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群症结》 前言 本书的一切价值观均为艺术创作需要,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本书一切出现人名,案件,剧情,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满江红里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看来对于任何关系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想要了解更多,就想要创造更长久的关系,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变得捉襟见肘呢。 在某一个阶段同行着,但都在渐渐变化,谱写以自己为主角的人生的书页了。配角的出现,也许是几个章节,也许只有匆匆一瞥,那么就是短短的两行字罢了。如果那个瞬间是美好的,难道不就足够了吗。 所以哪有什么遗憾啊。 尊重他人的厌恶,就像尊重他人的喜欢一样。 曾经美好的关系,在修复了之后,不会变的和过去一样,如果再度开始的话,创造的就是新的关系了。 一万年太久。 但被记录下来的瞬间大概是永恒的吧。 仅以此书纪念你我曾失去的“朋友”。 序章 我躺在一个平面上,四周是一片黑暗。那个瞬间,我好像沉入了海底,只能看到上方映射下来的阳光。这里没有水,无法上浮,却感觉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我想要坐起来,可我的头太过沉重。我试图调动四肢支撑自己,可无论怎么用力,除了微微感到浑身有些发麻,完全动弹不得。那道光变得更刺眼了,而我想起来,我是从什么地方摔下去了。 天很阴,是夜晚。是不小心的吗,推开了一扇铁门,有飞机经过,还有巨大的风扇的轰鸣声,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顺着天台的边沿,把两只手张开横成一条直线——又哼起了一段旋律,风把衣摆吹到后面。 那个人也看到我了吗。 圆形穹顶是用大理石砌成的,被圆环依次分解成几层,每一层对称排布着八个拱门,拱门被糊上了一层玻璃,能依稀看到拱门里的影子。 我看到潮水席卷沿岸,呜咽着带走细沙。 街道上鸣笛不断,警员们拉上封条。人们围成一个圈,看着最中心躺倒着的人。 我来过这间教室。 我发现后面有什么人在跟着我,一路顺着走廊,跑下楼梯,我穿着皮鞋,踩在地面上不断发出咯噔地声响。有一间教室还亮着,我从楼梯口转到走廊上,用力撞击教室的门,却发现门确实从内部被焊死了。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老师正站在讲台前,背过身子在黑板上写着些什么,学生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我。 可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跑向走廊的另一端,我知道那里还有一个楼梯。脚步声好像变弱了,我听到喘息声,大概我已经甩开身后的人了,但我不敢放缓脚步,只是渐渐觉得,这条走廊比以往经过的时候,要长了许多。 我一直跑到走廊尽头,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扇门,门上有一个钩子,挂着一个木偶。我猜想这层和其他几层楼的构造不太一样,一般在其他楼层,这里会看到梯子。我想打开这扇门兴许会进入一个更宽阔的走廊,我把手搭在把手上,企图把门打开,只觉得一阵潮湿,还有点黏巴,把手抽了回去,翻过手心,发现手上多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我再抬起头,门上挂着的,并不是木偶。 木偶变成了一个人。一柄刀插在他的胸口,粘稠的血液顺着刀柄滴落,也沾的我满手都是。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下垂的脸。我回过头,身后不再有人跟着我。 我好像是被人追赶着,走投无路,才逃到了这个地方。 我看着手上的血污,意识闪过的瞬间,我握着那柄刀,确是刺破了紧绷着的皮肤,深深地嵌入肉体,直至穿过心脏。 却比被追赶的过程更令我无所适从了。 打开那扇门,眼前的路更加绵长,教室里封锁着一个个与我无关的世界。往前走,还是向后退——有时候停下来也好啊。 我清晰地记得是我把刀插进他的身体里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我把那把刀拔了下来,我拉开走廊的那扇门,继续往前走。 脑海中回溯着从一封信里看到的话——: 害怕背叛的往往成为了最先背叛的那个啊。 我和他们一样啊。 下雨了,昨天。 阴天好冷啊。 你还好吗,你还在吗。 结束的是数不清多少个的夏天啊。 第一章 合群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讲,什么时候是最应该盛开的年纪。不论出生在哪里,不论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看到的会是怎样的面容——在这里的我们啊,好像被分批次运往不同的,早就规划好的牢笼。 从高中那年起,智能手机在同龄人之间就更普遍了。同学们基本上人手一个最新款的iphone。那时候,大家都玩qq空间,玩的时间久了,走路都低着头。 我的记忆力比一般人好很多,我没办法证明这一点,毕竟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实际一点的例子的话,如果让我回忆进入高中的第一天,一直到现在,我也许想不起来每个时刻我在想什么,但我会记得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可对于现在来说,那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我总是先把事情往最悲观的一面去想,但奇怪的是,我好像始终保持着积极。对于那个过去的自己,明明生活没什么意义,好像努力过,又好像确实配不上更好的结果,但还是觉得,我努力了——做不到算什么努力。 班里有很多人,隔壁班也有很多人。在我们这个年级,好像大家都互相认识,认识的人越多,越是一种人缘好的象征吧。后来,我也渐渐认识了很多人。 认识了很多人,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什么叫朋友。也许那时候,我们都不明白。 每天上学,都会经过那个走廊,走进教室里。 如果是下午的话,教室里的同学都在午休,校门也没开,这个走廊,就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阳光透过拱门洒在地面上,每间教室的窗帘都拉上了一半,讲台上坐着班长,角落里两个还没午睡的人聊着天。 而我总是在思考着,怎样才能变得和大家一样。 他们都说我不爱说话,劝我再外向一点,不说话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罢了,但我可以学着去努力找话题的,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看起来那么能够相互理解,看起来那么默契。这样的我,好像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她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 所以我问她, “既然让我们出生在这里,又为什么让我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穿着校服衬衣,黑色西装外套和短裙,星期一和星期三是校服日,学校规定这套衣服全班都要穿。就算是穿着同样的衣服,排在身高参差而相近的队伍里,还是会有种格格不入的窘迫感。 她微笑,“我听说,好多人讨厌普通,都在变得不同呢。可是我们这种人啊,最羡慕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了。所以我们学着他们说话的口吻,思考的方式,好像我们成为了相似的样子。因为我们总是恐惧看起来不是这个集体的一份子。” 她看起来个头和我差不多,比我年级要高几届,是国际班的学生。第一次遇见她,是我在校门口近乎银白色的污水滩旁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倒影的时候。我看到了身后她的影子。她头发的长度大概到胸口,烫了两缕刘海耷拉在额头的两侧,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第二章 未来 但我从没有在校园里见过她。 我好像一直在学各种东西,下一个目标总是早就被外界制定好了,升学考试,不断升学,以后工作,努力退休。真正自由的时候,没准都六十多岁了吧,现在不好好工作,怎么还得起房贷以后让自己享清福啊。那样的话,人的一生,总会在为下一个阶段能不能达到目标,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的担忧吧。就算是这样的话,也要一直活下去吗。 人还是懂得抱团取暖的,无论遇到什么,大多数时候,还能让已经失去一切存在意义的自己,在自我欺骗下变得幸福起来。 地面很冷。 我在那上面应该躺了很久吧。 发不出声音,也没有人看到我。天空的颜色却是不断变化着的。清晨,阳光很耀眼,到了一片漆黑,虫鸣阵阵的时候,我又开始希望能多亮起几盏路灯。 我好像能坐起来了。 身体不再像以往那样沉重了,越过投币式的旋转木马,打疫苗的卫生局,飘满苔藓的水渠,堆散在地上的一片蓝黄色共享单车,路灯没有开,就算有月光,也还是很黑。 我回到学校,校门没有上锁。我一推就开了,那个瞬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我知道是错觉,我看到三个人向我挥手,笑着说:“就差你了。”然后在空气中消失。 可他们是谁呢。 我走进主教学楼,走廊好像坍塌过,墙柱砸在地上,地面上也有一道很深的裂痕。 我好像想起来自己从未感到过孤独的原因了。 因为我讨厌这里,讨厌学校。学校里,大家都讨厌我,自己呆着不是更舒服吗,我讨厌那种被讨厌的目光。我讨厌他们所有人都看着我,但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也许有一天,当我开始害怕孤独的时候,我也就变得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了吧。 我跨过那道裂痕,继续走着,现在我穿过了天井院,来到学校正门,平坦的石板路上,微微被显示屏上写着校名的红字照亮,趴在正前方的,有一个人。 她的血已经流干了,看到她的时候,我内心好像很平静。尽管第一眼,我就已经认出了她。 我的朋友。 我在她面前蹲下来,我想她跳下去之前,没有哭。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以前,她翻过身,躺在草坪上,望着我。“我也不再觉得明天会变得更好了。”她微笑,“没有人会理解我这种人的,他们会觉得,我这么年轻,也没经历什么克服不了的挫折。会有人说,还有好多人羡慕我这样的人生呢。” 她死去的时候,一定是很安详的表情吧。 我双手抱在膝盖前,所以,为什么要劝一个在生命中找不到任何意义继续下去的人,努力而痛苦地活着呢。 如果她死了,她一定会更开心一点的。 又或者只是想要满足自己救世主的虚荣心吧。 总希望他人和自己是一样的。明知道有多么不一样,却想要一厢情愿地建立起相互理解的关系。 第三章 另一个返校者 手电筒的光束打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意识到蹲在她面前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青年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他带着扁平的椭圆框金丝边眼镜,留着微微卷曲的棕褐色短发,牛仔裤的做工很精致,卡在一条深棕色的皮带下。上半身穿着红格子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圆领内搭。 “我以为能到这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是?” 他问道。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幸会,我叫周子安。”他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 “我好像不记得了。” 我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走哪扇门走进这间学校,整条路我都那么熟悉,但好像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来了。 也许因为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周子安看了我一眼,扶了扶眼镜,“这样啊…是新来的么。” “新来的?是什么意思?” “刚来的时候,我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说,“不过没关系,来到这里,应该都是为了做同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他关掉手电筒,黑暗里,他脸庞的轮廓微微下垂,“找到她的死因。” “她看起来是从楼上跳下去了。”我说。 “嗯,大家都这么说。”周子安说。 “这样的话,死因找到咯?”我说。 “她不是那种会没来由地寻死的人。校园帖,报道上曾经有各种猜测,不过早就被删干净了。他们删的越干净,就越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更没有人再会记得她。” “如果你想好怎么做了的话,让我来帮你吧。”我说。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说。 “她是我的朋友。”于是我补充道。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认为是对的的道理,我看到的有趣的东西,某个很无聊很空旷的瞬间,又或者那些关于我的不能够告诉其他人的秘密。 除了她,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说。 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别人的想法的。 可是没关系,我也不会把任何人当成自己来看待。 她讲的话总是比我少,她听进去了很多。我就觉得,她很理解我,也许我们很相似,一样跟外界的一切格格不入。 周子安说,她在学校的成绩很好,外貌也很出众,刚入学的时候,是个很受欢迎的女生。 我就摇了摇头,在学校里的生活,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讲过。 不过,如果真的和我一样的话,应该也是明明待在不属于自己的集体,却还在努力融入吧。 周子安拿着手电筒,我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往废墟里面走。 他走到一间教室前,用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这里是打印室,桌椅被整齐地叠放在房间的一侧,打印机上放着一部手机,手机没有密码,解开后是微信的界面,只有一个联系人。 联系人的名字是,余野。 她的头像是一只灰白色的小猫,用户名叫arica,余野是机主给她留下的备注。 聊天框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校服,旁边跟着一个穿白色体恤的中年男人,不过只是背影,没有露出正脸。 “我知道了。”聊天框里,余野回复道。 第四章 图书馆疑案 余野,我记得这个人。 有一次我跟老师一对一上托福课,约到了图书馆,同样坐在餐饮区,余野去了洗手间,很久没有回来,因为她的心脏问题,所以过世了。这个消息是后来警察告诉我的。主事的警察叫刘东,来了一个剪了学生刘海的女徒弟,他专门来联系我。本来离开了派出所,我就和这个事情无关了,但他说他觉得我应该知道,因为对我印象不错,知道我可能很想知道后续。我想了想,对他说,谢谢。 周子安就是那天给我上课的老师。他毕业三年了,在美国纽约上学,现在在gap year阶段,回到我们所在的那个城市当托福老师。 约到图书馆上课的那个下午,因为都是中方课,不记出席率,就被我当作是没有课的下午了。 我刚刚想起来,看着周子安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你应该认得我吧,可刚才见面的时候,你表现的像是第一次见那样。”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在看到这部手机后。”他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这里的每间教室,似乎都藏着不同的关于过去印象的人碎片,我是在这里游荡的过程中慢慢发现的,我刚记起来自己是谁,然后就见到了你。” 刘东说过,余野是被杀死的。 她吃的药物中检测出了西地兰,都被做成了速效救心丸的形状,装在她原本用的药瓶里。 凶手就是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衣着邋遢的男人。 他是一位知名报社的记者,叫彭誉尧,一开始来图书馆的时候,他们俩并没有坐在一起。后来是彭誉尧先过去打招呼,然后在她面前坐下了。 “这几年过得不错啊,”彭誉尧说。 她冷着脸,喝了一口服务员刚端上来的热美式。 彭誉尧在她对面坐下了。 “前面。”我突然说。 周子安抬起手电筒,正前方出现了一个若影若现的影子,发出电流般滋啦滋啦的声响,周子安离那影子太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差点后脚踩在我的前脚跟上,“抱歉,”他低声说,余光瞥了我一眼,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影子。 三年前,衡源中学女生宿舍。 这是金朔第三次在宿舍门口听到舍友说自己闲话了。这次讨论的主题是金朔不爱洗澡,所以身上总是一股味道。 金朔背着包,在门口站了一会,默默地离开了。决定等一会再回来。 如果可以不住校就好了。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在学校从来不注意穿衣打扮,父母又塞给她一堆保暖的袄,她走路总是缩着脖子,说话磕磕巴巴的。在国际班,她只认识同班的几个人,和隔壁班但分到一个寝室的舍友,午休过后上学的时候,舍友从来都不愿意和她一起走。 但她跟同班的谭鸷瑶关系很好,谭鸷瑶总是愿意耐心地听她讲话。 在她看来,谭鸷瑶又漂亮又聪明,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以后也一定能申请到很好的大学。所以金朔也特别愿意跟谭鸷瑶一起玩,只是她觉得,谭鸷瑶有时候跟其他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就不太想和自己说话了。 第五章 衡源中学 “哎,你听说了吗?” “什么?” “照片里的那个,是c班的徐瑶。白衣服的就是他们教咱们中方课语文的那个老师。” “还穿着咱们学校的校服啊,真挺丢人的…” 彭誉尧被学校停课处理了,父母都不在,正窝在沙发上,啃着薯片看电视。停课的原因是上个星期偷拍被刚进来的女学生抓了个现行。立马惊动了五班班主任,抓着手机说要确定证据,对着相片一顿狂删,解释说留下这种照片对女生也不好,而且马上高考了,父母都不想因为这件事耽误女孩高考,据班主任所说,是学校报的警,不过后来,女孩的父母也不打算追究,就算要惩治最多罚款500块拘留十五天,出来了又是一条好汉。 停课吧。班主任摆了摆手,孩子在家里歇两个月,学期结束了照样能去高考。那段时间里,这件事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兴起了一股全校声讨偷拍者之风。但没人知道偷拍者是谁,一下子流传出来几十个版本,有的说在女\/\/厕\/\/门口装了摄\/\/像头,还有女生穿着校服进出的照片流到外网,有人说偷\/\/拍者拍了三千多张照片,有人说没拍到就被抓了,有的说校方不\/\/让外\/\/传,热\/\/搜全被撤了。 彭誉尧嚼动着薯片,又开了瓶刚买的七喜,泡沫噗嗤一声从瓶嘴里往外涌,就像微型火山爆发,瞬间甩的地毯上都是,彭誉尧大喊一声坏了,地毯沾了饮料可不好洗,等老妈回家了又该挨骂了。 网上传了一个聊天记录,说偷\/\/拍者是某某班的某某,彭誉尧抽空瞥了一眼,三个字没一个和自己是一样的。他把饮料先搭在玻璃茶几上,支棱着手沾起来,走到餐桌前拿了两片餐巾纸,把胳膊上的水擦干净,又从水管里接了瓶水,轻轻倒在地毯上,撕下来两张纸在地上抹了抹。 一会应该就干了吧。他心想。 没熬到高考,偷\/\/拍事件的热度就已经被另一件事给盖下去了。 斥责的声音,似乎比声讨的声音更响。 彭誉尧有一个兄弟群,群里不少哥们暗地里默默挺他,说他有勇气,有谋略,偷拍不成,但全身而退。 而那张穿着校服的女生和白色体恤的男人下了车,站在大门口的照片,在所有人都认定照片的女主角是徐瑶了以后,没有一个人来问她,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谭鸷瑶仿佛是全校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那真的是她吗?”我歪头问周子安。 “我不知道。” “她解释过吗?” “不会有人相信的。” “为什么?” “学校觉得影响不好,把柴老师辞退了。” 不管有没有发生,只要柴老师离职,大家都会认定这件事是真的。 ——刚才我朋友跟我说,你们班有个女生挺好看的。就坐在门口的那个。 ——徐瑶挺好的呀,气质也好,性格嘛……比较可爱吧。 ——我好像从来没听过有人说徐瑶的坏话哎。 ——谭鸷瑶,你想去吗?感觉你挺适合的。 ——谭鸷瑶这种女生可不好追啊。 6月3日晚上七点,衡源中学一名高三女生,于主教学楼坠楼自杀。 自杀原因不明。 第六章 循环推理 周子安走上前,拿起对讲机。 “走吧。”他说,“我们去下一个房间。” 我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已经很熟悉了。“总感觉,这里的很多地方你都已经来过了。” “先大致转了转,看了看每层有几个房间。”周子安说,“你看三四层,都是用铁栅栏封起来的,晚上的时候看,就像监狱一样。” 主教学楼一共有十二层,六楼往上是办公室,五楼是专门给国际部腾出来的。 印象里,我们班也在五楼。天井院是我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 谭鸷瑶,我的朋友。 她也是国际班的,她每天都会路过这里的天井院,电梯是给校领导坐的,她每天爬上同样的楼梯,穿过同样的长廊,敲开同样的班级的后门。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班上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看着窗外发呆。下午的阳光以最灿烂的色彩投射进来。她的身影也嵌入光晕之中,渐渐模糊和消散。 我们一同躺在水渠边的草坪上。 “我以前总是熬夜。心不在焉地刷着各种快节奏的内容,其实我一句话都没看进去,只是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动着手指,太阳穴持续着紧绷的状态,却不会去下定决心放下手机,再把灯关了。”我说,“后来我想到一种方法,把躺在床上的时间变得比白天更精彩。每次闭上眼的时候,就会想象自己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想象中的画面里慢慢就睡着了,再睁眼就是白天了。” “你都做些什么梦呢?”她问。 我把每天的梦写成一篇日记,现实生活对于我来说渐渐变成了真实的噩梦。 那么白天呢,白天在梦境中睡着了。 我看向她,我已经忘了我做过什么梦了。 如果我还能找到那本日记的话。 她笑了,说:“其实我看过你的日记。” 谁说的准呢。我向着周子安仰头的方向看去,今天是满月,月亮只在教学楼顶微微露出一半,房顶用油漆镶了一层白边,正中间黑石墨块的刻度和指针围成了能转动的钟表形状。教学楼整个是用红砖砌成的——也许这里本来就是一座监狱。 “17号。”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段时间内,别人都这么称呼我。 周子安接连试了好几个附近的教室门,但都被锁上了。他用求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要不要用暴力砸开。 “办公室应该会有所有门的钥匙。”我对他说。“如果办公室也上锁了的话,我们想办法撬开那一扇门就够了。” “撬办公室的门不怕天亮了被抓吗?”他问道。 可能是夜晚太安静了,让我觉得这里永远都不会有人。 “也许这里不是我记忆中的衡源中学,这所学校看起来荒废很久了。”我说。“所以不会有人来。” “猜对了一半。”周子安说,“这里永远都不会天亮。” 找到谭鸷瑶真正的死因前,我们会在这片黑暗中不断往复,周子安一直围着这所学校转,还没有去附近看过,整座城市里大概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关于谭鸷瑶过去的一切的碎片。 如果不小心在城市中死亡,就会失去之前的记忆,换个例子就是在游戏中死亡后,过去的一切装备都会丢失。但过去留下的痕迹不会。 所以只要能找到那些痕迹,记忆就可以累积。 第七章 在纽约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那这里是哪里呢。就像突然发现处于梦里,想要醒来,但每一次闭上眼都会进入另一个世界,每一次睁开眼看到的还是梦境中的天花板一样。 既然遇见了周子安,还有已经死去的谭鸷瑶,也许还会在这个城市的其他角落遇到更多的人。谭鸷瑶是我的朋友,周子安以前也是衡源中学的,想必也和谭鸷瑶有一些联系。 “你也认识谭鸷瑶吧?”我想了想,直觉告诉我不要贸然问他,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不安感,但想了想,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的,而且他真要撒谎,也会非常明显的。不过我大概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至少也是非常紧密的联系。 “嗯,前女友。”他想了想,说。 我一愣,“哦…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他转过身,说。手电筒照向办公室的方向。 身边的人都很优秀。 他抱着纸箱子,站在阴影里,微微张开的大门在他的脸上留出一道门缝大小的光束。 “你回来啦。”胡渣还没来得及剃干净的有些微胖的室友从门缝里看他,他拉开门。 “有没有我的快递呀~”室友用贱贱的打着旋的声音逗他。“周老板又买了什么好东西?” 周子安瞟了他一眼,“准备在屋里装个显示屏,你可别偷着用啊。” “这个你就见外了嘛周老板,”室友凑上来,挽着他的脖子,“我看看哪家,回头我也整一个。” “网上订的,一会微信发你链接。”周子安说。 下个月就放假了。 室友上个月找好了实习,去华盛顿做产品。他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又辅修了数学和统计,白天到处社交,晚上才开始学习,有时候也会倒过来安排。室友的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他在自己的书桌前挂了一块板子,上面贴了个满满当当的时间表,有时候他不在,周子安会凑过来偷看。 他想学法律,但本科只能学到哲学专业,所以就等研究生再去读。高中那会,他最想来的就是这所学校。他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美国,几乎没什么印象,对这里的生活没有想象。来了之后发现学校里华人很多,和华人交往就足够满足社交需要了。他和室友合租了套间里的一个房间。套间里的其他人也都是美国留学生,有两个隔壁学校的博士,两个我们学校其他系的本科生。 现在临近月底,其他四个人已经蹿的没影了,实习的实习,回国的回国,朋友圈里创业内推满天飞,假期里每个人都在丰富自己的履历,奖学金的offer,工作的offer,暑期研究的offer。而周子安刚买好机票,他下个月要回家。 gap year的决心是在下单了显示屏之后才定下的,他把快递箱挪到桌子上,犹豫是拆开装上还是赶紧想个办法转手卖掉。 “你在华盛顿找好住的地方了?”周子安于是问。 “朋友圈喊了几个人,都是本来就在华盛顿读书的朋友,他们原来的室友放假了回国,正好我可以过去。”室友说。 第八章 托福老师 指针在挂钟上转动着。 沙发的靠垫前是他的背影。 今天十一点才睡醒,所以直接吃了午饭。不想自己做饭,懒得出门,在屋里耗了好久才出门。买回来的饭比想象中的更难吃。 幸好还买了水果,水果可以等一会吃。 初中那会都是回家吃饭,所以没有零花钱。高中突然有了零花钱,开始看一些潮牌,有时候定时定点抢耐克的鞋。限量款的球鞋和普通的鞋可能也没什么不同。可能会让他变得更像自己一点吧。 客厅里没有电视,平时屋子里没人看电视。ipad可以当爱奇艺,显示屏也不错。屋里和室友一起共享一箱泡面现在还剩下半箱,要么送给别人,要么两个人都走了之后就扔掉。 记忆是舷窗里的天蓝和白云,耳机里回响着的电影配乐“que sera sera”,下落时耳膜的轰鸣感,推着沉重的箱子在大厅上奔走,低下头对照机票,机票后是深紫色的茸毛地毯,头发中间秃了一块的中欧人翘着二郎腿划拉着自己的皮壳手机。伴随着高中回忆的旋律《we don‘t talk anymore》,《lucid dreams》,《so far away》,还有《let her go》。背着没什么重量的的书包去上课,包里只有一根笔和ipad。下课了,一个人在食堂吃饭。 耳机里回荡着《歌曲改变人生》里《lost stars(失落的星星)》的歌词。 “god, tell us a reason, 上帝啊,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why the waste is on the youth, 为什么我们总在年轻时虚度光阴, it’s hunting season, 这本应该是狩猎的季节, and themp is on the run, 羊群们正在奔跑着, searching for meaning. 寻找关于他们的意义。” 转眼间已经大二了啊。周子安想。 室友已经去华盛顿了,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了。 衡源市,思卓语培机构。 “为什么选择gap year?” 王老师问他,就像父母和大多数同学会问的那样。 他抬起头。 “因为想要探索一下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尝试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更好的选择下一阶段的方向,顺便赚一点外快。在这里工作,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尝试。 他低下头。 身边的每个人的每一天都很充实。所以他也假装自己很充实。 可更多的时候会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在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只是每天像大多数人一样,把自己变得好像一直在忙碌着。 高二的下半学期,我开始去机构备考托福,他教我口语。以前他托福考了满分。机构最缺的就是这种高学历又实打实的取得了托福高分的人了。对于机构来说,他长得帅,年轻,学生们都喜欢他。 他会看起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啊,犯过太多的错,可是谁又记得和关心那些错误呢,连我们自己都忘了。” 你现在不也挺年轻的么,我心里吐槽着。 我们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发个qq空间或者朋友圈,再关注着有多少人会看见。哪个人看到了又会真正记在心里呢,记在心里,又有什么用呢。发出去的话,又有什么用呢,仿佛不是为了纪念,只是为了表达,又是想让谁看见呢。 第九章 零班的集体失踪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总喜欢问别人这个问题。 对于你来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不同的人总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模糊的。大家好像回避着思考这个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思考不出答案吧。 所以后来我不再问了。 因为我发现,人都是会变的。连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也许人已经不会记得新年的时候立了哪些g,去年的时候决定了想要做的什么。 研究生才有法学院,周子安曾经说过,他打算后面去美国找个法学院,所以最近在开始准备lsat。 地球围着太阳转,太阳围着银河系转,电子围着原子核转,人围着既定好的未来转。没有人能想到自己以后要去哪,但每个人都在为以后要去的地方做准备。 “最近怎么样啊?” “最近啊,最近在匹瑟堡快自闭了。” 通话里的老同学对周子安说。 我已经毕业这么多年了啊。 周子安伸长了腿,踢了一脚桌子,旋转椅的轮子瞬间带着椅子像后弹开了老远,他瘫在凳子上,望着天花板,然后觉得眼镜有点硌鼻子,就把眼镜取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骑着自行车,路过衡源中学附近的丹尼斯,买饮料的时候,看到货架对面熟悉的身影。 对方穿了黑色的毛衫度短袖,有一层薄刘海,发型很规整,当年的方框眼镜换成了隐形。他看到了周子安,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还是假装没看到。毕业之后大家都开始用微信了,他们俩没加过微信好友,只有彼此的qq,也就渐渐没了联系。 他提着个购物篮,篮子里放了几捆大葱,好像是帮家里买菜,他背过身子,走到收银台前。拿出手机付款,手抖了一下,差点掉在桌子上,他又勾着头慌忙地捡起来。扫了码,转过身就准备走。 周子安放下手上的旺仔牛奶,喊了一声。 “卢子谦!”超市里没什么人,声音把收银员下了一跳,她看着周子安。卢子谦在门口停下了,周子安追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子谦是普通班的,高一的时候,他们是同一批面试的,一起进了侦探社。 侦探社,一个再中二不过的名字了,入社要考推理题,平时例会也就是大家一起玩玩狼人杀。国际部每个人都会参加很多个社团,普通班几乎不参加,参加的话也就是选一个。卢子谦本来想去文学社的,运动会那天,社团都在摆摊,他被学姐缠着填报名表,正好遇到了来逛摊子的谭鸷瑶和周子安。 “你也是来报名的吗?”谭鸷瑶问。 卢子谦一愣,“嗯。是啊。” 卢子谦喜欢写小说,从小学就开始写了。初中打算发表,但网文网站说一万字以上才能发表,他最多写一千字。他没办法一口气写出来太多内容,渐渐地就不写了。加入侦探社之后,他决定借这个机会,趁刚进入高中,学习还没有特别忙,他打算写一部推理小说。 那段时间,他恰好翻到了一个帖子。显然是个标题党,标题是零班的神秘失踪。他点进去,一张牛皮色的看不清脸的合照。文中用记叙的口吻描述着这个班级的基本情况,年级只有一到六班。而他们是零班,所以就算所有人都失踪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更没有人会记得。这个题材很新颖,卢子谦想,也许会是一部好的校园推理题材小说,再加上点玄幻色彩就更好了。 他继续往下翻着,把零班输入进去,在百度上扒拉了半天,相关的文章只有那么一篇。他仔细研究着那张照片,估计也是图文无关,随便找的别人毕业的网图吧。可他突然一愣。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模糊,相片看起来是很多年前拍的了。但能看到每个人发型身高的细微差别,每个人都穿着校服。那是衡源中学的校服。 第二天,他去了校史馆。 第十章 校史馆 校园里有两排银杏树,秋天的时候会变得一片灿黄。正前方是喷泉广场和多媒体大楼,楼里有剧院,戏剧课教室,舞蹈室和乐器室。大楼的外墙是淡黄色的,旁边是食堂和小卖部。小卖部旁边还有一个理发店,专门给没按要求剪头的高一新生“剃度”用的。再旁边就是校史馆了。 校史馆盖了一座中国古典式的屋顶,两边各镶着一只吞脊兽,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走进去的时候,门口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一楼都是办公室,门口用玻璃罩盖着学校的微型整体建筑结构图。这是卢子谦第一次来校史馆,这里平时长期对外开放,但很少有学生课余时间来看,今天这里也没有一个人。他顺着楼梯走了上去,转过身就是学校的照片墙了,这里摆了每届毕业生的合影。他拿出手机,对照着文章里的照片,在照片墙上寻找着。根据照片的画质,似乎是00年之前拍出来的了,但他比对了当时的学术校服,似乎和照片里有很大差别,照片里的是最新的校服。衡源中学高考部以高压闻名,校服却是出了名的好看,每六年一换新,每次都设计出五六套让学生们投票,票数最高的会成为大家的新校服。 色调可以后期调整,大概是不知道从哪找来了近几年的毕业生照片放在文章里吧,他顺着15年之后的合影寻找着,恨不得把脸贴在墙上比对,但没能找到一张相似的。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又重新过了一遍墙上的合影,却一无所获。 那个时候他打开微信,对话框里弹出周子安的消息:“中午例会,下课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就像在超市一个人能买大葱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在校史馆找素材的时候恰好收到了周子安的微信那样,我和周子安一后一前走到办公室门口,周子安站在前面,盯着办公室紧锁着的大门,有些发愣。 一个人低着头,跌坐在办公室门前,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僵住了。手电筒移过去,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勒痕。 在超市相遇之后,周子安和卢子谦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就是他们高中的时候常去的那家。两个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子安一直望着他,而卢子谦似乎有些浑身不自在。 高二的时候,卢子谦因为准备高考退出了侦探社。周子安给他发过几次消息,但都没有回应,后来周子安就放弃了。在学校里见面的时候,卢子谦也从来不主动和他打招呼。周子安一开始觉得有些奇怪,在社团的时候,两个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那时候聊的都好好的,他觉得卢子谦在回避见面,他不主动打招呼,卢子谦就假装没看到,头都不抬,或者故意装作正在擦眼镜。 大概是时间把一切误会都淡化了吧。 高三那年,周子安请长假出去考ap,最后那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回学校。对于国际生来说,那时候大家都人手几封offer,也确定了未来要去的学校了,他考ap是准备大学的时候能换掉几门课的学分。 第十一章 目击者 早上他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他准备去的学校。 waitlist转正了。居然这么晚才有消息。 不过收件人不是他,是很久以前,别人用他的手机登陆的邮箱,他一直保留着。不知道真正的收件人有没有看到这个消息。 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在等邮件,邮件铃声响起,心就瞬间提到嗓子眼。他专门把邮件提醒换了个铃声,要不然接个别人的电话都心惊胆战的。 他把手机放回兜里,今天他带了拉杆箱,准备收拾学校里剩下的自己的东西,参与最后一次班会,然后和班里的大家告别。 其实,除了这个没有推出的邮箱,他已经没有那个收件人的联系方式了。 他感到有些紧张,回学校里的话,应该会见到她吧。 他走进校门,保安大爷眯着眼睛望着他,他走过体育场,操场上有人在拍合影。 他走过天井院,抬起头,他也许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地方,但天空还是那片天空。 他走进教学楼,摁了电梯,像大多数不守规矩的国际生那样。 电梯既崭新又破旧。 现在电梯门开了,走廊里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同学朝相反的方向在走廊里穿梭着。 他找到了自己的班级,打开门。 同学对他说,“你回来啦,好久不见。”几个男生瞬间凑了上去。 他的桌子还在原来的位置,所以她的位置一定也是。他朝班里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她。 “我怎么今天没看到谭鸷瑶啊,”他小声问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旁边的男生看了他一眼, “她已经不在了。” 三年后的咖啡馆里,周子安问卢子谦,“三年前我问你出了什么事了,但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开始回避见我们,你不少我跟谭鸷瑶这个朋友,没关系。但总得有个原因吧,你不说,没关系。可我们曾经是朋友吧,谭鸷瑶的事情,你一直呆在学校,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加入侦探社已经是卢子谦可以做的最叛逆的事了。家里希望卢子谦可以在成绩上取得第一,上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再考上最好的大学。高一那年,卢子谦只能考五百多名,一米八二的大个子,被父亲摁在床上打了一顿,他突然抬手挡住那根马上就要挥舞到他身上的棍子,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敢还手?造反了哇你——” 衡源中学是衡源市最好的中学,竞争自然激烈,有不少外地的优等生都会被父母慕名送进来。可父母还是不满意——他从小就是第一啊。 那之后,他退出了社团,完全投入学习。 但他还是考砸了。 在试卷上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结束的铃声响起,老师收卷,学生们满脸激动,仿佛终于挣脱牢笼,而他趴在桌上,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 明明都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早就不联系那两个人了,他退出社团那么久了。 为什么要在高考前刺激他啊。 可是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6月3日,他是班里最后一个走的。 他背上臃肿的书包,叹了口气。努力了这么久,他并不是很期待这场考试。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胃痛。快结束吧,可是结束了之后,要去哪呢。 原来人下落的速度这么快啊。 轰的一声后,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倒在自己面前,xue肉模糊。 尽管下坠的冲击力对那具身体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直觉还是帮助他一眼认出了那个人。他低下头,转过身就跑。远离了更近的正门,从后门跑了出去,他一直在跑,绕了很远的路,最后回到家,晚上,跟父母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坐在房间里,抱着头,一个字儿没再学进去。 他的手机早被没收了。他不是不想跟同学在网上建立联系,可他一直没办法。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被他看到啊。 可是现在是高考前啊。 就像一场梦一样,一切,那么不可思议的,就这么发生了。 “妈,我想看个新闻。要不手机借我用一下。”他说。 “最后两天了,不能坚持一下吗,”烫着羊毛卷的母亲没好气的说,“我的给你吧,五分钟。”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qq,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入自己的账号密码。 他曾经最好的朋友,自杀了。 他的内心却平静如水,又微微泛起波澜,又瞬间陷入沉寂。 毕竟,他们也已经很久不是朋友了。 第十二章 推理社 后来卢子谦才知道,他是坠楼事件的第一目击者。 学校早放假了,那个时间没有人从附近经过。她在那里趴了很久才被发现。卢子谦一愣,如果他当时就报警的话,谭鸷瑶是不是还有救。这样的想法让他更认为应该把这个过程憋在心里了——自己也是间接害死她的人吧。上一次见谭鸷瑶是什么时候呢,依稀是一个吃完午饭的中午,在楼道里擦肩而过,她和自己打招呼,而自己头都没有抬的时候。 曾几何时呢。 和谭鸷瑶聊了这么久的天,卢子谦突然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每天都是相互的没话找话,居然可以持续这么久,她和周子安走得很近,好像也不是很想和自己见面。周子安倒是经常和自己示好,成天称兄道弟的,有事没事就要和自己吃饭。卢子谦想着,其实自己是个对朋友很挑剔的,轻易做不了朋友,除非各方面思想都特别相似,有共同的爱好就更好了。他有时候理解不了为什么周子安总是凑自己这么近——他后来明白了,可能国际生都这样吧,自来熟。他也不太需要朋友,反正他也不喜欢这个城市,早晚是要走的。他每天可以说说话的,也就自己的同桌艾泽。同桌原本学习很用功的,发现在追的女生不搭理自己之后最近好像有点颓,成天来班里就是往桌子上一趴。 初中的时候,追卢子谦的女生很多。那时候,他是班里的学委,隔三岔五就遇到隔壁班的女生递情书。班上有个个子挺矮,小眼睛的男生于是老喜欢开卢子谦跟不同女生的玩笑,卢子谦每次听了就对他说一声滚。虽然没有明说,班里的女生都喜欢凑到他跟前问题。时间久了,哪个女生对自己有好感,他变得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所以他变得很自负。一段时间内,他觉得身边的所有女生大概都对自己抱有好感。他考的很好,如愿来了衡源中学高中部,高中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喜欢他,但他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受关注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成绩没有以前好了吧。在学校里,成绩的好坏也是女士们选择对象的重要标准之一。 他有些迷茫了。 不是因为成绩变差了,而是因为周围人的目光,不再围绕着他了。 他又开始不自信了。 运动会也是社团招新的时候,每个社团都会在喷泉广场旁边的树荫下有一个摊位。班里每个人都报了社团。他跟艾泽一块过去看。走到半路上被国际班的学姐拉走了,留下艾泽一个人在太阳底下干瞪眼。 推理社摊位前的学长看着学姐拉了新人过来,冲卢子谦微笑。 走到半道上,卢子谦是想拒绝的。 可当谭鸷瑶问他是不是要报名推理社的时候,他犹豫了。他已经不记得是那个瞬间让他下定决心转变思路,确定了报名社团的。侦探推理这种东西他之前可以说是毫无兴趣。 第十三章 毕业合影 谭鸷瑶和周子安是一个班的,他们班只有他俩加入了推理社。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不怎么熟,周子安就发消息约卢子谦一起去社团,都是男生嘛,事情好商量。周子安和谭鸷瑶熟了之后,就拉上她一起吃饭。但卢子谦只想和谭鸷瑶一起吃饭,他觉得周子安很多余,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卢子谦又觉得自己很多余。 让他们真正熟起来的,大概卢子谦离开校史馆后,从那天一起吃的那顿午饭开始。 “你去校史馆了?去那干什么。“周子安问。 卢子谦想了想,找出来关于零班集体失踪的帖子,给周子安看。 周子安看着文章里那张照片:“确实穿的都是咱们学校的校服,而且不像p出来的。但是哪有零班这一说啊,这文章一看就是编的。“ ”换一种思路,如果这张照片就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合照,那这个班到底去哪了呢。“卢子谦说,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卢子谦的胸口热热的,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那个瞬间他好像理解了所有推理爱好者的乐趣所在。 有点中二,周子安笑了笑,不过推理爱好者就应该这样。 ”我们可以一起调查一下。“周子安说。 周子安给三个人一起拉了个qq群,卢子谦把文章发到群里。谭鸷瑶发现文章里毕业合影的角落写了孙越这个名字,还有一串电话,但笔触很暗,和背景近乎融为一体,不是很容易发现。 那之后的每个周末,三个人都会聚在学校附近被叫作失梦所的咖啡馆,一起讨论对于零班的研究进展。 ”我打算给零班失踪这个事情写一部小说。“有一天,卢子谦对周子安说。 他们第一次尝试着拨通了那串电话。没想到电话对面真的有人会接。 ”请问……您是孙越吗?“周子安问。 ”请问你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伴随着远处的背景音。 ”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 最后的最后,童话变成天使。 歌谣的歌谣,藏着童话的影子。 孩子的孩子,该要飞往哪去。” 那首歌叫bj东路的日子,后来是被谭鸷瑶根据对歌词的记忆搜出来的。 “是这样的,我们……在一张衡源中学的毕业合影上找到了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想了解一下这个班的情况。” “衡源中学啊……”电话那头传出淡淡的笑声,“很久以前,我也是那里的毕业生。” 那段时间是卢子谦高中三年以来最享受的时光。 一开始孙越问他们了解这个事情有什么目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卢子谦打破了僵局,说想给零班的故事写一本书。电话对面是片刻的沉默。接着,孙越同意了和他们见面,说自己恰好也在衡源市。 周子安提议在平时三个人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见面,孙越同意了。 男人穿了一件黑色风衣,里面套着一件中山装,他有双很深邃的眼睛,头发有些自来卷,鼻梁微微隆起,有宽窄适中的鼻翼。脸颊很干净,看起来刚刮完胡子。 他带着一块怀表,他们选了一个有沙发的座位,他在对面坐下来。 他看着谭鸷瑶,“这块表送给你。别借给那两个人啊。”他说着,打量了一眼卢子谦和周子安。 第十四章 怀表 那是一块翻盖式怀表,表盖上是一只展开着翅膀的鸷鸟实木镂空雕花,每根指针都是两根银环缠绕而成的。 “这表不是用来看时间的。”孙越说,“你拿着吧,以后会用的到的。”他从包里翻出来一个文件夹,“我复印了你们大概会需要的几页,也不自我介绍了,我不是来认识你们三个的。” 周子安接过文件夹,卢子谦觉得这人真怪。“我能提供的就这些了。如果感兴趣的话,你们拿着慢慢研究吧。”孙越说,站起来转身就走。周子安站起来想挽留一下,被卢子谦拉了回去:“算了,其实没必要。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3月14日,晴。 班里来了一个留深绿色长发的女孩,以前学校里从没有人敢染头的,所以她刚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一定很不一样。 4月28日,阴。 一开始以为,只是临时请假,可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且请过假的人,之后再也没来上过课了。 不像是巧合。 4月1日,晴。 今天是愚人节。我有一个骗到班里每个人的计划。 骗到了又能怎样呢,某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么做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中午大家一起聊天,我跟她们说,我觉得咱们班特别团结,好像每个人都关系很好。我被反驳了,不过我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5月17日,阴。 我觉得很难过。 他说我控制欲太强,想让他按照我理想的样子来。 我觉得我没有啊。 他还说我们相处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所以我跑去问孙越,他总能针对生活中的各种事提供靠谱的建议。他说你在这件事上什么错都没有犯,你只是不自信而已。过去的不自信会让你曾经的不幸在你理想化的生活中再次上演。 你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的。 5月27日,阴。 在天台,我又被骗了。 下次再也不相信别人了。 6月2日,阴。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这座城市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 我们在这里,想去哪就去哪。 天空中阴云密布打着雷下着暴雨,我们在没人看管的游乐设施入口投币。 2月7日,晴。 又开学了,感觉好久没见大家了。 一个人呆着太没意思了。 又回班了,最后一个学期,班级的位置又变了。 今天见到了好多人啊。 上学好开心啊。 后来三个人顺着仅有的线索中出现的能和衡源中学对照上的地方找了一遍,又拿着那块怀表研究了半天。勉强把整个日记的内容连拼带凑想了个差不多。卢子谦把整个过程粗略地记了下来。神秘失踪事件的真实性无从证明。没有人真正见过写这些日记的人。没准那个帖子也是孙越自己编的。姑且把他理解成一个精神病人,这一切似乎也说得通。 如果不是因为留下了文字的记录的话,卢子谦大概也很难回忆起当时的具体场景了。那时候真的很有精力,高一的时候学习很忙吧,人生过去的十五年都生活在一片混沌中,被生活推着走,在那个学期,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姑且称之为快乐。 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以后要去哪个城市,以后想做什么。他依然很喜欢写作,但他总觉得写作是不能当饭吃的,家里想让他学理科。谭鸷瑶和周子安就问他具体是哪个专业,国外大学申请都要挑具体专业的。 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他没那么了解大学里的理科,也许,也没那么喜欢。 第十五章 秘密 高中毕了业之后卢子谦谈了个女朋友,她以前也是衡源中学的,还参加过推理社,两个人假期在证券公司实习的时候恰好遇上。是个学妹,比他小一届,以前也在国际班。学妹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她喜欢穿小洋装,上班的时候背路易斯威登的金边黑色小皮包。带了一对白色的镶钻耳环。卢子谦来上班每天都要穿西装,他几乎每天都是同一套,周一到周五,学妹的衣服倒是不带重样的。学妹做事很雷厉风行,很大方,下午会给部门的所有人发雪糕。坐在领导旁边,能自如地聊结婚和买房话题。卢子谦顶多跟上司问句吃了么或者是这个工作我做完了。 学妹经常有事没事就找卢子谦帮忙。有时候吃午饭的时候遇到,还会拉着朋友一起坐到他旁边。卢子谦很不习惯,以前有很多女生往他身边凑,很多女生喜欢他,很主动地找他,他享受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但他也很清楚,他们不是朋友。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不敢那么光明正大的做到他对面。学妹是以朋友的名义靠近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习惯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梦到高考前那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班里的。梦到熟悉的身影,这次是在门口等他。 他这几年也过得不怎么样,高考考砸了,也算是他视而不见应得的结果吧——所以谭鸷瑶啊,就别这么阴魂不散了,从记忆里永远消失算了——那样的话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空缺出一块吧,曾经很美好很美好的回忆,联想到的都是那个再也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还写小说吗? 再也没有人会像谭鸷瑶一样问他这个问题了。没有人知道他会写小说,其实他最想当的是作家,也没有人关心啊,听起来很可笑吧,他到现在什么作品都没写出来,他在大学里的成绩算是比较拔尖的,但是出去找工作还是得靠父母帮东帮西——他最想当作家了,每天努力做着的却是和理想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 谭鸷瑶会笑着跟他说,那我们把零班的故事写下来吧。我俩就是你最早的读者了。 如果会这么怀念的话,那时候,为什么要说厌恶呢? 说是只讲给一个人听的秘密,以后也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吧。 校园墙上突然多了一个帖子。配图是一位白衣服的老师和穿着校服的女学生的画面。文案里说,照片中的女主角是国际部高三c班的谭鸷瑶,白衣服的是当时国际班的语文老师。帖子发出来的时候,哪怕是普通班,也是被津津乐道的话题。听到谭鸷瑶这个名字的时候,卢子谦一下子有点反应过激,他抓过艾泽的手机翻看评论。艾泽察觉到卢子谦的异样,打量了他一眼,问:“你认识啊?” “哦,这个老师以前来过我们社团例会。”卢子谦说。 第十六章 未来会越变越好吗 夜晚,废弃的教学楼前。 周子安走上前,蹲下来。 卢子谦瘫坐在办公室门口,低着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我始终没有上前。 周子安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终叹了口气。他向我摇了摇头。 “这位是?”我问。 “我跟你提过的,他就是卢子谦。”周子安说。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我说。 “我之前告诉过你吧,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都和谭鸷瑶有关。我研究过这里,举个例子,你打一场游戏,每次死亡后都会在存档点重启,我们每次都会出现在不同的待机地点,失去关于之前的记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我的印象里,之前的回合,我似乎曾经遇到过彭誉尧,然后就是你了。但每次在这里死亡后,个人就好像系统会立刻重启,换句话说,我们不会看到一个人死亡的现场,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现在看到他躺在这里,他其实已经在现实中死去了。” 就像一开始我们看到的谭鸷瑶那样,她死去的方式和现实是相对应的。 有人……就在这个学校里,用细线绕过卢子谦的脖子,勒紧,使他窒息而亡。 白天的话会有很多人看到吧,案发时间应该是在晚上,已经没有人留在学校的时候。 周子安仍然蹲在卢子谦跟前,他把手电筒放下了,阴影里,他流露出我难以解读的复杂表情。 这时候我想起来,卢子谦是他高中时很好的朋友。 我觉得应该对他说声节哀,他蹲在那里,沉静但一言不发,但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恐惧或者是惊讶。也许是因为是他的熟人吧。我的反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好像这个场景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一样。我看到周子安想要站起来,但有些颤颤巍巍的,他用手扶了一下地,这才把身子撑起来。 “后面的门是开的,”周子安说。 他微微地挪动了一下卢子谦的肩膀,把支撑点换到墙上,对着办公室的门用力一推。我听到倒塌的声音,应该是门后挡了什么,办公室的门微微开了一个口,周子安又用力地推了推。 周子安说过,当时在推理社的时候,卢子谦和谭鸷瑶是他最熟悉的人了。 在班里或者社团,男生女生都喜欢和他相处,只要是不太害羞的人都愿意主动和他搭话。女生们私下里很喜欢讨论他,有时候就遭到男生们的嫉妒,说能不能别一直提他了,不过更多时候,男生们对他也算挺佩服的。 好像他们三个,早就不是朋友了。 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在纽约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生活里并没有光,他也没再遇到能照亮自己生活的人,大学也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除了上同一个课,很难交到朋友。他参加学联,偶尔会举办活动,活动结束了,每个人就都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好像相互之间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室友搬走后,他一个人坐在沙发前,放着广播,啃着薯片。 他觉得未来也不会再越变越好了。 第十七章 不过如此 番茄味的薯片吃完了,还剩下一包原味的。 手机里播的是四个恐怖游戏主播轮番发出的“哦哦啊啊”的惨叫声,他嚼动着薯片,他在沙发上从天亮坐到天黑。 回到家之后,也是这样的。 电视里播着谍战剧,他在沙发上剥着花生发呆。 第一天回家,爸妈来接他,给他做了顿饭——我们家子安长大了啊。 他突然很想哭,家里很温暖,他厌恶衡源市,也不想再回到装满过去阴霾的学校里了,所以在外面的时候,他不想家。 他把筷子放在米碗上,说他吃饱了,做的真好吃。 他和室友用微信聊着天,说自己回国之后的情况,室友给他发了在西雅图和朋友的合照,周子安笑了——他一如既往的是个优秀的人啊,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 在语言培训机构面完试后,他回了趟中学。他套上运动校服,他记得中午的时候学生们经常进出,门卫不会拦人的。 高三之前,他和谭鸷瑶约好一起去纽约。 他们一起考了托福和sat,他的托福是满分,谭鸷瑶刚刚过100。他的sat考到1540,谭鸷瑶只有1300左右。他知道谭鸷瑶不是很擅长考试,安慰她说没关系啊,你参加过很多活动,可以弥补的。 早申的那段时间,谭鸷瑶一直压力很大。三月份左右,她被uc系统拒了个遍,只录取了两所五十名左右的保底。 他在早申阶段就录取了纽约大学。那时候他报名了ap,开始备考,美国大学基本不看高三的gpa,所以那段时间可以说是他特别自由和没有压力的时间。 他开始看番打游戏,一有时间就跟班里同样早申上岸的朋友出去玩。或者直接周末去外地旅游——录取之后就要为签证材料和大学之后做准备了,要开始找实习了——当然是先耍舒服了再说啊。 印象里的那段时间,谭鸷瑶状态很不好。一直没收到想要的录取,似乎也不怎么跟班里原来的那几个朋友来往了。周子安却心态全然解放整颗心像脱缰的野马。谭鸷瑶心情不好,来找他。他就放下手头的安排来陪她。有时候不记出席率的课,她就不去上,她说自己越来越不想去学校了。周子安跟她说坚持一下,说不定剩下的学校会录取呢。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一个月,周子安反而有些厌倦了。渐渐地每次谭鸷瑶来找他,都是反复念叨那些不怎么开心的事,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而且以后他们不能都在纽约上学的话,应该也会异地吧。 他发现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似乎比和谭鸷瑶待在一起更舒服。他越来越觉得他早就离开压力的泥沼了,谭鸷瑶却总是想把自己拉回去。 留学生里漂亮女孩有的是,和她们比,只是遇到谭鸷瑶的时间更早而已。 她好像也不过如此。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听谭鸷瑶抱怨学校里的生活,后来学校里有了她的传闻,他从来没有帮她辩解过,真辩解了反而洗不清。因为尽管已经一年多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情侣关系,谭鸷瑶不想说,甚至发了qq空间都不能艾特她,免得被人误会。她不想说,周子安就不说。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子安开始琢磨着怎么提分手。 谭鸷瑶想见他,他找借口推脱了,谭鸷瑶就在微信上发想说的话,他到了第二天才回,也就敷衍地回个一两句。 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到异样,只是等自己回消息,和以往一样。 第十八章 她的视角 他说分手的方式很坚决,没有留任何余地。 就算想挽回,她似乎都无话可说。 就好像这段时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所以她只是说,好啊。 他逃回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消失的无踪无影。 她好像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吧。她再也不敢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她害怕重复那种无地自容感,第二天早上睡醒后,她觉得整个胃都是疼的。她也从来不觉得对他失望了,除了可以始终选择自己,她什么都没有需要过。 他身上偶尔会流露出让她觉得不适应的地方,她就在心里对自己微笑,说,也挺好的呀。他想做什么,她都说你可以做到,现在做不到没关系,她心里想着,以后可以的。没有人相信他,也没关系,只要他愿意说,她就可以听,她可以少说一点的,她可以多理解一点的,只要觉得她是对的选择,她什么也不会过分要求的。 所以为什么不能继续坚持呢,难道说过的喜欢就那么不值钱,随时都可以打水漂吗。 如果他不说开始的话,她们也不会开始吧。 她坐在窗前,阳光顺着窗帘照射进来,打在她的脸上。 她突然在想,可能我的喜欢也没那么值钱吧。我为他做过什么呢,支持他?送礼物给他?还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陪伴他。我曾经做到过吧,可是我做到过多少呢。 可是他说我们就这样吧,她再想下去还有什么用呢。 可能是每天聊的话题都太无聊了吧,没人喜欢每天都听一个人发牢骚吧,抱怨生活的不满,把负面情绪塞满一箩筐全丢给他吧。 她突然觉得过去那些画面全都不美好了。 印象里总是凌晨,灰白的世界里,只身一人前往迷雾中,再清醒不过了,心脏安静地躺在胸口,大脑暗自只是解析着眼前的灰白,哼唱起一段不熟知的旋律。 感受到迷雾中,另一个人的存在。 就像感受到自己一样。 不是说爱就是无限地包容和理解嘛,如果想走的话就走吧,她不会去目送那个背影的,因为她没听到有人让自己等他。 所以,不要说他的坏话啊。 所以,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 所以,把所有的感受都当成错觉吧。 那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看清了。她依然坐在窗前,她觉得一颗心像一只百灵,可以无拘无束地飞,百灵找到了休憩的树梢,开始筑巢,翅膀变得退化了,大树说,你走吧,你在这里待的太久了,你的身躯挡到我的枝干接受更多的阳光了,我也不能去容纳其他的百灵了。百灵心想在这里呆习惯了,所以我已经不会飞啦,可是它没有留下,因为它知道留下的话,树会讨厌它。 那棵树只是在特定的时刻伸出枝干,试图迎接经行的鸟儿,任何的鸟儿都可以。但百灵觉得它只剩下那棵树了,因为世界上只有那一棵树,会让停下来休息的它觉得安心。 如果百灵先遇到了另一棵接纳自己的树的话,也许最重要的就不会是现在这棵树了。可是如果恰好就是那棵树,如果世界上它只看得到那一棵树,如果这棵树的枝干永远只留给那一只百灵,就好啦。 百灵是这样希望的。 她依旧坐在窗前, 只剩下永不停歇的时间悄然流动。 第十九章 军训时的第一次碰面 军训的时候,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绿色制服,谁也认不出来谁。 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是唯一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 她和刚认识的同学换好衣服,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一起从公共浴室出来,“去买个雪糕吧,”同学说。她笑了:“好啊。” 她和她的新朋友买好了冰棍,一起坐在地上,用嘴唇削摩着冰棍的边缘。 两个教官蹲在前面,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也拿出刚买的冰棍开始削。 “后天就回去啦。”戴着黑框眼镜的教官说。“要解放了吧。” 她点点头,看起来突然有点怕生,可能是不太习惯和男生说话。她皮肤很白,在女生的队伍里很突出。她的新朋友长着一副xj人浓眉大眼的面孔,看起来有一米七五。 周子安和班里两个彪形壮汉走到两个教官面前,”教官,刚才让我们给大家买的西瓜。“ “放那吧放那吧,”黑框教官不知道从哪又摸出来两个冰棍:”给你们买的,坐那歇会吧。