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洋过海来嫁你》 楔子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民国前五年)北京 这一片死寂不知道持续多久了。 整个偌大的毓亲王府,此时竟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所有的仆役都被驱离大厅,而留下的四个人,也只持续着沉默,再沉默,仿佛那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大厅正位上,端坐着毓亲王,由他身后一幅光绪皇帝亲笔提字、御赐的对联以及整栋屋于的豪华装饰看来,不难猜出其在朝廷中的权责威势。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以一个父亲沉痛的心情,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宝贝女儿──瑾裕。 虽说北京的十月天,已有明显的寒意,但斗大的汗珠却不断地从瑾裕的脸颊上滑落,平日晶亮有神的大眼睛现已显得涣散;泛着越来越惨白的唇色,也分不清是滞热的气氛所致,抑或是害怕即将到来的风暴。 身旁的丫鬟──银杏,看着似乎随时会晕过去的格格,终于忍不住抽出袖中的手绢偷偷地替瑾裕拭汗。 “不准替她擦汗!” 静默中赫然一声,划破了岑寂。吓得银杏手绢掉了地。 “我不要紧的,银杏。”瑾裕首度开口,但声音却因灼热的疼痛感而略显暗哑。她下意识的抹了琉干裂的嘴唇。 毓亲王宠爱女儿在朝廷中可是出了名的! 十八年来,瑾裕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她活泼聪慧,对各类新鲜的事物总感到好奇,尤其偏好西学。他这个做阿玛的也总是顺着她的意,甚至还为她请了个英国教师来教她说洋文。在当时这些个行径曾经被慈禧太后视为离经叛道,还好有光绪皇帝出面说情,才勉强平息太后的怒气。 但是,接触西学是一回事,“实践”西学又是另一回事,如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宝贝女儿竟然学起洋人那一套,拿女子最宝贵的贞操当儿戏。 “说!对方是谁?”毓亲王开口质问,眼神严厉。 瑾裕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下个月就要与靖亲王的儿子──世尔成亲了,现在弄成这样,你要我如何向对方交代?”毓亲王眉头紧蹙,声音中透露出怒火。 “阿玛……”瑾裕看着毓亲王,苍白的脸色带着一丝乞求。“我不要嫁给世尔,但孩子是我的,求阿玛让我生下他……” “胡闹!”毓亲王吼道,大手奋力一拍、震得桌上的茶碗不住的跳动。“未出阁的清白之身教人给糟蹋了,你竟然还有脸要求生下孩子?银杏!你说!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银杏颤抖着低下了头。 “阿玛,这不关银杏的事,我求求您,只要您答应让我生下孩子,即使我不爱世尔,但我也愿意嫁给他,阿玛!我求您……我求求您……”瑾裕不断地磕头哀求着。 “爱?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学那些见鬼的洋玩意儿!什么爱不爱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毓亲王愤而别过脸去,却仍难掩伤痛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对瑾裕说出如此重的话。可是,当初安排这门亲事可全是为了她着想,世尔性格好、才华出众,行事又沉稳,婚后必定会好好疼惜瑾裕的。但现在,他该如何收拾这样的局面呢? 瑾裕停下了磕头的动作看着毓亲王,一颗心仿佛被人撕扯般的痛楚。 “阿玛……”话一出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曾几何时。她竟会和一向疼爱自己的阿玛闹成这般地步。瑾裕求助地看向一旁…… “额娘……” 和硕福晋闻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瑾裕一眼,身体微微颤抖着。 沉默再度迅速地在四人间弥漫开来,陪伴死寂的,只有瑾裕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瑾裕突然抬起头来,眼底满是坚决── “阿玛、额娘。我了解你们的苦心,是女儿不孝,让您们如此烦心。”瑾裕开始对着毓亲王猛磕头,一下……两下……嚣地她突然使劲一撞。 “砰──” “格格!”银杏惊呼失声。 “瑾儿!”毓亲王也被女儿的举止所震惊。连忙冲上前抱住血流满面的瑾裕,原先的愤怒早已被担忧、焦急所取代,这是他的女儿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能让瑾裕做出如此的牺牲?真是爱的力量吗? “来人啊!”大厅陷入一阵混乱。 银杏赶紧用手绢按压住瑾裕的额头,但血还是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格格……为什么?”银杏硬咽道。 瑾裕看了看银杏,又看了看额娘。“不要哭……”她虚弱的说,并转头望着她一向敬重的阿玛──那是她在失去意识前最后所见──一双她所熟悉,充满慈爱、心疼的眼睛。她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感激、放心的微笑。 第一章 二十一年后── 民国十六年一月  上海 梅·里斯站在甲板上,在海风中摇曳着一身的雪白,她那典型“英国淑女”的装扮,再加上略带外国“风味”的面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耀眼突出。 看着人声杂沓、繁荣忙碌的上海,似乎有着流泻不尽的生命活力。梅·里斯抑不住兴奋的心,直想对着人群大叫。“我-终-于-来-了!” 就在踏上码头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朝地面用力地踹了几下,并抬起头重重地吸它一口气──哇!感觉是如此的真实。 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中国人同时聚集在一处,顿时令她感到无比的亲切,毕竟这是一个属于中国人的地方,而且也将会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梅·里斯太沉迷于眼前的感动,没发现自己已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在一个不小心的碰撞之后,行李竟然不翼而飞。 该死!她不禁低声咒骂。 梅·里斯立即掀起她那一袭纯白镶蕾丝的长裙,以极不淑女的姿态追赶着抢她行李的偷儿,无奈港口上的人实在太多,老挡住去路,而那偷儿又太熟悉此地的环境,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无奈之下,梅·里斯拿出手袋中的弹弓,捡了颗石头,狠狠的朝偷儿弹射出去── “啪!”正中目标! 这可是自己必备的防身武器。悔.里斯原以为再也用不上了,不料才刚到这里没几分钟就派上用场了。 看来上海和她的想像实在有一段差距。 她拎着长裙,快速的朝坐在地上坞着头的偷儿跑去,抚着微喘的胸口,毫不客气地举起蕾丝洋伞猛敲着他的头说;“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偷本姑娘的东西!怎么样呀?你虽然“道”高一尺,还是比不过我这“魔”高一丈吧!”虽然带有鼻腔的外国口音,还是无法遮掩她的得意之情。 见偷儿坞着头没反应,悔.里斯又用洋伞戳了戳他,心想该不会是下手太重了吧? “喂!我可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偷我东西在先,也不至遭此下场。”她蹲下来,用手敲了敲他的头,原来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你要抢就应该抢钱包,我行李内没值钱的东西,只有我爹地留给我的遗物,你拿了也用不上!” 还是没反应。“难不成我的中国话这么差吗?”梅·里斯暗想着。 “喂!小子,你还要赖多久?快把东西还我!”梅·里斯起身,单手插腰喝令着。 这小子顽固地抱着行李箱,迟不肯松手,梅·里斯不禁笑了起来。 迟疑了半晌,小男孩终于起身,将行李高高举起,等着她接手,但是仍然固执地不看她一眼。 梅·里斯发现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深具防备与敌意的眼神,要不是身高以及童稚的脸孔提醒了他的实际年龄,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男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必定很苦吧!否则又何必偷她的东西呢? “姑娘!你有麻烦吗?”一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近,并抓起男孩的衣领。“你是不是偷东西呀?小子!” “哦!没什么事,谢谢,sir。”出于直觉,梅·里斯不想说出实情。 “姑娘!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外地来的吧!你可能不清楚,上海码头有很多小贼,你自己要小心点些。”说话当儿又顺势看了一眼男孩手中的行李。 “你误会了!”她连忙往前跨站一步,站在男孩前面。“他是我雇来帮忙拿行李的……小厮。”她信口胡诌还猛点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理由。 “哦……既然如此,我还是提醒你雇个壮一点的,这小子可能……保护不了你的行李。”巡警挂着满脸的质疑,继续巡逻去了。 “如何?”等巡警走远后,梅·里斯开口问道。 “什么?”男孩首度开口,脸怯生生地抬起。 “我是说,你是否愿意帮我提行李,我会给你“小费”……嗯……我的意思是……“酬劳”,如何?”梅·里斯慧黠的双眼闪动着愉快的邀请。 男孩闻言,晶亮的眸子中射出惊喜的光芒。 “ok!”梅·里斯从随身的小手提包中拿出一英磅。“够不够?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带我去有车坐的地方?”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拉起她的手便往另一方向走。 梅·里斯莞尔一笑,这真是个信任人也值得人信任的小家伙,看样子,他还满讲义气的呢! 上海是个挺有趣的城市,不但建筑物具有浓厚的中西合并色彩,就连上海人也具备中国和西洋的思想特质,也许,她可以在这里找到期盼已久的归属感吧!而那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唉呀!暂时别想那么多了,先找到她该找的人再说吧! 郁孟霆……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爹地执意要她来上海找这个人呢? 算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中国人不都这么说的吗? * * * 结果是“船到桥头撞翻船”──全毁了。 梅·里斯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古代先贤说的话都很有哲理,现在可好了,她已经在郁家大宅的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眼看天快黑了,怎么办?难道真要露宿街头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也许宅里的人在午睡,但总会起来吃晚饭吧!那就再敲一次门。碰碰运气! 梅·里斯走上台阶,用力地敲门。“喂!有人在家吗?”她死命地捶着大门,手都捶疼了。 “到底有没有人在呀?”她已经完全不顾形象了。努力地扯起嗓门。 “别叫了!这不就来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倏地转过身去,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 然后,她看到二女一男正站在她旁边──男人手牵着小女孩,另外一位是年约四十的妇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晓得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刚刚那些个举动……岂不── “还有,那边的门环是用来敲门,不是拿来装饰的。下次请记得使用。”男子闪动着狡黠的眼神。 这话是在嘲笑我吗? 别生气!梅·里斯!保持淑女风度是很重要的,爹地不是常常这样叮咛吗?她吸了口气,连忙拍拍衣服,整束一下装扮。然后迅速在脸上挂起一抹迷人的笑容,优雅的走下台阶说:“您好!我是梅·里斯。”她边说边欠了个身,伸出手给他,表现出典型英国淑女的风范。“我想找一位郁孟霆先生。我是雷·里斯的女儿。” “雷·里斯!”男子和妇人几乎同时惊叫出声,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见这名男子只顾着瞪大双眼看她,没有“回吻”她的手之意,梅不禁收回手。暗自猜想大概是中国人不习惯西洋礼仪吧! 眼前这名皮肤白皙、双睁晶亮的美女,会是雷·里斯先生的女儿?龙翔不相信的摇摇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雷·里斯先生应该是英国人吧?你……” “我妈咪是中国人,我是混血儿。”梅直接的回答。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哦!孟霆到香港去了,我是他的朋友兼兄弟──龙翔,这位是银杏阿姨,以及孟霆的女儿──语聆。我们先进屋子再谈吧!” 龙翔帮她提起行李,领她进去。 他们穿过花园小径。此时天色已暗,但由花园中草木扶疏茂盛的景况看来,不难想像其在阳光下可以展现的绿意。然后,他们来到一幢完全欧式的双层楼房前,沿着阶梯而上,可看到大门前古罗马建筑式的圆柱与拱形大门。 悔.里斯有些惊讶,没想到郁孟霆的房子竟是如此的洋化与气派。 甫跨入门槛,眼前即呈现一片眩惑,光是正厅上方的吊灯就让人看傻了眼,这种金碧辉煌的灯饰大概只有英国宫廷才有吧!她暗自赞叹道。 “里斯小姐,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一定很累了吧!坐一下,我去倒杯茶。”银姨亲切的笑容是那么地诚挚,让人心中掠过一丝暖流。 “谢谢!你叫我may就行了,中国字是梅花的梅。”她连忙回应答礼。 银姨一听,似乎有点激动地点了点头,就匆忙地走进另一个房间。 整个正厅以红白两色为主,相当有“暖”意。梅小心翼翼地走上正厅中央的白色地毯,轻坐在沙发上,深怕把它们给弄脏了似的。 厅旁落地窗上的帷幔,是由轻柔的白薄纱覆着酒红的厚绒布,透着高雅又不失庄重的气势。另一侧的壁炉上方垂挂着一张巨幅的毛笔字,笔力过劲,又似带着潇洒的神韵,她望着望着就出了神。 “那是赤壁赋!” “怎么没听孟霆提过你要来的事?”梅微惊,迅速回头,这男人怎老爱在人背后开口。 “哦!”梅定了定神说。“因为事出突然,还来不及知会他,如此冒昧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我爹地一定要我来拜访的,郁先生似乎和我爹地交情很深。”她笑了笑,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和猜测罢了。” 龙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小女孩也偎在他身旁。“这倒是事实!从我认识孟霆以来,就知道有一位英国人在他心中占有极重的分量,那就是你的父亲──雷·里斯。”龙翔表情认真,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狡黠。“只是我从没想过里斯先生的女儿如此的……“中国化”。” 才说他好而已,又来了! 看他眼睛眯成那样,好像在他面前的是个难得一见的怪物似地,梅不太喜欢这样被瞧着。 所以对他提出的询问并不回答,只是微笑耸耸肩。 此时银姨走进大厅,双眼微红。“好了!好了!先喝口水吧!梅长途跋涉一定累坏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谈。梅,吃过饭没?” 梅摇了摇头,有些羞赫。 银姨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拍拍。“不要不好意思,就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如果让你饿坏或冻着了,孟霆肯定要怪罪我了。”银姨像母亲般地流露出颇多疼爱,特别的是,在她眼中,梅感受到一股温暖。“来!让龙翔带你到房间歇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小聆,银姨先带你去休息。”银姨牵着小女孩往二楼走去,那小女孩还不时回头望着她,大概是好奇吧!梅报以友善的一笑。 龙翔领着梅往二楼的另一端走去,并在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前停下。 “说也奇怪,孟霆好像知道你迟早会来似的,早在不久以前就特地将房间重新装潢布置。”打开房门,龙翔将行李放在门边,行了个绅士礼。 “谢谢!”她礼貌回礼。“龙先生也住这儿吗?” “不!只有孟霆出远门时,我才会过来陪陪语聆。” “哦!”梅心中暗吁了口气,从小到大,除了爹地和异母弟弟外,她鲜少和异性来往,更别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了。听他这么说,着实心安不少。“实在很谢谢你。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梅要阖上房门时,龙翔又朝着她点头微笑,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着她。梅心头一颤,把门关得又快又急。 这龙翔可真是奇怪,不仅爱在人背后发声,还喜欢在有礼的举止下,挂上个极不庄重的打量眼神,好像在臆测着什么,看得人浑身不自在。算了!都快累死了,还是先换下这一身脏衣服再说吧! 然而,呈现在梅眼前的却是她朝思暮想多年、属于一个少女的梦想天地──一袭鹅黄轻纱罩着的四柱铜床,柔如丝绸般的被绒,还有那典雅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在在都是她最喜爱的。她走向一面落地长窗,轻轻拉开幢幔,赫然望见远方灯火闪烁,照映出点点波光……那不正是她最钟爱的海洋吗? 梅闭着双眼,幻想自己犹如神话中的公主,受到百般的呵护与疼爱。充满着无边的幸福……可是── 梅微启的眼帘下泛着蒙陇,她明白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唯一爱她的爹地已经走了,尔今尔后,她势必得一个人勇敢的活下去,那自爹地去世后就坚强收起的泪水,此刻竟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梅吸吸鼻,再度环顾整个房间,满心的疑惑,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仿佛是特意为她量身设计的,但是,郁孟霆又怎会知道自己的喜好呢?他们根本未曾谋过面,不是吗?会是巧合吗?梅出神的想着……忽地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梅赶忙拭了拭眼角残留的泪滴。 银姨端了一份糕点和一杯清茶进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银姨看了她一眼。“想家了吗?”轻轻地、不落痕迹地问着,顺势将茶点放在茶几上。 “我想念爹地,可是他却──走了……” 银姨会意地点点头。“我懂。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霆是个可以倚靠的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银姨也一样。” 梅感动地望着银姨,从小她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母爱,也从不敢奢求,然而此刻她竟迫切地想投入银姨的怀抱。 不过梅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着实太唐突了,况且辘辘饥肠怎受得住美食当前的诱惑。 看梅一副饿坏了的吃相,银姨爱怜地伸出手拨了拨她前额的刘海,有些激动地说:“让银姨好好看看你……都这么大了……”倏地,泪盈满眶。 “银姨?”梅对银姨突来的情绪感到疑惑。 “呃!我……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好女孩,你父亲把你教养得很好……对于雷·里斯先生的死,我很遗憾,也很难过……” 多么善良的女人,梅直觉的想道。 这时,梅才真正打量起银姨,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身材已微微发福,双目慈蔼、个性温和明理,言谈间,梅可以深刻感受到来自银姨暖暖的关怀与疼爱,就像“回到家”的感觉,那般地详和安适。 而家,已离她好远好远了。 第二章 郁孟霆此趟香港行,除洽谈与英国贸易合作事宜外,最重要的还是前往“洪帮”拜会龙翔的大哥──龙威。 “龙威,不管这事的真实性如何,所影响的恐怕不只是洪帮的声誉,可能要危害到国家民族,你得仔细盘查盘查。”郁孟霆再次叮咛着。 他明白像龙威这种活动于地下的爱国知识分子,对消息的掌握稍有不慎即会造成相当大的伤害,危及的不仅是个人性命而已。因此他每次为龙威带情报,总是战战兢兢的,丝毫不敢疏漏,他实在担心这至交好友。 “这是必然的。不过,本帮弟兄个个义气凛然,我实在不愿相信有这等卖国求荣的背叛者,孟霆,你这消息是打哪听来的?”龙威脸色凝重地问。 “这你不用管,但来源确是有十足的可靠性,绝非空穴来风,总之你务必得小心,毕竟敌暗我明啊!”郁孟霆似有难言之隐的回答。 “龙威岂是怕事之人,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一定会彻查清楚的。倒是你得留意些,听说日本方面对你很感冒呢!”每每问及情报出处,孟霆总避重就轻地带过,龙威只当不想牵累无辜,也就习惯不再追问。 “我凭本事,规规矩矩作生意,何需害怕?”郁孟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了,今天我也是顺道来与你辞行的。”他说着,并起身拿取架上的帽子。 “辞行?这次怎那么匆忙?咱哥俩还没叙叙家常呢!”龙威有些诧异的问。 “没什么啦!来此将近一个月,也该回去了,而且──龙翔来份电报说梅已到上海,我想……”郁孟霆尽量平静地说,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从知道梅到上海的消息后,他就觉得在香港一天也待不下去。 看孟霆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龙威笑了笑说;“梅?就是被你误偷了的那娃儿?” “是啊!我想她只身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事,所以──” “所以,你要赶回去会你那苦等了十九年的佳人。”龙威调侃着说。 “不是这样,她父亲对我有再造之恩,曾特别嘱咐我在必要时要照顾她,我对她是有责任的。”郁孟霆像被揭了糗事般地忙着解释。 “好!那我也不留你了,快快回去看望你的“责任”,顺便解解多年的相思吧!”龙威忍不住打趣他。原来孟霆久不成婚,是在等候千里的有缘人。 “你别取笑我了,我就不相信你到香港这些年心中都毫无挂念,玫──” “别说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龙威脸色急速转阴,冷硬地制止。 “如果真是过去了,你又何必这么激动?”郁孟霆无意刺伤龙威,但他也不想看这拜把兄弟老把痛苦埋在心底。“我不懂,你们为何要彼此折磨?这么多年了,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她过得如何?她──” “不要再说了!”龙威几乎是失控地吼了出来,但抬眼望见孟霆沉重的神色,努力回复冷静。“你赶时间,我送你出去吧!”说完带头快步穿越庭院来到门口。 临走前,龙威用力握着孟霆的手。语气坚定的说;“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望进这双深沉的眼眸,里面有着复杂矛盾的冲击。郁孟霆不发一言,紧紧地回握。 想着龙威漠然刚毅的外表下,隐忍着一股强烈的压抑。唉!既是彼此相爱却又要各分东西,自己承受苦痛,而他方就真能快乐吗? 爱一个人,不正是要全心全意呵护她、守着她,两人相系相惜直到永远吗?他是绝不让心爱的人离开身边的,郁孟霆对着怀表中的人像喃喃自语着。 梅还是来了! 好像是“期待”的实现,令他兴奋莫名。 虽说这一天终究会来,但他从没料到会这么突然。 郁孟霆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清晰可见的上海码头,心也越感鼓燥难安。 十九年前,在这个码头,他遇上了雷!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是一分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感激。 忽地一声气笛响彻云霄,郁孟霆倏地甩了甩头强压住如潮涌般袭来的情怀。自己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封电报而已,竟能令他如此挂念不下,实在不像以冷酷闻名上海滩的郁孟霆。 也许只是来得太突然而未能理好思绪吧!郁孟霆为自己寻求保证似的想着,因为他再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梅来到中国也有十多天了。 这些日子,她除了待在房里调适心情外,就喜欢流连于郁宅的后花园,这是座纯中国风味设计的庭院,仿佛具魔力般地吸引着她,总教她不由自主的走到这儿。 入经一道圆形拱门,即见小桥流水、假山喷泉、翠竹环绕……还有一座名为“聆亭”的六角凉亭位于池畔。梅想这该是取用郁孟霆的“孟”及其女儿语聆的“聆”字所构成的组合吧! 语聆,这位郁孟霆视为宝贝的掌上明珠,长得真是聪明伶俐,可惜却极少听她主动开口说话。让梅感到心痛的是──那双蓝色大眼,以及和她接近的淡咖啡色头发。很显然的──语聆也是个混血儿。 梅想到自己从小受尽歧视的苦闷,不由得对语聆倍增怜爱之情。 梅踱步进“聆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头倚红柱,“聆听”混混的水声和鸟鸣,她任凭思路游走,想着即将自香港返回的郁孟霆。想着将爹地所托的包里交给了他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想着和自己一样是混血儿的语聆。想着一切的一切……不知不觉地,就沉沉入睡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梅缓缓醒来──哇!这一觉睡得可真甜,看看天色已近黄昏,突然惊见对面石椅上坐了一个人,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语聆! 她正闪动着又大又圆的蓝眼珠。“你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嗄!她开口说话了?是细细甜甜的稚声。 “对!从很远很远的英国来的。”梅微笑地点头。 “那里是不是天堂呢?”语气含着深切的期盼。 梅无法理解语聆何以会提出如此突兀的问题,但她决定认真回答。 “嗯!那是很美的地方,你要说那是天堂也行。” 语聆慢慢走向梅,蓝色的眼眸中带点犹豫与不确定。终于,她经经地拉起梅的衣角,将脸偎靠上去。一股疼惜立刻涌上梅的心头,她将语聆抱在腿上缓缓地摇动着。 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寂寞吧?梅觉得眼眶湿热。 * * * 真正感到震惊的,应该是郁孟霆!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银姨马上告诉他梅来了好些天了,现在人在后花园,他连披风也未脱下就往孟园走去。 就要见到梅了,怎么反倒有着近乡情怯的踌躇。这些年来只藉着雷寄来的相片与信件,分享她成长的过程,如今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真实有生命的她,郁孟霆感觉一颗心正猛烈的跳着。 然而,当他一跨进孟园,更深为眼前的事实所震撼──语聆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与自己以外的人说话! 呆立了许久,郁孟霆最后决定回房,让悔与语聆继续独处,但梅抱着语聆在亭中的景象,就这样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久久无法抹去…… 遥想着当年那个张着一双灵活大眼、脸蛋粉扑红润,又老爱黏着他的一岁女娃儿,如今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凝思中的郁孟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喂,老兄!中邪啦!怎么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喜上眉梢?”龙翔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光跟着孟霆朝孟园望去。 “没什么!只是有点震惊而已。”郁孟霆忙收回视线在书桌前坐下。 “哦?只是“有点”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想我可是受到很大的惊吓呀!”龙翔厚着脸皮说,眼睛还停留在窗外。“我从没想过雷·里斯先生的女儿竟然有一张颇富中国化的脸孔,还是个美人胚子哩!看得我好心动哪!所以最好的“压惊”方法就是“以毒攻毒”,你觉得如何?” 果然,一丝愤怒快速闪过郁孟霆眼底,但他很快的又回复原有冷漠、自定的神色。 龙翔促狭地看着郁孟霆若有所思地笑笑。“如果雷·里斯已经……你知道的,你要如何打算?” “当然是照顾她,这是我和她父亲的约定。” “怎样的“照顾”?” “这家伙果然是来找碴的吗?” 郁孟霆瞪了他一眼,信步走到窗边,望向“孟园”中一大一小的倩影,辉映着夕阳温馨的云彩,是如此灿烂夺目,郁孟霆几乎看得痴、看得傻了。 * * * 夕阳西下,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晚风轻袭而过,带来一股慑人的寒意。梅缩了缩肩膀,为了怕语聆受凉,正准备起身回屋,突然一抹人影立定在假山后,隐隐可见来人身形魁悟,但样子不像龙翔,梅有些惊慌,并没听说过郁家还有其他男人呀!莫非是……富裕豪华如郁宅,就说有宵小或不法之徒潜入也不无可能,难怪郁孟霆不在,龙翔就会过来“坐阵”,但现在,龙翔人又在哪里呢?若这人果真是……这下教她如何应付才好? 正当梅在苦思对策之际,语聆甜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爹爹呢!”语聆一跃而下,朝黑影跑去。 “爹爹你回来了!”那黑影轻松的抱起语聆,靠着她的脸颊溺爱地亲了一下。 “爹爹不在这些天,小聆有没有乖呀?” “乖!小聆都听银姨和龙叔叔的话。还有……梅阿姨──”语聆一手揽着那人的脖子、一手指向梅。 原来,这黑影正是郁宅的男主人──郁孟霆。 梅自我轻嘲着,刚刚真是太大惊小怪了,幸好还没让她想到什么对策,否则如她这种说时迟、那时快的性格动作,恐怕要闹出笑话了。 郁孟霆抱着语聆缓缓向“聆亭”走来。 梅没由来地心跳加速。据银姨说,郁孟霆在上海可是位响当当的非常人物,有财又有势,像她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远从英国来到这儿,会不会被误解是走投无路而来依靠他的呢?再说郁孟霆虽是爹地的“多年老友”,毕竟与自己“毫无爱情”、而且想必也届“不惑之年”,该怎么尊称才合适呢? “郁叔叔您好!我是梅·里斯,冒昧前来拜访,实在太打扰了。”见郁孟霆已快步上台阶,梅赶紧欠身说道。 郁叔叔! 郁孟霆此刻真称得上是“膛目结舌”,想他二十八岁的年纪,是不能算小啦!可是倒也没老到能令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当面称他为“叔叔”,他直觉得有趣。 应该是天色昏暗的关系吧!郁孟霆突然一个转念,他想让梅惊讶一番,索性再往后退了一步,口气老成的说:“喔!梅,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和你父亲情谊匪浅,你愿意打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探望我这老头儿,我真感到欣慰呵!” 隔着这样的距离,梅实在看不清这位“郁叔叔”的长相,又不敢唐突向前。“郁叔叔客气了,来看您是应该的──哈揪!”夜风微寒,怪自己出来时未带件外套,当着长辈面前打喷嘻,这下可糗了。 “上海这时节早晚气温变化最是明显,你已着了凉,赶紧进屋去!我看晚餐就让银姨帮你送去好了。”郁孟霆确是担心梅的身子,另一方面也不想在晚餐时即暴露“真面目”,因为人太多了,何况又有个专门找碴的龙翔在,想他那副说到梅就满脸兴致勃勃的表情,不!这他可得防着点。 “那──就谢谢郁叔叔了。”梅实在觉得打个喷嚏并没那么严重到连吃饭都要被隔离,但他的口气虽亲切委婉,却大有一股不容反驳的霸气。 对着黑影消失的花园入口,梅呆望了半晌道:这就是上海家喻户晓、纵横商场的郁孟霆吗?爹地执意要她找的人? * * * 晚餐过后。 郁孟霆站在窗前抽着雪茄,等待着。 叩!叩!敲门声礼貌而优雅。 “请进!”郁孟霆熄掉手上的雪茄。 “郁叔叔。”梅抱了一包东西进来,朝背对着自己的郁孟霆,礼貌称呼。 “叫我孟霆就行了。”他转过身于向梅走近。 迎着步步逼进的身影,梅顿时哑然,努力眨了眨眼要确定这位“郁叔叔”──他有着硕高挺拔的身村,比她所见过的中国人都高,轮廓分明的五官、深邃的眼神,可以说是非常的……handsome……中国人应该说是“英俊”吧!那一身笔挺的欧式西服,虽已卸下外套与领带。仍显得英气逼人。论体型、举止、声音和花园中的黑影是很相似,但年纪却与她所料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可能!爹地回英国也近二十年了,而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怎会是多年的“老”友呢? “你?呃,我是来找郁叔叔的,银姨说他在书房等我。”悔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没走错房间,那么这个人可能是郁叔叔从香港来的朋友吧? “是这儿没错!”看她一副狐疑的样子,郁孟霆轻松的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郁孟霆,你口中称的“郁叔叔”。” 瞧这张讶异、天真的天使面孔,她比相片中的影像更多了些女人味,一头俏丽微鬈的摩登短发,取代了原有的飘逸长发,浅咖啡的发色与那晶亮的褐色明眸相应和、精雕细琢的五官,衬出她那与众不同的美,但眉宇间却潜藏着一抹坚毅,犹如历尽辛酸的少妇,这不该是她花样般年纪所应有的…… “很抱歉,我的确难以置信,一位四、五十岁的人怎可能保持得这样年轻。”不过是个纨 子弟刻意的恶作剧罢了,梅心想。 “哈哈……谢谢你的恭维呀!”郁孟霆忍不住大笑起来,梅还真固执得可爱。 “郁叔叔既然不在,我想我待会儿再来。”梅强忍脾气的说,要不是看在郁叔叔的面子上,她才懒得与他穷磨菇呢! “我与你父亲结识时才八岁,也难怪你会怀疑。”郁孟霆颇欣赏她自然不造作的个性。“你大概认为这“郁叔叔”应该头发花白、双眼蒙眬、满脸的风霜与皱纹,还留着两撇小胡子,最好是扥着拐杖,驼着背,满脑子的生意经,是不?”他一面说,一面夸张地做出花甲老者的蹒跚样。 噗哧一笑。“你真的是──”她微倾着头看向他。 “千真万确!我──让你失望了吗?”郁孟霆深深的看着梅,好像真怕她不接受似的。 梅睁开空灵双眸回视着他。 其实她心中已确定了,因为那眼眸中写满着诚挚,是骗不了人的,但为何又多了一抹期待呢? “对不起,郁叔……喔不!郁先生,我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的──年轻,刚刚实在失礼了。”真够糗的,梅觉得脸上一阵热哄。 看她突然胀成苹果般的脸颊,就像当年那样红咚咚的,郁孟霆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头笑了没完。 “我并不怪你呀!”郁孟霆眼睛漾着笑意,摇摇头说。 梅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对着他,一脸的无邪与天真。 “不过,我希望你直接叫我孟霆。”依旧是礼貌而命令式的口气。 他微眯起双眼呈半月形状,直在眼睑之间搜索着,神色显得深不可测,教梅心头无端又掀波涛。 许久,他才满意似的接过梅手中的包裹,慢慢的拆开。 “呃!那是爹地要我交给你的,他说你看完之后就会知道如何替我安排未来的生活……其实,你并不需要费心的,我都已经二十岁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我并不是来要求你的帮助,只是答应爹地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梅说得急切,生怕被当成累赘。 见他专注于信件上,梅原先的防备渐渐消除,也才能静静地重新评估起眼前这个男人。 梅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是好看,不仅有出色的外表,他的谈吐、举止于温儒中透着威严,刚毅中又不失柔情,尤其现在,他那半敞开的领口下方,隐约若现的胸肌,使得他独具的男性魅力更加展现无疑……还有那迷人的…… 天啊!这怎么可能!梅好想钻个洞躲进去,她竟肆无忌惮地去打量一个男人。她快速地看他一眼,还好没被发现。 梅心想,这要是让爹地知道了,恐怕会气得从地下跳出来,狠狠地训诫她一番吧!虽在英国受的是新式教育,但有关男女间交往的事,爹地对她仍是相当严厉的。 不过,爹地是那么慈爱,甚至没骂过她呢……一思及此,梅不禁眼眶微润。 “雷是个好父亲。”郁孟霆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 梅点点头,眼泪已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嘘!”郁孟霆伸手拭掉梅脸上的泪,轻轻的、极尽温柔的哄她。“有什么难过的事尽管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没有!”不曾让一位陌生男子如此亲近地对她柔声低语,悔一时慌乱地退后,心口跳得厉害。“对不起!在你面前失态了。”梅从不曾在人前直接发泄内心感情的,但为何在郁孟霆面前竟这样软弱。 看她倏地缩回身子,两只小手不安地相互摩掌,双颊在密而翘的睫毛覆盖下仍垂挂着泪滴。瘦削的粉肩,此刻更是单薄得教人心疼。 郁孟霆突然想紧紧地拥住她,给她依靠、给她温暖。 “你怕我吗?”郁孟霆直视着她的眼睛,关注而小心地问着。 他为何这样问?难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应该怕你吗?”其实梅也不知道,总之,他愈是靠近她,她的心思就愈无法集中,这是怕吗? “不!我不要你怕,我要你相信,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的。”郁孟霆正色地说着,仿佛这是件再严肃不过的事了。 可是梅却直觉自己努力建造的堡垒正在塌陷中,她必须再武装起来。“谢谢你,但我已经习惯独立了,而且也不打算接受同情!” “我想你误会了,这不是同情,只是要告诉你,你并不孤单。”他伤她的自尊了吗?郁孟霆难过地想。 郁孟霆忧戚而真挚的眼神、诚恳的言辞,在在令悔竖起的心防又一次撤下,而存在于内心深处最脆弱的一偶也正一点点地暴露。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梅硬咽得说不上来,拚命地止住一波波上涌的泪水。 郁孟霆的巨掌突然紧握住梅的小手,恍若给予溺陷中的她有一股强力的支撑,使得她起伏不定的情绪稍获平抚。 “想知道你爹地信上怎么说的吗?” 梅瞪大眼睛看他。 “他希望你住在我这儿,不必再回英国了。” “这……可是我妈咪……和弟妹都在英国呀!”梅虽然知道他们本来就不愿与她同住,但是…… “你认为他们能够真心接纳你吗?” “可是……最起码……我们还有一点血缘关系,而我和你,却完全没有关系呀!我甚至认识你还不到一天,又怎能赖在这儿呢?”梅的泪水又滴落下来,郁孟霆似乎有看穿她心事的本领,怎么办?梅觉得好无助,好孤单!今后该何去何从? 郁孟霆心疼极了,梅所受到的委屈一定比雷知道的还多,他抚着梅可爱的俏短鬈发说:“知道吗?跟你在英国的母亲和弟妹比起来,我比她们更早认识你。相不相信?” 梅仰头望进他深邃真挚的黑眸,可能吗? 郁孟霆慢慢地走向窗边。 “我是个孤儿,是被一个老乞丐带大的,从小和妹妹孟聆相依为命。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每天出去乞讨,甚至去扒钱,因为如果没有弄到足够的钱,回去就有苦头吃。” 郁孟霆望着窗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而无奈的笑。“当时我们年纪都太小,根本不知反抗。事实上,也无力反抗……” 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梅不自觉地一阵鼻酸。 “后来,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在上海码头遇到了雷,从此,我的生活有了非常重大的改变。”郁孟霆将目光调回到梅的脸上,双眸中尽是柔情。“因为,我偷了你。” “偷?我?” “是的,当时没见过婴儿篮,只以为那是雷的行李,就偷走了它。刚开始我期望能够在里面找到值钱的东西……但我只看到你──一个婴儿。说真的,我们吓坏了,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你哭,结果,哭声引来了雷,也当场逮到我们。不过,雷不但不举发我们,反而花了一笔钱让老乞丐放我们走,并带着我们兄妹俩一起去公共租界的教会投靠一位郁牧师、我们就是跟着牧师的姓,名字则是雷替我们取的。” 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一段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是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呀! “雷在郁牧师那里任教了一年,就带你回英国去了。临走前特别嘱咐,我要好好成长,不要有所遗憾,将来可能还需要我来照顾你……”郁孟霆已走到她面前。“所以,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如此深切诚恳的表白,让梅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留下来吧!”郁孟霆轻抚着她的脸颊放轻了声调说。“不要让我成为一个背信的人,好吗?” 梅仿佛被催眠似地,没有了思绪。 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就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流窜着,这不寻常的气氛令梅感到畏缩。 梅急忙站起身子。“你让我再想想,很晚了,我想先休息了,晚安!”她欠了欠身,显得狼狈的冲出书房。 看着梅的倩影消失,郁孟霆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承认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对她的关心,早在八岁初见她时就已萌生的爱怜一直长驻心头,历经多年的等待,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梅,不再是照片中的影像或是信笺上的只字片语…… 郁孟霆再次拿起雷·里斯的信,反复看着……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真心照顾梅一辈子,请再拆开包裹;否则,就烦请将它保留直到梅主动问起……” 郁孟霆不假思索地拆开了雷·里斯所重托的包裹。 第三章 梅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向往罢了,她坚信地告诉自己! 既然决定要留下,总不能白吃白喝,还是得找个工作才行,但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么早就在这儿沉思?”身后扬起一低沉男音,梅已习惯这来自背后的声音,虽有些突兀,但绝无恶意。 梅回头,为他的早起而讶异,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小心晨露霜重──”龙翔说着,卸下身上斗蓬为梅披上,转身吸了一口气。 “梅,你是对的,唯有在早晨,这园中的空气才最清爽怡人,因为所有的花草树木在岑寂了一夜后,全都在此时苏醒,展现着它们的活力与风采。”他望向一片荫绿,闭起双眼,仿佛陶醉其中。 真没想到看来粗线条、凡事大而化之的龙翔,也有这么纤细、风雅的思虑,梅忽然对他又多了层认识与好感。 “你经常在清晨到园中欣赏这些“苏醒”的植物吗?”梅原本以为性情如龙翔者,可能都得日上三竿才万般不舍地离开床铺的。 “中国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凡事都由早上开始嘛!”龙翔换下认真的神色,对梅淘气地笑着说。“不过,我可没习惯一大早就想些恼人的事喔!” “谢谢你的提醒,其实也没什么,你何不当我只是太专注于“欣赏”?”梅竟然发现自己被带动着,连脑子都活了起来。 “我还没见过像你这种“有看没有到”的欣赏法呢!这点我得向你请教了,哈哈哈……” 龙翔自然不做作的个性,教梅感到愉快,和他相处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样。 梅想起英国的异母弟妹,虽有一半的血缘联系,可是总觉得生疏。反倒没有龙翔感觉来得亲密。 “嘿!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魅力使不少名门淑媛着迷,不过我的抑制力可是很薄弱的,你可别害我!”龙翔大言不惭地吹嘘。 “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倒说说看。”被他一逗,梅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因为万一我抗拒不了你的吸引力,那我这颗脆弱又纯情的少男心肯定是要受伤害了。”龙翔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纯情?脆弱?这好像不是你耶!”梅觉得与这大男孩讲起话来真轻松有趣。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我龙翔出马,焉有不成之理,但是我绝不夺人所爱!” “你在说谁呀?”梅实在不明白。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反正你啊──是早被预约了,唉──看来我只好忍痛喽!”龙翔打着哑谜,夸张地摇着头。 什么呀?梅仍是一头雾水。 中国字果真是深奥。梅想着。 “啊──你又在想什么?可别辜负眼前美好的事物喔!我有事得先走,你也该进去了,我们改天再切磋切磋。拜拜!”龙翔说完即潇洒地跨步而去。 梅忽然停驻在刻有“孟园”二字的石碑旁愣愣地看着,孟园……聆亭……郁孟霆有一个妹妹叫郁孟聆,孟聆……难道这园子…… 来到这儿也有好些天了,还没见过郁孟聆,嫁人了吗? 那么,“郁太太”呢?怎么没见过她,也许…… 算了,梅甩甩头,企图抛掉一些恼人的事。 她想起龙翔说的“及时行乐”,当然还有一点便是她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对寂寞的父女── 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寂寞呢?是昨夜的那番倾吐吗,还是…… 梅再次陷入沉思中,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二楼的窗口正有一对深沉而专注的黑眸在凝视着她…… * * * 打从昨晚失常的情绪表露后,郁孟霆一夜失眠到天亮。 一向在上海商业界呼风唤雨的郁孟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从不求人。但昨晚,他第一次感到不确定他没把握梅一定会留下来。 “爹爹!”一声低怯的声音在郁孟霆身后响起。“梅阿姨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小聆希望吗?”郁孟霆从窗边走向沙发,抱着语聆坐在膝上。 “希望!”语气是极为兴奋。 郁孟霆察觉到语聆的转变,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很快乐,眼中也比平当多了一抹阳光似的神采,或许──语聆需要个伴,或者是个“母亲”? “梅阿姨是不是娘呢?她说娘是妈咪。”语聆仰着头甜甜地问着。 “嗯!梅阿姨是妈咪,她的头发和我一样颜色。” 郁孟霆轻轻捏了捏语聆红得像苹果般的双颊。多敏感的孩子呀! 看样子,自己真的太忙于事业而忽略了她。 “想不想出去逛逛?爹爹好久没带小聆出去玩了。” “梅阿姨也一起去吗?” 也该替梅添购一些日常用品。他注意到她没有较厚的衣物足以御寒,以上海一月份的天气,不出一星期她可能就会冻死了。 “嗯!梅阿姨也一起去。”他给语聆百分之百的肯定。“去准备一下吧!”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语聆已一溜烟的往外跑去,恰巧迎上进门的龙翔。 “哟!小聆早呀!” “龙叔叔您早!”语聆匆匆回了一句,即头也不回地往“孟园”奔去,连平常惯有的亲匿动作都免了,使得龙翔张开的双臂落了个空。 “这丫头,什么事那么兴奋?把我这叔叔给抛到脑后去了。”龙翔不禁咕浓,好奇地看着孟霆。 “你别只认为只有你受委屈了,我才说要带她和梅出去走走,话都没说完,还不是丢了我就赶着去向梅报告,这丫头──”孟霆无奈地摇头,却满是爱怜与愉快的神情。 “这小妮子可真会见风转舵啊!咱们俩和她长久的“感情”,竟敌不过梅几天的“交情”呢!”龙翔一副被打败似的瘫进沙发里,摆出一张苦脸说。 “可不是吗!但比起有人一大早就卖弄风雅,大献殷勤来说,小聆的功力可差多了。”郁孟霆别有所指的睨着眼说。 一想到龙翔为梅披衣、相谈甚欢的情景,郁孟霆就颇不是滋味。 “哟!这里面是不是刚打翻了一缸醋,怎么酸得教人受不了呀!”龙翔夸张地用力以手捂着鼻,还猛摇晃着头。 “你──算了,待会儿我带她们去逛逛,公司方面你先过去安顿一下。” “怎么“你们”去逍遥,我还要去处理公事,这不公平嘛!”龙翔大声的抗议着。 其实他早明白孟霆的心意,却仍忍不住要逗逞他这位以冷傲闻名上海的大亨兄弟。唉!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龙翔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套牢。 不过,像梅这样特别的女子,也难怪会令孟霆朝思暮想的,幸好小时候没“偷”过婴儿篮,龙翔暗自庆幸着。 “没什么公不公平的,这是命令!”孟霆从未有过任性固执的表现,此刻他却一心想撇开龙翔。生怕梅真被他迷惑了。 这样幼稚的言行,郁孟霆毫无查觉,龙翔可是心知肚明,他肯定孟霆这一陷是无法自拔喽! “喂!兄弟,你未免太“见色忘友”了吧!”见孟霆眼睛像要喷火了。“好吧!我向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祝“你们”玩得愉快!”龙翔真想大笑几声,临跨出门槛时还不忘回头调侃一句。 郁孟霆点起一根雪茄,蹈步到窗口,看著「孟园”中语聆对着梅兴奋比划的样子,心中突然流过一股幸福感,足以让他的生命更加充实起来。 其实郁孟霆也意识到自己心境上的变化,从得知梅到上海的消息,到与她会面,对她自剖……至今,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挂念梅,尤其在知道雷去世之后。他更有照顾她的决心,或许这是对雷的一份承诺、一种责任吧!郁孟霆努力的说服自己。 * * *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们一行人已经坐着郁孟霆的专属黑色座车在上海街头了。 “我们为什么不坐那种车?”梅指向街头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一脸惋惜。 “坐少爷的车子比较安全、快速。”银姨开口回答。 车子停在一家布庄前头。 他们甫下车,就见店里所有的人早已一字排开,呈现热烈的欢迎队伍。 天啊!这等排场,梅很是讶异。 郁孟霆朝他们挥挥手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别刻意招呼我们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好奇地多瞧了她几眼,因为他们大名鼎鼎的郁少爷可从没有带过年轻女子来店里采办过。 梅感到全身不自在。在英国时,人们也许会因为她长得像东方人而对她地“另眼相看”,但这里是中国呀!为什么别人仍对她另眼相看呢? “别担心,他们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没别的意思。”郁孟霆附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这个男人真的能看穿她的心思! 她抬眼看他,得到一个鼓励性的笑容。 “谢谢你,郁先生!”梅感激地点点头。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孟霆”。”郁孟霆左眉微挑,有点耍赖的促狭表情。梅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郁孟霆也会这般孩子气! “可是我并未那样叫过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喜欢?”梅的挑衅味十足。 “你又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会不喜欢?也许你可以试试看。”他故意逗她,想起她之前误以为他是个老头儿,事后那种惊讶的表情,自然流露出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不住神往。 这男人有着怪异荒谬的幽默感,梅在心中想道。 她耸耸肩,迳自朝布庄里走去。 郁孟霆突然大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而不保留,他没有想到在梅亮丽优雅的外貌下,隐藏了这个固执的拗脾气,这令她更平添几分娇俏。 梅旋身斜睨了他一眼,她不认为自己的问题有那么好笑! 至于那些布庄的掌柜与伙计们个个目瞪口呆,好像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似地。 银姨笑挽着梅。“来!过来选几块布料,做几套好看的旗袍给你。” “旗袍?像你现在穿的?会不会太破费了。”梅盘算身边有多少财产可用来这样奢侈的享受。 “不会的。”银姨低声说。“这是孟霆送你的见面礼,你就收下吧!反正他终究还是会强迫你收的。而且这布庄只是孟霆旗下企业的一项投资,倒是这里的布料论绣工、论样式都是上海属一属二的货色呢!” “难怪从我们一进门就觉得不一样,原来是幕后老板大驾光临了。”梅有点好笑的回顾那些忙着鞠躬哈腰的伙计和掌柜。“我只知道孟霆在上海很有名,但他到底在做怎样的买卖?” “孟霆是做布料进口起家的,后来商行的规模越来越大,就成立了自己的纺织厂,现在他的纺织工业已是上海一等一的重要企业了,目前孟霆似乎想往服装界投资呢!” 郁孟霆一定尝尽了很多世间冷暖。 梅忍不住将目光移向正在和掌柜谈话的郁孟霆──要从一个在上海码头打混的偷儿、教会孤儿爬升到今天受人尊敬的地位,想必一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与努力。 感觉到她的注视,郁孟霆抬起头来朝她眨了眨眼,顿时令她感到全身发热。 “怎么,没有喜欢的吗?”郁孟霆走近她,含笑的问。 “不!没有,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让你破费。”梅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还。”他一语双关的说。 银姨面露微笑,她横看竖看都觉得梅和孟霆挺登对的,尤其是梅的身高比一般中国女子略高,站在身材魁梧挺拔的孟霆身旁,更是分外出色──如果悔能嫁给孟霆就太好了,银姨心里暗自希望。 一名男子由外匆匆而入,附在孟霆耳旁说了几句话后,孟霆的脸色明显的沉了下来,但他还是努力维持微笑的说:“临时有点状况,我去处理一下,银姨,这里就麻烦你了。”孟霆顺便交代银姨一些事情。 “怎么了?”梅不由得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没什么,你好好的逛,ok?”他仿佛在哄小孩般。 说完,就和传口信的男子快步搭上座车先行离去。 一股失落感袭上心头,但梅还是打起精神和银姨挑选布料。离开布庄后,他们又走访了几家有名的商店,接着,逛进传统市集,眼睛所见的都是新鲜又有趣的玩意儿,像画糖、捏面人、闹蟋蟀……有些是听都没听过、看都没看过的,梅兴奋得和语聆一样,充满着孩童般的惊奇,很快的便忘了孟霆的事。 “哇!银姨,你看。”梅又发现了新鲜的东西,兴奋地转头叫银姨。 “咦!人呢?”银姨不在身后,连语聆也不见了。 梅对着熙攘的市集竭尽心力的搜寻,却怎么也看不到银姨和语聆的踪影,怎么办?全怪自己太贪恋了,身上又没半毛钱,这下可怎么回去? 不行!银姨她们铁定担心死了,她一定得找到她们。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梅像只无头苍蝇般拚了命地寻人,无意间走进了一座公园,目光被一则布告栏上的广告启事吸引住── “圣母堂征教师,擅长中国语和美国语,有爱心,可任教者……” 哈!这不就是在找我吗? 梅忘形地大呼一声!没想到这么幸运,这该叫做……中国话是怎么说的……对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出门时忘了带纸笔,怎么办呢? 梅左顾右盼,没人!反正这工作是我的了!只好对不起别人喽!梅把那则启事撕下来。小心翼翼的,深怕撕破了这宝贵的工作机会。 “hidy!”梅的身后扬起了男人轻浮的问候声。 不理他!无聊男子! 梅专心的将那张告示仔细的折叠好收进手提包内,正准备要走时,这不要脸的男人竟敢伸手搭她的肩,无礼的举动着实惹恼了梅。 “这位先生,请你以后用中国话搭讪好吗?这里是中国,不是英国,请搞清楚?” 梅义愤填膺的“教训”着,并深以中国人自居。 眼前高大俊挺的洋人显然听不懂她说的话,在看到梅的“正面”后,更是一脸的惊讶。 “what?”他一副大惑不解的蠢样。 “pleasespeakchinese!笨蛋!”梅懒得理他,才一旋身,突然又被拉了一把。这家伙还不死心吗?正想回头赏他一记时,才发现抓她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而且显然已是醋劲大发。 她指着梅大声责问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实在是梅那带东方味的深刻轮廓美得让男人心动、女人嫉妒。难怪她会莫名其妙地胡乱发飙。 梅保持沉默的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以极快速的英文交谈,直叹自己何其无辜被卷入这场是非,但随着越来越多低俗、不堪入耳的字眼针对她而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加入这场“沟通”中。 而这外国女人对梅的愤怒竟逐渐转为种族歧视的辱骂。太不可理喻了!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还敢如此嚣张。 “这里是租界区的公园,中国人和狗不许进来。”那个外国女人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叫道。 “笑话!这里是中国,哪有中国人不准进来的道理。”梅不甘势弱。 “我说过这里是公共租界,是我们的地方。” “既然是我们“租借”给你们,我们是“房东”,你们是“房客”,请搞清楚状况,ok?”两人的火药味愈来愈浓,眼见就要酿成肢体“沟通”了。 还好那个“搭讪”的男子还算理智,见局势不妙,赶紧拉着金发女子收兵,就在那女人要被“拖”走的前一刻,“啪!”地打了梅一巴掌。 这女人欺人太甚,竟敢这样侮辱人。中国人说:“此仇不报非君子。”很不巧,梅·里斯我正好就是那位“君子”! 梅取出手提包中的随身武器并捡了一块石头,对着渐渐走远却还一路咒骂的身影弹射过去。 “哎唷!”一声尖叫随即响起。 哼!我梅·里斯可不是省油的灯。但是,抱歉!天色已晚,本姑娘没空再陪你们耗下去了。 匆匆离开了“是非之地”,梅才发现这里是位于苏州江边的黄埔公园,而且入口处还有一张布告。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中国人与狗,不许进入。” 梅感到悲哀,为中国人而心痛着。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为何在自己的领土上,还必须受外人欺凌,竟还被拿来与狗相提并论,简直岂有此理,根本罔顾人权嘛! 梅心中满是不平的情绪翻滚着,不觉昏暗的天色已亮起星光,糟糕!刚刚气昏头了,没目标地走,这下更不知身处何方了? 定一定神,梅告诉自己不能急。看看四下无啥行人又陌生得很,理当往回走,找个店家问才好,对!就这么办。猛一回身── “啊──小心!” “砰──” 说时迟,那时快,梅才一旋身就撞到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一名男子的声音,急切地躬着身子赔不是,活像犯了什么大罪似地求饶。 梅原本一肚子火未消、偏又遇上个冒失鬼,才想藉题发泄一番,见着对方如此赔礼,反觉理亏起来。 “哪里,是我不对。”梅连忙点头回礼。 “你还好吧?” “你有没有怎样?” 几乎同时出口的问候,倒教两人相视而笑了。 “方才看你那么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男子很快恢复沉着态度,眼光锐利如刀。 “我想──我走失了……”梅此刻真的期盼有人指点迷津。 “原来如此,那我更必须护送你到家,因为像你这样美丽的小姐实在不该单独走在上海街头。”他漾动着星光般锐利的双眼直视着梅的左颊。 受了屈辱,又被一个陌生人如此地盯着看,梅真觉得不舒服。 “不!谢谢,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去……只要你告诉我市集的方向。”这么大的人还会走失,说来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梅不想多谈。 “中国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我们相逢也算有缘,又何必拘礼呢?”不等梅反应,他绅士地轻搭着她的肩,领她走向自己的座车。 看来这男人挺固执的。不过,他处处表现得体贴周到又不失分寸,教梅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待她坐定,他即取出一瓶精巧的药罐,轻递到她手上,示意要她敷上,却不追问她因何受伤,这使得梅心中尽是感激。 “我是渡边绪夫。现在,可否请教你的芳名与住处?”仍然是那般彬彬有礼,好像再不反应,就显得自己没气度了。 可是梅却直觉得不太妥当。“那么,就叫我“五月”吧!”然后写下地址交给他。梅想着,may本有五月之意,这也不能算欺骗吧! “哈……”斯文如他竟突然放声大笑。““五月”?这是中国名字吗?多奇特──很适合你美丽又神秘的气质。” 渡边绪夫很欣赏眼前这位佳人,打一开始就被她那双天真慧黠的大眼睛及含有东方美的五官所吸引,这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他决心要好好地认识她。 迎着他那凝视的眼神,梅突然有一股压迫感,只好淡淡一笑。 “你住在上海商业钜子郁孟霆家?”渡边看着纸条上的地址,诧异地问。 “我只是他的客人,暂住一阵子而已。”梅急急解释,生怕被人误会似地。 车内呈现一片静寂,沿途,渡边绪夫不时投以关怀的注视,梅愈加不自在,又碍于礼貌,也得偶尔回以微笑。天!她真想结束这一切。 终于,车子到了郁宅门口,甫停住,梅连忙去抓门把,一副急欲夺门而出的样子,立刻直奔大门,但──好像不对! 梅随即反应到自己的失态,缓步而回,见渡边绪夫正闲适自若地倚着车门,脸上带着笑容。 “真对不起,我太急了,忘了向你说声谢谢。今天真多亏遇见了你。不过。我仅是来此做客,不便请你进去。”梅一时有些失措。 “别客气!能送你回来是我的荣幸,我说过我们有缘,那么日后必定还会见面的,届时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感谢,拜拜!“五月”小姐。”说完,他抬头看看郁宅,对梅露出温暖的一笑,随即挥挥手,潇洒地上车而去。 留下梅错愕了几秒钟…… 渡边绪夫?这人到底是谁?听名字应该是日本人吧? 他好像也认识孟霆?却无意进屋去? 他凭什么那样肯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唉!我是怎么啦?干么想这些……梅在额上敲了一记。 梅甫跨进门槛,就匆匆向正厅里焦急等候的银姨和语聆致歉,并以疲累为由,急急上楼,连头都没抬起。 接近深夜时,郁孟霆回到家就看见银姨一脸担忧地坐在正厅。 “还没睡?”郁孟霆关心的问。 “情况如何?” “往香港的商船沉了,损失了一些布,可能有些影响,但已控制住了。”郁孟霆直觉什么事不对劲。 “今天玩得愉快吗?” “今天……逛街时,我们和梅走散了……” “什么?”郁孟霆咆哮一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为什么没通知我?她现在人呢?”血色瞬间从他脸上涌去。 “别急!她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休息呢!只是……”银姨不晓得该如何说起。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第一次看到孟霆这么“惊慌失措”,向来不轻易表露情绪的他,现在竟紧张得两手握拳。 “她打一进门就怪怪的,晚餐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里,连灯也不开,我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 蹙眉沉思了半晌,郁孟霆才开口:“这样吧!银姨,麻烦你去厨房弄点吃的,我待会儿就下来。” 说完就留下一脸不解的银姨,快步的上了楼。 郁孟霆在梅的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她睡了吗?他轻轻的敲门,没反应!又敲了一次,依旧没回应,可能是睡了吧! 正想转身离开时,房门开了。 “对不起,吵到你了吗?”郁孟霆轻声的问。悔还穿着今天出门时穿的洋装。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头垂得更低。 “我可以进来吗?”事实上,他已经一脚跨进房门内了。“怎么不开灯呢?”孟霆扭开桌灯,室内顿时倾泄一片晕黄。 “怎么了?小丫头。”郁孟霆抚着她的头,轻声的问。“把头抬起来好吗?我可不想同你的头顶说话。” 梅再次摇头,就是不肯把头抬起来。 “我坚持!”郁孟霆抬起梅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顿时之间,愤怒如浪涛般地席卷了他。 “该死!谁干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郁孟霆咬着牙问。因为梅的左颊微肿,还隐隐可见指痕。 梅摇摇头,不想多谈,但眼泪却背叛似地滑落。奇怪,为什么她在这男人面前,会变得这么爱哭。 “嘘!”郁孟霆忘情的将梅搂入怀中,有些激动的说。“怎么又哭了呢?我希望你住在这儿能够快乐,把所有不愉快都忘掉,好吗?” 梅更难过了,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止住奔流的泪水,也不晓得自己在伤心些什么?只想痛快地哭它一场──在这宽阔温暖的臂膀上。 郁孟霆轻轻地搂着她,任她发泄长久累积的痛苦与压抑的孤单。他心疼的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开始打嗝抽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弄绉了郁孟霆洁白的衬衫,郁孟霆轻拍她的背。许久许久,梅才渐渐的平静下来,轻倚在他怀中,静静地吸取郁孟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独特香味。 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气味会这么好闻。 “你知道吗?爹地在安慰我、逗我开心时,也会叫我丫头。”梅睁着红通的双眼抬头看他。 “想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吗?”郁孟霆轻抚她红肿的脸颊。 于是,梅将黄埔公园所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郁孟霆的脸色随着梅的叙述,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惹到你真是他们的不幸,想必那女人也吃了不小的苦头──石头耶!”耶孟霆夸张的比了比拳头。 “哪有,只是小小的、轻轻的石头啊!”梅无辜的说,自己也觉得想笑。 “原来,你还有这项“拿手绝活”,哪练来的?”郁孟霆眼底写满了激赏。 “没什么啦!我来上海之后已经用过两次了,还都百发百中呢!”梅有点得意。 “两次?”郁孟霆的神色变了。 “嗯!我来的第一天就用上了,没办法,我也不想伤人,但是,我才刚下船。行李就被抢了,所以,我只好……” 没等梅把话说完,郁孟霆就霸道的命令道:“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很有可能遇到的是窃盗集团,太危险了,以后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没必要告诉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以后连灰尘般小的事都要告诉我!” 这男人真是专制,而且比爹地更爱管她的事,但是她了解他是真的关心。 “好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绝不空腹入睡的。”他突然转变话题。“想不想吃东西?楼下有香喷喷的小笼包等着我们哦!” 梅已经听到肚子如雷鸣般的叫声,她羞赧的一笑。 等他们来到餐厅时,银姨早已将好吃的全安顿妥当。 “银姨!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郁孟霆感激地说着。 “东西吃完就搁着,我明早再收。”银姨看看早已攻陷一盘点心的梅,转头低声说:“还是你有办法!”说完就笑容满面的离开了。 “为什么中国人和狗不能进入公园?”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什么?”郁孟霆不懂她为何突然间这个。 “我今天走出黄埔公园时,看到公园入口有一张告示牌,上头就这样写着。为什么?这里是中国人的土地,为什么中国人不能进去呢?那岂不是跟狗一样了吗?”梅一想到这事就气愤莫名。 这是中国人的悲哀,捆绑了几十年的伽锁,任凭外国人蹂躏、践踏。 “那里是公共租界。住的多是洋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时局动荡,国家积弱不振,你从小在英国长大,不了解存在于中国的一些不公平现象。”郁孟霆的眼神温柔,但却隐含着愤恨。 “我原以为英国人讨厌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东方人,但没想到他们根本是轻视中国人──即使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郁孟霆炯炯有神的双眸深深望着她,带着一股坚决。“以后,你不会再遭到这种待遇了。” 梅看着他,带着评估,这男人真的能吗?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觉得,在英国时,大家都认为我是中国人,但在中国人眼中,我又似乎和他们不同,我……不喜欢这样,你看我什么都不是……有时,我真痛恨自己的面孔,因为这是我最爱的爹地以及最思念的妈咪赋予我的,但有时我又会感到骄傲。哦!我实在不该自怨自艾的,应该给小聆做个榜样,她还那么小。将来所会承受的可能不比我少。尤其是她那蓝色的眼睛……” 突然,梅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对不起──”梅急急的说。“我没有评断小聆的意思,况且,我相信你妻子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天呀!梅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语无伦次些什么呀?她连忙低下头吃东西以掩饰自己的困窘。 郁孟霆走向窗边,看着外头的夜色,表情冷峻而落寞。 “小聆不是我女儿。”他的声音低沉而且压抑。“记得我妹妹──郁孟聆吗?” 梅点点头。 “五、六年前,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急于想给孟聆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于是就拚命赚钱,但当时孟聆才十九岁,活泼外向,喜欢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郁孟霆顿了顿。“我想──我真的太疏忽她了。” “她可能是感觉寂寞吧!”梅猜测着。 “后来,孟聆爱上一个美国人,全心全意投入了感情,我明知这根本不会有结果。果然,那个美国人回国后就音讯全无,孟聆仍然每天痴痴的等待着──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满心欢喜与期待之下,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但是,这样的孩子会幸福吗?别人会如何看待私生子呢?”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所以我以大哥的身份坚决地反对,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感受,因为我不能让最亲爱的妹妹背负受人指责的压力啊!但这样的想法,只会伤害彼此呀!而这种伤害却远比全世界的轻视要来得深痛──”他紧握着头朝墙壁重重一槌,话语中满是自责。 梅似乎看见一片泪光,在郁孟霆这个自信又骄傲的男人眼中浮动着,令她感到一阵心疼。梅起身走近他,轻挽他的左臂,将头倚靠在他宽广的肩膀上,这样主动亲密的举动连她自己都觉讶异。 “我们对彼此都无法谅解,孟聆甚至回到教会待产──就这样,孩子出生了,她却因难产而去世,我后悔自己没能给她最有力的支持与关怀,等到孟聆走了,才真正明白这一点。我永远记得她将小聆托付给我时的神情──我真正感到我们兄妹的心又贴近了,像以往那样──只是,我们却从此分隔两界,再也不能相见……” “于是,你盖了孟园和聆亭来怀念孟聆?” “是的,所以我发誓要尽己所能的保护小聆,使她不受到任何的歧视与伤害,对你也是!” 承诺似的告白及坚定的眼神让梅迷醉了。 梅·里斯,你何其有幸能得到他人的宠爱,除了爹地之外……是了!孟霆是受爹地所托,如此而已。但对她却已形成一份贵重而难言的幸福感了。 “你的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呢?”郁孟霆以极轻松的口吻问。“一次别想那么多恼人的事,小心头疼呀!” 梅双颊绯红,垂下眼帘。 “疼不疼?”郁孟霆抚着她的脸颊。 “嗯?”梅被郁孟霆的柔情迷眩了,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他在问什么疼不疼。只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瞧你,两只眼睛哭得像个核桃似的,明天怎么见人呢?还是早点休息吧!” 郁孟霆陪她上楼,一路上两人都各有所思地保持缄默。 走到房门口,郁孟霆端起梅的脸仔细打量着,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 十几年了,就靠着雷断断续续寄来的相片,让他伴随着梅一起成长,从昔日天真可爱的小模样到今天俏丽、迷人的美娇娘,仿佛他正是守候公主长大成人的王子,充满着无限的喜悦与期待。 郁孟霆几乎十分肯定的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只为了尽一份朋友托孤之责而已,因为他发觉自己竟是那么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疼惜她……甚至强烈的想──拥有她。 “晚安,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嗯──” 然后,在她额上印下柔情的一吻,才转身离开。 梅痴痴的望着孟霆渐去的背影,挥不去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他们每次独处时,都会出现一股微妙的怪异气氛呢?那到底是什么?梅不懂。 这感觉又和渡边绪夫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咦!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呢? 梅甩甩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但那晚,梅几乎一夜无眠── 第四章 翌日,天还末亮,一夜末合眼的梅就到“孟园”吸取一袭清新的晨露;二月天的清晨是极冷的,梅拉了拉肩上的斗篷。 斗蓬! 这不是龙翔那天清晨帮她披上而忘了带走的吗?不晓得他今天有没有来?他终日在外奔波,比她更需要斗蓬护着,该还给他的,梅想。 踏上“聆亭”,梅不断回想前晚孟霆的那番话,想必这些年来。他都是在无比痛苦的煎熬与自责中度过。而孟聆又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应该是个敢爱敢恨,为了追求爱情,可以不顾一切道德与舆论的压力,就像自己的母亲── 梅对母亲可说毫无记忆,只知道她是中国人,而且生长在很有权势的家族中,每每提到这段往事,爹地就显得特别伤心、无奈。所以,在听了孟聆那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梅才真正体会到妈咪当年为了生下她,势必也遭受到极大的阻力与异样的眼光。 东方曙光渐露,远处那片日出时的粉彩正闪闪耀起,是否也在告知自己的未来呢?梅遥想着。 前方正厅隐约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听不清是谁在交谈。想想自己也该回房去换衣服了,斗蓬下还穿着睡衣呢!万一让孟霆撞见自己衣着不整的到处溜达,那岂不是羞死人了? 岂料梅才刚踏进门,就一头撞进一处宽阔坚实而温暖的怀中,伴着一股特有的男性麝香。“怎么一大早就穿得这么单薄到处闲晃,小心着凉了。”温柔又具磁性的声音,贴在梅的耳旁,轰轰作响。 梅的心跳得又快又急,仿佛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我……只是到孟园散散心,看日出。”梅略带羞怯地拉了拉斗篷,抬眼望他。 天呀!眼前的郁孟霆竟是如此的迷人。 此时的他,仅着睡袍,头发微乱,有撮发丝不听话的垂在前额,使他看起来益发佣懒与性感。 有个性的浓眉,满载深情的黑眸,外加呈现漂亮弧度的双唇──梅就这样愣愣的盯着他,丝毫不知自己的斗篷无意间开了个扣子,里头的衬衣隐约可见。孟霆和梅彼此互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就此停住。 “咳!咳!”刻意的咳嗽声敲醒了两双迷恋于交会线上的深眸。 “哟!梅,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清新可人。”开口的是龙翔,带着明显的轻挑和捉弄,怪异的眼光来回扫射在两人脸上。 郁孟霆迅速将梅的斗蓬拢了拢。 咦?不对!为梅订制的斗蓬尚未送来。那这斗篷?好像是── 龙翔的! 对了,昨天清早在孟园中,龙翔为梅披上的,怎么他没拿走? 这家伙果然有心!难怪这阵子老往这儿跑,他还直呼梅的名字!他们很熟了吗? 看着梅的身躯里在别的男人的斗蓬内,郁孟霆真恨不得撕烂它。但此刻悔仅着单薄的睡衣,自然不能就此掀了这斗蓬,何况龙翔又在一旁,他只好恨恨地忍着。 “你好,龙翔,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好像没有很久嘛!”梅礼貌回答,未能察觉眼前两个男人之间存在着不寻常的气氛。 “哦!对我而言,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之久,好难挨的!”龙翔以手坞心。夸张而戏剧化的肢体语言,眼睛却是盯着郁孟霆看──带着邪邪的笑。 郁孟霆防御似地以其高大的身躯挡在梅与龙翔之间,生怕龙翔那双不安份的眼睛胡乱瞧。虽然梅的睡衣已被他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斗篷之下,但他仍不放心。 “哪有那么夸张,你真是爱开玩笑。”梅似乎不太理解龙翔的暗喻,正经八百的回答。 郁孟霆的双眉越蹙越紧,嘴唇已经快抿成一条线了。他转过身,双手搭在梅的肩上,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 “梅,你还是回房加件衣服,着凉就不好了。”他像在哄小孩,但语气却不容人说不!“换好衣服就下来吃早餐,嗯?”郁孟霆轻柔地在梅的额头上印下问候的一吻。并疼爱的轻抚她的秀发。 梅点点头,欠了欠身,回头往楼上走去。 郁孟霆的眼光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才依依不舍的收了回来。 这一切一切全看在龙翔眼底。 当孟霆回过头时,整个脸跟着严肃起来,他就是有公私分明的本事。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有点不同以往。龙翔料想必有麻烦,而且肯定与自己有关。仔细回想,自己近来安分得很,几乎天天来报到,似乎没啥事值得令孟霆摆出那副想打人的模样? 