牧民也从营帐和蒙古包中跑了出来,呆呆地看着天上密密麻麻飞射而去的天火流星,不少人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颤抖着念诵着佛经,仿佛看到什么神迹一般。营外放牧的牛羊马匹也被这震天动地的巨响惊动,惊慌的四处乱窜着,看守的牧民却全然不顾,只是呆呆的看着远处腾起的一朵朵蘑菇云。 立在吴成身边的五世达赖唱了个佛号,也是一脸震撼的模样,眼中却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当年黄教引和硕特部入青藏,三万余精兵,几乎横扫整个青藏地区,结果遇上李定国,便是一战全军覆没,那些善射敢战的蒙古骁锐,在火器面前也如同新上阵的菜鸟一般,几乎是单方面的被虐杀。 五世达赖从小被养在寺庙里学经文,自然是不懂军事的,但以他朴素的观点看来,大熙军炮比献营多、威力比献营大,那大熙自然就比献营强,黄教抱了大熙的大腿,收复青藏自然是指日可待。 古禄格等人也是满脸震撼,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这些战场上摸爬滚打半生的老将,便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大熙的炮击声势浩大,但却并非只是在乱放乱鸣,各个炮队配合极为默契,一个炮组发射完毕,另一个炮组迅速接上,几个炮组之间形成轮射的模式,这才让这场炮击连绵不绝、持续不断。 大熙军的炮手表现的很有纪律性,没有一队乱施乱放,他们的准确度也很高,集中炮火先拔掉一座座烽火台和炮台,然后才是表演一般漫无目的的自由射击,即便如此,大熙军的炮手也展现出高超的水平,炮弹落点大多都准确的落在了长城之上。 “是时候了……”吴成挥了挥手,一旁的牛皮战鼓变换了一个节奏,随即便是连天的战鼓声和哨声响起,不一会儿,大熙军的骑兵和步兵越过炮兵阵地,排列着庞大而整齐的阵形,向着蓟镇边墙推进而去。 吴成转身向土台下走去:“入关吧,破三屯营和遵化,直逼京师!” 第1140章 三屯营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灰头土脸的索尼策马进城,身后如同一条长龙一般的清军见城门打开,纷纷疯了一般抢道而入,城门守军提着刀鞘、横着枪杆乱打,城门口顿时挤成一团。 留守三屯营的前锋统领纳海匆匆赶到城门口,他倒不是为了来迎接索尼,只是听闻从蓟镇边墙方向忽然逃回了成群结队的清军兵马,心知不好,赶忙领着人准备上城去布置防务、收拢溃兵,没想到正好撞上和溃兵一起被逃来的索尼。 “恭喜索尼大人安全回到三屯营!”纳海的话语中有些阴阳怪气,他刚收到有溃兵逃回三屯营的消息,索尼便已经到三屯营城门口了,摆明了是一仗没打直接就逃了,纳海知道蓟镇边墙不可能挡得住大熙军的进攻,但一仗不打就直接逃跑,他自然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位“大人”的。 更何况,逃跑也就算了,将军队收拢着有组织的撤退到三屯营,也算是合格的将领所为,纳海瞥了一眼城门口那些乱糟糟的清军溃兵,明显索尼是只顾着自己逃命,长城沿线布置的那几千清军,最后能逃到三屯营的恐怕十不存一了。 蚊子再小也是肉,三屯营守军能多一两千人,清军能够拖延的时间也就更久,但索尼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如何,一路上根本没想着收拢败军,反倒跑在了他们前头,纳海心中对索尼也就更加鄙视了。 “武乡贼突破了蓟镇边墙......只用火炮就突破了........”索尼没有察觉到纳海鄙夷的心思,长长叹了口气,吩咐道:“纳海统领,武乡贼的大军恐怕不久就会直逼三屯营而来,如今皇上的圣驾刚至抚宁,十几万满人正在跟随圣驾往关外撤退,若是蓟镇守不住,武乡贼长驱直入,圣驾危矣!满族危矣!请纳海统领速速整顿行伍,据守三屯营,本官也会随你一起,与城同亡!” 纳海面色凝重了起来,点点头,转身向戈什哈和身后的将领们吩咐起来,索尼急促的喘了几口气,跳下马往城墙上走去,眺望着黑暗笼罩的北方。 明初设蓟镇,治所先放在桃林口,桃林口位于永平府以北、毗邻辽镇,距离京师太过遥远,故而永乐末年,又将蓟镇治所迁至狮子峪,然而狮子峪地势狭小,又无卫所和屯地支撑后勤,无法屯驻重兵大军,因此天顺二年,时任蓟镇总兵胡镛亲自考察择地,兴建三屯营城,把镇治由狮子峪迁到三屯营。 三屯营地理位置极为紧要,距喜峰口、潘家口不过六十余里,而喜峰口和潘家口又是蓟镇最为紧要的两个关口,所谓“蓟镇十二路,各关虽无处不险,而平原大川可容数十万大举入犯,又当责使出入之路,则喜峰潘家日为最”,三屯营地近边关而不临前沿,无鞭长莫及之弊,又有战略回旋的余地。 于关内而言,三屯地处垒镇的中心,左右所控关隘大体相等,其东挈持山海雄关,其西节制居庸要塞,其北控扼沿边关隘,其南背倚大海汹涛,镇府绾毂其中,便于统驭全镇。 正因此,明廷自明初开始就没有放松过对三屯营的营建,直到戚继光主政蓟镇,对三屯营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改建和翻修,城池扩大了一倍有余,将原本在城外的军营也囊括了进来,城墙加宽加厚,重修了东、南、西三门,镇府建在城池中央,也是一座小型的城垒,成为三屯营城的内城。 与此同时,戚继光又利用东门外地势低洼的条件,开挖了一座长350丈,宽1 0丈的日震湖以屏障三屯营东面,掘湖所出的土筑成长堤,与三屯营原有的护城河,形成了城外天然的防御体系,可谓固若金汤。 但再坚固的城池,也需要坚定的兵马去守卫,己巳之变时,皇太极领军破关而入,明将赵率教领军自山海关回援,至三屯营欲入城休整,却被守军所拒,赵率教只能领着疲惫之军赶赴遵化,结果半路被清军堵截,全军覆没,之后三屯营在历次清军入寇中几乎毫无作用。 如今破关而入的换成了大熙军,守卫三屯营的换成了清军,但三屯营能够守卫多久?索尼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他手里没什么精兵,就连八旗兵,也大多都是被抛弃的老弱,扔在三屯营只是用他们的性命来拖延时间而已。 城内大部分的清兵,都是临时征召的汉民组成的绿营兵,拿着刀子可以逼着他们依托城墙作战,但让他们拼命是绝无可能的,更何况大熙军手里火炮不少,这些砖石垒成的城墙,根本靠不住。 可不守又不行,三屯营失守,遵化定然也守不住,遵化之后便是京师,是十几万正陆陆续续往关外撤离的满人,为了大清的未来,索尼只能钉死在这三屯营了。 城墙上的战鼓声忽然连天响起,一瞬间便传遍了整座三屯营城,城外本来还在有序排队入城的清军溃兵又一次乱了起来,蜂拥着往城内挤着,城门城墙上的一名清军将领呵斥了几声,垛口处排开一队弓箭手朝着城下乱放羽箭,但那些溃兵却根本不理会射来的箭矢,只一个劲的往城内卷,冲散了城门口守军的队列。 索尼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看向远方,却见远处官道之上晃动着几点火把,几骑大熙军的探马慢慢悠悠的向三屯营靠近着,火把将他们的身影照得透亮,如同在向城内的清军挑衅一般。 “来的好快啊......”索尼长叹一声,远处几骑清军的骑兵和将领正在往三屯营城撤退,他们本来准备往北去收拢溃军,但如今大熙军的探马出现在此,很明显没有收拢溃军的必要了。 索尼抬头看向那些探马的身后,这几个探马很可能只是诱饵,他们身后的黑夜之中,没准还藏着一支军队,正等待着城内的守军冲出去,再从黑暗之中现出身形,狠狠咬上一口。 “这一仗.....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了吧?”索尼抬头看向半点星光都见不到的天空:“大清......又能支撑多久呢?” 第1141章 耀武 那几骑探马绕着三屯营城行进着,依旧是举着火把、慢悠悠的踱着马,三屯营中数万清军,却没有一人敢冲出去驱赶他们,一直眼睁睁看着他们绕城一周,然后熄灭了火把往北而去。 是因为怯懦还是因为战场征杀的经验?索尼搞不清楚,也无所谓,三屯营反正是必然要被攻破的,怯弱还是经验,有什么区别吗? 纳海似乎不这样认为,他换了一身鲜亮的盔甲,直挺挺的立在城楼上,甚至占据了本该属于索尼的中间位置,指着漆黑的城外自信满满的笑道:“武乡贼必然在城外设下了埋伏,欲诱使我军出城送死,此等雕虫小技,如何能诓骗我等?” 似乎是为了印证纳海的猜测一般,远处的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一片火把,灿烂如星光,照耀出上万铁骑的身影,大熙军的骑兵在三屯营城中一分为三,如同三条烈焰缠身的巨龙,将三屯营城的三座城门的外围封死。 战马奔腾的声音震动着大地,索尼扶着城垛的手都感觉到城墙在微微发抖,一些细小的沙砾随之震颤不停,号角声也连天响起,如一把尖刀刺着索尼的耳朵,让索尼忍不住伸手去捂,却又猛然意识自己主将的职责,赶忙将双手放下,紧紧抓着城垛。 大熙军似乎是发觉诱敌之计没有作用,便改为恐吓起来,上万的骑兵纵马奔驰,声势浩大无比,而那深沉的黑夜之中,还不知隐藏着多少大熙军和蒙古各部的骑兵。 “武乡贼来势汹汹啊......”纳海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身子挺得更为笔直,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武乡贼军力雄厚,却还要耍这些小把戏,说明他们也没有能迅速攻陷三屯营的信心!三屯营城固若金汤,我等坚守此城,定然能给武乡贼迎头痛击!” 周围几名将官都在附和着纳海,气氛显得很是热烈,仿佛大熙军不过是群土鸡瓦狗、再来几十万也攻不下这三屯营城。 索尼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插话的意思,纳海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老将,作战经验比自己这个大多数时候都在文馆里做事的大人要丰富得多,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们显然也能看明白。 纳海等人摆出这副模样,只是为了激励士气而已,一支必死之军,更需要士气的支撑,丧气灰心的军队,从来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然,如今他们置之死地是有了,后生却绝无可能,代善和皇家正忙着赶路出关,不可能派兵来救援他们,三屯营后便是一马平川,大熙军有数万摧破镶蓝旗和蒙八旗的精锐骑兵,还有十余万随征的蒙古骑兵,在这最利于跑马的华北,索尼他们连逃都没法逃。 莫说逃了,就连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直隶清军和满人大规模撤离东归,大熙军的游击队顿时无比的活跃,每个村子几乎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若单单只是游击队还好躲避,关键是无数的百姓也跟着他们一起“抓虏贼”,见到光头便先逮了再说,据说直隶的好几家寺庙都遭了殃,寺里的和尚都被当作剃了发辫躲藏的东虏抓走了。 所以索尼和纳海他们,只能死在这三屯营中了。 纳海又吆喝了一阵,吩咐各将去准备,这才来到索尼身旁,原本自信满满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压低声音问道:“索尼大人,你说.....皇上和礼亲王他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关?” “皇上和礼亲王带着先帝的灵柩,还有那么多宗室和族中的老弱妇孺和金银财宝,行动......有些迟缓......”索尼眉间微微皱起,他其实并不理解代善的安排,带着皇太极的灵柩也就算了,老弱妇孺拖慢行军速度也能理解,但那些从直隶掠来的金银财宝,又何必一直带着呢?若是被大熙军追上,岂不是都便宜了他人? 按照索尼的想法,最多只带上粮草便是,那些金银财宝、绸缎瓷器等名贵的东西,统统都可以沿路抛下,一方面可以腾出大量骡马大车运载老弱妇孺、加快行军速度,一方面没准也能借此困住追击的大熙军。 但代善他们却仿佛搬家一般,什么东西都带在身上,于是行军的速度便被大大拖累了,时至今日还没摸到山海关的边沿。 “好在抚宁城离山海关也就几十里路了......”索尼喘了口气,将心中的沉郁吐出来一些:“依照皇上和礼亲王行军的速度......最迟三天,怎么也该过了山海关了。” “三天......太慢了啊.....”纳海看向城外耀武扬威的大熙军骑兵和北方一片片亮起、一眼望不到头的火把,脸上再没有了之前自信满满的模样,忧心忡忡的说道:“三屯营城固若金汤,但要抵挡武乡贼三天......难。” 索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一阵,也转头看向远处漫山遍野闪亮的火把:“能守几时算几时吧,咱们......反正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不是吗?命都没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事了!” 吴成寻了一块避风的地方,扯开一张地图,绵长鹤一手举着旗、一手举着火把,替吴成照亮着地图,刘文秀也举着一支火把,在地图上指点着:“顺天府游击队派了一支武工队潜入京师,东虏基本已经从京师撤离了,城内只留下了一两千个马甲守卫皇宫,应该是在等待保定府方向后撤的清军抵达京师。” “据报,永宁方向清军已经退往居庸关,河间府方向清军已经退至东安,三部清军很可能是要在京师左近汇聚,然后再一同往永平府撤离,若我们能尽快攻陷蓟镇,就算拦不住清军的马甲和配马的步军,也能将他们大股的步兵军团拦在京师。” 吴成点点头,问道:“京师的情况怎么样了?” “顺天府游击队说,京师保存完好,东虏没有大肆破坏的迹象......”刘文秀答道:“反倒是清军撤离之后,城内不少泼皮无赖趁机打砸抢烧,在京师胡作非为,留守的清军也不管束他们。” “正好,修桥铺路、开拓南洋,到处缺人!”吴成淡淡说了一句,将地图合上:“代善若是还有信心能够逃出关外去立足,他必然会火烧京师、大肆破坏,如今京师保存完好,证明就连代善也没有能冲出关外去的信心,所以才将京师完整送到我的手里,以免咱们到时候迁怒于东虏那些老弱妇孺。” “这是清军最脆弱的时候,不,是东虏整个部族最脆弱的时候,从上到下信心丧尽,我们绝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一天,拿下三屯营城!” 第1142章 堕气 暗沉沉的天地之间,三屯营城如一叶孤舟一般耸立着,四面都被纵横交错的战壕和无边无际的营帐围死、不见一丝缝隙,数百门火炮轰鸣如平地惊雷,与远处缓缓而来的乌云中滚动的暗雷交相呼应。 索尼已经退到了三屯营的总兵镇府之中,大熙军集中红夷重炮轰击城墙,臼炮和火箭弹则覆盖了城内的各处军营,镇府位于城池的正中心,相对还比较安全。 纳海同样也在镇府之中,双眼紧闭躺在一块门板上,他的头盔凹了一片进去,几乎与他的脑袋融为一体,鲜血止不住的流淌着,呼吸细不可闻,显然是命不久矣了。 索尼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满脸灰败的捧着一把纱布,却束手无措,纳海这副模样,摆明了是救不活了,这些纱布清廷没法自产,都是以往偷偷通过残明从大熙治下走私来的,宝贵的很,用来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太浪费了。 但把这些医用纱布存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索尼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将官,所有人都是满脸灰败的模样,默默立着不说话,仿佛在等纳海彻底死去一般。 军心已经跌落到谷底了! 城里大多数军将在来到三屯营之前就知道他们的下场,早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人是会变的,等死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心理上最为脆弱的时候,再凶悍的人,热血褪去之时,面对死神临近的脚步,都会试图去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是人性使然。 到了这个时候,要么只能用理想来催眠自己,但大清能不能闯过这一关,没几个人有信心,大清都要没了,他们这些满人还能有什么理想呢? 要么,就只能找一根主心骨,所有人把大脑放空,只跟着那根主心骨行事,他说要打便打,他说要降便降。 纳海就是这根主心骨,三屯营城内的军心士气,都靠他一个人强撑着,他也很尽职尽责,冒着大熙军的炮火上城巡视,摆出一副自信满满、水火不侵的模样,鼓舞着城内的将士。 然后他就被大熙军的炮火波及,一发炮弹砸在他身边,砖石做成的城垛齐根被砸断,飞起的碎石直接砸在了纳海的脑袋上,纳海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随后便被戈什哈和几名将领用门板抬到了镇府之中。 “这是……天命吗?”索尼仰头看向天空,跟随纳海一起去巡城的七八名将领,还有十几个环卫的戈什哈,全都完完整整的退下城来,只有最重要的纳海受伤濒死,这难道不是天要亡这三屯营里的清军吗? 远处天空中层层积聚的乌云离三屯营城越来越近,暗雷闪电在其中翻滚着,索尼却只觉得更加气闷,大雨一下,大熙军的攻势总会稍稍缓一缓,他们也有了喘息之机。 至于如今还要这喘息之机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如今的情况,三屯营城的清军,恐怕等不到下雨了。 索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城外大熙军的炮声连成一片,分不出有多少火炮在轰鸣,只感觉四面八方都在轰隆作响,如一张张巨鼓在索尼的心里敲击不停。 但他不能表现出一丝惧怕的情绪,纳海重伤濒死,城内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若是他这个主将再不站出来,蓟镇刚刚开战不到半天,恐怕就要失陷了。 “将纳海统领送回府中,好生照料着…….”索尼挥了挥手,和当初的纳海一样,腰杆挺得笔直:“本官亲自接管城内防务,马上就要下暴雨了,暴雨一下,武乡贼火器会受影响,攻城也会受影响,咱们再挺一段时间,就能……”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传来,随即便是满城乱糟糟的喊着“败了、败了”的声响,将大熙军炮火齐鸣的声音完全盖住。 索尼心中一惊,慌忙跑上镇府一角的一处角楼之中,远远眺望过去,却见东门方向,数丈的城墙轰隆隆垮塌了下来,砖石碎土如同落雨一般,烟尘将那段城墙完全笼罩在其中,待尘埃落定,却见那堵本来可以三马并排奔驰的城墙只剩下一半还在挺立着,摇摇欲坠,恐怕随时也会垮塌下来。 周围的清军都在慌乱的逃跑着,砸在那面城墙上的炮弹多了不少,不时有失去准头的飞跃过城墙,将墙后的房屋统统砸毁,大熙军明显是在集中火炮重点轰击那一面半塌的城墙,而周围的清军连修补的胆子都没有,乱糟糟的往城内逃着。 “快去修补城墙!”索尼急忙吩咐道:“快!快去收拢兵马准备作战,各处城墙都要派人巡视,迅速组织人手修理!” 周围的将官却没一个动弹的,索尼怒目瞪去,这才有一名将领上前一步,叹道:“大人……这三屯营城守不住的,无兵、无援,如何还能据守?不如……降了吧……” “你们来三屯营之前,难道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吗?”索尼又惊又怒:“你们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如今还没接战,怎么就忽然要降了?再说了,就算你们降了,武乡贼就能放过你们?从南到北满人投降武乡贼的不少,最后过了公审平平安安放出来的,能有几个?” 众将沉默了一阵,一名将领叹了口气:“大人,劳改或是做苦役,总能留下一条命来,咱们之前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是为了大清,但大清……您凭心而论,大清还有希望吗?这般情况,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索尼目瞪口呆,纳海重伤和城墙坍塌接踵而至,仿佛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军心士气正不断下跌的清军彻底被压垮,哪怕之前早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哪怕知道投降了大熙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这些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的清军官将,却再也没有了坚守的心思。 那群官将被索尼盯得有些恼羞成怒,一人拔出刀来,怒喝道:“大人,我等心意已决,您若是不准…….别怪我等不客气!” 第1143章 转换 三屯营城厚重的城门隆隆打开,一眨眼间便敞开到了极致,各门之上树起了一杆杆白旗,不一会儿,一群身着满清官袍的官员从东门走了出来,哗啦啦跪倒在地。 东门外便是吴成的大帐,隔着一座日震湖一边吹着湖风,一边组织攻城,也算惬意,东门城墙垮塌了半边,在望楼上的吴成看得清清楚楚,刚刚发下命令多调几支炮队来准备将那段城墙彻底轰垮,却没想到清军忽然就开门投降了。 这让吴成很是意外,清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三屯营中八旗绿营加上一起也有几万人马,他们敢在此据守、直面自己的中军部队,定然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哪想到这一仗才开了个头,清军忽然就投降了。 “生死大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迈过去的……”吴成叹了一声,分出几支部队去接管城防,待四面城墙上都竖起了大熙的旗帜,吴成才换了一身显眼金甲,骑着一匹白马,在一众亲兵将官的簇拥下,向着东门外那些跪拜在地的清军官将而去。 行到一半,天上积聚翻滚的乌云中轰隆劈下一发闪电来,随即便是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那些跪在东门外的清军官将不少人都抬起头来,一脸凄惶的神色,领头的一名官员更是直起了身子,仰着头看着正泼洒着雨点的乌云,长长叹了口气。 吴成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直接掠过他们冲进了三屯营的东门之中,在城门洞子里缓了缓马速,回头冲绵长鹤说道:“阿四,你去和那些东虏的官将说,这么大的雨,我可不愿在野地里淋雨,让他们到镇府之中来见我,原话跟他们说,傲慢些。” 绵长鹤点点头,调头往城外而去,吴成淡淡一笑,策马冲进雨幕之中,奔驰向城内的镇府衙门,清军投降,显然不少人并不甘心,只不过是时势使然而已,吴成就要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让他们想清楚他们的小命捏在谁的手里,只能将那一点不甘心彻底藏在心中,之后才能听凭吴成的调摆。 三屯营的清军全军投降,这是大熙与满清开战以来,第一次有一整支清军部队完完整整成建制投降的,里头能做的文章实在太多了,自然不能随便扔去公审就算了。 入了镇府,吴成先找了当年戚继光立下的石碑,恭敬行了一礼,他当年是拿着他那没见过面的爹手抄的《练兵实纪》学习练兵打仗,也算是戚继光半个徒弟,戚继光当年便是在这三屯营练兵着书,可惜腐败的明廷拿着他的兵书册簿也没法用,倒是便宜了他这个反贼。 行礼完毕,吴成便找了间屋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依旧是披着那身擦干了水渍的金甲,来到前厅的议事堂,那些满清官将已经在堂中跪满了一地,每个人都被这场大雨淋得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身子和衣服流下,在地上形成一汪汪水池,好几个人不知是冻的,还是惧怕,浑身抖个不停。 吴成坐在主位上,翻看着案桌上的名册文籍,清军这场投降事起仓促,连城内的军兵都没来得及收拢,还有一些不知情况的清军兵将在城内抵抗着,铳炮声时不时传来,但这些文册名籍却记录得清晰无比,还专门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甚至将官名册还专门用汉语翻译过了,城内的主将不是个领军打仗的将才,倒是个搞内政文书的好手。 “吏部启心郎、三等甲喇章京、内大臣,赫舍里索尼.....”吴成轻声念着一个名字,满清开国功臣里头,他最熟悉的恐怕就是这个索尼了,毕竟后世那句“索尼罪大恶极”的名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跪在最前头的索尼听到吴成念自己的名字,稍稍抬起头来,向前膝行了两步,吴成发觉了他的动作,将名册搁下,问道:“你就是赫舍里索尼?” “奴才正是!”索尼朗声答道,忽然又意识到不对,换了个称呼:“罪人正是赫舍里索尼,拜见大熙执政陛下。” 说着,索尼便大礼拜下,他说的自然是汉语,身后那些清军官将听不懂汉话,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索尼拜倒,也赶忙纷纷大礼拜下,有几个还用不熟练的汉语磕磕巴巴的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成笑出了声,看着索尼的眼神却变得有些玩味,轻轻拍了拍桌上那些名册文籍,笑呵呵的说道:“你倒是个用心仔细的人,替我大熙省了不少事,城内尚有数万虏兵,你们就这么投降了,也的确出乎本执政的预料。” “罪人学通满汉,一贯敬仰汉家学问,于伪清朝廷之中,也常建言汉化,使满汉相融、合为一体,只是爱新觉罗家为一己私欲,罪人汉化之建言,一概不纳......”索尼似乎早打好了腹稿,张口便来:“此番执政陛下领军而来,罪人本就有弃满归汉的心思,如何会阻挡陛下兵锋?故而才早早准备了这些名册文籍,以助执政和平收复三屯营。” “到底是读书人、脑子活,这态度变换的就是快!”