“ 周子安看着教官,一愣:“我们有三个人……” 军训之前,大家只在班上见过一面,说第一句话的不是班主任自我介绍的时候坐在旁边的人,就是搬行李排队时候站在前后的人。军训不提供被子和床单,什么都得自己带。还不让洗澡,在最炎热的八月,没有空调的宿舍里蚊虫滋生。墙也像是十几年没刷过了。 口号声越响越好,走正步越齐越好,站军姿的时候越不动越好。水壶放在树荫下,时间到了可以喝。 站完军姿间隙的时候,黑框教官戏弄另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教官,说让小方给你们表演个节目。方教官说我没有节目,你先表演,营长过来了,黑框教官就让营长表演节目。 营长唱歌很好听,所以很自信: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他转头就走,留下一句:”行了,好好练习吧。“ 印象最深的是全年级一起去放映厅的夜晚,大灯一黑,投影上开始播《战狼》。每个同学都看得聚精会神,难得的放松时刻,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运动场两侧布满大片翠绿枫叶遮蔽下的树荫,是站军姿的时候最垂涎的地方。晚上六点两侧的路灯亮起,是昏黄的。 周子安放下西瓜,绕到教官后面,问:”你们也是c班的吗?“ 谭鸷瑶和朋友叼着冰棍点点头。 周子安想了想,笑着说:”挺好,挺好。“ 他回过身,跟班里另外两位壮士有说有笑去了。 他觉得边上的那个女孩不太好说话。 经历的越多,过的时间越久,越能感受到自身的变化,最终用成长来概述。如果命运常被比作齿轮,那么周子安觉得自己好似被安排在花卉市场里装仓鼠的滚轮里,自己在前面跑,轮子在后面追。他又比过去成熟到哪里去呢,他觉得过去孑然一身,但每天都欢声笑语的。他逐渐走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虽然遭遇过很多波折,他也在渐渐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过去那个想成为现在的样子的自己在那个阶段,在饱含着怎样不幸的心境,现在回过头,只觉得那时候真好。 第二十章 他的视角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伴侣有要求。 越严格越好,他这样想着。 他不认为自己在选择最完美的伴侣,但毕竟是要陪伴一生的人,当然不能将就。 可惜情感中没有命中注定可言。 有些观念总是要一致的,如果实在无法相互理解的话,也就不必再妥协了——所以,是不合适吧。 那就再尝试一下吧。 有时候,还能遇到更好的人。 最好的人也许就在当下,说不定其实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吧。 等待,等待与她的相遇。 你能理解我吗? 你能理解我吧。 周子安自顾自地讲了很多话,从自己的经历到和那些个形形色色的人的相遇。她坐在旁边,他好像在努力地没话找话,而她一言不发。他们之间,那样的关系,持续了很久很久。 她也在变化。 课间的时候,她很安静,一个人坐在座位,不像其他女生各自是一个小团体聚在一起。有时候看着她,很想和她说话。但她回避的眼神和抽离的肢体动作,又让人觉得很遥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朋友变多了。 她开始在人群中大笑了,她走到那里,身边都有人陪她了。她走上讲台的时候,所有人都支持她。原来她这么受欢迎啊。 跟她聊天好像就比以前容易多了。 班里来发传单问有没有想去推理社的,只有我们两个报名,同学把传单弟给我们,说可以运动会的时候去摊位还。第二天就是运动会了。 我找到她,问要不要一起去。 她沉默了须臾,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笑脸:“好啊。” 军训完,她剪的短发刚刚过肩,他穿了一个黑色的小礼服和制服裙。在树荫下的不同摊位前闲逛。 “听说推理社以前还要线下做题,希望现在不需要了。”谭鸷瑶小声对她说。“做完题还有面试。” 社团招新比找工作还麻烦,那个时候拉了奶茶的赞助。多挂一个赞助商的海报在招新介绍的易拉宝上就好了。 她很漂亮。那两个肤浅的字用来形容对她的第一印象还挺合适的,她很干净,肢体动作知书达礼,看起来就很有教养,说话轻声细语的。她总是很安静,所以在热闹的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她。 周子安在聊天框里输入和她的最后两段消息,放下手机,靠在墙边,仰头望着天花板。 现在他只觉得她是那么的普通。 卢子谦那个大情种,在某个账号的平台小号里发了一段话,他说他把一切很深的情感都封起来了,因为平时太忙了。安静的时候才重新拿出来,让那些情绪自虐式的冲刷自己,融入文字,再做为纪念。 他最近好像又开始写东西了,他的每段文字都声嘶力竭像在告白,但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周子安突然觉得卢子谦这种陷入一个人的情绪里出不来的才是更值得被托付的人。 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周子安和谭鸷瑶不再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了。 那个唯一总会在他的生活轨迹里慢慢向他靠近的。 他始终在等待那个人和那一天。 他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欢过自己,他乐于和这些姑娘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反正没有谁会为了谁真正的心碎,真的拒绝了,她们还会去喜欢下一个的。 谭鸷瑶会不会难过呢?他们已经说了再见了。 简简单单的告别,却觉得以后也许不会再联系了。放下手机的时候,他突然觉得—— 她怎么想的,也再也与自己无关了。 第二十一章 连环 现实中,卢子谦已经被杀了。 按照发现谭鸷瑶尸体的方位和状态来推断,应该是和死者现实中的死亡情况相对应的。卢子谦是被勒死的,但现场没有看到绳子,而且正好靠在教室门前,后面放的都是箱子——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已知的信息,谭鸷瑶于三年前坠楼自杀而亡。接着我想起来衡源中学的余野在图书馆因为心脏疾病突发而亡,而我当时也在现场,现在卢子谦也被杀了。周子安说过,能够进入这里的人,都和谭鸷瑶的案子有关。卢子谦有没有来过呢,他发现了什么,又是被谁杀死的呢。这样的死亡现场,又是怎么在现实中布置出来的呢。 根据周子安提供的信息,卢子谦是看到谭鸷瑶从天台上掉下去却视若无睹的第一目击者,哪怕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生还的概率微乎其微,他也因此陷入永恒的自责。周子安作为前男友,算是谭鸷瑶原本最后的救命稻草,但在谭鸷瑶选择轻生前,周子安已经很久不再和她联系了,就目前已知的信息来说,他和案子的关联度反而是相对来说比较轻的。 彭誉尧,余野一案里最终被认定的凶手。如果他还在这个空间里,外界一定对他是全面通缉,他自然不想离开。换句话说,杀害他碰到的相关的人以自我保全的概率会非常高。 我端详着卢子谦的脸,记忆突然涌现,不禁直冒冷汗。 那天在图书馆,我见过这个人。 他和一位看起来像是他女朋友的人坐在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合理推测是工作的时候遇到的那位学妹吧——那天的图书馆,我们六个都在,未免也太巧合了。 余野,国际部b班学生,b班是英国方向的,后来高二的时候,因为不想再申请英国转到c班。内双,眼睑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音乐社后来的社长。在年级里很出名。来了c班之后,很快就在班里享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她迅速地融入了班里的一个小圈子。 但一件比较尴尬的事实是,她似乎是周子安的前女友。在班里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面对面的时候仍然可以谈笑风生。私下里当然不会联系。 她转来c班,是周子安和谭鸷瑶在一起之后了。我所知道的是,谭鸷瑶和余野一开始的关系还不错。其实世界上的人真的挺多的,何必非要跟自己恋人的前女友成为朋友。我越来越理解谭鸷瑶在班里的处境,原来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的不合群,她怎么会在选择和人相处的时候这么随意,毫不顾忌自己的感受呢。不仅仅是处理和余野的关系上——两个人似乎因为一些小矛盾变得谁也不理谁了。按照对谭鸷瑶为人的了解,应该是余野和她单方面绝交了。 作为在班里非常有人缘和话语权的人,和余野产生矛盾后,大部分人自然都会选择站在余野这边,不过没有人挑明,纠纷点也不过是小事而已。 第二十二章 第十三条规则 我走进办公室,周子安正在翻每张桌子老师的抽屉,翻出来了两三把钥匙,准备一会试一试。门在身后“邦”的一声自己关上了。 “外面……有人?”我问。 门好像被自动反锁了,接着传来拍门声,窗外闪过一团巨大的水泥似的黑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靠,什么情况。”周子安一愣。 “这东西……进来了,会怎么样。”我放低了声音问。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周子安也低声说,“这里是一楼,我们可以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 “卢子谦还在外面……他不会是被这东西干掉的吧。”我嘶哑着嗓子问。“要是碰到这东西,咱俩是不是也要完蛋。” “哎,你饿么?”周子安突然问。 在这里徘徊了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吃东西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翻出来一盒饼干,没拆开的,可以吃。”周子安说着把一个圆形的铁盒递过来,我接过来,低头一看,胶带还封在盒口,是曲奇饼,确实是没拆开过的。 他又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我。纸上用红色的荧光涂料写着字。 规则11:影子在夜晚只有听觉,没有视力。 规则12:利用好天亮的时间。 规则13:所有人必须无条件听从广播的指示。 这时候广播突然响了,一阵短暂的音乐过后,传出一个冰冷的女声,“所有人,请立刻到操场集合。” “嘘。”周子安做了个手势,“指了指窗外,”水泥的影子好像渐渐消退了,光线从门缝和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 “根据过往的经验,规则一般会以红色荧光涂料的形式写下来,如果找到的话,就要根据里面的提示,做出最合理的选择。“周子安说。”之前我所告诉你的,也都是我看过和总结的规则。“ 我想了想,说:”你向我隐瞒了这么多信息,我没办法帮你的。“ 周子安笑了,”那不是因为你没问过我嘛,我们先去操场吧,一会我把我知道的前十条规则告诉你,当作补偿,可以吗?“ 目的达到了,我点了点头。 规则二:每次重置后记忆会消失,但给环境带来的变化不会被重置。 规则三:尽量避免相似的情况重复性的发生。 规则四:死亡后一般可以直接重置。 规则五:白天是死者和生者共存的时间。 规则六:任何人都有可能帮助你,亦有可能对你带来伤害。 规则七:必须找到凶案的真相。 规则八:每个人可能会找到不一样的规则,但必须无条件遵守。 规则九:这里的一切都由记忆组成。 规则十:梦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规则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重置的次数是有限的,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也就是说,有限的不是每个人重置的次数,不论是刚刚进入这个空间,还是已经呆了很久,取决于所在的这个空间重置系统的回合。如果找不到真相,或者在这里挂掉了,就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第二十三章 天亮请睁眼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 阳光透过窗帘和门的缝隙照射进来。黑影渐渐消褪了。 天真的亮了,周子安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正对着天井院,院子里很空旷,他瞥了一眼办公室墙的侧壁,没再看到卢子谦。他突然听到一些交谈声,楼梯口,熙熙攘攘地下来了很多人,穿着校服。 一支队伍在他面前经过。 广播里传来钢琴声,曲调舒缓,同样的旋律来回重复着。 女孩也穿着校服,她微微低着头,在他面前不声不响地经过。 她后面跟过去一个同样看起来很害羞的短发女孩,上衣的衬衫掖进裙子里,外套的扣子也系歪了。 周子安示意我跟上队伍。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和她们一样的学生制服。 我把饼干夹在腋下,混进了队伍,周子安跟在后面。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们穿过天井院,我回头看了眼教学楼,显示屏上说,今天是星期一,是升旗的日子。我再看了眼日期,是三年前的4月24日。 我们跟上的恰好是c班的队伍,刚才在周子安面前经过的,就是谭鸷瑶了,我只认得出来她,周子安的反应也很明显。 他后悔吗。 我不知道。 谭鸷瑶不是他谈过的第一个女朋友,谭鸷瑶之后周子安的情感经历我无从知晓。他那时候应该觉得谭鸷瑶挺普通的,也配不上他吧。他们分手分的挺干净的,也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那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看着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我回过头,周子安看到我,他做了个把头转回去的手势,我照做了。 愧疚么,他有什么可愧疚的。 喜欢么,如果真的喜欢的话,又怎么会离开呢。 所以刚才,他甚至没有主动上前尝试着和她搭话。 队伍在操场了找到了合适的间隙,停了下来。 讲台上的话筒突然响了,有人拍了拍麦克风,开始了这场仪式。 我感到身后有人拍了拍我,我转过身,周子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旁边,他凑到我耳边说:“不用演了,我看过了,周围没有活人”。 “你是指……”我问。 “广播的意思是来操场集合,所以所有被困在这个空间的活人都会来这里,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混进队伍里,借此在暗处窥探其他的活人。”周子安低声说,“我们这里是普通班的死角,人太多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余野已经过世了。谭鸷瑶在班里和她有很深关联的人并不多,金朔算一个,她就站在谭鸷瑶身后,和出事之前的眼神如出一辙,应该也是过去的她——我最担心的……是彭誉尧,子谦可能也是他杀的。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的。还有谁在这里,我们都没有办法确定。” 我想了想:“集合这件事我们已经照做了,算是遵守规则了,规则里说过,利用好白天的时间,这里昼夜更替,我们根本不知道白天会有多长。得想想去哪些地方找点什么有价值的。今天是4月24日,谭鸷瑶的事情还没有发酵,但那张用于造谣的照片似乎是拍摄于更早的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照片被传出去的全过程。” 第二十四章 利用好白天的时间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有人在说话,但又听不清楚。 周子安拉了拉我的袖子,指了指教学楼的位置。 我们俩蹑手蹑脚的从队伍的末尾回教学楼了。这里的人几乎都是过去的影像,感受不到我们。已经来不及去找队伍里的活人究竟隐匿在什么位置了。 “你要去哪?”我问他。 “高三c班。”周子安说。“找谭鸷瑶的手机。”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手机密码。” 我们坐了电梯,国歌响起,到升旗的环节了。 五楼,电梯门开了。 电梯对面有一面落地的镜子,镜子里周子安比我高了一截。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些乱,外套也滑落到肩膀下面去了。 我们拐进了走廊,最靠近楼梯的是b班,我们继续往后走,c班的门好像上锁了。 周子安试着摸了摸门框顶上的架子,发现是空的,没有藏钥匙。 他又拍了拍窗户,窗户没有上锁。他把窗户往侧面一推。爬到窗沿上,跳了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进来吧,这种事我们经常干。”他说。 教室是五楼,所以朝外的窗户也没有关。风把蓝色的窗帘吹进教室,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黑板像是用毛巾擦过的,很干净。最右侧写着今天的课表。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款式不一的电脑,有的还开着机,有的合上了,连接在同一块插线板上。 “她坐在那里。”周子安指向一个角落,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像是陷入回忆深处。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笑了。 我走了过去,那张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的运动书包,桌斗很乱,我把手伸进那个黑洞里,摸出来一块又硬又光滑的东西——手机果然藏在里面。很少有人会升旗的时候带手机吧,毕竟明面上还是不允许的,容易被没收。 “密码不会是你生日吧……”我打量着周子安,撇着嘴说。 ”不是,是2580,她觉得那样解锁方便。而且,她应该没用过我的密码当生日。“周子安说。 2580是九键中中间一列的四个数字,输入确实方便,手机果然开了。我看了眼周子安,心里在问应该先看什么。 ”当然是先带走啊。“周子安说。 ”谭鸷瑶回来了发现手机不见了怎么……“我转念想起来,规则里说过,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也许我们的干预真的会给这个空间带来变化,如果拿走手机,也就会导致未知的走向。 ”不如这样,“我露出有些狡黠的笑容,”我们把这个班能找到的手机都带走。“ 这个提议显然让周子安觉得出乎意料,不过他马上就认同这是个非常好的想法,我们可以去六楼闲置的教室里慢慢看。 ”建议把b班的手机也都带走。“周子安说,”那是余野原来待过的班。“ 我们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周子安在讲台前顺手捡起一个布满白粉笔灰看起来很久没被用过的背包,对着不同的桌子和书包进行手机的扫荡式搜寻。而我迅速地冲到了隔壁班,这次,b班的钥匙就放在门框上,我于是直接用钥匙打开了b班教室的门。 第二十五章 手机 国旗下演讲开始—— 主持的学生的声音在操场上回响着,这时候我和周子安已经各自把能翻到的手机都装到了背包里。我突然意识到应该每个人的手机都有密码吧——“你还知道到其他人的手机密码么?” “还真没想过……”周子安道。 太不靠谱了,感觉白干了。我心想。 我们俩各自提着从班里顺的包,快步跑向了楼梯,我知道周子安说的空教室,有些社团会在那边开例会,我也去过几次。 六楼没有户外的窗户,被墙隔开了。空教室离电梯很近,一般不会上锁,周子安走到讲台前,把包倒过来,往桌子上倒手机。 他一把抓过谭鸷瑶的手机,她的苹果手机带着显眼的翻盖外壳,现在已经很少卖这种手机壳了。 二五八零——他依次输入密码。 我打开我的背包,开始尝试能不能打开没有密码的手机,第一个手机封面是个性感网红,应该是个男生的手机。手机设了密码。我放弃了,开始尝试第二个手机,这个手机上有很多消息提醒,但没办法看具体的内容。我又换到了第三个。 周子安先翻开了微信,在聊天框里搜索了自己。 只搜到了两个群聊里的,自己的群备注。 推理社核心,和c班班级群。 她的微信没有置顶,看起来平时也不怎么和人聊天。 金朔原来是她在班里最好的朋友吧,她的消息这么靠下。 谭鸷瑶:放学一起回去吗? 金朔:今天不了。 就这么两条信息?周子安心想,也许是之前清理过聊天记录吧,她的微信总在提示存储不够了。 她会和卢子谦聊点什么呢……没有聊天记录。周子安搜出了卢子谦的id,也是,她们之间的熟悉,在半年前就结束了。 微信里好像没什么信息啊。 她会不会认识彭誉尧呢……不认识——周子安接着输入了彭誉尧的名字,似乎并没有找到匹配的结果。 余野……他接着搜索,点进了谭鸷瑶和余野的聊天记录。 也是空的。 最早的记录是两天前,所以这两天大概都没和这两个人聊过天吧。记录是被清过的。周子安接着打开了备忘录。 “其实你想结束的是痛苦而不是生命。” 这是周子安看到的,备忘录里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 他退了出来,第二条备忘录里是托福写作技巧。 第三条像是以她的口吻讲了一段过去的经历。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 最喜欢的时间就是做梦的时候了,抛开接受不了的真相面对不了的现实,想自己所希望的想要看到的样子。梦醒了的时候即使再接受不了也要接受,这都是过去长期堆积的结果。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改变的。会变的,一切都会变的。有一天居然开始期待一切能快点有所变化。 她不怎么爱写断句啊——周子安心想。 备忘录的下一条是一个链接。他点进去,似乎是用来写论文的参考资料。 她希望什么事情改变呢…… 第二十六章 遗弃 “哎,我问你个问题。“我突然说。 ”你说。“周子安答。 “你觉得你们分手,给谭鸷瑶带来的打击大么。”我问道。 “没想过,”周子安说,“分手应该都会难过吧,可能过一阵子就好了吧。” “你跟她分手之后,很快就谈了吧?”我问。 “为什么这么问?”周子安说。 “没遇到你认为更好的人,怎么会一点余地都不留。”我说。 周子安抿了抿嘴。“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确实谈过,不过都没有谈很久。” “无缝衔接咯?”我说。 “分手之前就认识,应该不能算吧。”周子安说。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我说。 “你的问题是不是过于尖锐了。”周子安说。 “我不觉得我的问题会中伤你,”我说“你很想知道真相吧,可你那时候是怎么对她的,我完全没办法去理解了,难道要我问,你对她抱有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想念?还是愧疚?还是为她的死感到悲伤呢。你能不闻不问那么多年,又放着在纽约的大好前程跑回国,翻三年前这起凶案的真相?还是有什么原因你不得不回来。” “人都是会变的。感情这个东西啊,说不准的。”周子安说。他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看么?她那时候,会发很多私密动态。“ 我接过手机。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 她写道。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不管有多么开心快乐,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改变。即便如此,你还会喜欢这里吗。 动漫nnad里的台词。 ”她一天发这么多朋友圈啊。“我翻了翻,都是些过一段时间看会觉得无地自容的内容。 忘了是听谁说过了,心情好的时候很自信,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数朋友圈的赞。看和同学们的互动,觉得大家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但我能看出的是,就算是平常友善的交流里,和她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好。 不过没有什么有效信息,全都是在自我宣泄。 ”我终于理解她了……“下一条私密动态里,她写道。”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我是很难过,但是面临的新的生活中的问题很快就冲刷掩盖了过去的阴影。那段时间里,一切都坍塌了。“ ”不合群是一种病,“她写道,读这段文字的时候,仿佛眼前的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刘海耷拉在额头的两侧,眼前放着一个dv机,而我透过面前的这个dv机看着她,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我害怕和他们一起出现在同样的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说的有些有气无力,脸上流露着恐慌的神情。”我跟他们做的事情越像,我的不一样就越明显。我觉得每个人都过得很幸福,人也迷茫啊,但他们知道,他们在寻找幸福,和人群在一起,那种归属感,就是幸福。可我找不到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我总是做不到正确的事,只有变得和他们一样,才知道什么反应是正确的,才知道怎么舒适地融入话题。“ 第二十七章 被生命所嫌恶的话 “你害怕孤独吗?”以前,我问她。 她问我孤独是什么。她说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说我以前也没想过,但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么问我。也许问我的人是真正在某一个时刻有孤独感的人吧。 “其实大家会不会都不讨厌你啊,你太重视跟每一个人的关系了,我理解你,你觉得只要跟一个人关系出现问题,你对跟其他人的关系也就没把握了,所以你很恐慌。但有时候,会不会因为你太在乎失去的那个人,而忽略了其他人,所以处境才会越来越差。”我说,“换句话说,不是讨厌,是因为没那么关心。大家最关心的永远是自己。再把一部分精力分给自己最重视的人,希望那些很重视的人可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剩下的时间片面地观测着其他的人。然后,再渐渐遗忘掉这些对他人的印象,最后遗忘掉关于自己的那部分过去。” “一段时间里,只能自己跟自己对话,又怎么活的下去啊。”她于是说。“他们都觉得是我的错。” ”他们都觉得,我就不是属于这个群体的人。我就是没有办法和人长期相处,我以为说对不起会有用,只要听他人的建议去改就好了。渐渐地我发现,对不起说的越多,别人就越觉得是你的错。当别人不愿意去体谅你的时候,说什么早就没用了。“ 她跟男朋友分手了。像是一个人蜷缩在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黑夜里的房间角落:“你觉得他会后悔么?”“你在等他么?”我问她,她点点头。“我在等他。” 你在等他的时候,他正忙着和新的人谈恋爱吧。现在想来,真有点悲哀。 我抬眼看了一眼周子安,他现在确实回来了。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为了你,虽然对于你来说,早就来不及了。 周子安人很好,情商很高。口语题做不出来会安慰我,考托福前会发微信鼓励我。他会用过去的经验告诉我用怎样的方式更容易做出对的选择。机构里,老师们都认可他的教学水平。 我不觉得他分手和他之后的一系列选择可以被用于指责他,他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可我想知道他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知道谭鸷瑶想的是不是对的。 换个问法吧,我对他说:”分手之后,你有没有想过和她复合?“ 周子安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勉强,他盯了我一段时间,摇了摇头。 ”她那时候还真不如选卢子谦呢。“我小声嘀咕着。 这时候周子安笑了,”相信我,卢子谦可不怎么会谈恋爱。“ 他把另一个手机递给我,“我试开了余野的手机。” 我感到很惊喜,”你可以啊,密码是什么。“ 他顿了顿,内心有些虚荣但又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我的生日。” “几号………来着?”我问,我记得他提过,但我不记得了。 “12月31。”周子安说。 “这么巧?”我有些惊讶。”她暗恋你?“ “其实算明恋,”周子安笑了笑。 第二十八章 失梦所 我们翻开余野的手机,这次周子安选择先从相册入手。相册里都是自拍,我看着周子安神色中露出一瞬的鄙夷。 “余野……以后打算学什么专业?”我问。 “应该是商科吧。她去加拿大。”周子安说。 “在图书馆的时候,她认得出来你吧。”我问。 “但她没和我打招呼。”周子安说。 我想起来,当时我点了一杯蓝莓法乐,周子安点的是美式,我们上的是口语课,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是不是只点这么多。我说我还没有吃午饭,她说她们这里提供28块钱一碗的海鲜面。 她抬起头,我回忆起那张熟悉的脸。我在操场上见过。 是金朔。 与这个案子强相关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天被叫到了图书馆么……她们是在不同时间到达的,但来了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余野去了趟洗手间,她去了很长时间,晚上突然停电了。接着金朔发现洗手间里出事了。她是通过门板下的缝隙看到的,门紧锁着,女人在地板上抽搐,药瓶滚落到抽水马桶旁。随着她的喊声,我们都赶了过去。周子安找了把伞,踩着椅子从上面把伞伸下去,勾开了门。这时候,我报了警。 黑暗里,我们各自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微弱的白光汇聚在余野的脸上。金朔捂着眼睛,不敢上前。卢子谦站在我和周子安的身后,一直沉默着,他旁边那女人拽着他的衣角。彭誉尧看起来有些惊愕,也有些恐慌。卢子谦身后是一个年龄偏大的穿着白体恤的中年男子,这让我想起来被用于造谣谭鸷瑶的照片里的那个男人。他身后还有一个服务员,看起来很年轻。如果他也是衡源中学的学生呢?服务员旁边站着一个穿牛仔连衣裙的女人。 我和周子安是因为机构那天不上班,我们只好在外面找了个地方上课。 在选择那个地方之前,我想起来,我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是用邮箱发过来的,让我晚上七点务必到达衡源中学名为失梦所的书吧,其实是卖书的地方,也有很多文创,一楼是花圃,顺着旋转楼梯上去后,就会抵达二楼,门口就是餐饮区,楼上还有两层,书架中间隔的是付费阅读区。 邀请函里写着: 晚上七点,在失梦所等我。 谭鸷瑶。 我已经好久没见她了。邮箱就是谭鸷瑶的名字缩写加@outlook .,正好我们的课大概也会上到七点。周子安问我要不要去学校附近的图书馆上课,失梦所是他提出来的,我想他应该也收到邮件了,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收到了。但同样的内容,真的能做到把在场的每一个相关的人都喊过来么,而且,大家几乎都知道谭鸷瑶已经过世了。 我想着,瞪了一眼周子安:“你骗我。” 周子安倒是心领神会地笑了,“你也是。” 余野的微信有十几个置顶。有班级群,社团群,一些没听过的名字,还有周子安。 第二十九章 报案 余野的药被人换掉了。在场的人里只有彭誉尧被目击为和余野有过直接接触,警方还在余野的包上采集到了他的指纹,最终锁定彭誉尧作为嫌疑人将其带走。店里当天没有留下监控,监控原本是24小时覆盖的,金朔也记得确实是打开着的——“可能忘记打开了吧。”另一位服务员顾晓说。金朔在吧台,按理说监控会由她负责处理和查看,他主要管的是书架的部分,这几天员工放假,只留下他们两个继续在班。 “你认识顾晓吗?”我问周子安。 “你说那个服务员?”周子安反问。 “对。”我说。 “当然,”周子安说,“也是,有很多人你应该没有见过。顾晓以前是国际部b班的,照片里的那个老师你也在图书馆见过了,其他人你都见过了。对了,你还不知道谭鸷瑶的姐姐吧?” “她有个姐姐?”我确实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叫谭鸷妍。那天也在现场。”周子安说。 我想了想,问谭鸷瑶和她姐姐关系好不好。周子安说谭鸷瑶是离异家庭,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姐姐和父亲住,父亲找到了新的伴侣。姐姐有了新的家庭生活后,和谭鸷瑶的接触也越来越少了。谭鸷瑶的妈妈好像对人挺冷淡的,感觉脾气不太好。 “这些刘东都知道。”周子安补充道。“他只是放弃深入了。” 刘东…是主理我们案子的警察。“你和他聊过?”我看了周子安一眼。 “三年前处理谭鸷瑶的案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实习生。”周子安说。 毕业那天,回班里收拾东西。同学告诉周子安,谭鸷瑶已经过世了。周子安想了想,没有多问。他上网查了相关的结案信息,去了警局,一路上他在想为什么班里没有一个人想到告诉自己这件事。走到派出所门口,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员,问他有什么事吗。周子安想了想说来报案,警员指了指门里面,端着茶杯出去了。 入口处正对着的是一个透明玻璃罩,架在井字形的不锈钢护栏前,一个警员坐在窗口后,周子安翻开手机找出了一篇报道,问这个案子是在你们这里处理的吗,警员一愣说我是临时替人坐班的,这时候他从玻璃罩后面绕了出来,凑到周子安跟前:“这是附近中学的一起自杀案,闹出来很多舆情,不过都已经结束了。”周子安问是哪方面的舆情。警员反问你很好奇这个案子的处理结果吗?周子安说对外公布的死者的自杀原因有些不太合理。“为什么不合理?”警员于是问。“死者因为身心问题原因选择自杀,这个答案过于草率了,解释了又好像没有解释。”周子安说。 “舆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嘛。”警员说,“你看着也不像是记者啊,而且这个案子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就算翻案,也吸引不来多少人的目光的。” 玻璃罩后的门洞里这时候又出来一个人,看着周子安和警员,喊了一声:“小刘,在外面聊什么呢?” 警员抬起头:“熟人,熟人。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人来报案嘛。我俩聊点事,马上就结。” 第三十章 烧烤摊 人走远了,周子安问警员为什么说谎。警员说我觉得你比其他来的人更像是真正关心这件事,而且你看起来年龄也不大。 “她是我女朋友。”周子安说。 “我们调查过,没听说过谭鸷瑶有男朋友。”警员说。 “分了有一段时间了,估计该删的证据都删干净了吧。”周子安说。 警员笑了,“如果是师傅的话,大概早就把你赶走了。”他从桌子上的纸上随意撕了一个角,拿出黑色水笔递给周子安,“留一下你的名字和电话吧,下班之后我跟你联系。” “怎么称呼您呢?”周子安接过纸照做了。 “我叫刘东。你可以叫我刘警官。”警员扶了扶帽檐,说。 衡源中学附近有一家大排档,通宵营业,是不少职员下了班后的聚会场所。周子安晚上八点半开始在烧烤摊的户外座位等,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刘东穿着便装来了,他开了一辆黑色大众,摇下车窗,看到周子安坐在最靠外的位置,目光看着店面内部打扫卫生的大姐,搅动着点来打发时间的烤鸡翅。刘东把车停到马路对面靠边的位置,下了车,他剃了寸头,灰色短袖配黑运动裤。他走到周子安面前,坐下来。周子安这才注意到对面突然多了个人。 他下意识地把铁盘里另一串鸡翅拿了起来,“这还有呢,你吃吗?” 刘东倒是把鸡翅接了过去,一言未发,直接吃了起来。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女孩。”吃了一会,刘东说。他抬眼看周子安,额头微微泛起皱纹。他又低下头,试图把最后一小块骨头上剩下的鸡肉啃干净。“所以我的印象是从那张照片开始的。你们年级那个语文老师,老师站在台阶上,她从车上下来,看得出来是一起坐了同一趟车,朝街道的方向走。”刘东边啃边说。“这张照片正常来看其实没什么,不过局里一起研究了你们的校园墙,下面的讨论比较丰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鸡翅啃完了,他突然抬起右手,喊了声服务员,问菜单让我们再看一下吧。服务员说好嘞。刘东冲周子安笑了一下,“这顿我请你。你也看看还想吃什么?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周子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刘东笑了:“把录音关了吧。” “你发现多久了。”周子安问。刘东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着周子安的口袋,周子安也顺着手指的方向,抽出了手机,摁了暂停键,他向刘东展示了屏幕。 “其实不容易看出来,不过从我来的时候你就一直摸着外套上的那个口袋,外面虽然开着电扇但也挺热的,我来了之后你还专门低头看了眼桌子下面一小会。我们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偷录双方谈话是违法的,收到过这样的证据,也是学生自以为聪明干的出来的事。不过有时候确实应该这样。”刘东说。服务员这时候走过来,把一张白色的塑料膜包裹着的菜单页放在桌子上,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夹,里面夹着一张纸条,问想再加点什么。 第三十一章 归因 刘东接过菜单,问周子安要什么喝的。“给你点个啤酒吧,我喝可乐就行。”他使了个眼色:“我喝不了,工作性质。”他又点了三串鱿鱼、二十串小的羊肉串、三串海苔、两串馒头、两串鸡翅,点完了往前凑了凑问周子安够不够。周子安说你要是真的饿还可以再加,听起来确实多,不过烧烤的话就算吃很多串也不是很容易饱。 服务员拿过菜单,往屋内去了。 刘东看向周子安,“先说说你对这件事的了解吧,我在这个基础上展开。” “我看过那张照片。”周子安说,“那段时间里,她每天都和我抱怨。她说校园墙上的曝光不真实,照片只是和老师一起去打印上课需要的材料而已,对面的打印店那个点没开门。没有人相信她的解释。同学们都觉得她和柴老师关系很好。柴老师早结婚了,而且她又不是没有对象,也干不出来这种事。那时候我心里在想我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她从来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异性朋友问她的时候,她否认了。有很多事情似乎都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我也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可能……也是在一起太久了吧。她什么都跟我说,太过于习惯,距离又太近了吧。我没办法承受她接连不断的希望我共同承担的压力。” 服务员端上来三个铁盘,摆在餐布上,又拿过来啤酒和饮料。 “你先吃。”刘东做出一个递让的手势。 周子安想了想,拿了一串鱿鱼须:“所以分手了。分手之后我就没再了解过她的情况了。我也在准备留学的东西。后来就是返校那天了。期间我基本都在请假,很少回班,见了面也不会说话。我现在知道她过世大约是6月底那会的事,我们最后一个作业早就交完了,大家都在等那天,再过三天我们班会被当成考场。我后来才知道,她过世后在网上的讨论度比在学校里讨论得还多。大家都放假了,可能心思也不在她身上,已经毕业了,和这个学校就再不想干了,但我居然到返校那天才知道。我觉得有点愧疚,可能分手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吧。” 周子安抬起头,刘东正认真地啃着第二串鸡翅。刘东抬起头:“在听呢,在听呢,接着讲。”他把鸡翅放下,喝了口可乐,“对了,你说你觉得自己伤到她了是么,有点自以为是啊,我总结下来,更直接的矛盾,是她和余野的关系。不过你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也靠谱。这些我们警方都没详细研究到。” “如果让我归因的话,还是校园墙里的谣言导致的吧。学校后来把那位叫柴远的老师开除了,就更佐证大家的观点了。她发社交媒体解释过,但几乎没什么人看。她解释的很合理,可就是没人相信。大家看着她在帖子下面的回复,没有人回复她,而是对帖子原本也许和事实不符的内容评头论足。”刘东说。 第三十二章 脆弱 周子安叙述着,他和刘警官在烧烤摊一直坐到凌晨两点,刘东点了很多啤酒,最后也是刘东请的客,但刘东一口都没喝。没想到周子安酒量不小,四瓶下肚,浑身没有一点眩晕感。原本凌晨该有的困意,也在一瓶一瓶下肚后,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 “非议就导致了去自杀的话,都是因为太脆弱了。”我说。 周子安一愣,他没想到我会这样打断他。他看着我,像是在等我解释自己的上一句话。 “就算找到根源也没什么用。这次只是不幸而已。她很畏惧被讨厌,也很畏惧被排挤吧,所以只会遇到越来越多不怀好意的现象。就算是逃离到其他地方也没有用。忘不了过去的感觉,永远会在相似的场景下想起来,反复避免同样的事情重演。开始自我怀疑。被所有人都否认的人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吧,大家都是这样说的。”我说。“除非……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你遇到了很多很喜欢你的人。一起相处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到生涩。但你发现你喜欢他们每一个人。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也都很喜欢很照顾你。你发现你们有共同的爱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你可能也说不上什么话。但他们总是知道应该跟你聊什么。而你,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遇到他们的时候才觉得,有些人可以多见几面。真正接纳你的人,真正能够和你深入交流的人。你突然觉得自己交到了朋友,满足的心情让你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那时候你发现原来自己没有错,可是很快你离开了他们,你又回到了你不习惯的相似而熟悉的地方,感觉过去在重演,感觉时间越久,自己越会成为那个被剩下的人。感觉你一直都是被剩下的人,和你在一起的,也都是被剩下的人。那时候也许就突然明白,还不如自己呆着,独自相处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你找不到同类,你不需要同类,因为你觉得一个人很好,但一群人就要被标签和归类——” 刘东是真不怕让周子安喝这么多第二天全忘了,还是想套话故意给周子安设的套。刘东觉得大学之前谈恋爱都是小孩儿胡闹,真正认真一次,过了那个阶段,就明白高中那会经历的都是再小不过的事儿了。周子安过两天也会把她这个前女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么短的时间,到底能培养起多深的感情。一开始是欣赏,是讨好吧。在没能够产生爱之前,欣赏就消失了呢?如果人都渴望被爱的话,什么都不付出,又为什么像这个世界索取呢。 “所以,我讨厌学校。”我对周子安说。“不一样的家庭背景,又性格各异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就这么生拼硬凑在一起,每天都要见面。所以彼此适应。看相似的东西,讨论一致的话题。所以有时候毕业了之后才会不联系。” 第三十三章 边际 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们中间隔着那道初遇时的水坑。她蹲下来,我也蹲下来。 她望着我,我也看着她。 “没有人关注我。”她说。 “没有人真正关注别人。”我说。 “但所有人都忽视我。”她说。 “那么你也忽视那些不如你的人。”我说。 “如果是我比不上她们呢?”她问。 “如果人都是靠互相构陷和把彼此踩在脚下才能更适宜生存环境的话,都只是违背自己的真实情感去笑脸相迎的话,变得合群就是学会怎么去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了。还没学会就是错的了吗?”我说。 “我也会在未来有我的群体,和那些被抛弃过的人一起,对吗?”她说。“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同行者,但只是缩在角落里抱团取暖,对吗?” “如果只是看运气呢。”我说。“如果群体中注定要有一个被排挤的对象,这个群体才能因为有了共同的假想敌而平衡下去呢?”我看着她:“只要支撑过那段相处的时间,还没有被轮到的人,就是赢家。他们的联系将在分开之后变得坚不可摧。” “什么样的顺序?”她问。 “和所有人差别最大的人。”我说。 “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呢?” 她的声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烧烤摊,刘东叙述着走访学校调查谭鸷瑶一案的经过。周子安说如果是因为不堪承受谣言的话是不是应该让造谣者负责。刘东笑说承受不了的不是谣言而是他人的非议吧,网上那些辱骂过她的人,学校里那些孤立过她的人,难道让那么多人对她的死负责吗。 “不过我不会阻拦你的。”刘东说,“我支持你再去调查一次,尽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从那个在她身上所编造的故事开始。” 侦探游戏持续了三天。周子安开始思考怎么买八月最便宜的去美国的机票。谭鸷瑶早就过世了,而他自己还要生活嘛。 时间回到现在。 我凑到周子安旁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余野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她和谭鸷瑶还有不少聊天记录哎。”我说。“看起来以前关系很好的样子。” “也许是。”周子安说。“我看她们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周子安接着打开备忘录。备忘录里仍然全是选校信息,她们似乎没有养成在备忘录记录心情的习惯——“这样的手机有什么好设密码的。”周子安说着把手机扔到一边。 “等一下,”我说。“微信再让我看一眼。” 周子安再次打开微信后,我在搜索栏输入了金朔两个字,群聊下方弹出了班级群和宿舍群,宿舍群里几乎没人再说话。点进去和金朔的聊天框,是余野责问金朔怎么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她的床上。 余野:【图片】。 余野:这是你的东西?放我床上。 金朔:是,我记得我没有放错啊。 金朔:对不起。 余野:我不知道是谁的,已经扔掉了。 看起来关系不太好。我想。 我又搜了搜孤晓,发现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记录。 我抬起头,“我突然觉得,与其把所有人的手机都装走,咱们应该带点什么别的东西出来。” 第三十四章 如花似梦 广播声突然停了,升旗仪式结束了。 我听到雨声,朝窗外看的时候,看到空中飞过很多乌鸦,争相撞到玻璃上,变成血红色的手印,滴落的血水缓缓下滑。看向走廊内侧,每扇窗户都朝内张开着,楼下有礼花接连绽放的声响。周子安把包扔给我,说是下楼看看。我低头看了一眼倒了一桌子的手机,一块一块的捡起来。他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楼下没有人。但…”礼花爆炸的声音还在持续。他接过我整理好的背包。我也把自己原本仍在书桌旁的背包捡了起来。我们很快跑到了五楼,五楼的外墙可以看到天井院。爆炸的不是梨花,是很多张卷子。从每间教室里打开的窗户里向外迸。五层一直到一层垂直看下去,每层无数页卷子叠落在一起,缓缓向最低层飘落。我趴到护栏墙边缘,散落的纸张的间隙中,我看到一个跪坐着的全裸着的人。 我拉了拉周子安的外套,示意他往下看。 周子安却掰了掰我的肩膀让我向后看——身后的那间教室门口贴满了照片。大概是a4纸的尺寸。就是当年一开始出现在校园墙上的照片。我盯着那些个相同的照片看了很久,双臂抱在胸前:“似乎只是很普通的照片。说明不了什么。”我说。 在烧烤摊的那个夜晚,刘东问过周子安:“所以你一开始就觉得这是造谣么?” “当然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周子安回答的很干脆。 “如果是造谣的话,大家都希望造谣者受到惩罚。是那些造谣的人使谭鸷瑶背负了这么长期的骂名。”刘东说。“如果他们没有造谣,说的都是真的呢?是不是就变成了活该了。在恶行没有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之前,所有错误是不是都还是正确的。哪怕每个人心里都有鬼,他们也会联合起来斥责那个看起来做的错事最多的人。” 刘东笑着说:“你在纠结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谁又会造谣呢,为什么背负着骂名而没有人愿意相信她。而我在想的问题是,所谓长期陪伴在身边的人,能给予的体谅又有多少呢。” “我以前一直坚定着自己的信仰,认为我不会害人。我总能看出来人们各自怀着的心事,但不戳穿,也不越界。一直在守护着某一种正确。”刘东继续说着——“可我发现我错了。” “我比别人多了的只不过是所谓良心的自我谴责而已。我还是会犯那样的错。”刘东说。 我走进那间贴满照片的教室,一个穿着警员制服的人坐在并拢的桌子中间,望着窗外。 他出现在这个空间,让我想起来,图书馆那天他奇迹般巧合地也在现场。 出现在的人,都应该是对谭鸷瑶怀有愧疚感的人吧。 刚入职的他一遍又一遍的跑去问师父为什么会没有监控,师父说这不是我们该管的,没有监控就去对现场和可能目击的学生做调查。 刘东家境不好,大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周转了很久找不到工作。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警察好啊,人人尊敬,公务员,有编制。那天父母给他做了一桌子菜,在亲戚里一直抬不起头的他突然成了父母口中骄傲的对象。 ——“问东问西的,你还想不想干了。” 所以刘东一直想知道谣言究竟是从何而起的。如果谭鸷瑶是因为不堪承受压力自杀的证据充分的话,他就再没什么可愧疚的了。所以当在图书馆的时候,一切证据指向彭誉尧杀了余野的时候,他几乎都不想犹豫——彭誉尧,校园墙的主理人。原本是一个供学生发泄爆料,但挂了学校之名的微博私人帐号,在尝到了负面八卦的甜头后,彭誉尧似乎摸到了流量密码,粉丝也越来越多。 第三十五章 消亡 “刘警官也在啊……”周子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刘东似乎没什么反应,也不见他回头,他望着布满血手印的窗户,缓缓举起右手,手上握着一把枪。他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一阵枪响后,他顺着子弹的位置翻倒在桌子上,桌子本就是歪歪斜斜拼对在一起的,他倒下的时候桌子凑出来的支架也坍塌了,他从中间倒了下去。 我们站在教室门口。血水顺着他的头部渗入到地面上。 我跟周子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能置信眼前的是真正的刘东还是这个空间制造出来的新的意象。 好想回去啊。我心想着。 可我会回到哪里去呢。 印象里,谭鸷瑶是我很好的朋友。可她已经过世了三年了。谭鸷瑶和周子安是高中同学,周子安现在大二间隔年,教我托福课,我现在是高二。难道我是初三的时候认识了谭鸷瑶么,又似乎没有那么早。大脑中关于自己的记忆是混乱的。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直跟从着周子安的计划,而是被谭鸷瑶牵着鼻子走。似乎他们两个才是故事的主角,而我就是个被牵扯进去的没有自主意识的辅助角色,主角教托福课需要一个学生,而我连自己的过去都没有,只是学生这样一个配角。 连自己的过去都没有,没有自主意识的辅助角色……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曾经有个人好像也这么对我说过。 “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辅助角色。你需要有人在这里,所以我在。你需要我不在的时候,我不在。可我不是因为你的喜怒好恶才存在着,可我……连自己的过去都没有。” 我被阻隔在电梯里,门一直开着。他拿着一把小刀,指着我,让我别从里面出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可他确实是拿刀刃对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瞬间我只觉得过去的某一个节点我的决定是错的。才会导致像现在这样,但新的决定再不会导向新的结果了。可我看到另一个人也拿起了枪。我记不清那个人的脸了。 我回哪去呢。 回到冰冷的喊不出声音的黑暗里,只能躺在地面上望着天花板上开着的触不可及的小窗口。 我又想起来那个称呼了,是用来喊我的。 “17号。”这次的声音就更熟悉了。 “跑啊。”我在周子安的喊声中回到现实,空中的卷子已经自然折叠成了无数支纸鸢朝教学楼飞来。周子安把我从教室门口推了进去,关上后门,又跑过去堵前门。还是有几只从前门的缝隙飞了进来。我抄起一把拖把就往纸鸢身上拍。扫把拍上去,纸鸢瞬间化为灰烬消失了,剩下的纸鸢从两面填满了窗户还能够透光的地方。 “天要黑了……”周子安说。 我又朝刘东靠近了点,蹲在他面前。 “人为什么会自杀呢?”我看向周子安。 “他怎么会有枪的?”周子安说。 “对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不止是这个学校啊。”我的思维立马跳出了刚刚抛出的问题。“所以他应该会想到回派出所,或者他的初始待机点就在派出所。” 第三十六章 刘东的笔记 周子安也蹲了下来,他去触碰刘东的右手,把那把枪抠了出来,他打开弹匣,却发现已经没有子弹了。他把手按在刘东的裤腿上,摸出来一个小笔记本。 笔记本上写道: 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奇怪的规则。 我把规则记在这个本子里。 你的生命将会在这个空间里不断循环。也许每次的死亡都是新生。 只是每次新生,你都会回到这里,但忘掉过去。 你现在要出发去寻找你一直以来都心怀愧疚想要去解决的东西了。 如果我在外面发现了新的线索,还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会继续在笔记本下面补充内容。 我叫刘东。抽屉里放着一把枪。钥匙在大衣的上衣口袋里,挂在门口。 下一页: 我看到一张纸上写着规则,又摸索到这个笔记本。如果本上写的一切属实的话,这里的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我出去看看。如果回来的话,我会补充内容。 派出所附近很安全。我去档案室看看。 我找出了三年前的师傅提交的结案报告,果然对于监控只字未提。大楼常见布满监控,但更多的时候是摆设,丢了东西也一样,人从天台上跳下去了也一样。这对学校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丑闻吧。为什么他们不属于谣言深入调查,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谭鸷瑶究竟是不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女孩上呢。“谭鸷瑶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单亲家庭。和曾经的姐姐也很少联系。总是独身一人很容易走极端。”大家对他的概括是这样的。这时候我想起来最近刚刚结案的图书馆的案子,涉案的人好像都是几个在衡源中学见过的家伙,我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图书馆里居然也没有监控,被害人余野居然就是谭鸷瑶的同班同学。就连店里的两个服务员,毕业后有了不同的发展,居然会在同一时间在这家店当班,就像是所有人都约定好了一样。没有人在询问的时候对熟悉的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感到意外,但又心照不宣的等待到余野死亡的这一刻。 我去学校看看。一会回来。 我又回到这里了,看来学校不怎么安全。这次我先去图书馆看看。 图书馆居然用全息影像复原了当时案发的情况,跟我推测的差不多。案发当天上午11:00,被害人余野来到店里,在二楼餐饮区坐下。11:30,周子安去了三楼的付费阅读区靠楼梯的位置,视角可以瞥见楼下餐饮区的全貌。12:40,林娜拉和卢子谦抵达现场,也坐在二楼餐饮区角落的沙发处。12:42,彭誉尧抵达现场,坐在二楼餐饮区门口和吧台交接处的六人桌上,余野的对面。14:30,柴远抵达现场二楼餐饮区,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15:00,谭鸷妍抵达现场二楼餐饮区,坐在吧台餐饮区的另一面。 15:10,金朔给大家倒了水,除了彭誉尧,每个人都喝了。接着开始轮番去洗手间,洗手间要穿过整个二层所有的书架,在最靠后的位置。所有人都走了的时候,彭誉尧开始翻余野的包,他摸出来一个药瓶,似乎并不是想要找的东西,又放了回去。指纹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吧。他又摸出来一个文件袋,里面是空的。他最近好像一直受到余野的勒索,记录里给余野转过不少钱。这样的话,动机也成立了。 第三十七章 午夜怪谈 可事实是,彭誉尧只碰过一次谭鸷瑶的包,他并没有对药瓶做任何手脚。他继续在谭鸷瑶的包里翻找的时候,恰好被刚回来的谭鸷妍看到了,她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回到座位旁,眼神还在往后偷瞄,直到彭誉尧小心翼翼的把包放回了对面的沙发上。他在找什么呢,也许是余野勒索他所用的证据。 我翻到下一页: 想要作案必须满足三个条件:1.把所有人召集到这里。2.创造栽赃给彭誉尧的机会。 3.保证谭鸷瑶的心脏问题会在现场发作。 似乎通过那杯三点钟提供给所有人的水,金朔是最具有可能性的人。她一个伦敦国王学院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跑过来到一家书店端了一个月的盘子,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16:30的时候,谭鸷瑶又去了一趟洗手间。这一趟一直到晚上停电前,她都没再回来。 彭誉尧好像一点没觉得奇怪,只是很安静地在现场等待。对了,第一目击者也是金朔,是她的喊声把所有人引过来的。但显然在停电前她一直在吧台,似乎没办法坐到这一点。而且她的任务似乎在给所有人喝了那杯水之后就到此为止了。我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但我想我现在要离开了。天亮了,广播告诉我要去学校的操场集合。祝我能活着回来。 下一页: 读到这里,大概是又重新开始了。 学校里到底有什么,似乎每次去学校都…… 我再去一趟学校看看。 学校里有很多学生,但似乎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脸上带着白色的纸质面具。如果不带的话会惊动那些人的,就算是手上有枪,就算我是警察也没有用。他们不是影像,但也不是人。只有带上面具才能融入他们。我试着自己做了一个,带上那张纸面具之后,视线里像是加了一层红色的滤镜,学生们忽然消失了。我走在学校的走廊上,听到孩童的笑声。墙上像是被抹上了很多道血痕,教室门前贴了很多海报。是一个全裸着身体的女人,那个人就是谭鸷瑶。照片里的女人摆出各种娇纤的姿态,但每张照片里的眼睛都被用黑色的蜡笔画的圆圈覆盖了。我往天井院看,院子中央正跪坐着一个全裸的白发女人。她身上有着荧光画出的六芒星形状。那时候我觉得这次怕是又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了。我继续贴着走廊的墙面行走,尽量不发出动静,这里除了我,我没再见到一个真正的人。我突然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举起枪,对准跪坐着的女人的脑袋,开了一枪。 枪穿过了她的脑袋,颅顶溅出巨大的血花。 女人倒在了六芒星中间,甲虫群从她的脑壳中爬出来,渐渐覆盖了她的全身。这个时候我感受到有人从右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到一具带着兜帽的骷髅,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右手正举着一把大斧头,向我砍了过来。我一个转身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他被踹的后退了几步,但我的脚刚才就像踹在一块钢板上,瞬间感受到一阵剧痛。我顺着走廊开始逃跑,他在后面追赶着。我顺着楼梯往下跑,最后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一楼的走廊已经爬满了甲壳虫,看起来寸步难行。甲壳虫的块头不小,有鼠标那么大,这时候骷髅的脚步声忽然近了。我一咬牙冲进了甲壳虫群,一踩就是一滩绿水。甲壳虫的壳在我的脚下爆裂开来。 第三十八章 遗照 下一页: 骷髅刚靠近楼梯口,甲壳虫群就看到了食物般扑了过去。它们跳到骷髅身上,啃噬着他的每一块骨头。回到这个房间,写到这里的时候,一只我没有注意到的甲壳虫已经顺着我大腿处的伤口啃断了我小腿的半根骨头。我把这个本放回原处。为了防止甲壳虫在这里繁衍,找个更痛苦的地方迎接这一次等待死亡吧。 下一页: 这次,我打算回家看看。我找了把钥匙,开走了派出所门口一辆警车,我朝学校的反方向走。先是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小区。我租的房子在四层,是个30平大小的公寓,我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摆着一张我微笑着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放了一个香炉,又插了三根香。我在洗脸盆前坐下来,打开冰箱,拣了一杯冰可乐喝,然后敬了照片里的自己一杯。 我回到派出所那一小间办公室,我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会出现自己的遗照。我已经在这里无数次反复地死去了。但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除了骷髅和甲壳虫,还有六芒星阵上全裸的女人。 就像我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如果我那时候深究监控的话——怎么能够证明她是自杀的而不是被人推下去的呢。掩盖了一个人死亡的真相,叫死不瞑目,和杀过她一次有什么区别呢。 刚入职的时候我是交警。处理交通事故,最麻烦的就是醉汉。逃避酒驾检测,对着警察又吐又闹。从谭鸷瑶的案子开始,我第一次接触刑事案件。师父对我很严厉,骂人也很不给面子。他觉得做错事了就该骂。师父一直在做刑警。可是谭鸷瑶的案子之后,他升职了。调去别的局里了,所以只能换一个人带我了。 警察的工作不好当,有时候刚处理完案子,想一起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吃口饭,警铃就响了,我们又得放下筷子赶过去。警察平时配备有电棒,但当然不能随意使用。不然民众有意见,所有警察都被背锅。 我们同批有五个实习生,都是同一家警察学校培训出来的。有个妹子那会就和我是同学,齐肩短发,挺漂亮的。她被分到安警官那里了。安警官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前女警花,不过现在年龄也大了。我这次开着车,想回趟老家见见父母。我沿着高架路走了很久,始终走不到尽头。导航仪也失灵了,最后我又回到这里,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 这里大部分时间天都是黑的。城市里衡源中学这座最负盛名的学校,现在外表看来像一片废墟。 每次去那里,都没办法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也无法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形。 谭小姐,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您在天有灵,都已经在天堂住了那么多年了。小弟我在人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生活呢,您在天上享清福,别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我坐在房间里,摸着自己那张黑白相片,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电扇,像真是在跟谭鸷瑶对话似得——还挺贴心哈,遗照都给我准备好了,这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 我想起来档案室里有图书馆的案子的时候,每个人家里的地址,也许有新的线索,不过现在我也在小区,离派出所真的太远了。我从腰间抽出那把枪,打量着枪的不同面。 想起来还要回派出所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于是才把枪放下。 第三十九章 姐姐 这一次我去一一造访了每个人住的地方。我去了徐妍家,作为谭鸷瑶的姐姐,不同的生活环境渐渐让她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徐妍的父亲是做生意的,家里住独栋。娶了个年轻漂亮的新妻子。之后她有了一个刚出生的弟弟。 谭鸷瑶过世后,警方和她的母亲,父亲,姐姐都有过简单的沟通。徐妍只比谭鸷瑶大两岁,带了幅墨镜,看起来一身名牌,出现在派出所的接待区。她大方自信地向前台的警员介绍自己,再被接待进门,好像刚过世的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她依然保持着比往日更强劲的好心情。 她走进一个隔间,警员递过来一把椅子请她坐下。师父进来了,隔着玻璃,我就看到她没来由的开始哭。可我觉得她哭的太夸张了。师父也有点不知道从何安慰了,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安慰什么。 房间地板的两侧有一道暗红色的光晕。月光透过落地窗打落进来。我走上楼,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我推开一个房间的门,一把刀瞬间从门后刺了过来,我从侧面推开突然伸出来的那支手臂,刀被打落到地板上,又打了两个旋。我瞬间抓住那只胳膊,把里面的人用力往外一拉,我看到她的眼睛,和谭鸷瑶真像啊,我想。而她也记得我,她很快就大喊请救救我。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哭起来,说我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人了,本来还在怀疑她的身份,听到这熟悉、奔放且夹杂着演技的哭声,我瞬间坚定自己没有认错。这也让我再次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产生了怀疑。 她打开了客厅的灯,问我要不要在餐桌前坐一坐。她说她也是第一次来这个鬼地方,一睁眼就开到一个冒着绿色荧光的规则,钟表是倒着转动的,指南针的指针方向也是摇摆不定的。规则里说让她弥补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亏欠,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欠。她笑着说我不会做饭,家里没有煮熟的东西放进微波炉了,我可以给刘警官泡个面。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可以吧。我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没怎么吃东西,也许在这里并不会饿,只是习惯性地要吃点什么。她小跑进了厨房,过一会拿出一个红色的方形袋子和绿色的方形袋子,问我吃香菇炖鸡味的还是红烧牛肉味的,我眯着眼冲她笑,我说你想吃哪个味的,你先挑,我要剩下的那个——她说那她要吃红烧牛肉的,就又跑回厨房了。我看着厨房门口,眉头皱了皱。和同学们口中描述的谭鸷瑶完全不一样啊。姐姐看起来就是那种不愁吃喝的有钱人家的公主,要什么父母都给,从小就喜欢跟男生打架的样子。妹妹更像是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说话声音很小,看起来就很文静的样子。 她在厨房里煮泡面,我问她,觉得你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了一会后,厨房里传来声音——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早没以前熟悉了——刘警官,你认识我妹妹啊。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盘子里放着切成丝的黄瓜——“要鸡蛋吗?”她问我。我说好啊。她大概只是客气客气吧,没想到我照单全收了,心里应该在暗骂吧。 第四十章 剖析 “我妹妹在三年前过世了。”