为了自保,此刻最好以静制动,以免惹祸上身,龙翔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龙翔,你的斗蓬怎会披在梅身上?”孟霆终于开口。 “原来是这等事啊!看你那表情,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呢!孟霆你也太紧张了吧?”龙翔于谜底揭晓后险些晕倒。 “你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孟霆沉着脸问。 “我们?我们之间清白得不得了,她那斗篷是我见她上次衣着单薄在孟园中发呆,怕她着凉才顺手为她披上的──” “这些我都看到了,我是说为什么你还没要回去?” “很简单呀!我忘了啊!而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根本不介意。”龙翔真搞不懂孟霆在吃哪门子醋,难道恋爱中的人都这么草木皆兵吗? “那么──”孟霆突然觉得自己很孩子气。 “孟霆,你实在不需这么敏感。你关爱梅的心,我完全能了解,也无意破坏。但你要梅真心接受你,就不该这么疑神疑鬼的,你必须学着去信任她,给她时间与空间才是啊!”龙翔以第三者客观的立场分析。 一向吊儿郎当没啥心思的龙翔,竟能冷静讲述一番大道理来,好像是身经百战的恋爱老手,天知道!他长这么大了,情窦未曾绽开过,不仅他讶异于自己有这般见解,对孟霆而言更像在头上重敲了一记。 或许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孟霆突然释怀,心情一下全放松了。是的!他爱梅,也期望梅爱他,是要心甘情愿、发自内心、毫无一丝勉强的。 “兄弟!抱歉,原谅我一时失去理智。”孟霆真心地说。 “你的意思是──雨过天晴喽?那我和梅还要不要“严守戒律”?”龙翔吁了口气,但仍有所警惕地问。 “当然不需要!”孟霆大方地笑着说。“不过,“保持距离”还是要的!” 天啊!龙翔按着额头大叹,爱情这东西碰不得! 他斜搭着孟霆的肩,眼光看向楼梯尽头的房间,摇摇头,不怀好意地调侃着;“可惜呀!可惜!全上海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人要准备哭泣喽!她们就快要失去一个最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了。” 郁孟霆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别担心,有你在的一天,她们不会太伤心的。”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干么又扯上我。龙翔无辜般地耸耸肩。 “走吧!先谈正事要紧。”郁孟霆轻快地边说,边步进书房。 * * * 他真是个百分之百专制的男人。 梅一边换衣服一边想──难道他关心别人时都是蹙着眉、粗声粗气的吗? 但──她喜欢他专制的关心。 待梅下楼时,孟霆已经出门了。她还是和小聆、银姨共度了愉快的早餐时刻。 不过,今天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令她兴奋又期待──她决定去应征工作了。 自从昨天梅意外的走失,今早,银姨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而语聆也是紧迫盯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梅的房里,一头栽进梅的怀中,赖着不走。 终于── 中餐之后,梅假托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利用银姨带语聆午憩的时间,摄手慑脚的从房里溜出来。 为了怕银姨担心,她还是留了一张字条在房内,免得被误以为是离家出走了呢! 不过,幸运一点的话,她也许可以在午憩结束之前赶回来。 * * * 圣母堂位于公共租界,是一家天主教收养院,里头约有二十位收养儿童,负责人是一位年已六十的英国牧师,圆圆的脸、胖胖的身躯,加上两层的双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这位牧师已经盯着梅用中英文写成的“自我推荐函”有数分钟之久了,却迟迟末开口。 怎么?睡着了吗? “你……叫……梅·里斯?”牧师用流利的中文问她,并戴上老花眼镜仔细打量。 “你父亲可是叫……雷·里斯?” 他……认识爹地?“是的。”梅据实以答。 牧师激动的站起来,从书桌后走向前,梅也连忙站起身来。 “梅……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找我。” 怎么?他早料到她会来吗? “你父亲曾写信给我,他说你迟早会来中国──在他死后,要我帮忙照应。”他顿一口气说。“没想到你比我预料的早到,那么,雷已经……”他神情略带黯然。 “可是,我是无意中看到你们的征人启事才来的,我并未听父亲提起过您。” “哦?你现在住哪里?我们这边还有很多空房,你随时可以搬来。” “不了!我现在借住在郁孟霆先生家里,他是父亲的朋友,很照顾我。”梅不想离开郁宅。 “孟霆呀!这小子,这么重要的事竟不告诉我,真是!”牧师忍不住咕侬。 “牧师……您也认识孟霆,难道……” 牧师充满慈爱的笑了起来。“孟霆可是我看着长大的。”牧师走到一面挂满照片的墙上,指着一帧合照给梅看。“孟霆是这儿长大的孩子,雷也曾在这里任教一年,我们是至交。你一岁那年,雷就带你回英国去了,唉!转眼间,你都二十岁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呀!” 原来,他就是孟霆提起的──“郁”牧师。 环顾这间办公室,梅突然有股难言的亲切感──圣母堂,孟霆成长的地方,也是她曾住过的地方。 “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请你留下来,我们这里很缺老师的。” “这是我的荣幸!”梅兴奋地答应着。 整个下午,梅和郁牧师就话起家常来了,并参观了整个圣母堂,完全忘记自己是偷溜出来的。 近黄昏时,梅才满心欢喜的离开圣母堂,正准备拦黄包车回去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窜到她的跟前,挡住她的去路。 “阿姨?”颇熟悉的声音。 是在码头遇上的那位小男孩。“爹──爹──真的是她耶!你快来呀!” 小男孩朝不远处一位年约四十的男子兴奋的喊叫。那名男子快步向她跑来,拿下披在脖子上的毛巾,必恭必敬的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道;“石仔承蒙这位好心姑娘的照顾,真是非常感谢。” “这位先生,我不明白” “石仔已经将那天在码头发生的事告诉我了,我很抱歉,我们家石仔从不偷别人东西的,那次是因为我生病好些天,没法子出来拉车赚钱,家里没钱,这二楞子才会笨到要去偷人家的钱想给我找大夫。我已经狠狠的把他教训了一顿,我们做人可以没钱,但不能失了骨气是不是?那天真对不起,谢谢你没有向警务大人告发这笨小子,不过他现在也学会在码头帮人提行李,赚点小钱了。”他又一鞠躬。 梅终于明白石仔那份“义气感”是遗传自谁了,看来石仔有个明理又辨是非的好父亲。梅由衷的欣赏这对父子。 “我叫梅·里斯,你们直接叫我梅就行了。” “梅阿姨,你要回家吗?我爹可以载你回去,我爹拉车技术是全上海最棒、最高竿的哦!”石仔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看得出石仔打从心底深深敬爱他的父亲。 “你这小子!吹牛之前也不先量量咱们家的牛皮有多厚,万一将牛皮吹破了,岂不让梅姑娘看笑话了。”石仔的父亲不好意思地忙接着说,并顺手拿起手中的毛巾敲了石仔的头。 “哎哟,爹!人家可是在帮你拉生意耶!别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嘛!”石仔的脸也红了。 梅看着这对宝贝父子,不禁微笑,她从没见过亲子之间也能藉由这般嬉笑打骂来传递彼此的情感与关心。 “请问,你拉的是黄包车吗?”梅问。 “是呀!赚点微薄的工资,糊糊口罢了。” “这样吧!石先生,我想以后固定搭你的车好吗?就星期一到星期五,如何?” “真的?这──怎么好意思!” “不会的,我需要坐车,你需要赚钱,我们互牟其利,反正我不坐你的车,还是必须会叫别的车坐,既然认识,也算缘份一场,以后就麻烦你来接我,这是我的住址。” 侮递给他一张纸条。 “这……我不识字……” “爹!我知道,我帮梅阿姨叫过车,她住在郁孟霆先生的家。” “哦!郁孟霆!”他惊讶的说。 “你也认识孟霆?” “当然,在上海,没有人不知道郁孟霆的,他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呢!”父子两人异口同声。 梅微笑以对,瞧他们崇拜似的神情,郁孟霆在他们心中一定占有某一层面的重要意义。 石仔开口道;“我以后也要像郁先生那样有成就,爹说,只要肯努力,我们全都能像郁先生那样。因为郁先生也是很努力。很努力才有今天的,对不对,爹?” 果然! 孟霆在上海的传奇性崛起,已经成为一般市井小民效法、景仰的对象。梅对他们两人点点头道:“当然,肯努力,一定会成功。” 三人相视而笑。 * * * “梅,你可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我快急死了!”银姨一见梅进门就急忙的说。 “我有留字条给你!” “这……”银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银姨没念什么书,大字根本不认得几个,所以,字认得我,我可不认识它们……瞧你!”银姨拿出手绢擦拭梅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孟霆在书房等你回来,我先去厨房忙去,麻烦你顺便叫孟霆和小聆下来吃饭。” 梅有不祥的预感,她可以想像此时郁孟霆必是铁青着脸。 梅无奈地敲门。“进来!”口气不太妙。 果然!梅一进门就看到郁孟霆板着一张脸,坐在书桌前,小聆则坐在他腿上,倚着他,而她留的字条正摊在书桌上。 “小聆,你先下楼准备吃饭,爹爹等一下就来,好不好?” 语聆经过梅身边时,牵起梅的手,将脸颊轻轻贴着她,一脸担忧;她也轻抚语聆咖啡色的头发,极尽安抚。 “你上哪去了?银姨都急死了。”他等语聆出去后才开口,含有明显的怒气。 “我不晓得银姨不认识字,更何况,我又不是出去做坏事。”梅觉得无辜。 “这不是做不做坏事的问题,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呢?”他的口气像极了爹地。 “我只是去找工作……” “找工作?”他原本稍微平稳的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八度。“你住在我这里何必要找工作,何况你又是个女孩子,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没必要工作。”郁孟霆除了顽固又专制之外,还是个不可救药的大男人。 但看在梅眼中,他只是个在闹脾气的大男孩,梅走上前,带着微笑,用手将他垂在额前的头发往旁梳了梳,既不附和也没反驳。 而这突如其来的亲匿之举,使孟霆心神荡漾得几乎忘了自己刚才在抱怨些什么。 这男人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外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与难懂。尤其是她突然的温柔很容易就使他的怒气消失于无形,梅决定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不许你去外头工作,太辛苦了。”郁孟霆试图再摆出冷峻的面孔。 “我今天去圣母堂找工作,见到郁牧师了。”梅说得不经意,但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说过,你不需……啊!你说什么──郁牧师?”郁孟霆此时错愕的表情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对!圣母堂的郁牧师,如何?surprise?” “他……有提到我吗?”郁孟霆情急的执起梅的手间。 “这个嘛……”梅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郁牧师到底说了什么?” 郁孟霆眼底写满期待,热切地等着梅的回答,活像个等吃糖的大男孩。 “他说:孟霆这小子,梅来中国这么重要的事竟不告诉我!真是!如何?我学得像不像?” 郁孟霆大笑。“他就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豪迈开朗的笑声深深地震撼着梅。如果能让这笑容陪伴她一辈子,该是无比的幸福啊!但是,梅心里明白她终有搬离郁宅的一天,而孟霆终会有自己的家庭,这笑容将只属于他的妻子,而自己呢? 莫名的刺痛感袭来,她不要见到孟霆和另一个女人相爱过一生,她不要!至于为什么?她也无法理解,只是觉得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紧握她的双手,以拇指轻抚她的手掌心,眉头不禁微蹙。 怎么回事?梅的手掌中有明显的厚茧,她到底吃过什么样的苦? 当年因深觉已力量薄弱,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努力付出,努力出人头地,努力让自己更有社会地位,但,他仍然失去了孟聆,也让梅在英国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他不会也不允许再失去她,他只想渴望呵护她,保护她的欲望是如此强烈。 梅像是被烫到般地抽回了手。她不想让孟霆看到她这双粗糙的手。 “明天我就要开始上班了,这可是我来中国的第一份工作。”梅连忙转移话题。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 “郁牧师已经聘我为教师了,你该不会是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吧!而且圣母堂的人手不足,孩子们正缺老师。”梅使出杀手铺。 这丫头,从哪学来这一招? “好吧!那就叫司机每天开车送你去。” “不用了,我已经有固定接送的“司机”了,他每天都会来接我上下课,而且……我不习惯坐汽车,我喜欢坐人力车,新鲜有趣,还会晃呀晃的!” “司机?哪来的司机?”郁孟霆的音量又急速窜升,天呀!他真是爱生气。 梅又拨了拨他前额的头发,马上他又分心了,气也消了不少。 就在孟霆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情况下,梅详述了自己认识石氏父子的始末。 “他们真的是很有趣的父子,而且石先生拉车功夫真不是盖的,脚步相当稳健。” “你倒是坐出心得来了。”郁孟霆笑着说。 “那当然。”梅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俏皮样,全然说服了郁孟霆的心。 “我们是不是该下去吃饭了呢?银姨和小聆可能已经快饿昏了。”梅甜甜的说。 “我看是你自己饿昏了吧!”郁孟霆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充满怜惜。 梅从不知道她对郁孟霆的影响有多大,她的一击一笑都吸引着他的视线,她的一蹙眉一滴泪都能牵动着他的心跳。 * * * 转眼间,梅来上海已两个月了。 在圣母堂的工作可说是轻松愉快。闲来无事时,梅老爱抓着郁牧师问些孟霆小时候的事,以及有关爹地和妈咪的事。但后者往往是一问三不知,让梅好生失望。 据了解,当时中国民风还相当保守,爹地来自英国,而妈咪又生在权贵之家,那他们又是如何认识进而相爱的呢?爹地虽然再娶,但并不快乐,这点梅很笃定。因为每一提及往事,爹地总难掩忧伤神色。 而妈咪呢?她可还活着?又在哪里?过得可好?她是否还爱着爹地……梅的心一阵阵绞痛。 “里斯小姐──里斯小姐──小心啊!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急切的声音在梅耳边响起。突然觉得臂膀被往后一扯,使她因而踉跄地退了一步,即刻回神一看。 眼前一位明眸大眼、清丽可人的女子正拉着她的手臂,还微微地喘息着,把一张清秀的脸孔给胀得像苹果似的。 “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里斯小姐,你知道你差点踩进池塘里去了吗?”这名女子仿佛放下一颗心般地甜甜一笑。 梅看向与自己仅一步之差的池子,颇有劫后余生之叹。再看看这名容貌娇美、态度委婉端庄的女子,刚刚真多亏了她。 “谢谢,幸好有你的提醒并及时拉住我,否则我恐怕成了“落鸡”了。” ““落鸡”?喔!你是说“落汤鸡”吧!你别太在意,我也是正巧看见而及时阻止你罢了!”她优雅的回答。 “你是……”梅对她的善体人意,感觉一阵窝心。 “我姓关,你叫我颖竹就好,我是今天才来上任的教师,诸多指教。”她微微一欠身,态度谦恭自然。 “别这么说,你叫我梅就行了,以后我们都是同事,可以互相帮忙。”梅好高兴终于有同伴了。 “梅?真巧,我们都是岁寒三友中的一分子哪!”颖竹带着兴奋的语气说。 关颖竹,好美的名字。看来大约十八、九岁吧!鹅型的脸蛋,精致的五官,眉宇间散发出超龄的睿智及善解人意。举止高雅大方,透露着一股古典与脱俗的气质,一抹随时不忘的纯真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般,梅真的打心眼底喜欢她。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刚刚你叫我里斯──” “因为你在这儿很受小朋友们欢迎,郁牧师也频频夸赞你呢!”颖竹不待悔说完就接下回答。 相信这位叫关颖竹的女孩也真的喜欢她,梅感觉得到。 这就是梅在中国所结识的第一位同性朋友,而两人初次见面竟如同失散多年的姊妹般一见如故。 而郁孟霆呢?他当然是个大忙人,自从上回往香港那批布料沉船之后,对商行确实造成不小的损失。所幸“郁纺”基础雄厚,财力稳固,不至有太大的影响。倒是他现在忙着拓展在上海的时装业务,每每累得在书房倒头就睡。看郁孟霆忙成如此而自己又无力帮忙,梅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偷偷地替他盖件外套。 以郁孟霆的经验,任何人不可能在他睡觉时试图接近,但他就是知道进来的人是梅──不用睁眼也知道。 偶尔,郁孟霆在回家时会特地绕路到圣母堂去接梅下班,但她似乎只对黄包车情有独钟,郁孟霆当然顺她的意思。 结果是,他的车只能由司机开着,可怜地尾随在人力车之后,殊不知这般景况,反而更引人侧目,太怪异了! 不过,郁孟霆就是欣赏悔的率真、自然不做作,和他在上流社会接触到所谓的“淑女”作风完全不同,梅就是如此深深的吸引着他。 随着时光的流逝,梅和孟霆彼此渐生的爱意看在银姨、龙翔和郁牧师眼中是如此明显与赤裸,就属当事的两人本身毫无警觉。 能让上海纺织业钜子郁孟霆魂萦梦系十九年之久,恐怕也只有梅·里斯一人了。 第五章 民国十六年二月上海 当代的中国,正处于极度混乱的内战局势中。 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展开的北伐行动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看情势,在江浙一带的孙传芳是撑不了多久了,上海商业界莫不寻求观望态势,减缓投资,以免政局骤变,造成损失。 “我看,革命军攻进上海恐怕指日可待了。”郁孟霆坐在商行的专属办公桌前,若有所思的说。一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有大事即将发生似的。 “最近战况吃紧,近日内可能就会攻进上海了。”龙翔正色说道,一反平日的嬉皮笑脸。“而且,大哥回来了。” “龙威?”孟霆惊讶的问。“是前来打探日本方面的行动吗?”乘着中国内乱时刻,日本官方似有蠢蠢欲动的迹象,他想龙威该因此而回上海吧! “不完全是,听说是要清理帮内的“家务”。”龙翔稍作停顿,继续说道;“还有……他主动问起了玫瑰的事。” “喔!”郁孟霆警觉的问。“你告诉他了吗?” “我只告诉他在哪儿可找到她,其余的没说。” 郁孟霆一直相信龙威心中仍有着强烈的挂念,只是他知不知道玫瑰…… “我们还是先和龙威会合再说吧!”郁孟霆起身取下披风外套和帽子。 当他们走出商行正准备搭车时,突然街角一阵骚动,人声鼎沸,远处隐约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郁孟霆随手拉住从他身旁仓皇跑过的年经人。 “又开打了!这回国民革命军恐怕真要攻进城来了,双方人马正在城外交战着,先生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安全。”说完就急忙躲避去了,一刻也不多留。 “怎么这么快?比我们预计的还早,我们动作必须快点。”郁孟霆和龙翔坐进车内,直住和龙威的会合处驶去。 途中郁孟霆突然想起在城郊圣母堂教书的梅,便嘱咐司机先驶往城郊。 “龙翔,你先去会龙威,我去一趟圣母堂,我担心梅……”郁孟霆已在心里许下千万种假设──只求她千万别在街上闲逛。 “太危险了,孟霆!梅也许在家里,而且圣母堂靠近公共租界,不会被波及的,你这样贸然跑去,反而危险……”龙翔在郁孟霆眼中看见了坚决──这是一个男人对挚爱的女人所付出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的。“好吧!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会的。”郁孟霆轻应了一声。 郁孟霆直冲入圣母堂的课堂室,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但此时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他紧张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转身走出教堂,正巧碰上郁牧师。 “孟霆?”郁牧师有些惊讶。 “郁牧师,人呢?所有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先前接到革命军攻城的消息,已经让他们先回去了……孟霆!” 不等牧师话说完,郁孟霆已转身冲出圣母堂,只留下匆匆一句话。“你自己保重,我先去找梅了!” 早有预感她会在街上。他压低帽檐快步穿梭在上海街头,炮击声越来越接近。 突然,一颗飞弹在郁孟霆附近五十公尺处爆开。顿时尘土飞扬,耳膜轰轰作响。 他疾步走向附近的郁纺布庄,敲了门,就被一阵昏眩攫获。 “少爷!”布庄掌柜见郁孟霆倚在门边,连忙将他扶进屋内的地下室。 没多久,郁孟霆逐渐醒转,他甩甩头,企图甩掉恼人的头疼。“怎么回事?我昏迷多久了?”他想要起身。 “少爷,您别乱动呀!您刚才被那洋炮震昏了,现在不好请大夫,您先躺着别动。”掌柜的可急了。 不行呀!我不能失去梅──这是郁孟霆此刻唯一的念头。 郁孟霆此刻再次认清自己的感情,那不单只是一分想要呵护、疼爱梅的感情,而是渴望拥着她、守护她一辈子的爱呀! 是的,他爱她,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从偷走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情,他的爱只为她付出。但是现在,梅到底在哪里?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她。 郁孟霆心中千千万万次呼喊。猛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少爷,您别忘呀!您的头受伤了,我才刚包扎好,您就等停战再走……要不然这样,我马上去看看外头的状况,您千万别乱动呀!”掌柜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郁孟霆摸摸自己的额头,还好只是被碎片划伤。他走出地下室。 “如何?”他开口问掌柜,后者正贴着窗户往外看。 “好像是暂时停了,可是较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 “谢谢,我该走了!记得将店门关好。”郁孟霆拉高披风就往对街走去,留下想喊又不敢喊太大声的掌柜干着急。 沿着满目疮痍的上海街头,到处可见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郁孟霆沿着路走、顺着街找…… 天啊!拜托别让我看到梅倒在某个角落── 千万别呀! ** * 枪声好像没有了。 梅觉得身体重得很──被压得全身发麻。 梅根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郁牧师十万火急的宣布停课,她正想散步回家时,刚好碰上了去接她的石氏父子。 瞧他们父子慌慌张张的说什么就要攻进来了,她也不明就里的跟着胡乱紧张起来。街上的人开始恐慌的奔窜,枪声不断,梅压根儿就没见过这等混乱的局面。 一阵兵荒马乱,石先生告诉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必须先找个隐密的地方躲一阵子才行,于是他们闪进一条胡同内并蹲在角落,石先生将黄包车倒立起来,用车篷覆盖住窝在底下的三人……枪声持续不断……终至逐渐静默…… 梅觉得全身被压得不能动弹,正想挪动身体时,听见石仔的叫声。 “爹!你怎么了?爹!” 梅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 “石先生!石先生!”顿时,梅发现自己一身雪白的旗袍早已染成鲜红。“你怎么了?。” “中枪了!爹中枪了!流了好多血!”石仔哭喊着。 梅害怕极了,怎么办?看着自己一身的鲜红。 镇定──此时不是害怕的时候,梅·里斯!你要是昏倒了,石仔可怎么办? 梅当机立断地搀起石先生,并命令道:“石仔,快!把黄包车倒转回来。” 石仔照做了,还好他人虽小力气却不小。 “来!帮忙把你爹扶上去。”他们二人合力把这么个大男人硬是拖上车去。 接下来,当然就是要赶快去医院才行。但问题是她只坐过黄包车,可从不曾“拉”过,不晓得自己行不行? 但紧要关头,不行也得行! “石仔,我来拉车,你在后头撑着,我怕重心不稳车子翻倒了。”梅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紧张。 “好,没问题!我们走吧!” 梅拉起车子的两条横杠,准备上路时才发现脚踝似乎扭伤了,虽然疼得很,可是,人命关天,自己的一点伤算什么呢? 石家父子救了她一命,要不然现在中枪的可能就是她了。 她忍着疼一跛一跛地在横尸遍野的街道上困难地行走着,拉黄包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梅早已汗流挟背、喘气不已。 “石仔,跟上没?”梅不时转头询问。 “在后头跟着呢!” 银姨和语聆现在不晓得怎漾了?孟霆呢?应该待在商行吧!只要他们不出门,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梅觉得鼻头酸酸的,她渴望见到他们──见到孟霆。 她从来没有想过战争是如此可怕,每个人的生命都变得如此的渺小,她怕极了失去亲人的感觉,真的怕极了。 汗水模糊了她双眼,刺痛得张不开。 天色已晚,平日繁华热闹的景象早已不在,如今呈现的只是一片空城般的死寂……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 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是她的。 慢慢地,街角出现了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熟悉如── 是孟霆吗?怎么刚刚还在想他,现在就出现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海市蜃楼的景象,要不!就是她快死了,听说人快死时会看到自己最亲爱的人…… “梅?”那高大的黑影朝她狂奔而来。 完了!连声音都真实得要命,自己可能真的快要魂归西天了。 “梅!”孟霆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牢紧得不愿放开。对她的担心受怕,都幻化成缠绵缱绻的忘形拥抱。“太好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孟?”梅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抬起手习惯性的抚了抚孟霆凌乱的头发,气若游丝的说:“是你……孟霆……救……救命……” 看到孟霆后的安全感与信赖,使支撑梅的最后一丝意志力彻底的瓦解,整个人随即松懈地摊进郁孟霆的怀里。 ** * 谁?谁在说话?谁在叫妈咪?谁在叫我的名字?是谁? 梅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身体里如烈火燃烧般的炙热。“……”她的声音喑哑微弱。 顿时,床边不知打哪儿冒出这么多人……她将目光浏览一遍,最后定在孟霆身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安心。 喝了水后,她又昏昏沉沈的睡去。 当梅再度醒来时,整个房间悄悄的,室内泛着温馨的晕黄灯光。梅轻轻拉开棉被,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专属于她的──鹅黄色四柱铜床上。 怎么回事?全身疲惫,好像作了场好长、好长的噩梦,梦到战争,梦到血、梦到孟霆…… 孟霆! 他正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熟睡着。 哦!他真是个漂亮的男人;阳刚的五官轮廓,俊逸中又带点霸气。这男人连睡觉都蹙着眉,全身满是防备。 他怎么不回房睡呢? 梅下床时才发现脚踝上了药,满疼的。她微跛地走近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他。 他的头受伤了!梅拨开他额前的发丝,轻掠额上的绷带。怎么受伤的?什么时候的事呢?梅自问着。 然后,她接触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炽热黑眸。 他什么时候醒的?梅迅速抽回手,颤声道:“你受伤了?” “你现在觉得如何?”郁孟霆急切的问着。 “我?怎么了?”梅还搞不清楚状况。 “你发烧了,过来我看看。”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拭了拭她的额温。“不错!你抵抗力还满强的。烧已经退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梅微嘟着嘴。 “什么问题?”这男人有世界绝差的记忆吗? “你怎么受伤的?” “没什么,只是太怕失去你,担心你会被吞噬在战火之中,害怕看到你躺在某个街角……”他紧褛着她。感受她温热的娇躯在他怀中的真实感。他只要想到当时全身是血的梅,奋力地拉着黄包车,想挽救那位车夫的景况,就心疼至极。 孟霆显然伤得不轻,答非所问。但这番话却是真真切切地说进梅的心灵深处。 “我也是……”梅一把揽住他的颈项,忆起那场可怕的杀戮。“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耍杀来杀去?不都是中国人吗?为什么要彼此仇恨呢?我当时好害怕,不晓得该往哪里躲,到处都是枪声,后来,石仔他们带我躲进一条胡同里……对了!石仔他们呢?。” “石仔受惊过度,现在在客房休息。”孟霆以手轻抚她的背。 “那就好……”梅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他爹呢?我记得他流了好多血又压在我身上,他现在人呢?有请大夫来看他吗?” 孟霆看着她,慢慢的说:“他已经去世了,当我发现你时,他就已经死了。” 梅忍不住抽泣起来,孟霆将她的头紧压在胸前。 “不!怎……怎么会这样?”梅的泪水像决堤般的濡湿了郁孟霆的衬衫。“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是为了保护我和石仔才中枪的……他用身体护着我们……那──石仔知道了吗?” “嗯!他是个挺坚强的孩子,很冷静的就接受了这个恶耗。”他拭去梅脸颊上的泪。抱着她轻轻的摇晃,温柔低喃着安抚的话语。 “你知道吗?小时候伤心时,爹地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可是,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良久,梅终于开口道。 “喂!丫头,我可不是你爹地,因为──你爹地是不会这样的──” 郁孟霆突然倾身攫获她的唇,充满霸气与占有。而她的唇也如他想像般的柔软、诱人。 梅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只能瞪大了眼看他。而郁孟霆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凝视着她,眼光炽热得似乎燃烧着两团火焰。 “你在做什么?”他放开时,梅愣愣地问道。 “很明显的──吻你。”郁孟霆迷醉的盯着她被吻得红肿诱人的双唇。 “我是说──为什么?”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没什么,只是要告诉你,不是只有你爹地会疼惜你、爱你、安慰你。我对雷十分敬重,但我不是他,不能给你父爱。”郁孟霆露出一抹性感的笑。“我要以丈夫对妻子的爱来爱你。” “可是,我们并不是夫妻呀!”梅愣愣的说,还沉醉在刚才的震撼中。 郁孟霆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梅的唇上,他想再次品尝那已属于他的甜蜜。 他俯身向她,梅则在半途迎上了他。她的唇正如记忆中一样甜美,他温柔地吸吮着她的唇瓣,沉浸在无边的缠绵中。这一吻尽将二十年来的爱恋倾泻而出。梅在他的亲吻挑逗下,像漫步云端地飘飘然,整个人紧攀着他。 她的心跳好急,而他的也是,难言的燥热蔓延到全身。梅闭着眼享受这美妙的一刻,缠在他颈项的手不自觉地玩弄起他的发尾,此举立即强烈地撼动着他男性的本能。这简直在考验他的抑制力。 郁孟霆连忙撤退,喘气地凝视着梅。 她显然不知道如何接吻,却能轻易就挑起了他的欲念。望着她一脸迷醉的模样,他要定她了。 “现在就是了。”郁孟霆哑声说,并琢吻梅的翘睫毛。 “是什么?”她痴痴的问,显然记性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的脑袋无法一次思考太多事情,更别说在她的脑袋还处于“混沌”的状态下。 “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他喜欢她搞不清楚状况时的表情。 “我有答应吗?”梅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当然!你以行动证明了。”他笑得有点赖皮。“在中国,一个女人的初吻通常是献给丈夫的,而你刚才将初吻献给了我,我想赖都赖不掉了。”天晓得,他迷上了逗她的乐趣。 “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中国,而你也渴望成为中国人,不是吗?” 梅顺从的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似乎颇为合理。 天啊!哪天怎么被卖掉都不知道,郁孟霆叹气地想。 就在梅“答应”郁孟霆求婚的同时,感谢上帝!她的大脑终于可以思考了,而她唯一清楚的念头是── 这自大的男人,到底是谁赖谁呀! * * * 闻名中外的十里洋场。 全上海最歌舞繁华、纸醉金迷的地方,“夜上海”、“小巴黎”……等各赌场、夜总会林立。尽管现今时局战乱,但仍有不少富豪商贾及权贵穿梭其中。 而各夜总会、歌舞厅也有所谓的“当家红牌”来藉以招揽这些多金势大的贵客们,殊不知若获得某位“重量级大爷”的垂青,也就等于同时确保了该歌厅的“不受侵犯”,因此,除了赚进大把钞票外,“巩固后台”也成为各家竞争的目标。 在这些莺莺燕燕中,首推“百乐门夜总会”的招牌红星──玫瑰小姐,最受喜爱与欢迎。众家大爷除了被她如黄莺出谷般的细腻嗓音所迷醉外,更为她神秘美艳的气质所倾倒。 后台化妆室内,所有的歌星全都在为上台前做最后的打点,乱成一团,只除了一个人外── 攻瑰身穿旗袍、头梳高髻,坐在专属于她的化妆间,身旁摆满了来自各方爱慕者的礼物与祝贺花篮,但这些对她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她紧紧凝视镜中的自己──精雕细琢的五官、白皙透红的肌肤──这张她看了二十五年的脸孔,如今竟是如此陌生得可怜。 这些年来的歌唱生涯,早已让她看尽了这世间一切的真真假假;权力世界的尔虞我诈,也使她磨练出冷眼旁观的无波心境,但听说他回来了,可能吗?可能吗? 平静已久的心湖,无端又泛起阵阵挞漪。 玫瑰拿起眉笔轻轻替自己补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忍不住深深地打量自己──他还会认得她吗?会吗? “玫瑰,你准备好了吗?”夜总会的大老板正亲自鞠躬哈腰地询问。 “羞不多了。”玫瑰强捺住内心的激荡,脸上挂着惯有的冷傲与自持。 “是这样的,日本的佐藤先生和庄天雷庄大爷今天又来捧你的场了,我想在你演唱后,是否能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老板拭了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他了解玫瑰的“原则”,但这两位大爷实在惹不起。“他们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今天你就破例赏光一下吧!”他哀求道。 “既然以往我没赏光过,今儿个又何须破例呢?”玫瑰淡淡的说。 “唉!现在时局不定,生意颇受影响,难得他们仍然固定前来捧场,我的好玫瑰呀!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老板搬出哀兵政策。 玫瑰也不想让老板难做人。“好吧!我会去敬个酒,但仅此而已。”她斩钉截铁的说。 老板如得特赦般地点头。“当然,当然!绝对没有问题!” 玫瑰重重叹了一口气,台前传来她的名字,如鬼魅催魂般的紧唤着她──登台、演唱、登台……日复一日……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今晚演唱的正是她在夜总会走红的名曲──“思君情泪”,而她的情、她的泪六年前就已看破了、流尽了。 浑浑噩噩结束了一曲,她突然有种如猎物般被盯上的感觉,环顾台下的捧场者,不是他们,这种被盯着的感觉绝不是来自他们……是──那么地令人不安却又期待的…… “玫瑰小姐,你肯赏光真是我无上的光荣。”佐藤趋前向她,不安分的手顺势溜上玫瑰的香肩,一双细长的贼眼,色迷迷的上下打量着。 “承蒙佐藤桑的关照,玫瑰敬您一杯……”玫瑰一饮而尽。 “好!”佐藤和庄天雷齐饮,庄天雷并开口道:“我是否也有这个荣幸?” “当然!”玫瑰露出职业性的甜笑,又快饮一杯。 庄天雷算是洪帮里的重量级人物,曾经威赫一时,后来为了巩固名利,处心积虑扫除异己,更不惜和日本人攀关系、打交道,玫瑰怀疑当年突袭事件正是庄天雷的计谋,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放弃地暗中调查原委,绝不能再让龙威身陷危险中…… 龙威! 这个名字窜过玫瑰的心头,令她一颤,那种被紧盯着的感觉又回来了。 “玫瑰小姐今晚是否有空,我请吃宵夜。”佐藤的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沿着玫瑰细腻白皙的粉肩滑至腰际,玫瑰巧妙地旋身向后,使得佐藤的魔掌突地落了空,一个重心不稳,和挂着满脸虚笑欲献殷勤的庄天雷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玫瑰优推但坚决的表明立场,匆匆丢下一抹倾倒众生的笑容后,便迳往后台走去。 只留下一脸“爱恨交织”的佐藤、庄天雷和夜总会老板。 此时,庄天雷眼中更闪过一抹激赏与贪婪的神色。 玫瑰站在夜总会后门,望向空荡荡的街道。 今晚夜寒星稀,无边的静寂似乎潜藏着什么……说不上来,但她突然想一个人散步回去,迎着对面袭来的冷风,玫瑰拉拢穿上的斗篷,漫步往街的另一头走去……直觉地── 有人跟踪她! 玫瑰全身的神经立刻绷到最高点。 战事吃紧,整个上海滩岂一个“乱”字可以形容,像她这漾看以娇弱的女子只身走在夜晚的街道,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 她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街道依旧空无一人。 她拉高领子继续往前走。嗄── 又来了! 她百分之百确定是有人跟踪。玫瑰逐渐加快步伐,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满腔的怒火也随之升高──一定是那位佐藤还不死心。 玫瑰隐忍的怒气,全在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时爆发出来。 “日本猪!” 她旋身正准备给对方一记麻辣的巴掌,突然间,使劲的右掌停驻在半空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牢牢地定住了她所有的心神。 “……威……” “你的辣性子依旧没改。” 龙威嗓音低沉,一袭黑色的装扮,宛如从天而降的死神,全身充满危险的气息。 “真的是你?”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好吗?”龙威低沉地问,强抑住内心的激荡。 玫瑰点点头地回答。她眨眨眼想更清楚地看看龙威的脸。已经六年了,眼前的龙威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沉稳与内敛,也比以往更增添了一股慑人的气势。 “龙翔告诉我你在“百乐门”时,我还不相信!”龙威轻抚在她耳边微发的秀发,依然这般柔软细滑得令他悸动不已。 当年活泼外向的纯真少女,如今已是个成熟美丽的风韵女子,甚至还是红遍全上海的知名女歌星,这是他所认识的玫瑰吗?