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鹤行》 昆仑山一 尹霖总会梦到那一日。 其实家门被害那一日她并没有看清凶手是谁,后来发了高烧对那时的景象也记不太真切了,但她还是常常梦到家门前沾满血的青苔和满地尸骨。 起初她还会为这样的梦感伤一晚上,把眼睛哭得红肿,向天询问是否家人托梦;后来梦多了,她又开始怀疑起是家中人九泉之下希望她复仇让她进入昆仑山后日日都有力气修习,毕竟和她一同进门的云梦都已经能独自斩杀一头鹖鸟1了,她还只能逗逗如野猫般的胐胐2。 醒来后,尹霖照常在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她的呆没发多久,很快一人出现在她的窗边拍了拍,看她没什么动静满是不高兴:“你还不醒呢尹霖?今日要给历山山主祭祀,祭品你准备好了没啊?” 昆仑山位于中山薄山山脉,这历山是中山稷山山脉之首,山神庆生,各山祭祀,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山海阁来都要拜一拜。 尹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谁,她在昆仑山中常常被人喊到一块去攀比的对象——云梦。 云梦这人是昆仑山新弟子中的佼佼者,耍得一手好刀法,所以山神庆生都会找她去,这本来和尹霖没什么关系,只是她为昆仑山山主东方易的亲传弟子,不去不行。 见她还躺在床上,云梦又是一个不乐意,把室内布帘全都拉起,光亮一刹那涌进,彻底把尹霖的睡意惊没了。 云梦回头看着她,上挑眉道:“这都几时了,你竟还不起来?” 尹霖实在懒得和这人计较,坐起来拉拢了下衣摆,昨日她修行得晚了,也才刚眯了一炷香,现在头昏昏沉沉的,还不太清醒。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动静有些大被云梦听到了,她此刻狐疑地看过来:“你昨日听到什么声响了没?昨日好似有人半夜子时还没睡,我好像瞧见了烛火……这里就你我云从和娇穗……难不成……” 云梦说到这眯起眼,直直审视着尹霖。 尹霖也听得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云梦还真瞧见她大半夜偷偷修习了! 天地良心!昨日实在是没睡着她才偷学的,现今同门都能下山捉妖了,她还在和野猫野狗为伴,这样下去她怎么不慌?她若是小门小派的弟子就算了,偏偏她还是昆仑山山主东方易的弟子,这宗门上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 不也正是这身份,云梦嫉妒到处处给她下绊子吗? 就在她心虚到准备换个话题说一说的时候,云梦瞧了过来,继续狐疑道:“云从和娇穗昨日都在房里,莫不成……” “你怎么知道昨日有人子时没睡?”尹霖先她一步,用同样狐疑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偷偷修习!” 云梦脸色一变,慌乱得手足无措,赶忙换个事说:“山主找你!” 她说完便跑了。 唉,修习这事果然得秉承着“不要脸”的精神,毕竟谁知道身边人哪个是子时睡的?说不准第二日还同人说是大半夜看话本不睡呢。 尹霖叹了一口气,穿好衣服离开了这里。 昆仑山巍峨耸立,于外看犹如一条巨大的龙蜿蜒在大地之上,山势陡峭,峰峦叠嶂,是中山薄山山脉首座,自天地灵气幻化昆仑仙境之后便令人向往,一时修习者络绎不绝。 此朝山主东方易到来之后,昆仑山更是一跃变为众山之首,就算是山海阁也要给些薄面。 如今还是历山山神生辰,尹霖不敢磨蹭太久,只披了件青色外套匆匆跑出去,她修行还不算入门,连最基础的御剑也一般般,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咒术了。 但她来得还是慢了点,去那之时众弟子已经跪在了山主殿,点燃的熏香在四周飘散,晨时钟鼓敲响,预示着山神祭祀开始。 她本想偷偷摸摸进去,再假装早就到这里跪在那迁城闭眼,但这点小动作若是东方易发现不了他也不必做什么山主了。 只轻咳一声,东方易睁眼看她,轻轻传音道:“尹霖。” 尹霖当场僵在那里。 好在她的师父还知道徒儿大了要给点面子,这话没有大声喊出来,而是朝她传音,“你又睡到什么时候了?昨日修习了?” 作为师父,东方易知道尹霖是什么性子,但也奇怪于尹霖怎么修炼身上的法力都上不去的情况,若是尹霖不爱修炼,他倒还会以为是她偷懒了。 但这徒儿虽心思活跃,但是个老老实实耐得住的,怎会这几年修习下来还在原地呢? 他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为难自己的徒弟,放软了语气,“今日山间办寿宴,鱼龙混杂,你下山之时记得带上卿云笔。” 卿云笔是尹霖的武器,她虽法力不行,但在咒术上非常有天赋,手艺精巧,做得机关也像模像样的。 但这些都不是昆仑山主修之物,因此她的师父东方易过去常常以为她是为了做那些小玩意偷懒不去修习,也是这些年也明白了人各有志,随她去了。 这里跪着祭拜山神的弟子没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尹霖边上的男弟子都差点睡了过去,她反而还挺认真,对着上方的神像双手合十拜了拜,祈求山神能让她法力上去点钱包也充盈点。 待这礼拜完后,云梦提着刀上来了。 她要跳傩舞,一般傩舞都是大型祭祀之时才舞的,本来也该尹霖舞,但尹霖实在不会耍刀,她脾气好,真没有传闻中那样“和云梦大吵一架”,听到云梦想要傩舞的名额就让给她了。 这傩舞每年都一次,她一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没了什么性质,看着看着就垂眼发呆,想着一会儿怎么用做好的机关锁大捞一笔。 昆仑山的日子挺无聊的,以前她又下不了山,只好在一些大型节日之时下山赚点铜币和同窗换换东西。 云梦显然还不知道她根本没看,结束后得意地凑过来,勾了勾唇,“怎样?” 这些年下来,门派中人早就知道尹霖不比她了,她也渐渐忘记了当时自己听到尹霖把傩舞名额给她后的感激,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得到东方易的青睐。 他们的山主东方易一手好剑,待人温和,无论是普通弟子还是亲传弟子都一视同仁,这样的人谁不向往呢? 云梦说白了对尹霖只是有些嫉妒,也没别的恶意,她要真要做坏事,她们住在一个屋内,就尹霖那弱得可怜的身板早就被她折腾死了。 尹霖险些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看着云梦半晌才恍然大悟:“挺好的。” 这反应令云梦咬牙切齿:“你根本没看吧?” 尹霖被说中了,心虚地揉了揉鼻。 傩舞一结束,山神祭祀后头的事情就和他们这些普通弟子没什么关系了,尹霖本想趁着这个时候和云梦说一下下山的事,倏地又被东方易念了一下。 这下他不是责备,倒也没有传音,只是淡淡道:“你那些机关都带下山了?” 尹霖点头,“都带下去了,只是有个太重,不好带,我准备一会儿找人帮个忙。” 东方易便在此刻望了她一眼,这一眼眼神复杂,但只出现一瞬间,尹霖根本没看清,他就收回了视线,瞧着还是过去那位心神气定的山主。 他们虽为师徒,但东方易并没有常常拘束她,尹霖自然也不害怕东方易,聊起了这些机关的事情,她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承想东方易会直接开口询问价格。 尹霖有些惊讶,“师父这意思是?” 东方易便说:“你也大了,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山上,前不久我给你布置的宗门任务你可还记得?” 昆仑山上的弟子到了年纪就要下山捉妖,这是宗门代代相传的,总不可能为了尹霖破了这习俗,因而东方易虽然不愿,但还是让尹霖下山了。 算算时日,其实她昨日就该走了,只是今日山神大典,她还得留下帮衬点,虽然尹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衬哪儿,但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她看得开,对宗门任务也是,于是点点头道:“包裹我都收拾好了,明日四更天我便走,这次我必然不会只带胐胐回来给您丢脸。” 话一落,东方易摸了下她的脑袋,帮她理了下头发,淡笑了瞬,“我并非需要你给我争气,尹霖。” 尹霖当然知晓。 东方易这一生恐怕就没遇到什么困难,年少就出名,唯一的大劫估计就是她这个死活都上不去修为的软货徒弟了。 他们二人说话,没人敢上来,尹霖眼尖,已经看到了在不远处等着她的云从了,她有些着急那大型机关龙能不能赶上马车带下去,往云从那跑了两步,又回头和东方易挥手,“我走啦师父!” 风一吹,少女辫子上的铃铛轻响,像一只蝴蝶似的。 东方易只站在原地,他的手轻轻放在腰侧,远远看着两人跑去,一句“路上当心”也没得空说出口,只垂下眼,按住了另一侧正轻微晃动的剑柄。 嗡嗡—— 那剑鸣蓦地停了。 1鹖鸟:《太平御览》卷二六引《礼记·月令》:“大雪之日,鶡鸟不鸣。”,一种善斗的鸟。 2胐胐:《山海经·中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月出】【月出】,养之可以已忧。 ——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一般的野猫,却长着白尾巴,脖子上有鬃毛,名称是胐胐。 昆仑山二 昆仑山位于神山之上,虽有宗门任务,但山中人实际不清楚人间琐事,也就只有下山历练时才知晓一二。 尹霖不曾下山过,云梦以“前辈”身份趾高气扬地提醒她道:“你若是实在打不过,可给我写信,我高兴了便来帮你,你下山历练,可没有一个好师父帮你擦屁股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尹霖正在修自己的花灯,这是她这些日子琢磨出来的,她出去也不能老是蹭同门的,还得学门手艺立足,只是尹霖修行法力不足,捉妖什么的就算了。 苦思冥想之后,她准备做点手艺小物品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出来之前她还和同门打听过了,山下那些姑娘都爱花灯,到这种节日,读书人都要买不少送给自己心悦的姑娘再念个文绉绉的诗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很显然,云梦看出了尹霖的心不在焉,她没好气道:“你听我说话了吗?” 作势,她直接恍若要把手上的花灯往地上砸,尹霖一看瞬时睁大眼睛,身体本能就将云梦手上的花灯捧住,讪讪打趣道:“你可真会说笑,云梦。” 云梦冷笑,“我可没有说笑。” 尹霖实在太明白云梦的性格了,要是她真讨厌自己,今日这么大放光彩也该留下来为自己谋点名望,云梦嘴上不说,实际上还是担忧她下山被欺负。 “云梦,”尹霖认真道,“你真是好人。” 她发自内心说,云梦愣了一下,直接做出了想吐的表情,翻了个白眼,重重把花灯塞在了尹霖的手里。 昆仑山上山难,下山却十分轻松,她们只走了这么一段路,尹霖就已经看到凡间热闹的集市了。 正值节日,这些小民也自得其乐,把集市装扮得灯火通明,只听“呼——”的一声,雕花龙船一跃踏海,这样遥远一看只有一根高高竖立的旗杆,上方插着一面旗帜,随风微微鼓动。 这一声吸引人都看了过去,喧闹声此起彼伏,这其中摊位许多,各种物品琳琅满目,店家们热情吆喝,熙熙攘攘。 尹霖一时望得愣住了,连花灯都险些没拿稳,好在身上画的小人符咒帮衬提着,不然她反应过来得难受好一会儿。 云梦看着那集市,想着也就只能把尹霖送在这里了,不知为何有些伤感,低声道:“你法力低,出门真要遇到危险记得同我说。” 尹霖点头,“谢谢你,云梦。” 她晓得宗门任务有多重要,也知道走出这里也就意味着以后就真是自己一个人了,见云梦难过,她忍不住说:“你不会哭了吧?” 云梦险些拔剑,她笑着跑开,挥手走进集市里。 这里的百姓生活在昆仑山下,有山主灵气庇佑,尹霖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卖点铜钱去下徐州城,她出来就拿了宗门补给的一串子儿,都够不上去百晓阁交易情报的价钱。 尹霖之前就和同门师姐打了招呼在集市租了个摊位,过去的时候和边上店家打了声招呼,本以为自己能快点卖完赶路,没承想这几个花灯直到天黑都卖不掉。 这不应该啊! 她实在奇怪,看了眼周围的店铺,有个镯子成分实在拙劣都能被卖出去。 “怪了……”她喃喃道。 这些花灯根本卖不出去,她就又坐了一会儿,眯眼望着远方的龙船,拉着一人好奇地询问:“这船是通向哪的?” 她拉的是位刚从私塾里出来的书生,当场就是一句“姑娘男女授受不亲”,犹犹豫豫地退后两步,见根本走不开才小心翼翼道:“这是当地的富商崔家定的船。” 哦,崔家……尹霖故作恍然大悟,又问:“崔家定这船做什么?他们这是要去徐州城?” 徐州城离昆仑山不远,那儿才被称为“人杰地灵”,和昆仑山脚下这小镇可不一样,人族帝皇都爱在夏日去徐州城避暑,上个皇帝还扬言要把徐州作为新的帝都呢。 若是崔家想去徐州城也不是不能理解,尹霖想,她说不定还能凑一趟呢。 那书生也了解得不多,直念“男女授受不亲啊姑娘”,最后小声道:“姑娘可是昆仑山的人?” 昆仑山许久没有弟子下来了,但他们一看就知道这面前的女子不是普通凡人,也正是因此,这些人也不敢轻易上前。 尹霖没换下宗门服饰,也早就预料到这些人能看出自己身份,思忖片刻点头,“是,我是昆仑山弟子。” 书生连忙道:“姑娘,这是在下今日看你面善才说的,你还是日后少在这里说自己是昆仑山弟子吧!现下镇上都闹翻天了。” 这书生再说什么呢?尹霖都有些没听懂了。 昆仑山众山之首,自东方易担任山主以来宗门人一直以除恶妖为首任,如今听到这话,尹霖都有些懵,第一反应是其他人假借宗门之人的名义做坏事了。 果不其然,那书生絮絮叨叨说:“那龙船不就是你们昆仑山的人让崔家造给山神的吗?船上死了好几个工匠,崔家不想闹大得罪山神,也不敢报官,死的人现在尸骨还在船上,能不吓人吗?” 尹霖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疑虑,将花灯塞进书生的手里,见他瞪着眼睛,解释道:“送你了,不要钱。” 这花灯卖不出去,她可算是知道原因了,但到底是谁冒充了昆仑山的人?崔家没有闹大,这龙船说是要送给山神的,约莫宗门的人还以为是崔家自己有这份心意要造龙船呢。 尹霖自个儿带了点衣服,本想着过两日去并州城换了,没想到撞上这件事,随意找了个客栈换了下,又假装是客人去租了间房。 这一下来,她手里的子儿少得都能当个笑料说出去了。 人手上一没子儿就难受,尹霖也不例外,她都开始估摸着怎么和云梦说这事了,云梦要知道她不过半个曜日就回宗门求救估计都得翻个白眼。 奇怪了,哪个家伙如此大胆在昆仑山脚下伪装宗门之人? “姑娘,你点的凉面。” 小二的声音令尹霖反应过来,瞥了眼面前人,她换下了宗门服饰,这些人对她也变了个态度,面前这人不过二八,看上去也是个藏不住事情的。 尹霖就问:“我才来这,外头那龙船是给谁造的啊?” 小二都吓傻了,四处看了眼,连忙示意道:“你别说啦姑娘,这在这里是提不得的,你要是偶然路过这,就快些离开吧,这里这几日都不太平哦。” “哈哈,你逗我的吧?”尹霖故意道,“今日集市这么热闹,还能有什么大事?我看大家这脸上都挺高兴的啊,你这是……你这是不想要我在这里蹭你们的好彩头?” “哎哟,姑奶奶,你是当真不知道啊!” 小二又回头看了眼,一到傍晚,这里就冷清了起来,他琢磨着掌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提着盘子坐在尹霖面前的空椅上。 这事他都藏了太久了,实在是藏不住的年纪,一看到面前的人一知半解就来了兴致,轻咳了两声说:“那都是装出来的!” 尹霖也十分给力地惊讶了一下,“装出来的?!” 小二生怕她说大声了,点了点头,示意她声音小点,又瞥了眼四周,见当真没人进来才放心道:“是啊,装出来的,崔家不让呢。” 崔家……尹霖喃喃了这两个字,又假装好奇道:“崔家哪能这么有势力啊,你肯定是诓我的,这些人能都听他的不成?” 小二急了,“是啊!只要我们装得像,他就给钱,挨家挨户地给,这么好的事情谁不乐意啊?更何况,他们马上都要走了,大家都想着忍一会儿算了。” 其实也不是忍,主要是拿钱办事,这儿的人都是普通猎户渔民,谁不乐意一日什么都不做就拿到铜币呢?不过就是装装样子,私底下说说,难不成崔家就知道了?只要不闹到昆仑山那儿去,谁都有好处。 小二又拿不到钱,他的子儿都在这客栈掌柜那里,他也谈不上有什么好事,怨气一大,自然忍不住了。 “那你们不说,一日能拿多少?”尹霖问。 小二比了个手势,那是个三,“……两。” 尹霖又故作震撼地张大了嘴巴,假装去看四周,把刚刚知道这消息愕然的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可置信地低声道:“这么多!崔家这是下了血本啊!” “是啊,他们要去神山,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吧。”小二唏嘘道,“那昆仑山的弟子说这龙船能够去神山,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大荒之中,有山……” 他说不出口,挠挠头。 尹霖跟着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神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1” 小二大悟,拍了拍脑袋,“对!对!” 他觉得稀奇,先是恍然大悟这话原来是这么说的,又反应过来,回头看向尹霖,在她笑眯眯的神情中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刚来之人怎么会知道这虚假的昆仑山弟子说了什么?就连私塾的那些书生都不知道呢,他想这么说。 可他刚刚张口,就莫名感到困意,眼睛前都有些模糊,呆愣愣地看着尹霖。 尹霖法力是不够,但一个扰乱凡人神思的咒语还是会的,她笑着施完咒语,等小二清醒过来,她假装担忧晃了晃手,“你怎么了啊?说得好好的突然不说了,怪吓人的。” 店小二还没反应过来,揉了揉眼,他总觉得刚刚忘记了什么,可挠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而且一想就困得要命。 “……我们刚刚说什么了?”小二疑惑地看向尹霖。 这是这神思咒的副作用,对修行者倒没什么,静一静心就好,一般人则会感到困倦,这小二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尹霖一听放下心来,笑着晃了晃凉面,“你方才在说这凉面坨了怎么办呢。” 小二还是觉得奇怪,歪了下脑袋,“是吗?” “是的。”尹霖笃定道。 1《山海经·大荒东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 翻译:在大荒当中,有三座高山分别叫做鞠陵于天山、东极山、离瞀山,都是太阳和月亮初出升起的地方。有个神人名叫折丹,东方人单称他为折,从东方吹来的风称作俊,他就处在大地的东极主管风起风停。 昆仑山三 吃了凉面,尹霖就开始计算自己手上还剩下的子儿了。 师父东方易给她的任务是帮山海阁收跑出来的妖怪,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现在也没人和她说到底跑出来了哪些妖怪,这要是跑出一个胐胐,不用她管都能自己跑回去了;这要是跑出一个窫窳兽1,她也不用继续任务了,直接等死算了。 尹霖算了算,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个一两四钱又开始愁了。 本来她是想把那几盏花灯卖出去换钱的,现下花灯都送给了书生,她再晚上做一个也得三日,就现在这点她都无法付明日住客栈的钱。 尹霖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翻了下包裹。 云丛出门之前还说给她包裹里塞了不少东西当个惊喜,指不定是什么好东西,尹霖一想就动作快了起来,兴奋着拆包裹。 然后,在看到那东西之时她沉默住了。 那里头只有三本书,一本是个名叫《霸道公子爱上我》的话本,云从特意在上头标注:尹霖,你无聊了就看看,这本可好看了! 第二本是个名叫《转生吾为皇》的话本,云从还是贴心地在上头标注:尹霖,这本也有意思,和第一本不一样,这本看着让人心情忒舒服!可好看了! 第三本倒是个正经的,是标注地块的书目,但这书尹霖都快背下来了。 这就是云从所说的好东西,尹霖难以置信,她已经开始考虑给云梦送信让她下山救自己的可能了。 不过…… 看到那地块书籍,尹霖想起了下午自己听到的话:大荒山,那地方传闻都是神仙,也不知是谁记录的,总之洪荒之时便有人提起大荒,口耳相传至今,就连山海阁的人都在找。 大荒山传闻是日月同时升起之地,大陆的风是由名叫俊的仙人吹起的,若是大荒山的仙人不高兴,就会惩罚世人,这就是如今灾难连连妖物衡起的原因。 崔家想要……不,那背后偷偷伪装成昆仑山的“人”想要去大荒山。 他们建造龙船,崔家着急,所以连夜压榨工匠,又想快又想让龙船符合仙人的心意,我行我素之间几个工匠在船上死去,这事闹大了,死者的亲人想要告官府又被崔家人镇压下来。 这人还真挑着昆仑山山神祭祀期间,难不成当真是宗门之人? 尹霖想不透,将几本书又塞了回去,又把所剩不多的子儿藏在储物袋中,推开纱窗向下探了眼街道。 白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现如今空无一人,就连街两边的店铺都打了烊,这客栈也没开了,除了几间住房还有烛火。 龙船还抵在巷口,今日刚入海,这崔家肯定要进行祈福之礼,这两日多半是不会开船去大荒山的。 尹霖抵在窗扉边看着,拿出武器卿云笔准备画几个小人进去探探情况,闭起眼掐了个咒语,她一动用灵力,辫子上挂着的铃铛就会嗡嗡作响,这是她与小人符神识相通的显兆。 神识想通对其他修行者是难事,她偏偏精通此道,只要小人没有受到猛烈攻击,她都能通过小人看到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哗—— 尹霖的神魂一瞬间附在了小人身上,她目睹着自己呈大字型摔在了地上,一时不忍地挪开眼。 神识想通对她来说容易,一心控制两具身体还是太难,每次她和小人连在一起时本身都会瞬间无力,她就是想控制自己优雅地摔倒都不行。 尹霖叹了口气,随着空气飘到了船附近。 这龙船确实制作得精美,船身狭长,龙头弯曲,木材突显厚重,就连海浪刮过都留不下痕迹,身躯还镀着一层漆,尾巴镂空,遥远一看当真是一条龙。 这崔家看来是真的下手笔了,尹霖啧啧感叹。 尸体还没从船上送出去,船舱也被封住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还没修好的窗户进去,就闻到一阵扑鼻的血腥味。 “这怎么办……”守夜的侍卫害怕道,“那个东西越来越控制不住了,要是之后……” 他边上的人立刻道:“闭嘴!你是想引起它的注意吗?!我们今日忍一忍就好了,这船明日傍晚就开了,以后有我们什么事?” 那侍卫还是害怕,连影子都抖着,他一想到里面锁着的妖怪就害怕,那家伙只食人,其他的都不吃,竟是传闻中大荒山的妖物,神和怪物牵在一块,他实在接受不了。 “崔、崔家真能去那个大荒山吗?”胆小的那位语气透露着怀疑,“这和食人怪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路上都被吃掉吧。” 尹霖本想从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离开,又听到身后那人的话停下。 “你管他呢!这崔家关了这么多人,那食人怪就是一日吃一个都吃不完。”壮汉耻笑道,“那些家伙还以为自己修完船就可以出去呢,我每日听着都当笑话。” 那些家伙……说的应该是工匠吧,尹霖想了想。 胆小的嘀咕道:“不过,其中一个人是不是快死了?看着有气无力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被抓起来了,是个算命先生吧。” 这人说完就不说了,两人也不敢继续说下去,生怕引起底下关着的妖怪注意。 尹霖偷摸着从两人后面过去了。 这里全是血味,又一片漆黑,她只能根据自己直觉走,虽然她现在是小人,但小人死的那一瞬间痛感还是会传在身上,她之前因为不小心被烧了下身体就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一疼她就忍不住哭。 这船确实大,但顺着血腥味倒也能大概猜到方向,本来尹霖准备找一下那些关着的人,没想到误打误撞之际发现了这两人口中的“妖怪”。 那怪物身上一团黑雾,身形恍若“猩猩”,正缩在牢狱中发抖,一点都不像这几个人口中爱吃人性情野蛮的妖物。 尹霖昂着头看了一会儿,倏地听到另一侧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但语气倒是高昂,令她不由飞过去,见到那边的景象大惊失色! 这里关着一群人,这些人或躺或靠在墙上,但面色都青黄,闭着眼,牙尖细得如同猛虎之齿,头发乱糟糟披着。 在他们身后又是一个笼子,正被提在空中,那是还算清醒的人,他们也有些麻木,呆呆地看着远方。 刚刚尹霖听到的男声就来自于空中笼子的一位,和这些工人相比,他确实瘦削,脸色苍白,正虚虚靠在笼子边缘,手上持一把扇子,那上面画着山茶花。 她分明没动,那人却蓦地睁开眼,只一瞬间她就知晓他已发现了她。 蓦地,尹霖感觉到疼痛。 这疼痛不是来自小人,而是来自她的本体,虽然不是特别严重的痛楚,却还是让她没忍住皱起眉,抬眼看过去。 “你是算命先生,能看出我们能不能活下去吗?”忽然,笼子里的另一位小声询问。 他们白日里被抓着做劳工,暗里又被关在这里,底下那些怪物时不时就会暴动,他们也不知道那些崔家人能否把他们救出去。 一日两日就算了,这些时日,这些人早就没了求生的欲望。 那“算命先生”说的就是这瘦削男子,他闷咳了两声,抵了抵扇子,声音却十分笃定,“能。” 一听他这话,笼子里另一位便耻笑出来,他们之前就是被这算命先生骗了,说什么有缘人会出来救他们,这都快七个曜日过去了,这“有缘人”是影都没有,他们是要都丝光了。 “你这算命的,整日里都在诓人,我们这都要死了,你还诓。”这耻笑的人也不是要嘲笑他无能,只是难过于自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实在悲哀,越说越想落泪,最后竟闷着头哭了起来。 这些人清楚自己是逃不开这笼子了。 之前崔家人骗他们只要修完船就放开他们,现下这船都要开了,他们也没能回去,恐怕是要让他们死在这里了。 外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明明没了这么多人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尹霖听明白了。 但她现在还不清楚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飞着靠近了笼子,她本是想在外面同这群人问上一句,结果刚过去就被那“算命先生”抓在了手里。 小人和本体神识想通,这一刻她就像被他抱在怀里似的。 尹霖从小到大都没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过,她想要挣扎,但那只手轻轻抵在她的脑袋上,虽然动作很轻,但她明白了:这人是不想让她出现在这些人面前。 “唉,你们别哭啊。”这人说完后又虚虚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哭有什么用的,你们还不如把眼泪留给崔家二公子呢,他都成这样了。” 他一说完,几个人竟真停了下来,彼此对视一眼,又下意识看向拐角那个妖怪。 人总是会高兴于比自己还要倒霉的,而且这人还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崔二公子,现在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妖怪,谁看了不得唏嘘一句? 那只手还搂着尹霖的小人,她有些难受,拽着这“算命先生”的手指想要跑,又被轻点了一下脑袋。 只不过这些人也有心事,也没发现,继续聊这二公子的事情,“不是说他之前去京城参加科举了吗?不会是考疯了吧?” 另一人也不清楚,摇摇头,只是有些感慨:“这人还是要看命啊,他走之前崔家夸下海口说他这次必中榜首……我之前就说这人不是读书的料了,偏偏崔家不信。” “崔家不信就不信了,好好的孩子被折腾成这样,真是可怜见的,之前我还看到他帮隔壁猎户砍柴呢。” 原来那吃人的怪物是崔家“二公子”……那倒是能说明崔家为什么要去找大荒山了。 可实在奇怪,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变成那般模样了呢?就算是吃了什么奇怪的草药,也不至于成为如今不伦不类的怪物,又不是妖又不是人的。 尹霖思索之际又被轻轻碰了下脑袋,她有些心烦地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那算命先生就撑着下巴抵在那里,好似对她这小人非常好奇。 但他又不能贸然开口,于是将扇子掀开,用法力在上面写:你叫什么? 这人竟然也是修行者!实在是看不出来。 尹霖以为自己已经够弱了,看这人才发现原来还有比自己更弱小的修行者。 她是小人,小人没有办法动用法力,她只能一点点画,这人竟然还真看出来了,了然写到:尹霖? 她点头。 “我叫白泽。”他忽然开口道。 这一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尹霖吓了一跳,直接从笼子里跳了出去,她又隐入黑暗之中,耳边只有白泽的闷笑声,随后是那些工匠感到莫名地询问:“你在和谁说话呢?” 白泽合起扇子,语气淡淡道:“我自言自语呢。” 关在这里的人不是有病就是疯了,他这样的回答竟然没一个人质疑,他们“哦”了声,看着白泽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同情,心里想:这里果然又癫了一个。 1窫窳兽:《山海经·海内经》:有【上穴下契】窳,龙首,是食人。 翻译:有一种窫窳兽,长着龙一样的脑袋,能吃人。 昆仑山四 尹霖回去之时,瞧见自己还和走之时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副呼呼大睡的模样实在有些头疼。她想着自己下次肯定要躺在床上再换魂到小人身上,不然若是哪个店小二闯进来看到了,指不定又要闹一个悬案出来。 一夜都过去了,天也缓缓亮了起来,尹霖撑着自己的身体坐直,没了灵力的小人符被她提着塞回了储物袋里,她做完这些撑着椅子站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晃了晃手腕,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后还是到床上再换好了。”尹霖嘀咕了一下,推开门离开了厢房。 下面人也不多,听这店小二的意思,这些人都等着崔家离开,但他们还没离开之前,每个人都担心自己会成为被抓过去的倒霉蛋。这样的气氛下,没人能提起精神,一整个城镇都死气沉沉的。 尹霖过去之时,还听到店小二小声对这里的掌柜道:“要不咱们还是上去告诉昆仑山的人吧?这道士也不一定是昆仑山的弟子啊。” 他这话一出,掌柜就狠狠敲了下他的头,不高兴道:“崔家马上都要走了,你告诉昆仑山的人不是自找麻烦吗?更何况,那人还能是假的昆仑山弟子不成?这就不是什么好主意,成日里胡诌。” 说罢,掌柜捏了下店小二的耳朵,疼得那小二龇牙咧嘴连连跑开,险些撞到了尹霖身上。 尹霖面相好,之前云梦还说她要不是生了这张脸真要被打不少次了,当然,那时是她的气话,她每次都喜欢这么说来掩盖住她不忍下手的事情。 店小二亦是,一看自己撞到了人,赶忙道歉,“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瞧着路。” 尹霖自然也不在意这个,摇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店小二有些为难,回头看了看掌柜,那掌柜还盯着他呢,他们这些人常年居住在这个城镇里,什么面孔没见过?一看尹霖就是才来这里的,自然不可能将镇中的事情透露出去。 “我们没说什么。”店小二虚虚道,“你还是别问了,这事没人想说的。” 尹霖见他态度坚定,也没有问下去,又抬眼看向那边的掌柜,他虽没有看向这里,但恐怕也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 整个客栈都是外面摆摊的吆喝声,伴随着院后的鸡鸣声,这么听着当真想不到那船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里有许多空位,尹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点了碗凉面,正准备吃之时,听到另一边猛地拍桌,一人冲到掌柜那里,几乎是质问道:“你分明知道些东西,为什么不说出去?” 店小二有些头疼,给尹霖拿了双筷子之后就跑向那里。 来‘闹事’的是个少年,身上穿着简陋,只一眼,尹霖就认出了这人——昨夜船上也有一人和他长相极像,估计是他被抓走的家人。 这城镇上,有人可以为了钱财装聋作哑,也有人不屑钱财只想要自己的亲人回来。 可崔家的船不许旁人靠近,这里有权有势的只有几位,甚至都不需要有权有势,只要有些财力,在这里都能称为一霸。 然这掌柜不这么想,他只想快些息事宁人,让崔家赶紧走,这样丑闻没有闹出去,他的客栈还能开下去,以后再说些异闻吸引别人来,这生意不就越来越大了吗? 店小二也习惯这事了,拖着这‘闹事’的少年,和几个吃饭的客人道歉,几乎是绑着他走了出去。 很快那少年被扔至了外头,尹霖瞥了眼他,又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人符扔了出去,她的小人只一刹那就明白了主人的想法,飞到了外头,挂在了少年人的腰上。 店小二一边叹气一边走进来,拍了拍手:“这人怎么死性不改啊?” 尹霖又转过头开始吃这一碗凉面了。 她基本上吃不了多少,就是装个样子,和店小二假装再说两句后从客栈后院跑了出去。尹霖人嘛,修为不行别的倒是都精通,她昨日就把整个城镇的分布都看清了,因而这三两下出去一个人都没发现。 白天比夜里吵闹多了,这街头街尾都是小摊,她走过了那些,开始感应自己小人的位置,向那边走着。 崔府就在不远处,那边还有几名护卫正在门口看着门,太早了,几人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瞥了眼,没看到昨夜在船上看到的两个护卫,心下了然——这二人要么一直就是守船的,要么就已经死在那上头了。 上面人的话,可是信不得的。 城镇泾渭分明,穷人住在一起,富人住在一起,再往后面走,场景又是一变。全都是破破烂烂的木屋,稻草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尹霖的小人符就在这里,她甚至能听到那少年不甘心的话语了。 昆仑山人不出世,除非有人跑到昆仑山门,向天地告命,不然昆仑山的人是不会刻意去管民间事情的。 但这次又是不同,尹霖可不想自己宗门的名声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玷污了去。 她再次向里面走,听到那少年痛恨的声音,他悲愤道:“那我们就不管了吗?我们也拿那没良心的钱,不管哥哥了吗奶奶?” 回答他的是老人哽咽的声音,她道:“雏儿,你要是没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也没了,我怎么和你的列祖列宗交代?咱们斗不过他们的,咱们斗不过他们的啊,你别管了……你别管了,孩子啊。” 那被老人称为“雏儿”的少年死死瞪着眼睛,抹去了眼泪,尹霖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倒是明白了。 她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气息,少年一下子就看到她了,吓了一跳,又反应过来刚刚在客栈看到了她,连忙喊道:“是不是那天杀的李掌柜让你劝我的,你们别劝了!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天天披着一层人皮,实际上都不是好东西!” “你兄长,是不是上了崔家的船?”尹霖冷不丁道。 雏儿愣了一下,立刻跑向她,这里的人都不敢说崔家和那个船的事情,他一听就知道尹霖不是这里的人。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兄长的事情了,心脏都开始打起鼓来,他有些忐忑,又着急道:“你从哪里……你从哪里知道的?” 尹霖把小人符收回来,雏儿再次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是昆仑山的人吗?”他心下一喜,“你们可算来了,那崔家一直打着你们的旗号做坏事,我一直都想去昆仑山的,可那崔家的人都在看着城镇的人,我根本去不了!” 雏儿一想到现在兄长下落不明的事情就心上慌乱,火急火燎问道:“你们来了,是不是就说明我兄长有救了?” 尹霖也想说个笃定的答案,但现下她确实没有把握,她还没有看到冒名顶替昆仑山弟子的人是谁,崔家中人现在也没有一个露过面,实在是难。 但昨日床上那个叫‘白泽’的也是修仙者,尹霖对这人印象深刻,又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不得不说,有一个修仙者在船上,她也放心了一点。 “你知道多少事情?”尹霖并没有立刻回答雏儿,转移话题,“我来得太晚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要是去一个一个问要浪费不少时间。你知道多少?现在都和我说一下吧。” 她刚刚听雏儿的意思还是信任昆仑山的,所以才会这么问。 言罢,雏儿也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道:“这事其实得从崔家二公子去京城赶考说起……当时,因为是秋闱,这事也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在,我也就和大哥一同去崔家讨彩头,他们管这个说是高中糖。” “崔家二公子那人我也看过,和大哥年纪差不多,但不爱说话,他大哥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老是喝酒,有一日喝醉了酒掉进河里咽气了。” 雏儿说起这些,心情有些复杂,他们这边住久了的人,没有人是不知道崔家二公子的,崔家人都说二公子将来是个富贵命,这次肯定要高中。 “崔家二公子第一次去考秋闱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次他肯定要高中,他样样都会,连村里的师父也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雏儿说道,“当时我们去的时候,二公子也很高兴,给我和大哥不少钱币,那时我们真真觉得二公子神仙下凡了!” 尹霖却捕捉到这话里的一个重要讯息,她恍若无意问道:“第一次秋闱?” 雏儿点头,“对,二公子第一次秋闱,没有中榜,他回来的时候,崔家人不可置信,去找了这次秋闱的成绩榜,在很后面才找到了二公子的名字。” “你想,一个村里人人称呼的天才……成绩却是倒数几名,连个探花都没考出来,能不引发别人嘲笑吗?”雏儿道,“所以那时,镇里的人说起这个事情都是带着嘲笑的。” 尹霖听懂了,“这事被崔家知道了。” 雏儿说:“嗯,那是他们第一次用钱堵别人的嘴,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不是天降富贵,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昆仑山五 “今年秋闱,崔二公子又去了,这一次他中榜了,考取了探花,那对这里的人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功名了,崔家很高兴,村里的人也不敢再多之前崔二公子秋闱的事情了。” 这就和话本一样,尹霖想,这听上去确实非常圆满了,但雏儿的声音依旧低沉,想来那个时候出了不少的事情。 正和她想得一样,雏儿顿了顿道:“但是那之后,崔二公子变得很奇怪。” “他以前不爱和别人说话,但人脾气很好,不会给底下人难堪。但这次回来不一样,他总是会和身边的人发脾气,我哥哥本来就是崔府的下人,他也被说了几句,但我们当时……”雏儿并不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从来不在意这件事,“我们当时说了,没有人觉得二公子不对劲,大家都说他这是当官了,所以有了官威。” “可这真的很奇怪啊!” 尹霖初听这话,还是没有明白雏儿的意思——有的人有了功名之后确实会大变样,这挺正常的,昆仑山的人修仙了都不可避免被世俗牵扯,之前来祭拜的那个不周山长老不也是这样吗?对他们底下的弟子冷嘲热讽,对昆仑山山主东方易又是毕恭毕敬的。 “我实在不懂你想说什么,”尹霖只好说出口,“听上去,他也确实是因为当了官之后耍起了威风。” 雏儿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确定这里没有人偷听之后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二公子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当时……当时……哥哥亲眼所见,二公子每次发脾气的时候,眼睛都会变红,我们当时想要说的就是这一点,可没有人会信。” “说完这些之后,哥哥也被打了一顿,崔家是当地大户,他下令不允许别人收哥哥做工,哥哥只能找一些不划算的差做做,其中一个就是……” 尹霖道:“那家客栈。” 雏儿猛地点头。 “所以你想求他帮帮你?”尹霖听懂了,“但是他们没有,他们也不想摊上这件事,只想着崔家马上就要走了,毕竟多一件事不如少一件事。” 雏儿几乎快哭了出来,他现在不过一十五岁,还没有弱冠的年纪,根本打不过这些人,更别说跑到船上去救自己的哥哥,现在,连奶奶都已经放弃了,他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对现在的他来说,尹霖是最后的希望。 尹霖想了想,还是将小人先塞回了雏儿的腰间,她今天晚上准备去崔府看看那假装昆仑山弟子的是谁,但也怕雏儿到处跑惹祸上身。 整个村庄都十分安静,和外面的集市截然不同,这里居住的基本上都是老人,静谧下来之后也只能听到一些鸟雀的叫喊声。再往里面看,尹霖都觉得那里没有住人。 和雏儿道别之后,尹霖又回到了客栈。 果不其然,那滑头的掌柜还在看这里住的人有没有好好在自己的厢房里待着,他应该是在查有没有人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情出去找雏儿,毕竟这里的人没几个想要得罪崔家。 尹霖回来的时候,她摆在床边的小人正在和掌柜说话。 掌柜几乎耳朵都要贴在门上了,恍若无意问道:“尹姑娘,下头来了卖糖人的,你要不要啊?” 小人有她留着的神智在,一听就幻化出她的声音,悠悠回道:“多谢掌柜的,但我不吃那个东西。” 她确实吃,但小人只能这么回答。 那掌柜还有些不甘心,又拍了拍木门,听起来当真是为这里的客人好,“尹姑娘,这糖人真的好吃,你以前都没来过,还是吃一些吧。” 尹霖按住了即将要说话的小人符,小人见她回来,连忙蹭到她的脖子边上。 在掌柜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候,尹霖开了门。 外头那人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开门,随着门开的声音倒了进来,哎哟喊了一声站起来,在对上尹霖眼神之后又有些心虚道:“尹姑娘,你开门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的啊?” “我也说了我不想吃了,掌柜。”尹霖装作无辜地叹了口气,摆摆手,“你还老是在我门前不走,不会是想要对我图谋不轨吧?” 来的时候尹霖还特意打听过,这掌柜早就成家了,老板娘才是这家客栈的主人,要是这话被她听了去,这掌柜肯定有他好受的。 这话一落,掌柜连忙见鬼般跑了出去,朝尹霖连连摆手,“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小姑娘,你不吃就不吃了,真是白费了我这般好心。” 他这才出去,一路上都冷哼这件事,尹霖也不想花时间和这人计较,再度看了眼窗扉,已经快天黑了,集市上的人又准时在这个时候收摊,陆陆续续离开这儿。 果然,这热闹的场景也是崔家刻意做的。 尹霖能懂这些人的想法,崔家只要几天就走了,他们忍忍这段时日,还有钱拿,这上好的生意谁会不同意呢?但正如雏儿所言,最初大家都以为是好事,结果一部分人因为这好事被抓出去充公给崔家做船,又有一部分人死在崔家。 剩下这一部分人,也不过是以为这坏事轮不到他们身上罢了。 又快酉时了,天空慢慢变得墨黑,太阳缓缓落下,只剩一层橘黄色云霞还在周围晃荡着,云层后,一点点荧火已经开始闪烁,一片树木和山峦都在即将到来的昏暗中变得模糊不清。 街上又一片漆黑了。 客栈一层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吃饭,尹霖也跟了过去,她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的,这次出来她都要把云从酿的山砂糖带出来吃,这还引得云梦嘲弄了几句。 她总感觉自己这段时间饿得厉害,下去了就又点了份凉皮。 店小二一日没见到她了,也有些好奇道:“姑娘,你今日出去了?” 尹霖也不知道这小二是故意框她还是随口一问,只笑眯眯道:“哪有,我今日困极了,睡了一日。正好也是来这里逛逛嘛,昨日看这的话本看入迷了,一夜未睡,实在吃不消了。” “哦哦……姑娘一个人出来的?你家里人真是不担心啊。”小二感慨了一句,听到后厨喊了声,又跑了进去,没过一会儿把尹霖刚点的凉皮带出来了。 这一来一回,都没花多少时间,离她点凉皮都不超过一盏茶功夫。 尹霖假装惊讶道:“你这上得也实在太快了。” 小二也不清楚这些,只以为尹霖是怕凉皮是旁人吃剩下的,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现在凉皮做起来快得很,这些都是已经做好的!” 尹霖知道了,这小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的,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秘密都不会轻易告诉别人,总有些人直到故事结束之后都不知道主角在说什么。 她无意去为难小二,将凉皮摆在了面前,动用了些神识去看周围的几人,而后在二楼一道长廊尽头看到正往这里窥探的掌柜。 “我们家的凉皮可好吃了,”小二还在滔滔不绝着,“之前那位崔家二公子就喜欢来这里吃,只不过真的好久没见到他了,也是,人家都当官了,肯定现在都在京城了,京城什么东西没有啊,肯定也不在意这点东西吃了。” 尹霖冲他笑了笑,挑起筷子,她又听到了上方掌柜紧张地咽口水声音,那道视线就死死地盯着她,她估计要是她现下不吃,这人真要从二楼跳下来了。 之前在昆仑山,东方易也常常让她分别一些草药,因而尹霖一闻就知道了,这凉皮里早就放了麻草,对常人来说,这点量一吃就要倒了。 但她以前吃这些都习惯了,身上早就百毒不侵了,这点剂量对她而言就像是吃一个花椒一般,顶多麻会儿嘴巴。 在他们的目光中,尹霖吃了一口。 小二有些期待道:“对吧对吧,是不是很好吃?” 尹霖点点头,她这一次确实发自内心,“是很好吃。” 上方的掌柜实在震惊,冲到了围栏边上盯着尹霖,他这一招肯定对不少人使过,现在脸上的恐慌都没有退下去,在小二茫然的脸色中,掌柜诧异道:“你怎么还没倒下?!” 尹霖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倒下?” 小二也有些不解,“掌柜,你这是说什么话呢?我们家的食物也没好吃到能把人吃倒下吧?” 掌柜还是不信,从二楼跑了下来,连胡须都乱了,他瞪直了眼睛,不信道:“你怎么还没倒下?” “是啊是啊,我怎么还没倒下?”尹霖一副‘我懂你意思’的模样,点点头,而后叹口气,“要不这样吧,你来试试这凉皮,看看你能不能倒下?” 掌柜哪里敢吃,正要说话,被尹霖拿起武器卿云笔一砸,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店小二已经震惊了,张大嘴巴,有些张口结舌,语气都有些颤抖道:“尹、尹姑娘……?” 尹霖拍了拍手,笑眯眯道:“他可算是倒下了。” 再不倒下,估摸着这一夜都不得安宁啊,尹霖感慨了一下。 昆仑山六 尹霖没费什么工夫就把掌柜拎回了他的厢房里。 小二看呆了,一直盯着她看,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脑袋,怔然道:“这个、这个……尹姑娘,你是昆仑山的弟子吗?” 他其实之前就有这个预感了——尹霖实在不像这里的人,虽然说话处事上都客客气气的,但实在是太客气了,没有一点俗气在,就像是某个家族中的大小姐出来玩似的。 因而在得到尹霖的肯定后,小二也没有什么感觉,他现在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想起之前崔家的事情,犹豫了一下问:“那你们这次下来,是不是因为崔家啊?” 其实并不是这样。 尹霖只是觉得自己来得太巧了,要是她再早点来,估摸着这事不会发生;要是她晚点来,估摸着这事都要结束了。 但她肯定要强装出自己身后有人的形势出来,这掌柜的今天要给她下秘药,肯定不是心血来潮,约莫是崔家的人来了。 这也是她刚刚动用神识查人的原因,不过这里也就只有之前瞧见的几人在,没有别的陌生面孔。 所以那人到底藏在哪里呢? 尹霖蹲在那里企图翻找掌柜和崔家人商议的交谈之时,忽然面色一变,停顿了一瞬间。 身后的小二还处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一时嘴停不下来,“尹姑娘,那去崔家的昆仑山弟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你们是要去找他了吗?” 只一刹那,尹霖后退两步,拿出卿云笔,使用灵力挑起小二的后衣领。 砰——! 掌柜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奇怪起来,他似乎觉得很痛,整个身体都被扭成如同倒着的‘8’字,脸面朝南,脖子被卡成一个常人根本达不到的弧度,裸露在空气中的血管也因此凸起,遍布在皮肤表面。 和尹霖后退的同时,这不人不鬼的‘掌柜’也站了起来,张开牙齿,向他们冲了过来! 小二大声尖叫了一下,尹霖也顾不得别的了,将他扔到了楼底。 这突然的失重感也让小二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要被摔残之时,倒在了仿佛棉布的弹床里,那是尹霖刚刚用小人给他铺的。 这掌柜皮肤全是黄色,牙齿凸起,尖锐的那边也泛起了青斑,和之前尹霖在书上看到的彳敖彳因1都有些相似。现在在她面前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了,她的灵力没有办法像同门师兄弟一样使用高阶符咒,更别说对付这样一个怪物。 这里的打斗也引来几个人出来,他们大惊,其中几人尖叫了起来,令这个怪物也侧目看了过去,他此刻真如彳敖彳因一般渴望吃人。 尹霖暗叫不好,只能先从储物袋中拿出束仙绳,向那掌柜扔了过去。 她力气按不住这家伙,只能咬牙喊道:“快跑!” 那些人连连跑到下面去,尹霖更气了,她是想要他们跑上面去,彳敖彳因没什么脑子,只会往下冲,现在这个掌柜行事作风像它,估计也不懂上下之别。 可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再使咒,只能用力拉着束仙绳,脚下的木板都因为力度断裂了几处,她快撑不住了,但这客栈中的人都没有跑出去。 “强、强力——!”尹霖将卿云笔丢了过去,快速掐诀使用了最简单的大力咒,只觉得双手多了份力气,仿佛好多人都在帮她抓着这怪物似的。 然不过一点功夫,卿云笔又动不了了,尹霖知道,她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就只能撑一会儿,更别说现在这怪物比当时她练习的机关卡有力多了。 噼啪—— 她脚下的木板又断了几处,尹霖真的快撑不住了,只能咬牙继续拉着,再次喊道:“没跑的快往上面跑啊!” 话音一落,束仙绳断了。 尹霖因为这反噬的力气倒在了地上,她身后的栅栏也彻底裂开,而因此摔了下去,这一次她的小人也来得及时,连忙变成了刚刚的弹床接住了她。 即使这样,尹霖还是觉得疼,忍不住按住肩膀,倒吸了一口气。 客栈所有的人都因为这动静被吓了出来,一层也到处都是人,那形状诡异,做事如彳敖彳因的怪物冲了进去,他的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抓住了一个人,不由分说就开始啃食起来。 那人连尖叫都叫不出来,一瞬间被咬了脑袋,而底下的四肢没了力气,像一个布偶般摇摇晃晃。 “啊!!!!”又不知道是谁开始尖叫起来。 怪物对尖叫声很敏感,耳朵动了动,立刻冲到刚刚尖叫的路人身边,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脸上的血还没有擦掉,嘴巴正在鼓动着,很快吐出了一个骨头和一层带着脂肪的皮,又一次张开了大口。 尹霖就在此刻将卿云笔扔出去,再次使用刚刚的咒法。 “爆!” 这点咒法并没有对怪物造成伤害,但尹霖吸引了他的注意,她的小人也飞了出去,附在这人身上将她送到了二楼的长廊上。 这一出,乱跑的人又一溜烟往上冲。 尹霖真不知道本来这么安静感觉没有什么人的客栈会有这么多人! 但她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怪物又冲向了她,在那双手砸向自己的时候,尹霖翻身躲闪,怪物一下又一下地砸破了墙,而她也滚到了桌脚边上,用卿云笔一抬将木桌扔了过去。 她不能再让这个怪物一直待在这里! 她得把它引走! 这行事像彳敖彳因的家伙对声音敏感,尹霖一想,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机关灯笼,那还是她之前做的废品,因为每次打开声音都很吵,没想到这个时候能派上用场。 尹霖将它扔了出去,几个小人符懂了她的意思,立刻接过那灯笼,一瞬间,声音传来。 嗡嗡嗡—— 怪物顿了一瞬间,猛地冲向花灯。 小人们也带着花灯冲出客栈,没一会儿,它的身影消失在了这里。 见它真的消失了,尹霖才松了口气,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抓束仙绳给手上留下了两道深红色痕迹。 她琢磨着,怪不得刚刚这么疼呢。 客栈一时鸦雀无声,上面的人也不敢下来,外面跑出去的人见怪物走了才敢进来,见里面地上正倒着一个无头尸体又吓得倒抽一口气,更有甚者被吓昏了过去。 这样一来,这里的人都知道了尹霖一直隐藏着身份,但刚刚也正是因为有她,才救下了他们几个。 小二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小心翼翼问:“尹姑娘,刚刚……刚刚那是我们掌柜的吗?” 尹霖其实也不知道。 她刚刚本来想看看这掌柜身上有没有藏着和崔家的书信之类的东西,只一摸就发现他身上烫得厉害,那根本不是常人能有的体温,说是炉火的温度还差不多。 所以当时,她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退后。 好在以往在昆仑山上她常常都要反应云梦莫名丢过来的符咒,练就了一身反应能力,不然还真救不下小二。 别看她刚刚表现得十分镇静,现在其实她的心底也在发怵,尹霖微微闭了闭眼,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向小二点头,“应该是。” 小二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变成这样,和崔家有关系。”尹霖对这个事情很笃定。 崔家。 这两个字一出,又变得安静起来,刚刚窃窃私语的人也不出声了——这里的人都知道崔家,这种事情,他们能不清楚吗?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但都选择闭上嘴闭上眼,都在等待崔家船造完之后离开这里。 和雏儿说的一样,最初,所有的人都想着拿钱办事,以为这是笔好买卖;随后,一半的人因为这‘好买卖’死了,剩下了一半人;剩下一半人中的大部分人也因为闭口不谈处事了,剩下的最后一批人还在装聋作哑。 现在,这一批人也要遭遇之前那些人遭遇的事情了,可这里面大部分人还认为这样极好,只要再撑一撑就好了,毕竟现在他们也没有死。 尹霖看了眼他们就知道这群人怎么想的了,她并不惊讶,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店小二,“那个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们关上门,白天也不要开了。” 照她现在的本事,去杀了它实在太难了,小人们已经把它引到崔家的船上了,这事肯定要惊动崔家,明儿他们必然会到这个客栈来打探实情。 说不说都是这些人的选择,和尹霖是没什么关系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你要走了吗?”忽然,上面的一个人发出了声音,“你不留下来吗?我们这么多人都需要你保护啊!” 这话一出,边上的人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刚刚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呢,那怪物就是从你们的边上跑出来的!你要说和你没有关系,不可能吧!” 这怪物反而让他们团结起来,众人都开始指责起来,更有甚者猜测那怪物就是尹霖用计变成的。 店小二吵不过他们,满脸通红,梗着脖子道:“刚刚是尹姑娘救了你们!你们忘了吗?!” 可这些人哪里想要听他说的话,他们中还有几个人越逼越近,誓要讨个说法。 尹霖不准备和这些人吵,准备掐诀离开的时候,一道声音又蓦地冲到耳畔,那是个听起来异常阴郁的声音,比较沙哑。 “你们这群人,看着都比这个姑娘大,怎么好意思指责人家?” 声音令尹霖抬眼望去。 一楼通二楼的楼梯上正站着一个少年,看着和她之前遇到的雏儿年纪差不多大,但身形瘦削,脸色也比常人白一些,腰间挂着一个葫芦,葫芦下摆刻着他的名字。 ——杜衡。 1彳敖彳因: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其名曰【彳敖】【彳因】,是食有。 译文:山上有一种野兽,形状像普通的牛,却长着白色的身子和四只角,身上的硬毛又长又密好像披着蓑衣,名称是■秵,是能吃人的。 昆仑山七 那些人自然不愿意让他们走。 尹霖也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吵起来了,一开始是和杜衡吵,后来是和小二吵,最后变成了互相吵,有的人连家里长短都拿出来吵了。 她实在有些无奈,琢磨着这群人怎么比刚刚的怪物还要烦人,在局势还没有到完全处理不了之前开口:“好了好了,别吵了。” 听她开口了,这群人才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尹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符咒,而后同他们说:“这是我师门留给我的秘密法宝,若是那怪物找上门来,这符咒会自己打退怪物,你们无须担心,我马上给你们贴在门上,但你们这段时日也不能擅自离开这里,等我回来才能出去。” 和被怪物吃掉,这群人自然觉得几日不出门无所谓,反正这段时间崔家都一直盯着外头,一听连连答应了。 尹霖见状,走了出去,在贴着神荼和郁垒像的门上将符咒一贴,本准备离开这里之时,又听到那道杜衡的声音。他下意识抓紧了包,在尹霖有些意外的目光中跑了过来。 但这人眼神又十分坚定,真不像外表那般。 杜衡站稳了之后道:“我和你一起走。” 尹霖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昆仑山弟子,她能看出来谁修了道谁没有修道,面前这个杜衡就是个普通人,走路间气息都不稳,她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果敢。 但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带得上杜衡,犹豫了一下问:“你认真的?” 杜衡立刻点头,生怕她拒绝,回头把客栈的木门关了起来,又转过身对上尹霖的眼睛,“这下好了,你现在看出来了吧,我是认真的。” 尹霖有些佩服。 她想着,要是杜衡有修仙能力的话,估计也不会输给云梦,但她又想了想,那句“道法自然”确实没错,有的人可能是普通人,没有修仙的资质,但也不见得他就是什么都不会了。 靠得近,尹霖更能闻到杜衡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闻起来有些涩的草药味,但不刺鼻,闻久了还觉得挺独特的。 尹霖还是答应了杜衡。 她转过身,朝着崔府的方向走,杜衡连忙跟上了她,思考片刻询问:“他们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何还要把师门的秘密法宝留给他们?” 一听杜衡这么问,尹霖就笑了出来。 杜衡有些没懂,纳闷道:“我说错了吗?” “那哪是什么秘密法宝,我下山就没带什么符咒,同窗给我准备的东西里也就一个地图管用,”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尹霖笑了笑解释道,“这人像是吃了什么东西,又或是被什么妖物染上病了,若我没猜错,他行事作风有些像彳敖彳因,那妖兽只知道一味蛮干,根本不知道动脑子。” 杜衡听懂了,“所以你才让他们往上面跑。” 尹霖点头,她一边说一边走道:“对啊,要是往下跑,不就是跑到彳敖彳因的眼睛里?它虽然不懂得动脑子,但也知道往下面跑,就在他眼中的猎物,他能放得过吗?” 但是当时场面太乱了,没有多少人能听进去这番话,所以还是有几个人受伤有一个人死去了。 杜衡倒不这么想,他还是认真道:“你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你,我们都得死在那里。” 这话,尹霖没有回答了。 崔府就在客栈不远处,尹霖的小人符回来了,她使用内力让小人先探了进去,随后看向杜衡。 “我们要等一下再进去。”尹霖还不确定崔府里有没有像刚刚那个掌柜的存在。 杜衡自然明白,抱着他的包坐到了崔府前的台阶上,他这次从徐州城出来带了不少东西,都是这一路上找到的草药,他还没来得及把草药卖出去。 夜幕降临,这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一样的静谧。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只有零星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射出微弱的光芒,伴随着几声虫鸣。 小人没有回她了,尹霖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奇地看向杜衡的包,“你这里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杜衡听闻摇摇头,“没什么东西,我这次出来看了不少医书上的草药,觉得很有研究价值,就各自采了一点,结果越来越重,也没来得及把它们卖出去。” 尹霖蹲下身,盯着他的包看了一会儿,掏出卿云笔在空白的符纸上开始画咒。 任是杜衡早就知道了尹霖的身份,但这么近地一看也有些发愣,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只听尹霖道:“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不一定能画出来,这咒我练习七次,四次都不行。” 她要画的是减轻咒。 之前她对付那掌柜的时候就用了增力咒和爆炸咒,但那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咒语了,像天干十咒和地支十二咒,她是真的一点都使不出来,顶多是把咒语怎么念背下来了。 尹霖对此已经能接受良好了,人嘛,总是各自潜力不一样的。 这一次她很幸运,画出来了。 她将符咒贴在了杜衡的包裹上,只一瞬间,杜衡觉得肩上的负重少了许多,他连忙站起来走了几步,这次是真的轻松了不少。 他一时欣喜,下意识问:“这个多少钱?” 尹霖道:“不要钱。” 这下轮到杜衡蒙了,但小人回来了,尹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人身上,没有注意到杜衡此刻面上的复杂。 崔府非常平静,至少外面是这样。 小人窥探了所有表层的地方,发现崔府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尹霖也没有在这里看到什么道士留下的痕迹,说明那个乔装为昆仑山弟子的人并不在这里。 或者…… 这是尹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或者,本来就没有这个假装的“昆仑山弟子”呢? 她下意识看向崔家造的船那里,因为一直不说话,杜衡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停顿了一会儿询问道:“姑娘,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尹霖,我叫尹霖。”尹霖先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是我的小人符,它们可以说也是我,上面布着我的神识。但刚刚它们发现,里面没有道士存在的痕迹,一般是不可能的。” 杜衡说:“就像人行走会留下自己的脚印,你们修仙者也会留下别的东西,比如说内力?” “灵力。”尹霖纠正道,“但你说得没有错,就和人会留下脚步印记一样,修仙者也会留下灵力的痕迹,不管再怎么隐瞒都能察觉出来。” 所以,这也是个尹霖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崔府这里根本就没有修仙者到来,要么就是那个人一直不在崔府,要么就是这个冒牌的‘昆仑山弟子’根本不存在。 那么,一切事情的原因都得去船上寻找了。 “我们得去船上。”尹霖示意杜衡跟过来,“这件事可能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复杂,但是也不能放松警惕。” 毕竟他们身上的这东西、这个掌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必然有人在背后作祟——现在尹霖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了,人实际上比妖怪、鬼灵都要可怕。 她叹口气,拿出卿云笔,在杜衡略带疑惑的目光中提起他的衣领,“你忍着点,我的飞行术不太好。” 杜衡还没反应过来,“啊?你——” 他的声音被突然出现的风声全部吞没,只一瞬间,杜衡被尹霖带着飞了起来,但尹霖没说错,她的飞行术确实不太好,她控制不住速度,这就导致杜衡感觉自己仿佛被拎着倒立爬了几秒钟,被放下来后止不住干呕。 尹霖有些亏欠地拍了拍杜衡的后背,歉意道:“抱歉啊,我的飞行术真的不太好,但我又学不会御剑飞行。” 杜衡还在干呕,他感觉昨日吃的隔夜饭都要被倒出来了,一时脸色更加苍白,蹲在那里捂着胃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也意识到他们已经到船边上了。 崔家造船的时间比较短,因而这龙船身形较长又比较宽,但整体的线条又非常流畅,装饰有精美的雕花纹路,结构又采用楠木,看上去真像一个威风凛凛的龙正在巷口停泊。 之前杜衡只远远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船要花不少精力了,现在一看更是加深了自己的想法……也难怪这个城镇里的不少人都消失了,这样大兴土木,必然要死伤惨重。 杜衡站起来一会儿,本想看向远方放松一下自己,又见到河中的浮尸,吓得倒退了几步。 尹霖也注意到了,看了过去——那是刚刚被她的小人引到河里的掌柜,他正闭着眼睛漂浮在河上,没了刚刚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诡异。 “他、他死了?”杜衡小声问。 “没死,他没死,”尹霖回答道,“他还有气息,这是彳敖彳因的习性,它们遇到水就会睡着。但……谁知道呢,可能他早就死了,在他决定接受崔家的引诱那一刻,他可能就死了吧。” 现在没有风刮过来,海面深邃而又平静,月光静静洒在波浪上,拍打在这个形状不似人的怪物身上。他可能会醒过来,又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 杜衡再次看过去,他想,可能这个掌柜醒来也会希望自己早些死去,因为现在他已经彻头彻尾不再像个‘人’了,包括他的灵魂。 昆仑山八 嘀嗒、嘀嗒。 只有水滴声在这里弥漫着,尹霖猜大概是这里的柏木关卡连接的地方做得实在太快了因而中间几处并没有卡上。 她对这些关卡非常感兴趣,实在是现在情况严峻,不然她肯定要留下来研究一会儿这里人对于机工巧匠的技术。 杜衡从没有来过这里,但他鼻子灵敏,一进来就闻到了呛人的鲜血味,他忍不住皱眉,握紧肩上的背包,有些诧异道:“这里就是崔家的神船吗?真没想到里面会是这副样子,他们怎么还好意思说这是去大荒岛的仙船?” 尹霖还在找之前在这里见到的工人们。 这里太黑了,她担心杜衡会因为瞧不见路摔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鱼烛灯,动用灵力点亮了它——这鱼烛灯也是她之前在昆仑山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研制成功的,那时候她还拿过去给东方易看了看。 那时,东方易看到后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叹息了下。 尹霖并不清楚东方易当时的叹息是什么意思,可能他只是在感慨自己唯一的徒弟‘不务正业’,也可能已经习惯了弟子天赋不好潜力不在修道上,毕竟他之后常常会说‘人各有志’。 鱼烛灯一亮,杜衡就看清路了。 他连连捂住眼睛,想着自己还不如别看清这里——原来刚刚的水声是人血一直流淌的声音,这里到处都是尸体,他们险些走到了血泊最重的地方,杜衡连忙缩了缩,皱起脸。 尹霖之前见过这一幕了,她并不意外,杜衡则低声痛恨道:“这些人就是修建这仙船的工人吗?” “应该是。”尹霖说,“或许也是侍卫,和这船有关联的人,都会死。” 杜衡不忍心看下去了。 医者仁心,他本来出门之前所接受的教育就是悬浮济世,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残忍的一幕,杜衡又隐隐有些反胃,他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干呕了。 尹霖催促道:“走吧,别看了。” 她这副模样让杜衡有些惊讶,靠了过去,敬佩道:“尹姑娘……” “叫我尹霖就好了。” “……尹霖,你不怕这些吗?” 尹霖哪里会说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怵了好一会儿,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尸体,也幸亏当时她附在小人符上,不然她一定要蹲在那里颤抖许久才反应过来。 “有……” 她的话没有说出来。 龙船的尽头,拐角的墙壁上正印着鱼烛灯照映在那儿的影子,那看上去和之前尹霖在笼子里看到的怪物没什么两样,‘它’正蹲在那里吃着尸体,蝇虫在周围乱舞,一阵阵嗡嗡声中,尹霖煞白了脸。 只一刻,她就反应过来他们面前的是谁了。 但不会这么倒霉吧! 尹霖睁大了眼,僵硬着看向一旁的杜衡,杜衡也看到了那家伙,缓慢转移脖子,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达成协议,准备慢慢离开这里之时,那家伙抬起了眼睛。 果然是崔二公子! 他怎么跑出来了,哪个人这么关押,那笼子实在太不敬业了吧! 尹霖有些欲哭无泪,勉强扯起一个笑容,看向面前这形状如窫窳兽的家伙大脑已经疯狂转动起来,她想着今晚出门的姿势肯定不对,不然怎么能一夜遇到这么多怪异的事情。 “嗨……”尹霖关掉鱼烛灯,虚虚地向崔二公子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们就是路过。” 显然,崔二公子并不想放过他们。 尹霖一刹那从储物袋中掏出卿云笔,卿云笔猛地变大,一瞬间扯上杜衡的衣领,杜衡晃了两下就重重地被丢到了二楼,他被扔得头晕目眩,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后站起身,只听尹霖道:“去上面,找一个叫白泽的男人!你看到他就会知道是谁的!” 杜衡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跑到二楼的窗棂边上,他俯身看下去,尹霖已经和那怪物打到龙船外面了,他有些急,大声吼道:“你呢?!” 尹霖急死了,再次把卿云笔放大,她刚刚用了束仙绳绑那个掌柜,现在没有第二分力气再抓这个崔二公子了,她只能先躲闪把他引出去。 听杜衡这么说,尹霖反身道:“你先去找,找到他!” 杜衡咬牙从那小小的窗棂爬了进去。 崔二公子和那个掌柜不一样,他现在还能像常人一般思考,估计是不能用招数引诱他了,但他又和那掌柜相似,现在他们都陷入了一种‘饥饿’的状态,只会拼命攻击面前会动的‘物种’。 尹霖看了眼海底,那李掌柜还闭着眼漂浮在海上,之前她就听说彳敖彳因的行为方式比较像牛,现在一看果不其然,那河里的怪物现在正在反刍呢。 她思量片刻,派小人贴在李掌柜的身上,把他直接从河里拎了起来。 一出了水,那怪物就睁开了眼睛,开始挣扎起来。 崔二公子也朝她冲了过来,尹霖掐诀将卿云笔变大,狠狠扔向了崔二公子还如人的双腿上——她猜得没错,没有变成兽化的地方果然是这家伙的弱点,而她再次打了一下崔二公子的膝盖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跳上了船帆。 与此同时,小人也将那海里飘着的李掌柜丢上了船。 两个本来为‘人’的物种看到对方就红起了眼睛,互相厮杀起来,尹霖收回了卿云笔,站在船帆上面垂眼望了望。 她的小人符也回来了,抖了抖身上的海水味。 “你觉得他们俩谁能赢?”尹霖问了口小人。 小人挠挠头,它本就是个没有通灵的小纸人,现在会动也是因为尹霖放上了一点神智,实际上它们还是不会思考的。 尹霖伸了个懒腰,晃了晃卿云笔,今儿个她算是打够了,之前她就没见到过这么多书上才有的怪物。 她正要走的时候,只听头顶一声鸟鸣,抬眼朝上看去。 那是只禽鸟,形状如普通的雄鸡,但面孔却是人一般俊美,它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又仿佛是‘凫徯’‘凫徯’。1 那鸟望了她一眼,又叫了两声,张开翅膀飞去。 尹霖站在船帆上,看着这鸟许久,直到它消失在天边才收回视线,她的小人跳到了她的肩上,听着她喃喃道:“怎么凫徯都出来了?这山海阁到底放出了什么怪物啊。” 小人自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重复道:“怪物、怪物……” 杜衡也听到了这声音。 他现在还在二楼,这里比一楼狭窄许多,但到处都是守卫,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听到两个人正在议论刚刚的事情。 一人个子较高,身形比较壮,听到下面没声之后有些不确信,低声道:“这崔二公子吃饱了没?” 另一个一直瑟缩在墙边,影子看似都在颤抖,听这话后又缩了缩,摇头道:“我、我不知道啊……” “瞧你这样子,”壮汉忍不住踢了边上人一脚,“最后一天了,这船明天就要出去了!你怕什么!之前几天不就这么过来了吗?瞧你这样子!” 最初来这里当差的时候,他真不清楚这里是干这事的,他要是知道,他肯定就不要那点子儿了,搞得现在走又不能走留又不敢留的……墙边那人揉着被踢的地方站起来,也有些害怕道:“崔二公子怎么没声音了啊?” 那崔二公子吃人的声音,其实他们是能听到的,那些人的尖叫声他们都能听到——这里就没几个人,声音这么大,谁能听不见啊?但谁能救下他们呢?只有这二公子吃饱了,他才愿意乖乖进那个笼子里。 壮汉也有些狐疑,“他这是吃睡着了?” “吃睡着了?”胆小的有些不信,“不会是没吃饱引诱我们下去吧?” 话落,两人看向一边紧紧锁着的门,那里阴暗的可怕,仿佛真如胆小那人所说一般,门后就藏着一个怪物在死死盯着他们等着吃他们,饶是壮汉也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拍了拍边上同伴的手,气声道:“呸呸呸,最后一日了,你能不能不说这些晦气话?!” 杜衡明白了,这两人其实一直知道崔家二公子会吃人的事情,但是他们也不敢忤逆崔家,所以这事一直发生,人也死得越来越多,所以一楼都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尸骨。 同时,崔家的仙船明天就走了。 可刚刚他们在崔家门口,看到的明明不是那样。 这崔家不像是想要离开的样子啊?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准备蹑手蹑脚离开这里之时,又听到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 “两位大哥,你们累了吧,我奉崔家老爷的命令,给你们送些上好的酒来。” 听到这声音,杜衡停顿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边。 二楼只有两三扇窗棂,薄纱糊不住月色,正落在来人的身上,他面上都是笑容,拿着两坛好酒,正对着两个护卫晃了晃。 酒香一下子蔓延到空气里,两个护卫都松了些警惕,将酒拿了过来,来人则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讨好般道:“你们二人日日在这里,实在是太辛苦了,老爷他也一直没忘记你们,这不明天仙船就要走了吗?老爷就令我等先拿个上好的‘千里香’给你们尝尝,明日啊,还要宴请你们呢。” 两人都被说得飘飘然了,当下瞧了瞧对方,壮汉壮着胆子问:“你们之前答应给的十两黄金,没忘了吧?” 来人笑了笑,“自然自然,肯定没忘啊。”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将酒一饮而尽,这确实是上好的酒,壮汉一瞬间就觉得脖子滚烫起来,他哈哈大笑两声,“爽……” 反应过来后,壮汉怔然地看着面前人,脸色一瞬间又被愤怒代替,他瞪大眼睛,目眦欲裂,“你、你……你……” 但他们都没有说出声,全部倒在地上。 来人一刹那就收敛了笑容,将酒洒在地上,那掺着毒的酒倒映着他的面孔——竟是当时客栈中的那位店小二。 1凫徯: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 译文:山中有一种禽鸟,形状像普通的雄鸡却长着人一样的脸面,名称是凫徯,它的叫声就是自身名称的读音,一出现则天下就会有战争。 昆仑山九 杜衡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开始冒起了冷汗。 这个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错的人,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前不久还在为尹霖被那些人刁难争吵,现在……所有的一切告诉他,这个店小二也是这桩事件发生的背后一员。 所以,那掌柜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她吗? 杜衡难以置信,而同时,他听到那店小二将酒壶扔在地上,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人现在都没了气息,甚至还未闭目,面目挣扎地倒在那里。 一、二、三…… 杜衡开始在心里默数。 每当紧张的时候,他都会默数,这样他就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他不能在这里暴露他们,这个店小二恐怕一直在隐藏些秘密,尹霖还没有回来,他要是再被抓,那就真的拖后腿了。 店小二似乎并未察觉出什么,回头再度冷眼看向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又提起了一边的篮子,再次弯下腰,那是日日干活导致的模样,和外面的摊贩没什么不同之处,他也正是用这张脸骗了许多人。 杜衡听到了脚步声。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他再次在心中默念着,闭上了眼睛,此刻他的腿已经因为一直半蹲着的姿势有了些许酸涩,但杜衡还是没有出去,他不确信那个店小二有没有发现他。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角落的门窗又一次被推开,和杜衡想的一样,那人确实没走,他再次回这个窄小的房屋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片死寂,刚刚喝下毒酒的两人也没有醒来,他们的毒发得很快,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也都变成了青紫色。 店小二冷眼瞧了下他们,又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离开了这里。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脚步声传入了杜衡的耳朵里,那人从船舱底下的通道走了。 杜衡立刻撑着墙倒在地上,满脸死后重生的庆幸,他大口喘着气,腿部都因为长期蹲在那里抽搐了起来。听脚步声,看来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通向外面的通道……杜衡一边呼吸一边思考着,当时掌柜是突然变成了那样的,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呢?这件事肯定只有尹霖知道了,杜衡又一次站起身,向两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微微行了个佛家的往生礼,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 这里依旧全是水声。 但和下面不同,这里只是因为船顶没有修好所以会漏水,杜衡往上瞧了瞧,那些柏木之间并没有穿插得很好,所以有几处都能看到外面的星星了。 杜衡也看到了尹霖,她刚从船帆上下来,他一时激动,朝尹霖挥挥手,喊道:“尹霖!尹霖!” 尹霖被小人拍了拍肩膀。 她这里看不到那个小洞,这里是她的视线死角,但尹霖能感受到杜衡在的地方,将神智附在小人身上,闭目送它到了杜衡边上。 小人附上她的神识就能说话了,尹霖道:“杜衡,你没事吧?” 杜衡连忙摇头,将刚刚的事情说了一下,尹霖越听越诧异,杜衡询问道:“这个店小二有给你吃什么吗?尹霖?” 这几天他虽住在那个客栈里,但吃食都是习惯性自己做的,这样他也才放心,但尹霖不一样,杜衡常常能在客栈一楼看到她。 尹霖摇头道:“他给我吃的,并没有下什么毒,只有一次掌柜给我下了麻药,但那点剂量对我没什么用。” 她的身体几乎要百毒不侵了,不过也只能停于此,尹霖对医术、毒术这方面当真是一窍不通,她只能闻出是什么药材,但她不知道这药材能用来做什么、该怎么用。 听这么说杜衡才放下心来,他正要说话之时,尹霖又侧耳听到了猛烈的风声,她没办法控制小人了,下意识睁开眼拿出卿云笔,再次飞到船帆之上。 那两个家伙的比斗分出了胜负,崔家二公子把掌柜活活咬死了,他还没有饱,只能疯狂攻击现在还在他眼前的尹霖。 杜衡看得心慌,又想起了尹霖之前说的‘白泽’这人,抓着包和手里已经喘气的小人又往里面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这里全是抄手长廊,他真不明白这崔家人建这么多长廊做什么! 小人似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跑到他的耳朵边上拉了拉他,指着之前尹霖找到白泽的地方,帮他导路。 嘀嗒、嘀嗒、嘀嗒。 水声又一次传来,杜衡看到了一扇木门,他推开,又因为面前的一幕吓得差点气哽在喉咙间。 估计一整个船上的人都在这里了,杜衡也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个个都面色青黄,眼眶中只有眼白,牙齿如猛虎利牙般尖锐,头发乱糟糟的,又像被电击过一样。 这些人都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也幸好他们不动,不然杜衡都觉得自己现在也该投胎转世进入下一户人家了。 小人也害怕地抱着他的头发,杜衡小心翼翼地在这些人中穿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 又往前走一段,杜衡才看到一个笼子,那笼子很大,但被吊在半空中,里面只有几个人,他们都郁郁寡欢的,看着已经被关了很久了。 小人一看就拉了下杜衡的脸,杜衡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这里面恐怕就关着尹霖说的‘白泽’,而她确实没有说错,只要他看到,就知道哪个人是白泽了。 那一袭单调麻衣也遮掩不住俊美容貌的‘算命先生’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下杜衡,他瞥了眼杜衡一旁的小人,知道了来意,冲他挥挥手,“你过来一点,小孩儿。” 杜衡之前只觉得尹霖是个很靠谱的修仙者,所以听她说去找‘白泽’,他也自然以为这是个比较靠谱的修仙者,没想到出口话语里都是有气无力的。 他一时有些质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但尹霖那边还要有人相助,杜衡快速跑过去,扯了扯关着白泽的锁链,惹得他忍不住‘嘶——’了声,微微晃手道:“不是这样,这锁你解不开,得让尹霖过来。” 尹霖。 杜衡这才放下心来,将刚刚的事情说给他听,语气里不免着急,“尹霖似乎又和那个怪物打起来了,她让我过来找你,外头那两个人也被别人毒死了,这边的人怎么回事啊?” 他说话间语速混乱,但白泽听懂了,他看了眼边上一同他被关起来的人,这里的人都因为杜衡的话愣住了,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之前他们听白泽说‘会有人相救,只是时机未到’时还有些不信,只当这个在路边就是坐一会儿都被抓进来的算命先生是为了让他们还有点想活下去的希望随便说的,现在没想到是真的有人过来相救了,他们都有些意外。 “尹霖在上面?”白泽又问。 杜衡点点头,“对,她在和那个怪物打架呢。” “那可不是怪物,那就是你们找的崔二公子。”白泽微微叹息,示意小人过来,他也算是半个道士了,能看出尹霖在上面留的灵力,他只轻轻一扯,这小人就粘在他的手指上,变成了一把没什么修饰的剑。 周围人看得瞪大了眼睛。 白泽不擅长用剑,他的武器也是把扇子,但现在他没什么力气,都被饿了快四五日了,他这个散修实在没什么灵力能使用武器了,这也正是他一直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你过去一些。”他向杜衡又挥挥手。 杜衡连连跑到边上一些,他这个角度又能看到那些一直站在他身后翻白着眼睛的‘人’了,他又闭了闭眼,实在有些接受不能。 白泽提剑指向一直拴着他们的铁链,猛地举手斩下。 只嗡嗡一声,整条船都晃了起来,连带着上面还在打斗的二人都有些没站稳,尹霖抓着一个撑着船帆的柱子,掐了下手,发现里面没出事情后才松了口气。 船内,笼子没有了铁链拉扯,快速砸了下来,但好在并不高,里面的人都没有什么伤亡。 剑又变回了小人,蹭在白泽的脖颈边上,白泽则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符咒,递给了小人,指向上方的尹霖,弹了下它的脑袋,“去吧,她在等你。” 小人朝他点点头,一眨眼就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白泽才虚虚叹口气,他实在是在这里待太久了,身体都仿佛僵化了许多,只动一下都有些疲惫。 杜衡把笼子口打开,里面的人正要出来之时,瞪大眼睛看着杜衡身后,由于害怕跌坐在了地上,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指着他身后,颤颤巍巍道:“少、少年,你、你的后面……” “怎……”杜衡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因为面前的一幕握紧了铁锁。 他的身后,刚刚那些还安安静静站着的‘怪物’们,正扭曲着身体,他们有的连脖子都掉在了地上,四肢却古怪得翘起,杜衡这才发现,他们裸露在外的不是皮肤,而是已经风干的血管。 “他们醒了……”白泽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有人在叫醒他们,我们被发现了,小孩。” 昆仑山十 尹霖也感受到了这阵动荡。 刚刚这一下震动把船都晃了一下,她在外面听得很清楚,震动之后,不知从哪里出现了箫声,箫声一出,就连这崔二公子都不动了,她微微蹙眉看着,收回了卿云笔,但没有松懈下来,寻找着声音出来的方向。 而后,小人来到了她的面前,将白泽给她的符咒拿给了她。 这符咒竟然是高阶咒[三味真火]!尹霖惊讶之际,将符咒拿在了手里。 箫声没有结束之前,那崔家二公子都没有动,他张着嘴巴,口水慢慢流下,仿佛一瞬间没了神智——尹霖确定自己注意得没错,刚刚和她打斗的时候,崔二公子是有脑子的,他还带着自己作为正常人的思考,但现在,崔家二公子就不再这样了。 它空洞着站在那里,双手直愣愣地抵在腰间,尹霖一瞬间感觉毛骨悚然,这崔二公子的眼睛慢慢变成了白色,一丝眼黑都看不见,他身上的血脉也突然暴起,和之前的掌柜变化之时没什么两样。 她感到不好,退后了两步,又向下看,这次尹霖可算看到杜衡所说的洞了,那里面也布满了之前她在笼子里看到的‘怪物’,千钧一发之际,尹霖将卿云笔扔了下去,化作一个结界护在笼子的四周。 她也再度使用强力,把木板砸了个大洞,跳了下来。 杜衡差点哭出声来,腿都软了,倒在尹霖的身边,一时后怕道:“尹、尹霖……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卿云笔是尹霖的本命武器,东方易在里面化了结界,为的就是在情急之下帮着尹霖逃跑,这结界能护住里面的人,外面人没有办法看到。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这些‘怪物’一直都在,他们也出不去。 不只尹霖知道这一点,白泽也察觉了,他咳了两声,从笼子里站起来,因为太久没吃饭了,他都有些晕头转向的,揉了揉眉眼开口道:“尹姑娘。” 尹霖下意识回头看去。 里面的几个工人也明白了,白泽大概在什么时候和面前这个‘修真者’有了联系,经过刚刚的事情,他们也不敢小瞧了这两个人,更别说结界外头还有这么多怪物要冲进来。 白泽问:“你觉得……它们是人吗?” 是人吗?尹霖开始思考这件事——之前的掌柜明显没有了身为人的本性,变得和彳敖彳因没什么两样了,连形式作风都像一个禽兽一般;刚刚和她打的那崔二公子,瞧着也不像是个正常人了,他的身形也如同窫窳兽,也就只残留一点身为人的本性了。 可她却也回答不上来……因为那些‘怪物’,说白了就是由人转变而来的,他们现在变成这样,然以前也是双脚直行的人类。 白泽见她不语,心下了然,使用灵力将她怀中的[高阶咒·三味真火]唤了出来,那符咒又落在他的手上之时,白泽闷闷咳了两声,只道:“他们,不是人了。” “你为什么,”杜衡有些着急,“你怎么这般笃定呢?若是他们有一日可以恢复过去的神智呢?” 白泽只笑笑,却不说话,一瞬间,只一瞬间尹霖就明白了,她拉住了杜衡,朝他摇头道:“三昧真火,是对付‘山海怪’的符咒。” 这也是刚刚尹霖拿到[三味真火]不觉奇怪的原因,因为那时,崔二公子确实如窫窳兽一般,所以[三昧真火]说不准是有用的。 但现在,这些围在他们身边的[怪物],看上去更像……人。 这也是白泽问她这个问题的原因,若是她心中还有些期冀,白泽认为,还是趁早打消较好,不然知道了真相,反而会难过无比。 这里的人,杜衡对白泽并不了解,但他很相信尹霖的话,所以一听也停顿了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下意识按紧了肩上的包裹,那里面还有一本医书,他跑出来之前,师父还特意嘱托他要‘救世济人’。 白泽拧碎了手上的三昧真火,丢向了结界。 只一刹那,火烧了起来,‘怪物’们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它们还保留着生前作为‘人’的意志,有的因为被烧疼痛得打滚,有的捂住脑袋…… 杜衡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尹霖按住了他的手。 白泽从笼子里出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在意自己的外貌了,此时长发悠悠在肩头摇晃着,但他也并不邋遢,看上去反而有了一抹妖冶的昳丽。注意到边上二人看了过来,白泽盯着外面的火道:“这些‘怪物’还在试图唤起你们的同情心。” 这和妖怪猎杀没什么区别。 有的就会露出自己可怜的一面去唤起别的物种的同情,它们甚至会幻化出自己讨厌的一面去获取强者的怜悯之心,现在这些‘怪物’也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三味真火烧得很快,只一盏茶功夫,这里的所有‘怪物’就被烧得灰飞烟灭,‘三昧真火’并不烧人类的建筑或是木炭,它是专门用来对付‘山海怪’的,但‘山海怪’和妖兽又是不同,前者中的大部分都是没有善心只会作恶的,而后者为妖族,现在和人族是同仇敌忾的同盟者。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杜衡也明白了,这些‘怪物’确实就是他们二人口中的‘山海怪’,它们不再是人了。 虽知道这个事实,但杜衡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他心中燃起了一丝怒火,沉闷道:“这到底……这到底是谁……是谁做的?” 这些‘怪物’是由‘人’变成的,这说明那个幕后真凶杀了不少人了!这崔家,还敢自诩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他们夜间做梦的时候难道不会害怕吗?! 白泽按下愤怒的杜衡,说道:“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崔二公子并没有下来。”尹霖蓦地说。 她刚刚跳下来,按道理崔家二公子也应该跟着下来了,但并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吹箫的人看形式不对让它离开了——明日崔家仙船要出发了,崔家二公子必然会回到船上,尹霖不担心这个,但她怕幕后真凶还在计谋着什么。 白泽也跟着看了一眼,他依旧是那不动如山的模样,“走吧,时辰不早了。” 尹霖又收回了卿云笔,她的小人符跟着一同回了储物袋。 这次他们来得及时,还是救下了笼子里的五六个人,那些人都被饿了许久了,一个个面黄肌瘦,其中一位被尹霖拉上来的时候,同她道了声谢。 尹霖估计,这就是那个雏儿的兄长。 他也不过才二十的年纪,整个背部十分佝偻,手上布满了老茧,估计平日里也没少做活,身上的衣服是穿了很久的,已经不适合他了,整个衣袖下面空空的,只剩下一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 她瞥了眼就收回了视线,假装好奇道:“你是不是雏儿的兄长?”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人一瞬间落下泪来,睁大眼睛看向尹霖,语气中带着紧张,“雏、雏儿?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一须臾已是他这一生最紧张的时候了,他担心自己的弟弟雏儿在外头出了事,他回去就只能看到空晃晃的房屋了。 尹霖连忙解释:“不是,你弟弟没事,之前他想找那个李掌柜打听你的事情,被他们赶出来了,我正好在客栈里,看到他之后就找他聊了一会儿。” “哼!那道貌岸然的老匹夫!”这人不屑地冷喝了一声,看向尹霖的眼睛中带了点敬重,他向她鞠了个躬道,“我叫刘草儿,我弟弟叫雏儿,这是我奶奶给我们取的,她没认识什么大字。” 尹霖对这些没别的想法,对她而言,名字只是个称呼,无关意思,她有时候还觉得有一个长辈能给自己取名也像是被记挂了一样。之前,她作为东方易的弟子也该被换为云子辈,和云梦云从她们一样有个自己的称呼,但东方易却不这么想,还是叫她尹霖。 她想,那应该也是上天想要她记得之前家门被灭的事情。 刘草儿继续道:“之前,没出这个事情的时候,崔家还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良商,他们常常会在街头施粥给贫民们,你要是见到了雏儿也知道了,这个城镇,富人住在一起,穷人住在一起,但真正富的人并不多。” 真正富的,其实只有一个崔家。 刘草儿没有继续说下去,白泽走了过来,他刚刚吃了点杜衡白日里没吃完的馒头,现在有了些力气,又变回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用一木钗挽了头发,手上扇着一把扇子,上面刻着一丛花,却是山茶花。 尹霖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像白泽这样的人会在扇子上绣个牡丹才高兴呢。 很明显,这几个人被关在一起这么久,刘草儿也很信任白泽了,他本想再次说这件事的时候,看到白泽摇头说:“这事不急,现下有个更急的事情。” 尹霖还以为是他们找到了吹箫人的痕迹了,赶忙问:“是崔家二公子又回来了?” “不是崔卓立,”白泽直接喊了这个名字,尹霖猜那就是崔家二公子的真名,她又听他道,“还有个更要紧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事情?”尹霖不解。 白泽老神在在道:“先填饱肚子,这是现下最要紧的事情。” 他刚刚就吃了一点馒头,实在是没吃饱。 这话白泽没说出来。 尹霖等人没回客栈。 按杜衡的说法,若是那店小二是崔家的人,那他一定会在客栈中等着他们回去,那里就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了——所以商量之下,他们都准备去贫民窟,正好这几个人都住在那。 刘草儿回来,他们一家都很高兴,一听尹霖等人得在这里休息一晚上,当下就同意了。 他们回来得有点晚, 雏儿也眼泪汪汪了好一会,夜深人静,只有昆虫的鸣叫声和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会在空气中闯荡,之前下的雨都堆积着,带着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气息。 他们说完话后,雏儿擦了擦眼泪,跑到尹霖面前一股脑跪下道谢,“尹姐姐,我听哥哥说了,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们,现在你们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 尹霖哪里受过这样的礼,之前刘草儿那鞠躬就让她很不好意思了,她天天在昆仑山上,师父东方易都是教导她要用自身的力量去帮助弱小的人,做这事也是因为她想要找出那个冒牌昆仑山弟子的人到底是谁。 她忙不迭地将雏儿扶起来,“别这样别这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刘草儿一家都感激涕零,跑来都要给她跪下了,尹霖一时头大,不知道怎么办之时,白泽的声音插了进来,问道:“崔家人之事,你们可知全部?” 刘雏儿看了看自己的哥哥。 刘草儿心知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擦了擦眼泪,又坐回了草凳上,一想起那些事情他就觉得恍如隔世,只能长叹一口。 “有些事情,雏儿应该和你们说了,但真正要说崔家人的事情,应该要从……崔大公子落水死去那一日开始说。” “我还记得……那一日,下了大雨。” 昆仑山十一 刘草儿今日出门就觉得要下雨了。 他们这下村里人对天气十分敏感,但今日他实在无法去地里给奶奶收玉米棒子,只能回头对还在吃饭的弟弟道:“今日我还得去崔府做工,奶奶一人忙不开,申时估摸着要下雨,你记得给奶奶帮个忙把玉米扛回来。” 雏儿平日里就乖巧,听这话之后就答应了,他也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童,脸蛋被晒得黑黢黢的,但身形又很瘦削,这个地方像雏儿这样的孩童多得到处都是。 但他们家,这段时日过得还算富裕。 刘草儿力气大,被崔家的老爷挑中给崔家二少爷做门童去了,那二少爷崔卓立也不是会欺负人的,有时候看他可怜还会给点赏钱,更别说他脾气好,不会打骂下人。 刘草儿住得远,他也不想给二少爷添麻烦,每天天不亮就往外面跑了。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跑到崔府,那里的人已经都认识他了,崔府的人也不愿意莫名刁难一个还没立冠的小伙子,更何况刘草儿生性憨厚长相也算中立,在这里人缘也不错的。 他跑着进崔卓立的内院之时,已经听到他的读书声了。 刘草儿听了一会儿,他听不懂崔卓立在读什么,这也较正常,有时候他都会佩服崔卓立能背下那么多书,他就是学习最简单的识字书都要琢磨好一会儿。 崔卓立见他来,将书放在一边,“今日我们去私塾,不背之前那么多了。” “啊?那些书公子不是日日都要带着吗?”刘草儿有些奇怪,“今日是先生不教了吗?” 这地方说是靠近仙门昆仑山,但还是太偏了,城镇里都没有能正儿八经教书的先生,唯一一个还是崔家从不远处的甘州城请过来的,请过来的也只是个探花。 但这也比村里的先生好许多了。 那探花让别人姓山,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大家都喊他山先生,山先生是个留着长胡须的老头,每次说起话来都是文绉绉的,一会儿君子作风一会儿书生节气,每次授课起来刘草儿就会睡着。 但崔卓立不一样,他很敬佩山先生。 山先生自己开了家私塾,崔卓立每每都要走到那里听课,和他一起上课的都是这里还算有钱财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崔家二公子,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因为很早以前,崔家人就说了,崔卓立以后定然是要高中去京都、去徐州城那样有名的地方当官的,和他们这些只能在城镇里一辈子的人可不一样。 到了私塾之后,刘草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今日是真的要下雨了。 但崔卓立并没有被这闷热的天气影响,依旧坐在那里读书,刘草儿给他换了根蜡烛,正准备出去之时,私塾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里面坐着的人都不为所动,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没人看门口那人。 那人发出长长的冷哼声,跑到了崔卓立的书案前,直接就用没脱鞋子的脚踹了下他面前的草案,惹得崔卓立皱起眉抬眼看过去。 他入目的是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庞,他的大哥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在同时出生,但习性和癖好却不相同……一个人常常被夸赞,一个人又常常被嘲笑。 崔卓然拍了拍他的桌子,示意身后的小童将筐中的竹卷丢过去,那小童也不敢直接往二公子的身上扔,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崔卓立的桌案上。 “兄长这是何意?”崔卓立问。 崔卓然笑道:“你不是喜欢写文章吗?我给你写,你多写点呗。” 崔卓立有些生气,“这是你的作业,我如何能帮你写?就算我写了,也该是署上我的名字。” 崔卓然也不当回事,他本来就是被家里人按着出来读书的,一开始还说要好好学习一下,但发现总是样样不如弟弟之后,他也不在意了,还觉得这个弟弟天天装模作样的,看着就让人烦躁得很。 “随你!”崔卓然放下这话就走了。 刘草儿有些生气,想要把书卷又放回去之时,被崔卓立拉住了,他看向崔卓立,对方摇摇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翻开书卷——那上面的作业和他的不同,只是几道十分简单的背诵题目。 就连这些,崔卓然也不愿意写。 崔卓立不明白自己的长兄为何堕落至此,成日里喜欢那些没什么技巧的机工巧匠,要么就是到处跑,这里喝酒那里游乐的,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崔卓然日日混吃等死呢? 刘草儿见这里不需要自己了,同崔卓立低声道:“那我先走了,二少爷。” 崔卓立头也不抬,只颔首。 得到允诺之后,刘草儿就出了内院,他出去之时,外头更是十分闷热,崔卓然的小童也坐在外面,他们这些门童都只能坐在外面,因为不是‘读书人’就不能进神圣的‘私塾’,在山先生这里,秩序是十分重要的。 一旦要下雨了,蚂蚁就会一窝蜂地冒出来,刘草儿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听到门口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他跑了出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弟弟雏儿。 雏儿一向乖巧,来这里肯定是因为有事,刘草儿急忙跑过去,“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事了?” 刘雏儿满眼都是泪,拽住哥哥的衣服,磕磕绊绊道:“怎么办,怎么办哥哥,奶奶在地里摔了一跤,现在隔壁的卢叔把她扛到药馆了,我们付不起药钱,那边的大夫不肯开药,怎么办啊……” 这大夫刘草儿知道,姓李,家里之前是卖豆腐的,但是他娶了个有点势力的妻子,那人也把他管得死死的,硬生生真给他学会了点医术,但之前从商的那点贪心没改掉,每次都会暗中多加点钱。 刘草儿一听恼怒起来,他又急,回头看向崔卓立,里面书声琅琅,他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扰崔卓立再给他添麻烦了,想了想同崔卓然的小童说:“我家中有些事,这篮子里是给二少爷带的伞,你就帮我同他说,一会儿我做完事就回来,篮子我今夜再扛回去。” 山先生的私塾没人会偷东西,来的都是家中还算富饶的当地少爷,更不会没事干做这些事情,刘草儿是放心的。 但他就是怕崔卓立以为他出事了不愿意走,在这等他回来……刘草儿还不知道那姓李的家伙要纠缠多久,也没个保证。 待崔卓然的小童点头后,刘草儿才放心离开这里。 药馆里已经闹翻了,卢叔也是个做农的,一向不轻易来集市里,李建明就冲着他这点开始耍无赖,“谁管你呢!要么给钱,要么就出去!佛不救穷人,这话你没听过?” 卢叔气得牙痒痒,雏儿也跑了过去,刘草儿冷声道:“不知道李大夫要多少钱才能帮我们出药啊?” 李建明还以为崔卓立也跟来了,顿了顿,见刘草儿身后没跟着那个崔家少爷又傲慢起来,叉腰道:“哟,这不是攀上崔家的刘草儿吗?怎么也肯来我们这个小地方了。” 刘草儿不想对这种胡搅蛮缠的人,他只再次问:“李建明,你要知道,有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我们兄弟二人最重要的人就等着你治了,要是出了三长两短,我们也没有别的顾虑了。” 刘草儿语气平静,话中却都是灵感,令李建明又是一怵,想着刘草儿说的话也是,自觉亏了去,又哼哼两声,念叨一声‘医者仁心’,跑进去抓药了。 他一走,在场几人才松了口气。 兄弟二人连忙跑到刘奶奶边上,刘草儿几乎一瞬间眼眶就红了,抓住奶奶的手,“这是怎么摔的啊?” 他知道雏儿,也知道这事怪不得雏儿,要怪也得怪他请不到假要贪几个子儿没办法在务农的时候给家里帮衬。但如今秋闱在即,崔卓立日日都要去私塾,他这个时候请假,实在是给崔家二少爷平添了不少麻烦。 刘奶奶倒是觉得自己摔得不疼,她安慰着自己的两个乖孙,“没事,奶奶没事,不哭啊,不哭啊。” 刘草儿隐去泪水,说道:“我一会还得去私塾,二少爷还在那里,我有些担心。” 老人自然知道大孙子的苦衷,也没有放在心里去,她这一摔反而觉得连累了草儿,听这话连忙道:“不用不用,奶奶不用你们看着,你忙你的去啊草儿,别让崔家少爷等久了,到时人家要不高兴了。” “崔二少爷不会生气的。”雏儿在一旁嘀咕,但他这话一出,又被奶奶拉了下手腕,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让刘草儿为难了。 刘草儿看了看两人,见卢叔还在一边等着药,反身给雏儿了十两,对他道:“李建明要是故意刁难,就由着他去吧,十两也够了。” 这十两是他今早得到的,还是崔卓立给的赏钱,说是这几日他到处跑应得的,现在没了就没了,刘草儿也不心疼。 嘱咐完后,刘草儿跑到了药馆门口,蓦地几滴雨珠落到了他头上,令刘草儿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眨眼的工夫,雨稀稀拉拉下了起来,敲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风也变得猛烈起来,将一旁树木都压弯了些许,街上的人都捂着头跑起来,小摊贩们收拾着东西,嘴上骂着不懂看时辰的老天爷。 刘草儿被雨打得睁不开眼,往私塾跑去,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他的篮子还摆在一边,刘草儿去里屋拿竹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不重也不轻。 很快,一道影子印在了他面前的墙上。 这令刘草儿回头看去,被来人苍白的脸色吓得倒在了地上。 那人就是崔卓立!他站在竹门边上,浑身都湿透了,水珠从衣服末尾滴在了木板上,他的眼睛中全是仓皇,动了动嘴唇,嗫嚅道: “我、我……杀人了。” 轰隆—— 打起了雷,雨下得更大了。 昆仑山十二 他们在那个池塘里找到了崔卓然的尸体,合伙把尸体从池塘里捞了上来。 雨下了许久,池塘也一股闷丑的味道,被打捞上来的崔卓然皮肤处都因为泡了太久被软化起了泡,身上也布满了泥巴,海藻缠绕着本还算华美的衣裳。 刘草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事情,更别说那死者还是崔家大少爷崔卓然,他当场也是被吓得跌坐在了那里,咽了咽口水,无措道:“二、二少爷,大少爷是怎么落水的?” 崔卓立没有立刻说话。 刘草儿又看了回去,崔卓立才说:“他自己掉下去的。” 这是和刚刚完全不一样的话语。 刘草儿有些茫然,但崔卓立好似不愿再说这事情了,他眉眼里都是疲倦,缓慢说道:“我们起了争执,他想要把我推下去……” 这话虽未说完,但刘草儿明白了,是二人争执之间,崔卓然不小心摔了下去。这时正下着大雨,崔卓立也不会游泳,更是因为突然的变故方寸大乱没了神志,一时半会儿竟没救上来崔卓然。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崔卓然已经飘在了池塘上。 刘草儿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是隐瞒了过去,但看崔卓立满脸苍白,最终还是选择了安慰,“这事不怪二少,秋闱在即,想来崔老爷爷不会怪二少的。” 崔家人一直都觉得崔卓然是纨绔子弟,更别说一直要强的崔卓立是他们常年骄傲的孩子了。 他本想带崔卓然的尸体回到崔府听凭崔老爷的责罚,但又对上了崔卓立坚决的眼神,他弯下腰,按住刘草儿,低低道:“这事……你不能说,就说……崔卓然是喝酒中风掉在了池塘里,后面……父亲母亲会处理的。” 掉在池塘里听起来也太荒唐了,他们自然要去堵住这些幽幽之口,让他们的大儿子在黄泉之下也过得舒坦一些,不受他人白眼。 “……少、少爷?”刘草儿害怕地看着崔卓立。 他在崔府当差这么久,也没有见到崔卓立这个模样。 听他这声音,崔卓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看向刘草儿,又摇摇头,已顾不得身上的浪费,慢吞吞走回去,看着又落寞又孤寂。 刘草儿回头看了眼在池塘一边的崔卓然,咬咬牙,还是听了二少爷的话,跟了上去。 第二日,早起去看私塾的山先生发现了崔卓然的尸体。 那时天气还算不错,但看到这尸体之后,山先生直冒冷汗,如掉了冰窟一般,他恍惚着看尸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里躺着的是谁——崔家的大少爷崔卓然,死在了他的书院里。 山先生颤抖着站起来,胡须都变直了,心脏喧嚣之际,他回头看了眼才刚来私塾不久的学生们。 这里有人偷懒不肯来,也有人想图一个前程日日来,那其中有个学生他还很眼熟,正对着他笑,恭敬地摆了个礼,直言道:“先生,你昨日让我背的书,我已经背完了。” 山先生现在脑海里都是刚刚看到的那具尸体,闻言随意点头道:“不错,你先上位置朗诵吧。” 那学生十分恭敬他,又是一拜,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了下来,将书拿出来,那是教人成为君子的《论语》,他直接念了出来——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山先生又身形颤抖地看向池塘边的尸体,在读书声中走了过去,过往他总是走路缓慢,想要学生向他行礼,来一个师道之风……若是现在这里有别的学生看到,恐怕都认不出是他来。 尸体还在池塘边上,山先生握紧拳,他力气不够,但现在身体里也冒出了不知名的力气,他拽住那衣服,上面的臭味熏了过来,仿佛染上了他的灵魂,而他就这么抓着崔卓然的尸体向假山方向跑去。 他准备把崔卓然藏在那里,那边没有什么人会过去,等这些学生走了,他再把崔卓然埋了——他不能告诉崔家人崔卓然死在了这里,这样他下半辈子就要被赶出这里!他一个年迈的探花,朝廷嫌他无用,别处嫌他无能,他除了这里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山先生将崔卓然摆放在假山之后,又颤抖着站起身,他觉得自己又莫名被抽空了力气,分身乏术,恍如做梦般一跌一跌地走了回去。 私塾里的人还在读着书。 山先生做这事没做多久,那陆姓的学生还在私塾里坐着,他还在大声朗诵着,见山先生来便道:“先生刚刚是有何事吗?” “后院的鸡不叫了,老夫当是生了病,过去看了下。”这是山先生早就想好的借口,听问话便直接说出了口,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全是汗,实在有气无力,本想撑着塌休息一下,一闻手上又是刚刚的味道,因而脸色又变了变,“老夫先回去一趟,你在这里待着,那些学生来了,就让他们也坐在这里好好朗诵,老夫回来便要抽人,那些顽皮的今儿个都逃不掉!” 陆生连忙道好。 山先生瞧这学生平日里也不到处瞎跑,如今面上又十分真诚,这才放下心来,背着手再次走出私塾。 这里又安静了下来,陆生便读得没有刚刚那么大声了,他盯着竹简,又瞧了瞧一侧崔卓立的位置——这次秋闱,其实崔家一直都在说秋闱能中的就只有崔卓立了,他也知晓,平日里他们中只有崔卓立成绩最好,他聪慧,功课都能很快背下去。 但这不代表,他不想秋闱高中。 书生读书十几载,为的不就是高中榜上有名那一瞬吗? 陆生又想起了白日里从家门出来母亲的劝导——母亲想要他在山先生面前亮亮相,这段时间里也让山先生知道除了崔卓立之外还有个学生也勤奋上进读书用功,这样山先生说不准能说说秋闱的一些事情。 这里确实无人,蜡烛也摇摇晃晃,他家境不好,是靠着死读书来上私塾的,就连这位置都是之前一个富家少爷不肯来他才能捡个漏。 这次秋闱,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陆生又想起了刚刚山先生的话,想着家中也是养鸡的,要不然他就去后院瞧瞧那鸡出了什么事情,要是能治好也能讨个人情。 这和他刚刚背诵的‘君子’实在不一样,但陆生还是咬牙站了起来,直直朝向后院走去。 私塾后院那里土壤不好,鸡之前也在这里乱跑,因而后院都臭烘烘的,但山先生也说过君子远庖厨,因而他们不常来这里。 陆生走得急,他想在山先生回来之前把鸡的病看了,但脑子里又都是刚刚山先生的吩咐,心急意乱之下,他被地上不平的石头绊了一下,撞到假山上。 下过雨的土壤本就松软,假山猛地一晃倒了下来,正好砸在后面坐着的‘尸体’上。 陆生摔得眼花缭乱,站直了身体,他捂着头,因为面前的一幕吓得又跌坐了下来,他一时浑身冰凉,止不住地打战,抖索着手伸出去,推开了那边的假山石,又因为那人心觉一害。 他闭上眼睛,又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耍这样的小聪明,伸出手去,想要摸这人的鼻息,但又不敢确认,最后还是没有动,将他拽了起来。 拽的时候,他又路过书院,不知道是谁来了那里,正高声吼着今日要被抽背的名句,赫然是那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陆生又咬着牙从他们边上离开。 山先生回来之时,崔家人也来了。 崔卓立没有说昨天的事情,但崔卓然一夜没归他们实在有些担心,只能借送崔卓立的借口过来看看。 山先生一看连忙跑过去,他也未想到崔老爷今日会亲自来,平时的书生傲骨都没了,问话中还有些小心翼翼地,“崔老爷今日怎突然来了?也不告诉老夫一声,老夫必然让后院做些好的。” 后院佣人是他在街上买回来做饭的,不过这些少爷都不愿意在私塾里吃,山先生也就随他们去了,那些穷人家的只能吃私塾的,他还可以趁机赚上一些。 崔老爷一听叹息道:“山先生有所不知,不孝子卓然昨日一直没归,我实在担忧啊!” 山先生又向后看,崔卓立就站在那里,他依旧面色平静,兄长消失后也没什么不同的表情,见山先生望过来,还淡淡地行了个礼。 “昨日卓立也没有瞧见卓然?”山先生恍若无意道。 崔卓立便说:“昨日家兄先出去,我等小童回来,很晚才走,我也不知道兄长去了哪里。” 山先生差点大骂出口,这崔卓立哄谁呢?崔卓然还能真的勤奋好学趁人不在又跑回去读书读到掉进池塘里? 他们分明都心知肚明,但都没有说。 崔老爷又问:“山先生也不知吗?” 他有些着急,往私塾里走去,一众书生停下来看他,山先生有些着急,慌不择路地骂着那些书生,“还不快点读!” 私塾不大,崔老爷一下子就看完了,这里确实没有崔卓然的影子,他又往后院走去,鸡正在打着鸣,厨娘还没有来,这里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块假山石恍如被雷劈倒一样倒在地上。 崔老爷跑得快,崔卓立和山先生这才追上他,两人看向了两个方向,但那里都没有崔卓然的‘尸体’,这里什么都没有。 学生们又朗诵着,他们换了个话语,那是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崔老爷问他们:“真的没有看到卓然吗?” 两人摇头,同时回:“当真没有看到。” 昆仑山十三 他们说话间,陆生回来了。 他只一看就知道这三人说的是崔卓然的事情,但他不敢说那些,刚刚他只能把崔卓然的‘尸体’带到不远处的杀猪场,之前崔家人从徐州城带回了一个机关,说是只要把猪放进去,就可以将骨头和皮肉分开。 那里还没有多少人,而且有了机关之后也没有几个屠户愿意去杀猪场了,他只能把尸体放在那里,等后面授课结束再埋下来。 这事也没有继续多久,崔老爷很快就走了,山先生也没敢多说一句,坐在了陆生边上,他也同样脸色惨白,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直勾勾地盯着竹简看。 刘草儿在外头站着,也不知道崔卓立在想些什么,但他只能将昨日二少爷的话铭记在心里,他不断地告诫自己少去管这些事情,毕竟这都是人家的家事,他就是一个打杂的,他能做什么呢?他也只能坐在这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这一日,几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山先生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先走了,崔卓立也没有如往常那样待到功课都温习得差不多了才走,陆生更是不敢停留,连忙去养猪场找崔卓然的‘尸体’。 昨日的雨好似下不完了一样,哗啦啦地宣泄着,整个天空阴沉沉的,倾盆而下的雨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时候打在了二人的脸上,犹如针刺一般。 刘草儿打了个寒战,迷迷糊糊之间,看到陆生慌乱地从养猪场里走出来。 这时,崔卓立忽然道:“陆生,你怎么还不回去?今日中午午休之时我还看到你母亲还买了些猪肉回去。” 城镇上的住户就没几家,一来二去相互都知晓,崔卓立又不在私塾里吃饭,他中午准备去私塾的时候,便听到了陆家母拿着肉炫耀今日只有三块铜币就买了一两肉的事情。 这事刘草儿也知道,因为那肉瞧着有些不新鲜,也不像猪肉,看着也不像别的肉,但也有足足一两,那屠户被砍了价,还真收了三块铜币把这块肉给陆家母了。 陆生这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随意道:“我马上便回去了,崔弟也早日回去。” 崔卓立只淡淡嗯了声。 陆生没有找到那具‘尸体’。 那地方平日里也没人去,他实在不知今日那董屠夫怎么出来了,平日里也不见得他会出来做活,陆生纳闷回去之时,闻到一股香味,抬眼望了望。 他们家穷,已经很少吃猪肉了,哪怕是这时的陆生也有些动容,走到了母亲的边上,他问:“母亲,今日怎么买了猪肉?” “那董猎户的儿子在山里摔了一跤,说是要卖猪讨点医药费,李建明你也是知道的,实在是不肯当个人,谁能买得起他家的药啊!”陆家母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锅,那香味又一次蔓延出来,“他那猪又不新鲜,也不知道是哪里哪来的死肉哩!但看着重量还行,我就和他吵了一架,拿三个铜币买回来了,你马上都要秋闱了,也要好好补补身体!” 今日他也一直奔波着,没怎么吃东西,闻到香气就味蕾大开了,靠近一点他的母亲,想要看一看今日的饭菜。 锅被推开,陆生好心情地看了过去,又被锅里的头颅吓得退后好几步,直接倒在了地上。 陆家母感到奇怪,看向陆生,不解道:“你这孩子,读书读糊涂了吗?这是怎了?别吓母亲。” 陆生颤抖着身体,嘴唇嗫嚅了好半晌,伸出手指着那锅肉,难以置信道:“崔、崔……崔卓然!崔卓然!!” 那崔卓然被机关分割了! 今日卖的根本就不是猪肉,是人肉!是崔卓然!是崔卓然! 陆生捂住肚子,猛地咳嗽两声,他想要干呕,但他又吐不出来,因为一直没吃,刚刚还觉得扰动味蕾的香气在此刻又变得这么反胃,他脑子里都是刚刚那一锅的肉和崔卓然正盯着他笑的头颅。 最终,他吐出了一摊胃汁。 他又觉得那不是胃汁,陆生睁开眼睛去看,看到那里面赫然一只带着血的手腕,血肉已经翻滚,好像是被他咀嚼了一样。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中午在私塾里吃的肉,当时大家都觉得今日的肉实在太酸,吃着真是没胃口,但都是给了钱的,为了填饱肚子也只得吃了下去。 陆生忍不住抠自己的喉咙,但中午吃的东西都已经被他吃下去了,他根本吐不出来,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泪涌了出来。 他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哈,君子……君子……” 陆生疯了。 他不管母亲的互换,跑了出去,倒在了雨泊里,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笑着,惹得路过的人都不敢多看一眼,赶忙离开这里。 除了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人愿意救他,陆生连夜发了高烧,陆家母没有办法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去找李建明给她的儿子看病,但那些哪里够,她昨日还在嘲笑董猎户,今日也罪有应得得到了报应。 但药馆门口又死了多少人,谁在意呢?只要不波及自己身上,谁在意呢? 李建明不愿意抓药,也不愿意要陆家那破烂的屋子,他把这老妇人赶走之后,内屋李夫人不高兴地走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李建明!你都多久没有去看猪场了?你这集市你还要不要了?成日里就在家里待着,算什么本事!” 外头陆家母还在不甘心地敲着门,她也不懂自己儿子为何突然发了疯中了邪,但这里只有李建明一家药馆,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李夫人听着又嫌烦,催促道:“你还不快点去!让外头那老妇把嘴巴闭起来,听着真是吵死了!没钱来看什么病啊!” 李建明对外豪横,对内是一点都不敢说,连忙道好,见内人不看自己之后连忙跑出去。 这下,他因这老妇人惹得被莫名骂了一顿,心情自然不好,出去以后啐了她一口,把伞打开冲进雨里跑向集市。 集市有好几个地方,之前都是他家的地盘,但李建明懒,基本上都不会来看两次,今日要不是他不想听妻子那番一说就停不下来的唠叨,他才不愿意出来。 他去的时候集市已经差不多没人了,李建明照例收了点银子,又去看了下养猪场那里的机关——那才是他的宝贝,他在别的地方不懂行,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机关以后就是他的赚钱宝贝。 李建明望了望,从外面看他也看不出名堂来,就准备按按钮看看能不能动就回去了,而且这机关这么多时日了也没什么毛病在,他确实不担心。 就这样想着,他按下了按钮。 机关夹之间转了转,但很快又不动了。 李建明因为这个有些发愣,他确实也不懂这机关怎么动,但也能听出来刚刚是哪边坏了导致的,他一时奇怪,将伞放在一边,低头打开开口,正要看哪里出问题之时,脸上被滴了一滴血。 这让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那是一双眼睛,一个已经被扒了皮的头颅,一双已经被卡碎的手臂,这个尸骨的下半都已经不知所踪了。 李建明倒了下来,重重地摔起一阵水花,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擦去脸颊上被滴着的血,崩溃地看着机关里的半具尸骨,又趴着抓着土壤站了起来。 这里只有雨声,他估计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尸骨,这到底是谁想要害他!李建明恨不得立刻杀了那些屠户,但他也不敢将这里出了尸骨的事情说出去,这挨家挨户的,他要是说出去了,不是全部都知道了吗? 之前一直不动的大脑在这一刻却转动得格外厉害,李建明伸出手,狠狠地按了下按钮,只要那机关一卡,他就会按,一卡,他就按。 骨头基本上都被剁碎成了灰泥,他盯着那灰泥,确定它们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之后才踉跄着离开了这里。 刘草儿因为家里的事情告了七曜日的假,回来之时发现二少爷的内院中婢女一来一往,于是好奇地叫了一准备离开的婢女,“这是怎了?老爷又送东西来了吗?” 秋闱在即,崔老爷总是寻一些好东西送来给二子崔卓立。 那婢女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刘草儿困惑不解的目光中说:“这不是快秋闱了嘛?老爷怕少爷院中不够幽香学习不进去,特地送了上等的竹过来,寓意着少爷以后为官清正呢!” 原来如此,刘草儿想。 “这再种竹也有些难了吧?”他犹豫一下说,“怪不得这里今日来了这么多生人呢。” 婢女笑了笑说:“何止呢,还有一些人送土壤过来,说是较新鲜的黑土,也不知道咱们这里怎么出来的黑土,但那确实养分不错,适合种竹子,老爷就将黑土也收下给二少爷送来了……我得去忙了,先走了。” 刘草儿点头,又向她道谢之后才走了进去。 崔卓立还在读书,见他过来也没有抬头,他窗扉边上已经种满了竹,竹又被插在一片黑色土壤中。 乍一看,倒真是诡异得可怕。 但好似这里只有刘草儿觉得诡异,他回头看向崔卓立,小声问道:“少爷,这竹子有香味吗?” 崔卓立则觉得他说的是废话,在读书人心中,竹占据一份特别的地位,他微微皱眉,冷声道:“当然,我要读书了,你先去外面候着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抹红色。 刘草儿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可他再看过去之时,崔卓立已经垂下眼了。 昆仑山十四 说到这里,刘草儿顿了顿道:“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秋闱在即,崔二少爷前去京城赶考,回来时却被告知落榜了,那段时间……那段时间他常常打骂下人,大家都以为他是赶考失败没有高中心情不好。” “我有些不想吃了。”白泽忽然说。 杜衡坐在一边,听得也皱起了脸,大家都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这也对得上了——李建明、崔二少、陆家人、董家人……包括刘草儿,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回报’。 尹霖却觉得不对,咬了口果子,这还是她刚刚在外面随便采摘的,她也不怕有没有毒,咬了一口道:“你怎么知道崔大少的尸骨被那机关……被李建明这样的?” 杜衡一听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像这种事情,李建明肯定是不会多说的,不然他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也正是因为他生意做下去了,所以才能在这里开一个最大的客栈出来。 那刘草儿从何知晓的呢? 听到尹霖的问话,刘草儿道:“当时,我觉得崔二少爷不对,同许多人说,后来被打出了崔府,这个事情你们也知晓。我也觉得这里中了邪一样,所以到处跑,想要去找到崔大少爷当初消失的缘由,因而开始四处传散‘崔大少是喝酒中风不小心跌在了私塾的池塘中’,因为这事,崔二少对我怀恨在心,我就不能再在这里做工了,也还是李建明看实在没人才要我的。” “在那里,有一次他喝了酒迷迷糊糊之际,把我当成了崔家大少……也可能是他本就心中有鬼,不敢面对这事,所以一喝醉就心虚了。那时他一直跪在我的面前,希望我能原谅他,希望我以后不会缠着他。” 白泽蓦地道:“以后?” 刘草儿则见怪不怪的,说:“这人做了亏心事,肯定是要被罚的呀,他必然是日日梦中回魂呢,所以喝了酒之后都会这样。” 二人没有说话,尹霖又咬了一口果子,她叹口气,略感头疼道:“这事情还真是复杂啊,所以那客栈小二是怎么回事?他和崔家人有联系吗?” 这店小二也是这桩案件中的重要一环——恐怕李建明变成那样和他是脱不开干系的。 “我也不知道,”刘草儿摇摇头,“之前我虽和他在客栈中当差,但是我们也不怎么说话的,他和崔家人联系,我也想不到。” 白泽又晃了晃扇子,仿佛只是唏嘘了一下,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今日也太晚了,你也遇到这么多事情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尹霖说,“我们三人好不容易重逢叙旧呢,正好也有些话要谈。” 刘草儿没什么意见,只点头道:“那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他走之后,木屋又安静了下来,杜衡去熄了蜡烛,回头看向尹霖,又望了望白泽——对他而言,这两人其实都是前不久才认识的,要真说叙旧什么,他还找不出话题来了。 但白泽这时候也不是多想说话,更何况他被关了整整五日这时也才刚刚出来,只懒懒地靠在木桌边上晃着手中绣着山茶花的扇子。尹霖就站在他的边上心神不宁地咬着果子,她也尝不出味道,只是为了充饥,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去想娇穗那一手好菜……虽然她也才下山几日。 其实这事她能直接告诉昆仑山,让云从过来帮她,但这事也太古怪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几人中必然有一个人是说谎的。 “你们……” 杜衡还没说完,白泽伸了伸手,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符,他示意尹霖过去,伸出了手,好似想要同尹霖握手。 尹霖有些不解,看了看他,见他不似要做些什么无聊把戏,把手递了过去,轻轻摆在了白泽的手上——她甚至都没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只一须臾,两人手掌交叠处渐渐泛光,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一些灵力被白泽借去了,但那不难受,只一瞬间这道借力也消失了。 蓦地,白泽手上的符咒被丢了出去,挂在了门上,他这才松开尹霖,低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尹霖挑眉,“隔音符?” 白泽点头,“防不胜防啊,谁晓得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呢?” 杜衡望了望门边上的符咒,心下感叹之际又跑到他们边上坐下,“你们觉得他们的话哪个能信?” 两人没有立刻回答,白泽看向尹霖,对方还在漫不经心地盯着蜡烛,他又收回视线,这才悠悠开口:“谁都不能信。” 杜衡有些意外。 “人在说事情的时候是不会中立的,哪怕这件事和自己无关,”尹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壶水,她这身体最妙的地方就是不怕毒不怕药蛊,所以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她咕嘟咕嘟喝完之后叹口气道,“这事情啊,听听就行了,你没发现吗,后面的很多事,和刘草儿是没有关系的。” 杜衡明白他们要表达的意思了,“但是他还是知道。” “对,”白泽懒洋洋道,“他怎么知道的?” “他不是说……” 尹霖打断道:“你是说他恰好被崔府赶出来之后恰好去了李建明的客栈,恰好看到他喝酒恰好听到他说出了那些事情?然后他恰好和那个客栈的店小二有关系但不熟,恰好被绑去建造崔家的神船,又恰好被我们救了下来?” 杜衡听得张口结舌,眨了好几下眼睛,他也有点渴了,想要给自己倒一壶水的时候,被白泽拉住了手,听到他散漫的语气,“你可别喝,喝了你都说不准变成什么了。” “啊?”杜衡又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看向尹霖,“你、你……” “我没事,我不怕这些,不然这些年我上山修习都白学了。”尹霖撑着下巴琢磨着刚刚的事情,其实刘草儿的话半真半假,有些可以信,有些又不可以信,毕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件事里还有一个人被隐藏了。 白泽和尹霖对视一眼,都看出了两人各自的想法。 杜衡并不清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询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找这个故事里没有被发现的那半具尸体。” 杜衡吓得瞪大了眼睛,看向尹霖,但尹霖面上的神色不似有假,他磕磕巴巴道:“那、那这个……这个半具尸体在、在哪里?不是说、不是说被、被吃掉了吗?” 白泽同情地看向杜衡,“那剩下一半变成灰泥变成了泥土的养料,前面一半呢?李建明去的时候,整个机关都已经坏了,说明——” “说明之前是有人去过的,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在啊,”尹霖道,“董猎户,他和他的儿子呢,他们去了哪里?或者说……他的儿子就是店小二呢?” 杜衡开始想之前自己在客栈里见到的店小二——只要他见到,基本都是李建明在责备着店小二,李建明这人本来就喜欢用财富压人,他斤斤计较,在家中被管得太狠,出来之时就只能用骂别人来放松一下自己。 “之前我就觉得那小二一瘸一拐的,好像腿上受了什么伤,如果是董猎户的儿子,那就……那就不足为奇了。”杜衡说,“可是这个店小二现在消失了,董猎户也不见了踪影,我们该去哪里找他们啊?” 尹霖道:“这好办。” 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百姓户录,这里的人住在这里之时都是要给自己上户的,不然漏税了那些官吏就找不到人了,但这种东西要么是自己留在宗庙里,要么就是在官府里,这里也没有官府,那么就只能是尹霖从人家祖宗庙里拿回来的了。 杜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面色一惊,“你连这个都拿出来了?” 尹霖点头,“借一下,借一下看一下,等没事了就还回去了,人怪不到我头上。” 白泽悠悠笑了,用扇子抵在自己的下巴处,如同没事人一般说道:“他们那些后代死的死没的没,他们不去怪凶手,怪你做什么?说不准他们还巴不得我们找到那幕后真凶绳之以法呢。” 翻书声传至耳边,杜衡看了看两人,深知阻止不了后也放弃了,推着椅子走近了一些,望了望道:“找到了吗?” 尹霖动用了灵力,她之前为了背书练就了一套一目十行的本领,现下一用便找到了那两个人的名字,她面色又是一沉,凝视着那两个名字,低声道:“董猎户死了。” 杜衡愣了一下,“死了?那我们怎么找人啊?” “我们也不一定要找人,”白泽倏地说,“有时候,尸体也会讲话,反而不会撒谎。人则不一样,在关系自己的事情之时,他们更喜欢说一些帮助自己的话。” 木屋又一次陷入寂静,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棂处跳了进来,杜衡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无意间看向了窗户,那里正站着一个人,因为一直昏暗,几乎没人能看到她。 那是这两个孩子的奶奶! 在感受到杜衡目光之时,刘奶奶也慢慢收回视线,她将那只枯槁的手放在了皮肤处,慢慢扯出了一丝笑容。 杜衡跌坐在了地上。 椅子因为他刚刚的动作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让尹霖连忙收回了神识,刚刚她一直在找董猎户的儿子,一直没注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见杜衡突然摔了下来也有些莫名,“怎么了这是?” 杜衡则颤抖着伸手指向还没有关起来的窗棂。 尹霖又看了过去,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也就只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栖息着几只乌鸦,她有些意外,又瞥了瞥杜衡,低声问道:“谁来了?” “那个老奶奶。”杜衡赶忙说,“这个隔音符能隔住吗?她刚刚一直在窗棂边上看着我们,被我发现之后,她还笑了……那个笑容好可怕,真的很可怕。” 他都有些后悔来这个地方了,这里也太古怪了,而且这些事情都是一个晚上发生的,要照往常,这个点他指定在徐州城睡觉呢。 听完,尹霖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窗扉,她不是不信白泽的‘隔音符’,她只是奇怪刚刚杜衡瞧见的一幕,因为这又是一个很绝妙的巧合。 他们刚刚还在怀疑这刘氏一家,杜衡这么一看一说,现在他们不是更要怀疑了吗? 尹霖又看向白泽,“你刚刚注意到了吗?” 白泽摇头,“我的灵力不稳定,现下饿得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又背对着窗户,自然是看不见的。” 那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杜衡瞧见的。 或者说……让她瞧见也没什么问题,只要他们中的一个人瞧见了,都会怀疑这刘家的人,这反而就像……故意让他们知道那些话里有问题,故意让他们去找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人。 杜衡又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衣摆,面色还有些青白,刚刚那一吓真是把他吓得有些受不住了,心脏直扑扑跳着。 “我们还找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董猎户。” 白泽没什么想法,对他而言去找还是不去找都没什么影响,这里最让他生气的也就是那个趁他睡觉把他绑去仙船上造船的几个家伙了,但那几个家伙也挺惨的,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最后还要被[三味真火]焚烧而死。 两人看过来之时,尹霖定了定神道:“找。” 杜衡心道果不其然,他平复了自己身体里的‘胆怯’,询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做什么?这个地方太古怪了,留不得啊!” “我在想这个故事里的人,你看,我们这段时日已经看到李建明、刘草儿一家、崔二公子、店小二……当然,这个店小二现在可能是董猎户家的儿子,”尹霖说,“陆生一家已经死了,李建明现在也死了,崔二公子变成了怪物,看上去确实像是这些人得到了报应,刘草儿不是也险些死在了船上吗?当时那个按下机关按钮的董猎户也死了。” 尹霖说了一长段话,杜衡听得云里雾里,白泽却抓住了要点,“你是想说,山先生。” “对。”尹霖笑了出来,“山先生呢?这个老头后来去哪里了?私塾现在还好好开着呢,为何他就没事了?分明他不是将‘崔卓然’放在后山的吗?怎么他却逃过去了。” 这才是你觉得最奇怪的一点。 这些人都死了,可是山先生为何还活着呢?崔卓然和山先生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啊。 “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山先生吗?”杜衡说。 尹霖摇头,“现在先不去,我们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这话总感觉前不久才听过,杜衡又惊奇于面前二人在行事上十分相似,就好像他们之前认识过一样,但他又非常信赖两人,这种信赖不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是修真者,更是因为他们真的很像他小时候看的那些探案话本里的主角。 杜衡问:“我们要先做什么?” 卿云笔一瞬间变成了铲子,杜衡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尹霖朝他点头,“是的,我们要去挖坟了。” ……挖、挖谁的坟?杜衡想要问出来,但他又不敢问出来,因为他隐隐觉得,好像这次挖的不止一人,尹霖这阵势是要都挖。 月黑风高,正是挖坟的好时辰啊。 白泽这一声感慨地说出来之后,杜衡又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在他们一旁,看着最瘦削的尹霖做了主力军,面无表情地铲着人家的祖坟,看得杜衡心里发慌,又对着这些墓碑来一个佛教的往生礼,小跑到尹霖边上。 他正要开口,尹霖蓦地停顿了下。 “这是怎么了?”杜衡下意识道,他还拿起了包裹,准备遇到什么危险之时立刻拿出来砸下去,毕竟那句话说得好,无论是什么伤害都不如物理伤害。 杜衡已经做好准备了,听到尹霖悠悠开口,“不是,我累了,想要歇一会。” 他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白泽就在边上闷闷笑着,他也不怕自己被笑话,靠在石头边上勾着唇,杜衡听不下去了,又站直身体,不高兴地看向白泽,“你怎么什么忙都不帮的?就让尹霖一个人挖吗?” 白泽道:“我帮不了啊,我四肢无力,昏昏沉沉,我都累了几日了,你就让我歇息歇息吧。” 