谭鸷妍突然说。“我们家是重组家庭。爸爸现在有新的家庭,不会那么难过。但妈妈不一样,他们两个人一直在那间六十平的公寓里生活,她就好像妈妈生活的全部。所以妈妈去求我爸帮忙,我爸爸说结案了,你没管教好女儿,她才会干出来那种事的。我妈就说你又管了多少呢,除了每个月寄点打发乞丐的抚养费你还会干什么。他们两个又吵了一架,就像离婚前的时候一样。我妈生气的时候会摔东西。我后妈回来了,有点不太开心,说闹事也得看看什么地方,这里现在不是你家。不过我也不喜欢我妹,落得现在的境地全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谁让她跟老师不清不楚的,又拍了不少那种很暴露照片,她就该想到这样做是会被讨论的才对。” “你妹妹没有跟你解释过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妹心情不好的知道来给我发消息了,问我怎么办,我跟她说且行且珍惜,人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面好像可以吃了,她从洗碗柜里拿了一个很大的碗出来。 她看起来对这个妹妹很不屑,有种瞧不上眼的感觉。以前,她跟妹妹住在那个六十平米的破房子里,缩在一间卧室,听客厅里爸妈吵架和摔东西。她向往有钱人的生活,爸妈离婚后,她跟着爸爸,渐渐过上了那样的生活。她觉得和妹妹还有妈妈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妹妹还想像以前那样贴着她,她只是想和那个六十平米的小阁楼离得越远越好。爸爸每个月往那个家寄生活费,还承诺了要供妹妹去国外读书,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把面放到我面前,上面躺了一个荷包蛋。她又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碗,在我面前坐下。 她叙述的口吻越来越平静。 我不再看她,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面,嗦了起来。 我吃了一会,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谭鸷妍问我。 她好像把我问住了。我看着她。想来她也拿到了规则,但如果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的话,她说她从未亏欠过任何人,是不是在这个黑夜比白天更漫长的空间里,可以无限被重置的话,又何必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呢,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任何事。除非规则改变了,而那些暗自洞悉规则的人,终有一个时刻会破坏原有的稳定。我一直在寻找真相,而这个空间里,也一定有人在寻找规则。 用时2小时,高架路前方还是绵延着看不到尽头。 这座城市是出不去的,我低头看了一眼计时器。 我在学校里遇到的那些生物究竟是什么。图书馆里的现场还原是怎么回事。这套规则到底困住了多少个真实存在的人。 “你呢?你要去哪。” 我问谭鸷妍。 “没想好,”她说。“这里挺黑的。一直不见天亮。房间里也没有多少食物了。我在房间里等着,食物不够了,再去超市吧。” 初始场景应该是最安全的。 “如果不愿意出去的话,我可以给你送吃的。”我说。 “是嘛——”谭鸷妍露出很惊喜的表情,“不过我是不会陪你出去的——” “没问题,在这等着吧。”我说。 第四十一章 原点 三小时四十八分。汽车的油应该撑不到去往更远的地方了。 没能找到离开的方法,幸运的是谭鸷妍出现之后,已经很久没再遇到重置的问题。他开回高架路口,有一台加油机,店里没有员工,我已经在旁边的便利超市里找到了给加油机开锁的钥匙,但不知道机器里的汽油可以持续供能多久。我又从超市里搬了两题水和一些薯条干脆面塞进了后备箱。我发现只要不去学校附近的地带,周遭就完全是安全的。我把车开到别墅附近,下了车,去敲别墅的大门。 这次门又没上锁。 我有些意外,第一次被我闯进去了之后,我就提醒过谭鸷妍要给门上锁。我从腰间缓缓摸出那把枪。我轻轻把门推开,往里走了几步,一边观测周围。 我猜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了。我开始穿梭在复式里的每一个房间寻找她。我在厨房门口发现了她,她头朝外倒在地上。我蹲下来,探了探她的呼吸,确定她已经死亡了。我站起来,我想过在房间里安装摄像头的,安装的时候她正好从二楼下来,问我在做什么,我看着她,觉得在女孩子家装摄像头很冒犯。所以我装在了门口,这样她在房间里至少有些隐私。我检查了摄像头里的内容,确实有人来过,他穿着黑色的连帽衫,披着黑色风衣,肤色很白。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被困在这里的缘由,我和谭鸷瑶的关系很浅,甚至她的案子都不是我在主理。我看了师父的办公室,我知道他不在这里,不然不会不留下一点痕迹。她死亡的真相对于我来说真的重要么。离开这里还有另一种方式,杀掉所有人,真正的幕后元凶如果也在的话,一定会这么选择的。我回到派出所,开始调查全城的监控。首先是黑衣男杀害谭鸷妍后会去哪里,我看到他开了车,回衡源中学,他似乎每次都是从衡源中学离开的,合理推测那里就是他的初始场景,他去过图书馆,派出所,各种公寓楼,超市,最终那了些辎重回到学校,他似乎认为更适合他长期待着。最后的监控里,他开车回了学校,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他应该还在那里。我把校门口的摄像头绑定了手机实时,开着车就出发了。进了学校没多久,我就在办公室的门口发现了他,而他已经死了,死因是窒息。我看到他手上紧攥着的字条里写着最新的规则——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轮回了。最后一次的轮回中,死亡将是永久性的。这也意味着寻找谭鸷瑶死去的真相,也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那些人开始动手了,他们认为杀人是更快的方法。 我拍了现场,放任他继续躺着,我回到派出所,转变了思路,开始查全城的监控。 我发现这座城市里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晨昏更替,我总是和这些人因为在城市里的不同位置而避开了。 第四十二章 校园墙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我问周子安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周子安说,“因为一张在校园墙疯传的照片而成为了众矢之的,理性的声音说,和老师的两张背影配合着造势的文字,说明不了什么。校园墙里编写说,谭鸷瑶和老师走的很近,来套取更好的成绩,因为成绩是按老师的心情来给的,尤其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情况下。语文考试的成绩几乎对我们来说没有作用,所以对国际学生来说当然是无稽之谈。但谭鸷瑶很担心,毕竟是她本人的照片,而且大家也会猜疑她为什么和老师一同下了车,我去问她,她说只是开社团证明的时候一起打印而已。我当然相信啊,但是谣言越传越离谱,不过很快大家就都不记得了,是谭鸷瑶自己太重视了。直到后来……校园墙又发布了谭鸷瑶的其他……尺度比较大的照片,来进行佐证,校园墙第二天就删除了,还发了道歉澄清帖,但那个帖子已经在前一天被疯转,赚足了流量,澄清内容也是模棱两可,营销的惯用手段罢了。而那个校园墙的主理人,见了刘东之后,我回学校问了一圈人,发现是彭誉尧。后来我找到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 “没有人真正关心别人,大家当个笑话乐呵乐呵就过去了。” 周子安觉得信息根本没有经过核实,就不应该这样做,彭誉尧说我已经发了道歉声明了而且校园墙本来就是为了校园吐槽服务的,这个内容也是别人投稿的,他说他可没做什么添油加醋的事。周子安就问是谁投稿的,彭誉尧说要保护投稿人隐私,要不然校园墙怎么算得上为学生大众服务呢——“那你在洗手间偷拍呢?”周子安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你看到照片了?你有什么证据。”彭誉尧说。 “应该还是那些照片导致的吧。”周子安说。“我后来听说那些大尺度照片都是别人p上去的,根本就不是我们学校的人,所以我去找是谁p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去美国了,这件事也就不再和我有关了。”周子安说,“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你是为了谭鸷瑶回来的么?”我问。 “你想听实话?”周子安说。 “你说吧。”我回答道。 “我是为了我自己。”周子安说。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人都是自私的。”他说。 “你还喜欢她?”我问。 “从某一刻开始,就不是了。”他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从我遇到下一任女朋友开始。”他说。 “可你和下一任女朋友其实早就认识了。”我说。 “这没那么重要。”他说。 “你的下一任女朋友是谁?”我问。 “在机构里认识的。和学校里的人都无关。”他说。 “你很喜欢她么?”我说。 “分了,我提的。”周子安说。 “为什么?”我问。 “不合适。”周子安说。 “又是不合适。”我说。 “总要试试才知道。”周子安说。 第四十三章 救赎 “听起来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说。 “听起来你并不感到惊讶,我这种人你早就见多了么。”周子安说。 “我对人的要求没那么高。”我说。 “你觉得我做错了么?”他问。 “我觉得你认为自己没有错。”我说。 “我没必要对她过分伪装自己,那样我们都会感到不舒服的。”他说。“而且才高中而已,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如果她在等你呢?”我说。“她对我说,每天都在等你再回去找她,但你没有。你不主动联系她的话,她已经没有理由联系你了。她自杀的那天找过你对吧,她说让你帮帮她,你怎么回答的呢——你是不是跟她说我们之间已经没关系了,你觉得她这样一直纠缠你很令人厌烦对吧。” “你知道她找过我?”周子安问。 “她跟我说过。”我说。 其实我是猜的,但如果我说不知道的话,大概率他又会说我猜错了。 周子安沉默了一会,说:“如果不是我当时的回应太过于不留余地的话,她就不会自杀了是吗?你会这么想吗?” “我会。”我说。 “你觉得你和她很熟吗,那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你不是也一无所知吗?”他说。“你说你们是一样的人,到底是哪里很相似呢,还是你自己的感觉——” “我不觉得你需要负责。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做,你不用那么激动。”我打断了他。 天已经黑了,说话的须臾,我们已经各自把两侧的门上了锁,周子安拍了拍窗户,也已经锁好了。月光照亮了刘东的眼白。这时候我们听到拍窗户的声音,看向窗外的时候,窗外站着一个人——是谭鸷瑶,她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四肢像是拼接起来了一样,她指了指走廊的一端,似乎是想让我们跟她一起去。 我看了一眼周子安,这场面实在是过于惊悚,周子安则是向我大力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种情况打死都不能出去。她是想向我们展示她的死因么。 刘东在办公室门口看到的尸体,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卢子谦,杀死卢子谦的另有其人。谭鸷妍也是在最后一个轮回被杀死的,而杀害她的就是卢子谦。在我的印象里,卢子谦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按照周子安的描述,虽然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对感情很专一。而且为什么天亮的时候尸体就消失了,那个影子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影子把他的尸体给吞了? “我想起来……”我凑到周子安跟前,“规则里说过,我们不能让过去的事情重演。” “你想干什么?”周子安警觉地看着我,额前冒出来汗珠。 “她现在如果理解为在向我们求助,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帮她。”我说。 “外面不知道会有什么鬼东西,而且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也很不安全啊。”周子安说,“你疯了是不是……” 我看清谭鸷瑶穿着的是校服,她拍门的力气更大了,甚至发出凄厉的吼叫声。 第四十四章 凋零 “别开……”周子安低声说。 “她头上有弹孔。”我说。大概是之前被刘东打穿头部的时候留下的,他所描述过的那些甲壳虫爬了回来,爬上了她的脑袋。她生前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死后的这副模样,让人不想靠近她。 她的手缓缓从玻璃上滑了下去,她转过身,朝她指着的方向走了,那些甲壳虫粘在她的裙子上,紧咬着不放。 “你留下吧。”我对周子安说。我说的很坚决,走到门前,他不再阻拦我。 我打开那扇门,走了出去。 我看到她的身影盖满了甲壳虫,她回过头看我,只露出一只眼睛,她好像流泪了。 我很难过。 人很自私,觉得他人自私的人,也很自私。所以大家过得都不好,所以有时候大家看起来也过的很好。 她顺着走廊往前走,每走一间教室前,教室的灯就亮起来,走廊好像变长了,甲壳虫一只咬住一只在她身后仿佛形成了一个很长的裙摆。我向被她点亮的教室里看,教室里有金朔和余野两个人。金朔对余野说,她其实也不喜欢谭鸷瑶,余野挑了挑眉看起来有些不屑——“你俩看起来不是关系很好的么。”——“你偷偷拍她和老师出去的照片,谭鸷瑶知道么,帖子也是你给校园帖投稿的吧。” “她是个很自私的人。”金朔说,“她根本没把我当成朋友,我们在一起也没什么可聊的。我跟她不是一路人。但帖子不是我发的——你怎么知道照片是我拍的?” “那天你的电脑没锁屏,我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余野说。“你不问她原因么?” “我不想问,老师本来可以帮我把成绩开的高一点的,和她聊了之后,老师回头就拒绝了我,我一开始没想到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我和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金朔说。 “那你觉得发帖人做的对么?”余野说。 “其实我挺开心的。反正说的大概也都是真话,高分的名额是有限的,老师可能会把名额给她吧。”金朔说。“帖子是你发的吗?”金朔抬起头。 “你猜?”余野笑了,“我看她不爽很久了。” 我走到下一间教室前,谭鸷瑶站在姐姐谭鸷妍面前,哭着说姐姐帮帮我吧我只剩下你了。姐姐看着她,说你长大了,马上就毕业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后妈怀孕了之后,咱们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别再联系了。 我走到下一间教室前,柴远坐在讲桌前,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谭鸷瑶这个姑娘啊,很不踏实,最近老是缺课,我知道对你们不公平,我会公平处理的。” 我走到下一间教室,房间里围了很多人,最中间的好像是卢子谦现在的女朋友,她叫林娜拉。她们各自拿着手机,对着校园墙的内容大肆转发,声讨学校不公平的给分模式。同学们问林娜拉——那女的是不是你们社团的啊,她人怎么样啊? 林娜拉摇了摇头,微笑着:“她和我们社团两个男生关系都挺好的,每次都一起走,不过我还是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第四十五章 扯乱 我跟着她往前走。墙上贴满了网上传的她衣不蔽体的照片和海报。我发现海报里的人和她长得确实很像,那个瞬间我想起来谭鸷瑶有个姐姐。难道是她姐姐的照片。谭鸷瑶没想过去解释么——怎么解释呢?解释那是她姐姐的照片,那些骂人的话应该会更难听吧。姐姐是这样的人,妹妹也是这样的人。她只是解释着那些照片是假的,她问姐姐那些照片是不是她,姐姐说这她哪知道,是谁恶意p图的吧。 柴远被停职了,学校觉得伤风败俗,影响不好。柴远很不满,但申诉无门,学校里的同学也都看不起他。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他和谭鸷瑶是不是内讧了,他怎么还在班里诋毁她。 谭鸷瑶走到走廊的尽头,她开始上楼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也是这样,她上了楼,我远远地跟着她。她走进了天台。天台的风很大,把她的裙摆吹了起来。 她走到天台的边缘,顺着墙壁蹲了下来,开始哭。 我走过去,她吓了一跳,没想到有人会来。 我问她为什么来天台。 天台在衡源中学是不允许上的,但其实这里的门是开的,谭鸷瑶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经常来这里。 谭鸷瑶说,以前的朋友都不愿意跟她做朋友了。 我说那是因为你们本来就不是朋友。 谭鸷瑶摇了摇头说,她们以前关系很好。 “你以前有几个朋友。”我问她。 她说班上的所有人都是朋友。 我问她那你喜欢她们吗? 她说有些人是比较喜欢的。 你太想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了。我想。 “你以后还会遇到新的朋友。”我说。 她摇了摇头,“不合群的人,走到哪里都不合群。我努力过了,现在这个平衡维持不下去了。” “什么是合群?”我问她。 “就是和大家想的东西都很像吧。”她说。 “你不可能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所谓的合群,那些人每天凑在一起,也不见得看得起彼此。”我说。“说不定每个人都不合群呢。” 她突然抬起头,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问我,“真的吗?” 眼睛里出现了我的倒影的瞬间,她低下头——“你也不合群,你怎么能引导我。” “至少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好。和每个人都保持安全距离的话,就不会有矛盾了。”我说。 有时候是因为对他人要求太多了吧,想要被时刻关注着,想要被喜欢,想要更加深入了解对方,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打扰呢,这难道不是很自私的想法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讨厌任何人。而且我也没有伤害谁的想法,只是想和大家成为朋友而已啊。” 余野那天突然和她绝交,见面也不再说话了,谭鸷瑶不明白为什么,她追问余野,余野也不理会她。谭鸷瑶刚刚分手,本来就很难过了,余野不关心,她只关心谭鸷瑶是怎么让自己不舒服的。 “你爸妈也不管吗?”我问她。 “怎么可能指望爸妈管啊,她们早就离婚了,姐姐说,他们家现在已经不想见到我们了。” 第四十六章 长大 大学呢?大学也没申请到想去的,学费很贵,毕了业家里也不再愿意多出资了。 我笑了,我看着她:“怎么了?缺爱啊。” 与人交往的时候她似乎一点都不快乐,从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刻起,她就在担心什么时候会失去他。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很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她渴望长久的关系,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希望可以把当下的关系维系一辈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如果不开心的话,痛苦的关系维持那么久,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总是担心失去的话,如果每次想起来都忧心忡忡的话,又为什么要去想呢?如果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活得开心的话,这样的你融入了他们,是不是在给彼此徒增烦恼呢?你在乎的是那些失去的朋友,还是觉得不愿意失去一段稳定的关系和你个曾经在乎你的伙伴呢?就算是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在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有人会用你超乎想象的方式来帮你。那些疼痛和忍受是不是都要自己来面对呢?每个人都在变化,如果想要去维持平衡的话,自己也总是要变化和顺应的。可是为什么要那么累呢,在短暂的当下,大家一起相处很开心,难道不足以吗?难道只想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的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吗,那些自以为是的人,那些践踏别人努力成果的人,那些高高在上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人,如果他人感到和你相处不舒服了为什么还奢求再来一次的机会呢——你为什么不远离呢?——你自己不够忙吗,一起浪费彼此的时间,值吗。 以后不再渴望长久舒适的关系,不再期待不需要付出就可以一直在乎你帮助你的人永远在身边,不再假装是群体的一份子拿腔捏调地扮演着不是自己的角色。 ——如果又被新的人抛弃怎么办?她问我。 我知道的,还是会难过。 还是会难过。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问我的时候,我知道她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你没错。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说:“你希望别人成为你想要地样子,用你理想的方式对待你。你根本不关心他们本来是什么样子。所以你创造的长久关系就像给他人建造了一座囚笼一样。时间久了,一个接一个的,不想再被困在这里。” 又或许她真的没错,也许是我错了。 我不该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模一样的人,不同的我们自然有着不同的适应外界的方式。 我也需要被拯救不是吗? “离开就会自由啦。”她说。 所有经历过的痛苦会凝聚到与地面碰撞的瞬间,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个时候我愣住了,我觉得她说的没错。 我没有亲眼看到她跳下去,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话。 我是她求助过的最后一个人吗?我不知道。 她站在天台上,我看着她残缺的身体像是用一根细线拼接起来一样,她冲我笑,整个皮肤就跟着绽开了。 “可不再依赖于她人的喜恶也是一种自由。”最后,她说。 她半个身子后仰,从天台上倒了下去,我冲到护栏前,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我想跑回原先走过的教室,去找周子安。我下了很多个台阶,来时的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长,周子安真的还呆在里面,哪都没去,见我开始拍窗户让他开门第一反应是不是我被附体了,盯着我的脸研究了半天。他最后还是把门打开了。 我扶着膝盖,已然是气喘吁吁, “谭鸷瑶不是自杀。”我说。“绝对不是。” 周子安很奇怪的看着我,从我的反应来看,他已经十分确认我确实毫发无损地跟了过去又回来了。 “为什么?”他问。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活下去了。”我说。 其实她在乎的一直不是别人怎么看待她,而是有多少人因为一些事情讨厌着她,能不能不要讨厌她。 她想起来张国荣电影里的一句话, “那楼很高, 他在空中坠落的时间,很长。” 第四十七章 逻辑 如果按照谭鸷瑶是自杀的逻辑的话,归咎于她的身心原因,而这主要是来源于社会上的舆论和长期的社交压力,又没有父母或是获得任何亲密的人的支持,按照这个结论和警方的判断显然是一致的,我们也就都没有必要被困在这里寻找真相了。而且,仍然是同一批人,在同一时间被聚集在图书馆,这次是余野被杀害,但这次明确是死于谋杀,因为余野的药被换掉了,而这个罪名毫无疑问地被扣在了彭誉尧的头上。如果余野是导致关于谭鸷瑶的流言的直接指使人,那么最值得怀疑的自然就是想要为谭鸷瑶复仇的人,根据目前的了解,真的豁地出去做这个事的,卢子谦都算是最有可能有这个动机的了。这两个案子显然密不可分,而且刘东也一定有着比着手这个案子更紧密的联系——警方明明不应该找得到很明确的证据,却可以这么快给彭誉尧定罪。刘东明明已经接近规则的真相了,又为什么突然决定开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从他最后一段文字来看,他显然没有陷入绝望的境地,看起来他没有续写笔记,也许是没这个必要了吧——如果已经找到了破解这个空间的方法。 第一个案件,死者是谭鸷瑶,第二个案件中,死者余野。按照时间分析,谭鸷妍是下一个受害者,而杀害她的凶手就是卢子谦,也是下一个案子的死者。现在是刘东。已知金朔似乎也不在了,但我们目前始终没有见过她。那么活着的还有柴远,彭誉尧,我和周子安,被忽视的店里的服务员顾晓,还有卢子谦现在的女朋友,好像是叫林娜拉。 卢子谦大概能认得出谭鸷妍吧,和谭鸷瑶长得还是蛮像的,居然这么果断地就把她给杀了。 而谭鸷瑶的事件中,明明只是出去打印东西,为什么还要专门打车,还恰好在下车的时候,和老师两个人都被拍到呢。这个行为似乎有些刻意了,最近的打印店确实当天正好关门,而另一家打印店大概800米,但为什么老师一定要和她一起呢,让谭鸷瑶直接去不就行了。而且后面那些照片,如果是p图的话,倒也没有人澄清——刘东的分析似乎可以较为合理的解释这一点,这些照片拍的其实就是她姐姐,这样算是保护了姐姐么,可为什么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承担另一个人本来应该承受的讨论呢,我也从未在刘东的笔记里,看到姐姐对妹妹的任何愧疚之情。 周子安明明没那么喜欢谭鸷瑶,至少我目前的感受是这样的,他为什么执意要回来,先是找刘东把案件问了个底朝天,而出于愧疚,刘东向他透露了很多细节,但周子安还是渐渐放弃继续追查了。明明已经很接近真相了。金朔为什么要背叛谭鸷瑶呢——她们本就脆弱的交集变成了金朔维护自己在班里有立身之地而踩着的阶梯。林娜拉和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卢子谦的那个现女友,难不成也是出于对谭鸷瑶和卢子谦的嫉妒么,所以扩大了流言的范围,这么想就合理了,但她和余野,在这个理解方法下,根本就不认识。 第四十八章 梦境法则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孩站在烛台后,微笑着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如果现实和梦是相反的话就好了。 她问我是什么样的梦让我那么留恋。 我说是美梦。 在梦里做过许多想尝试的事情,也有很多可以和我一起做这些事的人。在梦里我从未感到过疲惫。 她于是问我,那你喜欢现实么,我果断地摇着头。 她问我是否了解现实,我说只能说了解有关于自己的现实,但我能够喜欢和享受的部分太少太少了。 她笑了,她说愿望可是很珍贵的。我却做出了如此浪费的选择——只有一个愿望——她强调道。 我想了想,似乎挺划算的。 那就许这个愿望吧。 “可以吹蜡烛啦。”她说。 以前我有个习惯,把每天做的梦都当作日记一样记下来,生活反而没有什么可记录的,而每天做的梦,我都在努力地去记住每一个细节,以便之后再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很快就能想起梦里的画面。 她送了我一块镂花木雕怀表,说是我的生日礼物。表盖上鹰的翅膀张开,像是汉字的零字。 她问我能分辨出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吗。 我想了想,我说说不定人生也是一场梦呢——说完我笑了起来,我说开玩笑的,现实中的人应该更不受控,变量更多,也更真实吧。梦里看到的一切,大概夹杂了很多我意识的投影,辨别现实和梦境,在我意识到要去辨别的时候,似乎很少遇到困难。 她说我的愿望把我的世界分为了两个维度,现实维度和梦境维度。我的梦境维度取代现实维度变成真实发生的事,而在现实维度里,需要遵守规则,才能找到正确找到回到梦境维度的入口。“记忆是连续的。”她说。“正确的回到梦境维度,才不会让回到的梦境的位置过于跳跃,而是在正常时间的轨迹下进行。你应该能明白吧,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很难做两个连续的梦,对吧。所以如果想实现这一点,我们需要方法。” 我问她是什么样的规则。 她说规则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提醒我。如果遇到问题,我都可以来老地方找她的朋友。她也不知道规则会出现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去提示,但遇到的时候,我一定能感应到。 我点了点头。 她能帮任何人实现愿望,但仅限一个愿望。我问她,你帮那个朋友实现了愿望么。 她笑着说当然,不过就单靠他自己,大概也快要实现了。她说她给那个愿望取名为记忆萃取,即消除或是提取记忆。她说他也在做相关方面的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了。 真奇怪啊,为什么要对记忆这么执着呢。我想。 “你好像没我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他啊,17号。”她说。 规则,现实里的规则… 就像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一样。 只要真正掌握规则,就可以找到逃离这里的方法,可我们逃离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呢。 第四十九章 同盟 人是会说谎的,但嫉妒心不会。 彭誉尧叼着香烟,靠在椅子上。 林娜拉低着头,头发耷拉在脸的两侧。 “你认罪,我就帮你,多划算的交易。”彭誉尧说。 “我没有错。而且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林娜拉说。 “我已经是个罪人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既然我们要上同一条船,你也是个罪人,我们才平衡。”彭誉尧说。“而且我是个记者,作为校园墙的主理人,我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在校园墙上给卢子谦发过匿名表白,是不是——你说推理社的卢子谦学长好帅啊,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那又怎么样呢?他现在就是我男朋友。”林娜拉说。 “那你这个男朋友是不是觉得跟你只有肉体上的吸引,在精神上没有共鸣呢?”彭誉尧问。 “为什么这么说?”林娜拉问。 “找你结盟之前,我去了卢子谦的家,确定了你和我是一路人,才下定这个决心的。卢子谦那种人,会把自己的一切想法用文字记录下来,很容易就猜透了。你喜欢他,他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但你不懂他。你从来没有用心去读过和欣赏他创作的任何东西,所以你比不上——” “我哪点比不上谭鸷瑶了。”林娜拉大声打断了他。 彭誉尧摇了摇头:“我还没说是谁呢……”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校园墙发过这么多帖子,从来没有像这条爆料,就算第二天撤贴了,也还是上了热搜的。听说你帮我们买了推广,我替我的流量谢谢你了。她出事的时候幸灾乐祸的是你,第一个站出来指责和批判她的也是你,你压根不了解她,但你觉得她伤害了你,就因为那天你在校园帖发了帖子,小心翼翼地来到社团面对他的时候,看到她们几个在一起,谭鸷瑶对卢子谦说——哇咱们小卢还是挺受欢迎的嘛,你觉得,凭什么那样的女生可以站在他身边,拿自己的喜欢开着这样的玩笑。她什么都不用做,而所有人好像都喜欢她,你很嫉妒对吧。但你太虚伪啦,你跟人家说,其实我还挺想跟她做朋友的。但你觉得她把你的一切都抢走了。” “你查过我?”林娜拉问。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说过了,我们是一路人。”彭誉尧笑着说。“我们这些人中,只有你一副道貌盎然的样子,好像是在帮我们共同的目标努力,我看你这个样子我不爽很久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还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所以我要逼你承认你自己的私心,我们才能平等合作啊。” 林娜拉的表情变了,她噗嗤一声笑了,她抬起头,“我看见过谭鸷瑶幸福的样子,可我一点都不希望她幸福。就是那种想毁了她生活的感觉。也许对她的厌恶大于对卢子谦的喜欢,但你知道她出事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赢了。而且所有人都会帮我说话,而不是帮她。” 第五十章 重塑 从天台坠落到地面上的感觉如何。你也体会过吧。 被背叛的感觉呢?也经历过吧,经历过很多次。你还记得下坠的时候她的表情吗? 你拯救不了任何人。她这么说着——“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拯救我?” 她感到有人密切关注着自己,感到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 你是不是渴望被别人关注,渴望自己的一切行为被认同。 你毫无征兆地打扰着别人的世界,甚至没有经过别人的许可。 你渴望关系都像你想象中的一样,你害怕发生矛盾,害怕别人觉得是你的错。你反复求证着,可没人会告诉你真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曾站在阴影里,问我道。 周子安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多,也许他会透露更多意想不到的内容,坏消息是他似乎隐瞒了我很多,特定的场景下,也只会告诉我一些模棱两可的内容。我想起来高一那年,卢子谦三个人一起追查过的失踪案,失踪案结束后,三个人的关系似乎就淡了很多。在调查的过程中,是发生了什么吗。我想起来孙越给谭鸷瑶的那块怀表,我颤抖着摸了摸外套上鼓鼓地边缘形状物,我把那东西拿了出来——一块木制镂花怀表,表盖上鹰翅膀展开的形状像是汉字的零。周子安看着我摸出那块表,他淡淡地问我那是什么? 你应该认识这块表吧。我心想。 卢子谦有一个同桌,叫艾泽。暗恋着隔壁班叫尤月的女生,苦苦单相思,人家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艾泽总是对卢子谦抱怨,高三最后一年卢子谦被分到了尖子班,和艾泽分开了。艾泽说过,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如果那时候没丧失信心,该做的一切都没有开始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除了混日子没有别的选择。高考过后,天台建起新的防护栏前,还有一个人从那里跳了下去。 那个人就是卢子谦的同桌。 要是我是卢子谦的话,接连遇到这种事,早就去看精神科了吧。 卢子谦确实去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打电话给孙越。 “什么也没发生。”电话另一头沉默着。 “还想要重来一次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淡淡地说。 “可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梦可以做了。”卢子谦说。 如果重来一次能改变什么呢,内心充满着不安和忐忑。过去任何一处微小的变动都可以导致全然不一样的未来。被困在记忆里往复循环。这一次远离那些干扰因素了,尽管还是保留了相遇相识的经历,这次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吧。可是为什么,那天放学是最后一个走的,可是……为什么那样的画面,仍然会出现呢。 “我也好想被拯救啊。”卢子谦低声说。 可那天在超市里偶遇周子安的时候,他还是叫住了自己。他质问自己当年为什么突然退社,再也不和他们联系。他只是解释自己要高考。周子安就没再多问。可卢子谦只是希望这一切都告一段落而已,他不想再来一遍了。 可他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雨夜里他拿着刀,闯进那间别墅,把刀插入了谭鸷妍的身体。临死前,谭鸷妍只为他的举动感到吃惊。 “我也……想要获救啊。”卢子谦说,他把雨衣的帽子拉了下来,“所以,对不起了。” 第六十八章 档案 我们在卢子谦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档案袋,档案袋里是每个人的自述。内容不长,但足以还原整个事件。谭鸷瑶在这些人的生命中,看起来无足轻重。他们也认为自己的行为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事实也确实如此,人不论被缅怀还是被记恨,遗忘才是最终的归宿。 这里是卢子谦的房间,他怎么掌握了这么多线索。而且看起来和孙越很熟的样子。他们似乎有更多的交流。一周目对卢子谦来说大概也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可以选择忽视,靠自己对未来的记忆,重新为了自己生活一次。他选择去救他那个同桌。就像这个空间里的规则一样,死去后可以在自己的回合里重新开始,不同的是我们的记忆都会被重置,而卢子谦似乎更清楚自己经历过什么。 高二那年,周子安不理解为什么卢子谦突然就疏远了他们两个。在一周目的时候,会不会卢子谦是被谭鸷瑶拒绝了呢,那之后他们三个还是很好的朋友吗。二周目卢子谦换了做法,也许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吧。高一他仍然选择了加入侦探社,和两个人熟悉。他单独去见孙越,问他怎么解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孙越感到很惊讶,不过他最后选择了不过多透露,他说做你该做的,这对所有人都好。 “你最终改变不了任何人。”孙越说。 三年的高中,重来一遍,他实际经历了六年,高强度又反复的学习生活让他疲于抽出精力和人交际。他只是在想如果艾泽这次考好点也许就不会选择自杀了吧。 “如果考不好……该怎么办。” 有天放学,艾泽突然对他说。接着他笑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好,你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迎来一个不圆满的结局,可是迟迟没有改变现状,最后,那一天终于来了,就像你预料中的那样,而其实你早就对未来有所感应了。”艾泽说,“从现在开始改变就好了,一切都不晚。可是你最后什么也没改变。你看着那样的未来重蹈覆辙。” 卢子谦一愣,“你什么意思?” 在这个片刻,卢子谦在想艾泽难道也有一周目的记忆么,但回忆了过去两周的相处,似乎看不出来端倪,他试探性地问你指什么样的结局。 “大家都期待能有个好结局。”艾泽说,“所以才对未来有畅想。其实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自己亲自选的专业,甚至都没有在网上查过。你呢?” “你专业都想好啦?”卢子谦想了想,说。“我以为这是高考完才考虑的问题。” 他背上书包回家了,卢子谦坐在座位上,两手撑着额头。上学真痛苦啊,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等到大学就自由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如果艾泽活下去了的话,未来可能会更值得期待吧。而不是让他感觉就算是离开了学校,一切也都一样。 第五十一章 存在 我对周子安说有些地方我们必须要去看一遍。在这里,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 “你觉得我们能活着离开学校吗?”周子安说。 我百思不得其解,刘东明明接近真相了,却在最后选择了自杀。日记本到关于监控的一页就不再持续了。金朔刚刚毕业,选择来失梦所打工,这可以理解。但我对顾晓一无所知。金朔是被谁杀死的呢。如果能找到卢子谦的小说就好了,起码可以知道他们高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周子安,“关于……孙越,你了解多少。” 周子安于是问我是不是认识他。 我当然不认识了。我这么回答他。 他笑了:“我给你讲讲零班的故事吧。” “班级不都是从一开始数的么?”我说。 “所以所有人都认为,那个班本来就不存在。” 这个班有二十七个人,班里很团结,每个人之间关系都很好。可是从第一个人开始失踪的时候,却逐渐的发生变化。人和人之间的矛盾,暴露的愈发明显。 “孙越和零班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但他是隔壁咖啡馆的老板。就是后来余野过世的时候,我们去过的那家。” 周子安,谭鸷瑶和卢子谦一直追问,想要了解关于更多的零班的信息。但也都清楚,就算是说出来了也他们三个也不会完全相信,这也许也是孙越不想继续说下去的原因。 “提起零班他是什么反应呢?”我问。 “有一个词可以很准确地形容,怀念。”周子安说。“零班的人经常一起去那家店。他们应该经常有接触。” “孙越是几几年的?”我问。 “那个时候应该已经从衡源毕业了五年了吧。”周子安说。 “这样啊。那其他人呢?”我问。 “也许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周子安说。 “你是指……被困在这样的空间里?”我问。 那段时间里,零班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事实上,零班从来没有存在过。孙越是这么说的。他抬起头:“只不过我一直相信这样的零班存在过。曾几何时我也不相信。”孙越是心理学专业,后来辅修了生物,去了美国。毕业后留在了实验室一段时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回国了。由于本科申请结果不错,在学校里非常出名,学弟学妹们都很关心他的动向。只是五年过去了,他也渐渐淡出大家的视线了。 “你怎么看待你现在的生活?”周子安突然问。 印象里,我应该也是国际班的学生,现在应该是高二,所以报名了机构的托福课,周子安教了我一段时间。考完托福还要去考sat。高三上半学期就要申请了。具体去哪个地方我还没有想好,都说大学申请是玄学,我不知道自己会被录取到哪个城市,也没有想象过以后的生活。有时候对我来说,我坐在书桌前,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为什么要过那样的生活。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为什么要让现在的生活持续。 第五十二章 正方体世界 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我也不算特别努力,有时候知道自己该去努力了,但又没有动力。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了谁而努力。我也不知道努力的尽头会是哪里。我也理解不了那句人生总有些不如意,进入自己无法容忍的未来的话,生活还剩有什么意义。 那个时候,卢子谦和周子安一起去了天台,是孙越建议的。那天谭鸷瑶去省外参加比赛了,于是一路上两个人给谭鸷瑶拍了不少照片,发到群里。 “这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孙越说过。他低下头想了想,他也不知道有时候到底应不应该顺其自然,“也不一定。”他小声嘀咕着。 天台中间有一件白色的小屋子,屋子里的设备是用来升降电梯的。有道窗户,不过锁上了。房间里都是灰,进去了就咳嗽起来,简直喘不过气。 四周没有护栏,只有建造的过了人的半身高度的墙壁。墙的边缘生长出几根杂草,记得带上紫外线手电筒,蹲下来,仔细地看。 会看到汉字“零”这个标记。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但却在现实世界里留下了痕迹。 “如果你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话,也是一种痕迹。”孙越说。 可这个零代表不了什么。周子安告诉卢子谦。 “你每天早上睡醒的时候都在想什么,还想得起来么。”孙越说。 周子安噗嗤一声笑了,“在想昨天晚上做的美梦。” “什么梦笑的这么开心?”孙越打趣道,“也有时候早上醒来,会持续昨天晚上睡前在想的事。每天睡醒,人的状态和心态都会多少发生点变化。梦里的潜意识,会变成白天思维的一部分。记忆……不再是真实的。” “我思故我在。”周子安说。 “这是一种说法。人类是不是一直在试图揭开真实世界的面纱呢?不断地找寻物理世界的规律,给突如其来的情绪冠以基因和生理性的缘由,可不管了解多少东西,有多靠近真实的世界,人始终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自己的记忆和判断所形成的错觉世界里。”孙越说。“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空间里的无数正方体,相遇时,你看见的可能是他任何角度的切面,但仅仅看得到切面,另一个世界的正方体不会与你发生融合,你也只能不断调整角度,看到更多的切面,而你仍然是原本的那个正方体。” “可……为什么不能融合呢?”卢子谦问。 “因为……就算两个正方体形影不离,不同的生理构造和微乎其微的经历变量,也会造就完全不同的结果。” “按照你的说法,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些所有的正方体加在一起,就构成了真实的世界。”周子安问道。 孙越微笑,“有一定的道理,尽管,每个正方体都认为自己才是真实。冲突和争议往往是这样产生的。” 第五十三章 怅惘 根据周子安的描述,我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一个更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不断地追问周子安天台和零班的联系。周子安只是复述着,天台是零班最后一位成员失踪的地点,在那之后,零班就不复存在了。相比之下,卢子谦对零班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了解,只是他似乎有意避开分享自己的发现,导致谭鸷瑶和自己什么知道的并不多。周子安提议先去卢子谦的家里看看。作为卢子谦曾经最好的朋友,他们互相记得地址。我还是希望再回一趟天台,反正很方便,算是顺路。周子安一点都不想跟我一起上去,他怕见到刚才在教室门口敲玻璃的女鬼。在学校里封了这么久,他一点在我面前伪装自己胆识的意愿都没有了。 “最好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了吧。我们能去的地方有限,而且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安全。”周子安说。 就算那是谭鸷瑶,就算是死去后的她,我也不会感到害怕啊。而他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那种情绪,连愧疚都不是。 谭鸷瑶真可怜。我想。她是一个可以为了坚守一段感情牺牲掉其他可能性的人。 但眼前的这个人,对她的歉意,连那个警察都不如。 “那么,我自己去。”我对周子安说。 外面好像下雨了,穿来哗哗啦啦的声音。雨瞬间就变的很大,在地面上激起几个小水潭。 每个人都在说谎。 周子安对我一直有所隐瞒,刘东的笔记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事实,但谭鸷妍也说了谎,在我想到的可能性中,那些大尺度照片,是属于谭鸷妍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谭鸷瑶没有对那些照片做出过多的解释,而谭鸷妍一味地打压回避着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我不了解卢子谦,第一次见面,面对的就是他的尸体——这个自诩为小说作者的平庸无力一身学生气的人。可我渐渐地已经了解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没能清楚地把自己关联起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甚至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算了,我陪你上去吧。”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走廊外的瓢泼大雨。周子安在身后说。我点了点头。 楼梯就在我们旁边,我们最后顺着我刚才上来的路又走了一遍,大概要爬五层,这段路显得格外的长。除了雨声,我们倒是再没遇到什么怪事。 每个人都在说谎。出于自我保护的习惯。但每个人又藏不住该藏的秘密,这可真矛盾。 天台的门还开着,由于没有遮蔽,渐渐有了不少积水。谭鸷瑶已经不见了。 我把外套脱下来,套在头上,在脖颈处打了一个很松的节,便进入雨中了。周子安从身后跟了上来。雨水很快把他的发型冲塌了,不过他没有任何做防护措施的意愿,他半蹲下来,检查着天台护栏墙壁的边缘。我也跟着蹲了下来,往反方向去找。 这时候我抬起头,从这个高度,可以俯瞰到城市里更远的地方。我渐渐站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谎雨 虽然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依然能清晰看到不远处耸立着的高架桥。整齐排列着的白楼大抵是和主教学楼差不多高度的。街道的两侧重了两排梧桐。高架桥顶有一盏巨大的灯亮着,照向我们的方向,街道上汽车堵成了一条线,车上却没有人。楼房里更看不到灯光。 最远处的天空突然亮了一下,接着传来雷声。 这时候我听到周子安的喊声:“找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转到天台的后侧了,我顺着声音找了过去。他正蹲在一个角落,隐隐地用荧光写了的“零”字还能勉强看出轮廓。 零字下面的石砖是可以挪动的。他看我过来了,伸出手敲了敲正下方的几块砖头,终于找到一块比较松的,他把那块砖头挪出来,是一个正方形的小铁盒。铁盒的中央嵌着一个四位数的密码锁。周子安试了试0603,又换成了0613,摁下旁边的弹簧,似乎没有反应。 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0603是……她的祭日。” 我突然想起口袋里那块怀表,衣服盖在我的头上,口袋刚刚好垂到我撑着衣服的大臂旁,肩膀感受到那块表的重量,我把那块表取了出来,打开表盖。 “0001。”我说。 周子安回过头看着我。 “或者……1201。” 他慢慢地把数字拨动到0001的位置,摁动弹簧,好像还是没有反应,他把手松开,重新使了一次力,这回,铁盒的盖子自动弹开了。 “你们之前……没见过这个盒子?”我问。 “以前这下面是一把钥匙。要么就是有人换过这下面的东西。”周子安说。 铁盒里装着一张折起来的纸,周子安这才把外套脱下来,半盖在铁盒子上,避免那张纸被淋湿。他把纸展开。 “是一张毕业照。”周子安说,他示意我一起看看。 我凑到他衣服下面,接着微弱的光源,我看清了最中间的那张脸。 “轮到你来解释了。”周子安语气很平淡。 中间那女孩扎着双马尾,还有一部分头发披在身后。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这张照片比我们见过的那张更清楚。我记得每个人的姿势,不可能这么相近的。”他看向我:“这是零班的照片。” “我……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了?”我看着他。这样一切似乎都能够合理解释了。 我记不清自己的过去,记不清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我本来就是属于这个空间的游魂呢,零班的所有人像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了。现实中本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面前的周子安,又究竟算是什么人呢。换一种思路,在这个空间的人,会渐渐被现实所淡忘么。如果找不到谭鸷瑶过世的真相,那么这些和这个案子关系最紧密的人,连同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一同消失。 “对了,孙越在这张照片里么?” 周子安摇了摇头。可他突然说:“他是拍照的人这个推测,应该更为合理吧。” 第五十五章 回忆 朦胧中我回想着。 记忆中的走廊里被投下淡淡的暖白色的光。白色的瓷砖,有略微划痕的墙。如果那块镂花表盖的怀表一开始就是我的,时间一直是00:01,没有变过,这块表已经不会走了。以前那家图书馆门口会摆放很多吊兰。孙越是店里的老板,孙越很喜欢那些常青藤。一楼被别家租来卖鲜花。每当给长辈过节就围上很多人。 为什么叫我17号。听起来像是学号。 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叫我17号。 不对,不是学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零班的人?”我问周子安。 “如果我否认的话。你会信我的话么。”周子安说。 可是会是谁把下面的钥匙换成了这个铁盒子呢。而孙越为什么要在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把那块表给谭鸷瑶呢。而且零班按理说已经毕业了。遇到孙越的时候,周子安他们几个也才刚刚高一吧。我比他们少说小了三届。年龄也对不上。没错,我也从来不认识一个叫孙越的人。 规则里说过,避免同样的事情重来一遍。 在我和周子安的推测里,是通过改变白天的变量,避免谭鸷瑶的悲剧重演。 我对卢子谦的了解不多。可以明确的是,他才是当下更了解零班的人,不知道他的小说筹备的怎么样了,孙越说过,希望卢子谦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零班的一切记录下来,他说就算是活在每个人的印象里,记录下来的瞬间也是存在过的永恒。高二那年,卢子谦突然退出社团,没有任何理由的减少了和周子安两个人的接触。他恰巧目击了谭鸷瑶的死亡,但却没有告诉警方。 如果他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一切,而做了另一种选择呢。 这个想法大概会推翻我此前对这个事件的一切认知。 卢子谦大概知道周子安和谭鸷瑶的情况,知道谭鸷瑶后面会出事,甚至知道她真正的坠楼时间段。他退出社团大抵是为了高考,也许在第一个周目,他并没有考好,所以重来一次,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己的未来,放弃了那份友谊。他们之前也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友谊,他喜欢谭鸷瑶,周子安明明看在眼里,虚情假意地还想和自己搞好关系。 如果能找到那本书就好了。可为什么要天台上刻上零的标记呢。 在第一个周目里,零班是不是还存在着。而他们也不会因为寻找神秘失踪的真相遇到孙越。印象里卢子谦后来是上了个不错的985吧,如果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放弃了谭鸷瑶的呢。又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远离谭鸷瑶,对两个人都好。自己也能考出好的分数,谭鸷瑶也许也不会选择自杀了吧。可重来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我们被困在现在的空间,似乎已经说明了还有很多的东西超出固有的理解了。 还有,零班为什么会消失呢。 可卢子谦已经死了。 雨现在好像下的小了点,我的整个盖在头上的外套也都湿透了。 第五十六章 顾晓 “我们走吧?”周子安说。 我问他去哪,他说离开这所学校。临走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驾照,他说在美国考了一个,会开车。可以去警局找辆警车开开,刘东的笔记这个时候就尽显用处了。我突然问周子安他有没有像刘东一样的笔记,周子安说没有。我觉得他说谎了,但没再追问,他也不会给我看的。我们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子安用胳膊挡在我面前,示意我噤声。他俯下身子缓步走到门口,另一只手悄然打开手机手电筒,猛地拉开大门,把强光甩了上去。 强光下,男人把半只胳膊挡在脸上作为遮挡。 “顾晓?” 图书馆见过的那个服务生? 周子安很惊讶:“你怎么老出现在这种地方。” “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杀死了……”顾晓说。他的声音起先很小,有些结巴,又突然高亢起来。“林娜拉和彭誉尧联手了,他们有枪,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林娜拉?” “就是卢子谦那个女朋友啊。” 我和周子安对视,突如其来地默契而点了点头。我们之间无声的对话是,彭誉尧和林娜拉也许是一路追他到这里来的。而这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测,离开这里除了找到真相还有另一种方法,就是杀死所有人。 “他们在哪?”周子安沉静下来,低声问。 “走廊……虫子……他们被包围了,被那些虫子。”顾晓说,“所以我才逃得到这里的。” “呵,”我不自觉地发出冷笑,“怪不得谭鸷瑶不在这儿了。” 周子安这时候把手搭在顾晓的肩膀上,“不如你加入我们阵营,还有时间,我们得一起找到谭鸷瑶自杀的理由。” “自杀?”顾晓有些吃惊地看着周子安。他整个身子躬了起来,背上厚厚的一层脂肪随之隆起,呈现出半个球的形状。“是余野干的,”他说,“我看到了。反正……余野,也……也已经死了。余野就在这里,她死之前,她们一起上了天台。” “你见到她被推下去了?”我问。 “她说她……她从来没有来过天台,有同学……帮她作证,说谭……谭鸷……鸷瑶自杀的时候,余野跟其他人在……在一起。但她来过……天台,我亲眼……看见的。” 周子安这时候又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俩同时摇了摇头:费劲。听顾晓说一句完整的话太不容易了。 “警察知道么?”我问。 顾晓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准备下楼梯。周子安拽着他肩膀的一角,把他拉了过来,他凑近瞪着顾晓,顾晓把眼神瞥过去,避开对视。 “你不想让警察把余野当成凶手。”我说,“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没有把握,或者,你想包庇她,再说了,你在班里没什么话语权,有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根本没人信你说的话,你也不想给余野留下不好的印象,到最后也不确定是不是她。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第五十七章 叛逃 男生们说他是个娘娘腔,离他离得远远的。他身形矮胖,女生们也不喜欢他。军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着。他看起来不好接近,希望彰显出自己的好人缘的谭鸷瑶试图跟他说两句话,他像是被触了逆鳞般地暴跳如雷,但随后又恢复了拿腔捏调的平常语气。 班级的氛围很好,虽然有各自的小团体,但每个人都看起来很熟悉似的。群体里最受欢迎的人,有时候走到他面前,玩笑似的问一两个问题,她谈吐总是很大方。于是畸形的想法在他畸形的内心诞生萌芽。他坐在班里最角落的位置,每个人在他座位前经过,没有人记得他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的性格了,听说只是为了显得特立独行和引人注目罢了。父母都是医生,太忙了,不怎么在乎他。 那个时候他决定说一个谎,他炫耀似地跑到余野面前彰显自己的付出,他说我看到你去天台了,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余野很惊讶,楼道到天台的路段没有监控。就像后来她在图书馆死去的时候一样。没有人知道封闭的洗手间里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是余野杀死了谭鸷瑶,那是不是在图书馆的某个人,想要为她复仇,而布下了这个局呢。 这些人中,和谭鸷瑶关系最亲近的人不多。卢子谦和周子安,算是和她有情感纠葛,谭鸷妍属于血缘关系,金朔和她算是曾经最好的朋友。刘东和案情本身没什么关联,其他的人多少算半个仇人。 最后,我们在顾晓的带路下,蹑手蹑脚的下了楼。没再听到除我们之外的其他人的动静,周子安悄悄地凑到我耳边:“你要小心,他是来杀我们的。”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脸刚好侧到他凑过来的一面,距离不到五厘米,顾晓在前面不远的距离处走着,我没打算和周子安过多讨论,只是回想着顾晓来之后的反应。 他确定没有枪,那样的话在天台就可以动手了。但如果贸然杀了我们,他一个人必然会先被林娜拉和彭誉尧两个人追杀,和我们合作才是最保险的方式,最好是我们两败俱伤,我和周子安活下来一个,他再伺机干掉,这是最划算的玩法。 连卢子谦那样的人都会杀人,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他不是在帮助我们逃离学校,而是带我们去见林娜拉和彭誉尧的。 如果让顾晓相信可以破案,那么我们的合作将会有另一种可能性。 “不可能破案的。”顾晓结结巴巴地说着,如果不是余野,那谭鸷瑶就是自杀了。从那张和老师的照片开始引起了学校里的舆论,到后来泰源被辞退,和大尺度照片的流出。对谭鸷瑶造成了很大的身心压力,这是唯一的另一种可能性了。每个人所做的也不过是扩大了舆论的传播而已。可这两种猜测,并没有让顾晓成功离开这里。 第五十八章 内线 周子安突然看着顾晓,顾晓注意到他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金朔是怎么死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本来……和她联手了……”顾晓说。“林娜拉……冲她……开了枪。”子弹射中了大腿,金朔倒了下来,再不能移动了。顾晓看着她,犹豫了半晌,转身逃跑了。临走的时候他再度回过头,眼里泛着泪光,说不要怨我啊。 他倒是挺实诚,我们问得出来的问题基本上都承认了。 可周子安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我蹲下来,看着顾晓“那你知道余野的死因吗?” 顾晓摇摇头。 “毕业之后,你为什么一直在那家咖啡馆,金朔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你一起上班的?” “要,要不然……先离开这再说?” “换到对面的楼梯吧,更近一点。”周子安说。 顾晓看起来变得有些畏惧周子安,眼神躲闪,不敢正视他。默默接受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似乎忽视了柴远的存在。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的视角里出现过他。他和谭鸷瑶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想了想,问周子安。 周子安摇了摇头,“柴远不怎么喜欢她,她没来早读的时候,还当着同学的面说她坏话。而且……他总是自诩为人师表道貌昂然的样子,讲一堆只有他自己相信的道理。在我看来那些照片也完全是无中生有。” “班里的其他人也会这么想吗?”我问。 我们很顺利地回到了一楼,刚刚经过的办公室门口,再到我来过的学校大门门口,大门锁上了。周子安提议从附近的栏杆翻出去。我们两个上去很容易,对于顾晓的体型来说,就有些困难了。 校门口的路灯还亮着,门卫室依旧开着,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周子安提议顾晓踩着边上的柱子爬上来,现在顾晓半个身子悬空,两只手紧紧抱着栏杆顶的支撑,随时会掉会原处。栏杆并不高,不过顾晓无论如何也翻不上去。 他整个人猛地向前倾了一下,接着顺着栏杆倒了下去。 这时候我听到枪响,周子安抓着我的手腕,附身躲到柱子后面,对面就是停车场。 “周子安!我知道是你!”校门内传来彭誉尧的声音,“做个交易吧。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有什么好躲的。” “周子安!你以为我想出去吗,我告诉你,我出去了也活不了,全城通缉我呢。”彭誉尧喊道。“周子安旁边那个小姑娘,你真那么相信他啊,他才是那个想杀了所有人复仇然后一个人跑路的人,他的生活什么都有,如果没有我们——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们。我想要的就是触碰置换机制,这样我们都还有重来的机会。你觉得这里只有谁什么都没有失去,只有谁不想重新开始。”顾晓趴在地上,他颤抖着,把半只胳膊伸出栏杆,伸向我的腿,但触碰不到。 “救救我……”他仰着头看我。 和他头也不回地逃跑那时候,金朔的表情一样。 第五十九章 赌局 我们接连躲在停车场的不同的车辆后,彭誉尧尝试着往这边开了两枪便放弃了。他从未练习过,枪法不准,后坐力又大,大概是怕浪费子弹吧。 过了停车场,前面有一片草丛,彭誉尧两个人刚刚赶到栏杆门口,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这所学校。 小区里没有人声,所以蝉鸣衬托地这里更为寂静。月光照在地面和树木上,抹上一层淡蓝的莹光。 前面有所幼儿园,幼儿园挨着别墅区的停车场,旁边是通往正门的过道,超市每年都会换一个运营商。旁边是理发店,和小区地下室的一家住民开的小卖部。门都紧锁着。再旁边是药店,房屋中介——我们到小区的正门口了。 “你对我……没有疑问?”周子安这时候问。 我想了想。 这样的生活,我却有些乐在其中。 在这样一个怀表上的指针永远不会转动的平行空间里,寻找着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似乎不怎么会感到疲惫乃至分毫的困倦,现在倒是感觉有点想吃东西。在这个空间里,早已遗忘了现实。 现实啊。 有好大一束花啊。她捧着那束花朝大家走来,步伐轻快。女孩们问,花都收了,你感觉那个人怎么样啊——幸好没被老师抓到吧。她笑了笑,说被老师发现了我就等老师骂完我再说是教师节礼物,那老师就无地自容了——送花的人啊,我好像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她成绩很好吧。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赶上她的。 努力的话还有机会,不努力的话连你自己的未来都废了。 为了谁而努力?谁又和我是同道呢? “没有人期盼我的未来变得更好啊。” 我问周子安,你记不记得卢子谦有个同桌,叫艾泽对吧。 周子安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疑惑听了彭誉尧的话我为什么不怀疑他的身份。艾泽和这个案子无关吧——周子安说,质疑我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他喜欢一个女孩,悄悄送了那个女孩一大束花。但没有告白。她分到了冲刺班,但成绩却一直是垫底,甚至还不如普通班,后来他就完全放弃自己了。高考结果如他所料一团糟,那个女孩去了很远的城市,而他的梦想早就在高三的教室里破灭了,于是他自杀了。就在衡源中学的天台上。” “自杀的只有谭鸷瑶一个人。”周子安说。 “不,我好像明白卢子谦的做法了。他不是逃避,是为了救人。他做到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是谭鸷瑶。” “你……很了解艾泽这个人么?为什么?”周子安问。 “刘东的话应该能启发你吧,也启发了我。每一次初始化,他都会把轮次记在一个初始环境能看到的记事本里,并且不断填充内容,但又藏在初始地点,保证自己能够找到。你也有这样的习惯吧,但你隐藏了这一点。彭誉尧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坦诚相待。我身上也有这么一个记事本。不过,似乎并不属于存在于这个空间的真实的人,也就不属于我。”我从上衣里取出那个手掌大小的小本子。“上面的署名……就叫艾泽。” 卢子谦的家离学校很近。周子安确信着自己的方向感。他拐到了一个小公寓楼,卢子谦家住在三楼。门是上了锁的。 第六十章 未来日记 “你的梦想是什么?” 笔尖停留在问卷上。 “你今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在白色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天井院的长廊两侧抛洒着试卷,有些人在欢呼,有些人在拥抱着。