龙威一阵心痛,昔日为伊斩情缘,此爱无处诉相思,只盼望她得以平常、幸福才狠心送她离开身边、断绝一切音讯。甚至在孟霆及龙翔面前也不吐露,但如今…… “为什么?”龙威粗嗄的问,手指沿着她脸颊漂亮的弧度来到下巴,如此孰悉…… “没有为什么。”玫瑰低头转身,企图躲开他逼视的眼神。 龙威板过她的身子,语气急切的说:“为什么要这般自甘堕落?为什么要去让那些日本人糟蹋?” 龙威因气愤而显得激动,他恨不得杀了那些胆敢对玫瑰动手动脚的家伙,他不准任何人碰她一下! “为什么?”玫瑰喃喃自语。 这些年来,他如愿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市井小民,快速窜升到洪帮堂主跟前的得意助手,而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更“贴近”他。不要成为他的牵绊。 这全是为了他!但──她能说吗? 不!当然不能,她不能再次暴露自己的脆弱,她必须让他知道自己是坚强的。 最后,她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冷静语气说道:“为了生活。” “你说谎!”龙威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他太了解玫瑰了,以她刚烈的性格是不可能就此屈服于现实的。“你爹娘呢?他们绝不容许你这么做的。” “──他们死了。”她强忍着硬咽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几乎是用吼的,该死!她的脾气非得这么顽固吗? “找你?”玫瑰隐忍的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滑出眼眶。“就在你刚要出人头地的时候?就在你差点为我而丧命的时候?就在你将我送回上海的时候?”她越讲越激动。 “小玫──”龙威低吼一声,这是他对她专有的匿称。 “不要怜悯我!拜托,永远不要!” 玫瑰推开他的手,迅速逃离了他的视线。 她不要让他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更不愿像当年一样以泪水来软化他。 但──泛滥的泪水依旧无声无息的爬满了她的双颊…… 面对玫瑰的掩面而逃,龙威一时错愕得不知所措,他想追上去,脚却偏偏像被定着似的。 六年了,六年的相思……当初是他狠狠地伤了她,不是吗?现在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她再回去?可是── 小玫,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得已呀!龙威的心湖只为一个人搅动;龙威一生真挚的情意只为一个人付出,而那人──正是你啊! 但他能告诉她吗?像他这种时时刻刻徘徊在刀口上的危险人物,怎么能带给她安定与幸福呢? 痴望着那渐去渐远的倩影,龙威十分痛恨自己,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的男人,算什么男子汉! 夜空下,飘来细雨绵绵。清冷的街,一位硬铮铮的铁汉子就这么垂下两行悲伤情泪…… * * * 国民革命军正式攻下上海了。 全中国持续笼罩在内战的阴影中,虽然统一在即,但仍有少数的军阀不愿放弃最后的缠斗。 全上海的企业界呈现一片低迷之气,就在此刻,一则令人跌破眼镜的消息──郁孟霆要结婚了。 什么时局了?偏挑在这节骨眼结婚?上海商界对这项消息全都半信半疑,但郁孟霆向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径也早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呀! 不过郁孟霆本人根本没去理会这些惊奇与错愕。 安葬了石仔的父亲之后,郁孟霆和梅都一致要求石仔留下来,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了,况且石仔的父亲也是为了保护梅才中枪身亡的,于情于理,他们都有责任照顾石仔。 但是,石仔是个倔强的孩子,宁愿凭自身的能力养活自己,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他坚决求去的态度使得众人皆拿他没辙,这小子果如其名,脾气硬得像石头。 一天夜里,石仔决定偷偷离开郁宅。才开房门,就见语聆拿着枕头窝在房门口──难道她知道他预备离开?一个四岁女娃? 语聆睁着水汪汪的蓝眸,轻轻地拉扯石仔的衣角。 “小聆不哭,哥哥也不要哭。” 年仅八、九岁的石仔竟深深被这个小女娃所感动──从爹爹去世以来,他一直没哭过,为什么她会认为他在哭? 难道她看穿了他内心深处的寂寞与伤痛? “不要走,小聆陪你。” 言聆轻轻环着石仔,而石仔就这么呆望着宛如“洋娃娃”般的小聆许久许久…… 于是,他留下来──同时也在心中暗自发誓,将来势必要倾注他的生命来保护语聆。并成为一个可靠又有作为的人。 就像郁孟霆一样。 * * * 梅乘着大伙儿忙乱之际,藉机潜到外面透透气。 这些日子局势重荡,又连续发生些事情,让她心情颇为烦闷。虽说结婚是件天大的喜事,但梅心中实在存有着不安与不确定的感觉,她想去圣母堂找颖竹谈谈,此刻她真的需要一份肯定的建言。 可能是战乱之故,一切情势还不定,圣母堂大门深锁着,梅只好无功而返。 走到异常寂静的街道上,偶有三两行人过往,他们也都是形色匆匆。能像梅如此安定自若地闲走着的人已没有了,而梅也不想再拦黄包车,因为那会教她心酸,想起石仔他爹的牺牲…… 战争?这教科书上的名词,若非身历其境,永远感受不到它的可怕与无情,多少家庭因而破碎了,这些发动战争的人,难道他们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看到沿街尚有许多未及处理的尸体横竖着,乏人认领,更有人不以为意的跨过…… 梅真的好难过,她痛恨战争……因为那是残酷的、没有道理的。 “来人呀,强盗啊!那个混帐东西抢了我的金锻子呀!那可是我唯一剩下的──”突然前头一片混乱,频频传来叫喊声。 怎么回事?梅还没搞清楚时,就被人使劲一撞,根本没看清来人,那人就飞也似地狂奔离去。 “快呀!快追!他往那边跑了!” 梅惊魂未定,又被一群喊打喊杀的人潮给冲撞得魂不附体,拚命地往后踉跄,却在后脑勺一阵疼痛之后,整个人昏了过去── 当梅渐渐有了些知觉时,只感到嘴唇间湿湿润润的,一颗头好像卧在一处温暖而厚实的臂弯里,身子也有着柔细舒服的触感……这是哪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梅勉强地睁开双眼,仔细而真实地看到──一对关切担忧的眸子。 这一惊,可吓醒了梅不少的意识。她发现自己的头确实正俯卧在一名男子的胸怀中,身体覆盖着一条棉绒的毯子,而唇上的湿濡是来自一支沾着水的棉棒,那正由这个男人的手执着。 天!梅欲奋力而起,但整个人却又不听使唤地瘫下。 “你醒了!先别乱动,慢慢来,我扶你──”这男人搀起梅的身子,让她成坐卧状,但仍旧躺靠在他的胸膛上。语气谦和有礼且极具耐性,这声音──似曾相识。 “你刚醒来,还虚得很,这样有没有让你舒适些,“五月”?”语气稳健而儒雅。 五月?他叫我五月? 梅定睛一看,果然是他──渡边绪夫! “你……我怎么会在这儿?”梅至今仍感迷糊,头有些疼。 “你被一大堆的人挤推撞到墙上而晕了过去,正巧我路过。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想吐的感觉?”他细心说明一切,又充满忧虑地问。既然人已醒,应该不会是脑震荡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很好,谢谢你,我又欠了你一次。”梅感激地说。 “何必如此客套呢?相逢自是有缘,而且我也说过我们必会再见面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会面。” 渡边绪夫说话一直都保持不疾不徐的速度,除了眼神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炽热外。仿佛像个久经战祸而能临危不乱的将领,俨然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不过那看来并非暴戾之气,反而显得睿智、冷静又──斯文。总之,悔觉得他的内心比外表要复杂许多。 “你怎会一个人走在上海街头,难道不知目前局势混乱,随时都有可能引起暴动的,你这样简直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郁孟霆竟然罔顾你的安危。太不像话了!怎么说你也还是他的客人,不是吗?”他有些激动地说。 渡边绪夫对于“五月”可能遭受的危险显得有点忿恨不平,一方面却又松了口气,因为外界盛传郁孟霆结婚的消息,新娘身份至今成谜,他本以为……不过,现在他知道不是“五月”。想郁孟霆怎可能在这战乱中放心地让新娘子独自一人出游呢?所以……渡边可以感觉到内心一股难言的喜悦在孳长着。 孟霆!他若知道她又偷溜出来不知是何表情?想必是极端震怒吧!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急着找她?梅想着。 结婚?孟霆会不会只是在哄她?因为当时她确实情绪甚是低潮,还哭泣不已。 “是我不好,是我乘机跑出来想散散心的,孟霆他并不知道。”梅心中纵有再多的不确定,她仍本能地护着孟霆。 “没事就好。”渡边再拉了拉梅身上稍微下滑的毯子。“有什么事心烦,说出来会觉得舒服些的,就把我当成朋友如何?”温文儒雅的谈吐,若不是那对锐利的鹰眼。他该是位饱读诗书的斯文人。 梅笑着摇摇头,这种事教她如何启齿?何况对方又只是位会过两次面的陌生朋友。 “好吧!你不说也没关系,待你好些了,我愿意权充向导带你四处走走。”渡边一心期待。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况且我也必须回去,免得家人着急。”梅努力撑起身子,避免太倚偎渡边。 “家人?你不是只做客吗?你家人也来了吗?”渡边有些紧张,其实凭他的智慧,他早能料想到“五月”的身分,只是他不愿意去承认,他宁可相信她真的只是纯粹在郁家做客。 “喔!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自从我父亲去世后,他们都视我为家人,令我很感动。”其实结婚不就是将两家合为一家了吗?所以他们自然都是我的家人,梅这么想着。 “你如果不放心,我可派人悄个信去即可,再说我与郁孟霆多少有此交情,他最近忙着筹备婚礼之事。由我这个朋友代为照应你也是应该的呀!”他礼貌而喜悦地提出邀请。殊不知这堪称震惊全上海的世纪婚礼,没了新娘又当如何?显然他并不知情。 仰望着这一对诚挚的深眸,此刻除了款款柔情外,竟找不到那股慑人的凌厉。削瘦的双颊,致使那并非特别明显的鼻梁变得直挺有神。前额高耸、开阔,配上一副金框眼镜,隐约有股学者的风范,连那双眉看来都颇为秀气,向后梳理的黑发,整齐干净地服贴着,更散出一股奕奕的神采。 他的样子虽不是特别健硕高大,但比起一般日本人,甚至是多数的中国人而言,已是属于出类拔萃之例的了,而这打从醒来就一直倚靠的胸膛也…… 除了爹地、孟霆外,梅从未如此倚偎在另一个男人的胸膛上,何况此人与她仅有两面之缘而已。 一时之间,梅感到全身燥热而不自在。 “渡边先生,我很感激你两次的及时搭救,但我想既然身为客人,就不该令主人过分担心,你说是不是?”在他温柔体贴的注视下,悔感到心旌一片荡漾。“或许,有一天我会正式邀请你,向你致谢,但现在请让我回去好吗?”这是一分极为特殊的情愫,曾经在孟霆身上她也感受到,梅觉得害怕,这必须用理智制止的。 “既然你如此坚持,这样吧!你再休息一会儿,待精神恢复得较完全时,我会亲自送你回郁家,好不好?”渡边虽心有不舍,但也绝不强人所难,这是他的原则。 渡边绪夫果然是位赚谦君子,梅闪动着灵黠的眼睛,颇为欣赏此人的作风。“那就麻烦你了,现在……我想应该可以坐起来了,不必再如此──”梅发觉他拥着她的手臂似乎不准备放开。 “啊!对不起,我忘情了。”他轻轻将梅扶靠在床垫背上。“我从不曾这样拥抱过一位女子,刚刚……失态了,实在是怕你的头部再受震动,才……你别在意──”渡边显得有点靦腆地说。 “嗯──你……恋爱过吗?”嗄!梅十分惊讶自己怎会提出这么不适当的问题,但话已出口── “是!我曾痴恋过我的小学老师,充满崇拜的感情,却不曾真正爱上过任何一位女子。”他顿了顿。“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年纪──但我以为爱必须是两情相悦,彼此都恋着对方,共同付出真心、共同珍惜与宽恕,这样结了婚,才能相棺爱到永久。”他深情地望着梅说。 原来这才是真爱吗?梅用心思索着与孟霆之间的爱到底为何? 她喜欢孟霆对她的宠爱,就如同爹地对她一般。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一切也都能令梅心动但这些是爱吗? 如果说爱是基于共同的意愿,孟霆与她结婚是出于真心,或是出于对爹地的承诺? 结婚后,他们能永远相爱吗? 梅心中矛盾地挣扎着,对即将到来的婚礼、对未来,她感到阵阵的恐慌。 “你呢?“五月”──”看梅如同失了魂般。“你还好吗?是不是头又疼了?我看看──”渡边着急地检视梅的头部及靠枕是否拢得不当。 “呃,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相爱之后是不是一定要结婚?”梅回了回神,认真地问。 “爱有分很多种,就算是异性之间的相爱也不一定就是爱情,比如父女、母子、师生、朋友之间……所以相爱的两人必须有共同的体认,才不致造成遗憾!”渡边看梅如此专注在倾听,笑了,心里真是得意极了。“至于结婚嘛!要看双方的感情程度,是不是到了愿意共同生活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快乐与忧愁。那么结婚自然是组成一个和谐美满家庭的主要条件了。”渡边耐心十足地述说己见。柔情似水的眼眸瞬间不离开梅。 然而,梅的心思却全在孟霆身上。她该不该就此与他结婚?她不要他只为了一份责任而娶她,因为勉强的爱是不会持久的,有一天他会──梅甩了甩头,不!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五月”,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好好躺着。我去找大夫──”渡边见梅猛甩头,急坏了,直怪自己多嘴,何必急于一时对她表达这么多,只希望她能懂自己的爱慕之意,但……她懂吗? “不!我很好,只想静一静。”梅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那──好吧!你放心休息,一切由我来安排。”他给她一个很绅士的微笑,并顺手拢了拢刚刚甩乱了的头发。 就在他阖上门时。“渡边──”梅喊了一声。 “谢谢你告诉我这番话,我会努力找到我的真爱。”梅心有所感地说。 “我也是!”渡边肯定地回答她,也同样地回答自己。 渡边是个聪明人,这位神秘美丽而特别的“五月”小姐。虽是他一生中所追寻的女子类型,但他看得出来,她早已心有所属── * * * 梅愣傻在房门口足足有一分钟之久。 这是完全男性化的房间,由蓝白二色融合而成的,阳刚又不失温暖,如同房屋的主人般拥有俊逸的气质,明亮耀人。 梅第一次进入郁孟霆的“卧房”,就被它深深吸引,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房间会如此的让人喜欢。 “嘴巴再不闭上,小心蚊子飞进去了。”郁孟霆偷吻了她的红唇一下。 “只有你这只“大蚊于”会做这等坏事。”梅顺口说道,没注意这话的暧昧性。她环顾整个房间的格局,最后将目光落在内室。 “丫头!别这样勾引我,我可不想在结婚前失身。” 梅双颊绯红斜睨了他一眼。 梅走近壁炉,目光被整片墙的照片吸引住,怎么全是她的照片? 还来不及转身,郁孟霆就已走到她身后,用手臂环住她,说道:“惊讶吗?” 孟霆将脸贴近她的发际,吸取她花般的清香。 “你哪来这么多我的照片?”梅张着不可思议的大眼,满心狐疑。 孟霆越过她指的一张合照说;“这两张是向郁牧师要求来的,是你还没有去英国前所拍。这张是雷抱你和院里的小朋友一起合照,喏!我在这里。”郁孟霆指着角落的一个男孩。 “那,她是孟聆喽?”梅指着相片中和孟霆手牵手的小女孩,五官简直跟孟霆一个模子。 “是的,她如果知道你就要当她嫂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孟霆的语气有些落寞。 梅按着孟霆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 “我喜欢这张。”梅指着一张孟霆和她的合照。 那张相片是梅从来没看过的。 相片中,孟霆坐在椅子上,梅则坐在他的腿上,两只手死搂着他的脖子,圆不溜丢的大眼睛淌着泪水,直瞪着前方,而孟霆脸上则露出一副好玩的笑容。 她爱攀着他脖子的习惯显然是其来有自。 “以前你只要害怕就会紧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我看这个习惯到现在都没改……哇!”郁孟霆突然痛呼一声,因为梅正狠狠的捏了他一把。 “不过,我喜欢。”他附在她耳旁说。热气喷在肌肤上,痒酥酥的。 想不到郁孟霆竟能如此正经的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这是真情流露吗?那么,他是真心愿意与她共同生活喽! 梅倚靠着孟霆的肩膀,享受这亲密的接触。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习惯他的拥抱,很自然地,仿佛他宽阔的肩膀和温暖的胸膛是特地为她而存在的。 “我十五岁那年开始和雷通信,由信中得知你的生活概况,雷常会寄你的相片给我。直到一年前断了音讯,我就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想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这回他“寄”来的不是你的相片,而是你本人。” 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相片中自己的一颦一笑,体会着孟霆看这些相片时的感受。 “孟霆,你真的很喜欢我是吗?”梅鼓足勇气的问。她不能让自己在不确定的心理压力之下进行婚礼。“否则,你又为什么要与我结婚?”她转过身面对他,表情极为认真。 郁孟霆先是蹙起眉,然后摇摇头,刻意露出一抹诡谲难测的笑。“我是不会只因喜欢就结婚的。” 难道他对她连喜欢也构不上吗?梅觉得好生难过,一颗心像强行被剥落般,泪水又要涌上眼眶了。“那你──你……”语气开始有些硬咽。 郁孟霆紧紧地拥着她,端起她的脸。“当然是因为──爱!” 两潭清澈诚挚瞳眸中,泛着款款柔情向外逐渐扩散……教梅不由自主地走入…… “你真的愿意和我生活一辈子吗?”梅仰着脸喃喃地间。 “不!不是一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郁孟霆仿佛融进梅的深眸里,痴迷地说。 “你可真贪心哪!”梅娇嗔地坞着他的嘴。 “这怎能说是贪心呢?应该是三生注定,要不然你也不会飞越千里来与我重逢,成为我的新娘啊!”郁孟霆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爹地在临终前坚持要我来上海找你──因为他早就把我“出卖”了。”梅笑着说。 “什么“出卖”,别说得这么难听,是“许配”,你的中文要再加强。”郁孟霆偷香了她脖子一下,他爱听她软软的英国腔中文。 “不行!我觉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我只认识你四个月,而且是被你连拐带骗才答应要嫁你的……” “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了,梅,这就够了……”他将脸深埋在她颈窝,喃喃的说。 梅转身搂住他的腰,并靠在他温暖且即将专属于她的胸膛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混血儿,娶了我,只怕要使你在上海的声誉蒙羞了。” “我不在乎!”郁孟霆捧起她的双颊,小心地审视着──她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以后我不许你再说这些话!” 郁孟霆以唇封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她是他挚爱的女人,打从误偷她的那一刻起,深刻的爱恋。早就已烙印在他生命之中,无法抹灭。 梅是个善良、有气度的好女孩,值得他倾注一生的呵护,而自己当年得以脱离在码头的那种偷抢拐骗的潦倒生活,也全在遇到梅的那一刻起──她是他的女人。命申注定的。 这一吻逐渐由款款柔情,转为炽热的激情,郁孟霆试探性的将舌伸入她的口中,不可遏抑的热情在两人之间迅速扩散开来,梅在他的挑逗下觉得整个人飘飘然,那种漫步云端的感觉又出现了,却更为强烈、更令她昏眩。 直到郁孟霆猛然打住,梅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与他拥抱得难分难解。 待两人的呼吸缓和之后,郁孟霆搂着梅在沙发上坐下,柔声道:“你的脚才刚好,不要站太久。” “谬论!”梅轻笑着。但也习惯这样被他搂坐着。 “我想将这间卧室整装成新房,你想要怎样的感觉呢?我的小新娘!”他琢吻她娇俏的鼻尖。 “我觉得这个房间挺好的,不需要重新装潢,我喜欢这种感觉。” “这太男性化了吧?” “我现在住的就是那种温馨浪漫的房间,又何必需要同样的呢?况且,我之所以喜欢这个房间是因为它有“郁孟霆”的风格,有“郁孟霆”的气质,也有“郁孟霆”的生活点滴,可以藉由这一切去认识过去的你呀!”梅从没想过会和男人公开讨论新房的问题,尽管这个人是她未来的丈夫,她还是会脸红心跳。 “等我们结婚之后,你那间就用不上了。”郁孟霆微蹙眉头。怎么?这丫头还准备婚后偶尔回房“度假”不成? “留着总有用的嘛!”梅笑看他似乎越来越愤怒的表情。“万一哪天我们吵架或闹翻了,我还有个地方睡。”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坚决的说。 “你是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不会对我生气?既使我质疑你的话或任何决定?”就像现在,梅在心里暗自加一句。 “我是说不会对你发脾气,并不代表不会生气,但我可能会重重的处罚你,就像现在──” 郁孟霆给了她深情的一记长吻。 梅微微喘息的说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发脾气的味道。” 郁孟霆大笑了起来,展现他惯有的迷人笑容,说道;“丫头,你是在考验我吗?”又偷吻了她一下。 感谢爹地让她遇上了郁孟霆。 他必定会是个体贴的好丈夫,而自己也将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 梅在心里感动的想着。 第六章 事实上── 她未来的丈夫有和牛一般顽固的脾气。 他竟然限制她的行动,不准她去圣母堂,而她甚至都还没嫁给他呢,这叫她怎能不生气!还好那天渡边绪夫送她回来时,她巧妙地躲过众人耳目偷溜上楼,要不!现在恐怕连大门都不得迈出半步了。 “梅!你讲讲理好吗?现在外头局势这么乱,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而且圣母堂根本还没恢复上课,你要给谁上课去呀!”郁孟霆对她暗示性的眨眨眼,调皮的逗她说。“如果你真等不及要去圣母堂,那我们马上结婚,包你立刻就能去圣母堂,而且还可以见到咱们的郁牧师,如何?” 梅实在拿他没辙,不行!她必须想出正确又合理的话来堵他。可是,为何每次面对他,她的大脑总是会运作得特别慢? 就在她绞尽脑汁的同时,郁孟霆已和早在一旁看了有一会儿好戏的龙翔聊起“正事”来了。 于是,梅索性轻靠在孟霆身上,享受这午后短暂的静谧。 孟霆和龙翔的谈话多在谈论“郁氏纺织企业”进军上海服装界的细节。听两个大男人谈论女子服饰的布料、剪裁、款式设计……等话题,着实怪异;不晓得孟霆初发迹的时候,有没有亲手缝制过衣服。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能笑,否则极可能会伤害到她未来丈夫那微小的男性自尊。哦!她几乎忍不住想像孟霆手拿针线在刺绣的模样。 放任思想泛滥的结果是──两个男人同时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她──因为她的双肩正因强忍笑意而不住抽搭抖动着。 “她……”能翔显然是破吓到。 “梅,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郁孟霆满是担心。 好不容易,梅才勉强地抬起头来看他们两人,眼角泛着泪光。“我没事,你们继续。” 天啊!梅快被自己离谱的想像给打败了,堂堂一个大企业的老板怎么可能自己缝制衣服? 不过听他们的谈话,梅才知道原来旗袍的式样相当繁多。 像她现在身上穿的高领中袖旗袍,就是当时中国妇女最流行的旗袍式样,这可都是孟霆为她量身订作的──光看这旗袍上难得一见的湘绣春悔图案,就足见“致赠者”的用心程度了。不过显然并没那么“合身”到可以看到梅的身体曲线。 “根据我的观察,我发现一般妇女们所穿的旗袍,根本完全不合身,这实在是一大缺点,像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就是这样。” 梅站起来朝自己比划着。 “为什么没有想过要引用外国服装中强调女性“曲彷美”的特质,将旗袍做得“更合身”些,铁定会大受欢迎的。” 孟霆和龙翔同时静默数秒钟,他们都没料到梅会说出这一番惊人的见解。而郁孟霆更是一把将梅拉回身旁坐着并紧搂着她。这丫头到底有没有警觉心呀?她怎么可以在丈夫以外的男子面前如此“展示”自己的身材! “这是因为中国女子一向保守的缘故。”龙翔回答道。“不过我觉得梅的建议很有前瞻性,满可行的。你认为呢?孟霆。” 孟霆没回答。 “你们没有试试看,怎么知道中国女子“一定”是保守的?搞不好是被她们的丈夫给限制才会这样的。” “耶──的确很有这种可能。”龙翔别有所指地笑看郁孟霆,而后者则一副想吃人的样子。 “等一下,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瞧瞧。” 梅兴冲冲地跑上楼,留下两个各怀思绪的男人。 “她真是个奇女子,不是吗?看样子也是个走在时代前端的新女性,你以后可不好受了!”龙翔幸灾乐祸。 郁孟霆心里其实也颇赞同梅独到的见解,但只要一想到连梅都这样穿,他就── 梅已经快速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几张服装设计稿。 “我说的就是类似这样的服装。”梅指着每一张手稿详细的说明。其中都是旗袍的改良样式,不是将腰身收紧、长度缩短,就是在领口、膝盖部份绣上花边,变成时髦又高尚的晚礼服。“我相信再过不久,上海一定会流行这种中西合并的服饰,为什么“郁纺”不做先锋,率先打响名号和市场?” 郁孟霆和龙翔专注聆听梅大胆又先进的看法,他们不得不承认梅的确拥有高人一等的观察力。 “耶,这张是什么?怎么没解说一下。”龙翔眼尖手快,一把抢走梅手中的一张画稿。 “呃……”梅的脸颊立刻飞上两抹红晕。 郁孟霆似乎有些明白地从龙翔手中拿回那张设计稿仔细端详着──是一套新娘礼──以中国旗袍为基础造型,再结合西方白纱礼服的特色,颇具巧思。 “哇!嫂子!你有没有考虑改行,不要当老师了,来“郁纺”当设计师多好!”龙翔眼睛一亮,这套设计精致又富创意的新娘礼服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果制成实品后一定更惊艳动人。 梅让龙翔的这一声“嫂子”叫得浑身不对劲,困窘全写在脸上。 郁孟霆则是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你这几张设计稿借我几天好不好?”他柔声的问。 梅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若请玫瑰来替这一系列的服装作宣传,就再适合不过了!”龙翔兴高采烈的提出他的计划。 “可是……”龙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你担心龙威会反对。”龙翔一脸无辜的说。“前几天龙威发了好大的脾气。” 龙威?梅睁着好奇的大眼直盯着他们两人。 “现在完了,他把怒气全部转移到我们身上了,还怪我们为何明知玫瑰选了个“抛头露面”的工作,成天出入龙蛇杂处的歌厅,竟还帮忙瞒着他。你说!我们是不是两边难做人?”龙翔满肚子的牢骚。 孟霆低笑一声,安慰地说:“别担心!龙威这家伙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由此可见,他还是非常在意玫瑰的。” “唉!可怜了我这个做小弟的。”龙翔可怜兮兮的说。 梅忍不住轻笑出声,龙翔乐观的本性与生活情报让她突然觉得很适合颖竹的娴雅与温柔。 瞧梅一脸的期待与好奇,郁孟霆解释道:“龙威是龙翔的哥哥,也是我拜把的大哥,玫瑰则是十年前我们三个人在上海码头认识的。” “是呀!想当年龙威那家伙多神勇呀!一个人打败了五个窃盗集团的壮汉,夺回了玫瑰一家子被抢的家当。”龙翔补充地说。“从此玫瑰眼中就只有龙威大哥,完全把他当英雄崇拜了。” “好浪漫哦!”梅兴奋的说。心想同样是在上海码头相识,际遇却有所不同──龙威是替玫瑰打倒窃贼的大英雄,而孟霆却是偷走自己的小窃贼……唉!怎么差那么多。“然后呢?”她满心期待地问。 “这么感兴趣做什么?你当在看戏呀!” 郁孟霆爱怜地捏捏她高耸但精巧的鼻于。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一见倾心”嘛!” “说到这个才气人了!”龙翔抢先回答。“当时我们三个都在码头谋差,玫瑰每天都会拿好吃的来探班。当然喽!我跟孟霆全都是托龙威的福。不过,玫瑰毕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她的父母自然是反对她和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来往,况且当时玫瑰才十五岁。” “玫瑰一定没有因此退缩对不对?”梅猜测道。 “聪明!”龙翔拍案称赞,活像个说书的。 的确,在往后的四年中,玫瑰依旧瞒着父母和他们往来,直到龙威要离开上海的那一天── 自从龙威帮玫瑰打退那票窃贼之后,竟莫名其妙地牵扯出一段江湖恩怨,那些人其实全是洪帮弟兄,并得到其赏识。就在龙威二十二岁那年,他决定前往香港发展…… 而玫瑰也同时做出她这辈子最惊世骇俗的事──她追去码头要求龙威带她私奔,龙威──竟也答应了。 同时梅在心里大大激赏玫瑰这个人,真希望有一天能亲见她本人。 “大约半年后,玫瑰一个人回来上海,没有人知道她和老哥在香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龙翔重重叹一口气道。“这些年来,老哥绝口不提玫瑰的事,玫瑰也坚决要我们不可以告诉龙威她的近况,明明“郎仍有情,妹还有意”,就搞不懂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你也别气成这样,龙威这次回来也许会是个转机。”孟霆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梅用力点头,极表赞成,一脸还是我老公聪明的模样。 “怕就怕龙威满脑子只有公事。”龙翔说。 “会发脾气表示还有救。”孟霆说。 梅再次用力点头,给予最有力的支持。 然后两人话锋一转,讨论起龙威这次的任务与中国混乱的内政问题。什么张作霖不肯归顺、蒋中正要清党──等,这些政治局势,实在不是梅能轻易了解的。她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孟霆身上……轻轻地……仿佛所有的声响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 这丫头居然睡着了? 郁孟霆因看见龙翔快掉下来的下巴而发现了这好笑的事实。 “她对不感兴趣的话题表现得还真是明显。”龙翔打趣地说。“而且也放弃得很彻底。” 郁孟霆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梅。 “我也该走了。”龙翔起身走向门口,回头对孟霆丢下一句。“别忘了。你在上海树敌不少,小心有人拿嫂子做文章。” 孟霆点点头,他是绝不会让任何人伤梅一根汗毛的。 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他心疼地在梅的额际轻轻印下一吻。 他愿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永不再让她独自面对外头的大风大浪,他要提供她一个全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避风港。他要为她建造一座完全属于她个人特质的庭院──梅园。 当然,他也要给她一场最精致、最特别的婚礼。 * * * 今天是梅二十岁的生日,也是她和孟霆的大喜之日。 这场婚礼果然特别,至于精致嘛……差强人意! 可能是消息走漏,以至于他们的婚礼几乎成为上海政商大会串,甚至引来各报社记者争相采访。 不过,郁孟霆在上海可不是混着玩的,一切变数自在他的考量之中。 早在婚礼前一天,梅和银姨就先搬到圣母堂去了──就当是娘家吧! 翌日,天未亮,郁孟霆就身着笔挺的白色西装前往圣母堂“迎娶”他的妻子──梅·里斯。不!今后该称“郁太太”了吧!他不禁在嘴角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子。今天梅身上穿的这袭白纱,正是日前她所设计的那套结婚礼服,郁孟霆特地请“郁纺”内第一流的服装剪裁师父缝制而成,看那娟秀寒梅在其间吐露着芬芳、精绣的手工,针针透露出设计者的巧思。如此结合中西之美的新娘礼服,也只有兼具中西气质及五官的梅才能衬出其高雅与秀丽。 结婚仪式简单而隆重──龙翔担任伴郎,伴娘则是梅在中国唯一的同性好友──关颖竹,语聆和石仔是当然的花童人选,另外,还有银姨和郁牧师。 在他们的见证下,梅和郁孟霆交换了彼此的信物,“套”住了彼此的真心。 “我终于娶到你了,丫头──”郁孟霆在亲吻梅的脸颊时轻声在她耳旁说道。梅的双颊立刻染上两抹红晕,并心虚地偷瞄了一下台下的人。 突然发现──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全身一袭黑,外加黑色的披风斗蓬,独自坐在教堂后侧的角落。 就在郁牧师宣布典礼完成的同时,那名黑衣男子终于起身朝她和孟霆走来,他虽然给人极为冷酷的感觉,梅却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对了!就是嘴角挂的这抹笑容。 简直就是龙翔的翻版;同样的调调,只是他的肤色较深褐,脸也较阳刚。 “想必你就是龙威吧!”梅首先开口。 这名男子挑高眉毛,饶富兴味地看着她,然后豪爽地大笑,浑厚富磁性。 “我们的“郁太太”真是好眼力。”他搭着郁孟霆的肩,神情愉悦的说。“在下正是龙威,是龙翔的哥哥、孟霆的拜把兄弟,也就是“大哥”。”他特别强调。 “才大一个月而已,别瞎唬人。”郁孟霆补充道。 “哈!都已是娶老婆的人了还在计较这个。”龙威勾着郁孟霆的脖子,取笑他。 “大哥──你自己还不是常常为了这“一个月”而沾沾自喜!”龙翔插进来拆他老哥的后台。 “喂!你这小子吃里扒外。”龙威作势要揍他。 全部的人都笑开了。 多么快乐真诚的一幕啊!尤其在战乱烽火的时局中,这种真挚的朋友、兄弟之情更属难能可贵。梅看得出来他们感情之深厚,正是可以为对方牺牲性命的那种。 能够认识他们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 他们三个都相当出色,只是龙威较粗犷、深沉,一身冷酷的黑,实在令人望而怯步,这是个身负国家使命感、日日生活在冷夜中的杀手型男人。相对的,龙翔仿佛天生就属于阳光,开朗充满活力、言谈之间尽是幽默机智,且是个有担当的人。至于孟霆── 他有龙威的稳重龙翔的幽默,尤其是那对桀骜不驯的浓眉,显露出他不畏挑战的个性,更重要的是他有“家庭”的感觉,有“爸爸”的味道。 如果要她重新选择,她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孟霆──因为,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孟霆逗她。“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挽着梅的手走出教堂。 龙翔也很绅士地挽着身旁这位明眸大眼的伴娘──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关颖竹。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安静不多话,但总带着一抹甜甜的微笑,散发一股优雅的气质,看得出是个家教严谨的好女孩。关颖竹!龙翔在心中再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 而一对小花童──语聆和石仔也有样学样的手牵手跟着大人们步出了教堂。 也步向了属于他们的幸福。 * * *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梅坐在新房的梳妆抬前大吁一口气道。 她只要想到从教堂回到家时,惊见郁宅门口车水马龙、人头钻动的景象就忍不住直打哆嗦。 幸好,脸上有婚纱罩着,还有孟霆护航,才得以划破人潮直奔二楼。但孟霆和龙翔得招呼客人,银姨在厨房也有得忙,而龙威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在回郁宅前,他就先走了──难道他都不在人前正式露面的吗? 现在,房里就只剩梅和颖竹了。 “你就别抱怨了,郁先生在上海是个有名望的人,来道贺的人理所当然也就特别多呀!”颖竹一边帮梅脱掉礼服一边说。 “你别这么郁先生长、郁先生短的叫,听得我怪瞥扭的,直接叫他孟霆就行了。”梅理直气壮的说。似乎忘了自己当初更离谱的叫起“郁叔叔”来了。 颖竹拿出一套粉红色的旗袍预备让梅换上。 “唉!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温柔婉约多好,穿起旗袍来一定更有气质。”梅抱以欣羡的眼光叹口气说。 “别瞎扯了!你可是今天最漂亮的新娘子呢!”颖竹边笑边替梅扣好扣子。 梅盯着镜中的两人。 突然觉得她们俩似乎…… “颖竹,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有点像?”梅开口问。 颖竹对着镜子里的梅笑了笑,温柔地说:“有人说好朋友之间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有些相似。” “哦──那表示我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 “嗯,当然!”颖竹赞同的点点头,并接着说:“就像姊妹一样!” “那么,有件事你得坦白告诉我。”梅突然正色的说。 “什么事呀?看你严肃的。”颖竹收起笑意。 看颖竹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模样,梅忍不住想偷笑。 “你觉得……龙翔这人怎样?”梅故意慢条斯理的说。 “什么?什么怎样?”颖竹被梅这么突然一问,心怦怦跳,基于女子的矜持而强装糊涂。 “我是说,在婚礼上挽着你的手臂、两眼痴痴地盯着你瞧的那位伴郎。你对他的印象如何?”梅直觉地认为颖竹对龙翔有着相当的好感,她的第六感向来很灵的。 “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哪谈得上什么印象,况且龙翔才没你说的那样夸张,什么痴痴地盯着我看。”颖竹欲语还羞的说。 “哦──原来是我搞错了,应该是你特别注意他喽!”在郁孟霆的“调教”之下,梅逗弄人的本事真快“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梅──”颖竹瞬间胀红了那张秀丽清雅的脸孔,仿佛深藏的秘密被活生生揭开了似的,羞得无言以对。 而梅却在心底拍案叫好,哈!果然不出所料,这下子可又有人要掉进河里了──爱河。 两人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却怎么也没料到这场婚礼竟牵引出一段过往的因缘! * * * 梅站在餐点桌旁,大肆无忌地祭五脏庙已有好一会儿了,太好了!全世界最悠游自在“吃东西”的新娘非我莫属!这可得拜今天进门时闪躲工夫之赐了。 梅手忙“口”乱,眼睛却也没闲着,好奇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游荡。 突然,梅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人群中穿越而过。 是她!那个在公园里找碴的女人──那个胆敢打她,后来被她回敬一“射”的金发女子。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她所经之处镁光灯齐闪的“盛况”看来,她在上海应该也颇具知名度才是。 真可谓“冤家路窄”,中国的成语还颇为贴切。 梅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金发尤物,大刺刺的走到孟霆面前,给他一记热烈的拥抱与亲吻。 梅不断的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外国礼仪的打招呼方式,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但这女人都打完招呼了,怎么还像八爪鱼般的“巴”在孟霆身上?梅觉得越看越刺眼,顿时食欲全没了。 她虽然不喜欢受到众人注视,但此刻被“冷落”的滋味,更令她不好受,这女人竟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胆敢当面勾引她老公。梅气愤得想大叫,根本忘了人家压根儿就不晓得她是新娘。 最后,梅决定要鼓起勇气走到郁孟霆面前向众家“花蝴蝶”宣告──郁夫人在此,请勿放肆“采蜜”。 实际上要走到孟霆面前简直比登天还难──短短的几公尺,挤满了众多欲趋前卖弄风骚的女人,自己根本就无法接近孟霆。 没关系!爹地说过:条条大路通罗马。 