尹霖对这些也并不在意,她本身在昆仑山上就经常被安排苦活,有段时间东方易还想磨炼一下她的意志,派她去山上劈柴,那松树本就是被天地灵气熏陶,普通人根本劈不开,她劈了四五日都不为所动,实在是累了,最后把斧头砸断带回了昆仑山,告诉东方易她就是劈不开。 没想到这事师父老人家也没骂她。 尹霖又是一挖,只听“砰”的一声,棺材被一撞晃了晃,露在了他们三人面前。 杜衡连忙退后两步,直道‘罪过罪过’,咽了下口水,低声询问:“咱们还拆吗?” 一旁,白泽忽然站起了身。 尹霖也觉得哪里不对劲,敲了敲棺材,寻思着这听上去怎么这么闷,“回声不对劲啊,一般棺材回音有这么沉吗?” 白泽猛地冲到尹霖边上,他们再度双手合一,二人手臂上都出现了山茶花印,尹霖没反应过来之时,就看到白泽扔出了扇子,幻化出了一个束仙绳。 但棺材也没有压稳,只一须臾,里面躺着的‘怪物’睁开眼睛,那是和船上那些人一样的‘东西’,面色青黄,嘴唇青紫,而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剥走只剩下干涸的血管裸露。 这东西被封住了依旧在挣扎,杜衡准备跑到尹霖边上之时,蓦地脚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愣了神,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双手不自觉握住腰间的包,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 那只手后面有个墓碑。 上面写着:刘草儿一家之墓。 昆仑山十五 所以刚刚和他们说话的到底是谁!!! 杜衡心都快跳出来了,很快,尹霖将卿云笔砸了出去,笔身一瞬间变大,遮在了三人面前,一直在他们脚边不断骚动的‘怪物’们又因此瑟缩了回去,他们不断尖叫着,那声音像极了乌鸦被捕捉之后发出的啼鸣。 结界一出,杜衡悻悻地走回去,他脚踝边上还是那怪物手上冰冷的温度,但刚刚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墓碑就是——刘草儿一家之墓。 这个地方真的、真的太奇怪了。 “如果这地里埋的是刘草儿,那、那和我们说话的是谁?”杜衡颤抖道,“刚刚和我们说话的难不成是他们的魂灵吗?” 说罢,杜衡又看向白泽,白泽和刘草儿他们待得最久了,这里也就只有他能确定那是不是真人了。对上杜衡探究的目光,白泽笑了笑,有些意有所指道:“如果我说那是你的墓,你就当真死了吗?” “……”杜衡又哑口无言。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真让尹霖累了,她盘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嘀咕道:“所以他们就是故意让我们找到这里的……不管是那个刘奶奶,还是这些墓……或者,从救……”尹霖话音一转,看向白泽,“救你开始,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了……当然,也可能他们没想到真的会有昆仑山弟子下来,也没想到我会把你们救出去。” 白泽道:“你觉得他们要来杀我们?” 尹霖道:“不好说,我没听到箫声,那幕后主使没有出来。” 这边一直在骚动的怪物们还在不断企图打断这层屏障,周围都是窸窸窣窣、如同乌鸦鸣叫的声音,真就营造出一种灭日的感觉。 见这样的场景,杜衡也不想跑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三个人围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 尹霖没察觉到自己手腕处那山茶花的印记已经若隐若现了出来,她回头看向白泽,“你怎么被抓到船上去的?” 白泽也会点法术,手上还有几个高阶符咒,应该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尹霖是这么想的。 她还以为白泽是中了这背后主使的招数,没想到白泽阴飕飕地叹了口气,他几乎都要被自己气笑了,说道,“我没什么钱,就准备去街头算卦,但是这儿也没几个人想算,我就准备闭上眼睡个午觉,再起来就被抓到船上去了,那时饿得没边了,一点法术都使不出来。” 尹霖听完沉默了,说了句也不知道是夸也不知道是骂的话,“嗯……你真能睡。” 杜衡在一边笑了。 待到天亮之时,这些‘怪物’又安静了下来,伸出来的手也渐渐缩回土壤里,它们怕光也怕火,尹霖若有所思地看了过去,将卿云笔收回来,白泽的扇子也回到了他们的腰间。 尹霖又下意识看了眼那棺材,里面的人闭上了眼睛,太阳光照来的那一刻,它身上的皮肤也开始发烂,所有的血管都被融化,只剩下一摊骨头和血水。 她忍不住退后两步,捏住了鼻子,饶是她都对刚刚的一幕有些犯冲。 “我有点倒胃口。”白泽悠悠道。 “我也是。”尹霖退后两步,双眼闭了闭企图将刚刚一幕赶出去,又一须臾睁开。 杜衡夹杂在两人中间,但面色也不怎么好,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是很想吃饭了,更别说吃肉了。 但一晚上奔波,他还是饿了,可他也不敢再吃这里的东西了,谁知道昨日刘草儿说得是不是真的,瞧着挺吓人的。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 “今天不是崔家仙舟出发去大荒岛的时候吗!”杜衡拍了拍手,“这下怎么办,我们要去那里看看崔家人吗?” 毕竟这一切古怪的源头都来源于那个仙舟——崔家人——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崔家人出来过,明日仙舟开启,他们必然该去的! 尹霖却依旧觉得古怪,这份古怪从她昨夜看到那棺材就产生了,她现在在想一件事,这件事说来很细思极恐,但只有她目前这个想法才对得上。 “你不觉得——”尹霖开口道,“我们还忘了一件事情吗?” 杜衡有些奇怪,“什么?” “假如这个墓碑是真的,他们一家死了,谁给他们立的?但看昨日,刘奶奶和刘雏儿确实不对劲,但刘草儿是千真万确活着的。”尹霖道,“所以,为何这两人死了?他们的死肯定和刘草儿有关,刘草儿现在一直斤斤计较想要透露给我们的,不也是……崔卓然的那半具尸骨吗?” “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半具尸骨……你觉得它会在哪里呢?两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保存得再完好,也不一定能找到了。”白泽说。 两人对视一眼,尹霖道:“有一件事,我还在想……当时李建明把崔卓然剁成了灰泥……” 杜衡险些要听作呕了,他皱着脸半蹲下来,不舒服地捂住胃。 “那也不过是一点点,一点点的灰泥就算再厉害,都不可能成为一小部分竹子的肥料,也不可能让集市那里长出黑土。”尹霖眯着眼道,“除非,那里就是埋着一个人,埋着一个彻彻底底的……活人。” 他们同时看向崔府。 白泽本不是多事之人,但这次显然不一样,他非常讨厌自己被安排什么事情,毕竟最初他可没有得罪谁,只是想要找一处地方小憩一下起来给人看命。 但如今,在尹霖的带动下,他也觉得这有趣了起来。 “所以今日不该去仙舟,去仙舟反而会死,”白泽笃定道,“因为他们也觉得,我们会去仙舟,他们只是想要我们死,然后把这个城镇里最后一部分人杀掉。” 尹霖拿出卿云笔,又一次把它变成了铲子,“谁知道呢?我们走吧,下一个坟在等着我们挖呢。” 杜衡连忙跟上他们,又一直低着头,同边上的坟墓再说一声‘罪过罪过’。 虽然崔家的人也跟着去了仙舟,但府中依旧有不少人,三人躲避了一阵,才来到了崔二少爷的内院。 这里竹林葱葱,也确实一片文人气息。 对这一幕,白泽和尹霖都已经习惯了,白泽立刻隔音了这里,而尹霖拿出了铲子,直接朝地里猛地一挖——经过昨日一战,她现下都知道怎么挖比较借力了,尹霖感慨了一下,果然云梦说得没错,经验能推动人进步。 她只铲了几下,里面的骨头就出现了。 尹霖心想,果然。 “我们猜得没错,这半具尸体就在这里,”尹霖道,“所以是谁埋在这里的呢?肯定不是李建明,也肯定不是别人,在这里当差的,只有一位了。” 刘草儿。 他将尸体放在这里,为的又是什么? 杜衡也没想到他们真就挖出了那半具尸体,有些不可思议道:“如果这半具尸体在这里,说明——”一想到这种可能,杜衡就再次起了鸡皮疙瘩,他咬牙颤抖着继续说,“就说明,死的不是崔卓然,是……崔卓立。” 那么这一切也都能说得通了。 一向被称为天才的崔卓立为什么秋闱中不了,为什么崔卓立回来之后会不断地打骂下人,为什么‘刘雏儿’不断说崔卓立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兄长不会出错,为什么刘草儿会被崔府众人大打一顿赶出去连做工都没有办法找到……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当时,死的就不是崔卓然。 尹霖将铲子变回卿云笔放回腰间,听到一旁白泽感叹道,“若是这样的话,看来那真是‘报应’啊。” 不管是船上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要为自己的沉默付出代价,这是刘草儿和那位董猎户的儿子想要做的事情。 白泽对此事不作评价,他蹲下来,在二人微愕的目光中伸出手,在骨髓前方一点距离又堪堪停下,另一只手则准备握住尹霖。 这次尹霖反应过来了,猛地拍了他一下,让白泽也蒙了一瞬,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你干嘛?!” 他们又愣了一下,再次异口同声喊出来:“你又想干嘛!” 尹霖又是一顿,也不说了,盯着白泽,她边上的男人哼了一声,“我没有多少灵力了,根本使唤不出来忆魂术,你身体里那么多,借我一点。” 灵力很多? 尹霖不知所措起来,之前东方易就说她身体不好其实灵力攒不住,这就导致她总是练不成高阶符咒,但此刻,白泽却说她身上灵力许多。 白泽没听到回答,微皱眉,“你不会又要说什么‘我不是天才我只是练习得多’这些话了吧?” 他把尹霖的反应当成了傲慢,毕竟他并没有说错,在看到尹霖的第一眼,哪怕是纸人他都能感受到充盈的灵力了,有时候他也不解尹霖有那么多灵力为何还使用那些低阶的法术。 “你说我身上灵力许多?”尹霖低声问,“真的吗?” 这话一出,白泽才发现尹霖是当真不知道,他收回了脸上不高兴的神色,把尹霖当成一个‘明明很有天赋却又没有人相助’的可怜蛋,眼中都充满了同情,唉了一声道:“真的。” 这话他是认真的。 这不是尹霖第一次伸出手给白泽握,但是是第一次她并不忌惮面前的人。 他们双手合十,光亮一瞬间从二人的手腕处散发,那里赫然出现了一株山茶花。 昆仑山十六 那是一场大雨。 竹窗被雨点糊破了,窗台边上到处都是水,风呼呼作响着,把崔卓立刚刚才点燃的烛火熄灭,这才令他抬眼看了过去,将竹简放下,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那里。 他准备把竹窗合上之时,蓦地一道冷哼传至耳边,崔卓立看过去——他名义上的兄长,崔卓然站在门口,满脸高傲地看着他,“我的功课你做得怎么样了?” 崔卓立不想搭理,转身把竹简收了起来,他的小童不知道去哪里了,但后院那地方还有厨娘待着,他准备先向她借把伞回去。 他没有回,崔卓然就一直跟着他,这些时日常常有人在他耳边说崔卓立必然要高中,要他事事让着弟弟,崔卓然不明白,他哪里没有让着崔卓立?他见崔卓立不说话,又大吼一声道:“崔卓立!” 崔卓立停顿,回头看向兄长,他也因为崔卓然这段时日的纠缠有些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平日里我也处处忍让你了,今日我不过是想要回去。我的小童不可能不把伞给我留着,你是把他留给我的伞抢走了吧。” 这‘忍让’二字不知道在哪里惹怒了崔卓然,他咬牙冲了过来,“你以为我没有忍让你吗?你不过就是神童,是啊,在你们心里我都是纨绔子弟,就因为你,我连自己喜欢做的都做不了。” “你的喜欢就是喝酒出去逛街?”崔卓立冷笑。 崔卓然猛地冲过来拽住他的衣领,死死盯着崔卓立,他的怒火已经到达了尽头,他迫切地想要发泄出来,而那一壶一壶的酒就是这个发泄的推动物。 崔卓立也闻到了酒气,他皱眉推着崔卓然,“你发什么酒疯?” 崔卓然却更是因为这酒疯一激,猛地掐住崔卓立的脖子,把他往湖中一按,他大脑一阵充血,发疯般地将崔卓立的头埋在湖泊里,他目睹着自己的弟弟终于褪去了君子的一层皮,在湖泊中如同不会飞的鸭子般滑稽,崔卓然正想嘲讽,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力气。 崔卓然反应过来后,像触电般松开了手,跌坐在另一侧,但他的弟弟却没有像过去那样站起来指责他的无礼,他依旧跪在地上,头颅埋在湖泊里,仿佛一只飞不起来的鸭子。 这一切都让崔卓然大脑空白,他连酒都不昏了,扑腾着把崔卓立拉回来,但崔卓立还是没有反应,他的身体倒在池塘边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已经、已经……没有气了。 那时,明明是做了坏事,将自己的弟弟害死,但崔卓然却不知为何地感到了轻松,从今以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崔卓立了,再也没有人跑到他的耳边说他的弟弟多么多么的好,再也没有人把他们比较了。 崔卓然忽然笑出了声。 现在,他是如此轻松,这种轻松和愉快包裹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明白怎么做了,他将自己和弟弟的衣服换了换,因为从外表来看,他们几乎一模一样。这听上去又多么可笑,他恨自己的弟弟,他又想要变成崔卓立。 换完衣服之后,他准备把崔卓立再次推下水营造他是自己掉下去的意外时,被猛地抓住了手腕,刚刚还没有呼吸的人猛地咳嗽了两声,痛苦又恳求道:“你……你……” 崔卓然吓了一跳。 雷声大作,他的心情却再次变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再一次醒来的崔卓立,无法遏制自己的尖叫声,他大吼着爬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企图逃跑之时,他看到了长廊处正拿着伞的小童,那是崔卓立的小童,是刘草儿。 崔卓然实际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这么好心接纳那些穷民,但现在他迫切地想要这个穷民能相信他,他站在大雨中,仿佛这一刻自己都忘了自己做的事情——人,总是会在很多时候说出谎言,制作虚假去伪装自己,所以在看向刘草儿的时候,他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崔卓立’。 他动了动嘴唇,嗫嚅道:“我、我……” 雷声又一次出现,天边出现了闪电,乌云被风吹着滚滚而动,雨滴倾盆而下,如泉水从山顶喷涌而下般不断打在他的脸上,仿佛是惩罚,可那又不是惩罚,因为这一刻,站在这里的只有他,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杀人了。” 轰隆隆。 雷声大了起来。 刘草儿不敢置信地走到崔家二少爷的身边,他想要去看看‘崔卓然’的状态,但还未靠近,就被崔卓然按住了肩膀,那声音带着警告,听着不像是崔卓立会发出的声音,可又实在低沉,连刘草儿都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刚刚的事情导致崔二少现在无法控制情绪因而声音也沙哑了起来。 他回头看过去,对上那双黝黑的眼睛,听到身后人一字一句低声道:“这事……你不能说,就说……崔卓然是喝酒中风掉进了池塘里,后面……父亲母亲会处理的。” 刘草儿有些没听懂,他也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但现在大雨打在了脸上,这是多么真实的触感,他害怕地看向面前逐渐癫狂的少爷,可崔卓立再也没说话了,他那双冰冷的手推着面前的小童。 而后,他真的离开了这里。 刘草儿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崔卓然’,他咬咬牙,还是跟上了崔卓立。 而就在他身后,本来可以得救的崔卓立昏睡在那里,他的手指动了动,但也只有一点幅度。 第二日一早,为了秋闱和崔家套关系再获得些钱财的山先生很早就来到了私塾,他本来只是想要一个人散步,路过后院之时,被正在池塘边上躺着的‘崔卓然’吓了一跳,胡须都直了起来,那些好心情也烟消云散。 他颤抖着伸出手,本想看看‘崔卓然’还有没有气息,又不敢轻易去试,最后将‘崔卓然’放在了后院假山后面,装作没事人一般背手走了回去,和当时恰巧来念书的陆生随口说了个‘鸡瘟’的谎言。 陆生也不知道山先生做了什么,他只想着自己马上也秋闱了,还是和山先生打好些关系,以后上京赶考的时候说不准能得一二指点,便起身准备去瞧瞧鸡生了什么病,没承想路过后院之时被泥泞的地面绊倒,摔在了假山上,误打误撞地以为自己杀了‘崔卓然’。 他心下大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之时,见‘崔卓然’一动不动,真以为他是死了,想都没想就把‘崔卓然’抗出了私塾,把他放到当时什么人都没有的养猪场里,想着等中午再将‘崔卓然’找个地方埋了。 这时,董猎户正为儿子摔了一跤没有多余的钱币让李建明医治束手无措来到养猪场决定把最后一头幼猪卖了,准备把它放到机关里之时,忽然看到了‘崔卓然’。 一个恶念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崔卓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那里躺着的是谁,因为他本身就不住在这里,山里也没有多少人过去,更别说那些动物进了机关之后都会被剁成一片一片,根本没人看出来。 他太想要钱了,更别说现在‘崔卓然’看着就是一个死人。 他低声说了句‘孩子别怪我’,将崔卓然抓着,大脑一空,就这么把他塞进了机关里,在按按钮之前,他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做这件事,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能坚持多久,这几种情绪逼迫之下,他还是按下了按钮。 嗡嗡嗡—— 嗡嗡嗡—— 机关开始发动起来,崔卓立被疼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那斧头向自己冲来,一瞬间砍断了他的身体,他疼痛得喊出来,但机关依旧发作着,没人再度按下按钮,也没有人过来救他,他没有立刻死,他迫切地想要死,可是他没有死,他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层层剥去,血管在火烧之下风干,肝脏被一点点挖去…… 他疼痛地叫喊着,依旧没有人来,直到他死。 机关还在运作着,一点点的烂肉慢慢流下来,掉到了董猎户带来的桶里,他盯着那和猪肉大差不差的肉沫,而耳边一直机关发动的声音忽然停止,他猜机关是坏了,毕竟经常有人用,李建明那厮又混吃等死不肯过来看,他媳妇也不喜欢这肮脏的地方。 董猎户没有起疑心,将木桶拎着去了之前自己专门卖肉的地方,正巧撞上私塾的厨娘,那厨娘和他是旧相识了,听到他的儿子事情后也十分同情,多给了些钱币给他,提着三两肉离开了这里。 后来,这里又来了人,是陆生的母亲,她想要给自己儿子补补身体,见他这肉瞧着和猪肉不太一样,直言说他是拿了别的肉混在一起,董猎户心虚,所以也同意了她用三个钱币换一两肉回去。 他终于攒够了钱,跑回去找李建明,李建明却告诉他,他儿子不愿意拖累他,准备去养猪场边上的河流跳下去。 董猎户的儿子叫董力,前几日山中打猎被猎虎追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腿折了,他知道这腿好不了了,也不想给家里带来影响,一瘸一拐地走到养猪场,准备从边上的河流一跳而下之时,听到后面机关猛地发出一声巨响。 他回头看,那里没人,他只以为这东西出了什么事,想着这东西若是坏了董猎户以后日子过得就更难了,于是准备打开机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董力一打开,血和那半具尸块就掉了下来。 他和父亲不一样,他知道崔家人,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崔卓然’的衣服,因此震惊地望着那血淋淋的下半肉体,颤抖着伸出手,而机关里,那双没有办法被刮干净的眼睛还盯着他,似乎想要看看他将会做什么。 昆仑山十七 董力将这半具残尸找了个地方埋葬了。 其实他大可以把这尸块再塞回机关里,毕竟对他们而言,死人都是不会说话的——他也不知道现在崔卓立的灵魂正看着自己,他也不知道崔卓立这么悲惨地死去也有一部分缘由来自他的父亲。 但他还是做了这一日对崔卓立而言最善心的举动,他找了个地方,把崔卓立埋了,给他立了个衣冠冢,不让他做一个孤魂野鬼,下了九泉也无名无姓。 崔卓立静静地看着董力。 他后知后觉,自己流下了泪,这不是泪珠,而是血泪,血泪从他的眼角缓慢流下,好似再也不会停了。 他从三岁读书,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要做个正直廉洁公正无私的人,但告诉他的这些人,在遇到这件事情之时,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利益,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去看看他的死活。 崔卓立望着天空。 董力的动作没有停,他一铲子一铲子地把土堆叠,那半块尸体被土壤渐渐包裹着,最终,董力将那块地方堆平,回头在上面种上了一丛野花。 他拖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没有想到自己这举动,也救了他自己。 崔卓立的身体不全,也成了孤鬼的存在,他没有办法离开集市,偶尔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去的熟人,他见到了自己的门童刘草儿,有一日他大吼着跑过来,拉着他见到的每一个人仿佛中邪了一般道:“那不是二少爷!那不是二少爷!消失的人是二少爷,不是大少爷……大少爷他疯了!他疯了!他杀了自己的弟弟。” 这话一出,刘草儿得到的都是周遭人的笑声,大家都觉得他是疯了,只有崔卓立的一缕灵魂知道刘草儿是发现了,他们隔着人海相望着,可是刘草儿根本看不见他,崔卓立只能看到刘草儿拉着那些人说又被那些人笑话。 他这么做,被崔卓然知晓了,当时崔家都怕他因为秋闱有压力给了他许多权势和财富,他们把刘草儿赶了出来,还让他找不到做工,没了钱,刘草儿的奶奶和弟弟都在那年秋日被饿死了。 崔卓立依旧听着别人说。 他在这里,看到了太多不同的人,看到了太多过去和书上所说的‘君子’截然相反的人,他就这么看着——因为这个时候,那些人都觉得,这只是一个饭后吹嘘的乐点。 他们说,刘草儿拼命给李建明做工,这一个月了也才得来了五个铜币。 他们说,刘草儿家都被饿死了,奶奶和弟弟都死了,还没钱买棺材呢。 他们说,刘草儿疯了,到处说崔家二少爷的胡话,要不是因为这个,崔家怎么可能这么对他。 崔卓立在这里听了太多太多了。 他依旧没有消散,在这里一年,他不断地去思考、思考,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人心,比什么都可怕。 没过多久,他看到了当时把他埋葬的董力,董力的父亲也死了,那一日他以为自己儿子跳河了,又觉得自己做了这不被原谅的亏心事,更是无脸面去见旁人,拿刀自尽了。 崔卓立不恨董力,他也不恨刘草儿,但他心中的仇恨还在,他觉得——好恨,他觉得好恨啊,他心中只有这无法遮掩的仇恨了,他恨不得把那些人也变成他死前的那样,让他们去体会自己的钻心之痛。 董力把刘草儿带到了他的身边,同他道:“当时,我把疑似‘崔卓然’的半块身体埋在了这里……听你的话,我也猜出来了,这才是真正的二少爷崔卓立吧。” 刘草儿刹那间眼泪掉了下来,他扯了扯嘴角,看着那几乎无人发现的土地——过去被这个城镇里都夸赞神童的崔卓立就躺在这里,他那样好的人,又怎么能就躺在这么个小地方呢?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可让崔卓立死去的那些人中,有崔卓然、有陆生、有山先生、有董猎户……但也有他。 刘草儿不准备原谅自己,他将眼泪擦了擦,缓缓看向董力,“我想把少爷带回他的家。” 他们一边,崔卓立动了动手指。 他以为自己做了孤鬼以后心中只有恨意了,但没想到此刻,他也感受到了悲哀,仿佛雏鸟刚刚出生之时的啼哭从他的喉咙间发出来,他知晓、他知晓……这一次,他真的要回家了,他要……回到那个一直生长着的家里了。 董力也因为这个去做了李建明的店小二。 李建明对一个山里来的瘸子没什么好感,动不动就打他,但是他们二人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直隐忍,直到崔府想要给崔卓立秋闱之时讨个彩头种些竹子在崔卓立的庭院里,才被他们找了个时机。 二人便说这块土壤肥沃能种出最新鲜的竹子,李建明有些狐疑,本来想要随便敷衍过去再买块好土送给崔府之时,那埋着崔卓立尸体的土壤竟真的一夜之间变成了黑色。 黑土,可是这个地方最肥沃的! 李建明心下一喜,想着自己也省去了买地的钱了,派他们两人把土送过去。 他们终于能把崔卓立带回他的家了。 二人把这块土壤种在了他身前最喜欢的地方,崔卓立又一次回到了家,只见庭院中树木已茂密成长,那棵柏树,也正是年幼之时他亲自种植的。 现下,这个地方已经不属于他了,但他还是落叶归根,终于有了自己的姓名,也不再是孤鬼了。 或许是上天怜悯他,他见到了一个人。 不…那不能说是人,那是个妖怪,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手腕处绑着戴刑具,他在对上崔卓立目光之后,阴沉着开口:“我可以帮你。” 崔卓立看不清那是谁,但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人的声音和他因为铁索不断摩擦的声响,“我可以帮你……我们都是一样的…你有仇恨,你想要做什么,告诉我,孩子。” 崔卓立说:“我想要报复他们。”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那人喉咙间发出嘲弄的声音,“这就对了……我们的肉体死了,但是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死亡,凭什么呢,我们死后都要受到这样的刑罚,而他们永远享乐,这不应该……孩子,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我?”崔卓立又问。 很快,他感到自己额间被轻轻一点,而力量源源不断地涌现,他又一次感受到肉体的力量,那种真实感令崔卓立猛然抬眼。 但来到他身边的人已经离去,只剩下一片乌鸦羽毛轻飘飘地从空中跌至他的手心。 他只知道,他又一次活过来了。 崔卓立得到力量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刘草儿和董力托梦,告诉他们他并不恨他们,也决心把自己的计划全部告知,那之后,三人都在等待时机。 秋闱之后,崔卓然果然没有高中。 他确实想要学,但已经太晚了,而且参加秋闱的人更是天才中的天才,像他这样随便学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是根本入不了围的。崔卓然对功名之事并不介意,但他很痛恨别人将他和他的弟弟崔卓立对比,所以刘草儿和董力又不断地去扩散嘲笑秋闱这件事。 不断的争议和比较下,崔卓然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打压下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不甘心秋闱,连崔老爷崔夫人都这么想,他们忧愁于自己唯一的孩子,又不知道如何做,只能先压下谣言。 这个时候,崔卓立又一次入了他们的梦。 他以昆仑山弟子的名义同他们说,只要用崔卓立院中的竹林和柏木制作一艘仙船去大荒岛找神明,就可以庇佑崔卓立。 他们信了这话,开始雇人建船。 这些工人,都是崔卓立亲自挑选。 他找了那些在集市中嘲笑他的人,他找了那些心思歹毒曾经做过恶事的人,他找了当时害他死亡的那些人……所有在船上的人,或多或少收到崔家的封口费但又不断地威胁;或多或少做过黑心事;或多或少害过人,他将他们都请来造仙船,而开始了他们的计划。 第二年,崔卓然确实高中了,但也是崔卓立控制着他,并非仙船的缘由。 然而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只是觉得仙船起效了,崔卓然又是生了气,吵着要去看看这仙船到底有什么东西,崔家二老拦不住他,只好远远看着。 崔卓然不屑地看着自己的一对父母,上船之后,他只听到了水滴声。 而后,他抬起眼,看到了一群被吊在那里的‘怪物’——他们都是浑身湿透,皮肤被扒去,而血脉暴露在外已经干涸,无一例外。 崔卓然瞪大眼睛,吓得连忙想跑出去,但船门不知为何地被封锁住,他怎么也打不开,他回头看过去,那些怪物不约而同地冲向了他,张开了嘴巴,它们身上滴着的水把他的五官淹没,他们撕扯断了他的脑袋,但崔卓然还是没有死,他的皮肤被一层一层地扒开,他还是没有死,他感受着自己的脖颈处长出了一个似龙似鱼的头颅,他变成了怪物。 疼痛到恍惚的时候,崔卓然看到了崔卓立。 他想要尖叫,他确实尖叫了,但没有人顾及他,因为这时,他已经彻头彻尾落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牢笼。 昆仑山终章. 忆魂术能捕捉到的回忆就到这里,他们又一次陷入了那阵眩晕中,很快,三人再度睁开眼睛,面前仍然是静谧无比的竹林。 杜衡看完了全部的事情。此刻,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种沉重的心情也一直压在心上,他想,可能是同情、也可能是怜悯——因为本来,崔卓立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本来明明可以参加秋闱,风光地成为朝廷命官,为官清正一生,在史书上留下青名的。 在来之前尹霖也大概猜出了刘草儿那话中的蹊跷之处,当时她也认为刘草儿说的话半真半假。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到这一切之后,她也依旧心口萦绕了一抹沉闷,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口气,将卿云笔又变了回来放到腰间,“我也没想到这事情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人良心大发去看一看‘崔卓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也不会沦落到被机关活生生分割死去,也不会在死之后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四处漂泊无处可去,听着别人口中关于他的笑话。 但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唤醒了自己的良心,所以这件事情发生了,也导致崔卓立得到了那样惨痛的死亡。 他们中只有白泽还如平常,尹霖发现了,白泽对这些事都接受很好——换句话说,是他对情感之类的接受很好,看着似乎大大咧咧的,又什么都不在意,是那种外热心却有些‘冷’的人。 这样一想也是,他们相聚这段时日,白泽唯一情感波动大的时候就是想要找把他绑到仙船上的官吏了。 说起这个,尹霖道:“刚刚瞧着,似乎崔卓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仙舟上。” 白泽一看这回忆就明白了,只冷哼一声,似乎是发泄也似乎不是,他说:“这些侍卫怕下一个就是自己了,迫切地要去找人给他们顶包,被关在笼子里的几个人都是的,不管是我还是刘草儿。” 所以那个笼子不是用来关他们的,是用来保护他们的。 尹霖对崔卓立这个做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自己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她被这样对待,而且那个人还拿她的身份在昆仑山闹腾,她肯定也是拼死都要杀了这人。 啪—— 鼓声让三人都看了过去,崔家的仙舟要出发了。 杜衡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着急道:“那我们不是也该去找一下崔家老爷夫人说一下这件事情吗!他们要是不知情上了仙舟怎么办啊?!” 白泽却说:“不用去,他们不会上的,崔卓立也没有让他们上。” 这话一出,杜衡愣在了原地,他没想通白泽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回头看过去,又看了眼尹霖,对方在他的目光中点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这事情中,有一人活下来了。”尹霖说。 杜衡喃喃,“山先生。” 是了,这件事中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了,不管是崔卓然、陆生、李建明还是董猎户都获得了他们相应的报应,但只有山先生活下来了。 见杜衡还是不明白,尹霖道:“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愿意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即使他知道自己死去这事和山先生也有些干系。” 仙舟要出发去神岛了,外面锣鼓喧天,和那里比起来,这庭院真是安静得厉害,杜衡站在那里听着,倏地一片竹叶落在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去接,又听尹霖轻叹一声道:“他到最后都是崔卓立,是那个说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书生啊。” “你猜出他是谁了吗?”白泽忽然说。 尹霖点头,“我知道去哪里找崔卓立了,我还有话要问他呢。之前我以为灵力波动在崔府,没有好好找,现在想来,其实他不会回崔府了,因为他在决定那个计划利用他的父母之时,他就觉得自己无颜再回来了。” “那他会去哪里?”杜衡下意识问出来,又反应过来,低声道,“你们是说……山先生的私塾?” 二人点头。 私塾似乎和外面的吵闹没有关系,里面还坐着几个正在备战下一年秋闱的书生。三人过去之时,正巧看到一位提着花灯的书生站在柏树底下,见他们来,那书生回头,正是尹霖前几日来到这里不小心撞上的那位。 当时,她也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古怪,也没想到这位书生就是‘崔卓立’的化身。 “你们来了。”崔卓立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找到我。” 白泽晃了晃扇子,有些没好气道:“你是知道我一定会找把我关进仙舟的家伙,也知道尹霖要找冒牌的昆仑山弟子,故意在引诱我们来吧。” 崔卓立确实十分聪慧,在看到尹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是昆仑山弟子,更是令刘草儿、董力二人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现在回头想想,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古怪事情都是要推动他们三人找到竹林底下的半块尸体,让他们亲自发现这件事。 虽白泽语气不好,但也没有对他特别生气。 崔卓立则是笑了笑,将花灯放在一边,那里面是尹霖为了大卖出去特意在里面雕的状元中榜,她来的时候还特意打听了一下,这里的书生确实在为秋闱做准备,只是当时她也没想到昆仑山弟子名义被冒牌利用,这些人都不愿意买她的花灯了。 “这里的人其实都很信任昆仑山,认为这是神山,所以我才只能用这一招劝说我的父母相信,”崔卓立歉意道,“这当真是抱歉了,尹姑娘。” 尹霖现在倒也不气了,“这事也没什么,若我是你,我估计也顾不得这些了……更何况昆仑山弟子向来不出世,若不是这次我接收了宗门任务,也不会下山的。这样想想,也幸好我没有打扰你的计划。” “尹姑娘所说,是不是山海怪?”崔卓立忽然道。 尹霖顿时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崔卓立也知道这件事——山海阁一直镇压的那些妖怪都跑了出来,她、云从、娇穗等人都受到宗门任务下山除害人的妖物,但这事一直很隐蔽,除了昆仑山的人之外几乎都不知晓。 崔卓立立刻说:“尹姑娘别误会,因我是灵魂不灭之后,我也能更清楚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灵体了,这里也从前段时间开始一直出现凫徯。” 那种鸟,只有天下出现灾难和战争的时候才会出现,他也不得不提起警惕,变成人形去寻找这里隐藏的危险—— 杜衡听出来了,尹霖说得没错,即使遭遇了这么多,崔卓立也仍旧是之前那个读着君子之法的崔卓立,他并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这说明大妖出来了,正好我又见到你下了山,我估计你们昆仑山弟子肯定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来,”崔卓立道,“你们看了我留在尸骨里过去的记忆,应该也看到了那个给我力量的人,但……我不清楚他是谁,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我只知道他的手被刑具绑着,而走路的时候背上的戈会发出声响,他对我其实也不感兴趣,之后,他也再也没有出现……” “……我猜,他仅仅是觉得我可怜,或者说,认为我和他是一样的。” 而这样的‘一样’,让崔卓立又一次活了下去,虽然这次的重生并不是回到过去,但他也有了能力去报仇,和爱着自己的人说一声道歉。 他们都没有发现,崔卓立说完这话之后,白泽晃着扇子的手微微停顿,皱起了眉,似乎在想些什么。 崔卓立又看向了花灯,对尹霖微微一笑,“尹姑娘,你的花灯真的很精妙。” 杜衡愣了一下,因为崔卓立的身形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这说明……他也准备放弃这一次的生命,准备毫无留念地离开这里了。 可、可这是为什么啊?明明大仇已报,以后和父母一起居住,在剩下的时间里将过去的遗憾全部结束不是更好吗?杜衡忽然心中产生了不舍,他想要问一声之时,对上了崔卓立解脱的笑容。 风也慢慢吹过来。 私塾中的书生并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念着竹简,很快,这些寒窗苦读十八年的书生也要奔赴属于他们的道路,他们中的某些人未来或许会成为这个朝代中声名赫赫的官员。 但现在,他们也只是专注于念——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这所建了快一年的仙舟终于出发了。 今日的阳光也算不错,红日渐渐升空,金黄光线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群海鸥靠着海面展翅飞翔高空,这如同鱼龙的仙舟在唢呐和鼓声中出发,又在才刚刚飘浮几下之时突然燃起了火焰。 火焰一瞬间将整个仙舟包裹,包括已经上了船的刘草儿和董力,他们虽没有说,但早就决定死在这团火焰中去赎罪。 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说,那是神明的怒火。 因为大荒岛,不接受罪人。 ——昆仑山之异完 昆仑山终章 尹霖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两日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事就是一吓,好不容易事情结束了,她也回了客栈大睡特睡起来,本以为醒来之后都要到午时了,没想到睁眼一看才天刚刚亮。 见她醒了,一直在窗边上打闹的两个小人符蹭过来,尹霖不太想和他们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又余光瞄到自己手腕上的山茶花纹霎时困意全没睁大眼一股脑坐了起来。 但没过多久,这花纹又自己消失了。 尹霖有些懵,盯着看了一会儿,但刚刚的花纹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皱了皱眉,也确实没有睡意了,跑到门口伸了个懒腰,两个小人符也跟在了她的身后,没一会儿躲进了她的储物袋中。 因为之前李建明那事,客栈里基本都没人了,这里也被崔家接了手,估计也是崔卓立安排的,但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这里了。 她下去之时,杜衡已经在吃面了。 看到尹霖,他抬起眼晃了晃手,“早上好。” 尹霖就坐在了他的面前,她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杜衡的面,“你吃的什么?” “阳春面,”杜衡没有抬头,“我对吃食不怎么在意。” 哦,阳春面,尹霖回头对这里新来的掌柜喊道:“掌柜,我要一碗阳春面。” 新来的掌柜是崔家之前的管家,行事上比之前的李建明不知道好了多少,尹霖和他笑眯眯地道了早安之后又回过头,看杜衡还是眉头紧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奇道:“怎么了,不好吃吗?” 这也有可能,毕竟现在客栈的厨子都不一样了。 “不是,但我不吃葱、香菜、蒜……”杜衡报了一大串配料出来,“我也不喜欢吃花椒。” 尹霖这才注意到他那碗面的配料都要被杜衡扒拉出来了,随口道:“那你点碗清汤面就好了呀。” 杜衡更是不高兴了,“清汤面实在寡味。” “……”所以刚刚是谁说自己对吃食不在意的? 仙舟离开了这里,崔家也不干涉城镇居民的生活了,现下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街上已经有不少小摊铺了,还有几个书生结伴准备去私塾读书。 尹霖看着看着,面前出现白泽气愤的脸。 他将扇子放在桌上,一股怨气把杜衡也吓了一跳,尹霖坐直了身体,盯着那破破烂烂的扇子,心下了然——恐怕是昨日的忆魂术太猛,或是白泽借用的她的灵力太多,导致这扇子没有办法承受了。 白泽的武器和尹霖的卿云笔不一样,他的扇子是最简单的竹制,里面的花纹瞧着都像是他自己画的。 杜衡小心翼翼道:“修不好啦?” 这话等于白问,看白泽这面色也不像是修好的样子……杜衡本来想安慰几句的,但他自己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想到他师父那一套了,开口道:“别难过!虽武器已破,但你师父的道义依旧存在,道在那里,人就不会消失!” 他以为白泽和尹霖一样是有道门的。 没想到白泽根本就没有道门,听这话更不开心了,“我就是一散修。” 杜衡“啊”了一声,面上出现了愧疚。 “我也没什么狗屁道义。” 杜衡又“啊”了一声,面上的愧疚更深了。 尹霖看乐了,伸手把白泽平摊在桌上的扇子拿了过来,她以前就喜欢机工巧匠之类的东西,修个扇子更是轻而易举了。看清楚哪里出问题之后,尹霖伸出卿云笔开始修补,在白泽惊讶的目光中随口问:“那你这扇子是怎么来的?” 白泽道:“有记忆的时候就有了。” 这下杜衡不敢瞎揣测了,他就怕他又说错什么话,戳中人家伤心事了。 “那这山茶花呢?” “我喜欢。”白泽忽然说,但他这句话回得又十分认真,哪怕从外表来看,他完全应该是个喜欢牡丹或者月季这种妖冶花类的人。 尹霖没有继续问下去了,她没一会儿就把扇子修好了拿给白泽,那山茶花在她的描绘下更是栩栩如生了一些,白泽有些意外,但心中也不知为何出现了类似于‘熟悉’的心情,他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可怎么会呢?他之前都没和尹霖说过话。 “多谢。”白泽收回了扇子。 这时,店小二将面条给尹霖送过来了,阳春面的香味让她轻松了不少,毕竟昆仑山上也没有这些美食,他们之前在山上都是追求辟谷,能少吃都是少吃的,不然都会觉得这种世俗对修炼有影响。 尹霖端过面条,见白泽还坐在那里不说话,感到莫名地摸了摸脸,“怎么了?” 但刚刚的奇怪好似只有一瞬间,白泽又收回视线,顿了顿转移话题道:“你们之后准备去哪?” 和杜衡以为白泽和尹霖过去认识一样,白泽也以为尹霖和杜衡是一起过来的……这三人都意外地不准备去探究对方的过去,又十分不约而同地信任起了其实根本不算多熟悉的人。 杜衡没有说话,尹霖先一步说:“我要去甘州城,本来我就准备去那里的。” 如果她没有猜错,云从和娇穗也在甘州城,他们几人本就是为了收复山海怪斩除坏妖才下山的,本来尹霖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山海怪作祟才停留了几日。 不然按照她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在甘州城和云从他们会合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杜衡举起了手。 二人又看向白泽,白泽悠悠道:“我也要去,我本来就是一散修,去哪里都死不掉,正好去甘州城给他们算命看看能不能挣点钱币,唉……实在是穷。”说罢,白泽揉了揉胃,表露出一副要为了钱币付出性命的模样。 杜衡就不一样了,经过这两日,他已经看出来面前二人的不同之处了:尹霖自诩修为低,但遇到危险之时也不畏惧,有勇有谋,待人周到,为人正义;白泽虽常常表现得事不关己,但真到他要出面的时候他一定会挺身到他们面前,更别说实际脾气也很好,洞察灵敏。 他总觉得,若是跟这两个人一起走,自己也会收获许多。 下一趟的地点就在吃饭的时候决定好了。 三人都不会御剑飞行,甘州城与这里还有一条大河的距离,用飞行术过去明显不现实,三人就在巷口等着去甘州城的船来。 这里的人们还在说昨日仙舟才刚刚出发不久就沉船的事情——但崔家二老却并未难过,尹霖猜,这大概也是崔卓立给他们托了梦,将过去的事情一一告知了去。 杜衡去买了船票,他们等船之时,白泽抱了个西瓜过来。 “崔家人送的,”对上尹霖疑惑的目光,白泽捧着瓜坐了下来,“我瞧着还挺重的。” 这时,杜衡回来了,“去甘州城的船还有一会儿才开……你们这是从哪拿来的瓜?” 于是白泽又说了一下。 “所以他们都知道了吗?”杜衡有些唏嘘,在尹霖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唉,他们确实也该知道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们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崔卓立等人的做法,于是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白泽拿刀切了瓜,他们坐在茶摊边上眯眼看着正慢腾腾停靠在港口的轮船。 “你们知晓甘州城是什么模样吗?”尹霖好奇道,“现今我和同门之间也无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白泽其实也没去过甘州城,但杜衡对那里了解了一些——甘州城一直都算是较落魄的地方了,但近年来又不知为何好了起来,他没出门之前,还听家中人说那里的百姓都非常‘幸福’,有一种欣欣向荣之态。 但其他的他都不知晓,也就只能这么说,“那边的百姓过得很好。” “听着不像是坏的。”尹霖喃喃道,她又低头吃了口西瓜。 毕竟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已经是她这一生中经历得更多的时日了,她只担心去了甘州城又要奔波起来,但一想宗门任务哪有这么好做的,她那‘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心愿又要推一推了。 三人又专注于吃瓜,待吃完之后,白泽掐了个咒把这些瓜皮销毁,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他的手帕上也有山茶花,就好像在劝告着他记住什么人似的。 尹霖对这些也不好奇,虚虚看向港口,船已经停在那里了,要去甘州城的人都不约而同排起队来,但也没有多少,估摸着不过五六人,应该是为了生意奔波。 他们此刻也该走了。 她又回头看了眼恍若很近、又恍若很远的昆仑山,那里云雾缥渺,自她下山之后,昆仑山上的任何都与她没了联系,她这才产生了一抹‘即将远行’的真情实感,又看向白泽和杜衡,点头道:“走吧。” 船发出了重重声响,摩擦着港口,随着风飘过的地方前进着,这里或许某个海域的深处就埋着一叶仙舟,里面睡着一对兄弟,哥哥已因为自己的行事成了‘怪物’活生生被淹死,弟弟也只剩下了半块尸骨,临走之时,依旧是一个孤魂野鬼。 甘州城一 尹霖没想到白泽会晕船。 白泽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晕船,他这几日心情都很不好,整个人都像枯萎的山茶花一般萎靡不振,只要尹霖和杜衡看到他,他都是病恹恹地靠在哪里看着话本。 到甘州城之后,白泽终于愿意从他那厢房里出来了。 他脸色苍白,瞧着真是郁郁寡欢,把二人都吓了一跳,眨着眼看向对方,尹霖有些忐忑道:“你没事吧?” 白泽面无表情,“没事。” 船被停靠在了河流边上,白泽先一步出了船,杜衡有些犹豫,看了眼尹霖,试探道:“他看着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尹霖点头,也感同身受道:“他看着真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话是这么说,四五日的船上漂泊也让他们有些水土不服。出了船之后,尹霖直直伸了个懒腰,看向面前的城墙,甘州城不似昆仑山山脚下的小镇,是个正儿八经的城池,自然也有官兵把守着。 白泽正在一边撑着树,显然不是他所说的‘没事’模样,但他又吐不出来,只能闭着眼睛缓和了一会儿,但他胃里依旧不适。 尹霖还没过去呢,忽然听到有人喊着自己,她连忙看过去,云从在甘州城城门前朝她挥手,十分高兴地跑过来,“尹霖,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你好些时日了,云梦给我来信说你前些时日就已经出门了,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和对方通信,尹霖也知崔卓立那些事不该到处炫耀,就随口找了个借口道:“那时候正巧昆仑山下的城镇有花灯节,我卖了些机关,赚了不少才走,这不又赶上海上风浪,我同伴都成这样了。” 云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白泽还是那副快被折磨疯的模样,云从唏嘘道:“也是,坐船来的话,要是海上不平静,也要受一番折磨的。” 她会御剑飞行,当时受到宗门任务就直接下山飞到甘州城的,但尹霖不同,虽白泽说她身体里灵力充沛不该学不会高阶符咒,但她还是捉摸不透怎么运用,更别说短时间内御剑飞行了。 “你来得正好,我虽才来这里没几日,但也觉得有些古怪了。”云从一边说一边叹气,示意三人跟上她,“你们和我一起走,我手上有昆仑山山符,他们不会拦着我们的。” 尹霖心下了然,怪不得当时派任务的时候东方易说要她先去找几个同门,当时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本事不好师父实在不放心呢。 甘州城内也确实和之前昆仑山脚下的小镇不一样,只一眼,尹霖都以为自己来到了京城,她记得杜衡还说甘州城之前不怎么富裕呢,没想到这里也别有乾坤,她忍不住感慨地说了声‘哇’。 杜衡瞧着也没想到甘州城如今发展这么大了,有些唏嘘地看了看周围小铺,虽然现在甘州城还是不如他的老家徐州城,但他估计这里再发展个一两年,肯定也会是下一个百姓富裕之地了。 他看着看着,差点撞到人,幸好白泽拉住了他,杜衡连连向二人道歉,对上那路人的笑脸,这是一个老奶奶,但单看面色都能感受到她的善意。 “抱歉抱歉,”杜衡鞠躬道,“我真不是故意的,老人家。” 老奶奶笑着摇手,“哎哟,不用不用,小伙子,你们新来的?” 他们的事也令尹霖二人停了下来,回身看了过去。 尹霖不语,白泽装作自来熟道:“对的,我们听闻甘州城百姓安康无忧,特地从北方赶来定居的。”他还担心这老人家不信,潸然落下泪来,垂着眼,好似真的在记挂着过去因贫穷死去的亲人,“唉……娘和弟弟他们要是知道这里这么好……就好了。” 老人家一看就没见过这么会演的人,当下就信了,毕竟此刻,尹霖和杜衡都觉得白泽能演,他这眼泪还真的说来就来。 云从蓦地屏住气皱起眉,她双手合十抱于胸前,只安静望着这一幕。 周围人都在吆喝着,路上到处都是人,一个个看着精神抖擞十分幸福,当真是能称得上被夸一句‘百姓安康无忧’。因而,听到这话后老人家也面色露出同情,直道:“过去,我们这里可不是这样咯,甘州城以前可穷了,直到顾大人来到了这里,他是个好官啊……若不是他带着我们,甘州城绝不可能变成这样。” 顾大人,尹霖又因为这个名字有些若有所思。 白泽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拉住还在听的杜衡,又找了个借口道:“我们也知道顾大人的名头呢!本想今日前去看看这位百姓官,但您瞧,我们现在还饿着肚子,实在没力气了。” “哎呦哎呦,”老人一听便说,“孩子们,你们快些吃去吧,我这个老人家还要再散散步呢。” 白泽笑着与她道了别。 待老人离去之后,白泽和杜衡才走到尹霖边上,云从意外地发现这位刚刚令她有些捉摸不透的道士在尹霖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了,他脸上的表情又垮了下来,十分难受道:“……想吐。” 尹霖已经习惯这话了,立刻道:“你先别吐,到客栈再吐。” 云从再次看了眼两人,杜衡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是个普通人,身上衣服也不昂贵,可能是哪里遭了难出来流落的;但白泽不一样,他虽只穿着一袭黑袍,但气场又多变,她刚刚险些都没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 “尹霖,你从哪里遇到的朋友啊?”没等白泽再度开口,云从蓦地说。 尹霖一听就知道云从是误会了,她总觉得宗门同窗都把她当成小孩,云梦也觉得她会被骗,实际上她一些事情上想得比他们都多,“是之前在昆仑山脚下的城镇里认识的人,他们都不是坏人,云从,你放心啦。” 云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时,白泽反而问:“这个顾大人是谁?” 顾大人听着像是甘州城的县令,也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但经过之前那件事,白泽都已经习惯性地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任何消息——毕竟,所有的消息都是人为流传的。 “他叫顾文济,是这里的县令,一年前被贬到了这里,不过他年纪很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但依旧矜矜业业,确实是个好官。”云从道,“只是我来得也有些晚了,不清楚他为何被贬到这里了,按道理,他这个能力不该被贬到这么远的地方才是。” 然云从也不知道,这件事,杜衡是清楚的。 他之前在徐州城生活着,那里才真是人杰地灵四通八达消息灵通,因而他虽不在京城,但知道的事情也不少,有时候细到皇帝边上的妃子谁有了身孕他都知道。 但这个地方的人,或者说是家中落难流亡的人,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杜衡张了张嘴,他开始思考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说一下,因为这样必然会暴露他的身份,若是说出口了,或许也会被刨根究底。 他望了望前面的人,沉默了一瞬,还是道:“我知道。” 前面三人都下意识看向他。 “顾文济得罪了那个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京城了,你们知道的,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杜衡挠头道,“但这件事也是我瞎听的。” 他要知道顾文济是被贬到甘州城了,他肯定要把这事仔仔细细听个大概,主要是他也不知道顾文济是为何被贬的,只有人说有一日他自己官服不穿去了皇宫求见帝皇把他惹怒了。 虽说现在已经不是人帝至上的时候了,但人族统一之下,这朝代目前也就只有一个皇帝,他们又和大荒那边的国家井水不犯河水的,普通人甚至都不知道大荒岛在哪里。 也就是说,若是人皇没有消气,顾文济是不可能回京城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问到底从哪听来的,未曾想面前三人都没问,云从也只是淡淡点头,“若是这样,也不奇怪了……我们别在这里站着了,你们才刚来不久,我就先租了个房屋,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随我来吧。” 尹霖微微惊讶,看向云从,“你从哪赚来的这么多钱?” 云从面露一瞬间心虚,挠挠脸道:“我在这里真的找不到害人的山海怪,闲着无事把给你的那些话本抄抄录录卖出去了,没想到反响还挺不错的。” 她说的就是尹霖当初在城镇里以为秘密法宝的那两本话本,尹霖现在还记得那两个名字,什么《霸道公子爱上我》,什么《转生吾为皇》……果然前人说的话是对的,温饱思淫欲啊。 尹霖本想感慨一句,蓦地感受到一道视线,她回头看去,那人就站在人群里,对上她视线后也并不胆怯,依旧凝视着。 这一切被白泽的手阻断,他也看到了那人,俯身揽住了尹霖,面色一反常态地阴沉下来,语气冰冷,但尹霖知道他不是对着自己。 白泽看向那人,冷冷低声吼道:“滚。” 那打扮如刺客的家伙再度消失在人群里,仿佛从未来过。 甘州城二 见到房屋的那一刻,尹霖大为震惊——面前这房屋比她之前住的客栈、甚至比昆仑山上的一些木屋都宽敞许多。连拱门都刻上了镂空雕花,两边放着石狮子,云从还特意种了些桃树帮衬在一边。如果尹霖没看错,连上面的牌匾都是她花了大价钱做的,如果她还是没猜错,那肯定是金子。 三人此刻都因为这府邸沉默了,甚至于杜衡都被震惊得瘫掉在了地上。 他本以为自己家里已经很富裕不懂得省钱了,没想到云从却是更甚了,他都不敢想这里装扮要花多少心思和人力,显然不是云从随口所说的‘不清楚你们喜欢什么,随便搞了搞’。 白泽估摸着自己头也不昏了,指着上面的牌匾,声音都发抖,低声问:“纯金的?” 尹霖颤颤巍巍点头,“纯金的。” 二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云从,云从还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不喜欢吗?我不知道牌匾放什么,就去书院里随便买了一个名家的字。” “你这是谢昭义写的吧!”杜衡忍不住道,“谢昭义的字可真的是价值千金啊!你可真不是随便买了谁的字啊!” 更别说谢昭义现在就是京城的首相,首相的字,那别说买了,能拿过来制做牌匾,也是一般人不敢做得出来的。 杜衡被折服得摇了摇头,他这一生中也只有这么一次感受到了有钱真是有魅力。 云从没觉得什么,毕竟她真没说错,现在她是真的有钱,笑了笑,倒没有向他们多解释什么,推着他们进门,“我想着你们估计要午时才到,没想到还真猜中了,正好我去点了一些菜,现下估计还热着,你们快来,不然一会儿冷了也不好吃了。” 这下白泽头是真的不昏了,腰不痛腿也不酸了,从衣袖里掏出那把被尹霖修复过的扇子晃了两下,脸上又浮现一抹笑意,“我准备好了。” 尹霖也好久没吃什么好东西了,听闻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双筷子,这还是她从昆仑山上带下来的玉筷。有些人赖床有些人赖被,尹霖也差不多,她对自己的东西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强到她这次下山都不想带别的秘籍,只带了一双筷子。 唉,民以食为天嘛。 尹霖也兴奋地跳起来,“我也准备好了!” 杜衡站在二人身后,觉得自己此刻才是那个最年长的人,他摇摇头,跟着他们推门进了府邸。 这一顿把尹霖吃撑了。 她感慨地放下筷子,又想起刚刚在人群中瞧见的人,那此刻并未蒙着脸,但戴着一草帽,似乎也不在意他们有没有发现他,没有屏掉自己的气息,但在白泽出现之时,他又消失了。 尹霖看了眼白泽,对方也正因为吃完疲惫地躺在那里,她想想还是没有问了,毕竟谁没有秘密——若是别人问她关于东方易的事情,她其实也是不想答的。 “今日有花灯节,你们要参加吗?”云从忽然道,“我本来想着一个人就不参加了,没想到你们今日正好来,我都等得急死了。” 尹霖问:“当时师父让我们下山,你和娇穗先离开了,师父只让我去找你,你瞧着也是必须等我来才能走……云从,你是拿了别的什么宝物吗?” 在饭桌上说这些确实有些煞风景,但他们必须趁这个时机早点说清楚,尹霖可不想突然又出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他们后面都没时机交谈了,虽说她现在都已经习惯突然出什么变故了。 云从知晓瞒不过尹霖,看她这模样也是十分信任一边的二人了,只悠悠叹口气道:“当时山主把我和娇穗叫过去,给我们的一个任务,他说山海怪跑了出来,那不足为意,但是图腾里还有一个邪神跑出来了。” “是不是双手被铐在背后,走路间还有矛声的?”白泽忽然说。 云从有些意外,张了张嘴,“你们见到了?” “我之前和你说昆仑山脚下的城镇中出了些事情……”尹霖简而意骇道,“当时,有一个灵体和我们说,他见到了那个家伙,但他没有看清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相顾尸,”云从说,“山主告诉我们,他叫相顾尸1,他是大荒中背叛神明的逆臣,因为做错事情被杀的,但是死之后,虽然他的肉体死亡,灵魂却一直没有消散……那时候,大荒的神明决定刻画山海图腾,为的就是借用封锁害人的山海怪名义封住他。” 所以山海阁一直和大荒有联系,大荒也不是人们口中那个似乎不存在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神明之国。 杜衡暗暗一惊,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过去在书中看到的神话是真实发生的! 云从政继续道:“不只是他,还有一个邪神也出来了。” 尹霖了然道:“所以娇穗和你兵分两路了。” 云从点点头,面色凝重道:“山主说这两个邪神并不一样,相顾尸本身并不坏,他只是想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肉体死亡之后灵魂却不死,他本来以为是神在罚他,但他后来被关押,他才发现是因为他自己,他自己不愿意死。” “但是他不清楚这份执念来自何方,所以十分迷茫。” 所以相顾尸在看到崔卓立之后,才会帮助他——崔卓立也说得没错,相顾尸就是觉得他可怜,他什么都不要,也不要催卓立的回报,因为他仅仅是觉得崔卓立可怜,和他一样,这份可怜已经可以推动他帮助崔卓立了。 “怪不得。”杜衡小声道。 尹霖又问:“那另一个邪神是谁?” “那个啊……”云从皱起了眉,“我其实也听不真切,只知道那个神明是人面蛇身,本身就喜好杀戮,所以在杀掉数无辜之人之后被大荒岛的初代神明折丹责罚了,他被责罚之后肉体却也不死,因而也被封在了山海图腾中数百年。这次人族灾难频现,其实我觉得是这个邪神做的,对了,他叫贰负2。” 这个名字出来之时,尹霖和白泽同时顿了顿。 “山主算到甘州城中有人与他们二人有关联,就派我来到了这里,娇穗就不一样了,她被派到了徐州城。” 杜衡心下一紧,“那两位邪神也在徐州城吗?” 云从一看便知他误会了,连忙摇头,“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只是京城现下封锁了,只能去离京城的徐州城待着了。” 听这话,杜衡才松了口气。 “其实除我们之外,山海阁弟子也来了,我之前还见到过他们两次,是两个人,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着麻衣,戴着草帽。一个柔媚酥骨,但看着眉宇间却化不开忧愁。”云从思索道,“其实我有些好奇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但你知道的,他们肯定不会说的,毕竟他们要是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 白泽忽然说:“听着,你们道门似乎和山海阁关系不好吗?” 他这话也不喜不悲的,听着仿佛是随便问问,但尹霖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白泽这人面上看着捉摸不透,但其实说话都单纯得要命,他这样伪装,反而满是异样。 但云从并不知晓,她和白泽就没认识多久。 “说是不好也不尽然,山海阁阁主一向知晓天下各种大事,所以山海阁弟子就认为自己天下第一了。”云从说到这里撇撇嘴,“也是,成日里生活在孤岛上,能不这么觉得吗?” 尹霖补充道:“山海阁弟子也认为我们就是破山上出来的,所以也看不上我们。若不是这次图腾被破山海怪全部跑了出来,他们不可能来找我们。” 云从冷哼一声。 白泽听完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大概示意自己明白了。尹霖望了望,又想起刚刚白泽对那个山海阁弟子做的事情,大概也猜出来了,他们之间要么就是血海深仇要么就是白泽和那个山海阁不共戴天。 她收回视线,殊不知白泽也看了过来。 两人都没发现云从此刻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所以你们今晚去花灯节吗?”她再次问,“甘州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办一次花灯节,这都是习俗了,反正现在也没出什么事情,不如放松会儿玩一下?” 杜衡有些好奇,“花——” 他还没说出来,就见白泽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尹霖瞧了瞧,最终也跟了出去。 杜衡也不是垂髫孩童了,一看就看出来了一些名堂来,他顿时瞠目结舌,张大嘴巴看向云从,对上了对方笑眯眯的面色。 “他们,他们这是要——”杜衡都不知道怎么问了,他大脑开始疯狂思考这段时日里白泽和尹霖之间的关系,最后还是保守一点问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云从已经乐疯了,勾着唇叹息道,“谁知道呢,反正肯定不只是聊花灯。” 1相顾尸:在北海以内,有一个反绑着戴刑具、带着戈而图谋叛逆的臣子,名叫相顾尸。 2贰负:贰负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在古代,贰负为一神氐,人面蛇身,是人蛇合体的图腾,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喜杀戮。 甘州城三 白泽也没曾想到尹霖会跟着他出来。 他也不是想要偷偷抹鼻子,更不是想要离开这里——他只是准备找个地方好好思考‘山海阁’之类的事情,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在这里了。 尹霖大概猜到了他因为什么离开了,那个人他们都看到了,现在白泽突然消失,肯定和那个山海阁弟子脱不开关系。 出去后,见白泽一个人站在庭院处,尹霖想果然如此。 白泽倒是极力想要撇清她和这件事情之间的关系,低声道:“这事和你无关,你是昆仑山弟子,本来和山海阁也没仇没怨的,没必要牵连进来。” 他这么说,尹霖就静静听着,她琢磨了一下,“你一个无名无派散门道士,和山海阁有什么关系啊?”若是仇敌也太不至于了,白泽这人尹霖清楚,他了解得多,学的咒术也多,但灵力太差了,那些根本就使唤不出来。 不也是因为这点,白泽需要借她身体里的灵力吗? 她的问话没有得到白泽的回答,白泽依旧沉默不语,又有些心不在焉,挪开眼盯着池塘看,最后也只低低说了声:“和你没关系。” 行了,估计这事就得不到答应了。 尹霖叹口气,坐在了白泽的身边——云从租的宅屋确实大,她估摸着这里要是留着养鱼苗,指不定又得大赚一笔,再说些玄乎奇妙的话,扯这里是什么中山山主都爱来垂钓的地方,肯定能全卖出去。 就是中山山主别骂他们就是了。 白泽依旧默默地坐在边上,似乎在化解自己心中的郁闷,尹霖想安慰但又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干巴巴道:“别哭。” “……我没哭,”白泽有些说不出话了,“我只是在思考,真没哭。” 好吧,她又盯着白泽看了一会儿,确定他真不是哭了之后咳了两声,“这甘州城目前也没什么危险,要不要去花灯节?” 这话又引得白泽皱起眉来,他知道尹霖对自己同门之间不会设下防备,也知道自己刚刚才占了人家的便宜就开始怀疑人家也不是多好的行为。但他一向流浪惯了,虽想不清楚过去的记忆,但很早就发现自己体质的不同。 白泽对山海怪的气息很敏锐。 也正是这一点,曾经他怀疑自己是大荒岛的子民,但那座神岛已经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了,他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家人呢? 云从确实说得没错,这里很安全,安全到他也感受不到山海怪的气息。 可这更加不对。 他简单地将这些事情告诉尹霖,并说出自己的疑心,“她怎么这么清楚这里没有山海怪呢?而且照她所说,你师父把她派到这里是为了缉拿那位名叫[相顾尸]的邪神吧,她身上若是没有法宝,那就更奇怪了。” 所以,云从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们。 她又在隐瞒什么呢?但看着似乎并没有坏心。 尹霖听明白了,她凝视着白泽,就当白泽以为她想通了自己说的话之后,她反而询问了另一件事,“你为何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大荒岛血脉之事,其实是不该说出来的。这会引来很多的猜忌,据尹霖所知,娇穗就是因为自己有大荒岛某位神明的血脉年幼之时一直被各方追缉,若不是昆仑山庇佑,她早就不知被谁抓了去了。 白泽无门无派,更不应该说这些才对。 听到这话,他也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心中产生了失落,那份失落中又弥漫着烦躁,因为他从始至终都不想拥有这样的血脉——白泽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不知道,”他似乎感到厌倦般挪开眼,“可能是相信你不会说出去吧。” 目前,他也只能回答这个答案了。 尹霖不高兴地望着他,“你怎么见到那个山海阁弟子之后就颓废成这样了,都不像你了。我想了想,你肯定是因为过去的事情不高兴,但那是过去了呀,过去你的身边没有我,没有杜衡,现在我们三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怕什么呀?” 白泽听得呆愣愣的,转过身看向尹霖。 他这人就是嘴上毒一点,其实真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若是尹霖刚刚听完就走,他估计已经找个地方把自己闷一会儿了。 “你现在明白了吗,”尹霖又蹲下来与他对视,“我问你这话,不是逼着你告诉我,也不是让你做抉择。而是你心中早就信赖我们了,你想,感情总是要相互的,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了呀。” 白泽就这么傻乎乎地望着,在心中一直默念着那句话——感情总是相互的。 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得到这么真挚的信任吗? 说话就要点到为止,尹霖深知这个道理,又向白泽伸手,“走吧,正好也没危险了,我们去看看甘州城的花灯节什么模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白泽心想。但他还是因为这番话心情好了许多,握住了那双手,而这一刹那,山茶花又一次出现了两个人的手腕处,又顷刻间消失。 