吴成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他自然不会相信索尼是早有准备,若不是被手下的军将裹挟,索尼恐怕早已准备好死在这三屯营了。 “你立下大功,该赏!”吴成轻声笑着,双眼却紧紧盯着索尼:“该如何赏你?想要些什么?自己说说。” 索尼咽了一口唾沫,他听得出吴成话语中的意思,明白吴成不可能给他们高官厚禄,更不会为他们破坏了公审的规矩,最多也就保下他们一条性命来,但三屯营的清军毕竟是第一批成建制投降的清军,不给予一些优待是不可能的,所有吴成才让索尼自己说出来,日后也好让他背锅。 但索尼没有选择,只能背起这黑锅:“罪人等深知罪孽深重,不敢要求什么,即便执政宽宥,罪人等也愿意去那公审台上走一遭,接收万民百姓的审判,老老实实的劳动改造,罪人只求执政应允,让罪人替执政写几封劝降书信和布告,替执政劝降各地清军,少造杀孽。” 吴成淡淡一笑,索尼确实是个聪明人,不仅立马转变态度,连自己对大熙的价值都给找好了,吴成自然不会拒绝,轻轻点点头:“如此甚好。” 第1144章 凄惶 山海关,一片凄惶的景象,大雨劈头盖脸的浇下,官道上运载着各种金银财宝的大车陷在了烂泥之中,洪流一般的清军和满人旗倒矛歪,乱糟糟的向山海关汇集而来。 人人都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华贵的丝绸都溅满了泥水,兵卒平民、贵胄宗室,每个人都是一步一跌的在泥泞的道路中挣扎着,有些人摔倒在路旁,胸腔还一起一伏的,路过的清军和满人却连上去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有几个马甲军官提着鞭子乱打想要赶开一条路来,但周围的清军满人宁愿吃着鞭子,就是不愿让开道路。 官道两旁全是被遗弃的东西,几辆陷在泥里的太平大车被推倒在路旁,车上装载的金银财宝,都是清军和满人这些时日辛辛苦苦掠夺而来的,如今凌乱的滚在泥地里,路过的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锅碗瓢盆、布匹绸缎,甚至是武器装备在泥地之中随处可见,却连个弯腰拾拣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如同僵尸一般在前进,只想着尽快出关就好。 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形成一道厚实的雨幕,能见度差到了极致,道路也泥泞不堪,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行军,对于任何军队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更别说清军之中还带着不少平民和宗室,若是往常,此时他们早就扎下营寨休息,等雨过天晴之后再继续行军。 但如今却没有时间让他们慢悠悠的行军了,大熙军攻陷了蓟镇,三屯营的清军成建制投降,随后大熙军压着索尼前往遵化,遵化清军还不如三屯营的清军兵力雄厚,见状也只能投降了,蓟镇各城也陆续投降,只有几个堡垒和关口的清军还在抵抗,但这些零星的抵抗已经无法影响大局了。 大熙军的探马和蒙古的轻骑已经自蓟镇南下四处活动,配合着直隶各地游击队搜寻的情报,四处袭击东归的清军行列,大熙军还分兵一路往京师而去,准备隔断永宁、保定、河间等地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清军部队和满人,配合着三个方向压来的大熙军部队,将他们歼灭在京师左近。 大熙军的主力还停留在遵化,一方面是在等待大雨稍歇,一方面也是在等在河南、山西、山东等地的大熙军部队汇聚准备最后的决战。 谁都知道大熙军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时间的,因此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往关外涌,哪怕关外也有一支大熙军的部队在封锁着,但关外辽阔,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个逃出去的幸运儿呢? 但他们抛下一切逃到山海关前,才发现山海关已经被前期抵达的清军给封锁了,清军直接沿着山海关挖掘了几层深壕,将所有西面赶来的清军和满人统统拦阻在外,代善亲笔手书了军令,声言顺治皇帝忽染疾病,只能暂且在山海关内休整,为免蜂拥而来的清军和满人惊扰圣驾、也防止有汉人奸细混在其中,故而要求关下的满人和清军无论是何身份,都必须留在原地等待,直到圣驾再次启行。 千辛万苦赶到山海关的清军和满人自然是无法理解,日日在关下大吵大嚷,但关门始终紧闭,长城上也立满了手持弓箭火铳的军兵,甚至还搬来了不少火炮,关下的满人和清军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山海关下扎营立寨,祈祷小皇帝的病快些好起来,让他们能够尽快出关去。 代善也没将他们拦在关外便不管了,派人送了不少御寒挡雨的物资和粮食,又派遣军将将其中的清军甲兵挑了出来重新整编,混编进关城的清军之中,那些被挑选出来的清军甲兵的家属也被收回了关城之内,不少满人宗室贵胄对此更为不满,都在暗地里咒骂着代善。 但代善已经懒得去管他们了,对于他来说,关下的那些满人和剩下的清军老弱,不过是一群诱饵和炮灰,关内的八旗兵、皇帝宗室,乃至他自己,也不过是炮火和诱饵而已。 当初皇太极领军入关之时,在山海关遭到了马祥麟、张凤仪等人统领的川军的激烈抵抗,各处关城的城墙都被红夷重炮摧残得如狗龇牙似的露出了黑洞洞的缺口,连接各个关城的长城也被挖断了好几个缺口,山海关内的建筑更是基本被夷为平地。 直到皇太极末期,关外大熙军的游击队活动越来越猖獗,皇太极才派了人来重修山海关,主要将连接各处关城的长城修补完毕,关城还在修补之中,皇太极便驾崩了,山海关的重修一事也就因此停滞了下来。 如今山海关中还如同一个大工地一般,那些清军甲兵的家眷和关内的满人贵胄宗室都被派了出来,男女老幼齐上阵抢修着各个关城的各处城墙,山海关主城内竖起了一座孤零零的钟楼,皇太极的灵柩就停在其中,顺治小皇帝和两位太后,也暂且居住在其中。 如今代善便在钟楼之中,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精神也有些萎靡,双目之中却是炯炯有神,他的身侧便是皇太极和海兰珠的灵柩,面前的两位太后已是惊得目瞪口呆,顺治小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在龙椅上爬来爬去。 “臣本来想退到宁远,依托保存较为完好的宁远守御的......”代善已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反倒是感觉如释重负一般:“但蓟镇丢得太快了,武乡贼也追得太紧了,若是继续按原计划退往宁远城,半路就会被武乡贼追上,以我军的状态,背城而战还能拖延些时间,放在野地里决战,必然一触即溃,故而臣才选择在山海关迎敌,实在是迫不得已。” 代善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皇太极的灵柩,又扫了一眼两宫太后和瞪着双眼好奇的看着他们的顺治小皇帝,猛然坐直了身子:“皇上,太后,大清已经没有希望了,如今我们只能尽全力保住老十四的那批人马,为满人留下一丁点的种子了!” 第1145章 挟君 布木布泰伸手指向代善,嘴唇微微有些发白,身子颤抖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礼亲王,皇上如此信任你,本宫如此信任你,你竟然......你竟然为了多尔衮,将皇上和十几万满人都当了诱饵!” “皇上.....年纪太小了.......”代善叹了口气,看着一脸童真的顺治小皇帝:“若大清还有一丝希望,臣一定会死保着皇上,可是......老十四是咱们这些兄弟里最像老八的,临机机变更是无人能敌,只有他才有可能趁乱从武乡贼的封锁缝隙中冲出去,也只有他,才能保着满人的最后一点复兴的希望!” 代善扭头看了一眼山海关外,又扭过头来盯着布木布泰,冷声道:“至于那十几万满人,娘娘,您平心而论,咱们还有可能拖着这十几万满人出关去吗?” 布木布泰无言以对,手指垂了下来,脸上爬上了灰败的神色,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一旁的哲哲见状,赶忙接话道:“二哥,不是我们要指责您,您对大清何等忠诚,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皇上.....毕竟是皇上,将九五之尊置于危险之中,万一有一个闪失......” “皇上毕竟是皇上!”代善冷笑一声,朝皇太极的灵柩一指,哲哲一愣,羞愧的低下头去,不敢再与代善对视,代善收回了手,语气严厉了几分:“承国之重,方为一国之主,当了大清的皇上、所有满人的主子,就要对大清、对满人负责!先帝以欲以一己私欲败坏国事,所以天不假年、暴病而亡,皇上若要学先帝,将满人和大清的利益抛在脑后,就没有资格坐这把龙椅!” 哲哲和布木布泰听到代善这般大不敬的言语,却连反驳的心思都不敢有,身上冷汗直冒,脖子都缩了起来,顺治小皇帝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规规矩矩的坐直了身子,疑惑的一会儿看看两位太后,一会儿看看代善的表情。 “皇上是大清的国主,便是最好的诱饵,皇上不在此地,还能是谁在此地?皇上不临险地,八旗和满人之中,又有谁能在此坚持下去?”代善语气不善,几近呵斥,眼中更是闪烁着寒光:“两位太后有教导皇上的职责,不要带着皇上走了歪路才好!” 哲哲和布木布泰都噤若寒蝉,代善瞪了她们一眼,看着迷茫的顺治小皇帝,又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皇上年幼,武乡贼不会为难他的,臣若是阵亡,皇上尽管投诚便是,以皇上的年纪,公审劳改都不会有的,可以当个…….平民百姓、安平度日。” “但炮火无情……”哲哲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将皇上留在山海关中,终究还是太过危险了。” 代善还没来得及回答,布木布泰抢先干咳一声,说道:“既然礼亲王已经计议已定,便依您的意思去办便是,皇上一定会全力支持您的。” 代善却没有接话,深深看了布木布泰一眼,拍了拍手,几名戈什哈走了进来,人人披甲持刀、凶神恶煞,布木布泰面色一变,质问道:“礼亲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逼宫!”代善冷冷吐出这两个字来,挥了挥手:“两宫太后,也没做过什么恶事,武乡贼同样不会为难你们,但皇上和两宫不能随随便便降了,否则臣的筹谋便功亏一篑。” “娘娘说的对,皇上毕竟是皇上,年纪再小也是皇上,所以还是放在臣的身边好些,两位太后娘娘,也还是让臣的人护卫着,安全些。” 说着,几名戈什哈便冲上前来抢人,哲哲还愣在原地,布木布泰反应飞快,冲上前来就要去抱顺治小皇帝,却被代善的戈什哈一把推开,布木布泰摔在地上,眼看着一名戈什哈粗暴的将哭闹不止的顺治小皇帝抢走,怒道:“代善!你是要造反吗!” “臣一贯只顾大局,娘娘若是觉得是造反,那便是造反吧!”代善挥了挥手,几名戈什哈上前将哲哲和布木布泰押住,与顺治小皇帝一起押往钟楼之中的房间分别关押。 代善喘了口气,扭头看向皇太极的灵柩,苦笑一声:“老八啊,我这般欺负你的孤儿寡母,你应当不会怪我吧?咱们这些兄弟里,只有你是最早看清楚局势的……” 代善顿了顿,有些魂游天外:“放我们入关,把我数十万满人精华关在这囚笼之中,长期的对峙消磨掉我八旗的锐气和心志,用游击队毁灭我大清统治之基础,布局关外、勾结朝鲜,斩断我大清和满人的根脉…….” “那位无牙帅,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大清来的,他是要彻底灭我满族,让我满族无根无萍、如鲜卑、西羌那般融入汉家之中,从此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 代善默然一阵,满族不同于蒙古,三部统一至今也不过几十年,而且三部统一也只是名义上的统一,核心精华还是建州女真旧部,即辽沈、赫图阿拉范围内的十几万旗人,大清入关之后,这十几万旗人便一同随同入关,如今就被包围在山海关内外这片狭小的范围内。 满人本是渔猎民族转农耕民族,有定居传统,先学蒙古再学大明,实际上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文化传承的,满人本就是一个个小部落拼凑起来的,风俗习惯各有不同,根基浅薄。 这样的民族,要断其文脉根基太过容易了,一两代之后,满族恐怕就会彻底成为历史……除非多尔衮能够冲出去,为满族保留一点种子。 一只手扶上了皇太极的灵柩:“你……从平定之战后就看明白了吧?可你束手无措,所以只能追求身后之名了,而我…….确实是不如你,等到武乡贼四面包围渐渐成势,才大略看了个明白。” 代善站起身来,长叹一声,向外走去:“老八,你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老十四能够趁乱冲出去吧!” 第1146章 幻想 出了钟鼓楼,代善吩咐几名将领和清军将皇太极和海兰珠的灵柩送到山海关外的角山上去,秦良玉、马祥麟等人的陵寝都在角山之上,皇太极的灵柩放在他们中间,至少能免了大熙军的炮轰。 代善又吩咐自己的戈什哈统领看管好钟鼓楼中关押的两宫太后和顺治小皇帝,这才迈步走上关墙,在城门楼子的屋檐下,看着关外暴雨之中连绵起伏的营帐和远处官道上长龙一般逃难而来的清军和满人,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冷漠如冰霜一般。 偶尔有几支甲兵飞快的纵马冲过这些逃难的队伍来到山海关下,他们三五成群、人数不等,有时有几百人,有时只有两三人,但每个人都是满身征尘,不少人还衣甲残破甚至受了伤,带来的都是大熙军的庞大骑兵军团和无数蒙古骑兵在四处堵截撤离的清军的消息。 还有不少甲兵带来了大熙军到处张贴传播的布告,皆是满汉双语,要求清军无条件投降、接受万民百姓的审判,否则以卵击石,定然化为齑粉。 代善随意看了两张便失去了兴趣,他知道只要投降大熙,山海关下许多满人和清军还是有留下一条命的可能的,大熙军和寻常的军队不同,他们不仅仅是作战的军事工具,也是引领民风、改造基层的政治工具。 这样一支军队是不可能做出大规模屠杀的事情来的,这是在摧毁大熙军建军的基础,哪怕是对异族也是如此,毕竟华夷之辨喊得再响亮,蛮夷和中华的百姓也同样是一个人头,砍在异族身上的刀子,和砍在自家人身上的刀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反倒是屠杀自家人,既轻松又能获利更多,一如当年的汉唐藩镇一般。 明末诸多势力,只有大熙军没有过屠杀行为,与其军队特性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只要代善投降,他和许多满清官员贵胄挺不过公审,但大多数满人百姓和底层清军,却能活下来。 但活下来,然后呢?索尼投诚大熙之后立马就上了一封《倡议汉满相融疏》,在此疏之中要求满人“束发易服、相沿汉俗”,要满人“弃旧姓而用汉名,弃满文而习汉字、弃旧俗而用汉礼”,要“汉满通融、合为一家”。 代善很清楚,索尼只是个喇叭而已,这些事必然是大熙接下来断绝满族根基、彻底消灭整个满族的计划,他们没有隐藏的意思,通过索尼的口,几乎是和盘托出。 当年努尔哈赤统一三大部,代善是亲身参与、出谋划策的,说是半生功业也不为过,对于他而言,大清亡了也就亡了,可满族若是没了,活下再多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这山海关下十几万满人,男女老幼,既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也是一个个炮灰,只是为了多尔衮手下那两三万人挣一条活路,用十几万人保下两三万人,这买卖,代善怎么算都觉得值。 “衍圣公和那些名士大儒还在东罗城吗?”代善忽然转身问道,身后的戈什哈点点头,代善冷哼一声:“大清一贯尊之敬之,也是他们给大清出力的时候了,给他们发了武器送到关下去,让他们和咱们一起与武乡贼拼死作战!” 那名戈什哈领命而去,代善长出口气,正要转身回钟鼓楼去,一名将领忽然飞奔而来,朝代善行礼道:“王爷,东面有兵马到,打的是固山贝勒的旗号。” “满达海回来了?”代善吃了一惊,赶忙下了城往镇东门而去,远远便看见镇东门敞开着,一支数百人的马甲飞驰而入,人人都被大雨浇得湿透,满身都是泥土风沙,领头的便是代善的第七子满达海。 满达海见代善走来,赶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跪倒在地痛哭道:“阿玛!您怎能......无论如何,儿子绝不离开阿玛,求阿玛让儿子留在身边,为您扛旗、与您同死!” “好儿子!好儿子!”代善也是双眼含泪,将满达海扶了起来:“我让你去给老十四送信,本也是为了让你能跟着老十四一起离开的,没想到你竟然跑了回来......也好,你我父子两个,便一起为这大清守到最后一刻便是。” 满达海哭着点点头,将气息喘匀,说道:“十五叔也不准备走,十四叔领军北上之后,十五叔便会放弃宁远城退回山海关,与阿玛一起为大清最后战一场!” “老十五......平日里最任性的,如今也顾起大局来了......”代善淡淡的笑着,看向暴雨倾盆的天空:“我大清能从一个边鄙小部,发展到如今靠的便是团结,若是没有武乡贼.......” 代善顿了顿,面色渐渐沉了下去:“若是没有武乡贼.......也许我大清如今已经坐领天下了吧?以小族凌大国,难如登天,即便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每一步都走对,也只能奢望别人不断地犯错,就像那前明一般,如此,我们才有一点点的胜算。” “而武乡贼......他们走的太稳了,每一步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破局的机会.......我们已经是倾尽全力,但终究还是走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 满达海刚要接话,代善却摆了摆手,似乎是懒得在这个问题上深谈的意思:“大雨一停,武乡贼就会打过来了,关下的那些清军和满人就算被逼上阵,也挡不住武乡贼多久的,这座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但能不能挡住武乡贼一天都难说,老十四那边动作必须要快,关外是个什么情况?” “武乡贼以杨陆凯所部为先锋,已经在攻击宁远外围堡寨......”满达海赶紧答道:“锦州至今还没有消息,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锦州尚在我军手中,只是......古尔察兵马不多,恐怕也守不了多久了。” “所以我们这里要打得激烈,将天下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代善一拳砸在城门洞子的墙壁上:“接下来......便看老十四的了。” 第1147章 汉鼎 云散雨消,天气渐渐晴朗起来,空气变得格外的清新,晴空万里无云,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一阵阵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正是征战杀人的好天气。 营帐门被掀开,吴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正见风尘仆仆赶来的武绍钻入营中,随手朝一旁的一座空椅子一指,武绍赶忙上前去坐好,向黄锦和卢象升等人行了一礼,随手在桌上拿了张饼子啃着。 “这下人到齐了!”吴成心中念了一句,朝地图前的刘文秀挥了挥手,刘文秀点点头,继续说道:“目前看来,东虏的计划已经很明显了,代善、多铎等人于山海关内外,多尔衮则领一部窜入喀喇沁牧地,喀喇沁部正会同我军围歼代善、多铎所部,多尔衮应该是要趁机北逃。” “代善和多尔衮真是有魄力,竟然拿关内几十万满人和八旗兵当诱饵!”吴成冷笑一声,山海关这片狭小的区域堆了十几万清军和满人,直隶各府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到山海关的满人和清军,这段时间大熙光抓俘虏就抓了数万人。 “多尔衮要逃,只能往北,钻入鲜卑利亚……”吴成微微弯腰在地图上查看着,宁古塔以南,是满清在关外的精华之地,也是大熙控制最严密的地方,宁古塔往北的黑龙江流域,在满清数代摧残之下,人丁稀薄、开发落后,支撑不起数万清军和满人在此生存,更何况黑龙江流域离大熙也太近了,多尔衮只能继续往北走。 但若要进入西伯利亚地区,没有了河流可以依托机动,多尔衮要拖着两三万人马在缺乏补给和水源的情况下行进很长一段距离,恐怕会有一大部分人熬不到终点了。 当然,还有一条路,往西而去,寻求俄罗斯人的帮助,让俄罗斯人为他们提供补给和淡水,支撑着他们抵达雅库茨,大熙和俄罗斯的摩擦愈演愈烈,如今双方都在准备着在雅克萨进行一场大战,俄罗斯人不会拒绝这突然多出来的上万和大熙有灭族血仇且战力强劲的满洲八旗兵的。 “对多尔衮的追击要继续进行,哪怕一直追到雅库茨城下,也要将他追回来!”吴成回头看了一圈,帐中的蒙古王公贵族只剩下几人还在,大部分都跟随胡狗儿、贺人龙他们往草原而去、追杀多尔衮了:“就算追不上,也要一直给它们保持压力,让多尔衮没有喘息之机,无法休息、无法搜掠,只能一路狂奔直到累死!” 刘文秀身边的参谋将命令记下出帐而去,刘文秀换了一张地图,继续说道:“关外的清军已经大半退回了山海关,代善依托山海关各处关城布阵,最外围的便是满人的妇孺老弱,中间一层是清军的八旗各部余丁什么的,核心部分便是清军精锐的摆牙喇、戈什哈。” “清军将周围村寨全数拆毁、树木砍伐一空,又挖掘了数道深壕,做好了背城死守的准备,我军则成两面包夹之势,自东西两个方向围逼山海关。” “先礼后兵,若是代善他们一心拖着全族老幼去死,那就成全他们吧!”吴成回头扫了一眼武绍、黄锦等人,冯宽所部还在围剿直隶各处的清军和满人,赶不上这场山海关大战了,但武绍和黄锦两部抵达,加上吴成的中军部队和关外的游击队,兵力已经达到三十余万人,比山海关下满人全族人数都要多,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悬念。 安排了各部的任务,随意的用了些简餐,众将一齐散去准备,吴成却叫住了卢象升,从案桌上摸出一封信来:“卢掌事,你的这封信我看过了,你要辞去一切职务爵位……不会觉得有些可惜吗?” “属下本来也不是为了求富贵才来这辽东的……”卢象升淡淡的笑着,一副洒脱的模样:“如今对东虏的战事将了,属下也没有必要再占着这些官位什么了,是该离去的时候了,希望执政能够批准。” “对东虏的战事虽然将近收尾了,但这天下纷乱的地方还有许多……”吴成劝道:“青藏、西域、缅甸,还有未来的日本、南洋、新大陆、印度等等,卢掌事有经纬天下之才,应该好好发挥,造一场留名青史的大功业的。” “这些地方并不需要属下,执政手下有太多的人才可以去应付了…….”卢象升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有些地方,更需要我,而大多数人对它们看不上眼的。” 吴成沉默了一阵,见卢象升心意已决,在案桌上铺开一张纸,提着笔正要书写,又抬头问道:“卢掌事,你若是非要去教书,日后京师也会建一座大学堂,你去做大学堂的校长,专心教书育人、钻研学问如何?” 卢象升依旧是轻轻摇了摇头:“执政知道的,属下要做的,不单单是去教书育人、钻研学问,困在那大学堂中俗务缠身,很多事是没法做的。” 吴成轻轻点点头,在纸上书写起来,吹干墨迹、盖上印章,递给卢象升:“卢掌事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直接拿着这份手令来找我便是……今番对东虏的最后一战,卢掌事还是要有始有终吧?” “那是自然!”卢象升淡淡一笑,接过那份手令收好,跟着吴成一起走出帐去,帐外已经连天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大熙军的战士从营帐中钻了出来,列成一个个严整的阵列,整齐的报数声仿佛巨人在怒吼,一时震天动地。 “心维汉鼎千秋痛,目极尧封万古酸,胡语嘈嘈魂里听,腥风烈烈梦中寒!”吴成诵出一句诗来,翻身上马,奔驰过一个个红潮一般的军阵,心中波涛翻涌,有些事他没法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说,只能化为一声大吼,吼声激烈,直达天际:“今日,满清亡矣!” 第1148章 前夕 山海关下,如潮一般的大军不断汇聚而来,连绵的营帐和交错的战壕铺满了山海关东西两个方向的每一层空间,双方数十万大军挤压在这般狭小的空间里,只见得旌旗如海、人喊马嘶之声震天动地,大熙军和清军都没有什么机动的空间,只能硬碰硬对抗着。 代善登上钟鼓楼的顶楼,扫视着远处从山林一直铺到海边的密密麻麻的营帐,就连大海之上也飘荡着的一艘艘高大的战船,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靠海的宁海城和南水关。 山海关下,大熙军炮击的痕迹还没有散去,硝烟依旧在清军的营帐和阵地之中弥漫着,大熙军依靠着优势的火力,持续不停的对清军阵地进行炮击、释放火箭弹,偶尔还派出精锐突击队进行冲击,逼迫着清军向着山海关方向步步收缩。 山海关两面统共不过那么点空间,十几万清军和满人塞在这里头,本就显得无比逼狭,清军能够后退的空间不多,挤在一团反倒容易被大熙军的火炮杀伤,迟早是要进行反扑的。 大熙军的炮队渐渐停下了炮轰,一个巨大的铁皮喇叭架在大熙军的阵地上,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伪清的百姓们!满人父老乡亲们!我乃是伪清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有些话想和你们说说!伪清已经注定灭亡了!代善和多铎要拉着你们去陪葬,你们难道愿意就这么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丢了吗?大熙优待俘虏,只要你们投降,就还有生路!” 