梅索性跑到正对孟霆前方的阶梯顶端站着,等着他来找她──如果他还记得她是新娘的话。 不出两秒钟,她果然被看到了──但不是孟霆,而是那个金发尤物。 因为,她正发出了极不淑女的尖叫声。 那女人放开孟霆,排开众人朝她走来,室内突然一阵安静,所有的目光都朝梅扫射而来──包括孟霆的。 “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这地方可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金发女子用很毙脚的国语先声夺人,狂傲的口气仿佛这里是她家似的。 梅不理会她的盛气凌人,只是将目光凝定地锁住正朝她走来的孟霆。 当孟霆站定在她面前时,梅拿出手绢将孟霆脸上的口红印用力擦去,十足昭告天下的意味。郁孟霆感到相当惊喜,这是梅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吃醋和占有欲。 这样的景况激怒了金发女子,她往前硬挤到孟霆和梅之间娇嗔的说:“霆!这粗暴的女人上回用石头打伤了我的头,好疼哪!你替我把她赶出去!” 简直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她以为她是孟霆的什么人,可以随便指使。 郁孟霆挑高了眉毛望着梅,眼中写满了询问,是她吗?梅会意的点点头。 他随即搂住梅的肩说:“我不会把她赶出去的,琳达!虽然你是我重要的客人,但请你尊重我的决定,至于我“妻子”打伤你的事,我很遗憾,但如果不是你先动手伤人,相信我妻子也会给你相当的尊重。”郁孟霆强忍着怒气说。 “你……说她是你妻子?”琳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声音因震惊与愤怒而颤抖。“我……不相信!” 郁孟霆牵着梅步上阶梯,并示意语聆和石仔站在身旁。 “感谢各位贵宾的光临,这位是我的妻子。今后我不希望听到任何毁谤她的字眼,如果各位不尊重她,也就等于不尊重我郁孟霆。”孟霆一字一句地说,低沉稳健,带给梅极大的安全感。 “另外,我也要正式宣布──”他将石仔带到跟前。“他──石磊,从今天起是我郁孟霆的义子,以后也同样要承蒙各位的关爱。” 众人皆不知这号毛头小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恭贺声依旧此起彼落。 石磊这名字,是孟霆取的。因为日前询问石仔名字时,石仔也不甚清楚,只说他爹生前都冲他叫石仔。就是很多石头的意思,希望他的命硬得像石头,挺得过大风大浪,至于怎么个写法就不知道了。后来,郁孟霆决定帮他取名为“石磊”,这下于石头够多了吧!也不会违背他爹的意思。 整个大厅充满了欢乐气氛,郁孟霆也乘众人没注意时偷香了梅一记,顿时镁光灯齐闪。 众家淑女名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将目标转向他的得力助手──龙翔。只有琳达一人,愤恨的看着这一切──这不中不西的混血儿接连两次都让她难堪,今晚所受的羞辱,明天将会传遍整个上海社交界,届时她颜面何在?不行!绝不能让这女人“坐享其成”,她非出这口气不可。 琳达忿忿地走出郁家大宅,根本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所有的来宾全都将注意力放在郁孟霆那美得不可思议、极具神秘感的妻子身上──她是宴会的焦点、最美的新娘。 也是郁孟霆最深爱的女人。 * * * 避开闹哄哄的宴会现场,颖竹走向较安静的后花园,置身在假山喷泉、小桥流水、扶疏挺立的松竹间,唤起了她记忆中的童年。 小时候,众中的庭院恐怕比郁宅要大上好几倍,中国传统的山水、田园之美尽在其中。她最喜欢奔跑在一大片无垠的草地上,追着蝶儿飞,跟着风筝跑,偶尔一个不小心跌了跤,额娘总像失了魂似地趋前搂着她,柔言蜜语地抚慰着她,直至自己破涕为笑为止。 有几次,额娘会用极为深遂、忧伤的目光痴望着自己,颖竹至今仍不懂额娘埋在心中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但她明白,那必定是一份不易道出的过往情伤,所以她宁愿将那眼神解释为额娘对自己的关心,因为她实在不忍心去触痛额娘的心。 “这竹子绿得真美,不是吗?”一个陌生又似熟悉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嗄!”颖竹还来不及回头,那人已挺立在她跟前。 “你……” “对不起,吓着你了。”他舔了舔舌头。“我是龙翔,今天婚礼的伴郎,而你就是伴娘对吧?颖竹──”龙翔其实跟在颖竹后面已好一会儿了,总算盼到她单独一人。但见她伫足在一丛翠竹旁,陷入沉思,遂不敢贸然向前。苦苦思索着该如何接近她,最后他以自己认为最自然、最轻松的方式,但显然还是惊吓到她了。 “是的,我就是关颖竹,请赐教!”颖竹听龙翔毫不避讳地直称她名,心里七上八下的,惊喜万分。 “你很喜欢绿竹?”龙翔强自镇定。 “嗯!因为它直挺、坚毅、虚心向人,又常年翠绿,不畏风雨,不屈于现实,所以我非常喜欢它。”颖竹颇为讶异自己怎能跟一位初次见面的男子,侃侃而谈。 “最重要的是它很美,美得傲骨、脱俗……”龙翔眼神迷蒙地对着颖竹,一副陶醉了的模样。 家教甚严的颖竹,首次被异性面对面死盯着瞧,一颗心也不安分地怦然如鹿撞,又想起梅在房中所言,更教她双颊滚烫,不知如何以对。 不过,她可不愿就此认栽,绝不能让自己看起来活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于是颖竹深吸了口气说:“龙先生,你好像对竹相当有研究,想必也颇欣赏竹的特性。” “对,对!我是“情有独钟”。”天啊!一向自认对女子有十足把握,一切仅止于逢场作戏的龙翔,现在却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废话。 见他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连说话都没了焦点,颖竹觉得他憨直得像个二楞子,与传言中能言善道的龙翔似乎不同。“龙先生,你还好吧?” “叫我龙翔吧!我不习惯被人称呼先生,这显得太见外了。”对着颖竹突然圆睁黑溜的眼珠,龙翔总算稍微清醒些。 颖竹笑而不答,文静之中又多了一份温柔。 “你对这里不熟悉,梅怎让你自个儿出来呢?”. “郁宅虽大,但我还不至于走失,何况梅折腾了大半天,也该吃些东西,所以她要我四处走走,她可以在不被识破身分的同时,大快朵颐一番。” “梅就是这点可爱。” “自然不做作。”两人心有同感地齐出声。 于是,初识时的陌生感渐渐消除,而存在彼此心中一股特殊的滋味,却在相视而笑的眼神中渐渐孳生。 “其实你与梅个性差异满大的,却能成为情同姊妹的好友,诚属可贵。”龙翔真心地说。 “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初次见到梅时,就觉得特别亲切。不瞒你说,我很欣赏梅的性情,永远那么开朗而活泼──”颖竹掩不住钦羡的语气说。 “而你是永远那么娴雅、婉约而善体人意。”龙翔由衷地赞道。 “你真的很会哄人开心,尤其是女孩子是不是?”颖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这完全是真心话,你可别胡思乱想,不信你可以问问孟霆、梅、银姨……他们最了解,真的,我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龙翔拚命地想要表明清白,才恢复的理智,霎时又乱了,他真的弄不懂自己是怎么搞的,为何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 颖竹看他紧张成那样,不免失笑,真想再逗逗他。 “你知道我想的是怎样?” “我……不知道,反正你一定要相信,我对感情是绝对负责到底的!”龙翔肯定而保证地说,仿佛是对着心爱的人许下承诺一般。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的,毕竟我们相交不深啊……”颖竹听着他忘情的表白,心中纵有万般感动,仍努力维护着女子基本的矜持,她根本不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就像阿玛和额娘恩爱不渝的情感,也是点点滴滴建立起来的。 颖竹又再次敲醒龙翔,他今天真是完全失控了,嘿!这是怎么回事?我龙翔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从未在女子面前失常过!包括他颇为欣赏的梅也是,但为何唯独在关颖竹面前,连连表现失常? “我想,以后我们再熟络些,你就会了解的。”龙翔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被人误解,其实他还不自知自己已陷进爱的漩涡中了。 颖竹嫣然一笑,双颊再次染满红晕,她真没料到龙翔对感情的表达是如此地赤裸而坦白。 再次看见她的甜蜜笑靥,让龙翔怦然心动,他真的好喜欢看她笑…… “你知道吗?你和梅有一种非常接近的特质。” “喔?是什么?” “我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简单来说是一份相同的“蕙质兰心”吧!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也许这正是让你们更亲密的原因。”龙翔微蹙着眉头,认真地说。 “是吗?”颖竹睁着黑亮如星光般的双眸,似回答龙翔的话,又像是自语一般。 龙翔无言,只是再度痴迷于眼前的人儿,不能自已…… * * * 冗长的宴会似乎不准备结束。 梅早已招架不住回到房间,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倾听楼下吵杂的人声,回想来到上海这五个月所发生的种种,她不禁微笑,何其有幸能认识这群比家人更像家人的朋友。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是孟霆的妻子了,而且还躺在他的床上──等他。 越来越接近的吵杂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梅,她反射性地弹坐起来。 果然!门随即被粗鲁的“撞开”,一群以龙翔为首的男人正扛着孟霆进来。而孟霆似乎已有几分醉意,身上衣服被剥光了一半。 喧闹的人群看见坐在床上的悔,立刻噤声不语。 梅微微凌乱的头发和半惺松的双眼散发出一股诱人的佣懒之美。 “嫂子!新郎倌已安全送达,要不要验收一下?”龙翔调侃着。 “走吧,走吧!让他们两个自己去忙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耽误人家太多的时间了!”众人瞎起哄。 “嫂子,颖竹我负责送她回去;孟霆,楼下的事就交给我了!你好好的“休息”吧!”龙翔刻意加重语气,使得梅尴尬不已。 “吵醒你了吗?”郁孟霆问。 梅点点头,紧张地看他。 “你好好休息,今天也够折腾的了。”他倾身轻吻她的额际,接着转身走出内室。 怎么回事?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不是要一起睡才对吗?梅感到一股沮丧。 她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孟霆还是没回内室,于是── 梅下了床走出内室,就看见孟霆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衬衫半敞开,一手横放额前,另一手则垂在沙发边。 她站在沙发前注视了好半晌,他才有所警觉的睁开眼睛。 “梅,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粗嘎。 “是不是因为我是短头发?”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 “什么?”孟霆大感疑惑。 “中国人说的“洞房花烛夜”,不是夫妻要睡在一起吗?是不是我头发太短,所以你才睡这儿?”这算哪门子的逻辑? “你说得没错,但这和你的头发长短有什么关系?”孟霆觉得好笑,但看他的小妻子一脸认真的表情。决定死也要强忍住笑意。 “我知道中国有一句成语叫“结发夫妻”,是说夫妻同床共枕,两人的头发就会自然的缠在一起,那表示夫妻之间的恩爱,而我的头发太短了,不能和你“结发”,所以……” 孟霆终于忍不住爆笑,笑声早已掩盖住梅即将要下的结论。 他笑着搂她入怀,亲吻她的樱唇。 “傻丫头,我是怕身上的酒气会熏得你不舒服,所以才睡这儿的,和你的头发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梅知道这会儿自己必定又从头红到脚了,怀疑刚才怎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那一番话。 “那……虽然你满身酒气,我又没说不让你睡另一半的床。”她下巴挺得老高,企图维护最后的尊严。 “这床原本就是我的,是我允许你分享另一半的床位,“老婆”。”郁孟霆弯身将她横抱起来,嘴唇则窝入她的颈中徘徊。 他真是全世界最自大狂傲的男人,梅在内心想着。 但这个想法随即被郁孟霆狂热的亲吻给冲散。当他翻身压住她时,她的手臂顺势接住他,深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似的。 他轻解她的棉质睡衣,欣赏着专属于他的白皙胴体,是如此美丽得令他迷醉。他轻柔爱恋地亲吻着她的每一吋玉肌…… “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我的丫头长大了。”他眼中充满着款款深情。 “紧张吗?”他轻问。 梅娇羞地点了点头,忘了方才分明是她主动“邀他上床”的事实。 孟霆轻笑一声,抱着她的身子,顺着颈项印下他承诺的烙印,感受她娇嫩的身躯紧贴着他…… 爱语呢喃的激情只属于两人世界。夜,更深了,而两颗激荡的心紧紧相拥。 越洋而来的英国新娘,终于找到了她避风的港湾。 * * * 她到底替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一处港湾呢? 玫瑰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充满回忆的上海码头。 今晚孟霆的结婚喜宴,她并未参加,因为她怕遇到龙威。 这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吗?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担心害怕些什么? 她不是随时都渴望再见到龙威吗?向他证明自己六年来努力的成果。为何现在却提不出任何的勇气呢? 玫瑰忍不住打量整个辽阔的港湾── 就是这里──她和龙威相遇相识相恋的地方。 也就在这里──她不顾爹娘反对,私自收拾行囊,哭着求龙威带她一同走。而龙威也答应了──在她的泪水攻势下。 还是这里──她一个人黯然地回到上海,没有带着她追求的爱情…… 玫瑰一个人沉浸在伤心的回忆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已有四、五个码头工人渐聚在她身旁。 “好标致的姑娘哟!要不要我们陪你聊聊天?” 一群无聊男子! 玫瑰一脸漠然,欲排开众人离去。 “唷──这妞挺带劲的!”另一个工人怪叫道,一手搭上她的肩。 “啪!”玫瑰转手一挥,手提皮包呈弧状飞出,重重地甩过他的脸,随即听到一声惨叫,见他用手抚了抚被打到的面颊,愤恨地朝地面吐了口痰,趋前大喝── “臭娘们!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了无创意的狠话最后以咕哝收场,因为玫瑰正用手枪抵住他的头。 “这才是我要说的,你们是要离我远点,还是要我轰掉这颗倒楣的脑袋?”玫瑰冷冷地说。 “别听她瞎唬人,她不敢……”另一个人叫嚣着。 “是呀!是呀!说不定没子弹……”另一个加进来助势。 “搞不好枪是假的……”又一个火上加油。 “也许她连扣扳机的力都使不上!”工人们邪笑成一团。 很好,嘴巴硬得很!给你们点教训── 玫瑰轻轻地抑下扳机。 “喂喂喂──脑袋是我的,你们别闹了……”被枪抵着的那无赖害怕了。 “她……不敢开枪的……”这句话说得没啥说服力。 “别再激她了……”现在可明白色欲薰心的结果是要付出代价了吧! 正当双方都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一只手紧扣住玫瑰的手枪。 “她是我的人!”低沉而富磁性的声音从玫瑰头顶传来。 脑袋开花的危机暂时解除,这群人的嗓门也就跟着大了起来。 “笑话!她是我们先发现的,你算老几!” 这群人一看见危机解除,又不知死活了起来。 黑衣男子左手仍扣着玫瑰的枪,右手则另外掏出一把对着众人,说道:“她的枪不能发射并不代表我的也不能。” 玫瑰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这只手和这嗓音都是如此教她魂牵梦系……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冷冷说道。 “听到了吧?少管闲事!”工人得意地叫嚣着。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声音是同样的冷漠,连目光都冷得足以让人冰冻在原地。 说不下去了,这群人中开始有人想知难而退。 “等一下……”有个较资深的码头工人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你是……龙哥?” 男子单眉微挑,气势足以证明一切。 “龙哥,真……对不起!小的有眼不识如泰山,喂!快给龙哥道歉!” 当年龙威在上海码头的“威”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这一带的哥儿们都对他心服口服得很;后来,因为受到洪帮堂主的赏识,遂由清帮转跨入洪帮,并前往香港发展…… “别说了!”那人低吼一声,连忙拉着其他人往回跑。“龙哥,对不起!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顺便也教训一下自己吧!玫瑰冷哼一声。 “你可以放开我的枪了吧!” 龙威不但不放开,反而将枪自她手中取下,口气冷硬,质问道;“你是怎么回事?连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你也碰!” 他是在关心她吗?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刚才让自己身陷在极大的危险中,你知道吗?” “我的麻烦──我会自己解决。” “小玫……”龙威的口气稍微缓和,紧盯眼前这个独立坚毅的女子,一时之间竟无法适应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以前认识的玫瑰是那般柔弱依人,总是以他的决定为决定,以他的意见为意见,全然地相信他、依赖他,而他也习惯了保护她……但六年前是他主动将她送回上海,脱离他的保护,不是吗? 是的,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呀!像他这种没有明天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爱情?又有什么权利扼杀她的幸福? 站在他眼前的玫瑰,柔情的双眸,布满刚强不屈的固执;清丽的脸庞,却掩不住哀怨的神色,瘦弱的娇躯虽多了一分丰腴,但仍保有一股傲然的气息……龙威隐忍多年的相思,似乎就要爆发了出来。 他们望进彼此的深眸,似乎想从中为自己寻找一个肯定的答案。玫瑰举起手轻拂过龙威颊上一道细微的浅疤,不仔细看还很难发现那道痕的存在,但玫瑰却永远记得它,一辈子记得。 龙威被她温柔的动作震住,身体一颤,玫瑰立刻将手抽回。 “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玫瑰别过脸去,以连自己都难听到的声音说。 而龙威经玫瑰纤指轻轻一触,几乎把持不住满腔热恋……六年了;六年飘泊不定、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除了凭借心中如烈火燃烧的国仇家恨、江湖义理之外,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分,支持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就只有对玫瑰无尽的思念。 日夜相思,深切期盼再次紧紧地拥抱着她,锥心的渴求与坚定的理智总是在心中抗衡着,令他矛盾至极。他了解玫瑰的刚烈情操,为了爱,她会做出一些想像不到的牺牲,而他怎可能眼睁睁地看到她受伤害,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斩断玫瑰对他所有的希望。 这对玫瑰来说是相当残酷的,对龙威而言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可是只要能使玫瑰远离危险,那么他愿意承受失去她的痛苦,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但绝对值得。毕竟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爱情港湾啊! “小玫,你知道的,我……是担心你呀!”龙威必须强抑住即将爆裂的熊熊热情,他不断地警告自己,绝不能流露出真情,否则玫瑰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再陷下来。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事实上,我可以照顾自己。”玫瑰按捺着内心的激情,努力地要维持“坚强”至少在龙威面前。 “是吗?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照顾自己的!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上班?对日本人搔首弄姿?对有钱的大爷尽献媚态?对……”龙威只要一想到那群混蛋张着色迷迷的猪眼盯着玫瑰瞧,他就气愤、嫉妒得要抓狂! 搔首弄姿! 尽献媚态! “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认为,原来我在你心中是……是如此下贱!”玫瑰近似咆哮的怒吼,她万万没料到龙威会用如此狠毒的话来评断她。 玫瑰全身颤动,无法接受这可怕的事实,愤而拂袖离去,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飞速地紧握住! “你别这样,我绝对没有看轻你的意思,我爱──不!我是说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般地清纯,我不认为你适合那种环境,我要你离开!”龙威猛然遏止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我爱你。却又在无意中将这份炽热的情感转移到手掌上而不自知。 “你为什么不说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玫瑰激动地叫喊着,因为她能感受得到这双手流窜过来的热情,但她要得到他亲口的证实,来肯定深藏在自己内心中再也收不回来的感情。 龙威望入玫瑰眸中殷切的期待,她的话,一字一句都刺进了他的胸膛,龙威痛苦矛盾极了。 最后,他强迫自己轻轻放开她,神情落寞地看着远方的星空。“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只是站在曾经是朋友的立场,给你一个忠告而已。”龙威咬着牙,以极其冷漠生疏的口气说。 “朋友?我们就只是朋友?”玫瑰喃喃地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玫瑰仿佛满心的希望已从山顶瞬间直落入深谷……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然后,玫瑰转身独自朝迷蒙的黑暗踱步而去。 在步进黑暗之前,她回头对龙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及时解围,你已经尽了“朋友”的义务,以后──就不麻烦你了。” 至少,在无意中他流泻出激动的情绪,这或许表示他的心依然有她的存在,不是吗?玫瑰苦涩地思索着…… 但这些能填补她六年来的空白吗? 他为何要将他们之间深切的爱恋降为淡淡的朋友之情呢? 他难道不知这样的话,比杀了她还要痛上千百倍吗…… 龙威又再一次眼睁睁地逼着他的至爱消失在面前,却只能无奈地死握双拳,狠狠地捶打着自己。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她离去时悲痛的神色是那么的绝望、无助……这次他是彻底地斩断了她的希望……这就是他坚持要做到的,不是吗? 他明知道自己对她的爱、对她的渴望从来没变过,甚至更迫切地想要完全拥有她的一切…… 而今,他彻底地伤害了她! 事实上,他却不得不被迫屈服于那该死的理智中。 在他心中,玫瑰是完美不可侵犯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碰她!像他这种生命如浮云的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 可是── 龙威突然忆起,那晚在夜总会,玫瑰敬完酒。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庄天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庄天雷,若不是顾忌他在洪帮里,辈分上是他的师兄,要不然以龙威刚正不阿、是非分明的处事态度,早就揭发他种种违犯帮规的罪行了。 况且,当初在香港,庄天雷为了巩固自身权益地位,屡设圈套陷害他,使他与玫瑰险些在一次突袭中丧命,逼得他为了玫瑰的安全,不得不将她送回上海。 现在,他竟胆敢对玫瑰心存企图! 他绝不能让庄天雷得逞,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玫瑰丝毫,龙威坚定地告诉自己。 第七章 连续几个月下来,全上海席卷着一阵“郁孟霆”旋风。 早在四月时,原本设在武汉的国民政府受到共产党把持,上海业界在郁孟霆公开表态支持国民政府后,也纷纷声明支持。 紧接下来的“世纪婚礼”,更成为上海最热门的流行话题,而“郁氏纺织企业”乘势推出的一系列春夏装,在上海服装界更是引起强烈风暴。 “郁纺”空前成功地在服装界跨出第一步,梅的功劳不小;而她似乎也画出了兴趣,对于秋冬装的新款设计早已跃跃欲试。 这天,梅提前下课,急急忙忙告辞了郁牧师后,就兴冲冲地栏了辆黄包车往孟霆的公司去。 这次的秋冬装已经设计完成,她实在等不及赶快回家拿给孟霆看,因此她决定亲自送到公司给孟霆,顺便等他一同回家。 “对不起!我要找郁孟霆先生。”梅客气优雅地说。 这位服务处的“招待小姐”以冰冷而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显然没见过“郁夫人”。“郁先生现在很忙,没空会客。”她似没有要进去通报的打算。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说完梅便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深深感觉到对方似乎有敌意,怎么回事?她不禁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被接待小姐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渡边先生,对不起!郁先生现在有客人,请您先坐在那里稍等一会儿。”接待小姐堆满笑容,又鞠躬又哈腰的,态度和先前差了十万八千里。 渡边?是渡边绪夫吗?看这背影好像是── 正当梅思索的同时,那男人正好回头,一眼就望见梅。“咦!“五月”,你怎么也在这儿?”语气颇为兴奋,如鹰般森冷的双眼瞬间呈现光热神采。 “是啊,真是巧,渡边先生。”面对印象中文质彬彬、充满书卷气息的渡边,对于二次的搭救之情及上回他那番话,梅一直存有感激,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梅直觉到,今天的渡边有一股深沉神秘的冷峻,像隐藏着什么……“看不出你还是位企业界人士,来谈生意?”他实在不像商人,那他来找孟霆做什么?梅心中狐疑地想。 “当然不是,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和孟霆有点交情,今天只是路过顺便找他聊聊,你呢?”渡边急着想知道她来此的目的。 “我来──等人。”梅耸耸肩说。 “等郁孟霆?”渡边掩不住酸酸的心情。“看来你们的关系颇不寻常的?” “不知渡边先生何以对我和孟霆的关系如此感兴趣?难道来这儿等郁孟霆的,不能是普通朋友?就像你不也正坐在这儿等他吗?”梅当然知道自己和孟霆的夫妻关系是光明正大的,没必要隐瞒什么,只是她也认为不需要特别去“强调”,因为她不希望看起来像在炫耀。 ““五月”,你总是那么特别──”渡边慑服于她的灵动,笑着说。 突然,孟霆办公室的门猛力的开启,一位金发女子从里头气呼呼的走出来──是那个和自己冤家路窄的琳达。 琳达一路咒骂着不文雅的字眼离开,根本没有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梅。 她怎么会出现在孟霆的办公室呢?她觉得颇不是滋味。 “渡边先生,这边请。”接待小姐礼貌的说。 渡边绪夫站起身,并礼貌的对梅行了个礼,梅也点头回礼之后,他就往孟霆办公室走去。 没多久,梅就看见孟霆和渡边同时走出来,有说有笑的;到门口时,渡边返身走到梅身边。““五月”,我们后会有期了!”然后行了个极道地的日本绅士礼后才离去。 “梅?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多久了?”孟霆以手抚了抚她的短发,一脸的惊讶。 “有一会儿了,你正在忙……”梅话还没说完。 “这位是我妻子,以后如果她来找我,不管我在做什么,就先进来通知我。”孟霆对接待小姐训诫着,脸色严峻,显然不高兴他的小妻子遭受冷落。 “对不起,郁先生,我不知道她就是郁夫人,对不起!”接待小姐显然是吓坏了,她从没想过郁夫人是……混血儿,她原以为不过只是一个企图来纠缠郁先生的拜金女子罢了。没想到…… “她只是恪尽职责罢了!”梅顺势挽起接待小姐的手,安慰的说。“我感谢她都来不及呢!因为她替我挡掉了很多企图来接近我老公的无聊女子,我相信以后她还会继续这么做的,是不是?”梅转身对接待小姐眨眨眼。 她可真会收服人心,才几句话就让接待小姐对她心悦诚服。郁孟霆微笑着,他甜蜜的小妻子,竟有一颗宽容的心。 “进来吧!”孟霆牵着梅走进办公室后,就企图偷香她一个。“想我吗?等不及回家见到我是不是?” “答对一半。我是追不及待要见你,可是我不想你呀!”梅笑着说。 “哦?不想我吗?”郁孟霆亲吻她的双瓣,唇舌与她的纠缠,双手不断探索她曲线分明的身躯。 一阵热吻之后,梅瘫靠在他怀中。 “下次再说不想我,我就惩罚你到想我为止。”他专制地说。 “你会想我吗?”梅问。 “你认为呢?要我现在证明吗?”他话里有赤裸裸的欲望,让梅红了双颊。 “那个叫琳达的女人来这里做什么?” “醋缸子打翻了吗?我怎么闻到酸酸的味道?”他逗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根本没听懂他的影射。 “你终于有点像个“妻子”了。”他拉着她坐在腿上。““郁纺”预备将业务扩展至香港,很多英国方面的厂商都积极要跟我合作,琳达的父亲也在竞争行列之中,但是我已经决定好合作的对象了,她不过是来“确定”一番而已。” “你拒绝和她父亲合作?”梅想起刚才琳达气愤的脸。 “正是。” “是因为我?” “我承认她打了你以及婚礼那天的事让我非常生气,但真正的原因是她父亲经营企业的方式太短视了,和他合作很冒险。” “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么……那位渡边先生就是你合作的对象?” 郁孟霆马上张开警觉网。 “那么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他的?”郁孟霆虽极努力地以很平静的口气问着。但那表情却十足赌气的样子。 “只是刚才在外头讲了一些话而已!”梅不想说出事实,以免多生枝节。 “他……知道你是谁了吗?刚刚在外边我听见他叫你“五月”,这怎么回事?”郁孟霆紧张地问。 梅摇摇头。“那是我随口乱取的名字,可是我不确定他是否够聪明到可以猜出我是谁,毕竟我曾经上过报纸。对了,渡边先生来找你做什么?他应该不是你合作的对象吧?” “哦!你怎么这样肯定,你们很熟吗?”郁孟霆才稍放下的一颗心又张起如刺猬。 “拜托你行不行?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生意人。” “嗯!他的确不像。当然他不会是我合作的对象。” “那就是纯粹的友谊拜访喽!” “不全然,他跟我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真奇怪的关系!刚才看他们那样子,显然是相谈甚欢的朋友才是,怎会是敌人呢? 悔丢开这恼人的问题,突然想起来此的目的。 “你瞧我新设计的秋冬装如何?”梅兴冲冲的将稿子递到他眼前。 “和你的人一样。”他看都没看一眼。 “什么意思?” “完──美──无──缺。”他笑答。 “哪有那么好。”梅正经八百的举高自己的作品仔细研究,真有那么好吗? “我说有多好就有多好,我是“爱屋及乌”,你是我的丫头宝贝。你的作品自然是上上之选,更何况你的“前果辉煌”。”他亲吻她小巧而高挺的鼻子。 梅发现孟霆在冷酷深沉的外貌下,隐藏着一颗炽热的心,而这股热情只会倾注在他所钟爱的人身上。而自己何德何能有幸得到孟霆的真爱,但这份爱真能终身不渝吗? 看来迟迟无法真正敞开心房的人是自己吧! * * * 民国十六年六月。 中国内战的紧张局势不断持续升高。 加上日本对中国野心勃勃,他们欲联合东北奉系的张作霖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被拒,竟于六月四日在皇姑屯炸毙张作霖。 “他们竟然真的炸死了张作霖!” 龙翔手拿报纸大叫着,龙威和郁孟霆则坐在沙发两侧。 “张作霖也算是条硬汉子,甘愿得罪日本人。孟霆,我看你最近可要小心了!”龙威冷静地说。以郁孟霆在上海的影响力,不是日本进军上海金融界最大的助力,就是最强的阻力。 “对呀!上次玫瑰跟我讲的时候,我还不相信,结果日本人真的说炸就炸。玫瑰的消息一向可靠……” 毁了!龙翔在心中暗叫不妙,竟在龙威面前说溜了嘴,现在有十个头都不够砍了。 “玫瑰?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龙威的吼声如预期爆出,足以震毁屋梁。 最快结束生命的方法莫过于惹毛了他老哥,龙翔苦着脸向孟霆求救。 “玫瑰在“百乐门”演唱,认识不少各路人马,消息自然就比较灵通,这是很正常的。”孟霆出来替龙翔打圆场。 “是呀!是呀!我说老哥呀!你也别凡事一扯上玫瑰就反应过度。” 龙威冷眼盯着两人的一搭一唱,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此时,龙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绝不能让玫瑰再次身陷危险中。 这一生如浮萍无定着处,注定要继续飘泊下去,不可能带给玫瑰安定的生活,更别说幸福了。所以他再三地刺伤她、打击她,就为了能令她彻底死心,同时自己也必须承受着夜以继日的锥心之苦。 可是,他还是不懂以玫瑰性情之刚烈── 为何会甘心在那种三教九流的复杂环境上班? 为何她会带枪在身,而且显然手法还颇纯熟? 又为何孟霆与龙翔对他问玫瑰之事总是敷衍带过?甚且语意不明,刻意避重就轻,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 这一切的一切充满疑点,他必须彻底查清楚才行。 “对了!孟霆,最近竞标失败的佐藤好像太“安静”了,我觉得不对劲,你最好留意点。”龙翔提醒着──最佳保命方法就是转移话题。 “我知道,渡边绪夫来找过我。”郁孟霆终于开口。 “渡边?”龙威和龙翔同时喊道。 “是的,佐藤拜托他来关说,他也知道我不会答应的,不过他是“例行”的来“关说”意思一下,算是给佐藤一个交代,他也“警告”过我后果了。” 渡边绪夫是日本派驻上海的“驻华大使”,虽然不是正式的日本官员或军事将领,但掌控了更大的实权──擅长暗杀及扰华的种种恐怖行动,任何动作及政策直接向日本内阁负责即可,权力之大,令人咋舌。 “如果他们朝梅下手呢?”龙威说,心中衡量着玫瑰的处境。 “那就是自寻死路!”郁孟霆斩钉截铁。 “最近听说帮内有兄弟和日本人勾结,堂主很生气,说不定这事渡边也有一份,也许届时能一网打尽。” 庄天雷竟然真的背叛弟兄,投靠目本人,过去他百般刁难、陷害,为顾全大局,自己皆能不予计较,如今却变本加厉,这是为什么?龙威在心中苦涩的想。 在中国的帮会中,以“洪帮”和“清帮”的势力最有代表性,这两大帮会表面上看似对立抗衡,但其中却牵有相互帮助的微妙关系,而清帮和洪帮的份子也常有“跨帮”的情形发生,且是“有默契”的跨帮。 庄天雷和龙威的恩怨正是起始于龙威的跨帮。 以龙威的能力和气势,很快便赢得堂主的信任与欣赏,而庄天雷在洪帮多年努力经营的“势力”,也在因龙威的服众魅力而快速流失。表面上,他们仍是互相合作的伙伴,但私底下,庄天雷早已和日本人合作,从事走私鸦片的非法勾当,并欲借日本人之力除掉龙威。 “不如这样,我每天负责接送嫂子上下课,如何?”龙翔自告奋勇。 孟霆和龙威同时盯着他。 “喂!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可是舍命陪君子,孟霆,我对嫂子绝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别一副吃人的样子。”龙翔一副无辜的可怜相。 “谁叫你有“不良纪录”,曾经百般的企图勾引梅。”郁孟霆半开玩笑。 “冤枉呀!我可是用心良苦耶!我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刺激你,怕你隐藏感情,从此误了一生……只是,没想到你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娶了嫂子,让别的男人根本没参赛的机会。”龙翔反将孟霆一军。 “感谢“贤弟”的用心良苦。”孟霆意有所指的说。“但是让你将时间浪费在接送梅的责任上,万一误了你的终身大事,那我岂不是太罪过了?”孟霆越说越夸张。 “耶!孟霆,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小弟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说梅有一个好朋友叫关颖竹是吧?”龙威取笑着。 龙翔胀红了脸,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向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龙翔小弟一动真情,就成了纯情少年郎了。孟霆和龙威同时大笑了起来。 “颖竹?颖竹怎么了?你们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呢?”梅从楼上沿梯而下,不解的看着客厅中的三个男人。 “你起来啦?小聆和小磊呢?”孟霆趋前搂住她,亲吻她的脸颊。 “已经起来了,我准备今天带他们两个去圣母堂见识一下,下学期我想让他们俩一同去上课,小磊也该学习识字了。” “说的也是,但是小聆也去吗?” 郁孟霆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小聆迟早要出来面对人群的!我们不能让她永远只生活在这间屋子里,应该让她和其他同龄小孩玩在一起,这样她才不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梅温柔的说,但态度坚决。 “梅说的也对!也许藉着和人群接近,能治好语聆不爱开口说话的毛病。”龙翔说,龙威也赞同。 三票对一票。郁孟霆最后还是答应了。 难道婚姻让他变软弱了吗? 不!在商场上,他仍然是铁面果决的郁孟霆,但面对他所爱的亲人时,他就是个柔情款款的男人了。 难道这真会成为他的弱点吗?不!他绝不会让别人利用他对家人的情感作威胁。郁孟霆在心中发誓。 * * * 对玫瑰来说,再多的誓言,如今都已无法抚平她内心所受到的创痛,那是锥心的、刻骨的,直痛入肝肠的…… 一句“朋友之情”真能抹平过往的一切吗? 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真的只能成追忆? 不!她不相信龙威真是无情之人。 从他的眼神中,她感受得到热烈如火的激情与占有。 但为何他总是选择逃避? 玫瑰让混乱的思绪随着马的驰骋狂奔而一件件地宣泄,直到人和马皆筋疲力尽为止…… 抚着心爱的马儿,觉得现在只剩下它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玫瑰将脸颊轻贴着它的,满是鼓励与爱怜,马儿似也懂得主人的心意,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以示回应,表示极为温顺乖巧,怎么也看不出当初它桀傲不驯的野性,吓退了多少骑马高手,却独臣服于玫瑰一人。 纵然受尽他无情的指责与深深的伤害,玫瑰至今仍忠心不悔,今生今世只愿忠于他──龙威。 玫瑰永远忘不了他们所共享有过的甜蜜与幸福。 那些他们所共同拥有过的曾经── * * * 自从圣母堂放假、不必上课以来,梅在家简直无聊透了,新一季的服装也已设计完成,现在石磊和小聆两人感情可好得很,无时无刻不腻在一起,有时连她这个做妈咪的陪他们都嫌碍手碍脚。而正在兴建中的“梅园”还未完工,又不便去公司找孟霆,尘土飞扬的,也没什么看头。 现在可好了,什么都不必做,哪里也不能去,再不找些事来活动活动筋骨,恐怕迟早要变成木乃尹了。 对了!记得在英国时就耳闻上海有个十里洋场热闹非凡,新奇好玩的玩意特别多。 好像是在……十华里什么的?说不定还会遇到鼎鼎大名的玫瑰…… 主意既定,梅就迫不及待的跑回房里改头换面一番。天啊!孟霆的衣服还真是大!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费了好半天的努力才让它看起来勉强合身。