甘州城的花灯节来源许久了。 最初是为了庆祝丰收,而后因开展丰收节之时是当地农民最富裕悠闲的时候,因而又进行了大型的集市活动,最后便逐渐变成了花灯节。但好景不长,甘州城地势偏僻,不被当国人皇重视,因而一度经济落后被称之为荒芜之地,自顾文济上任之后,又开始发达起来,花灯节就又开启了。 几人到的时候,街头已经人满为患了,各种商贩都聚集在一起,脚步声、呦呵声……全都交织在一起,实在灯火通,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个靠近海域远离中央的偏远城池。 杜衡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感慨不已,“这话说得是真的,再过几年,甘州城恐怕就和徐州城差不多了。” 见到这一幕,尹霖也忽然明白为何云从的书在这里销量这么好了。 “是吧是吧,我来这里的时候也挺奇怪的,”云从无奈地挠挠脸,“实在是看不出有山海怪的样子啊,更别说是邪神了。” 他们又向前走,尹霖看到了好几个被摆在摊子上的花灯,那都是小贩自己手工编织,和她在昆仑山上用灵力调整的花灯机关又是不同。她喜欢这些东西,一时看入了眼,连云从和杜衡离开了都没发现。 白泽看了二人一眼,还是留了下来。 杜衡有些过意不去,又看向云从,抓了下自己的包,纠结道:“咱们真的要走吗?” “哎哟,你别紧张。”云从自己写了这么多年话本了,心想没吃过猪肉难道没看过猪跑吗?那白泽显然是对尹霖有别的意思,尹霖看着也是对白泽和对旁人不一样,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放任两个人走在一起的。 但这事对一个才芳龄十五的小孩说实在是太早。 云从想了想,索性就不解释了,直接揽过杜衡向前走,“大人的话小孩少插嘴!” 杜衡有些不开心,“喂!我已经不小了!” 花灯边上,尹霖正好奇地看着,摊主笑眯眯问:“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她不意外,甘州城也很小,当地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本地人谁是外来人了,她站起身,点头道:“是啊,一路上都听闻顾大人治理下的甘州城很繁荣,没想到都和苏州城不相上下了。” 这话令摊主乐呵笑了一下,他说起这件事也有些唏嘘:“是啊,我们现在能过上这种好日子,都亏了顾大人咯……唉,若是顾大人还能回京城就好了。” “他留下这里,不是对你们更好吗?”白泽蓦地说,“若是他不在这里了,你们又摊上一个品行恶劣的官员可如何是好?” 这个道理,当地百姓也不是不知。 实际上,顾文济留在这里对他们是最好的,一来顾文济的名声在那里,中央官府也不敢怠慢;二来,顾文济这人赏罚分明,为官清廉,做事又井井有条,将内外都打点妥帖,这才是甘州城越来越发达的缘由。 这是他自己的本事,放眼当今朝廷,能和顾文济博上一博的只有另一个丞相谢昭义了。 但二人又是死对头,可以说顾文济被流放在这里,和谢昭义脱不了关系。 然在二人目光中,摊主却是摇摇头,“不,顾大人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回京城,我们不该拖累他的……好了好了,咱们也别说这些了,姑娘,我看我们有缘,你也喜欢这花灯,就送给你吧。” 尹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手,“不不,我还是买吧,这花灯您必是做了快一个月才做成的,我怎么能要?” “别客气,姑娘,花灯节花灯节,没了花灯怎好?”言罢,摊主不由分说地将花灯塞进了尹霖手里,尹霖只好拿了过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看会被塞盏花灯,回到白泽身边后还有些唏嘘:“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本就是看看。” 那花灯是个兔子模样的,此刻正在尹霖手上转着,两只耳朵中还有几颗玻璃珠,它就是靠这几颗玻璃珠发光的。 白泽道:“他送给你,不是因为与你有缘,而是因为你夸了顾文济。” 刚刚白泽在旁看得一清二楚,尹霖常年在昆仑山也没和几个人打过交道,但他不一样,他在对自己的事上看不透,却能轻而易举看透旁的事情。 没聊到顾文济之前,这摊主对尹霖语气虽热情,但那只是摊主对顾客的热情;而说到顾文济之后,他的热情才是发自内心的。 “是吗?”尹霖反应过来,“他们真的很尊敬顾文济啊。” “是啊。”白泽说。 甘州城四 二人又往前走,只见一楼阁被人群团团围住。 又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前面的人往后挤,也向尹霖撞了过来。 白泽拉住尹霖的手,把她往自己这里拉了一下,然人太多了,他只好把尹霖抱在怀中,兔子灯也仿佛被抱住。 尹霖没反应过来,怔然地睁着眼睛,在白泽怀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里全是声音,而仿佛耳边就只剩下了白泽的心跳声,不,不,她想,或许还有呼吸声,即使那十分短促,但在此刻的她听来,却如雷声般震岳。 没过多久,她从白泽怀中出来,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看白泽的目光,连忙转移话题道:“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了啊?这般热闹。” 白泽也挪开了眼,他个子高,一下子便看清楚了阁楼上站着的人,那人手中拿着绣球,他一看便明白了,这恐怕就是之前民间常有的‘绣球招亲’。 但这实际上早就安排好了,基本上没有大户人家会把自家的姑娘随便托付给一个路过的人的。 还未等白泽开口,尹霖前面站着的人就回头道:“是顾家小姐绣球招亲啦,但大家其实都知道,这哪是绣球招亲啊,顾小姐是要和江大人成婚啦。” 这一会儿一个顾小姐,一会儿一个江大人,听得尹霖有些懵,那当地人也看出来她是真的没听懂了,耐心解释道:“顾小姐是顾文济大人的女儿,是我们这出了名的医师,江大人是跟着顾大人来这里的,是顾大人的学生。” 这下尹霖听懂了。 “那也要恭喜他们了。”尹霖道。 当地人笑了笑,“对啊!谁不知道江大人和顾小姐心意相通,就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现下顾小姐绣球招亲,肯定是要投给江大人的。” 白泽倒是不这么认为,这绣球招亲实在容易出意外,要真是想要成亲,何必做出这般行径——正如这人所言,他们二人之间也就缺个良辰好时了,找个吉日找个媒人定下不就好了吗? 心中是这么想的,但白泽也没有说出口。 唢呐声出现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噤了声,那顾小姐就站在阁楼之上,安静望着底下站着的百姓,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抛球。 江胤就站在一边,他并未靠近也没有离太远,看着仿佛是对这绣球跑到何处并不在意。 外边的人望不到他们里面发生的事情,外面的人也确实觉得这事和自己没关系了,尹霖前面的男人还回头和尹霖感慨:“其实这江大人也挺不容易的,听闻他以前是京城侯府的少爷,为了跟随顾文济来到甘州的。几年前,甘州可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啊……若不是顾大人和顾小姐,恐怕我们都要死在那场瘟疫中了。” 尹霖好奇道:“瘟疫?” “是啊,这几年前大家的身体哪有现在这么好,随便来个病都要死得差不多咯。”现在想起这件事,也实在太令人唏嘘了些,男人说着说着叹口气,“顾大人若是能回京城就好了。” 这是二人今夜第二次听到这番话了。 若是一人这么想也就算了,但两个人都这么说,说明顾文济在当地的威名已经远远超过旁人了——他必然是真的爱民如子,不然这些甘州人不会这么想的。 尹霖第二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唢呐声又一次出现,这是顾小姐要抛绣球了。 她抬眼看去,而高楼上的顾小姐恍若也瞧见了她,而后微微一笑。 “……”尹霖有些愕然,心中又产生不妙的感觉。 她一向直觉很好,正准备拉着白泽跑之时,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一响,那绣球稳稳地落在她的另一个手心。 因为太稳了,又十分荒谬,尹霖沉默了好久。 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恍惚着看向尹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江胤。 尹霖身边站着的男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一时哑口无言,“这是、这是怎么投到你手上的啊?姑娘?” 白泽已经明白他们几个又是卷到什么风波里去了,这令他忍不住揉了揉眉,甚至开始思念自己在海上漂泊的倒霉日子了——虽然那又晕又晃实在令人睡不着,但好歹是真的不用动脑子,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吃饭,吃完了再两眼一闭等第二日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尹霖也叹了口气。 前面的人也不知道绣球到了谁的手上,一时议论纷纷,又听江胤道:“请拿到绣球的姑娘前来。” 姑娘?!这二字一出,百姓们又是一惊,连连往后看。 尹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将手上的花灯交给白泽,“我估摸着我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你记得好好爱护它。” 白泽忍不住问:“你不会真要去做什么上门女婿吧?” 这话反倒让尹霖开始思考了,她琢磨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白泽不说话了。 尹霖就是开个玩笑,她要是真的做了上门女婿,那人家顾文济也不愿意啊,她自己也有封印山海怪的任务,怎么说都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而这绣球能越过这么远恰恰好来到她的手上,肯定这些人也是有备而来的。 这么想,尹霖收敛了神色,对白泽传音道,“这事想来并不简单,我将一个小人符放在花灯里了,那可以给我们传音,你们也要小心。” 白泽点头。 见状,尹霖拿着绣球走出了人群。 她一出来,当地百姓更是站不住了——这拿到绣球的确实是个姑娘家,这、这不荒唐吗?这自古以来,就没有两个姑娘成婚的,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这些人又纷纷看向江胤,然江胤并未生气,仿佛料定了会是这样,对尹霖一拜道:“这位姑娘,若拿了绣球,便成了顾小姐的未婚夫婿了。” 人群中的云从和杜衡也是一愣,根本没想到走出来的人会是尹霖。 尹霖更是头疼,“我能说不吗?” 江胤道,“不能。” “包办婚姻不可取啊。”她企图说服江胤,“况且顾小姐与我今日也才见过一面,喜欢都没有,怎能说成婚呢?” 话落,尹霖听到上方传来笑吟吟的一声,“怎会不喜呢?我见姑娘,倒是实在欢喜呢。” 尹霖明白了——她这次是真的逃不开了。 这顾小姐和江胤到底想要做什么,竟然不惜一切留下她……可她才来这里不久,论起武功也比不上那些山海阁的弟子,要非要说是因为昆仑山弟子的身份,但云从又比她来得早。 绣球能一分不差地落在她的手上,想来这顾小姐也是学过些咒术的。 她心中这么想,面色未变,“那今日我要睡在哪?和顾小姐去县令府住?” 她和那位顾小姐又不需要考虑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婚约如今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作数的,更别说成真了。 果不其然,江胤道:“自然,今日姑娘就只能和我们去县令府了,姑娘也不需要担心,县令府上还住着两位道长,应该是和姑娘一样修仙的人。若是姑娘觉得寂寞,也可与他们说上一二。” 尹霖这下是真的说不上来话了,她心中想着‘这真是冤家路窄’,口上却只能虚伪地打个哈哈说一声‘真是有缘’。 离开之前,尹霖又回头看了眼白泽,他右手提着花灯,左手拿着他们前不久买的糕点,也静静地望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县令府倒是比外面还简陋一点。 尹霖瞧了瞧四周,她被带到了一个内屋里,这里也没有装饰什么,十分简单,也就只有书案上摆放一个香炉,她瞧着这书案也是最普遍不过的松木所制。 正当她闲着无事想要敲一敲的时候,那位在外面一直蒙着面的顾小姐来了,她先是对尹霖温和一笑,而后坐在她的面前,“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尹,单字一个霖,你叫我尹霖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也语气淡淡,但顾小姐并未在意,又介绍了自己,“我姓顾,名琢光,你叫我琢光就好了。” 顾琢光……这名字确实好听,尹霖知晓,大荒岛处也有一个琢山,上面多树木,郁郁葱葱,一片盎然,也不知顾文济给女儿取名是不是也想要她与琢山一样‘欣欣向荣’。 蓦地,顾琢光忽然跪在了尹霖面前,对她就是一拜! 尹霖吓了一跳,连忙准备去扶,但顾琢光纹丝不动,又是一磕头之后才坐直身体,向尹霖道:“尹姑娘,我这样做你可能会厌恶我,但这都是有原因的。前段时日,我父不知为何身体瘦削了许多,有时说话恍恍惚惚,常常会说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名。” 顾琢光这么说着,尹霖皱紧眉,又坐了下来,“什么人名?你还记得吗?” “思女。”顾琢光说,“思女……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常常让我去杀了思女,也可能不是对我说的,他身边可能有别人,也可能是有人附在了他的身体上……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定一件事!” 顾琢光说到这里,露出悲伤的目光。 “……那一定不是我的父亲。”她说。 甘州城五 夜深,尹霖才和顾琢光道别,江胤见状又将她带到了一个没人住过的木屋——虽是客房,但和顾琢光的房间大差不差,想来顾文济确实和那些百姓所说一样清正廉洁。 她也得找个时间好好思考刚刚顾琢光说的话……这倒不是说她对那些话怀疑,只是这事情若是仔细思考来很难解决,而且若是附身在顾文济身上的是相顾尸,那就更难办了,他们几个平平无奇的弟子,怎么打邪神。 虽然这相顾尸如今实力大减就是了。 尹霖还在思考,忽然听到一道着急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就在窗扉处,她的小人符着急地打转,见她看过来立刻飞了过来。 那是白泽,他正用尹霖放在花灯中的小人符给她传话,“你怎么样了,顾琢光有为难你吗?” 看来云从已经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们了,尹霖并不意外,她伸手在周围设下了结界,才将小人符拿了过来,叹口气道:“我倒是没事,只是那顾琢光委托了我一件麻烦的事情。” 小人符也不知怎的,忽然摸了摸尹霖的手,她愣了一下,另一边的白泽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小人符会得知他刚刚的思想,有一瞬哑口无言。 很快,白泽听到尹霖道:“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在思考顾琢光说的话,她认为顾文济被什么鬼怪附身了,而且顾文济总是会喊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突然说到了正事,白泽也不乱想了,他问:“什么人名?” 尹霖对他也很信得来,立刻道:“思女。” 她自己都没想到在潜意识里她已经认为白泽知道很多了,而明明对这里更了解的应该是云从才对。彼时的二人都不清楚自己对对方情愫开始不同,依旧在就事论事。 听到‘思女’二字之后,白泽微顿片刻,皱起了眉,“竟然是这个名字。” 尹霖对‘思女’实在不清楚,她只知道‘思女’是大荒岛的某位神明,是帝俊的后代之一,但其余记载很少……毕竟现在大荒岛也不出世了,有关帝俊的记载都很少,更别说是一位司幽国的王姬思女了。 “你知道这个名字?”尹霖问。 白泽点头道:“嗯,她本是帝俊的后代,帝俊生了晏龙,晏龙生了司幽,司幽生了思土和思女,这二人记载很少,思土后来下落不明,有传闻他做了司幽国国主,又有传闻当时司幽悲痛之下误将思土杀了。” 听着听着,尹霖坐累了,她带着小人符躺在了床上,白泽只听到一阵被褥被翻开的声音,下意识问:“你那里什么声音?” “我要躺一会,”尹霖道,“今日可把我累坏了,能躺着就不坐着了。” 白泽又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在思考尹霖说这话的缘由,但他后知后觉,尹霖和他说这些大概没有别的想法,在她看来他应该算不上一个异性。这样的事实令白泽心情沉闷了一会儿,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小人符没了声音,尹霖有点困惑,“你怎么啦?” “我在想关于思女和思土的事情,”白泽道,“思女本来也只是司幽国的王姬,山海怪实际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当时出了事情——负贰背叛了帝俊和少昊,他本就是邪神,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原本的性格,他喜杀戮,因而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若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了,他还召集了当时许多没有被教化开的山海怪,导致大荒岛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当时的统治者帝俊和少昊决定将这些山海怪封印起来,然负贰和相顾尸不同,若是简单的封印是没办法压制住负贰的,”白泽继续说,“所以当时,折丹提议,用帝俊的一个孩子身体做封印图腾,用少昊的一个血脉灵魂做镇压。” 尹霖听得忍不住皱了眉,若是要用身体和灵魂去镇压,就说明这二位神祇世世代代都要忍受山海怪的折辱和两位邪神的诅咒,这哪怕是神明都是没办法忍耐的。 因而,她虽没见过思女,但对这位神明有了点同情,“……所以被选中的是思女?” “不,她是主动去的,”白泽却摇头,“当时帝俊并不同意这件事,少昊那儿却认为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他们杀不死这么多山海怪和邪神……少昊早就选出了人选,他选的是倍伐1,因为倍伐当时已经变成了杜鹃,他无法化成人形,而灵魂却又无法泯灭,少昊认为那是最好的人选。” “可帝俊就不一样了,他和他的妻子羲和、嫦羲、娥皇都不同意这件事,他们认为任何子民都不该因为封印生生世世不得自由,因为肉体封印和灵魂封印不一样,若是用肉身封印,那位神明的灵魂是不会涣散的,才是真正备受折磨。” 所以,和少昊不同,帝俊那儿迟迟找不到人选。 无论是中容、帝鸿、黑齿还是司幽、三身、季厘……这十个国家的王室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却在这时,一位王姬走了出来,那就是思女。 但即使她这么做了,她的记载依旧很少,甚至于同她一个血脉的兄长思土死去之时的记载都很少,没人清楚当时的司幽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尹霖不准备去问白泽为何了解这么多,她听完后只是唏嘘,感叹道:“所以思女就是封印山海怪的‘图腾’?那附身在顾文济身上的山海怪想要杀了她也不足为奇了……但,思女现下在何……” 她反应过来一件事。 当时下山,她所接到的任务是封印山海怪,但是这么走一遭,她根本没有东西去封印他们,那时东方易也给她了一个命令——前往甘州城找云从。 尹霖了解自己的师父,东方易不会突然说不重要的话,让她来到这里,肯定是因为云从手上有封印山海怪的物品……而那可能就是山海图腾。 她忽然沉默下来,白泽也明白她在思考什么了,因而悠悠道:“这就是我之前让你警惕云从的缘由,她显然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你。” 但这也不太对,尹霖想。 云从其实灵力是不如云梦和娇穗的,她在符咒上有天赋,但也仅限在咒术上了,论起实战,云从甚至接不过云梦一招,还不如她呢。 但东方易却把山海图腾给她,这就说明他确定云从能开启山海图腾。 但云从又无法与山海怪打斗,更别说将他们封印,所以他又派出一个弟子前去帮忙——那就是尹霖的任务了,封印。 她现在想通了,但她还是对山海图腾不了解,又问道:“什么人能使用山海图腾,你清楚吗?” 这个问话又让白泽安静了。 他之前没有想过山海图腾的事情,只觉得云从是手上有师门法宝不愿意同他们说,让尹霖警惕也是怕尹霖发现自己被师门同窗欺骗难过,但这么一听,他才反应过来云从手上的竟然是山海图腾。 那就更不对劲了。 “大荒岛神人后代,”白泽说,“只有大荒岛神人后代,与帝俊有联系的人,才能开启山海图腾。” 而这样的人,很明显,是云从。 所以她一直隐瞒的是自己的身世?这么一说也不奇怪,因为云从年幼之时正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到处流亡,她不愿意说也是正常的,毕竟谁过去没有秘密,就连尹霖自己不也一直梦到家门被灭那一日吗? 尹霖想要睡了。 她今日太累了,一直攥着小人符,和小人符神识相通的白泽总觉得自己也被尹霖紧紧抱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感受,有些拘谨又有些难为情,心脏再度莫名跳起来,想着尹霖这一举到底是何意,好半晌才定定开口:“尹霖,你——” 他没听到回复自己的声音。 白泽想,尹霖是不是也像刚刚他那样没想到小人符和自己神识相通之时会不受控制做出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现在也不知所措选择了安静。 他准备找个借口转移话题,安慰道:“尹霖,我知道的,你别紧张。” 又没有声音。 一次就算了,第二次还是这样就真不是白泽心里想的那样了,他又开始担心尹霖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毕竟小人符只能对话却不能看到尹霖那里的事情,他着急道:“尹霖,你怎么了?你别着急,我马上去你边上!” 尹霖被吵醒了。 她本来今日事情多就有些疲惫,被吵了一两次更是有些不乐意了,拍了下手中的小人符,白泽下意识捂住头,而后,尹霖将小人符放在枕头边上,迷迷糊糊嘀咕道:“你别吵了,我想睡觉了。” 白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都错了,那属于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摸了摸额头,刚刚尹霖打着他的力度还停留在那里,不重,但他就是有些闷闷的,心情也不开心了,只能看着面前的小人符干巴巴道:“哦。” 他不吵就是了。 1倍伐:少昊之子,蜀国开国君主,号望帝,传闻中归隐西山后化为杜鹃。 甘州城六 尹霖第二日是被吵醒的。 小人符没了她的控制就喜欢到处乱跑,就和一定缠着要跑出去遛弯的犬没什么区别,她被吵醒后啪的一声按住小人符,有些头晕道:“现在绝对天都没亮……” 她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曾几何时,因为功课必须大清早起来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而且云梦还会指责一下她这副模样,当然,大部分时间尹霖都习惯了。 她打了个哈欠,简单洗漱了一下推开房门——这里朝阳,外面已经有不少人了,这里的婢女不多,但胜在做事利索,看起来也是很早就来这里做工的了,见到尹霖后,一位婢女还上前同她道了早,“不知道姑爷昨日休息得如何?” 姑爷…… 尹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咳了两声。 那女孩倒还笑眯眯的,说道:“尹姑娘已经是我们顾小姐的夫婿了,自然也配得上这声‘姑爷’了,虽未成婚,但我们这些小姐身边亲近的都知道,小姐说话都是作数的,她既然愿意将姑娘带回来,那说明是真的要和姑娘成婚了。” 女孩说是这么说,但尹霖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她本以为顾琢光就是要同她装装样子,那她如今也是跟回来了,倒还真是要做上门女婿了。尹霖已经开始思考和师门下次寄信之时该说什么了,难不成真要说一声她要成婚了,但是这次成婚她是做夫郎官的那位吗? “我才来这里不久,想来一些事情还要问问你,你叫什么?”尹霖道,“你们也不必喊我姑爷的,我叫尹霖,你们唤我尹霖就好了。” 这姑爷姑爷的,天天喊,谁吃得消啊。 “碧荷,”女孩道,“我是小姐的贴身婢女,也是管理这个地方的人,你叫我碧荷就好了……姑爷这是要出门吗?” 尹霖点点头,她准备出去找一下云从,现下这里的事情都源源不断的,要是附在顾文济身上的真是相顾尸,那他们得早些想好应对措施——至少,一些彼此的情报是不能再隐瞒了。 碧荷眼睛亮了亮,“尹霖,小姐就在街口的医馆,你是要去帮忙吗?我明白的,毕竟小别胜新欢嘛!” 这次应该不是这么用的吧……她有些无奈,但看碧荷这丫头的神色,估计已经做好她和顾琢光成婚的准备了,她想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这样的反驳实在没有意义,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打探点消息。 “对,”她点头,“街口的医馆?” 碧荷道:“是啊,小姐深受顾老爷的教诲,早早便学了医术,之前城中染了瘟疫,也是小姐出手医治的,不然我们都要死在那场瘟疫中了。” 经过那事,这里的人更是尊敬顾文济和顾琢光了。 这样想想也难怪,这样好的人,对百姓又好,百姓肯定也想要他们得偿所愿,回到自己的故土。 那江胤呢?江胤在其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尹霖一时若有所思,引来碧荷困惑地问了一句:“尹霖?” 她反应过来,笑了笑,“我就是来的时候听闻顾小姐和江大人关系很好,所以有些好奇——这事我能不能问啊?不会让你们多心了吧?” 碧荷自然不会认为,面前这是小姐的未婚夫婿,他们肯定要说出来的,不然瞒着人家多不好啊,到时候婚后若因为这事出了变故,不更是令人忧愁吗? 想了想,她解释道:“碧荷从小就跟着小姐,知道小姐,小姐和江大人之间虽有旁人都达不到的情谊,但小姐对江大人并不是百姓所说的爱意。江大人是顾老爷的学生,也是为顾老爷来到甘州城的,更不是百姓所说的为了小姐而来。” 所以他们二人都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和道义来到甘州城的,若真要以情爱去描绘,反而太世俗了。 尹霖面上未说话,心中已经记下来了,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碧荷又笑着离开了,尹霖估计她应该在想自己促成了小姐的一桩美事,因而十分高兴。 她讪讪挠挠脸,总觉得自己日后要被各种唤[姑爷]问点事情都被当成争风吃醋……但这也没办法,谁知道顾琢光会用这样的招数引诱她来。尹霖叹口气,正准备离开之际,在抄手长廊的拐角看到一人,那是个女子,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正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应该就是云从口中的另一位山海阁弟子。 那女子看到她之后快步走了过来,“不要出去。” “什么?”尹霖听得有些茫然。 “就在这里,不要出去,”那女子说完后见尹霖眉头紧皱便道,“出去也可以……但,不要和当地人说话,这里婢女说的话也不要相信,更不要相信顾琢光。” “……” 山海阁和昆仑山之间没有来往,但尹霖也清楚,山海阁弟子没必要骗人,更别说他们现在都有同样的目标——封印山海怪,将邪神负贰与相顾尸带回大荒岛。 但那位‘思女’呢? “我叫尹霖,你可以就这么称呼我,”尹霖道,“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 女子安静地看着她,望到尹霖眼眸中的认真后才缓缓道:“昼染,和我一起的人叫玄冥,我们都是山海阁弟子,不会骗你。” 尹霖知道昼染没有骗自己,她当然知道了。若是这里的人做个排行,她第一信任的就是云从白泽他们,第二信任的就是这些山海阁弟子了……毕竟现在不管怎么说,她和当地百姓都不算太相识,昆仑山那事已经让她清楚了,有些话还是信不得的。 昼染没有再说其他,很快消失了。 尹霖想了想她刚刚的话,又抬眼看向上空,她打了个哈欠,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伸了个懒腰,这下腰间的小人符又跑了出来,她伸手把准备乱跑的小人符又抓了回来,语气轻松,“走了,带你去遛弯。” 小人符听懂了,蹭到她的耳边。 顾琢光的医馆就在街口,并不大,但这里排满了人,尹霖到的时候云从和杜衡已经到那里了,他们见到她后连忙站起身。 云从诧异地看着她,将手上刚剥好的鸡蛋递给尹霖,“你这是真的做了上门女婿了?你见到顾文济了吗?” 尹霖接过这水煮鸡蛋,听闻摇摇头,“没有,顾文济不在县令府,昨日顾琢光还同我说了些事情,我心中有了些猜忌,所以今日过来找你说一说。” 云从有些茫然,她还不清楚很多事情尹霖已经知道了,听闻感到奇怪道:“什么事情啊?” 杜衡就在一边对还发烫的水煮鸡蛋吹气,昨日尹霖走了,白泽又像变了一个人,云从说那是相思病让他给白泽一点思考时间,因而这次杜衡就和云从出来买早饭了。 “思女。”尹霖就说了这个人名。 云从愣了一下,手上的东西就这样摔在了地上,让杜衡吓了一跳,他忙不迭看过去,就见云从慌乱地将掉在地上的篮子捡起来,脸上苍白一片没了血色,她几乎是嗫嚅地询问:“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杜衡也安静了下来,本来准备询问的话卡在喉咙中没有说出来。 “顾琢光说的,”尹霖挪开眼,“我想了下,这思女应该是山海图腾吧?” 这事情要知道只是时间问题,但尹霖不准备说是白泽告诉她的,她可以适当留一点话语间的空白,让云从以为是东方易说的。 果不其然,云从苦笑了两下。 “我知道瞒不过你,我肯定是瞒不过你的——你知道山海图腾,肯定就能猜出来我在隐瞒什么了,我就不再说了,你猜的是对的,我是大荒岛的后人。”云从叹了口气,“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捡我到昆仑山的长老也说过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身世,不然会带来杀身之祸。” 但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山海图腾中的山海怪全都跑了出来,大荒岛的神人不能出世,真正能打开山海图腾的没有几个,能在这个时候将山海怪封印进山海图腾的人选,说来说去只有她了。 “大荒岛?”杜衡真的不想说话打断他们的,但是这大荒岛也就只有那一个,他是真的被吓到了,“是那个天上仙岛大荒吗?” 大荒岛现在不出世,但人类国度还是有传闻的,不然不会有女娲补天夸父逐日这样的神话在,只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对大荒的了解仅限于此了。 云从本来心情还有些不好,见杜衡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反而好了一些了,点头道:“是啊,就是你想的那个大荒。” 杜衡大脑一片空白。 “是那个神人大荒岛?” “是啊。” “你是他们的后代?” “是啊。” 他有些头脑发昏,看向尹霖,情不自已问道:“我在做梦吗?” 尹霖被逗笑了,摇头,“你大概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杜衡又张了张嘴,云从看不下去了,她真觉得再这样下去杜衡要给她磕一个让她保佑他了,在杜衡正要开口之前,她将手上的一个鸡蛋塞进了杜衡嘴里,慈爱道:“吃吧孩子,别想那些了。” 甘州城七 辰时,太阳初升,街上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早饭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街上百姓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在吵闹声中,时不时会有几个私塾弟子抓着包奔跑其间,一时沸沸扬扬。 三人确认了目前情况后,就蹲在医馆前面的茶铺吃着早饭。 尹霖吃完了,站起身安抚了自己一会儿,顶着云从幸灾乐祸的目光进了医馆。 果不其然,她一进去,这里本来做工的小厮一个个停下动作,看到她后连连打招呼,“姑爷,你来了,小姐还在里面呢,今日有些忙,你是过来给小姐帮忙的吗?”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蓦地听到姑爷这称呼,尹霖还是心梗了一瞬,在他们期冀的眼神中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对,我们小别胜新欢嘛……” 这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但她这么说,这些小厮非常感动,还有一人已经捂面擦眼泪了,令尹霖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顾小姐呢?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她。” 小厮忙说:“小姐就在内屋,昨日几个猎户上山打猎被野兽追病的病伤的伤,小姐还在帮他们上药呢。” 尹霖一边听着一边走到内屋,她掀起了一个布帘,刺鼻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她微微皱起眉,只一眼就将里面窥探得一干二净——那里面只有几个床榻,最右侧是一排草药柜,桌边正有几个小童烧着药。 她简单扫了一眼,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专业的事情得让专业人来做,要是杜衡在这里就好了。 只感慨一下,尹霖掀帘而入,见到了一位猎户边上坐着的顾琢光,她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尹霖会来这么早,笑着同她打了声招呼,“没想到你今日起这么早,我还想着过一会儿回去看看你。” 这话让尹霖身边的小厮又十分感动,念叨着要祝他们百年好合。 尹霖听得忐忑不安,脑海里又想起了白泽,虽她不知这个时候为何突然想起了他,但总的来说,想到昨夜他干巴巴的那声‘哦’后,她也没这么紧张了。 “我就是琢磨着自己混吃混喝不好,想着你要是很忙,我来帮个忙,”尹霖道,“看来今日确实很忙。” 顾琢光点头,“正好初秋,一般这个时候百姓们都要上山打猎了,山上危险,会出不少意外,所以这个时候药馆很忙,我也不常有机会回去陪你了,你多担待。” 这话说得……多让人不好意思,尹霖有些讪讪地挠挠脸。 小厮又是被感动了一下,想着尹霖这个准新郎官肯定要说一句‘没什么,我多来陪你就行’,于是期待地看过去,却迟迟等不到回应,这位‘姑爷’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哦’了声,“好。” “……”小厮。 感受到背后阴冷的目光,尹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看了过去,那位小厮就在她身后站着,整个人蔓延一种诡异的低气压,眼睛中布满着杀气。 尹霖十分茫然,得到了小厮冷冷的一哼。 她有些莫名,又转了过来,同顾琢光道:“那我去后面帮你找些药草?” 这话她不是随便说的,来的路上尹霖就看到后院几个小厮忙来忙去的,他们需要将前段时日送来的药草分开放到药柜中,这事尹霖熟,之前在昆仑山,她就喜欢干这些事情逃功课。 这也不需要多少知识,只需要体力就好了,因而顾琢光点头道:“好,麻烦你了。” 尹霖听闻动身。 为保险起见,她还放了一个小人符在这里,转身去了库房。 那里也有不少小厮正在抗草药,见她来又是张口,尹霖已经预料到他们要喊什么了,立刻挥手:“先别喊了,我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帮帮忙,你们继续忙你们的。” 这姑爷一连串喊出来,天都要震一下吧。 一听尹霖这么说,几个小厮又扛着草药继续了做工,尹霖在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又向装着草药的里屋走去,但这里都是草药味,她也感觉不出别的东西。 ……好像没什么问题啊,尹霖心想。 但顾文济不在县令府也不在这里,他能去哪里呢?要不要让小人符找一找?但这里要是有邪神在,不会打草惊蛇吗?她有些头疼,掐着时间还是走了出去。 这一来一回没有多少时间,顾琢光瞧着她一口气拎出来两袋微微怔然,“你还好吗?尹霖?” 尹霖有符咒帮忙,这些重量和一个馒头没什么区别,她在别人怔然的目光中将那两袋药材摆好,挥手道:“我没事,你们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小厮们一听也不好意思上前了,直夸了一句‘姑爷威武’。 尹霖已经无力去阻止这种称呼被喊出来了,只笑着让他们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擦了擦手准备去库房的时候,一人从外面探出头来,朝顾琢光道:“小姐,外头来了个病人。” 顾琢光已经对这种事情已习以为常,正要站起身的时候,那人又为难地看向尹霖,“但是他不找小姐,他找姑爷,说是这病只能姑爷治。” 这话不止顾琢光有些惊讶,尹霖都纳闷了,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思议道:“找我?” 那人点点头,向她描述,“是个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应该正是立冠的年纪,看着有些虚弱,我瞧他肯定是生了大病要找小姐,他非说要找姑爷,这男女授受不亲,姑爷也与小姐定了亲,是不是不太好啊?” 尹霖发现了,这些小厮口头喊她是姑爷姑爷的,实则是把她当成顾琢光的未婚妻子了。 她一时不免沉默,顾琢光捂着嘴巴忍不住笑了笑。 这人还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对尹霖来说有多震撼,依旧担忧道:“姑爷,小的瞧这人脑子不好,还是不去了吧?” 尹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她估摸着这小厮的‘脑子不好’也被那家伙听到了,也有些好笑,“人都到药馆了,我们肯定要去,正好让你瞧瞧你姑爷的本事。” 她想通了,打不过就加入吧。 外头人满为患,但尹霖一眼就瞧到了自己的病人——白泽正靠着一个柱子,斜坐在一竹椅上,见她来猛地站起,见她后面还跟着那个骂他脑子不好的小厮又懒懒坐下。 尹霖坐在他面前桌子的另一侧,假模假样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毛笔,恍若真是来看病的,直问:“什么病?” 白泽冷哼一声。 小厮一听不乐意了,赶忙同尹霖小声道:“姑爷,小的就说了,这人脑子不好,你说是不是?咱还是不治了吧?” 白泽一听更气了,坐直了身体,“你说谁脑子不好呢?” 他这话没让小厮害怕,反而让他流露出了‘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这人脑子不好’的眼神,气得白泽牙痒痒。 尹霖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两人看过来,她又故作镇静地咳了两声,说道:“好了好了,你为何而来?” “为尹霖而来。”白泽蓦地说。 尹霖愣了一下,毛笔上的墨就这样点在了写病单的竹简上……她本来想问白泽为什么病状而来,也以为白泽会随便说个病掩盖过去,但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白泽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慌乱地挪开眼,手指动了动,攥住一点衣袖,恍若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紧张。毕竟如今,他也不过是一个才刚刚立冠的少年人,要真正儿八经说,从他失忆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么亲昵又模棱两可的话。 小厮也在短暂发怔中醒过来,猛地一拍手,想着这不对啊,这人不是脑子不好,这人是真的精,胆敢在他们眼底下抢人,大胆,实在是大胆! 他正要开口阻止,只见一旁姑爷低声道:“为我而来,为何为我而来?” 白泽定定地看过去,他也没注意到自己手腕处的山茶花图案越发明显,只微微一顿开口道:“因思念而来。” 思念,这是最好的话语了。 不超过朋友,却又带着无穷尽的暧昧,仿佛只是思念,又仿佛有别的意味,让人止不住开始联想。 尹霖又忍不住缩了缩手指,紧紧握住手中的毛笔,直至一点墨蹭到自己手上,白泽下意识站起身,而她忙不迭将毛笔放在一侧,拿起手帕擦了擦,又抬眼对上白泽的目光。 小厮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推了白泽一把,令白泽踉跄一下按着柱子站稳,小厮生气道:“你这登徒子的!别靠这么近!” 尹霖本想随手擦一下,没想到手上的墨越来越深,她准备用灵力擦掉,又听一旁小厮着急道:“姑爷,您同我来。这墨不能这么擦的,得用小姐做的药涂一下,您这么擦手皮会掉的。” 她本就心不在焉,一听便点头站了起来,跟着小厮准备进内屋之时,又回头望了望,白泽还站在那里,他依旧看着她。这里有许多人,也有不少人从她的身边走过,但尹霖笃定,白泽只是在看她。 甘州城八 “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看他还想要上手摸姑爷的手呢。”小厮一边叨念着一边给尹霖找药,尹霖接过向他道了谢,继续低头擦自己的手。 她其实可以用灵力直接擦去这道墨水,但小厮在边上,她也不太想短时间内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再抹去小厮的记忆,便拿药擦拭着自己的手心。 她擦着手,小厮依旧滔滔不绝,“姑爷下次见到这人还是远远离开的好,想来是个招花惹草的登徒子,说的话都是不能信的,这当着人家的面就能说出思念,私下可还得了?” 这话尹霖就准备听听,她笑着点点头,小厮才面色缓和了一些,而后,尹霖擦掉了手上的墨水,这才看清楚已经依附在手腕上的山茶花花纹,不知为何,这山茶花如今带着血色,瞧起来真是无比诡异。 她没有说话,也引得小厮看了过去,小厮微微一惊,不可思议道:“姑爷,你这花纹是怎么来的?刚刚瞧着还好好的啊。” 山茶花……尹霖心下已经有了个猜测,她目睹着山茶花花纹蔓延出来越来越深的血色,真叫人看着心中大骇,她连忙道:“我得去找白泽!” 小厮有些茫然,“白泽,白泽是谁啊?” 尹霖来不及多说了,直道:“就是刚刚来的人。” 她站起身快速离开这里,只留小厮在原地思考,他喃喃重复着刚刚尹霖的话,琢磨着刚刚来的人是谁,反应过来后面色震惊,“姑爷!你不会是去找那登徒子去了吧?!” 登徒子白泽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正被骂着,云从和杜衡一直在二楼,见他不开心就给他点了份午宴,白泽坐在美食前闷闷不乐,令杜衡都有些感慨,“他以前真不这样的,尹霖一走,他就跟失了魂一样。” “他俩以前说过什么话?”云从推了推杜衡。 杜衡没听懂,歪歪头,“说了什么?” “就是比如‘我心悦你啊’之类的话,他俩之前有说过吗?”云从笑着问,“这要是说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杜衡这才反应过来云从再问什么,他有点难以置信,连忙晃手道:“这不能吧?!我们也不过才相识半个月,那时候出事情也没看出来他俩不同啊。” 云从倒不这么认为,现在分开了更能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现下一看就是白泽多了些心思,尹霖已经潜移默化认为白泽很值得信赖但摸不透自己的本心嘛。 “这可不好说。”云从神秘兮兮道,“不过,我瞧着这二人魂不守舍的模样,大概也猜出来了,要是今日尹霖追上来了,说明尹霖也听懂了;若是尹霖没追来,说明她还是将白泽当成了知己好友。” 毕竟身为同窗十几年了,云从还是很懂尹霖的,她知道尹霖在旁的方面很敏锐,在人际交往上是真的不清楚,她自己说白了也在山上待了十几年周遭只有几个同窗陪伴,对情爱一事还能敏感到哪里去呢? 但这二人之间的事情,云从也不好插嘴。 她不说,杜衡也不准备问,他回头看向白泽,白泽已经从刚刚失魂落魄的情况中恢复神智了,真皱紧眉死死盯着自己手腕处的‘山茶花花纹’。 刚刚见尹霖之前,白泽还清楚自己手上没有这东西,他虽失了忆,却仍然记得山茶花对自己十分重要,因而扇子上也要绣山茶花,他之前在山海阁的时候就因为这件事被嬉笑,但白泽依旧觉得山茶花对自己十分重要,是不可以忘却的存在。 杜衡问:“你怎么了,白泽?” “奇怪……”白泽也不明白自己手腕上到底为何出了山茶花,但也从郁闷中走出来了,他坐直了身体,继续思考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一来,尹霖现在不能从县令府、不,或者说是顾琢光的眼皮子底下出来;二来,刚刚路过医馆的时候,白泽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味道,他对这样的气息很灵敏,但一时半会儿,白泽想不出那是什么。 他抬眼看了下杜衡,看得杜衡直发慌,又小心翼翼问:“你要不要让我给你看看啊?白泽?” 杜衡瞧着现在白泽有点怪异啊,心病也是病,还是要看看的,不然憋出什么事情来,多不好啊。 白泽却道:“那药馆有古怪,我闻出了怪味。” 一听是正经事,云从也不打岔了,开始回忆起这些时日里对药馆的印象,眉头微微蹙起道:“这药馆一直是顾琢光打理,当地百姓也觉得是仙馆,这到底是出什么问题啦?” 杜衡也点点头,他今早也打量了一下,在甘州城这么偏远的地方收集这么多药材确实是不容易的事情,而且他们之前还问过路人,大家都对顾琢光的医术十分佩服,不像是花钱买人口径的模样。 “不,我在那里闻到了怪味,也不能说是怪味,我只记得那东西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我不确定,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了,”说到这里,他看向杜衡,“你对医术的了解比我们都深,这件事只能你也同我一起去找是什么味道。” 杜衡听懂了,这次白泽是认真的,那药馆中大概真有不同的地方,他们也必须前去调查一番。 云从就在一旁听着,顺势开口道:“我也去,人多力量大嘛。” 白泽望了望她,没反对。 这边,尹霖正要出去,被一把剑拦住了。 那是和昼染一起的山海阁弟子,之前白泽生气的时候直接朝他骂了个‘滚’,尹霖还记得,这人应该是叫玄冥,昼染曾让她不要害怕他——也不知道这些山海阁弟子怎么了,说话都云里雾里的。 她站在玄冥面前,微微上扬右眉,“我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玄冥道。 玄冥的语气和他这个人一样,听来都冷冷淡淡的,让人说不出滋味来,甚至还有些欠打,怪不得白泽这样懒洋洋的人都会生气。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收敛起表情,面无表情道:“我说了我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玄冥再次重复。 小厮已经追过来了,看着他们二人这场景吓了一跳,他也不清楚小姐让这两个打扮奇怪的人住在县令府里是为何,但小姐的命令向来是正确的,他也不好意思问,只好去劝诫尹霖:“姑爷,咱们还是不出去了,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 尹霖懂了,她是被顾琢光禁锢了。 她一日不向顾琢光表态,顾琢光就会一日派这叫玄冥的家伙来看守她……但尹霖有点好奇,顾琢光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玄冥要拘留她,应该是自己的想法。 这也更奇怪了,他们山海阁弟子不让她出去是为何?而且她说到底都是昆仑山山主东方易的徒弟,没有必要自相残杀吧。 尹霖面色冷了下来,就当小厮以为她要找顾琢光吵上一架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就见她退后了两步,又哼了一声,“我不找他们,我就是出去逛逛,逛一下都不行吗?” 这说明尹霖退让了。 “哎哟道侠,咱们姑爷就是出去逛逛,也不找人,你不放心跟过来怎么样?”小厮一听又连忙劝说面前的玄冥,“这就是逛街,逛街不冲突嘛,把人闷在府上总会闷出病的。” 玄冥似乎在思考。 尹霖明白了,他的任务是不让她和白泽相遇,他还是更偏向白泽的。这让她又有些纳闷了,这些山海阁弟子到底想做什么? 半晌,玄冥道:“可以。” 尹霖又冷哼一声。 花灯节结束了,街上倒没有这么热闹了,尹霖找了个首饰店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而玄冥站在她身后抱着剑,那周遭气息令边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连连往边上走了走。 尹霖不乐意了,“你抱着剑给谁看呢?” 玄冥瞥了她一眼。 她这辈子长到现在脸上就没这么大胆过,就连之前和云梦比斗生气了都只能哼一声,她现在这样说还有一部分缘由是想要给白泽出气,但这话肯定不能说。 对上玄冥的目光后,尹霖怂了一点,瑟缩了下脖子,但想着气势不能输,扯着脖子道:“你瞪什么呀?没看到这边的姑娘都被你吓走了?” 她虽然想着气势不能输,但语气已经服软一些了。 玄冥没听出来,只是朝尹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确定这些人真的因为害怕他手上的剑退后时,玄冥才将剑收回了储物袋,他过往从未离手过剑,现下竟真有些不自然。 而这不自然没持续了多久,因为他听到尹霖道:“你手空了,给我倒杯茶。” “……”玄冥没忍住再次瞥了眼尹霖。 尹霖的胆子只有刚刚那一瞬间是大的,她对上这目光后已经大脑空白了,想起来刚刚自己说的话,她险些咬舌,登即自己倒了杯茶,但嘴里还是不饶人,哼哼嘀咕道:“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你爱要不要……我自己喝。” 玄冥不准备多说,又一次挪开眼看向前方。 甘州城九 尹霖没坐多久。 实在是玄冥这人太无趣了,又不会说话又不知道回应,和他说些什么就是嗯嗯哦哦。 玄冥和她都住在县令府,见她回去,玄冥也肯定要跟着她回去。他们就这么一路无话回到县令府,顾琢光也回来了,她见到他们后微微一笑,“你们这是去哪里逛了?” 说是对他们说,实则是问尹霖,尹霖也不和这些人客气,她在别的事上的座右铭就是混吃等死,之前来昆仑山挑选弟子的中山长老还说她胸无大志呢。她这人都想得很开,这县令府把她自由抢走了,她肯定要在别的地方要回来,吃顿饭嘛,干嘛斤斤计较。 玄冥就不这样想了,他一瞬间消失,尹霖才意识到不对劲之处,‘啊’了一声看向顾琢光,“他不在这里吃吗?” 顾琢光摇摇头,给她递来了碗筷,“他们都不在这里吃饭,尹姑娘也不在这里吃吗?” 尹霖倒是对这些不在意,摇摇头。 吃过饭后,她又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的厢房里,躺在床上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她躺在那里,缩了一天不能出来的小人符就在她身边乱晃着,尹霖抓住了它,只听那边传来闷哼一声,是白泽,他问道:“吃过饭了吗,尹霖?” 真是奇怪的问题,白泽问完就有些后悔了,但他们今日真的只见过一次面,他也想不到别的话题。尹霖倒是没有多想,反而觉得这问话十分亲切,毕竟在昆仑山上,没人会闲着没事问‘你今天吃饭了没’,她的师父东方易更不用说了,平日里也就问问她功课怎么样了,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话了。 尹霖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白泽看不见,她轻咳了两声,又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我吃过了,顾府这里比较喜欢吃清淡的,和我的口味差不多,我吃得还挺多的。” 白泽也比较喜欢吃清淡一点的菜,之前杜衡还吐槽过他们跟食草动物没什么区别,但又有时候觉得他们二人就像之前认识一样,行为上都十分相似,更别说习性了。 现在分开,尹霖反而有空去想这些事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泽白日的那句‘思念’,又好像不是,因为她从见白泽的第一面潜意识就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 “哦,”白泽闷闷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他说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的扇子坏了,明日还能找你吗?它瞧着也是生病了。” 这下尹霖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她有些哑然,又不舍得就这么道晚安,正要找个话题继续聊,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她的窗扉处映出了一个人影。 那身影她看得并不清晰,只能看出是个男的。 烛火也在一刹那熄灭,房屋陷入了死寂中,尹霖下意识攥紧小人符,令那边的白泽也反应过来,低声问:“尹霖?” “我今夜没吃饱,要去厨房里再找点,晚点再聊吧。”尹霖说。 她说完后按了一下小人符的头,很快,白泽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他有些着急,从书案处站了起来,而一刹那雷声轰鸣,闪电就在云朵后出现,亮光恍若打在了他的眼睛中。 尹霖有危险了,白泽只有这个想法。 然他此刻,面前也多出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那位山海阁弟子,正站在雨中,见白泽看了过来,她周身的气息才散开,慢慢从腰间拔出匕首,如果白泽没有猜错,那正是山海阁神器之一——应龙齿。 应龙齿外表看着像匕首,但拥有它之后,可以改变天气,这大概也是这里忽然天气大变的缘由。应龙住在大荒东北处一名叫凶犁土丘山上,它杀死了神人蚩尤和神人夸父,因而不能再回天上,最后被处死之后其身化作了山,其牙则被山海阁收敛来做了应龙齿。应龙所在之处,就会招来风雨。 白泽一瞬间明白了这山海阁弟子的身份,“昼染,原来是你。” 山海阁有不少从小培养到大的刺客,这是他们现在的代理阁主做的决定,没人知道阁主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山海阁的守护神去了哪里,就连山海阁内部都不允许议论这些。 昼染既然来到他这里,其心也能窥探一二了。 “这是那位代理阁主的命令?”他问。 昼染不讨厌白泽,正相反,那些年白泽在山海阁,她反而对这人有了些怜悯,看在那些过去的情分,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不能活下来。” 白泽明白了,确实是代理阁主吩咐的命令。 但他现在心情也很不好,尹霖出了事情,他必须早点前去,只沉下面容道:“我也必须得活下来,抱歉了。” 顷刻之间,白泽将小人符塞进了自己的衣袖中,而符咒从他的口袋中全部飞了出来,附身在他的周围,那都是高阶符咒[三昧真火],昼染暗了暗眼睛,抬手拿起了应龙齿,朝白泽刺了过去。 她对准了白泽的心脏,周身速度如雷电一般,而白泽的符咒更是猛的起了效果,将他周围环绕。只听‘砰’的一声,房屋因二人打斗之间变为了废墟,白泽后退了两步,昼染也因为突然刺来的木梁跳到了一边,反手挥了一下应龙齿,甩掉上面的血。 白泽深知尹霖不在身边他根本打不过,而昼染的应龙齿也刺伤了他的胳膊,虽不深,但应龙齿本就有毒,现在已经在麻痹他的四肢了。 二人打斗声响引得这个房屋中另外住着的两人跑了出来。 杜衡没想到白泽伤得这么深,连忙跑到白泽身边,而云从下意识看了眼那山海阁弟子,冲到两人中间,企图说服道:“昼道友,这是做甚啊?” 她自己也不擅长打斗,他们间最擅长近战的尹霖现下都不见了踪影,他们这三个老弱病残这下怎么打啊!云从思绪混乱,只能笑着道:“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怎么说打就打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昼染不为所动,而白泽咬牙封住了自己的穴脉,他虽表面不动,但心中已经在默念着符咒,被他压在口袋中的高阶符咒[星辰幻影]逐渐亮了起来——这是他很早就给三人画好的符咒,每次打斗之后尹霖都要休憩好一会儿,他也不能就这样无止境地依靠尹霖的灵力,而杜衡更别说了,本就是个普通人。若他们三人还遇到了危险,打不过也得跑。 那个时候白泽画好了三张,没想到现在遇上了,他用的依旧是三人符咒,但三人中却没有尹霖了。 他闷闷吐了口血,又把杜衡吓到了,扶住他,“你——你撑着点,我帮你把伤口包扎起来。” 白泽却是摇头,“不……再等等,你听我说……” 云从并不知道身后二人在谋划什么,她依旧在和昼染讲道理,“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说……我身后这人把谁得罪了,你能跑来不管昆仑山的面子杀他?” “我们阁主有令。”昼染道。 这下云从说不出话来了,山海阁阁主,那确实是有资本得罪昆仑山的,她哪知道这平平无奇的小算命先生能得罪山海阁阁主啊! 云从一时直冒冷汗,而昼染更是快步跳到她的身后,这缕气息连云从都没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也顾不上别的了,只能从储物袋中掏出山海图腾扔在空中。 金光一刹那乍现,将昼染逼退,那是山海图腾中神祇的气息,她没办法靠近,也因为这千年积攒的煞气伤了眼睛,一时睁不开眼。 云从也不想这样,但这是他们的最后招数了,她正要道歉,只见昼染抬起了手上的应龙齿,而雷声更加猛烈,应龙灵体在云中忽隐忽现,将路上本来因突然下雨逃窜的甘州百姓都吸引看了过去。 他们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天空中飞舞的应龙,“龙……龙……神人……” 昼染这是把应龙召唤出来了! 云从没想到自己手上有神人,昼染手上也有神人,这是怎么了啊?!她也不是写话本啊,人类帝都哪来的这么多神人啊! 感受到应龙的气息,山海图腾也愣了一瞬,云从心想这一战是真的无法避免了,正要咬破手指之际,白泽闪到她的身边,而口袋中的三张[星辰幻影]一刹那出现在他们周遭,将三人都吸了进去,只留下三张轻飘飘的符咒缓缓于空中掉落。 昼染歪了歪头,应龙看到猎物逃走,开始在云间嘶吼。 应龙齿若是召唤出应龙,那后面她就没办法控制住了,昼染也知道这次任务失败必然要在半路上被玄冥杀掉,于是抬手将应龙齿刺进自己的心脏,她的血渐渐从匕首滑下,而她也在一瞬间被夺去生命……滴答滴答,成为应龙复活的最好贡品。 轰隆—— 雷声没有预兆就响了起来,令尹霖有些意外地看向天空。 “怎么了?尹姑娘?”引着她的人回头望去,那是江胤。 尹霖摇摇头,“这雷声大得令人有些不适……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江胤却不这么认为,他笑了笑,“要入秋了,正是常年阴雨的时候了,这是甘州这里常有的天气,尹姑娘不必担心。走吧,若是再不走,老师可能就要撑不住了。” 尹霖收回了视线,听闻向江胤点头,又跟着向前走去。 另一边,云从已经快跑得崩溃了。 这应龙几乎是追着他们砍,她也想要像自己话本那样写地回击回去,但实在是有心无力,更别说手上还拖着一个伤者了。杜衡也扛不起白泽,基本上还是白泽一人撑着自己走,他也撑不住这样的伤口了,将手上仅剩的[三昧真火]都打向了应龙,疼痛得皱起眉。 这[三昧真火]也起了作用,应龙再如何现在都不再是当初的神祇,它依旧是灵体,说来和山海怪没什么两样,确实害怕这样的火焰。 白泽本只是试试,没想到[三昧真火]真的起了作用,回头看向云从,“它也是山海怪,你的山海图腾能起作用!快!” 他说这话,云从是真的有心无力了,心中隐隐起了点绝望,有些崩溃道:“山海图腾在我手上,但我封印不了山海怪啊!它和图纸没什么两样,我能做的只有召唤‘思女’,其他的我真的无可奈何啊!” 她本来也以为东方易给她山海图腾是因为她能封印山海怪,但拿到手里了她才发现她的血脉顶多能召唤出来思女,其他的是真的做不了,更别说封印了,她研究了半天山海图腾,甚至中途和思女对了话,连思女都不清楚怎么封印,她哪里知道啊! 云从一时悲伤望天,白泽也因为这话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还是应龙咆哮让三人反应过来,他只能先拉着杜衡,对云从比个眼色,“只要让他不清楚我们的位置就追不过来了,分路行动,我们去药馆,你去县令府找尹霖,她现在有危险!” 尹霖有危险?! 但云从没时间去问这些了,她转身奔向县令府,一路冲进百姓搭建的木屋中,而白泽抓着杜衡跳进了药馆。 应龙从疼痛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猎物消失,又怒火攻心,气愤地嘶吼许久,冲上了乌云,而雷电交加,恐怕是一场暴雨。 这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看见了应龙的甘州百姓都认为这是神的惩罚,他们不约大喊,纷纷在街头冲窜着,一时吵闹无比。然雷电劈天盖地冲来,应龙根本不在意这里的百姓,在乌云中穿梭宣泄自己被封印千百年的痛苦。 药馆里只有几个小厮,看着年纪都不怎么大,因为这场暴雨被吓得束手无措,回头看去,雷电闪光中站了两个人,一人身上已布满了血迹,正闷闷咳嗽着。 他们赶忙跑过来,“天呐,怎么伤得这么重啊!” 白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杜衡搀扶他坐到了一张病榻上,向他们问了几样药材,听到还有余量后才放心,“这些都要熬制成汤,必须是热的,尽快!!” 杜衡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平常模样了,这次他说话急促,自然而然就吩咐了下去,几个小厮都不敢置疑,又跑去找药材。 他做完这事之后回头看向白泽,白泽已经被疼得面色苍白了,而他伤口依旧在汩汩流着血,那些血却不是红色的,而是深黑的……这一看就中毒很深了。他着急,但也不敢轻易动手,却见白泽动了动手指,目光镇静地看着他,“不用治,也不用给我汤药,应龙的毒,一般药材是解不了的。” 杜衡有些着急,他自然不可能听信白泽的话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你就真的死了!” 白泽却笑了,笑的时候扯到了自己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得来了杜衡的一句“活该”。 “我不会死的,”白泽说,“其实治理应龙的毒很简单,就看你敢不敢了。” 杜衡擦了擦面上的污水,低声认真问道:“怎么做?” 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剜去我左肩处中毒的所有骨头,”白泽在杜衡震惊的目光中慢慢道,“你看,是不是很简单?” 轰隆——轰隆—— 又打雷了。 1应龙: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原文翻译:应龙就住在这座山的最南端,因杀了神人蚩尤和神人夸父,不能再回到天上,天上因没了兴云布雨的应龙而使下界常常闹旱灾。下界的人们一遇天旱就装扮成应龙的样子求雨,就得到大雨。 甘州城十 杜衡其实很少能懂白泽在想些什么——这和尹霖给他的印象又是不一样,有时候尹霖会刻意隐瞒自己的一些事情,但杜衡也猜到了许多,她隐瞒的大半都是和自己的师门有关系的,但白泽不一样,他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的过去,却又是他们间最猜不透的人,尤其是尹霖不在的时候。 很多时候,白泽说的事情杜衡都深信不疑。 因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杜衡并没有认为他在开玩笑,而是再度确认:“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一旁的几人都听得十分惶惑不安,不敢想自己听到了什么,然这二人都是认真的,白泽知道只能这么做,而杜衡也相信白泽没有开玩笑,他们对视一眼,杜衡拿起了刀,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快,你忍着些。” 白泽这才露出笑容。 虽然杜衡过去在师父那里已经学了不少,他还去大理寺摸索过,但这样的操刀也确实对他而言难度太大了,他一时间身上全是冷汗,血渍到身上之时手指还抖了抖,又听面前人喘息道:“继续吧。” 他只好继续下去。 这几乎就是硬来,没有麻药也没有用止疼香,杜衡也没有经验,真的硬生生把白泽中毒的那块骨剜了下来,二人都大汗淋漓,白泽更是看上去只剩了一口气,他咬牙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符咒贴在自己的左肩膀处,一瞬间,他中毒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骨髓。 做完这些后,二人才喘过气来。 小厮已经从怔愕中清醒过来了,连忙打了盆水过去,他见到白泽面容后又是一顿,难以置信道:“怎么是你啊?” 白泽这才注意到小厮是白日阻止他和尹霖见面的那个,真是冤家路窄,但他已经没力气了,只闷闷哼了一声,“真是煞风景。” 那小厮听了又生气了,杜衡忙不迭拉住他,问:“怎么称呼小友?” 小厮道:“我叫顺泽,叫我顺泽就好了。” “顺泽,”和白泽比起来,杜衡是真的会说话,“我们遭人追杀实在没办法才闯了进来,你多担待。” 顺泽倒是不在意这个,摇头道:“之前我们小姐就说了,药馆之上,没有身份,只有医者和病人……只不过,你们遭何人追杀啊?” 杜衡也说不出来,他们被一条龙追杀,他们用火击败了会喷水的龙,这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人信的。见他一脸为难,小厮竟直接道:“难不成……是这登徒子的风流债?” ……登徒子,风流债?? 这两个词汇杜衡都知道,但他怎么听不懂呢,什么登徒子,什么风流债?这里就他们三个人了,不是顺泽,不是他,也只有……杜衡下意识看向躺在床上的白泽,他之前就觉得白泽这人若是不走上正道肯定要招惹不少良家妇女了,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见杜衡微眯起眼,白泽也有些坐不住了,不高兴道:“什么登徒子?除了尹霖之外,我就没和其他姑娘说过话。” 杜衡立刻打断:“你前不久才和云从说话呢。” 在白泽看来,云从都不算是能让他动心的姑娘,云从说起来比尹霖大,但实际看着和杜衡差不多大,约莫是大荒岛的另一半血脉让她没办法如人类般生长。 也就是说,尹霖六十岁的时候,她可能才看着像二十岁。 白泽懒得同杜衡争吵这些,顺泽将他的不屑当成了变相的承认,一时尖叫道:“还真是这样啊!” “好了好了,我们开玩笑的,”杜衡也不敢说了,他怕再说下去白泽要找个地方把他绑起来狠狠打一顿了,“我们是遇到了仇人追杀,那仇人十分危险,我们不能告诉你,今日过后,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也最好不要到处说。” 顺泽听明白了,又望了望白泽,他估计白泽这人也来历不简单,常人不可能经历这么大的腕骨之痛还不昏死过去的。他顿了顿,也不准备继续问这件事了,又想起了一件事,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今日因为你们这事,我都耽搁去送药草了。” “什么药草?”杜衡心中有愧,还想着帮帮他们。 顺泽摇头道:“和你们想得不一样,就是这里的一些人需要喝。”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整理好的药草又放进篮子里,“之前这里闹了瘟疫,有些人的病一直没除,小姐就吩咐我们每日都要将她研制好的药草送到那些人住处……平日里这都是小姐做的,但今日她有些事情回去了,就嘱咐我去做。” “平日里我们也得喝这药呢,本来我还准备喝的,结果你们跑了进来,让我都忘了。”顺泽说罢背起竹篓。 这话听得杜衡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连忙道:“要不这样,我们去送吧,你休息一会儿?” 顺泽却又是不乐意了,平日里这活都是别人抢着干的,哪里轮得到他,今日好不容易到他了,他也想要给顾小姐做点事情,更何况送药本就是小姐对他嘱咐的事情。 “不用!”顺泽拎着竹篓抖了两下,“也就一点路,都住在一起,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外面又响起了雷声,还有几个人在街上跑着,这雨实在来得太突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由,顺泽老是听到有人说这是神罚——他不信什么神明,信神明还不如信顾文济老爷。 蓦地,白泽道:“你不喝那药就出去了吗?” 顺泽说:“我平日里没什么病,小姐说那药也是让我们增强体质的,当时瘟疫太大了,大家都怕了嘛。但我也没什么大病,其实喝不喝都没什么问题的,大不了我这趟走完回来喝好了。” 白泽又道:“你能不能把那药给我们瞧一下?” 顺泽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了,在他询问之前,杜衡赶忙打了个哈哈,“你知道的,他受伤了嘛,受伤的人都会这样殚精竭虑的,他也是没办法,你就让让他吧。” 说是这么说,但小厮还是有些不高兴。 他转过身,将熬制好还没来得及喝的药端到两人面前,“就是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色泽是正常的。 但药没尝过,杜衡也不清楚里面有什么药材,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白泽将顺泽手上的药抢了过去,放在自己鼻子底下嗅。 杜衡都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白泽,顺泽也一瞬间反应过来,生气道:“你这人做什么啊?” 果不其然,白泽想,他又闻到了那个味道。 一次可能是巧合,但这样的味道却频频出现,他的直觉又告诉他这不是普通的药材,他绝对在哪里闻过,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闻到过这药材了——但白泽可以确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强身健体的药。 他的沉默被杜衡看在眼里,杜衡也意识到了这事还有蹊跷,也顾不上向顺泽解释了,抢了过来直接喝了一口。 顺泽哪里敢想平日里自己天天喝的药被当成了香饽饽这个争抢来那个争抢去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两个人了,甚至开始怀疑这两个人脑子也因为被追杀坏掉了。