学生们纷纷从自己的教室里往外涌,院子里只站着一个人,仰着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手里握着一本录取通知书。 窗外是一片灿红的晚霞,他折了飞机,投出去,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我的梦想…… 他把那张问卷团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 我的……未来吗? 天台上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他把头抵在墙上,表情因不甘和愤怒而扭曲在一起。 “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的话……” “你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将来要做什么呢?在担心尽管这段时间成绩还不错,却很难保持啊,也不知道这么努力的缘由是什么? 上最好的大学,上大学有什么用?——找好工作啊?——找好工作有什么用,龙应台女士最近写了一句话,我跟你们读读啊:“孩子,我让你努力学习,是为了让你有选择未来的机会”…… “你一开始的梦想呢?” “这么多年,是不是早就改变了?” “你是怎样对待梦想的?” “是不是觉得能实现,但我就是懒,你是不是既没有付出努力又自怨自艾?” “‘我就是不行啊’——这话,等你把该努力的事都做到了,再说也不迟啊。” “我宣誓,我要以顽强的意志,必胜的决心,全部的精力,在距高考一百天里……” “我宣誓,” 这几天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片漆黑,四周都是腐朽的高楼,废墟中央蹲着和我妻由乃很像的女孩,她怀里抱着心脏,一边跳动一边滴血,她说“救救我,救救我啊……” 那样的呼救在梦中重复了几次后,他始终记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记得她在呼救。有种我妻由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尤月给他推荐的《未来日记》给他带来了很深的印象,他非常喜欢那部作品…… dios老了,要选择世界的新神。于是给12个候选人制定了一场游戏,只有一个人能活,拿着一部可以预测不同角度未来的手机,互相残杀,活下去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下一代神了。在一周目里,由乃杀掉雪辉后,想通过神的力量复活他。但死人是不能被复活的。由乃不忍心接受没有雪辉的世界,又回到二周目——她回到雪辉存在的过去,把那些经历重新来一遍。二周目里的雪辉并没有被杀死,他识破了由乃。于是由乃又回到过去——实际上是三周目了,雪辉也去三周目找他。于是他们改变了本该发生的一切,原本在一周目和二周目,注定要死去的人,都在那个世界因为一些事情被改变了,而过上了很美好的生活。三周目的我妻由乃被妈妈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天野雪辉和心心念念的班长成了情侣,爸爸妈妈健在,也没有离婚。英语教师兼神的候选人“3rd”火山高夫被要为正义替天行道的“12th”平坂黄泉抓到,送进监狱后,两人却成了莫逆之交。御目方教教主春日野椿的父母在出海失事之前发现了背叛他们的人逃过一劫,5岁的候选人丰穰礼佑,也不会因为找叛徒的劫难而失去双亲,进而找由乃报仇。现在他一脸开心地被爸爸妈妈拉着逛公园…… 由乃拿着两部手机,一部手机是一周目的自己的,另一部是她从二周目的由乃手上抢的。 自己的手机上的结局,暂停在了末日的那一天:由乃和雪辉的结合。 “如果你知道生活继续下去,即将面临的结局的话。” “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的话,” “你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在20分钟的小白屋时间里,心理老师这样问艾泽。 第六十一章 我的名字叫卢子谦 很后悔。 重新开始就是可以弥补一切遗憾的和一切错过的。然后获得一切自己想要的。 后来我才知道,就算重新开始,也还是一样的。 写小说,相信幻想世界,犯中二病,觉得自己能当救世主了。 她愿意用心看那些作品,会问我主角接下来怎么样了,而不是,你平时还写这种东西啊。会感觉到我心情不好的时间,来主动询问和安慰。她真的很细心。 孙越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幻想都是真实的,与此同时,也是其他世界所不能兼容和理解的。 那如果有人能理解你的世界呢?能够理解你世界里的一切。 错觉罢了。于是孙越对我说。 而且,人都是会变的。 我看到他在天台,我疯了似地跑过去。完全出于生理反应似的,摁了电梯没有反应,直接爬楼梯连续爬了十层。天台太高了,他站在上面,没人能看到。我想赶上他。在楼道里大喊,希望有更多人帮我。嘴里的话却是含混不清的,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只是不明觉厉聚在一起,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索性我跑到天台的时候,他恰好还在。 他是朝外坐在天台边沿上的。我终于放松下来,弯下腰双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我想用轻快点的语气喊他一声,由于跑了太久,声音喊不出来。他回过头来看我,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们……聊聊?”我想了想,说。 “你考得怎么样?”他问我。我笑了笑,说在咱们班大概只能排倒数。他说我也是,他顿了顿,问我后悔吗。我说我后悔啊,你呢?他问我后悔什么。 高二开始就意识到学习状态不对了,开始担心以后的结果,却没有想过怎么去改变现状。总是觉得明天再说吧,明天并没有做的比今天更好。日复一日的,剩下的学习时间越来越少。如果从意识到问题的那一刻去调整并且改掉问题就好了。可是没做到,始终没做到。 哪怕高考后乃至一生,也会是这样吗? 艾泽释怀似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靠着围栏坐了下来,他双手捂脸,顺势把头发往额头上拨了拨。 我们在那一刻对视了一会,长久的缄默里,什么都没说。 最后他笑了。他以我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起身越过了栏杆,跃出天台。 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拉的很长,大脑一片空白,那个瞬间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我跪着扑到栏杆门口,我离他太远了。身后天台的入口这时候上来了很多学生,和老师。我听到楼下传来尖叫。我似乎听到了,他坠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我始终没办法往下看。 相似的境遇,我却没有结束这一切的想法。 这时候想起来,很久以前和朋友一起,那个关于零班和梦境的所谓往事。同学们向我围了过来,我跪在天台边缘,寻找着那个标记。下面正对着的砖块,挪动后,是一个徽记。 我叫卢子谦,衡源中学高考重点班的垫底学生,跳楼的这位是我的同桌。真可惜啊,我们都考砸了。他选择结束这一切,不管怎么说,我会想他的。 可那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第二天睁开眼的身后,像睡了一觉。恍惚间,我还是个高一生。谭鸷瑶新发的消息刚从手机里跳出来,说下午去见孙越。艾泽在隔壁桌帮我带了食堂买的煎饼果子。昔日的阳光还是那么柔和。我走进学校的大门,空气从未如此清新扑鼻,我感觉高中的拼搏将是美好人生的开端,我感觉我的未来一片灿烂。 第六十二章 合影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呢。” 孙越始终记得这句话。毕业五年,早就和这所学校,没什么关系了。 世界上那么多人,硬要说和自己相关,太少了。涉世越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漠然。 “幻想多好啊。” 现实才是假的。 所以只在梦里才真正生活。 “大家准备好了吗?”孙越摸索着镜头,喊道。 “准备好了!”学生们的喊声七零八落。 “3,2,1。、——” “茄子——”还是拍照时候常用的那句俗话。 与人相处太累了,所以讨厌现实。 “零班怎么回事?这么特殊,专门找了人拍,还要用我们的设备?” “收钱办事,他们开心就好啊。” 每天都太辛苦了,所以讨厌现实。 毕业照打印出来之后班上人手一张。零班的同学都很喜欢孙越,放学了也常来他开的那家咖啡馆。 现实中会被讨厌,所以也讨厌现实。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呢?这些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吧。” “其实并不是一定需要一个理由的,可能只是我想而已吧。”孙越说。 以前只觉得,被照顾,事事都有回应,可以一起朝一个方向前进,是最舒适的关系了。 那一个瞬间停止了幻想。 孙越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想象不到,对方会做什么了。” 咖啡厅平时九点半下班,九点开始黑灯赶人。谭鸷瑶、周子安和卢子谦这时候还坐在店里。讨论零班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谭鸷瑶点了蜡烛,火花在引线上缓缓绽开:“有一种可能,”她低声说:“那个孙越是个疯子。零班也是她编的故事,帖子也是她发的。或者不想让他走出这个幻想的朋友做的。照片可以p,文章可以随便写。天台的刻痕谁都可以做。所以孙越什么具体的事情都说不出来。至于他给我的这块怀表……可能对他很重要,他把这个意义赋予给了零班。他让你把零班记录下来,”她看向卢子谦,“可具体的内容要你自己去寻找,这不就是等你把他的故事圆好么。” 那天他们决定放弃调查零班,这还不如调查孙越的精神病史来得实际。 直到那天,三个人做了同样的梦。 他们在夜晚几乎同一时间醒来,把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先后发到群里。 “你也做梦了?” 接着群里弹出来一堆问号。 谭鸷瑶有些惊魂未定:“我见到她了……” “我也见到了。”周子安说,“我们和她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始终无法触碰到她的世界。但我记得你们的对话。她对你说……你也很孤独吗?” 零班整个消失了,孙越也再也没见过她。对于孙越来说,零班,最想见的大概就是她了。 “作为一个写书的——”卢子谦扬言道,“孙越说印象最深的就是问他为什么要为了零班做那么多。但我觉得再明显不过了,与其说是为了一个班,不如说是为了一个人——” “孙越是不是真的有臆想症啊,我现在怀疑我们也有……”周子安叹了口气。 第六十三章 那个秘密其实是属于我的 我叫徐妍,是徐瑶的姐姐。 我们的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但他们还和我们一起住,四口之家,加上一条贵宾狗。看起来其乐融融。他们就每天吵架,吵架,但还是要住在一起。如果每天都吵架为什么要住在一起。谭鸷瑶总希望爸妈能和好,反正住在一起,离婚了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直到有一天,爸爸说他要搬家了,妈妈问为什么,爸爸说他要结婚了。因为有两个孩子,他于是带我去另一个家。 我妈好像有点惊讶,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呢——她可能觉得俩人一直住在一起,就算离婚了也没什么区别吧。 “我要领证了,所以要先搬走一段时间。” 爸爸问我要不要去跟他一起住。 妈妈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妹妹开始哭。后来她改了母亲的姓,之后就一直叫谭鸷瑶。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比妹妹大两岁,但她上学比我要早。所以我只比她大一届,我上的是平行班,一直脱产,没有参加高考,家人希望我可以和妹妹一起去美国,互相有个照应。于是高中毕业之后,休学了一年。 彭誉尧是我高二那年开始谈的男朋友,他家庭条件不错。那是我第二次谈恋爱。他和我那个“死去”的前任不同,和异性基本都知道保持距离。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能谈很久,从毕业,到结婚。就算大学的时候要异地也没关系。 他也一直表现地很喜欢我,每天都会给我发早晚安,纪念日都记得,会提前准备礼物,在我们学校谈恋爱,老师其实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爸妈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他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老师们都不是喜欢他,因为学习成绩差。高三考砸了,复读,我正好等我妹毕业,也可以再多陪他一年,所以我对父母的决定反而没什么怨言。 可他复读那年的下半学期,突然就说要分手。 分手似乎都是有迹可循的,比如他这一段时间跟你说的话变少了,比如他身边的人变多了,又比如……发生了关、、系后,觉得已经到手了,突然就丧失了好感了,觉得我没必要为了这个已经得到的女的赌上自己的一辈子。 分手之后我们还有联系,他和我继续保持朋友关系。会给我点赞,但从来不主动找我。 时不时我还抱有希望问他要不要复合,他跟我说马上高考了,他已经复读一年了,等高考后再说——我立刻急了我说那我多等这一年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了,之后,再也没跟我说过什么。 他拍了那些照片,发布在海外的网站上。匿名发布的,渠道太远,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 直到谭鸷瑶的事情被曝光后,引起了网上的轩然大波。有网友不知道从哪搜罗到这些大尺度照片,对外发布谭鸷瑶做这些事情有迹可循。那一刻,我才发现照片的主人公是我。彭誉尧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但我不敢去问他,如果离他再远点。感觉就像把柄一样,有了那些照片,他可以随意操控我的人生。而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留着这些照片,会不会是还对我有念想,如果复合了的话,他也就不会拿这些照片来威胁我了。 我们长得还是蛮像的,而且,拍摄的光线昏暗,其实根本看不了那么清楚。她似乎也没有怀疑到我头上。只是同学们觉得谭鸷瑶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我被迫承认了她是我妹这件事。那之后,同学们也开始对我有了一些看法、议论、和我眼光。 这让我不得不不断强调着,我和她,她现在的家庭,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六十四章 我尝试着融入大家 我是金朔,一个长期不合群的人。 人多的时候会不习惯。被人看着就会不习惯。思考着这些问题,于是肢体动作更加僵硬了。眼神总看向一旁,怕对视了,又没有什么话能讲。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全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 可是她不一样,在成为朋友后,我才渐渐注意到。其实她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看起来一副很熟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习以为常的事,我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事,一直被这样关注着、讨论着、嘲弄着。 我伸出手搭在把手上,又把手缩了回去。 宿舍房间里,她们又在背后议论我了。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被我直接听到的次数尚且都如此之多了,谁知道那帮人有多讨厌我。可是她们越讨厌我,我越觉得应该消除误会,应该调整自己和人交往的态度,像一个受欢迎的人一样,对,像谭鸷瑶一样。 我告诉谭鸷瑶,我喜欢一个比我大两届的学长,那会成为我们学校今年的优秀毕业生。她很耐心地听我叙述着,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的时候,她却总是避重就轻,其他人也是这样,觉得我和学长没可能。喜欢就有可能啊,真不可理喻。可我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我不知道应该问谁,就算问了也会受到嘲笑吧。不是撮合的玩笑,那样的笑声,像流浪狗第二天还在同一涨餐桌前等一位顾客啃完随手扔掉的骨头。 最后我放弃了,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和我多说话。我也交不到几个朋友。我只好在座位上学习,一直有事情做,这份尴尬就会减轻吧。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班里,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也讨厌谭鸷瑶对吧。” 我愣了楞。 她只有没有人一起的时候才会问我放学了要不要一起走,聊天的时候总炫耀似的口吻让我觉得她身边确是围着一圈人。这些聊完了她就开始问我的现状和想往,很多问题我似乎也没有想过,更重要的是,问的我根本不想继续和她讲。 我深知余野才是这个班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她和谭鸷瑶不一样。 她可以有脾气,所有人都顺着她。她可以做错事,她一句轻描淡写的道歉,所有人都能理解她。也许只是一种感觉,谭鸷瑶没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她只是知道怎么去找人搭话,和尽己所能委曲求全地不说错话而已。 “你讨厌她吗?”我问。 “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奇怪吗?”余野说。 “不会啊,感觉她和大家挺合得来的。”我说。 班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一路无言。我觉得有些尴尬,但我始终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于是干脆沉默了,或者假装自己已经到了,赶紧和她分开。 这时候她说:“那我们来聊聊谭鸷瑶吧。” 后来我拍下了她和老师一起离开学校的照片,发给余野。 我没想到关于谭鸷瑶的爆料越来越多,更没想到原来余野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她也没有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吧,其他人一起讨论我的时候,她除了附和,一句话也不帮我。她是怕被当成和我这种人一样的人吧,而且她本来就没什么话语权的,只是在讨好所有人罢了。 第六十五章 每天都询问一遍的我是谁 我是顾晓。 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呆,屋里灯是关的。窗帘开着,所以房间不算暗,月光渗透进来,半面墙都是淡蓝色的。 我在想我是谁这个问题。问题抛出了很久,我宕机的大脑好像并不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我感觉自己搭着一艘橡皮船,在粉色的海洋里上下翻动了一会,撑着一只船桨,船靠岸了,我趴在地上对着地面舔了一口,是甜甜圈的味道。我爱吃这种甜味儿的东西。 再一睁眼天就亮了,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我的闹钟滴滴作响,我把它关掉了。然后自己热了个牛奶,准备去上学了。爸妈要是想到我的话,可能也会记得给我留份早餐,说不定周末能回来看我。不过无所谓,指望什么呢,生活一直都是这样。无拘无束多自由,父母管着也没什么好的。 我进了学校,穿过每天都会去的天井院,坐到班里靠角落的最后一排。把电脑拿出来看一个早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我。 第一节课在艺体中心的教室上,等我抬起头的时候,班里早走的没人了。同学们总是三五成群的,从来不会有人叫我一起去上课,所以我跟在人群的最后。 平时坐在座位上盯着电脑,也不知道学进去了多少,其实我找了个很有意思的网络小说看,看着就开始笑,前桌说我笑地猥琐,我骂了她一句,她说我有病。我就不再搭理她了。 我们班最出挑的女生转班了,好像因为每个班课程方向的原因,我们班女生长得都磕碜,比起她差远了,她这一走平时跑神也没得看了。 不过,我最讨厌的就是小组作业了,我很难找到组员,我跟人打招呼,人也不回应我,就是想方设法背对着我装没听到,最后总是落单的一两个跟我,不过算了,反正有组就行,有的人就是落单都不愿意跟我一组。 就这样度过了近乎三年的高中时光,没什么我印象深刻的人和事,也没让什么人印象深刻。 我们班正对着洗手间,高三结课前的最后一天,我恰好撞见那个女生从厕所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我认不住趴在门口看了两眼,又透过窗户看了眼班里,同学三五成群聊着天,要不低着头干自己的事,我出去了,一如既往,没人注意到我。我跟上她,看她走进了楼道里,我和她大概差了一层,她一直在往上走,直到走到一个半开着的铁门前,再往上的楼梯是不让去的,不过看来门是没有锁。她要去哪呢,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我。走着走着,她不知道拐进了哪个门,好像我也差不多走到顶楼了。我觉得算了,她估计到目的地了,只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也就回班了。 之后,一个叫谭鸷瑶的女生跳楼的消息就传开了,我才反应过来那天我去的地方是天台,新闻里说她大概是跳楼自杀的,可我明明见另一个人上去过。我第一反应就是找出了那个人的微信,我告诉她我见到她去天台了。余野看起来很生气,她说自己没有。我说我真的看到了,但是我可以帮你隐瞒。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因为她转班以前我觉得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没有再回复我,过了一会又谭鸷瑶坠楼的时候自己不在天台,一会儿又说要不然打个电话说,免得我冤枉好人。她还是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我就和她打电话,她告诉我让我别和警察说了,免得被怀疑,我说可以啊。反正又不关我什么事,隐瞒她上个天台而已,就能受到这么多关注。 “我知道内幕。” 我在班级群里打字道。 我结合着余野给的零散的信息拼凑了一些谭鸷瑶的事,b班认识她的人不算多,但都知道这个名字,这个瞬间,我受到前所未有的拥戴和关注,在结课这一天,我在群里兴奋地打着字,和同学们聊着天,他们对我的态度也格外友好。 原来这就是受欢迎的秘诀啊,我这样想着。 到了加拿大之后,又回归了原来的状态。加拿大太冷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时上课都碰不到几个黄种人,也没有人记得我叫什么。一直自己处着也没什么意思,后来医生说我心理健康状态不太好,我就回国了休学去了,转眼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个只刚上完大一的人。 最近我在衡源市的一家书店打杂工,收到一封邮件。 再然后,余野就过世了。 第六十六章 恶意的源头是什么呢,我却已经遗忘了 那天我在医院里意外碰到她,我挂的是妇科,她于是一副好友的态势过来打招呼,问我为什么挂妇科。 生病的位置很尴尬,我也不太想让她了解太多,我说我是陪朋友来的。 她说我看你在这里好久了,你明明就是一个人啊。她好像瞄到了我手里拿的检查报告,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她问:“我们这个年纪……也会得妇科病吗。” 我是余野,一名国际班的服装设计艺术生。 由于高一就定好了目标,开始筹备作品集,经常请假,不过主要是中方课的假。班里也有其他以后想学设计的,有的是摄影,有的是游戏设计,还有视觉艺术的。有时候跟大家聊聊未来,聊聊作品,聊聊喜欢的歌手和影视作品。我不是二次元,看不惯线条画出来的平面人物,也就是日漫常见的风格,总觉得这种作品是低龄取向的,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文化。美漫倒还可以,感觉人物更逼真立体一点。共同点是我们都听爵士,都喜欢冰与火之歌。 所以有我们几个艺术生坐镇,班里的文艺活动也基本是我们轮番上阵。渐渐地我们几个经常凑在一起。 谭鸷瑶是班里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喜欢穿短裙,个子很高,看着有一米七了。她喜欢跟各种人聊天。也渐渐对我们这个小团体产生了兴趣。她没听过爵士,也不看冰与火之歌,所以跟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她看起来很喜欢艺术的样子。她有时候问我们,设计专业怎么划分啊作品集怎么准备啊有没有推荐的辅导老师啊,我们没办法各个耐心地跟她讲,但我心里觉得她也用不上。她和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讲那么多话我们也不是一路人啊,有时候不能理解的是她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得尴尬。 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关系就算了吧。一开始我这样想着。 我减少和她的交流和接触的机会,把这当作礼貌和不愿意深交的信号。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找我的频率更高了。c班是经济选修班,b班选修的是科学,所以我转到了c班。我以为大家都习惯她这样很久了,她看起来也是一副很受欢迎的样子。看起来一副和每个人都很熟的样子。 可我最无法忍受的无非就是这一点了。 她用过心吗,交流就是双方有来有往,可她总是在自说自话,总是在问我一些私人问题,我不想说所以回答地模棱两可,第二天竟然有朋友来顺着这个回答问我,我跟朋友说我也没透露多少啊,怎么就被转述出去了。“真不喜欢这样啊”——于是我说。 “你也讨厌谭鸷瑶吗?” 落日的余晖顺着窗子照进来,教室里只剩下金朔一个了。我缓缓走到她身后,侧身问道。 她看起来有些怯懦,回过头看着我。她是一个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女孩。这时候,她点了点头。 第六十九章 备忘 下午六点,一周目,咖啡厅。 三个人又来照应生意了,店员已经和他们几个脸熟了,走过来问是不是还要和上次一样的饮料,办的卡块没钱了……周子安心说一千块的卡这么快就花完了。“还找孙越吗?”店员接着问。三个人高度同频地点了点头。 “孙越不在。”店员说。 “不可能,我们一下课就来了,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在啊。”谭鸷瑶说。 “老板很忙的,你们什么重要的事儿啊,天天想见他。”店员说。 “那他今天还会来吗?”卢子谦问。 店员看着卢子谦,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今天要晚点了。” 三个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卢子谦拿出来当天布置的作业。国际班那天没什么作业,所以谭鸷瑶和周子安自觉地拿出了手机,周子安打开了网游,谭鸷瑶打开了社交媒体,没什么人和她聊天,所以她开始刷qq空间。谭鸷瑶刷了一会,站起来,说她去图书区看看。 周子安喊了句等我打完这把去找你。卢子谦抬头瞟了一眼,因为在做数学题,所以没有闲暇功夫吱声。谭鸷瑶照旧穿过一个两侧是卡通书架子的隧道,进了儿童读物区,儿童区的天花板挂了一只卡通鲸鱼,背后有一个海绵宝宝的海报。书架后面有一个梯子,可以通到图书区的三楼。儿童区的地板要高出了一层。地面上有一个焊上的挡板。 谭鸷瑶多看了一眼,以前基本都是有孙越陪同,没仔细观察过,挡板是可以掀开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没看到刚才的店员,又往上掀开了一点,下面是一个绳梯。她担心回去告诉周子安的空隙就被店员发现了,所以决定自己先下去看看,她蹑手蹑脚地把盖子掀上去,小心翼翼地把半只脚放下去,顺着梯子缓缓下移,最后差不多整个身子都进去的时候,他重新拨动盖子,盖了回去。这时候她拍了拍裤子,手机还装在兜里。 她继续往下走。 下面很黑,梯子大概还有十几阶,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再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她听到水滴声。透过梯子的间隙,她看到自己被打在墙面上的影子,她回过头,身后的远处有一个烛台,光束却是来源于旁边放着的台灯。蜡烛并没有被点燃。 她终于下来了,地面有些凹凸不平。 她看四周似乎没有人,便朝着光源走去。 身后有水滴“滴——哒——”的声响。 她走进烛台,烛台前放着一个名牌,她凑近了看,上面似乎写着人名:林淅荃。台灯旁边放着一个打火机,她看了眼烛台上的蜡烛,周围悬着的都是干掉的蜡油。蜡烛有燃烧的痕迹,但似乎已然熄灭了很久。 她抬起头。烛台的后面似乎有一个摆着很多玻璃瓶的架子,但是在阴暗处,隐隐看到玻璃的反光。烛台放在一张长桌上,她试图从侧面找到通向内部的路。这时候她拿出手机,想在群里发个信息,告诉两个人自己刚发现的地下室。这时候发现地下没有信号。信息发出去之后一直在转。 第七十章 同一个梦 谭鸷瑶看了看桌子的侧壁,发现桌子中间有一道裂痕,是专门留出来的可移动的开口,她把那部分桌子往里推了推,她发现柜子后面还有很多层柜子,她在长桌的抽屉前蹲下来,看到了一个木制的档案夹。上面夹着一页纸,是一个打印的名单,名单里一共有十七个人。人名旁各自写着几个日期。 有几个人的日期明显要多一些。她放下名单,继续往房间里走。她靠近柜子,柜子上整齐摆放了很多玻璃瓶,用木塞子堵上了。 玻璃瓶里装着颜色各异的浮泡,看起来像没有触手的水母。每个杯子旁边都有一个编号。谭鸷瑶在一个和自己高度相当的玻璃瓶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瓶抬起来,试图打开木塞。 “你想干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迅速把瓶子放了回去,转过身,孙越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幽幽地看着她。 孙越的笑容总给人一种经历过很多事情的释怀感,对人也一直很儒雅随和。这时候他的眼神漆黑,表情冷峻,谭鸷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她甚至担心孙越会杀人灭口。 孙越随后又笑了,笑容和往常一样,只是给人感觉阴森森的。“瓶子是真空的,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就不能用了。” “哦,好……”谭鸷瑶应声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我走错了,不好意思。” “这家店挺大的,会迷路很正常。”孙越说,“而且你们本来也是来找我的吧。” “学校里的天台…我们也去过了。”谭鸷要说。“标记也找到了,是刻上去的,下面的地板是可以挪动的,里面有一个方形的空间,但什么都没有……所以……” “所以?” “所以我把那块表放在里面了,因为那块表始终是属于零班的。还给他们,我们对零班的深入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送你的表就这么被你丢掉了。”孙越眼神淡漠,语调平缓地说。 “我不知道卢子谦怎么想的,他是个中二病,什么都信……我一开始真的觉得你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卢子谦不想查了,我和周子安当然都按照他的意思来,我们虽然对这些感兴趣,但本质上是被他怂恿的。但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孙越微微皱了皱眉,“梦到什么了?” “要不……我们上去说?”谭鸷瑶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 孙越这时候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谭鸷瑶很快把目光瞥向别处。“好啊。”孙越说。 她梦见一所监狱。 监狱的最深处关着一个年轻女孩。 她两只手扒在铁栏上,双目漆黑。 监狱的门开了,午饭送来了。 “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她问。 送饭的狱警像没听到一样,把门关上了。 一个狱警在她的访客证上盖了章,说可以进去了,一个带着官帽的人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啦。”那人说道。 第七十一章 监狱 ——许个愿吧。 ——许愿…… ——能许几个愿望啊。 ——一个最多了。不能许那种我还想再实现十个的内容啊。 外面开始下雨了。 三个人挤在同一张沙发上,周子安坐在最中间,正对着孙越。孙越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抬起头。 “那所监狱,对,我们都是探监的人……我们在几乎同时来到那间监狱前,才认出彼此,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敢打招呼,典狱长也在。典狱长问我们,为什么都来看她。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不太认得她。 典狱长说,她现在被单独关押了,一个月之后才会回到普通的狱室。等她睡醒了,可以跟你们打个招呼。 ‘17号,有人来看你了’旁边的狱警突然大喊。窗口这时候突然探出一双眼睛。 ‘她犯了什么罪?’我问。 ‘法律会判定终身监禁的罪。’典狱长说。 ‘平时看她的人多么?’我继续问。 ‘不多。’典狱长说。‘从没有人来看她,今天一下来了三个。’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还在。她看着我们,只是一言不发。 你犯了什么罪,我问她。 我是被冤案的,我是被冤枉的……她开始低声说着。所有人都利用我。我是想杀了她……背叛了我,她居然敢背叛我。可是我没有来得及这么做呢……她就已经死了。 ‘监狱很大的,’典狱长说,‘关了不少人。戒律很严,所有人都很老实。在监狱里帮工,根据个人表现有时候可能从宽处理,他们把香烟当货币,可以互相换东西。昨天有不甘忍受这里生活的犯人上吊自杀了。‘ ’还去看看其他人吗?‘他说。” 刚应允完梦就结束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群里表达自己刚刚梦到了对方。谭鸷瑶问孙越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说,孙越说其实我忘了你们信么。 卢子谦说既然你这么认为这个事情需要被记录至少给我们一点线索吧。孙越说线索不是在梦里么。“但她已经不会再做梦了。所以零班的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你们怎么会在梦里见到她呢。是因为把那块表物归原主了么。”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谭鸷瑶问。 “她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孙越说。“一段时间内,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背叛,开始自我怀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所以所有人都不再同她为伍了。她想要了解更多的人,会深究别人不愿意敞开的秘密。长此以往,那些意外被套出隐私的人,也都怨恨她。她从天台上掉下去,摔死了。” “之后她就消失了,”孙越说,她最终从天台上跳了下去。零班也消失了。说不定她们现在都被关在那所监狱里。但我已经无法回到那里了。所以,我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那你的地下室是怎么回事?”谭鸷瑶问。 “如果你不打算打开那个盖子的话,我打算继续在里面留你多看一会的,”孙越说。“你们两个也一起下来看看么?” 第七十二章 病房 孙越推着她的轮椅,漫步在长廊上。墙壁和地板都是白色的,走廊的空调开的很大,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混入了一丝夏天的温度。 孙越俯下身子,问她做完手术还习惯吗,晚上想吃什么,今天想去哪。他始终用一种炽烈的目光凝视着她,她就冲孙越笑了,她问今天要讲关于谁的故事啊。 孙越说今天讲几个和我的朋友有关的故事吧。她问我认识吗。孙越笑了:“不好说。”孙越说:“我以前认识几个人,他们是朋友。有各自的追求和人生方向。也都为自己想要的事情付出了精力。可是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变化,现实不断向他们证明也许当初并没有做最正确的选择,对自己的能力的盲目相信和坚持也是不切实际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最初所看到的美好的一面构成了他们对外界最理想的想往,人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关系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环境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想做的事情也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做不到了很难过,做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很多年以后他们又见了一面,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谈起来这些年彼此经历的事,有些人的生命已经消亡,有些人漫无意义的生活还在继续。突然有人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我们一起去自杀吧。” “然后呢?”她问。 “所有人都认同了他的话。”孙越说。“他们各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明明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却还是惧怕死亡。其他几个人拍案而起,说,我们都是叛徒,最后我们都活下去了,带着无疾而终的对未来的向往,过一天是一天,我觉得混乱的情感关系最容易在这种时刻发生了,因为人们实在无聊的很——提出建议的人继续问到,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如果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呢?那些人更愤怒了,开始冲他大吼大叫,甚至去拽他的领口——‘你已经骗过我们一回了。’他们说,‘发生的事变成了既定的事实,而我们都成为了罪人。’” 这时候孙越低下头,看着她:“这样的故事,会让你感到难过吧。”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她问。 “后来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孙越突然说。 “啊……难道你讲过这个故事吗?难道是我上次太困了……” 孙越笑了笑,“可能这个故事太长了,没关系,我还有很多别的故事,可以讲很长时间,只要你还愿意听,你会一直听下去吗……” “不是说好了要讲没听过的吗。” “我的故事,你应该还没听过吧。”孙越说。 “对啊,我好奇了很久的。”她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医生……虽然没有直接学医学专业,因为在美国那个专业要读的时间太长了,我学了生物科技和神经医学,辅修了心理学,毕业之后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研究项目。和记忆有关,我们在做一个控制记忆的实验,记忆是可以被删除的,但是被删除的同时,需要填充等量的记忆进去,而不能被凭空删除……所以我找家里要了点钱,投资了一个小书吧的项目,这里卖书,卖文具,也可以边看书边喝东西。一边在城市里物色合适的想要消除记忆的对象。其实一般而言,自发地想要忘掉什么,很难以想象吧。所以一开始我觉得,这种实验拿小白鼠试试就好了,教授说,研究到位的话,可以用来做ptsd治疗,但篡改记忆,真的可以合法实验吗……我问过教授,而且我确实对记忆实验很有兴趣,他给我的理由,我也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对于实验对象,仍然要严格保密他们的情况,但是被消除的记忆都会被保留。” “我也是你的实验对象,对吗?”她问。“我确实感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 他笑了,蹲下来: “你不一样。” 第七十三章 凝固 孙越向谭鸷瑶三个人重新介绍了一遍地下室,关于自己所参与的的实验,实验最终停滞了。他很早就联系不上导师了。孙越说,原本的实验过程中,每个志愿者都会在进行记忆治疗后,每周向他更新自己心情变化的日志。导师会远程给自己发工资。所以店里的营业额只要发得起员工工资就可以。 孙越说,谭鸷瑶所看到的书架上的玻璃瓶存储的基本都是人的记忆,打开罐子的话,材质会挥发。 “林淅荃是谁?”谭鸷瑶问。 “啊,你看到那个名牌了。”孙越说。“是那根蜡烛的名字。” “蜡烛……取人名干什么?”谭鸷瑶问。” “已经点不燃了,因为是别人留给我的。就一直放在门口了。” 展示了那些装上瓶瓶罐罐的架子后,孙越开始赶他们离开了,他说太晚了,马上就要关店了。也提醒他们关于记忆提取的事情不要外传,但他却清楚把承诺了不对外说的秘密泄露出去对高中生来说是常有的事,也是他们所不以为然的事。步入社会之后就不会了,不是因为重视承诺,而是因为对外总要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而谨言慎行。 孙越说每个人的认知都构成一个世界,有着各式各样的结构,他们所见到的监狱是一种,里面关押的是只存在于记忆中再也不会回到现实的人。他们的存在也构成了梦。零班消失以后,他们存在过的证明,只剩下怀表,天台上的刻痕,和记忆。一开始孙越以为这些东西会随着零班一起消失,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去天台确认,看那个标记会在什么时候消失。标记始终没有消失。 那一刻孙越觉得,只要记忆还存在着,只要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一切就都没有真正消失。但他并有找到连续的事件的诱因,他过去的经历也饱受唯物主义的浇灌。事物不是必须要用科学解释但一定会有逻辑能够解释。 坐轮椅的女孩能够解释。 但信守承诺的话,她能够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能够过的很好的话,他也不必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了。 而且,本来就与他无关。 签署了保密协议,自愿行为,他只是做了一个研究人员该做的。所用于替换的记忆,也征得了导师的同意,只是实验突然中止了。她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店里,问能不能继续替换新的记忆。孙越说不做了,实验结束了,他也不再有权限了,设备很快就要回收了。 所以,她也是最后一位实验对象了。 她的反应异常激烈,语气中有些乞求的意味——“帮帮我吧,没有他们……我会死的。” “实验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人会确定实验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孙越说。“我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大概是我不可能去理解的只发生在你世界里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可控的,所以……” “提取的记忆可以被查看对吗?” “嗯。” “那么替换进去的记忆呢?” “是通过已有的文字、声音转化成抽象分子重新注入到内侧颞叶,而被萃取的记忆会放到仿制神经元中,再装进真名包装里……” “也可以被查看吗?” “那样的话,需要再次进行提取。” 第七十四章 承担 最后孙越决定帮她,经过讨论后决定加入由孙越改写的部分。她问孙越为什么最后又同意了。孙越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只保留回忆中好的那部分的人——也是他加入记忆实验的初衷。 如果是不想遗忘重要的事情而选择让记忆里只保留美好的部分的话,孙越觉得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他跟导师说设备晚点寄过去,导师似乎不太愿意,表示希望他立刻寄回去,毕竟早毕业了,工资也拿到了,导师实际没什么可拿来要挟他的,他最终编了几个理由勉强先拖延半个月。 卢子谦坐在书桌前思来想去不知道从何下笔,最后觉得不如就从真实经历讲起,但他的文笔隐瞒了对谭鸷瑶有所暗恋这件事,作为一个笔者这种情绪落在纸上又让别人看着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最怕的是当事人看到。 “亦真亦梦,亦实亦幻……” 他写下第一句话。 周子安和谭鸷瑶正互发信息,对零班的深入也让两个人相互之间越来越熟悉。从孙越提供的零星的思路去拼凑的话,总结为他给一个女孩做过记忆实验,这个女孩坐轮椅,孙越很照顾她。 另一条线是,一个零班的女孩从天台上掉下去了。她轻信朋友,对每个人都示好,却遭受了讨厌和怨恨。她不是自杀,而是遭到了朋友的背叛。 如果她们两个是一个人呢? 周子安把消息转而发在了三人群聊。 也就是在同一个梦里,监狱里,遇到的那个女孩。而这所记忆监狱也是属于她的。孙越在保守的是她的秘密。她当然不可能公之于众,那是他的客人,关于零班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 “零班和我们的那个梦要怎么解释呢?”谭鸷瑶问。 “和那个女孩有关,这也许就解释了她的生活为什么要逐渐依靠孙越的记忆实验。名单里有十七个人,她就是最后一个,那个……十七号。” 后来,他们没再找过孙越,学期期中,渐渐开始繁忙起来,三个人的联系也没有以往紧密了。半个学期下来,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过零班的事了,卢子谦的小说也好久没有动笔了。 上次月考又砸了…… 卢子谦看着刚发下来的答题纸,叹了口气。 直到艾泽跳下去的那天,卢子谦猛然坐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了之后,在教室里的一整天他都坐立不安,求证了很多事都没有发生之后,放学之后立刻冲到图书馆里找孙越。孙越倒是在店里。 “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事儿之前也发生过么……” 孙越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他不是在想回答的办法,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明确了没什么印象之后,说:“我认识你吗?” 那个瞬间卢子谦好像要崩溃了。 “他跳楼了……” 卢子谦说,“他从天台上……跳下去了啊,我亲眼看到的。可他还活着,就坐在我面前,回到了几乎是入学的那天。”他低下头,“你想要隐瞒的,关于零班的消失……也是这个原因吗?过去重启了,本该发生的事情被改变了,存在着的他们也因而被抹去了,所以……从天台跳下去,反倒成为了重启的开关,而我恰好是在现场看到他坠楼的人,所以我拥有这部分记忆。可他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第七十五章 我不过是发自内心的讨厌她罢了 我是林娜拉。爱好是花大量的时间关注和研究和我没什么关联的人。 谭鸷瑶啊,很久以前刷到过她的动态,感觉是个生活很丰富,挺文艺的女孩。情绪波动大,经常心情不好,不怎么爱发照片,仔细研究的话,长的其实也挺普通的。是那种我一看就没什么兴趣的类型。 她好像和社团里招我进来的学长还挺熟的,周子安,在国际班比我大一届,一看就是家里很有钱的类型,衣品也很好,身高一米八,人挺帅的,还会聊天。我一直以为他那样的不会对谭鸷瑶这种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感兴趣。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是情侣,所以直接去问了周子安,周子安说不是,只是同班同学,所以在社团里显得更熟悉。谭鸷瑶应该挺喜欢他的,这种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憋着的女生,总凑一个人很近的时候,无非是一个原因——这个人令她异常感兴趣。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周子安对社团里的每个女生都挺好的,像个中央空调。他和我说话的语气其实也算暧昧,我就跟闺蜜开玩笑,我说周子安这人长得是挺帅,我觉得他对我挺有兴趣的,可惜我不吃海王这一款。闺蜜就问我社团里还有没有其他推荐的帅哥,我说有一个印象挺深的,是高考生。但还没怎么来得及和他接触。闺蜜问我有没有合影,我说等回头社团拍他给她看看,推理社长得帅的还挺多的。 “他叫卢子谦,你认识吗?” 我问。闺蜜摇了摇头,她说普高的她几乎都不认识。 后来是在周子安的朋友圈刷到他和谭鸷瑶、卢子谦一起出去的合影,她有些惊讶,没想到原来关系最好的恰巧是他们三个。她怎么会跟卢子谦那么熟啊……卢子谦这种看起来身边没什么女生的人,一旦有了经常一起的女性朋友,应该很容易就会喜欢吧。她研究着合影里谭鸷瑶的照片,放大,再放大——就是很普通的女生啊——确实不算难看。但是也不觉得好看啊。 谭鸷瑶私生活的曝光贴被发到学校微博树洞的第一天,没过几分钟就出现了几十个点赞,评论里也是各种讨论。我平时发的东西比较多,累积了粉丝大概一万左右的粉丝,但没人知道这个账号是我本人的,想了想,点了转发键,配了一个“是真的吗”的文案。但帖子似乎被限流了,看到的人不够多,她就给那条微博买了推广。又发了条语音不明的qq空间,基本意思就是催大家去微博看树洞。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我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让这个帖子被更多的人看到。 所以我去找闺蜜聊了聊,遇到任何事需要分享,我会第一个想到她。 她说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又没有捏造什么,算不上有错,而且就算我不发,早晚也会有更多人看到——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所以听说她跳楼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愧疚或者惋惜。那时候反而有些惊讶,说了句:“呀,她居然跳楼了。” 第七十六章 与我无关 我是刘东。 学校通往天台的路一直到天台都是声称二十四小时的监控的,但其实只是个摆设,已经常年不维修了。这也让我们对于侦破案情错失了最直接的线索。只能根据现场的痕迹判断。 从谭鸷瑶有关的爆料上了热搜之后,警方就关注到学校的舆情了。同一时间,彭誉尧也因为偷拍被学校报了警,被拍的学生家长为了孩子的高考决定不继续追究,那些照片被他们的班主任删掉了。作为被拍的当事人,当然不希望这些照片被保留,可是照片没了,还有什么证据呢。 这两点似乎是完全冲突的。 同事们都感叹衡源是出了名的市重点,怎么最近出现这么多花边新闻。也就重点关注到了彭誉尧这个人,还有他在管理着的树洞墙。 因为经手了案子的处理,彭誉尧手上保留着我的联系方式。 彭誉尧家里似乎很有背景,而且为了维护各自的声誉,也不会给他找特别严重的处分。尽管在图书馆的案子里,彭誉尧似乎有了被认定为凶手的直接证据。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这样的人反而不会自己动手杀人,而且由于他过于优渥的个人条件,他对人的戒备心比较低,但也不会把自己的底牌轻易显露出来。我的理由当然不足以洗脱他的嫌疑,而且我实在没必要凭借这样细微的理由帮他这种人开脱。 这几个小孩不会合起伙来骗我吧…… 在警局里干了三年,以前只知道跟在师傅屁股后头跑,现在我也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留了厚刘海,喜欢扎马尾,叫徐俏,皮肤白白的。师傅四十多了,大腹便便看不出一丝过去受过警队训练的痕迹。浑浊的双眼像是早被生活的琐碎抹去了奔头,空剩下一副长满皱纹的皮囊。徐俏就很有朝气,我也没长啤酒肚,大概能比师傅看起来更体面些。我才干了三年,新来的年轻人应该不会跟我们当时那一帮实习生看待师傅们一样看待现在的我们吧。 照片在网上传开了之后,谭鸷瑶报警了。她想让老师帮自己作证。老师拒绝了,他已经被开除了,而且他收下了一笔钱,只要学校出面平息,人们就会慢慢淡忘这件事。 “我不明白。”她说。 “衡源市最好的中学培养出的只会造谣生事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好印象吧。消除一件事的负面影响最好的方式是遗忘。我们都不要再出声了,承担最低风险的人揽下该承担的角色。而想要保全自己,只需要照做就好了。” 而且解释有什么用啊…… 他们都会说,无风不起浪。一个事情传出去了,必然有它的道理。 就像坐高铁回去,订餐的时候听到餐车的乘务员聊天。好像是某个餐品的摆放问题,领班不断重复着这个事情是你做的,因为实习生不需要承担责任,那个所谓的实习生看起来比她年龄都大,她辩解了一会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好,对,那就是我忘了摆放的方法。 第七十七章 嫌疑人 刘东认为杀害余野的另有其人。卢子谦里的档案袋装满了所有人的自述,不愧是小说家啊,不过笔迹却很相仿,好像是一个人写下来的。 现在每个人在谭鸷瑶死亡中的参与程度也都很清晰了。余野大概是凭借自己在班里的影响力完全把谭鸷瑶孤立在外,而林娜拉起到了扩大舆论的作用,周子安的分手导致最后一个她能够寻求的支持破灭,卢子谦是一个熟视无睹的目击人,他没想到他所带来的变数是导致另一个人走向死亡,刘东全程跟进着悲剧的发生选择了不作为,老师为了保全自己而放弃了帮助谭鸷瑶自证,顾晓看到了余野和谭鸷瑶在案发前曾经一起出现在天台,但他选择了隐瞒,金朔背叛了自己的所谓朋友,倒戈向大多数人认可的一方。徐妍就比较复杂了……她似乎也像一个受害人。至于彭誉尧,作为舆情的核心,但他也只是像往常一样把投稿发出去而已,缺少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也许谭鸷瑶都不会走到轻生的地步。 硬要说的话,大概最直接的被怨恨的对象就是提供信源的余野和发布信息的彭誉尧,所以有人杀死了余野,然后嫁祸给彭誉尧,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愿意为她复仇的人,可能在乎她的人——也许是周子安?就像在校门口的时候彭誉尧提醒我不要轻信周子安一样,也许他就是真正的杀人犯?他表现出对谭鸷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会不会是在隐瞒自己复仇的意图和对她的在乎程度呢? “找到真相我们就可以离开了,规则上是这么说的对吧?”我抬起头,问周子安。 周子安点了点头。 “那你不如承认吧,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我说。 周子安一愣。 “余野被杀害的全过程,你应该都很清楚吧?你直接说出来就可以了啊。有了这些档案,谭鸷瑶自杀的原因也应该很清晰了,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我说。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杀了余野呢?”周子安问。 “那你要否认这点吗?”我问周子安。 “你觉得我的答案会符合你的想象吗?” “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你应该已经骗过很多次了吧。” “我并没有杀死她。”周子安说。 “不想为谭鸷瑶复仇吗?”我问。 “我如果要杀她,不会是为了复仇。”周子安说。 “那会是为了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觉得是谁做的呢?”我问。 “刘东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你也看到了吧,刘东并不认为彭誉尧是凶手。” 周子安嘴很严,套话似乎问不出来什么。我也就如实说只是因为动机,我觉得其他人都算是加害人,但没有帮谭鸷瑶复仇的动机。周子安笑了出来,他说你可能需要重新调整一下你对在场的这些人的印象了。 “那你不怕我吗?”他问。 “你要是存心要害我话,说不定我就醒了,然后发现只是做了一场梦。”我说。 第七十八章 邮件 “但我还有一种猜测,我没有证据,所以只是猜测。”我说。 “我听听。”周子安笑了。 “图书馆平时是有监控的,所以我们学校的学生每次去,都会毫不担心的把自己的包放在座位上去书架翻书,因为不用担心被偷。那天的监控恰好没有开,和谭鸷瑶过世的时候天台的监控很像,能够接触到监控并熟悉使用方法,看到没有打开却不去揭穿的,大概就是顾晓和金朔两个人。监控室在后台书架的房间里,顾晓一直在那个地方看着,所以他一定知道监控是没有开的。余野去了三次洗手间,这和她的个人习惯有关,西地兰是有一定导致腹泻的作用的,但为了保证摄入量,保证她一定会去洗手间,杯子里也下了药,因为料想到警方除了谭鸷瑶之外不会给每个人做尿检,就会以为是她本身服用的药物产生的问题。她的杯子被化验过,但由于金朔正好有间隙替换她的杯子——每个人都会有一杯白水,金朔可以给所有人下药,确保自己有替换杯子的时间。这个时候也就留出了替换余野包里的药物的时间。但这只可能引起她身体产生反应,不致命。每个人都收到了邮件,大家来到图书馆的理由也不一样,但有机会筹划了这么一场犯罪,不像是被害人做的局,对彭誉尧和余野有最直接仇恨的,其实有一个动机更深的人,就是徐妍。她了解每个人和谭鸷瑶的关系,因为离开了周子安之后,她这个妹妹只能向自己求助了。她把所有人引到这里。但这样警察很快就会顺着ip找到她——”说到这里我停下了,低下头,“如果找到她的话,栽赃给彭誉尧的计划不就很快会被发现了……” “刘东没告诉过你么?”周子安说,“邮件是余野发出去的。合理的解释是,余野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却没想到被彭誉尧反杀了吧。” “动机呢?她不敢这么做的啊。她对谭鸷瑶……不该有愧吗?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吸引警方?” “那我换个说法吧,如果你觉得所有人都参与了案件,那卢子谦做了什么?”周子安问。 “我不知道……刘东什么都没告诉我。” “想象力真丰富。”他说。 离开了卢子谦之前居住的小区,我们开始前往派出所。刘东的笔记里说过,那里也许可以搞到枪,还有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影像。 询问室里,刘东问过我,我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关系。 他摇了摇头,说,你不应该认识她。 我就问为什么。 刘东说,她毕业的时候你还在上初中呢,你怎么可能认识她。 那我收到的邀请函怎么解释呢?我问他。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看邮件。 他一愣,看了我的手机,又递还给我。 “你仔细看看里面的内容吧。”他说。 我重新认真读了一遍邮件。这次我发现,似乎更像是一则推销广告。让我在那个下午去图书馆,因为当天那里促销,可以见到老朋友—— 对,仅仅是老朋友三个字,在我还没有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的时候,混淆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第七十九章 重演 派出所的门没有上锁。 周子安拉了两下,再一用力,门就开了。 “走吧。” 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在门口的墙壁上摸了摸,找到开关之后,房间刷地一下就亮了。学校里一直都是黑的,突如其来地亮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咨询窗口的门也没有锁,可能刘东走的时候比较着急吧。我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其他人。不过这里没剩几个人了,彭誉尧和林娜拉做事动静很大,这么安静的地方,应该不会存在他们来过的痕迹。谭鸷瑶的那位老师……柴远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刚才设想作案手法的时候甚至把他漏掉了。 那个时候,刘东认定彭誉尧就是嫌疑人,举证之后认为可以结案,甚至药物上也找到了他的指纹,但案子还没有结束。我们又是怎么一起来到了这个空间呢—— “我不同意。” 刘东愣住了。 徐俏用稚嫩且坚毅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中有种没经历过磨难但有勇气承担未知风险的盲目。 刘东愣了许久,心里蹦出来一句这小姑娘确实挺漂亮的,他接着想到三年前的自己。师父知道案子的问题在哪,监控恰巧在案发时间断开,谭鸷瑶从最后一节课就离开了班里,没有拿书包,甚至晚上坠楼之前的这段时间,再没有回来。关于谭鸷瑶事件的发酵,和对过去彭誉尧行为的处理,他对于师父选择的不认同越积越深,直到他理解了什么事情该做,所谓力所能及,不是总去争取认为对的事情,而是做能做的——他成为了别人的师父。 他看着徐俏。 “这个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说。 “我查过了,”徐俏拿出了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张打印的照片,“这几个人在高中,和三年前师父您经手过的谭鸷瑶的案子都或多或少有关。所以我去调查了谭鸷瑶的事情,我……您也许不认同我的行为,我私自去找了她的母亲,但她母亲对我突如其来的出现并不反感,她给我展示了谭鸷瑶的遗物,她的笔记本电脑,她的手机已经在警方这边,这个笔记本电脑,她母亲一直珍藏着。我猜中了密码,所以打开了电脑。我查了她的浏览记录,发现她经常浏览一个界面很有宗教感的论坛。她的账号就存在桌面的文本里。而在这个网站上,她加入了一个小组。” 徐俏抬起头,“师父,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如果那时候,刘东也这么问,就像她一样呢? 师父和余野的家人,彭誉尧的家人,乃至校方都见过面,他去的时候没有带上刘东,回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郁闷。最后他突然说:“小刘啊,这样也挺好的。就这么结束吧。” 刘东不明就里。 他不知道师父是受贿妥协还是更上级胁迫他做的决定,他突然放弃了一切对于谭鸷瑶死因的深入调查,只留下一句调查一个死人为什么自杀是没有意义的,活着的人还要生活。 他笑了,不是因为案件最终没办法完全解决又无能为力,而是因为——师父放弃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更好。家里有背景的小孩儿骨子果然硬啊,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们一起去自杀吧。”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刘东坐在网吧里,抽着刚买的中华,在论坛的聊天框里,打下了这句话。 第八十章 黑羊 “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屋里只亮起一盏台灯,五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动着。 “因为……”键盘上出现了新的一行对话。 “我不快乐。” 那两只手停下了,悬放在键盘上,迟疑了一会,又继续输入着: “一直不快乐吗?” “一直不快乐。”对面很快就回复了。 “我也不快乐。”一个新的账户加入了讨论。 “你们都多大了。”新账户接着问。 “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对面打字道:“我突然不知道只是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了。” “高中生啊……高考确实是个难解决的麻烦。必须一直学习,但再努力,也很难和那些更优秀的人相比……”新账户说。 “你也是高中生吗?”对面问道。 “是的。”新账户说。 一直沉默着的那双手重新在键盘上舞动起来:“我已经工作了。” 三年前有十一个人一起在一个叫pariah的论坛,商量集体自杀。提议是讨论里的一个上班族提出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有的是“很重要的秘密被发现了,尽管那个人承诺保守,但还是感觉很丢人。如果她泄露出去的话,真是讨厌的人啊,为什么总拽着别人不想说的东西不放呢。比起因为羞愧而自杀,我更想干掉她。”或者“感觉现在的生活在一片虚无中努力着,就算是想要抽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还有“我感觉跟他们格格不入,我一直交不到朋友,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我不知道她们背地里会不会说我,我不知道会不会讨厌我……”“太累了,所以还是去死吧。”“她一点都不喜欢我。好痛苦啊,感觉没有她,我的一切都失去意义啦,每天浑浑噩噩。”“因为,未来也让人看不到希望,就像令人绝望的现在一样啊——” “可是约定好集体自杀的他们……反悔了。”徐俏低声道。 “他们最终还是想要活着。” “他们其实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所互相讨论的那些理由,根本不足以让一个人完全放弃生的希望。当然这只是根据我个人的判断,也许我真的很难去理解人在真正绝望的时候会是什么感受。网站里只能搜出来这个论坛。这个时候我突然诞生了一种猜测,但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所谓集体自杀只是一个幌子,而谭鸷瑶只是一个他们信仰的牺牲品。就像一个大数据模型,把每个人都分门别类定上标签,人其实被清晰地划分进了不同的群体,但人们没有意识,看着算法最终生成的结果,也是他们这个群体平时会喜欢的内容,持续性地看下去,也就加深了标签的固化,他们令算法产生了结果,而算法坚固了他们的一直持有标签里的那些特征。他们想展示的是一群没有信仰的人企图通过结束一切来寻找自我释放和抱团取暖。他们相互交流着自己生活中所遇到的苦难。我注册了一个账号,也就前几天,你应该监控到我了吧?每一个账号都会被监控。每一个入局的人都逃不掉。他们给我发了一个面试邀请。我接着签了关于他们一切的保密协议。面试里对面的声音和影像都是处理过的,而我必须毫无保留地像对面展示自己。他们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所知道的是真是的吗?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第三个问题:你想要继续活下去吗?——是啊,和我刚开始对他们的定义一模一样,对生活丧失了希望的人,构建了这样一个庞大的聚集地,通过……网络。在我根据自身的情况回答了之后,对面却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愿意和我们一起醒来吗?’” 第八十一章 穷途末路 看到档案室里徐警官的调查结果,我和周子安之间也突然沉默了下来。 枪在刘东所在的办公室抽屉里,其他警员的柜子都上了锁,而刘东只有自己的钥匙。 我从来没有用过枪,但让周子安拿着一把而我两手空空,很不让人放心。我想到当时怎么没把刘东那把没子弹的枪带走——这样我们只要找到多余的弹夹和一把新的手枪,就够我们两个人用了。 刘东早就有这些档案了。事实上,他也是这个案子的一环。如果规则是找到真相就可以离开这个空间,刘东早就该逃出去了吧。他最终选择在最后一个轮次放弃。还是说徐警官的调查结果也是错的吗。 这个论坛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最开始是两个人的讨论,其中有刘东,另一位已知是个高中生,但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国际学校,毕竟他没有主动提出高考这个概念,也没有回应对面提出的高考压力会很大这个问题,之后另一位也是高中生,范围太广了,可以确定的是柴老师这个时候还没有加入。 