接下来便是头发了,梅用孟霆的发油将自己的头发向后梳齐成为帅气的西装头。瞧了瞧镜中的自己──梅满意极了。 梅记起自己有一副金框眼镜,配起来一定很不错。 果然,经过乔装后,看起来就是个风度翩翩、器宇非凡的公子少爷。梅几乎感到十里洋场就在召唤她了,全身热血沸腾。 “公子,对不起!我的车子只载郁夫人……”车夫嗫嚅的说。 梅心里暗自高兴,乔装颇为成功,连车夫都认不出来。 “是我!你看不出来我是谁吗?” “夫人?”车夫失声道。 “嘘!”梅以手示意车夫小声点。“麻烦你载我去十华里,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十……华里?夫人!你一个人去不觉得太危险了吗?那地方人既多又杂,不……太好吧!” “所以喽!你瞧,我这不是最好的装扮吗?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啦!你刚刚不也是没看出来。”梅的态度坚决。 实在拗不过少奶奶的脾气,车夫只好乖乖的载梅前往那传闻中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十里洋场。 * * * 梅根本就来错了时间。 大白天的,十里洋场的夜总会、豪华歌厅全都在休息中。不过能一睹十里洋场上全都铺满了红色地砖,亲眼看见豪华盛景果然名不虚传,此行也算小有收获。 远方传来一阵喧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先生,请问那里是在做什么?”梅随手抓了一个人就问。 “赌马呀!” 原来是跑马厅呀! 那个人看了梅一眼,继续说:“这位小哥第一次来吗?” “是的。”梅颇有保留的据实以答。 “待会儿还有一场,你现在还来得及下注,你觉得哪一号会赢,就将钱压在那号,懂吗?”这个人挺热心的。 好像很好玩,来试试看也不错。“有哪些马值得下注?”梅问。 那个人突然神秘兮兮,像是讲天大的秘密似的说:“我看你是新手,破例提供消息给你,一号的“将军”是常胜军,不过,二号的“革命军”来势汹汹,和三号的“孙传芳”、四号的“张作霖”是这一季最热门的,下注的人也最多,至于五号的“五月花”是第一次参赛,实力有待商榷……六号的“旋风”……” 这个人说的很详细也很认真,梅倒觉得这些马的名字比较有意思。 中国人哪!连赌个马也不忘政治,仿佛赛马场里的一争高下,就能将中国内部的纷争一并解决似的。 “五月花”引起梅极大的注意,好熟悉的亲切感。 好了!自己的名字──梅──“may”,有五月的意思。而“梅”又是花名,不正是“五月花”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为何、水准如何?梅把今天带的钱,全数下注在“五月花”身上。 起跑点上,各号马匹已陆续就位──五号……五号!看到了──是一匹纯白而漂亮的马,和其他棕色、黑色的马匹比较起来,多了一分飘逸空灵的气质与帅劲,骑它的骑士也一身的雪白──哈!真绝!能够压注在这样的组合身上,就算输了也无妨。 枪声响起! “革命军”一马当先,脱栅而出。群众开始欢呼,梅的情绪也跟着沸腾起来。快呀!“五月花”,看在我赌你会赢的分上,你可别输得太难看! 还好“五月花”还算争气,一路上紧咬住“张作霖”,一个弯道之后,超越了“张作霖”,与“革命军”并驾齐驱,人群的叫喝声越来越激动。梅也不顾尘土飞扬,竭力嘶喊──她从没这样痛快地宣泄过! 在终点五公尺前,“五月花”追上了“革命军”。 群众响起了一阵婉惜和咒骂声,而梅还沉醉在刚才的激动中,根本不知道自己赢得大奖了。直到登记处传来“雷·里斯”的名字时,梅才想起自己是以爹地的名字押注;由于只有梅一个人赌“五月花”会赢,因此──“通吃”! 赢了?怎么可能? 大批的淑女群也不知打哪窜出来的,全都围了上来。 “这位公子真是好手气呀……”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 “这位公子打哪来……叫什么名字……” “有这个荣幸认识你吗……” 这些七嘴八舌的女人真是主动积极的“新女性”,着实让梅“受宠若惊”,差点忘了自己正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远远地,梅瞥见一位身材瘦高窈窕、有一头狂野大波浪长鬈发的女子,牵著「五月花”往马槽的方向走去,原来……骑“五月花”的骑士是……女的?梅瞪大双眼,满是崇拜。 无论如何一定要认识她! “对不起,请借过一下,对不起!”梅努力排开众多的“追求者”与“爱慕者”,直往马槽方向追去。突然之间,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 “孟霆?”梅转过头惊叫道。 “该死的!你在这儿做什么?”郁孟霆的吼声大到足以使跑马场的马全都奔出。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你想让我们明天再次上报吗?”梅小声的说。 郁孟霆深吸一口气,勉强平息怒气低声的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还穿着我的衣服!”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赌马吗?你刚才押几号?”梅以问代答,一双眼圆溜溜的转着。 “该死,我不是来赌马,我是来找人的──”看着越来越多人的好奇眼光,郁孟霆说。“算了!回家再说。” 梅失望的看了马槽一眼,那位女骑士已不见踪影了。唉!真是可惜。 * * * “四万块现大洋?”龙翔不敢置信的盯着手中的汇票。“我有没有看错?四万现大洋?赌马来的。” 龙威坐在沙发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郁孟霆则随时要杀人的样子。 梅和语聆、石磊挤在另一边的沙发。 “妈咪,你今天穿这样好帅哦!”语聆甜甜地说,难得她在众人面前说话。 “真的?有没有比爹地帅呀?”她显然毫无愧疚之心。 “有!也比两位龙叔叔都帅。”语聆和石磊同时谄媚道,梅已经将两人的心收得服服贴贴的。 龙翔沈不住气的说:“孟霆,不是我要夸她,嫂子真是有偏财运,上回她设计的服装让公司赚足了利润,补足了沉船事件的损失,今天又莫名奇妙的赚了四万现大洋,你可以考虑带嫂子到赌场试试手气,赌它个几把。” 郁孟霆脸上肌肉因愤怒而扭曲。 回应龙翔的是龙威爆出的豪迈笑声。 “老弟!如果当时你也在场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你能想像你的老婆比你更受女孩子欢迎,会是怎样的局面吗?” “真的?看不出来嫂子还挺有女人缘的。”龙翔认真的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心讨打。“孟霆,原来你在为这件事生气呀!没办法,有家室的人,身价当然会跌啦!况且,你得庆幸嫂子是受女人欢迎,今天如果嫂子以女装出席,包准吸引一堆爱慕者,到时你再担心也不迟。” 龙翔这家伙真不识相到了极点,尽往孟霆的怒火处钻。 梅骨子里那股奔放活泼的热情和好奇心,在郁孟霆心里是明白的,他不会也不愿去限制她的行动。但是,该死的!她竟然一个人跑去龙蛇混杂的十里洋场。 “今天刚好被我碰上,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闷了一晚上的郁孟霆终于开口说话,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听孟霆的语气,明显的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气;梅此刻才意识到孟霆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性。 “银姨,麻烦你带小聆和小磊先上楼。小聆、小磊,妈咪等一下再去陪你们,好不好?”梅轻哄着。 石磊听话的牵着语聆就要往楼上走去,但语聆突然走到郁孟霆身边,附在他耳旁轻轻怯怯的说;“爹爹,你不要生气,不要骂妈咪好不好?”语聆快哭出来了。 “小聆先去睡觉,爹爹保证不会骂妈咪,好不好?”郁孟霆极尽温柔地哄着,用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向石磊暗示性的眨眨眼。 “小聆乖!磊哥哥陪你上去,走!”石磊拉着语聆的小手,哄着她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小弟,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龙威起身穿外套。“明”示着不识相的龙翔。 “要走啦?”龙翔忍不住嘀咕。“好戏才正要开始,真没意思!” “我们走喽!不用送了!”龙威给了梅一记“祝你好运”的眼神后,就和龙翔打道回府。 走到大门口时,龙威突有所感的说;“唉!男人!一旦被感情套住就会毁了。”龙翔回看他一眼,心有戚戚焉地笑笑。 偌大的正厅只剩孟霆和梅两人。 “你生气啦?你说过你不会对我发脾气的,你说谎,小心你中年发福。”梅决定先声夺人,她实在害怕看到孟霆死绷着一张脸。 “什……么?”孟霆惊讶不已;梅老是会冒出一些令人抓不到重点的话,不晓得自己何时才会习惯她这种非直线式的思考。 “不是有一句成语叫“食言而肥”吗?你今天说话不算话,小心你食言的后果,变成越来越胖。”梅又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天啊!郁孟霆简直快笑出来了,但他还是努力维持“怒颜”。 “我不会中年发福的,因为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 听到孟霆口气软化,梅也不禁愧疚自己的任性。“对不起嘛!我不是有意要让你担心的,只是……闷在家里太无聊了……而你又那么忙……所以……” “你不用道歉!是我疏忽了你。”郁孟霆紧紧的抱住她,几乎让梅喘不过气来。许久之后,他才放开并捧起她的粉颊,凝视着她说:“答应我!以后不许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梅还来不及反应,孟霆随即给了她一记深情缠绵又温柔的长吻。 “对了!你今天有没有看到那匹“五月花”,它真是漂亮,不是吗?”梅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一把推开了孟霆。 孟霆点头表示同意。 “不晓得骑上它的感觉如何?”梅笑得贼兮兮的,眯成半月形的眼睛正露出顽皮的光采。 “停止你脑袋里正在想的,我不答应!” 看穿这丫头的心思比吃饭还容易。 “为什么?”梅嘟着嘴问。 “因为你可能会跌断自己的脖子!” “哪会那么惨!我甚至连马“屁”都还没拍过呢!” 郁孟霆忍不住大笑,梅的国语真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你拍拍我的“马屁”,我可能会考虑让你拍拍马的屁股。” “真的?你真的会带我去看“五月花”,拍拍它的屁股?如果我拍你马屁的话?” 虽然她还不太了解这马屁是如何拍法。 瞧她一脸认真,郁孟霆笑得更加开心,逗弄他可爱的小妻子是天底下最有乐趣的事了。 “当然!” “你真好!”梅整个人扑了上去,自动送上她嫣红的朱唇。 郁孟霆终于收起了笑声,忙着应付接下来发生的“状况”──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小妻子“拍马屁”的功夫实在让他难以招架。 第八章 “你要带我去哪儿?”梅兴奋地问。 难得孟霆偷得浮生半日闲,带她出来透透气。 “给你个惊喜!”孟霆答。 “为什么我们不坐黄包车?”梅问道,坐汽车让她觉得想吐。 “因为坐黄包车我就不方便这样……”孟霆立刻攫获她的唇,热情的献吻。 天!今天她的老公看起来特别迷人又英俊,尤其是换下平常较严峻的一身西服后。 “你今天穿的衣服很……有趣,我从没看你穿过。” “有趣?”这是他听过最怪异的“赞美词”。 “这就是人家说的长袍马挂吗?” 孟霆点头算是回答。 “我觉得加条白围巾会更好看。”梅开始发表她身为设计师的意见。 “还没冷到那种程度!”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这几乎成了他对她的宠溺动作。 梅格格笑了起来,像个孩子般腻在他怀中。 “到了,下车吧!” 他们来到一座精巧的独栋宅院,一位老妇带领他们进入屋内。 “你们请稍后,我请小姐下来。” 待老妇走后,梅忍不住对着孟霆咕侬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要做私人拜访,害我穿得这么……不正式。” “别担心,你怎么穿都是最美丽的。” 他习惯性愉香她一记。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相当好听、自信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今天怎么有空来?” 这对夫妻果然是如胶似漆。 “我特地带梅来认识你,她可是久仰你的大名,每天都在我耳边提起你。” “哦?”玫瑰微笑地打量紧偎在孟霆怀中的美人。 “梅,她就是玫瑰!”孟霆介绍道。 梅也同样地打量着玫瑰,真是人如其名──多情又带刺……危险的娇艳……她的美带有自我防御,但她的眉宇间却又泄漏了她内心哀愁的秘密…… 但,玫瑰始终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 “啊?”梅突然大叫,她想起来了!““五月花”?” 难怪梅一时之间想不起,今天的她一袭鲜红色旗袍,头发高高绾起,极尽抚媚与啊娜,与之前中性的骑马装束和披泻的波浪长发完全不同的风味展现。 “什么?”玫瑰不解的看着兴奋莫名的梅,然后询问似地转向孟霆。 郁孟霆微微耸耸肩,莫可奈何的解释:“上回梅女扮男装去跑马厅赌马,结果“五月花”为她赚了四万块现大洋。” “原来!那个看似多金的花花大少就是你。孟霆,你可娶到了宝!”玫瑰微挑柳眉,朱唇笑出一个漂亮的孤度。 “的确!”孟霆一阵骄傲的大笑。 他们在客厅坐定后,悔追不及待的问:“玫瑰──你骑马的技术真好,你是怎么办到的?” “骑马只是我发泄情绪的方式罢了,参加赛马也纯属玩票性质,不过也必须花点功夫学习才行。” 她当然不能告诉梅,赛马也是她获取情报资讯的方法之一,但孟霆明白。 “听到了吧!骑马不是说骑就骑,很危险的!”孟霆慎重其事的告诫。 梅嘟着嘴向玫瑰抱怨:“他的脾气顽固得像头驴!” 玫瑰突然全身一震。 他的脾气顽固得像头驴! 她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不过是针对龙威说的,但她却没有那个福分去拥有梅所拥有的幸福。 “真羡慕你们!”她不自觉地透露了心声。 “玫瑰……龙威很担心你。”孟霆察觉到玫瑰心情的转变。 “是吗?”玫瑰心里不能断定,她必须藉助另一个人的力量来肯定。 “嗯,我该不该……”孟霆小心地试探着。 “不,别告诉他任何有关我的事!”玫瑰急急说道。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孟霆定定的望着玫瑰,他实在很想推她一把。“龙威已经起疑了,以他的人脉和能力,他迟早会查出真相。” “他总会再离开上海,回到香港去,不是吗?”玫瑰显得有点仓皇与空洞。“况且……我还没准备好面对他……我的能力还是不是……” “你到底想证明些什么?”孟霆激动的说。“你和龙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当年在香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事?玫瑰自问着。 这是她不想也不愿去回忆的一段往事,却又是偏偏常盘旋在她梦中,挥之不去的。这六年来,她努力安排规划自己的生活,暗地里默默地搜集一些情报并请孟霆辗转提供给龙威。但几次与龙威相遇后,她的生活步调几乎就这么乱了,矛盾的挣扎束缚着她,好紧……好紧…… 面对多年好友的关怀与询问,玫瑰终于娓娓道出一切── “当年我和龙威并不是协议私奔。事实上,是我擅自买了船票,追到码头哭着求他带我一起走。但是,万万没想到我的眼泪到头来竟差点让龙威赔上了一条命。” “怎么说?”梅和孟霆几乎同时间道。 “龙威的脾气虽然硬,但他却最怕我哭,所以,他当然是无法拒绝我的要求。可是你们也知道,龙威是受到洪帮堂主的赏识才前往香港闯荡的,带着碍手碍脚的我,自然使他受到帮内弟兄的嘲讽,虽然当时我只是单纯的想跟在他身边照顾他,丝毫没有想过这或许会影响到他的发展。不过,龙威并不在乎这些──尤其是那次意外的发生。” 玫瑰深吸一口气,柳眉微蹙。 “不!不该说是意外,倒像是早有预谋的,因为那场街头枪战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当时若不是我情急地跑出屋子去迎接龙威,龙威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而中枪,他一定可以应付这突来的狙击。” “有查出是谁指使的吗?”孟霆问。 “没有!他们说是单纯的帮派寻仇事件,龙威只是被流弹误射罢了!可是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他们将龙威与外界完全隔离起来养伤,连我都见不到他一面……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龙威回来了,他执意要我回上海,他说他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也不能拥有我……所以这次我没有哭,接受了他的安排,一个人默默的回到上海。” 玫瑰声音微颤,但仍强忍着泪意。 “因为我不想再拖累龙威,也不要成为他的负担,所以我决定以另一种方式来爱他。” 玫瑰对爱情的执着与勇气,让梅感动万分。 “我想龙威是因为太爱你了,他不愿意让你留在身边随时遭受类似的危险,所以才狠心地将你送回上海。”梅分析自己的看法告诉玫瑰。 会吗? 玫瑰也曾经这么想过,却只是瞬间,因为她极害怕美好的想法总是与事实背道而驰,但由另一个人口中得到同样的答案,她觉得肯定与踏实。 “谢谢你,梅,你的话对我很受用。”玫瑰豁然一笑。“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很高兴我的意见对你有帮助!”梅真心的说。 孟霆拥着她,心中与有荣焉,这丫头虽然有时候会有点小糊涂,但她仍有一颗纤细敏感善体人意的心。 “如果……我能看看“五月花”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你还真能把握机会呀!”孟霆捏捏梅的鼻子。 “你答应要让我拍它马屁的!” “马屁可不能乱拍,小心它会踢你。”玫瑰微笑道。 “我只想再看看它,拜托拜托嘛!玫瑰姊!”梅以令人无法拒绝的语气哀求道。 “好吧!它在后院。你们跟我来!”玫瑰终于明白孟霆为何会就此栽在爱妻手中,因为连她都无法拒绝梅。 “玫瑰姊,你为什么将它取名为“五月花”?” 前往马槽时,梅问道。 玫瑰轻笑一声,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因为我和龙威一同前往香港时所搭的船就叫“五月花”。” “原来如此!”梅大笑着,并且将自己的名字与“五月花”的因缘关系以及当初为何会押注在它身上的原因全告诉了孟霆和玫瑰。 “我真的相信你娶到了块宝!”玫瑰再次提醒孟霆。 孟霆则耸耸肩,爱怜的情意全写在眼底。 送走了孟霆夫妇,玫瑰心中一直惦着梅所说的话,自己何尝不是藉着──龙威是因为担心她遭受危险才忍痛割其所爱──这样的想法来抚慰创痛的灵魂? 多年来不断的努力,为自己在各种资讯大肆流通的场合里挣得一席之地,其中的甘苦与冷暖唯有自知,这份不舍,不也是凭借着龙威其实是真心爱她,不得已之下才出此百般刺伤她的下下之策──这股力量的支撑才勉强走过来的? 而这一切的付出,她都是心甘情愿的,不怨任何人。 玫瑰忆起孟霆与梅恩爱的情景,不禁黯然神伤。 六年前龙威执意地送走了自己。 六年后的重逢,龙威未曾坚持留住自己。 自古多情空余恨…… 玫瑰仰头无言向晚风,流下滚滚痴心泪。 “小姐,你要我提醒你的时间就快到了,你是不是该准备一下?” 林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玫瑰用力地眨了眨星光满布的双眼,转身过去。 “我知道了,谢谢!” “你要穿戴的衣物,都已就绪放在床上了。”看到玫瑰红如免眼的眼睛,林嫂不免忧心忡忡。“小姐,你当真要去赴今晚的约?” 林嫂约五十来岁了,中国内战开始,各地乱象纷起,丈夫及独子先后遭害,留下她一人孤苦无依,正当贫病交迫、流落街头时,幸遇玫瑰救援并收留了她。这段日子,玫瑰一直都很尊敬她,从不当她为佣仆。林嫂更以感恩的心回报,久而久之两人遂培养出一份真诚如母女般的感情。 “是的,我必须去确定他的底细。”面对林嫂的关怀,玫瑰很感动,但她的决心已定,是不容劝解的。 其实六年前那场要命的枪击事件,的确内情复杂,起因于私人恩怨、帮派冲突,终至危害到国家民族。经过玫瑰这些年来锲而不舍的追踪调查,总算眉目渐明,真正的幕后主使人是谁,她心中已有九成的把握,只待今晚再次确认,就可正式采取行动了。 这是为龙威铲除大患的唯一机会,玫瑰瞳眸中闪动着一抹坚决。 “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样出生入死地打探情报,可次次都在玩命啊!但是龙先生他根本不知道──”林嫂真的是又着急又心疼地为玫瑰叫屈。 “这是我自愿的,至少证明我有能力去爱……”玫瑰嘴角泛起一抹苦涩。“林嫂,你就不用再劝我了。” “唉!你真是傻呀!”看样子玫瑰是不可能改变心意的。“那你一定要特别小心,我看那个叫庄天雷的,一脸的贼样,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林嫂知道终究是阻止不了她,只好一再叮咛着。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玫瑰别有所思地安慰了一句,便往楼上去。 * * * 庄天雷远远望见玫瑰婀娜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对身旁一个跟班的吩咐了几句,即挥手要他离去,今晚他一定要“抱得美人归”,嘿…… 然后,他再次地整饰一下领带,顺顺身上的西服,为了赢得玫瑰的好感,他特别慎重其事地装扮自己,首次穿上西装,结起领带,就仿佛跳蚤作怪般地浑身不对劲,什么鬼洋玩意儿,心里不禁咕侬起来。但仍一本正经地捧着一束紫玫瑰,诚惶诚恐地站在餐桌旁候着。 他真料想不到,百乐门当红台柱,向来以冷艳、高傲著称的玫瑰小姐,竟会欣然答应他的邀请,使他一时受宠若惊。 今晚,玫瑰秀发轻绾盘于后脑勺,系以光彩灿然的精巧发叉,几撮发丝自然垂于两鬓及娟细的脖子上,佣懒风采备极撩人,一袭紫色旗袍,攀附着一只活跃亮丽的彩凤,更显得婀娜多姿……这身穿戴正是日前庄天雷于邀约她时所赠予的。 玫瑰不仅赴他之约,还主动将他所送之礼装饰全身,可见她对庄天雷早有意思,呵!看她平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敌不过我庄天雷金钱与爱情的猛烈攻势,哈哈哈……庄天雷在心中得意地大笑。 待玫瑰走近,他张著令人恶心的虾蟆笑脸,献上紫玫瑰,并殷勤地为玫瑰拉开座椅。在柔和烛光下的玫瑰,美得令庄天雷心猿意马、心醉神驰的。 “玫瑰小姐,今夜的你真是艳丽动人更胜于往昔啊!”庄天雷很是得意于自己的挑选眼光,玫瑰这一身装扮……他不禁又泄漏出一脸的贪婪,两团色火在玫瑰全身上下穿梭着。 玫瑰点头,以媚然一笑代答,内心却有一股欲呕吐的冲动。 看向眼前这张虚伪的脸,玫瑰怒意渐起,当年若不是那场突来的枪战,她和龙威不致离散多年,要是让她确定罪魁祸首是他,她发誓绝不轻饶他。 庄天雷举起酒杯。“玫瑰小姐,我庄天雷何其荣幸能得你青睐,一杯水酒不成敬意,我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然后高举空杯直视玫瑰。 “庄大爷言重了,在上海谁不知您大名,您如今又是日本方面首屈一指的大红人,玫瑰能得您赏识,才真是荣幸之至呢!”玫瑰笑着回敬。 “小小成就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哈哈……”十足的得意忘形。 “还不止于如此呢!听说庄大爷以前在中国某个名震江湖的帮会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栋梁人物,现在更是不得了了。”看他几杯黄汤下肚,玫瑰慢慢切入主题。 “帮会?耶──那只不过是中国两大帮派之一的“洪帮”,男子汉大丈夫眼光岂止于此,必须胸怀天下才能成就大事业呀!”庄天雷显然已被名利冲昏头了。 “玫瑰对庄大爷的心胸抱负之广远,早有景仰,今日一聚才知庄大爷果然气度非凡,玫瑰有幸蒙您垂爱,在此向您敬一杯。”玫瑰探知庄大雷好色好酒,唯有使他多近酒色方能撤其防范,所以为求得实情,玫瑰尽其可能投其所好。 数杯后劲甚强的黄汤下肚,不胜酒力的庄天雷已有明显醉意。“哼!洪帮算什么?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若早知道我今天在日本这方面吃得这么开,根本就不须千方百计去铲除龙威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胚!这小子凭着堂主的看重,竟敢爬到我头上来。”这人简直已走火入魔了。 “这么说这叫龙威的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愈接近答案,玫瑰内心碰撞得愈是激烈,为套出一切,她顺势又推了一把。 “教训?那是当然的。不过,这小子命可真硬,几次都让他给逃过了。有一次计划最为周密,我利用他心爱的女人为饵,来个街头大狙击,碎碎碎!原本是要叫他们成为一对亡命鸳鸯的,没想到真他妈的,又阴错阳差的失了手,可恶!” 果然是他!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主谋的。 这个魔鬼──庄天雷! 玫瑰愤恨的心已化作两团怒火,在眼中燃烧着。 此刻酒醉的庄天雷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不但毫无愧色,甚至还如数家珍。 “不过,现在我庄天雷可是如虎添翼,这次联合日军的力量,严密的行动,谅这小子再有多大的能耐,也要叫他插翅难飞了,哈哈哈……”这狂人已不可救药了。 庄天雷,你这禽兽,今天我收拾你,不仅报私人之仇恨,也正是为民除害! 玫瑰右手探入手提包内,握住早已准备好的手枪,正要取出── “我的好玫瑰,自从第一次在百乐门见了你,我就对你爱慕不已,今天我算是得偿宿愿了,你知道吗?”庄天雷带着满身的醉意、跌跌撞撞地冲到玫瑰面前,扳起她的双肩就要胡来,突然── 砰!庄天雷背后挥来一拳,扎扎实实地打进他那张已笑咧成鳄鱼皮的脸孔里。 龙威! “你怎么在这儿?”玫瑰惊声。 龙威像只发狂的野兽,抓起庄天雷又补上几拳,餐厅顿时一片骚动。庄天雷原先早已布署的人马迅速聚拢过来,看情况要以寡敌众的胜算机会几乎渺茫。 玫瑰拖着已失去理智的龙威,乘着混乱往外直冲。 随即,枪声四鸣,龙威这才惊醒过来,及时举枪一个神射,将大灯打落,屋里立呈一片黑暗,然后以身护着玫瑰,冲向对街巷道。 一切来得太突然,完全在玫瑰预料之外,待她稍待片刻冷静到可以思考时,高姚婀娜的身躯正被紧拥入一面强硕健壮的胸臂内而动弹不得,这已是日渐遥远、原来就该属于她的怀抱。 玫瑰勉强抬起被按压在宽阔温暖又熟悉的胸膛里的头,迎着一双似来自天之外,黑亮炽热的星火,两行热泪不听使唤地奔流而下……不!她不能在龙威面前呈现出脆弱,绝对不能!可是── 为何总是收拾不了流泻不尽的泪泉…… 就在玫瑰急欲维持坚强,使劲地想挣脱如铁钳般拥抱的当前,两片柔情温热的唇如雨般地洒落她的脸上,沿着泪痕噙吮而下,一直来到另两片柔情似水的娇唇间,由轻轻的琢吻而渐成唇舌交缠的吮吻…… 星光下,月色如钓,夜寒露冻,却止不住两颗炽热如火的心…… 无尽的缠绵之后,龙威轻抚着玫瑰娟秀美丽的脸孔,手指萦绕着她垂于两鬓的发丝,眼光迷蒙、细语呢喃。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傻?”龙威无限怜爱地在玫瑰额间印上一吻接一吻。 “我恨他!是他拆散我们!是他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他仍不死心地计划着一桩接一桩陷害你的阴谋!是他──”玫瑰愈说愈急,尚不及说完,就被龙威激情的双唇所堵。 然后,龙威在她的唇边,呵着气说:“别哭了,你知道让你流泪比杀了我,还教我痛苦!” 如此呢喃极尽宠爱的深情,玫瑰足足有六年未再享有了,那教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痴恋,依然甜蜜恩爱如昔。 紧拥着失而复得的至爱,这曾经教他日夜苦相思的佳人,如今又真真实实地绵匿在自己的怀中,让龙威再次深深陷入而无法自拔。 “我不许你再拿自己的安危去冒险!”他发誓要用生命护着怀中的人儿,绝不容许任何人再碰她一根汗毛…… 庄天雷!这令他忍无可忍的名字,他竟敢去招惹玫瑰,他真恨不得当时打过去的是一颗子弹,而不是狠狠地揍他几拳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玫瑰顾左右而言他。 “我并不知道,我是为了找庄天雷问明白一件事,跟踪他一个跟班的才找来这儿,没想到你竟然也在,甚至还……与他畅饮!”龙威虽明知玫瑰是爱自己的,但一想到这件事就妒火中烧。 “你──很介意吗?”玫瑰也是聪明人,但她就是想从龙威口中得到肯定的爱意。 “你们都在谈些什么?”龙威堂堂一个大男人让玫瑰这么询问,竟感双颊热烘起来,只有强作镇定地说。 “没什么!他是百乐门的常客,邀请我的次数已数不清了,我不能不领他一次情啊!”玫瑰尽量说得平淡冷静,因为她觉得还不是告诉龙威真相的时候。 “你上回在演唱后,不是已回敬他一杯酒了,干么还需要私下与他共餐!”龙威像争宠的孩子般地耍起脾气来,醋味甚浓。 然而,听在玫瑰耳中,却是极尽甜蜜的告白。 她纤指轻轻滑过龙威性格的脸庞。“我的爱一生只给一人,相信我。” 如此坚定的承诺,教龙威今生今世不管遭遇有多坏,也是无怨无悔了。“小玫……”龙威此刻心无旁惊,只全心全意地痴恋着怀中人。 “不过,威……你务必要小心点,庄天雷这恶魔阴险狡猾,他是有计划要针对你的-- “嘘!”不等玫瑰说完,龙威警觉有人靠近,迅速以手掌轻坞住她的口。 原来是庄天雷那帮爪牙,追踪不到龙威他们仍不死心地回头搜寻,而来者人多势众,很快的就会找到他们隐身之处,龙威经过一阵冷静评估之后── “小玫,待会儿我先冲出去引开这帮人,我要你沿着右边巷道直入,快速离开这里!”说完即欲转身冲出。 “不!威,你不能这么做,你这一出去等于“羊入虎口”,不行!我不答应!”玫瑰见来人个个身怀枪械,她怎能眼睁睁看着龙威成为枪靶子! “我坚持!”他顿了顿,龙威回过头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小玫,听我的话快走!”丢下后面一句,龙威举枪朝天空鸣了一枪,迅速奔向左方街道,来人见着奔窜的身影全数追了过去。 玫瑰咬了咬牙,心想道,也好!这样我正可毫无所虑地去进行下一步计划──狙杀庄天雷。 * * * 随即而来的一件事让梅心情跌落谷底──孟霆要去香港谈生意。 原本孟霆预备带她一同前往,也算度蜜月,但一想到放小聆和小磊在家,梅还是决定不去了,她不想成为丈夫事业的绊脚石,更不能当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呀! 话虽如此,当郁孟霆临行前的早上,梅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 “瞧瞧你们三个,表情一个模样。”孟霆好笑的看着一脸愁云惨雾的宝贝三人组。“天还没有要塌下来哪!” “小聆要乖乖听妈咪和磊哥哥的话,爹地回来再带好玩的给你。”孟霆蹲在语聆前面,亲吻她粉红的脸颊。“小磊也要照顾妹妹、保护妈咪!”他慎重其事的交代石磊,信任地拍拍他的肩膀。 石磊用力地点头保证,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般的重要。 “还有你,我最不放心你了!”孟霆起身紧搂着梅,低声在她颈边耳语着。“别再做出不经考虑的事。等我回来,再带你去十里洋场开开眼界。” “真的?”离别的哀伤马上被令人振奋的消息给冲淡掉,唉!他这个做老公的魅力居然比不上十里洋场。 “好了!好了!该走了!待会儿就赶不上船,银姨,家里就有劳你费心。” “会的。”银姨答。 梅将帽子递给孟霆,看着他高大英挺的身子坐进黑色豪华的座车内,她实在痛恨别离。 一整个上午,梅都浑浑噩噩的,终于明白何谓度日如年。 “梅,你还好吧!脸色不太好哦!”颖竹关心的递来一杯水。 “你知道吗?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一件事。”梅望向广场上正在嬉戏的石磊和语聆。 “愿意让我同你一起“思考”吗?”颖竹说。 梅幽幽的说:“你曾经爱上某个人吗?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看着颖竹,后者正露出甜甜的笑容,如梦似幻般的。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爱上某个人,但我猜想爱上某个人的感觉就是希望对方能时时在身边呵护你,偶尔的分离都会让彼此因过度的思念而紧张不已。” “嗯!我也觉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孟霆的生离竟比爹地的死别更令我觉得日子难熬。”颖竹露出关怀的神色,鼓励梅说出那个困扰她许久的心结。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和孟霆之间的感情,我喜欢他的一言一语、他的体贴、他的温柔,甚至连他顽固的脾气我都喜欢,而且,我讨厌他那么受女性欢迎,他在时,我欣喜踏实;他不在时,我思念难安,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他,但我害怕……因为我不确定孟霆对我的爱到底能持续多久?如果他的爱尽是基于一份不背信的承诺。那……” 对梅这种深怕失落的忧戚感,颖竹确定那全是多虑的,可是她又不忍心见梅继续钻牛角尖,终于开口。 “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这不像你的个性啊!孟霆离开还不到一天,你就在这胡思乱想,相信我!他是深爱着你的,我是旁观者,我看得最清楚了,而且龙翔说,孟霆对你用情之深,连他兄弟俩都觉得不可思议。” “龙翔……真的这么说?” 颖竹鼓励又笃定地点头。 “既然这样,我决定了。”梅漾起幸福灿烂的笑容。“等孟霆回来,我就告诉他我的“想法”,当然啦!我会先听听他的“想法”。” 梅和颖竹同时笑了出来。 “磊哥哥……磊哥哥……”广场传来语聆的哭叫和喧闹声。 梅和颖竹赶到广场,正看到石磊和另外两个男孩扭打成一团。其他的孩子们全团团围在旁边观看。 “ok!ok!你们都住手!小磊!”梅奋力的扯开石磊。“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磊动手打人。”对打者首先发难。 梅盯着石磊,一脸的询问;石磊则硬着一张脸,没任何答辩。 “然后郁语聆咬人。”几个小朋友七嘴八舌。 梅反射性地旋身,望着语聆,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语聆?咬人?她有没有听错? 颖竹连忙招呼其他人进屋子里去,只留下他们三人。 “小聆,你先告诉妈咪,为──什──么──咬──人?”梅坐在石椅上问,一直觉得想笑,待孟霆回来,一定要告诉他这破天荒的大消息,一向怕生的语聆,竟会咬人。 “他们两人打磊哥哥一个人……”语聆嗫嚅地说。 很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你呢?为什么和人打架?” 石磊摇头,不肯回答,倒是语聆说话了。 “他们说……磊哥哥不是……小聆的哥哥……是捡来的,但小聆喜欢磊哥哥。” “所以,你就和人打架?”梅再次对石磊问道。 石磊依旧只是摇头。 小聆又急着替磊哥哥答话。“因为……他们说小聆来路不明。什么是来路不明?” 梅有点讶异于语聆的“多话”,看来小磊的影响力不小。 “我是爹地和妈咪的小聆对不对?”小聆稚嫩的问,仿佛也能感受到来自他人严重的“身世”指控。 “小聆当然是妈咪的宝贝女儿。”梅将语聆抱在腿上,石磊则坐在梅的身旁。“瞧!你的头发和妈咪一样,是咖啡色的,你的皮肤和妈咪一样白……” “可是,他们说小聆的眼睛好可怕,跟妈咪和爹地都不一样……” 来了! 梅最怕听到的问题终于来了。 “妈咪的爹地,也是小聆的祖父,一定觉得小聆很可爱,才让小聆的眼睛和他一样都是蓝色的,和天空一样的蓝不是很漂亮吗?像宝石一样漂亮。” 梅在心底祈祷她在天之灵的爹地,能够原谅她撒的这个谎,天晓得雷·里斯的眼睛根本不是蓝色的。 “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们全都是妈咪的宝贝,知道吗?” 两人安慰信任的点头。 梅同时对石磊说道:“看在你是为了保护妹妹的分上,妈咪不怪你,但是以后不可以随便和人打架,你可别忘了,你曾经是妈咪的手下败将哦!” 难以想像她们之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有着比别人更深更浓更真切的──亲情与友情。 每天看着甜蜜如胶的龙翔和颖竹,梅就更觉自身的孤单,思念孟霆的日子愈来愈难熬了。 也许是思念的情绪始终紧扣的关系,梅像得了忧郁症似的,成天数日子,胃口奇差,食不下咽,几天下来,银姨挖尽心思为她煮了她平常最爱吃的给她开胃,也都无功而退。 又或许是饮食状况不佳,梅的体力愈来愈差,以往的她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但现在,一到下午就昏昏欲睡,难道是孟霆不在,她就连活动的力气都没了吗? 梅一整晚都呆坐在客厅,死盯着桌上的报纸。 一则看似不起眼,实则触目惊心的新闻正摊在她眼前── “商业钜子郁孟霆婚变!传香港会见秘密情人!” 孟霆不是去谈生意的吗?怎么会…… 不!不会的! 这些报社记者穷极无聊,最喜欢绘声绘影的写些没有证实的小道消息,唯恐天下不乱。她对孟霆有信心!孟霆不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但,她依然渴望见到他能以事实证明这一切,她才刚确定孟霆对自己的感情…… 整个屋子飘满饭菜香,梅直觉得那味道令她反胃想吐。怎么回事? “你已经瞪着报纸一个晚上了!”银姨从饭厅走出来,拿起大字不认得半个的报纸对梅说道。“小磊和小聆快吃完饭了,你要不要也过来吃一点?” 梅缓缓地摇头。“我吃不下,银姨,小磊他们麻烦您照顾一下,我身体不太舒服,想上去睡个觉……”梅有点无精打采。 “但你整天几乎都没吃束西,这样是不行的,孟霆明天就要回来了,瞧你,气色这么差,要不要让大夫来瞧瞧?”银姨担心的问。 “没关系啦!银姨,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保证把自己“睡二得漂漂亮亮的。ok?”梅反倒安慰起银姨来了。 “好吧!你这张小嘴就是会说话,银姨哪次说得过你,快去休息吧!嗯!”轻拍梅的手背,将梅直往楼上推。 梅确实是累了。 这几个星期来,带小磊和小聆上下课实在耗费了她不少时间和精力,所以,一触及房间里的大床,梅就像被磁铁吸引住一般,连衣服都没换就和衣躺在上面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真香、真甜,还梦到了孟霆温柔的笑脸,好迷人、好熟悉,像春风般的直人心窝,好轻……好柔…… 梅睁开眼睛就看到熟悉的吻正落在她的颈间…… 是孟霆?我一定还在作梦,孟霆明天才会回来。 梅赶紧闭上眼睛,深怕梦中的孟霆会消失……哦!孟霆正在吻她的脸颊……这感觉太真实了……简直不像作梦…… 梅又睁开了眼睛。 “孟霆?” “我还在想,如果你再不醒来,是不是代表我对你已经没有魅力了呢?” 孟霆脸上挂着梅所熟悉的那种坏坏邪邪的笑容。 “孟霆?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在作梦呢!”梅忘情的一把搂住孟霆的脖子,整个人也顺势“黏”了上去。 “我宁愿把这想像成是想念我的表现。”孟霆轻抚着她的背,哦!她的香昧真是诱人。 “我已经睡掉一天喽?”梅望望窗外的景色,天是暗的。 “不是!是我提早一天回来,我迫不及待的要见我心爱的小妻子有没有乖乖待在家里。结果,一回到家,就听说我的宝贝妻子没有乖乖吃饭。” 孟霆走到桌边端来一盘点心。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怎么行?你瞧!你老公特地为你端来了爱心晚餐,看在我一片诚心的分上,你就吃一点吧!要不要我喂你?” 梅死命用力的摇头。“我吃不下,真的……” 孟霆已将食物端来床边的矮桌上,并夹了一小块烧卖要往梅的嘴里送。 “孟霆!拜托……我不想吃……”一闻到烧卖传来的虾仁味,梅就忍不住恶心起来,话还来不及说完,梅已经匆匆下了床直往浴室冲去。 孟霆着实被梅的举动吓坏了,紧跟着跑进浴室,见到梅大吐特吐的模样,血色顿时从他原本挂满笑意的脸上褪去。 “银姨,银姨!你快来呀!”孟霆打开房门,慌乱的叫着,又冲回浴室,孟霆拍着梅的背。“亲爱的,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银姨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房里。 “慢着!等一下,先让我瞧瞧!”银姨不慌不忙的走进浴室,看了梅一眼。“唉呀!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没注意到,小梅,你上回月事来是什么时候?” 梅瞪直了眼,不敢相信银姨竟当着孟霆的面间这么隐私的问题。“银姨……”她不好意思的偷瞄了孟霆一眼,脸颊燥热绯红,后者则苍白着一张不知所措的脸。 “都是夫妻了,没什么好害躁的。”银姨眼中全是笑意。“是不是好一阵子没来了?” 梅思索了一会儿便轻轻的点头,然后她突然抬头,惊声的问:“银姨,你的意思是说……” 银姨急急的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孟霆在一旁紧张得要命,这两人倒像是没事似的。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有没有问题?”一向精明的郁孟霆,这回竟沦落到后知后觉的地步。 “孟霆,恭喜你了,你就要当爹了。”银姨干脆明讲了,梅则在一旁羞红了脸。 “我?