这个想法让他心平气和了下来,劝慰道:“你们真要喝,其实我那到处都是小姐的配方,我给你们熬一副就是了,不用争着抢的。” 但杜衡却面色越来越严峻。 白泽清楚他已经吃出来是什么草药了,撑着一旁的木头坐起了身,问道:“是什么草药?” “……是祝赊1。”杜衡艰难道,“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祝赊呢?这个地方分明这么偏僻,不该是能养出祝赊的地方啊。” 白泽却摇头,“不尽然,虽然甘州城地势偏,但祝赊这东西只要出现一个,就会连绵不断地生长,不管在哪里都一样,” 若是祝赊,也难怪了。 祝赊本来生长在南山,被那里的人称之为长生不老药,只要吃了就会精神焕发,人能日日做事不会感到疲惫,这本是种来给南山弟子练武时吃的,但架不住,有人起了别样的心思将祝赊带到了人类国度。祝赊就是给修道的弟子吃都要对身体起危害,更别说是不修道的百姓了。 那让百姓日日吃祝赊的顾琢光,又是怎么想的呢? “顾家既然从京都而来,把祝赊带到这里来并不奇怪,但为何要让百姓日日吃祝赊呢?”白泽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顺泽听不懂,但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是在猜忌顾琢光的药了,这让他更不高兴,直接抢了过来,他宁愿药撒在地上也不愿意给这些人喝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顺泽愤愤不平道,“我这么对你们,你们却还怀疑起我们的用心了。” 他更是不想同这些人说话了,抓了下竹篓也不顾杜衡的解释就这么冲到了医馆门口,而这一开门,顺泽就因为面前的人睁大了眼睛,面色一刹那变得苍白。 街上还有几人,是当地百姓,他之前还同他们说过话的,而在他这眼睛看来,那几个人却只是一具骷髅骨,因为风吹,四肢都快脱落,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他开了门,身后二人也能看清楚街上发生了什么。 杜衡已经见怪不怪了,身边白泽则悠悠道:“你看吧……我们可没有骗你。” 1祝赊: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 甘州城十一 尹霖很早就察觉到现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顾文济并不是真实的顾文济了,据顾琢光所言,顾文济被那位名叫‘相顾尸’的邪神附身之后整个人就变了个模样,他们也不能放任这样的顾文济出去,因而将他关了起来。 相顾尸……尹霖默念着这个名字,主要是相顾尸之前帮助了崔卓然,在崔卓然看来那是个十分可怜的男人,但在顾琢光看来,那又是个十分可恨的男人,她一时都有些分不清这两人到底谁在说谎了。 但目前相顾尸帮助过崔卓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整个地牢阴沉可怕,他们继续向下走,直到尽头之时,尹霖看到了那位顾文济,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而双眼紧闭。 带她来的江胤先是一拜,低声道:“老师。” 顾文济猛地睁开眼睛。 和尹霖所想得不一样,顾文济的眼睛很清明,不像是被相顾尸附身的模样,她微微皱眉,而江胤向她说道:“老师清醒的时间不多,如果你想要得到答案,可以趁这个时候问他。” 江胤并没有拿蜡烛,这里一片昏暗,尹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意味不明地问:“你在这件事中又是什么角色呢?我实在有些好奇。” 这个人是顾文济与顾琢光附近关系最亲近的人,这段时间以来他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每件事情中他又都参与了……无论是最初的抛绣球还是现在带她来看顾文济。 “姑娘说笑了,”江胤恍若未闻,“江某的任务只是带姑娘来看老师,既然已经带到,江某就先告退了。” 尹霖看出来了,这江胤应该是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她也不认为直接问话就能问出来,转眼看向了顾文济。那位老者也在看她,对上她的视线后,低声道:“坐吧姑娘。” 她没有坐在一边的木凳上,而是盘腿坐了下来,对上老者的目光,好奇道:“您瞧着不像是被山海怪附身的模样。” 顾文济却是一笑。 “错了,姑娘。”他摇摇头,神色却恍若衰老了许多,“真正被附身的,其实正是小女啊……她的执念太深了,唉,老夫一直以为过去那场瘟疫,她已经放下了,但现在看来,她还是没有放下啊。” 这是尹霖听到的第二个说法。 一个是来自顾琢光,她说自己的父亲顾文济被邪神相顾尸附身,想要她救一救他;第二个是顾文济,他说自己的小女已经被邪神相顾尸附身,说她从未从那场瘟疫中出来过……但,这两个人身上,尹霖都没有感受到太强的山海怪的气息。 反而不知为何,她觉得江胤身上的气息很乱……这估计没错,尹霖向来了解自己的直觉,她确实对一些邪门的气息很敏锐,有事师父东方易都会意外。 但这也不是她思考的时候,她故作惊奇询问:“是吗?可是你的女儿却说是你被相顾尸附身了,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二人之中,肯定有谁说谎了吧。” 而且顾文济这姿势,倒真是像崔卓然口中的相顾尸啊。 这位老者面露苦涩,摇头直直叹息道:“这桩事情,要从老夫三年前被贬到甘州说起。那时,这里的人没有教化,实在是不毛之地,百姓衣不蔽体,去找些山中死物吃……一来二去,也就染上了瘟疫。” 瘟疫,尹霖呢喃了两下,这事情她知道,顾文济没有说错,这里的百姓时不时就要夸一下顾琢光和顾文济,就是因为他们三年前如天神般降临在甘州城救了他们的命。 “是啊,”她点点头,“后来你们不是治好了吗?也正是这样,你女儿在这里广受尊敬,倒是比我们那儿的山神还要令人信服了。” 毕竟山神大典都有弟子昏昏欲睡呢,这里的百姓对顾琢光却是真的尊敬,顾琢光说什么他们都会信。他们也是真真希望这二人可以早日回到京城的。 顾文济沉默半晌,好似回忆到了痛苦一般低声道:“不是的,那场瘟疫,其实……并没有治好,死了不少人,身体不好的人……其实都已经死了,包括……老夫的小女,顾琢光。” 尹霖愣了一下。 “她分明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是老夫亲自藏的她,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老夫面前呢?老夫实在不解,老夫不信她的话,于是被她绑住锁在了这里,江胤信了她的话,江胤那孩子……”顾文济叹息道,“琢光死了之后,他时常自责是自己的问题,他也入魔了……当时在瘟疫中死去的人都不知为何回来了,那些人都说是琢光救得他们。” 因而,大家才将顾琢光奉为了……神医。 她是怎么把这些死去的人一如既往般带回来的?她又是怎么让这些人逐渐将注意力从顾文济身上转到她身上的?而现在……这二人之间,到底谁在撒谎呢? 尹霖心中思忖,但面上神色未变,只道:“我自有定夺。” 木门被猛地关上,顺泽背后冒了一身的汗,他僵硬着身体回头看去,白泽和杜衡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顺泽也开始怀疑起刚刚自己看到的人,“那……” 他困惑又颤抖地询问:“那是什么?” 白泽闷闷咳了两声,直言道:“如果我没算错,应该是早晨给你卖了两个馒头的那位店家吧?” 顺泽又一阵反胃,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杜衡有些看不下去了,推了下白泽,后者冷哼了两下,他还是挺记仇的,实在是没忘记白日里面前这人一会一句‘登徒子’一会一句‘别碰我们姑爷’,要不是顺泽,他还能和尹霖多待一会儿呢。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杜衡解释道,“你背后背着的都是祝赊,顾琢光一直给当地人喝的也是祝赊,这个草药能让人精神焕发沉醉在自己的梦境里,这样你们永远都不会发现——生活在身边的人、过去死去又失而复得的亲人,其实只是一具骷髅。” 而顾琢光,也能获得一个神医之名。 白泽在看到祝赊的时候也已经明白了一切,但他有些不解——那两个山海阁弟子怎么能提前知道他会来甘州城……也不对,这昼染看着就像是才知道他在这里,不然他踏入甘州城的那一刻,昼染不就该对他下手了吗? 瞧着也是个狠人物,竟然敢召唤应龙。 顺泽听明白了,但他也不敢多想,他将竹篓又放了下来,虚虚地坐在一边,左右都想不通,“可是……可是小姐她图什么啊?她医术这么高明,就是不伪装成这样也能博个好名声啊,她这样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也是白泽一直在思考的事情……而且,顾琢光很明显是清楚相顾尸的,相顾尸又在什么地方呢?要是云从在这里,他们估计还能靠着山海图腾找一下呢。 他有些头疼,又坐了起来,直把杜衡吓了一跳,“你不要紧啦?这么坐起来难不难受啊?” 白泽没有多说,只摇摇头。 顺泽还是不信平日里对他们这么好脾气的顾琢光会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我真的不能理解小姐做这些做什么啊?不是说来甘州城之前她就有个名医的好名声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杜衡道:“或许是不够呢。”‘ 这话令二人都不约而同看过去。 杜衡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变成了两人注视的对象,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顾文济之前得罪了皇帝,其实是不可能从甘州回去的,但是你们当地人也知道,他的愿望就是回京城……所有被贬的官员都是这样的嘛,大家都能懂。” 但是…… “但是,就算所有人都能懂,就算皇帝都能懂,他也不可能回去了。”杜衡道。 顺泽略感茫然,“可是皇帝懂这份情谊的话,他可以召县令大人回去的呀,他是皇帝,他有什么不能做的啊?” 杜衡懂了,甘州城的人真是住得太偏僻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京城的一些事情,也不懂当今皇帝——那位皇帝从来不会后悔,他十分我行我素,但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脸面。顾文济当时得罪了他,他将顾文济贬到甘州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召你回来。 这话能传出来被杜衡听到,就说明整个朝堂上下都听到了。 “当朝丞相谢昭义说起来都是顾文济提拔的,皇帝现在这么重用谢昭义,谢昭义随便找个理由慢慢把顾文济调回去不就好了吗?”杜衡转换了个思路说道,“可是谢昭义没有呀,谢昭义这么厉害的人,他都不做这事,原因到底是什么,你们还不清楚吗?” 顺泽不说话了。 所以顾文济就是回不去,他不管做什么都回不去了。 这事情顾文济自己都知道,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再回京城了,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只想做一方县令……而这个时候,他那女儿,顾琢光,回来了。 暴雨倾盆而下,云从可算找到了一个能歇脚的地方。 这里是个破庙,她盯着前方的佛像看,啧啧感叹两声,“这里还真是个好镇压山海怪邪气的地方啊,你说对不对,思女。” 她的山海图腾亮了一瞬,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的身边,原来那就是思女,曾为司幽国的王姬,以灵体镇压山海怪上千年。 虽上千年过去,但她还是原来的模样,看着不过是二八少女。 思女环顾四周,点头道:“还是镇压尸骨的好地方。” 甘州城十二 云从很早就清楚甘州城肯定有山海怪在作祟了。 并不是因为宗门任务,而是很早她就看出来了甘州百姓这里似乎出了些问题,毕竟学咒术的眼睛没点本事真要被埋汰了……但云从一直不清楚,这种‘异样’来自何处。 应龙的追杀令她误打误撞跑出了甘州城——出了城之后,云从才明白这份诡异是什么情况。这里外面也种满了祝赊,而祝赊这种东西,哪怕是闻到气息都会让人产生美梦,走在路中,自然分不清身边到底是尸骨还是真实生长的人。 也在这时,思女感应到了这个破庙,引她前去。 云从看了看破庙四周,也对这段时日察觉到的不对有了些了然,她捂住鼻子,走到佛像前——那儿还竖着三炷香,但香并未被点燃,这里虽是破庙,佛像却十分干净,瞧着真像是有信徒时时过来打扫。 “云从,把佛像打碎!”思女说。 云从愣了一下,虽说她不信佛,但打碎佛像的事情说来也有些大不逆,要是这事被中山那群人知道了肯定要写诗狠狠骂她一顿的,云从揉了揉鼻,有些感慨道:“希望他们到时候别打我。” 思女只是个灵体,对山海怪有一套,但无法应对这种现实百姓自行修建的东西,她如今只能看着干着急,云从也不是个做事拖沓的,直接拿出一个爆破符扔在佛像上,快速念出咒语引起震波。 佛像破碎,头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头颅。 见状,思女和云从对视了一眼。 “这不是顾文济吗?”云从说,“他的头在这里,难道真是相顾尸做的手脚?” 思女却不这么认为——她对相顾尸比这些人都了解得清楚,而且她和相顾尸在山海图腾里说起来也算是知根知底上千年了,相顾尸这人附身在顾文济身上,反而让她有些意外。 “相顾尸不是做这些的人啊,”思女感到奇怪,“他自己本就是文臣,但背叛了帝俊才会被惩罚至此,若是他与顾文济相识,应该是欣赏大于憎恨的……当然,也不排除他也没了本心,他毕竟也是邪神。” 云从正要说话,只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应到了来者的气息,有些哑口无言,和思女再度对视,然后讪讪地挠挠脸。 “不会这么巧合吧……”她虚虚道。 思女也没想到那东西能从甘州城跑来这里找到她们,但这样一想,应龙本就是山海怪,山海图腾可以感应到它,它应该也能感应到山海图腾才是。 她也叹了口气,略感头疼道:“我其实最烦和应龙打交道了。” 云从也有些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现在也是,我真希望不是它,但实在太可惜了……”云从回头看向来者,那应龙就在门口,她有些意外应龙变成了人形,但那周身气息依旧恐怖,她只好假装老熟人般挥挥手,“姑娘,你也要拜佛啊?” 应龙冷冷地看向他们。 “……这不巧了吗,”云从顿了顿道,“我们也刚拜完呢。” 话落,应龙冲了过来。 应龙这家伙只要打起来就没有理智了,它自身又被蚩尤当时死去的尸体煞气感染过,现在本就是灵体,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了。见到思女,应龙更是怒火中烧,嘶吼一声向他们打去,这一刹那,山海图腾也从云从的储物袋中冒了出来,冲回思女的手上。 这二人虽如今肉体泯灭,但说到底依旧是大荒的神祇,两股法力冲击之瞬,云从被吹得撞到佛像边上,她下意识抓着那三炷香,只听‘嗡嗡——’一下,佛像被转动一瞬,本来紧紧闭着的眼睛睁开,流下两行血泪。 而那两行血泪滴在了云从身上,她下意识看过去,这才发现—— 佛像不仅仅藏着一个头颅,下方还有两双手臂……以及,一副盆骨。 她的发现令两个打斗的神明也停了下来。 思女现在封印不了应龙,只能解愤般将山海图腾砸到应龙头上,应龙又不耐烦地丢了回去,“小娃娃,现在你父亲祖父不在这里,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 毕竟思女不像相顾尸,她的灵体是会耗损的,能撑山海图腾上千年也是应龙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确实,帝俊在大荒统治上千年神魂不灭,他的后代也必然因为这份血脉与常人不同。 应龙倒不是羡慕,它只是可惜自己杀不死帝俊这群老不死的,毕竟神农和蚩尤都被它打死了。 云从擦了擦手,用符咒把佛像抬了下来,那三具尸骨也被她完整地摆放好。见到这些,应龙也有些好奇了,“小娃娃,你们找这东西做什么。” 应龙做事都是看自己心情,思女这上千年也没遇到像它这样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和蔼可亲的家伙,瞥了瞥后还是说:“我们在找种祝赊的家伙。” 祝赊……应龙微眯起眼。 那个山海阁弟子召唤她出来的时候,应龙就感应到这个地方的‘鬼’气了,这里就像一个胀城,但又被祝赊的香气掩盖住,气息真是人不人鬼不鬼,难闻得要命。 但它也不管这些,它被封印了上千年,那山海阁拿着它的牙齿乱晃,还给它假模假样做了个神器困住它的灵魂,这能不让它生气吗!它气都气炸了,看到有点法力的就想砍……当然,思女个人认为,应龙是对谁都想砍。 她走到云从边上,询问道:“云从,这尸骨能看出来是谁吗?” 云从会忆魂术,但这种咒术一般是对完整的尸骨会有效,这三具尸骨断得断裂得裂,实在不好分辨到底谁是谁了。 她们为难之际,应龙有些看不下去了,冲到她们面前,一把推开云从,云从险些又摔了一跤,被思女拉住。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应龙还瞪着眼睛,因为他们拖拖拉拉的模样有些烦躁,“你们真是慢死了,我来。” 它一掐诀,思女就知道它要干什么了,她连忙冲过去,“等等——这是凡人,承受不住——” 话音被应龙咒法吞没,光亮包裹着她们,思女下意识捂住眼睛,一刹那耳边出现百姓的哀怨声,她就明白了,睁开眼无奈道:“这是凡人的尸骨,你这么强硬地抓他们的灵魂,他们撑不住多久的。” 云从被应龙硬生生抓进了梦境里,她有些不舒服,捂住腹部难受得抵在一边。 应龙才不在意这些,它还觉得思女的担忧莫名其妙,这三人本就死了,它就算做什么都比那些杀它们的人好,非要计较这些,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知道过去甘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管这些做什么?”应龙自顾自地向前走,“本来他们灵魂不入轮回,被困在那佛光中这么久,就要泯灭了,我让他们早点魂魄消散,不也是为他们好吗?” 思女虽也知道这个理,但还是无奈地摇头。 他们说话间,一女子掀帘走了进来。 那女子手上端着药,但闻到药味,这几个百姓便一股脑站起来冲向她,他们面露凶恶,猛地推掉她手上的碗,憎恨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们的神医不会被气跑!” 神医,云从喃喃这两个字。 顾琢光显然未想到这些百姓会这么恨她,她在京城,父亲是当朝宰相之时,哪怕是有些患者犯事也会被很快镇压下来,不像这里的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她企图解释道:“不是的,那不是神医,他们只是过来骗你们钱财的,这里本就没有修道之人,怎会有山神和佛祖?你们——” 那些人自然不会听她说话,又要冲上去之时,帘布又一次被掀起,江胤赶忙护在顾琢光的面前,帮她挡下那些人拳打脚踢。 这里的事情很快被仅剩不多的官吏发现,他们将几个人按住,这些人才不再继续。 江胤带着顾琢光出去,云从就趁着这个时候去数躺在床榻上的患者。 她略感惊讶地咦了一声,引前面两位神祇回头看去,思女比应龙好脾气许多,她回头问:“怎么了,云从?” 应龙则是挑眉,一副她若是不说有趣的事情就要揍她的模样。 云从顿了顿说:“这些人我都认识唉,说来还是常见的那些人呢……我还以为和顾琢光关系不错的。” 思女未解,询问道:“谁啊?” “你看那个身材小一点的,那不是顾琢光身边的药童顺泽吗?你看那个,今早我还买了他做的馒头呢!那不就是常来卖包子的那个摊主吗?”云从继续道,“那是碧荷,我没猜错的话是顾琢光的贴身婢女,还有那些,不是当时花灯节还在路边摆摊吗?” 可这些人,在三年前对顾琢光或是顾文济都不怎么样,反而更信任他们口中的神医。 但是三年后,他们却发自内心地希望顾文济和顾琢光回到京城……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把瘟疫治好了的缘由?云从思考着,被应龙猛地一抓。 梦境里的记忆颠倒错乱,一刹那,他们面前出了一个火把,那是刚刚还躺在榻上的顺泽,而他愤怒的目光前……赫然跪着一个老人,是顾文济。 甘州城十三 “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看他还想要上手摸姑爷的手呢。”小厮一边叨念着一边给尹霖找药,尹霖接过向他道了谢,继续低头擦自己的手。 她其实可以用灵力直接擦去这道墨水,但小厮在边上,她也不太想短时间内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再抹去小厮的记忆,便拿药擦拭着自己的手心。 她擦着手,小厮依旧滔滔不绝,“姑爷下次见到这人还是远远离开的好,想来是个招花惹草的登徒子,说的话都是不能信的,这当着人家的面就能说出思念,私下可还得了?” 这话尹霖就准备听听,她笑着点点头,小厮才面色缓和了一些,而后,尹霖擦掉了手上的墨水,这才看清楚已经依附在手腕上的山茶花花纹,不知为何,这山茶花如今带着血色,瞧起来真是无比诡异。 她没有说话,也引得小厮看了过去,小厮微微一惊,不可思议道:“姑爷,你这花纹是怎么来的?刚刚瞧着还好好的啊。” 山茶花……尹霖心下已经有了个猜测,她目睹着山茶花花纹蔓延出来越来越深的血色,真叫人看着心中大骇,她连忙道:“我得去找白泽!” 小厮有些茫然,“白泽,白泽是谁啊?” 尹霖来不及多说了,直道:“就是刚刚来的人。” 她站起身快速离开这里,只留小厮在原地思考,他喃喃重复着刚刚尹霖的话,琢磨着刚刚来的人是谁,反应过来后面色震惊,“姑爷!你不会是去找那登徒子去了吧?!” 登徒子白泽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正被骂着,云从和杜衡一直在二楼,见他不开心就给他点了份午宴,白泽坐在美食前闷闷不乐,令杜衡都有些感慨,“他以前真不这样的,尹霖一走,他就跟失了魂一样。” “他俩以前说过什么话?”云从推了推杜衡。 杜衡没听懂,歪歪头,“说了什么?” “就是比如‘我心悦你啊’之类的话,他俩之前有说过吗?”云从笑着问,“这要是说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杜衡这才反应过来云从再问什么,他有点难以置信,连忙晃手道:“这不能吧?!我们也不过才相识半个月,那时候出事情也没看出来他俩不同啊。” 云从倒不这么认为,现在分开了更能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现下一看就是白泽多了些心思,尹霖已经潜移默化认为白泽很值得信赖但摸不透自己的本心嘛。 “这可不好说。”云从神秘兮兮道,“不过,我瞧着这二人魂不守舍的模样,大概也猜出来了,要是今日尹霖追上来了,说明尹霖也听懂了;若是尹霖没追来,说明她还是将白泽当成了知己好友。” 毕竟身为同窗十几年了,云从还是很懂尹霖的,她知道尹霖在旁的方面很敏锐,在人际交往上是真的不清楚,她自己说白了也在山上待了十几年周遭只有几个同窗陪伴,对情爱一事还能敏感到哪里去呢? 但这二人之间的事情,云从也不好插嘴。 她不说,杜衡也不准备问,他回头看向白泽,白泽已经从刚刚失魂落魄的情况中恢复神智了,真皱紧眉死死盯着自己手腕处的‘山茶花花纹’。 刚刚见尹霖之前,白泽还清楚自己手上没有这东西,他虽失了忆,却仍然记得山茶花对自己十分重要,因而扇子上也要绣山茶花,他之前在山海阁的时候就因为这件事被嬉笑,但白泽依旧觉得山茶花对自己十分重要,是不可以忘却的存在。 杜衡问:“你怎么了,白泽?” “奇怪……”白泽也不明白自己手腕上到底为何出了山茶花,但也从郁闷中走出来了,他坐直了身体,继续思考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一来,尹霖现在不能从县令府、不,或者说是顾琢光的眼皮子底下出来;二来,刚刚路过医馆的时候,白泽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味道,他对这样的气息很灵敏,但一时半会儿,白泽想不出那是什么。 他抬眼看了下杜衡,看得杜衡直发慌,又小心翼翼问:“你要不要让我给你看看啊?白泽?” 杜衡瞧着现在白泽有点怪异啊,心病也是病,还是要看看的,不然憋出什么事情来,多不好啊。 白泽却道:“那药馆有古怪,我闻出了怪味。” 一听是正经事,云从也不打岔了,开始回忆起这些时日里对药馆的印象,眉头微微蹙起道:“这药馆一直是顾琢光打理,当地百姓也觉得是仙馆,这到底是出什么问题啦?” 杜衡也点点头,他今早也打量了一下,在甘州城这么偏远的地方收集这么多药材确实是不容易的事情,而且他们之前还问过路人,大家都对顾琢光的医术十分佩服,不像是花钱买人口径的模样。 “不,我在那里闻到了怪味,也不能说是怪味,我只记得那东西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我不确定,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了,”说到这里,他看向杜衡,“你对医术的了解比我们都深,这件事只能你也同我一起去找是什么味道。” 杜衡听懂了,这次白泽是认真的,那药馆中大概真有不同的地方,他们也必须前去调查一番。 云从就在一旁听着,顺势开口道:“我也去,人多力量大嘛。” 白泽望了望她,没反对。 这边,尹霖正要出去,被一把剑拦住了。 那是和昼染一起的山海阁弟子,之前白泽生气的时候直接朝他骂了个‘滚’,尹霖还记得,这人应该是叫玄冥,昼染曾让她不要害怕他——也不知道这些山海阁弟子怎么了,说话都云里雾里的。 她站在玄冥面前,微微上扬右眉,“我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玄冥道。 玄冥的语气和他这个人一样,听来都冷冷淡淡的,让人说不出滋味来,甚至还有些欠打,怪不得白泽这样懒洋洋的人都会生气。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收敛起表情,面无表情道:“我说了我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玄冥再次重复。 小厮已经追过来了,看着他们二人这场景吓了一跳,他也不清楚小姐让这两个打扮奇怪的人住在县令府里是为何,但小姐的命令向来是正确的,他也不好意思问,只好去劝诫尹霖:“姑爷,咱们还是不出去了,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 尹霖懂了,她是被顾琢光禁锢了。 她一日不向顾琢光表态,顾琢光就会一日派这叫玄冥的家伙来看守她……但尹霖有点好奇,顾琢光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玄冥要拘留她,应该是自己的想法。 这也更奇怪了,他们山海阁弟子不让她出去是为何?而且她说到底都是昆仑山山主东方易的徒弟,没有必要自相残杀吧。 尹霖面色冷了下来,就当小厮以为她要找顾琢光吵上一架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就见她退后了两步,又哼了一声,“我不找他们,我就是出去逛逛,逛一下都不行吗?” 这说明尹霖退让了。 “哎哟道侠,咱们姑爷就是出去逛逛,也不找人,你不放心跟过来怎么样?”小厮一听又连忙劝说面前的玄冥,“这就是逛街,逛街不冲突嘛,把人闷在府上总会闷出病的。” 玄冥似乎在思考。 尹霖明白了,他的任务是不让她和白泽相遇,他还是更偏向白泽的。这让她又有些纳闷了,这些山海阁弟子到底想做什么? 半晌,玄冥道:“可以。” 尹霖又冷哼一声。 花灯节结束了,街上倒没有这么热闹了,尹霖找了个首饰店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而玄冥站在她身后抱着剑,那周遭气息令边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连连往边上走了走。 尹霖不乐意了,“你抱着剑给谁看呢?” 玄冥瞥了她一眼。 她这辈子长到现在脸上就没这么大胆过,就连之前和云梦比斗生气了都只能哼一声,她现在这样说还有一部分缘由是想要给白泽出气,但这话肯定不能说。 对上玄冥的目光后,尹霖怂了一点,瑟缩了下脖子,但想着气势不能输,扯着脖子道:“你瞪什么呀?没看到这边的姑娘都被你吓走了?” 她虽然想着气势不能输,但语气已经服软一些了。 玄冥没听出来,只是朝尹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确定这些人真的因为害怕他手上的剑退后时,玄冥才将剑收回了储物袋,他过往从未离手过剑,现下竟真有些不自然。 而这不自然没持续了多久,因为他听到尹霖道:“你手空了,给我倒杯茶。” “……”玄冥没忍住再次瞥了眼尹霖。 尹霖的胆子只有刚刚那一瞬间是大的,她对上这目光后已经大脑空白了,想起来刚刚自己说的话,她险些咬舌,登即自己倒了杯茶,但嘴里还是不饶人,哼哼嘀咕道:“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你爱要不要……我自己喝。” 玄冥不准备多说,又一次挪开眼看向前方。 甘州城十四 顾文济过去,并不关注甘州城这个地方。 一是这里的人确实少;二是这个地方太过偏僻,百姓教化不开……来到这里之时,顾文济也清楚,他确实是惹了帝怒,而这个地方的人,也并不听他们的话。一场瘟疫在前,他们不管不顾,只信奉那个满口谎言的神婆,假装他们带的佛像才是真神祇,激化这里的百姓杀掉他们。 顾文济跪在那儿,思考这一生。 他前二十年碌碌无为,三十而立之时被恩师教化成了官员,四十不惑的时候坐上了丞相,将与自己一同有能力却不被重用的寒门子弟提拔,为这个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而在看到皇帝沉迷美色之后,他上前劝导,一夜听那些不入耳的声音,他依旧想要以死劝诫,想要皇帝迷途知返。 然,他的衷心得来的,是被贬甘州城。 如今,这儿曾被他庇护的百姓认为他是邪祟,想要杀了他。 顾文济闭上眼,只虚虚叹气,他已经认命了,可他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他只能拜托学生江胤照顾,而闭上眼的那一刻,一个屠夫一刀腰斩了下去。 他死在了最肮脏的屠场。 他的血与泥土融合在一起,但他没有死,浑身的痛意还在弥漫,他的血管因为本能无限跳动着,这是人本来就该有的反应,在这些人看来,却成了他是邪祟的证明。 神婆大喊:“你们看见了吗!他还活着!他就是邪祟,快,快……把他的头砍下来,快!” 顾文济听到了,人死之前依旧能听到声音,但他却耳朵充血,他不解,他一直在想那一夜,想他去劝诫皇帝的那一夜,如果他真的不管,大概就没有这些事情发生了。 可他若真的不管,这个朝代、这个国家就真的完了。 刀又一次被屠户涂上了酒,甘州城的人在那里尖叫着,有时是火盆的声音,有时是刀划在地上的声音,顾文济依旧闭着眼睛等待生命的终止,却听到一声叫喊。 “——父亲!!” 是琢光,是他的琢光。 顾文济用劲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被绑着的琢光,是他从小到大教诲的女儿,她如今却满身是伤,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被…… 他自己被这般对待,他不在乎。 可是琢光!琢光什么都没有做,琢光只是想要救人,琢光只是想要救你们啊!!! 刀落,将他的头与身躯斩断,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但已经没了光亮,而沾着血的头颅眼睛依旧睁着,仿佛顾文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如何被这些人侮辱。 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神婆还在引诱着他们,她说:“佛像需要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顾文济的眼睛依旧睁着,额头上的血从上方流下来,滴进他的眼睛处。 “什么东西?”那些人问。 “盆骨,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盆骨,那是天然孕子的地方,如果没有女人的盆骨,就不可能留下人类——”神婆喊道,“我要她的盆骨,只有这样,佛才会满意贡品。” 他的眼睛被染成了红色。 顾文济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 他彻底悔恨,彻底放下自己的忠义,而他的琢光也才那么小,她如今才不过一十三岁,她还没有长大,这些人是多么的恶心、是多么的残忍,竟然要这么对待一个孩子。 他站在那里,目睹着这个神婆取走钱财离开,这些甘州百姓依旧不知悔恨,还以为是佛像不满意他们的供奉,将他与琢光的尸体缝进佛像里。 顾文济依旧在看着。 佛像的双眼流下泪来,吓得这些蛮民离开,他们跑得如此狼狈,可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觉得亏欠,从来都没有人——从来都没有。 他站在那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猛地吐出一口血。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那是矛的声音,他抬眼看去,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只有一眼,顾文济就觉得这个人在怜悯着自己,他的双手被锁在身后,但顾文济却不敢小看他。 “你——”那个男人问他,“后悔了吗?” 顾文济没有说话。 男人再次问:“如果你不去劝诫皇帝,你就不会被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你的女儿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衷心,你后悔那夜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 “没有。”顾文济却说,“我只是后悔,我对这里的人太过仁慈。”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杀死那些生病的患者,但他没有,他太仁慈了,他想要救下所有人……但,不是人活着就是人,不是双腿行走的就是人。 男人有些意外,定定地注视着他,“……可惜。” “若是你遇到我的君王,你一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但上天仿佛就是这样,你是忠臣,效忠的帝王却是暴君;我是佞臣,却遇到了一个开明的君主。” 所以你的双手被锁在了背后?顾文济想这么问。 “我叫相顾尸,”那个男人道,“我可以帮你复活你的女儿,但正相反,你也要把你的一生说给我听。” “可、可以吗?!”顾文济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琢光真的可以……琢光真的可以复活吗?” “可以。”相顾尸这么说,“她的灵魂没有消失,我可以为她再做一个身体,虽然与你的女儿原本面貌不相同,但她还是顾琢光,是你的女儿。” 顾文济落下了泪。 他像一个失而复得自己宝物的孩童,狠狠地捶着胸膛,感激般地跪在相顾尸面前,“我会的,我会的,感谢您……感谢您……” 相顾尸却在这时说:“但正相反,我只需要听你的故事,当你的故事结束之后,我就会夺走你的灵魂。” 顾文济沉默了一瞬,最后只问:“你会放过琢光吗?” 相顾尸也有些不理解。 他只对顾文济感兴趣,他对那位名叫顾琢光的少女不感兴趣,而这个时候,他也有些好奇……对这些人而言,血脉到底是什么? 就像那位思女,分明是司幽国唯一的王姬,就算不去封印他也有上千人朝拜,就算不去做山海图腾名声也将被远扬,但她还是这么做了,甚至都没有和他人说一声,只是不想让亲人为难。 而那位少昊,也想要自己的孩子倍伐不再因灵体不死而被折磨,亲自送他前往封印祭祀,目睹着他的灵体逐渐消散——分明,当时穷奇才是最好的选择。 相顾尸这千年来,都在思考这件事。 因为他孑然一身,他没有亲人、没有知交……直到被斩首之时,除了他那圣君少昊前来看他,再无其他了。 “我不会动她,”相顾尸低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需要你去解答。然,你也不可能去解答这件事,因为我必不可能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只要听你的过往,我可以帮你,在我听完之前,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到。” 顾文济明白了。 他停滞了一瞬,随后坚定地看向相顾尸,同意了这桩交易。 他的女儿活过来了。 虽然不再是过去的身体,虽然不再是他熟悉的面孔,但她还是顾琢光……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和那件事出现之前一样,是个明媚的天气,他们马上要去吃早饭,顾琢光喜欢吃这里的糕点,虽然比较糯,但她总是会想到自己在京城之时看到母亲坐在窗边做着糕点的模样。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父亲,顾文济就坐在床边看着她,他的半边脸被藏在阴影之中,在顾琢光看来,她的父亲正在笑。 然顾文济阴影中的另外一边脸,却在无声地哭泣。 “父亲……”顾琢光轻声唤着他。 他们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顾文济知道,自琢光母亲逝世之后,琢光就怕他担忧逼着自己长大,她其实如今不过一十四岁,却总是在担心、担心他会难过。 这位年迈的父亲好似又老了一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动了动嘴唇,几近嗫嚅般回了一句:“父亲在呢,父亲在呢啊,琢光。” 琢光被自己的父亲抱在了怀中。 她感到奇怪,又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针戳了一般刺痛着,她好似忘记了什么,可她又想不起来,她往外看,窗外正站着一个人,那是跟随父亲顾文济来到这里来的江胤,他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他们。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他又往后走,空晃晃的衣袖遮住了两个手臂,那是之前瘟疫之时,那些蛮民不信顾琢光对他们拳打脚踢之时,江胤也被牵连被打伤了手,那些人认为他是文官,割掉他的手是对他最大的耻辱。 江胤其实没有多生气,也没有多难过。 他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呢——大概是遗憾—— 为什么直到现在,为什么都经历了这些, 他的老师顾文济,还这么懦弱呢。 甘州城十五 江胤其实并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顾文济会这样,分明他已经拥有了权力,现在他只要随便和相顾尸做交易都会得偿所愿,那些杀掉他们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顾文济还是什么都不做。 好遗憾—— 好可怜。 出现在江胤心中的只有这两个词。 他的手臂缠绕出了黑气,而邪笑声出现在他的身后,江胤没有回头,他看着地上,光亮的地方,他的背后被蛇缠绕着,邪气中出现了一抹深邃竖眸,那家伙在他耳边撕咬,“你看——你的老师确实没用——江胤,你真可怜啊,你的老师真是没用,再好的机会在他手上都会流逝……” 江胤停了下来。 这一瞬,听到这句话,他第一反应是想要反驳,但他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凝视着长廊,光亮中浮现着他背上的黑气。 而这一刻,过去的江胤彻底绝望,他不明白为何顾文济还是选择原谅——这个并州城的人……所有人,明明都应该去死的! “我同意与你的交易,”江胤看向那团黑气,“……我同意了,这副身体,你夺去就好。” 他已经对顾文济彻底失望,而对他而言,用这样残破的身体生活在世上,又实在残忍,他是个文人,他最重要的,就是这双手。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黑气逐渐包裹住他。 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就像被撕扯着灵魂,全部的肉体都被这团黑气淹没,在临终前,他看到了那木门被推开,起死回生的顾琢光冲到他的面前,她面色担忧,连记忆都停在了之前他护住她的那日下午。 她想要抓住他,但身体却没有力气,只能大声问道:“江胤!你的手怎么样了?有没有——” 后面的一切,江胤都听不清了。 他的身体逐渐被黑气腐蚀,最后只剩下一只眼睛,他用力想要看到顾琢光,但他只能看到了,他只有这只眼睛属于自己,但是那只眼睛只能看到悔恨。 原来他没有被抛弃。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回归幸福。 江胤听到了身上那团黑气的笑声,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它’安排好的,‘它’早就预料到顾家父女不会抛弃‘他’,但是‘它’故意没有告诉他,只是想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身体给‘它’再悔恨。 这一刻,‘江胤’摸了一下右边的眼睛,露出了与过去的人一样的笑容,他定定地看着顾琢光,仿佛真的感恩着这一切,庆幸道:“幸好你回来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文济就在那边远远地看着。 而那时,也是负贰和相顾尸,第一次和对方分离。 梦境就在这时晃动起来。 云从没站稳,紧紧抓住思女的手,她正要从口袋里掏出符咒,便听到身侧应龙直嚷道:“爷爷的,看我不撕碎了你!” 只一刹那,刚刚还站在思女身边的‘女人’就变成了一个男性,这人外表阴冷,说话又像在山野中打猎的屠夫,令云从忍不住瞪大眼睛,止不住看向思女。 思女早就知道应龙是什么脾性了,点头道:“你别被它外表骗了,它本身其实挺粗野的……不过,你若是没被他盯上,和和气气过着的话他在身边也挺可靠的。” 云从连忙道:“那怎么才能让应龙和和气气啊?” 思女不说话了。 云从没反应过来,挑了一下眉目看向思女,看到她吞吞吐吐道:“目前没有这个办法,全要看它心情——不过很明显,现在应龙最讨厌的应该是负贰了。” 这俩一个蛇一个龙,过去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种族,几千年过去了,还真是老冤家对上了。 梦境即将崩塌,说明负贰发现了他们,思女动用山海图腾护住她与云从,“站稳了,我们要打出去了!” 白泽被撞了一下才醒。 杜衡还在边上打瞌睡,被他一动也醒了,看到他之后猛地站起来,“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我给你——” 他没说完,因白泽摇了头,伸手拉住他,白泽现在只感到喉咙一阵疼痛,就像是被撕坏了一样。他虽然已经预料到昼染那一毒毒性猛烈,但他也没想到现在这具躯体连这毒都扛不住,咬着牙坐起来后,白泽低声说:“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尹霖那里还不知道情况。” 杜衡知道,白泽就是昏迷了还一直喊着‘尹霖’‘尹霖’,这都令他有些唏嘘了。 “你别动,你伤口也没完全愈合,我扶你吧,”杜衡来到白泽身边,把他支了起来,“我琢磨着这个药房有些怪怪的。” 白泽现在疼得都呼吸不了,更别说去分别这里的药材什么味道、药房又是什么方向了——但杜衡这么说肯定有他没有发现的一点。 站起来后,白泽撑着头适应了一会儿,又听杜衡道:“你看啊,你看这房子的构造。” “朝向完全不对,一般药馆都会将房屋朝向阳处,这是因为药材如果经常摆放在盒子里会干枯,而积水时也有潮湿,这样放着就不妥了。”杜衡道,“可是这栋房屋明显是朝着阴处啊,就是因为一直放在阴处,他们才需要雇佣那么多劳工每日拿药材出去晒吧。” 这样费时费力,难道顾琢光不清楚吗? 她就算不清楚,也应该会有当地人提醒的——虽然迁移药材费时费力,但总比一直放在那里需要人搬省财得多……杜衡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一点,此刻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一进这个药馆就觉得难受了。 和他记忆中的构造区别太大了。 虽然甘州城现在也没有徐州城富裕,但不至于一个药馆的方向都会建错。 这也只有一个缘由……是顾琢光刻意为之了。 “也就是说,这里藏着些东西,”白泽低声道,“之前和你一起的小童去哪里了?为何没看见他?我记得……是不是叫顺泽?” 杜衡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抿着嘴巴向一边歪了歪,白泽顺势看了过去,正在药柜边上靠着一个紧紧缩着的尸骨,瞧着身形和刚刚的顺泽没什么区别。 他不说,白泽都明白了。 “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就死了。”白泽说。 杜衡现在可怕这个地方了,听到‘死’这个字都起了鸡皮疙瘩,缩了缩道:“唉……你说刚刚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是真活着还是假活着?” “谁知道呢……”白泽悠悠道,“他可能早就死了,只是残存的灵魂还在和我们说话……这么说来,这个地方……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鬼城啊。” 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说不准聊个几句那些尸骨感觉身上不对劲骨头散架了自己都不知道——当然,这话白泽不准备和杜衡说了,他怕杜衡吓昏过去。 白泽心中虽还想着尹霖那边的事情,但也知现在过去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他忍不住按住肩膀,伤口又一阵泛起痛楚,而他咬牙道:“走吧,我们去看一下这个药馆正在藏什么。” 这药馆里没有别的蜡烛,白泽虚虚提着一个——每次杜衡都觉得白泽要倒下去了,他一个十五岁的身体确实撑不住白泽,只能死死拽着白泽的衣服。 越往里走,杜衡越是有些忐忑不安。 “这个……这个……”杜衡小声说道,“按照我之前的经验,我已经做好准备突然在面上冒出一个怪物了。” 在那城镇里就是这样,突然脸上袭个怪物,真是令人害怕又手足无措的……但这甘州城也不见得多安全,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出现个更强大的存在,白泽好似自己又藏了些秘密。 唉……这真是…… 杜衡叹口气,正要说话,被白泽推了一下。 他有些不解,正纳闷之时,白泽拍了拍面前的墙壁,这里都是风声,导致他刚刚也没听见,这样一敲他才反应过来——这墙后面还有个空间。 杜衡知道这个,在大理寺那里就有房间是这样分布的,他咽了下口水,“这药馆这么分布想要做什么啊?和……和……” ……和大理寺一个样子了。 可是大理寺这么做,是为了镇压…… 杜衡反应过来,“镇压尸体。” 在大理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尸体也是有灵魂的。 人死之后,并不一定能从身上离开,而灵魂如果不死,人就不再是人了,他们就会变成另一个物种,身上布满‘煞气’,他们也会变成恶鬼。 若做了恶鬼,那就会去祸害屋中人,将风水调动变换,这也是鬼宅出现的缘由。 “这个时候,房屋中需要有更强大的存在庇佑,将煞气压抑,”杜衡低声说,“要么,用神气压住;要么,用更凶的鬼压住。” 这也是为何人们会去“养小鬼”。 杜衡颤抖着看向那堵墙,白泽也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了——这个地方一直都只有顺泽在,刚刚他们也看到了,顺泽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所以—— 顺泽到底是被压的鬼,还是那更凶的鬼呢? 杜衡一时不敢回头。 他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顺泽的尸体,他闭了闭眼,虚虚道:“我们还继续向下看吗?” 那墙之后没有风吹来,墙壁缝隙也感受不到凉度,这说明这个地方全部都封闭了起来——但一个药馆这么干就没有必要了,若真和杜衡所说背后藏着什么,倒有一点道理。 “我们还进去吗?”杜衡问。 他现在总感觉那狂风在预兆着什么——毕竟一觉醒来看到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小鬼变成了一具骷髅还挺恐怖的。这样一想,杜衡又咽了咽口水,向白泽再度问:“我们还进去吗?” 白泽拍了拍墙,从口袋里掏出‘符咒’,这时杜衡才发现,实际白泽是很不擅长用符咒的,但他现在必须用符咒了,因为‘灵力’并不足够……而他过去似乎一直在被一些人追杀。 符咒贴在墙上,爆了。 墙被砸出了一个骷髅,里面有一点光亮,杜衡因为吹来的灰尘猛地咳了两声,用手晃了晃,瞧见里面还燃着的蜡烛后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里绝对放着尸骨。 他已经快崩溃了,从徐州城出来之后,杜衡总觉得自己到处都能瞧见尸体,就算没有,也是突然冲出来的山海怪。 他又三两步来到白泽的身边,用手扶住他,小心翼翼道:“你有符咒隐蔽吗?这种地方煞气都比较重的。” 要是突然出现一个已经变成煞鬼的家伙,他们也不用想着出去后吃什么了,先想想怎么让自己死得轻松成为鬼的吃食吧。 白泽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从身上拿出另一个符咒贴在了杜衡头上,他被这样一贴也有些懵了,正要摸符咒,又被白泽低声一拦,“别碰,碰了你就要死了。” 杜衡眨眨眼,“哦。” 整个暗间都没有其他的装饰了,看着十分单调,杜衡琢磨着这里安静下来更加古怪,在大理寺那里,他是目睹过煞鬼吃人的,煞鬼只要醒来就不会安静下来,如果这个地方是关押它的,这么干净瞧着也十分古怪。 太安静了,实在是太安静了,杜衡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白泽,你这符咒谁画的?” 白泽一开始未说话。 因迟迟没有得到回答,杜衡都以为白泽这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他额头上冒了点冷汗,惶恐地看向他们二人影子重叠的地方,咽了口口水。 就在此时,白泽不冷不热道:“别多想,没被什么东西附身。” 杜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问到了白泽不想回答的问题。 然他们二人的交谈并未持续多久,两人同时看到了一个棺材,那棺材没有被闭合,四方被铁链按着,正上面贴着一道符咒,杜衡没有看懂,但白泽看出来了,那是往生符。 有些人可以安乐离去,而有些人死之前受尽折磨,那些人心中怨念无法解脱,也是他们成为煞鬼的缘由。为求亲人不成煞鬼,有些人会在他们死去的尸骨上贴往生符,意味着安乐离去。 ……往生符,白泽呢喃了下,但他十分惜命,只听白泽这么说,他就不再多想了,只‘哦’了一声,也没问那是什么咒语。 现在出来之后,杜衡只明白一点——谨言慎行才能活得久。 他推了下杜衡,杜衡见状往边上挪了挪,白泽端起一旁的蜡烛走过去,在光照下,他看到了那躺在棺材中的人——他的身体并未受到太大的腐蚀,肤色也未老化,看着与生前模样大差不差,只是眉目上也贴着一个往生咒。 看到是谁之后,白泽眉头一皱。 杜衡不清楚他怎么这样,两步走过去,看到那人是谁后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棺材中只躺着一个人。 那是……顾文济。 甘州城十六 负贰和相顾尸被封印在山海图腾之后,就不能再分离对方了。 他们形同一体,那副身体也会因为是谁操控变成谁的模样……当然,最初负贰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实在是因为他自身强大,最初相顾尸也一直被他压制,直到一百年前,相顾尸的实力超越了他。 他们开始在山海图腾中打斗,这样的打斗实际也是山海图腾封印松动,一些山海怪逃出去的缘由。 他们在山海图腾打了这么久,思女也累了,她琢磨着这封印估计维持不了多久了,便想去给山海阁通讯,但那时山海阁自身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迟迟没有作为,导致山海图腾不再稳定,成了现在的场面。 她们二人快速从梦境中离去,应龙也变回了原形正在高空中飞舞,所经之处都是风雨,乌云密布之下,那些惊雷也不分敌我轰炸下来。 这是应龙生气了。 思女把云从扶了起来,二人现在已经有了经验,看到应龙这模样也习以为常了。 “不管它了吗?”云从问。 思女眯起眼,“也管不了啊。” 说得确实,当真是管不了了,应龙要不是被帝舜和帝俊同时镇压,现在大荒岛他也是有独一份名头的。 按起辈分来,这应龙都算是思女的祖宗了,他们同出一辙,最早的神祇都与女娲有些关系,说来思女还得喊他一声长辈……当然,估计应龙也不稀罕她这个后代。 一想起刚刚见到的事情,二人又急促了起来。 “我们赶紧走吧!”云从着急道,“尹霖那里说不准还有危险,要事情真是我们见到的那样,江胤很危险啊!我们快些走吧!” 思女也是这么想的,动手将山海图腾围在了她们身上,只一须臾,二人又消失在了这里。 另一边,地牢处,尹霖听完这件事了。 顾文济说得不全,但她大约也明白了——顾文济和相顾尸做了交易,这笔交易是他说出自己三年来的故事,而同样的,相顾尸要救下顾琢光令她起死回生,但是这事情又产生了差异,顾琢光对瘟疫的事情耿耿于怀甚至着了魔。 她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了他们曾经被甘州城的人虐待。 而这股疯魔促使着她将甘州城变为了鬼城,用祝赊一点一点浸染当地人的神智,让他们以为自己确实是在平和又繁荣的生活中,再在这种美梦中将他们杀死。 “按道理来说,顾琢光应该想不起来才对,”尹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就算是山海怪,想要控制一个人也轻而易举,除非是有其他势力从中作梗。” 她对那位相顾尸不是很了解,但确实说中了这里面的玄机——顾琢光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一定是有其他人在中间做了什么,这个人选,也就只有江胤了……但看顾文济的模样,他似乎对江胤很信任。 尹霖只问:“江胤是你的什么人?” 顾文济道:“他和谢昭义一样是老夫的学生,但他和谢昭义不同,谢昭义那孩子出身寒门,本身做老夫的徒弟就是为了权势,但他不是,他出身侯府,实则有没有权势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所以……江胤只是想拜在顾文济门下? 尹霖倒是明白这种心情,就好比一些昆仑山弟子想要拜在东方易门下是因为想变成门主弟子,而另一些弟子想拜在东方易门下仅仅是想要追求自己的道,这都看个人的选择。 她来这里之时,还听到当地百姓说顾琢光和江胤青梅竹马也确实天造地设,尹霖想了想又问:“江胤喜欢你女儿吗?” 顾文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叹息。 他确实知道江胤跟随他还有一个缘由是因为他的女儿顾琢光,他也知道实际琢光和江胤之间关系很好,若成为夫妻,婚后也应该是举案齐眉的。 “是,”顾文济承认了,“因而,老夫发自内心希望……江胤是无辜的,老夫错怪他了。” 所以……和尹霖一样,顾文济也开始怀疑江胤是不是唤起顾琢光记忆的人了,他时日不多了,相顾尸消失之后,顾文济常常觉得自己身上的枷锁逐渐变强,他很快也要死了,但若是真的死去,琢光该怎么办呢? 现在这个情况,他实在不放心。 尹霖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而后是剑拔出壳的声音,听来十分清泠,尹霖面色不变,反而是顾文济变了脸色,他皱紧眉,似乎不解地看向尹霖,“尹姑娘,你这是为何?” 尹霖笑了笑,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就你见到的那样呗。” 来者是玄冥,他正垂眼凝视着顾文济——但在玄冥看来,尹霖面前的‘顾文济’只是一团黑雾所化,煞鬼就是煞鬼,不管怎么伪装都会马脚,更不用说……他本就是阴阳眼。 这也是为何师门让他下山封妖。 这次来到甘州城后,他与昼染被这群人请到县令府的时候,玄冥就看出了这里的异常——有人在这里种植祝赊,为的就是将后来的人拉进梦境里,而这场梦境的编织者到底是谁,他一直都没有找到。 现在看来,不管是顾琢光还是江胤都被控制了,当一个煞鬼刻意要去控制身边人的心神、拉大人的欲望,作为凡人是根本招架不住的。 现在顾琢光这些人可以将‘顾文济’锁在这里,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一点。 见到他们这番模样,顾文济蓦地笑出了声,绑在他手上的枷锁逐渐脱落,另一边本体上的往生符也跟着晃了两下。 尹霖一看皱紧眉,也从储物袋中拿出卿云笔。 这座鬼城也因为顾文济的封印脱落晃动起来,大多百姓都惊醒,没想到一直居住的家园变成了这样,他们慌乱之下到处逃窜,活着的人本想去找自己的亲人,没想到周遭的人都变成了骷髅。 “啊……”这些人颤抖着倒在地上,惊恐看向那些骷髅,“啊啊啊啊啊!!!!!” 一时尖叫声四起,尹霖深知时间不能再拖了,看了眼玄冥,“我们怎么压制他?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情,这人到底是谁幻化的?” 玄冥有阴阳眼,什么妖物在他眼中都会变回原形,但尹霖不是,尹霖只能假装自己很傲慢,昂着头表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是穷奇1。”玄冥道,“应该不是穷奇的本身。” 穷奇是上古四凶之一,被舜帝流放在四方的凶神,喜欢吃人,但又有传闻说这是上古少皞的后代,但其中传闻也未可知了。 如今世人说到穷奇都只知道他的凶残,凶兽就是凶兽,哪怕是现在被封印上千年,他都可以随意践踏生命。 也难怪……尹霖想。 “我的同门感应不到这里有山海怪的气息,原来是因为穷奇……穷奇最擅长掩盖气息了。”尹霖说。 然现在已经不再是能够聊天的时候了,穷奇已经变回了原形,正对他们嘶吼,尹霖险些没站稳,用手捂住脸,她总觉得这气息有些臭臭的……虽然这只是她的自我想法。 而穷奇冲出了牢笼,向他们猛地撞来,这一身煞气令尹霖有些招架不住,好在卿云笔中的结界一瞬间包裹住她,穷奇也没有想到尹霖的武器中会有这么强悍的力量,微怔一瞬被玄冥找到了机会一剑刺去。 它本就是煞气化身,玄冥的攻击虽痛但对它来说不起作用。 穷奇盯着他们,低声道:“你们本就和这件事无关,为何一定要干预其间?” 尹霖只是因为宗门任务留在这里,玄冥只是在找破解这鬼城的方式,他们都不确定穷奇会不会突然暴走残害无辜,毕竟穷奇的记载中最多的就是它好吃人。 “是你先攻击我们的。”尹霖道,“就几秒前的事情,这你都忘了?” 穷奇却冷笑两下,“——你们人类,贪得无厌,自私寡意,被封印在这鬼城中,根本就是罪有应得。” 前几个词尹霖倒是有点赞同,最后那一句话她也有些忍不住想要反驳了,她还不想被封印在这里呢,灭门凶手还没找到,她怕自己下黄泉之后被列祖列宗痛骂啊。 虽说平日里她想要混吃等死,但也不是这么个混吃等死法。 “咱们退一万步说一说吧,”尹霖有些头疼,“你们现在很多话都云里雾里的,我真的没有听懂啊。” 他们几个外来人,也搞不清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是难作决定。 穷奇并不想和他们争论,他能感应到自己本体周边也偷偷来了两个可恶的人类,它不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因而现在十分急躁。 尹霖本以为这一次交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一种声音闯入。 顾琢光和江胤站在地牢深处,他们正端着蜡烛,上方火焰仿佛晃入眼眸中而深沉,对视之后,顾琢光低声道:“或许,这件事情应该我来和你说。” 但玄冥并不这么想。 在尹霖愕然的目光中,玄冥对着顾琢光挥出了手上的剑。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尹霖都说不上什么话来。 只一刹那,顾琢光和江胤两人的头颅都掉在地上。 尹霖真的叹为观止了,轻声道:“你……” 玄冥回身,“没必要废话了,在他们编织的鬼城中,一切都是他们想要给我们看的谎言。” 这样简单粗暴,尹霖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了,只好点头道:“你说得对。” 1穷奇:《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蜪犬北。一曰从足。”穷奇被视为少皞氏的儿子,喜欢吃正直的人、怂恿作恶的人的性格特性。 甘州城十七 鬼城正在崩塌。 整个甘州城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这里全是瘴气,尹霖有些不适地捂住鼻子,她看向四周——这里全是废墟,她要找自己的同伴们,但又看不清前路的模样,只好站在原地。不过这个时候和之前在昆仑山脚下的场景又不是那般像了,好歹身边还站着个厉害的玄冥。 尹霖感慨了一下,“你真是不讲武德啊。” 鬼城消失,穷奇也没有刚刚那么强了,玄冥猜得没错,他全部的力量都用来维持这个鬼城了。 不……或许说,是维持顾文济与顾琢光的魂灵。 穷奇没有刚刚的力量,只能勉强撑着自己不倒,玄冥走到它的面前,垂眼道:“现在我们可以交谈了。” 在鬼城里,在自己的境地里,穷奇说的都是废话,它只要想撒谎就能撒谎,他们这些外来的道士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这里就不同了,鬼城消失之后,穷奇只能说实话了,而且他们也有真言咒,山海怪是没办法抵抗这些的。 穷奇疼痛得倒在地上,这副模样令赶来的思女都有些惊讶。 云从也很着急,连忙拉着尹霖上下打量了一下,见她没什么事情后才放下心,“白泽一直说你可能有危险,想要我们早些来帮你。但是应龙又一直抓着我们不放,我们就一直没赶来……”看到尹霖真的没事,她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哀嚎着抱住尹霖,“幸好你没事……” 本来还挺严肃的气氛被这么一嚎冲散了许多,尹霖几乎是抱着云从,她也很快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两声。 “没想到是你,穷奇。”思女走到穷奇的边上,有些不解道,“你既想吃人,为何这么大费周折呢?建鬼城,真不是你的作风。” 思女说得没错。 穷奇是非常直来直去的凶神,起初他作为人的时候,本就是少昊之后,血脉尊贵,想打谁就打谁想杀谁就杀谁,当然,这样的行径也得罪了当时的神明女娲;之后,穷奇变成了这副模样,不似人不似妖,如虎有翼,在西北处肆意放纵,动辄杀人猎兽,恶名昭著。 在山海图腾封印之后,他也沉睡了上千年,约莫是最早逃出去的那些妖怪之一。 思女也没想到穷奇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说来,她和穷奇也挺有缘分的,过去一同为上神盘古进献的时候,他们还聊过几句。不过现在大荒岛也不知去向,他们也成了人类帝都最后神祇之一了,现在比起来,谁也别说什么风凉话了。 穷奇见到她后冷笑,“若不是我自被你封印之后不断神力流逝……” 思女打断:“是因为持续了这三年鬼城,你撑不住了吧。” 穷奇就喜撒谎,他说的话都不可信,但思女能感知到他身上的气息——也难怪他们在这个地方一直察觉不到其他的山海怪。 一来,穷奇身上的气势太强,其他山海怪都已经被吓跑了;二来,他们都被穷奇的气息沾染,确实闻不出其他味道来了。 穷奇瑟缩成一团,瞧着也怪可怜的,尹霖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就算他再怎么样都是凶兽,尹霖的任务就是封印凶恶的山海怪,自然不准备放过它了。 玄冥的剑还抵在穷奇的脖颈上,他本就没了过去的力量了,甚至这副身体的模样都支撑不起来,他在几人的目光中慢慢变化,最后变回了原形。 思女并不惊讶,尹霖和云从倒愣了一瞬,她们也没想到穷奇原身反而有些眉目清秀,瞧着倒挺像……江胤的。 不,或许说是,江胤像他。 暴露了原形之后,穷奇坐起了身,他的双手被铁链束缚,那是上古之神女娲给他的惩罚,他就这么戴着这东西化身妖物活了上千年,其实自己都有些不在乎了,但此刻,他竟然真的心底产生了些无助,分明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的。 穷奇正准备开口,玄冥将一道真言咒贴在他的剑上。 “说吧,”做完这一切之后,玄冥道,“这是你唯一能够减轻自己罪恶的方式了。” 外面的崩塌,药馆里是感知不到的。 杜衡只是地面震动了一瞬,他下意识扶住墙,自己倒是摔了一跤,鼻子磕到了棺材,这下杜衡都有些害怕了,往后缩了缩,捂住自己正在流鼻血的鼻子。 “罪过罪过,罪过罪过……”杜衡连连晃了下手,“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动静。 杜衡咽了下口水,总觉得背后有点毛骨悚然,他站起身,对上白泽的眼睛,试探道:“我没招来什么东西吧?” 白泽没有回答他,看到这模样杜衡就明白了,他恐怕是真的碰到什么东西招到鬼了……杜衡一瞬间垮下脸,认命般地看向白泽。 刚刚还在那里睡着的顺泽盯着他们,全身上下只有脸部还有点皮肤,他盯着他们,眼眶只剩下眼白,而后嘴角一咧,似乎不解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杜衡不敢回头,听白泽说:“看尸体,你要看吗?” 他瞪大眼睛,没想到现在白泽还能有心情说这种风凉话,还未开口就被白泽拽了衣领,白泽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用力把他扔了出去。 杜衡身上有白泽贴的符咒,砸出去之后确实没有受伤,他就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失重的情况,瞪着眼睛往下看,路上还有不少骷髅正在行走着,杜衡未料到外面更加恐怖,抓住了自己的包,一道无声的尖叫就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段时间的休闲实在是太诡异了,他就该和这些妖魔鬼怪躺在一起睡觉的。 白泽将杜衡扔出去之后对向了顺泽。 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他也放心了一些,储物袋中的符咒慢慢飞在空中,他眸色深沉,盯着顺泽现在的骷髅骨,已经做好了只要他一举动就回击的准备了。 他这么看着,顺泽止不住问:“为什么……” 说完,他身上的煞气加重。 果然!和杜衡想的一样,顺泽就是在这里压住阵法的更凶的煞鬼,他在这里压的是‘顾文济’,不,也有可能不是他。 白泽不准备多想,符咒燃起了蓝火,他知道煞鬼最怕这些,但是他手上的[三昧真火]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确保自己能逃出去之前思考该怎么运用这些符咒。 该死……白泽心里想,如果他也有武器的话,至少也能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不是变成被动的那位。 ——尹霖。 白泽心中又默念起了这个名字,他还要回去见尹霖,他不能倒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顺泽向他冲来,“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掉这里!!!” 骷髅手抵在白泽的手臂上,他没想到顺泽这煞鬼怨气这么大,连他周遭的符咒都无法按住——白泽被逼退了一步,靠着墙壁盯着自己的手臂,他被煞鬼击中,手臂只片刻就变得瘀青,瞧着像中了毒一般。 但白泽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近战也很厉害。 他的身体一向虚弱,他现在的记忆中都是自己使用符咒的模样……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身上的灵力不多,而使用符咒是他最好的保命办法,然现在,白泽才感受出来自身的异常。 似乎,比起符咒,他更擅长……近战。 能近战的实在太少了,要么就是他曾经学过练剑……剑。 白泽想到剑之时,浑身颤抖了一瞬,他望着自己的手,而脑海里蓦然出现一个剑影——他知道,他看到那把剑的时候就知道,这把剑一定属于他,他过去是一个剑客! 而这把剑,一直被他……不对,是被其他人刻意隐藏着,若不是他这一次和顺泽打斗,他恐怕永远都想不起来! 从苏醒过来之后,白泽就一直在追逐过去的自己。 但他的记忆太混乱了,他时常会记起自己过去拿着山茶花扇子的模样,那时大抵是春日,他总喜欢拿着这扇子去找位姑娘,那姑娘偶尔会对他责备上几句,问他是否做好了功课。 那时白泽就笃定,这个姑娘对他很重要。 他也常常会梦到那个景色,但他看不清那姑娘的面孔,他只能听到她无奈又好笑地说:“你成日里来找我,你的师父一定又要罚你了,白泽。” 白泽,他叫白泽。 那这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姑娘呢?她叫什么?她又是谁?他为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呢——他只能不断地去寻找这件事是在哪里发生的,后面,他想起了那个宗门的名字,山海阁。 他前往那里,山海阁却恍若不待见他般,分明已经收他做了徒弟,但又处处提防着他,白泽并不喜欢那里,连夜逃了出来,成了位散修。 但他走之后,山海阁的弟子依旧在寻找他,那位昼染就是奉命前来杀他的。 白泽其实清楚,山海阁不待见他可能是因为他过去的事情,但这和他讨厌他们不冲突。 现在白泽终于明白了,他其实一直被山海阁误导,分明……他是个剑修。 他现在浑身都炽热着,目光闪烁,在顺泽看来,白泽脸上浮现了一道山茶花的纹路,然他自己没有察觉出来,他只是觉得滚烫,在脑海中,他无数次握着那把剑练习,现在,他的老朋友也该回到他的身边了。 白泽站直神,蓝火恍若融入了他的眼睛,他高喊:“刚阿!” 那把被尘封多日的剑也因为这道呼唤颤抖着剑身,猛地解开周身的枷锁,随即飞出了剑关。 与此同时,昆仑山上,东方易睁开了眼睛。 甘州城十八 “我准备把它取名叫[刚阿]。”记忆中,他曾经这么对那位姑娘说,“意味着……今后行道,我要刚正不阿,不做坏事,不破道心。” 他们依旧在那棵桃树林下,春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偶尔有几只麻雀在周边叽叽喳喳,在枝头乱晃着,将桃花踩落了几朵,仿佛落在了那位姑娘的眉心,白泽一时停滞了呼吸,只听一道清冷的笑声。 “刚阿,你和你师傅说了这名字了吗?” 白泽晃了晃手上的扇子,道:“没呢,我要说了,他又不高兴了,我就不和他说了。” 他听到一声叹息,那姑娘道:“你若是不和他说,他也不开心。” 白泽倒不这么想,实在是当时年轻气盛,他总觉得自己只要有一把剑在手上,什么都能做成,因而对待长辈也有点傲气。这么说来,当时的他满心眼里只有面前这个姑娘了,他喊着她的名字,忽然模棱两可道:“有些事情我只想告诉你。” 那姑娘并未听懂,只对他眨眨眼。 这段记忆就停在这里了。 白泽擦了擦嘴角的血,握住了出现在面前的剑柄,那一刻,过去训练的记忆都涌现在心头,他笑了一下,露出怀念的目光,“老伙计,终于见到你了。” [刚阿]也听到了他的话,剑身颤抖,吼出了剑鸣,被白泽握住的那一刻,这柄剑的剑身都变成了火红,白泽持起那柄剑,向顺泽刺去。 