对于卢子谦来说,这个论坛似乎是二周目才被他发现的,这不是他主动制造的改变,而是那些可能因为他而导致的变量做出的改变——论坛是周子安介绍给他的就合理解释了,他改变了周子安,而被改变的周子安,也改变了他。 结束有时候是一种冲动。 不满、宣泄、愤恨,压抑在一个瞬间爆发。闭上眼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的。白色的窗台外,有风吹进来。 有时候是一种恐惧,身后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有时候是一种矛盾。不想停留在原地,可就算向前迈一步、再迈一步,好像也始终走不出去。 不是不想继续活着,只是想要结束活下去的痛苦,如果重来一次的话,就能改变未来的痛苦。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你还记得孙越说过的话吗?”周子安越说越激动。 “你疯了吧?如果我是信口开河呢?”卢子谦说。 “我们本来就穷途末路了。只能再重新开始里看到希望。”周子安说。“零班的事我们是一起调查的,你已经是第二次经历现在的事了对吧,你比我清楚。你不用骗我,从你在论坛里附议集体自杀的之后给出的可以重新开始的理由的时候,你一直是一个可以考虑在事情前面的人,而且你跟孙越的交流中可以看出来认识了很久,你说的话我都信。我知道你不会说谎。”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重新开始呢?”卢子谦问。 “你知道我一直想当法官吧?”周子安说。“前一段时间,我爸被抓了。法院的判决下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我所谓职业理想的殿堂。他判了十年。我现在出国都是问题,更不要说考公了。可笑吗?因为别人的错误,我的一辈子也跟着这么完了。” “可你从来没告诉过……”卢子谦有些惊讶。 “现在告诉你咯。我真的很需要这么做。”周子安说。 “还有……更多细节吗?你亲眼看到有人从天台上跳下去了对吧?我们现在这么对话,在上一个过去,也发生过吗?” 第八十二章 醒来 面试要开始了。 但我的面试不是在网络上进行的。 戴着面具的几个人给我画了很浓的深黑色眼影,嘴唇也涂成了暗紫色。我面前是一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比以前更令我陌生了。 他们在我的大脑上插入了几支传感器,传感器一直连接到幕布后,幕布后坐着我的面试官,但他始终没有露面,而是用变声器像化妆师们传输着命令。面试的筹备时间很长,化妆师们说在见面试官之前要把我打扮的体面些,他们甚至在我的脖子后面插了几根深紫色的羽毛。 我预想着他会问我的第一个问题。面试一般是从自我介绍开始的,面试官总会针对你的个人经历深入询问,以证实在你经历过的事情中,你参与了多少,又有多少收获。对你个人有所了解之后,就是和这个岗位相关的问题了,如果作为员工,面试官会通过旁敲侧击的专业问题来测试你的技术和反应思维能力,如果仅仅是基于兴趣作为一个社员,面试官会更关心你会不会扰乱这里的纪律,能不能结合自己的经历更好地帮助这里。 幕布拉开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面试官这次没有戴面具,他也把变声器摘掉了。 他转着轮椅靠近我,向我伸出手。嘴角友好的上扬。 “欢迎加入。”他说。 我把手递了上去。我想过很多种开场的方式,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面貌示人,更没想到他会对我说欢迎加入。 他握着我的手。如果这代表着我已经可以直接加入的话,我就不必再提及面试了,避免他即兴想到考验我的问题,而我又没办法很好的回答。那岂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决定静观其变,看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你一定还不认识我吧?”他说,“我叫卢子谦,是一个小说家。” 我一愣,说了句附和的话,表示认识他我很高兴,可我第一次听到面试官这样自报家门的。我想了想,又加了句:“我听说过您写的小说。” “是哪一部呢?”他问。 我想到了一个万金油的回答方法:“好像是有一部给人一种主人公在追求自我的感觉的……”他笑了,那表情好像是习惯于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但还是客套奉承两句。如果面试是在网上进行,我倒是可以现场搜搜他这个名字。 “我的作品不出名,”卢子谦说。“知道的人很少,而且,我都用笔名的。不过你说对了,主人公确实在寻求自我,和我本人一模一样。” “如果您让我记下书名的话,我回去会看的。”我说,“一定写的很不错。” “不必了,我很早开始就不写了,”卢子谦说,“写没人看的小说,不如务实点,把精力花在更现实的工作上,说真的,我挺羡慕那些把爱好和生活结合在一起的人的,虽然爱好不得不为了他人的喜好而妥协的那一刻,人也许也会后悔吧。但那是完全不同的轨迹了。在现在这个场合,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开始切入正题,讨论‘你’了”。 第八十三章 谁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在湿漉漉的 阳台下松树梢一直在不停地晃动…… 哦,我这死寂的岁月!黑夜降临―― 而我复苏了生命。我的一生是一个个梦境。 ——吉皮乌斯 我躺在草坪上。 迎面洒来的是格外灿烂的阳光。 如果能一直躺在这里的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一样很好。 如果出生的时候就躺在这里,直至死亡尽头的话。我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看过小时候的照片,因为不记得自己是那个样子过,所以我觉得那不是我。天空的云时卷时疏,落叶有时会覆盖到我的身上。 我回到木屋里,房间里在用唱片机,播放着《昨日重现》。 房间里有个叫机器人,是用轮子驱动的,很像《机器人总动员》里的造型,所以我叫它瓦砾。我可以和他对话,但他的识别能力很差,大多数时候听不懂我的问题。他还会根据不同的指令变幻不同的声线,有他在,我感觉总是很热闹。 “现在是上午七点三十分,”他用女播报员的声音道,“即将为您调换今天的早间新闻。” 小木屋里没有别人了。麦田里,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看见动物。 我问瓦砾,“我是谁呀。” 瓦砾沉默了一会,显示屏上竖起来的眼睛横成一条线。 “你是你呀。”瓦砾说。 “我是我,那我是谁呀?”我问他。 “你是你呀。”瓦砾接着说。 对话持续了好几个轮次。我出去捡麦子和吃的,在草坪上躺一会,回来之后太阳就下山了。瓦砾就驾驶着自己的底座在木屋门口等我。 卢子谦让我准备正式面试,他说根据简历,已经很了解我了,但还会形式主义地问几个问题。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他问。 “阳光,草坪,树,木屋,厨房的餐桌,我的机器人,叫瓦砾。瓦砾在播放早间新闻。” “你描述的是你所看到的。可是我要问的是,你在做什么呢?”卢子谦问。 “了望。”我说。 “了望?” “我看着它们,一直到太阳落山,饿了就出去找水和吃的,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瓦砾会在门口等我。” “你问了你的机器人一个问题。”卢子谦说。 “我问,我是谁呀。”我说。 我是衡源中学一名高二的学生,计划赴美留学。所以在准备标化考试。我并不擅长考试,在教育机构找了老师,最近正在学托福。我的托福老师叫周子安。是纽约大学的一名gap year的准大二学生。他的外貌很符合当代年轻女孩的审美,机构里的女生大多数很喜欢他,男生们佩服他,但在吸引女孩儿这方面,他们也嫉妒他。外界总是很喧闹,像一个巨大的养鹅厂,他们长着橙色的扁平的喙,脖子长,下半身硕大,费力地用蹼在地面上拍打着行走。我的家庭没有给我太多的要求,我有自由选择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任何人,当然是在他们理解内好的方向。现在的我被算法定下了第一个标签,留学生。留学生,一个总容易被人误解的词,几十年前公派留学是为国争光,现在的读国际高中被人誉为不好好学习只能去贴钱出国读书的纨绔子弟象征。也有些国际高中是公认的最优秀的学生们才会被送进去。对留学生的认知,总是因人而异。 第八十四章 精神病院 “你叫什么名字?”卢子谦问。 “我叫…韩孝然。” “did身份认证——通用姓名,韩孝然。”ai语调随之响起。“认证成功。” “为什么要加入我们俱乐部?”卢子谦问。 “我开始分不清了……但也许这样也好。”我说。 晚上九点的派出所里,办公桌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昏暗的灯光下,徐俏拿着证物袋。刘东隔着一个桌子面对着她。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为了结束。”刘东说,“而是为了醒来。在这个世界死去,就可以醒来。” 去中心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宇宙里,每个宇宙都有它自己的规则。人类可以变换为任何形态,隐藏在任何角落。人类从来不是想要逃避现实,而创造一个平行的空间。人并不会因此而满足。 脑机接口出现以后,在接入人体大脑的过程中,发现人在睡梦中和清醒时的大脑呈现完全不同。清醒时候被称为自主意志,而梦境时刻被称为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就是属于这个人的,仅由他自己来制定规则的宇宙。 与其塑造一个满足所有人的宇宙,不如塑造满足每个人的每一个宇宙。每个人在自己选择的宇宙里定居、生活。 “我们被困在精神病院里了。” 刘东说。“被关在这座出不去的城市里。” “我看你就是个精神病。”徐俏大喊,瞬间意识到对面的人和自己的位置,“师父……对不起。” “这也太扯了吧?难道师父你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吗?”徐俏问。 刘东拿两根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可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不也只存在于记忆里吗?你怎么能够确定那是真实发生的呢?” 衡源市,一个以二十一世纪初为背景的生机盎然的普通城市。实际上是关押国内所有精神病的地方。 城市里所有通向外部路都绵延无尽头,机场从来没有真正运作过。精神病们拥有了各自的岗位,城市里自己的身份和记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 “这里关押着的是什么样的疯子呢?”我问卢子谦。 “是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人。”卢子谦说,“小韩,你能分清吗?” 想起俱乐部的那场面试。我交付了自己的did身份,也顺利的收获了俱乐部的工作——我们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每个虚拟空间。进行空间安保的维系工作。 我负责的片区是……衡源市。 和卢子谦见面的时候的那个地方,似乎比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规则空间更像现实。不管我们的意识通过接口穿过多少多元宇宙,我们的身体不都停留在那个唯一的现实吗?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独立于原本的衡源市的空间。而我见到了高中生时期的卢子谦……他在这里被杀死了。 这时候我发现周子安在看着我,我的目光也朝向他的时候,他笑了,在暗淡的紫外线灯光下,看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你是谁。” 沉思了片刻后,我问。 第八十五章 还原 “我是周子安啊。”他笑了。“我们本就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学校呢,是我们按照记忆一比一还原的。谭鸷瑶是我们曾经最好的朋友。和她自己的想象不同。其实那个时候啊,关心她的人很多。可是这种技术出现是在很多年以后了,我和子谦讨论,要不要把谭鸷瑶的影像复刻出来。子谦拒绝了我。他说,我们并不了解她,怎么复刻她?不如重现我们和她相处的时候,与她有关的生活。我们就照做了。她选择了轻生。与我们相关的时间,也就静止在那三年了。但这个世界只有三年,是在这里的每个居民的租住期。这里更像是收容所吧,时间一到,他们还是要换个地方住的。所以,其实我们一直在循环这三年。循环的过程中,我们也渐渐发现了更多,关于那个时候她为什么痛苦,我们又为什么没能够和她好好相处。我们也重复着高中时期的身份,待在那所学校里,观望着这里的其他人。直到有一天,一个这里的居民,他叫艾泽——和谭鸷瑶选择了同样的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之后子谦似乎受到了影响,他好像更执着于谭鸷瑶死去的真正原因了。其实现实是,毕业了之后,我们认识了很多人。他是学技术的,我是学法律的,这个收容所算是他联创的,把我拉来当法务,我们渐渐明白了,过去成长时期的对错,从来就不重要。选择和自己同行的人,面对以后的未知,似乎更有意义。我和他都认为,谭鸷瑶那些被曝光的照片,也有谭鸷瑶自身的问题。也因此内心上对她多少有些疏远。我们这些跟她很熟悉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更不用说那时候的其他人了。后来,彭誉尧也来到了收容所,不过他是来租地方住的——我们会给每个新居民进行体检,并且为了维护秩序,暂时调整对方的记忆,我们才知道那些照片真正的归属人,以及他为了流量而夸大的事实。子谦想了一个办法,他开始寻找顺着彭誉尧寻找更多和这个案件相关的人,也就是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人,他甚至偷看了我的记忆,得知了那时候我分手时候的心理活动——大概对我也很不满吧。后来,改变了他制造的这个空间的规则,把我们困在一个单独的空间,进行修改和延续。让我们共同还原真相。可没有人知道谭鸷瑶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能够掌握所有人的记忆,应该靠自己就可以还原吧?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呢?”我问。 “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硬盘,容量是有限的,就需要定期删除一些东西。他们没那么在乎谭鸷瑶,也在那么多年后记不起高中时期的细节了。所以,把大家放在一起,是一种更合适的方式。在这个世界里,组织论坛的,就是那位老师,子谦读取了解到了论坛,再后来让谭鸷瑶加入,再看那些人的反应。 一直到现在,刘东发现了这里的真相,觉得死亡是可以逃离这里的方式。但……正如规则里所说的,子谦虚改变了程序设定,在这场游戏里死去的人,也会脑死亡。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杀死吧。” “你是来找子谦的吧?不过,在得到真相前,我们必须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事实上,你应该很年轻吧。你入职的时候子谦带过你,你伪装成普通住民住进来,但他其实早就发现了。” 第八十六章 囚笼 新的规则发布了。 所有人到校园操场的空地集合。 我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老师的档案。除了彭誉尧和林娜拉,不知道还会遇到谁。我想起来卢子谦因为艾泽的轻生很受打击。也促成他创造这个能够单独囚禁所有嫌疑人的空间。 周子安问我还能找到别的武器吗? 我说桌子上看到了几条警棍。 周子安提议开着警车对着学校正门闯进去。 “为什么要设计一场这样的游戏呢?”我问周子安。 “我哪知道那个假文青在想什么。”周子安说。 “如果我们赢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我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也知道关于这个游戏的一切,证明我还没有透露给你的信息对你会有价值对吗?其实这场游戏早就开始了,你发现在延续三年时间而创造的这个空间的新的周目里,所有论坛里的人为了隐瞒害死谭鸷瑶而在余野打算自首的时候把她干掉。在你们的高中时代,也有一个这样的论坛,那个时候,每个人把论坛当树洞,宣泄着关于自己的一切,他们对世界充满怨愤,他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看到这些,但他们知道有人在看,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的。卢子谦在里面,你也在。”我看向周子安。“来这里之前,上级给过我相关的文件,我们重新调查了关于谭鸷瑶的案子,但是论坛被她发现了。一开始她只是听你们述说,在班里津津乐道着自己发现的新玩意儿,而你们看在眼里,你们觉得自己的秘密可能要被发现了,你们还觉得自己的伤疤被别人拿来津津乐道,是最令人不快的事,你们中的有些人尝试在生活中报复她,排挤她——她也开始在树洞里分享自己的事了,原本被她拿来取笑的空间,反而成了她短暂的庇护所。其实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害怕孤独吗,因为害怕被疏远和排挤吗?很想要在大家面前建立着体面的形象吗?纵然是自己一个人,难道就不能获得快乐吗?人与人之间,不管有多熟悉,多彼此了解,永远不会一直待在一起,长久的时间里,都是独立的个体。 毕业了之后,离开了很多人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我对其他人来说,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从在社交软件上建立自己的人设到存在感,到后来列表里的人也都被换掉了一半。一切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在某一个阶段,就是会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再认为重要的事情,在那一刻比任何其他都重要吧。 你们一直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自杀。 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吗?当初那个讨论集体自杀的论坛不也是你们想出来的吗。为了隐瞒真相,甚至杀了余野——其实是在谭鸷瑶自杀前,她们聊过的内容,改变了她后来的决定吧。 余野做过一次手术,那时候的这部分记忆,一直在系统里。 最后的对话就像噩梦一样,她永远都忘不了的。她问谭鸷瑶,为什么约自己出来。 谭鸷瑶说,毕业前的最后一天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余野一点都不想和谭鸷瑶多聊,甩过来一句,讨厌需要什么理由吗? 谭鸷瑶说,我把你当朋友啊。 我们一定要成为朋友吗?余野问。 第八十七章 代号零 周子安开着车。 一直到校门口。 他把枪递给我,说觉得我应该用的更熟练一点。我打开弹夹,里面只装了三发子弹。 我给手枪上了膛,举起枪,对准他的太阳穴。 他看着我的动作,愣了一下。 “干什么?”他问。 “杀你。”我说。“再把车开进去干掉他们两个。” “你一个人,就这么有把握?”他问。 “你一直利用我,我怎么相信你?”我说。 “我了解你们的训练方法,把记忆里真正属于自己的部分储存起来。用伪造的身份,这样才能更像模像样地潜入到这里。筛选潜入者的身份的时候,我们发现不了你。”周子安说。 组织被称为‘大脑’。‘大脑’实际上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人工智能的名字。我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负责人,而是由一台绝对公正的ai所操控的。 在接近了案件的核心后,大脑会把原本从我这里剥夺的记忆,逐渐输还给我,以保证最终的任务可以被顺利收尾。 “你有什么想对‘大脑’说的吗?”我问。 “我们已经脱离‘大脑’的管控很久了,这你应该清楚吧。”周子安说。 “我知道,三年前你们就申请独立出去了。你们的独立遭到了很多坐席董事的反对,但‘大脑‘却建议予以批准,所以最终通过了审查。如果我在这里被杀死了,系统识别过后,会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我连接这里的接口处会引发爆炸。你们是独立的服务器,大脑无权控制。所以我不能死。要挟你,可以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说。 周子安想了想。 “小韩,我们比你想象中的了解你。” “作为卢子谦的律师,和他的集团法务,你当然完全掌握我在这里生活的一切细节。”我说。 “你认识孙越么?”他问。 “仅限于听你们叙述。”我说。 “大脑曾经支配着一支特别行动组,组里有二十七个人。他们可以无视一切技术识别手段,自由穿梭到任何概念宇宙。并且他们的身份不会被概念宇宙的宿主发现。 “但后来,这个行动组销声匿迹了。”周子安说。“有人猜测是行动失败了,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大脑制作的ai,因为仍然有技术缺陷所以被清零了。我和子谦查到,这个行动组有一个代号。零。标记就是,你现在拿着的那块怀表的镂花表盖上的形状。这块表是我们3d扫描之后在游戏空间里生成的。不过,我们确实有这样一块表,这块表……原本是属于孙越的。你说你并不认识孙越,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吧。在我们高中那会,确实有这么一家书店。孙越是老板。他也是第一批进行记忆实验的人。” 聚会,选在披萨店。 我站在披萨店门口。 思考着要不要进去。但我似乎又不想进去。因为这是一场为了离别的相聚。 身后的人走过来,问我不进去看看吗。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熟悉的人。 大家都变了好多呀,又好像几乎没怎么变。 要进去看看吗。 我愣在原地。突然意识到, 我想见的也许并不是眼前的这些人。 而是存在于自己印象里的,完美的,不可复刻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去的回忆。 第八十八章 合作 最后我没有走进披萨店。 我在不在这里,没有人在意。 联系因而就这么切断了,因为我也不在意。我被告知不要去在意。 我把枪放下了。 我说我没有杀过人。所以不会开枪。对于现在来说也是。“我也不可能坐着你的车进学校里扫射。明明找到真相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这是你和卢子谦定的游戏规则吧。” “可是我们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啊。”周子安说。“所以,不管能不能猜对,结果都只有一个。” “卢子谦会给自己设计逃跑路线的。找到的话,还有机会。大家都可以离开这儿。”我说。 “大家?”周子安问。 “我们。或者我一个人。”我说。 “刘东尝试过,然后他失败了。”周子安说。 “当然,他不了解卢子谦。”我说。“但你了解。” 2014年,失梦所书店。 “你们也是来当志愿者的吗?” 孙越问。 “我们是陪她来的。”周子安说。他和卢子谦一起把目光甩向了谭鸷瑶。谭鸷瑶点了点头。“我找了朋友一起,这样对我来说安全一点。” 孙越笑了。“在我们店里,每个客户都是要签保密协议的,你这样就算之前商量好,我也有权拒绝向你提供帮助。” “他们俩也可以签保密协议。如果效果好的话,你就当多两个志愿者。”谭鸷瑶说。 后来他们分别做了记忆实验。 谭鸷瑶把高三期间所有人际交往上的记忆都抹除了。但同学的眼光和仍然在互联网上存在的痕迹让她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问余野原因。余野说因为跟你相处我不快乐。谭鸷瑶永远都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和设身处地,关系得以维持,难道不比这些东西更重要吗。 她一个人站在天台上,读了自己的备忘录,然后,跳下去了。 她以为只要抹除负面的情绪和记忆就好了。那是毕业的最后一天了。她可以重新开始了。 那一刻她明白了,就是去美国的大学也没有意义。 学校不是自己想去的,学校里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就算有很多认识的人,最后,也还是会变成这样。她每天都要思考怎样才能显得自己不是被孤立的那一个。 后来她放弃了,反正也不重要。 也没什么重要的。 周子安去找了孙越。正如他们签的保密协议那样。大二那年,他去杀余野。这时候余野突然心脏病发作。他捂着余野的嘴,阻止她出声和吃药。最后嫌疑人却阴差阳错地锁定为了彭誉尧。因为药物确实是被彭誉尧换过了。而余野体内也检验出了相似的成分。他只是在询问室被问了几句话,就被局里送回家了。开车的人是刘东。刘东突然说要请他吃烧烤。他们在路边找了一个摊位。刘东说你就是谭鸷瑶的那个前男友吧。问那件事对周子安的影响大不大。周子安想了想,说,还好。刘东问:“谈恋爱了吗?”周子安点了点头。刘东也点了点头:“挺好。” 第八十九章 想要被理解 “所以邀请函是你们为了游戏而设计的,在现实当中并没有发生过。而那次你是恰好在书店碰到了余野,你拿了刀,想杀她。你不了解她的身体情况,没料到她会突然病发。更幸运地是你最终逃脱了。不幸的是此后你更加恐惧和法务相关的工作了。你总觉得自己的案底会在某一天被发现。直到有一天,卢子谦找到你……” 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情了。 周子安在一家超市门口和他偶遇,周子安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卢子谦很激动,他说自己最近在创业,还缺个法务。卢子谦计算机专业毕业。高中之后,再也没有拿键盘写过小说。他说他喜欢在幻想世界中生活的感觉,有代码也可以实现——虚拟现实。卢子谦给周子安展示了项目的商业企划书,说有几个投资人很看好他们。周子安被说动了。2035年,“大脑”正式发布并迅速普及。人们与其说是实现了脑机技术,不如说是一个简易的内容制作工具。她把人工智能和人脑虚拟内容生成结合在一起,只需要思考,就可以创造一个崭新的虚拟空间。医学界依靠这样的工具延伸出了许多认知障碍和精神疾病相关的研究。第二代“大脑”逐渐把记忆实验的成果进行结合。和刚毕业的那会不一样了。毕业那会在思考以后是去当金融从业者还是进互联网大厂做手机应用。还在想生活会不会就这样一成不变到死。人最害怕的就是改变了,稳定的薪水突然受到影响,或是生活突然没了保障,昨天体检医院说身体需要微创手术切除以避免恶化。住院又要花好多钱,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人快死的时候,心态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觉得什么都重要,现在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卢子谦第一次和周子安提出建立虚拟的衡源中学的时候,周子安是非常惊愕的,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拿到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投资,周子安不理解卢子谦为什么对那个早就荒废的中学那么执着。中学,对周子安来说,是装载着自己最体面的回忆的地方,毕业之后,优秀的人很多,他再也不会被那么多人关注和讨论着了。周子安高中的时候,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后来他当了推理社的社长。他拿到了想去的大学的offer。在学弟学妹的眼里他无所不能,是全能学长。他享受着这份虚荣。他觉得自己就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他也确实是那样。 大学之后,一切就变了。他在美国找不到归属感。和同学的关系也都停留在表面,有个不错的室友,室友是个大忙人,每天卷完业务卷社交,自己完全比不了,家里买了豪车,有时候带着新的漂亮女友借周子安的游戏本打游戏。不是因为室友没有电脑,而是想通过借电脑这个方式让周子安更深刻自己的网红女朋友。周子安谈了个异地的学妹,远在国内,皮肤很白,美颜滤镜下的照片拿来炫耀也不过分丢人。不过和室友的网红比还是差了些。世界美女千千万,卢子谦怎么就是拽着谭鸷瑶不放呢,而且周子安也不知道这几年卢子谦去哪了,偶然遇见,才发现混得那么好。 卢子谦有天突然对自己说,我想被理解而已,能理解我的人不多——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不同。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有那么一个人认真读过我的小说,问我下一个章会发生什么——不过,我高中之后就不写小说了。 上了班之后,他和林娜拉谈了一段时间,不久就分手了。和林娜拉吵架的时候,就抨击他假文艺,没经历过事也没真正读过多少书,还要显得自己清高。这时候卢子谦就特别怀念谭鸷瑶。分手之后,他找到孙越,把之前关于高中的经历清空了。但他把他认为重要的内容,最后还是用文字记录并储存下来了。 他再去看那些文字的时候,开始对谭鸷瑶的过世真正产生怀疑。再基于自己本身的爱好,有了创业的想法。 第九十章 最后一个人 “卢子谦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来。”周子安说。 “为什么?”我一愣。 “就像一场仪式一样。”周子安说。“他只不过是沉溺于自己幻想,并且把幻想更加实体化,来保护自己的理想主义罢了。如果他最后是游戏的赢家,就以为着可以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他的记忆在孙越那里有备份。而且,如果他输了,他就可以和自己的幻想世界融为一体了,这样的结局对一个小说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完美呢。”说完,他踩了油门。猛地像校门口冲进去。校门口被撞开了。彭荣尧和林娜拉只是站在足球网后,把枪对准车窗。周子安一个转弯,车尾撞上了球网,彭誉尧射偏了,只打中后车镜。 条件反射似地,我开了枪。接着就听到高亢的一声惨叫,子弹打中了林娜拉的肩膀。周子安一把把枪抢了过去。对准她的头——“枪应该这样开。”他说,扣动了扳机。林娜拉跪倒在地上,前半个身子渐渐趴向草坪。 周子安突然拉了刹车,巨大的惯性让我的上半身猛地被向前一甩,又被安全袋弹了回去。他指了指挡风玻璃。挡风玻璃上趴着一个人,长发挡在脸颊两侧,面色惨白。 其实她很伤心的。 这些你应该都不知道吧。 因为你不关心她。一点都不关心她。 那为什么还要伤心啊。 “别踩油门。”我说。 她顺着挡风玻璃往车顶上爬。 隔着球网,我看到彭誉尧已经往教学楼里跑了。 “下车。”我说。 “你疯了吗?”周子安大喊。” 我笑了:“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们霎时各自打开了自己那半边车门,朝彭誉尧的方向追了过去。林娜拉还躺在球网旁边。女鬼则趴在车盖上,一动不动。 我们又回到教学楼了。 彭誉尧不知道又藏到哪了,我们在每一间教室挨个寻找的。 “真熟悉啊。”周子安突然说。“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但再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比如你觉得那时候你是开心的,但你现在感受不到和当时一样的开心。你再听很多遍那时候你很有感受的音乐,你也感受不到万分之一的悲伤。没有情绪的人,就会获得自由。因为已经再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周子安说——“还不如互联网没发明出来的时候啊。” 那时候人与人之前的距离有多远啊。 房间的门一关,你和整个世界也都无关了。 “也不会晚上躺着不睡玩手机了。” 这时候我们听到脚步声,似乎是往楼上去的。我想追上去,周子安提醒我小心点,我问游戏应该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吧——周子安于是问我抓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想了想:“先绑起来吧。” 这时候我听到枪响。 子弹从周子安的身侧射了过去。 我们立马加速往楼梯上跑,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不对,还有一个人。” “林娜拉还活着??” “是……老师。” 身后传来喊声。 “17号,解决周子安。” 我一愣。 “17号。” 第九十一章 雨止 “别听他的。”周子安说。 “你觉得我会我怎么做呢?”我问。 “他已经不是你的上级了。”周子安说。 “我收到的指令一直是,找到这场游戏的通关方法。以及,无条件服从喊我17号的人的命令。”我说。“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大脑把你的记忆还给你了一部分,却没有给你提示或是新的指令,你知道原因吗?”周子安问。 “原因?” “大脑只是想借我们的手处理掉你而已,我们使用单独的服务器,数据不会通过大脑同步给其他人,只要它想,没有人真正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处理掉……我?” “其实董事会的大部分人也是认可这个决定的。”周子安说。“我的人脉还不算差,所以听说过。但有一个人不同意。他负责的部分很重要,当然没有一票否决权。只是他拿他的项目威胁董事会,因为他是最了解核心技术的人,董事会那帮老家伙早看他不爽了,但他们也觉得不应该在这个阶段处理你。” “他?”我问。 我们继续往楼梯上走,后面有柴远追着。前面彭誉尧好像也在往上跑。我们一路追到天台。周子安破门而入,彭誉尧站在顶楼的边缘,好像在往远处看。 我举起枪,对准彭誉尧,缓缓往前推进。周子安这时候把门关上了,防止柴远进来。这时候我想起来,大脑为什么希望我杀周子安呢。因为他和卢子谦联手搭建了这个空间吗?卢子谦已经死了。而周子安倒是毫发无伤。他承认自己是杀害余野的凶手,但却愿意对我毫无避讳的说出来,因为他认为我们处于同一战线,即“大脑”的对立面。或者他本来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去。所以现场的人存活越多,对我搞清楚他的真实目的也越有利。 我离彭誉尧越来越近了。 “我们可以谈判一下。”我喊道。 彭誉尧没有回头。和刘东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他直起身子,站在天台的边沿,然后张开双臂。 我想上前拦住他。 但我扑了个空,我趴在地上,往前一看,彭誉尧已经躺在地面上了。刚才遇到的女鬼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我站了起来。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双手,把我推了下去。 我本来就喜欢7这个数字。 所以买票会买第七排,抽奖会抽7号。 后来,我的学号是17号。 所以,我开始喜欢17号。 我上学的那会,校门口有家书店。和失梦所一样,那时候,那家店叫记忆博物馆。 在班里,我有两个最好的好朋友,后来,又和班里的一个人一起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我们都爱好悬疑推理。所以经常一起去打剧本杀。 一只手突然拉住了我。 我抬起头。 是周子安把我推下去的。我悬空挂在天台外壁边缘,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了我。我看到了一张很熟悉很熟悉的面孔,但又很久远了,久到我已经忘了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孙越。 尾声 一个人去上学。 一个人放学回家。 没有人可以说话。 所以和自己说话。 最喜欢的时间就是做梦的时候了。 抛开接受不了的真相面对不了的现实, 想自己所希望的想要看到的样子。 梦醒了的时候即使再接受不了也要接受, 这都是过去长期堆积的结果。 一定会随着时间改变的。 一切都会变的。 有一天居然开始期待一切能快点有所变化。 那个冬天真美好啊。 被所有人的爱意包围着。所有人都侧耳谛听着。 终于融入了群体, 终于有人可以经常说说话。 原来人真的会觉得孤独啊, 如果习惯了陪伴的话。 可是那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那一切不再重要了。 总是聊着些什么吗? 重复着的对话,难道不是毫无意义吗。 远离集体会害怕吗? 专注一个人的事情,会担忧吗? 只有一个人前行的道路,会荒诞吗? 大家都记得吗?记得多少啊。 那么温柔地想要拥抱世界的人, 会被温柔以待吧。 谭鸷瑶翻看着备忘录。想起来写下备忘录,去进行记忆实验前,书店老板对她说过的话。 “遗忘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你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来,最不想经历的感受,无数遍重蹈覆辙。” 可是只有不想再经历了,又无数遍想起来,才想要去彻底遗忘吧。 “这也是记忆实验存在的意义啊。”孙越说。 “那我该怎么办啊?”谭鸷瑶问。“我只是想要逃离而已啊。” “你离开与否,对这个世界来说,重要吗?”孙越笑了。 谭鸷瑶把怀表递还给孙越。她突然感觉他们好像在一个巨大的水族馆里,四周巨大的鱼缸反射着淡蓝色的荧光。鱼缸的凹面镜上倒映着过去和过去的每个人相识的画面。 “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看电影,喜欢打游戏啊?”孙越问。 “因为……更精彩一点吧。那些角色的人生。”谭鸷瑶说。 现在做的事就像一块一块架起来的多米诺骨牌,架起来之后,倒了一块,剩下的都要跟着重来。所以每架起来一块就会想办法多找点支撑。完整的牌阵需要把每一块都平稳地架起来,你就蹲在桌子的水平线前,忧心忡忡地念叨着,可千万别塌啊。 是啊是啊, 可是怎么办啊, 从小就学会不再去信任任何人了啊。 铁丝网上挂着的风车, 即使寒冷的风刮过来也不会转动吧。 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天空是最湛蓝的, 七点钟之前却还是看起来阴沉沉的。 今天好吗,早上好啊。 你快乐吗,干劲十足吗。 这一次努力的动力又是什么啊。 孤单吗,力不从心吗, 其实身边已经有很多人啦。 习惯的不过是持续不断的离开啊。 大家还在吗,自我怀疑吗。 教室里现在有了显示屏之后都不再用黑板啦。 都很匆忙吧,慢慢生活的话, 无法面对的回忆就变成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想法。 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为了什么无人可替的意义吗。 一次又一次之后,就再也无法保证所谓的你我是真实的了。 记忆是假的,大脑每天都在更迭吧。 猜出来真实想法真的很难吗, 人与人之间真的能相互理解吗。 离家越远越发现世界上最好的人是妈妈, 生大病的时候人就会开始反思是不是我生性卑劣而遭到报应了, 朋友昨天突然不和我说话了, 我不再像以往一样去挽留她。 等时间来拯救这一切吧, 谁有功夫每天听你说些精神崩溃的话。 害怕背叛的人往往成为了先背叛的那个啊。 我和他们一样啊。 下雨了,昨天。 阴天好冷啊。 你还好吗,你还在吗, 结束的是数不清多少个的夏天啊。 序章 改命 -2,-1。 想和他一起多呆一会。那样的话,骗他多坐两个来回的电梯,再一起上去吧。 电梯停下了,门是推拉式的老式铁栏,们自动展开了。电梯里,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穿着白t和灰色短裤。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我走进去,电梯门再次关闭。 电梯突然开始加速了,速度越来越快。剧烈地震动中,吊绳从原来的固定机械中脱离,把电梯箱甩了出去。 我们要抵达的楼层不在既定的轨道里。 我们好像被埋在沙子底下,电梯冲破了沙垒,无数细沙顺着电梯厢向四周溅漏。我们脱离了地下,得以见到光明。电梯厢是透明的,渐渐地,我们被吊在半空中,外面是一片沙漠。像是在举办一场宗教仪式。人群围在一起,他们都戴了白色头巾,兴奋着,狂吼着。 电梯继续上升。渐渐远离脚底的拥挤的面孔们。 电梯门打开了。 正值深夜的休斯顿体育场上人满为患,场上在踢足球,观众们在欢呼,他走到看台中心,聚光灯就忽然向他聚拢。 “违规者,杀了他!” “违规者,杀了他!” 一时间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了。 我也站起身,望向他,我知道他看不到我。 我大吼:“谁敢动他!” 他这才往我的方向看,整个球场都寂静了。主持人说,不如让场上的两位女拳击手一决胜负,获胜的人再杀掉他。“ 他就要死了。 我伫立在那里,现在他背对着我坐下了。露出圆框眼镜的金丝边。 明明……可以逃跑。 逃到哪里呢? 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就要死了,命中注定。 “记得那个手势吗?”老巫女看着我微笑。她双手分别挑出两个手指,交叉成十字。然后……发射。 你改变不了这里的时间,但可以让他们……变慢。 女拳手们的决赛进行到很晚,于是被安排去休息了,处决没有进行。 我搬到了新公寓里。 这是一间男生公寓,不过我住顶楼,天台也归我。 我爬向房东小姐,我的面部渐渐开始变化。我能感知到自己身上的长发,但是那女人的表情却扭曲了起来,她惊叫:“怪、怪物。” 我不理会她,安心走到自己房间,锁上门,从天台往下看。 有个女孩在海边,跃跃欲试。生活可真令人难过…… 我本来可以阻止她,但有人把她拦腰抱住,拉了上来。 是一位穿着制服戴圆顶帽的男士,留着八字胡,他说,不要轻易改变命运,即便你能够。 “我们的准则……不要轻易动用异能,除非迫不得已。” 老巫女也这样说,一边微笑着。 死亡,不要轻易去阻止。 我在这间黑灯瞎火的公寓里自己呆着。我不敢去天台,太明显了会被发现的。 朋友们也得悄悄进来,才能和他们一起玩。 原来……这就是我的异能。 只要你相信…… 穿着制服的绅士和那位老巫女是我分裂出来的工具。 而有他们在,只要我想,我可以使用任何异能。 做梦者大都认为,梦是来自外界的,自己为其负责。又或者,梦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它确实把自己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做了一个梦。” 第一章 记忆支票 早饭是面包片,面包片烤的细嫩,白白的,淡黄色的面包边,里面夹了草莓和蓝莓的混合果酱,盘子的边缘放着几根又小又胖的炸香肠,今天早上喝牛奶,杯子摸起来很温热。桌布是粉色白色相间的十字网格。总感觉应该不太够吃呢,我咬了一口夹心面包片,感受到味蕾被甘甜包裹着,我又咬了一口,一边思考吃完了还能不能再吃下一个的问题。接着我听到叮——的一声,烤箱里又竖起来几片面包,不过,这次已经被烤的有些脆黄。 我用手驱动着自己的轮椅,离开了房间。 最近迷上了烤贝果,就是那种甜甜圈一样的东西。贝果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好吃多了。可是我最近减肥啊,一天只能吃两顿。听说不吃饭会得胆结石,所以我决定晚上再吃一顿。 啊——明天早上吃什么呢。当下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转到大门前,转了转把手,把门推开。 对面是一个又软又宽的白色真皮沙发,孙越穿着中式礼服,躺在沙发上看书。一个铁箱子半开着瘫在透明茶几上,箱子里装着机械设备,光碟形状的突起,连着几根电线,电线的尽头安着一块扁平的塑胶。 他看着我,有些惊讶。“你的轮椅……” “没事儿,这样也挺好的。轮子跑起来还是挺快的。”我说。 “我把条款和合同都带过来了,也帮你看过了,你可以再看看,然后签字就好。”他从身后的黑色双肩包里掏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放递给我,仍然是整个人平躺在沙发上。我接过文件夹。他瞥了我一眼:“签完字之后我会在这里直接对你进行手术,这也是合同的内容,保证对方的权益能够在合理范围内被控制。 我呲着牙向他笑了一下:“你能帮我站起来么?” “也许能。”他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那些记忆再卖出去,不过我们商量过,我不会再给你看了,这也是你曾经要求的。” “我没有收入来源啊,而且都是些早就被我舍弃掉的记忆,取出来之后能卖大价钱,不比卖肾划算多了——倒也没缺钱缺到那个地步,但既然——舍弃一些没必要的记忆,可以获得稳定收入和一大笔存款——我还有什么可矫情的。”我说。 “我尊重你的决定。”孙越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判断可以左右他人的人生,而且,他的想法也总是动荡和变化着。只是有时候也会怀疑,改变了对方的记忆,却希望被改变的他人独自去做下一个重要决定,到底还算不算干预了对方呢。 “新公司漂亮吗?”我问他。 他愣了愣。 “漂亮啊,你会遇到很多朋友的。” 我翻了翻合同,拿起桌子旁的笔,直接就签了字。孙越疑惑我不再仔细看看么,我说我这么信任的你都替我看过了,我当然不用再看了。 我抬起头,笑了:“你今天说话好正经啊,我一点都不习惯。” 第二章 上班 我把我的记忆卖掉了。 我从没想过这些记忆可以用来换钱。孙越也大可以私吞这笔财产。但出于记忆提取实验时双方签署的保密协议,或是出于他的道德原则,他特意来告知我。他们给了我支票,我最好尽快取出来折成现金,以免对方反悔。伴随着购买合同的还有一份为期两年的工作合同。对方的要求是两个合同必须一块签。因为要确保被我售出的记忆可以正常利用,但我是甲方,对方如果不进行双倍赔偿是无法单方面结束合约的。我又在房间里躺了一天。第二天,支票给寄过来了。孙越通知我去上班。 我第一天去“大脑”上班。这一周是入职培训。新入职的员工会被各自分成小组。先进行破冰,再相互磨合,如果配合的很好就会成为长期搭档。工作内容是负责协助管理“大脑”管辖各个片区的秩序。每个组有三个人。同期入职的有二十七个人。负责我们一周入职的总共有两位导师。分配组长是看志愿的,我们组的组长叫陈源。我显然做组长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另一个人又好像和陈源很熟的样子。导师会派发给每个组长每天训练的任务,由组长自行组织我们完成。当日的培训结束后,组长需要向导师回报训练情况。 我领了工作证,被分配到一间会议室,看着组内的结构,其他两个人已经到了。陈源看到导师领着我进来。他们说欢迎,一边鼓起掌来,明明只有两个人,他俩却创造了一种相当热闹的氛围。 “听说你有精神病史?”陈源笑着问,他笑的时候有虎牙。 另一个组员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礼貌吗?哪有上来这么问的。”他叫欧越童,站起来的时候比陈源要高一点。陈源给我一种正经人问不出正经话的感觉,他和欧越童的目光再次接触,接着俩人开始面对着笑。 “谁说的?”我问。 “哦,他逼我问的。”陈源指了指正在跟自己两手相扣推拉着的欧越童。欧越童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是有入职测试嘛,组员的测试结果组长都会看到。我们看你在这个问题上打了勾。” “不严重,很早的时候了,而且很快就出院了。所以我早都忘了。不过因为要如实填写……” 破冰在渐渐变成了他们两个人聊天留下我自己围观他俩聊天的尴尬场面中结束了。小组破冰结束之后就到午饭了。陈源这时候看了一眼时间,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想了想,拒绝了,比一起坐在办公桌上聊不上来一句话更尴尬的,就是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只能低着头吃饭,不说话。公司建筑走的是工业极简风,食堂的墙和地板一样刷白。但食物的种类很丰富,甜品里糖放的都很足。道理上是不能吃太多,但偶尔一天多吃点应该也不要影响吧。我注意到陈源和欧越童坐在一起。我坐在一张空桌子上,这个时候,一个染了浅绿色长发的女孩走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 第三章 废弃大楼 同期入职二十七个人。在入职培训的一周内,我们虽然各自三人成组,但统共是一个团队,团队编号是——零。部长称我们为零班。 仿佛没有来到工作单位,还是在学校一样。部长创造了这样的氛围。 坐在我对面的叫林淅荃,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组员,诺筱叶和商阙。这两个人也接连坐在了她的旁边。 林淅荃盛了荞麦面和沙拉,她吃饭的动作很慢,很小一口,含在嘴里后慢慢嚼动。她问我我的组员呢。她说话的时候顶灯在她眼里映出的反光呈现出清亮的圆形。我指了指附近的桌子,说在隔壁和部长聊天。林淅荃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说不想和部长聊天。“那以后我们一起坐吧。”林淅荃说。 商阙拿了炸猪排,诺筱叶还带了一整块草莓蛋糕。她切出来两小块,给林淅荃分了分,她看向我,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块。我点了点头——接受对方的馈赠也是有助于拉近关系的一种形式。 草莓蛋糕很好吃。糖放的多的食物的口感都不会差。 午休结束那会,孙越来了。部长安排我们组和他一起去二楼的训练室,我们过去后,部长又叫上了林淅荃那一组。林淅荃看起来是这一组的组长,走在最前面。我们先上了电梯。一路上,欧越童对孙越持续输出,打探训练内容。孙越于是反问加敷衍,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陈源的话比想象中的少,他下午开始戴黑框眼镜了,上午还没有。穿着白衬衫,一看就像个成绩很好的学生。 孙越站在电梯的最前面。欧越童和陈源并排站在中间。我站在最后。 “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进去。”孙越说。 二楼到了。 我睁开眼。 我们身处于一个老式电梯里。熟悉的手动推拉门,孙越拉开门栏后走了出去。这层楼是空的,整层楼都是水泥色的,显然大楼盖好后没有装修过。 陈源和欧越童跟他走了出去。 “那三个人马上就到了。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规则。”孙越说。“这里没有人。只有被人弃置的物品和建筑,甚至没有任何生命体,但有自然界的一切,海滩,沙漠。这里经常会有飓风,或者下雨。我身上最重要的情报就是我的工作。我是一个记忆实验研究人员,给很多人做过记忆实验,但被实验者往往不被允许记得实验的经过。所以这些就成为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机密。而那些人带着新的记忆,和失去了那段经历的状态,继续生活下去。你们需要在三天时间内,在我的城市里,找到我的情报所在地。 电梯门开了,林淅荃三个人也到了。 林淅荃拉开电梯门。她径直走向孙越,把脸凑到他面前,看起来态度强硬:“你什么意思啊。”孙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林淅荃顺着他的脚步,朝他的方向逼近——“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你有做人的底线吗?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 孙越又后退了两步,他身后已经是大楼的边缘了。 第四章 烛 孙越瞥了眼身后,林淅荃想伸手拉他。他身子一仰,背朝地面,向后坠落下去。陈源和欧越童瞬间弹射起步跑到楼层边缘,孙越没有坠落到楼底,而是凭空消失了。陈源看着林淅荃:“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林淅荃反问道——“你说的那些话,你很早就认识孙越了。也知道测试的内容。” 林淅荃上下打量着陈源,突然问:“食堂的饭好吃么?” “哦,还行。我不爱吃海鲜。”陈源说。他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瞬间转到了另一个话题。林淅荃愣了一下,“是啊,你不爱吃海鲜。” 她转过身,不再看陈源。“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虚构的。不是有一个说法么,每个人所看到的都是一个各自独立的世界,但每个人的世界都拥有两面,自主意识和自由意识——现实和梦境中人的意识状态。这里是孙越意识结合下构成的世界,而通过脑机接口,我们的意识和孙越得以连接在一起。但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他操控的。我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这里的规律。规定是…三天。” 林淅荃的话音未落,大楼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地基好像开始塌陷了,诺筱叶想回电梯,被欧越童拦下了——“后面有逃生梯。”欧越童喊道。商阙离他所指的方向最近。他跑了过去。诺筱叶跟在他后面。 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一个房间里。 外面在下雨,是阴天。房间是木地板,有一张榻榻米。乌云遮盖了大部分的阳光,门微微露出一个缝,屋里开着暖光灯。 床单是白色的,我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依旧是零班的队服。我推开门,是一个小客厅,有一张餐桌,墙上挂着一幅向日葵。 桌子上还有一个微波炉,微波炉连着电线,插在墙壁上的插座上。 这时候我听到剧烈地拍打玻璃门的声音,我看到陈源头发和衣服全湿了,站在玻璃外,大喊着,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接下来大门被撞开了,我看到林淅荃手上提了一个棒槌,她拉上我就跑,陈源于是也往靠近门口的方向去,我看到欧越童开了车过来,商阙坐在副驾的位置,诺筱叶坐在后排,林淅荃拉着我上了车,陈源紧随其后,把车门带上。欧越童打开雨刷,和雨点对冲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前面的积水很深,欧越童猛踩油门,汽车顺着积水划了过去。渐渐地车速降低了,水中的阻力越来越大,行驶了一段时间,我听到身后的一声轰鸣,我回过头,木屋爆炸了。 欧越童露出得逞的笑容——“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 “孙越的所有情报都藏在同一个地方,被发现之后一段时间就会更新。原来的情报地点会被破坏。但下一个地点都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水流的方向。他潜意识里的一切可以感受到的事物,都在指引他最想隐藏和最珍重的部分。”林淅荃说。 第五章 架构分析师 长厢越野车继续在水流中滑行着,前面有一个高坡,不远处就是悬崖,欧越童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车窗渐渐被雨刷清打干净,我们好像在穿越原本的一片丛林。 我坐在后座,林淅荃被挤在中间,陈源坐在左边,紧拉着天窗上的扶手。林淅荃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她提醒我也系上。车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商阙大喊这样真的没事儿吗——声音穿透了雨声,陈源也大喊道——“你忘了来的时候写字楼是怎么塌的吗,即便有明显的痛感,我们在其中一层梦境中死去也不会影响对真正的身体造成影响。只是不知道任务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失败罢了。” “而且按照之前分析的规律,越过悬崖后,我们的车会直接加速冲破到对面的瀑布内部。”诺筱叶在中间一排地左侧坐着,回过头对陈源说。“不会失败的。”她手里拿着一个ipad,ipad里是一个3d模型,貌似就是我们所滑行的山林的构造。 架构分析师——能够迅速地掌握虚拟世界——在这里也可以称作梦境——的核心构成和规律,在虚拟环境任务的执行团队中,往往是引导者的角色。这样的能力是一种天赋,拥有这样能力的人多数喜欢安静,会尝试用每个不同的人的思考方式去思考,理解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世界,而不轻易加以批判,这类能力是可以培养的,但多数人由于不能发自内心的真正体悟他人,对于结构分析的应用,也常常以失败告终。 “从力学的角度上来讲……”陈源的音调渐渐放低。诺筱叶在他面前举起ipad——“谁说这里一定要遵循现实中的物理规律了。” 这时候我看了看林淅荃,她盯着车窗的正前方,面色凝重。“写字楼坍塌之后,我们……”我凑到她旁边低声问。 “记忆宫殿。” “你说什么?” “就像他本人的职业特性一样,他的自由意识让他的梦境世界构成了多层的空间。这里的一切规律都会遵循他的潜意识变化,写字楼坍塌出现的裂口其实把我们吸引到了另一层的空间,这所记忆宫殿真正的隐秘,自然要藏在空间里最深的一层。而加以掩饰的方式就是——突破那些看似不能去的地方。” “掉下去了——”商阙大喊。 越野车开离悬崖,那一瞬间好像在空中停滞了,我们在车上摇来晃去。水珠也仿佛在空气中凝固了。诺筱叶的嘴大张着。林淅荃两只手把着安全带。陈源紧紧拉着车顶的扶手。欧越童不自觉地皱着鼻子,闭上眼,他还没忘了猛踩着油门。越野车突然开始加速,下坠的过程中,也在砥砺前行。 越野车穿破瀑布的水流,落在瀑布后的石崖上,又向前滑了五六米,停下了。 我们在车里惊魂未定。 大约过了五分钟,欧越童下了车,从后备箱拿了两只手电筒,递给陈源一个。 “筱叶,前面还有多远?”林淅荃问。 第六章 深入 “那次,就是被锁进这个地方。” 她转了钥匙,一圈、两圈,扳开铁门,里面传来拖拉机一样的排气扇声,齿轮转动着,拉动着地板下的电梯,铁链锈迹斑斑,氧化成了棕红色,嗅到浓密的灰尘的味道。光照不进的房间里,开了一处低矮的窗,可以看到对面。 “我妈妈是这里的物业,管着这栋写字楼,所以楼层的钥匙她都有。我来这里找她,她让我在这间房子里等一会,因为外面太晒了,我就等着,直到她回来,我讲了学校里发生的事,她一边哭,一边打我。这里没有监控,她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平时也没什么人来这里。她是故意在这儿等我的。这都是你的报应,她一边打一边说着,连和同学好好相处都不会吗,成绩也不好,养你有什么用处吗——” 天台,没有护栏也不安摄像头,不担心会出意外吗——我这么想着。 “她已经很多次这么对你了,报警吧。”我说。 “有用吗?” “军训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尽管七天只能洗一次澡,唯一一次去澡堂,我在你旁边,可能你都没有注意吧,你身上很多伤,血痕、淤青,我当时就问了老师,可老师说,那是你们家的事,学校没有办法干预。现在你已经失踪三天了。你妈妈跟学校请了假,骗学校说你们出去旅行了,可大家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同桌和你妈是同事,所以我们都知道她还在正常上班,可以得出一种解释,和以往一样,她又打你了,因为打的太重——你胳膊上的疤我看到了,你也不用藏,”我一边说着,她一边把袖子努力地往上薅。她的小臂有一大片黑紫色,能看到干掉的淤血,“你妈妈不想被学校里的其他人看到。所以给你请了假,对吧。” “你不是找到我了吗,在门口的那家飞猫超市,我确实这几天打算出去旅行的,但后来我妈不打算去了,但假已经请过了,本来就是这样。” “我也去超市问过店主了,这个小区的居民都了解你妈的脾气,有时候会收留你在超市躲一躲……可你妈不能这样做,家暴是违法的,法律会站在你这边的,我们也是。” “你还知道什么?”她问。 “那家超市的店长是不是……” “你别说了。” 我回过头,不知不觉间已经靠近了房间另一端角落的爬升梯,而她还在门口,阳光照亮了她一般的轮廓,身子却埋在影子里。 “这些事,还是烂在你肚子里比较好呢。”她说。“不要假惺惺地觉得你很了解我了。”她说着,迅速的退出房间,锁上了铁门。我冲过去的时候,连踹了几下都踹不开。 我又试着去砸窗户,但窗户是焊死的,又坚硬地像有防弹功能。窗外闪过她的身影,我高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好像听到了,透过窗户远远地看着我,她好像犹豫了——可既然已经出手了——就收不回去了,我减弱了砸窗户的力度,拍打着,一边指着铁门,做着“怎么回事”的口型,我假装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希望她以为我出去之后一定会原谅她,不会告诉其他人——而她对着窗户愣了一会,还是走开了。 房间里似乎从不开窗,又在顶楼,令我感到闷热又缺氧——明明是在帮她,怎么突然就把我锁起来了,难道她不来学校另有隐情?和店长有关系吗?刚才误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吗——从前在学校我们不是一直关系很好吗,有些秘密还是第一个告诉我的——虽然她说了平时没有人上来这里,万一有人来,也许我就得救了。可在这种环境里,我也不敢干坐在地板上等,万一还有个老鼠蟑螂什么的——我抬头望了望爬升梯,这间屋子还有二层,但必须通过这个梯子上去,我记得来的时候扫过一眼,上面有一个平台,还有窗户,再不开窗就太闷了。我踩着堆积在一起的木板,勉强的桥上了梯子,整个人挂在并不宽大的把手上,艰难的往上爬着,还没到平台,先看到了那扇窗。窗口很宽,我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拉着窗把手,往外推,很难推开,我有往上爬了一点,用脚一踢,窗户开了。我把脚伸到窗边上,顺势坐了上去,看下面有没有落点,可以离开这间屋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远方的居民楼和天空。我把头从窗口伸出去,往下看,只能看到地下室的易碎玻璃,这个视角让我有些发寒,掉下去就完了——我第一次有可能会失去生命的恐惧感,可我看向来时的爬升梯,离我的距离似乎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近,我尝试着一只手搬着墙外去够,但够不到,似乎被困在这上面了。我又试着往前探了探,衡量有没有跳过去的可能,可差点探过头,我往后仰,可突然,失重了。 我从窗口掉下去了。 第七章 记忆博物馆 第一次参与记忆实验是在高中的时候。 具体的原因我已经忘了。 大概是在实验的时候一并被销毁了。 我第一次见到孙越,是在那家咖啡店。那家店原先叫记忆博物馆。是孙越自己取的。店里的饮品也都改成了和记忆有关的名字,店里布置了很多香炉,中式吊灯。柜台的位置摆着一根蜡烛。 我不喜欢学校。有时候不去上课,我就到这里点杯喝的,然后做一整天。后来我知道孙越是那里的老板。他也不是经常来店里。直到有一天他问我,我为什么几乎每天都来这里。 我说因为我喜欢找一个人的地方呆着。这里很安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我有当他实验潜在客户的潜质的。开了这家店后,他每天大概都会对来店里的人进行观察,至少要是常客,才有可能深入了解吧。 后来有一次,他说要给我免单,条件是让我写一份问卷。问卷是一些日常问题的看法。那个时候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兴趣了解了解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对我来说只是咖啡馆老板。那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借助这个地方物色合适的志愿实验对象。他那天对我说,他马上就要搬走了。实验也不会继续了。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成果。孙越说了解了很多看似没什么差别的人天差地别的生活,他们的心理活动。还有进行记忆实验后,他们所呈现的样子。他所能得出的结论是,凭空删除一部分记忆,纵然是难以面对的那部分,人会觉得有所缺失,而不会有那种如释重负的快乐。所以悲伤的回忆也是很重要的。 “这份工作有意思吗?”我问他。 他笑了,他说:“我累了。所以准备换份工作。” 他给我展示了他的工作环境,他告诉我由于我经常来,是潜在的被实验对象。但是最近实验室出现了变故,导师不打算继续做了,他的这份工作也就此结束了。导师要求他尽快把器材寄回去。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决定给我介绍一下实验的过程,想看看我有没有兴趣。他遇到过很多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什么样的人对这类实验有兴趣。 那时候,我担心的是实验之后脑部机能会不会出现问题,这类实验说不定是非法的,签了免责协议,我出事了连赔款都拿不到。但我反而表示了极度强烈的意愿。我真的有很想遗忘的东西吧——我现在已经毫不记得了。我从一开始的表达意愿,到后来几乎是央求的催促孙越、孙越同意了。他保留了我缺失的一部分记忆。人脑缺失的那部分,需要被等量的记忆所填补。孙越看了我的日记本——记录的内容实际是每天的梦。我说把这些换进去吧,如果梦和现实是颠倒的就好了。 他笑了,他说自己起床的时候,都庆幸梦是假的,现实里什么都没发生。 这可能就是我精神病史的来源吧,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后来孙越拿着那些记忆找到我,还给我介绍了工作。这期间,我们大概也有十几年没见了。 第八章 放下 我所清醒着知道的是,我已经变成了更好的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成为了被我丢弃的记忆。充斥着失望、想起来就胃疼的深渊感觉,我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方式脱离。但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我只要找到孙越,然后对他说,我有新的不开心的事情想要遗忘了,也就一劳永逸了。 人都是活的越清醒越痛苦。迷蒙中才学得会享受。 我有知觉的时候,我也意识地到。什么都做不了,绝望地等待着负面的可预知的结果发生。更多的时候,我依赖着他人的人眼光。我需要朋友,需要别人向我报以友好,我需要集体,不想总显得孤身一人。我一直都知道。每一个不想回述的过往瞬间,都被封存在一支一支的试剂里了。 无数次和过去告别,第二天早上睁眼想的还是同样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些烦忧都无意义了。担忧、恐惧、不怀好意,都不过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而推卸给他人罢了。 这个时候孙越来了。 最后一次记忆实验过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断联了。孙越掌握着我的记忆,比我本人还了解我。凭借这个实验,那些不好的经历都被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等量的一段美好但虚幻的记忆——我做过的梦。 没有人会理解那时候的我的。就连现在的我也不理解。 生活没有遇到大的变故或起色,为什么总要陷入不幸的深渊中去呢。 一个人走一段路,从来都不是孤独。不合群也从来都不能算作不幸。 我在这个小木屋里,有个叫瓦砾的机器人陪着我。 面试官看了我的模拟结果,说小木屋,草地和那片山林,就是我脑空间自由意志构成的全部了。“你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吧?”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如果做过什么梦的话,我也都不记得了。” “每天都在梦到重复性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一个人从白天待到黑夜,坐在小木屋的门板前和小机器人一起看星空。” 那才是我应有的生活的全部吧。我依然沉湎于做梦。 欧越童走在最前面,我们几个按照下车的顺序紧随其后。 诺筱叶说,大多数人的梦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人,这些人来源于生活中各种渠道获取的印象,人每天都在和人打交道。人的世界也因此充斥着他人。可人终归只是自然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而已。是人把目光放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重要,决定着人未来的生存难度,人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和人打交道——而孙越的自由意识里,看不到任何人的痕迹。更多的是,记忆。他比我们更了解人,可他这么了解人,他的世界里却没有任何人。 “你为什么决定参与实验呢?”在店里免单的那次,我问孙越。 “因为记忆才是我们最放不下的东西啊。”他笑了。“如果抹去了这些,我们又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 第九章 转校生 阳光顺着窗户投射进来,打在地面上,天气刚刚好——孙越望着窗台上的百合花束,一边想着。房间刚被打扫过,隐约闻得到消毒水的味道。他低下头,看了看搭在腿上的那块已经碎裂的怀表,这块表大概有半个手掌那么大,表端有一条仿木的链子,木质镂空翻盖的中央是一个奇怪的徽记,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形似双头鹰,但仔细看,又像一个汉字:零。 这块表是他当店长的那段时间里很喜欢的货架摆饰,而现在,它属于病床上那个为了保持自律做任何事情都习惯于给自己限时的女孩,她不喜欢手表,压在手腕上很重,而怀表就可以挂在胸前或者装起来。