声音传到钟鼓楼上,已是模糊不清,但代善身旁的多铎一下子就认出了阿济格的声音,低吼一声迈步上前,一拳砸在一根柱子上,拳头砸得通红,多铎却全然不顾,咬牙切齿的说道:“阿济格!无耻鼠辈,若落在我手里,非将其碎尸万段不可!” 代善轻笑一声,却没有接话,阿济格喊了一阵,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随即又响起一阵新的呼喊声:“伪清的百姓们!满人父老乡亲们!我是伪清吏部启心郎、三等甲喇章京、内大臣赫舍里索尼!我也有些话要和你们说说!” “先礼而后兵,武乡贼的总攻要开始了!”代善眯了眯眼,抚摸着身上的盔甲,眺望着远方,大地微微颤动着,引得钟鼓楼也在微微抖着,远处的地平线上,涌出一片赤色的旗海,阳光泼洒而下,无数盔甲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那支军队仿佛笼罩在一片光幕之中。 严整、肃穆、坚定不移,那股赤潮向着山海关方向翻涌而来,裹挟着浓烈的煞气,让代善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一旁的多铎倒是呼吸顺畅、只是喘气声越来越粗。 一面招展的红旗来到阵前,四个金色的大字清晰无比,旗下数百名金甲铁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恍若天神降临一般,随即大熙军的阵地上爆发出一阵“万岁”的欢呼声,那支军队之中也随之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声浪之大如同海啸一般,几乎要压垮整个山海关城。 “去做准备吧!”代善转身离去:“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该道别的都道别了,日后……再没有机会了!” 吴成策马在阵前奔驰了两个来回,大熙军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清军的阵地上却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了一般,俗话说先声夺人,大熙军在气势上就压倒了对面的清军,这场仗根本毫无悬念。 吴成停在一座小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山海关城,心潮愈发的澎湃了起来,另一个时空里,清军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也是在此展开了一场战略决战,李自成兵败,一路向西溃退,而满清没有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日行数百里紧紧跟在李自成屁股后面追杀,让李自成没有整合兵力和基层力量的时间,李自成的大顺,几个月的时间便分崩离析。 而如今形势逆转,吴成同样不准备给满清留下什么喘息的机会,他苦心布局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消灭满清最后的组织力量,男丁旗兵边疆艰险之地、海外遥远之土,有的是地方让他们去修桥铺路、建城造房、造福百姓,女子通婚相融、幼童习汉语用汉礼,一两代之后,满族便会彻底融为汉人的一部分。 吴成对此很有信心,满族和蒙古族不一样,是个生造出来的民族,建州女真以农耕为主、海西女真以游牧为主、野人女真以渔猎为主,三大部文化习俗各不相同,自然就不会形成统一的文化基础。 缺乏统一的文化基础,便很容易被先进文明同化,历史上满清入关之后在各地大建满城、人为造成民族隔离,即便如此,到了康熙年间不少满人便连满语都不会说了,到后世更是几乎成了一个身份证少数民族,满语满文只存在于少数学者之中,大多数满人和东北汉人已经别无二致。 如今的满人三大部统一也才几十年而已,他们的文化基础比历史上更为脆弱,消灭融合他们,并没有什么难度,前提是,先要彻底打垮他们! 吴成深吸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绵长鹤摇动起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数百张牛皮大鼓一齐敲响,随即连绵的号角声响彻了整片山海。 炮队和水师的火炮轰隆炸响,成千上万的炮弹扑向山海关的各处关城和清军的阵地,炮火将天空映照成一片橘色,弥漫的硝烟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如同一张巨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飘荡而去。 大熙军的军阵也行动了起来,左路武绍领军攻打北翼城和威远城,右路黄锦领军攻打宁海城、威海城,中路则由汤志领军攻击山海关主城和南翼城,三部协同而动,浩浩荡荡向着山海关防线压了过去。 就在此时,却听得清军阵地上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号角声响起,无数满人和清军余丁蜂拥而出,如潮汐一般扑向逼近的大熙军。 第1149章 决战 吴成抽出望远镜扫视着战场,清军果然发起了反扑,成千上万的老弱妇孺和余丁,拿着劣质的武器、穿着简陋的衣袍,毫无纪律、毫无阵形,乱糟糟的向着逼向山海关的大熙军冲杀而来。 在他们身后,山海关各个关城和长城之上炮火闪烁,但炮弹却都落在了那些满人的人潮之中,清军的战壕营帐里也接连不断的射来密集的雨箭和瓢泼大雨一般的铳弹,但大多都射在了那些满人身上,逼迫着他们如飞蛾扑火一般杀向大熙军的阵列。 大熙军的军阵调整的飞快,军鼓迅速变奏,火铳手整齐迈步向前,中间的燧发枪手排列着紧密的阵形,两翼的火绳枪也布置好了厚实的轮射阵形,随军行动的威远炮和各式轻炮填装好霰弹,长矛手压在火铳队之后,闪亮的长矛如同密密麻麻的钢铁丛林一般。 吴成举着望远镜在人堆里扫视着,目光落在一群穿着满清官服、留着发辫的人身上,不由得愣了一愣,满清的大官自然不会被当作炮灰来扑火,这些身着官袍的人出现在这些炮火之中,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但吴成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冷笑道:“衍圣公?还是哪些大儒名家、汉官汉臣?投奔满清之时,可曾想过被人当作炮灰一般押上阵来?” 吴成侧身朝绵长鹤吩咐了两句,绵长鹤当即找来一名亲兵去炮队传令,那些身着满清官袍的大儒名士和孔氏子孙似乎也发觉他们的格格不入,都挤在一团,几发炮弹下去,定然能收获颇丰。 代善、多铎、顺治小皇帝,哪怕是满清的两宫太后投降,都能拿他们大做文章,可这些当了奴才的名士大儒、孔氏子孙,和沾在鞋上的狗屎一般讨嫌,吴成也懒得给他们再办场公审、搞得天下轰动,就这么让他们死在乱军之中,挺好。 那些满人和清军余丁被逼迫着冲锋,喊杀声震天动地,但冲到大熙军阵前,面对着严阵以待的大熙军战士,却仿佛忽然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勇气,不少人脚步都缓了下来,前方的挤成一团,后方的还在拼命往上涌,人和人堆积在一起,不少儿童妇女都被推倒在地,还没与大熙军接触,便被自己人踩死无数。 战鼓又一次变了个节奏,随即便是刺耳的哨声震天响起,瞬间盖过漫山遍野的人群嘶嚎之声,炮口喷涌出钢铁的风暴,铳口激发出橙黄的枪焰,神机箭车射出漫天的火箭,遮天蔽日,几乎将阳光都完全遮住,飞蝗一般扑向那些冲杀而来的清军余丁和满人妇孺。 惨叫声连天响起,不少满人和清军余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飞射而来的霰弹和铳弹打成了碎片,钢铁的风暴撕裂了他们的身躯、削断他们的肢体,搅碎了他们的五脏六腑,许多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口,便倒在焦黑的地上失去了生命。 大熙军的炮队也开始调转炮口,实心炮弹在人群之中滚出一条条血路,凌空爆炸的开花弹如天女散花一般,扫射出无数碎铁碎铅,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周围的满人妇孺和清军余丁统统掀飞,那些冲锋的炮灰割麦子一般倒下,满地都是痛苦哀嚎的伤员,在无数残肢断臂、如同炼狱一般的地上扭曲爬行着。 吴成一直盯着那一群身着满清官袍的名士大儒和孔氏子孙,见一发开花弹砸进人堆之中,爆炸之后便只剩下满地残肢和尸体,不由得微微一笑,将望远镜挪向其他方向:“得了,这下子能让孔老夫子好好教训一下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了。” 孔衍植趴在几具尸体堆成的小山之后,身上的皇太极御赐的一品官袍已经破破烂烂、沾满了硝烟的味道,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胯下已经湿了一片,他算是比较幸运,年纪大了跑不快,儿子孔兴燮一直在身边扶持着,那发开花弹砸在人堆里,他的儿子、孔氏北宗的嫡脉替他挡住了冲击波,破布一般的尸体不知飞去了哪里,孔衍植摔在地上,反倒躲过了后续的炮火。 孔衍植稍稍缓过气来,胆战心惊的从尸堆后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战场上的情况,不远处有个身影在满地的尸体中搜寻着,孔衍植认得他,乃是山东的一名名士,被皇太极赐予了礼部侍郎一职,如今也和孔衍植一样,被当作垃圾一般扔在战场上。 那名礼部侍郎似乎已经被漫天的炮火吓住了,身上的官袍都被硝烟熏黑,一只手臂齐根被削断,鲜血还在不断的滴落着,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满脸麻木的在尸堆里寻找着,直到翻找到一只破破烂烂、白骨外露的断臂,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不停摇动着断臂:“嘿!我找到了!找到了!” 孔衍植看着如同疯癫一般的那名礼部侍郎,还想着要不要上去拽他一把,还没来得及行动,一发以铁链相连的两个大小铁球飞快的旋转抽打而来,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那名礼部侍郎还没来得及哼一声,脖子便被齐根斩断,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他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重重倒在地上,还在不停的抽搐着。 “啊!”孔衍植大喊一声,缩回了尸堆后面,不时有炮弹落在他身边,掀起一具具尸体和无数残肢断臂从天而降,孔衍植终究还是忍不住,跳起身来手脚并用的朝着山海关的方向逃去,和他一起的,还有无数哭喊崩溃的清军余丁和满人。 但跑了一阵,孔衍植却感觉地面在不停的颤动着,抬头看去,只见山海关方向无数奔腾的战马,如海浪一般席卷而来,它们的双目都被黑布蒙住,只能冲锋向前,撞倒了无数拦在前面的溃兵,惨叫声不绝于耳。 孔衍植大惊失色,返身要跑,那些战马已经冲至他的面前,将他撞飞在空中,随即又重重落在地上,无数双马蹄踩过,孔衍植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喊出口,顿时便成了肉泥。 第1150章 决战(二) 万马奔腾,如同汹涌的海啸,扬起漫天的尘土,形成一股遮天蔽日的洪流,马蹄声如一阵阵惊雷一般震人心魄,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这股气势所征服。 清军骡马将近三十余万,这给了他们极强的机动性,但如今清军被拥挤在山海关这狭窄的一隅之地,自然也不需要这么多骡马牲畜了,便将军中所有的骡子、毛驴、驮马、牛羊和备用的战马统统挑了出来,驱赶着他们如海潮一般冲向大熙军的阵列。 这些骡马牲畜都被蒙住了双眼,屁股后面被扎上一刀或者干脆绑上燃烧的木料,一排一排颈项都用长木和麻绳绑在一起,逼得它们只能低着头并列向前猛冲,那些溃败下来的清军余丁和满人老弱大多被它们卷入马蹄之下踩成肉泥。 大熙军的火力骤然密集了起来,无数的炮弹铳弹砸进了那些骡马牲畜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肉的味道,骡马牲畜嘶鸣哀嚎的声音响彻原野,与炮声铳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颤。 但数十万骡马牲畜在这片狭小的地域之中奔驰而来,单靠火器无法阻挡拦截,大熙军的阵形开始进行调整,身穿重甲的长矛手迈步上前,长矛底端扎入松软的土地之中,再用一脚踏住,身子半蹲弯曲、双手扶住矛杆,雪亮的矛尖斜指奔腾而来的骡马牲畜,形成一道钢铁的防线。 身着两层或三层铁甲、身形高大的重装矛手,长达六米有余的点钢长矛,即便是清军的具装甲骑也难以突破这样的防线,更别说那些身无片甲的牲畜骡马了,冲在最前端的马匹很快被长矛扎成肉串,偶尔有幸运的撞断了几根长矛,很快又会有新的长矛手补充上来,阵列岿然不动,如同山岳一般。 前方的马匹牲畜被长矛阵所阻,后面的牲畜骡马被蒙住双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它们撞上了前方的同类,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几十万骡马牲畜挤在狭小的地域中,如同渐渐平缓的浪潮,一层层的慢了下来。 大熙军的军阵放开几个口子,让那些骡马牲畜从这些口子之中穿过去,后方的骑兵在军阵后往来奔驰,将它们统统拖走。 吴三桂趴在一匹战马的马侧,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战马随着这些缓缓移动的骡马牲畜向着大熙军的军阵缓缓而去,在他附近,还有数千骑兵,都和他一样隐蔽在战马马侧,准备靠近大熙军的军阵后展开一场突袭。 这场突袭注定是有去无回的,吴三桂并不想来,但他不得不来,代善当着他们的面一口气杀了数百人,都是不愿上阵的汉将汉官,连他们的家眷都杀了个干净,几乎是明说了若是他们上阵,大清还能给他们留个牌位,若是不上阵,当场就得掉脑袋。 吴三桂的身旁,是万历年间就投降了满清的李永芳,喘着粗气的声音让吴三桂都心烦气躁,大清都要亡国了,自然不需要这些老牌汉奸了,代善要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家眷都在之前被驱赶着当了炮灰,如今连他们自己也被押上了阵来送死。 他们这些汉奸,在大熙那里也是没有出路的,当了这么多年汉奸,早就和大清绑在一起了,就算谈不上作恶多端,一句“助纣为虐”的评语也恰如其分,既没有立功表现,大熙也要拿他们的人头来警醒世人,公审他们是绝不可能挺过去的。 代善在离京东归之前,将张春、祖大寿等历次与前明的大战中俘虏、但不愿投诚大清的将领官员统统放还,这些人大熙也没有为难他们,除了几个留下来作为顾问,大多审查没有问题后都放还回了老家。 而吴三桂、李永芳他们这样的老牌汉奸和知名汉奸,代善一个也没放走,大熙同样不会放过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死在战场上好歹还留有一些体面。 大熙军的号令声和哨声已经清晰可闻,吴三桂抽出马侧的弓箭,搭上一支羽箭,牙齿都在微微打颤,心中止不住的在想:“若是没有武乡贼……我吴三桂在大清,也许能封王裂土吧?如今……” 前方传来了爆炸声和满语的嘶吼声,那是混在牲畜群中的八旗兵引爆了携带的炸药,代善将他们这些汉官汉将逼上战场,但也清楚他们的战斗意志不会有多强,所以还是混编了一批八旗兵在他们之中,靠近大熙军的阵列后便发起进攻或引爆炸药,以此造成混乱。 吴三桂直起身子,视野骤然开阔,远处的大熙军军阵确实略显混乱,但他们的调度非常快,长矛手立刻又补上了位置,一道寒光闪闪的长墙如同钢刀一般将整片地域一分为二,长墙之后是浓烈的硝烟,无数火箭和铳弹飞射而出,密密麻麻如同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 吴三桂身前的一名汉将被无数的铳弹打得粉碎,身边的李永芳惊恐的惊叫了起来,战马人立而起,李永芳从马上坠了下来,立马就消失在无数牲畜骡马的马蹄之中,吴三桂咬着牙弯弓搭箭朝大熙军的军阵射去,周围不少汉将汉官也和他一般,射出一阵箭雨。 但并没有什么作用,羽箭射在盔甲上叮当作响,大熙军的重甲长矛手却依旧屹立如山,整个阵列都开始向前推进,前排的长矛手依旧倾斜着长矛,后列的则将长矛举过头顶乱刺,那些汉官汉将纷纷抽出武器乱砍乱戳,但面对那些长达六米的长矛,没几个人能坚持多久。 吴三桂也落了马,好在靠近大熙军阵列的牲畜骡马已经失去了马速,他才没有被踩死,身边一名将领在狂呼喊叫着朝大熙军推进的军阵扑去,却被一发炮弹轰得粉碎,吴三桂认得他,是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他父亲的尸身沉在长江里到现在还没找到,如今自己也死无全尸了。 吴三桂随手抓了一把腰刀,面对对面缓缓逼来的长矛森林,苦笑一声:“当年若是战死在宁远,何至于此?身前功名皆成空、身后遗臭万人唾!” 心一狠、牙一咬,腰刀抹过脖颈,霎时间鲜血喷涌如泉。 第1151章 决战(三) 一发炮弹飞射而来,砸进了破破烂烂的钟鼓楼里,那座摇摇欲坠的钟鼓楼咔嚓一声垮塌了半边,楼内的清军都慌乱的从楼内逃了出来,偶尔有倒霉蛋被坠落的砖瓦碎石砸中,当场便脑浆迸发、鲜血横流。 代善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太在意,那座孤零零的钟鼓楼太过显眼,大熙军不将它当作目标才奇怪,楼内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目标了,顺治小皇帝和两宫太后都转移到了城墙下的藏兵洞中分别关押,将领大多上了城墙,城墙上也添加了不少土袋用来防炮。 清军的火炮几乎没有发挥的余地,城墙和长城上的炮位第一时间便被大熙军火力覆盖,有幸存的重炮发炮轰击大熙军推进的阵列,大多数没有第二次开火的机会便被大熙军的炮队覆盖,清军只能将大部分火炮布置在关城之内,准备等大熙军攻入关城再开火。 大熙军的炮队正在集中火力轰击连接各处关城的城墙,当初清军入关之时,也是先集中重炮轰垮了山海关长城,将各处关城孤立起来再各个击破,如今大熙军的战法和当年的清军如出一辙,山海关的清军却和当年镇守关城的川兵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王爷,宁海城方向!”一名戈什哈出声提醒道,代善扭头看去,却见靠近海边的宁海城已经残破不堪,城墙轰隆隆塌了一大片,滚落的碎石乱砖铺成了一个长长的斜坡,直达海边。 运载着大熙军战士的小船在战舰炮火的掩护下弊海而来,宁海城内的清军正在激烈的抵抗着,那些被浓烟笼罩的断墙缺口处不时冒出一片火光,炮弹呼啸着飞向大海,砸出一个个直冲云霄的水柱,偶尔有小船被砸中翻覆,落水的大熙军战士拼命挣扎着。 但这些反击对于弊海而来的大熙军却显得无比的微弱,已经有大熙军的战士登上陆地,将船只翻转作为掩体,用火铳和小型臼炮朝着那些缺口位置乱射,他们之后一队队近战步兵和长矛手正在更换着重甲、准备突击入城。 靠岸登陆的小船越来越多,海岸线上只看见一片鲜艳的红色,宁海城内的清军炮火在大熙军船队和炮队的两面夹击下越来越微弱,待登陆的大熙军整队完毕发起进攻,宁海城必然是要失守了。 代善叹了口气,宁海城最先失守本也在预料之中,它离海太近了,要遭到陆地和海洋上的两面打击,大熙军可以从海上运载战士登陆,而清军却缺乏反击的手段。 只是宁海城失守,大熙军的战舰便能直接贴着海岸线轰击山海关各个关城,火力会比之前强上数倍,不少清军八旗兵恐怕见不到大熙军的面,便会死于炮火之下了。 但代善对此束手无措,双方刚刚一交锋,他就已经看出来了,八旗比入关前的八旗下降了不少,长期的对峙和与大熙游击队的治安站已经将他们的军事技能消磨严重,而大熙军,却进步飞速,已经远远抛开了他们。 大量的炮灰、大量的牲畜,小股精锐的突击,没有动摇大熙军的阵列分毫,这些在冷兵器时代足够给予任何一支军队不小的杀伤的战法,如今面对大熙军却连搅乱他们的军阵都做不到。 大熙军的军阵正在步步向前压缩着,他们改换成了一个个紧密的方阵,让山海关下密密麻麻的牲畜从方阵的间隙中穿过去,一队队骑兵在方阵后活动着,将这些骡马牲畜驱赶收拢起来,俘虏着没有被踩死的清军和满人。 不少清军余丁和满人逃了回来,山海关下的满人营帐前本来扎下了一座寨墙,如今寨墙下堆满了尸体,不少地方几乎要与墙平齐,墙上的清军正用火铳弓箭乱射,试图阻拦大熙军推进的脚步。 但大熙军的军阵依旧坚定不移的推进到了寨墙前,清军在这寨墙上费了一些心思,寨墙向外倾斜,下端插入削尖的长矛木刺,如同刺猬一般,寨墙上用土袋沙包垒起胸墙,清军便半趴在胸墙上向关下射击。 大熙军的炮队集中数百门火炮猛烈轰击,将清军的炮火压制下去,大熙军的战士推来几架盾车,逼到寨墙之下,用铁铲挖掘墙根、再填入炸药,随着一声声轰隆巨响,这些土木制成的寨墙轰隆隆垮塌了一片。 大熙军从这些缺口之中如海潮一般涌了进来,与驻守的清军展开白刃战,清军见寨墙失守,便干脆在营中点了一把大火,用火势拦阻住大熙军的突击,八旗兵推到了本来用来阻拦满人和清军余丁的壕沟之后,拖来一辆辆太平大车环绕着壕沟排列,在关城之下形成一道防线。 那些太平大车之中运载的都是满满的金银,一发炮弹轰上去,破开车体,里头的银子和黄金哗啦啦滚了下来,铺在壕沟之中,阳光一照闪耀一片。 但没人在意这些往日里宝贵的财物,清军依托这些大车形成的掩体奋力抵抗着,大熙军也推上来盾车和一门门中型火炮与清军对射,铳弹和羽箭在空中飞舞不停,双方百炮齐发、万铳齐鸣、火箭弊天,战局一时有些僵持。 代善朝身后的满达海点点头,满达海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关城的藏兵洞中推出几门火炮,集中在一起猛然开火,关下的大熙军遭到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一时攻势受阻、出现混乱,而壕沟后的清军嘶吼阵阵,大股大股清军冲出阵地,向大熙军展开反冲击。 双方的战士很快就搅在了一起,血腥味瞬间充斥了空气,代善轻轻喘了口气,靠在城墙上的土袋上,看着城内的那支炮队被大熙军的炮火覆盖,一脸的木然,大熙军的攻势暂时抵挡住了,可又能抵挡多久呢?一座小小关城,又能守卫多久呢? “不知道老十四冲出去没有……”代善抬头看着被硝烟熏得昏暗的天空:“只要他冲出去了,也不枉我们在此死守一场了!” 第1152章 决战(四) 连接关城的长城已经被大熙军轰垮,清军匆匆修建的长城远不如当年戚继光耗费无数精力和时间督造的长城,而大熙军的火炮又比当年入关时的清军多了太多了,长城在狂轰滥炸之中没有挺多长的时间便轰然垮塌,连垮塌的位置都和当年清军轰垮挖塌的位置相差无几。 多铎趴在一处沙包后,眺望着远处山海关主城的战事,山海关主城和东面的东罗城已经完全被大熙军包围了起来,弥漫的硝烟之中只见得一股股赤潮如同海啸一般从四面八方扑向山海关主城,而山海关主城则如一叶扁舟,在剧烈的海啸中摇摇欲坠。 山海关主城外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两道深壕都被填平,一辆辆太平大车翻倒在地,里头运载的金银撒了一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星辰一般忽闪忽现,双方的战士却谁也顾不得这些金银财宝,只顾着奋力作战。 山海关主城城墙如同狗啃了一般残破,数十架木梯已经搭上了城头,燧发枪、火绳枪和各式火器喷发的硝烟弥漫在城上城下,如同一片云海。 多铎叹了口气,将视线收了回来,他已经没空去关注主城的战斗了,大熙军同样将北翼城团团包围,他们穿过垮塌的长城,四面围攻北翼城,北翼城乃是山海关各处关城中位置最高的一处,当年清军便是先攻下北翼城,在此布置红夷大炮居高临下轰击山海关主城,才由此消灭破关。 如今北翼城同样遭到了大熙军的重点进攻,多铎可以清晰的看见远处武绍的帅旗,帅旗前便是层层叠叠的军阵,一直延绵到北翼城下,从城上看去,如同一片赤色海洋一般。 “王爷!武乡贼上来了!”多铎身边一名戈什哈提醒道,多铎点点头,从城墙上撤了下来,北翼城的城墙还不如定海城的城墙厚实坚固,在大熙军的持续炮击之下,已经是残破不堪,再来一轮炮击,恐怕就会垮塌一片了。 多铎自然不会呆在这危险的城墙上,他早在城内布置好了防线,用太平大车环绕成车阵,将火炮布置在车阵之中,阵前挖掘壕沟、立上鹿角防止大熙军冲击,只等大熙军冲进城来。 炮声隆隆,一面城墙不出意外的轰然垮塌了,滚滚烟尘之中,衣甲通红的大熙军战士从缺口处冲了进来,多铎捂住一边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开火!” 正对着那面缺口的四门火炮轰隆开火,随后便是无数的火铳雷鸣炸响,车阵后的清军弓箭手也纷纷弯弓搭箭抛射箭矢,他们都是专门挑出来、弓马娴熟的精兵,一口气射出五六支箭,化为一场瓢泼箭雨,射向那处城墙的缺口。 缺口处硝烟弥漫,几具大熙军的尸体顺着斜坡滚了下来,哨声和喊声一个比一个急促,无数铳弹穿透硝烟射进城来,打在大车之上噗噗作响。 “继续开火!不要停!”多铎挥着刀怒吼着,身边无论是八旗兵还是满人都在不停开火,铳管一瞬间便打得通红,弓手都在拼命放箭,似乎是要一口气将箭囊里的箭矢抛射干净。 城墙上出现了几个红色的身影,多铎双眼的余光捕捉到了他们,扭头看去,却见几道烟花腾空而起,多铎心头一跳,抢先冲出车阵:“冲!统统冲出去!和武乡贼搅到一起去!” 车阵后的清军都跟着他冲了出来,不一会儿,几枚开花弹便落在车阵之中,剧烈的爆炸瞬间将还没来得及冲出车阵的清军和满人吞噬,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一辆辆太平大车,一架太平大车直接被掀飞,几乎是从多铎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车内装载的金银下雨一般砸了下来,多铎一时不备,踩在一块银锭上,脚一滑扑倒在地。 几名戈什哈赶上来将他扶起,多铎回头看向那个车阵,只见阵地之中满是烂肉碎尸,有些一时未死的满人和清军拖着残缺的躯体痛苦的在地上蠕动着,他们的惨叫声被铳声和炮声盖住,多铎却仿佛能听清他们的哭嚎一般,心惊胆战。 多铎感觉到一丝灼烧的感觉,又扭头看向那面城墙缺口,却见硝烟弥漫的缺口之中,两条长长的火龙喷射而出,正在向着缺口处冲锋的清军被火龙裹入其中,顿时便成了一个个火人,在地上翻滚惨叫着。 