这一招一式之间,他都不再似平日里的模样,而是露出天之骄子般的自信,白泽笃定,当他握上这柄剑的时候,他就能打败一切敌人。 顺泽也没想到白泽会突然气势如此凶猛,而这剑击他更是有些招架不住,他想要离去之时,被[刚阿]用剑气困住,白泽的伤口又因为招式撕裂了,血从肩膀处缓缓滴下,但他实在畅快,一步一步走到顺泽面前。 这煞鬼也知道害怕了,早就没有刚刚的傲气,捂住耳朵半蹲下来,瑟瑟发抖道:“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一个家……我只是想要……” 做煞鬼的,实际都是生前做了恶事。 像顺泽这样的,根本就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只想要一个家,他生前必然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不然不会被派来压制这样恐怖的阵法……而且,刚刚若是白泽没有苏醒自己使剑的记忆,恐怕早就被这个煞鬼杀害了。 因而白泽并没有对他的求饶产生同情心,而是说:“或许你应该想想……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导致你失去了如今这般好的生活。” 顺泽一刹那瞪大眼睛。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面孔僵硬下来,那双只剩下眼白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他大概想起来了一些,他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对待那对父女的了,他想起来他是怎么恶心地咒骂自己平日里很敬佩的顾琢光了,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脑袋,惊恐于这段过去不知道何时发生的事情,而他甚至肯定—— 这段记忆是真实发生的。 顺泽不再抵抗,落下了泪。 白泽垂眼看他,他甚至没有动作,顺泽就因为悔恨逐渐消散了身体,这是煞鬼消失的前兆,他已经……要彻底魂魄破散了。 “原来……”他喃喃道,“原来我也是……罪人啊……” 最终,这名为顺泽的药童彻底泯灭于世。 这时白泽才撑住了墙。 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自己身体里的灵力了,这几乎耗去了他全部的力量,他虚虚按住自己受伤的肩膀,而手上的[刚阿]也着急地在他边上打转。 白泽摇头,“我没事,我还要去找尹霖,走吧,这里也留不得了。” 离别之际,白泽又回头看向那棺材。 棺材中的顾文济依旧紧闭着双眼,而眉目上早就没了往生符——白泽想,大概是布下这阵法的‘人’已经没有维持这法阵的本事了。 但这往生符,本来就没有效果啊。 杜衡在的时候白泽并没有言语,当时他就发现了,这往生符画得并不好,就像是东施效颦一般,根本没有逻辑可言,若不是这画符人灵力强盛,估计这阵法早就踏了。 白泽正要离去,猛地听到一声咳嗽声,他怔然一瞬,回头看去。 顾文济坐了起来,看到他后温和道:“小友,可否带老夫去见一个人?” 对穷奇而言,这段故事实在发生得太久了。 其实他自己是一个非常糟透了的神祇,他也知晓,自年幼之时,他就满不在乎那些人命。因为他是少昊的后代,他的父亲是少昊,母亲是女节,祖父是黄帝,他从小血脉尊贵,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子民。 那时大荒岛还未像如今这样神人避居,普通人是神祇统治下的子民,他的国家更是因为普及天文与农桑获得了大量的财富,当时甚至能与帝俊的那些国家平起平坐,帝俊与少昊也是大荒岛颇有话语的统治者。 那时,在所有人的期许下,穷奇出生了。 穷奇其实比不上自己的几个兄弟,他也深知自己的父亲最尊重的儿子是重、最喜爱的孩子是倍伐、最厌恶的孩子就是他穷奇。 他也深知自己是个糟糕的神明,因为他比不上重、该这两个兄长,也比不上般、挥这两个弟弟,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听少昊教诲就觉得烦躁,他肆意打骂自己的信徒,虐杀人命,以至于得罪了造人的上神女娲。 所以他被惩罚了。 他变成了一个不神不妖的怪物,甚至和应龙不一样,他就是变成了山海怪,身上的神气也被泯灭了,当他化成人形之后,他的手臂就会被一根铁链拴住,意味着他是个罪人。 而这笔罪,一直持续到了——当时大荒岛出现了山海暴乱。 由邪神负贰挑唆之下,这些妖怪都认为被神祇统治是很不公平的事情,为首的便是几个著名的妖族。 那一仗打了许久,打到最后几乎只能少昊和帝舜亲自领兵,他们将这些妖物镇压,但实在是山海怪太多,其中几位更是赫赫有名的妖物,若只是处死,恐怕会出现和邪神相顾尸一样的事情,因而当时有一个神祇提议—— 用帝舜之后身躯作为镇压图腾,用少昊之后灵体作为封印阵法。 因为当时,只有这两个神祇的后代是最强大的。 穷奇估计自己要被选中了。 这有什么好疑虑的,他虽然被惩罚成这副模样,但他还是少昊之后,血脉中藏着强大的力量,只要他想,他都可以起死回生一个比自己弱小的神明。 当时少昊的谋士也认为这个最好的人选是穷奇,但是他们不确定少昊会不会同意这件事,因为穷奇曾经确实是在众人期许下出生的。 穷奇心想,废话,他这么讨厌的一个神,信徒没多少,玩得好的也都是山中妖物,都多久没和兄弟姐妹母亲父亲说过话了,更何况他还得罪了女娲,少昊不选他才怪呢。 他躺在自己建的木屋中,准备等少昊派兵捉拿他的时候,一只杜鹃跑到了他的寝舍中,咋咋呼呼的,见他就是不醒,咬走了他的一根毛。 穷奇气死了,一瞬间醒过来,当场就是一吼,那只小杜鹃没有办法抗住,捂住脑袋用细小的脚擦在窗棂上才没有被掀出去。 它没有生气,还是叽叽喳喳地飞进来,穷奇看到它之后愣了好一会儿。 其实从被惩罚之后,穷奇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了。 一来,他身上再也没有神气了,他如今变成了不神不妖的怪物,神祇讨厌他,妖物觉得他好笑故意逗弄他——但穷奇从未生气过,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一切都是过去的行径造成的,他手上命数不断,那些人死前痛苦的诅咒若是编成歌在他耳边回荡都能放个几日几夜。 他不是变好了,他还是凶神,他也不是后悔了,他只是被惩罚了。 二来,他也不想和自己那些声名在外的好兄弟们聊天,他也不想看到他们怜悯的目光,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烦躁。 所以他躲到了西北,他也不是想要找个地方安生,在这里他依旧是我行我素,他就喜欢吃那些如倍伐一般正直的人、他也喜欢逗弄那些心思歹毒但又还有些良心的人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情。 所以在看到杜鹃的时候,穷奇没反应了好一会儿,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但那杜鹃叽叽喳喳地跑到他的面前,好似全然不怕他这个模样——但他们完全不同,穷奇是被惩罚至此,但他知道,这只杜鹃是因为日日担忧蜀国的百姓才变成了杜鹃。 穷奇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他盯着杜鹃看了好一会儿,那又小又瞧着可怜的鸟雀竟然是他过去那位正人君子的弟弟倍伐,他本以为自己当时听到的事情是流言呢。 “你来这里干嘛?”穷奇说。 倍伐似乎笑了笑,但他现在就是个杜鹃,谁能看出来他的表情,他顿了顿,和穷奇说,“我来这里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兄长。” 说什么呢你这小子,穷奇想,非亲非故干嘛叫我兄长。 穷奇与倍伐一 穷奇自己睡得正香,没想到倍伐会冲进来,他不乐意,但又看在对方是自己过去的弟弟份上,忍了又忍,坐起身来,不高兴道:“你来——” 他还没说完,倍伐又被吹走了,一个小小的杜鹃是承受不了凶神的气息,他又被吹飞了一些,扑腾扑腾翅膀飞了进来,在穷奇烦躁的目光中戳了戳翅膀道:“兄长,你可以变回原来的神形吗?” “……” 若不是倍伐这家伙面色真诚,穷奇真以为他是在耍他了。 穷奇傲得很,当兄长重说出那句‘穷奇你应该三思而后行’的时候,穷奇就不会再变成神形了,他想着反正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因为这事情不屑与他为伍,他又做什么恢复原形自取其辱呢? 但倍伐却不这么想。 倍伐出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时穷奇已经不回国藏在西北方做一山大王了,他过去很少见到穷奇,偶尔一次也只是因为众神供奉夸父,哪怕穷奇现在成了怪物,但他还是少昊后代,还是得去的。 在大荒,人人都敬仰夸父。 倍伐也是众人期许下出生的,他与自己的兄长穷奇不一样,他确实是个好君主,到了蜀国之后也心系百姓,本来他已经逝世了,但是听到了自己子民的祷告,他一时心切,又变成了杜鹃回到了大荒。 现在的大荒,无人不知晓倍伐的仁慈和宽宥。 就像现在,无人不知晓穷奇的蛮横和残忍。 盯着倍伐这小不点,穷奇不知为何变回了神形,他手上那副枷锁再度出现,穷奇还没有反应过来,倍伐就坐在了那枷锁之上,一脸轻松地看着他,开心道:“我飞了这么久,终于能找个地方休息了。” 穷奇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而那股脾气之下又藏着他的一点茫然——他发现,倍伐好像是真的……不在意他这副囚人的模样。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穷奇问,“少昊知不知道你来找我了?你跑来找我,还真是不怕自己被罚,”说着说着,他那尖酸的性子又上来了,“是了,你是少昊最疼爱的儿子,我都给忘了,他才不会惩罚你呢。” 倍伐刚刚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句却忍不住开口:“兄长你也是父亲的儿子呀。” “……”这是穷奇第二次说不出话了。 他真不明白倍伐现在这模样是做给谁看的,他也没有过去的权力了,现在他就是凶兽穷奇,他什么都没有,还在大荒臭名昭著,按理来说,倍伐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这个兄长。 穷奇顿了顿,再度询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倍伐?” “当然是找兄长了。”倍伐说,“你瞧,我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了,别人也不清楚我是倍伐,也不清楚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和兄长这么像了,也就只有兄长能庇护我了。” 说着说着,倍伐语气都哽咽了一些,“兄长难道不希望我来吗?” 穷奇又揉了揉眉眼。 他听说了,倍伐自从变成杜鹃之后就日夜啼哭,但他没想到面对他这么个凶神倍伐都能哭出来,但这样的行径好似比那些折磨更古怪,他竟然真的舍不得去说倍伐了。 “好了,你哭什么,哭哭啼啼的,”穷奇道,“你非要这样,我能怎么办?我把你赶出去,然后等着少昊派兵杀了我?” 倍伐却道:“父亲不会这样的。” 穷奇已经没劲和这个弟弟争论了,他又变回了妖形,刚刚那觉他睡得不舒服,当穷奇变回原形之后,倍伐又飞了飞,飞到了窗棂边上,估摸着是不想被吹飞出去。 “你还要睡吗?兄长。”倍伐说。 穷奇‘嗯’了声,“你饿了自己去找果子吃,我吃的那些你恐怕吃不了吧。” 倍伐沉默了一瞬,而后小心翼翼道:“其实大荒有很多好吃的,人不好吃的,燧明国知道火焰之后,将那些十五做得多好吃啊,兄长,你实际是没有尝过,所以才……” 他还没怎么说,穷奇就烦躁地大声吼,“不吃人去吃杜鹃是吗!别惹我!” 好在倍伐早就做好了准备,爪子抓住窗棂,硬生生稳住自己了。 穷奇翻了个身不再言语,倍伐盯着穷奇看了看,他长长叹息一下,倒也没再说什么,很快展翅飞了出去。 其实穷奇也没有睡着。 倍伐离开之后,穷奇睁开了眼睛,他盯着木墙,他其实早就预料到倍伐会离开这里了,但还是莫名的、不知为何的……心中出现了一些古怪的情绪。这种情绪感受起来似乎比女娲的惩罚还要难受,因为有些痒,痒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这才舒服了。 穷奇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倍伐再次回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倍伐变成杜鹃后,是真的变成了杜鹃,他没有神力了,身上也只有少昊用来保护他的一道结界。 但这一路上他都没有遇到山海怪了,倍伐这才意识到穷奇也在他身上留了些气息,那是凶神之一的穷奇,他的气息足够吓退许多心思不良的妖怪了。 倍伐把自己费劲摘来的果子都摆在了穷奇枕边上,把穷奇吓了一跳。 他当场就要吼过去了,但看到倍伐的那一瞬间又反应了过来,忍了忍还是没继续,变回了神形,一口和应龙学来的粗俗语言直接甩出来,“你爷爷的,你干嘛去了你,我都说了我不吃这东西。” 虽然穷奇变回了神形,但倍伐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差点被波及甩出去,好在穷奇手快,又把倍伐抓了回来。 穷奇现在肚子里全是火,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何留下这么个看起来人人都能踹上一脚的小东西,但这又是他的弟弟……他甚至都想要去找少昊把倍伐看紧点了。 “我看时辰差不多了,该吃饭了。”倍伐又站在他的手上,一副‘你肯定不会嫌弃我’的神色,在穷奇看来是真的悠然自得,他说,“我就去找了几个我自己吃起来味道还不错的果子。” 这是穷奇第三次感到无语。 他认为这是自己脾气最好的一天了,他没有说倍伐,还变回了自己的神形,这事情要是说出去,被他吃的那些人都得生气了——你不是凶神吗穷奇?你快被这小小的杜鹃吼跑啊,就像你过去一样。 但穷奇还是没有发火,他闭了闭眼,忍住自己的怒火,被倍伐催促着拿起枕边的果实,咬上了一口。 对他而言,那果实真不是什么美味。 但实际,他也很少去吃什么东西了,他不在乎口感,只是觉得吃人有意思,年幼之时是为了气少昊,现在是真的变成了妖物痴迷于那味道了……他有时候都忍不住发笑,女娲当时给他的惩罚,反而让他变成了大荒恐怖的凶神。 但现在女娲甚至没办法惩罚他了,因为他已经不属于神明,一切妖物作恶都会被当成是本能。 但他起初,也是个神明的。 在弟弟倍伐眼中,穷奇还是那个神明。 “这什么东西,苦死了,”穷奇烦躁地扔了出去,又在榻上躺了下来,“你省省心赶紧回去吧,别让少昊急死了,也别想着教诲我了,我才不管你呢,快滚。” 他一直躺着,倍伐还以为穷奇是生病了,飞了飞,来到还没闭眼的穷奇眼前,叽叽啾啾了两下,“你生病了吗,兄长。” 这是听不懂话吗?!穷奇咬牙切齿。 他现在真的后悔了,他也没想到倍伐是这么个坚持不懈的家伙,瞧着是非要教诲他才开心了,现在想来,也真不愧是少昊的儿子啊,和少昊一脉相承的臭脾气——就是爱说教人。 穷奇忍不住脾气了,咬牙切齿道:“我是神,我是妖,我还生病了?我就是听不进去你说话了,快滚,一个做弟弟的还敢说教兄长了。” 倍伐不语。 他突然安静了下来,穷奇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太过了,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安慰,又听倍伐说:“实际,我是被父亲赶出来的。” 穷奇愕然。 “我做了个父亲不喜的决定,他把我赶出来了,我肯定不能找其他的兄长,只好投奔你了,你看,现在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倍伐说。 不一样,穷奇再次在心里说。 倍伐不管做什么都和他不同,他是个行为糟糕性情恶劣的家伙,只是投胎得好,成了少昊的儿子,但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兄弟们说得也确实有理,他被惩罚成这样,确实是应该的。 可这大概是兄弟之间,第一次对他这么说。 穷奇也安静了一瞬,在倍伐期盼的目光中说:“随你,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滚蛋……我能怎么你?我还能说什么,到时候我欺负了你,你跑去和少昊哭,少昊说的不还是我吗?” 这其实是他随口一说,穷奇根本就不指望倍伐说出怎样的回应,或者是听倍伐回应一句‘父亲不会这样的’,但偏偏,倍伐真诚道—— “我不会跑去和父亲告状啊,因为兄长对我很好。” 爷爷的,穷奇忍不住心中咒骂了一句,倍伐是怎么知道他吃这套的,倍伐这么说,他还能怎么骂他啊? 凶神穷奇,活了几乎数百年了,第一次遇到了天敌,那是他的弟弟,还是只小小的杜鹃。 穷奇与倍伐二 那是穷奇最憋屈的一段往事。 他年幼之时就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女娲来了也不怕,谁知道一个小小的杜鹃管天管地的,一会儿不让他吃这个一会儿不让他吃那个,到后来都不让他去吓人了,顾名思义是给自己积善缘。 穷奇活到现在,就没主动过积善缘,他乍听到这话后真觉得好笑,但后面逐渐发现,倍伐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自己那凶神兄长穷奇积善缘好早点结束自己身上的惩罚。 倍伐这么认真地说着,穷奇就会在心中止不住冷笑,倍伐还是太天真了点,他这身上罪孽这么重,就算是再积千百年善缘他都脱不了手上的枷锁。 那段时日,他自认就当个乐子,天天等着倍伐叫他起来,再闲着没事睡觉——对穷奇而言,时间的流逝实在很快,快到倍伐最终说上一句‘我要走了,兄长’的时候,穷奇都没反应过来。 “走?”彼时他正咬着酸涩的果子,盯着穷奇问,“你要去哪里啊?你这么弱小,去大荒哪里都要被吃了,到时候我可不去救你。” 倍伐叽叽啾啾,他说:“我不在大荒了,日后估计没有谁能欺负到我,兄长放心。” 穷奇不语。 他盯着倍伐看了又看,确定他没有说谎之后再度询问:“你确定?我可不会去救你。” 这话倍伐听过太多太多次了,每次它出去摘果子的时候,穷奇都要来一句‘我可不救你’,结果等它出去后,他又跟过来。 倍伐不认为自己的兄长穷奇就是世人口吻中的怎么都沟通不了,正相反,他觉得穷奇只是缺少一个正确的引导方式,而这样的引导方式,少昊和女节都忽视掉了……当然,倍伐不是说自己很有教育的经验。 但这一次出来,倍伐本身就是和穷奇告别的。 负贰引起了山海怪的动乱,大荒内这一仗打了实在太久了,谁都不想打了,只能去封印这些动乱的山海怪——那时,有一位神提出了解决方法,但这需要少昊的一个孩子毁掉自己的灵体……所有人都认为,少昊会选穷奇。 少昊也确实这么想过。 穷奇行事恶劣,也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事情,若想抓,也能抓得住他,更何况他这一身血脉,本就是少昊给予的。 这个时候,倍伐找到了穷奇。 他这么说—— “父亲,让我去吧。” 少昊当然不同意,他是真的喜欢倍伐,也肯定不情愿这个孩子惩罚封印之苦,更何况,那可是灵体被毁啊。 倍伐却说:“如今大荒已经安定,我的遗憾也没了,父亲,我本身就是得一机缘重回于世,实际灵体再度消散也无关紧要……本身,我以这副身体重归于世就做不了什么了。” 那还不如,趁此机会将这灵体消亡,将身体归于上天,投胎转世成人。 但哪个神明,愿意做人呢? 人间疾苦,肮脏龌龊,哪个神明愿意就这么在人间转世呢? 但倍伐却实在坚定,坚定到少昊只用一眼就清楚了他的决心,少昊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离开,但现在的情境只能让倍伐去了。 “你不后悔吗?”少昊问。 “自然。”倍伐道。 那之后,他便去找了穷奇。 他出生的时候,穷奇已经被女娲惩罚成了凶神,但倍伐见到穷奇后并不意外,他以前做君主的那颗操碎的心又出来了,他想要让穷奇回想起自己过去的模样,因为倍伐也清楚,其实穷奇还是想要回去的。 他跟着穷奇的身边,陪他度过了七个曜日,终于,他感应到了父神少昊的呼唤,他要回去做山海图腾的封印结界了。 这也没什么,他本身就做好了准备。 但穷奇似乎并不理解,倍伐也不准备再说了,对他而言,善意的谎言反而比那些残忍的现实能令人好受得多,他只是说:“父亲呼唤我了,我要回去见见他。” 听到这话,穷奇的面色才平静下来,他嘀咕了一声,倍伐猜是说‘少昊你个老不死的还要做儿子的孝顺你,真是想得太美了’,“哦,你回去就回去了,少昊这是怕你被我吃了?” 倍伐有些哭笑不得。 临走之际,他问穷奇,“兄长,你可否以后一直以神形行走?” “你忽然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见到倍伐一直盯着自己,穷奇顿了顿,还是道,“我开心就行。” “嗯,兄长开心是最好的。”倍伐道。 他们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道了别,穷奇想着倍伐总会回来的,他又待倍伐不薄;倍伐想着穷奇估计以后都不可能想起他了,毕竟这段时日他总是让穷奇做些自己不乐意的事情。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封印山海怪并不是好做的事情,需要倍伐献出自己全部的灵魂,在到那封印地方的时候,倍伐见到了帝俊的后代思女,她似乎也没想到会是倍伐前来。 “我以为今日见到的是穷奇。”思女说。 倍伐没想到思女会独自前来,只顷刻间,他就明白了——思女恐怕是自己前来的,她没有和自己的亲人讲,帝俊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 “你年幼,为何要揽下这桩事?”倍伐困惑道,“帝俊应该也不清楚你来了吧,思女。” 被说中的思女并不意外,点点头,淡淡道:“但若是我的话,反而是最好的吧……我年幼,也没做什么事情,从小就在父亲母亲的宠爱下长大,这也是我这个王姬该做的事情。” 听闻这话,倍伐也不再言语。 时辰已经到了,他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倍伐化成了神形,向思女伸出了手,他们就在这一遍又一遍的钟声下献祭了自己。 灵体破碎,兄弟之间的联系也断了,令穷奇难以置信地坐了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感应错了,再度闭眼,这才意识到——倍伐真的死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倍伐本身灵体不灭,身上又有他和少昊的气息,大荒之间谁敢惹怒少昊?就算倍伐真的路上出了危险,他灵体不死啊! 穷奇跑到了少昊处。 他已经很少去见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了,当他去的时候,几乎大荒所有的现任神祇都在那儿默哀着倍伐的逝世——穷奇并不明白,他看得有些头晕,盯着他们点的往生香,他这才意识到倍伐是真的死去了。 他盯着,父神少昊质问:“穷奇,你为何在此?快回你的领地。” 穷奇猛地笑出声来,他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随后死死盯着少昊,“你真是疯了,我以为你只是厌恶我……你真是恶心,这个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倍伐难道做错了什么吗?” 倍伐什么都没做错。 倍伐就是什么都没做错,因而穷奇才想不通。 默哀声并没有结束,穷奇不想在这个恶心的地方继续待着,他转身离去,却猛地听到少昊道:“倍伐正在东海,你若是不舍得,可陪他去。” 因为你穷奇,本身就是个凶神。 不要在这里裸露出这副模样,这在场众神之中,只有你是没有资格为倍伐默哀的,你是一个凶神,你手上沾染了多少血?你现在难道懊悔了吗?你终于知道自己过去做了多么恶俗的事情吗?因为你,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少昊不再言语,封锁了整个国度。 穷奇前往了东海。 山海图腾已经形成,正在天空中飘舞着,穷奇冒着风雪来到山海图腾的面前,他已经努力想要去感应了,但这里也没有倍伐的气息。 倍伐,彻底死去了。 明明在遇到倍伐之前,穷奇还觉得这个世界有挺多有意思的事情,现今却反而提不起劲了,他终于明白这漫长的一生中自己拥有又失去了什么。如果他是如颛顼那样的神明,他应该是倍伐最信任的兄长,可以为他的国度提点一二;如果他是如共工那样的‘四凶’,他也能帮衬一些,至少不会让倍伐的国家洪水泛滥。 但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穷奇,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本性恶劣,自幼就清楚自己做的事情龌龊,父神少昊给过他无数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母神女节日日洗面希望他从头再来——但他还是穷奇。 这时,一位神人来到他的面前,那是盖余国的神祇天吴1,他质问穷奇:“你为何而来?” 穷奇被他的这股气息击退一些,他已许久没吃人了,体内力量也大不如前。 天吴也没想到穷奇如今会这么虚弱,竟抵挡不住他的一击,但他更是憎恨涌上心头,“穷奇!今日我便将你封印至山海图腾!此后,你便在倍伐的灵体中日日忏悔自己吧!” 倍伐…… 穷奇颤抖地看着山海图腾,他终于明白了少昊那句‘你若舍不得,便陪倍伐去’。 在天吴愕然的目光中,穷奇一点点走向天空中飘舞的山海图腾,感应到穷奇之后,图腾亮起了光芒——而穷奇,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图腾,甚至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他的面前,是倍伐最后的气息。 即使穷奇早就清楚倍伐已经消失了,他还是没有反抗。 1《山海经·大荒东经》: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 ——解释:在夏州国附近又有一个盖余国。有个神人,长着八颗头而都是人的脸面,老虎身子而十条尾巴,名叫天吴。 穷奇与顾文济 山海图腾封印不强之时,穷奇是最先逃出去的那一批山海怪。 与倍伐的记忆在过去的数千年间几乎泯灭,在他记忆中只剩下这千百年来不断和其他山海怪的厮杀,在重见光明的那一日,穷奇本来以为自己会大展身手,没想到反而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了,他只能恢复原形走在街上。 穷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他走着走着,被一群人拦住,那群人说要往他身上找钱财,但穷奇根本没听懂,他望着这群人,心想也就只有他打别人的份,竟然还会某天被别人欺负上? 就这么想着,穷奇被狠狠打了一顿,过了一段流浪生活。 这一路上,他又想起了当时倍伐说的话,倍伐说人类几乎都是善意的,穷奇吐了口唾沫,想着这怎么可能,人神妖怪都是用虚伪的皮掩盖住自己本来的贪婪,只是他不愿意掩盖,将这些都表露了出来。 就在穷奇愤恨着诅咒那些家伙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那人蹲在他的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帕,穷奇下意识挡住自己的脸,而这个时候,那人帮他打理开了他一直杂乱无章的头发,轻声询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躺在这里,被欺负了吗?” 穷奇十分生气,想要回一句‘老子比你还年纪大’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姑娘,那姑娘唤道:“父亲,我们该走了,马车在等着我们。” 顾文济站起身来,叹息道:“走吧,走吧。” 那是穷奇第一次遇到顾文济。 他对这人类的帝都不是很了解,硬拽着顾文济,死死盯着他说:“你是不是倍伐?” 穷奇已经不清楚倍伐长什么模样了,但顾文济和倍伐身上的气息很像,他总是不愿意放弃一点倍伐还活着的讯息,他再度询问:“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倍伐?” 顾文济不清楚‘倍伐’是谁。 在这里的人们早就脱离了大荒,千百年来,他们在这里形成了自己的文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而大荒岛神匿之后,他们更是不清楚‘少昊’‘帝俊’这些神祇的名字了,顶多是听说过有神岛名叫大荒。 顾琢光望了望躺在地上的人,她见到他身上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询问道:“父亲,要带他走吗?他身上的伤口这么深,要是在这,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 顾文济回头望向穷奇。 穷奇依旧在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和倍伐像的地方,他听到面前人问:“孩子,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走?” 和他们走? 穷奇那混乱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冒进了一段记忆,那是一段他与倍伐之间的记忆。倍伐拉住他,希望他顺着它指的方向走,穷奇还记得,那时他真的饿疯了,烦躁地拍开倍伐,告诉它自己要去打猎。 “兄长,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倍伐这么说,“那里真的太危险了,你肯定会受伤的。” 大荒到处都是山海怪,我过去也常常受伤,更何况,我走了不就说明我怕了?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倍伐! 穷奇是想这么说的。 但盯着倍伐的眼睛,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说自己要不要去,只是任由倍伐拉着他走。 现在,顾文济望着穷奇,伸出手,又询问那句话:“孩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穷奇凝视着他,眼眸深邃,而眼底浮现一抹光亮,在这一刻,他真的把顾文济当成了倍伐的转世,他还记得,当时离开少昊大殿之时,还有不少神明在那里祷告,对已经入世的倍伐念着往生咒,希望他的下世圆满。 所以是顾文济吗? 穷奇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擦去手上的污秽,颤抖着握住那只手。 说完这些,穷奇瞥了眼脖颈上的‘真言咒’,“那之后的事情,你们中的一些人应该已经清楚了,你们动了我镇压他们尸骨的佛像。” 云从听到这点后有些讪讪地挠脸,引得尹霖抬眼望去,她只好承认道:“我不小心摔了一下,真的是不小心的,也没想到佛像被我砸开了。” 穷奇冷哼一声。 思女蓦地开口:“你将他们的尸骨压在那里,是怕他们三个变成煞鬼吗?” “顾琢光和江胤已经死了,”穷奇说,“在顾文济将全部的经历说完之后,相顾尸就抽走了他身上的力量,因而,顾琢光并没有撑过那一天……江胤也是,在被负贰附身之后,负贰也与相顾尸脱离,他们离开了。” 尹霖道:“但你并没有放弃,依旧企图复活顾文济。” 穷奇沉默。 这还是思女第一次看到穷奇这么爱一个‘人类’,她反应过来后,了然地看向穷奇,但开口却是:“你是不是把顾文济当成倍伐了?但倍伐早就消失了。” 她的这番话激怒了穷奇,穷奇企图站起来,但由于玄冥的剑还在脖颈处,他站不起来,只能咬牙盯着思女,“爷爷的,你说什么狗屁话?顾文济就是倍伐转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你只是在欺骗自己,”思女冷静道,“你只是欺骗着自己他是倍伐转世,但实际,他根本就不是——你依旧在自欺欺人。” 穷奇大喊:“你知道什么东西?!” “我和倍伐一同化身为山海图腾,他亲眼在我面前消失,”思女道,“我比你更清楚……他已经死去了,在那个阵法开始的时候,他的灵体就已经灰飞烟灭,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转世了,因而选择在临终前去见你。” 那一段时日对穷奇而言,非常枯燥。 他被倍伐管这个管那个,倍伐不喜欢他吃人,每次都会提前去山里采果子回来,他又不喜欢吃果子,看倍伐那么可怜,想着忍忍算了。 分明是那么短暂的日子,现在想来,却无比珍贵了。 尹霖也大概了解了全部的过程了。 在与顾文济一同来到甘州城之后,穷奇因为身体虚弱昏睡不醒,而他的症状和当地的瘟疫患者很像,所以并没有引起顾文济和顾琢光的怀疑。他们不断去寻找救助这些人的方法,但却被当地的‘神婆’传闻变成了引起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 当地的百姓将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江胤的手被砍断,因为不甘心,他与负贰做了交易,负贰并不是什么诚信的神明,他占领了江胤的身体后逃之夭夭。 剩下的顾文济和相顾尸做交易,而甘州城周边种上了祝赊,所以当地人记不得发生了什么,顾琢光也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三年,完成了她的医师梦。 当顾文济说完最后一段自己的经历之时,他就清楚地明白,他的一生就告终在这一刻了。 他并不遗憾,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偷来的三年,因而并无遗憾——但他的尸体一直被压着,其中的煞气早就出现了怨鬼,若是他真的这样死了,他也会变成煞鬼。 穷奇并不想顾文济变成这样。 但他找不到办法,他对往生咒也不了解,只能依葫芦画瓢地仿照着,但这不是真的往生咒,所以也没有办法驱散顾文济身上的怨鬼。 他控制着这里,企图保持原来相顾尸所做的模样,但他的灵力没有那么深,他本来作为凶神是靠体力出名的,被女娲惩罚的枷锁也一直束缚着他。 这样支撑了一个月,他的行径被昆仑山和山海阁都发现了,当山海阁弟子来的时候,穷奇就清楚,他撑不了多久了。 将这一切都了解之后,云从低声道:“我会画往生咒。” 穷奇猛地看向她。 对符修来说,其实往生咒不难,难的是它怎么起作用,若是平常弟子,怎么使用符咒都没用,就像穷奇——他即使画出来了,顾文济真的因为这往生咒转世投胎了,估计身上的怨鬼也依旧缠绕着。 但云从就不一样了。 她看了眼尹霖,叹气道:“好吧,我帮你一次,不过……你既然是大荒岛出来的,有没有看过和我容貌相似的人啊?” 云从想要找自己的过去。 她从记事起就在逃亡,把她捡回来的长老说她和娇穗一样,都是大荒岛神人的后代,但她们二人也有些不同,云从的血很稀有,是画符很好的法宝——也就是说,只要有云从的血在,什么高阶符咒都能画出来。 这也是云从一直被追杀的缘由。 在她期冀的目光中,穷奇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不认识,你身边那人我倒是知道,帝俊那臭小鬼后代嘛。” 他认识司幽,司幽又是思女思土的父亲。 “不过说来——”穷奇又望向了尹霖,微眯起眼睛,他笃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尹霖,若有所思道,“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身上的灵力,我倒是有点熟悉……不过能让我熟悉的都是和我打过架的,你不会是天吴转世了吧?” 天吴—— “天吴是谁啊?”尹霖有些莫名。 穷奇哼了一声,“我估计你也不是,天吴那小子丑得要命,就是转世了,肯定也是个丑八怪。” 他们正要继续说下去,一道声音阻隔其中。 “尹霖。” 被唤到的人回头看去。 来人身着黑衣,左手已经被血全部染湿。 对上尹霖的视线,他笑了笑,苍白的脸也带了些血色,“……我来了。” 看到醒过来的顾文济之后,穷奇也明白了一切,沉默下来。 顾文济一直被他的往生咒压着,理智还算清醒,也没有变成煞鬼,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摇头看向周围几人道:“我想和他好好聊一下,小友们,可否给老夫留一个地方?” 几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云从望了望,见没人说话之后连忙道:“没事没事,你们先聊吧,我们出去。” 尹霖没想到白泽会伤成这样。 出去后,她有些着急地看向白泽一直在流血的伤口,皱眉道:“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前去扶住白泽,白泽却反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激动道:“你看,这是我的剑,原来我是使剑的,这真是令我没想到——我记忆中还有个师父,还有一个……”白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尹霖,半晌,他轻声道,“……还有一个和你气场很像的姑娘。” 白泽对那个姑娘不讨厌,他这么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将那姑娘的容貌认定成了尹霖,但真要比起来,只有尹霖会让他变化自己的情绪,他朝思暮想的,其实也是尹霖。 只不过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份心情该怎么形容,只能这么说。 “……”尹霖怔然地看着他。 他们相互对视着,又似乎不敢看向对方,直到一种声音响起,那是杜衡,他抱着包一脸倦容地走过来,身上全是灰尘,“——你们……” 杜衡这才看清两人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不是来的时机不对?” 云从已经在这看了好一会儿,听闻之后‘啧’了一声,向杜衡挥挥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不来他们也说不了什么了……你干嘛去啦,怎么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你了,真开心你还活着。” “我们不是昨日才见得面吗?”杜衡忍不住道,“我怎么听你这么说,还挺高兴自己能活着的。” 尹霖这一打岔也反应过来,问杜衡:“白泽受了好重的伤,你能帮忙包扎一下吗杜衡?” 这事杜衡擅长,忙不迭将包放下来,白泽也不动了,他现在不说,但那些伤口确实一直在扯着他的经脉。杜衡把干净的布条从包里拿出来,让白泽躺了下来。 尹霖也跟着蹲下,本来准备看一下白泽的伤口,无意间碰到了白泽的手,而他微微一顿,很快握住了尹霖。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杜衡有些没眼看,缓缓叹气,最终还是拍开了他们相握的手,甚至觉得现在最懂事的是自己,他有些有气无力道:“你们等会再握吧,我要包扎了。” “……”尹霖,“咳……不小心碰到了。” 白泽扯着嘴角笑了两下,他也没有继续动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尹霖,而他的剑[刚阿]一直在身侧嗡嗡作响,甚至因为主人心情的激动在空中乱舞。 杜衡将伤口包扎好后才看到了这把剑,他有些好奇道:“你这是哪里来的剑啊?” 尹霖也看了过去,在对上那柄剑的时候,她怔然了一瞬。 ——时影。 似乎有人在叫她。 是桃花,是春日,在那清风中,尹霖回过头,来人笑着看向她。 “我准备……把这把剑命名为,[刚阿]。” 是白泽。 甘州城终章 顾文济其实知道穷奇的存在。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其实也只想就这么痛快地离去——他的前半生给了自己的君主,后半生想要救下自己的亲人,这偷来的三年,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穷奇并不想他作为一个煞鬼死去,将他的灵魂封住,用往生符控制着他的生命流逝,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医馆中等待着修行之人过来解救。 顾文济也听出来了——穷奇应该是将他当成了自己过去的弟弟,以为他是那位倍伐的转世。 “你怎么——”穷奇有些愕然。 大荒鼎鼎有名的凶神第一次这么束手束脚,他不知道顾文济是怎么出来的……但他记得甘州城已经恢复原来的相貌了,那他会怎么想呢?穷奇有些无助。 这个时候,顾文济坐在了他的面前。 “穷奇……老夫应该这么呼唤你吧,”顾文济温和道,“过去的时候,你总说自己叫什么邪兽,老夫和琢光都以为那只是你被欺负的出现了错觉,没想到你确实是凶神穷奇。” 顾文济这么说,穷奇有些惶恐不安,他想要解释自己为何去骗他,但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最终又坐了下去,只点头。 “这段时日……老夫一直看着你……”顾文济叹气道,“我如今才知道你恐怕是将老夫当成了你弟弟倍伐的转世……唉,穷奇,你大抵是想错了,或许你的弟弟倍伐当时找你,也只是单纯地想与你道别。” 顾文济能感同身受倍伐的想法。 他知道,倍伐其实不后悔自己会变成山海图腾,在化成灰烬的那一刻,顾文济想,倍伐一定是死而无憾的。 “老夫和那位名叫倍伐的大人一样,已经死而无憾了。”顾文济叹息道,“穷奇,不要再多想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穷奇睁大眼睛,望着面前渐渐消失的顾文济。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三千年前倍伐即将离去的那一天晚上,他本想睡觉,却被倍伐从床上拽了起来,那时他非常恼火,已经变成原形想要威慑一下这个又弱又小的麻雀。 但倍伐并不害怕,只是轻轻拍他的肩膀,说道:“兄长,你以后还会吃人吗?” 穷奇‘哈?’了一声,故作生气道:“你说呢?我不吃人,我要吃你这个又小又嫩的麻雀了!我要咬死你,将你的尸体全部吃下去,到时候我再给你一点活下来的机会,你就在我的胃里一点点腐……”倍伐依旧没有说话,看到他这个样子,穷奇冷哼了一声,将他丢了出去。 倍伐又一次飞了过来,看着穷奇翻身再次睡去,他小声地说:“兄长,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一夜,穷奇也听到了这句话。 他其实没有睡着,他也担心倍伐真的因为这句话离开了,他就这么躺着,因为这句话睁开了眼睛,心中一阵鼓动,这种麻麻的酥脆感让他一直睡不着,但少年人也有傲气,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回头。 ……毕竟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嘛。 当时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让穷奇始料未及,倍伐变成了封印图腾,而他也不顾众仙阻拦闯进了少昊的国度,最终也被封印了三千年。 出来的第一日,他就想着怎么去杀人了……要不是他实力大减,他早就去吃人了。 穷奇想,也就是顾文济不清楚他的本性罢了。 他并没有抬起头,但他能感受到顾文济的灵魂已经消失了——穷奇大吼一声,变回了原体,一瞬间冲出破庙。 外面的几人都被吓了一瞬,尹霖也猛地反应过来,她的武器卿云笔周身嗡嗡作响,一刹那来到了空中。 穷奇的真身还在空中嘶吼着,思女本也以为穷奇是想要杀了他们所有人,但她很快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起来。 “等等,”思女拉住身边的尹霖道,“不对劲,不对劲,穷奇这是在召唤比自己弱小的山海怪!” 穷奇身为凶神,自身的气势可以赶走比自己弱小的山海怪,他也可以召唤那些山海怪前来朝拜——虽然现在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他依旧是凶神之一。 “他这是想要……帮我们封印那些山海怪吗?”尹霖困惑道。 现在看,恐怕确实如此。 思女也未预料到穷奇会这么做,这一刻,她似乎也明白了当初为何少昊会与她的父亲说出那句‘然穷奇并非至恶之人’的话语。她冲了上去,按住尹霖那摇摇欲坠的卿云笔,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简单的武器,思女回身对尹霖喊了一声。 她实在着急,那一句‘时影’就脱口而出—— 尹霖一瞬间僵硬,但她没有时间犹豫,尹霖顺着本心冲了上去,在思女的注视下握住卿云笔,笔身一瞬间变大,几乎掩盖天空,而一段符咒出现在了尹霖脑海中。 她知道,她一直忘记了这一点。 只要这么做就可以封印山海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一段符咒呢?尹霖虽心中有这样的疑虑,然还是快速画出这一段符咒,思女又回到了山海图腾中镇压被这段符咒镇压的山海怪。 周边全是妖怪的嘶吼声,但尹霖却觉得十分熟悉,她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些——而东方易,她的师父,也肯定知道她身上的秘密。 尹霖画完最后一笔,直喊:“破——!!” 穷奇召唤来的山海怪全被她封印住,尹霖因为这股妖气被冲退了几步,她又一次被揽住,是白泽。而卿云笔也回到了她的身边,它恢复了原形,正安静地挂在她的腰间。 尹霖与白泽对视着,二人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们在这才意识到,过去可能……他们真的相见过。 “怎……” 云从充满恐惧的话语令二人都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天空。 那里全是黑雾,本还在上升的太阳卡在了半空中,他们目睹着太阳被一点一点吃掉。 “怎么回事……”云从不可思议道,“太阳……太阳被吃掉了?” 太阳被吃掉了。 鴯倒挂在金乌树上,黑夜与白日颠倒,人类的一切安稳都被打破,短短几日,人类帝国开始不断地争战,和尹霖在昆仑山当时看到的预兆一样,灾难要出现了。 作为人类敌国第二个首都,徐州城还没有被波及到。因而,在结束甘州城之旅之后,杜衡提出他们可以先去徐州城避避风头,并且他有办法带他们去找京城的高官商量这件事。 他这么说,云从点点头道:“娇穗也在徐州城,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一下她。” 尹霖敏锐地察觉到云从话里的‘你们’,她看向云从,云从也回看了回去,对她解释道:“穷奇能封印住的山海怪已经全部都在山海图腾了,思女也发现了,无法被封印的——” “——就只有两个邪神还没有被抓了。”忽然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上尹霖的视线,白泽下意识笑了笑——他这样的笑实在太温和,令杜衡都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抬眼看向白泽,关心问道:“你伤好了?” 很明显,白泽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走到尹霖身边坐了下来,把袖子掀起,那里是一个山茶花图纹,自从上次他拿到[刚阿]之后就发现手臂上出现了这个山茶花痕迹,但并不疼,甚至让他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你有见过这个印记吗?尹霖。”白泽说。 看到图纹,尹霖一瞬间反应过来,她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也已经出现了山茶花图纹的痕迹,二人手臂靠近之时,这图纹竟然会缓慢绽放! 尹霖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只有他们二人看见了,杜衡还有些莫名其妙,又喊了一声白泽道:“白泽,你伤好了吗?” 白泽又没有回应他,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他微微皱眉,更笃定了自己的过去是和尹霖有关系的——但他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即使白泽真的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想回那段记忆。 尹霖此刻询问:“你的伤口好一点了吗?” 白泽点头道:“我没事了,我刚刚还练了会儿刀呢。” 杜衡露出了无语的神色,他有些莫名其妙,慢慢挠挠头,最终叹了口气,看向身边还在幸灾乐祸的云从,小声说:“我真是受够他们了。” 云从神秘兮兮道:“你不懂啊,这就是少年人……少年人啊。” 吃过饭后,他们准备道别。 云从准备先和思女前去找山海阁,现在天下大变,山海阁却迟迟未有行动,实在是太奇怪。而尹霖三人准备先去徐州城找杜衡口中的‘谢昭义’,通过他前去看看京城的皇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从正要离开之时,忽然被一人拦去。 玄冥依旧和来时的模样差不多,正垂眼看着她们二人,思女下意识抵挡在云从面前,忽然听到玄冥道:“如果没有外人引入,你们无法去山海阁。” 这话云从并未听说过,她原以为自己是昆仑山弟子,山海阁阁主看在东方易的份上应该也愿意和她说山海图腾的事情……而且,山海图腾在她的手上,本来就是山海阁应许的。 见玄冥没有敌意,云从也放下心来,她抬眼看向玄冥,还是有些试探道:“你要带我们去吗?” 玄冥‘嗯’了一声,看向那边已经离开的马车,他的任务并没有结束,但玄冥清楚,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走吧,”思女催促道,“我们得在鴯撑不住之前找到大荒。” ——并州城之祸完 徐州城一 虽如今不分昼夜,但徐州城的热闹和繁华并没有被影响。杜衡本来想着他们三人可以趁这个机会进徐州城以道士除山海怪的名义,但他们简直是还没前进就被挡住了,想要排队进徐州城的人实在太多了。 杜衡也有些纳闷,回头和尹霖说:“我先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找个地方先休息下?” 这一路他们想急着来徐州城,基本上都是白泽御剑飞行,他已经好久没有使用剑了,这一次飞行也耗了太多灵力,现在看着整个人都十分颓靡。杜衡心中还想着徐州城的异样,自己身份也不同,他就想前去城门前瞧瞧发生了什么。 尹霖点头,“那我们在这里等你。” 杜衡很快跑到城门前,尹霖正要回头,被白泽握住了手,白泽脸上依旧苍白,只低声说:“[刚阿]感应到了,这个徐州城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嗯,自从拿到[刚阿]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妖怪的气息更敏感了一些……这里有古怪,不过我也没感受到特别强的血腥味。”白泽又有些萎靡不振,他也好久没有御剑了,一个人习惯上在陆地的平稳之后就会异常难受于高空。 尹霖下意识上前摸了下白泽的额头,白泽微顿,她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担忧道:“你怎么额头这么烫啊?脸色这么白,额头这么烫,你发热了吗?” 白泽怔然着看向尹霖,喉咙微微鼓动,他难以遏制地想要伸出手把面前这人抱在怀中,但这样的念头还没有开始就被赶来的杜衡打断。 杜衡本来想要招呼二人进城,结果正巧撞上两人的动作,他沉默了一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试探道:“……你们忙?我先进城?” 两人猛地咳了一声,尹霖连忙转移话题道:“怎么样?徐州城可以进吗?” 杜衡点头,“我找人……” 他没说完,对上了面前两人大为吃惊的模样,他们表现得就好像仿佛杜衡是徐州城的城主,这让杜衡气得牙痒痒,难以隐忍道:“我刚刚看到了,你,尹霖,你在摸白泽的头;你,白泽,你想要把尹霖抱在怀里。” 杜衡直白的话让两人都没了些脸面,尹霖尴尬地推了一下白泽,走到杜衡面前,“你找人,然后呢?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杜衡点头,说起正事的时候他都不准备打哈哈,说起这件事,杜衡也微微皱眉,“徐州城似乎不太待见修仙者,你们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尹霖有些惊讶,回头看向白泽——[刚阿]还在他的身边打转,看着不像是愿意回家睡觉的样子。 “这怎么办?”杜衡也有些担心,“这把剑一出来,白泽肯定是要被抓起来的。” 但白泽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办法把剑收起来,这剑也不愿意入储物袋里——之前尹霖还说[刚阿]说不准就是太想他了,就像小孩突然走丢被父母找到一样,肯定要时时缠着的。 这剑到处飞,他们也没办法进徐州城。 “这些怎么办啊?”杜衡说,“总不能问它愿不愿意自己消失一段时间再出来吧?这也太诡异了,先不提——” 话音未落,杜衡目睹着[刚阿]进了尹霖的储物袋,他沉默了。这剑实在是太傲,简直不遮掩自己的行径,一看所有人都知道了它就是为了给自己主人出气,实在是可恶啊。 但他们又不至于真要在这里打一架,尹霖拍了拍杜衡的肩膀示意他冷静,“走吧,我们进城,一会儿人多了就进不去了。” 徐州城内到处都是人。 进去之后尹霖才发现那句‘南方古城’当真没有说错,城中到处都挂着灯笼,人山人海,当地百姓还在街上漫步,而文人游子还在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尹霖也有些感慨,左右环顾了一下,惊讶道:“这里竟然一点都没被影响啊。” 听到这话后杜衡十分得意,叉腰点头道:“那当然,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 他这话说着像是家就住在这里一样,白泽微眯起眼,搂住杜衡,摸着下巴道:“你这是什么情况,其实你家真是大富人家?” 这事尹霖想,她在云从的书上看过! 她立刻锤一下手,故作恍然大悟道:“你不会马上还要被人喊少爷吧?” 杜衡被白泽揽得不舒服,推了下他,正要开口反驳,猛地耳边真出现一句‘少爷’,这令他瞪大眼睛,而一瞬间大脑就识别出了那是谁的声音。他僵硬着回头看去,穿着一身佣人装的门童就站在大街中央,看到他之后眼泪汪汪。 尹霖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说还真发生了这事,她心想原来云从写的是真的啊,有时候那些看着平平无奇的人还真是深藏不露! 杜衡僵硬着不敢动,那门童手上的竹篓一掉,就这么大喊着往他那里奔跑,路中眼泪直流,哽咽着抓住杜衡说:“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小的还以为是看错你了……没想到真是你啊,你去哪里了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我们都没有找到你啊!” 杜衡叹口气道:“就是因为知道你们会这样,我才走的啊!” 那门童也不管这个,哼哼唧唧着就是用杜衡身上的衣服擦了擦鼻涕,惹得杜衡都有些无奈。很快,门童站直了道:“少爷……你是真的瘦了,身上的衣服都大了。”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为了出去行走特意买的衣服啊?”杜衡无奈道。 门童也不听,继续哭着说:“瘦了,真的瘦了,外面这世道不太平啊,少爷你过去又是我们一路疼到大的,肯定一路上到处都是妖怪……不然少爷你……”一边说着,门童一边向前摸着手,他摸到了白泽面前,白泽看了眼杜衡,将手伸出去,门童一握更是悲痛,“少爷你的手都粗糙成这样了啊!” “……”杜衡这次是真忍不下去了,默默道,“你看看你摸的是谁的手啊?” 门童这才发现自己摸错了人,连忙把手拿了回去,小声地‘咳’了一声,他也不继续说了,只留着一双深邃忧伤的眼睛看着杜衡。 杜衡不想再和门童继续这些无聊的对话了,自从说自己要进徐州城之后杜衡就清楚自己肯定要被发现,他也不准备掩饰了,回头和同伴道:“走吧,我虽然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这次让你们玩得开心,但基本的吃穿应该是不愁的。” 他这么说了,尹霖肯定不会说什么了,白泽也没有意见,和他一同向前走。 这一路上门童都在和他们说着徐州城的事情,自从太阳消失之后,徐州城就被杜衡的父亲杜若中管着了,杜若中确实是个好官,不惜花大手笔给徐州城制作了不灭的蜡烛,只要有火有蜡烛,这蜡烛就永远不会熄灭。 听到这里,白泽微滞住一瞬,但他也没有打断门童,只听他继续说:“现在徐州城都稳定下来了,京城那里也有谢大人看守着,这两个地域都还好,没有被战争波及,但是右边的几个地域就一直在因为粮食争夺……那个,那个甘州城吧?是这么叫的吧,我记得过去还挺繁华的,这么一想也确实是顾文济大人治理得好啊,现在顾大人死逝世了,甘州城又乱了也是正常……” 尹霖也没有出声,只是在一边听着。 顾文济逝世的事情才几日徐州城里的门童都知道了,看来这徐州城里的消息确实流通得快……不过,她倒是有点奇怪,杜衡的父亲杜若中到底是怎么制作这些没有办法熄灭的蜡烛的?以人类帝都目前的技术,没有符咒,应该是做不到的。 但是她刚刚也看了,那些蜡烛并没有符咒供给,甚至看不到一点灵力波动——尹霖又一次想起来了,最初杜衡还和他们说徐州城这里不是很想要修仙人士进入。 但……为什么呢?如果想要巩固住这里的局势,将一切稳定下来,让修仙人士帮忙才是更应该做的事情。本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也准备用这样的借口去看看目前统治徐州城的官员。 ……不过,现在确实也能看见啦。 看到前面的身影之后,尹霖停了下来,杜衡也看到了这人,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这一幕实在似曾相识,来者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们——不,准确来说是看着杜衡,他双手摆着,几乎是含泪冲了过来,“儿啊……儿啊!!!” 杜衡被抱了个满怀。 他已经习惯这些了,杜衡也知道此时的挣扎就像是一个被夹上腿的小鹿想要奔跑一般徒劳无功,只麻木地看着屋檐,什么都没说。 抱着他的杜若中终于停止了吸儿动作,站直了身体看向杜衡身后两人,面上起了疑惑,“儿啊,这两人是谁啊?” 尹霖正要随便编个身份解释,杜衡就说:“我这次被拐出去了,幸得这两个侠士相救。” 这话一出,杜若中当即沉了脸,“儿……你是被拐出去的?谁,是谁……哪个土匪有这般的胆子,竟敢拐我杜若中的唯一乖儿!” 徐州城三 杜衡已经好久没回徐州城了。 那位名叫行检的门童只虚虚叹息道:“当时少爷你被山匪绑走,真是吓死我们了,当时老爷都快疯了,还是谢大人把老爷安抚住的,谢大人给少爷算了一卦,发现少爷这一趟无凶反吉,大家才放心的。” 谢昭义就算了一卦,这些人真的不管了?杜若中竟然真不找杜衡了? 这谢昭义的卦就这么神吗? 尹霖有些困惑,她的模样也被杜衡看见了,杜衡说:“谢昭义的卦象真的很准,大家都怀疑他是大荒岛神明转世……怎么说呢,现在帝都能这么和平,也多亏了谢昭义,要不是谢昭义,就按照皇帝那个性子,现在天下早就乱了。” 皇帝…… 尹霖对这些更不了解了,她是真的在昆仑山两眼不观窗外事,也就这段时日下山才了解一些,真要比起来,她对人类帝都的了解都不如白泽。 杜衡也想起来这一点,向她解释道:“之前那位……顾文济,顾文济也是因为得罪了皇帝被流放的嘛,但是他是当朝丞相,皇帝说贬就贬了,完全不管他过去有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了事。” “那……”尹霖更加困惑了,“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给他做事呢?” 这事说起来实在太大不敬了,行检都吓得筷子掉了一下,他咳了两声,都有些后悔自己今日出来了,这话要是被听到,他们几人都要被株连九族啊。 但杜衡反倒觉得尹霖说得对,他过去也是这么想的,等长大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些事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杜衡说:“因为皇权在皇帝的手上。” 这事还是杜衡长大后听师父说的。 一切都要从大荒岛山海怪风波开始说起——当时负贰和相顾尸鼓动了山海怪争斗,一时大荒民不聊生,百姓实在没有办法在这样混乱的地方居住,女娲感到悲伤,特意划分了一个区域给人类生存。 这个地域,就是现在的人类帝都。 但种族数量一多,就需要秩序,更别说像人类这样天生聪慧的种族,所以女娲又在这些人中寻找了一个聪慧的人作为领袖,将皇权给予了他。这人确实最聪慧,他的本事很大,将当时荒凉的地域改造成了一个初步的皇都,而后带领这些人民开创种种事业,他们的国度越来越强盛,将周围不服他们的部落吞并,最终山河统一。 但这个开国皇帝晚年是糊涂的。 当时所有人都在说,陛下,你得把皇权交给能够治理现在国家的人。 这个说法确实是对的,因为当时女娲给他皇权的时候仅仅是认为他很聪明,女娲并没有看他的血脉,也不觉得他和其他人相比就高人一等。但在这些年的统治里,他更是被利益熏染,认为这本是他的基业,二来,他本就认为这是他的子孙后代应得的。 所以他将手上的皇权交给了下一代。 但是人的聪慧不是看血脉,而是看头脑的结构,虽然他聪明,但他的后代并没有他聪明,他们很多时候都是按照过去的计策做事情,但时代变更之后,过去适合的计策现在反而显得故步自封,导致很多地方都因为这样不妥的政策出现混乱。 但皇权是女娲赐予的权利,除非一个皇帝自己不想要,不然不可能会出现下个帝皇。 “原来是这样。”尹霖思索道,“所以现在谢昭义做任何事,哪怕他的名声已经大过皇帝,皇帝也不害怕,因为他手上有女娲给的皇权。” 行检和杜衡同时点头。 恰在这时,店小二将他们点的阳春面端上了桌,尹霖则是点的凉面,还慢了一些——现在时代变了,她终于能坐上最好的客栈吃上整个国度最好吃的凉面了,她有些感慨道:“我都好久没这么安稳地坐着吃凉面了。” 杜衡还在认真地挑碗里的葱花,行检一听来了精神,问道:“女侠,你这是去了多少地方行侠仗义啊?” 行检不清楚尹霖叫什么,天天都喊尹霖女侠,他也能看出来尹霖才是这三人中说话言语最多的人,今日看少爷杜衡的态度也能看出来。 尹霖一听这人语气中的崇拜顿了顿,一瞬间计从心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当时你家少爷被山匪绑着,人看他长相英俊,直接就是想把他作为压寨夫人啊!” “咳、咳!!!”杜衡猛地咳出来,险些刚吃进去的面条从鼻子里掉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尹霖,但尹霖可不管,继续吹嘘自己的女侠之路,“我与另一位同伴,对就是你认识那位,我们一起的,当时可是经历了腥风血雨把你家少爷救了下来!” 行检一听‘哇’了一声,瞪大眼睛,但自己还想着要帮少爷拍一拍,一手直接拍到了杜衡脸上,让杜衡本来还没掉下来的面条掉下来了。 “……”杜衡沉默着看向二人,二人都没理会他,他这一趟出去也习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了,想想还是算了,自己拿手帕擦了擦鼻子。 行检十分震撼,“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尹霖说,“然后,那群山匪看到了我们,直直就是追着我们跑,喊着把他们的山寨夫人还给他们。” 杜衡一脸黑线,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了,他有时候觉得尹霖愿不愿意欺骗人全看她的素质,要真想骗起人来,尹霖才是他们中最厉害的家伙,连白泽都比不上——更别说白泽现在拿到了剑,整个人都没有过去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了,现在还说自己要练剑不出来玩了呢。 ……真是稀奇啊,杜衡想。 但是杜衡没起疑心,实在是白泽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而且过去他们中拿主意的都是尹霖,尹霖现在都和他出来了,大概白泽说话也是真的……而且这里是他的家,在家里,就算是再聪明的人都会放松警惕。 尹霖就趁着杜衡擦桌子的时候瞥了眼他,见他没起疑心后笑了笑,不继续说了。 行检倒是十分感慨,“这听来真是波澜壮阔啊。” 杜衡也笑笑不说话,当然这笑声全是冷笑了,他没想到行检这么单纯,说信真信了,就跟个傻蛋一样,哪天被人骗了都要跟着数钱。 尹霖也不好意思骗下去了,只是笑笑。 他们吃过了一顿黑夜中的午饭,准备走的时候,店小二跑来问:“客人们要不要来一份上好肉质的清蒸鱼?这是我们这边的拿手招牌呢。” 杜衡已经吃不下了,晃晃手,行检本就自认为自己是奴隶,听主人这么说,他自然也不好意思点一份;但尹霖不一样了,她这段时日对‘鱼’之类的十分敏感,听闻立刻道:“端上来吧!” 这话引得杜衡都是一惊,实在是尹霖就没有这样过,过去她吃不下的都要丢给白泽吃。 杜衡下意识询问:“当真?你真要吃啊?这清蒸鱼很大的。” 现在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尹霖只好点头道:“当然当然,端上来吧,我这都没来过徐州城,之前就听说过你们这菜品一绝,特别是这个清蒸鱼……我好不容易来了,不能失望而归吧?” 小二一听来了兴致,立刻道:“那当然了!肯定要让你们吃顿好的!” 杜衡一听捂起了肚子,他是典型的只要吃饱闻到菜味都会受不了的那些人,这时候也忍不住皱起眉,看向尹霖道:“你去哪里听说这里的头牌菜品好的啊?” 尹霖嘿嘿一笑,“刚听店小二说的。” “这个清蒸鱼真的很大,我要吃都要吃一天呢,”杜衡又担忧道,“你刚刚不是吃了一个凉面了吗?你没吃饱吗?不应该啊,难道你平日里就是在白泽面前装个样子吗?我懂这个,云从说过,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姑娘总是要害羞一些的。” 尹霖忍不住捶了杜衡一拳。 杜衡这段时日天天吃他们炫耀的‘爱意’,现在终于扳回了一局,因而忍不住笑了一下,对上行检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又恢复原样道:“你别看,大人说话你看什么?” “……少爷你……”不是也才比我大一天吗? 行检没有说下去,他乖乖地闭了嘴,而尹霖则看着两人道:“行检,你一会儿也带一点回去吃吃吧,我肯定一个人吃不下的。” 为了报答他们,杜若中给了他们不少钱,现在尹霖终于不是那个刚从昆仑山下来就没子儿的倒霉蛋了,她心情还算不错。 行检一听便答应了,感激道:“谢谢你啊,女侠。” 尹霖不准备在这里吃,将这一道鱼打包了起来,杜衡这才了然,“你是要带给白泽吃啊?” 确实是带给白泽看一下,但实际上也不是杜衡说的这个意思,但尹霖已经不准备解释了,只是含糊点头,而后杜衡脸上又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冷笑。 肯定是被误会了,尹霖叹口气,而后看向一脸好奇的行检,在他正想要问到底聊些什么的时候,尹霖直接开口阻断道:“别问。” 哦……行检顿了顿,不准备问了。 徐州城四 白泽还站在练剑的庭院里。 他现在练剑也不能用[刚阿],[刚阿]也一直在尹霖的储物袋里。杜衡回来之后又被自己的父亲杜若中带过去了,他也不想要跑来在尹霖白泽两人中做一个大煞风景的存在,而尹霖正是需要和白泽两个人共处的机会,因而也没再说什么挽留的话了。 白泽练剑的时候,尹霖就在边上看着。 修行之路,遇到的对手各有其道,白泽虽过去有练剑的经验,但也并非多方精湛,甚至在目前,或许都没有过去鼎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力量。 等看到尹霖后,白泽开始擦拭自己的木剑,“还是没有刚阿拿出来有力啊。” “你这真是废话,一个木头一个金,价钱都不一样,”尹霖出声打断了白泽如同孔雀开屏的行为,并未看过他,将鱼放在庭院的石桌上,询问道,“这是哪来的木剑?” “昨晚随便磨的,不是什么好材质,剑身都是我随手捡的,只能说凑合用用吧。”白泽说罢后将剑拔出剑鞘,一阵剑鸣冲破云霄,他顺势挽了个剑花,而眉眼如丹青画般耀眼,勾唇轻笑,“今日练了一下,倒想到不少招数,你要不要试试和我练练。” 尹霖有些意外,于是微挑起眉,“哦?” 她拿出自己的武器,快速躲身,在那把剑刺来之时手腕轻转翻过卿云笔,二人武器一撞,只听剑鸣一响,随后大片桃花垂下。 白泽提脚,霎时击起十二剑,他在此时好似沾上了光亮,相比之下,连那不灭的灯笼光也不过如此了。 桃花散下,轻飘飘地落在剑身,二人只须臾便结束了这热身,打了个平手,尹霖收起卿云笔,晃了晃微微颤抖的手,而白泽便抱剑放置胸口。 二人对视之间,尹霖瞧见自己一缕发丝被刮下,而白泽手腕处的衣袖被微微挑起,他们都没有留后手。 这一比试分明只有几秒,却又漫长到像是过了一日,二人手腕上的山茶花纹路又亮了一些,越有花开之迹象。 尹霖又问:“如何?” 她面前的白泽微勾起唇,眼底都含着繁星,便只是笑着道:“畅快啊!我一人甩剑打斗实在是无趣,可你打上一场,倒反而想起了一些招数。那话还真是这样,剑术剑术,最后便不再讲究术,只要手上有一把剑就足够了。” “别打了,”尹霖又想起来了清蒸鱼的事情,招呼着白泽过来看,她先坐到石椅上,而后看向白泽,“我今日和杜衡出去吃饭,去了一个客栈,那里有块招牌,你猜怎么着,竟然是清蒸鱼。” 白泽走了过来,坐到尹霖身边,盯着尹霖打开了包装清蒸鱼的袋子,而后道:“这也不一定是鲛人的,杜若中想要隐藏这些,肯定不可能这么造谣。” “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也不能错过,放任不管的话要是真错过了证据怎么办呢?”尹霖叹口气,将拿来的木筷递给白泽,她的两个小人一天都没有消息了,小人符找人是很快的,过去在昆仑山上都一会儿就找到娇穗了,现在一日都没有找到,她不得不担心娇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有些闷闷不乐,白泽看了一眼,而后用筷子拔了下那块清蒸鱼,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不是鲛人。” 尹霖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若中应该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白泽说,“对了,我作业去试探了一个谋士,那人确实不会武功……要么就是他装得厉害了,但我倾向于前者,一个人的身体本能不会撒谎,他确实是不会武功。” 如果是练过武功的人,第一反应不可能会直直前倾倒在地上,因为过去的练武经验会让他身体清楚怎么倒下才不疼。 “所以……”尹霖说,“所以有些人确实就是谋士,我们能见到的那些人就是谋士?并不是抓鲛人的修道者?” 白泽点头,“嗯,但你要知道,尹霖,不被人发现的才是真的恐怖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做事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可能这样藏着遮着,不是吗?” 而这样藏着遮着,连自己府邸的人都不知道,更能说明他在做多么危险多么大胆的事情了——白泽是想要说这个意思。但他们如今也不能肆意揣测,他们只能找个机会窥探,等待杜若中自己露出马脚。 然尹霖更着急一件事……娇穗到底去哪里了? 娇穗是她的同窗之一,和她、云梦、云从都学的不一样,娇穗学的是咒术,只要她想,她能算出天机。她对灾难的气息敏感,有些困境自己就可以避开,这也是她这次被派下山的缘由,长老们一致认为这样的话还可以让她下山找一找自己的亲人。 “其实……”尹霖说,“其实娇穗离开之前还和我说了一件事。” 