在看到她对那块表的兴趣的时候,孙越就直接送给了她。 医生刚才来过了,说她一直很平静,根本不需要穿拘束衣。平时也会和她聊天。女孩喜欢问大家有什么愿望——“只要你想,愿望真的能实现,但这个愿望,真的会带我们走向想看到的未来吗——”她还会讲起曾经的朋友和一些充满幻想的经历,“不过她也渐渐意识到了那些都只是她的想象,她说其实我知道的,但在幻想的世界里我过的很开心啊。” 孙越撕开保温盒上的锡箔纸,从包装袋里拿出一次性的叉子,拨动着餐盒里的鸡块。这是他自制的最成功的一次了,试吃了一口后,又把另一块递到女孩面前。 “尝尝吗?”他问。 “我自己来吧。”女孩接过餐盒。 孙越转过身,把早就准备好的轮椅单手拖了过来,扶手的一侧挂了两个口罩,孙越取下边缘的一只,挂在耳朵两侧,挡上自己的下半张脸。两只胳膊抱在一起撑在椅背上。看着女孩大口吞着鸡块。 “今天是6月3号。”他说。“你约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你了。” “啊,是那个人啊。” “嗯,你的学长。” “今天也是毕业的日子吧?” “不过还没有学校举办毕业典礼。” 孙越推着女孩穿过走廊,病房外摆满了绿植,卢子谦等在走廊尽头,他的目光冷厉又带有几分倦态,自来卷的头发拧成一团,像个鸡窝,胡子也不怎么刮,穿着皱皱巴巴的格子衬衫,额头上挂了一副眼镜,旁边和他年纪相仿的艾泽却打了发蜡西装革履。 孙越替女孩办了出院手续。他们一起上了卢子谦的车。去学校旁边的咖啡馆。 店里今天播放的是《bj东路的日子》,咖啡厅刚复业不久,又坐满了衡源中学的高考生。卢子谦拿出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们沉默了许久,只是端着咖啡摩挲或假装在手机上回复。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面,书桌的两端似乎也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份尴尬。 女孩还是喜欢那首sugarhate的韩文歌《就回家吧》,以前孙越在这里当店长的时候,每天都循环这首歌,后来就专门找吧台的工作人员要了歌单。她突然抬起头,对面卢子谦好像感应到了目光,也把头抬了起来,现在四个人对视着,礼貌的笑了笑。 “你们怎么知道卢老师对这个感兴趣啊。”艾泽顺势问道,“自从他的作品被剧组要走之后,连同学聚会都请不动了。” 卢子谦用胳膊肘怼了怼艾泽,“我只是那天在忙学校汇演而已……”卢子谦是17级的学长,毕业于衡源中学,是衡源为数不多的艺考生,现在去了国内知名的艺术学院读导演系,平时没事喜欢在网上发发随笔或者短篇小说——大二那年,他发表的短篇小说意外获了奖,被拿去影视化了,又被得知是导演系的,就给了他编剧的机会。艾泽是他高中三年的同桌,现在在国内最好的大学就修心理学和教育学专业。他说高中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下一代的教育关乎未来,那时候觉得又土又正,也没觉得衡源的教学有多人性化,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我最想做的事——即便不在一个学校,他们也经常联系,有空了也会约着见面。比如这个暑假,艾泽又被卢子谦的一通电话叫到医院陪他给小说取材。明明只是一个不知名媒体乱编的新闻帖,他还是打通了配图角落里很缩放了无数倍几乎根本看不清的电话“如果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就来问我吧”——电话是孙越接的——“是找你的。”他对女孩说。“他们想听当事人讲一遍这个故事。” “什么故事?” “网上有个报道,关于你们班的。” “我们班嘛……” “嗯,我给你看看。” “照片都看不清啊。” “校服能看出来吧。” “怎么找到的,还有别的吗?” “出院之后再说吧。那你对他感兴趣吗,不感兴趣我就拒绝了。” “会是谁啊……” 她从上衣外套的口袋里逃出一块怀表,怀表的玻璃屏已经有了些许裂痕,齿轮也不再转动,她把表摊在桌子上。 “我们开始吧。”她说。 第十章 监狱 司铎从狱窗铁栏之间的空隙递过来一个馒头,在我面前晃了晃。 “吃么?“他沙哑地说。 这个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光只能从那个铁窗里微微渗进来。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感受到脸上的沟壑。我的脸被头发埋进阴影之下,蹲坐在床角,双手抱膝。 一只圆胖的伸着触角的蟑螂顺着他的手臂爬上那半块干巴的馒头上,司铎好像没有知觉似的,仍然把手悬空在铁窗内部,又朝着我晃了晃。 “我会告诉他们,今天的医务员不用来了。”司铎说,他把那只干枯的手缓缓缩了出去。 他转过身,让出了铁窗前的门牌:17号。 我终于向孙越问出了——这几年你去哪了——这句话。 “你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哪吗?”我问。 最后他说,我和其他那些人一样。他希望我是例外,但是没有例外。 他说每个想要进行记忆实验的人,都是承载着压力无法在现实世界继续生活下去的人。如果遗忘、逃离可以改变现状的话,这也是这样的人最后的出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看到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后,放弃了在自己身上进行实验的方法。最终,他什么都记得。 “你被关在监狱里。你是17号。17号——也是你以前的学号。你一直很喜欢的数字。在监狱里,你是编号为17的犯人。” “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啊。监狱里那么一个小窗户,密不透光的,我连月亮都看不到。”我说。 他们想要进行记忆实验,想靠遗忘解决问题。逃避是会上瘾的,他们开始依赖这样的实验,哪怕会影响正常的生活或者与他人的关系,只要忘掉就好了。 销毁,销毁掉。全都销毁掉就好了。若无其事的话,还是会反复想起来,闭上眼睛都是那些画面。一天、一个月、一年,别人是不会理解的,没有人能理解的。 想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想明白,想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能想明白,反复回顾着,不敢回望的。 所以,失败的实验们,都被关在这所记忆监狱里。 连死去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们努力遗忘就是想要活下去。他们住在那所监狱里,醒了的时候就吃点东西,监狱里伙食不差,躺下就可以入梦。梦里他们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可是我已经不会做梦了。 有三个人曾经来看过我,他们和我的年纪相仿。他们跟着典狱长走到监狱门口,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可他们一来,我就知道,其实是孙越来了。我放弃了继续进行实验——干脆让过去的一切从来没有开始过吧。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到孙越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失望。 我一直觉得孙越是真心帮我的。 但他一直在骗我。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他却总是想要从我身上汲取更多。 他确实在尝试着帮我吧。 一段时间内,支撑着我继续下去的,就是那些拼凑起来的,取代我原本记忆的内容了。就像一场梦一样,是一场幸福的梦,是我做过的最幸福的梦。 第十一章 影厅 一直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坐在教室的正中心,但没有人找她说话。 有些人是站着的,有些人是坐着的,在不同的圈子里,聊着不同的话题,她可以加入任何一个,但任何一段对话似乎又都是她无法融入的。 于是她又回到了正中央,上课铃响了,她趴在桌面上,准备补一会觉。 如果大家都讨厌我的话,那么我一定很糟糕吧。 她这样想着。 放学了,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她依旧坐在课桌中央。 我以为每个人都渴望被了解,而我是一个喜欢了解别人的人。 我一直以为我这样是对的。 所以当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很多人都对我报有敌意的时候,其实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好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慌。 我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地扮演大家需要的样子了。 “您就是馆长吧?” “嗯,可以叫我孙越。欢迎来到记忆博物馆。” 我抬起头,“想起来了?”孙越问。“记忆置换是我们大学以来就在研究的实验,可以篡改人的记忆,但失去这部分记忆的同时,必须拿等同量的记忆进行填补。那个时候,你坐过轮椅,你从天台上面摔下来了,索性梯子不高,而且有人及时发现了你,医生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恢复站立。但在那之前,很早之前,你就找到过我,学校里的生活早就是你无法忍受的了,所以你签了免责协议。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你就是17号。” “17号?”我愣了愣。 最了解孙越的一定是林淅荃,这是我们七人组公认的。她告诉过我们,17号是孙越实验品中对他来说最特别的一个。17号总说现实就像一场梦境,你怎么去相信,世界就是怎样的。人永远看不到世界真实的样子,所以不如往好的方向去想,让生活更美好一点。 假的东西注定是假的。对于孙越来说一向如此。 直到他看到了17号的日记。 17号的日记从来不记录生活,因为生活太无聊了。梦就不一样了,很多变,很丰富,充满了传奇色彩。可那天,她只是梦到了生活中的人。其实是她的小学同学们,17号已经高三了,可是让她回味最珍视的友谊和最难忘的记忆的话,一定是小学,即使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那天中午放学,诺筱叶推着自行车,跟林淅荃在讨论近期轰动全国的飞机失事案,和最近在读的《红楼梦》,诺筱叶突然看向我,说我最近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还梦到她了。林淅荃说哦是吗,我就重新把这个梦讲了一遍。 我说我梦到班里有一个叫安的同学,变成了一只野兔,然后一路跟着我们,我和诺筱叶……好像还有琉雨汐,这个梦还有后续。后来我又讲了什么,这场梦太久远了,我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我喜欢和怀念的,是班上的每一个人。我们在舞台上一起唱过bj东路的日子,拓展训练一起住的时候,凌晨四点摸着黑去洗澡。山上挺冷的,还要绕着宿舍楼跑圈。教学楼有一个被锁上的白色旋转梯,但没人从这里上去过。 17号说,“如果……我们永远是一个班的就好了“。 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第十二章 回不去的过去 我又做噩梦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从床上坐起来。床头灯开着。窗帘挂在窗户的两侧,我看到窗子反射下只穿着上半身睡衣的自己,现实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梦里却像是走了绵长的路。 “喂,啊……现在早上六点多吧。” “嗯……你也醒了啊。” “我知道,所以我还是先给你发了信息才打的电话。我最近……老爱梦到现实里发生的事,发展到了不好的方向。我只会做这种噩梦了。睁开眼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但也会冒很长时间的冷汗。” 我不记得手机对面给了我怎样的回应了。房间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呢喃。我把手机放在被子上。 这种时候我习惯性打电话给陈源。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左右,我发消息问他,他也已经醒了。 窗外开始下雨了,雨声哗哗啦啦的。 大荧幕上,我和诺筱叶模样的人手挽手进了“记忆博物馆”,两个人的背影平均地出现在画面两侧。我看了陈源,荧幕的光把他的半边脸衬成彩色的,像在皮肤上进行了一层数码涂鸦。 “陈源?”我凑了过去。 “嗯?” “我们以前……认识吗?” 这种时候我就会开始厌恶孙越了。我很少发自内心地讨厌谁的。我觉得他只是利用我来研究我的记忆。每次实验都刻意抹去我对实验不好的印象,让我觉得下次还很想来,甚至对实验感到上瘾,看似是经过了我的同意,实则抹去了大量属于我的东西。在他填补的内容里,我住进了一所监狱。住了很多很多年。在监狱里的经历我已经不记得了,时间一晃而过。 “对啊。”意外地,陈源点了点头。“报告上写了你的情况,我知道关于你记忆的问题,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再认识一下。” “那我们以前关系好吗?” 我想了想,问。 他笑了,面对着荧幕,背景音乐正好响起。荧幕里“我”和“诺筱叶”走进“记忆博物馆”,林淅荃在里面等我们。 “我们不应该一直看电影的。”商阙突然站了起来。“这里不止是电影院吧。我们想找的东西也许根本不在于现在正在放什么。 这样其实挺好的。 我在椅背上舒展了身子。一直在这里安静地看下去,荧幕里的人替我生活,书写真正的现实,而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电影。我也许会为主人公的命运所忧虑,但想到和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就轻松了很多了。 “坐下吧。”林淅荃说,“大家都想再看一会呢。” 商阙的脸微微抽动了两下,看起来他不太情愿认同林淅荃,他不喜欢林淅荃说话趾高气昂发号施令的样子,他也不觉得林淅荃适合当b组的组长。他一直认为组长是随机分配的,如果没能让组员信服,自然可以不遵循组规。 “我挺好奇,我陪你去。”坐在最左边的欧越童说,似乎同时替两个人解了围。 欧越童还挺好的。这时候我想。 第十三章 就回家吧 还有一次我是站在雪地里。 雪地里的路灯下。 这样的夜晚,这里亮起四面八方唯一的灯光。 ——人在什么时候会感到孤独呢? ——原来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孤独。 一个人站在那里,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同类。最后等待着被黑暗吞噬。 人是群居动物,因为人聚在一起,可以一起对抗其他的物种,对抗自然的风暴,对抗无边的宇宙。弱小的人是会被集体抛下的。就像被肉食动物追着跑的时候,掉队被吃掉的羚羊。跑得最快的那只呢,角上的纹路最艳丽美观。身姿也健硕挺拔。其他羚羊都敬仰它,愿意跟从它。殊不知它是最不在乎羊群其他羚羊死活的那一只。它活的那么好,它榨干其他羚羊身上可以利用的分毫。它看起来兼济团队里的每一份子,必要的时候却也可以牺牲其中任何一只。 荧幕里,孙越出现了,他说:“欢迎光临。”他是记忆博物馆的店长,他让我们叫他馆长。店里摆满了错落典雅的中式雕工的家具。 孙越看着“我”,又打量着我带来的人,问:“她们两位今天也参与实验吗?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新客户。” “她们是陪我来的……” ???????????? 我们去看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见的 ????????? 你的影子吧 ?????????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啦 ??????????? 你的声音也听不太清楚了 ——sugarhate《就回家吧》 阳光投射过来,整个长廊呈现出一片耀眼的、快要迸涌出去,把一切吞没的白。 有什么人在喊着,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嘈杂着、议论着、嘶吼着、拥挤着,潮水般席卷而来。 我想我用心听了,似乎并不是人声,拥挤在街道上黑压压那一片,也不是人类。 窗子里,孩子们都背朝向我,女孩是齐耳短发,男孩则剃的都是板寸。老师扶了扶黑框眼镜,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难懂的口型解释着什么,他走下讲台,猛敲了还在睡觉的同学的桌子,又捡起地上的纸团,精准的朝纸团的所有者丢了回去。教室角落的男生站了起来,看来是被老师指定回答下一个问题。他离窗户的位置很近,同学们就齐刷刷的往窗外的方向看,可这个男生也朝窗外扭过头。 现在的他们,都在看着我。 老师凝视着窗户的方向,手中的粉笔头也停下了。 我想起来了,我们的教室,还要离这里再远些。 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我按照记忆数着,依次经过它们。 第四间就是零班的教室了,我用力拧了拧把手,那扇门却推不开,教室的窗子起了雾,也看不到里面。可身后那些嘶吼着的黑影追上来了,我突然看清了他们,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人——有着人的形态,人的衣着,扭曲的脸和青筋暴突的手爪,嘴里长出了獠牙,后面的一个躯壳总是跟着前面的躯壳,一个接一个的,不然就会迷失方向,被其他的躯壳挤出去,他们冲进每一间教室,他们拽起课桌上的孩子,作业本,再撕成碎片。楼下还有很多人在往楼里挤,我用力拍了拍教室的门,没有人回应,我只好逃往天台。我跑向尽头的旋转楼梯,楼梯跑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但似乎已经甩掉了身后的那些黑影。 第十四章 我们的关系 阳光投射过来,整个长廊呈现出一片耀眼的、快要迸涌出去,把一切吞没的白。 有什么人在喊着,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嘈杂着、议论着、嘶吼着、拥挤着,潮水般席卷而来。 我想我用心听了,似乎并不是人声,拥挤在街道上黑压压那一片,也不是人类。 窗子里,孩子们都背朝向我,女孩是齐耳短发,男孩则剃的都是板寸。老师扶了扶黑框眼镜,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难懂的口型解释着什么,他走下讲台,猛敲了还在睡觉的同学的桌子,又捡起地上的纸团,精准的朝纸团的所有者丢了回去。教室角落的男生站了起来,看来是被老师指定回答下一个问题。他离窗户的位置很近,同学们就齐刷刷的往窗外的方向看,可这个男生也朝窗外扭过头。 现在的他们,都在看着我。 老师凝视着窗户的方向,手中的粉笔头也停下了。 我想起来了,我们的教室,还要离这里再远些。 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我按照记忆数着,依次经过它们。 第四间就是零班的教室了,我用力拧了拧把手,那扇门却推不开,教室的窗子起了雾,也看不到里面。可身后那些嘶吼着的黑影追上来了,我突然看清了他们,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人——有着人的形态,人的衣着,扭曲的脸和青筋暴突的手爪,嘴里长出了獠牙,后面的一个躯壳总是跟着前面的躯壳,一个接一个的,不然就会迷失方向,被其他的躯壳挤出去,他们冲进每一间教室,他们拽起课桌上的孩子,作业本,再撕成碎片。楼下还有很多人在往楼里挤,我用力拍了拍教室的门,没有人回应,我只好逃往天台。我跑向尽头的旋转楼梯,楼梯跑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但似乎已经甩掉了身后的那些黑影。 我们要去的是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馆——名义上是图书馆,书架上确实有很多书供我们借阅,但我们一般还是会点一杯喝的,找到付费区的座位,开始组团完成新布置的作业。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因为看了学校公众号的推荐——不得不打卡的网红书吧。“亲身感触高中时代和衡源市最热血高考氛围”——门口的黑板画着本周半价的取名为“一帘幽梦”拿铁咖啡。入口周围摆了几盆绿植。 服务生候在门前,问我需要点什么。她没等我答话,把菜单递给了我。示意我随便坐。 从她左手边展开的是两排矮沙发和木桌子,即便在工作日还是坐满了人。当下的新兴聚会方式——公共场所学习局。年轻人都捧着手机电脑,还在写着纸质作业的只有很小的孩子。 木桌子边都有雕花,摆上烛台;柜台围绕六角形旋转灯笼展开,连接后厨处用屏风遮盖。风扇错过房梁垂下来。上面还有两层屋内露台。边缘处排开的木架子上放满了透明茶罐,罐子里腾起一团团雾,就像各色表情的人面。 菜单是一个精修的小册子,还手绘了食物的样式。因为这家店叫记忆博物馆,哪怕是可以选择的食物,都有和记忆相关的称呼——店里的顶级网红卖品名为孟婆汤,占了册子第一页很大的版面,看起来有点像芒果汁加鸡尾酒加冰;青色玻璃瓶装的“勿忘”——也不过是巴黎水。 “我要这个吧。”我跟她说,指了指菜单上的“孟婆汤”。 我找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在包里随便翻了翻,没确定从哪本书开始,只先往桌子上一摊。身后突然有个声音:“点了我们的汤,可以附赠可选记忆的删除呢。” 老板穿着合身的中山装,凑到我桌子前,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朝我笑了笑。 “也可以实现愿望。” 可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 在这个并没有许多人的下午,记忆里的烛台已经换成了落地灯。 第十五章 情报 阳光投射过来,整个长廊呈现出一片耀眼的、快要迸涌出去,把一切吞没的白。 有什么人在喊着,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嘈杂着、议论着、嘶吼着、拥挤着,潮水般席卷而来。 我想我用心听了,似乎并不是人声,拥挤在街道上黑压压那一片,也不是人类。 窗子里,孩子们都背朝向我,女孩是齐耳短发,男孩则剃的都是板寸。老师扶了扶黑框眼镜,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难懂的口型解释着什么,他走下讲台,猛敲了还在睡觉的同学的桌子,又捡起地上的纸团,精准的朝纸团的所有者丢了回去。教室角落的男生站了起来,看来是被老师指定回答下一个问题。他离窗户的位置很近,同学们就齐刷刷的往窗外的方向看,可这个男生也朝窗外扭过头。 现在的他们,都在看着我。 老师凝视着窗户的方向,手中的粉笔头也停下了。 我想起来了,我们的教室,还要离这里再远些。 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我按照记忆数着,依次经过它们。 第四间就是零班的教室了,我用力拧了拧把手,那扇门却推不开,教室的窗子起了雾,也看不到里面。可身后那些嘶吼着的黑影追上来了,我突然看清了他们,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人——有着人的形态,人的衣着,扭曲的脸和青筋暴突的手爪,嘴里长出了獠牙,后面的一个躯壳总是跟着前面的躯壳,一个接一个的,不然就会迷失方向,被其他的躯壳挤出去,他们冲进每一间教室,他们拽起课桌上的孩子,作业本,再撕成碎片。楼下还有很多人在往楼里挤,我用力拍了拍教室的门,没有人回应,我只好逃往天台。我跑向尽头的旋转楼梯,楼梯跑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但似乎已经甩掉了身后的那些黑影。 我们要去的是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馆——名义上是图书馆,书架上确实有很多书供我们借阅,但我们一般还是会点一杯喝的,找到付费区的座位,开始组团完成新布置的作业。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因为看了学校公众号的推荐——不得不打卡的网红书吧。“亲身感触高中时代和衡源市最热血高考氛围”——门口的黑板画着本周半价的取名为“一帘幽梦”拿铁咖啡。入口周围摆了几盆绿植。 服务生候在门前,问我需要点什么。她没等我答话,把菜单递给了我。示意我随便坐。 从她左手边展开的是两排矮沙发和木桌子,即便在工作日还是坐满了人。当下的新兴聚会方式——公共场所学习局。年轻人都捧着手机电脑,还在写着纸质作业的只有很小的孩子。 木桌子边都有雕花,摆上烛台;柜台围绕六角形旋转灯笼展开,连接后厨处用屏风遮盖。风扇错过房梁垂下来。上面还有两层屋内露台。边缘处排开的木架子上放满了透明茶罐,罐子里腾起一团团雾,就像各色表情的人面。 第十六章 漩涡 是你吗? 一个声音低语着。 以前我特别害怕遇见他。迎面遇上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我也不知道面对我的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一句话都没说,是不是只顾着低头没有注意到我啊。如果我开口的话,他会不会不想说话。 所以我开始害怕走那条过道。 有时候我很想见他,我过得很舒服,又穿着体面的时候,我就特别想见他,然后告诉他,看,我现在特别特别好,真的。 可我最后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他究竟有没有看到我过得很好。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无法面对那时候听过的歌,回避着产生交集的熟悉的地点。可能他最后也什么没有看到——其实他最后全部都看到了。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直到他开始关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已经不关心了。 所以我不再回避那条路了,我也不再讨厌那个地方了。 我也再也没在那条路上遇见过他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 “我们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 陈源说。 世界在我的面前天旋地转。没有秩序地,混乱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想起来,我们的代号叫零班。 很多年以前,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班的。我不知道大脑用什么手段说服每一个人来为他工作,又怎么凑巧地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即便是已经出卖了所有记忆的我,也以这种变相地方式被雇佣到了这里。 荧幕上播放着有关我的记忆。我又想起来林淅荃和孙越刚见面的时候说过的话。她已经了解更多相关的事情吧。 可能是因为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吧。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认出彼此还是有些困难。我也不了解他们,这么长时间没见,大家都有变化。我唯一的印象是,零班是我学生时代经历里,所待过的最幸福的地方。我喜欢班里的我一个人。我也有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 “你也记得这个地方吧?”我试探性地问陈源,指了指荧幕里的记忆博物馆。 “当然。”陈源说。“我们一起来过很多次。” “那你知道大家毕业之后的去向吗?”我问。 “我和欧越童比较熟,后来他去英国上学了。毕了业之后又回国工作。我一直在国内。你好不好奇他跟叶景薰后来怎么样了。”陈源问。 他这个表述方式,大概是那时候人尽皆知的八卦吧。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提及的另一个人了,但我回应道:“好奇,你讲讲。” “他们那时候……都在英国。但是交集并不多。叶景薰可能对于欧越童来说难度还是太高了。他把握不住。” “把握?”我说,“也不能这么形容吧。” “那你知道我后来去哪了吗?”我问。 陈源的表情突然变了,他上扬的嘴角一瞬间拉了下去。 “你连最后的同学聚会都没有去。” 怀念的究竟是自己的过往,还是和一些人共处而发生联系的那段时光。 起风了的时候,我就站在那条街道上。我仰起头看着对岸的高楼,突然很想把视线调整地再清晰一点。 第十七章 徜徉 “他们两个该回来了吧。”诺筱叶说。 她的短发刚刚过耳。带着一幅黑框眼镜。她原本是喜欢马尾的,后来为了换换心情,就把头发都剪了。以前上学那会,她是女生中成绩最好的。 她看起来更沉静些,也不怎么爱说话。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只剩下我们四个人的影院里,好像空旷了许多。 荧幕里我仍然和林淅荃、诺筱叶并肩走着。我们班的大家关系都很好,我们都住在这附近的小区,三三两两地一起去学校。但她们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好奇着班里所有人的八卦——我觉得诺筱叶成绩好,她安静地想东西的样子也和班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很欣赏她,也不自觉地模仿她——但我当然不愿意和她一样剪发。 从当下和两个人相处的感觉来看,也察觉不到什么异样,“淅荃,你知道我毕业后去哪了吗?” 林淅荃看了我一眼,抿嘴,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也许孙越知道。” “这样啊。”我垂下头。 欧越童和商阙这才意识到,越野车已经是上层梦境的事情了,在这一层,他们没什么工具储备。欧樾童这时候又提议上楼找上其他人一起,商阙否决了他的建议——“商量之后,尤其是那个林淅荃,可不一定同意这么做。不如他们干他们的,我干我的。” 欧樾童想了想,有自己看着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街道陷入一片浓雾之中,灯光很暗。 记忆博物馆离商场不远,印象里两个路口就到了。 那是学校里很火的一家咖啡馆,学生们都喜欢光顾,点上一杯饮料,一块饼干或是蛋糕,然后摊开自己的作业本,和同学聊上一下午。 “要在这里等等他们吗?”我问。 “不需要吧,”陈源说,“但我们也可以出去看看,也许还有其他的放映室,欧樾童是个很靠谱的人,就算这么久没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其实……我还想再看一会。”我说 “你们两个去怎么样?”诺筱叶说,“我可以也先留在这。” “有道理。”林淅荃说,“如果我们一段时间内没回来,你们也得自己想办法了。 我始终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记忆是混乱的,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是混乱的,我享受梦境,所有繁杂的思绪拼凑在一起,而我不需要选择最清醒的意识,而是全然浸泡其中,任其飘飖,因为我知道睁开眼之后,一切也许都是假的。 我回归现实,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的现实。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在现实中想要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持续徜徉在虚幻里,也许才是我最想要的。 这就是记忆实验的开头了,至少于我而言。 孙越的记忆实验再后来得到了广泛的证实,但应用始终没有普及,只是促成了“大脑”的下一阶段研究。他的实验没有任何问题,我不知道其他参与实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缘故,有机会的话我应该再多问问的。 第十八章 号放映厅 在这种时候,最忌讳触碰的,也许每个人都会思考过的,我曾经也格外关注过的问题。我坐在影院里,荧幕上播放着有关我的过去的画面——你以后想去什么地方啊,你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不断重复着现在。我也早就不希冀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明天真的会比今天更好吗。 因为畏惧结束的感觉,所以强迫自己而忘掉了开始吧。 林淅荃和陈源同时站了起来,从我的方向往外,我把身子撇了过去,让出一条过道。 我们的座位在最中间的一排,两个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林淅荃在前面猛拉了一下大门,陈源接过门,跟了上去。 爆米花轮回到了诺筱叶手上,她往中间做了一格,占据了林淅荃的位置,她拍了拍左边的凳子,示意我也可以坐地靠里一点。 “我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诺筱叶说。 她突如其来地话让有些惊讶。 “是啊,还有林淅荃,我们三个人,以前是最好的朋友。” “那很好啊。”我想了想,说。 “不过具体的细节你肯定不记得了。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诺筱叶说,“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被‘最好’来定义。我们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我们是在哪个阶段渐渐变得更熟悉的。这么长时间没见,对于彼此的了解和停留在当年。人都变得挺快的。” “林淅荃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我。”我说。 “她的性格就是那个样子的,她跟谁相处都这样。”诺筱叶说。“你别往心里去就好。” “毕业了之后你们还联系吗?”我问。 “有啊,一年见一两次面吧。”诺筱叶说。 “毕业了之后我应该就没再见过你们了吧。”我说。 “我们记得你出国了,所以也没什么机会……”诺筱叶说。 陈源打算去大厅看看,林淅荃则建议先看各个放映厅。陈源没什么特殊意愿,也就顺从了。他们所在的是17号厅。隔壁的放映厅并不是按顺序来的,反而没有门牌。两个人走进去,荧幕上又出现熟悉的脸。 “整个影厅……都是有关17号的。”林淅荃说。 “其实毕业之后我和她就没再联系过了。”陈源说。 林淅荃看着他:“我知道。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眺望着台阶下的荧幕。 “你也不是吗?”陈源说。 “我不一样。”林淅荃说。“因为……你最终选择了属于你自己的自由。那自由本来就是你的。你的世界不缺少任何一个人,我是指,你只是你自己,任何其他人对你来说都可有可无。你始终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孙越以前劝我,她说为什么不留下呢,留下来,然后做个人吧。像其他人一样得过且过也好啊。”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朋友。 至少是没有真正的朋友。 勉为其难地和大家维持着关系,但没有关系是长久的,人总是为了利益而在将来的某一天彼此抛弃罢了。 诺筱叶的话却完全反驳了我既成的观念。在她的认知里,我们三个是那种永远不会彼此背叛的朋友。 第十九章 颠倒 荧幕里,我走进博物馆的地下隔间,孙越准备好了医床和设备接口,示意我躺下。我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递给他。 “在开始之前,还要聊聊吗?”孙越问。 “因为你说你需要更了解我,我带来了这个。”我说。“我每天都会做梦。醒来后就把梦记下来。你说记忆删除实际上只是置换等价的记忆,了解我的思维习惯应该可以更好地帮助你铸造这部分内容吧。” 我和他讲了我理想中的关系。关于人海中总会有和自己完全契合的人,只是不断在摸索和遇见,关于人总会有那么几个最好的朋友,彼此扶持,永远不互相背叛。如果一段关系让自己失望了,那这段关系就是不值得的,也不过是把赌注押在了错误的人身上罢了。 他安静地听着,直到我系数叙述,他沉默了半晌,说:“这样啊。” “我想要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那你会吗?永远都不背叛他。”他问。 画面切到了另一个镜头。我不知道电影里我的答案是什么。接着听到孙越说:“我觉得你是会背叛的那种人。” 那也很正常吧。如果这个不会背叛我的朋友做了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我仍然会远离。 所以我们都一样。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就好了。”我说。 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呀? 明天会遇到有意思的人吗? 明天的早餐会有蜜糖味的酸奶吗? 明天,明天,兴许不会发生糟糕的事情吧。 明天,会比今天更加令人充满希望吗。 后来我在监狱里住了很多年。 再后来我出院了,我坐上了轮椅,孙越是唯一来接我出院的人,他推着我在长廊上走了很远。 最后他对我说,他拿当年我出卖给他的记忆,换来了一份工作。 工作有时候很令人痛苦,可工作确实是在做些什么,仍然被人需要着,而不是纯粹地在无尽世间的漫游者。 我记得他房间的正中央以前总摆着一根蜡烛,蜡烛的檀味很重,整个地下室都弥漫着一股浓香。 那根蜡烛好像久燃不尽,但他又好像很久没有再把蜡烛拿出来了。 “爆米花……给我也尝一块吧。”我对诺筱叶说。 诺筱叶把爆米花桶递给我,只剩下一层薄底了。都是烤的不怎么焦的几块。 商阙和欧樾童在迷雾中步行,凭借建筑的轮廓,商阙认出了印象里的记忆博物馆,他愈发靠近,才渐渐看清门板。——“今日闭店。”他看了一眼欧樾童,“你会撬锁吗?” “门是从里面焊上的,大概要硬砸吧。”欧樾童说罢,商阙即刻上前揣了两脚,大门只微微向内弹了两下,又恢复了原状。 商阙把手搭在下巴上,想了想——“把它烧了吧。”欧樾童摸了摸兜,倒真的有一根打火机。 “你疯了?”欧樾童说。 “把打火机给我,”商阙说着就要去抢,被欧樾童躲开了。 第二十章 搬家 “你信我一次。”商阙说。 欧樾童一愣,缩回去的手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把打火机递了过去。 “一个幻影罢了。”他说,“醒来之后一切变动都未曾发生。没必要这么畏手畏脚的。他在双开门中间的把手处点了火。门是木质的,接触了几次后,就点燃了。 商阙又从附近的草地上捡来几根木棍,接着门上的火点燃,再推到建筑的周围,烧了一会过后,他对着大门用力一踹,门开了。 两个人被热浪包裹着前进,商阙寻找着进行记忆实验的地方,门口的墙板逐渐有坍塌的迹象。 房间里有很多木架子,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罐子里泛起荧光,浮泡状的透明物质像水母一样在玻璃瓶里游动着。记忆实验结束之后,这家店就被孙越转让了。新来的店长延续了店铺的风格,改店名为失梦所。临走的那天,孙越约了搬家公司的车,把这些瓶子都带上了。 “不继续做了?以后打算去哪啊。”装车司机问。 “可能去美国,见见我的导师。”孙越说。 “那还挺好的,比开店有前途。”司机说。 我们一起逃避现实吧。 现实……现实……有那么糟糕吗。 因为现实中总是想要更多。看到别人所拥有的东西还是会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得到就好了。不在乎别人缺少着什么,只关心他者拥有什么。所以每天都好累啊。因为无论如何都没能靠近,也许永远都得不到了。连保持现状都很困难啊。 后来关于记忆实验的论文还是发表了,老师很早放弃了继续投入,孙越拿了一作。很快就有很多投资和科研机构联系他。表示想延续他的项目,想借助他的专利等。在“大脑”被开发出来以前,人们就已经开始在各种艺术作品里进行想象了,他们的想象基于当代人的思维习惯,带入到拥有多元宇宙的生活里,或者思考着吃下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选择稳定还是虚幻背后的真相。事实上人的思维习惯被改变了。世界也不再是认知中的单线程,人们沉溺于虚拟世界。不过人工智能取代了大部分人的工作岗位,他们也就选择了各自的虚拟世界,尝试创造新形式的营收,以保证自己有钱可赚。人们对居住环境的要求开始降低,房子小一点没关系,只要放得下虚拟设备和一张刚好躺的下的床就可以。 独占鳌头的一站式社交平台——后来被称为「公网」,是当下所有年轻人都在使用的。公网实现了去中心化,取代了传统的社交软件,每个新用户的身份都会获得did认证,进行永久上链。公网的作用主要是自我的个性化展示,在公网的框架下,人可以自己变成自己想象中的任何样子。人们越来越精心地自己在公网上的形象,公网连通世界,可以被任何一个角落的人搜寻到。人最终还是碳基生物。长期注意力的高度分散也改变着人看待外界的习惯。 第二十一章 病症 未来和以往设想的,从来就没有一样过。 商阙找到孙越的地下实验室入口,停了下来。 “你先?”他对欧樾童说。 “为什么?”商阙原先一直走在前面,突然让自己先下去,欧樾童觉得他反常的举动没安好心。他犹豫了一下,觉得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他掀开地下室的盖子,顺着梯子下去了。 梯子不是很深。欧樾童顺着爬了几阶,直接跳到了地面上。 他往里走,前面有根蜡烛,房间里泛着一股淡淡的檀香。蜡烛前面有一个小金属牌,牌子上刻着几个字,下面压着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拿了起来。是一张毕业合影。 他在合影里看到了自己,因为个子高,站在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 他这时候拿起那个金属立牌,对着微弱的烛光反复照了照,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毕业那天,孙越也来了。学校请的摄影师在一旁,他也给大家照了合影。班主任很欢迎他,孙越是衡源的往届校友。班主任问要不要来一起照一张,孙越说毕竟是别人的毕业照,就拒绝了。毕业照是毕业前三个月拍的。 这就是孙越所说的情报吗?欧樾童一愣,他听过关于记忆实验的传闻,但从来没有真正来过实验室里。后面有几排木制的柜子,柜子里放着很多玻璃瓶,和刚进门看到的差不多。 商阙这时候才下楼,欧樾童听到落地的脚步声,回过头,新说这人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缺德。 “你喜欢我们学校吗?”欧樾童问。 “还行吧。我无所谓喜不喜欢。”商阙说。 “我找到了一张合影。”欧樾童说着把照片举在他面前。他突然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商阙是个别人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也不愿意听的人。欲言又止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还是想说出来——“我对学校印象最好的时候就是这个时期了。在其他地方,感觉同学和老师都没那么好。所以还挺怀念的。所以我也没想到,现在的工作可以……你没在听吧。”他看了眼商阙,商阙端详着照片,已经跑到橱柜里面去了。 “哎,这还有个相册。”商阙说。从柜子里抽出来一个文件夹。他翻了翻,像是孙越留学时期在学校里留下的照片。 “这就是他说的情报啊,我们对他的私生活其实一点没兴趣。”商阙说,“你知道他这些仪器和瓶子怎么用么?”他这才抬头看了眼欧樾童。欧樾童随机拿过了一个瓶子。 孙越说过,对不切实际的事情在现实中将要存在抱有幻想,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人失去了欲望,也就真正失去了悲伤。与放弃无关,那只是放下了一个触碰不到的欲望而换了一个新的罢了。也许只是继续遵循和坚持着原本的轨迹,但再也不会感到失望罢了。他给那最开始的17个病人的症状取了名字。他们在某方面很想象,也都在实验过后,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不合群症。 相似的人,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人总会越走越近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始终只在这个世界上选择唯一另一个他者来关心的。 那又有什么不能结束的呢? 第二十二章 爆米花 事实也印证了商阙的想法。在找到那张合影后,孙越的意识世界就坍塌了。博物馆里的火越烧越旺,地下室里也弥漫着阵阵浓烟。架子上的玻璃瓶纷纷从内膨胀爆裂开来。商阙在门口的柜台上坐了下来。等待着一切的结束——真的被他压中了。欧樾童想。 我和诺筱叶仍然坐在荧幕前,我吃着爆米花。爆米花仍然发烫,是焦糖味的,放进嘴里又脆又香。 人是群居动物。总是要和人相处,各自成群,互相帮助。没有人的时候,人会感到孤独、无助,就像顺应自己的动物本能一样。身边人多的时候呢,对他人的需要缠绕在一起的时候,却又觉得痛苦了。让自己痛苦的关系,却为了能够维系下去,而更加妥协和谨慎了。 陈源和林淅荃站在放映厅门口。 荧幕越来越亮,我又放进嘴里一粒爆米花,接着我们在光束中消失。 我从床上醒来,我坐起来,发现行动有些不方便,把自己支撑到轮椅上,我拨动着车轮,走到客厅里。客厅里的白色餐桌上有早餐,窗户几乎开在屋顶,阳光渗透进来。 今天早上是家常菜,有番茄炒蛋,和一杯火龙果汁。我意识到这两天忘记买牛奶了。 上班的第二天。 上班的过程就像我对过去生活的印象一样不可思议。 电梯门开了。 迎面是孙越。 “小韩,早上好啊。”他说。 他从我面前擦肩而过。我愣了一下,我们在他的意识世界里度过了三天,其实也不过是现实中的几个小时。我想我有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但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我进了电梯,电梯门渐渐关上,他也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消失。 陈源和欧樾童一如即往地来的很早,已经在等我了。我一进屋先是质问欧樾童他和商阙最后去哪了。欧樾童说他们去了记忆博物馆,和印象里现实中的一模一样。欧樾童还说商阙把孙越的店给点了。我问他点了是什么意思。欧樾童急忙说就是放火给烧了——但也确实奏效。晚上公司发来通知,说第一天的入职培训我们两个组做的很成功。最核心的情报就是他和商阙在地下室找到的那张合照。 我问是什么合照。 欧樾童这时候和陈源对视了一下,恰好被我捕捉到。 “零班的合照。”陈源说。 “你都跟她说过了?”欧樾童问。 “嗯。” “我以为她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呢。”欧樾童说。 “嗯?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我说。 “拿到组里的档案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们,你没有和零班相关的记忆,让我们以免刺激到你尽量避免提起。”陈源说。“但是开始看那场电影之后,你问我的问题——我那时候觉得,你应该早晚会想起来吧。” “其实我觉得还是挺美好的回忆的,你不用太担心。”欧樾童说。 这时候我们听到敲门声,陈源和欧越童朝后回头,玻璃门外站着林淅荃和诺筱叶。欧樾童在座位上顺带直接拉开了门。 “今天是我们两组和c组一起合作。”进来之后,林淅荃说。” “内容呢?”陈源问。” “杀一个人。”林淅荃说。” 第二十三章 入学测试 圣诞老人给我们介绍了这里的书店。这里是北区的书店。入学前要进行一场测试,成功找到学校正门的入口就算获胜。 我正茫然地向前走着,就看到后面俩人望着我前面那几个缓缓倒下了的人说不对劲。我也渐渐陷入一间两居室的日常幻想里。有梦魇——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测试从现在就开始了。我看到后面的一男一女已经从不是圣诞老人指引的侧翼进入了小镇,我还有些保留意识,接着跟了上去。我们几个的速度很快,街道是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有房顶的很多个小房子。入口处站着一个人,我发现他的脸是绿色的,是丧尸,穿过他的时候距离很近,但他没有碰到我。我们接连拐进下一个巷子,以蜿蜒的路线穿行着。我看到一个丧尸掐着那女人的脖子,她身后靠着一个装了很多菜的实木篮子。我继续往前,只要有一个人可以到达终点,我们就算获胜了。面前是一个下水道,前方很多绿脸丧尸在等着我,我想了想,揭开了百叶形状的井盖钻了下去。一路上我迅速地开始寻找着这条路的尽头,和我玩过的某个游戏很像,是一个印象里速通的方法:下水道里不会有npc,——不知道这里会不会出现丧尸。我终于看到了下一个百叶井盖溢进来的光影,我想了想,似乎在里面没走多少路,不知道出来之后会到小镇的哪个位置。我放弃了再往里走走的想法,最后再次打开井盖。迎面看到一架白色的爬生梯上,女人正抓着梯子的两侧往上爬,那个男的大概是在路上被某个丧尸吃掉了吧。梯子旁站着一个很壮实的浑身肌肉的人,他头上戴着一个竖起来两只金属角的钢盔。他拽着女人的头发。我也开始顺着梯子往上爬,他拿出来两瓶酒,说要顺着梯子往下浇,我会被滑下去,这时候我抢过他的酒瓶,又往上爬了两步,终于到了梯子的平面,我举着那个酒已经撒光的空玻璃瓶,我喊着你动她一下,这个瓶子就会砸上你的头。他犹豫的半晌,我已经爬到了梯子的对面,正门的周边零售店好像快到了,拦了几道警戒线在前面,我感觉到前面就是真正的入口了,我几乎是趴着从警戒线底下穿过去了。我走到书店,红色polo衫的售货员正把手搭在收银台上,收银台前挂着几个深蓝色的校区的周边袋子。圣诞老人站在店里,给我鼓掌。 我想起来很多班级在梦魇那关就全军覆没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获胜了。 房间里很黑,这主要是窗帘也被拉上了的缘故,此刻是一个太阳渐渐西沉的下午。 “患者和诺筱叶一样,是一个天生的梦境架构师。”林淅荃走在最前面,说道。“但她架构的所有空间里总会无故地出现一个人,一个她很想忘记的人。商阙今天请假了,c组已经在活动室等我们了。” c组同样有三个人。组长是靓苏晟,一个穿着朴素,在我第一天的印象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组员琉雨汐,王君皓。琉雨汐留了半长的短发,中分刘海,她忽视了林淅荃,倒是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第二十四章 时分 “上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 “一个下午。困了,所以睡着了。梦见在雪地里被丧尸追杀。学校里圣诞老人来等我们。” “你们在做什么呢?” “像是一场游戏。还有一次是电梯里。我阻止了他们…去杀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呢?” 这样的对话在监狱里发生过很多次。 对面墙壁的顶部,有一个被钢柱子分割成几块的小窗子。就像在街边看到的下水道的排水口那样,我通过这扇窗子看外面的阳光。 阳光打在我鼻子以上的位置,瞳孔显现出琥珀色。这时候把手抬起来,不知道是想要捕捉那一缕光,还是遮挡它。 真是一段悲哀的时光啊。暗无天日里,靠做梦和脏兮兮的食物度日。 沉浸在虚无的快乐里就更可悲了。如果事实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即使是这样,我也并不感到悲伤。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不该我获得的东西仍然被我期望着了。 预想中最无法面对的一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无法面对。预想中无法忍受的事,最终也根本没有发生。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我问孙越关于我的事情,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旁敲侧击打听自己曾经和陈源的关系。孙越似乎早预料到我要问这个问题。“放心,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而且都过去了,对吧。” “那记忆实验有没有证明过,如果患者什么都不记得了,同样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她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然后重蹈覆辙,就像过去的时候一样。” “大部分时候都是美好的。”孙越说,“你如果真的说曾经觉得很悲伤的话,应该是结尾的时候吧。但结尾其实很短暂,大部分时候更是过程。因为结束了,过程也显得没那么美好了。” “所以你放心的经历吧,”孙越说, “那结束之后呢?”我问。 “结束之后的悲伤本来应该难以想象的漫长。所以你删除了这部分记忆。”他说。 “我会像以前一样吗?”我说。 “你觉得,你还是以前的自己吗?”孙越说。 好事降临的时候,会担忧着一切总有结束的一天。难以忍受的漫长折磨中,又希望一切可以快点变化,自己可以快点逃离。无论任何时候都开心不起来啊。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吧。 电梯里,我低声问陈源,“如果你知道一件事的结局注定是不美好的,那你还会开始吗?” “没有人能准确地猜到未来吧。”陈源说,“所以如果我当下想这么做的话,没有什么顾忌,自然就会开始了。” “如果没有开始的话,是因为不那么想开始,对吗?”我问。 “不是的。”陈源说,电梯门开了,我注意到,我们两个逐渐站在人流的末尾。“是因为犹豫不决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失去的时候会感到后悔,得到的时候却感到不过如此,开始之前担忧着不可控的结果,结束之后又觉得当初的选择充满缺憾。” “为什么呢?”我问。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陈源说。 第二十五章 实习第二天 孙越给我看了我以前的照片。他有一台宝丽来,顾客来的时候,会给大家拍照。我那时候不喜欢拍照,所以照片都被他保留着。他倒是把那些照片留了挺久的。 我看着那时候的照片。我突然觉得,那时候的我应该很害怕被人讨厌吧。所以会想很多。比如哪句话说错了,什么时候让对方不舒服了。最近几天和好朋友似乎有些疏远了。每天总是这样想着,活的也很难堪吧。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被他人喜欢啊。大家都喜欢宝石,把自己变成宝石的人,才能够真正吸引到别人。就算把自己变成磨光的石头,也没有人会真正喜欢石头的。 其实大家都很忙,花在你身上的时间也很有限吧。而且,每个人最关心的都是自己。 我从床上醒来,和第一次进入意识世界一样。我以为大家会和上次一样,我开始在房间里寻找着。我喊他们的名字——欧樾童?陈源?筱叶?林淅荃——没有人回答。我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确实是没有人。我看向窗外,打开窗户。马路上传开轰鸣和叮叮咣咣的声响。街道上有很多行人。我走到镜子前,发现身上还穿着工作服。我打开门,门外有电梯,我觉得我应该到外面看看。 眼前的一切都很真实,让我怀疑先前所经历的才是梦境。桌子上摆放着房间的钥匙,门口挂着大衣,大衣里有零钱,还有一部手机,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带上,到楼下的早餐店买了包子。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也许应该现在人流中找到其他人。 有时候城市里空无一人,有时候城市里有很多人。 我出现在这里,或者我就此消失,天色很昏暗,即便是下午,但由于要下雨,所以乌云密布。好像要被吞没在混沌中了,不过也无关紧要吧。 如果在这里生活的话,不知道手上的钱要多少天才能花完。但我可以找一份工作,保证每天都能买想买的东西和吃上饭。下了班就谁也不见,在同事的眼前彻底消失。然后回到家躺在床上,在城市里逛逛,去看电影也不错啊。生活如果是这样,也挺好的。 突然之间,找到了理想生活啊。 人为什么总是想要被更多人所铭记啊,那样不是很麻烦吗。 人为什么要害怕孤独啊,孤独不是很好吗。 可能是因为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吧。 不一样的话,会被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吧。 所以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身边要有朋友,那样就会显得我有很多朋友。和别人在一起的话,被衬托的我的不同之处也就不那么突出了。 即便是这样,人群中也有很多人,想要生活的不一样一点吧。他们讨厌平庸,想要变得特别,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可是对于我来说,生活成他们那样,才是更困难的事情吧。 直到我意识到,我合不合群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能够很好地和自己相处就好了。 第二十六章 没有人关心我 “我现在发现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的。” 屋里没有开灯。我坐在窗前,旁边的人“嗯”了一声。 欧樾童开了盏台灯。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他问。 “真心话。”我说。 林淅荃这时候把窗帘拉开地又大了一点。 “不问情感问题了吧。”欧樾童说,他瞟了一眼陈源,“我来问点有意思的。”琉雨汐翻着手机,找到了一个问题清单,递了过去。示意欧樾童可以在里面选。欧樾童接过手机,看了一会,渐渐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问题啊。”他冒出来一句。“我想想……就这个吧,你上一次撒的最大的谎是什么时候?” 他问完那个问题我愣住了。我的记忆仿佛从接到工作的录取才真正开始。还也没什么机会在公司里撒谎。 “我好像不怎么撒谎。”我说。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任务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们找了间会议室。林淅荃带来了台灯和零食。我们打算晚点再走。今天算是试水,任务进度缓慢,我们各自散落在不同的空间里,始终没有在梦境世界里遇到彼此。 尽管曾经无比渴望着合群,还是会觉得——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就像是完成指标一样,并不感到开心。 开始喜欢合影。开始试图想要向外界证明有很多朋友。也恐惧被人认为总是形单影只——越缺少什么越要向外界证明什么。 即便我知道没有人会看的。 我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我自己满意的样子,我以后想变成什么样子。 啊……没有人会关心的。 大家关心的是,我能不能变成称职的朋友的样子,我会不会是值得长期相处的对象。大家也不关心我的过往,更多的时候还是促进关系和表达自己罢了。 下一个问题到琉雨汐了,问题由我来问。 我想了想,说:“你参与过几次真心话大冒险,每次都是在什么场景下,为什么?” “这算是三个问题了吧。”琉雨汐说。“但很难回答。几乎每次和朋友一起,甚至刚认识,都有可能有这个环节。” 有些人分享欲望旺盛,迫不及待地想让更多人了解自己。有些人隐瞒了大部分真实的想法,自鸣得意地觉得是聪明的做法。其实无论说了什么,记得的人抓住一两句说的人自己都记不清的话不放,不记得的人自然连是不是真的都不关心。 “七次吧。”琉雨汐估计了一个数字。 王君皓看了我一眼,“这个问题问的不错哎。是个思路。”下一个问题到诺筱叶了,王君皓决定提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 诺筱叶想了想,“四次。” “琉雨汐绝对说少了,她不可能七次。”欧樾童说,“这才是真实的回答。”他瞟了眼诺筱叶。 “怎么变得好像在讨论前男友的数量。”林淅荃说。 明明是同样的话题,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融入,更多的时候会感到无聊。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讨论一定的话题,但人总是对倾诉更有兴趣。那些看起来好的聆听者,大多数也只是恐惧和不习惯表达罢了。 第二十七章 理想关系 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 对于我来说,不被讨厌,就已经是妄想了吧。人与人之间,明明造成最多的是互相伤害吧。为什么还是想要靠近呢。 “终于又到小韩了。”欧樾童说。 回答问题的顺序是抽牌决定的。现在到我的回合了。所有的人目光再度落到我身上。我喜欢这样的环节,平时很少有人听我这样说话的。我觉得自己的经历很特别,也很有个性,讲得越多,大家越能感受到我这个人的丰富。我也就觉得我被大家的喜爱包围着。 “分手后可以和恋人做朋友吗?”诺筱叶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牌,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 “当然可以啊。”我回答的毫不犹豫。 在我看来,和他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时候取决于对方。我单方面地看法也许是假象。如果不了解对方的想法的话,我永远不知道我们之间关系的真相。一个人的想法,会对对方有预想——有预想就会失望。 桌子不高,桌面中央放着蜡烛,我们围坐在四周,这个夜晚过后,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会更进一步。至少下次在路上碰见时,一定会打招呼。 “可是为什么要做朋友呢?”林淅荃突然说。“就算假装维持着朋友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多么密切的联系了吧。如果只是普通朋友的话,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是害怕和朋友吵架,吵架后会难受很久一样吧。”我想了想,说。“破裂的关系,就算是过了很多年,也想要弥补的,其实是自己的缺憾吧。”我抬起头,其实谁又真正在乎他人呢……而且人对他人的感知,彼此之间相处的状态,似乎每个瞬息都在变化着。 这时候灯开了。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大家都多少眯上了眼,孙越举着一个烛台走了进来,他看到我们:“关着灯干嘛呢,这么晚还没走啊。” “真心话大冒险,越哥要不要一起?”欧樾童说。 孙越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先是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每个人的身上,接着他笑了,“想让我坐哪啊。”他说。 欧樾童和诺筱叶之间有一个空位,他顺势拉开了中间的凳子。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孙越。我倒是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我们都去过他的潜意识深处,对于我而言,我想知道为什么人的潜意识能够形成这样的空间。而他的潜意识似乎有一部分是完全由他操控的,那里能够没有任何人。孙越以前说,我的潜意识世界里其实也没有任何人。他说我住在一座山上的木房子里,一出门,门口都是麦田。我和我的小机器人一起。没有人光顾这座山,我也从来不会真正意义上的下山去。 但了解一个人无外乎从几个最基础的问题开始。 “越哥现在有女朋友吗?”欧樾童突然问。 “啊,算是入场券吗?”孙越说。“没有。” “那太好了,正好把淅荃介绍给你。”欧樾童说。 “想什么呢你。”林淅荃打断了他。 第二十八章 认同 “你来啦?”所有人一同望向我,中间有一个专门为我预留的位置,我走进去,然后坐下。我们会消耗很长的时间,然后在这里坐上几个钟头。我们会聊些什么呢。其实聊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也只是想在群体中获得认同罢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三个组的几个人开始中午一起吃饭。孙越也跑来和我们一起。今天的任务也安排在下午。我过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了。我端着盘子走近,林淅荃向我打招呼。我在她旁边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正好,小韩有什么想法吗?”孙越突然说。 我抬起头,“在讨论下午的工作吗?”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陈源把档案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真奇怪啊。人应该是认识的时间越久,产生了越多的交集,越会给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吧。而患者潜意识世界里的这个人……和患者在现实生活中的交集少之又少,却是患者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起的存在。对这个人的想象占据了他做大部分事情的意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有人会说,一个真实的人,是由周围所有人对他的认识构成的。所以,了解越多他人的眼光,就会越全面。 可他潜意识里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好像和那个人并不是那么想关——越来越丰富的想象包裹了他。也许,他人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构成了我们自己,而是构成了“他”——他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的方式,他的想象,他一切的印象,还有他以物质形式实际存在的本身。 “患者很年轻,差不多刚刚大学毕业。”陈源说。“最近被关在在中央医院,采用最新的治疗手段,而我们就是负责治疗的人。” 任务内容是,抹除患者关于一个人的所有记忆。也包括那些多余的幻想。 琉雨汐问完全清除记忆会不会有副作用。理论是两个人一切的相关经历都可以勾起对对方曾经的回忆。所以对于共同经历过的很多事情的印象都必须随着这段记忆的修改而产生变化。 “不过不用担心。”林淅荃说。“患者签了免责协议。孙越这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捕捉到他也许在想很多年前他递给我的那份协议。 学校门口穿过两个路口有一道水渠。坐在桥边。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那时候我在思考别人会怎样想起我。 别人会怎样想起我呢? 一直以来我做事说话都很谨慎的。我似乎永远无法表现出和别人一样自然的样子。最真实的我和大家都不一样。为了避免在人群中显得举止怪异,才刻意学着他们拿腔捏调似的。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叫到她面前。 “你应该多跟同学交流。”她说。 “我觉得没什么可交流的。”我说。 我不跟同学说话,她觉得我很奇怪。孩子们都成群结队的,她觉得我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问题。 没有人告诉我沉默是对的。 第二十九章 朋友 我签字签的很果断,因为我不觉得会有比维持现状更可怕的后果了。 河道前他也望着水面。他接过笔和文件夹。他突然向我鞠了一个躬。真是突如其来的举动。回忆啊,回忆有什么美好的呢。能想起来的都是自己不怎么成熟的表现下会让所有人尴尬的场景吧。但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也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到底在怀念什么呢。连同被带走的记忆,我好像永远停留在那个时期了。 他走了一段时间,我去河边扫了辆自行车。 我推着那辆车,顺着回家的路,推到马路上。 我好像已经没那么害怕被讨厌了。 我减少和人接触的时间。我渐渐觉得和自己相处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不再那么担心会说错话了。讨厌我这件事,对方也很快就会忘了吧。 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吃完午饭,林淅荃突然凑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实习期结束后我们会去哪里工作吗?” “和现在的生活差不多不是吗?”我说。 “大错特错。”林淅说。“实习结束后,我们会被分配到各自的岗位。有可能是其中一个虚拟世界,然后永久性地作为其中的人一份子维持那个空间。只有少部分人有机会可以穿梭于不同的虚拟世界——也就是仍然能够清晰地去感受真实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 “做好和当下的现实说再见的准备吧。”林淅荃说。 