但大熙军的火油之中添加了从西域而来的石油,黏着性极佳、更不容易扑灭,那些全身裹着火焰的清军再怎么奋力翻滚,也遏制不住火焰的蔓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烧死。 两条火龙还在肆虐,缺口外已经传来了大熙军的排铳齐射的声音,铳弹飞射而来,将躲避着火龙而阵形凌乱、失去速度的清军统统打翻在地,大熙军的燧发枪手也借着抓钩爬上了城墙,居高临下点杀着城内的清军。 身前的戈什哈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头盔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里头还在不断的淌着鲜血,一名戈什哈又立刻补了上来,随即又被一发铳弹击倒,多铎咬着牙半蹲起身子,双目搜寻着缺口的方向,正见一名清军将领矫健的躲过火龙,冲到缺口斜坡处,飞快的抛掷出一枚震天雷,随即就被火铳击中翻倒。 缺口处的清军和他的结局都差不多,即便能躲过火龙,也难以突破大熙军的火铳齐射,他们搅入大熙军军阵的企图,已经根本不可能实现了。 “这才几年?连白刃交战都做不到了吗?”多铎苦笑一声,在关外他对付大熙军的游击队已是吃力,如今对付大熙军的精锐正军,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无非一死罢了!”多铎站起身来,摸出一枚震天雷,用周围的余火点燃引信,如猛虎一般冲向那处缺口,他的戈什哈紧跟在他的身边,用身体为他组成肉盾,抵挡城墙上大熙军燧发枪手的狙杀。 躲过两条火龙,多铎冲上缺口斜坡,视野豁然开朗,城外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一列大熙军的火铳手在缺口外列成一条长列,黑洞洞的铳口直直指着他。 多铎奋力将震天雷扔了出去,身上如蜜蜂蜇了一般生疼,多铎低头一看,喷涌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个身子,多铎苦笑一声,轰然倒了下去。 第1153章 决战(五) 吴成举起望远镜,山海关内外都是硝烟弥漫,视线差到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透过厚重的硝烟,隐隐约约只能看到海浪一般的大熙军战士鲜艳的红色,喊杀声和铳炮声震天动地,让吴成意识到清军依旧在负隅顽抗。 “还能顽抗多久呢?”吴成淡淡一笑,将望远镜收起,举目看去,一队队清军和满人高举着双手,在大熙军战士的押解下离开山海关的作战区域,前往后方的战俘营十几万清军和满人,代善将他们撒出来便不可能控制得住,不少人来到大熙军的阵前便扔下武器投降,也有不少是被炮火和奔驰的马匹牲畜撞倒震晕,或者躲藏在燃烧的营地里,都被打扫战场的大熙军搜了出来。 代善在山海关这场顽抗,对吴成来说是件好事,哪个种族里都少不了软蛋和硬骨头,满人之中不愿投诚大熙的死硬分子跟着代善一起去死了,剩下的都是随波逐流的家伙,而且他们被代善驱赶着上阵、被清军纵火焚烧,对满清必然也有着刻骨的仇恨,日后改造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如今……只要消灭那些顽固抵抗的清军就行了…….”吴成又拿起望远镜扫向战场,宁海城的清军已经被肃清,那一面的硝烟散去大半,黄锦的帅旗立在残破的城墙上,一股股大熙军的军阵正在向北方运动着,南水关方向透过浓浓的硝烟,依旧能看到一朵朵橘红的爆炸的火焰在硝烟中炸响。 山海关主城和东罗城的铳炮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一朵朵烟花升起指示着目标,只是硝烟弥漫,炮队的观察手也难以确认目标,之前便有清军将烟花扔在大熙军军阵上,引得大熙军的炮队将炮弹轰进了自己人之中、如今重炮都已经停止射击,进攻的大熙军战士只能依靠威远炮等中型火炮进行炮火支援。 攻击东罗城和山海关主城的战斗似乎不太理想,不断有伤员被护工和医兵用担架抬了下来,汤志的帅旗正向前移动着,几乎已经抵近到了堪称危险的距离。 吴成皱了皱眉,将望远镜挪向北方,北翼城方向传来一阵阵欢呼声,让吴成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望远镜的清楚的照出北翼城的情况,浓烈的硝烟渐渐被风吹散,一面赤红的旗帜立在北翼城残破的城门楼子上,迎风招展不停,城墙上、城墙下全是欢呼雀跃的大熙军战士,“万岁”的喊声震天动地。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手气势昂扬,朝吴成行了一礼,汇报道:“执政!北翼城已被我军拿下,东虏虏酋多铎已经授首,尸身等会就会送过来。” “辛苦了,武都头干的不错!”吴成淡淡一笑,挥了挥手:“让炮队立刻抽调炮组前往北翼城,居高临下,彻底轰垮山海关中的东虏残部!” 山海关主城之中,大熙军的战士和清军的八旗兵已经搅在了一起,代善披着一身鲜红的镶白棉甲,挥舞着一把牛尾刀奋力搏杀着,浑身都染满了鲜血。 大熙军已经疯狂的从各处坍塌的城墙中涌了进来,清军还在依托着几个城门和东罗城做着最后的抵抗,他们这些人人人手上都沾满了汉民百姓的鲜血,对大清也是忠心耿耿,既不能也不肯放下武器投降,人人都愿抛下性命、战至最后一刻。 代善和他们一样,心中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领着戈什哈和摆牙喇,在一座塌了一半的城门城墙上奋力抵抗着,他的盔甲已经残破,身上被火铳钻透的血洞还在不断流着血,但代善却仿佛不会疲累、不知疼痛一般,只是领军奋战不休。 他的奋战似乎有了回报,攻上城楼的大熙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代善扶着一根断柱喘了口气,身子摇晃着差点栽倒在地,一只大手将他扶住,代善回头一看,却是满达海赶了过来。 满达海身上的衣甲同样残破,头盔不知丢去了哪里,发辫已经完全散了,额头上留着一道长长的血迹,鲜血还流个不停,如瀑布一般顺着他的面颊滑下,让他的面容狰狞如恶鬼一般。 “阿玛,武乡贼退了!”满达海的声音很是疲惫,语气中却是藏不住的兴奋:“武乡贼退了!咱们击退他们了!” “不是我们击退的……”代善苦笑一声,退下的大熙军战士没有一丝被击败的模样,反倒在城内城下迅速而严整的集结队列,然后才有秩序的退出山海关主城外,如此纪律严明,明显是他们在主动撤退。 至于撤退的原因,代善看向北翼城方向,透过弥漫的硝烟,能够清晰的看到北翼城城头竖着一面赤红的大旗,旗上的金辉反射着阳光,耀眼而夺目。 “老十五,应该去见父汗了吧?”代善感慨了一句,站直了身子,一双虎目扫过城楼上那些浑身浴血的戈什哈和摆牙喇,深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现在想要离开的,都走吧!脱了衣甲找地方藏身,本王绝不阻拦!” “阿玛!”满达海跪地痛哭起来,血水混合着泪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阿玛要殉国,儿子绝不做懦夫,愿随父亲同死!” 周围的戈什哈和摆牙喇统统跪倒在地,每个人都是满含泪水、每个人都是满脸坚定,一名戈什哈统领喊道:“王爷,奴才从老汗时就服侍您,主子不走,奴才怎么能走?奴才愿与王爷同死,黄泉路上继续服侍着您!” 那些戈什哈和摆牙喇齐声喊了起来,随即便是满城响彻“殉国”的喊声,代善重重点点头,双眼之中也涌出热泪来:“国难有忠良,都是满人的好汉子!好汉子!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殉国,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北翼城方向响起尖锐的哨声,随即便被隆隆的炮声盖过,无数炮弹向着山海关主城飞射而来,其后便是如流星一般的火箭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代善扔下手里的刀,看着那些火箭弹拖着的长长尾焰,深深叹了口气:“胡虏无百年之运,大清……亡了。” 第1154章 覆清 爆炸掀起的冲击波冲散了环绕在山海关关城上的硝烟,炽热的气浪连吴成所在的位置都能感觉得到,整个山海关都笼罩在一片火海和剧烈的爆炸之中,关城残存的城门楼子哗啦啦垮塌了下去,屋顶被掀飞一片直直砸进城里,几堵残存的断墙也轰隆隆的倒了下来。 北翼城的炮队一口气将所有的炮弹和火箭弹打了个精光,连续不断的射击让臼炮和红夷重炮都炸膛了数门,无数的炮弹、开花弹、火箭弹覆盖了山海关主城和尚在清军手中的南翼城、威远城和东罗城,一轮轮炮击过后,城内所有的建筑和工事几乎都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几堵断裂的城墙还在屹立着。 清军并没有放弃抵抗,第一轮炮击之后,山海关主城残破的城楼上便升起了一面正红旗的龙旗,扶旗的是一个精壮的汉子,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得通红,面上焦黑如炭,他的身边还环卫着几个清军戈什哈和摆牙喇,同样是衣甲残破、满身是伤,示威一般的护卫着那面破布一般的旗帜。 但他们的勇气扛不住炮火的轰击,第二轮炮击接踵而至,那面红龙旗的旗杆直接被炸断,旗帜飘飘扬扬的落进了关城之中,紧接着是第三轮、第四轮……那些残余的清军彻底没了踪影,那一面红龙旗也再也没有升起过。 炮击之后,大熙军各部开始进入各城扫尾,偶尔还会有零星的爆炸声和铳声传来,残余的清军还在进行着孤独的抵抗,但他们很快就被剿灭,一座座关城之上升起一面面鲜红闪亮的“光照万民”旗,“万岁”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残破的城墙上、关内关外的原野中、远处的青山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大熙军战士,如鲜红的火焰一般欢呼雀跃。 吴成的身边,却是一片哭声,那些被俘和投降的清军和满人,不少跪倒在地,向着山海关的方向痛哭流涕着,亲眼看着国亡族灭,总会有不少人被触动,但痛哭归痛哭,要他们去殉国是不可能的,那些愿意和大清同死的满族勇士,已经都死在了炮口之下,这一场哭祭之后,从此便要老老实实的当着大熙的子民了。 吴成举着望远镜扫视着远处一片欢腾的红色海洋和那些金光闪闪的鲜红旗帜,手不停的发着抖,他咬着下唇,不停的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向一旁的记录官吩咐道:“记下,革命九年七月一日,满清覆亡!” 从穿越以来,满清一直是压在吴成心头的一块巨石,直到三省大战之后,这块巨石才终于卸下,吴成有了充裕的信心去谋划如何彻底让整个满族从历史中消失。 如今他终于是做到了,再也不会有满清了,多尔衮那两三万人,穿越白山黑水、再走过苦寒的西伯利亚,最后能活下来的恐怕不到一半,这么点人丁,是绝不可能撑起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就算大熙不去管他,东扩的俄罗斯最终也会吞并了他们,更何况吴成绝不会放弃对他的追剿。 满清覆灭了,那个以小凌大、那个与中土落后势力苟合、那个继承了中土大多数糟粕的国家消失了,从此以后,中华便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 这条道路会有怎样的未来?吴成不知道,大熙日后是继续沦为一个封建国家还是如吴成所想成为华夏中土走向近代化的过渡?吴成也无法预料,但从此以后中土华夏便有了一个新的选择、一条新的道路。 他已经将根基扎下,发芽生长的事,便只能让后代子孙自己去折腾了。 山海关关城之中走出一股人流,是关内幸存的满人和清军,大多是躲在藏兵洞中,那处城墙也没被炮火轰塌,由此留下一条命来,有些清兵还想依托藏兵洞顽抗,被扔进洞里的震天雷炸得粉身碎骨,大多数则直接投降,被打扫战场的大熙军押了出来。 一个太监被押到吴成身前,乃是清廷的太监总管三德子,吴成对一个太监没什么兴趣,若不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顺治小皇帝,早就让他去战俘营里呆着了。 布木布泰和哲哲所在的藏兵洞被坍塌的城墙掩埋,如今还不知生死,但想来幸存的可能也不大了,顺治小皇帝倒是祖宗保佑,他藏身的那段城墙塌了一半,却偏偏没有掩住他所在的藏兵洞。 顺治小皇帝衣服和脸上满是泪痕鼻涕,显然是大哭大闹过的,此时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哭累了的缘故,趴在三德子的肩膀上酣睡着,山海关内外震天的欢呼声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将他吵醒来。 吴成对他这个小娃娃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是见见历史名人而已,扫了一眼便挥挥手让人将他们押下去,三德子却忽然跪倒在地,哭求道:“执政陛下,奴才豁出这条命去,只想求您一件事,奴才当了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请您开恩让奴才日后继续照顾小主子吧!” “日后没什么主子、奴才了!”吴成摇了摇头,看着熟睡的顺治小皇帝:“我大熙生长自万民百姓之中,只看重万民百姓的悠悠众口,不需要拿一个幼儿做文章,我不会杀他也不会囚他,但从此以后,他要学会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了。” 吴成又看向三德子:“你也一样,从此以后要学着做个人了,满清已经没了,若还用满清主子奴才那一套来教养着顺治……福临,对他是好是坏,你应该想得清楚。” 三德子浑身一抖,脸上有些茫然,顺治小皇帝忽然又醒转了过来,瞪着迷茫的双眼扫视了一圈周围,嘴一瘪,又哭出了声,三德子赶忙抱着他哄着,自己也是涕泗横流。 吴成挥挥手让人将他们带去战俘营,视线又一次落在远处那片红色的海洋中,看了一会儿,又越过那片红海,将视线投向关外:“如今……就差多尔衮了!” 第1155章 逃命 狂风在山间呼啸,吹得树木疯狂地摇摆,仿佛要被连根拔起,漫天的乌云高悬在空中,一眼望不到头,雨幕倾盆而下,四面大山都被大雨笼罩其中,一片迷蒙的景象,豆大的雨珠打在树叶和岩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直到空中偶尔划过一道金龙一般的闪电,才会被轰隆的雷鸣盖过。 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顶风冒雨得在山间行进着,崎岖的山林、泥泞的道路,让他们跋涉得极为艰难,人马都是一步一滑,有些人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有些脚下一滑,顺着山坡便滚了下去,沿路的人马连躲避的余力都没有,纷纷被带倒在地,整条队列顿时乱成一团。 队伍两旁丢弃着盔甲、武器、弹药等杂物重物,有些马匹也累倒在地上,仰着脖子或长或短的痛苦嘶鸣着,换来的都是某个提着刀的兵卒走上前去,给了它们一个痛快。 多尔衮骑在马上,身上披着一块油布,但却完全没有发挥它挡雨的功能,多尔衮依旧被暴雨淋得湿透,衣服都能攥出水来,山风一吹,几乎寒彻骨髓,冻得多尔衮嘴唇发白。 周围的戈什哈和清军都和多尔衮一样,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每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人人都疲累不已,但却没人敢停下脚步,机械的迈着双腿、踢着马腹,如同僵尸一般向前蠕动着。 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大熙的军队还在追击着他们,大熙军迅速的反应,已经让多尔衮有些吃惊了,之前一直以为钻入了白山黑水之间,便能摆脱大熙军的追击,却没想到大熙军如同发疯了一般咬着他们不放,也一头钻进了辽地的山林之中,一直紧紧的咬着他们,只要动作稍慢一点,便会被大熙军追上,然后死伤无数。 这样疯狂的追击,让多尔衮连停下来喘口气时间都没有,只能拖着全军不停的跑、不停的逃,在山林之中日夜跋涉、不避风雨,得不到补给和休整,大量的兵将坚持不下来是必然的,时至今日,单单是掉队的兵将就多达数千人,累死病死的不可计数,还有不少人趁夜逃走。 多尔衮从宁远带走的两三万满人的精华种子,如今只剩下一万多人,如今吊着这一支军队继续向前的唯一希望,只有冲到西伯利亚的那一线生机。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这支军队还没散架,足以说明这支军队的精锐程度,只要能逃到西伯利亚,投奔那传说中的鄂罗斯国,从他们那里得到补给和庇护,靠着这支精锐之师,多尔衮有信心横扫整个西伯利亚,重建满族和大清。 但前提是要抢在大熙的前头冲出去!清军在咬牙坚持,大熙军同样也好不到哪去,跟随他们一起搜剿清军的蒙古马队都已经吃不了翻山越岭的苦头而纷纷掉队离开,大熙军的战士也是疲惫到了极点。 偶尔找来几具大熙军兵将的尸体,没有一个成人形的,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粮袋里空空如也,刨开他们的肚子,胃里残留的也全是些野果树叶,他们同样也是在苦熬着,和清军比拼着速度,也比拼着耐力。 “王爷!”身旁响起一声呼唤,多尔衮扭头一看,却是随他一起北上的护军统领伊尔登,他的兄长,内大臣图尔格跟着多铎一起去了山海关,此时估计已经为国捐躯了。 “王爷,达布查他们掉队了!”伊尔登带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坏消息:“奴才点了一下,起码少了两三百人,不知是跟着达布查他们一起掉队的,还是……” 多尔衮“唔”了一声算作回应,这段时间时不时就要少些人,不管是掉队还是逃跑了,多尔衮如今都没有精力去关心了。 “我们到哪里了?”多尔衮问道,他们一路翻山越岭的北逃,在崇山峻岭之中根本不知道他们逃到了哪片地域,大熙军又追得紧,让他们没法派出探骑出山往远处去查探。 “算路程的话……可能到了索伦部的地界吧?”伊尔登凝眉说道:“若是能找到一些猎户参户或部落什么的,买个向导,也好找一条去雅克萨的道路。” 多尔衮沉默着,抬头看了看天空,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暴雨也渐渐变成小雨,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山林之中,被雨水反射着,闪耀耀的一片。 “但愿如此吧……”多尔衮叹了口气:“雨停了,山上若有猎户参户,也该出来活动了,多派些人去找找,只要能找到向导,不管他要多少金银财物,统统都给了!” 又跋涉了一阵,翻过两个山头,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多尔衮在马上直起身子,远远看去,却见几匹探马带着一个穿着皮衣的猎户走了过来,那猎户年纪轻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满脸又惊又恐的模样,被那几个探马生拉硬拽的拖到了多尔衮身前。 “你不必惊慌,可会说满语?”多尔衮挤出一丝微笑,见他点点头,便从怀里摸出一块金印递给他:“赏给你的,拿去换钱,够你一生吃喝不愁,你是哪个部族的?可认得道路?知道雅克萨城在何方吗?” 那猎户扫视着清军长长的队伍,犹豫了好一阵,才说道:“俺是索伦部的人,雅克萨城……俺没有听说过,但大人若是要出山,俺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多尔衮有些失望,沉默一阵,又问道:“你可在附近见过一些身穿红衣的兵马?” 那名猎户点点头,朝南边一指:“之前有一支队伍在小仙岭方向经过,他们也找了个索伦部的人做向导,说是什么游击队的人,还把俺猎的狍子买走了。” “这么近了啊……”多尔衮问了小仙岭的位置,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那名猎户,若放他回去,指不定他就跑去找大熙军报信了,可若是就这么杀了他,清军还得在这山里转圈子,大熙军已是近在咫尺,迟早会追上他们。 “你在前头引路,带我们安全出山,找到黑龙江,事成之后重重有赏!”多尔衮微笑着说道:“只要带我们找到黑龙江,本王能让你们整个部族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第1156章 意外 山林之中传来阵阵虎啸狼嚎的声音,行走在山林之间的清军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每个人都沉默着咬牙前进,即便是不小心摔倒了,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多尔衮骑在马上,有些摇摇晃晃,双目偶尔瞥向那名引路的猎户,每次他都在祈祷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多尔衮不由得皱了皱眉。 伊尔登策马上来,侧着身子压低声音,朝那猎户抬了抬下巴:“王爷,你觉得那猎户可信吗?” “不知道……”多尔衮叹了口气,满清统治野人女真诸部称得上是残暴,平日里收取巨额的皮毛、人参、山珠作为贡物也就罢了,还时常派兵冲进野人女真诸部的地盘大肆掠夺,妇女儿童掠走充实人口,青壮填入八旗充当炮灰,老弱则大多直接杀死,甚至整村整村的抢掠干净。 努尔哈赤统一女真三大部之后,满清就没有停止过对野人女真的掠夺,对黑龙江流域的部族几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直接导致了黑龙江流域开发落后、人丁稀薄的局面,但满清依旧毫无顾忌。 满清的核心在沈阳、赫图阿拉等地,至于苦寒的黑龙江流域,就连满清自己都把那里当作蛮夷之地、将生活在那里的部族当作蛮夷之邦,予取予求,从没把他们真正当过自己的族人。 但大熙不把他们当蛮夷,大熙把他们当子民,所以黑龙江流域的部族大半都倒向了大熙,大熙在关外的游击队中就充斥着大量的野人女真部民,关外发往京师的奏折中有许多关于此事的内容,多尔衮对此自然是一清二楚。 但他没有办法,野人女真不能信,关外的旗人满人同样也不能信,他们同样有大批的人加入大熙军的游击队,正四处搜寻着清军的踪迹,大清的根子早就被大熙给掘了,满清起家之地,对于多尔衮来说反倒比关内更加凶险。 “不知道八哥是不是预料到了关外这个局面,所以才一直赖在关内不走的?”多尔衮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叹了口气,也低声说道:“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武乡贼若真到了小仙岭,离咱们就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了,若那猎户撒谎,武乡贼没有到小仙岭,以武乡贼这段时间的表现看,离咱们恐怕也没多远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片山区!” 多尔衮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群山峭壁,面上极为严峻:“弟兄们太过疲乏了,如今掉队逃跑的越来越多,继续沿着山路走,不等到雅克萨就得跑个干净,咱们先出山去,不管找不找得到黑龙江,在平原里跑马总好过在山间跋涉,咱们闪转腾挪起来也方便些。” 伊尔登张了张嘴,只能默默点点头,多尔衮又叹了口气,说道:“武乡贼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提前安排个猎户在前头等着给咱们引路,若是武乡贼的游击队,人数必然不多,几百号人,哪里敢对上万精锐动手?”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山坡之上传来一声声弓弦响,在这山林之间显得无比清晰,多尔衮和伊尔登皆是浑身一震,扭头看去,却见几发羽箭歪歪扭扭的射在清军最前列的队列前,顿时面色大变:“糟了!” “谁发的箭!谁发的箭!”山坡之上,一名剃着光头的大汉气急败坏的用满语喊着,周围的健硕汉子人人都是满脸的惊慌和迷茫的表情。 这块山坡上埋伏的,有游击队的队员,还有附近几个部落来的青壮,三四百人,埋伏的地方也是专门选择过的,在山坡上架上一门小炮,火力足够覆盖山下那条细长如白蛇一般的山道。 但他们不是来对付多尔衮的大军的,这几百人马、那个充作诱饵的猎户,只是为了引诱某些清军的探马或一些掉队、逃跑的清军小股部队,谁也没想到竟然引来了多尔衮的主力! 那光头队长自然是不想打的,他手下这两三百人就算人人都以一当百也赢不了这上万的清军精锐,更别说这两三百人里,还有一半以上是没有上过战场的部落青壮,跟多尔衮硬碰硬就是死路一条。 放他们过去,一边派人跟着,一边去找大熙军的主力,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哪想到眼看着清军越来越近,那些部族青壮终究是扛不住压力,乱放羽箭,惊动了清军。 “队长!现在怎么办?”一名游击队员急惶惶的问道,山道上响起一阵阵号角声,清军正在飞快的整队,有些清军已经抽出弓箭乱射,但他们不像这支早有准备的游击队准备了防水的措施,弓箭都被之前的大雨淋透,箭矢也射得歪歪扭扭,大多坠在了泥地之中,还有人甚至将弓弦都拉断了。 那光头队长看着山道上那名猎户被一箭射杀,咬了咬牙,将手里捏着的皮帽狠狠往地上一摔:“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干他娘,既然已经对上了,那就干到底吧!你找人去找主力部队,大伙想要走的都走,敢留下来的,都和老子在这跟东虏干了!能挡多久是多久!” “队长说的哪里话!东虏年年北上烧杀,咱们索伦部多少人丁被他们杀害抢走了?若不是大熙解救,咱们这些人也早就被抢过去当炮灰了!”那名游击队员咬着牙,抽过一把火铳:“翻过下座山就是咱们的村子,让这帮东虏冲进去,还不知会怎么祸害!今日死也要死在这里!” 周围的游击队员都嚷嚷了起来,一个个战意盎然,一些部落青壮本想要跑,在这般气氛之下,也只能咬着牙留在原地。 