但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了,所以当时尹霖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就是这次娇穗消失她才想了起来。 尹霖说:“当时,娇穗找到了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十六个神人聊天,她清楚地记得那些神明的数量,也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她说那些人脸颊很小,但是身材很高,有红色的肩膀,将我围在了一起,他们似乎在指责我。” “……你说这件事情是什么?”白泽哑然了一会儿说。 他这话让尹霖有些莫名,“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说这是什么?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白泽第一次想要摸摸看尹霖的额头看看她有没有发烧,“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吗?她能梦得这么清晰,说明这是预言啊。她预言到了你和十六个神人对话,而这十六个神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给黄帝守夜的神人二八1吧?” 黄帝是少典与附宝的儿子,本姓公孙,名轩辕,后来被称之为‘帝鸿氏’,但他最家喻户晓的称呼,就是黄帝。大荒如今的统治者少昊就是黄帝的儿子,那神人二八在黄帝与天地同眠之后就消失了,尹霖怎会和这二八神人对话呢? 白泽眉尖微蹙,他也没有心思去吃饭了,只是问尹霖:“你这名叫娇穗的同窗,当时还有什么和你说的吗?” 当时尹霖什么都没有问,只有娇穗在说,因为这梦听来太诡异了,而且当时他们都不清楚山海阁要封印山海怪的事情,所以尹霖只是安抚了两句,但娇穗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拉住她的手劝道:“如果哪一天……如果哪一天我出事了,你千万不要救我。” 尹霖将这番话说给白泽听了。 “我过去做散修的时候在几个客栈里坐过,那里的说书先生就喜欢说,像什么‘这一趟回来之后我就金盆洗手’‘这一次结束之后我就来娶你’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白泽幽幽道。 尹霖有些好奇,“为什么啊?” “因为说了就会死啊,”白泽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和你说千万不要管她,最后你肯定要管,你伸出手来。” 尹霖照做了。 白泽将自己藏着的一个保命符咒放在尹霖手上,对上她的目光后才解释道:“我当时醒来之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我是突然出现在山海阁的,那边的人也很奇怪,上报给了山海阁的阁主……我不清楚那个阁主长什么样子,但是他的眼神我至今都没有忘记,但很快,他还是让我留在了山海阁。” 这是白泽第一次说起让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过去他总是会逃避,但逃避得不来任何东西,现在他也清楚,这些事情没必要在尹霖面前隐瞒了……因为尹霖,不会笑话他。 “我当时很感激,因为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但山海阁确实给了我一个住处,也让我有吃食,”白泽盯着面前的鱼说,“我很难去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恨上那个地方的,因为很快我就发现,他们是想要囚禁我,把我一直关押在房间里,他们没有任何人会与我说话,当时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寂寞了,一直和守门的弟子聊天。” “那个人就是昼染吗?”尹霖问。 白泽一开始没有说话,望了望她后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她要杀你之前,告诉我……不要离开县令府。”尹霖说,“她其实大可以用我去威胁你,这样他们的胜算也大一点,但她没有,反而让我不要出府。我后来想想,大概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会召唤应龙了,应龙凶煞,看到人之后会无差别攻击,她定然是不想我被波及……或者说,她不想和你有关系的人、对你重要的人被波及。” 因为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任务,也没有办法不做,她只能召唤出应龙——如果白泽运气好,应龙不会杀了他,那白泽就活了下来,她也不用再被这样的任务折磨,对自己过去的那份情谊有了交代。 白泽也才知道这件事,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蓦然间笑了笑,那是一个勾唇的弧度,但仅此而已。 “我就说嘛,”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明显凝滞了一下,“她不是这样的人啊……你看,尹霖,山海阁果然很可恨吧?” 两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很快杜衡来了。他刚从父亲的魔爪之下逃出来,见两人坐在一起后走了过来,心情沉闷道:“这就是我还不是太想回家的原因。”说完后,他坐在尹霖的边上,虚虚喝了一口茶,注意到白泽正吃着的清蒸鱼,“怎么样?他们家的味道还行呢。” 白泽点头道:“确实不错。” 尹霖转移话题道:“之前一直没问过,你真是被土匪抓出去的啊?” “不是啊,我当然不是。”杜衡说,“这都是我骗父亲的,如果我说是自己走的,他铁定要锁在自己房间里哭——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啊,让人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要不是他这样,我也不会想着离开家里出去历练的。” 原来是这样啊。 尹霖也有些唏嘘,感慨道:“那下次你父亲问我咱们是怎么相遇的,我就这么说了啊,就说你是被山匪绑走了,说是要做……” 杜衡猛地咳了两声。 白泽看向尹霖,“做什么?” 尹霖笑了笑,“不清楚。” 夜半,尹霖的两个小人符回来了。 它们面露愧疚,蹭在尹霖的边上,尹霖就清楚了,它们并没有找到娇穗,而且还在徐州城整整找了两圈都没有找到娇穗——这也让尹霖有些担心了,它们连娇穗的灵力波动都没有发现,这已经说明问题了,要么就是娇穗自愿消失的;要么就是娇穗清楚自己再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所以没有使用。 但如果她自愿消失,她也肯定要给同门留下讯息的,但是什么都没有,连小人符都没有找到。 尹霖也有些睡不着了,盯着窗外。 秋日之前大多都是闷热的,现在也是,雨帘飘摇,喧嚣而又磅礴,几点斜雨打在窗前,还有一些都打在了尹霖头发丝上。她前段时日还说云从写的话本是记录实事,现在又觉得这话又不是太正确了,毕竟话本里的女主都喜欢在窗前看着雨说一点矫揉造作的诗歌,但她不是,她头发被点湿的那一刻就默默地把窗户关上了。 上一次在甘州城的时候尹霖就给白泽留了个小人符,现在她也没收回来,因而确定小人符没有娇穗消息恐怕是娇穗出了事情之后,尹霖就和白泽的小人符触发了联系。 白泽还在睡,被一个小人符打醒了,他几乎是睡眼惺忪地将小人符抓在了手上,说话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做什么?” “娇穗失踪了,”尹霖道,她刚说完这件事白泽就醒了,“娇穗这样聪慧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留的,她肯定是被人绑走了,或者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个威胁她的人才会什么都不做。但现在我笃定一点,她绝对是被人抓住关押了起来。” 白泽听出了尹霖声音中的焦急,很快从床上爬了起来,“别急,我现在就去找你,我们去问问通物楼?” 通物楼并不仅仅交流宗门之间的事情,他们也做人类帝都朝政交流的事情,通物楼权力很大,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更别说杜若中了,他有些事情都得问谢昭义,把通物楼赶出徐州城,他肯定是不敢的。 所以通物楼现在是他们交流情报的最快方式,但通物楼有自己的一套流程,没有适合的钱财,是真的交换不了,那边的人也很傲,也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好人不贪财,坏人不贪名。 他们就是这么行事的,通物楼也用这样的行为方式持续了上千年。 白泽已经快到尹霖房门口了,忽然听到小人那边传来尹霖的一声惊讶,“——玄冥?” 此刻,白泽也看到了那位在尹霖门口站着的人。 是玄冥—— 他们半个月前才刚刚分别,玄冥也要去山海阁处理任务才对,怎么会在这里?但一切都由不得白泽多想,他一时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连呼吸都急促了一刹那,脱口而出,“——刚阿!” 剑声如惊雷一般冲到玄冥面前,而此刻暴雨喧嚣,玄冥抬起被雨打湿了一些的眼睛,反手也将自己腰间的剑拔出。 刺啦—— 两剑碰撞,而两人快步打在了一起,这声音一时竟然比雷声还要响。 尹霖险些被吹飞,捂着头发大喊:“别打了——!!” 等二人一招结束之后,尹霖给两人都狠狠捶了一拳。 这里又不是什么能打架的地方,要是一不小心被杜若中看到了,他们三个铁定要被谢昭义对付,更别说留在徐州城查找人鱼烛的消息了。 “别打了啊!”尹霖恨铁不成钢,“现在是打架的时候吗?你们就这么打,到时候引来那些藏在徐州城一直帮他们做事的道士怎么办啊?你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啊?” 尹霖和白泽更熟悉一点,说完后看向白泽,白泽不耐烦道:“之前我找到机会想要跑出山海阁,被这家伙抓回去了十次。” “……”尹霖沉默了,她又看向了玄冥,玄冥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这仇恨确实是值得两人见面就打的,她要是被云梦抓回去十次上课,她也是看到云梦就心情崩溃,更别说白泽了,他还被山海阁一直关着,那阁主也不允许别人和他见面。 但现在他们三个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让他们两人放下过去的恩怨,尹霖有心劝道:“你们别这么说,其实做错的不是山海阁阁主吗?” “他不是阁主。”玄冥忽然说道。 白泽听闻更气了,直接就是一个想要冲上去的动作,被尹霖赶忙拦住,“他不是阁主你还这么听他的命令做他的走狗?!十次啊,你知不知道那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每次我都是快要跑出去的时候你出现,你故意的吧!” 玄冥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厌烦。 白泽看到更气了,被尹霖用力按在那里坐着。 他们这么吵话还怎么说啊?尹霖叹口气,有气无力地打断道:“别吵啦!” 玄冥没有继续说,白泽闷哼一声,倒是也不说什么了,就坐在那里等着尹霖发号施令。 现在事情太乱了,尹霖准备一件事一件事来,她先看向玄冥道:“刚刚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山海阁阁主不是真阁主吗?” 玄冥点头,垂眼道:“嗯,他不是真阁主,真阁主的身上是有山海阁符令的,而且阁主出现,身边一定会有山海阁的守护神时影紧跟,但是现在的守护神时影消失了,他的身上也没有符令的气息——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所以后面进入山海阁的弟子都不清楚,但我是长老的弟子,在山海阁待了很久了,所以很清楚。” 白泽更是听得气得牙痒痒,听听、听听这人说的,竟然有人能这么不要脸,他都知道这是假的山海阁阁主了,他竟然还听从他的命令。 尹霖也有些不解了,好奇道:“既然他不是真阁主,你也清楚这件事,你何必要听他的命令啊?” “长老并不清楚,我是听长老的命令。”玄冥道,“他待我如子,我不想让他为难。” 奇怪了。 这事实在奇怪——玄冥都清楚,为何长老并不清楚目前的山海阁阁主不是阁主而是个冒牌货呢? 尹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玄冥自然清楚她一个不了解山海阁的外人会奇怪,继续说道:“因为养我的长老,是一个普通人。他并没有修习,可以说,他仅仅是一个因为吃了神药所以寿命延长的普通人,他并不清楚、也看不出来阁主是假的。” 玄冥也曾经试探过,但他发现……整个山海阁除他之外,似乎都没有发现阁主是假的。 不,也有一个人。 “山海阁的高位有三人。”白泽忽然说。 身侧两人看过来之后,他悠悠道:“除了阁主之后,有两个长老。一位长老是普通人,但很擅长丹药,他做的丹药号称可以长生不老,手下也有一批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他出于好意收养的,玄冥就是其中一位;另一位长老是专门习武的,本身武功也不凡,她养了一批杀手,那杀手你也看过尹霖,昼染就是一位。她知道杀不死我也会被长老杀死,所以她用生命召唤出了应龙。” “如果山海阁的阁主是假的,那这个长老其实早就知道了吧?”尹霖说。 玄冥点头,“是,她早就知道了。” 看来这山海阁也到处都是麻烦事啊……那句话果然说得太对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尹霖叹气道:“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我们得早些去通物楼了,马上都要天亮……嗯,过去名义上的天亮时辰了。” 1神人二八: 《山海经海外南经》:有神人二八,连臂,为帝司夜于此野。在羽民东,其为人小颊赤肩,尽十六人。 翻译:有十六位神人,他们手臂相连,在这野外为黄帝守夜。这些神人居住在羽民国的东边,他们长着小小的脸颊和红色的肩膀,共有十六个人。 徐州城五 通物楼就位于徐州城的中央,这个地方白日到处都是人,他们也只能挑这个时候去。也不是说警惕过剩,但实在是徐州城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加留意反而好一些。 进了通物楼之后,尹霖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掌柜。 虽然现在全部都变成了黑夜,但人的作息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过来,他一直都没醒,尹霖有些烦了,正准备推一下他,玄冥一剑扔在桌上,把那掌柜吓了一跳。 “谁——谁——”他睁开眼,看到三人之后才面色严肃下来,猛地咳了两声,“你们过来做什么?要交换情报?” 尹霖正要点头,又被白泽往边上一揽,和通物楼这些算计心强的人打交道的事情他实在太熟悉了,要是尹霖,估计傻乎乎地就要交钱上去了,但有些情报的价格就根本不值他们说的那些价钱。 “对。”白泽说,“我们想知道这里的蜡烛是怎么回事。” 掌柜赚了赚眼睛,看了下外面,往身后的墙敲了两声,很快,那里出现了一道缝隙,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耳边,“你们想听什么?简单的答案还是不简单的答案?” 随后,掌柜冷笑两下说:“你们来得太是时候了,我们老板就在这里,你们还是赶紧问吧。” 老板——通物楼的老板? 这声音听起来是男的,但谁知道呢,只要想要伪装,修道者都能给自己换个面貌换个声音,一切都是虚假的——谁都不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面。 老板在墙后微微笑了下,倒是感兴趣道:“说吧,想要简单的答案还是不简单的答案?” 玄冥这个时候又保持自己沉默不语的人设了,他将剑放在了胸口等着白泽问,白泽看了眼墙壁,微眯起眼问:“简单的答案是怎样的?不简单的答案又是怎样的?” “简单的答案嘛……就可以告诉你,这蜡烛是谁送来的,是什么时候送来,他们是怎么让百姓挂上的,”老板低声说,“不简单的答案吗,就要告诉你,这蜡烛为什么不能熄灭了。” 三人都身形一顿,白泽继续问:“多少价?” “三两。”老板说。 这也……这也太少了吧。 尹霖都有些震惊了,她这次带了不下两百两,就是为了他们能够得到正确的答案。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现在在徐州城,甘州城那时云从一直在,他们也能了解些情况,但是徐州城不一样,徐州城这里是杜若中的天下,他们只要想隐瞒,尹霖从哪里都探不到消息。 在白泽的目光中,尹霖将三两放在了桌上,掌柜很快就把这三个钱子儿抓了回去,用牙咬了咬,露出笑容,又敲了敲墙,笑呵呵道:“老板,是真的。” 通物楼的人还真是不同凡响啊,三两都能笑成这样,那三百两又能笑成什么样啊……尹霖心中腹诽。 墙后的老板自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笑意加深道:“这些蜡烛不灭,是因为它们中间的灯芯是用鲛人尸体融化后的油做的,所以这和用什么样的火没有关系,也和用什么样的蜡烛没有关系,只要里面有这些油,就不会灭。但是嘛……” 老板又不说话了。 尹霖明白了,继续在桌上放了一个三两,这老板又贼眉鼠眼地装了起来,敲敲墙壁道:“老板,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老板的声音才继续了下去,“但是嘛,他们不能暴露出来,他们只能说是蜡烛外面做得好,虽然蜡烛不灭,但也不能一直不灭,这些蜡烛七日就会熄灭了,因为里面的油一直燃烧,七日之后就会干涸,所以每日,他们都要做新的一批人鱼烛去换掉那些干涸的蜡烛。” 老板不再言语,掌柜咳了两声,抬起下巴高昂道:“好了,你们问的就在这里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果然…… 其实和他们猜得都大差不差,白泽也不意外,点头道:“可以,那开始第二个问题,这些鲛人被藏在了哪里?” 这样的事情,掌柜却依旧气定神闲,他敲了敲那墙壁,老板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问题,也是要不简单的?” 白泽道,“是。” “好,十两。” 尹霖将十两放在了桌上,那掌柜再度一个一个咬下来,最后吆喝着笑眯眯道:“老板,这次的也是真的。” 说完之后,老板的声音出现,“鲛人本生存在大荒,但大荒被割裂之后,他们分散在了四处,实际居住的地方并不固定,哪一处深海,你们都能看到鲛人。但鲛人虽从天地分开、盘古逐日之时就在,但他们本性纯善,即使在大荒受到山海怪风波之时都从未参与战争,依旧藏在深海。” 这些事情,尹霖并不知道。 她心下也是有一些惊讶的,实在是这个老板知道了太多了……那墙壁后的到底是谁呢?她实在有些好奇了,能知道这些的,可真是不多啊。 老板不再继续了,尹霖已经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两放在桌上,掌柜确认之后又敲了敲墙壁,这之后,声音才又一次出现。 “但他们本性纯善,但人的本性……却不一定是善的啊,”说到这里,老板似乎叹了口气,“过去鲛人被人类发现,是因为一人打捞鱼虾的时候不幸从船上掉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被一个善良的鲛人救到了岸上。那时他并没有昏睡,意识还很清醒,便看到了鲛人。鲛人问他,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存在告诉别人呢?但你们也清楚,怎么会有一个人永远保守一个秘密呢……对吧。” 所以鲛人的存在被人类发现了。 过去的人并不在意,因为这只是一个怪谈,就像当时还口耳相传有一个岛屿上面都是神明名叫大荒一样,当作饭后之谈听听也就算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自太阳被鴯吃掉之后,天地间一片黑暗,太阳不在之后,连月亮都不会出现,徐州城一片混乱,强杀抢劫之事日日发生。为了赚钱,商人们将蜡烛的价格提高了数倍,甚至于当时,一个蜡烛就值十两,底层百姓根本买不起。”老板说,“所以,杜若中去找了谢昭义,而他也被告知了一件事——那就是鲛人的油,可以制作一种灯芯,这灯芯会比普通蜡烛燃得更久,普通的蜡烛一日便会熄灭,但人鱼烛七日才会熄灭。” 这后面就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可以听了。 但掌柜还是慢悠悠的,好似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讯息。 “所以,杜若中去找了鲛人,他就只知道鲛人在深海一带住着,他们虽是部落出行,但大多都是独居——他不知道该怎么找那些鲛人的时候,想起了我刚刚和你们说的传闻,他决定试一试,便亲自下了水,那水是真深啊,他沉下海的时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很神奇的是,一个鲛人出现了。”老板又叹了口气,“可怜的鲛人,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层层圈套包围着,当她把杜若中带上案的时候,藏着的人类一箭射穿了她的尾巴,她再也逃不走了。” 尹霖听闻静默了一瞬,“所以,她是第一批人鱼烛吗?” 老板忽然笑了,他笑得很开心,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这令尹霖忍不住皱眉,正要询问之时,老板停下笑容,沉声道:“不,她还活着,因为鲛人就有个弱点,它们是群居生物,只要有一个鲛人消失,就有源源不断的鲛人去找寻。所以,她没有死,她目睹着自己的族人去找她,然后再目睹着族人们一个又一个地变成了人鱼烛。你们如果要找这些人鱼,只要找到杜府池塘后的暗道就行了。” 饶是白泽都没想到他们用的手段这么残忍,他按住有些愤怒的尹霖,看向掌柜道:“既然第二个问题结束,我们要问第三个了……我们有一个朋友名叫娇穗,她之前来过徐州城,但是她消失了,你们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板的声音从墙后出现,“三十两。” 三十两?! 这个情报竟然比前面两个还要贵重吗?! 尹霖又开始担忧起娇穗的处境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百两的支票扔在桌上,“全部,这是一百两,我要知道全部。” 掌柜欣喜若狂,连忙弯腰去盯那一百两的纸票,纸票可和那几个小石子不同,能拿出来那可是真正的大富人,他又像一只老鼠一般敲着墙,笑呵呵道:“哎哟老板,大客户啊——” 那老板在墙后闷闷笑了两声,“别着急,客人,你要问的人还活着。” 尹霖还是不敢放心,虽然知道那墙之后的人看不见,但她还是死死地盯着那里,低声问:“她怎么了?” “两个月前,她来到了徐州城。那时徐州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祥和无比,她待了一个月,也不知道师门任务到底是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名叫江胤的男人来到了徐州城,他本只是准备去京城,你说巧不巧,他们正好遇上,江胤……不,或许要叫他负贰,那负贰一下子就清楚了这人是谁啊,这是谁啊……”老板又笑了两声,“这不是钦的后代吗?钦自己恐怕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后代吧……但负贰却发现了这件事,他很强大,那女孩也很聪明,她没有反抗。她如果反抗了,等待她的就是一死,负贰可不是什么好人,毕竟他只想用这女孩逼出来钦怨气化身的鴯,他可不在乎这个女孩活不活死不死。” 尹霖听得更是身体颤抖,她不敢想自己的朋友竟然遭遇了这些事情,那负贰……负贰……所以太阳被鴯吃掉,就是负贰附在江胤身上之后,又来到徐州城抓住娇穗才会发生的? 她这么颤抖着,白泽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道视线,那不是来自掌柜,那是来自墙后的那位老板。 “然后呢?”白泽问。 “然后,负贰将鴯召唤出来了。”老板说,“鴯出现之后,为了救下自己都没想到的后代,他同意了负贰的交易,飞上天空,把太阳吃掉了。太阳……那可是三足金乌啊,整个都被它吃掉了,唉……可怜的钦,它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它吃掉了太阳,救下了那可怜的女孩,但是它吃掉了太阳,天下大乱,死了多少人……好了,这就是不简单的答案,你们不用问我那女孩具体在哪里,我只知道她在京城,负贰临走时为了控制鴯带走了她。” 尹霖听明白了。 这全部的一切,这个通货楼都知道!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负贰……负贰不可能看出来娇穗是钦的后代!”尹霖冲到那柜子前,她把掌柜吓了一跳,掌柜捂住头瑟瑟发抖之时,尹霖愤怒道,“娇穗不可能被负贰看出来!娇穗身上有昆仑山的庇护,娇穗不可能被负贰看到的!!” 就连穷奇都看不出来云从是哪个神祇的后代,更别说娇穗了啊!她们二人既然能够被派下来做师门任务,那就说明昆仑山有给她们庇护!就像尹霖有卿云笔保护,云从有山海图腾庇护一般——娇穗下山,根本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不带! 那就说明——那就说明—— 白泽从没有看到尹霖这么愤怒过,他上前抓住她,而尹霖的声音在下一瞬出现,“说明是你们告诉的负贰,是你们告诉她娇穗是钦的后代!!” 这一刻,连玄冥都停滞了。 而老板还在墙后,他们看到了他的影子,他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又笑出了声,他笑得好不张狂,最后说:“是啊,说来,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这位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们不可能知道这三个消息……你要知道,我们通货楼,神鬼都能做买卖。唯一价格少的情况只有一点,好人不贪财啊。” 而这名为娇穗的少女,就是因为他们的情报才招到这样的祸患。 所以他才会给这三个人降低价格啊。 “唉。”老板低声说,“该送客了。” 话音一落,一股力量将三人猛地推出去,通讯楼登即关上了门。 被赶出来后,尹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恢复了心情。 她从拜入宗门之后就没有这么生气过了,从一开始进入通讯楼之时尹霖就觉得那老板在盯着她,而果不其然,那老板确实如她所想——当时尹霖就觉得不对,穷奇这样过去常年在神祇之间打转的凶神都看不出云从到底是谁的后代,为何负贰这样从出生之时就是邪神的存在会一眼看出来娇穗是钦的后代呢? 太奇怪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她将这一切愤怒控制住,微微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看向一脸担忧的白泽,摇头道,“我没事,我们当务之急就是救下那些鲛人,我们再拖就来不及了。” 玄冥忽然叫住了他们,对上他们的目光说:“既然通讯楼敢这么说这个底下的暗道就在杜府的池塘后,那杜若中也肯定清楚那里早晚会被发现,他难道什么都不做吗?” 所以他们贸然前进,是很容易被抓个正着的。 尹霖也冷静了下来,询问道:“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那个杜衡——杜若中的儿子,”玄冥一字一顿说,“既然杜若中疼他,想来不会对他做什么,你们为何不抓着他去质问杜若中呢?” 尹霖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们想的是换个法子进入暗道,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利用杜衡,因为——这一路上,他们都已经将杜衡看作自己的同伴了。 一阵沉寂之后,尹霖摇头道:“不好。” 玄冥早就清楚尹霖会这么说了,再度看向白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泽也摇摇头,和他说:“不要这样。” 真是稀奇。 玄冥还记得过去这人为了逃出去利用昼染的事情,他也记得那个时候白泽甚至跪下来求他放过他——对白泽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用什么手段都应该理所应当才对。 现在白泽却开始顾虑起周围其他人的感受了。 “好,那你们现在想要怎么做?”玄冥反问。 尹霖思考之后回答:“我有小人符,它们可以附身在这些佣人的身上,我可以通过它们看到这府中人的一举一动……但过去我灵力不足,只能顶多做十个出来,那些肯定是不够这上百人的地方的。” 玄冥也有些惊讶,“你灵力不足?” 在他看来,尹霖身上的灵力甚至比他们山海阁的长老还要充盈,他过去还以为尹霖是故意不想出手保存自己的实力。 这是第二个说她灵力很多的人了,尹霖想。 她想要窥探自己身上的秘密,她也必须这么做,她要救下娇穗,也要让鴯把太阳再次吐出来,她还要救下这些鲛人,帮助徐州城重回原位。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她最初要过的坎就是——将身上的灵力逼出来。 “我或许被封印了灵力,而白泽忘记了过去,我们过去与山海阁都可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我们三个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再多点实力也有个照应……我是说,玄冥,现在我不是用昆仑山弟子的身份和你说话,白泽也不是用山海阁逃出的囚犯之身和你说话,”尹霖深吸了一口气,“排除那些,单纯是看情谊,你愿不愿意帮我们?” 玄冥并未立刻说话。 他盯着尹霖坚定的眼神,最后垂下眼,此刻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老者有些无助的脸——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那位老者带来麻烦,但是很早以前,在他还在年幼的时候,那位老者都在和他说……医者仁心。 这样的念头打消了他的顾虑,玄冥也在二人的目光中点了头。 “好。” 他这次也不是用山海阁弟子玄冥的身份同意,单纯是他自己想要点头。 徐州城六 玄冥来到杜府是藏不住的。 但他这天天一把剑挂在腰边实在太惹人嫌疑了,尹霖本来决定将他的剑[酌星]放在自己的储物袋里,但她没想到本来还很安静的[刚阿]又开始鼓动起来,两把剑甚至在她的储物袋里打了起来,惹得一众没出去的小人符苦不堪言。 白泽倒是很满意[刚阿]的行为,他现在虽说不准备计较玄冥过去干的那些事情了,但也没有表明他是真的忘记那些事情了,他还是愤愤不平,但碍于自己现在唯一能打斗将剑术想回来的对象就是玄冥,他也不说什么了。 除了剑之外,尹霖还觉得白泽的表情太僵硬了,一个普通人哪有那么冷冰冰的表情。 “你多笑笑啊,”尹霖说,“你别这么鹤立鸡群啊!你要多笑笑,人家话本男主角才像你这样不爱笑呢,你不能这样,人一看就觉得你不是正常人。” 玄冥皱眉,尹霖还以为他要骂她了,只听到玄冥说:“我不看话本。” 她又没说他是在模仿话本……她都有些沉默了,这一刻就像是想要教一个人做人一样,她真的有些无奈了。 白泽倒是在边上哈哈大笑,“我之前早就说了,那山海阁就在一个岛上,岛上的人天天被关着,所以他们的弟子都不正常,一个个脑子也有问题……你看你看,我当时说得多对啊!” 蓦地,白泽猛地打了个喷嚏,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摸了摸鼻梁。 本来尹霖还想改造一下玄冥,看玄冥半天还是爱搭不理人的模样想想算了,而后带着玄冥来到杜府。 时辰还早,杜衡和杜若中还在吃一顿黑夜中的早饭,听到脚步声后杜衡下意识打了声招呼,“尹霖白泽,真意外……”看到来者之后,他顿住了。 这真是太巧了,这真是太巧了,他刚想说真意外你们竟然能起这么早,现在两人就带了个意外来到他面前——谁能告诉他这个山海阁弟子、动不动就要拔剑的家伙怎么在这里啊? 杜若中也没想到尹霖还拉着一个人,好奇道:“尹姑娘,这是谁啊?” 杜衡当然不敢说这个人是山海阁的弟子,他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老爹为什么不想要修道者进入徐州城,但他还是想要给自己的朋友们打个遮掩,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尹霖又要说什么鬼扯的话,杜衡就没有开口。 实在和他想得一模一样了,尹霖开口就是一句令他差点粥从鼻子里掉出来的话,“这是我的远房表弟,他有点傻,不会做表情,所以看着冷冷的……” 杜衡已经开始捂脸了。 “而且还有点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有时候生气起来还会咬人,”白泽继续道,他说这话还有一种阴飕飕的劲,瞧着真像是在偷偷给自己报仇,“我们本来把他放在客栈外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的,但昨日我们又接到别人投诉,说我们表弟又开始咬人了,这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吗?只能把他带到这里了。” 玄冥也没生气,尹霖觉得白泽日后和玄冥练剑,这两人恐怕真要往死里打对方了。 她只好打个哈哈道:“我表弟吃得少,肯定不会打扰你们的,杜大人。” 杜衡也知道这两人也装样子,他只好打掩护道:“对,这事我能作证,这真是尹霖的表弟,一路上就喜欢咬人,我之前……”杜若中大惊,还以为杜衡也被咬了,杜衡话音一转,“还看过他咬人。”这么说完,杜若中才松口气,连忙拍拍自己的胸膛。 要真让他知道他的宝贝儿子被咬了,他要心痛死了。 他这么做的时候,尹霖就在观望着杜若中——杜若中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而对当地的人民而言,他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还花费了大价钱让徐州城的子民人手一个不会熄灭的蜡烛。 那京城呢? 徐州城这样,京城那里肯定也是了。 这两座城池的人民加上来都十万多人了,更别说家家户户一支人鱼烛——这样下去,鲛人族每日都会死不少同类。 但就算救下徐州城的鲛人也不能阻止这件事情,只要太阳一日不回原位,他们永远都会捕捉鲛人,而鲛人也难逃一劫——当人们发现他们种类不多的时候,肯定会想办法让他们配种,再用尽办法让他们的后代快速长大,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无限地陷入牢笼,变成驯化之后的另一种奴隶‘。 人类不只想要压制住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他们还想要压制住更多种类,将自己做到这个地域的统治者——尹霖发现,之前娇穗随口说的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她心情闷闷不乐,导致早上也没有吃下什么,不过她平日里吃得也不多,杜衡也只以为是尹霖突然看到玄冥来这里有些着急云从他们发生了什么但又没有空间去问。 吃过早饭之后,杜衡找了个借口脱开杜若中,去了白泽的住处。 这三人都清楚杜衡会来,尹霖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杜衡,她更不准备在自己什么证据还没有找到的时候就和杜衡说出他父亲的‘罪名’,白泽本身在藏秘密上就有一套功夫,两人在同时达成了协议,都不准备把这个事情告诉杜衡。 杜衡还不清楚他们昨日去了通讯楼,只是看着玄冥问:“你怎么突然来了啊?是云从她们出现危险了吗?” 云从手上拿着山海图腾,思女现在没有过去的神力了,但她也是神祇,在山海阁,她也能轻而易举护住云从,她们二人遇到危险的概率都比玄冥被赶出山海阁的概率低。 尹霖怕玄冥说错了话,摇头道:“不是,玄冥是为了白泽手上的剑来的。” [刚阿]突然从剑关里跑出去,他这个剑关的看守人肯定要出去寻,所以将云从等人带到山海阁之后,玄冥又接了那位‘假阁主’的任务出去找[刚阿]——当然,他这种行为还被白泽吐槽了一下,白泽说他自己不懂得思考,真是没有脑子。 尹霖已经不想和他们争论谁对谁错了,她简单说完之后,杜衡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云从她们出了什么事情了呢。” “不会,思女她们好歹是神,”尹霖瞥了眼杜衡,又不放心继续补充了一句,“他们昨夜还打了一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嘛,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你父亲的那些谋士看到啊,到时候他们发现我们是道士,是不是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 杜衡倒不这么想,摇摇头,“不会的,我到时候站在你们边上,他们肯定不会把你们赶出去的。我父亲这人我知道,肯定是别人在他边上说了些什么,他才会误会修道者的。” 尹霖准备拿茶杯的动作顿了顿,她清楚地知道杜衡这话是认真的,但就是因为是认真的,所以后面他们要做的事情听上去才会这么伤害杜衡——但一方是父亲,一方又是朋友,就算是尹霖,她都会觉得为难的。 她不想要杜衡恨上自己的父亲,所以只是说:“这样就好,白泽要放心咯,你要知道他这人总是疑神疑鬼的。” 杜衡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连带着重重的一阵脚步声。 “杜衡!”那是一个女声。 这声音让在场四人都看了过去,原是门口站了个姑娘,那姑娘才不过及笄的年纪,身着白衣,看着十分娇弱,她在他们四人身上都望了望,最后盯到杜衡身上,双眉一皱就是一句:“你怎么才回来啊?不对……你怎么回来都不告诉我啊?” 这人他们四个都不认识。 尹霖都有些好奇了,他们见面的时候杜衡都是一身草衣,看着邋里邋遢的;但是杜衡又是杜若中的儿子,又是这徐州未来的主人;现在又有一个姑娘跑来这么抱怨地说上一句,这当真像是云从话本里写的那个什么……什么草根男主的背景啊! 顶着三人都有些奇怪的目光,杜衡倒露出了如同便秘般悲痛的表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人是……” “我叫云婳。”那姑娘走进来,“我的名号你们估计不知道,我都听杜伯伯说了,你们几人都是从甘州城过来的,估计也不认识我,甘州城那里那么远,你们走来都要脱下一层皮吧,怪不得我看杜衡都黑了一点。” 破案了,这人定然不是话本男主的青梅女主角,尹霖想。 云婳顿了顿继续说:“杜衡,你怎么才回来啊?!我有好多事情都要说,但是你不回来,我怎么说啊!” 其实这里云婳只相信杜衡。 她甚至不相信杜若中,但是她来得太不巧了,她过来的时候杜衡已经不在徐州城了,而杜若中这人又不敢声张她在这里,天天就是求着她回去——对着那张脸,云婳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云婳有时候真是觉得诡异,明明杜衡这么正义、大胆,但他的父亲杜若中,却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 杜衡这么一看也清楚云婳这是真有事相求了,他问:“怎么了?” “我觉得……”云婳说,“我觉得皇帝不对劲,他好像……早就死了。” 这一刻,不只是杜衡,其他三人都露出了怔然的表情。 云婳在说些什么……他们前不久还在讨论的皇帝,瞧着早就死了? 对上四人相同凝重的脸,云婳顿了顿说:“你们怎么了啊?” “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杜衡道,“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皇帝早就已经死了吗?” 云婳点头,她着急地解释道:“对啊!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这一代皇帝已经七十二岁了,对人类而言,这应该是很长的寿命了。” 女娲给了统治者皇权,但是女娲依旧没有让统治者长命,她认为人类这一种族就应该只有这些寿命,当一个人长命千年之后是很可怕的,哪怕是再普通的人,每天积攒经验,最后也会变成一个别人都无法招惹的‘神’。 女娲不准备造出一个‘神’,她统治的‘神’已经够多了,那些大荒岛的神明每次闹出一件事来都恨不得把大荒一分两半,处理这些事情已经让她够累了。 “他已经活了七十二岁了,他确实有些年老糊涂了,本来大家都认为他会继位给我皇兄、就是当今太子,但是他还是没有,他甚至撕毁了自己过去立下的立储令,非要说自己还能活一百年。” 这话谁都当听听,因为太荒唐了啊!谁能活到一百七十二岁呢?就是过去英明的君主也没有活到一百七十二岁。 当时的云婳和所有的皇子一样,都认为自己的父皇是在开玩笑。 但后面她才发现——他们的父皇,当今皇帝,彻底不一样了。 她本来只是想要将自己母亲连夜抄写的佛经递到皇帝的寝宫中好让他还记得这个宫里有这么个可怜的妃子和公主,那时殿中正好无人,她感到奇怪,往里走了走,正好撞上当今的皇帝。 她本想出来拜见父皇,未曾想正好看到—— “父皇他,过去走路都是拄着拐杖的……但那一日,他根本没有拄拐杖,我这一生只看过一个人慢慢老去,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是慢慢变得年轻的。”云婳想到当时看到的事情就有些毛骨悚然,“怎……怎么办?宫中一定是出现怪物了!我和谢昭义说了这件事,谢昭义只能先带我出来,将我安排在了徐州城。可是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个人,他怎么可能做出违反皇权的事情呢?每次我一说他就要来一句小人惶恐小人惶恐,我又找不到你,我又回不到京城,真是气死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杜衡回来了,云婳知道这事后就连忙找过来了。 “现在又突然不知为何没有太阳了,真是又诡异又奇怪。”云婳说,“是不是因为天子被妖怪侵体,所以太阳才陨落了?杜若中非要和我说是什么鴯吃掉了太阳,我看就是上天对人类降下了惩罚!” 杜衡忍不住道:“那你说说,谁做了恶事啊?” 他过去常常和云婳互怼,说这话时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本能反应,没办法控制。 但云婳还真的知道现在谁在做恶事,她意外于杜衡并不清楚,面上出现了一抹狐疑,就在尹霖想要拉住她的时候,她更快一步说:“你师父啊。” 杜衡愣住了。 “你师父一直在……一直在抓鲛人啊?”云婳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了,她望着杜衡一瞬间煞白的脸,小心翼翼道,“你不知道吗?” 他……他不知道吗?杜衡真不知道这件事,回来的这段时日,他确实没有看到自己的师父,杜衡以为这只是师父回去休假了,没想到是在做别的事情……抓鲛人,为什么要抓鲛人?他一时头脑嗡嗡,回头看向三人。 人与人熟了之后,是什么都能看出来的。 杜衡只一眼就明白了—— 哦,这三人什么都知道,就他被蒙在骨子里。 原来是这样,杜衡想。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们谁都知道了……云婳也差不多都知道,但云婳说的那话,杜衡一下子就明白了。若是他的师父去做坏事,那他的父亲杜若中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杜若中如果知道却不阻止的话,说明他们是一……一伙的。 他险些没有力气,被尹霖连忙一扶。 “你们……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杜衡低声道,“原来只有我不知道啊。” 尹霖有心安慰,但白泽却觉得这个时候告诉他比起欺骗他更是明智之举,于是白泽拉开尹霖,对杜衡说:“昨日,我们昨日去了通讯楼,你既然在徐州城长大,应该也清楚那栋楼是做什么的。娇穗,也就是尹霖的一个同窗,她被邪神负贰抓走了,所以我们想要去那里找答案,我们还问了通讯楼这些人鱼烛的情况,那里的老板告诉我们,是你的父亲杜若中所为。” 这一次,白泽加上了那个称呼‘你的父亲’。 他不准备再在这个时候欺骗杜衡了,而这个时候欺骗才是更伤人的行为,杜衡听完之后沉默下来。 玄冥忽然说:“我本就准备抓着你威胁你的父亲,是你的朋友们把我拦了下来,他们不想利用你,也不想让你失望。” 杜衡看了过去,玄冥依旧面无表情,但杜衡知道,玄冥这人是不会说谎的——他的愤怒不是因为自己一直被欺骗,而是因为这些事情,在同伴面前,他们都选择向他隐瞒,即使这件事可能对他来说是悲伤的事情。 “所以我们才……”尹霖沉默一会儿道,“所以我们才没有告诉你。” 云婳也才知道杜衡并不清楚这些事情,她也发现自己做错事情了,下意识看向杜衡,在他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道:“我以为你知道呢……你要不假装自己不知道?” 杜衡都快被气笑了。 但这一次出去确实给了他不小的收获,在说到这些的时候,杜衡并不生气,只是摇头道:“没什么,你说吧,我师父在做些什么?” 云婳又看了眼杜衡,过去她因为母亲常常会来到徐州城避暑,也在这里结交了杜衡,她是当今的五公主,几乎没有人敢得罪她,但杜衡就挺喜欢直言不讳的,常常会指责她对下人不好的事情……但她也不是不好,有些时候她只是觉得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都做不好实在是麻烦,才会说一说他们,真要说打,她还没打过谁呢。 但杜衡这次回来似乎又不一样了,她看得出来,杜衡这人其实挺傲的,他认准了道理,有时候这个道理吧还能让他陨石具焚,他如果非要认准别人说得不对,八匹马都没办法把他拉回来。 过去杜若中也发现了这件事,他想要杜衡的性子温和一些,所以给他找了个师父,还让他学了医术,也就是了解那些‘医者仁心’,这一教学确实让杜衡脾气好了一些……虽然云婳觉得那是他实在太累了,也没办法了。 谁学医不累呢? 但这次又不同了。 过去云婳总觉得杜衡眼中满满的都是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因为他基本上都是按照杜若中的旨意去做事,他的一套规则也被封印在学医的‘医者仁心’之中,他脾气不是软柿子那样的人,但是周围一切都要他服输。 但现在不是了,现在他那双眼睛又变得明亮起来,换句话说,杜衡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要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这件事后,云婳也放下心来,开口道:“是这样的……上个月,太阳消失之后,你的父亲和你的师父也被急召去了京城。谢昭义说自己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也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告诉了他们一个一直活在这里却不被发现的种类,那就是鲛人。” “鲛人性格笨,看着没有外表精明,他们一般都是长命物种,所以珍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族人,只要有一个族人消失,剩下的鲛人就会源源不断找过来,这就是他们能抓到鲛人的缘由。”云婳说到这里也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很歹毒,但是谢昭义的决策确实在某些方面也是正确的,当不灭的蜡烛挂上百姓门口的那一刻,京城和徐州城也稳定了下来。 不愿意做这些的赣州城官员前不久就被当地百姓杀了……这不也从侧面体现出谢昭义这个政策的正确之处吗? 云婳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杜衡已经清楚了。 这件事他的父亲和师父……甚至是谢昭义,都同意了。 对人类而言,这样做是最好的,他们并不需要在乎鲛人有没有死,也不用去在乎这些鲛人的死活,因为对人类而言,就算鲛人长得再像,也不是他们的同族。 “鲛人……”尹霖就在这时开口,“或许你也可以喊他们你们了解的名字——人鱼。我们之前和通讯楼进行了交易,那边的人告诉我们,它们就被关在杜府池塘底下的暗道里……那里的暗道,你清楚吗?杜衡?” 池塘后边。 杜衡听闻苦笑,看向白泽,“你还记得吗?当时在甘州城的医馆,我一眼就认为来那里有暗室……我曾经和你说过,那是因为我过去去过大理寺,他们会在里面布一个暗道关押已经变成煞鬼的怪物,直到他们被往生。” “所以……”白泽道,“你说的那个大理寺……就在杜府底下?” “是,”杜衡说,“就是池塘后面的暗道,那里就是大理寺。如果你们想找鲛人,他们应该也被关在了那里。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是作为条件,如果我的父亲真的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请你们留他一命。” 玄冥冷声道:“就算是我们给他一条性命,山海阁的弟子也不可能让他活着,只要长老下达命令,所有的山海阁弟子都会被派来刺杀你的父亲,杜若中难逃一死。” 这也是当时白泽为什么和尹霖说杜若中必死无疑。 山海阁这地方,他们的弟子不是弟子,看着和死士刺客差不多,只要上面的人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必须完成任务才能活着,人的最大贪欲就是活着了,只要还想活,他们就会疯狂击杀杜若中,直到他彻底死去。 杜衡知道。 他当然不是想要给自己的父亲这种行为找借口,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安静地看着三人,最后只低声道:“走吧。” 徐州城七 有杜衡的帮助,他们很快找到了下方的暗道。 这里阴暗潮湿,本来过去还有白日的阳光偶尔照上一照,现在更是沉闷,到处都是堆叠在一起没有办法消去的水滴。杜衡看向周围,他现在看到那些不灭的蜡烛后就会心上一沉,而后他拉住尹霖等人,说道:“走吧,我知道怎么走不会被抓。” 杜衡说完之后便静默了。 他没有说这个暗道是自己什么时候知道的,但确实如他所说,这里没有人发现,而他们也顺利来到了尽头。 几乎是一刹那,尹霖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很重,几乎和当时尹霖在昆仑山脚下崔家龙船里闻到的气息大差不差,她微微皱眉,从储物袋中拿出卿云笔,几乎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有突然的攻击之后就敌对的姿态之时,他们看到了转角站着的杜若中。 杜衡也是一愣,看到杜若中的那一刻,他已经清楚云婳说的那些肯定是真的了,这也一瞬打破了他心中的期冀;而他又强迫着自己去面对,因为有些事情一定要他去面对,这样他才不会再是过去那个胆小的‘杜衡’。 杜若中也早就知道杜衡会发现这件事了,这杜府上下什么他不清楚?云婳去找杜衡的事情,他是默许的——他也知道这样杜衡肯定会发现,但他要是再阻止,那才叫寒心了。 杜衡盯着远方的父亲,他垂下眼看向自己的影子,这里和他过去不小心跑进来之时还是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他们现在这样面对面看着,似乎和过去也一模一样,一切都没有变。 “我就知道你会来……”杜若中苦涩着开口,“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正义,杜衡,为父总是那么说,你有时候也听烦了……但为父还是想说,为父一直以你为傲。” 杜衡应该不想让他们听,尹霖推了一下白泽,白泽又拍了一下玄冥,三人本以为自己动静很小,但一切都被杜若中看见了,杜若中笑着看向他们,挥手道:“小友,你们可否给我们父子一点好好说话的时间?” “……好。”尹霖又看了眼杜衡,杜衡也示意他们先离开这里。 待三人走掉之后,杜若中才在他们面前的桌子边上坐下,他示意着杜衡过来,“来吧,就算发生了这些事,我们也是父子吧?” 杜衡也走了过去,他坐到杜若中的身边,盯着蜡烛看了好一会儿,抬眼说:“这件事,你一直都同意吗?” 杜若中道:“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对吗?” “……我一直都知道,唉……”杜若中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太阳消失之后,所有人都开始争夺事物,人本身的礼义廉耻都不复存在,天地开始不断的争斗,就连徐州城都不例外……我没有办法阻止,一切的根源都是太阳消失了……我们无法短时间内将太阳复原,但蜡烛很快就用完了……这时候,所有城池的官员都收到了谢昭义的信,谢昭义让我们把城池封锁,不要让修道之人进入,而他又让我们去抓一个种族,那就是……” “鲛人。”杜衡补充道。 杜若中点头,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现在想想真是让人唏嘘不已,他没有办法阻止,而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是最好办的结果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过去也只是一个听从谢昭义的商人,哪怕现在身居高位,他们都不敢忤逆谢昭义的意思。 “你的那些……”杜若中轻咳一声说,“你的那些朋友,是修道之人,对吧?杜衡?” 杜衡没有反驳,他也跟着点头,他知道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了,他们要赶紧结束这糟糕的局势,尽量弥补那些因为谢昭义的决定失去生命的鲛人。 “你过去……让我学医,让我学会一点,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杜衡头也不抬,“然后,你告诉我,那是因为我脾气实在太冲,不愿意听取身边人的话,你怕这样我会刚愎自用,最后因为自己的傲慢失去生命。” 不假,杜若中想。 他太懂自己的儿子了,杜衡就算表面上再温和,他内心认准了一个道理,他就一定会去办,谁来都不好使。哪怕是现在,杜若中也确信杜衡会顺着自己的本心做事,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对他的儿子……非常的、非常的骄傲。 “我问过玄冥……哦,就是尹霖说的那个远房表弟,他其实是山海阁弟子,”杜衡说,“你们这么做,是在祸害另一个种族,难逃一死。” 杜若中说:“我知道,谢昭义也知道。” 杜衡这时才有些愤怒,他站起身,猛地拍了下桌子,“那你又为何要同意……为何要同意亲自去做这件事呢?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啊……”说到最后,杜衡都有些崩溃,语气颤抖,“……父亲。” 这一声‘父亲’几乎刺痛了杜若中的心。 但在做这件事并且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杜若中就想好了——他们不能让谢昭义背上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自己去做,自己去处理这些鲛人。这样……谢昭义身上没有杀戮,他也不会得罪这些修道门派,他也不会被神岛大荒惩罚。 “只有这样,皇帝才能换一人!”杜若中几乎嗫嚅着说出这句话。 又听雷声大作,恐怕再度下了雨,杜衡心中怔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 “做事要做绝,我们很早就已经决定了,我们要让一直坐在上位的皇帝下位。”杜若中此刻脸上不再是过去那般憨厚老实的神色,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告诉杜衡世间险恶,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在这个地方,这个皇帝——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 只要这个皇帝手握皇权,他们所有人都会在某一刻因为一个荒诞的理由被处死,只要这个皇帝还活着,他们就没有办法出头,人类帝都又会陷入黑暗中,百姓民不聊生。 “你那时候太小了,你太小了,杜衡——”杜若中沉声道,“你从来不知道,在谢昭义和顾文济还没有出现之前,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恶劣,这些地方的百姓是多么的可怜。你想,为什么连顾文济都不知道还有甘州城这个地方而被那里的人活活折磨死呢?因为那里本来就是灾民,那里都放着被皇帝认为血脉肮脏的人……但那些人,他们的祖先一开始是……” 杜若中没有说下去。 可杜衡明白了。 甘州城那里的百姓,他们的祖先也和最初的顾文济一样,因为不满皇权,被流放在了那里。 但是那里太落败了,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像一个天然的牢狱——在那里,人类会催发出天然的恶性,他们也不管过去的志向了,开始撕扯着周围的人,争夺唯一的资源,也正是这样,甘州城的人越来越退化,没有教化之后,他们也变成了天然的恶人。 “所以皇帝才会把顾文济流放到那里,因为——”杜衡轻声说,“因为他本来就想要他们死在甘州城……但是顾文济还是撑下来了,他撑了三年,其间也一直想要回京,但是皇帝不在乎,皇帝只想要他死,所以他永远都没有回京。” 如果不是恰恰好他们走的时候带上了穷奇,如果不是穷奇引来了相顾尸,如果不是相顾尸离开后穷奇自身又撑了一段时间,顾文济早就死在三年前了。 皇帝自身就知道甘州城那里落败,也知道顾文济他们能撑三年也是因为自身的本事……但对这样有能力的官员,他还是置之不理不管不问,他甚至还想看看顾文济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才是……杜若中和谢昭义对这个朝廷、这个皇帝彻底寒心的缘由。 “你从来都没有上过朝,你不知道,那怎么能称之为朝廷呢?所有的官员都眼神木讷地站在那里,有时候皇帝开心,他就会挑一个自己看着还挺满意的官员……”杜若中虚虚叹口气,“骑大马。” 所有的人,都只能承受这样的‘皇恩’,因为女娲赐予的皇权,还在这个皇帝的手里。 他们不能违抗,他们不能说不,因为这是千百年间的道理了,过去的人都这样过来了,他们应该也要假装自己很高兴地承受‘皇恩’,他们过去确实这么做了,直到…… 直到顾文济被贬到了甘州城。 “顾文济几乎是所有官员的老师。”杜若中垂眼道,“为父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人,他的前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国家,如果不是他,这个国家早就被灭亡了……正是因为他,百姓又能穿上衣服、又能吃上饭了,但正是这样的好官,竟然被皇帝以那样荒唐的理由被贬到甘州城。” 诱惑皇妃,诱惑皇妃? 这皇帝如何敢这般!如何敢这般呢! 那时,听到这件事后,杜若中连夜赶到京城。 顾文济还跪在宫城前想要皇帝回心转意,他劝说他不要再信奉那邪教国师,但宫城永远是关闭的,所有受到顾文济恩惠的百姓并不清楚这件事——因为对他们而言,顾文济即使是恩人但还是不如拥有皇权的皇帝。 所以他们指指点点,开始将这件事作为饭后闲谈,讨论顾文济是不是真的勾引了皇妃。 当时不只是他一个人愤怒,谢昭义也想要冲过去。 但他们都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即使身体拼命地发抖,他们都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他们要—— 弑帝灭神。 另一边,尹霖三人到了内室尽头。 里面到处都是尸体,满地都是血,那些血是蓝色的,那就是鲛人的血——和人类不一样,鲛人的血还能愈合伤口,这也是当时他们在大荒一直被尊重的缘由。 大荒的神祇愿意庇护他们,但人类不一样,在绝对的利益之前,他们是不会考虑其他的。 尹霖皱了皱眉,她实在没想到这里会是这副惨状,而后,她看向那里的水牢,里面被关着一个鲛人,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这恐怕就是当初救下杜若中的那位鲛人。 她的双手被铁索捆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眼中满是憎恨,看到他们来之后冷笑了两下,“怎么……又想做什么?” 尹霖晃晃手,“别误会,我们不是那一批人,我们只是想要问问你这里还有多少个鲛人,我们想办法救出去。” “呵……怎么了,现在要用这一招利用我?”那鲛人冷笑,“你们想得也太美了,我不可能为你们召唤来我的任何族人了。” 这些为了救她被残忍杀害的族人气息还在她的鼻腔缭绕,她怎么会不恨!她怎么会不恨!她已经恨疯了这些人类了,她本性是温和的,但现在她真想出去后把所有人杀死。 尹霖自然清楚这个时候跟她讲道理是最无用的行为,他们在这鲛人警惕的目光中将水牢栏杆打断,那位鲛人沉默了一瞬间,但她已经不敢擅自做主了,还是盯着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做?” “嗯。”白泽开口道,“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过去她总是听到这句话,但最后结果是……这些人一直利用她去引诱其他族人,他们最后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不得不防这些。 但这三个人似乎又——气息上不太像。 “你叫什么?”尹霖道,“我叫尹霖,我们不能一直不称呼你,到时候大荒开了,你们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荒…… 这些人怎么知道大荒的? 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凝视着她们,张了张唇,小心翼翼道:“你们说得是认真的吗?你们真的可以开启大荒?” 尹霖当然不能保证,但是他们如果不开大荒的话,他们就一直没有办法把太阳送回原位。传说中有一个名叫羿的神明,他射杀了九个太阳,但这九个太阳并没有死,他们一直居住在大荒,所以他们必须去大荒找到其中一位。 但现在大荒关闭,这边又疑点重重,他们只能先安抚下这个鲛人的情绪。 鲛人看向尹霖,她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最后低声说:“你身上的气息……和大荒的很像,尹霖。” 也正是这样的气息让鲛人没有继续抵抗,她从水牢里走出来,一瞬间尾巴变成了人形,她已经很久没有行走了,她只能撑着墙壁,而尹霖下意识扶住她。 “我叫沧羽,过去一直生活在徐州城边上的南海,当时杜若中骗了我。”沧羽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尹霖,她的鼻子中还有族人的气息,但她已经太久没有从这里出去了,她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同族人,而这样的期盼一直催促着她前进。 她向前走,三个人也只能跟着她。 玄冥蓦地抬眼看了下还在滴水的石头,他过去一直在山海阁,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直觉告诉他前面应该有不太妙的事情。 但他们肯定要往里面走,玄冥也没有开口阻止。 沧羽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看到最后尽头的木门,她过去都能听到族人的声音在这里出现,而她想要推开,但实在是被关了太久,沧羽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了。 就在这时,尹霖上前说:“我帮你吧。” 看着尹霖,沧羽最后还是点点头,她退后了一步,尹霖将卿云笔拿出来,在沧羽的目光中将门打开。 那门本来还被锁着,如今慢吞吞地开了一条缝,沧羽着急,立刻冲了进去,而在看到里面那一幕的时候,她本来还笑着的脸僵硬,一刹那收敛。 尹霖也有些奇怪,透过缝隙看了进去,被里面那一幕震撼到。 那里没有任何鲛人。 那里有数不清的、数不清的人鱼烛。 ……也就是说,所有来救沧羽的鲛人,全都死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杜若中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做这些事情不可能被放过了,他也知道自己总归是要遭天谴的。从杜衡带着那两位‘贵人’来的时候,杜若中就清楚,他做的这些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住。 “当时,我找谢昭义给你算命。”杜若中说,“他说……你这次出去,会有贵人相助。当时听到之后,我非常高兴,而他下一句就说,那之后,我与你也不再是一行路了……我知道,为父知道……”杜若中又猛地咳了一声,这一次他却咳出了一丝血来,令杜衡都有些惶恐,站起来去搀扶杜若中,杜衡双手发颤,被杜若中紧紧握住,“你将来,一定会比为父出息……为父不是好人,为父……” 杜若中双眼盯着杜衡,毒蔓延得很快,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听到杜衡在说什么了,眼睛也渐渐陷入黑暗之时,杜若中喃喃道: “……不是好人啊……” 沧羽无助地捂住眼睛,开始哭泣。 那么多人鱼烛……那么多人鱼烛……她不敢想象那些族人在死之前受到了多么残忍的对待,而她就是那个令他们死去的罪魁祸首,她没有办法呼吸了,一时抽噎着,从桌上拿起了一把刀,而后冲了出去。 她很快就看到了杜若中,杜若中已经死去了,他没有了气息,依旧张大着眼睛,他就在杜衡的边上死去,死之前还在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但这还是让沧羽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她一步一步走到杜若中前,浑身气愤得颤抖,冷声道:“你竟然敢——你竟然敢自己死去。” 是因为知道她会回来找他复仇吗?是因为知道自己肯定会死去,所以用这样的方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缓掉这样的疼痛吗?恶心——恶心的东西—— 她又做错了什么?她的族人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明明过去什么都没做,他们对人类很友善,有些溺海本来要死去的人类都是因为他们才活了下来。 那一日,那一日若是她没有出于好心救下他,也不可能——也不可能—— 沧羽悲痛地喊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族人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她的族人都已经被这些肮脏的人类制作成了人鱼烛,她也永远回不去自己的故乡了,因为她也是罪人。 “啊——啊——”鲛人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声音将这牢固的地牢也撼动了一些,整个板块都开始颤抖,这里要倒塌了。 杜衡就在边上,他没有修行过,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攻击,登即耳朵便流下了血。白泽见状上前把他拎到一边,尹霖和玄冥便冲向地牢最开始的台阶——这里快要倒塌了,他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沧羽的尖叫声还在,他们的动作很快,这里倒塌的速度也很快。只片刻,就在四人到了台阶的那一刻,地牢就被破碎的石块封锁。 沧羽和杜若中都被镇压,但声音还没有结束。 “这是鲛人死之前的哀嚎声。”玄冥忽然说,“我想我知道为何这些族人要拼命地救下沧羽了。” 杜衡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正捂着自己的鼻子,那里流下了不少的血。 “沧羽是最初从大荒岛到人类帝都的后代,在鲛人一族中血脉非常重要,沧羽的血脉很纯粹,所以这些族人拼了命地都要救她。”玄冥道,“杜若中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但一个人能算出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尹霖说:“你是说,谢昭义?” 玄冥点头。 杜衡被白泽安放在了一边休息,“既然如此,这样的鲛人哀嚎,谢昭义会有什么好处?如果沧羽真的叫来了大荒岛的神明,那这样对人类帝都有什么好处吗?” 人类帝都和谢昭义,也是一个阵营的啊。 玄冥和尹霖并不清楚,但杜衡清楚。 他还是头晕目眩,却站了起来,对着三人说:“有一个好处——神明会又一次看向这个人类帝都,这样,他们就会因为失望收回统治者皇帝手上的皇权。” 这就是他们要做的事情。 以神弑帝。 嗡嗡—— 这雨下得这么猛烈,令徐州城的百姓都有些茫然,还在路上走着的人下意识抬起眼看去,天空一片黑暗,他们这如同习惯的动作引得旁边的人嘲笑,“唉唉,现在太阳都没了,你们看什么啊?说来也奇怪了……这雨怎么下得这么猛呢?瞧着还真像是……” ……上天在降下惩罚啊。 徐州城八 尹霖其实没什么心情吃饭。 他们实在去得太晚了,这些人鱼烛最终还是被杜符的谋士们分散给了徐州城的百姓。这一切都告知他们——那位京城的谢昭义什么都知道。 包括山海怪逃出来、顾文济被贬甘州城之后与相顾尸做交易、鲛人与封闭的大荒岛还有联系……这一切他们都知道。 在等面上来的时候,尹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所以谢昭义三年前不做这些事情,只是不想要顾文济遗憾吗?或者说,他不想让顾文济走在他的对立面。” 顾文济确实能力很强,但他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弱点,他实在太愚忠了。不论是江胤还是谢昭义都在等待着顾文济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希望顾文济别再效忠于皇帝,但是结果都让他们很遗憾——江胤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老师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他被负贰欺骗成为负贰和相顾尸断开往来的关键一环。而谢昭义也一直谋算着这件事,在顾文济死之后,天下大乱,太阳被鴯吃掉,杜若中抓鲛人,而鲛人沧羽的痛哭声又再一次唤醒了大荒的神明。 这一切看似没有联系,又都是联系。 在她思考的时候,一碗阳春面被端了上来,那是杜衡点的。他自从在昆仑山脚下那小城镇中吃完阳春面之后就常常点这道菜了,而整个人如今又闷闷不乐,看着恍若心中有什么心事。 云婳也有些担忧了,推了推边上的尹霖道:“是不是杜伯伯死的事情对杜衡打击太大啦?” 谁听到自己父亲做了这种事情都会难以接受的,尹霖也没办法向云婳解释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能含糊点头道:“是的啊,哎,希望杜衡快些恢复心情。”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云婳也不问了,就是之后看着杜衡的眼神中总带着点怜悯。 