我看着她,她好像在等我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再抱怨对这份工作的预期和不满。我告诉她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觉得现实没什么好的。我知道她很难真正理解我的想法,不过不理解也就不理解吧。梦里,一切都模糊着,没有任何一种冲动驱使着我,壁炉里的火燃烧着,除此之外都是安静下来了的。这是酒精也无法带来的消亡感——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是啊,你是这样的人。”她说。“没有任何预期,也就不会再失望了。那你会因为什么而快乐啊。” “为了不会让我失望的事,比如明天早上吃什么。”我说。 工作之后,我的时间好像过的变快了,又好像变慢了。每天按照别人安排好的时间节奏,除此之外,我就变得无所事事了。 我自认为对别人的想法很敏感,在林淅荃身上,却只看得出不屑的情绪,眼前的一切她都是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和我有点像,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是能让她情绪激动的。因为她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她说话很直接,也不怕会惹到谁,其他人似乎也不会因为她直接说了什么而因此和她疏远关系。她创造了一种我以往所不能理解的与人的相处模式。她也总问别人不会问我的问题。 比如我说我觉得和朋友相处是一件很累的事。 她就说,与人打交道让你感受到很辛苦。既然都这么辛苦了,你真的享受和他们呆在一起吗? 我很快的回答了。可没过多久,基于这个问题我又独自想了很久。 第三十章 幻听 午休结束后,我们各自换了工作服。去607报道了。陈源已经在等剩下的人了。他的时间观念真的很好,上班也总是来得最早。这次任务持续的时间会更长,因而607陈列了很多睡眠舱。我们依次走近后,孙越拉上门,把门牌换成了“已预约”三个字。 这次的任务基于意识传输,我们的意识习惯不同,可能被传输到患者的任何一段意识空间。所以进去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虚拟世界的一份子。 随着时间的延缓,患者感受到其他意识的存在,愈发感知到自由意识与真实的差别,他的思想所创造的虚拟世界也会渐渐坍塌,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是迟早的事,也就没有无法离开这个空间而造成脑死亡的额外风险。但我们必须在患者和他的自我保护机制意识到之前,更快地意识到。 闭上眼睛的时候,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我一直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状态,我就可以控制自己持续思考我并不属于患者梦境世界的这段意识,也就能够更快速地脱离沉溺状态,中午开会中午开会的时候,这也是我们一致认同的技巧。 但这样又很难进入睡眠状态,进入患者的意识世界。 在一个人的梦境里杀一个人。真特别的任务啊。 忘不掉的不是这个人,也只是对这个人的印象构成的幻影罢了。 梦是假的,人能感知到的现实也是假的。因为总会受自己意识的影响,又很难真正地看清真实吧。那什么才是真的? 我睁开眼,睡眠舱打开了。 607已经空无一人了。 固定器还绑在我的四肢上,随着睡眠舱盖子的开启,固定器也自动收缩了回去,我试图把腰直起来,由于似乎躺了很长时间,这个过程似乎略显艰难。 任务已经完成了,怎么没有一个人等我。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打开门。走廊上还开着灯。窗子外是黑的,这会他们应该在吃晚饭吧。食堂会给我留一个位置吗?我决定坐电梯下二楼找他们。 我摁了电梯,电梯恰好停在这一层,门开了。我走进去。透明玻璃的反光下,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头发很乱,眼睛也显得有些睁不开,衣服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躺了很久。 电梯下到二楼,门“叮”的一声开了。二楼的食堂很大,选择也很多,有自助区,也可以点餐。烤鸭、牛排、蛋包饭,茄汁面。这几天试过的味道都不错,看起来就是员工待遇很好的公司。 现在食堂空无一人,我抬头看了一眼自助区中央的挂钟。刚刚晚上九点。食堂是十点下班,因为很多人加班,加完班可以下来吃夜宵。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难道现在才是梦境的开端吗?这栋楼里也许只有我一个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更绝望的问题,我该如何在这样的空间里,找到和我一样的人呢。 我大概已经进入到患者的意识世界了,而任务才刚刚开始。我想。我们被传输到不同的地方,也许最终不会遇到彼此。所以从一开始,每个人都要做好自行完成任务的准备。 第三十一章 丧尸 我穿过食堂,走到安全出口,顺着台阶往下走,1楼的出口正对着停车场,我推开门,我开不了车,因为到现在都没考过驾照。 “你和她见过几次面?” 心理咨询室里,医生问18号患者。 “一次,两次,三次……”他掰着手指头算,“啊……也没有几次。” “描述一下她吧。”医生说。 “她很漂亮。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奶香味。穿衣服的品味也很好。我觉得很多人都很喜欢她;但她又说自己的朋友很少……”他缓缓地叙述道。“最后的几次聊天,发生在夜晚。我喜欢凌晨的时候和她聊天。淡淡的灯光反射在她深邃的眼眸里。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但笑的太猛烈会露出牙龈……她看不清楚东西,我感受得到,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是啊,我们明明没有见过几次面。我们明明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意识世界的每个角落,他的每一寸幻想,都有她的痕迹。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痕迹。他每天都在想,越远的距离,这种感受反而越清晰。更多的时候,他琢磨着,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设想了很多种结果,然后全部推翻。再重新想一遍。 诺筱叶是解构师,我想,找到被执行的目标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更容易些。陈源对规则很敏感,也能迅速地感受到哪部分意识是宿主由于自我保护而生成的自我欺骗的元素。能很快看到更真实的东西。欧樾童和我一样,还没能发现在意识世界里,我们能感知到的更多的部分。我问林淅荃,她能感受到什么特别之处么。她说不能,但她可以实现宿主内心深处的任何愿望。只有一个愿望。就像是吃角质层的温泉鱼,她说,她存在的意识世界里,宿主的精神世界往往会发生好转和变化。 意识传输完成后,我们无法提前预知被传输到的环境,和身边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工具,一切都要随机应变。 比如我来到停车场,发现和之前做过的平安夜的梦很像。场景简直一摸一样。下水道里爬出丧尸,好像很久没有看到活人了。我爬到车顶。一边在心里预演被丧尸生吃了的后果。接着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车底钻了出来,我吓了一跳,一脚踹了过去,那东西敏捷地躲开了,嘴里骂了句脏话。我仔细一看,是王君皓。 他也是刚刚注意到是我——“大姐,你想害死我啊。” “我哪知道是什么东西啊,你躲在车底下干什么?”我喊道。 “那些丧尸的活动是周期性的,但他们不会攻击比自己大的多的生物。躲在车底下,就算闻到我们的气味,他们也不敢靠进来我们。”王君皓说。 我看到丧尸离我们越来越近,干脆也学着他的样子,从车顶跳下来,往车底钻,这辆车勉强容得下两个人,我让王君皓给我腾腾地方。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啊。”我说。 “其他人呢?”他问。 第三十二章 药丸 丧尸们循着味道很快靠近了我们这台车。但他们的行动很呆板,他们贴近车的边沿,但始终没有靠近。 “我只见过你一个……”我轻声说。 “如果琉雨汐在就好了。”王君皓也自然地放低了声音。丧尸们围在我们藏在车底的这台车附近,几次凑近闻了闻味道,又微微后退。 “她很擅长解决类似的问题么?”我说。 “第一天实习内容里,我们被放到了一个类似大逃杀的空间里。她的想象力很丰富,甚至可以干预所处的意识世界。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话,她可以创造在意识世界里任何她所需的东西。我们的刷新场景在一个卧室里,我拿了扑克牌,她拿了扇子和半截备用窗帘,我们的位置在一个高台上,不断有人降落或者攀爬上来,我们负责驱赶他们。”王君皓说。“可能这个例子体现的不是特别明显,经过她手的这些现实中最普遍的事物,都变成了当下锐利的武器。” “那这种技能放在意识世界里岂不是无敌了。”我说。 “但她的想象是不受控的。“她操控不了她在想象的东西,只是本能地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靠近。但我觉得至少解决这帮丧尸不成问题。”王君皓瞟了我一眼,“我可以分析出每个人的意识干预强度和方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很快就判断出了我所处的世界是否是真实的。但除此之外,基本就得靠抱大腿了。” “听起来也挺不错的,我什么都不会。”我说。“或者,你能看出来我的干预意识方式么?” 这时候他把身子微微朝我这边转过来,车底的高度有限,他斜着身体卡在一个位置上。 “很难说。”他想了想,说。“你参与过记忆实验,是吗?” “对。”我说。 他这时候艰难地把手翻过去,拍了拍我的肩膀,“人活着不就图一个开心嘛,也不用想太多其他的。” “你什么意思?”我问。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电影,叫《黑客帝国》,男主角收到了一颗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给他药丸的人问他,吃下其中一颗药丸可以保持着生活的现状,而另一颗将会让他面对生活的真相。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哪一颗?” 他说话的方式开始让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要是觉得能说就直接告诉我,先问我有没有参与过实验又整这么一出,你的义务是告诉我事实,怎么选择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陈源是这样,林淅荃是这样,孙越也是这样。每个人都一副对我的了解远比我自己对自己要多得多的态度。 这时候王君皓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也吓了一跳,那只手拽着王君皓,大力地把他拖了出去。我试图把他拉回来,拽到了他的衣衣服,衣服从他身上剥落。透过车底的缝隙,我看到他被摁在了另一台车上。 第三十三章 重合 梦醒了。 我仍然躺在睡眠舱里,正午的阳光打进来,睡眠舱的舱盖开了,我微微偏过头,其他睡眠舱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扶着睡眠舱的边缘站起来,透过透明玻璃我看到走廊外有人走了进来,他走到门框前。 “陈源?” 他已经换成了便服,左边的胳膊弯下来,夹着一个头盔。 “醒了啊。”他说。 “现在几点了?”我问。 “早上八点,”他没有看表,直接说道,“你跟我来吧。大老板在等你。其他人都到了。” 我点了点头。陈源提醒我把工作服换掉。更衣室在二楼,我们的私人物品都有各自的储藏柜。我跟着他下了电梯,他一直走在前面。我注意到他今天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我们两个并肩走了一会。他跟我说群里发来了通知,今天可以回家,不用再工作了。他说的时候口吻很平静。他看着我的表情,他觉得我仍然有疑惑。“哦,对了,我们基本都是从607睡到早上的,刚醒没多久。” “我们醒的时候,王君皓不在睡眠舱。”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时候我想起来,意识世界里王君皓被丧尸从车底拽出去的场景,接着他开始发出惨叫声,因为一群丧尸朝他和那几双把他拽出来的手扑了过去,不加分辩地撕咬起来。 他的血渐渐渗入到车底。 “任务结束了么?”我问陈源。 陈源看着我,他显的有些诧异。 “任务并没有开始。” “那我们……” “进入梦境失败了,所以我们也只是被催眠了。”陈源说。 我隐隐有一种预感…… “王君皓呢?” “死了。”他说。“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不在。后来听二楼的员工说,他被人在食堂发现,浑身是血,有锯齿状的咬痕。最后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我觉得他的话像开玩笑似的,讲出来也轻描淡写。 难道现在还是意识世界吗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我看着他,我感受到眼前的就是真实的人。 “你不意外吗?”我想了想,问。 “我还好,最意外的是大老板,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而且还是发生在公司内部。大脑刚开的子部门,严重的话他可是要下岗的。” 也是。我和王君皓只有一面之缘。最密切的交流还是在车底下躲丧尸,那没准也是一场梦,巧合地印证了他现在死亡的样子罢了。“死因找到了吗?”好像表达了他者的不幸的时候,听闻的人都要表达同情才是人之常情似的。本质上,我觉得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觉得陈源叙述的口吻过于平静,可这也不是出于对王君皓的关心。 “f组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倒是很伤心。”陈源说。 “f组?”我问 “啊,她叫亘玥瑶。以后有机会认识的。”陈源说。“是他女朋友。” 人真的会发自内心地为另一个人感到伤心吗,这时候我在想。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感到难过过。可能是因为,我也从不为自己而难过。 第三十四章 五万 河边。 我望着湖面。 孙越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想好了吗。 我拿起电话,但一言未发。 所以孙越对我说,想好了再告诉他吧。 感受不到真实的快乐。无论怎么做都不够。不够讨人喜欢,处理问题不够有技巧,就算学生的任务只有学习,也总是学的没有别人好。没有成就感,因为做完了不等于做到。每天都在自我批判,好绝望啊,好绝望啊。好想一头栽下去啊。从高空垂直跌落下去吧。一头栽下去吧,掉下去吧,享受失重吧,在无尽的循环中停滞吧。 “能卖多少钱啊?”我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电话,问。 “五万。”孙越说。 我想了想。 “那还挺不值钱的。” “五万不少啦。” 可那些东西就是关于我的一切了。 我想。但我并没有对他说。 其实没有人强迫我的,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我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有在等待谁来爱我。 可绝望感是真实的啊。 不论做到什么都觉得不够,不论拥有什么都觉得不会长久。其实只要什么都不再憧憬就好了。只要不在想要拥有并不贴近于现实的东西就好了。没什么想要的,没有惊喜,也就不再那么有热情了。可是这样也挺好的,这样就再也不会失望了。 记忆里我坐在轮椅上,前面是一条白色的长廊,窗外开始下雪了。我好久没有看过下雪了。 会不会为别人感到惋惜啊。 生命在最灿烂的时候结束、也是一种幸福吧。 人生在世是不是穷折腾啊。 那每个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忙啊。 人拥有的苦难永远是相同的。孰轻孰重,对这个人造成的影响,和相对在人的内心产生的波动。 是吗? 我把我的记忆用五万块卖掉了。协议很长。孙越提醒我有副作用。人总是骗自己,明明无数次接近了真相,又因为不愿意面对而错失了。真相大多数时候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吧。没做到就是没做到,总是不断地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发问我是不是能力不行啊的时候都已经想好了拿对方的回答作为借口——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你并没有不行啊。然后继续什么也不做。坐在床头,戴上耳机给自己打气。我很棒啊,我很棒啊——只会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啊。其实这和行不行也没什么关系吧,只是做到一半的时候就放弃了又不想承认吧。 我现在已经不去想未来的事情了。 以前总是在想,如果和过去一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的时候,该怎么办。 “大老板说,其他不知情的员工就不再通知了,下午照常来上班。”陈源说。“人也交给大脑处理了,没有直接报警。” “怎么不报警?”我问。 “他签了合同。”陈源说,“处理权在公司,所以不需要报警。我们都签过这个合同。” “这样啊,我根本没有认真看……” 大老板的办公室在216。组里的人平时戏称他老李。陈源把我带进来,关上门。 第三十五章 新人 入职第五天。老李对我说,他很早就开始观察我了。 我的工作能力不算突出,也不是组长,没什么施展特长的空间。老李最看好的是e组的林可卿,用老李的话来说就是那孩子有天赋,总能想到出其不意的办法解决问题。还自学了调配镇静剂用于延长在虚拟世界里的时间。另外他总喜欢围着林淅荃转。虽然她不怎么搭理他。林淅荃让做什么,她就干什么。 我从未注意到这样的人。我想。 老李这么说,很快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他想把林可卿介绍进来继续执行上一个任务。我偷看了一眼陈源,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早就知道老李的安排了,我也看出,他对王君皓的死,同老李一样冷漠。 也许我该去看看亘玥瑶的反应。这些人的冷漠,让我一点人味都找不到。 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按照既定的规则完成需要做的事。就算是痛苦也要继续。就算是盲目也要继续。就算是寡淡也要继续。在白天的时候出门,仍然感觉到笼罩在无尽的夜幕中。在大脑的核心部门工作,好像每个人都被比机器更专精地工作的文化洗脑一样。我原本以为,机器能替人做的事情越多,人也就越注重自身情感的发展。但人似乎朝着交叉领域的方向去发展了,并坚持着总有机器碰不到的领域,或者没被安排去做的事,只要自己的领域够宽,就总能剩下胜任的了的工作。 我仔细想了想,我倒也没有发自内心地为王君皓惋惜什么,我们俩本身也不熟。尽管与同事们有限的交集中,和他相处的时间已经算多了。但我还是在感叹,原来公司里一个在乎他的人都没有。 以前想象我自己的葬礼上,应该不会有人哭。我的直觉告诉我会这样。可能因为我参加葬礼的时候,也不会哭。所以,如果我能认识因为我的死而哭的人就好了。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可是别人有什么理由为我而哭呢,我转念又想。 其实我很喜欢喝咖啡。喝了咖啡之后,我的情绪就会更激动一点,面对生活也好像更用心了一点。离开“大脑”,街道上灯火霓虹,车鸣不断,驶过轻轨。十字中心的岔路口,绿灯过后,所有人开始迈步行走。这样的画面以前每天都会见到,但我好像又总是漠不关心,两点一线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取下耳机观察过。 “小韩,你觉得呢?”这时候老李问我。 “我觉得很好。”我猜他在问对林可卿入组的决定怎么看,事实证明我猜对了。可是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呢,还是已经跟每个人都讨论过了,而我是最后一个。 老李问我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我说没有,他摆了摆手让我回去。他这么把我喊过来,原来也只是想问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我突然说。“今天也要工作吗?” “你问的很是时候,还没通知到你呢,今天放假。”老李说。 第三十六章 权限 从老李的办公室离开后,我打算坐轻轨回家。陈源跟了过来,他问我下午想去哪。我就说:“回家。”他问我回家能干什么。我说不知道,回家休息,回家睡觉吧。他就问我,好不容易放假,不打算出去逛逛吗。我对他说没什么可逛的,而且现在人们早就对经营现实没兴趣了。陈源就说,他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地方,新开业的,比较小众,以后会更热闹的。 他的意思大概是单独出去,直觉让我感受到了他对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好感。而我对他短短几天的印象,似乎比想象中的更深刻。最直观的感受是,我觉得他很不错,和他出去我会感到开心的,而且,也愿意让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得更久。从来新部门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质问孙越,我说我看到大家都很熟悉,就好像以前也在这里工作过似的。孙越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现实和假想某种程度上会有相似性,如果符合预期的话,他也会很开心的。 我就对陈源说,“好啊。” 临近中午,陈源说我们可以一起去附近吃饭。今天公司的食堂没有开。负一层是地铁,公司建在偏城郊的地方,而我们要一起回市中心。 陈源说也可以坐车,他有驾照。我惊讶于公司还给员工开了车库。我跟他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坐地铁了——车要开到公路上吧,如果是地铁的话,这个荒僻的地方就可以在地道里被快速地通过了。我本能地厌恶看到杂草,干枯的树杈和阴云密布。那让我觉得人生充满了绝望。我们坐天梯下去,陈源偶尔会用余光瞥向我,但最终没有开口,他大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了想,问他为什么来大脑工作。 他迅速接收到了信号,放空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更热情了。他想了想反问说,“你呢?”我对他说你先说。接着意识到不暴露自己想法而先行反问是他的习惯,也是展现关心的一种体现。 陈源说,在他的专业,能去大脑工作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大脑和一般的人工智能部门不一样,而指定个所有接下来技术演进可能性的所有规则。大脑入职前需要签署nda。由于它的权限几乎渗入所有电子设备,所以没有人敢透露大脑的具体工作情况。唯一知道的是,薪资水平很高,而每个员工也拥有大量的内网权限。 大部分应用平台都是去中心化的,个人信息也因为上链足以维系隐私。而内网又普遍被称为暗网,是由大脑直接支配和授权的,也拥有所有加密信息的访问量密钥。只有在大脑工作,才有机会被分配到内网的部分管理权限,但如果不是真正的员工,没人知道内网真正的设计架构,对于管理员权限自然也是无端猜测了。 事实上,实习期的员工仍然不会被分配到权限,而我们偏执行的部门,主要考量的标准也在于进入虚拟世界后可拓展的想象能力。 第三十七章 被讨厌的话 一直以来,我都在做着讨好大众的事。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反而在意着他们的想法。那些与我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那些也许只是听说过我的人,我都希望留下不算太差的印象。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不要讨厌我。 相处的越久越容易被讨厌吧,我的那些缺点会慢慢暴露的。所以我在乎我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也竭尽所能地去感受他人。可我还是会时常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对方会不会不再喜欢我了这件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接蝩而至的几天里都会反复复盘,左思右想的。也不是在想解决办法,只是全被让后脑发麻的恐慌包围了。倒是如果有人千方百计地讨好我的话,我反而觉得对方有目的,反而觉得对我的那些好都不值钱了。 陈源这个人就对我有些好的有些过头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比别人心思更细腻敏感点,他好像总关注着我情绪的变化,我们一路坐地铁到市区,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想靠车门站着,什么时候恰好累了想坐下。他感受得到我还没从刚刚发生在王君皓身上的事走出来,我太漠然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同事罢了,最终在我心里掀不起什么涟漪,可我又不能理解部门的人甚至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无视态度。不是觉得有多么值得谴责,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下车之后,陈源说带我去最近的点心店买了乳酪蛋糕,我说我怕热量高,他说早上吃没关系的,而且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不会后悔的——我尝了一口,淡淡的炼奶香味过后,又有浓厚的甜蛋液的味道,入口即化——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他想到的餐厅就在不远的地方,但要走一段路,如果不买东西垫一下的话,确实会感觉到饿。 蛋糕是他选好了直接买给我的,我们去了一家韩国料理店,我们各点了一份饭,我选了店家推荐的海鲜炒米,他点了一份煎饼。四块煎饼是不同的味道的,有年糕味的,泡菜味的,玉米面味的,他说他记得我不爱吃辣,泡菜味的应该挺辣的——我有些惊讶,他说从第一次吃饭就注意到了,我在他前面排队的时候,问公司打饭的阿姨最受欢迎的那款排骨套餐能不能不放辣椒。 “那你好细心啊。”我想了想,说。 韩料在中心商厦的顶楼,露天的桌台,透明护栏外可以看到市区的全景,远处的电视塔,伫立在相对矮的楼宇正中央。我站起来说想看看周围的时候,他没有起身,点了点头说,好啊。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直觉让我可以放下戒备心的和他打交道,就算是这样,我依然会担心自己做错了某件事的时候,他会讨厌我。 我印象里最深刻的被讨厌,发生过三次。 从那之后,我开始想,我再也不要被讨厌了。 如果我能够发现,真正是什么样的过错导致了当时的局面的话。 第三十八章 好朋友 我和她,是好朋友。 不因为我喜欢她的什么优点,就因为第一天,她和我坐了同桌。她比我看起来低一些,短发,脸颊有肉,晕起一团淡粉色。 班里的同学都在跟新认识的伙伴说话,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她托着腮望着四周,好像在认真地听着什么。 这时候,她朝我看过来了,我也看着她,我意识到她不美。双眼看起来有些疲惫,头宽脖子窄,但背很直,好像戴上了矫正马甲,身子也很细,瘦瘦的,黑色的外衣下,看不出一点多余的肉。 她张了张嘴,好像已经打算好了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我就笑了,我等她说。她又把嘴巴合上了,把头扭了回去,再扭回来。 “不用这么拘谨啦。”她说。 “我?拘谨吗?”我说。她确是在此之前刻意地避开我的目光似的,只是望着人群。我望着这样的她,我在想的是,大家都在相互认识了,而坐在最角落的我,只能和身旁的这个人说话。而我并不需要欣赏她。友谊就是这样吧,又不是在谈朋友,来不得那么多要求。我的旁边坐着的是你,我们天天一块上课,一块吃饭,一块课间出去上厕所,一块下楼跑操,第一天是朋友,过了一个月就是好朋友。我跟你说些鸡毛蒜皮的秘密,你跟我说些你嫉妒的某某某人的坏话,我们就成了知无不言的好朋友。 她和我,是好朋友。 因为她来班里的第一天,终于有一个人上前,主动和她搭话,我成了那第一个人。那第一个人梳着整齐的长发,笑容给人一种恬淡静谧之感,刘海耷拉在额头两侧,浓眉,但不长,眼睛又圆又大,鼻子却是小巧的,点缀在精致的脸的正中央,唇色很淡,嘴巴也小小的。 我的面孔朝向她,眼神不聚焦,像在发呆,不知道我想些什么。这让她不好打断我,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我也就看着她了,她想了想,她觉得我始终一言不发,大抵是性格内向的缘故,遇到陌生人常有的拘紧吧。 刚认识那会,她逢人就夸我,一般夸我的时候,我都在旁边。大家也愿意跟我玩,大家看她夸我,我笑着像在默许,大家便知道我们更熟悉,关系要好。她不在班里,同学会问我她去了哪儿,我有时候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大概能猜到,我就说,她大概是做什么去了。我培养了一些亚文化的小爱好,我本身并不了解,但我知道她喜欢,我凑过去,打算和她讨论讨论,像是创建只有我们两个人共同分享的暗号。 后来我们吵架了,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只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要和我绝交,然后找个恰如其分地理由,证明自己的决定天衣无缝罢了。这还不算完,周围的人都要知道她没做错才行。我以为,她突然就讨厌我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总和别人说我的坏话,她在朋友圈发对我行为的血泪控诉,正因为我的错误,她要和我绝交了。而我,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问她为什么跟我绝交,她说反正也都是小事,但我们的生活中也没有大事吧。她说了很多,句句是指责,愈发声色俱厉。我一味地听着,因为我以为改正了她认为的错误,我们就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她说完了,我发现她无论如何要跟我绝交,而她之所以说那么多,只是想告诉我,全都是我的错而已。 那之后我开始思考,如果我是一个有这么多过错的人的话,除了她,也有很多人像她一样讨厌着我,而没有说出来吧。 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畏手畏脚,也越来越害怕。 第三十九章 the only one 后来我知道了,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朋友。我以为是因为我改过自新了。我改正了让他人困扰的习惯,而不再那么令人讨厌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大家都忙了,每天都在精打细算怎么挣钱怎么花,找个什么样的对象,日子怎么过。大家没功夫琢磨,怎么我又哪个地方让人家不舒服了——过去了也就忘了。除非我把饮料洒人家电脑上了,大概能记我个十几二十年。还有大家都怕了,谁没背地里数落过人,谁没偷偷咒骂过人,当着面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 互联网普及了之后,结束友谊的方式就简单的多了,甚至不需要通知对方。qq微信好友一删,如果想让对方完全消失在自己的世界的话,就按下拉黑键。我知道我是说错话,做错事了。可是我更想不明白的是她怎么能那样数落我一个多小时,吐沫星子都快穿过屏幕溅到我脸上了,而我当时只是一言不发。 她一说和我吵架,我就忘了那会本该难受的其他事了,我觉得我像个浮萍被生活扯来扯去,后来被风吹到靠岸的地方,快要干涸而死了,这时候游过来一条鱼,鱼赶着我上岸去。她一开口,我忽地一下子全完了别的事情了,只把这件事当最紧迫重要的,我琢磨了很久,我们的友谊再也无法像一开始那样了——原来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也许反而是一开始遇见的时候。 我又开始想,也许是因为她不是我那么欣赏的人吧。她对我来说不美,说起话来也有些费劲,她有很多有意思的爱好,别人觉得特别,我也有很多别人不会当回事的爱好。我也不那么喜欢她,没享受过一刻和她待在一起。可我总得跟人待在一起,假装正陶醉地说些什么,要不然就显得不合群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觉得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所有人都认定是我错了。我站在原地,没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有时候我也知道,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一两个朋友怎么怎么样,我也没期待过他们过的怎么怎么好,我挽留的是关系,在乎的也是她们愿不愿意继续和我关系好。而所谓“关系”二次,始终是从利己角度出发的,而不是利她的。好像我从来不在乎我的话会不会让对方觉得刺耳,我只关心对方会不会因为我不讨人喜欢的说话方式而疏远我,其他人也会因为类似的原因疏远我么,那我该怎样才能调整呢。 我喜欢秘密。秘密是关系升温的象征。 一个人跟我说,要告诉我什么,我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我总是乐于倾听,且心中窃喜。我知道对方信任我,把我当重要的人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听james blunt的《the only one》,歌词是if i could go and turn back time(如果我能走开让时间倒流),if i could only press rewind(如果我能回到过去),那些同一时间里接连失去的关系,也许都可以回溯了。 第四十章 午饭 我们其实也没认识几天啊。 所以他对我的无微不至,就更让我感到怀疑了。 我认知里的每段关系,都不过是相互索取。每个人需要的东西不同,从对方身上各取所需。他对我越好,我越觉得他想要获得更多的,我无法想象我能够给予的东西。 店里零星有几桌客人,我们坐在最靠边缘的露台。我站起来俯瞰远处落错的楼房。看了一会,我转过头,他在看我。他问我排骨好不好吃,我说挺好的啊。尝试的第一口就是很令人惊艳的味道,但我没有把夸奖挂在嘴边的习惯。 “我们接下来去哪?”我问他。 “离这里就对面两个路口,有家没什么人知道的店。我朋友介绍给我的。”他说。 我坐下来,再度拿起筷子。最后一道刚刚端上来。吃东西的时候,他会主动找话题和我聊天。他问起我过去的经历,说被分配到组长的时候,看过我的经历。他说他刚开始有些诧异,虽然我们彼此认识,但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这些年的经历可以说是一张白纸。他旁敲侧击地找孙越问过,孙越的回应是沉默。我问他为什么觉得孙越会很了解我。陈源想了想说其实大家都这么觉得,入职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进来,后来又经常找他搭话,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觉得没什么可提出来的罢了。“林淅荃应该和他更熟一点吧,如果这么说的话。”我想起来之前对他们之间的种种印象。陈源笑了,说没人告诉你吗——林淅荃一直是为大脑工作的,只不过原来不在这个部门罢了——认识孙越也很正常。 “部门里都在传,你这份工作,其实是孙越给你介绍的。”陈源低声说,“我知道这样很冒犯,但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 我回想了一下,我跟孙越签过保密协议,记忆实验和监狱里的经历他当然会闭口不退,只谈这份工作的话,算作是在记忆出售协议上签字的一环,也确实算是他引荐我才能来的。同事说我是关系户,但我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不过原因比较复杂罢了。 “你觉得孙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问陈源。 “其实我们不怎么熟。”陈源说。“第一次和他说话,应该是在结束了第一场脑机接口之后,去跟老板汇报任务细节,他也在。老板几乎不发表评价,从偶尔挑起来瞟一下我的眼神来看倒确实是在听,我复述完整个过程、也呈现了每个人的复盘后,他说诺筱叶的解构呈现是有问题的,她把不同层的梦境混淆在一起了,呈现出来的架构都是混在一起的。这次能碰上走对路只是运气问题。他还说,他现在已经很习惯于设计不同的记忆宫殿的结构了,但在记忆宫殿铸造这方面真正的大师,还是迈尔德康格奈监狱。也就是他曾经的导师。他选择在留下那座监狱之后结果自己的生命,这座监狱后来被大脑免费征用。” 第四十一章 与现实共处 我跟孙越认识很久了。 时间是个很特别的东西。也许中间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再相遇的时候,还是会有那种一如既往的熟悉。积累产生的触动,瞬间覆盖了所有建立起来的短暂联系。遇到的人越多,反而更容易信任最早遇到的那些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人。我身边走过了多少人。孑然一身而来,四周都是清一色的白。打来淡白色的阳光,笼罩在地板和我的身上。光又聚拢在不同的地方,所照之处都是空的。 其实我经常交新朋友,纵然社交对我来说似乎是个令人疲惫的麻烦,成为真正的朋友其实是概率问题,如果我交到朋友的概率是1\/10,我认识20个人,就能交到两个朋友。而我如果只认识两个人,也许他们中没有人能成为我的朋友。 我算不算是孙越的朋友呢?在他看来的话。 我连这个事都想不清楚。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难懂的人。”我说。“因为我甚至都说不上来跟他算不算熟。我一直以为了解是记得和对方相处中的每一个细节,就算得上了解了。后来我觉得了解是能够摸清楚对方性格里那些根深蒂固的特质,固然对方怎么变。”我看着陈源,“就像是我们,其实接触的时间很短,直觉告诉我也许咱们会熟识并相处很久。但如果没有那么久,我自然也不敢自信地保证我很了解你。” 陈源于是笑了,他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吃完饭后,我们坐电梯下到一楼。他走路步幅很大,但照顾到我的习惯,渐渐放慢了速度。我问他我们要去哪,他说其实是家魔术店。魔术店的有一道小铁门,门牌上写着占星屋三个字,蒙了厚厚的一层粉尘。周围都是开饭店的,很难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生意又似乎不怎么好的小门。陈源把栅栏拉开,让我走在前面。我们上了两层楼梯,店铺在二层。我们上去之后,屋里并没有人。但门口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粉色的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兔子。 陈源走到吧台前,把手伸进去,抓上来一个小木框,里面放了几片生白菜,边缘已经因为受潮而有些弯曲发霉。他拿了两片塞进笼子里喂给兔子。 兔子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他把嘴通过笼子的缝隙往外探,等着陈源拿着菜叶子送到它嘴边。 陈源说他叫安,店长不在的时候,安就在门口替店长看店。给安吃的就算是给店长打招呼了。 我想陈源一定和店长交情很深。陈源说之前偶然走进这家店,老板以前也是在大脑技术部门工作的。后来提前退休了。拿攒了很多年的工资开了这家店,市中心的地皮,店面是买下来的,又买了大脑旗下品牌出品的全息仪器。陈源原本觉得他是为了满足自己逃离现实去往任何一个意识宇宙的精神需求,后来发现,他本身反而很少使用这些仪器。就像上个世纪的电玩城,更多时候是供顾客消遣的。从大脑离开的人,似乎都已经厌倦了所谓的意识多元宇宙。他们拆掉家里的脑机设备,更多的时候,选择与现实共处。 第四十二章 凶手是我自己 “就像《香草的天空》里那样,在虚幻里拥有一段完美的人生,还是回头面对已经不堪入目的现实呢?”陈源说,“如果是你的话,选哪一个?” 记忆倒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换了营服,两个警员把我押进来。营服上写着一个号码牌,和我房间门口的门牌一样。 17号。 第一次在这种地方住,蚊虫滋生,不开空调,天气是燥热的,三餐准时端进来,铁盘里的烩菜煮的像是喂猪的。墙上没有挂钟,太阳升起就跟着起床,天黑了,倒在硬邦邦的没有垫子的床上入睡。一周在公共浴室里冲一次澡。被狱警喊起来,做说不上能抵消几年刑期的义务劳动。监狱里人缘最好的囚犯组织了小卖部,可以拿香烟换饼干。饼干很好吃,是意大利的进口牌子。 我趴在铁窗前,我问狱警,“为什么抓我进来?”狱警说这里关押最危险的犯人。我说,可我没有罪。 就像听证会的时候那样,我说,我没有罪。 最开始的几周,孙越每周来看我。他来的时候总带礼物,第一周带了束花,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芝士蛋糕,第二周他买了一块很大的芝士蛋糕。装在塑料盒里送了进来。我告诉他我下次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我的,所以我开始期待每周的星期四,因为我知道他会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来了,而我仍然满怀期待,我一直等到太阳落山,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塞给我的猪饲料今天是一点没动。他下周回来吗?或者可能只是晚一天呢——我想。我知道他是出于愧疚才来的。 我入狱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这么说着,寻求我的原谅。我跟他说没关系。他向我道歉,可我从未觉得他错了。记忆实验过后,我被送往这里,一住就是五年。 天整个都是阴的,夜晚是死寂和无尽的黑。我坐在轮椅上,缓缓抬起左手,上面绑着留置针,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很快开始下雨了。孙越背对着窗外,看着我。他知道这一次醒来的时候,我什么都记得。 他没有多问我什么,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我会帮你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知道。”孙越说。 记忆实验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问题,委托人的丈夫是个嗜酒成性的人,发现妻子瞒着自己天天往记忆博物馆跑,拿着菜刀就找上门了,伤到了当天值班的员工,但委托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有把记忆实验的存在供出来。 “我给导师打电话,他有人脉和经验,肯定知道怎么处理的,记忆实验绝对不能停,如果警察知道了,存储的记忆样品会被没收的,我们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我也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刻,也许,我的人生就全完了。 “如果我去自首,是不是兴许可以从轻处罚呢?”我问。 “可你毕竟是杀了人啊。”孙越说。 第四十三章 鲜切三文鱼 可你毕竟杀了人啊。 你拿着那柄刀子。手电筒滚落到地面上,又滑动着旋转了两圈。光打在你身上,影子照在灰色的墙壁上,光线下是一圈集中的白。你拿着那把刀,血从刀柄上顺下来,往你的胳膊上滑。你看了眼窗外,窗外很暗,连路灯都没有。你拿起刀,手倒是不颤抖,只是对着正前方蜷曲在一团的身体,又捅下去一刀。刀刺破皮肤的时候,感受到肉实际是这般柔软的。刀在身体里搅动着,黑暗中,竟有一丝快意。你把刀用力拔出来,又戳了进去。 你脑海中想起波奇碗里的鲜切三文鱼。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吃起来有点腥味,弹性,和松软。一开始的时候,你不爱吃生的东西,后来开始吃沙拉,沙拉里放三文鱼,蘸果仁芝麻酱,越吃越有味。 你把刀子再次拔出来。死一般的沉寂里,你带着那把刀,摸着黑,在写字楼里寻找着出口。你没坐电梯,怕里面有监控,你也没来得及看自己把三文鱼捅成了什么样子。三文鱼一点不扑腾,早没了挣扎的气力。你穿越在写字楼的毛坯房之间,你看着没安完整的落地窗,伸出头探远方的月亮,你突然开始思考要不要跳下去。空气里满是灰尘的味道。你觉得人生也是这样漆黑一片,漫无止境的。你在楼道里狂奔,你走到楼梯口,你没有摸着扶手,以防留下痕迹,你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步伐愈发急促。你觉得身后有人在追赶自己,你觉得那摊瘫软在一团的肉突然蠕动起来,朝你所在的方向赶来。想到这里,你下楼的速度更快了。可这楼梯好像无穷无尽,越走越长,就像这长夜里的黑暗一样。 我一直觉得在咖啡馆里收到问卷,是和孙越的第一次见面。孙越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你从天台上摔下去了,好在遇到缓冲,但却很难再站起来了。你坐轮椅出门,都是我在后面推你。我会来找你,是因为你给我们实验室打过电话,应该是为了申请大学吧,你觉得这种有新意又不收费的研究对自己来说是个提升背景的好机会。我看了你提供的履历,我就说,那我们约一个时间面试吧。我给你回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医生,说你在医院了。我亲自来找你,为了兑现约好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已经一段时间联系不上导师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实验了。我觉得你是最适合成为17号的人——第十七位实验对象。见到我之后你很诧异,你说自己躺在床上,浑身缠的都是绷带。参加这个研究对你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我就说,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这个研究了。” 孙越说等我康复一点了,可以去实验室看看。他对我提过的日记很感兴趣——应该说每次睡醒,把梦当成日记记下来的习惯。他说实验可以帮我把那场曾经无限憧憬的梦变成现实。至少在我自己的意识里,会始终认为那些都是真的。我也会忘了这场意外对我带来的影响。 我问他,“可这些不都是假的吗。” 他说,“活着不就图一个开心吗。分什么真的假的,只要让自己开心了就是真的。” 第四十四章 颠倒 “我常常观察身边的人,那些无时无刻不隐藏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被发现的人。我讨厌说谎,人总是满口谎言,两副嘴脸——带着目的性和自我满足感的沟通。如果所有人都可以说真话就好了。” ——笔录,16号患者。 “人是不是总是会往乐观的方向想,面对任何事或是任何一段关系,如果没有被现实亲自打破,就一直以为一切都还是美好的。渐渐地我也感受得到了,现实不是舞台剧,没那么理想。可我还是想活的和以往一样,像我曾经相信的那样。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反倒是你们这些在现实的池沼里挣扎的可怜的家伙,又是哪来的优越感啊。” ——笔录,23号患者。 “学霸这个概念有点老套了,我上小学那会大家一直用的词,现在大家都多大了,也没那么幼稚了。我小时候就一直挺喜欢那个词的,后来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标签,我身上也有了更多的标签。我很喜欢这些标签,它们让我看起来很丰富,也让我看起来有更多人愿意去接触。有段时间,我身边没什么朋友,那是我人生中可以说最黑暗的时刻,孤僻、内向、奇怪——是我一直以来最害怕的标签,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有人把这些形容用在我身上。然后我曾经的好朋友会觉得,我是个不值得一交的人,不是因为我对不起她,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想,想的人多了就变成真理了,所以她要远离我这种人。” ——笔录,26号患者。 “人都喜欢在背后相互议论,人一定会在彼此背后相互讨论。除非他们因为被讨论这件事受到了伤害,就会在下一次冠冕堂皇地说‘我从来不背后议论别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对这段话发誓。人也喜欢教育别人,在自己处于上升阶段的时候,对着别人不那么顺利的生活大放厥词,总是觉得自己很高明、很通透。其实越是这样觉得的人,越愚蠢。” ——笔录,11号患者。 “跟别人描述自己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正义的位置。明明是我斤斤计较,却要扩大对方的错误。明明是我只是想看起来身边有很多人环绕,却抓着那些想要离开虚伪的我的人不放,我明明没有那么在乎别人的,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让别人多在乎我一点。” ——笔录,外来访问人员。 “人为什么会那么怀念过去,有一种说法是,人怀念的都是回忆里好的部分,而自动把曾经的不愉快过滤,可真正回到那个时候的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不过没关系,把那些都忘掉就好了,也再也不要回到过去了。” ——笔录,外来访问人员。 “如果无法实现的话,就结束这一切吧——被这么告知的时候,我很想劝劝她,但我也能理解她。而且如果我劝她的话,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又会变成那个样子吧。我抬起头,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如果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话,就好了。” ——笔录,患者17号。s 第四十五章 梦魇 “正方体理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连同那个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孙越说。 “还是有区别的。”我说。“梦里遇到的人更像是我自我意识的投影。从他们的反应里,同样能感受到我对他们的预期。现实不一样,现实里的人就生动多了。也看起来丰富多了。” 尽管如此,在做梦的时候,还是分不清。连回忆起来的时候,也有可能搞混吧。 这不是梦啊。 匕首上残留着血腥味,血水顺着我逃离的路一滴滴落在地面上。我睁开眼的时候,在记忆博物馆地下的实验室。孙越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接触不良手术灯,光线就更昏暗了。 “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孙越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记得你把匕首插入一个人的身体,又来回搅动,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就像鲜切三文鱼。但你不记得黑暗中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印象里,我是从地道里跑进来的。那条街上有监控,但年久失修,未必开着。警察发现尸体的那一刻,我就是逃犯了。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孙越想脱身,有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就是亲手把这个逃犯送回去。 “是实验的问题啊,”我说。“你们是违法的,我会变成这样,都是这个实验害的。” 孙越笑了,他说你去大街上问问,看哪个人会信——相信这种实验真的可以实践,相信你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误杀了一个人,没有一个精神病院敢这样给你开证明。 “你是觉得我不敢告发你吗?”我说。 孙越一愣。 “你是觉得责任在我吗?” “不然呢?” “是你杀了人啊,我一直在帮你想办法。你来找我,然后把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孙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平静。我才想起来,他确实没什么可心焦气躁的。毕竟真正应该承担责任的,确实是我。 “如果只把这当一场梦的话,你为什么要杀她呢。”孙越问。 我摇了摇头。 我这时候想起来,我从没有为害了什么人而后悔,我只是后悔和害怕承担后果。我也不恨她,可她确实该死。她欠我很多东西,我拿着匕首,像是直觉趋使着我的身体和刀子。 “这个实验有副作用对不对?” “我说了跟实验没关系。” “只要是实验出了问题,杀人罪,要被判死刑的吧,只要找到一个理由——” “你还没成年。说不定会给你缓刑呢。” “你不担心警察发现实验的事情吗?你应该很希望我去自首吧,那样就查不到你头上了。” “这么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孙越说。“但你要考虑清楚,实验一旦终止,你就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恢复过去的记忆了。而且我这里留下的大部分记忆备份,也都会被警察清理掉——你要考虑清楚。” “被警察抓了的话,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说。 “我会找到办法的。”孙越说。 第四十六章 交织 那天以后,孙越每天都来医院。 本来就是一个人在外地上学,待在出租屋里。一个人被送进了医院,没有人会记得我每天去了哪。身体恢复了一些后,孙越扶我去坐轮椅,开车送我到记忆博物馆的后门。做他每天的记忆实验。关于医院的记忆,也只剩下他每天推着轮椅慢慢走过医院白色长廊的轨迹了。剩下的都模糊了,是如一的不再想的起来的梦。 他为我创造了一个叫零班的乌托邦。 他每天观察我的变化,在笔记本里记下来,给老师发邮件汇报。明明项目资金还没有到期,他不知道导师为什么突然不打算继续做下去了。 我问孙越导师联系不上了,不担心自己的毕业问题吗,孙越说他刚读了不到一年,现在换课题也还来得及。他只是很想把这个项目继续做下去,就算到时候真的毕业不了也没关系。他很重视这个实验,他知道一旦成功了,人就可以永远活在幸福的回忆之中——但是现状始终是无法改变的啊,这难道不始终是自欺欺人吗——这时候孙越就不回应了。我所知道的是,前十六个实验对象最后的结果都不甚理想。我就像孙越打听他们后来的情况,最后可以用认知错乱来概括。后来孙越才知道,导师突然销声匿迹的原因是,自愿参与他实验的同事,在几次实验过后自杀了。导师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同事上一次走出实验室的时候还好好的。他只剩下手上的观测笔记可以证明过去的一切发生过了,警察找上门,把他和那本笔记都带走了。孙越动了想让我和他一起隐瞒行凶的念头。我的大脑也是错乱的,始终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我始终生活于一片迷雾之中。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低下头,谁也不看谁。 “你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孙越问道。 我看向他,他现在把头抬起来了,我冲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我说。“给活着随便找个理由,这理由是假的,为了这个理由而支撑下去的生活也是假的。可是因此而去结束又有什么意义呢?和继续勉强下去一样。我想看到真的东西,可真的东西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孙越给了我一个承诺,我们又签下了一份不成文的合同。 他说如果审讯的时候我不把他交代出来,他可以在我出狱后改写我入狱期间的记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一样。 我说你以为监狱是酒店吗。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不是答应他的了。我也不记得消失的那些年,我究竟住在医院还是监狱里了。我有时候会怀疑——当年我真的杀过人吗。 后来的记忆,从孙越给我介绍了新的工作开始。 “在虚幻里拥有一段完美的人生。”想到这里,我对陈源说。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在湿漉漉的阳台下, 松树梢一直在不停地晃动, 哦,这死寂的岁月, 黑夜降临, 而我复苏了生命, 我的一生是一个个梦境。 第四十七章 嫉妒 我在学校里收拾行李,把要穿的衣服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尽管已经打包了很多趟了。上电梯的时候遇到她了,她刚出电梯,把几个包裹也拿了进去。隔壁电梯挤满了人。她站在门口,告诉我那些是她的东西。 “你要我帮你拿吗?”我问,“你要一起上去吗?” “哦,我怕要多等好多层,很麻烦。”她说。 “不会很麻烦。”我说。 她问我是不是毕业之后去学设计了。说班里的同学猜测好久了。我说没有啊,后来另一个同学来了,她也这么问我。 “哎,你还记得那件事吗,我们……”我问。 “忘了。”她回应道。 我确实犯过罪,至少是抛尸,我需要始终记得,也需要醒过来。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我记得我把匕首从她的胸口拔出来,又插进去。我又记得那天晚上的天台,我被锁在一个房间里,天气接近零度,风吹过来就更冷了。也是那个人,我拍打着年久失修的焊死的窗户,我看着她头也不回逃离了这里,我顺着墙梯爬了上去,房间的顶部还有一个窗子,然后我踩空了。我从天台上摔了下去。 其实我是个见不得别人好的人。不论和我有多熟悉。过得好可以,但是不能比我好。她来我们班的第一天,似乎就被我盯上了。在不经意间,我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我靠近她——我是想成为朋友的,但这不代表我不羡慕她。我羡慕她和别人相处的那么自然,我羡慕她会化妆,可以把自己变得很漂亮。 所以离她越近,相处的越久,我越有可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于是我想。 我始终是这样的,在别人身上寻找优越感,也许人与人之间真的没有三六九等吧,但我无法和真正比我强的人交朋友,也许也是这个原因吧。在那些人面前的不自信,和嫉妒。 在公司,我嫉妒诺筱叶,能那么快领悟梦境架构。但我更嫉妒林淅荃,她公认的漂亮,能力强,又备受关注。有时候会自我慰藉,也许她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吧。可是孙越把关于我的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以注射的方式还给我的时候,我越来越不能够理解了。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呢。 有时候,嫉妒感消失了。我又由衷地为朋友感到开心。成为嫌疑犯之前,我高三的上半学期差不多结束。大家都有了很好的申请结果和出路,只有我始终没有等到我预期中想去的地方。 她等到了。 孙越问我我真的动手了吗,我说我不知道。她像我憎恶她一样憎恶我,她把我关起来,害我从天台上掉了下去。但我已经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我还活着,而我没能再见到她,似乎就证实了其中一种结果。可我没有理由恨她。无论如何,我们是朋友。 这就是关于我过去最重要的一切了。 “你呢?”我问,现在轮到陈源来做选择了。 第四十八章 虚拟现实 “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现实吧。”陈源说。“我觉得存在与价值,似乎更有意义。建立于错觉、误解之上的情感,最终都要回归真实。而真实就是……不管身边有多少人,不管走了多远,一个人始终还是一个人。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去渴望永恒。更绵长的生命,更持久的关系——可这些都是与现实不相符的。所以虚幻也就有虚幻的意义了。大脑发布的梦魇系列产品能这么受欢迎,也是这个原因。” 其实没什么区别的。我没再说什么。想与不想,对于我们彼此来说都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生选择了。但对这个世界来说,又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说是对于我们分别能够看到的世界,那就又大有不同了。 这家店把梦魇最新发布的几款产品都买了下来,主做沉浸式体验。陈源说是自助的,老板也是偶尔在。他提到老板,我就想到了孙越,以前孙越开咖啡馆的时候,我们更喜欢叫他馆长。陈源这时候随手掀开了一个睡眠舱,问我要不要试一试。我想起来刚在睡眠舱里结束实习任务,实则没什么兴趣。我也只是为了和陈源一起做点什么,但做的事情好像没那么重要了。这时候我听到后头有人敲了敲门槛。接着看到姜洋和知远揭开在蓝紫色染布上绘着白边六芒星的门帘走了进来,他们也在大脑的零项目实习,一直被分在一组,是任务效率最高的,几天来,组内评分一直排位第一。姜洋进来之后先是看到了门口笼子里的野兔,接着和我打招呼。我惊讶于他也认得我。 姜洋和知远是这里的常客,对于姜洋来说,虚拟现实和做梦不一样,人进入前者是有意识和可控的,但后者,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姜洋很自如地邀请我们一起去他们配置好的虚拟环境里做客,姜洋笑着说会很有意思的。我以为他们会问我为什么和陈源出现在这个地方,没想到他们对这件事根本就不感兴趣。知远不说话,甚至都懒得看我一眼,大抵对我有些没来由的不好的印象,我也就忽视了他。倒是陈源开始和他攀谈起来,他们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碰面了。过了一会,陈源回头看我,问:“有兴趣吗?”我点点头。人多一点,好像也就更有意思一些了。 姜洋从凹槽里拔出遥控器,自动掀开最靠外的睡眠舱的舱盖,邀请我先进去。我没有推让,也就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大概对称陈列了共计八个睡眠舱。我透过玻璃罩向外看,姜洋挑了恰好同一排的位置。 现在只剩下他还在睡眠舱外面了,他对着显示屏调试着,我看到上面赫然写着虚拟环境的背景名:火车。 我闭上眼,机器被激活了,语音提示我们会有一段愉快的旅程。耳边传来接连的雨声。 陈源坐在车座前排。 这是辆红色的敞篷车,车顶挂了雨披,但雨还是很大,打在上面陡然作响。陈源回过头,左右两边密布着松树和灌木丛。 第四十九章 火车 我仔细看,车窗前卧着一只野兔。和店门口的一模一样。野兔漆黑的大眼睛看起来深邃无边,黑洞般能把盯着它看的人吞进去。姜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你知道吗?咱们部门的那个……好像叫……王君皓。” “王君皓……”陈源说,“别再提他了。” “老李说的果然没错。” 车在山道上开着。 姜洋又换了新的话题,在副驾上说个不停。一开始陈源象征性地附和两句,后来干脆也就沉默着听他说。姜洋说这么多,不是怕我们四个坐在一块没话了尴尬,我发现,他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人能说说话。 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说是陈源推荐我的,之前从没有来过。姜洋听罢又开始自言自语了、他说他和知远每周都来,这家店买下了二十几个场景,他俩都快玩遍了,“火车”是他们第一次体验的时候选的场景——对了,那你一定不认识这家店的老板吧——我当然不认识,我摇了摇头。他说店长叫卢子谦,以前也是在大脑工作的,不过没待几年就退休了,听说是财富自由了,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我说我听陈源提到过,不过我没想到他叫卢子谦。入职的时候,给我面试的那个人,好像也叫卢子谦。 “卢子谦你都没听说过,”我们这辆车有三排,坐在我后面的知远突然激动起来,“他不是前几年就是畅销书作家了嘛。【零】项目搭建起来之前他和咱们就在同一个部门,应该也是主理人之一吧。我也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才向往来这里工作的。” 陈源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他没踩油门,车是自动向前开的。 他这时候问姜洋为什么这个场景叫火车。身后,我正回着头跟知远讨论着卢子谦。 姜洋问他有没有看过《盗梦空间》,陈源说当然。姜洋说那就对了,盗梦空间里有句话,你在等一列火车,火车会带你到很远的地方……” 你并不知道火车会带你到什么地方,但这不重要。 “电影里,小李子和女主角共有的潜意识边缘里,他们卧轨自杀,离开了梦境,但女主却因而被意外繁殖出了’我所在的地方不是现实的观念’,在现实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火车就成了小李子的梦魇。” 我能感受到车还在前行,山道却逐渐变化着,我们好像进入了一个甬道,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一辆火车上了。现在我是面对着知远坐着的,桌子上还放了一盘碱水全麦面包。 “所以火车这个名字是有寓意的,卢子谦在整个系列里最推荐的就是这个场景,通过脑机接口把每个人的思想串联在一起,构造一个难以预设,又会结合每一个人想象的空间。就像是我们不知道火车会去往什么地方,而在这里,玩家会根本无法分清梦和现实。”姜洋说。 “卢子谦当然会喜欢这种设定了,也一定很喜欢脑机接口这种玩意儿。作家那些无处安放的幻想……”知远说。 第五十章 学校 姜洋建议我和知远过去和他们一起坐。我坐在了陈源旁边,知远端着碱水面包盘子让姜洋往里挪。姜洋指着窗外:“看到前面那个山头了吗?火车开过去,这场游戏才算真正开始。还有一段距离。”姜洋建议我们先预设一下接下来会进入的场景,他坐在我斜对面,说先从我开始。他问我最理想的生活是什么。问的我一愣,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源说理想的生活就是,每天都能感受到幸福。但很多时候,他不知道什么事能真正带来幸福。 看来大家都很模糊啊……姜洋嘟囔着。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也不知道。 他和知远被送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城市里。他们坐在一辆装甲车上,后背箱上有军火和干粮。一开始两个人以为是什么真人cs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路边窜出来的丧尸马上就给两个人折腾清醒了。姜洋后来才想明白可能是平时压抑太久了,他和知远一个觉得生活的意义在于寻找刺激一个有暴力倾向。命运把两个人送上了同一辆装甲车。我听着他们描述的场景全然提不起兴趣。姜洋说每个人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当然都不一样。 车窗两边黑了下来,列车开入隧道了。知远这时候啃着面包,隐约听到咔吱声。 游戏开始了。 我发现我在课桌上趴着,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的时候,英语老师正说着下课。她带着黄色的头箍,穿着有密密麻麻白点的透明黑色纺纱裙,戴了副方框眼镜。 好久没回学校了…… 窗外的天空很晴朗,只有高中的时候,才会觉得天色这么舒服。因为不知道以后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谁会陪自己一起去,所以心里空荡荡的。 “下课。” “起立。” “老——师——再——见——。” 学生们齐刷刷地弯下腰。我坐下来,准备开始睡觉。我看到两个人并排朝我走过来,再靠近的时候,我看清她们是诺筱叶和林淅荃。她们问我下课了要不要一起去喝酸奶。我先是有些不解,后来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彼此也算朝夕相处了,这时候碰巧想到她们了吧。陈源这时候从她们中间穿过,拉了我的手腕,问我们能不能出去说。我说好。我一眼认出他是队友,绝不是我幻想中的人物,不知道当众把我拉出去对于游戏来说会不会刻意。