清军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一队清军甲兵正在整队,他们的火器弓箭都被大雨浇透无法使用,便准备直接攻山肉搏,那光头队长见状,心中火急火燎,一脚踹在一名游击队员身上:“别他娘废话了!总得有人去给主力部队报信!这是命令,必须服从!剩下的,还是那句话,要走就走,不想走的,就跟老子死战一场!” 第1157章 拦路 炮响,炮子如雨,居高临下的横扫而来,正在攀爬山坡的清军措手不及,被那门小炮一下子撩翻七八个,尸体和伤员都顺着山坡骨碌碌滚了下来,沿路的清军甲兵都在慌忙躲避着,一时有些混乱。 紧接着,便是乱糟糟的铳响和飞射的羽箭,一个光头在山坡上粗陋的胸墙后挥舞着一把尾部安装了斧头的火铳,用满语大喊大叫着下令,山坡上推下几块圆木,一路弹跳翻滚下来,领头攻山的清军将领躲避不及,当场被砸翻,几名清军拖拽着不停吐血的他就往山下逃,其他攻山的清军也被迫撤了下来。 “三百余人……”多尔衮下了判断,稍稍松了口气,山坡上的那支大熙军队伍他看得真切,披甲的不过七八个,武器也很粗劣,火炮只有一门小炮,火绳枪只有六七杆,都是尾端带斧头的样式,火门枪也只有十几杆,看起来像是朝鲜的样式,其他的都是弓箭,弓箭也多是威力不大的猎弓。 多尔衮可以确认,这支游击队不是故意在此阻截他们的大军的,恐怕是为了伏击某些掉队的清军,否则不会将他们放到弓箭都能射到的距离才突然开战,更不会拿这么点人来鸡蛋碰石头,恐怕他们也没想到会撞上多尔衮的主力。 多尔衮手下都是大清精挑细选的精锐、满人的种子,若是平时,对付这么一支装备低劣、人数稀少的游击队,不过一个冲锋的事而已,但如今……多尔衮转头看向那些撤下来的清军兵将,不由的幽幽叹了口气。 长途的跋涉、不断的翻山越岭,得不到休整和补给,这些清军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若是继续前进,他们还能咬牙坚持,可如今忽然一下子停下来,不少人连站都站不起来,他们的弓箭火器又被大雨浇透无法使用,对多尔衮来说,这简直是最糟糕的接战时刻。 好在对面的敌人太少了,多尔衮也不是非要杀光他们才能冲过去,回头向伊尔登吩咐道:“伊尔登,挑些人攻山,其他部队不要停,快速通过这个山口,不要管……”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轰隆巨响,多尔衮面色一变,扭头看去,却见山上的游击队斩断了一个伪装的网兜,无数一人环抱不住的粗木夹杂着滚石山崩一般滚下山来,将狭窄的山道彻底堵死。 “这群鸟厮!不怕死吗?”多尔衮破口大骂,相对平缓的山道被堵死,清军兵将还能爬山逃离,可战马骡马怎么办?陡峭的山峰人能爬上去,这些牲畜怎么走?没了战马、没了骡马驮运的物资,他们还怎么可能在大熙军的追击下逃出去? 山上那些游击队的火炮覆盖了山道,更别说火铳弓箭了,不解决他们,清军就没法去清理这些堵路的木石,那些游击队是在逼着清军攻山! “兵分三路!”多尔衮没有一丝犹豫,他也没有犹豫的时间,当即点将:“摆撒,你领人去清理山道上的杂物,阿思哈,你领大部正面进攻,乌尔兔,你领军从山侧爬上去,绕到那群武乡贼的后面,配合阿思哈两面夹攻,尽快消灭他们!” 清军虽然疲乏至极,但好歹精锐的底子还在,收到命令便立即行动,阿思哈将大多数还有余力的清军都集结起来,亲自领着他们爬山攻击,摆撒则领着一队人顶着长牌大盾将匆匆编起的粗绳套在那些粗木滚石之上,再驱动马匹将它们拽走,乌尔兔则调了几百精锐,跟着他绕到一处山脚下,徒手向山顶攀爬而去。 山坡上的游击队抵抗的很激烈,火炮轰鸣不断,炮子砸在山道上的清军之中,木盾长牌顿时碎裂一片,乱飞的木屑化为伤人的武器,扫倒周围的清军,游击队员还从山上丢下震天雷,炸断了那些粗绳,惊得拖拽巨木滚石的马匹乱跑乱窜。 山坡那一面清军的攻势也一时受阻,不少清军爬到一半便已经气喘吁吁、手软脚软,连躲避铳弹的余力都没有了,要么就趴在泥水之中喘着粗气,要么就被铳箭击中,游击队的火铳猎弓威力不大,大多数清军的盔甲都没被穿透,连皮毛都没伤到,但仅仅只是中箭中弹时产生的推力,就让不少清军甲兵无力再坚持,顺着山坡一路滚到底,连爬都爬不起来。 伊尔登心急如焚,亲自策马冲到山下去督战,多尔衮同样也是心急如焚,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山坡上的战斗,而是转向他们来时的路…… “东虏从后面攻上来了!”一名游击队员大喊道,那光头队长扭头一看,却见山顶上出现一队清军,正狂呼乱喊的朝着游击队的阵地冲来。 “干他娘,东虏反应还真快!”光头队长怒骂一声,手中火铳一挥:“这里守不住了!杀下山去,咱们在山道上结阵,东虏若是要通过山口,先从咱们的尸体上踩过去!” 说着,那光头队长一马当先冲下山去,游击队的队员也狂呼乱喊的跟着他,那些部落青壮也是热血上涌,挥舞着草叉、猎叉等物一同涌下山去。 正在攻山的清军完全没料到游击队会突然冲下山来,顿时大乱,那光头队长朝着一名清军军官杀去,那军官连接战肉搏的胆子都没有,掉头一脚深一脚浅的逃跑着,被光头队长赶上,从哥萨克手里缴获的铳斧狠狠砍在他的背上,那清军军官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光头队长拔出铳斧,从一侧矮崖直接跳到山道上,那些游击队的战士和部落青壮也和他一起跳了下来,正在山道上清理着滚石巨木的清军措手不及,慌忙迎战,他们的表现比那些爬山爬得力竭气衰的同袍好多了,没有直接溃败,与游击队战成一团。 “如今只希望塔古尔他们能早些找到主力部队了!”光头队长吼如虎啸:“就算剩一个人,也得将东虏拦在这里!” 第1158章 掐种 游击队冲下山来,确实出乎多尔衮的预料,但他也没怎么惊诧,没了火炮和铳箭的威胁,近身肉搏之中,清军拿人堆也能堆死他们,多尔衮让乌尔兔领军爬山绕到游击队防线的后方,本也是为了创造近身肉搏的机会。 那些游击队的人数太少,根本无法维持防线,只能乱战,而双方陷入肉搏战,火器火炮和铳箭便无法使用了,清军就能毫无压力的清理掉山道上的堵塞物,再分出一支兵马监视其阵地,主力能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跑过去。 若要阻截清军,自然是在狭窄的山道上展开白刃战,比在孤立的山坡上展开白刃战要好,那游击队的队长是个上过战场的,而且胆识和应变能力都算得上优秀。 但还是那句话,只要进入肉搏战,清军拿人堆也能堆死他们,那些大熙军的游击队冲到山道上,更是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了,必死无疑。 清军的攻势很猛烈,在狭窄的山道上列成一道长阵,最前列的顶着长牌塞满山道的每一个缝隙,后方的清兵提着长矛乱戳,如一堵墙一般向前压迫着,正在与游击队混战的那些清军甲兵则慌忙向山道两侧分开,再退入清军的阵线之中。 但游击队显然没有让清军一路推到面前的意思,分出数名人员乱扔震天雷,炸得推进的清军七零八落,剩下的游击队员大吼一声,如猛虎一般冲入清军凌乱的阵列中乱砍乱杀,但清军这一次没有再后退,仗着人多的优势,前队继续和游击队混战,后队则重新组阵,继续压迫向前。 惨叫声和爆炸声不断响起,那些游击队在巨大的人数劣势之下只能节节败退,退到那些堵塞山道的巨木滚石前,只剩下几十人还活着,每个人都是浑身浴血,依旧奋战不休,挥舞着各式武器拨打着清军戳来的长矛,不时有人被戳中,只要未死,哪怕跪倒在地也依旧拼命挥舞着武器奋战。 多尔衮皱了皱眉,策马上前,高声喊道:“你们都是说满语的满人!何必为了汉人卖命?索伦部的勇士们,只要你们让开道路,本王做主,大清绝不会为难你们!” “呸!爷爷是大熙的子民,不是满狗!”那光头队长嚷了一声,他那把斧铳已经不知所踪,捡了一把腰刀乱砍乱杀,身边的同袍不断的倒下,他却丝毫不理会,只是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奋力作战着。 多尔衮默然无言,愣愣的看着清军将那支游击队彻底淹没,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道:“快,快去把道路清理干净,咱们在这里耽搁太久了,武乡贼没准就要咬上咱们的尾巴了!” 话音刚落,清军队尾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声,随即无数清军都在丢盔弃甲的朝着前方的山口逃跑,整个清军的队列一下子彻底乱了,不少清军兵将扔掉了一切,以飞一般的速度冲过多尔衮身边,手脚并用的爬上那些堵塞山道的杂物,翻过去便再也看不到身影。 多尔衮全身都在发抖,靠着一点残留的意识强行扭头看去,却见后方出现了一面赤红的旗帜,一股红潮从山上漫灌下来,直接撞进了后队清军之中,喊杀声震天动地,那些之前就在勉强保持着纪律和组织的清军轰的一下便全军崩溃,到处都是一片惶恐的喊声:“武乡贼!武乡贼杀来了!” “完了!”多尔衮满脑子都缠绕着这两个字,来袭的大熙军不过才一千来骑,只是一支搜寻清军踪迹的小股部队而已,他手里还有上万人马,但多尔衮心里清楚,这上万疲累至极又刚刚因为游击队的阻拦而卸了气的清军,已经不可能和这支杀来的大熙军交战了。 就算消灭了他们,大熙军的主力定然也离此不远了,被这支大熙军的部队缠住,等大熙军主力一到,清军照样只能是死路一条。 大清最后一点希望被掐灭了,满人最后一点种子被铲断了,多尔衮在马上摇摇晃晃,只感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差点便坠下马去。 “王爷!”一声怒吼惊醒了他,伊尔登策马上前,一把扯住多尔衮:“王爷,您快走吧,我在此抵挡武乡贼……大清没了,满人……还有希望啊!” 多尔衮傻傻的看着他,伊尔登咬咬牙,策马向那些杀来的大熙军迎去,还一边高喊着:“募选锋!重赏!八旗的勇士们,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多尔衮忽然浑身一抖,跳下马来,和那些溃败的清兵一样手脚并用的爬上那些堵塞道路的巨木滚石之上,翻过山路,混在一队队乱糟糟逃命的清军之中奔逃着,满族已经没有希望了,即便能逃出去,没了战马和粮草物资,抵达不了雅克萨就得饿死,满族剩下的这点种子,已经被彻底掐灭了。 但他多尔衮还有希望,找个索伦人的村庄,抢马抢粮食,一路打猎,他依旧能逃去雅克萨、投奔鄂罗斯! 多尔衮重重喘了口气,头也没回,飞奔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后,胡狗儿和贺人龙一齐领军来到了这处山口,他们都是满身泥水、疲困不堪,却又精神奕奕,投降的清军跪满了整个山道,一些人在大熙军战士的押解下清理着堵塞山道的杂物,那些游击队员的尸身被排列在一旁,几名报信的游击队员和索伦青壮抱着他们痛哭流涕。 “可惜,若是老李他们早到一刻,这些勇士都能保下命来……”贺人龙叹了口气:“若是没有他们的阻拦和报信,咱们现在还在山里绕圈子,东虏没准就冲出山去摆脱咱们了。” 胡狗儿胡乱的点点头,见之前那支大熙军部队的主将迎上前来,不等他行礼便问道:“有多少东虏逃出去了?多尔衮何在?” “回赤骥侯,东虏逃入山林和出山的估计有两千余人……”那名将领犹豫一瞬,老老实实的回道:“多尔衮混在乱军之中也逃了出去,暂时不知是逃入山林还是下山去了。” “那就兵分两路!”贺人龙虎喝一声:“大部搜山、咱们挑选精骑继续追击,执政给咱们的命令是追到雅库茨也得把多尔衮追回来,不取他脑袋,哪里对得起这些游击队的兄弟!” 第1159章 孩童 远处出现一个村子,围墙环绕,四周建有角楼,看上去像一座小型城堡,多尔衮反倒松了口气,那些大熙军的游击队或许就来自这些村子之中,这说明村子里不仅有人居住,且一定有储备的粮食和马匹。 辽地广大、人丁稀薄,又苦寒贫瘠,黑龙江流域情况更为严重,走上上百里可能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马匹,就不可能在这辽阔的黑土地上活动,不囤积粮食,入冬以后就只能活活被饿死。 “抢粮!抢马!”多尔衮怒喝一声,他身边还有几百个清军溃兵和四五个忠心的戈什哈,都和他一样将沉重的盔甲丢弃了,跟着多尔衮飞奔到那村庄墙下,村墙之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但又累又饿的清军已经顾不得怀疑村里是不是有埋伏了,低低欢呼一声,搭着人梯送了几人上去,开了村门,然后一拥而入。 村子里一个人都没看见,面向北方的村门大大敞开着,仿佛在嘲笑着那些费尽心思搭人梯爬墙的清兵,街道上还散落着一些米面、腌菜和生肉皮毛,几辆独轮车倒在一旁,一群清军冲上前去,将那些腌菜乃至生肉统统塞进嘴里咀嚼着。 “快去搜索粮食和马匹,武乡贼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追杀过来了!”多尔衮急促的喝令一声,朝着一旁的一间土房子走去,一名戈什哈跟着他,其余戈什哈都上前去将那些清兵拽开,逼着他们去寻找粮食和马匹。 村里的村民或许是收到了游击队和清军主力激战的消息,所以才急急忙忙放弃村子躲进了附近的山里,但那些游击队没预料到他们会撞上清军的主力,这村子里的村民必然也预料不到,不可能提前准备,他们必然逃得匆忙,街上那些翻倒的独轮车和板车就是证据,而如此匆忙的逃离,马匹可能带走,囤积的粮食却不可能全部带走。 没有马确实麻烦,但只要有了粮食,马匹还能再想办法,大不了再钻一阵子山沟便是。 多尔衮一脚踹开那土房的门,抽出腰间宝刀这里捅捅那里刺刺,到处翻找起来,那名戈什哈见状,也一起四处翻找起来,不时用刀子撬着地面,查看有没有暗格地窖。 两人在屋里搜索了一阵,那名戈什哈搜到灶台,伸头往灶洞里看去,忽然发出“唔”的一声,正在床边搜索的多尔衮转身问道:“舒禄,发现什么了吗……” 话没说完,多尔衮心头猛然一阵狂跳,却见那名戈什哈扑通一声倒在灶台上,一根生锈的短矛从他嘴里插入,从脑后突了出来,随即又猛地一抽消失不见。 “地道!”多尔衮猛地反应过来,慌忙就要往屋外跑,这时候灶台之中钻出三四个人影,都是十一二岁的孩童,每个人都跟煤球一样黑,提着长矛或削尖的木棍指着多尔衮,一个年纪大些的喝道:“拉扎村儿童团在此!放下武器投降!” 他们几个将房门堵住,屋外街道上的戈什哈还在和那些清军溃兵吵闹着,没有注意到这屋内的情况,多尔衮一咬牙,挥着刀就要夺路而走,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宿将,怎会怕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刚刚迈了一步,脚下却是一股拖力袭来,多尔衮一时不备,直接被拽倒在地,那几个孩童涌上来压住他,床底下也冒出几个孩童来,两人压住多尔衮持刀的右手,一人提着木棍狠打不停,逼得吃痛的多尔衮扔下刀。 七八个孩童奋力压着多尔衮,一人抱来一床棉被,要将多尔衮包裹在其中,一名孩童一边奋力压着多尔衮,还一边呵呵傻笑着:“看他的刀子,好宝刀,怕是个大官!正好就闯到咱们藏身的地方,快去叫讷讷来,让讷讷带着麻绳!” 多尔衮自然是奋力挣扎,但他本就是又累又饿的状态,连日得不到休整和补给,刚刚又步行逃跑了那么长一段距离,体力早就到了极限,一时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床下又钻出一个带着粗麻绳的妇女,狠狠给了他两巴掌,将他和棉被一起捆住。 街道上的戈什哈和清军终于发现了屋内的异样,纷纷拔刀冲了过来,正在周围屋子里搜索的清军也跑了过来,那年长些的孩童面对上百清军,却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杵着长矛立在屋门口,大喊道:“俺们是拉扎村儿童团、索伦的勇士!不怕死的就过来!杀了俺们,大熙也会给俺们报仇的!” 其余的孩童和那索伦妇女将木床一掀,拖着多尔衮往床下的地道而去,清军就算冲进屋来,他们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搜索地道了,只要将多尔衮拖进地道之中,就能俘虏了这个清军“大官”。 但清军却没有冲进来,他们听到“大熙”两个字,或许是意识到大熙军的追兵近在咫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在此耽搁了,那些清军溃兵毫不犹豫的掉头就跑,几名戈什哈还在犹豫,见附近屋子里也跑出一群手持锄头猎弓等武器的妇女和老人,互相对视一眼,有良心的隔空给多尔衮磕了个头再走,没良心的便直接转身跑路。 一些村民爬上屋顶,用碎石和瓦片朝着那些逃跑的清军乱砸,那些清军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狼狈的抱头鼠窜,从北面的村门一涌而出,一溜烟的钻进了北面的大山之中。 村里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屋子里的孩童也欢呼雀跃起来,多尔衮却轻轻一叹,苦笑道:“人心彻底散了……从此就再也没有满族了啊!” 过了一阵子,胡狗儿领着几百精骑追踪到此处,本是想讨口水喝、顺便询问清军残军的动向,听闻村民抓了个清军的“大官”,便好奇的前来查看,见到被绑得严严实实、塞了嘴垂头丧气的多尔衮,顿时大喜过望,一把将那抓获多尔衮的儿童团团长抱起来转起了圈:“好个索伦小子!你们抓的是东虏睿亲王多尔衮!你们立下大功了啊!” 那儿童团的团长不懂汉语,只是呵呵傻笑着,用他唯一学会的汉话车轱辘一般说着:“来解放咱们的!来解放咱们的!” 第1160章 教员 一座小小的学堂,座落在附近几个村子的交界之处,离官道有些距离,附近的村民们专门修了一条土路到学堂院外,土路两旁栽种着树木,到了炎炎夏日,也是绿树成荫。 这座学堂里的学生都来自附近的村子,有几岁的孩童,有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一些农闲的村民偶尔也会来听课,村里的村兵也会定时组织来上课,甚至有时还会有不少婴儿和娃娃,家里大人下田劳作忙不过来,便扔在学堂里让老师或来学习的青年帮忙照顾。 学堂里的教员却并不多,只有一位固定的老先生充作校长,教识字也教算学,偶尔带着孩子们绕着学堂跑一圈就算体育课,其他的课程便无能为力,只能等县里或省府之中抽调的流动教员下乡来,才能给孩子们补习一下其他的课程。 如今正值夏日暑热最盛之时,学校放了假,只有几个家里父母都去了县城采买的孩子留在学堂中,大多都在睡着午觉。 学堂的老校长同样也在睡着午觉,在一片树荫底下摆上一张藤椅、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壶粗茶,老先生便倒在藤椅上,赤着双脚踩在装满凉水的木桶里,衣衫大大敞开着,一把蒲扇盖着肚子,呼噜声和周围树上的知了声交相辉映、一唱一和。 卢象升背着一箩筐的个人物品,在树荫下也走得满头大汗,来到学堂门口,正见那老先生一副坦胸露乳、毫无风骨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走上前去,先将木桌上茶壶里的茶喝了个精光,用手背一抹嘴,正要去推那老先生,却瞥见桌上放着的一张报纸,愣了愣,拾起读了起来。 他是被报纸的头版标题吸引的,轻声将标题下的摘录念了出来:“八月一日,东虏酋首多尔衮、安崇阿、尼堪等,汉奸佟盛年、李国翰等,皆已公审完毕,罪大恶极凌迟者八人,斩首者二十一人,其余绞刑、流放、劳动改造者,及东虏所犯之罪行,详见第三版专题报道。” “多尔衮……原来已经判决了啊!”卢象升感概一声,翻阅着报纸,哗啦啦的响声惊醒了那正酣睡着的老先生,老先生不满的瞥了一眼卢象升,随即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慢慢又眯了起来,用双手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呵呵笑道:“卢先生,你回来了啊?” “唔,把老先生吵醒来了?实在抱歉……”卢象升也露出满脸的笑容,将那报纸夹在腋窝里,伸手去扶老先生:“我当然得回来,以前的课还没上完呢,总得上完了再走吧!” “回来好,回来好!”老先生呵呵笑着,拿来一条毛巾擦了脚,踏着一双木屐,摇着蒲扇往学堂里走去:“那盆水别倒了,等会留着浇菜……上边之前说会派个流动教员下来,没想到竟然是你,哈哈,我之前还以为你至少要等执政登基大典之后才会回来呢,一点准备没有!” “执政的登基大典定在十一月十二日,也就是大熙立国之日,日后两节并庆,也少了些扰民之忧,我是懒得在京师等到十一月了……”卢象升闲聊着,跟着那老先生入了学堂,忽然顿了顿,问道:“老先生,你一早就猜到我要回来了?” “就如你所说,你的课还没教完,怎么都得回来的!”老先生哈哈一笑,一个睡眼惺忪的孩童从一间课堂里钻了出来,老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去收拾那树荫下的东西,领着卢象升往教员的值房而去。 那孩子极有礼貌的向卢象升行了一礼,小跑着向学堂外跑去,卢象升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着说道:“我还带了个好消息来,是离京前执政告诉我的,如今与东虏战事结束,国内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了,可以省下大笔军费来,礼部正在计划,从这些军费里抽走一大部分,在各地兴办公学、培育教师,将三年义务教育的架子先搭起来。” 卢象升扫视了一圈这小小的学堂:“过一段时间,这学堂之中就不会只有您一位老先生了,会有许多常驻的教员和您一起教书育人了。” “好事,这是好事,如今上头搞的那些课程,发下来的课本,我翻着上面发的指导教案都看不懂,是得弄一些新的教员来了……”老先生呵呵笑着,解开值房的锁、推开值房的门,忽然又转过身来:“卢先生……你呢?” “我不会留在这……”卢象升歉意的行了一礼:“我还想到处走走,西南辽地,田间工坊,我想到处去看看,然后记录下来,写几本书,流动教员和工作队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这样啊…….”老先生有些失望,也没说什么,迈步走进值房之中,卢象升赶忙跟了上去,环视一圈,值房的布置与他当年离开之时没什么区别,卢象升轻车熟路的找到他以前的案桌,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桌面,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一丝微笑。 “你走之前留下的文稿,我还留着……”老先生从他的案桌下搬出一个小匣子,解了锁,摸出一叠纸张来,轻轻拍了拍:“许多还没写完的,怎么着,继续写下去?” 卢象升接过那些文稿随意翻看了两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去了趟关外,回来再看这些东西,不免觉得有些幼稚,还是从头开始写起吧,老先生送我的那支笔,拿来写文章,挺不错的。” 老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好奇的问道:“卢先生准备写些什么呢?” “古来写文着言,无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从来没有人站在他们的角度写些东西,也没人去写些他们看得懂的东西,但这天下万民,最多的可是他们啊……”卢象升看着窗外树荫下那些睡醒后便玩闹着的孩童,目光越过一片片田野:“我想给他们写些东西,记录下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言,也写一些他们能够看得懂的东西,这些文章,就是留给他们看的。” “只是这次不写游记了!”卢象升长出口气,放下箩筐,在自己的案桌上铺下一张宣纸,从怀里掏出一支笔,研墨沾墨,工工整整的在纸上写下标题——上蔡县农务考。 第1161章 告别 永乐年间,明成祖靖难迁都之后,以直沽海运商舶往来之冲宜设军卫且海口田土膏腴命调缘海诸卫军士屯守,设卫筑城,赐名“天津卫”,随后又添设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以镇守京畿海口。 永乐年后,明廷逐渐开始禁海,天津海贸几乎断绝,嘉万年间日本一统,侵扰大明海疆的倭寇也逐渐消失,天津也失去了备倭的作用,天津便逐渐转型为军事后勤基地,漕运而来的南粮在天津集散,再发往蓟镇和辽镇。 加之天津周边有兴国、芦台、丰财等六处盐场,盐业兴旺,又有漕运带来的无数南货,天津在北方诸城之中可谓商贸繁盛。 满清入关之时,天津兵备道原毓宗、副将娄光先等叛明降清,皇太极让他们仍任原职以示安抚,这些汉奸安安稳稳当着清朝的官直到皇太极“病死”,多尔衮和代善等人开始抄掠山东、直隶等地的官绅家财准备逃出关外,天津的投降官将和富商也受到清廷拷掠,榨干了所有财产之后,全家被拖到卫河边,以“私通武乡贼”的名义斩首。 到后来大熙开始对满清发起总攻,水师集结两百余艘舰船攻打天津、试图截断直隶南部清军逃跑的道路,清军梅勒章京塔布喇领军依托嘉靖年为防备倭寇而兴建的大沽口备倭工事奋力抵抗,被大熙军的战船炮轰而亡,大熙军自大沽口登陆,随即光复天津三卫。 如今的天津早已不见了战火的痕迹,反倒比往日更加繁荣,城池和港口都在扩建,道路也在扩宽,城外新建的仓库、房屋、酒楼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一队队脑袋剃成光头的清军俘虏和临时征募的民夫正在大熙官员的指挥下疏通海河河道,建设河闸和大港。 一股股的商队密密麻麻的顺着官道涌进天津城来,大多带着无数钱钞,将天津各处的地皮价格炒得沸沸扬扬,天津的地价节节攀升,但依旧有不少商贾趋之若鹜,每个人都满怀信心的想要大赚一笔。 满清覆亡,大熙正式坐领天下,正式定都京师,改襄阳为陪都,迁都的各项事宜也在陆续进行之中。 大熙的各项政策,自然也逐渐开始在直隶、山东等地施行,废卫并县便是其中之一,各地卫所大多改并州县,只有天津特殊,三卫合并之后没有设置州府,而是改为天津道,一如江南的上海道和山东的烟台道、浙江的宁波道、福建的厦门道,由朝廷派员直辖。 天津直辖、疏通海河、兴建大港,任何在商道上混饭吃的都能品出其中的意味来,朝廷直辖的几道,全是已经开埠或未来要开埠通商的商港,天津自然也不例外。 天津还紧临大熙国都,上百万人口的城池、一座纯消费的城市,是个多么大的市场?需要多少商货才能喂饱?天津日后商贸的繁荣,可想而知。 当然,海贸虽然是重利,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与进去的,大熙虽然不限制商贾参与海贸,只要老老实实缴纳关税便能办理牌照出海贸易,但单单是购买船只的花费就让不少商贾无法承受,还有船员、海上灾害、海盗等问题,海贸获利虽重,但风险极高、成本也高昂,到如今也只有郑家这类有兵有船的实力派和豪商巨贾,或者大熙朝廷占有股份的海贸公司才能玩得起。 