我已经是人家的爹了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不明白? “唉哟!我的意思是说小梅怀孕了。” “怀孕?真的?”孟霆大叫一声,连忙把梅抱起来。“我迷人的小妻子怀孕了?确定?”他简直欣喜若狂。 “不会错的!我很确定,以前格格怀小梅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症状完全一模一样。” 银姨太高兴了,丝毫没有发觉到自己说出了这么惊人的秘密…… 第九章 这项惊人的震撼远超过怀孕的喜悦。 孟霆和梅愣在原地瞪着银姨足足有两分钟之久。 “银姨,你认识梅的母亲?” “格格?你是说我妈咪是princessp?” 两人同时开口。 银姨显得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梅的身世。但这一天终会来临的,不是吗? 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梅紧偎着孟霆,寻求安定的支柱。 “是的,我认识梅的额娘,我会称“额娘”,是因为她是满人,叫爱新觉罗·瑾裕……” “爱新觉罗·瑾裕……”梅喃喃自语。 “她是毓亲王的掌上明珠,而毓亲王是大清王朝的皇室宗贵,所以瑾裕是个不折不扣的格格;而我──银杏,极其幸运能够成为格格身边的贴身丫鬓,格格待我如姊妹一般,丝毫没有骄贵之气。”银姨的目光深沉而遥远,望穿的是几十年以来的回忆。“格格从小虽然乖巧伶俐,但也充满了好奇心,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想尝试,这一点,小梅可以说百分之百的遗传自格格。” 孟霆点点头表示同意,并示意银姨继续说下去。 “后来,格格迷上了洋人的新鲜玩意,恰巧王爷在朝廷里是属于维新的一派,加上爱女心切,于是替格格请了一位英国来的年轻教师教导格格说洋文,而那个人就是你父亲──雷·里斯先生。”银姨深深吸一口气。“雷和格格从相识、相爱到互许终身的经过,我可是全看在眼里,也极力替他们隐瞒,但我们都知道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被谅解的,正当我们苦思无计的同时──格格怀孕了。于是,他们计划私奔,可是格格怀孕的事还是让王爷发现了。” 梅全身因激动而不住的颤抖。 对于爹地和妈咪的故事,她早已在心中假想、描绘过数百次了,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她现在所听到的──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恋情。可想而知,身为格格的瑾裕是不可能下嫁给“平民”的,而且还是个“外国平民”。 “然后呢?”梅颤声的间。 “王爷当然是极端震怒,更何况当时格格已经和靖亲王的儿子──瓜尔佳·世尔订亲了。无论王爷如何追问,格格和我是下定决心绝不能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格格磕头哭着求王爷让她生下孩子,而一向将格格捧在手掌心呵护疼爱的王爷,在那天晚上硬是狠心的说了一些重话。最后,格格绝望了,她知道势必保不住孩子……于是,她选择了自杀,带着一份忏悔,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头撞墙。” “妈咪没死对不对?我知道的,因为她还是生下我了。”梅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激动地追问。 “是的,这样激烈的抗议到底还是震撼了王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的深爱一个男人……于是,他妥协了。他将格格软禁起来待产,并托病将婚期延后了一年。当然雷也被辞退了,谢天谢地,当时王爷没有怀疑到雷身上,他大概猜想格格应该不至于离谱的爱上一个洋人。但是我们都明白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光看长相就不难猜出父亲是谁。所以,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我们买通产婆,立刻将你抱去城外给雷,当晚雷就带着你连夜离开北京城。而我,就照格格的安排远去依亲。王爷那边则由格格一人挡着,真是苦了她,我到现在还在后悔,我应该回去和格格一同面对婴儿失踪的后果。” 银姨伤心的哭了起来,而梅的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孟霆同时轻搂着哭泣的两人。 银姨急切的拉起梅的手道:“后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父女俩,心想雷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刚出生的你?可是当我辗转得知雷的下落找到上海时,不晓得为什么,雷早已匆匆回英国去了……自从认识了孟霆之后,我就来这里负责打点家务,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这真是上天安排给我的一个补偿机会。” “那么,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梅问。 “好几次我几乎想认你,可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知道一切……”银姨低声地说。 郁孟霆起身拿出一只箱子,取出两本日记。 “这是你交给我的“包裹”,记得吗?”孟霆深深望着梅。“里头有记载雷当初离开上海回英国的原因,他说除非你主动问起母亲的事,否则,就永远将它尘封起来,我想,现在是将给你的时候了。” 梅接过雷的日记,内心激荡不已;这两本日记里记载的是怎样的一段过去,记忆的是如何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 她颤抖的翻开日记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爹地潇洒的字迹。梅贪婪的搜索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一页接一页的探索,企图深入爹地的感情世界,体会爹地的情、爹地的爱,了解迫于无奈再度娶妻的事实…… 许久,梅才缓缓的抬起头,不过,早已泪眼迷蒙。 原来当年毓亲王发现爹地离开北京的时间和婴儿失踪的时间相吻合,经过一年的追查,终于知道爹地在上海的消息,爹地为躲避毓亲王,迫不得已只好选择离开中国。 梅静静的望着孟霆──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银姨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房间。 “早点休息吧!今天你也够累了。”孟霆满满的柔情,喜沐着他挚爱的妻子。“怀孕的人脑袋不要想太多事情,小心宝宝以后也学会胡思乱想。” 孟霆横抱起梅,走进内室,亲吻她樱红的双唇瓣,轻柔中带有狂野的激情;她特有的芬芳依旧轻易的撩起他对她无限的热恋。 待孟霆将她轻放在大床时,她紧搂他脖子的双手仍不愿放开,整个脸深埋在他的颈窝,孟霆只好顺势抱着她躺在床上,并小心的不要压到她。 “怎么了?”孟霆柔声问,感到脖子湿湿热热的,她在哭! “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梅的声音小得可怜,带有浓浓的鼻音。 孟霆以手轻抚她的背,感觉她瘦了不少。 “傻瓜!”他粗嘎道。 他知道这丫头在担心些什么,打从他一进门,银姨立刻向他报告梅的“近况”,当然包括她整晚呆望报纸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她的丈夫为什么每次都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你愿意信任我吗?” 梅靠在他颈边轻轻点头。“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会听到你说后悔娶我的话。” 孟霆轻笑一笑。“我永远不会后悔娶了你,我保证!”同时举起右手,一副虔诚且肯定的发誓状。 梅握住这只“保证”的手掌,轻靠在自己脸颊上,觉得安心不少,不自觉地牵动嘴角。 “你刚才叫我“亲爱的”,是不是代表你很在乎我?”她的声音依然小得只有蚂蚁听得见。 “我当然在乎你,傻丫头?”孟霆拉开“黏”在他颈窝的脸,抬高她的下巴端详着。“我是爱你的,记得吗?我想自己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呀!” 果然如颖竹所言,她知道先前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她怎能怀疑孟霆对自己的爱呢?梅将脸窝进他温暖的怀中,决定说出心中深切的想法。 “我有对你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我想──我也爱你。” 郁孟霆简直不敢相信梅真的敞开了心胸表达内心的情感,他无法回答。只能将她紧紧的搂住──忘情地。 “一对相爱的夫妻,是不是应该彼此相互信任与坦诚才是?”梅张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认真地问。 “同意!” 梅满意的点头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是应该我知道而你没让我知道的?” 果然,还在在意报导的事情!这丫头竟然仍质疑他对她的忠诚。 孟霆笑看他满脸醋意的小妻子!“既然你都问了,那我只好告诉你了,其实是有那么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和我这次回去香港有关。”糟糕!他又想逗她了。 “哦……什么事?”梅语气黯淡,心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 “你记得琳达吗?” 啊!原来真有其事!梅的心彻底凉了一半。 看着几乎悬泪欲滴的小妻子,孟霆一阵不忍心。 “上回她父亲要和我合作的计划没有达成,这回又来积极争取“郁纺服饰”的海外代理权,尤其是琳达,对上一季的服装满意得不得了,不过我想她如果知道这些都是你设计的,可能就不会这么热中了。”孟霆轻笑一声。“但我将代理权给了另一家公司,这次去香港就是谈英国的第一批订单。怎么样?你的杰作就将扬名海外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呀?”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你还希望听到什么吗?”梅摇了摇头,悬荡的心终于得到释放了。 她圈住了孟霆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主动与他的舌缠绵,攫取只属于她的美妙滋味。 梅突如其来的热情──完完全全地点燃了孟霆的欲望之火,他快速又不失温柔的褪去了彼此的衣衫。一个星期的分离,使两人都极端渴望对方,他们互诉爱意,共享眷恋,身心的结合使彼此共达天堂。 梅裸身躺在孟霆怀中静享两人的亲密,由坚实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声使她安定不已。孟霆搂着她,手指若有所思地轻画过她背上的一道长疤,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敢去问她这件事…… “这伤是怎么来的?”他沉声问。 “什么……伤?” “这个。”他的手又画过那道伤疤。 “我从来没去注意……疤……很大吗?” “不小。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念六年级时,首次得到第一名,我好高与,急着回家告诉爹地,但中途被一群同学围堵。起初,他们只是嘲笑找的长相,我也司空见惯了,并不理会,后来,他们开始咒骂我,骂我的成绩,甚至说我的成绩完全是爹地运用教师的身份去说情而来的……” 孟霆将她搂得更紧了,他早该明白梅在英国的生活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而在洋人眼中,中国人更是迂腐无知的东亚病夫。 在中国像郁孟霆这般有权势又不媚外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洋人是不敢表现这种歧视心态──至少在他面前不会──而这也是保护梅的最大屏障。 “然后,他们抢走了我的成绩单,并骂我是杂种,我气极了,一心只想夺回被撕毁的成绩单。有一个男孩,说要看看我身体其他的部分是否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当时他们的笑容好邪恶,我直觉要逃;在一阵混乱的拉扯中,我被推倒在一堆稻草上,而我的背也被耙子划了一大口,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其他人也吓坏了,就一哄而散……” “你没有告诉雷,对不对?”孟霆的手指依然来回抚着那道疤,心疼至极。 “爹地为了维护我,已经牺牲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所以,我只告诉他,我是不小心跌倒的……我一直以为那道疤不见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到。” 梅的双颊不禁绯红。 “别去教书了,好吗?起码休息一阵子。” “可是,才刚开学……” “你真个有责任感的小东西,但你也得为我们的宝宝着想一下吧!”孟霆的手抚上她依旧平坦的腹部。 “不要!这样我以后就见不到颖竹了。”一想到这,梅的心情就不免沮丧起来,她总觉得与颖竹之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牵系。 “傻丫头,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不教书并不代表见不到颖竹,你可以去她家拜访,她也可以来这里陪你啊!”孟霆啼笑皆非。 不教书的协议就在孟霆的热吻中算是确定了。 属于两人的爱意呢喃再度漾开。 秋意微凉,夜幕轻垂如纱,热烈激情、缝绪柔情无限…… * * * 认识颖竹这么久了,梅第一次到关家作客。 自从孟霆替她辞去圣母堂的教职工作之后,梅整天窝在家里当“闲妻凉母”,今天难得亲自去接小磊他们下课,就难推却颖竹的盛情邀约。 “我阿玛和额娘还没有回来,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去散心的。”颖竹带领她们进入客厅。 阿玛?额娘?颖竹是满人? “龙翔来过吗?”梅好奇地问,颖竹脸上立刻飞上两抹红晕。 “他只送我到门口,没进来过!不过额娘见过他了。” “哦!结果呢?”光看颖竹一脸靦腆甜蜜的笑容也知道答案了。“很满意,对不对?” 颖竹红着脸点头。天!她不好意思的表情和龙翔简直是一个样子。 “不谈这个了!我家后院养了很多小动物,要不要来看看?”颖竹开心的提议。 “要!”梅还来不及作反应,小磊和小聆早就抢先开心的回答了。 “呃……我最近比较容易感到疲倦,还是你带他们去看就好了,我待在这!”梅笑笑说。 “也好!后院地滑,你现在有孕在身,还是小心点好。我们等一下就回来。” 一手牵一个说道。“来!阿姨带你们去看公鸡。” 待她们走后,梅才定下心来环顾整个客厅──完全的中国风味,书画满挂,玉雕龙狮放在小几上,木雕的中国座椅适宜地摆至两侧。 一面全挂满相片的墙紧紧吸引了梅的注意。 她走上前细看,有些相片感觉年代相当久远,而相片中的人身上所穿的服饰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其中有一幅已微泛黄的年轻夫妻结婚照,更是让她久久无法自已……因为它下方有两行小字── 爱新觉罗·瑾裕。 瓜尔佳·世尔。 爱新觉罗·瑾裕?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这个名字?她和颖竹是什么关系? 望着相片,泪水不自觉地如珍珠般滚落。银姨的陈述与爹地日记中的点点滴滴不断浮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觉得脑中一片紊乱,无法理出任何头绪。 “好奇吗?”一句温柔的问候在梅身后响起。 梅吓了一大跳,反射性的转过身。 “你还好吧?”来人显然被梅满脸的泪痕所惊惑。“是不是不舒服?” “还好!”梅有点不知所措。“颖竹带孩子们到后院去了。”她一面说,一面以手努力地擦拭泪痕。 “你就是梅吧?常听颖竹提起你。我是她额娘,你叫我瑾姨就行了。不好意思,你关伯父被几个好友拉住下棋去了,所以只有我先回来。” 梅忍不住直打量着眼前这位“可能”是她妈咪的瑾姨──尽管衣着朴素,仍掩不住那股谈吐不俗的气质。 “你们是贵族?”梅用手指了指相片,她怕自己会泄漏心申的秘密,赶紧转移话题。 “贵族?我想你指的是皇亲国戚吧!”瑾姨点头,并用手指了另两张相片。“以前是的,现在已经没有皇室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推翻一个政权建立另一个政权。他是我阿玛──毓亲王;世尔的阿玛是靖亲王,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和你关伯父是很典型的联姻夫妻。” “但你们之间必定有很深厚的感情,否则,不会如此恩爱近二十年。”梅觉得自己有点言不由衷,一阵心痛扩散开来,爹地如果知道妈咪过得很幸福,不晓得会不会感到很欣慰。 “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和相爱的人共结连理,很多人的感情是在婚后才培养出来的。”瑾姨嘴角牵动一缕幽然的微笑。“世尔是个凡事用爱包容的人,这些年来我很幸福……” 瑾姨眼中隐着泪。“对不起,跟你说这些。” 梅摇摇头,眼中同样噙满泪水,她相信瑾姨心中仍或多或少思念着爹地,但……她是否也惦记着她这个女儿? 面对瑾姨,梅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亦中亦西的梅,瑾裕也有一种难言的熟悉与亲切感,她以前是否见过她? “你的脸色真的很苍白,到底要不要紧?”瑾姨用手拭了拭梅的额头,像一位慈母疼爱女儿般。 “没事!不要紧的……” “额娘!你回来啦!”颖竹带着两个小“土”人回到屋内。 “瞧你们两个,玩得灰头土脸的。”梅用手绢轻拭语聆的额际。“好玩吗?”她必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好玩!”语聆开始兴高采烈的叙说着。 “颖竹,你先带他们去梳洗,我去厨房交代一下晚餐。”瑾姨微笑地朝梅点一下头便往厨房走去。 望着渐去的背影,梅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已经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晚餐时,梅终于见到了颖竹全家人。 关伯父,严肃传统、说话沉稳、气质庄严而冷静,不轻易表露情感,但看他望着妻子时的柔情眼神,可以确信他必定是个深爱妻子的男人。 瑾姨在关伯父面前更是有股难言的尊贵之美,虽然他们并非因相恋而培养出深切相依的情感。 “梅和咱们家真是有缘,她的名字刚好和我们姊弟凑成松、竹、梅──“岁寒三友”呢!”颖竹边说边挟了块鸡肉到梅的碗中。“怀孕的人要多吃点。” “听梅姊姊的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吧!”颖竹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关颖松,开口问道。 “你记性都长哪儿去了?不是早告诉过你,梅是从英国来的吗?”颖竹算是替梅答话了。 梅有点心虚的偷瞄了瑾姨一眼,却发现瑾姨也正望向她,眼中写满了许多疑问与一丝……期待? “梅的父亲以前也是圣母堂的教职人员,后来回英国定居,梅是在父亲去世后才来上海的。”颖竹继续向众人说明。 “去世了……”瑾姨放下碗筷喃喃地问:“那你……母亲呢?” “我在英国的妈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梅鼓足勇气直视瑾裕,一些不确定的交错在两人的眼底穿梭,此时此刻,梅只觉得她的胃正和她的脑袋一样翻腾不已。 “额娘!你怎么问人家这种问题。”颖竹见梅脸色苍白,急忙道。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天!她又要反胃了!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既然他曾在圣母堂待过,也许……我听过他……” 会不会是她?可不可能是她?瑾裕不自觉地握拳等待呼之欲出的答案……会吗?上天会如此垂怜她,让她就此见到她期盼多年的…… 梅在心里挣扎着,该不该说? 这是她证明一切的好机会,但……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枝节问题呢? “我父亲叫……雷·里斯。”梅强压住几乎涌出口的胃酸说。 她知道了! 果然是她! 梅和瑾裕在彼此眼中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直在旁边安静吃饭的语聆见大人们话题直绕着妈咪的爹地讲。也忍不佳开口插了一句:“妈咪,妈咪的爹地眼睛和小聆一样是天空的蓝色喔!” 蓝色?怎么会?瑾裕感到莫名的失望! 梅终于镇压不住胃部的反叛,连忙起身说道;“对不起!”二话不说便直往厨房跑去。 “可能是害喜现象,我去看看,你们继续用餐!”瑾裕匆匆跟进去。 一阵大吐特吐之后,瑾裕轻拍梅的背部,忍不住问道:“梅……你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是。”梅一句话截断了瑾裕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我只是颖竹的好朋友、郁孟霆的妻子……而且“凑巧”有个叫雷·里斯的父亲罢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梅以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冷静语气答道──尽管她的泪水已泄漏一切秘密。 她不能承认!想想外头一家和乐的景况,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又何苦让事情浮上台面,反而造成关家人的困扰。也罢!就这样吧!二十年来,自己不也是习惯了吗?不相认也许反而好。 “可是……” “别把事情复杂化了,好吗?” 望着梅抑不住的泪珠滑落双颊,瑾裕彻底明白了。尽管她是多么心疼梅的善体人意,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梅的苦心,瑾裕紧紧握住梅的手,点点头,轻声回道:“好!这样就够了。” * * * 真的这样就够了吗?瑾裕一颗心如针刺一般。 已经二十年了,她日日夜夜思念,期盼再次见到他们父女一面,知道他们都平安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却走了…… 梅──我的女儿,她长得多好、多有教养……但眉宇间却带着沧桑,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啊! “瑾裕,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世尔见爱妻脸色不对,忧心地举手拭了拭她额头上的汗。 “没有,我没怎样。”瑾裕望了他一眼,即刻垂下头,语气有些仓皇。 “梅那孩子不错,挺懂事的。”世尔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 “嗯──”瑾裕点点头。 “她应该有二十岁了吧?照时间推算起来──” “世尔──”瑾裕惊讶地看着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事,我只是随便说说。”世尔看爱妻眼中闪着泪光,一阵不忍。“别这样,让孩子们瞧见了不好!”他拍拍她的肩膀,温和的说。 他知道梅是──那么二十年前的事,他也早已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娶她?为什么…… 颖竹姊弟帮梅三人栏了辆黄包车送走他们后,一跨进门厅,颖竹就抓着瑾裕的手,迫不及待的问:“额娘,我说得没错吧?梅真的是丽质天生,又聪慧又灵巧的,是不是?” “对呀!梅姊姊长得好美,好有格调喔!只可惜……”颖松也像有新发现似的插进话题。 “只可惜你还是个毛头小子,不够格追梅,况且人家现在可是顶顶大名郁孟霆的夫人,你少胡思乱想了!”颖竹故意调侃弟弟。 “我才没那意思呢,你胡说!”颖松板着一张稚嫩的脸孔,朝颖竹瞪了一眼。 姊弟俩就这么一说一唱,愉快的对谈着。 “阿玛,您也喜欢梅吗?” “当然,她看起来很有教养。”世尔笑着点头,并看向一旁的瑾裕说。 这下颖竹更得意了,因为向来庄重、沉稳的阿玛,是不轻易赞赏人的。 “额娘,那您觉得呢?” 瑾裕沉默不语地看着厅内的三人,眼中似隐藏着一股忧戚。 “额娘?您不喜欢梅吗?您是知道的,她匆匆的跑入厨房完全只是怀孕所造成的不舒服呀!”颖竹不懂,刚刚额娘明明对梅十分关心的,现在又为何愁着脸。 “颖竹,你就这样跟你额娘说话吗?”世尔见瑾裕颇有为难之色,心中不舍便出声喝住女儿。 “你别责怪孩子了!”瑾裕转头向着世尔说,然后以带着微微颤动的笑容,告诉颖竹。“梅很善解人意,任谁看了都喜欢,额娘当然也一样。” “其实说来梅很可怜的,自小在英国长大,因为她的容貌而受尽欺凌与歧视,现在又失去了父亲……”颖竹说到这里不免泛起同情的泪光。“不过,幸好她有郁先生的支持,又成了婚,有了美满的家庭,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下颖竹又为梅感到幸福。 “可是郁孟霆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听说围绕他身边的美女不计其数呢!梅姊姊她──”颖松有些质疑地说。 “不会的,郁孟霆非常非常爱梅,他才不会受到诱惑呢!”颖竹自信的答道。 “这也未必,当一个人集权势与名利于一身,且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难保不会得意忘形,总是顾虑点好。”世尔冷静的分析道。 “但愿不会才好……”瑾裕喃喃而语,心中也打定主意要找个机会见见郁孟霆。 感觉气氛有点严肃,颖松想找个轻松的话题。“额娘,您觉不觉得梅姊姊和姊长得满相像的?” “对呀!我也这么觉得,梅自己都这么说过呢!”颖竹高兴的补充。 不料理裕突然全身一震,脸上血色瞬地消褪,整个人像摇摇欲坠似的。 “瑾裕!” “额娘?” 三人大受惊吓的同时出声叫道,颖松更是自责自己的多嘴,虽然他仍不明白到底说错了什么。 而世尔已快速的扶住瑾裕。“瑾裕,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紧?我去叫大夫!”夫妻快二十年了,瑾裕从未如此过。 “不要!我……没什么,只是胸口有点郁闷,现在好些了”瑾裕只是情绪过度激动,毕竟她尚未准备好如何面对丈夫及子女,关于梅……关于过去…… “我看我还是扶你进房休息一下。”世尔仍不放心的说。 “嗯──好吧!” * * *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瑾裕仍辗转难眠,整个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似的。 看向一旁的丈夫,世尔正安静的睡着,连那睡觉的神态都透着王者的尊严,瑾裕为他拉拉被褥,悄然下床。 今晚月色迷蒙,几颗寒星闪烁着,感觉霜露更重,直沁入心田,瑾裕下意识的缩缩身子,庭中那株梅树枝丫上,在微弱的月光倾泄下,隐隐亮着点点的雪白,她就这么凝视着,而往事也一幕一幕在眼前流泻…… 经过一整天撕裂般的阵痛后,终于── “银杏……”瑾裕勉强支起虚脱的身体。“孩子……孩子,好吗?”喘息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 “格格,您放心,孩子很好,是个顶漂亮的女娃呢!”银杏用热毛巾一把一把地为瑾裕擦拭全身,神情愉快的答道。 “女娃?我苦命的女儿……让我抱抱……银杏……”瑾裕眼神充满期待。 银杏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并请她在外头守着,然后将孩子轻轻地放进瑾裕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打出娘胎就要……”瑾裕抚着婴儿的脸,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的掉落。 “格格,您才刚生产完,这样哭会很伤身的。”银杏忙为她拭泪,想法子别让她难过。“对了,格格!您别只顾着伤心,该为孩子取个名吧?” 是的,该为她取个名的。瑾裕抬眼望向窗外,见梅影晃然…… “梅绽严冬吐芬芳,历经彻骨冰雪昂……银杏,你告诉他,我们的女儿就叫“梅”……一定要好好抚养她长大……”瑾裕说得忧然神伤…… “格格!不得了了!王爷和夫人正朝这里来!”产婆匆匆推门而入,急切的说着。 “啊!格格──现在怎么办?”银杏慌了手脚。 “银杏,快把孩子给我!”产婆终究是镇定些。 “这……”银杏看看格格眼中充满悲痛与不舍,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不能再耽搁了,稍有延迟只怕孩子连命都保不住了!”产婆毕竟上了年纪,虽知道骨肉分离之苦,但此刻不得不当机立断。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瑾裕咬紧牙根,冷静的说;“银杏……一切就照原先的安排做吧……” “不!格格,我怎能丢下您不管,让我陪您……”银杏伤心的哀求着。 “银杏!快点,王爷已快到廊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产婆一手抱着婴儿,还得一手死拉着银杏,简直急坏了。 “走!快走……快……”瑾裕使劲最后一丝力气催促着。 “格格……” 随着声音的消失,瑾裕恍若割肉般地肝肠寸断,全身乏力地瘫了下来。 “瑾儿!”一进门,王爷就见着爱女雪白如灰的脸色,大步趋前地叫喊着。而她却是两眼紧闭,动也不动地躺着。 “瑾儿,我的孩子,你怎么了?”身为母亲的看到女儿这样更是痛彻心房,不住地审视她全身是否哪里不适,突然惊呼一声。“瑾儿!你──生了?”夫人发现女儿已呈平坦的腹部,惊讶地叫道。 “什么?”王爷立即靠近一看,被褥是平的。“你──生啦!那好,孩子呢?还平安吧?”王爷激动的问。 然而,瑾裕只张着一双忧伤、空灵的眼晖,不发一语。 “我问你,孩子呢?银杏又跑哪去了?银杏!”王爷遂由得孙的喜悦中警觉到事情不对。“瑾儿,这怎么回事?” “阿玛……求您放过他们吧……就让他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好不好?我求您……”声音气若如丝。 “你──你竟把孩子送给了那畜生!”王爷满腔的气愤不知打哪发泄。“你这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吗?” “王爷,事情都到这田地了,你就别再责骂瑾儿了,你没瞧见她现在多么虚弱吗?怎么经得起你这样怪罪!”夫人爱女心切,虽向来都顺从丈夫,可这时却勇气十足地护卫着女儿,这就是母亲吧! “我不是怪她,我是──唉!”王爷一甩手走出房门。 “额娘……求你……千万别让阿玛……派人去找他们……额娘……”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多少个夜晚,在睡梦中被那一阵阵的婴儿哭声所惊醒。 多少个夜晚,对着案桌神明诚心膜拜着,保佑他们父女平安。 多少个夜晚,默默地祈求上苍的怜悯,让她在有生之年得见爱女一面。 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如今,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哀痛雷的死讯,但她终于盼到那一出生就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爱女──梅。 瑾裕仰起脸对着夜空,任冰冷的寒风侵到她的双颊,任一波波热泪不断地涌流……完全沉浸在悲喜交感之中,直到肩头传来一股暖意── “这里霜露那么重,你穿这样会着凉的。”他为她披上斗蓬,极尽柔情地为她拭去泪水。 “世尔,我……” “这里太冷了,你身子一向弱,我们进屋再谈好吗?” 世尔扶着她进房,又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嘴边。 “我不想喝。” “喝一口吧!要不也可暖暖手。”他执起她的小手。 “瞧!你的手都被冻僵了。” 世尔心疼地用两手掌环住她的。 “世尔──”瑾裕对世尔的温柔,有着深深的歉疚,才止住的泪水又…… “别──”世尔又是一阵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得以靠在他的胸膛上,尽情地发泄。 从那位叫梅的女子来家中做客后,瑾裕的精神就一直没集中过,她的眼神变得恍惚,时而充满着喜悦的光采,时而又黯然神伤,这一切全看在他眼里,却痛在心底,难道……这女孩……真的是…… 二十年了,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以及听过多少流言,他从不在意,因为他爱瑾裕,一直都爱着她,自订婚以后就满心期待婚礼的到来,其间因故延搁了。他不顾父母的质疑,仍坚持地等候一年,他相信他可以用爱来包容所有,只要瑾裕愿意。 “世尔!”瑾裕缓缓抬起头来说。“对不起──” “傻瓜!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世尔深情地注视着她。以后别再说对不起了,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我过去又是……” “嘘!”不待她说完,世尔即以食指止住她的话。“不论过去或以后,我都相信你。” 瑾裕看进他诚挚、体谅而柔情的深眸,眼中写满感激地说:“世尔,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如果你知道……知道……”瑾裕一时又不知如何启齿。 “我当然知道。”世尔接着她的话说。“你是我妻子,我本来就该对你好,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他温柔地安抚着。 “不!你听我说,”瑾裕鼓足勇气说。“我已不想再欺瞒你了,事实上在与你成婚之前,我已──” “那些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世尔咬着牙,努力平抑着激动的情绪,阻止她再说下去。“我不会因任何事而稍减对你的爱,相信我好吗?” 他毕竟是男人呵!就算有再的包容力,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二十几年的女人,突然亲口告诉他,她心中爱着的是另一个男人,他不能呀! “世尔,你太善良了,虽然你肯原谅我,可我却无法谅解我自己,我不仅曾背叛了你,也失去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啊……”瑾裕愈说愈激动。 她一直觉得愧对世尔,成婚之初,她待他冷若冰霜,而他待她却是全然的温柔与包容,如烛火般一点一滴地融化她的心,十几年来,她全心全意地做个好妻子来补偿他,但她心中仍牵挂着另一个影子,期盼着与离散的女儿重逢…… “瑾裕,听我说,”世尔扳着她的双臂,口气极其真诚、坚定。“你没有背叛过我,而且你永远是我最钟爱的妻子、孩子们最慈蔼的母亲,这种关系是折不散的,知道吗?” 含情脉脉的眼眸是如此专注地凝视着她,坚贞不移的承诺又带给她无比的温暖与安定。瑾裕感动得无言以对,只有任泪水不停地流泻……也只有在世尔面前,她才能毫无保留的呈现自己的脆弱。 “可是──” “你今晚泪腺特别发达喔!再这么一路下去,明天怎么面对孩子们,而且──”世尔捧起她美丽典雅的脸孔,喃喃的说:“我会很心疼的……” 然后,世尔双唇轻轻落下,吮着瑾裕滚涌而出的泪珠,来到她的唇间,给予她深深……深深的长吻。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办?”瑾裕倚偎在丈夫怀中的头轻轻抬起。“是关于梅--” “难得梅与颖竹那么谈得来,与我们家也算有缘,不如──我们收她作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世尔微笑地建议。 其实他早看出瑾裕心中难解的困扰,也能体恤她身为人母却又不敢承认的苦处,既然他爱她,又为何不能接纳她的女儿? “啊!你真的这样想?其实梅是……” “梅是一位很美、很乖巧、很特别的女子,就像你一样,我爱你,自然我也爱你所爱!” 他的瞳眸中是真心的、是了解的,是…… “不过,”世尔正色的说。“不准再提过去,知道吗?” “是的,王爷──”瑾裕再次将自己深深埋入丈夫怀里。 能够得到丈夫的真爱与谅解,她真该感谢上天的宽厚。 第十章 “梅,我就知道额娘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颖竹兴奋地拉起梅的手。“我额娘想认你当干女儿耶!” 女儿?是吗?梅心头隐隐作痛。殊不知这两个字背后所担负的欣喜哀荣是她所承受得起的吗? 望着眼前的“妹妹”因兴奋而闪动的真挚双眼,梅觉得心虚。 她和瑾姨的关系绝不能被揭穿。二十年的岁月,早已习惯没有母亲“关照”,也从未想去探求什么或得到什么,遇上瑾姨,只是她来中国的一项“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相认的后果,只怕会让关家蒙上一层阴影。 “想什么这么出神?怎么不回答?你认为呢?”颖竹满脸期盼。 “我不晓得。” 颖竹是真心欢喜的,但关伯父对瑾姨的爱以及颖竹姊弟对瑾姨的尊敬禁得起事实的打击吗? “额娘想收你为干女儿,我可是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哦!” 梅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也许这真会是两全其美的办法。瑾姨果然明理又善体人意,能够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个完美的中国女性,梅已觉得万分幸福了。 梅的思绪被一个尖锐又熟悉的声音打断。 “哟!这可不是我们的“郁夫人”吗?”琳达的声调做作不真实,讲的中文实在蹩脚得很。 颖竹一脸防备的瞪着琳达,她认得她,那个在梅婚宴上公然勾搭别人老公的厚脸皮女人。而梅则是一脸无奈,心情不好偏偏又雪上加霜。 “看到报纸了吗?”琳达一脸无辜。“真糟糕!没想到消息会传成这样。” 她们三人当然都明白所指为何。 “是啊!真无聊,竟会和你扯上新闻,不过,孟霆回到家之后已吃过猪脚面线,不劳你费心了,是不是呀?梅!”颖竹平日静静的鲜少开口,今日一开口才知她的“功力”。但梅实在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孟霆没有吃过猪脚面线呀? 梅都不懂了,更别说是纯粹为洋妞的琳达了。 新闻怎会和猪脚扯上关系,她是在影射侮辱我是猪吗?琳达恼羞成怒,决定使出杀手见。 “看来,你们中国女人在房事方面还是不行的,也难怪丈夫会出外打野食,换换热情新鲜的。” 梅的心被纠了一下。这女人是依据什么敢如此趾高气昂的在她面前炫耀,心中虽有些不确定,但梅还是笑了笑,决定相信孟霆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她耸了耸肩表现得不以为意。 倒是颖竹沈不住气了。“终于明白自己是“野食”了吧!”也许是和龙翔在一起久了,斗嘴功夫增进良多。 “你……你又是哪冒出来的?”琳达将矛头转向颖竹。 颖竹冷哼一声,拉着梅迳往圣母堂走去,完全不理会琳达的叫嚣。 面对两人的漠视,琳达一肚子气,恨不得上前打掉两人脸上的骄傲。但她仍忍气维持最后一丝淑女形象,拎着一条手绢夸张的擦擦汗,嘴里仍不放弃最后的反击。“总之,孟霆是个热情的男人,很快的就会厌倦你了,没办法!他只当你是生产用的工具罢了!” 最后一句话如顶上轰雷般震住了梅,她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 说这句话对她没大影响是骗人的,更甚的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锲而不舍的向她示威呢?是因为她真的爱孟霆太深,还是孟霆真的对她有情意呢? 不会的,孟霆的情、孟霆的爱只有自己最清楚;她既已交付真心给孟霆,又何需怀疑他的忠贞呢? 于是,梅再度露出一抹虚无的微笑,是怜悯的,也是理解的。 “至少你连替孟霆生孩子的资格都没有。” 留下一句她生平说过最“毒”的话,两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可恶! 凭她琳达在上海的名声以及在租界的势力,没有任何事是她做不得的,更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得不到的,可是自从这女人一出现,一切情况都变了。 先是商业钜子郁孟霆突然宣布婚讯,使她向来和众多名媛竞争郁孟霆的“领先地位”顿时成了愚蠢的笑话。接着是她一心梦想成为郁孟霆“郁纺服饰”首席模特儿的心愿,竟在郁纺强调中国风的西洋服饰下,硬是将所有“外国面孔”换成了中国人。 但真正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媒体记者的目光不再追逐她了,大伙儿像着催命蛊似的纷纷转向报导梅·里斯的一言一行,捕捉她的一颦一笑。 不!镁光灯永远只能为自己而闪,光耀的舞台也只能为自己而存在──琳达在心中订下了一个非常周详的计划。 * * * 梅靠在孟霆怀中,双手环腰,晓得是晕车或怀孕的关系,她老觉得不舒服。 “怎么了?丫头,别一脸愁云惨雾的,出来玩开心点。” 