尹霖白泽和玄冥对京城了解得都不多,他们中实际了解京城最多的还是云婳,见自己点的菜还没有上来,尹霖又看向云婳道:“你能不能多和我们说说你对京城了解的事情?” 云婳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也仰头想了想。 “其实我对京城的事情也不是太清楚……哎,我怎么和你们说呢。”云婳摇头道,“我虽然是五公主,但是整个皇宫中的人没事都不会出来的,因为父皇……他脾气实在太诡异多变了。他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情发火,只要他发起火来,宫里就会死掉很多人。但是大家都习惯了,他是皇帝嘛,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只要他是皇帝,他做什么都有人护着,宫人死了,再换一批就是了。” 尹霖听到这里有些不满地皱眉。 白泽倒是见怪不怪了,他过去一直在各个地方躲避山海阁的追杀,在那些犄角旮旯里反而听到的消息更多一点,皇帝性格暴戾,经常以杀人为乐,很多百姓家中长相还算不错的女子都会被强制送进宫中。 但是没有人想要反抗,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手上有皇权,寓意着他是女娲选出来的,他的背后是神,自然没人敢反抗。 “其实当时很多人都苦不堪言了,但真的没有人敢反抗……反抗的都已经被抓住处死了。很快,有一个官员因为看不过去这样的疾苦出现了,大家都认为他是神明转世,但更多的声音是说皇帝不愧是皇帝,就连这样的人都只能听之任之,”云婳说,“那个官员,就是顾文济。” 顾文济真的很厉害。 他什么都了解,经常以身赴险体恤民心,可以说现在百姓能这么好全都是因为他。 但这样的人,被皇帝以一道难以置信的借口,被贬到了甘州城那么偏僻的地方,又用那么悲惨的死法死去。 “其实我们都知道顾文济遭遇了什么,但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谁都救不了他,因为当时,父皇用了皇权。”说到这里的时候,店小二把菜端上了桌,云婳下意识不说了,毕竟这种事情被别的人听到可是要引起不小的风波的。 见状,白泽说道:“不用担心,我在桌下贴了静音符,他们听不见。” 云婳微微一惊。 这时杜衡才抬起头道:“恩,他们没说错,确实是这样,白泽很擅长画咒,你不用担心。” 杜衡这么说云婳才放下心来,她这才问起几人的身份,“哦——你们是修道者吗?除了那国师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别的修道者呢。” 这是他们第二次听到国师了——之前云婳就说皇帝是听了国师的话语吃了什么丹药,而她之前还无意间看到皇帝越来越年轻,她也认为这是国师做的。为了保护她,她的母亲连夜把她送到了徐州城,至少徐州城有杜若中保护她。 所以……这国师到底是谁呢? 尹霖问道:“是因为国师,皇帝才会如此品行恶劣吗?” 听到这话,云婳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当然不是!皇帝本就不行,性格恶劣是他的本性,这国师说来也不常出面,只是告诉他,吃下那丹药就可以长生不老永回年轻。你说,哪个皇帝不想要永远坐在高位上?父皇当然喜欢这国师了。” 这上千年来想要千年长生的皇帝很多,但是若这个长生了,那天下恐怕真的要苦不堪言了。 “其实在国师来到父皇身边之前,顾文济就已经劝说过父皇了。”云婳其实也不清楚这件事,但当时大家都这么说的,“当时顾文济连夜来到宫中,他希望父皇不要听信小人的谣言,但你们也知道的……他最后……很惨,你们也知道的,他被贬到了甘州城,还是用那样的借口。所以当时,就算有心想要劝说的官员都不敢继续了,国师也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现在说起这些事情,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啊。 云婳对这些也就这么点了解,她继续道:“所以不是父皇深受国师的诱惑,父皇本来就是个本性恶劣的人,他做出这些事情,只是他本就想做。” 所以她知道了皇帝变得年轻的事情,才会让她的母亲这么恐慌,连夜把她送到了徐州城。 “你们要是去京城,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现在也不是逃避的时候了,”云婳顿了顿说,“我得回去保护我的母亲——我的兄长,就是当今太子,他也一直被父皇打压着,如果父皇真的长生不老了,我们所有人都要死。” 因为不需要太子了。 不需要太子,也不用维持这样的关系了,想杀就杀好了。 “那那位谢昭义呢?他不是修道者?”白泽刚刚一直惊讶于这件事,“谢昭义不是修道者,他还能算卦这么准吗?” 这事情云婳也有些好奇,但谢昭义这人从小到大就在京城,实在不像是跑出去修道的模样,而且——他真要去修道,他去哪里修啊?看着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 “不是。”云婳笃定这件事。 尹霖也奇怪了,“一个普通人,竟然能设下这么大的局吗?” 云婳说:“但我知道谢昭义和通讯楼关系很好,说不准是通讯楼在帮着他呢?不过这样想想也是,虽然通讯楼哪里都能做生意,但他们也是喜欢和人做生意的吧?要是哪天牛鬼蛇神日日当道了,他们也难做啊。” 通讯楼……谢昭义。 这一切都疑点重重,他们也不得不去京城看看了。 尹霖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面,这是她点的一碗锅盖面,据说也是徐州城的特产,她这人想得很开,这一趟去京城恐怕处处都是风险,她要真的哪天出事情死了都不意外,她还是好好吃一顿,把每日当做最后一日过好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完这顿饭后,尹霖才看向窗外。 她不禁感慨:“这徐州城果然是盛景啊,四处环山,也难怪这么多人想要来玩。” 本来杜衡想着吃完就走的,听到她这么一说也有些茫然了,狐疑地看向尹霖,“什么四处环山,徐州城没有山包围啊?” “……啊?”尹霖愣了愣,指向窗棂外,那里虽黑暗,但蜡烛到处都是,也能隐晦地看到河流外的山脉重叠,“这不是山吗?” 一般山上便有门派,大多都是修道者,她还想着到时候没事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陪她去京城走一遭呢——虽然这么说容易被打。 杜衡见她面色不疑有假,也困惑地转过身去看,只一看,他就顿时煞白了脸,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山,而后,不可思议的语气从口中吐出,他呢喃道:“那……那不是山啊……徐州城周围是没有山的。” 徐州城四面环河,右边又靠着南海,这里本身就是以鱼钓为生的,根本就没有……没有山啊。 就是山海迁移,一时半会儿之间也不可能突然出现这么多山吧。 尹霖也一瞬间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到窗外,她又召唤出小人符,小人符的视力比她好太多了,而在灵力交叠的那一刻,尹霖从小人的眼睛中看清了那围绕徐州城的是什么。 那是三十二只脚。 那是…… 那是…… 尹霖控制着小人符往天上看去,只一刹那,她对上了十六双眼睛。 那是,出现在娇穗梦中的,神人二八。 ——徐州城之谜完 山海阁一 “尹霖,尹霖。” 那是她们还没离开昆仑山的时候,天下大乱,山海怪骚动着世间,他们作为昆仑山的弟子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昆仑山决定派弟子下山除妖。当时,长老将云从、云梦和娇穗都喊了过去,他想让云梦守护昆仑山;让云从拿山海图腾去封印山海怪,等待有缘人;让娇穗先去徐州城,说是那里自有她想要找的一切。 那时尹霖还不清楚自己也会被派下山,还在房中做着机关,忽然被娇穗一喊,她抬眼看去,娇穗就站在他们寝舍的窗扉前,见她看来后挥挥手,“我昨日做了个梦。” 娇穗常常会做这种预言的梦,她的梦可大可小,有时候她能梦到山下居民做包子烫到了手;有时候她又能梦到长老和东方易交谈,但不约而同的是,她的梦都是可以预言的。 这是尹霖第一次看到娇穗的脸上露出这般凝重的神色,娇穗见她走来便说:“我梦到你在和十六个神人说话,他们正在指责你,他们都长着小小的脸和红色的肩膀,但他们的身体很高大,他们将你围住……而且,令我害怕的是,我是促成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这只是个梦。 彼时的尹霖并不清楚自己也会被东方易派下山去除妖,更不清楚娇穗身上有钦的血脉,亦是不清楚她所说的句句箴言,这一切都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真。 她有心安慰,便没把这梦放在心里去,只是说:“这只是个梦,没有什么的。” 不是,不是—— 当时的娇穗却这么说:“不是这样的,尹霖,这一切都会发生,我们都无法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尹霖不知所措,只能看着她。 娇穗却执着地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说:“你要记住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有危险,你一定不要救我。” 尹霖只以为她是被这场噩梦吓到了。 这个梦听来也很异常,尹霖认为这场梦不可能成真,但她也不能让娇穗担心,只好说:“我知道了。” 娇穗还是不放心,看着尹霖一字一顿道:“如果我有危险,尹霖,你一定不要救我。” 尹霖本来不想再说了,但娇穗一直擒着她的肩膀,她感到疼痛之余,只能继续说,就恍若她们立下了誓言,“我知道了。” 现在看着那十六个闭目的巨人,尹霖才意识到,当时娇穗真的没有说谎。 她没有说话,身后几人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走到她的身边,杜衡和云婳不是修道之人,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他们只是奇怪这徐州城怎么会突然有山出现,但玄冥和白泽不一样,他们也能暂时看到云层密布之处屹立着什么,而发现那些是什么后,两人也同时面色凝重。 “是神人二八。” 传说中,有十六位神人手拉着手为黄帝守夜,他们也是开通大荒岛的守门人。 是沧羽的叫声把他们喊出来了,这也就是说,大荒真的降下惩罚了,人类——不,又或者说是大部分人类,都将难逃这一次处罚。 就在这时,尹霖听到了一道叫喊声。 这叫喊声听来真是熟悉,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那人。 应龙化身来到他们面前,他这次是男身,男身脸色上全是不满,他有些不乐意道:“去他的,本来老子飞得好好的,太阳没了;太阳没了就没了,大荒也不是什么好飞的地方,老子就是转转,爷爷的,这神人二八怎么跑出来了?” 应龙……现在恐怕也就只有他敢这么骂这群家伙了。 神人二八,那是黄帝座下的武士,他们从来没有害怕过谁,就连少昊和他们说话都要带着敬语。在黄帝死后,神人二八依旧看守着大荒的‘门界’,不让山海怪逃到人界作祟,也不让人类发现大荒。 这也是大荒现在虚无缥缈的缘由。 现在一会儿吧,太阳没了;一会儿吧,神人二八降世了,少昊这是真的要灭了人类啊? 应龙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他很不爽自己飞着飞着被这群巨人丢了下来这件事,要不是现在在人界他的气息还不稳,他早就冲上去给这群巨人几拳了。 “喂,黄毛丫头。” 应龙说完,尹霖指了指自己,一脸震撼,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叫黄毛丫头。 应龙冷哼,“说的就是你,你来给老子说说,这太阳怎么没了?” 尹霖已经不想浪费时间了,她长话短说,应龙明白了,抬手摸了下下巴,又问:“那这几个神人怎么回事?大荒岛要出世了?” 这又和鲛人有些关系了,尹霖又简单说了说,应龙清楚了,但他对一个人也有些感兴趣,“那国师是谁啊——竟然还能做出这么牛哄哄的丹药呢,这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了。” 他这话让几人看了过去。 “谁?”白泽问。 应龙微眯起眼睛,“神农。” 如果说这天地间有谁能做出这种丹药的,可能就只有神农了。 当时他因为杀了神人夸父和蚩尤被少昊处死,而后又因为帮助大禹治水有功留下了一丝生机——但应龙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大荒里毁天灭地,到了人类帝都之后竟然被这些歹毒的人类分割肉身做成了什么该死的神器,也好在他的灵体强大千年以来都没有消灭,不然他就真死了! 但……神农。 本来尹霖和白泽都认为这个国师恐怕是什么邪神变化的,他们都想到四大凶神之一的混沌了,这忽然一说神农,二人都没反应过来。 神农氏尝百草,为百姓带来安康,这事情他们不是不知道,几乎在每一个山神祭祀之中,弟子都会吟诵神农氏、燧人氏、伏羲氏等这些神祇的善名。 与其在这里猜,还不如快点去京城。 玄冥开口道:“快些去京城吧,看一眼便知道了。” 五人点头,他们又开始为难起来,实在是能御剑飞行的太少了,他们也得尽快到京城,要是按照白泽过去的速度,一个月,这神人二八都能踏平整个人类帝都了。 他们又一次沉默下来,看得应龙有些烦躁,一刹那变回原形。 应龙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他心里想着的就是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他过去的老熟人神农,在徐州城百姓大惊的目光中,应龙用尾巴拍了拍地,烦躁地看着五人,“上来!老子带你们去。”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尹霖点头,又用卿云笔围住了云婳,实在是应龙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他们根本没办法信任。 而杜衡就被白泽和玄冥压住了一边的肩膀,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本来今日还有些不开心,这种感觉一刹那冲刷掉,甚至于令他垮了一下脸,杜衡知道,这种预感他太知道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应龙就冲上了云霄,它的速度实在是快,快到他们仿佛被什么人拎着倒立行走走到一半还好似被抓起来甩了一圈似的。 而这种感觉虽然很短,但足够让一个人回味一生。 应龙很快就飞到了京城,它这次留了个心眼,在京城附近的山上落下,看到杜衡双脚直哆嗦的模样哈哈大笑。而云婳更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高空飞行,她实在承受不住,找了个地方吐去了。 “我真是——呕——”云婳萎靡不振地回来,她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但那种反胃的感觉还萦绕在她的胸口,“呕——受不了了,呕——你——真——快啊——呕——” 杜衡也双腿打颤,但尊严告诉他他现在不能倒下。 作为修道者,其他三人的状态就好很多了,尹霖垂眼看向远方,果不其然,那里和徐州城一样都挂着人鱼烛,而此刻京城比徐州城还要热闹,路上都是出来做生意的小摊贩。 应龙也早就预料到了,哼哼两下,“人啊……比我看到的山海怪还要可怕呢。” 它变回了人形,这次它变成了女身,而后两脚一点落到了尹霖边上,陪同尹霖一起看着这京城。 徐州城之外,十四州城都在进行不大不小的打仗,外面乱成一锅粥了,但京城依旧宁静,好似这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游子佳人,花车巡游,这些都是过去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这种景象依旧能出现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中……这怎么不可怕呢? “我过去灭了夸父国,蚩尤那样的家伙都能为之哀哭,只是因为夸父是他的部下,蚩尤便想着与我一战。”应龙说,“可惜啊,他这神虽然武力强悍,但有时又不愿意听取别人的意见,路上惹了不少人,那些人恨他都大过恨我,我们二人打起来,这些人还乐得一见来个作壁上观呢。” 而最后,蚩尤也被应龙杀了。 应龙自然不在乎蚩尤死之后自己又招来了什么麻烦,他本身就好斗,顶多就是愤怒自己怎么打不过少昊而被他惩处罢了。 来到人类帝国之后,应龙才发现——这群过去只是女娲手里的泥娃娃已经长得不似过去那般了。 他们最初浑浑噩噩,还想着回去大荒,他们奇怪为何自己被神明抛弃,他们怀疑自己做错了事情向着天空跪拜。这个时候,女娲也感到怜悯,找到当时被放在这片土地的人中最聪慧的存在,她赐予了他皇权。 从此以后,人在神赐予的皇权中,开始了自己的探索。 他们建立国土,开垦土地,创建文字,直到最后……他们拥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国家。 大荒的神明也逐渐被他们忘去,人开始认为,他们是这个天地间最厉害的种族。 山海阁二 最初的人类是非常团结的。 当时的地域上还有很多野兽,他们要想尽办法在那个地方活下去,所以当统治者出现的时候,他最初也并不想做皇帝,他仅仅只是想带领自己的族人活下去——那时的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神不要他们了,为什么神要把他们赶出大荒呢? 但那个聪慧的统治者并不这么想。 当一个种族一直被领导之后,他们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一种循化思想,他们不可能抛开这样的圈套,也不可能有其他属于自己的思想。之前在大荒,他们也一直被神祇统治着,他们的工具是神找到的,他们所用的食物是国度里神吃剩下的。 在大荒,他们永远都没有出路。 但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使用过去神祇发明的武器活下来,他们在那样寸草不生的地域中成长,最初他们只是个部落,生活越来越好之后,他们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那时他们的敌人是野兽,他们非常齐心,建立了第一个国家。 国家出现之后,高墙就诞生了。高墙出现之后,野兽被赶到了丛林山野之间,其中一些与皇帝理念不合的人去了山野,他们之中的一些后代,就发现了天地之间的灵力,他们开始了自己的修道之路。 又过数千年,这些曾经和统治者同起同坐的人的后代,被循化了。 他们认为皇帝拥有皇权就是上位者,他们就是下人一等,因为血脉。他们不再像过去的祖先那么想了,这种秩序制度潜移默化之间引导了所有人,血脉才是第一,智慧、能力反而是次品。高位者的血脉永远是高位者,奴隶的血脉后代永远是血脉。 这听来实在荒唐。 最初这一批人逃出大荒就是不想自己去驯化,但他们又反过来去驯化别人,这当然能理解,是个人在权力之上都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千百年来,这样的驯化就在人类自己的国家中不断扩散,没有人敢反抗,因为过去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敢说不,因为祖先都是这样的。 但过去是这样,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百姓民不聊生,到处是尸横遍野,这样是正确的吗? 第一个产生这样念头的,是顾文济。 但他并没有完全觉醒,在那个时候,他的第一个弟子谢昭义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您分明比皇帝还要有才华,即使您的血脉并不是高等的,但人民爱戴您尊敬您,您也心系着人民……为何,你不去做这帝皇呢?” 听到这一个问题之后,顾文济打翻了茶,他不可置信谢昭义问了什么,他也不敢想象谢昭义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于一瞬间反应过来,诧异着问:“昭义,你为何会这么想?” “为何不——” 谢昭义想,为何不这么想呢? 但当时顾文济的表情太过复杂,就好像在看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因而谢昭义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简,最终只是笑笑,“没有,学生只是随便想想的。” 那一刻,谢昭义就清楚,他和顾文济是不一样的。 顾文济一直想要做的,还是辅佐自己的君王。但在谢昭义看来,这样的君王实在是没有必要辅佐。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谢昭义表面上是和老师一起做这个国度为皇帝效力的官员,实则是找众人为何这么尊敬帝王不愿反抗的缘由。 因为在当时的谢昭义看来,一个国家可以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统治者是不可能永远是同一支血脉的后代。 这不好详细去说,当时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而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他去问了老师顾文济,以狼群的说法去说,他道:“老师,学生看到一群狼,这群狼为首也有个统治者引导它们,它们也正是弱肉强食的种族,它们每年都会选出一个适合自己种族的领袖。” 顾文济点头道:“是,你所说之事,为师也知晓。” 谢昭义更是不解,困惑道:“既然狼群都可以选出适合自己的领袖,为何我们不能呢?比起聪慧来,狼还不如我们啊,老师。” 那是他第二次从老师的脸上看到这般复杂的情感,就像谢昭义想要说服他的老师,顾文济也想要让谢昭义‘迷途知返’,他只是缓缓道:“昭义,陛下就是我们的领袖,只有他能选择我们,不该是我们选择他。” 不是的—— 不该是这样的—— 谢昭义想要反驳,但他又不想要反驳了,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顾文济都不会去思考他说的道理……但谢昭义不信顾文济不清楚,顾文济如此聪明,他也走遍山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仅仅是不想承认……而甚至是,自己有着自己的一份愚忠。 这样的愚忠,谢昭义还在顾文济的第二个弟子,江胤的身上看到过。 江胤是侯门之子,按道理来说也没必要做谢昭义的弟子,他只要随意混混就能得到功名,但是他一心向往顾文济的才华,而后拜师到了顾文济的门下。在谢昭义看来,顾文济的愚忠是对着皇帝,那江胤的愚忠就是对着顾文济。 他们终有一日会因为这样的愚忠付出代价。 在他们一日又一日的愚忠之时,谢昭义不断地去试探身边的人,他将自己对狼群的见解和身边的人诉说,他先是找了自己的父亲,聊起这狼群之事,他说:“这狼竟然如此聪慧,竟然能在一年之内选择出不同的适合自己的首领。” 谢昭义看到父亲点头,而他的父亲也十分感慨道:“是啊,它们也确实敏锐,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首领。”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不到,现在人类的首领,并不对呢? 这个皇帝生性残暴,草菅人命,不管不顾,肆意掠夺百姓的粮食——他一日之内就要换上百种菜式,他勾勾手指一个宫人便当即斩首;宫中之人都害怕他,百姓都不喜他,但都这样了,这些人的念头不是‘打败他’而是‘忍一忍’! 不该——不该! 可是他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他怎么说,身边的人给他的回应都是恐慌。 难道,他也该这样吗? 或许他的想法只是一时的歹念,他也想错了,这天下没有人会违抗皇帝—— 就在此时,赣州城那里又出现了洪涝,顾文济想要他和另一个学生邬鹤微一起去赣州城处理这场洪涝。若是过去,谢昭义必然会去,但现在,他只想弄清楚自己的这个念头是对是错,所以他说:“学生近来身体不适,还是不去了。” 顾文济并没有强硬,听闻点点头,眼神中也有些担忧:“原是如此,若你染了病,还是好好休息吧,为师和邬鹤微一同前去。” 那时,邬鹤微在顾文济的几个学生中并不出色,但他本就是赣州人,他对那里的地形了解,他也想要回去看看自己的亲人是否被这场洪涝波及,所以请缨要一起去治理洪水。 顾文济最终只带上了邬鹤微。 在他离开之后,谢昭义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他当时的官还没有日后大,但有些官员在顾文济离开之后把握不了朝政,就会找他商讨一二。 那时常常下着阴雨,谢昭义外出没有带伞,被困在客栈中等着自己的门童送伞,忽然见到一个乞丐。 那是个乞丐,他自己都吃不饱了,他还带着一个孩童,那孩童瞧着眼睛还算干净,也真是有些意外。 谢昭义在雨中走向了他们,他好奇地蹲下身,对上乞丐的眼睛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亲人吗?” 乞丐听到这问话后笑了笑,他已经年迈,牙齿都掉光了,身上的衣服空落落的,虽坐在屋檐底下,但因为没有竹伞,那些从泥泞中溅起来的阴雨也打在了他的身上,他就这么笑着,像是笑谢昭义,又像是笑自己,他说:“这可不是我的孩子,他娘不要他了,你说巧不巧,非要扔在我睡觉的破庙里,他要被狗吃了,我想我索性给他救下来,我要是饿,我就把他吃了。” 但看着,这孩子倒是快乐得很。 谢昭义感到好奇,他盘腿坐到了乞丐前,就这么开始了第一次与他的交谈,谢昭义问:“那为何这孩童如今都这么大了呢?” “虎毒尚不可食子啊。”乞丐悠悠叹息道,“我养了他一段时日,倒是养出了些感情,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说了吗——什么礼义廉耻三纲五常,兄弟不可反目,还要孝顺父母,父母则要供养子女。我带他一日,他也算是我的孩子了。” 真是稀奇。 对谢昭义而言,这真是稀奇。 谢昭义一贯认为,人的关系是建在血脉之上的。 有人被处死,若不是自己的亲人,那大抵感慨一下便算了;若是自己的亲人,那些人中想方设法倾家荡产都想救下来的比比皆是。 但是如今,这乞丐和这孩童不是一个血脉,乞丐却救下了孩童,把他养到至今。 这一回答让谢昭义心中又产生了一点期望,他看着乞丐,再次说出过去一直试探的话语,“前月,我看到山外一群狼在山野中打猎,那领头的狼是灰色长毛,尾巴似乎受了伤,略短一些;而上个月,我又看到了这些狼,他们的领头却变成了一个灰色短毛长尾的狼。也就是说,他们会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领袖。” 乞丐听得云里雾里,谢昭义看到之后又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服输道:“你瞧,狼都会自己选首领。我们比狼聪慧,为何我们不能自己选自己的首领呢?” 这话一出,乞丐也震惊了。 这样的反应,谢昭义早就看过很多遍了,他心中十分失望,甚至也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就是错误的之时,乞丐边上的孩童道:“那有什么奇怪的呀。” 谢昭义看了过去。 乞丐有些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了,但谢昭义伸手拉住那孩童,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狼的领袖又不会告诉自己的子民它一定是领袖,但我们一直都认为皇帝就是皇帝啊。”孩童殊不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样被听到就会掉头的大不敬,“我们天天听这些,当然不会反抗啦。” ——对。 谢昭义终于明白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们一直都被灌输这样的道理,他们是下位者,他们必须听从上位者的命令,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赐予的,所以他们必须听从皇帝。 但……皇帝为什么能作为皇帝呢? 就因为他的血脉纯粹吗? 皮囊之下,谁能看出来血脉纯粹呢?谢昭义想,他甚至还觉得那老不死的长得很丑呢。 从那之后,谢昭义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查阅了很多过去的古籍,也发现了一点,很早以前,有一批人前去了山野,那些人吸收了天地灵气,发现了这世上还有‘灵力’,他们逐渐吸收灵力之后也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那时,谢昭义发现,这些人创立了一个门派,名叫山海阁。 他前去寻找,但山海阁并不想见他,他询问:“阁下为何不敢与谢某一见?” 那阁主道:“你本就与山海阁无缘,你在修道这一路上也没有天分,没必要相见。” 原来如此。 谢昭义并未生气,他甚至有些稀奇。 自过往之时,人人都夸他聪慧,虽他现在才不过一十二岁,但他已经当上了官,甚至在京城中小有名气,这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你跟山海阁无缘,你不擅长修道。 他再度向那里拜了拜,随后离开了那里。 这一次,他能找到山海阁,他是找了通讯楼的。 谁也不知道通讯楼从何时诞生,但只要想知道一件事就可以去找通讯楼做交易,他花了大价钱向通讯楼询问山海阁所在的地点,那老板与他做了个交易,说他这次去必然无功而返。如今果不其然,谢昭义也愿赌服输,询问这老板他想要什么。 那老板却说:“你做我的弟子。” 谢昭义疑惑了,“想要做你弟子的人应该很多吧。” 他这么说,那贼眉鼠眼的掌柜就冷哼一声,好像他的反问多此一举。 墙后的老板哈哈大笑,他道:“是啊,想要做我弟子的人很多,但我想要收的弟子却很少。你很不同,我愿意收你做弟子,而你也与我赌输了,你欠了通讯楼不少的债,你又有什么害怕的?难不成,你是怕做我的弟子,让你那另一个先生难过?” “……”谢昭义听闻沉默了好久。 半晌,他才悠悠开口道:“你想要教我什么?” “我教你——”通讯楼的老板道,“如何算卦,如果窥探天机。” 他从墙后出来,谢昭义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看着那从墙后出来的女子,竟有些不可思议,谢昭义一直以为通讯楼的老板是位男子。但那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但她眼中满是傲意,她垂眼看向谢昭义,开口说:“如何救下这岌岌可危的人类帝都,如何阻止未来人类的覆灭。” 怎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昭义不可思议自己听到了什么,即使他的思想超脱其他人,但是他如今还是一个一十二岁的孩子。他只是有了不同于别人的思想,但这不代表他会预料到人类未来会灭亡。 他不可置信之间,那通讯楼老板再度问:“你敢是不敢?” 谢昭义浑身都在颤抖,他说:“你……你为何……” 你为何挑中我?你为何要帮我们? 谢昭义之前就听说过,通讯楼什么人都可以做交易,就是牛鬼蛇神,通讯楼都能做交易,但现在——这老板却说,她要帮人类。 “不为何,”老板挪开眼,看向窗外道,“因为,这是我和一个人的誓言。” 而现在,我必须实现这个誓言,哪怕她已经逝去。 “在二十年后,人类将会因为自己的帝王覆灭,”老板继续说,“天下大乱,野兽侵袭,人类自己的国家,将要承受自己的罪恶。最终,你们这些人都会因为你们的帝王死去,他是最后一个人类,但他再也没有自己的部下帮助自己抵挡那些野兽。在他被吃掉的那一刻,人类彻底死亡。” 这就是不肯反抗的人类,最终的结局。 就像一个被围绕的猪圈一样,母猪生下了十个小猪,它以为自己的孩子够多主人就不会吃了它,但当最后一个小猪死去的时候,它也要上桌被宰杀。 现在,他们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谢昭义笃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 他没有再犹豫下去,看向通讯楼老板,点头说:“好,我要做你的徒弟。” 之后几年,谢昭义一直跟着这个通讯楼老板学习卜术。 他们一直在算卦,他们算着未来的一切。 那时,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因为皇权一直在当今皇帝的手里,只要他不死,这人类必然灭亡的宿命就不会消失,所以他们准备于无形之中、在天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将老皇帝毒杀,培养一个更好的皇帝。 他们的计划也确实非常顺利,皇帝逐渐体力不支,成日里就是头昏脑涨,但众人都没有多疑,只是以为他年纪上来了身体也不如过去。 而那个年末,老皇帝又生了一场病。他年事已高了,当一个人在老年之后总会有更多的想法,他们的皇帝就是另一种想法,他不想死,他开始大力寻找长生的办法,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方法他就会相信。 现在宫中的人就被他喊过去给他朝佛经祈福,整个宫殿中到处都是浓烟,他们苦不堪言,但依旧不敢反抗,这样的秩序之下,谁都不敢反抗。 但那一年,来了一位声称自己一直在众山修行的道士,他前去觐见了皇帝,说自己,能召唤出先祖神农的灵体,若是他能召唤出来,那皇帝也可长生不老。 知道这件事后,谢昭义以为这和过去来的人一样,又是个江湖骗子。 他们那夜算这个道士是否会死,二人的卦象都是——这道士必然会死。 看到这卦象之后,谢昭义也松了口气,他看向自己的师傅道:“那看来,这道士也是个骗子。” 通讯楼的老板却面色沉重,但卦象不会骗人,而且卦象确实显示,近来这道士就是会死。如果他真的召唤出了神农氏让皇帝长生不老,那怎么还会被杀死呢? 可那日夜里,皇宫传来大喜,虽然这些外人不知,但顾文济必然会知晓,而谢昭义也跟着顾文济进了宫。 他们,亲眼目睹了皇帝逐渐变得年轻起来。 而那道士双眼发白,他的身体经受不住神农氏的灵体,所以他没有召唤出神农,卦象也没有说错,他死了。 他召唤出来的神,不是能够治愈一切的神农,而是毁灭一切的……蚩尤1。 蚩尤是神农的后裔,说来其实也了解一些炼丹之术,他听了这皇帝的一些主意,倒是觉得有趣,同意了他的请求——毕竟对蚩尤而言,人族还是过去那些要对他俯首称臣的物种,他们想要自取灭亡,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顶多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事情,更何况,谁在乎这皇帝是不是好君主呢?这皇帝既然想活着,他给个人情罢了,何乐而不为。 蚩尤帮忙研制了这种丹药。 但他毕竟不是神农,他所做的丹药效果时好时不好,有时候那年事已高的皇帝可以感受到过去年轻时的体力,有时候则是变成年轻的模样但还是身体枯槁,有时候又是什么都没有,反而快要死去——但唯一让皇帝确定的是,这个被召唤出来的神明是切切实实了解一些,只要是了解一些,都比那些普通的道士好太多了。 虽如此,皇帝的脾气却比过去还要暴躁,那段时日宫殿中日日血流成河。 而这次道士的卦象也给谢昭义一个提醒,他发现了一件事,恐怕天机、不,他应该说那些大荒岛的神明,多半是发现了他们在暗中做的事情。 “他们为何……”谢昭义也不理解这件事,如果大荒岛的神明一直在看着他们,那大荒岛的神应该也清楚因为这个无用的皇帝,他们人类即将要灭亡了。但是神明的做法却像是想要放任这件事,他们想要放任皇帝将人类帝都毁灭。 这时,他的师父,通讯楼楼主容华道:“因为人类已经不信仰神了。” 现在的神庙几乎都没有了,人类有了自己的文化,他们有了道、有了佛……他们不想再给神太多的权力了,他们不信仰神,神也抛弃了人,人灭亡不灭亡,和他们确实没有关系。 谢昭义沉默了。 他看向容华,已经五年过去了,容华还是和过去一个相貌。容华到底是谁呢?通讯楼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容华又是和谁做了誓约?他什么都不清楚,但容华在的时候,他又觉得很放心。 谢昭义发现自己的恩师顾文济,和自己并不是一条线上的。 他们的思想不一样,他们的行为方式也不一样,即使现在的皇帝这般昏庸,顾文济都没有考虑放弃他,但谢昭义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在谋划着让皇帝死去的事情。然现在有了蚩尤,这老皇帝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退位了,他们还要再想一个办法。 就在这时,谢昭义忽然听容华道:“我算到你的恩师顾文济,将有一难。” 谢昭义微顿。 “今夜之后,他的星盘象都是凶险,他会被自己的帝王抛弃。”容华难得面色动容,她也没想到连顾文济这样的好官都会落得那般地步,微微摇头,“是个可怜的人啊,他将妻离子散,他的学生也会被利用,他的名声将会毁于一旦,但那之后……他的星盘象十分模糊,连我都看不清他后面的走向。” 容华原以为谢昭义会问问自己该怎么救下顾文济,她也已经做好准备,若谢昭义真的想要救下顾文济,那她也可以动用通讯楼的力量半路截下顾文济。 毕竟在现在的容华看来,谢昭义确实是她的弟子了。 但谢昭义却出乎她意料地摇头了。 谢昭义认为,顾文济若真是遇到了大凶之事,也是应得。 他很早之前就希望能说服顾文济了,但是顾文济——至今都是个愚忠的人。 他想要劝醒一个早就沉醉于温柔乡的帝王,实在是……毫无意义。 和谢昭义算得一样,顾文济被流放了。 他并没有去救他,在邬鹤微难以置信上书之时、在江胤义无反顾跟随之时,谢昭义什么都没有做,他知道做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他要去处置这个问题的根源,他要杀掉这个皇帝,而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匍匐。他必须去匍匐。 那时,他不停地去算卦算卦,他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因为窥探了太多天机,他已经被伤及根本,身体恐怕不能再活五年了。 太阳被吃掉,这事情谢昭义是算到了……这一切他确实可以阻止,但他不用阻止,正是太阳被吃掉,谢昭义才找到了破解这死局的办法,他要引神弑帝,所以他愿意做那个恶人。 而就在这时,杜若中来了。 杜若中看到他后面色一惊,恍然说:“你……” 谢昭义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已经满头白发,连身体都没有了什么力气,他只能用轮椅前进着,他过去一直没有以这样的面容见人,但现在也不需要注意这些事情了,他一直谋划的一切,也快要成功了。 “孩子……”杜若中那忧愁的表情印入了谢昭义的视野中,谢昭义后知后觉,原来这个天地间也是有人会对他露出这般悲伤的表情的,“你怎么这样了?” 我怎么——我怎么这样了? 谢昭义也有些说不出来,但他是不后悔的,他从小到大就在思考这件事……为什么现在的人类不去反抗,为什么底层的人即使被处死了都要说一句感谢皇帝,他不认为这是对的,他终于找到了和自己想法一样的人,哪怕那只是个孩子。 但面对现在杜若中的话语,谢昭义是说不出来什么的。 “……我窥探了太多天机,”谢昭义低声说,“本来,这就要耗损我的寿命……我成了这般模样,是我应该的,你也不用担心我。” 但杜若中却还是眉头紧皱。 “这件事,只要我一人承担就可以了,你们只要说是听从我的命令所做……我知道,如果我们做了这些事情,恐怕再也不能轮回,那些修道之人、大荒之神都不会放过我们。杜叔,过去你与我的恩师顾文济交好,你的儿子杜衡年纪还尚小,我不能害你也下水……你不要掺和进……” 杜若中却打断道:“既然我愿意帮你,就不要说什么拖下水了!这不是什么拖下水……不要这么说,昭义。” 谢昭义怔然。 “我来做,这件事我来做。”杜若中说,“你比我小了这么多,你都敢做,我为什么不敢做?至于杜衡……他也大了,他有自己的思想,他和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正义果断。再说,你那日不是也给他算了一卦吗?你不是说……” “他会遇到贵人。”谢昭义说。 或许杜若中只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或许杜若中是高兴于自己孩子的成长,或许杜若中是知道这个时候笑出来谢昭义才放心……在谢昭义的目光中,杜若中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那就好。”他说。 这样他就可以毫不保留地去做这些坏事了。 谢昭义和容华已经在京城等这些他算出来和人类未来息息相关的修道者很久了。 尹霖等人自然清楚,这一切几乎都和谢昭义有关系,他们到京城之后肯定要找谢昭义。两方都不需要多说,他们才刚到京城就看到了高楼上正俯视而下的谢昭义。 尹霖微皱起眉,对上谢昭义的目光,谢昭义早已经清楚他们会来了,微微一笑道:“你们应该也在找谢某,不防……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谢府和众人所想得不同,这比当时云从在甘州城买的木屋还要小,令尹霖十分惊讶,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京城也在下雨,几个劳工将走廊处的花搬了进来,几个小厮正在用布擦地板。谢昭义的轮椅碾压着栏杆进了房屋,里面也没有什么装饰,也就只有桌案上还放着一个人鱼烛,此刻正徐徐燃烧着。 尹霖又朝外看了看,雨滴跳进了池塘,激起了不大的水花,上方的水管也被落下的雨点击打跳起,莲花平静地在塘中闭合,已经隐隐有了枯竭的痕迹。 这时,谢昭义拿出了几根卦草。 他一直没有算这最后一卦,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谢昭义闷闷咳了两声,他险些拿不住卦草之时,紧合的木门又被推开,进来了一位女子,正垂眼看着他们,她看向谢昭义手上的卦草,和他说:“我来算吧。” 那便是通讯楼真正的主人,容华。 她的到来令三个人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尹霖甚至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她微微蹙眉,不动声色间按住储物袋。 此刻,容华却笑着看向她,轻声说:“好久不见了,时影。” ——时影。 这个名字尹霖不止一次听过,当时的鲛人沧羽也这么喊她,说她身上有大荒的气息。 这可能和她与白泽同时失去的记忆有关,但尹霖没有暴露自己,只是低声说:“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是啊,你确实不清楚了。 容华缓缓叹息,她走到谢昭义边上坐下,将卦草挪到了自己面前,熟练地分散卦象,形成一个最初的星盘之后,容华询问:“你们要算什么?” 算什么—— “当然,只要你们想要算,我都可以帮你们算。”容华继续说。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好事吗?尹霖没有继续说,白泽先一步开口道:“天底下,只有一人敢说自己能算出一切。” 容华笑容未变。 白泽还没有说完,尹霖就清楚了——通讯楼!这天下只有一个人敢自信到说自己能算出一切,那就是通讯楼的老板!她下意识想要冲过去,但理智死死地压抑住她心中的愤怒,尹霖假装自己没有仇恨,生怕打草惊蛇。 然容华却丝毫不在乎地承认了,“是,我就是通讯楼的真正老板,你们可以叫我……容华。” 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容华又看向尹霖,见她什么都没想起来才兀自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又带着点嘲弄,她是在嘲弄自己,可能又在嘲弄这奇怪的命数。半晌,她才缓缓收回笑容,感慨道:“你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是啊,你已经转世了。” “你认识时影?”玄冥忽然道。 “自然。”容华点头,“我过去,也是山海阁的长老……这样说来,你也本该是我的弟子。如果不是我走了,宋浮尘不可能做上长老。” 这也是玄冥过去一直奇怪的一点,宋浮尘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只是吃了些灵丹妙药寿命延长——但对山海阁来说,寿命长的人比比皆是了,他们为什么要让这么普通的人做长老呢? 现在他的一切疑惑都被解答了。 “我留下了一些暗卫,他们找不到……哼哼,他们还想要在你们离开之后控制住山海阁,幸好我留下一步棋。只是可怜了宋浮尘,他这样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当上山海阁的长老,恐怕是不好受的。”容华叹息道,“你们现在还想不起来吗?” 二人不语。 唉——因果循环,转世重生,想不起来实在正常。 容华早已知道这件事,但那滴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她对上二人愕然的目光,一起身两只手都点在他们的额头上,就这么一刹那, 她低声道: “醒过来吧,白泽、时影……如果你们再不醒,你们本来守护的地方,终将覆灭。” 1蚩尤:《路史?后纪四》中文“蚩尤姜姓,炎帝后裔也。”,神农也被称之为炎帝,有传闻蚩尤是他的后代。 山海阁三 白泽自幼时拿起剑之后,就十分傲慢。 他是百年难得的天才,出生之时甚至引起异象,连一直不出世的山海阁都着急地去找人。但当时白泽也稀奇古怪的,不相信山海阁,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最后只能让守护神时影把白泽抓回来。 山海阁成立之初,一方面是为了引导人修道,一方面又是想要镇压当时被封印的山海怪,但人类是没办法控制山海图腾的,大荒便以天地灵力催生出了一个山海阁的守护神,那位神祇,就是时影。 时影性格温和,一直保护着山海阁,与大荒联系交谈,也帮助解决了很多人类世界的动乱。当时的山海阁人,都非常尊敬时影。 所以在被派这个任务之后,时影也清楚地明白天象预示着白泽是下一任山海阁的阁主,山海阁不能一日没有主人,也不能事事都靠着她,所以时影也很乐意帮助他们,被拜托之后就去了人类帝都。 和她想得不一样,白泽不是什么皇亲贵族舍不得权力不肯走,他也不是放不下自己的同胞,他生来就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 时影好奇道:“你既然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为何不和他们走呢?” 山海阁虽然偏僻,但好歹是个正派宗门,他们再不济也能让白泽衣食无忧,但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白泽却冷哼一声,“那白胡子道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什么我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徒儿,呸,谁上赶着要给别人当儿子啊。” 时影忍俊不禁,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稀奇的话语。 “而且,我要是去了,我不就一直不能出来了?”白泽道,“我可是听出来了,你们都住在一个岛上,我要是做了这个弟子,我不就不能出来了吗?” 时影道,“不会的。” 白泽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不会?” “你做了弟子之后,可以学剑,可以御剑飞行,我给你打掩护,你想要出去就出去,你不想出去,就不出去。”时影保证道,“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 白泽心想自己还没必要让一个姑娘保护,但他又听出来另一层意思,他好奇道:“你比那白胡子老仙还要厉害?” “他不是神仙,”时影打断道,“嗯……我算不上比他厉害,他是山海阁的阁主,你今后也会是阁主的。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守护神,其实也不算是山海阁的人,只是少昊大人派我过来维持这里的安宁。” 毕竟神不能放任人,如果女娲知道自己捏的种族消失,她会伤心的……而且,他们本来让人离开大荒就是希望他们可以在这个地方产生自己的文明。 白泽当时并未听懂,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女子说得应该都是对的,可能是她脸上的笑容,也可能是她的声音太过温和,白泽相信了她。 他擦了擦自己的手,确定自己手上干净之后递过去说:“好,那我和你走。” “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孤单啊,”时影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前往山海阁,“那里还有很多和你年纪一样大的孩子,就是你说的那位,他如今还有个弟子,还比你小上两岁呢。” 白泽倒是产生了兴趣,好奇道:“比我还小上两岁啊?” “嗯,比你小上两岁,你去了就知道了。”时影说。 待时影将白泽带回来之后,山海阁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白泽的拜师仪式,星象所示这白泽就是他们接下来的阁主,他们肯定要小心小心地栽培,不能有了闪失。 很快,白泽也看到了时影口中的那位弟子,他确实比他小上一些,神色沉闷,看到白泽之后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恭敬道:“师兄。” 哦哦,这就是时影说的那个小孩吧! 白泽也不管什么师兄弟,把他拉过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繁重的衣裳,“你当时入门也这么麻烦吗?这东西谁带谁不累啊?” 那小孩顿了顿,摇摇头道:“只有你会带,我们没有带这些东西,我的拜师仪式很简单。” 白泽来了之后,山海阁的弟子都同他说,白泽是下一任阁主,他们以后都是要为白泽做事情的,还是恭敬一些比较好。 “哦……那还真是奇怪,”白泽不想管这些了,问小孩,“你呢,你叫什么?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叫东方易。”他说,“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师父,说的估计是那个白胡子老道,白泽对他没什么感觉,毕竟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上赶着给人家做儿子,谁愿意突然认个老子啊!比起那白胡子道士,白泽反而对时影心生好感,他问:“你认识时影吗?” 东方易点头,“山海阁的弟子都知道时影。” 无他,因为时影太好了。 时影一直关注着每一个弟子的心情,只要他们心情不开心,时影就会去安慰,带他们出去玩,就算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情,时影也能帮他们说话。 这么一听,白泽心情稍微开心了一些,他想着以后要是真的受不了这些人了,他还能找时影玩一玩。 拜师之后,白泽发现自己的师父道号叫冲虚,是这山海阁的阁主,他耍得一手好剑,但卜算之术也还算不错,有一个女儿,也住在这山海阁,名叫容华。 当时,容华、白泽、东方易三人几乎一起长大,他们在山海阁中修行,白泽也拿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剑,那是冲虚送他的一把质量中等的青钢剑,也不算多出名,但练基础已经够了。 其中,容华修习卜算之术,她这人当时看不惯时影日日照顾这些山海阁弟子的做法,经常说时影性格矫揉造作,东方易性格沉闷,一般不会做什么。但白泽却不同,他一听到就拔剑冲了上去,然他天赋再高,他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练剑新手,现在他根本打不过容华。 容华不像东方易,她打架不留后手,每次白泽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东方易看不下去后才会阻止,因他本身就觉得练剑这一路上,被打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更别说白泽以后会是他们的阁主。 白泽心里气愤,闷着头练剑,他这人只要耐下性子来什么事情都能做成功,所以只一个月,他就打败了容华,他也没有留后手,把容华也打得鼻青脸肿,让容华期的跑去和自己的父亲告状。 这事闹得很大,毕竟一位是未来的阁主,一位是现任阁主的女儿。 冲虚知道了,虽然白泽是他的弟子,但他也看着容华长大的,而且白泽本性就桀骜不驯,他先入为主以为又是白泽单方面挑事,直接罚白泽关了禁闭。 那个时候冲虚说什么白泽都傲慢得没有说话,就连东方易都开口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之后,白泽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直到时影来了。 时影来到他身边的时候,白泽才发现——自己是有些委屈的。 他没觉得自己做错,而且这段时日以来山海阁的弟子也没有像时影说的那样接受他,冲虚更是什么都没问就给他定下罪了。彼时白泽并不清楚为什么各个弟子都不敢和他靠近,但时影来的时候,他是真的希望时影能为他说上一句,或者,就是简单地问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受欺负了?’。 而他确实等来了那句话。 时影问他:“白泽,你是不是受欺负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就是瞪大眼睛看着她,而后大片大片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也不是很想哭,但这样的问话不能不让人动容——白泽想,容华那话就是嫉妒时影,容华肯定是嫉妒时影,不然为何她要这么诋毁时影? 白泽将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冲虚这才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容华会对时影说出这么大不敬的话,他连连道歉之时,白泽也明白了,确实这个山海阁也就这样,这些修道的人也就这样,和他之前在路上看到仗势欺人的富商没什么两样。 但时影不一样。 这件事情结束之后,白泽被时影拦住了。 她伸手一抚就将他脸上的伤口愈合了,而后,时影问:“你想出去吗?我可以带你出去逛逛。” 白泽摇摇头,他不想再给时影添麻烦了。 “我……”白泽本来不准备说的,但在时影的目光中,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在想,冲虚这老头其实和我过去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富商没什么两样。你看,你没来之前,他随便就可以惩罚我,但你来了之后,你比他厉害,他就不说什么了。” 这就是权势。 人都会害怕比自己厉害的人的,但白泽就是缺了一根筋,他只是觉得这些修道之人也不过是别人更早发现了‘灵力’罢了。 当时,时影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情,白泽,这样的心情,我不能感同身受。” 时影在说什么呢?白泽有些惊讶,而后,他听到时影解释道:“我不是人,我是少昊大人造出来守护人间和山海阁的神,我没有你们的感情,白泽。” 原来如此。 怪不得,白泽想。 怪不得时影总是会去关心山海阁的弟子,因为这是她的任务,她就是为人诞生的;也怪不得有时候时影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原来她没有那样的情感,所以她就一直是守护神。 他说不出此刻自己心中的心情,可能是遗憾,可能是庆幸,也可能是失落。 因为,或许,时影对他那么好,并不是出于本心,是因为这任务。 这件事让他,很失落。 即使如此,日子还是这般继续下去了。 而后,白泽的剑术越来越强,他也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神剑,那被他叫做[刚阿],是当时他入剑关后俘获的,而与此同时,他和东方易的立冠礼也到了。 立冠立冠,自立冠之后,就意味着他们要出师了,这也说明,白泽即将成为下一任宗门门主。 但那个时候,一人找上了他。 这人就是冲虚的另一位弟子,东方易。 东方易找上白泽的时候,白泽还有些意外,“你要和我打一架?” 东方易点头,“这次是生死战。” 听到这话后白泽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实在是东方易从来没有对他抱有这样的敌意过——但白泽也能理解,东方易本来也是一代天骄,在练剑上也很有天赋,但一直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他肯定不服气。 白泽当然尊重这样的不服气,所以他同意了。 那一战他们打了很久,直到最后,东方易被白泽刺伤了肩膀,这一战的输赢也定下尾声。东方易输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剑拿起来,他其实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了,因为他过去从来都没有打败过白泽。 年幼之时对白泽的傲慢,很快也转回到了他的身上。 东方易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白泽还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打上一架,想要把他拉起来,但是东方易没有搭理他。白泽也没有再说这件事了,只是笑着说:“时影答应立冠之后同我一起去人间走一走,你要我们帮你带些什么回来吗?东方易?我们到时候留心看看。” “什么?”难得的,东方易露出这样的神态。 白泽也哑然了一瞬,他问:“怎么了?” “时影答应和你一起去人间游玩?”东方易再次重复了这个问话,而他也开始头脑昏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些什么——可能是因为这段感情中他又是个失败者,但他从来没有表露自己的情感,没有人知道,他也是喜欢时影的。 但是过去容华和白泽打斗的那件事传出去后,谁都知道白泽喜欢时影。 时影会答应白泽出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这么愤怒呢? 他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冲虚第一次对他说‘你要做白泽日后的长老’开始的吗?东方易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天赋会输给白泽这样的浪荡子,为什么白泽一穷二白却是星盘上认准的下任山海阁阁主。 就在此时,他的剑身开始泛黑。 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行了。 邪神混沌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传荡。 很快,另一种声音又出现在他的耳边,那是饕餮,他尖叫:吃了他,吃掉他,把他所有的灵力全部吃掉……! 他们的声音在东方易的脑海中传荡着,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住了,但他控制了太久,从第一次,从第一次来到山海阁拿到这把诛剑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控制。 只因为冲虚对他说:“你是天生的阴阳共体,只有你可以压制住这些凶神,东方易,这是你的使命,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不—— 东方易想。 这不是我的使命。 这是你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山海阁四 东方易很早就来到山海阁了。 和白泽不一样,他本就是修道世家东方家的后代,为了在山海阁修行好有机会进入大荒,这是家族最初让他来到山海阁的目的。 因为东方家族,所以他成为冲虚的徒弟,而那时,一些强大的山海怪就隐隐逃出了山海图腾,以至人世到处都是妖怪,后面几年,弟子下山除妖历练的习俗也就流行了起来。但东方易一直没有离开山海阁,因为当时冲虚给了他一把剑。 “你是至阴至阳之身,你可以控制住这把凶剑,”冲虚,他的师父说,“东方易,这里面封印着三大凶神,他们叫饕餮、混沌和梼杌,我们还没有办法灭亡他们,他们如果逃出去霍乱人间就会引来更大的祸患。你能压制住这把剑,这是你的使命和职责所在。” 那一日,东方易接下了那把剑。 那把剑是杀剑,只要他起了执念,这三个凶神就会不断地去引诱他,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去修炼。之后,他终于能控制住他们,又发现比自己晚入道很多的白泽,早就打遍了山海阁了。 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刚来的小子了,他生性开朗,山海阁的人都认为和他相处起来很轻松,就连时影也对他刮目相看。 可家族不是这样说的。 家族一直都说,他东方易才是天生会变成大荒神祇的人,所以家族派他前来山海阁修道,为的就是与时影打好关系。 过去这样的任务上写着打好关系,现在东方易有了别的心思,他发现,自己在这潜移默化的关心之中,喜欢上了时影——这太正常了,容华说得没错,时影总是会关心他们,明明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心情,但时影就会发现大家不开心,会喜欢上时影,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他们—— 他们才是最早认识的。 如果没有那把剑,如果没有那三只凶兽,他不可能止步于此,一直没空与时影交谈,让白泽捡漏。 所以,杀了他。 杀了他,东方易。 杀了他,让我们出去。 我们可以帮你——你不是讨厌冲虚那个老道吗,我们可以帮你;你不是喜欢时影吗?我们也可以帮你,你不是厌恶这个师弟吗,我们直接杀掉—— “这剑——”白泽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正要冲上去阻止东方易,但东方易的身上蓦地冲出了一股强大的灵力,他没有办法只好退让,而[刚阿]也飞回他的手心发抖着。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力量? 白泽已经不是过去什么不懂的小孩子了,他感应出来了,这剑里面的灵力不属于山海阁,反而更像是时影身上的气息,那是大荒的气息!可这又比山海怪的强悍太多了,他根本不敢想东方易手里的剑封印着什么怪物! 就在这时,东方易握住了这把剑。 白泽阻止道:“别碰这把剑,东方易,这是把——” “这是把邪剑,我知道。”东方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我行我素的师弟,他那般痛苦的时候,白泽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下一任山海阁阁主而洋洋得意呢? 他们也分明知道——这是把邪剑。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东方易冷声道:“那就都杀了。” 这话一落,他剑里封印的三道灵体同时冲向白泽。白泽确实很强,他硬生生抵挡住三招,甚至撑到了尹霖到来。尹霖也不敢想这三只凶兽会从剑中跑出来,她更没想到冲虚隐瞒了这件事!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她冲进去企图唤醒东方易,“阿易!你醒——” 这一幕,在已经疯魔的东方易看来,时影依旧是在帮白泽去惩罚他。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时影也没必要留在这个世上了。 东方易提起了剑。 三大凶兽回归本体,在天空中笑着,而天雷滚滚,意味着山海阁即将面临要毁灭的一击。 那一刻,白泽和时影拼命抵住了这一招。即使这三大凶兽已经不再如过去鼎盛,他们合击的这一招还是几乎把二人的经脉打碎。 时影好不容易压制住东方易,回头看向白泽,大半个山海阁都因为这一击被炸没了,现在三大凶兽没有办法被控制住,这里只有一个人能压住他们,那就是她。 她本想着到时候和白泽出去看看世间,现在想想,恐怕不能再去了。 白泽也清楚了她的想法。 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这是时影的职责;但他也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里,而自己浑身筋脉尽断,在疼痛中,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向时影。 “我——” 时影轻声说,“我怕这次去人间你会遇到危险,虽然知道你现在已经不会被欺负了,但我还是担忧,给你画了不少符咒,就放在你的储物袋里。对了,之前你说的山茶花扇子,我也画好了,可能会坏,要是坏了,你就找容华修修。我本以为自己要走,还和她做了约定,要让她护好一段时间山海阁呢……” 白泽后知后觉自己哭了。 他走不过去,时影也没有再看向他了,她义无反顾地回头,掐断自己手腕的血脉,一时之间,在她身体里属于少昊的力量包裹着三位凶神,他们互相撕咬,互相争抢,最后一同灰飞烟灭。 在时影消失后,白泽倒在了地上。 一瞬间,他的身体被藤蔓包裹着,那是之前他答应冲虚做的事情——时影不能离开山海阁,因为她的本体一直被山海阁底部连接着大荒的神树缠绕着,他不想她一直被束缚,所以他答应了冲虚,代替时影成为下一个守护神。 藤蔓将他的身体拉扯进地底,在他的身上吸收着养分。 被打毁的山海阁又一次变回原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东方易醒来之后,只见到冲虚。 冲虚恍若担忧地看着他,询问道:“东方易,你怎么样了?你倒在了那里,为师很担心啊。” 见东方易没有说话,冲虚以为自己立下的阵法生了效。他其实并不算是山海阁阁主,因为星象盘一直不承认他,但是当时时影还在,她不认为冲虚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默认了他作为代理山海阁阁主,等待着下一任阁主到来。 那个人,就是白泽。 冲虚假装自己是个好师父,但一直在引诱他们师兄弟二人反目成仇,他告诉东方家东方易才是星象盘上被说与大荒有缘的道士,但又在他修为本更上一层楼的时候给了他这把邪剑。而另一边的白泽又答应了他成为下一任守护神救下时影不断练习,剑术突飞猛进,冲虚又在此时在山海阁不断流传二人的差异,以致东方易越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这邪念。 东方易至阳,他身上的气息反而是三个凶神最喜欢的。冲虚本来还以为东方易很快就会被引诱过去,没承想东方易还能撑上十几年。 十几年就算了,好歹现在他大事已成。 现在,他已经控制住山海阁了,他已经成为真正的山海阁阁主,所有人都要臣服于他。 “你醒了,唉,你不知道,阿易。你昏迷的时候,你剑里的三大凶兽被白泽引诱了去,他们一直攻打着山海阁,时影为了救下我们……牺牲了。”冲虚还在装模作样,仿佛他仍旧是过去那个好师父,“现在东方家的人想要你回昆仑山,阿易……山海阁现在大不如前了,为师也不认为还能教你什么了,你去吧……去吧。” 东方易依旧静静地盯着他。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连冲虚是谁,他都想不起来了——但听话语而言,冲虚是他们的师父。昆仑山……那是什么地方?是他的家吗? 但他只能这么做。 而后几年,他回到了昆仑山,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没有那把邪剑之后,东方易的修为突飞猛进,他也在昆仑山小有名气。当时没有时影压制,山海图腾的威力越来越弱,大量山海怪跑到人间,东方易也被派去人类帝都处理这些妖怪。 那一次出去,他又遇到了冲虚。 这一次冲虚已经是除昆仑山之外的众山主之首,他被一群人围绕着,但东方易却越发觉得这人奇怪……明明是过去的师父,心中却有一个念头,他的心中却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那时,他们一同去了赣州城。 这里的百姓一直被山海怪骚扰,他们前去那里之时,冲虚忽然说:“为师这次离开山海阁,还要去找一个故人。阿易,你先去除那些山海怪吧,为师去去就来。” “……”东方易心中不安起来,表面并未言语,“好。” 冲虚很快离开,他恐怕也不认为东方易会想起来那些事情,毕竟按照东方易的性子,要是他真的想起来,他肯定会找冲虚复仇。 但他没发现东方易跟了过来。 冲虚是想找时影的转世,星盘告诉他,时影转世到了赣州城的一户姓‘尹’的富商家里,如今她才刚刚五岁,家中还有几个兄妹。 但冲虚不敢放任这个五岁孩童活下来。 冲虚找上了这户人家,将他们全部斩杀,直到最后,他终于看到了那躲起来的少女,他记得,她叫尹霖。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紧绷着的心也放下来,只要这一次他将她灵体斩杀,她就不会再转世,这样,他的所有危险都没有了。 但冲虚却被东方易的一招刺伤了。 冲虚捂着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东方易,但他不能太暴露自己,他很快离开了这。 在看到尹霖那张脸的时候,东方易也想起来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心中一直被刻意忽视的凶煞之气又一次出现,东方易过去还有些不解,现在他清楚了,这是他本该遭受的惩罚,这是他对时影的亏欠。 而他,又差点失去了时影。 东方易已经不再奢望时影会原谅他了,他只是想尽可能去弥补这件事。 与此同时,冲虚回到山海阁被自己的女儿容华发现真面目,容华创立了通讯楼将自己的暗卫留下与冲虚对峙。这一年,尹霖被东方易带到了昆仑山,而昆仑山也开始寻找一些与大荒神人有关的人掩人耳目遮掩尹霖本是神明时影转世的事情。 而后七年,谢昭义开始怀疑起人类帝都已经被神祇驯化,第一次思考起自己的思想是否正确,与通讯楼做交易来到了山海阁,但当时的冲虚已经不想要有普通人发现山海阁的踪迹了,他需要一定时间恢复自己的修为,所以拒绝了谢昭义。预料到这一切的容华等待着谢昭义回来,而他们做了一笔交易,谢昭义成为她的弟子。 又过四年,白泽苏醒,被冲虚关押,他找了个办法逃出山海阁,脑海中只记得自己叫白泽,随身带着的储物袋中有几副高阶符咒以及一把快要看不清模样的山茶花扇子。他逃出山海阁之后作为散修流浪着,这途中,他被山海阁弟子玄冥等人不断追杀。 又过一年,一位道士召唤出了蚩尤的灵体,皇帝开始研制长生不老药,为了劝说皇帝,顾文济被贬到甘州城,他离开之前遇到了落单的穷奇,与他一同去甘州城之后被当地的难民残忍杀害,与相顾尸做了三年的交易,而自己的弟子江胤因为不服被负贰附体。 又过三年,山海怪到处都是,扰乱俗世之法,昆仑山见状派下徒弟除妖,其中一位,便叫尹霖;她在山脚下遇到了不幸被关押的白泽以及逃出来想要历练自己的杜衡,三人结伴走上了除妖之路。 其间,甘州城大乱,太阳被钦鴯吃掉,谢昭义与杜若中灭了鲛人一族惹怒了大荒,过去一直没有现身的大荒神祇终于看到了这民间的疾苦,即将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