所以大多数商贾都是盯上了开埠商港的配套建设,海商需得落脚、仓储之地,船员要消遣之地,商货亦要集散、中转之地,只要买下一块地皮,日后便能日进斗金,这些日子天津地皮飞涨,也就不足为奇了。 杜魏石如今就坐在天津港口的一家酒楼里,看着街上汹涌的人群,摇晃着酒杯笑道:“海上飘个一年半载的,恐怕会日日夜夜怀念着这热闹的场景了。” 桌对面的毛孩向街上瞥了一眼,苦笑着为杜魏石倒酒:“杜先生,您何必走的这么急呢?执政登基大典之后再走不行?弄得大伙都不开心,执政现在还在气头上,否则也不会不来送你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听说鲁密国产这世上最美味的葡萄酒,我哪里还按耐得住?”杜魏石哈哈一笑,玩笑道:“小旗官可是答应过我的,与东虏的战事一了,便让我去鲁密国晃荡,如今正好亚齐国派了个王子来参加小旗官的登基大典,朝廷有意组个使团通过亚齐国的关系拜访鲁密国、商议通商互惠之事,这不是正好遂了我的愿?” “那也不耽误您参加执政的登基大典……”毛孩劝道:“杜先生,执政让我来送您,是想听真话,咱们一起从武乡拼出来的,坦诚说话好些。” “真话就是乏了,不想干了!”杜魏石淡淡一笑:“你们知道我的性格,不是个喜欢受约束的人,可当官嘛,就得遵守着各种各样的纪律,连酒都喝不了几口,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乏了,但以前为了万民百姓、为了扭转乾坤,只能忍着,如今暴明亡了、东虏灭了,何必再忍下去呢?我杜魏石后半生便要做个纵情美酒、自由自在的浪荡之人。” 毛孩笑了笑,随即又摇摇头,感慨道:“谁不想自由自在、一生洒脱?只是……” “坐什么位置,就要担着什么责任,内阁首辅的担子太重了,我不想担,让别人担去!”杜魏石呵呵笑着接话道:“为天下主便受社稷之重,小旗官他是个肩膀硬的,也许能担一辈子吧?” 毛孩有些疑惑的看向杜魏石,杜魏石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将那壶没喝完的残酒提在手上,摇摇晃晃的起身:“走了,咱两个也别在这磨蹭了,你回去告诉小旗官,我杜魏石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家在武乡,母亲的坟在武乡,日后终归还是要回家的!” 杜魏石转身扫了一眼繁忙的街道和港口,仰头灌了一口酒:“你去和小旗官说,希望那时我回来,看到的还是这般生机勃勃的大熙!” 第1162章 冬雪 大熙革命十五年,冬,大雪,京师满城皆白。 穿着一身崭新官袍的肖文青从马车中钻了出来,呼出一口白气,挥手驱散了眼前纷飞的雪花,踩着厚及小腿的积雪来到一处府邸前,轻轻敲了敲门。 朱红的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看了一眼,赶忙打开门朝肖文青行了一礼,随即飞快的跑回宅子里去通报。 一名仆人领着肖文青往大堂中走,肖文青却摆了摆手,轻车熟路的往宅邸之中的家庙而去,在门口抖落了斗篷上的雪花,恭恭敬敬的走了进去。 “肖世叔又来给父亲上香?”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肖文青回头一看,却是梅清站在门口,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劲装,提着一把宝弓,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取了香递给肖文青。 “是啊,来看看梅老…….”肖文青淡淡一笑,一边焚着香,一边问道:“丰台军校的入学考试过完年就要开始了吧?你是梅老的女儿,是内阁左次辅的妹妹,又是唯一报考的女子,不少人都盯着,钜公已经警告过军机处和兵部,对你一视同仁,考核标准都按男丁的来,你可准备好了?” “按男丁的来才好,免得那些多嘴多舌的说闲话!”梅清哈哈一笑,也取过一支香焚起来:“肖世叔每次来看父亲,心里必然是有郁结,这次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肖文青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家庙中供奉的灵牌和画像,革命九年秋,梅之焕病逝于甘肃,朝廷议定赐谥“忠武”、追封不世袭、不赐土的一等王爵,成了大熙历史上第一个异姓王。 梅之焕葬在遵化西北山地的公墓之中,历代皇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兴修皇陵,即便是满清的顺治小皇帝,登基之后清廷也曾派人去关外考察陵寝位置,直到大熙光复沈阳才止。 但大熙不同,大熙的皇帝是代万民牧守,又怎能耗万民之力而填一己私欲?吴成便只在直隶选了一片山林之中修建了一座小陵,后世皇帝皆入此小陵、不再新修陵寝,与此同时,又在山脚修建了一座公墓,大熙历代高官重臣和贡献非凡者皆入葬其中,以免“兴奢葬之风气,与百姓争田土”。 朝野对此反对者不少,厚葬薄葬之争一直持续到今天,但梅涟对此颇为支持,亲自安排梅之焕入葬公墓。 肖文青朝梅之焕的灵牌恭恭敬敬的拜了拜,又叹了口气,将香插入香炉之中,转身向门外走去:“马上要正旦了,朝中还有许多事要忙,午后宅家还有小朝会,我得先去准备准备,也不打扰你了。” 梅清点点头,也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之中,亲自将肖文青送到门口,恭敬行礼道别:“肖世叔,我多句嘴,父亲当年说过,您是个清正忠直的性子,做的事一定是于万民有益的,既然如此,自管去做便是,不必犹豫。” 肖文青一愣,微微一笑,重重点点头,转身钻入马车之中,掀开车帘一角扫了眼立在门口恭送的梅清,露出一丝苦笑来:“好孩子,幸好是个任性的孩子,也幸好梅老宠着爱着,才不用卷进这堆烂事来!” 马车沿着京师重新翻修过的石子路笃笃前进着,慢慢靠近银装素裹的紫禁城,如今的紫禁城和前明一样是中土的政治心脏,不同的是,身为大熙皇帝的吴成只在西苑占了几家宫宅充作居所和办公之地,紫禁城的大部分建筑,除了三大殿保留为典礼建筑之外,则被内阁、六部、军机处、监察院等部门“瓜分”,当作办公地址。 肖文青又掀起了马车窗帘,一阵寒风吹来,让他不由得抖了一抖,一边哈着气,一边看看着远处广场之上还在建设中的巨大石碑。 这块石碑,名为“万民倡义碑”,立在午门外广场之上,革命十年议定规划,选材、运输、募工、建设,到如今已经有了些模样,石碑底部所设八座浮雕已经清晰可见,分别为秦之陈胜吴广起义、汉之黄巾起义、晋之流民起义、隋之农民起义、唐之黄巢起义、宋之方腊起义、元之红巾军起义,自然还有明末的农民军和武乡义军的起义。 按照吴成所说,大熙设此碑、刻此八副浮雕,除了纪念之外,便是为了“使天下万民知其有改天换地之力、使后代子孙朝廷知其暴政祸民,则必然走向灭亡”。 马车还在缓缓向前,肖文青挪了个位置,远远看着正对午门的一处浮雕,浮雕上刻着的便是明末大起义的场景,有武乡义军揭竿展旗的场景,也有王嘉胤、王二、高迎祥等农民军起义的场景,还有关外汉民反抗满清起义的场景。 “自古得国之正,莫过于大熙!”肖文青转过身来,端端正正的坐好,理了理衣冠,将袖子里藏着的那封调查报告拿出来仔细读了一遍,又小心藏进了袖子里。 马车来到午门前,肖文青长出口气,下了车,守卫宫门的金甲侍从向肖文青行了一礼,仔细查验过腰牌官证,仔细登记过,便让开宫门,肖文青正要迈步往里走,忽然身后响起了呼唤声:“肖监察,好生得巧!一起入宫去!” 肖文青转身看去,却是岳拱到了宫门口,正翻身下马,抽出一把油伞要和肖文青一起打着,肖文青赶忙行礼:“属下见过英王殿下。” “见不了两面了,听说过完年就要准备将王爵外封了,我在南洋领了个叫巴厘岛的地方做封地,和郑家当邻居,宅家的人嘛,就得以身作则,没准过段时间我就要卸了这军机处领班的位子去南洋就藩了……”岳拱哈哈一笑,将肖文青纳入伞中:“肖监察日后退休,若是还走得动,就到南洋来看看!” 肖文青却没有回话,低着头藏住双眼,岳拱也没在意他,拽着他往西苑方向而去:“快走吧,咱们到的实在有些晚了,万一钜公到了咱们还没到,可得挨一顿训斥了。” 第1163章 小朝会 西苑太素殿,此处依旧是宫里的皇帝办公之地,但布置和明清时期却有所不同,堂中摆设着一张长桌,文武分作两旁,吴成的位置则位于桌首,除了一张雕龙裹金椅彰显身份,其他的与文武官将没什么不同。 肖文青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名侍从为他上了茶水和暖汤,又将此番朝议的流程摘要工整的摆在他的桌子上,大熙的皇宫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太监宫女,紫禁城中专设侍从室负责管理,侍从则一般是从功臣子弟、烈士遗属、军校学堂举荐优秀学员等挑选担当。 肖文青喝了口暖汤暖了暖身子,翻开流程摘要看了起来,年末的小朝会是算是年终大朝会的预演,各个部门将今年的事粗粗总结通报一下,没做完的也盘盘原因、大伙一起想想办法,然后定下明年的计划,年终的大朝会上便只用简单汇报即可,毕竟谁也不想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在冷冰冰的皇极殿中站上大半个时辰。 一声金钟响起,肖文青跟着一众官将站了起来,吴成在几名侍从的簇拥下进了太素殿,身边还带着小太子和小公主,太子旁听朝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每次朝会吴成都把小公主带来,很明显他并不准备让这位公主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花瓶和联姻工具了。 肖文青等一众官将一齐行礼,吴成回了一礼,等着小太子和小公主回礼完毕,这才入了座,呵呵笑道:“越到正旦,这天反倒越冷起来了,咱们也别浪费蜂窝煤了,这就开始吧,宋首辅,先从哪里开始?你先说话。” “礼部吧,他们事挺多的,而且许多事还挺急……”宋献策微微一笑,朝梅涟高升之后接任其位置的原礼部左侍郎巩焴点点头。 巩焴起身行礼,理了理思绪,说道:“陛下,今年礼部在国内的主要工作,还是推进各地的三年制义务教育,和江南、广东、江西、京师等相对富裕的地区的六年制义务教育,目前最麻烦的还是在教员数量上严重不足,许多地方还严重依赖流动教员,大多数学堂只能教授国文课。” “师范学校之中也缺乏讲师,国文、算学、历史、体育还好,主要自然学和科学,只能从请科学院的院士集中培训,效果很不好。” “义务教育可以慢,但不能缺,义务教育很重要,说是国家基石也不为过!”吴成严肃的说道,如今大熙国内基本没了什么战事,加之朝廷的积极救灾,生产恢复很快,而大熙沿海又陆续开埠通商,与海外诸国交流愈发频繁,关税收入巨大,这让吴成有了一定的资本将义务教育逐渐普及下去。 读过书受过教育的百姓,渐渐的就会有主人翁的意识,以往封建时代君君臣臣的那一套纲常伦理,才会彻底没了市场,皇室想要做独夫民贼,就要面临亿万百姓的怒火。 “慢慢来吧,这些事急不得,先把架子搭好,以后再慢慢填就是……”吴成点点头,问道:“国外呢?” “国外主要是和鲁密国的外交事宜,鲁密国明年会有一个三百余人的使团来京,领头的是当今鲁密国国王的侄子,除了鲁密国之外,大食、高加索和东非地区也有二十一个国家使者会随同鲁密国的使团一起来京,这是明年礼部最重要的事务之一。” “鲁密国啊……也不知道杜先生在那里逍遥得如何了!”吴成淡淡一笑,从革命九年大熙通过亚齐苏丹国的关系和奥斯曼帝国搭上关系之后,双方的关系就一直在升温之中。 两国相隔遥远,不会有利益冲突,而双方又有不少共同利益,除了商贸上的互补往来,大熙和奥斯曼帝国还面临着共同的敌人,北方不断扩张的俄罗斯和海上横行霸道的西方殖民国家。 如今的奥斯曼帝国早就过了它的巅峰期,这个本来就是靠武力强行捏起来的多民族国家,当扩张停滞之后,内部问题就渐渐开始发酵,不断的内耗又加速了它的衰落,导致其应对外敌之时便渐渐力不从心,时至今日,它在欧洲的国土缩水了大半,高加索、克里米亚等地的附庸国也大多被俄罗斯吞并夺走,非洲的附庸国和领土也时常遭到西方殖民者的船队侵袭。 最主要的威胁还是俄罗斯,而遥远的大熙恰好就和俄罗斯处在战争状态下,革命十年,杜常领军攻陷雅克萨驱逐了俄罗斯的殖民者,但受限于黑龙江流域落后的开发水平,大熙军也没法驻军,只能将雅克萨城夷为平地后退军,俄罗斯人便又跑了回来。 随后,大熙经过对关外三年的大规模移民和开发,从关内迁移了数十万百姓和军兵填充关外人口,黑龙江流域的人口达到近十万人,这才支撑起大熙的大举北扩,又一次拔掉了俄军在雅克萨的据点,而这一次,雅克萨城成了大熙进入西伯利亚地区、威胁雅库茨的中转之地。 雅库茨境内出现了不少四处查探的大熙蒙古轻骑,雅库茨总督顿时慌了神,一面向莫斯科求援,一面派出使团前往京师与大熙谈判划界。 吴成粗略看过俄罗斯人提出来的协议,和历史上的《尼布楚条约》大差不差,只不过如今俄罗斯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占据尼布楚,分界线往后退了一些,总体而言,还是和历史上一样,准备和大熙瓜分西伯利亚那些蒙古后裔部落的地盘。 可大熙和历史上的满清不一样,满清将辽地当私产,把黑龙江流域祸害得地广人稀、缺乏开发,因此对东北地区的控制力一直很薄弱,根本无力向西伯利亚发展,尼布楚划界,对满清来说反倒是赚了不少。 直到清末清廷才放开禁令,汉民大规模的“闯关东”,填充了东北的人口,这才让后世的华夏政权真正掌握住了东三省。 而大熙不一样,消灭满清之后就一直在对辽地进行大规模移民垦殖,对一个扩张期的国家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没有条约、没有边界。 第1164章 小朝会(二) 吴成并不觉得大熙日后就一定能把西伯利亚占住了,西伯利亚资源丰富,但也得等到工业革命之后才有技术和需求进行开发。 如今西伯利亚唯一有价值的商品是海狸、黑貂等动物的毛皮,这些毛皮对俄罗斯这种处在苦寒之地的国家来说贵如黄金,也是刺激着他们不断东扩的动力,可对大熙来说却没什么价值。 到后世连东三省都开始人口流失了,如今正处在小冰期的大熙,又没有足够价值的商货吸引,就算现在把西伯利亚全吞下去,日后也必然是要吐出一大块出来的。 不过日后如何日后再说,现在趁着国势正盛多抢些地盘,日后再怎么收缩,总能在西伯利亚占下一些国土来。 所以吴成将那俄罗斯使团礼送出境:“朕为中国之君,亦蒙古之主,蒙古之地便是我大熙之国土,鲜卑利亚自古以来便是蒙古部族生活之地,便是我大熙自古以来之国土,两国若要划界,当以乌拉尔山为界,余则免谈。” 吴成自然没有真想着能够将乌拉尔山以东全部纳入囊中,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若俄罗斯人真双手奉上,大熙自然是笑纳,若俄罗斯人不愿松口,扩张期的国家,边境本来也是打出来的。 奥斯曼帝国如今最大的敌人便是南扩的俄罗斯人,一个与俄罗斯交恶的远东大国,自然引起了他们的关注,而对于大熙来说,与奥斯曼帝国搞好关系,便能获得整个中东和北非地区的庞大市场,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此番鲁密使团来访,不能像历代王朝一样搞天朝夷邦那一套,要将鲁密国与我大熙平等对待,面子给足!”吴成叮嘱道:“鄂罗斯的问题是小节,关税互惠、商贾长居权、开埠通商、互驻使节这些都是必须要谈下来的,若是可能,在也门、霍尔木兹和埃及设置租借地以移驻商民之事,也要谈下来。” 巩焴提笔记录着,吴成凝眉扫了一眼一旁挂着的科学院出品的巨幅《堪舆环球全图》,问道:“日本那边,谈的怎么样了?” “进展不大……”巩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幕府一直不肯松口,恐怕到最后还是要打一场了。” 吴成点点头,革命十一年,大熙遣派使节前往日本,要求德川幕府开口通商、对大熙商民废除朱印制的限制、允许大熙商民划地常居等,德川幕府以闭关锁国乃是日本国策为由拒绝,只答应在原有的长崎港之外,再开放四国的高知地区供大熙商民贸易。 这自然满足不了大熙的胃口,于是在当年,大熙联合郑家的船队直接闯入江户湾炮轰江户城,德川幕府惊惧不已,直接弃城而逃,大熙和郑家由此洗劫江户城,因大熙船舰悬挂赤旗,德川幕府便称此为“赤船事件”。 洗劫江户之后,大熙和郑家的联合舰队沿着日本的海岸线一路南下,最终在九州地区登陆,镇守九州地区的萨摩藩集兵抵抗,大败,其藩主都战死在战场上,萨摩城也被大熙策反的尚可喜开城献出,九州不到十日,便全境为大熙攻克。 德川幕府自此再也不敢抗拒大熙,于京都天皇面前和大熙签订协议,日本放开江户港、神奈川港、尾张港、大阪港和兵库津港,加上之前的长崎港,开放六口通商,大熙及大熙附属的朝鲜、东宁等属国商民入日本贸易,不再受朱印船的限制,关税也有所减免。 与此同时,日本还开放九州沿海城镇供大熙及朝鲜、东宁等国商民长居并享有治外法权,天皇去除皇帝称号,改为日本国王,正式向大熙称臣纳贡。 但时至今日,单单是六口通商已经完全满足不了大熙的需求了,大熙和历史上的满清代明不同,没有全国性、千万级的人口损失,故而大熙从立国开始就面临着巨大的人口压力,历代大一统王朝统一之后,首要任务便是滋养人丁、恢复生产,而大熙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一则是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和移民,二便是对工商业发展的鼓励,以此吸纳巨量的无地人口。 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就需要更加庞大的市场,大熙刚刚立国,新贵官绅、富商豪门都还没来得及形成,城市有产阶级和农村中农同样也还在孕育中,大熙只能向外开拓,去寻求海外市场,与奥斯曼帝国的交好、逼迫日本开关,都是基于这一个目的。 吴成从来没想要吞并过日本,国内这巨大的人口压力已经让他有些应付吃力了,再多个千来万人要养活,非得要了他的老命不可,他早就过了给地图填色的中二时期,日本的市场,比日本的国土对大熙来说更为重要。 几十家大名藩国,长期的和平生活,养育出了无数可供消费的贵族、商贾、文人,日本是块充当倾销地的好地方。 所以今年年中,大熙便派遣使团与德川幕府商讨“换约”事宜,准备在之前《京都条约》的基础上,让日本全面开国,允许大熙商船停靠日本任意港口贸易并长居,同时驱逐在日的荷兰、葡萄牙等国商民,日本从此只与大熙互通往来。 与此同时,德川幕府需将日本各处海关和生野、石见等银矿、铁矿交给大熙管理,德川幕府聘请大熙教官“协助”训练军队,采购军备皆需出产自大熙的兵工厂中。 除此之外大熙还会在日本朝堂之中,仿照朝鲜、琉球等大熙藩国设置顾问大臣,与德川幕府“协商”对外交往和贸易的事宜,大熙还将在江户、京都、大阪等城池驻扎军队。 如此苛刻的条件,当年满清政府都不敢直接答应,德川幕府自然也不敢答应,双方的“谈判”便一直拖延到现在,而吴成也很清楚,军情处早就传回了报告,德川幕府正在串联日本诸藩,已经开始进行战争准备了。 第1165章 小朝会(三) “终归还是要打一场的!”吴成轻轻点了点桌面,叮嘱道:“我大熙和西番不同,他们对外扩张,主要是追求殖民地,我们的对外扩张,则主要是追求市场,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国内的商货能卖出去、工场工坊能够赚到钱,工人们能够有收益、活下来。” “大熙的扩张不是以劫掠和毁灭为目的的,能够用谈判解决的问题,就尽量少动刀兵,战场上已经达到了目的,就不要继续扩大战争的规模,兵者国之大事,战争开始之前就要想好该如何结束,盲目的用兵,最终只会耗干自己的血肉,再强盛的国家,陷入战争的泥潭之中,也必然会崩塌!” 吴成扫了一眼身边的小太子和小公主,他这番话也是对他们说的,长久的胜利能够刺激民心,战争的红利也能让许多人吃得盆满钵满,但把国势的强盛建立在无休止的对外战争和扩张之上,早晚会受到反噬。 后世的每一个世界帝国,英国,赢了布尔战争,却就此开始衰落,苏联,在阿富汗未尝一败,到头来却连国本都赔进去了,美国同样如此,九十年代一国压全球,一场反恐战争就弄得滑坡一般飞速衰落。 如今的大熙也正是天下无敌的时刻,吴成很自信,当今之世没有一个国家是大熙的对手,但若是大熙和后世那些世界帝国一样盲目的扩张、不断的战争,终有一天也会耗尽国力,从巅峰飞速衰落。 为市场而扩张,能够逐渐养出资本主义,而为扩张而扩张、为战争而战争,只能养出一批将大熙引上绝路的军事贵族团体。 “与德川幕府的谈判,本来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底线是迫使日本全面开关,其他的都可以日后日拱一卒、慢慢来便是,无论是战是和,达成目的便可……”吴成翻了翻桌上的摘要,朝宋献策点点头:“礼部暂且就如此吧,这些事要料理好,够你们焦头烂额的了,宋首辅,下一个轮到哪个?你继续点。” “户部吧……”宋献策朝新任的户部尚书杨玉休抬了抬手:“钱粮无小事。” 杨玉休扶了扶眼镜,起身行礼,汇报道:“陛下,户部诸事,臣已经详列报告并已呈交内阁,陛下可亲自查看,其中最为紧要的,还是移民之事……” “今年户部对关内十八省及辽地三省、青海、西藏、北疆、内外蒙古诸省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详细数据年后就能统计完毕……”杨玉休苦笑一声:“臣能透个底,仅大熙关内十八省,人口数额就已达过三亿两千余万……” 殿中有一阵清晰的倒吸凉气的声音,吴成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熙代明,基本上算是平稳过渡,明末的人口问题自然也接了个结结实实,加之大熙一统之后,大规模的战争结束,大范围的自然灾害也得到控制,也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股婴儿潮,因此而人口暴涨。 大熙的应对办法,最主要的便是大规模的向边疆和海外地区移民,在北方针对西域、青藏、蒙古和东北地区采取明初的卫所模式迁移大量军民进行垦殖,在南方则鼓励百姓移民海外,百姓若自愿出海的,便直接分拨田地农具、耕牛房屋。 百万级的移民,改变了不少地方的人口结构,如大熙经营最久的吕宋,已经是“人人皆中土乡音,恍然如中国”。 “去年,向南探索的船队发现澳宋大岛,其岛大片沙漠、唯有东南及少数沿海之地皆是草场,颇为富饶,今年年初开始,已经陆续向澳宋大岛移民一万余人,建造了数个据点和一座城池……”杨玉休继续说道:“目前澳宋大岛及其周边岛屿,乃是我大熙移民的主要方向,据南洋总理衙门估算,澳宋大岛至少能承载移民一千余万。” “除了澳宋大岛之外,今年发往新大陆的移民船队共有五支,新大陆移民已增至两万余人,目前准备在金山城以北再建设一座城池,与金山城互为犄角,向北殷洲内陆平原地区探索。” 吴成点点头,又一次看向一旁的世界地图,地图上大洋洲的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已经涂成了代表大熙的红色,看着地域广博,但实际上如今只在澳洲东南建设了一座聚居城池,吴成赐名“百仞”,致敬后世某部小说,其他的都是些据点和定居点,或垦殖村庄。 而北美洲的方向,沿着内华达山脉西侧涂成一条红线,最南端是当年西班牙殖民当局割让给大熙的洛杉矶城,最北端则是大熙移民新建的金山城,位置大体便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旧金山市,和澳洲一样,大量地区都还没有开发,基本只有垦殖屯村和据点,地广人稀。 大熙的殖民政策和西欧国家不同,已有成型政权和国家体制的地区,就算再落后也不会侵吞殖民,就算动兵一般也是为了“自由贸易”,一个成型的国家和政权,总会有不少贵族和豪门,对于大熙这个全球最大的手工业国家来说,便是一片巨大的倾销市场。 如澳洲、新大陆这些发展落后、大多还处在部落制时代的地区,便是大熙殖民的重点地区,也是海外封藩的主要地区。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新兴西方殖民者抢占的殖民地,西班牙、葡萄牙这些老牌殖民国家的殖民地,已经有不少移民和混血土民生活、形成了一定的治理体系和传统,夺取它们耗时费力,故而大熙对这些老牌殖民国家和殖民地采取的态度,也主要是开放市场、“自由贸易”、利益均沾。 至于荷兰、英国、法国这些新兴殖民国家,他们已经帮忙把当地土民和土着政权消灭掉,又没来得及形成稳固的治理体系,这种殖民地,自然是不抢白不抢。 “海外移民急不得,跨越远海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移民的重点,还是要加快对边疆等地的垦殖……”吴成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岳拱:“青藏、西域和西南等地,进行的怎么样了?” 第1166章 小朝会(四) 岳拱清楚吴成在询问些什么,当即起身来到一排地图前,从一旁的侍从手中取了一根教棍,在一张地图上指点起来:“青藏方面,自从革命十二年孙可望投降我大熙之后,献营残部大多投奔李定国,李定国所部穿过绒割沟进入尼巴尔地区,盘踞加德满都山谷。” 吴成眯着眼看着地图,革命九年,吴成在灭清之时,四川的大熙军各部同时在和献营开战,孙可望举倾国之力,却始终无法攻克大小金川,随后黄教投诚大熙,蔺养成部入青海占据丹噶尔,从侧翼威胁乌斯藏。 随献营攻伐大小金川的各教派土司和藩邦本就因为长期的拉锯和一无所获、损兵折将而对此战失去了信心,如今又担心大熙军自青海入藏威胁他们老家,便纷纷退兵而去,孙可望说是统治乌斯藏,实际上只是盟主而已,根本约束不住,见那些随征的土司和番邦纷纷退走,孙可望也只能撤兵回了拉萨。 孙可望打这一仗就是为了积累威望,结果损兵折将一无所获,反倒威望更加受挫,而李定国则在喀喇昆仑山口大败叶尔羌汗国侵藏的兵马,威望更为显赫,此消彼长之下,两兄弟之间的裂痕渐渐的越来越大。 革命十年,大熙开始向献营在巴康的统治中心昌都城扩张,孙可望却在此时借用闻香教的力量策反乃竹地区的黄教土司,镇守昌都的李定国由此定计,令高文贵死守昌都吸引大熙军主力的注意,自己则领军翻山越岭绕到乃竹地区,配合突然叛变的黄教土司里应外合攻陷乍丫,击溃措手不及的大熙军三千余人,获得“自与武乡贼交战以来,第一场大胜也”。 乍丫囤积着攻击昌都的大熙军主力的粮草和大量物资,李定国将之焚烧一空,随即立马撤军往德格而去,大熙军一下子陷入险峻的境地,昌都险要,一时半会攻不下来,李定国的大军还在德格虎视眈眈,随时准备骚扰切断大熙军的补给线,缺乏补给的大熙军只能暂且退兵,撤回巴塘地区。 