梅闻言轻笑着,如银铃般毫无矫饰的笑声,那是郁孟霆耳中永远的天籁之音。他执起梅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并送往唇边轻吻着。 此时此刻,梅相信孟霆是爱她的,但为何她还会感觉到不安呢?是因为琳达的挑爱衅吗? “别一脸可怜兮兮的瞪着我瞧,好像我会吃人似的。”见梅不开口。孟霆端起她的下巴审视她盈然又满是问号的双瞳。“也许我该……先吃了你。” 郁孟霆给了梅一个万分怜惜的吻,温柔而霸气,梅的身子完全贴在他的怀抱之中,呼吸微促。 他们到达十里洋场最有名的一家夜总会,也是玫瑰驻唱的那家──百乐门夜总会。 不知怎地,今晚置身在这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场,突让她感到一丝不安的气息,梅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孟霆……”梅轻拉他的衣角。 “什么事?”郁孟霆英俊的脸庞闪动迷人的笑容,高挑的体格闲适地微倾,等着梅的回答。 “没什么。”看他展现好心情,梅不忍心扫他的兴。 夜总会的招待员熟练地引领他们进入一座最高级的包厢──可以观览会场又不失隐密性。 郁孟霆的“进场”已尽量采取低调,不想引人注目,但仍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夜总会里多的是漂亮的男男女女,中外皆有,不过孟霆那股天生散发出来的贵族式气质,仍然是其中最突出耀眼的。 “喜欢吗?”郁孟霆点完餐,望向双眼痴迷的梅间。 梅点头。喜欢!她在心中答非所问,她喜欢丈夫的一切柔情。 “想不想先跳个舞?”郁孟霆间。 “我……不会。”也没心情,梅心中暗想。 事实上,郁孟霆早已拉着她往舞池走去。他真是专制,心意既定,就不容许对方反驳。 “别紧张,我会带你。”郁孟霆轻搂她的腰身,领着她随音乐轻轻摆动。 梅还是不太习惯孟霆在人前对她表示亲密,一双双投射过来的目光,让她全身不自在。 孟霆宽阔又具保护性的怀抱,是她安全而隐蔽的唯一依归。 “你想当众闷死你自己吗?”他附在她耳边逗她。 梅摇摇头,依然倔强的将自己“闷”在他怀中,不肯抬头;这样“可爱的固执”引来孟霆豪迈的大笑。 待一曲结束,孟霆揽着梅正要走回包厢时,一抹瘦高的身影挡在眼前。 “嗨!“五月”,好久不见!”渡边绪夫绅士的向他们招呼。 “真巧!在这遇上你。”孟霆霸气的紧搂着梅。 “上回在“郁纺”再次遇到你时,就该想到你是鼎鼎有名的“郁夫人”了,真可惜……”渡边绪夫直盯着梅,不禁有些失落感。 “再”遇到?原来他们早认识!郁孟霆倏地竖起警觉,如备战的勇士。 梅则轻轻一笑表示回答。 “说真的,郁孟霆,你是在哪发现这样美好的女性。我倒羡慕得紧!”渡边绪夫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上海码头!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不妨去试试运气。”郁孟霆以半风趣半防御的口吻回答。 渡边绪夫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这位斯文有礼、具鹰般冷酷眼神的男子会笑成这样。 “好建议!我会考虑考虑!”渡边绪夫突然低声说:“最近小心点!” 说完后,再次深深地望了梅一眼就挥挥手朝他的女伴走去,孟霆则不动声色的牵着梅走回包厢。 接下来轮到玫瑰登台献唱,台下顿时响起如雷的掌声。 “她真美,不是吗?”梅赞叹道。 “嗯!她的美属于龙威,你的美才是属于我的。”孟霆又偷香一记。 然后对她露出神秘的微笑,不太庄重的眨眨眼。 一曲完毕,玫瑰在热烈的掌声中退回后台,接替的歌星登场,双双对对的俪影纷纷滑入舞池。没多久,玫瑰不知是打哪个秘密通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们的包厢。 玫瑰的神情显得相当紧张。 “孟霆!你能很快找到龙威吗?”玫瑰问,嘴唇因紧张而泛白。 “怎么了?” “我刚才获得消息,庄天雷知道龙威来上海后已积极布署他的阴谋,欲先下手为强,势必在这一、两天就会有行动。” “你确定?”孟霆问。 “当然!我给你的情报哪一次有误?龙威的事就是我的事。”玫瑰坚决地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龙威突然走进包厢。“上海方面的情报一直都是由你提供给孟霆的。” 此刻龙威如豹般森冷慑人的眼神,使他散发出杀戮的气息。 这么巧!梅看看龙威又瞧瞧玫瑰,发现他们是属于同一世界的人──因为在他们身上有不安定的危险因子,深沉、致命而且自我防御,外表如冰,内心热如火。 梅在龙威眼中看到一股炽热之情──他的确深爱着玫瑰。 就在双方陷入一阵窒人的沉默之际,一声夸张的问候在他们之间炸开! “霆!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他们告诉我,我还不相信呢!” 琳达一进包厢就整个人黏搭上郁孟霆,硬是把梅挤向一旁。“我好想念你哦!从香港回来后,就没再见到你了。” “琳达,请你自重一点。”郁孟霆用力扯下钳在脖子上那双不安分的手。 “怎么?不好意思啦!在香港时,你不是挺热情的?”琳达睨着眼斜看呆坐一旁的梅,嘴角露出一股宣告胜利的邪笑。“哦──原来是尊夫人在此坐阵,也难怪你不好承认。没关系!我委屈一点就是了。耶?霆!你有客人在呀!介绍一下如何?” “没必要!”孟霆冷漠的说,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胡言乱语些什么? 梅惊愕这一切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乱如麻,对琳达先前的指控和暗示,她都能坦然以对,因为她相信孟霆的忠诚。可是,琳达凭什么认为可以在她面前与孟霆调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而孟霆,又为什么不反驳她? 梅挺直背杆努力维持庄严与漠然,微抖的双手深藏在裙褶之中,怕泄漏自己的情绪。她绝不能哭,那代表挫败。 孟霆一把推开琳达,握住梅的手,感到梅双手冰凉,微微颤抖,他心疼的喊;“梅……” “哦,对了!你上回去我那里,东西忘了带走,我特地拿来还你。” 孟霆不离身的怀表此时正在琳达手中晃荡着。 “该死!”孟霆低咒一声,这到底怎么回事? 而梅恍若被掴了一巴掌,脸颊热哄,心如刀割。她冷冷的看着孟霆,泪水终于不争气的簌簌滑落。 郁孟霆根本无暇顾及琳达的纠缠,他害怕梅此刻的眼神──无助、痛心与绝望。她彻底被伤害了。 “梅……别这样!你信任我的,不是吗?” 孟霆将她搂入怀中,但梅只是僵直着身体,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他感到梅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房正逐渐的关闭,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也一点一滴的在流失。 梅轻轻的推开孟霆,脸色苍白如冰,声音清冷的说:“我累了!想先回去。” 说完,头也不回的冲出包厢。 “梅!我和你一起走……”孟霆大喊。 琳达见机又一把攀上郁孟霆,像个八爪章鱼般的紧紧“巴”住。 这女人真不可理喻到了极点,郁孟霆直想掴她一巴掌,因为她已彻彻底底的伤害梅…… 梅的脑筋呈现空前的混乱,根本无法思考,一心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地方,由于太急促,在门口几乎撞上三名正要进入夜总会的男子。 “对不起!”梅仓促但不失优雅的道歉,仍继续往街道走去。 那三名男子并没有太注意到梅,直接没入夜总会的人群中。 一出夜总会,清沁的晚风迎面拂来,使梅混沌的思绪一下子清楚了不少。 梅·里斯呀!梅·里斯! 你这样负气的一走了之,不就代表了不信任孟霆,但你曾许下誓言要成就一生一世对他的爱,不是吗? 梅的脑海中浮现刚才孟霆深痛的神情。 哦!我几乎连让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是信任他的,怎么反而逃避了呢?梅此刻在心中挣扎着。 最后,梅还是决定回夜总会去面对一切,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这样放弃。 正当梅旋身要返回夜总会时,突然枪声大作。 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发生── 震天的枪响混合碰撞声和尖叫声,从夜总会里传来。枪声?怎会有枪声? 她的心一沉──孟霆! 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不安的预感紧袭心头。悔逆着从夜总会冲出的人群,死命地要挤进去里头寻找孟霆。 “孟霆!”梅大喊。“孟……” 颈后突然一记重击,梅随即因黑眩而失去知觉…… 第十一章 整个上海几乎陷入空前的混乱。 每个人都对这次的十里洋场枪杀事件感到震惊与愤怒。震惊的是作案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枪杀人;愤怒的是他们射杀的对象是足以左右上海商业的“郁纺”集团负责人──郁孟霆。 手法摆明了是要置他于死。 主谋者究竟是谁?众说纷纭,没一定论。 在枪击事件发生之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那三名男子一走进夜总会时,龙威立刻就警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杀气正逐渐逼进。 直觉地,龙威一返身,用身子护住玫瑰以桌子作掩护,几乎在三人开枪的同时,龙威也举枪反击,但孟霆却因被琳达缠住,无法及时闪避攻击而中枪…… 惊叫声四起以及到处窜逃的人群,使夜总会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慌乱之中,龙威背起全身是血的孟霆,在玫瑰的引领之下,从夜总会里的秘道逃出,躲过埋伏在外的余党。 虽然早知对方将有所行动,却没料到是这般的赶尽杀绝。 龙威为避人耳目,查出真凶前先将郁孟霆安置在龙翔的住所;而郁宅方面也暗调帮内弟兄前往通知及保护。 郁孟霆刚动完手术取出弹头,仍因高烧陷于昏迷的状态。 “那边情况如何?”龙翔一进门,龙威立刻开口问。 “嫂子没有回家,我不敢告诉银姨他们,只骗说嫂子在此照顾孟霆,暂时不回去,但嫂子负气出走的可能性也不高,她在上海的朋友不多,关家和圣母堂我也打探过了,都没去,我担心嫂子会不会……”龙翔不敢妄加揣测。 “被绑架了,只有这个可能!”玫瑰开口说道。 “问题是“谁”绑架了嫂子?”龙翔说。 “我原以为这事是庄天雷针对我来的,但目前情况似乎显得复杂许多,道上盛传这件事有渡边绪夫在背后撑腰,也许和孟霆有关。” “渡边绪夫?”龙翔惊讶的问。“不可能!渡边也许奉命对华政策的执行,但绝不可能对孟霆下手。” “何以见得?如果是上级直接授权呢?只要能达到目的,日本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还不是把张作霖给炸了,况且听说渡边绪夫很钟情于梅,但梅却已成为名正言顺的“郁夫人”了,所以,这其中或许还夹杂他个人私怨。”龙威有点激愤的说。 “话是这样讲没错,但渡边深具武士精神也颇有绅士气度,而且他还曾欠孟霆一条命,所以,他不会让孟霆死的。” “这么确定?但为何渡边那天也出现在夜总会上?” “可能只是巧合吧!” “我也该走了。”玫瑰一句话突然插进龙氏兄弟的争执之中。 “什么?”两人几乎同时转头叫道。 “你要走了?”龙翔认为玫瑰疯了。“太危险了,你和孟霆他们同时从夜总会“失踪”,肯定已有人在你的住处守株待免了,你这一走,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玫瑰摇头,说道:“我自有办法,而且林嫂见我没回去,又急得到外头胡乱找人,反而不好。” 其实玫瑰还有一件非办不可的要事,而这件事她绝对要亲自解决,绝对! 龙翔把所有能用的理由悉数用尽,玫瑰仍执意要走,而他的死老哥在一旁连气都不吭一声。 玫瑰望向始终没说任何一句话挽留她的龙威,心痛如绞。 自从在夜总会中,龙威发现这些年来她暗地为他搜集情报的事后,就几乎没有“正面”和她“交谈”,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离离散散许多回,上次在暗巷中两人的激情缠绵,至今仍深深地震动着玫瑰的心灵,但她此刻必须离开,罢了!她双眼使劲一闭,一切都等她完成这件事后再说吧! 主意既定,玫瑰转身快步走出大门。 等玫瑰走后,龙翔仍不置信地盯着龙威看──他就这么让她走了? 只见龙威颤抖地熄掉手中的雪茄,因愤力地咬牙,使得额间青筋暴起,开口道:“龙翔,调派几个弟兄暗中跟着,确定她安全到家为止!” 还好!他老哥的良心还没完全被狗吃掉! 其实见龙威的神态,龙翔早已明白他心中正被深切的爱与忧所啃噬着,这必须是真正深爱过的人才能体会的。 于是,龙翔快速出去吩咐了几位弟兄。 虽然龙威心里早怀疑玫瑰委身于复杂的歌舞厅,其目的及用意绝非单纯,却万万没料到这些年来所获得上海方面的情报,竟都是玫瑰拿生命换来的,一想到这样,龙威就感到锥心之痛! * * * 身体灼烧得难过,黑暗朝他不断地袭来,枪声!混着不断的枪声……他听见梅在叫他的名字,如此清晰。 郁孟霆睁开眼睛,意识也清醒不少,他望向窗边,除了龙威一个人倚窗抽着雪茄外,房间没其他人。 梅不在这儿,她竟然不在他身旁。 “梅呢?”他掩不住声音中的急切。 “她在家,小磊和小聆需要人照顾。”龙威骗他,连他也不知道为何梅会平空消失了,任他怎么也查不出是哪些人抓了她。 “我睡多久了?” “三天。” “三天!”孟霆粗嗄的说。 龙威明白孟霆心中的痛苦,如果现在告知梅失踪了,他肯定亲自把上海整个翻过来我,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是吃不消的。 梅是幸福的,她拥有孟霆全部的爱,包括生命,而他给玫瑰的又是什么呢?纵然将一生中所有的爱情交付与她,但却无法保护她……他还算是个男人吗?龙威眼神泛着虚空。 梅真的恨我,不是吗?郁孟霆痛苦的想,不然,她不会如此狠心不来看我,我一定彻底伤了她的心。 孟霆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悔恨的想──当初为何不当场斥责琳达的诬控,只为了维持所谓的“君子风度”? 他不在乎全世界的背弃,只在意失去梅的真心,他永远记得梅离去前绝望的眼神,如果无法挽回,他将永远不原谅自己。 他忆起中枪前那一刹那,他确实听见梅的声音,是错觉吗? “孟霆,你醒了吗?有一个人来看你。”龙翔从门口探进半个身体。“老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孟霆心漏跳了一拍,谁?谁来看他?他期盼着…… “你好好养伤,别想太多!”龙威轻拍孟霆,即走出房间。 须臾。 一个年约三、四十岁的妇人走进来,举止轻盈优雅,散发迷人风韵,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孟霆挣扎起身,全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 “轻点!伤口裂开了我女儿可是会心疼的。”她扶着孟霆靠床头而坐。 “你女儿?” “我是颖竹的母亲,同时……也是小梅的母亲。”她声音微微发抖。“但小梅都叫我瑾姨。本来他们是不让我见你的,还好有龙翔在,我才进得来。” 孟霆惊愕地瞪着眼前的女子。“瑾姨……” 难道她就是银姨口中的瑾裕格格──梅的亲生母亲──自己的岳母? 难怪觉得眼熟,她长得和梅真有几分神似。 “你是颖竹的母亲?梅早见过你了?”孟霆问,他怎么从未听梅提过。 “是的,小梅是个善体人意的好孩子,上回她来家里作客时,我就认出了她,梅似乎也知道了,只是她不肯认我……我想她是担心一但事情揭穿了,将会使我的家庭引起极大的风暴,也会动摇我在家中作母亲的尊严……但我心疼啊!我心疼梅在英国度过的二十年,我心疼她一个人独自承受种种轻视与嘲弄,而我这作母亲的却只是自私的维持一个尊严而已。”瑾姨泪湿双眼,微带硬咽。 “您别这样,梅会难过的。我们都了解当年您生下梅的痛苦与决心,同时我也自私的感谢您赐给了我这样好的礼物。她是我这一生愿意以生命换取的女人。” 只是……梅愿意原谅他吗?孟霆淡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梅能嫁给你,真是太好了。”瑾裕颇欣赏眼前的这位女婿,看来他拥有的不只是骇人的头衔与傲人的财富而已,他更拥有了一颗珍爱妻子的真心。“哦!对了!怎么都没见到小梅呢?” “她在家里头……”孟霆落寞的说。 “是吗?”瑾裕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一把撞开,迅速飞进两个小孩的影子。 “爹爹!我好想你哦!”语聆首先冲到床边。 银姨跟随后头。 “银杏?”瑾裕惊声叫道。 “你是……”银姨这才注意到站在眼前的女人。“格格?” “你怎么会在这?”两人感动而忘情的拥抱在一起。 于是,瑾裕将一切前因后果的经过全告诉了银杏。 “真是苦了你和梅了。”银杏叹道,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孟霆先恢复镇定。“银姨,梅怎么没跟你们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梅?她不是在你这儿吗?” 孟霆心一沉,直觉不对。 “龙──翔──”孟霆大吼。 龙翔一进房内就看见一屋子的人及孟霆杀人的眼光。 完蛋了! “银姨──你们怎么来了?” 该死!守门的认得银姨,忘了交代他别让他们进来。 “梅呢?”郁孟霆一副要拆人骨头的模样。 完了!任何纸都包不住火了,早招供也许还能早超生。 “嫂子……不见了。” 谜底揭晓,龙翔只好独自面对一屋子的惊愕,这下恐怕连超生都难喽! * * * 这是哪里? 整个房间怎么老晃来晃去的? 梅觉得整个人极端不舒服、头昏昏沉沈的。 “这位小哥,可不可以麻烦给我杯水,我口好渴。”梅敲敲房门,提醒门外的两个年轻人。 “你很噜嚓耶!被绑架的人就要有被绑架的样子。”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没好气的叫着,显得心浮气燥,不过他还是端了一杯水给梅。 “被绑架的样子?你是说尖叫吗?还是要全身发抖呢?”梅一边接过茶水一边说。 天晓得要不是这两个守门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十恶不赦的坏人,她早就因过度忧虑而吓死自己了。 “你真的很噜嚓耶!”那个年轻人再次强调。 “你也不要噜嗦了,没事出来啦!”另一个年纪较大的说道,恶声恶气,也是明显的心浮气燥。随即过来把她的房门用力关上,整个房间立即陷入一片岑寂──除了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孟霆什么时候来救她?会不会不准备来救她了? 也许孟霆也正急着找她!然后,梅想起发生在夜总会内的枪战,孟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门外隐约传来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声── “现在怎么办?琳达死了,我们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声音是来自拿水给她喝的那个年轻人。 “反正我们已经收了琳达的钱,人也绑来了,至于夜总会的枪战纯属意外发展,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再发一笔小财。” 琳达死了?怎么回事? “大哥,我们还是放了她吧!既然琳达和郁孟霆都死了,我们捞不到钱的啦!” “你这笨小子,就不会动动生锈的大脑吗?虽说郁孟霆已死,但郁家却没有要办后事的迹象,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因为郁夫人在我们手上,谁来替他办丧事?”这种推断好像有点道理。 “死小子!你到底站在谁那边?”他打了那年轻人的头。“不行!我还是先调查看看……” 任何的话都无法再通过梅的意识,孟霆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如此爱他,他怎么能死呢?他甚至都还没看到他的孩子出世…… 梅低头抚着肚子,泪水滴落在上头──老天不会这么残忍,让你成为遗腹子! 一阵恶心袭来,不晓得是情绪悲恸过度?晕船?还是先前的害喜? 梅直觉想吐! 啪!啪!啪!梅用力敲门,努力咽下恶心的感觉。 “两位小哥!可不可以给我个盆子,我不舒服……” “你又要耍什么花样?”那个被称为“大哥”的说。 “我想吐……拜托快点……”只要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可能就会吐出来了。 “你真的,真的非常噜嗦……”另一个曾拿水给她喝的小伙子又发牢骚了,慢吞吞的拿着盆子开门而入。 等不及他进门,梅已冲上前对着盆子吐了出来,但还是迟了一步,她吐了他一身。 呆望着昏倒在自己怀中又全身冒着冷汗的梅,那年轻人吓坏了。“大哥!她晕船了,怎么办?” “不!”那个“大哥”下了最后结论。“我想我们绑架了一名孕妇……” * * * 龙威独自疾步走过上海街头。 自从他证实了这整个事件是庄天雷借日本人之力先下手为强的计谋后,他立刻全面进入备战状态。 终于要正面交锋了,同是帮内的好弟兄,为何却要兵戎相见、互相残杀呢? 一抹人影从暗巷中闪出,直扑向龙威。 “……威……”她气息微弱面色苍白。 “玫瑰?”龙威抓住她的肩膀,并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天啊!她正在流血。 “庄……天……雷……” 玫瑰话未毕,就被龙威一把搂入怀中躲进另一条胡同里,随即吻上她毫无血色的唇,以自己高大的身体做掩饰,阻挡来者的视线。 原本作为掩饰的吻,在彼此互触对方的唇舌时,完全的失控,龙威和玫瑰沉醉在彼此激情的热吻中,充满急切与爱恋。 玫瑰原本泛白的双唇,在龙威掠夺的亲吻下变得红润晶亮。 龙威极尽柔情地抱起玫瑰就近返回龙翔的住处,并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追你的是庄天雷的人?”龙威边问边小心翼翼地脱掉玫瑰身上所穿的男式衬衫。 “是的,不过他并没有看见我是谁……啊!”玫瑰惊呼一声,强忍住疼痛。 随着这一声痛呼,龙威的心跟着纠结在一起,他恨不得将伤移到自己身上,让他来承受这样的痛。 “忍着点!”龙威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咬着牙努力地抑制住内心的澎湃,尽量不去注意玫瑰雪白诱人的酥胸,这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但他却一再…… “还好只是子弹擦过而已。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从龙翔那儿离开后,我就怀疑整个事件的主谋是庄天雷;果然,让我窃听到他在通电话,这证实了我的想法,后来不小心被他发现有人──还好我逃得快。” 玫瑰嘴角泛起了一个诡异又骄傲的笑容。 “不过,他绝活不过今晚,我已经替你省掉一桩麻烦事了。” “为什么?”龙威顿时全身又紧绷起来。 “因为我在他房中下了毒,无嗅无味,会让他在睡梦中自然死亡,像是心脏病发的症状,没有人知道庄天雷原本是否有心脏方面的疾病,这是我想到用来对付他的方法,瞧!我对他够仁慈了,死得这么“安详”,没让他死在你的枪弹之下。” 玫瑰淡淡的说,好像她做了一件极轻松平常又理所当然的事。 “以后不许你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要你去杀人。”龙威的声音低沉暗哑,像是在压抑什么,原来玫瑰忍受屈辱,接受庄天雷的各项殷勤是为了要抓他的弱点。 ““危险”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况且……我恨庄天雷……因为,六年前他策划的枪袭事件拆散了我们。” “你怎么知道?” “当年你硬是不让我待在你身边,我知道那次枪战并不单纯,于是这些年我不断追查整个事件的始末。结果……全都是庄天雷为了挤掉你而不择手段的,我想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一切……杀他对你来说是需下很大的决心,毕竟,他原是你的同门师兄,不如由我动手,这也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玫瑰尽量语气轻松。 “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更不用替我去杀人!我不值得的!”龙威痛苦地叫喊着。 “值不值得由我决定,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宿命,这些年来,我不断的要求自己达到某项标准,只因你曾经说过你不要有“家累”,而且你也无权拥有……” 龙威欲开口说话,玫瑰一手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开口,让我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是的,你不要“家累”,我也不要成为你的“家累”,我期待自己有一天拥有足够的能力,不再是你的牵绊,而是你最有用的帮手。” 玫瑰一口气讲完深埋在心中的话语,她依然是深爱他的,从未改变;而他也仍然爱她──就跟当年一样。从枪战发生时,龙威不顾生命危险,护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确信了。 “我不是活在阳光下的人。”龙威转对着她,无奈地说着。 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有王者的威严与气势,玫瑰一直明白这一点,他是洪、清两帮的重要支柱。 玫瑰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抱住龙威。“所以,我也让自己活在阴影之中,龙威!我不在乎成为你的影子。” 龙威反身将她圈在自己坚强的臂弯。真情的告白令他心中激荡万分,也心痛万份。 “你真的好傻。”龙威无限怜惜地将她圈得更紧。 “嗯……威,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无怨无悔。”玫瑰深闭着双眼,将自己整个埋入龙威火烫的胸膛内,喃喃地说。 拥抱着这几乎失而复得的娇躯、享受她发上散出的缕缕芳香,这是完全属于他的,龙威自私而坚定地想。 玫瑰是他漂泊多年,心中唯一的挂念。 龙威缓缓端起玫瑰轻俏的下巴,两对如火焰般炽热燃烧的双瞳,痴痴地望进彼此的心灵深处…… 玫瑰展放紧蹙的秀眉,轻启唇瓣,纤指不由自主地滑向龙威刚性的脸,然后环住他的颈项,慢慢送上自己── 霎时。 触动起龙威强抑多时的滚滚恋潮,浓烈的热情如溃堤般地奔落在玫瑰俏丽迷人的脸庞上。 本是蜻蜒点水的啄吻着,因为龙威担心着她的臂伤,由发际,然后睫毛、鼻尖……渐渐地落在她的丰唇上,当饥渴的唇舌互触的那一刹那间,龙威忘情地深深探入她的,与玫瑰的守候多时紧紧地缠绕……缠绕…… 他倾注了他一生的爱,为她付出! 她付出了她生命中的所有,为他守候! 两人世界中,忘了自我,只有彼此……愿时光就此打住,不再有国仇家恨,不再有江湖恩怨,更不再面对人生中最残酷的悲欢离合……直到龙威感觉到自己紧拥住玫瑰臂膀的手指渗着湿濡,天!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玫瑰才刚包扎好的伤口,竟被自己忘情的拥抱而淌起血泉。 “小心!别乱动!”龙威急速抱起玫瑰横躺在床上,忧心如焚地经解开原来的纱布,一对浓眉蹙成直线,专注地为她重新换上新药。 “嗯……”玫瑰此刻才感觉一股疼痛,但仍紧抿着因失血而渐呈惨白的双唇,努力抑制着。 “很痛是吧!忍着点,马上就好。”待一切弄妥,龙威以毛巾轻拭着玫瑰额上不停冒出的冷汗,见她如此强忍着,直教他痛人心扉。 她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折磨?这本来该是由他来承受的!龙威恨透了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深爱的人为自己受尽苦难,他却一筹莫展。 “威,你别这样,我很好!只要有你在身边,这一切……我都情愿!嗯──”玫瑰再为一阵疼痛所啃食、声音渐渐微弱但却坚定。 “小玫!我的小傻瓜,你教我如何舍得下你──”龙威拿起她的手不住的亲吻着。 “那就让我跟着你,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威,求你别再离开我……威……”剧烈的疼痛感,一波一波的袭来,使玫瑰的意识渐渐模糊。 “好!好!我不离开,求你别再动,否则伤口会更恶化的。”龙威见才刚裹上的白纱布又渗出血水,心痛如绞,而玫瑰却仍以最后一丝力气求着他…… “我会在你身边的,永远──水远──”龙威将她的手贴着自己滚烫的胸口,发誓般地保证着。 他龙威何其有幸,遇上这般至情至性的坚贞女子,她的英勇不逊雄风,聪慧不失温柔……她是他生命中情感之所托啊! 他爱她! 不管前方有多少阻碍,他发誓要一生守护着她,虽然自知是个生命如浮云、漂泊不安定的男人,但为了挚爱,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凝望着龙威笃定狂热的眼神,玫瑰放心了,真的!她不用再担心是自己的泪水捆住了他,因为她并没有哭泣,而且她感受得到来自他内心深处熊熊的热恋,绝不亚于她对他的。 于是,玫瑰带着一抹甜甜的、幸福的微笑昏睡而去。 接着,龙威极其轻巧柔情地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然后,他抚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让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保证他真心为她守候着。 此刻,龙威才真正体会到归属的幸福感,他不能失去她,因为这位美丽迷人的女子,正是他永远的爱人啊! * * * “嫂子简直就像是平空消失了。” 面对被孟霆砍头之虞,龙翔还是不怕死的下了最后结论。 “全部内探消息传来,庄天雷和日本人包括渡边那里都证实没有掳走嫂子。” “会不会是一般的图利份子绑架勒索?”银姨问。 “都这么多天了,也早该放话了。”瑾姨答道,同样心急如焚。 “会不会是负气离家?我们那天起过争执。”孟霆仍抱一丝希望。 “不太可能,关家和圣母堂都没去,全上海的旅馆都查过了,连出港船只及火车的旅客也没有放弃追查,但还是没有。” “那么她会在哪儿呢?她又能在哪儿呢?况且还有孕在身呢!”孟霆紧握拳头,重重槌床。他气自己不但没能保护她,还令她身陷危险。 梅,你真是恨我这么深吗?忍心要让我找不到你……会不会……孟霆在心中起了不祥的念头,不!梅绝不会做傻事的。 “孟霆!有线索了。”龙威从外面推门而入。“刚才弟兄回报,最近有个可疑的年轻人到处打探郁孟霆是否还活着的消息,我怀疑这和梅的失踪有关,就派人跟踪,结果查出他住在码头的船坞里。” “那我们还等什么?”孟霆匆忙起身穿上衣服。 “你确定要去?交给我们就行了。”龙威说。 “龙威,你应该明白我的决心。” 龙威望进郁孟霆坚决的眼眸,他知道任何人及事都无法阻止孟霆亲自救梅的决定,他完全能够体会得出,因为他也有着同样的挂念──对玫瑰。 * * * “阿勋,谢谢你的报纸。”梅虚弱的说。 “梅姊姊,你还好吧?医生说你要多休息。” 自从上回梅吐了他一身,他非但不以为杵,反而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一股亲切感。 “报上将那天的枪案写得很详尽……”梅又哭了起来,这几天她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使原本受风寒的身体更形虚弱。“你知道吗?阿勋,我真的很爱孟霆的,真的!虽然有时候他真的很顽固、又喜欢教训人,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很温柔、很体贴……今后……我该怎么办……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他答应要照顾我一辈于的……” “梅姊姊,你别再哭了,你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宝宝。也许郁先生还活着,因为很多人看见他中枪,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阿勋安慰她。 经过几天的相处,阿勋很喜欢这位单纯的郁夫人,也很同情她的遭遇。 “谢谢你,阿勋,你是个善良的好男孩,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阿勋不忍心见梅一日日憔悴下去,心里一横,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替梅穿上,并准备背起她。 “快上来,乘大哥不在,我送你回去,快!我背你。” “那……你怎么办?” “别担心我,想想你家里的人,也许郁先生正在家里暗中疗伤也说不定。”他奋力背起梅。 “阿勋,我想你也别回这儿了,反正他不是你亲哥哥,你私自放我走,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梅很担心的说。 “梅姊姊,你别担心我,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阿勋背着梅走出了船坞,才爬上码头,不料那位“大哥”正巧回来。 “你在干么?你想带她上哪儿去?”他一巴掌打得阿勋嘴角流血,梅也重心不稳的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阿勋一头撞上“大哥”的腹部,双手死命的抱住他。“梅姊姊,你快逃呀!快!” “死小子!你窝里反啊!” “大哥”亮出了刀子,情急之下,梅跑过去死命的抓住他拿刀的手──用尽她所有的力气。 就在一阵混乱之中,“大哥”被人一脚踢开──是渡边绪夫。 龙翔和龙威也几乎同时到达,可怜那位“大哥”被揍得惨不忍睹。 孟霆没来!梅觉得自己最后一丝的希望与气力被迅速抽干,彻底的绝望使她几乎站不住──一个重心不稳,她踉跄退后撞进一“堵”坚实的胸膛──一阵熟悉的男性爵香袭来,莫非…… 梅一转身,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梅──” “孟霆──” 两人同时出声,并将对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深怕一放手就会看不见似的。 “唉!真没意思!”见梅和孟霆夫妻俩如此恩爱,渡边绪夫自我解嘲地开口道。 “谢谢你!”郁孟霆定定地望着他。 “别谢我!只是碰巧遇上罢了,上次你建议我不妨来码头上寻找所谓“好女人”,结果,我真的遇上了,但是……唉!已经名花有主了。”渡边绪夫故作轻松的说。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替我“解决”了佐藤那档子事,我知道这次的枪击事件完全是庄天雷和佐藤策划的。”郁孟霆说。 “小意思,我只是无法忍受别人顶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这是他们诬陷我的下场。”渡边绪夫望着梅,深情又充满婉惜。 虽历经几天折磨下来,梅明显地消瘦,但仍难掩她自然散出的美丽与气质,这位首次挑动他情感之源的女子,可惜并不属于自己的。 “谢谢你帮了我和孟霆。”梅靠在孟霆怀中,轻声的道谢。 “不客气,我可不希望看到可爱的“五月”小姐刚新婚就守寡,就算是我送你的贺礼,能认识也算有缘。”渡边绪夫潇洒的挥挥手,向码头的另一端走远,他将继续找寻自己情感的归依。 见龙威和龙翔仍擒着阿勋他们,梅连忙说道;“龙威,阿勋刚才是试图要带我逃离这里才会和这位“大哥”起冲突的。谢谢你了,阿勋。” 龙威点点头,朝阿勋说道:“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去疗伤。”他并示意始终在一旁看好戏的龙翔一起离开。 等全部的人走后,孟霆才轻轻端她尖尖的下巴,审视她削瘦的脸颊和憔悴的面容。 “你瘦了……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梅摇摇头,思念的泪水持续的泛滥。“我以为你死了,我好害怕,以为我又将是孤苦无依一个人了……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绝不会弃你而去,瞧!你的相片我从不离身,怀表被偷后,我仍然会随身带着她的笑容,但我确实不知道它为何会在琳达手上……” “我知道,因为是阿勋受托去扒的,所以你并没有背叛我,其实打从走出夜总会那一刻起,我就明白,琳达她只是太喜欢你、太想得到你罢了!虽然过去和琳达有些不愉快,如今听到她的死讯,我还是很难过,同时我也应该感谢她。”梅抬起晶泪的双眼,看着同样憔悴的孟霆。“要不是她整个人“黏”在你身上,替你挨了那几枪,现在死的可能就是你了。” 梅伸手轻触他白衬衫下微微突起的绷带,然后,她秀眉紧蹙的又摸了摸他满脸的胡渣,满是心疼! 孟霆顺势抓住梅的手,怜惜的贴在颊上,眼中写满柔情。 “是的,如果不是她将你气走了,你也会经历那场枪战,我甚至不敢想像你中枪的可能性。” “所以,虽然琳达曾经造成我们之间的误会,但却是我们共同的救命恩人──” “梅,你是难得的好女人,我喜欢你的善良与宽大。” “我也喜欢你的明理与包容。” 梅叹息地贴向他,全心全意让自己沉醉在孟霆的热吻之中,虽然唇色苍白,但她柔软,温热、甜美依旧。 最后,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你的胡子扎得我好痒……” 尾声 民国十七年一月 上海 梅园 热闹滚滚的农历春节。 同样热闹滚滚的郁家大宅──孟霆、悔、龙翔、关家一家人、语聆、石磊、玫瑰、银姨和阿勋……全都到齐了,独缺龙威一人。 中国人嘛!喜欢热闹,没事儿总喜欢找个名目聚聚,庆祝一番。今天庆祝的名目可多了──什么梅园落成、欢度春节、梅来中国一周年纪念,瑾姨认梅为干女儿,龙翔和颖竹订婚,替玫瑰饯行……全凑在一块儿了。 “玫瑰,你真的要将“五月花”送我?”梅不相信的问。 “千真万确。反正我就要去香港了,没办法好好照顾它,它和你也算有缘,希望你能代我照顾它。” “没问题,你放心好了。”梅保证道。“不过,我得等这里头的小家伙出来后才能骑它了。”梅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腹部。 “玫瑰,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龙威的死硬脾气可不是好应付的。”孟霆语重心长的提醒。 “放心,这回我是下定决心了,无论他如何逃避,我都要死追着他,让他甩都甩不掉我。”玫瑰眉眼一挑,俏皮地答道。 “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就凭你骑“五月花”的功力。”梅附和道。“他一定摆脱不掉你的。”难得见玫瑰如此轻松开朗,仿佛走出阴暗,暴露在阳光旭日下那般明亮活跃。 事实上,玫瑰的确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活力与希望,这一切都来自龙威。 虽然环境所限,龙威犹如在黑暗中生存的人,但她不在乎,她乐意成为他的影子,与他永远相随。在这阴暗世界里,龙威就是照亮她生命的阳光。 漂泊成性的龙威,却有着坚定不移的情感,而这一生仅有一次的爱只灌注在玫瑰身上。 此刻望着眼前恩爱如昔的孟霆与梅,玫瑰只有真诚的祝福,完全不再有先前的欣羡与落寞,因为她确信龙威不能没有她,就算她不再去追寻,他也不会再放弃心中唯一的挚爱。 玫瑰嫣然一笑,笑出了一脸的得意与幸福。 对!因为当她走出郁家大宅,走向已星光满布的上海码头,黑暗中将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等着拥抱她,一处炽热而永远属于她的胸膛,等着她的投入。 这是龙威和她的决定。 这不再是泪水换来的。 也不再是她苦苦追求,而他苦苦逃避的。 这是龙威爱的誓言。 谈话间,一行人已走进了植满梅树的“梅园”,入园处的拱门边有两行字,吸引了梅: “林花谢了春红,梅花千里如斯。” “什么意思?”梅拉拉孟霆的衣角问道。 孟霆朝她温柔的微笑。“梅!你就是你,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你不会因外在环境或时空的变迁而改变了你的本质。” 梅领首微笑,如此意义深重令她会心不已。 “来,这是送你的。”孟霆从口袋中抽出一只小礼盒。 梅迫不及待的打开──是一条纯金心型项炼,里头还有一张她和孟霆的“合照”。 “这是……”梅娇俏的粉颊飞上两抹红晕。 “自从这张被偷拍的“亲热”相片见报后,我觉得拍得挺不错的,就向那位记者要了来,如何?喜欢吗?” 梅悄悄的抬眼看向走在前方的一大群人,确定没人会听见,才细声的说:“我也喜欢这个。” 梅指了指刻在坠子上的两行小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伸手拿起一撮已留过肩的“长发”,正经八百的对孟霆说;“我的头发终于留长了。“结发”才方便。” 郁孟霆难忍爆笑的冲动,大笑出声,她可真会逗人开心。 孟霆轻吻她道:“今后不再有猜疑了,好吗?” 梅领首,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望向梅树林中的瑾姨──她的亲生母亲。 虽然彼此没有正式相认,但她们母女情感也不是一个名分可以衡量的,不是吗? 众人朝孟霆和梅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快一点。 是的,这就是她的家人,一个融洽的大家庭,梅心中充满了感激,她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感谢命运之神将她从遥远的英国引渡回来,飘洋过海的只为与她真正的家人紧紧相系,与她所爱的人永远相依。 战乱的大时代,有多少人能像她这般幸运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