这一仗的胜利,反倒激化了李定国和孙可望的矛盾,一方面李定国得胜之后声望愈发高涨,以至“佛国天下,士民僧俗皆只知有李天王而不知有孙佛爷”,孙可望对李定国更加忌惮。 另一方面,孙可望认为此战得胜,全凭其用策得当、策反乃竹地区得黄教土司,因此对执行此事的闻香教大加封赏,对李定国所部的参战将士却封赏吝啬,死守昌都几近战死的高文贵也不过只是官升一级而已,其中也确实藏有压制李定国所部势力的心思,李定国顾及大局坦然接受,但手下的将帅却极为不满,人人怀怨。 这些矛盾一直累计到革命十一年秋末,艾能奇攻打丹噶尔失败,艾能奇往日里常辱骂责备闻香教教主弓长,指责其挑拨他们几个兄弟的关系,弓长忌恨在心,趁机教唆孙可望严惩艾能奇,孙可望忌惮李定国的军势,正千方百计的想要增强自己的本营军力,便趁机除了艾能奇的天王爵,并将其下狱,其部众拆分吞并。 此事引起众多献营老臣的不满,献营一时军心涣散,王尚礼、张其在等人便私下商议,皆言:“皇上深信闻香妖邪,反苛待于我献营众将,连自家结义兄弟都下狱夺爵,他日若我等有错,皇上会如何对待我等?如今观之,皇上终非英主也,献营之中唯有二天王有才有德,何不投奔二天王以求庇佑?” 于是,大批献营官将便跑去昌都投奔李定国,孙可望对李定国的忌惮到达了顶峰,在弓长的唆使下,下旨让李定国来拉萨“议事”,李定国身边的高文贵、白文选等将领皆劝李定国孙可望此旨乃是为将李定国诓入拉萨杀害,李定国也深以为然,又不愿主动挑起内战,便派人送信给孙可望,劝说孙可望以大局为重,万万勿听信谗言、兄弟之间互相攻杀。 谁想这封书信被早有准备的弓长截获,弓长便仿照李定国的笔迹和图章篡改书信,将此信变成了李定国写给孙可望部下马宝、意图勾结马宝清君侧的策反信,孙可望见信后勃然大怒,当即捕拿马宝审问,马宝还真有投奔李定国之意,孙可望由此深信不疑,“确认”李定国要“借清君侧之名,行造反夺位之实”。 孙可望当即集结五万大军往昌都出发,要“平镇叛贼”,李定国此时不想反也只能反了,双方在怒曲河畔交战,李定国不过两万余兵马,人数相差悬殊。 但不少献营兵将觉得有大熙这只猛虎在外虎视眈眈,两边竟然还要打内战,简直脑子有病,作战很是消极,李定国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便只逮着那些闻香教徒和死硬的孙可望部众猛揍,孙可望作战失利,更为暴躁,一连诛杀了几名将领,军心却更加涣散。 到第二日,李定国的旗帜出现在怒曲河旁,孙可望所部马惟兴等人大呼“迎天王”,旋即哗变,孙可望军大乱,李定国趁机猛攻,孙可望军全军大溃,孙可望只领了十几骑逃离战场,弓长也为李定国所俘,随后便被李定国凌迟处死。 但李定国虽然赢了内战,却再也保不住乌斯藏,大熙军自然不会放过献营内斗的好机会,东、北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藏地土邦土司无法抵挡,在大熙和索南群培保证不对他们进行宗教压迫和报复之后,纷纷举城投降,待李定国消灭孙可望之后,献营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拉萨。 孙可望在藏地无处可逃,只能投降大熙,又担心过不了公审,便主动协助大熙招降献营部众、藏地土司和宗教领袖,又亲自领路引大熙军往拉萨而来,李定国自知无法抵挡,只能放弃拉萨南撤,但大熙军始终穷追不舍,李定国只能领献营走绒割沟穿越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尼泊尔地区。 但献营之中已经有不少兵将家眷厌倦了翻山越岭的跋涉逃跑,在聂拉木、济咙宗等地投降大熙,加之伤病逃跑的,李定国抵达尼泊尔地区后,兵马老幼只尚存不到万人左右。 第1167章 小朝会(五) “如今尼巴尔地区小国林立、纷乱不休,崇信婆罗门教的土邦和崇信藏教的土邦互相攻伐不断......”岳拱继续说着,教棍点在地图一处:“献营残部如今就托庇于崇信藏教的木斯塘国,作为佣兵为木斯塘国攻伐当地的婆罗门土邦,据最新的情报,李定国已击败曰阳布,曰叶楞两国,据说当地的婆罗门大邦廓尔喀正在联合尼巴尔的婆罗门土邦,组建联军攻打献营和木斯塘的联军。” 吴成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人一文一武,若是孙可望,定然会用各种手段合纵连横,不会让婆罗门土邦形成合力,但若没有李定国的军事能力,靠着木斯塘这么一个人口不过数万、兵马不过三四千的小国和献营这不到万人的残部,恐怕早就被人给灭了。 他们两兄弟若是同心协力,便能相辅相成,只可惜皇位只有一个,而献营又是一个强行拼凑起来的初升政权,还面临着巨大的外部军事压力,一个在军事上无所作为的皇帝,其他方面再优秀,也无法服众。 “献营已经不成威胁了,我们如今首要的目标还是要稳定青藏,在之前青藏教派战争和献营的基础上,尽量消灭掉青藏的土邦和土司,利于我大熙日后对青藏的改土归流和统治!”吴成瞥了眼那张地图:“至于李定国,让他们先在尼巴尔闹腾吧,只要不侵入卫藏地区,就用不着管他们。” 吴成对李定国的军事能力很有信心,对千锤百炼出来的献营残部也很有信心,尼泊尔当地的土邦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们一定会去寻求外部的干预,要么北上找大熙,要么就南下去找莫卧儿帝国。 无论北上南下,对大熙来说都是好事,若是当地土邦找来,大熙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插手喜马拉雅山南麓地区,若是当地土邦找来莫卧儿的援军,李定国无法独立对抗,也只能依附于大熙以求援助,大熙同样能借机将势力扩展到喜马拉雅山以南。 对于大熙来说,殖民印度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与富饶的印度地区贸易通商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但前提是印度地区碎成一地小国,没有一个相对统一的强权。 印度太过富饶了,距离大熙也太近了,富饶的印度形成一个相对统一的国家,手工业必然会蓬勃发展,与大熙争抢市场,而印度的国家向周围扩展,也很容易侵犯到大熙的势力范围。 如今的情况就是如此,大熙占领马六甲城、打通前往印度洋的海道之后,大量商贾货物涌入印度,严重冲击了充当莫卧儿皇室和贵族御用商人的班尼亚阶层,在他们的强烈抵制下,莫卧儿一改往日的自由贸易政策,开始限制华商贸易,只留下苏拉特和吉吉拉特两处港口供华商入港贸易,并且严禁华商进入莫卧儿帝国内陆地区、克以比他国更为沉重的关税。 与此同时,莫卧儿帝国出产的棉布、蔗糖、香料、染料等商货也和大熙形成了直接的竞争,一方面是封锁其国内市场,一方面则与是贸易竞争,大熙对此自然是极为不满。 与此同时,莫卧儿帝国还时常侵犯缅甸地区,革命十三年,主持缅甸事务的洪承畴引爆了缅甸内部的民族矛盾,缅甸的东吁王朝分崩离析,洪承畴领缅北的土司联军南下,将缅甸的各方势力统统打服,大熙割走了沿海的孟邦地区充作缅甸总理衙门直属的殖民地,而缅甸则分裂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国家,向大熙称臣纳贡。 但缅甸的混乱,引起了莫卧儿帝国的垂涎,莫卧儿帝国联合孟加拉当地土邦,翻越阿拉干山脉侵入缅甸地区,试图吞并当地臣服于大熙的小国。 虽然其兵马被洪承畴赶了回去,但时至今日却依旧贼心不死,时常骚扰缅甸边界。 吴成很清楚,这样的局势发展下去,大熙和莫卧儿无论是为了印度的市场还是为了争夺缅甸,早晚都会爆发一场战争的,大熙也在为此做着准备,洪承畴完成消灭东吁王朝的任务后,吴成本来准备将他调任去朝鲜,主管朝鲜日本事务,但为了对付莫卧儿帝国,又将他压在缅甸,用来拉拢孟加拉和阿拉干等地的印度土邦,拆分莫卧儿帝国在这些地区的势力和联盟。 与此同时,大熙的南洋水师“访问”斯里兰卡地区,协助当地的僧伽罗人赶走了荷兰殖民者,帮助被葡萄牙人灭亡的康提王朝复国,并获取了南部的汉班托塔港作为租界地,驻扎舰队和兵马。 此次与奥斯曼帝国的会谈,大熙想要在也门租借土地和港口,也有借此截断印度的贸易航道、对印度地区形成包围的意图。 莫卧儿帝国不是一个寻常小国,人口众多、兵马雄厚,火器化程度也很高,以大熙的实力,若是要硬打也不是不能将之除灭,但需要消耗的资源和力量也是天价,而且战争的风险也很高。 好在莫卧儿帝国是个建立在征服上的国家,对付这样一个国家,如对付缅甸一样,引爆其内部的民族矛盾、拆解其外围的支持者才是最稳妥的方法,但这个方法颇为耗费时间,而且莫卧儿人也不是傻子,一定会用对外战争的方式将内部矛盾给转移出去。 斯里兰卡和也门,能够随时支援印度南部的土邦,卡死莫卧儿帝国南侵的可能,而缅甸和尼泊尔,则是卡死莫卧儿向东和向北扩张的可能,向西,波斯王国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小国,更别说波斯王国还能召唤奥斯曼帝国的支援。 一个国家一旦依赖于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便再也不可能停下来,只能不断的胜利、不断的扩张,而一旦他们的扩张失利,内部的矛盾必然会以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的程度爆发出来,直到将整个国家冲垮。 吴成的布局就是在等着莫卧儿帝国走上这条不归路,到那时,大熙军只需要入场收尾即可。 第1168章 小朝会(六) 吴成自然是希望最终是李定国跑来向大熙求助,在尼泊尔地区扶持一个汉人国家,处在印度土邦包围之中,风俗信仰又迥异于当地,又没有足够优势的人口压制其他民族,这样的汉人国家只能依赖于大熙的庇佑,大熙操纵起来自然也更方便。 但未来如何发展他也控制不住,吴成对李定国的军事能力有信心,但他这个满心忠义和养育之恩的青年,能不能像刘文秀和孙可望那般身段柔软,吴成一点信心都没有,更别说李定国身边最信任的,还是艾能奇那个狂热的主战派。 “军情处对尼巴尔地区多渗透,乌斯藏驻军卡好各处山谷关口,然后因势利导、耐心等待便是……”吴成随口吩咐了一句,目光挪向另一张地图:“西域呢?天山以南清理的怎么样了?之前军情处的情报说,鄂罗斯派了使者去了河中,西唐是个什么态度?” 革命九年消灭满清之后,大熙便开始对边疆之地进行大规模的移民,在南方,移民的重点是贵州、云南、广西三省,而在北方,移民的重点首要是新划分的东北三省,其次是河套和察哈尔的承德等地,然后便是在大熙掌中的关西七卫。 至革命十一年,大熙在关西七卫的移民人数已经达到十余万人,除了垦殖的民户和军户,还有将近三十余万修路铺桥、筑城栽树的劳改战俘,这批战俘大多数最终也是要落户在关西七卫的。 关西七卫的移民数量已经接近饱和,大熙便自然而然的开始向乌鲁木齐、吐鲁番等西唐的领地开始扩张,将屯垦卫所和屯村慢慢的延展进西唐的领地之中,与李自成他们的摩擦也越来越多。 就在此时,西唐的局势却忽然急转直下,李自成在领军攻打叶尔羌汗国的首都叶尔羌城之时,被流弹击中重伤,李自成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但终究没有逃过战死沙场的结局。 李自成阵亡,西唐虽然攻陷了叶尔羌汗国首都,但也无力再扩大战果,只能洗劫叶尔羌城之后从天山以南撤军,随后便因为西唐的皇位而发生了内斗,李自成无子,闯营旧部试图推举李过继承皇位,而老回回则自持老资格的身份,也想要争一把皇位,李部司一贯随风倒,但让他向一个小辈俯首称臣,他难免也会有些情绪。 朝堂上的争斗迅速就蔓延至地方,西唐作为一个新生之国,还没来得及在西域扎下深根,地方上大多还是使用的原来回教贵族进行治理,他们并不满意被汉人的世俗政权统治,只是被西唐的刀子压着,只能将不满藏在心中。 如今西唐内斗,让他们看到了机会,便纷纷站在老回回一边,借着老回回的名头打压西唐委派的世俗官吏,乃至于发动教民殴杀闯营旧臣,老回回和闯营旧部的矛盾便因此而飞速激化之中。 大熙便趁虚而入,军情处配合潜伏在闯营的赵老三策反一群闯营将官,随即又通过他们劝服李过投奔大熙,西唐自此分裂,大熙军在闯营的领路下兵不血刃占领吐鲁番,随即又进军西唐的首都西京乌鲁木齐,留守西京的李部司欲在厄尔穆河扼山据守,被大熙军大败,李部司逃回乌鲁木齐,随即举城投降。 老回回本来领军在达板城抵御北上反攻的叶尔羌汗国兵马,忽然听闻闯营和李部司投诚大熙,大熙在天山以南呈席卷之势,老回回自知无法抵挡,只能收拢残部向西而去,走伊犁河谷进入哈萨克。 但很快,大熙又分调兵马自蒙古入准噶尔盆地,准噶尔部无法抵挡,也纷纷逃向了哈萨克地区,老回回受到的军事压力骤然加大,加之哈萨克草原缺乏开发、难以耕种,无法养活随他一同西进的西唐残部十余万人,老回回便只能领军南下,冲进了富饶的河中地区。 此时的河中地区乃是乌兹别克人建立的布哈拉汗国在统治,此国位于丝绸之路要道之上,紧邻波斯,深受回教影响,崇信苏菲派纳克什班迪耶教团和库布拉维耶教团,面对冲进河中的西唐“异端”,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 老回回自知形势险恶,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向大熙求救,没想到大熙先雪中送炭,给他送来一批粮食和军备物资,而且承诺只要老回回称臣纳贡,大熙就不会追究之前西唐对抗天兵之事。 当然,大熙也不是大善人,扶持老回回自然也是有目的的,一则大熙在忙着攻略天山以南、消灭叶尔羌汗国、清理西域各方势力,暂时没空去对付西唐和中亚地区的土邦国家。 二则如今的中亚地区外部面临着俄罗斯的南下扩张,内部则面临着回教极端势力的崛起,大熙也需要扶持一个倾向自己的国家,作为西域的屏障。 老回回对此也是梦寐以求,大熙的支援反倒让他的野心膨胀了起来,开始了对布哈拉汗国的征服,时至今日已经吞并了布哈拉汗国大半的领土,包括布哈拉汗国的首都撒马尔罕,对布哈拉汗国国内的苏菲派信徒更是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老回回信仰格底目派,崇尚“以儒释经”,教义之中杂糅了儒释道三教理念,相对世俗开放,与中土风俗相融,因此也遭到了苏菲派这些保守的回教势力的敌视,视其为“异端”,在西域之时,苏菲派是叶尔羌汗国的主要支持者,也是天山以北对西唐的主要反对者,更是促使布哈拉汗国下定决心消灭西唐的主要推动者。 老回回对苏菲派自然没什么好感,又吸取了在西域时地方宗教势力反乱的教训,便以“圣战”为名,对苏菲派展开一场灭教战争,毁庙屠戮、强迫改信,着自然也遭到了苏菲派教徒的激烈抵抗,导致老回回攻破撒马尔罕至今,却依旧没有消灭布哈拉汗国的残余平定河中地区。 第1169章 小朝会(七) 河中地区局面如何,大熙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插手进去,实际上,如今的大熙同样在清理着西域的苏菲派势力,叶尔羌汗国依靠苏菲派而中兴,给予了他们许多特权,整个汗国的基层几乎都被苏菲派的教团控制,战场上击败叶尔羌汗国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要稳定天山南北的局势,却难上加难。 大熙和老回回对苏菲派这些极端教派的态度是一致的,只是手段更为柔和,对教团的贵族和宗教领袖展开公审和劳改,没收苏菲派的田土、寺庙和家产,废除城镇中的教坊制和村寨中的劳役制,禁止向信徒征收教税,宗教领袖也不再世袭,仿照青藏地区的黄教在大熙各级官府的监督下投票产生。 与此同时,大熙在西域推行“宗教自由”,将格底目派、藏教、道教和中土佛教统统引入西域,以此稀释苏菲派的信众教徒,大熙并不强制要求教徒改教,只不过继续崇信苏菲派,就要比别人多交一笔沉重的税赋,子孙儿女从此也不能科举当官、不能竞选伊玛目而已。 温水煮青蛙,引起的反抗会少了许多,但时间必然是会被拉长的,一些苏菲派的教团不愿接受大熙的政策,勾结叶尔羌残部顽固抵抗,大熙对他们自然是重拳出击,但大熙的将士不能对平民百姓下手、更不能陷在治安战的泥潭之中,消灭这些顽固的苏菲派教徒的任务,便落在了雇佣军之上。 这些雇佣军兵员大多来自前明和满清中主动投诚后被大熙军剔除淘汰的老兵油子,或者南洋、西域等地的土着,哈萨克部族、荷兰人、葡萄牙人、哥萨克人等外邦势力的战俘,他们习惯了烧杀抢掠,除了当兵吃粮也没有别的能力,改造起来也麻烦,便干脆作为大熙的雇佣军,专门进行治安战和对外扩张。 这些雇佣军受军机处管控,但并不派驻教导团队,只派驻军官用以监军,兵将都不计入军籍,因此也享受不到大熙对军户和军眷的优待,更无法作为官吏充入大熙的基层之中,双方的关系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样的雇佣军团在大熙并不少见,南洋总理衙门用着他们清理某些南洋小国和澳洲土着,洪承畴用着他们威慑缅甸各国,殷洲总理衙门用他们扫荡当地土民、袭击欧洲殖民者的殖民地,朝鲜济州岛也驻扎着一支雇佣军,用来威慑朝鲜王室,同时随时准备随同水师跨海帮助日本“自由贸易”。 西域的那支雇佣军约有两万余人,主帅便是如今改名为金济格的阿济格,他们将天山以南的苏菲派顽固势力清理干净,大熙才好对天山以南进行大规模的移民屯垦。 “军情处正在探查苏菲派伊玛目躲藏的位置,我们已有暗桩混进了叶尔羌残部之中,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一旁的王中成接话道:“至于鄂罗斯派往河中地区的使者,布哈拉汗国确实需要支援,但鄂罗斯恐怕是鞭长莫及,相对于鄂罗斯,波斯方向恐怕更为危险,据报波斯已经在其与河中的边界集结了一批兵马。” “波斯和布哈拉汗国有血仇,集结兵马恐怕只是为了争夺布哈拉汗国的国土,将这个消息传给西唐吧,余下的坐观就是,此番鲁密国来使之中,也有波斯的回教教士随行,我们还准备和他们谈谈开埠通商的事,没必要去招惹他们!”吴成点点头,将目光移向其他人:“都是些要耐心等待的,其他各部还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吏部尚书牛金星见吴成看来,赶忙汇报道:“陛下,吏部刚刚呈交了各部改革的奏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吴成凝眉回忆了一阵,大熙开始向近代化国家发展,原有的六部和各个机构已经略显落后,所以准备对各部进行一次大规模改革,许多临时的衙门要升部固定,比如军情处就要改制为情务部、太医院要改制成医务部等。 六部也要拆分并重新划定职责,比如礼部就要拆分为外务部、学务部等,户部拆分成税务部、工务部、农务部等。 涉及到整个国家机构和无数官吏的调整,自然是慎之又慎:“此事我还要再仔细看看,吏部要做个详细得计划上来,各部改制牵涉巨大,不能一张纸发下去就完了,各方面的反应都要考虑到、有所准备。” 牛金星摆出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吴成将目光移向牛金星身边的工部尚书李天经,李天经立马起身行礼道:“陛下,河工、修路、营建等事,臣在之前小朝之上已经大多汇报过了,并有奏疏呈交,如今工部尚有一事正待处理,科学院研制的火神三号正准备进行实用实验,工部奉命划拨工匠和地区配合。” “火神三号,蒸汽机……”吴成轻轻念了一句,蒸汽机的原理并不难,科学院里那帮院士和老匠有了个大概的方向,自然能钻研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产物,如今已经开始准备进行实用性的实验了。 工业革命的前提便是能源革命,蒸汽机的发明便是走向工业化的前置,单大熙能不能吃到最早的工业革命的红利,吴成并没有什么信心,限制科技普及和发展的从来不是学识和政策,而是需求和市场。 大熙的人口太多了,多到劳力资源远远超过需求,也多到一点点的变动就会影响到千万人的生活。 比如早在革命八年,当时还是百工院的科学院就已经发明了新式的纺织机器,一台新式纺织机的效率超过传统织坊里七八名织工五天左右的纺织效率。 但吴成却只敢在小范围内缓慢推行这种新式纺织机,国内国外的市场还不够大,若全天下的织坊都使用新式纺织机,市场上根本吃不下这么多货源,最后造成的结果反倒是大量的织坊因积压货物而倒闭,影响的不会是七八个织工绣女,而是数十万靠着织坊吃饭的人口失去生活来源。 第1170章 密奏 大熙也没富足到可以为几十万失业人口发放救济,吴成更不想引起一场场暴乱和起义,把屠刀挥向大熙的子民,所以相比于技术革新,自然是先保住百姓们的饭碗为好。 缺乏朝廷的强制推广,那些坊主场主能够以廉价的薪资去获取充裕的劳动力,自然也不会自发的去耗费财力精力革新技术。 相对而言蒸汽机可能会更受欢迎,南北商货往来、边疆移民开拓、海外环球远航,蒸汽机的运用范围还算广泛、需求和市场也很旺盛,能够顺畅的推广下去。 吴成也是在等,等蒸汽机能够大规模实用,大熙对外移民的步伐能够飞速加快,能够以百万级的数量将多余劳动力移民出去,大熙的商队也能借助蒸汽机的力量闯入一个个国家的内河腹心之地、拓展出比如今的世界贸易庞大十倍、百倍的广大市场,到时候,那些暂时只能封存和小规模推行的科学技术才能全面铺开,属于大熙的工业革命才能真正开始。 “这是我华夏的未来…….但还是要有耐心……”吴成轻轻叹了口气,朝李天经点点头,又询问了一番刑部和兵部,见两部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处理的事情,又与众人商讨了一番,将桌上的摘要合上,问道:“诸位还有什么事要禀奏吗?没有的话就散了吧,若是还有问题,尽早说,过两天朕和宋首辅还要去议会做年终报告,你们也知道那帮议员的德性,到时候让宋首辅下不了台可就麻烦了。” 殿中一阵哄笑之声,谏议院改称议会,但大体的职能还是没变,暂时只有审计、监督和质询的权力,议员大多是闲置的官绅和退位的闲官,基本就是个橡皮图章。 如今江南、江西、广东、湖北、安徽等相对富裕、交通方便的地区有能力组织地方议会,议员中有不少由烈属、退役的基层将官和推举的工匠农户充任,与那些官绅士人分庭抗礼,有了上下议会的雏形,议会的权力也相对更大,对地方的法规律条有决议权利。 但吴成这个皇帝是代民牧守,议会是万民之代表,哪怕如今还是个橡皮图章,形式上也得给予十分的尊重,按照《大熙总宪》的规定,大熙的皇帝每年年终之时都要前往议会“向天下万民汇报朝廷之施政”,而内阁首辅也会在议会上接受议员的质询,吴成自己定下的《总宪》,自然不会自己去 那些议会中的议员们闲了一年,如此扬名立万的机会又怎会放过?自然是想尽办法的为难宋献策,摆出一副忠贞为民的架势。 “陛下,臣有事要奏……”沉默了一整场小朝会的肖文青恭恭敬敬站了起来,眉间凝成一团:“臣……此事牵涉众多,臣请密奏。”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跌入冰点,肖文青掌管监察院,监察天下百官不法之行为,他主动奏事,必然是有人要倒霉了,而且他还请求密奏,说明此事必然会引起一场官场地震,牵扯的人物地位还不低。 吴成也严肃了起来,点点头,让众臣散朝离去,又让侍从将小太子和小公主抱下去,那小太子还拽着吴成的衣角不放,吴成只能安慰几句:“听话,等会散了朝,阿爹带你去密云天文台去看星星。”随即让绵长鹤将小太子抱走。 回头一看,肖文青已经理好衣冠,视死如归一般跪在地上,吴成心头一跳,坐回裹金交椅上,问道:“肖监察,起来说话,我大熙没那么多跪礼,到底是何事非要密奏不可?” “说大其实也不大,以前也发生过此类事,只是这次牵扯的人…….”肖文青轻轻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奏疏来:“从前年开始陆续有烈属入襄京告状,说是有人勾结当地镇守府和村庄兵训,篡改烈属名单,侵吞烈属抚恤,臣今年得报,派员暗地里查探,确认此事属实,仅湖北一地至今已有六十余户烈属的抚恤被侵吞。” “除了侵吞抚恤之外,还有当地官吏借篡改名单之机,将自己的子女或亲眷改头换面假扮烈属,以此窃取我大熙的烈属的优待政策,比如免试入学堂军校、比如提拔为吏员、比如入议会为议员等,不一而足,地方官吏和部分官绅,试图借此掌控当地的基层组织。” “从前年开始……两年了,监察院今年才得报?”吴成眉间紧紧皱起,将那奏疏压在掌下,掌心却渗出汗来:“朝堂之上,必然是有保护伞!” 肖文青重重点点头,解释道:“陛下猜的没错,确实是有人在庇护,之前便有烈属往京师来告御状,被人劫杀于路上,此番若非有烈属幸运来到京师,此事恐怕还会继续被隐瞒下去。” “好啊,都开始杀人灭口了啊!”吴成冷哼一声,拍了拍那封奏疏:“肖监察,直接说吧,这保护伞是什么人?” 肖文青却沉默了老长一阵,直到吴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再次出声询问,肖文青却忽然摘下头上的官帽,摆在一旁,又一次跪了下去:“陛下,参与其中的重臣,有一等中和公张一川、一等兴世公王国宁,还有……一等武义王绵长青…….” “小六子?”吴成惊呼一声,打断了肖文青的话,心脏突突跳个不停,猛然翻开奏疏粗粗看了两眼,随即便把奏疏狠狠砸在地上:“糊涂!蠢货!一等王爵,明年就要去海外就藩,怎能干出这等事来?蠢货!蠢货!” 肖文青跪在地上默然不语,吴成骂了一阵,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赶忙捡起那奏疏又细细看了一遍,呼吸霎那间急促起来:“武英王和武成王也知晓此事?” “武英王和武成王……没有参与,但多少有些耳闻……”肖文青低着头答道:“武英王执掌军机、总领大熙军务事,烈属抚恤和待遇之事,虽归兵部处理,但陛下也清楚,前兵部尚书、一等明义公张散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涉及到武义王,他必然会找武英王商议的。” “而武成王……奉命镇守襄京,之前数次烈属上襄京告状一事,都是武成王派人去安抚的,武成王还出了不少钱粮,私下里弥补了烈属被侵吞的抚恤。” 第1171章 初心 “黄锦岳拱!也是蠢货!”吴成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破口大骂着将那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以为替小六子瞒下来就没事了?以为帮着他弥补了抚恤缺口就一切平安了?小六子脑子不清楚,那帮蛀虫可都盯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呢!他们帮忙平事,那帮蛀虫立马就会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肖文青依旧默然着不说话,吴成又把那奏疏看了两遍,猛的拍在桌上,呼吸却渐渐平稳了下来,凝眉问道:“肖监察,起来说话,此事…….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肖文青却跪在地上没有动,叹了口气:“陛下,臣不知陛下还记得否,当年在枣阳县,部分官将以捐铁募兵为名压榨百姓、胡作非为,其中不乏追随陛下多年的老将老臣,彼时陛下没有一丝犹豫,该公审的公审、该惩处的惩处,乃至于陛下亲自向枣阳百姓检讨道歉。” 肖文青忽然一头磕在地上,磕得额头乌青一片:“正是那时,臣下定决心要追随陛下、为天下万民而奋斗一生,今日陛下询问于臣,臣只能回答:希望陛下还是当年在枣阳的那位武乡义军倡义救民大元帅!” 吴成沉默了一阵,轻轻点点头,将那封奏疏仔细收好:“肖监察,你先回去吧,带着官帽回去,我……会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的!” 京师还在下着雪,入夜之后反倒越下越大,飘飘扬扬的雪花如同鹅毛一般,仿佛要把整个京师淹没在一片白色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只有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鬼火一般在午门外的石碑前移动着。 吴成举着一把油伞,提着灯绕着石碑走了一圈,来到那座明末大起义的浮雕前,浮雕左侧,武乡义军紧跟在前方前赴后继的农民军之后揭竿而起,吴成展着“倡义救民”的旗帜,绵正宇扶着旗杆,岳拱、黄锦、杜魏石等人立在旗后,然后是代表着万民百姓的士农工商民众,最后,则是一轮升起的太阳。 吴成将伞扔下,伸手抚着浮雕上的绵正宇,幽幽叹了口气,眼前顿时白雾缭绕,雪花落在他的斗篷上哗哗作响,吴成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冷。 “夫君怎能把伞扔了?”一把伞盖罩在吴成头上,吴成转头一看,却见岳冰兰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见他看来,微笑着说道:“阿四哥和毛孩哥说你今日朝会之后就很不对劲,所以我来看看。” 一旁举着伞盖的绵长鹤呵呵傻笑着,将伞盖树在雪中:“俺就不打扰成哥你们了,成哥,俺讨个假回家去逗逗娃娃,明早再回侍从室。” 提着灯的毛孩也呵呵笑着,拉着绵长鹤就准备走:“成哥,嫂嫂,我也告辞了,教导处那边还有不少事得处理,到年前都得熬夜了。” 吴成张了张嘴,又是幽幽一叹,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封奏疏,递给岳冰兰:“我…….你们先看看再说吧。” 岳冰兰疑惑的接过看了看,面色顿时一变,又仔细看了一遍,将那奏疏递给绵长鹤,绵长鹤一手扶着伞盖,一手拿着奏疏扫了一眼,原本笑呵呵的脸上顿时扭曲起来,毛孩有些疑惑,凑到绵长鹤身边仔细看了几眼,也是大惊失色:“小六子……怎么干出这等蠢事来?” “若是走公审流程…….”岳冰兰扶着石碑,几乎有些站不稳:“单单是侵吞烈属抚恤这一条,小六子就必死无疑,杀人灭口他应该没胆子做,但是……包庇篡改烈属名单、安排官吏士绅亲眷冒名顶替入衙门议会和军校学堂……绵老叔,怎么生出这么一个蠢货来!” 吴成默然无语,只是看着那块浮雕发呆,绵长鹤却忽然将奏疏一合:“成哥,俺早就说过了,您打小比俺聪明,俺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您走,该怎么处置…….俺听你的。” “那可是绵老叔的儿子啊!唯一的儿子啊!”毛孩一把抓住绵长鹤的手臂:“咱们看着长大的啊!难道就这么让他上公审台?让他被砍了头?咱们如何对得起绵老叔?” “砍头就砍头!”绵长鹤气冲冲的嚷道:“小六子办下这等恶事,难道不该砍头?再说了,他也结婚生子了,砍了他这畜生,老叔的血脉也不会断!” “总有回旋的余地的……毛孩咬着牙争辩道:“流放到海外去,或者劳改……怎么也得保着他一条命吧?成哥,老叔当年可是拿着性命救了你的命啊!” 两人就这么争执起来,吴成轻叹一声,转身问道一旁同样看着那浮雕发呆的岳冰兰:“兰兰,你怎么看?” 岳冰兰沉默了好一阵,伸手抚着浮雕上那面旗帜:“毛孩哥说的没错,绵老叔是拿自己的性命救了夫君你,可归根结底,绵老叔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呢?” “我的师傅,倾义侯秦如君牺牲之时留下遗言,是让我们好好活着,活到改天换地的那一天,她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那些被小六子他们侵吞了抚恤的烈属,他们那些战死的父母兄弟,又是为了什么而牺牲?” 岳冰兰捏起了拳头,泪流满面:“小六子犯下这般大错,是我们管教的问题,但事已至此……国法在此、军法在此,天下万民都会盯着我们,百姓、军将、官吏、绅商,所有人都会看着我们,看我大熙…….还是不是以前那个为天下万民而战的大熙!” 绵长鹤和毛孩不再争执,毛孩面上有些不忍之色,问道:“若是…….老婶那里如何交代?” “我去劝!”岳冰兰说道,身子直了起来:“就算跪着、任她打骂也好,大熙……牺牲了那么多人,承载着那么多的希望,不能让一些蛀虫给毁了!” “是啊……牺牲太多的人了……”吴成叹了口气,下定决心:“就算为了他们,也得给个交代!” 第1172章 红日(终章) 新年正旦,大雪变为小雪,依旧飘飘洒洒的下着,正旦的大朝会却如期而至,皇极门前的广场上扫净了积雪,支起一片片鲜红的遮挡风雪的帷帐,文武百官、议会议员和外邦使团、藩国使节、宗教领袖等,便在帏帐之中列好班次肃立着。 皇极门前的玉陛之上,同样环绕着一层鲜红的挡风帷幕,几名金甲侍从支起橙黄的伞盖,将坐在龙椅上的吴成、凤椅上的岳冰兰和一旁的小太子、小公主遮住。 一名侍从在玉陛下响过净鞭,午门上的铜钟敲响,一旁的乐师奏起盛世之乐,绵长鹤与几名身强体壮的金甲侍从一起展开一面“倡义救民”大旗和一面“光照万民”旗,广场上的所有人皆山呼“万岁”跪拜在地,吴成也站起身来,肃然的理了理身上唐制的朝袍,领着岳冰兰和小太子、小公主一起向那两面旗帜长揖行礼。 大礼完毕,玉陛下的礼部官员却没有按照流程唱名,有些官员伸长了脖子向前观望,却见玉陛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批穿甲顶盔的侍从官,人人扶刀而立、个个面容冷峻如寒风。 吴成在龙椅上扫视着百官,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明哥儿,仪姐儿,以往大朝会,百官拜的都是皇帝,皇帝只需安坐龙椅、受万万人朝拜便可,你们可知道为何在我大熙,百官要拜这两面旗、我这个皇帝,也要拜这两面旗吗?” 他的声音被风裹着,在肃静的皇极门广场前格外的清晰,广场上的百官皆严肃了起来,他们很清楚,吴成显然不止是在询问小太子和小公主。 “因为当年父皇是举着倡义救民旗揭竿而起的!”小太子答道,清脆的童声同样格外清晰:“而我大熙,则是举着光照万民旗一统天下的!” 吴成点点头,未置可否,转头看向小公主,小公主也不怯场,答道:“父皇定下《总宪》,以《总宪》为万民契约,《宗宪》第一章第一条有写,‘我大熙生自万民之中、借万民之力而有国,故我大熙国体,非一家一姓所有,乃天下万民之国’,倡义救民之旗乃万民协力的象征,光照万民之旗,则是万民拥戴之象征,我大熙拜这两面旗帜,是在拜大熙之主、天下万民。” 吴成有些讶异,看着小公主露出一丝微笑来:“很好,你们说的都不错,仪姐儿说的格外的好。” “这些道理,几岁的孩童都清楚,但咱们许多功臣良臣,却忘了个干净!”吴成转过头来,朝肖文青点了点头:“有些人,以为天下太平了,就想着富贵荣华该永永远远的传下去了,有些人,当年在反抗明清之时对朝堂上的蛀虫深恶痛绝,等自己到了这个位置,却又摇身一变,自己当了蛀虫!有些人九死一生的从明清暴政之中挣扎出一条命来,如今却自己要当那贪暴的官吏,还想着把整个大熙都拉下水!” 吴成长出一口气,看向雪花纷飞的天空:“这里头,不乏跟着我一起从山西走出来的老兄弟,立过大功、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功臣良将更是不少,甚至有咱们的亲眷…….” 吴成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我常在想,大明是怎么一步步走到末年那个样子的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和朱元璋也脱不了干系,不少人说他爱民如子、严惩贪渎,可为什么即便是在洪武年间,依旧是大案不断、贪渎日烈呢?” “朱元璋次子,秦王朱樉,非法刑诸宫人,有割舌者、有埋于深雪冻毙者、有绑缚树上饿杀者,有以火焚杀者,其余种种不法之行、数不胜数,然则一生未受刑苛,秦藩传至明末。” “三子晋王朱棡,以奔马缚人,车裂之;五子周王朱橚,射杀本府仪卫司校尉;七子齐王朱榑,杀死指挥千户百户校尉人等并全家,共计四百八十二人;十子鲁王修道炼丹、捕捉孩童、放纵淫邪、打杀火者、百姓无数。” “还有十二子湘王朱柏,伪造宝钞,以虐杀取乐;十八子岷王朱楩,擅夺诸司印信、杀戮吏民;十九子谷王朱橞,夺民田、侵公税、杀无辜;二十五子伊王朱?,时时挟弹露剑,驰逐郊外。奔避不及者,手击之,髡裸男女以为笑乐。” “但他们受到惩罚了吗?没有,一个都没有,洪武一朝,只有第八子潭王朱梓身死国除,单朱元璋将之除国,是因为其‘用砖砌墙,四面纵虎于其中,令军士于内搏杀’伤无辜性命、违背国法吗?不是!只是因为有人构陷其勾结胡惟庸而已!” “自家的儿子亲眷放纵不法,对臣子百姓却重拳出击,这到底是爱民如子、严惩贪渎,还是借着这个由头打击异己?国法成了打击异己的工具,还有何威严所在?这工具朱家用得,文武百官用不得?” “日日夜夜喊着清廉温善,下面的臣僚百姓看着朱家人的作为,谁会信服?上行而下效,朱家人如此贪暴,下面的官又有谁按耐得住?明初之时还能靠着武力强行压制,后代子孙,能够永永远远的压住吗?” 吴成又长长出了口气,看向小太子和小公主,语气严肃至极:“我大熙乃天下万民之国,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利益为重,所以不能当朱元璋,任何人,包括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违背国法、伤害万民百姓,也要受到审判和严惩!否则,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大明一样,被汹汹的浪潮推翻!” 吴成又看向肖文青,挥了挥手:“后代如何,我不知道,也没法管,但在我们这里,就要定下调来!” 肖文青登上玉陛前的白玉台阶,捧着一本调查报告,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大熙革命一十六年正旦,侵吞烈属抚恤案定案!现逮捕相关人员待公审——一等武义王绵长青!一等武英王岳拱,一等武成王黄锦,一等明义公张散……” 随着肖文青的念诵,那些披甲侍从冲进百官班次之中,将被念到名字的官将抓了出来,岳拱和黄锦对视一眼,两人都是长叹一声,乖乖就擒,几名被抓的公伯则慌乱的嚷嚷着:“陛下!绕过臣等!臣等为大熙立过功,绕臣等一命吧!” 绵长青被两个侍从抓住,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烂泥一般被拖拽着,冲着玉陛上大喊着:“成哥!兰嫂嫂!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啊!饶过我吧!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我不做王爷了,饶过我吧!” 岳冰兰低下头去,一时泪如涌泉,吴成则轻叹一声,不自觉的伸手抚上左胸胸口,天边雪消云散,一轮红日高悬于空中。 红日高悬,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卢象升将文稿细细收好,随后理了理粗布衣服,背起工具和背篓,跟在一队全身黑漆漆的矿工身后,一名矿工转过身来,惊讶的问道:“卢教员,您真的要下矿?矿里可危险的很呢。” “不下去亲眼看看,怎么知道你们是如何工作的?我那《安源矿务考》,又怎么写得出来?”卢象升微微一笑,学着那些工人将裤脚扎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呆太久的,你们下工,我就跟着一起回来。” “还是矿口看看得了,矿下真的危险……”那些矿工七嘴八舌的说着,推了一个老矿工让他专门照顾卢象升:“要不是卢教员,那矿主欠咱们的薪饷还不知何时能讨回来,可不敢让恩人身临险地。” “我也是沾了朝廷的光……”卢象升微笑着摇了摇头:“要不是朝廷正在整风肃纪,那官绅哪里会答应的那么爽快?官司恐怕得打到县衙里去了。” “朝廷这次是发了狠了,报纸上都登了,杀了一个王爷,夺了两个王爷的爵,听说有一个还是万岁爷的岳丈,公爷侯爷伯爷这些也杀了关了七八个,还有不少被夺爵的……”一名矿工八卦着,忽然尴尬的笑道:“嘿嘿,卢教员听说是做过大官的,消息比俺们这些矿工灵通得多,俺们这小小矿工,在您面前谈国事,实在是卖弄了。” “这不是卖弄,百姓喜谈国事,这是好事……”卢象升哈哈一笑:“这证明大熙还是蒸蒸日上的,大伙平日里才有闲心东拉西扯,若是像明末那般日日挣扎于生死之间,哪有还有心思去闲扯?” 众人都是一阵哄笑,一名老矿工问道:“卢教员,朝廷此番整风肃纪,有说利国利民的,也有说是自毁根基的,您当过大官,眼界高,您怎么看?” “是利国利民还是自毁根基,得看京师的那一位本心里是如何想的了……”卢象升淡淡一笑,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指向天上的那轮红日:“不过都无所谓,你们看那太阳,挂在高空之上,但免不了是要落下去的…….” “可就算落下去、就算黑夜笼罩,它也总会有再升起来的一天,只要你们还记着它高悬于空的模样,只要…….你们还在!” 番外 议会之辩 新建成的议事厅,和革命年间的议事厅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大堂扩大了数倍,可以容纳上下议院五千多名议员共同参会,其余布局基本没怎么改变,三层座椅,呈弧形环绕正前方的主台,台上设发言台、议长和副议长座位,其后则是另一座高台,摆着皇帝的裹金御座。 议事厅中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一般,主台上的议长不停的敲着惊堂木,声嘶力竭的喊着“安静”,主台一旁的几名监纪御史掏出随身携带的黑本子开始登录名字,那些大声嚷嚷不停的议员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趁着这混乱的时刻悄悄溜向自己的席位,一边弯着腰躲避着监纪御史的视线,一边伸手护着胸前的银制徽章,这种徽章是科学院颁发,用来奖励那些在科学和工程方面有杰出贡献的人,对于他来说,比全部身家都要宝贵。 “金玄烨!这里!”一名花白胡子、身形佝偻的老汉朝那男子招了招手:“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请假了呢。” “朱老先生……”玄烨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位朱老先生可了不得,乃是前明的定王朱慈炯,前明灭亡之后,皇室皆以平民身份入大熙,朱慈烺考入京师大学堂,随后通过捡拔科入官场,又自愿去新大陆开拓,主持了对英格兰新大陆殖民地的攻伐,为奖赏其开拓之功,在其逝世之后,大熙便追封其为吴王,仿梅氏旧例,准其子嗣于原英格兰在殷洲的三块殖民地上建国藩封。 朱慈炯则和他哥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弃政而从商,与朱家的一些宗亲一起合办了一家公司,专营新大陆的商货贸易和工坊实业,生意也算红火,革命三十年被南京商会推举为地方议员,随后又被推举入了上议会。 “算学院有些新课题,最近一直在反复验算,就是不得其理,一时间入了迷,忘了时间……”玄烨微笑着解释了一句,问道:“朱老先生,如今议到哪个章程了?” “正好是你们科学院的事!”朱慈炯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你来的也巧,看着吧,你们的牛掌院要开始骂人了!” 玄烨伸着脖子向台上看去,却见发言台上立着一个穿着大红官袍、栗色须发、鹰鼻阔额、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墨绿色的双眼冷冷扫视着那些喧闹的议员。 随着监纪御史的介入,会堂渐渐安静了下来,议会议事也有章程和规纪,违反纪律被监纪御史记录下来,通过监纪会的审查,便会立刻被取消议员资格,之后也不能再参选、连推举和投票资格都会受到影响。 上下议会的议员大多是推举产生,上议会一般是各地商会、绅会和贵胄推举,下议会则是工农兵民投票推举,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赐的席位给予为大熙立过功劳的人员,比如烈属、战功、外藩臣僚、宗教领袖,或者像玄烨这样得到银徽胸章的科学院人员。 台上的男子清了清喉咙,表情严肃的开口道:“刚刚,赵议员说‘科学,小道尔,无非奇技淫巧以悦闲暇,与大道何用?’,本院反驳说‘科学者,儒学之正道、圣贤之至理’,诸位喧闹至今,看来是并不认同,所以今日,本院在此就好好辩上一辩!” “儒学正道是什么?是仁,何为仁?天下大同为仁、天下为公,此即为仁!” “如何实现仁?孔圣言礼、孟圣言义,然则礼为何物?义为何物?千百年来无数先贤皓首穷经,至我大熙,算是有了一个公论——继圣温陵先生言‘道不虚谈,学务实效’,先帝言‘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卢忠肃公言‘天下至理在于民、寻理之道在务实’,南雷先生、船山先生、亭林先生的经世之学,亦要‘去虚而向实’。” “好家伙,继圣和太祖爷都给抬出来了,这大帽子扣下去,谁还敢像之前那般喧闹?”朱慈炯依旧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玄烨附和着笑了笑,说道:“这科学院里,儒学功底深厚的的没有牛掌院专业水平高,比牛掌院专业水平高的又没他儒学功底深厚,牛掌院……要是心胸宽广些就完美了。” 大熙如今的学派主流是李贽、梅氏一系的温陵学派,李贽也因此被民间称为“继圣”,其次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一系的经世学派,再其次便是在平民工农之中渐渐兴起卢学派,牛掌院将三派统统拉出来,再加上太祖的言论当虎皮,在场的议员,谁还敢冒着得罪皇室和天下读书人的风险闹事? “脚踏实地者,才是追寻儒家大道之人,实事求是者,才是践行先圣理念之人!”牛掌院中气十足的继续说道:“可以实证之理,才是世间真理、才是儒学正道,只会寻章摘句、在古书之中翻找道理、将先圣言论奉为至理而不去验证其正确与否,这是迂腐、是愚蠢,这才是沉浸于奇技淫巧之中,而不去探寻儒家正道!” 议事堂中一阵骚动,牛掌院轻蔑得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科学院正是秉持着儒家大道,一切向实、以实证道,所以才能辨经书之真伪、纠先贤之错谬、得世间之至理。” 牛掌院转头看向一名议员,冷笑道:“赵议员,您也是家传悠远、学富五车,可若是没有我科学院以实证道,如螟蛉义子这般错谬,您还准备坚持多久呢?” 赵议员脸涨得通红,他当场就想要反驳经书里讲的是隐喻,学的是其中的圣人道理,而非实际如何,但看到一旁监纪御史虎视眈眈的扫视而来,只能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牛掌院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太祖有言‘儒者寻道,当使天下万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故有助于实现天下大同理想之学问,皆为真理至理,为万民奉献者,皆为先贤圣人‘,故而太祖改孔庙为先贤祠,不独尊儒家先贤,改奉诸教诸贤。” “那么,寻章摘句能够实现天下大同吗?我中华泱泱数千年,可有苦读经书之人摸到了大同世界之门道的?”牛掌院顿了顿,冷冷扫过那些反对的议员:“卢忠肃公在《乌有农务考》中有言‘寻大道者,必实干之人,皓首穷经、百无一用、脚踏实地、方有其成,儒学之道,在农间、在工坊,在万民之中,而非圣言经文之上。’” “科学,便是以实干为先,一切务实,凡我科学院之产物理论,皆需千锤百炼、实测检验,方得其果,因此,我们有了牛痘解决了天花,我们找到了钉螺解决了湖广的肿病,我们有了蒸汽船,不必再侯风出海,于大洋深处亦能安稳航行,运载成千上万的百姓移民他乡。” “我们有了蒸汽火车和铁轨,南北东西旬日可至,商货百姓流通于全国各地,商贸为之兴旺、天下为之兴盛,就连这议会,若没有火车方便议员在短时间内往来,恐怕连规程中规定的议员人数都凑不齐吧?” 玄烨重重点了点头,如今的议会和革命年间大不一样,革命年间大部分时期议会只是个橡皮图章,地位尊崇但实际上却没什么作用,如今的议会不仅掌握了各部款项的审核拨款,还掌握了民事法典的立法权,这和革命中期之后全国性大规模的铁路建设和蒸汽船、蒸汽火车的大规模运用脱不了关系。 交通越来越方便,国内国外的商贸越来越发达,新兴的商贾、资本家和城市有产阶级越来越多,自然而然便开始追求自己的权力,作为万民代表、法理上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最高权力机构,议会的权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科学院有新的化肥和培育粮种,亩产三年之内翻了两倍;有更好的机械,江南的织户不再因为机械的缘故伤残肢体;有更好的医药,让更多的百姓摆脱疑难杂症,能够安然终老!” “科学院的所有成果,都正在或者即将让天下万民受益,科学院就是在脚踏实地的践行着大同之世的理念,因此,本院才能理直气壮的宣言,科学,就是儒家正道!”牛掌院长长吐了口气,略带嘲讽的看向赵议员:“赵议员学富五车,一生埋首于经典之中,又为百姓们做了些什么呢?又是如何探索大同之世的呢?” “好!”朱慈炯赞了一声,呵呵笑道:“听说牛掌院在泰西是研究神学的,入了我大熙之后才开始研究儒学,竟然能有如此扎实的学问,不愧是要冲着先贤祠去、准备做圣贤的人物。” “依着牛掌院的性子,日后怕是要把孔圣拉下来,自己坐上去……”玄烨玩笑了一句,眯了眯眼:“只可惜议会之中辩经辩得再好也没用,终究还是要看投票结果的。” “金玄烨啊,你是在科学院里闷头研究太久了,有些不染红尘的天真!”朱慈炯呵呵一笑:“你以为牛掌院今日发言只代表你们科学院?赵议员那些反对者,只代表他们自己?科技发展,则工商兴旺,最得利的是咱们这些投身商贾、兴办实业之人,你觉得牛掌院之前没来拉拢过咱们?” “工商兴旺,修铁路要征地、办工厂要征地夺水,海外大庄园的粮食涌入国内、粮价暴跌、田土贬值,谁损失最大?” “朝廷对农家有补贴,可那些补贴小农户拿着能够维持个温饱,靠着朝廷的就业帮扶政策,也能去工坊里谋一个工作,但像赵议员他们这些田土众多的大户官绅怎么办?从革命年间以来,多少靠着田土吃饭的大户官绅破产?所以他们今日群起而攻之,是只针对牛掌院吗?” 玄烨反应了过来,扫视着议事堂:“牛掌院今日和他们辩经,也不是为了说服他们,今日上下议会合议商定国策,上议会里官绅地主多,但整个上议会也才一千来个席位,剩下四千多个席位全是下议会的议员,说服了他们,自然也就得到了最多的票数!” 朱慈炯点点头,正要接话,那支支吾吾了半天、脸如酱色的赵议员终于是恼羞成怒的怒喝道:“儒家大道、先圣至理,岂是你这西番蛮夷可以理解的?大言不惭、妖言惑众……” 原本蠢蠢欲动的议事堂瞬间寂静了下来,朱慈炯又变成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得了,这下子连上议会的票都稳了。” 玄烨微笑着点点头,大熙从立国之初就在对海外进行扩张,早早确立“以汉为主、诸族融夏、共生共荣”的国策。 大熙吸取了历代王朝统治异族的教训,对于国内和海外殖民地的地方实力派或贵族,特赐为议员或直接给予官职,如同汉代迁移地方豪强一般将他们收回国内,在当地造成群龙无首的权力真空,然后再派设流官,通过义务教育或工作队的方式推行汉化和通婚融合。 如今上议会中就有不少被特赐议员的海外贵族和豪强,下议会中也有许多入夏的海外之民,当今皇后也是个蒙古郡主出身,赵议员这番话,是一口气将他们统统骂了进去。 牛掌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勃然大怒”道:“赵议员,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本院虽是西番之种,但姓牛名顿,取的是汉名、说的是汉话、用的是汉礼、学的是儒家经典,本院是太祖亲赐的二等子爵,是当今矩公钦点的三品科学院掌院,是堂堂正正的大熙子民!你斥本院为蛮夷,是在斥责我大熙国策、斥责太祖和矩公吗?” 赵议员也知道自己妄言闯祸,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能悻悻坐下,不少议员却不准备放过他,冲着他怒骂不止。 “安静!安静!”议长又一次敲起了惊堂木,瞪了那赵议员一眼,朝牛掌院询问了几句,说道:“现在开始举手表决,《科学及技术扶助法案》的修改草章,同意通过的举手。” 议事堂中哗啦啦举起一片手,几名监纪御史开始点算统计,实际上并不需要他们的统计,举手通过的人数已经明显超过不同意的人数,但议长还是耐心等着统计完毕,这才一敲惊堂木:“三千二百票同意通过,此项议题结束,送去宅家请矩公签字施行,接下来的议题,关于三年制义务教育修改至六年制义务教育…….” “接下来还有《工商促进法》、《私有财产保护法》、《民权法》等等,都是跟咱们工商业息息相关的,牛掌院开了个好头,把那些官绅地主的气焰打下去了,咱们推动这些法案底气也足了些!”朱慈炯高举着手,哈哈一笑:“这下子,要天下大变了哈!” “世间的事怎么可能一蹴而就?议会通过了,宅家那边也不一定会同意的,日后必然会再有反复……”玄烨淡淡一笑:“不过嘛,只要再变就是好事,太祖不是说过吗?华夏绕着圈子跑了千百年,是时候该往前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