我们站在班门口,我这时候注意到他穿着校服,是一件白色的polo衫。 “这是你干的还是我干的?”陈源问。 “什么你干的我干的。”我说。 “这所学校啊。那个班里,我大概看了一眼,咱们部门的所有人都在。为什么是学校?” “可能这就是……孝然理想的生活吧。”姜洋从班里走出来,知远紧随其后。“你很喜欢学校啊?” “确实是因为我吗……?”我想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五十一章 逃避 姜洋说,其实他也很怀念高中。后来认识的人,也可以很快成为朋友。但和更早时候认识的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只有到了很多年后,再见到久别重逢的人,你们依旧熟悉,才能感受得到吧——总有些人,你无论如何都会信任,而有些人,你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吧。 上课铃又响了,姜洋抬头看了眼班里后墙上的白色挂钟。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语文老师已经到门口了,他姓宋,穿着蓝色的polo衫,宋老师本来想吆喝我们四个进教室,打量了一圈大概都是班里成绩好的,语气也平缓了下来——“进班吧,该上课了。” 姜洋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宋老师好。 “那是咱们部门的副主任。”陈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我想起来参与记忆实验的时候,替换我真实记忆的,其实就是本不存在的校园生活。我一直不记得故事里的人究竟是谁。这个场景似乎又把我带回了当时本不存在的也被我遗忘殆尽的过去。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的座位旁边是空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王君皓的位置。我翻了翻桌斗,拿出语文课本。课本里画满了画,我以前很爱画画,所以家里想让我去当艺考生。课本上都是我画的画。小人的脸都是尖的,旁边画了一个气泡,再写上字,小人就会说话了。画的不好,我再用黑色圆珠笔一圈一圈的把整张纸都涂上。 我看到我把课本上的一个字改成蛐蛐,给印在封面上的卡通人物手上加了把枪。好久没看到这些画了,可一下就能想起来好多事——我好像好久都没有画画了。 下课了之后,诺筱叶和林淅荃又来找我。陈源冲我远远地摇了摇头示意我最好不要单独行动,他前座的姜洋捏了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陈源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抬起头,眼神坚定了很多,好像在告诉我答应了也没关系。我被诺筱叶和林淅荃一左一右地架走了。我问她们去哪喝酸奶,她们说去记忆博物馆。 又是记忆博物馆?我想着。 孙越也在那里吧。 我每天都觉得今天的自己和昨天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我还记得起来度过昨天的感觉,和度过很久之前日子的感觉,所以我也清楚地感受到,我身上似乎发生了很多潜移默化地变化。回到这个班里,再到去记忆博物馆的路上,记忆深处好像有一根引线被点燃了连带着照亮了阴影里很多已经不再记得清的东西。我想了想,也许是某种亲切感,但只能依靠火光了,那个能真正点亮整串记忆的开关如同禁忌的阀门。越接近那段过去,就越对那开关抱有恐惧,生怕一不小心就摁开了。想这些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已经在两个人的推攘中走到了一楼,踩上平地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难道我杀掉的,已经不再记得的,就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吗? 我抬起头,教学楼伫立在我身后,背对着阳光,像一块随时倒下来砸向我的石碑。 从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的一切就都全毁了。我想。 那时候起,我的人生就全完了。 我知道的。 而我现在还在这里,能够感受到活着。 第五十二章 找工作 姜洋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本科毕业,拿到了卡耐基梅隆全奖直博的录取。但他听说博士很看导师,不好毕业,而且匹瑟堡印度人很多。 这个时候陈源在找工作。 他以前不是没有实习过,当时找工作就饱经磨难,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届别太低了。过两年,也攒了一定经验的时候,大概手上的offer就能打牌。可他这么想着,这一年,他觉得找工作比当时更难了。他投大企业,大企业收的简历多,又不缺人,筛选流程复杂,还要笔试和兴许不止一次面试。他投小公司,又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就算开的薪酬高进去了也没前途,何况薪酬也没有想象中的高。 以前都说第一份工作是最难找的,雇主看不上没有实习经历的人。找到第一份,剩下的就好找了。他觉得这些公司每年都招很多人,实力强的招进来,实力弱的也招得进来,谁比谁,也未必就真的能比得过谁,最后还得拼爹。家里房子车子一手包办好了,每个月领五千块的工资也过得逍遥,也觉得满意。要不,一般人来大城市,一个月房租花掉五千,占工资的一半。 每当学期结束,同学们就分成了两批人。一批是玩乐派,说着在学校压抑了一个学期终于得闲到处旅游。或者叫上一大帮朋友,再发个朋友圈感叹地久天长。另一批是内卷派,这帮人要么卷实习,要么卷科研,陈源有一次听到有人说正好有时间再多刷几段实习,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实习是论段数的吗?他想,也许不是。那么是论时长吗?也不完全是。那么就是论质量——打工,总是为别人干活的,每天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累死累活,还要靠慢慢研磨出来的伪装技巧得以安分地生活。没人知道这份实习有什么质量,主要是靠吹,吹得好,别人就信,就觉得你有份头衔好又制造价值的活儿。然后呢?没了。说到底,人与人都是各过各的。人的目光也短浅。大家都说什么好,人就觉得这个好,得到这个好处的人就吃了红利。过两年,时运不济,得了便宜变成倒霉鬼,倒是不说了,只觉得生活都是这样大起大落,人都是一阵一阵的,好一会坏一会,但人人都想一直好,所以说,人还是贪。 人还要战胜命运,让命运被自己所掌控。可是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何来改变和战胜呢。被自己所掌控,无非是要什么有什么,异想天开,不符合客观规律,又贪婪。人人都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东西不够分,东西不可能够分,这就是规律。 陈源回国,姜洋出国,两个人在机场的星巴克碰上,第一眼都没能认出来对方。 陈源戴了顶鸭舌帽,穿了冲锋衣,拉着轻便的红色的潮牌行李箱,姜洋的箱子大了一个尺码,是yboy的,从破旧程度来看起码跟了他五六年。 第五十三章 候机大厅 距离陈源的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距离姜洋的航班起飞还有三个小时。姜洋问陈源有没有吃饭,陈源摇摇头。他又问陈源下了准备坐飞机去哪,陈源说转机回家。陈源问姜洋准备去哪。姜洋说他去美国读博。 这么快都读博了。 嗯,申请的直博。 去哪个学校? 去卡内基梅隆。 这我知道,专排全美第一啊。 那确实。 很厉害。以后就该叫你dr.姜了。 这还不敢当。 我最近在找工作。 工作不好找。等我博士毕业了,也还是得找工作。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要入职,但每年又没有那么多人要辞职。 所以大公司要裁员吧。 最近大模型很火,还在等着取代这批人。 大模型? 你是什么专业的? 金融。 那么我想说的是gpt。 被取代了怎么办呢。 也不会那么快的。 两个人现在另找了一家餐厅,两碗蟹黄面刚端上来。姜洋刚才说了,好久不见,他要请客。陈源没接他的话,等吃完了,陈源会顺手买单的。 那一年,王君皓英国的一年制研究生毕业,回国三个月。国内都要两三年才能完成研究生的学业,再继续读博的话,一辈子大概就搁在学校里了。留学生一年就能拿到同认可度的学位,授课制,在国内被广泛评为水硕。他签了bj的证券公司,留下来坐办公室。现在他坐在北京机场的候机厅,下一班飞机会把他送往日本,他要在那边呆一个星期。他自己一个人去。他早就过了什么事都要和人搭伴做的阶段,人和人相处,因为意见和习惯不合而相互妥协——总会不一样的,更早的时候,学着相互妥协,后来明白了,其实最愉快的做法,还是创造时机,让自己和自己相处。他先去东京,第一天去六本木拍东京塔。为了这趟旅行,专门买了将近两万块的单反相机。他拍的也不好,刚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对焦。两万块的相机放在他手上还不如最新款的iphone手机。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买一个相机。好像他手上多了个物件儿,人生就多了一层意义。夜景不好拍,需要支架,要不然整个画面都说是糊的。说到底是一个人的旅行,他看着手机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又不知道是在给谁发消息,有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社交对他来说挺痛苦的。王君皓是个不争不抢的人,对谁都很温和。一米八五,白白净净的,烫了头,染成深褐色,梳得很整齐。穿黄黑格子衬衫,里面是一件白t恤。他走到人群里,象征性地笑两下,说两句,就能在不少人心里留下印象。于是他也习惯了,和人在一起的时候,疲于应付,但善于应付。他也发朋友圈,聊天,不同的置顶换着聊。他一个人坐在日本新干线的电车站。背着厚重的旅行包,抬头看显示屏上跳动的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必如此。 第五十四章 沙河蛋糕 下一站要去哪。 她问欧樾童。 欧樾童说去维也纳。她说好。她问欧樾童什么时候坐回国的飞机。欧樾童说还有三天,从维也纳飞。 欧樾童说他订好了金色大厅的票。他知道她爱看。她果然爱看,对欧樾童的安排于是赞不绝口。 “不过你在欧洲读书嘛……想看这些机会都很多。周末坐着火车就出发了。” “你不也还没毕业吗?” “可我来一趟欧洲还是太贵了。”欧樾童说。 火车从慕尼黑出发,全程四个小时,上午的阳光很好,黑色的皮沙发座椅看起来一尘不染,她坐在靠窗,欧樾童从包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树莓塔,撕开包装。把第一块递给她。火车上一般没什么吃的,只能在车站买好。她接过树莓塔,另一只手挡在下面防止掉渣。欧樾童在小红书上刷着怎么计划接下来的行程。她看着窗外,想起来之前读过的一本《云游》,想起来那句“我们去过哪里,究竟有什么意味。” “我们去过哪里”,究竟有什么意味。 她带着一个巨大的lv行李箱。里面装满了衣服,大多数是黑色的。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换一件穿,在最着名的打卡点,让欧樾童给她拍照。她有一款最新的富士,欧樾童没有相机,他让欧樾童用富士拍。他上网去搜教程,怎么把人拍好。他们在欧洲去了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拍了不同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越来越光彩照人。 凑个九图发朋友圈吧。六个小时之内一百多个人点赞。某一时刻她在某个地方待过的痕迹,也被更多的人看到了。这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去了莫扎特故居,门口,她收到知远发来的信息。 “我在这里遇到熟人了。”她说。 “这么巧?哪里的熟人呢?” “我们当时一起来欧洲读书的朋友,他在苏黎世。”她说。“他问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嗯。” “你不问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 “我说是。” “嗯。” “你不好奇他怎么说?” “他说什么呢?” “他也没说什么。”她说,“我们一会可以一起去吃沙河蛋糕,买一整块。三个人就分得完了。” 知远在瑞士读书,在学校里获得了保研资格,还有奖学金。他读的是计算机工程。欧洲这边的留学生也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他加了群,从来不说话,他家里没那么有钱,跟这些人也玩不到一起。他可不会去阿尔卑斯山住五千块钱的酒店。而且,他对那种一群人聚在一块吵吵闹闹的生活也没什么兴趣。 “那之后呢?”我问知远。“你们有没有一起吃沙河蛋糕。” “吃了,剩下的一半我带回去了。我说分给朋友吃,但我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而且我爱吃甜食。” 沙河蛋糕有两层巧克力,中间蘸了杏仁酱,蛋糕表面也贴了巧克力片。他很喜欢欧洲的甜食,大量的糖放在一起,实则怎么凑都好吃。但他最爱吃的就是沙河蛋糕了,只是每次来奥地利才能吃一次。再者就是在卢浮宫底下买的的拿破仑蛋糕。 第五十五章 交错 还是上学的时候好啊。 不用担心以后生活的问题,不用被逼着干不想干的活。上学那会不算妥协吧,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工作了之后,反而没法做喜欢的职业了。 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不妥协吗。怎么终于毕业了,反而要妥协了。 最后陈源还是结了账。姜洋推让了两句,也没再说什么。陈源登机了,关机前看了一眼微信消息,他妈说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必胜客。他早就不爱吃快餐了,而且薯条汉堡意面英国到处都是。以前回家,爸妈给她准备家常菜。可是他也好久没有吃家里的必胜客了。小城市里的,和英国白人饭的味道不一样。他把手机塞进前面座椅后的装杂志袋子里。每次回家家里人都在等他,然后说要给他准备好吃的。回家也挺好的,回家真好。找不到工作就不找了,他还可以回家。 飞机起飞了。 我们那会,一般大学才离开住的城市,高中的时候可以走读,下了课就回家。我有时候不喜欢回家,家里老有人管着,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离开家离开久了的人才想回家。以前,我还听人说—— 还是上学好啊。 王君皓的相机卡是32g的,一路开了不少照片,眼看内存就要占满。他拍的不好,给别人看,别人觉得废片占了大半。只有他自己过一段时间再翻,能想起来每一张照片是在什么场景什么心境下拍出来的。 他在东京玩了几天,去富士山,再去北海道,准备坐飞机回国。那天,商阙在东京转机,他去美国读研。凌晨到东京,他提前办了签证,准备下去玩一圈。他去看东京塔。王君皓从新宿回浅草。两个人在车站擦肩而过,并不认得彼此,也就不会记得彼此曾经见过。商阙没有朋友。他好像有点躁郁症,又对谁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有时候说话有点结巴。家里养了一条大边境牧羊犬,去年刚刚过世。他喜欢跑车和多人在线游戏。最近痴迷艾尔登法环和彩虹六号。他跟人联机打游戏,张口闭口就是我cao,打输了还要骂街。别人也不当回事,有时候说,是他脑子有问题。 他从小就这样,谁都不放在眼里。如果谁都不放在眼里是一个贬义词,那可能是因为每个人都想被放在眼里,所以觉得不把别人当回事的人都没学会做人该有的处事道理。可谁又把谁当回事呢?谁又凭什么得把谁当回事呢。 欧洲旅行结束后,欧樾童也回国了。两个人都在上海,陈源约他去xh区吃brunch。街边的复古小店,做旧的窗户外两颗大榕树垂下来,叶影打在地面上,像很多疏疏密密的点。后来他们约到武康大楼底下,有间酒吧,酒吧里有很好吃的披萨。他们都是英国读了三年本科,又回国。小学是一个班的。后来初中,高中,一直在同一个学校。陈源觉得欧樾童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只有欧樾童能理解他现阶段所面对的每一个问题。 第五十六章 规矩 有权利选择自己生活的终究是少数人。 忍耐是一种管用的做法,忍耐过一时,好的机会总会出现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的。 诺筱叶坐在阁楼里的床前,盯着内侧的玻璃,玻璃里看到自己和身后窗子的倒影。 生活其实是一个无底洞。 社会制定的规则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人多,资源有限,所以社会鼓励人竞争。 你要变得越来越优秀才好啊—— 按照社会制定好的规则,社会告诉你,只要你足够优秀,你就可以获得某些机会。于是开始朝着这个方向思考。 这就是所谓的优秀了吗?这是一个无底洞。 永远在忍耐,永远过不了想要的生活。 诺筱叶在国内学医,因为父母是学医的,而且这个行业将来收入高。她从小就成绩好,除了姜洋这种六年级学九年级课本的天才,很少有人比得过她的。她样样都领先于别人,但她不是天才。这一点是他父母告诉她的。她还没有发觉自己有没有天赋,就已经被下了不是天才的判断了。 她有齐刘海,马尾。有一天剪了短发。来到班里,大家都说她变化好大啊。她说在你们的印象里我还是长发就好了。她读书,读古典文学名着,读完了基本剧情都没记住。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她有点自卑。她开始化妆,脸比脖子白一个度,再涂上不那么协调的唇釉。外面的公路好像堵车了,她听到汽车的鸣笛声。 她假期去妇科医院实习,遇到了一个患者,和自己一样大。患者叫琉雨汐,怀孕了,来医院打胎。患者走了,师傅就跟诺筱叶说,男人都不靠谱,把人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肚子搞大了,拍拍屁股走人就好了。不需要负责,自己的肚子也不会大,除非女孩子跟他闹啊,男的怕自己名声不好。没人在这方面苛责他们的,名声也不会不好,所以,就不管咯。师傅是丁克家庭,还有点女拳。诺筱叶印象里她这个年纪的中年妇女张口闭口都是老公长老公短。师傅张口闭口都是女人要自立自强男人什么都不是。诺筱叶还没出社会,她倒还没觉得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差异。她自己交的男朋友是大一的时候追到的。她对他很好,逢年过年都要想起来送他礼物的。谈了朋友后,他对她也不错,一起吃饭的时候经常买个单什么的。受师傅的影响,她开始思考所谓男女问题。师傅问她想不想要小孩,她说大家应该都会有小孩吧,她没想过不要的问题。师傅说不要也挺好,现在的小孩多难养啊,要上学,买学区房,供他吃好穿好,将来给他铺好路,换个好前途。她说她身边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后都没有自我了,一见面聊的就是各自家的孩子怎么样了——不要孩子也好啊,不要孩子可以晚点结婚。诺筱叶回了学校和男朋友讲她师傅的事,男朋友说,你师傅怎么什么都跟你乱讲。男朋友说,三十岁以上还没有找对象的女的多少都不太正常。你师傅倒是结婚了,又不要孩子,大概也不是个正常人,不知道找了个什么样的老公,或者就是自己能力不行……“你觉得应该三十岁以前结婚吗?”诺筱叶就问。男朋友沉默。他还是要结婚的,但没有想好三十岁以前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第五十七章 最好骗的年纪 十八岁是女孩最好骗的年纪。 琉雨汐没上大学,步入社会后深碍这个道理。十八岁找不到工作,去南锣鼓巷逛,出来了在后院的云南菜点了份炒米。听隔壁桌两个三十岁中年男人对着女性体坛明星高谈阔论。 “如果每单只有500,他愿意干吗?那肯定不愿意啊。你想想,看一单癌症,整好几个月,就收那一点钱,他愿意吗?所以为什么不允许身兼多职,那他们就不干了,哪个钱多干哪个啊。” “所以每一单业务,他们也得赚点啊。” “要不然那脑子上长个瘤子,你敢给他开?” “每一单后面能赚的多着呢。” 接着他们聊: “我早该大学的时候找个对象了。” “大学的对象?那也不行。影响前途。将来出国,你带着她出国?” “还得现在找,要找得找二十五岁以下的。要是跟咱们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你觉得那女的有问题。” 她以前以为男人喜欢的是某种特定的类型,不同的男人喜欢不同的类型。后来她发现全天下男人都只喜欢一种类型,就是漂亮的,最后她明白了,男人喜欢的不是漂亮的,是二十出头的。那个阶段的女孩,有的,是青春。琉雨汐情窦初开是从小学就开始的。她在全校第一个班,一年一班,他在全年最后一个班,六年六班。两个班挨在一起。 他叫孙越。孙越每天放学经过一年一班的教室,她透过窗子去看他。她和学校里不学习又穿名牌的同学混在一起,这些同学的朋友遍布每个年级。她认识了孙越。她七岁的时候,孙越十二岁。 饭店里两个人继续聊。 “你只有什么办法?老牛吃嫩草。” 女人年纪大了会长皱纹的。 青春感懂吗,青春感。 岁月带来的痕迹是再厚的粉底都盖不住的。 二十五岁以上的女的,笑的时候有鱼尾纹。多吓人啊,鱼尾纹。 她坐办公室,隔着玻璃门,老板和经理讨论喝酒的时候带上她,就跟她说介绍她多认识人,她肯定愿意去。经理说,这小姑娘会打扮,带她去,生意好谈。琉雨汐刚听到,没反应过来,继续对着电脑发呆。晚上睡前想起来了,哪受过这种气,跟爸妈吵着要辞职。工作是父母托朋友帮找的。可是送进公司,管你是托谁的关系,你是个女的,女的就该被这么对待。是,女人打扮自己,思考怎样讨好男人,是不是潜移默化间在思考怎么样成为一个好的性客体。孔雀也会开屏——这心理倒和性别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罢——她这个年纪,有后路,有父母兜底。不想干了还可以不去。 “你去复读吧。”她妈妈说。“然后,回去上学。” “我不爱上学。”琉雨汐说。“我也考不上。” 孙越觉得男女之间差别没有那么大。很多年后她问琉雨汐喜不喜欢乙女游戏,琉雨汐问他看不看后宫番玩不玩海王模拟器。孙越也不理解被很多没来头的异性示好对她来说是一种骚扰。孙越的异性缘一直都很好,和不同女性接触的过程中,他逐渐熟悉了怎么把握程度,始终保持着友好距离。他没遇到过那么多极端案例。琉雨汐想了想,说孙越的生活就是斗破苍穹现实版。孙越笑了,想起来和朋友开玩笑提到《斗破苍穹》,朋友的下一句话一定是“莫欺少年穷”。 第五十八章 丧尸围城 我站在时间的尽头。 过去的那个我在回忆的倒影里奔跑。 我没想到同样的那么多年里,每个人截然不同的经历。留下悲观的部分,也留下美好的部分,全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构成了每一个“我”。 记忆博物馆还是印象里的样子,店门口摆着两台香炉。门口是一盏绘着山水风景画的屏风,侧面提诗的内容是《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我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林淅荃从她米色的书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纸的笔记本,又拿出一根圆珠笔,她问我今天又梦到什么了,她打算记下来。我想起来那个时候我每天和她们讲我做过的梦,或者在精装本里写下来。我们坐下来,店员问我们要点什么。我抬起头。这次不是孙越,我突然觉得有些失望。陈源和姜洋这时候才进来,他们叫了知远一起,坐在店里可以观察到我们桌子的角落里。陈源爱喝美式,从不加糖。他喝美式只是因为他不爱喝水,水没有味道,他也不喝奶茶,觉得不健康,又太甜太腻了。我问店员,店长今天不在吗?店员笑了,你认识我们店长啊,店长不是每天都在的。 上次说到哪了?我问林淅荃。 每个人都有一种超能力。林淅荃说。你说我是一根蜡烛变的,可以帮人实现愿望,但每个人只能实现一个愿望。而你的超能力是,有时候你的想象会变成现实。你叫它梦境置换,是可以颠倒真实发生的事和你想象中发生的事的能力。你上一次梦到林淅荃,她有一把荧光镰刀。还有陈源,他的能力是吐真,可以听到对方的实话。 骗人这件事很有学问。这时候我想。说谎是容易被看出来,但如果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那还算说谎吗——也就不容易被看出痕迹了吧。 厨房里传来烤面包的香气。音响里播放万芳的《小星星的对话》。林淅荃和诺筱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玻璃门和落地窗的方向。“小星星有好多幻想,沉默的时间,从不停下来,小星星跟着它转呀转……”我看到很多人趴在窗户上,朝里面张望,他们的脖颈上青筋暴跳,脸是青绿色的。大块的眼白露在外面。“小星星你想去哪里,眨眨眼睛,望着远方……”陈源一口黑咖啡喷了出来,姜洋差点没从椅背上翻过去。 “太——刺——激——了!”知远突然大叫一声。 这算什么?丧尸围城解锁校园地图?城市逃脱?一个丧尸突然使劲地拍了拍玻璃,接着其他丧尸也开始复刻他的动作。一时间,几百只手排在记忆博物馆的环壁玻璃上。整栋房子一瞬间像地震了一下。 知远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一把匕首,他问姜洋有什么装备,姜洋摇了摇头,他没料到这个局面。知远指了指厨房。姜洋默契地点点头,陈源看着他俩一脸熟练和云淡风轻的样子进入备战状态似的。他们三个进了厨房,这时候店员不在,过一会,各自端了两把机关枪出来。 第五十九章 茶餐厅 高一,衡源中学。 周子安,卢子谦,谭鸷瑶一起吃茶餐厅。 点了叉烧饭,奶黄包,虾饺,菠萝包,樱花肠粉,蒜蓉菜心,杨枝甘露。谭鸷瑶爱吃甜的,又点了糖饼,一品酥。半盘一品酥都被谭鸷瑶下了肚。 卢子谦知道周子安喜欢谭鸷瑶,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追了她有一段时间了。他甚至觉得周子安发现自己其实对谭鸷瑶也有点兴趣了。所以从来不主动跟自己提起他和谭鸷瑶之间发生了什么。 卢子谦初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是自己的同桌。同桌有一天写了情书,课间塞到他的抽屉里。他看到那封信,她觉得字迹很熟悉。他去问同桌,同桌承认了,问,然后呢。没有然后。卢子谦摇摇头。同桌说那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卢子谦说你说算就算吧。他不算不情不愿,也不完全是稀里糊涂。一段莫名其妙的关系就这样开始了。卢子谦不会照顾人,也没有表达关心的习惯。同桌总是告诉他,男朋友应该怎样怎样做。初中时候的他带着一副厚重的方框眼镜,脸上白白净净的,完全不长痘。同桌在班上人缘很好,其他同学听说他们谈恋爱了,经常来凑热闹。初中毕业的时候,女朋友跟她说分手,她要到别的城市去上学了。卢子谦说,哦。你不挽留吗?同桌问。卢子谦说没有挽留过。同桌觉得他得说些什么。可说些什么呢。他想。他什么也不想说。同桌也就沉默了,离开的时候,她说你真让我失望。卢子谦沉默。同桌让自己做什么,自己总是照做。唯独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说。她来的时候,就像她走的时候一样,对卢子谦来说,根本没什么。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在失望什么。 他有女性社恐,从来不主动和女生说话。但女生缘却非常好。他成绩好,班上的男生围着他抄作业,会打篮球,所以也经常有男生搭伴跟他一起玩。 上高中的时候,他换了隐形眼镜。老师指定他当班长。中午午休时间坐讲台,隔壁班的女生来给他递情书。军训刚结束,女生的脸上还有些晒黑的痕迹,留着蘑菇头。他想起来同桌,同桌也是短头发。他沉默着,他想了想,他觉得也许自己不喜欢短头发。就像同桌感受到的失望一样。就像在家里,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时候那样。 可是周子安不一样。他经常下课前十分钟就从自习时候的教室后窗喊卢子谦。他每天都坐本不允许学生使用的电梯。可能国际班的学生都这样干吧。他觉得周子安的生活好有意义啊。他在一个格式化的熔炉里,而周子安永远站在阳光下。他潜移默化间开始模仿周子安,他开始逃课,他还记得第一次偷乘电梯被班主任发现。班主任看到是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他学着周子安的方式畅想未来,他加了社团,他学不来周子安与人相处时那股吊儿郎当的味道。他觉得真巧啊,周子安说喜欢她的时候,他也喜欢她。 第六十章 道闸 可喜欢是什么呢。卢子谦又想起来同桌。同桌总想教他什么是喜欢。她爱看偶像剧,她羡慕里面谈恋爱的男女主角,她觉得那才是正确的爱情。卢子谦做的和她设想中的不符,她很快就指出来。卢子谦说好啊,我改。 他站在原地,下落的道闸把他们分离在夕阳下的两个空间里。每一次吵架,他都去安慰她。他没想要安慰她的,可是他听说男朋友都是这样做的。她总说他不在意自己。他一言不发。后来他习惯了思考,如何更全面地考虑和照顾她的情绪。可她总说他不爱她。他望着远处的居民楼失神,你想要什么样的爱呢。他问。他现在多想对过去的自己和她说一句两个连父母的话都不知道听哪句的初中没毕业的小孩天天提什么爱不爱的。 听说爱就是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的吗?他依旧在发呆。天已经黑了。 他和周子安谭鸷瑶每天在一起,他不知道怎么去和这两个人相处,他原本不太敢和女生说话的。但他发现她也是个在男生面前会害羞的人,也就渐渐放得开了。他害怕没有话题的尴尬,周子安很擅长调动氛围,就算他们两个站在他的一左一右各自沉默着,周子安也能热闹地说一路,让他们觉得这段相处很舒服。卢子谦突然笑了,我还挺欣赏周子安的,我很喜欢他。和他们在一起的每天都很开心。这渐渐让他忘了周子安和谭鸷瑶两个人越走越近的事实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表现出来,反而对卢子谦表现出同样的关心。 那段时间多美好啊。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周子安去美国了,谭鸷瑶不在了。 毕业后,他留在原来的城市里,他去原来一起待过的咖啡厅,咖啡厅叫失梦所,老板已经换人了。周子安在丹尼斯和自己的偶遇,让过去的一切回忆都如潮水般涌回来了。他们一起喝咖啡,他发觉周子安其实没什么变化,是他卢子谦自己变了。 周子安说他很迷茫。 我以前,有梦想。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因为觉得离自己的梦想太远了吗。 以前,愿意为了梦想不惜付出一切的以往啊—— 也许是,也许不是。 周子安沉默。 我以前觉得,都没什么意思。卢子谦说。不论做什么事情,心态都是低沉的。无意义的,在迷雾里追寻着。可后来我发现,也可以在阳光下追寻着。无论是什么样的心境,人似乎都是在不断地前进着。时间流动着经过我们。我以为我们也被推着向前,但有时候,我们都是静止的。 我以前,期待过毕业。卢子谦说。都期待过吧,或者是年龄更小的时候。有时候,有人告诉我,我该去哪。渐渐地,告诉我应该朝着哪个方向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只能跟随着大多数人的脚步。合群的蚂蚁互相保护,总是安全的。 第六十一章 时间 卢子谦以前幻想过自己实现梦想的那一天。他被聚光灯,潮水般的掌声,和人们欣赏的眼光包围着。 他坐在办公楼的第二十一层的靠窗位置,喝以前和周子安点过的同一款咖啡。现在的他无数次回顾,我实现了梦想吗?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发呢?他现在是畅销书作家,写的都是他最想表达的,有读者买单。他觉得还没有小时候幻想这些的时候开心。 结局,结局……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结局真的那么重要的话…… 想到现在的处境,应该会感到开心吧。应该也不会不断地怀念过去了吧。 他经常要跑活动,各种演讲晚宴争相邀请他,档期一杂,写东西的时间也就少了。他始终觉得,处境越稳,心越定的人,待别人越宽容,性格也越温和。 然后他想起来谭鸷瑶坠楼的场景。好像过去一切的美好都不复存在了。他避免想起他,避免再和高中同学接触。没看到哪怕一点可能和她有关联的东西,他就觉得心悸,整个太阳穴和上半个胸口都发凉。他永远都走不出那时候的阴影了。他走在哪里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一直保持联系的是高中楼下班里追了自己很久的学妹林娜拉——他有能力展开的感情从来都只能属于被动吧。他最近终于和她完全断联了,刚开始他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和过去的一切摆脱了。只要不再联系她,也就不会再想起来了。后来,那种莫大的空旷感和孤独感又上来了。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反正他是一个人,也没有人会支持他的人。其实支持他的人他并不欣赏,也不在乎。他在乎谁呢。他高中的时候以为对谭鸷瑶是喜欢,可是他看着她从楼上砸下来。只觉得害怕。他跑回家,他没想到报案,脑子一片空白,高考考砸。新闻里报道高中女生坠楼的信息,第二天被删除后淹没在水军和评论里。可他也是真的很欣赏周子安,他觉得人活成周子安的样子真洒脱啊。他跟高中的同桌艾泽夸周子安,说他还挺帅的,是吧,我们关系真的很好啊——很多年后与周子安再见,他好像没怎么变,但不再是印象里的神采奕奕,让他看到了就总想模仿和学习。他觉得这几年像过去了几十年。他交过两个女朋友,初中的同桌,林娜拉。其余的时间里,他已经习惯自己了。周子安提过的女孩不下十几个,他在感情里也已经感到疲惫了吧。艾泽跟他说,你不嫉妒周子安吗,他把了你的妹啊。我应该嫉妒吗。卢子谦想。他总是想自己该不该有某种情绪。人们的感受总是那么真实且自然啊。大多数时候,他什么情绪也没有。他又想起来同桌,同桌以前就这么说过自己。 同桌后来联系过他。同桌也毕业了,她考到一所一般的211大学,说是通过同学要到他的电话,问他最近怎么样了。 他想起来初中的时候,他们分开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别人告诉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同桌开口没两句,就开始用以往的方式对待他。 听说世界是会变的。可他总觉得身边的这些人都没有变化。他夹杂在这些变化和无意义的对白间,沉默着。和他平淡的心情一样。有时候他想,如果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了,这样无论是失落着,还是快乐的,做着该做的事,心情总是可以被短暂忘记的。可是已经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了。又或者,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他生命中了,他努力地教自己如何爱她的样子,让他觉得恍惚间又倒回了很多年。 第六十二章 无谓 你想起来过去的某一个时刻。 有时候很温和,也很遗憾吧。温和是因为那段时光是美好的,遗憾呢,是因为那段时光不复存在了。 你想起来过去的某一个时刻。 有时候很难堪,也很愧疚吧。难堪是因为你为了自我满足而忽视了其他人的处境,愧疚的话,是因为那行为滑稽而又被人偷偷嘲笑着吧。 周子安觉得卢子谦变了。说不上哪里变了。最后他只得告诉自己可能是太久没见了的错觉吧。他觉得卢子谦的眼神变安定了。以前他不善言辞,现在说话感觉大方得体了。他们去失梦所,卢子谦买的单。 周子安不喜欢别人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从小爱好就多,他喜欢钢铁侠,崇拜绝对实力。他看拳击,他讨厌老师眯着眼睛看他。他觉得自己天下无双,干什么都是永远的第一,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比自己差的。他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家里一半是做生意的,一半活跃在政界。他从小就什么都不缺。高中的时候老师最关心的就是学生能不能考过托福老师,他第一批就考过了,满分。老师也就不搭理他了。他经常逃课,找同学帮忙签到,他喜欢看漫威系列的电影,他觉得这两年拍的越来越差。他发觉身边的男性都佩服他和愿意跟随他,而女生也都表现出愿意无条件的喜欢他。高中的时候,他遇到谭鸷瑶。不是因为她当时军训完在一种女生中依然是最漂亮的。而是因为他刚刚进入另一种环境,投入对自己来说另一种形式的新的事业,恰好遇到她。 他开始学抽烟,他有时候对着墙壁发牢骚。他不住校,卫生有雇佣的保洁打扫。父母经常出差,回家很少。他想问她要不要去他家看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把别人带到家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他还有个弟弟,在美国上高中,父母对弟弟总是比对自己热情。不过一样的是两个人都是散养的。他几个月不跟弟弟联系一次。他觉得作为哥哥,总得教他点什么。他觉得弟弟对自己一点也不客气,他看到什么新的机会父母都让他多帮帮弟弟。所以他干脆就也不跟父母分享什么了。他谈了女朋友,他把一股莫名的信任寄托在她身上,可他讲出来一半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又收回去了。她听的多认真啊。可他突然发现她不能理解他。他以为感情能给自己无所事事的人生带来意义,可得到了之后他明白这股空虚感与她人是不是存在无关。他的人生像一场探险,前方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而他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没有体验过。这段感情就像用旧的东西一样让他感到厌倦。谭鸷瑶和他并不经常单独见面,他问她,大多数时候,她都拒绝了。他以为她不想见他,但又总是在网上和他说话。 所以他刷聊天记录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第六十三章 情绪 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变得和以前不再一样了。周子安觉得人始终受到过去的影响,而卢子谦就是那个能走出来的人。以前的自己站在阁楼上,卢子谦在下面抬头看他。而现在变成周子安仰望卢子谦了。那个印象里沉默寡言闷着头带笨重黑框眼镜的少年——原来每一段路都走得无比扎实啊。 卢子谦说,我始终是一个没什么情绪的人。 就像初中的时候同桌说的那样,别离的时候他不伤感。就像临近高考的时候那样,他头也不回地溜回了家,直到第二天在报道上看到她。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工作,一开始和周子安合伙创业的时候,是兼职开发。周子安每天都压力很大,本科毕业之后,他没再读硕。哲学专业哪找得到工作啊。卢子谦说,凡事都有过程,所以结果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周子安一直把自己放在探索的位置,可他觉得脚下的路已经荒芜了。走到哪,都仿佛就那样。他有时候看着卢子谦,心里居然觉得有点欣慰。他越走越发现脚下已经没有路了。他对卢子谦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啊不,我是说,怎么说呢…… 还没有看到过太多东西,或者遇到过太多的人的时候…… 我们都没有设想到吧。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多不可思议啊…… 原来那两首歌是同一个人唱的,原来误解才让本来简单的记忆更加错综复杂。原来没有那么多人讨厌我啊。原来是我太希望其他人都围着我转啦——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会看到这一天吗?她永远停留在过去了。她站在衡源中学主教学楼的天台上看着远方。燃起的烛火可以驱散迷雾,如果前面真的有一条新的路呢,坚持下去吧,坚持下去吧——前面并没有路。怎么会没有路呢,怎么会没有路呢。她看得到吗,她看不到啦……她会变成什么样啊,她会经历哪些事情啊,她的每一天都会过得开心吗?她一个人的时候会突然想哭吗?她还会遇到新的朋友吗?她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一定能带来很多有趣的故事吧,她还会慢慢讲给大家听吗。她还像以前那样那么渴望被关注吗。 “怎么会没有情绪啊。”周子安说。他发笑,拢了一把刘海。“你,你自己都意识不到吗,可能是冲动吧,对,人冲动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情总是覆水难收。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冲动过吧。啊——假设人之初性本恶,人与人之间总是互相构陷着。所以才消极避世的,厌恶群体,想要远离,这种存粹的利己主义——索要更多东西,对,被讽刺和否认着的都是贪婪吧。你没有冲动过,一次也没有,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就算是想想,你也有很深的负罪感了。犯罪的人才为自己辩护,歇斯底里却不是喊给别人听的,而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周子安想。你这个家伙啊,你多温柔啊。他没再开口,只是轻轻“呵”了一声。 第六十四章 错觉 靓苏晟是个怪人。 他在人际交往的时候游刃有余,我从来没听人说过他的坏话。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处理的很好。平时在单位,好像总找不到他人,或者对他在干什么没什么印象。说他没有存在感吧,他身高一米九,健身,绩效仅仅比第一名姜洋低零点几。知远排第三。他每天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跟每个人都很熟,但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在做什么。 所以coffee chat那一天,我选择了他。 我们相对而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很熟悉这样的尴尬场景,因为他可以很快地再找到话题,让氛围不那么尴尬。他熟练地跑出一个问句。他问我感觉适不适应这份工作。我说还行。他就开始讲自己体悟。他并不是真得有分享欲,只是习惯性地暴露自己真实的观点从而拉近距离,而且,这样我们仿佛就真的在交流些什么了。 他的方法很简单,但也很奏效。 我不知不觉间就把对面当成了自己人。 我问靓苏晟认不认识王君皓,我已经不知道是第一次和公司的人提到这件事了。明明我们认识也没多久,我对他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我没有亲眼目睹他在现实中死去的样子。但在我在车底下躲丧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靓苏晟说,我可能比你想象中的,了解的还要多得多。 所以我才问你啊。靓苏晟的表达方式让我有些不解。 靓苏晟问我这两天见过姜洋和知远吗? 两天前我们一起体验沉浸游戏来着。 记忆博物馆。陈源三个人给我们三个一人抛了一把枪,玻璃墙被推倒了,前面的一批丧尸随着玻璃墙倒下,后面跟着的一批踩着他们往里爬。姜洋站在桌子上,举起机关枪一阵扫射。后面的玻璃也塌了,大门被撞开了。我坐在沙发中间,诺筱叶也是一脸惊魂未定。林淅荃拿的只是把手枪,但他枪法很准,对准丧尸的脑袋。一枪一个。一盒子弹很快就打完了,陈源递给她一盒新的。 他们这两天来工作了吗?靓苏晟问我。我和姜洋他们毕竟不在一个组,也就没有怎么关注。靓苏晟说他们已经两天没来大脑了。 你还记得两天前发生过什么吗? 丧尸们冲进店里,姜洋引爆了炸弹,博物馆一侧的屋檐坍塌了。我们几个往外跑,又一颗炸弹引爆了。逃出去的时候,只剩下我和陈源两个人。后来我们坐上火车,火车在往回开,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离开那场梦的了。 他们没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可那不是一场梦吗? 梦变成现实了。 “王君皓被杀之前,你也见过他,对吧。”靓苏晟说,“他在梦境里被杀死了。而梦,变为现实了。” “是大脑做的吗?”我想了想,说。 “有这种可能,大脑在把专员投放到梦境里的过程中测试每个人的利用价值,不够格的话就清理掉——其实我们都不了解大脑。” 第六十五章 机会 我想到死亡。 我一直在想有多少人会出席我的葬礼。 可我真正想到死亡的那一刻, 我在想我的死能够影响到多少人的生活呢。 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吧。 妈妈会哭,她肯定觉得生活不下去了。 姥姥姥爷也会哭。姥姥姥爷身体本来就不好。 我没了,爸爸以后也没什么事指望了。 直到我想到死亡。 我发现我一点都不希望别人为我的死感到悲伤。 人人都渴望被重视。 有时候,我只想安静地消失。 只能活着,等到他们因为你的存在幸福地过完一生再去死。 林可卿遇到过很多机会。小学的时候老师让他报名主持人,他忘了主持稿又怯场。他去参加小提琴比赛,一直没得上金奖。上初中的时候差一点考上,靠走后门进了关系户的班。击剑队要收他当运动员,他没选择当。他又迷上了摄影。投稿50张,一张也没过商用标准。这些都没什么,可是综合到一块想想,难免会觉得有点失望。后来他找工作,他欣赏那种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的人。他第一次听说把每件事情都做到最满,去争取最好的机会的做法——他永远都是差不多就行了。也从来不把失误当成失败。 他觉得人生中有很多机会,错过了一个就不要沉浸在过去的懊悔,赶紧争取下一个,机会总是有的,就看谁能更快更好地投入下一次机会。 来大脑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机会。 大脑第一次公开招募员工。他报了名。面试地点在卢子谦名下的幻城工作室的园区,主做ai游戏场景生成。地址离他住的地方比较远,出门才发现忘了带vr眼镜,又赶了回去。面试肯定要迟到了。周末的话,又很难找官方客服联系上。他想了想,就算迟到,也还是去看看吧。招聘活动大概会持续一天。事实上这次招聘活动是邀请制的,她没收到邀请,但朋友没能藏住和他说了,他拿着信息去找大脑的员工,好不容易要到了一次面试机会。结果要迟到了。能去大脑面试已经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他想人有很多次机会,但能够真正用的上的机会,就那么几次。错过了就没有下次了。 面试结束之后,面试官让他等通知。一般来说,这意味着面试失败了。 林可卿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是单线条,他很早就萌生了去大脑工作的想法,他不断地为这个目标努力,身边的人的理想都在变化,连下个月会在的地方也是。他有时候也在他人的质疑声中疑惑自己怎么对大脑这么执着。 录取通知是直接传送到手表上再通过裸眼ar投射出来的,他正盘腿坐在窗户前。他倒是很平静。他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大脑的具体工作究竟是做什么。他只是想起来朋友说,谁会喜欢上班啊。然后陷入了沉默。 序章 暧昧的理由 大海,很安静。 我双手抱膝坐在岸边。 我在等人,我知道她会来的。 谭鸷瑶在我身边坐下。 “这是一场梦。”她说。 “你知道这是一场梦。”即便看向她,我还是沉默着。所以她说。 “嗯,你已经离开很久了。不会出现在现实里的。” “我不是说这个。”她说。 “衡源中学的项目被停掉了。他们把巴纳姆监狱也拆掉了。” “你的协议也要到期了吧?”我说。 “卢子谦可是很不舍得呢。”她说。 “后悔吗?那个时候离开。”我说。 她摇了摇头。“你这么坚持下去,一定很累吧。” 要去什么地方呢, 既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为什么还要继续辛苦下去呢。 一个微浪打过来,又退了回去。我抬头看远处的海平面,和地平线连成一条线。日出藏在那条线后面。 “是啊。”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她问我。 我低下头,其实有五年以上了。由于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始终觉得我们才刚刚认识罢了。 “去电影院吧。”她说。 我点点头,“好啊。” 我总想起来那句人死后会去电影院。我们四周都是放映机和扩音器,电影院的墙壁结构也让回声可以更好地接收。 她从youtube上搜了音乐的mv。前面有三个显示屏,同时播放同样的画面,墙壁上还悬挂了几个错落有致的小电视机。 要去哪啊。 我这样问自己。 记忆里我坐在那个办公室里。 一个低矮的白色小桌板,我们坐在同样低矮的塑料板凳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也不跟他们一起说话。 因为没必要。 怎么会没必要啊。 我一直以为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变得更好了。所有人似乎都更喜欢我热情开朗的样子,尽管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我也能够说很多很多的话。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在大家的眼里,我开始变得受欢迎。我一直以为这样是正确的,我也证明了我是有能力变得更好的。 以前的我自己,真实的我自己,沉默又孤僻,是令人讨厌的。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呢?怎样才能让大家更愿意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于身边呢。总是这样思考着。越重视的关系就越不敢提要求,不敢吵架,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是,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他们提出的要求都是对的,而我的要求是不合理的。不过也没关系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朋友才多嘛。 ——不要讨厌我。 ——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喜好不一样,我也不喜欢和很多人呆在一起。 我也感受不到那种开心, 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觉得悲伤或者无聊, ——所以我假装融入他们, 模仿着他们的语调。 我不需要别人理解我。 我只知道不合群是错的。 你要混入人群,不能那么出挑。 ——不能让别人发现你总是和自己在一起, 尽管独处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不能让大家发现你并不是你表面上的样子, 因为真实的你从来就不属于这个群体。 ——交流和感受的话, 才能够更好地理解吧。 ——虚伪。 要体现出你自身的价值啊。 ——去理解更多的人吧。 你本来就很在意啊。 每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 ——讨厌就讨厌吧。 反正我很喜欢现在的样子。 我总不能为了那些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的人, 把自己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吧。 ——人人都爱给别人提要求, 其实连自己都没有做到吧。 因为只是自私地认为别人该怎么对待自己吧, 你总不能连别人讨厌你的自由都不允许吧。 好像也不是真正希望你能够过得更好吧。 ——大海,很安静。 我低头看着海面,我们的腿都并在一起。 她也看着海面。 第一章 地下一百层 这栋写字楼里什么陈设也没有。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脑海里闪回过几个画面。有人被地下城驱逐了,她好像想要逃跑。 我是因为逃命才进来的。外面突然蹿出来一只迅猛龙。右边又跳出来一只副龙栉龙。我就往大楼里跑。昨天晚上我好像在附近逛小卖部,小卖部很小,看店的大爷坐在门口。里面亮着白炽灯。这栋楼很高。但我突然想到还有另一种逃生的方法——往下跑。地下有很多层,只要找到可以打开的木板,就可以一直向下,降落。 我记不清我下了多少层了。写字楼是封锁的,外面的恐龙大概进不来。我终于看到人了。大家都躲在铁丝网后,这也许是当下城市里最安全的地方。 对,乌鸦。栏杆上一直有一只乌鸦。扁圆的头,嘴巴尖尖的,好像是褐红色。我好像凑得很近地观察它,又好像离得很远。 两个人走到天台。一个人想逃跑。他站在火警逃生梯的边缘,另一个人推了她一下。她靠近护栏的外围。她摔下去了,倒在血泊里。 我返回地下。 铁笼里关着剩下的人。养的狗跑出来了。在看守旁边闻地上的吃的。 我在想…… 梦醒了。我一个人在出租屋住。窗帘紧闭着,所以屋里始终是一片黑暗的。因为屋里很黑,就会想多睡一会。 我坐起来,把窗帘拉开。 又要上班了…… 我最近在看心理医生。靓苏晟建议我这么做的。我说我最近又开始做梦了。靓苏晟说这很好啊,人需要做梦。不一会林可卿端着盘子过来了,他指了指墙隔着的另一个房间,说想约的人没约到。他的话大概想约林淅荃吧,我就没再多问。林淅荃现在和陈源一起吃饭。他们会聊些什么呢——至于欧樾童约了叶景薰。叶景薰都被追了这么长时间了,两个人还经常呆在一起,是不是私底下早就确认关系了。 事实上我不能再做梦了。 我低下头。 就算是有脑机和这么多沉浸式设备这样的产物,人们越来越需要超越常规的秩序下,满足自己现实世界的缺失。以前人们强调现实主义。研究报告里说,对现实越抗拒,越容易造成沉迷现象。人在代入的虚拟角色里寻找共情感,在无限接近现实的虚拟环境中遗忘现实。梦里的我自己大概还是我自己。但我似乎也是梦的上帝。一切都随我的意识而变化,而我不知道意识是怎么变化的。 “我的梦会在现实里应验,很不可思议吧。” 我说。 银色塑料方桌的对面,心理医生看着我。这个画面越来越让我熟悉,眼前闪过一个人影,然后与他重合。 “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说。“你说我只要答应了去医院,你就来看我。” “然后你就不来了,你只是骗我进去。我知道他们给了你一笔钱,而且可以通过量化我的各方面数据当实验参考吧。” 我好像不那么关心我的自由,也许我在监狱里呆的很舒服。 “为什么不来看我?” 第二章 天亮以前 如果你不骗我就好了。 我就不会希望你来看我了,像你承诺的那样。但等待的感觉也挺好的不是吗。抬起头,看白天的阳光从高处铁窗子里打进来的时候,也觉得再次见面令人充满希望。 不,为什么要期盼他来看我呢?明明我们也不算熟。我想我是和他讲过很多,关于我的事,但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漫长的消磨里,我渐渐谁也不记得了。一开始我会想,会反复的想。渐渐地就只剩下那场无尽的梦了。 我慢慢地发现,这条路上始终都是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拖着我来的时候的行李,捡起了一些新的东西,扔掉了一些以前的。 我究竟在怎样努力地证明自己存在着呢。 尽管一切都没什么意义。那些记得我的人也会逐渐随着时间而被抹去。离开的时间越久,剩下的越只是美好的回忆。 “三、二、一。” “李老师帅不帅!” “帅——” “林淅荃美不美!” “美——” “哎为什么cue我啊!” 那张模糊的毕业照,在我的印象里渐渐清晰。我看清了每个人的脸。 我站的地方很靠中间啊,旁边是林淅荃,另一边是诺筱叶。李老师和宋老师有凳子,坐在最前面。诺筱叶旁边是欧樾童。再旁边是陈源,余芊雪。林淅荃旁边是王君皓,琉雨汐,顾依依。第二排最左边是林普贤,接着从左往右乔正奇,靓苏晟,亘玥瑶,文洁,宋珍珍,沈琼,云蓝,郭悦,商阙。第三排是曹颖,沈天,苏棋,姜洋,知远,林可卿,焦燃,崔学良。 余芊雪平时在班里主要和自己玩,同学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合影里每个人都靠在一起,她略微保持了些距离。我不知道回忆起这段经历,对于她来说是美好还是盼望着结束呢。 曹颖眼袋很重,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被沈天的胳膊拐着脖子拢了过去。沈天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喜欢穿潮牌,玩滑板,还有追沈琼。沈琼会画漫画,抽屉里总会装很多素描本。苏棋家里都是做教师的,本人看起来也文绉绉的。 文洁是班里女生中最高的,看起来接近一米八五。她半蹲着站在第二排。宋珍珍是少数民族,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平时喜欢和云蓝呆在一起。乔正奇经常生病,近视,带黑框眼镜。顾依依是那种看起来个头很小但很精致的女孩。焦燃看起来胖胖的。崔学良是班里成绩最差的。琉雨汐提着一个铁笼,笼子里装着在店里见过的那只野兔。我记得合影的场景里还有一个人。 “馆长,来一起拍啊。” 记忆从大家站在一起的画面旋转,相机支架的后侧,他抬起头。 “我给你们拍就好了。” 我也倏然抬起头。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转眼之间。 最后我也没有真正习惯,我始终不是一个同行的人。所以最后也是一个人离开。我好像还是不合群,尽管巴纳姆监狱帮我治疗过很多次也治不好这个病。只是有时候觉得,不合群也挺好的。 没什么所谓。 都没什么所谓。 第三章 马斯洛法则 我知道我的存在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重要。我开始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我伸出手,覆盖半边脸。窗外好像在下雨,雨停了。篮球场空空荡荡,灯没有开,室外的光斜射进来,我站在阴影里。我也不觉得孤单,什么都不想做,我还觉得很悲伤。 我现在不觉得悲伤。 我和靓苏晟大概是从那顿饭后渐渐开始熟悉。林可卿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我猜他是为了林淅荃,所以也想和我打好关系。 李老师说年少的心总是太过纯粹。每个人都热切地寻找伴侣,高傲地在人群里筛选着。在失望中反复着。慢慢把一生消磨过去。 更长的时间里,还是和自己待在一起。人有时候容不下一点空隙,就算是换一批人,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人,只要和大家呆在一起,就算讨论着的事情毫无意义。 李老师组织了开学典礼。 庆祝我们顺利度过实习期。典礼的场景同样是构建了之后接入脑机。是一个夜幕中的圣诞小镇,街上盖满了雪。完成闯关任务,来到小镇门口的周边图书馆,这时候李老师出现在我身后。他说恭喜你第一个完成任务。李老师是第二次认同我的能力了。我看到他,总想起来王君皓。王君皓那边有处理结果了么——我又问了一遍。 李老师说公司里四处都是监控,监控拍到王君皓从任务房间里出来,他一个人,径直走到二楼食堂,然后自杀了。这就是真相。大脑的决策是,这样的细节就没必要公之于众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事实上有在被刻意隐瞒。 每次任务结束后,都有人消失。 我说。 在“梦境”里消失的人,在现实中也会死的。“对吧?” “应该说……是被大脑处理了。”李老师低声说。“发现这一点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你知道大家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么?” 我一愣,如果不是靓苏晟提醒我,我从未想过和人讨论这个问题。王君皓死的时候,只有我在场,但我至少应该和每一次都一起参与任务的林淅荃聊聊。李老师说,是因为大家都需要这份工作。 林可卿也是这么和我们说的,他为了能加入大脑,倾注了很多努力。在他大学的时候,他们学系能进入大脑工作的一年都不一定有一个,在其他人眼里是神一般的存在。机会一次一次累计起来,才走到现在。他趴在桌面上,现在想来,在大脑工作和其他的工作没什么两样,说是没那么辛苦吧,食堂的种类也没那么多,但每天都能做新的尝试。 开学典礼之后,我们迎来第一个集体任务。梦境的开始,我们都被关在写字楼的地下。城市里的史前生物只会越来越多。这个梦境系统早就应该关闭的,只是里面的数字居民很多,被不可知的秩序吸引着,始终不愿意带着原本的意识回到现实。 欧樾童开始和我讨论马斯洛法则。 第四章 乌鸦 马斯洛需求模型的最后一层是自我实现。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人的需求分为五层,层层累积。最下面的一层是饥饿,简单理解就是食物和水。 长期居住在梦境世界里的人靠营养液和味觉感知模拟器生活,这个三年前申请专利的技术在一开始广泛应用于减肥行业,后来作为安乐死医疗器械和长期进入脑机的必要实现技术基础。人类的生理性需求得到了满足,就会进入下一层——安全需求。 梦境世界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所以得失就不再重要了。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更不会对发生的任何不可预知的事情感到担忧了。睡眠舱的形态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需求进行了舒适度改进,取得了非常好的市场反馈。 现在这个地方要拆除了。 我抱着黑色的长风衣,陈源走过来。我依然抬着头,陈源问我在看什么。 “乌鸦。”我说。他也抬起头。 写字楼有一百四十六米高,再加上地下城,距离我们就更远了。屋檐围了一排乌鸦,从下面看过去的话,就像长满了羽毛一样。 更多的时间里,我都和陈源呆在一起。 那时候我觉得很孤单。我好像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但那些努力总是没人看到。高中的时候我们用社交媒体,现在这些东西都过气了。没有人关心别人,脑机接口创造的虚拟世界,其实已经满足了每个人最想成为的自己。但这种技术最开始就是被用作医疗器械的,主要是脑部治疗。我的档案里有接受脑部治疗的经历,而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那些我失去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呢,模糊的,在黑暗中奔跑着。 我一个人,究竟在寻找着什么呢。 我问自己,连回声都没有。也没有人能看到。 那么是为什么呢。所以每个人才那么想要被记住吧。 但被记得又毫无意义。也许有一天会被忘记,也许会被永远记录下来,当后人翻阅的时候,对了,翻阅…… 模糊的光影中,我看到卢子谦坐在我对面。眼睛的主人伸出手,递给他一个笔记本,然后说:“这就是大概的故事。如果能够还原故事的全貌的话,就拜托了。” “你想当作家对吧?”这个声音问卢子谦。“作家最擅长的就是观察了,观察别人,也观察自己。然后把这一切记录下来。那些我所看不清的空缺,就靠你来填满了。” 其实作家什么都看得清,也看得清自己。所以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太自信。 大概是一种平衡吧。卢子谦翻着那本笔记。 他想起来一句话,可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合上笔记,时过境迁,每个时代的人都讨论着相似的话题。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但总有人愿意制造话题,哪怕漫无目的的聊下去毫无意义。 “你觉得人类需要被拯救吗?”走之前他问。我在脑海中复述了一下这个问题,中二程度就好像奥特曼打小怪兽是不是正义。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 今天外面好像又要下雨。 第五章 追忆 现在我坐在病床上,拿着这本卢子谦补全的笔记。我想起来他永远死在了那个梦一般的雨夜里。 “后来……周子安呢?”我问。我当然记得他从天台下把我推下去了。不过,我对他的怨气没有那么大。我发觉自己渐渐变成了故事里一个最不重要的人。就像电影院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观众席。卢子谦和我的想法一样。他一直想成为谭鸷瑶故事里的主人公,最后他变成了故事的记录者,他最关心的问题也不再是谭鸷瑶有没有可能喜欢自己。 周子安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呢。卢子谦写下了和我脑海中一样的问题。 爱,又是什么呢。 卢子谦说他想开的那天,是他渐渐地发现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规律。就算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如果没有想明白的话,始终会有相似的结局。可是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过去的。 开始做衡源中学的项目之后,他就和林娜拉分手了。学妹以为自己成功挤兑走了谭鸷瑶上位,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永远是卢子谦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归根结底,谭鸷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遗憾是一辈子的,想要的东西都慢慢得到了,想做的事也都慢慢实现了。即使晚了很多年。做到的事情越多,越觉得是通过努力换得的,而不是抽彩票抽中的。 无论如何都想不开呢…… 每个人都觉得他创立的ip和产业比他过往的花边新闻重要多了。他拥有所有剩下的人想往的东西,但所有人有的东西,他很缺,非常缺。他把大部分股份卖掉了,拿自己账上的钱投资了衡源中学,然后每年靠政府补助维持运转——他只想满足年少时的遗憾。他甚至比谭鸷瑶更关心周子安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们坐在长椅上,夜晚的公园传来蟋蟀的声响。对面是一口湖。灌木丛下埋着暗黄色的显示灯。 “你是因为愧疚才回来的吗?”卢子谦问。 “我这样的人……会愧疚吗。”周子安说。 喜欢和在一起是不一样的,在一起和结婚也是不一样的。最开始在一起都是因为喜欢,后来变成了合适,这一次要不要奔着结婚去呢。是不是多尝试才能遇到对的人呢。想法总是在变啊,更可怕的是……想法始终是有规律的啊。 “我这样的人,不会喜欢任何人,我只关心我自己。”周子安说。他冲卢子谦笑。 但卢子谦并不讨厌这个朋友。他真正的朋友不多,周子安算一个。 “如果不是愧疚,是什么原因呢?”卢子谦问,“你总不会告诉我是发现了衡源中学的商机吧。” 周子安偏过头,“不如来思考思考,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家变心都变得太容易了,所以一直喜欢一个人的行为就变成了偏执。卢子谦一直觉得自己真正喜欢过的人,始终只有一个。至于原因嘛——“因为她读了我的小说。然后说,她理解我。”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吧。 第六章 夏日 “为什么要回来呢?”刘东问。 “没有为什么,我是为了自己。”周子安说。 车开走了。 夏天结束了。 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闪而逝的瞬间而已。没有什么印象是永久的。 谭鸷瑶觉得周子安变了。她以为他们会顺利毕业,去同一所大学——她没有录取到的大学,异地也没关系,反正都在美国,四年其实也没那么长。可她觉得一切都变了,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没有录到很好的学校的话,以后的路就更难走了。而且她觉得周子安身边那么多女生,根本不可能永远爱她。 结束也是一种选择吧。我这样活下去,就是正确的了吗。我低下头,看着洁白的床单。孙越走进来,我看着他。我们不是因为太熟了,只是因为认识的太久了而已。他拉了旁边白色的凳子坐下。从柜子上拿起一本书,略过了我的目光。 我问他我们今天去哪。 他抬起头,想去旅行吗?他问我。 我翻着卢子谦的笔记。 不掺杂利益和索取的就是爱。卢子谦说。尽管给予爱的人,总是想要获得对等的爱。占有爱的人,总是想要获得更多的爱。每个人想要的爱不一样,如果真得被满足了的话,又一定对以后有好处么。对以后的好处有什么意义,谁知道人生究竟会有多长,还奢望着长久和永恒呢。 对,对啊。 结束吧,结束吧。 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因为……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可是为什么人——还是那么贪心啊。 我想做一场梦。所以我骗自己。我骗自己我想的都是现实存在的。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了。对,我用最真诚的样子去对待别人,我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地为他人考虑,我换来了什么呢我换来了什么呢那些人只想要更多只想要榨干我——我给予越多信任的人越了解怎么榨干我,我给了他们一柄刀子,可以毫不犹豫地插进我的心脏再绞两圈的刀子,所以我感到恐慌,我一直以为无视就好了。相信自己就好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都不复存在了。 可我也看不到黑暗,他们让我死在阳光里。啊,阳光。他们用阳光的紫外线消灭我的每一个细胞。我躺下来,像一块干尸。可我为什么还活着,还会有感受,还能感觉到这一切呢。长久的缄默里,我的这些想法们又在同谁对话呢。我用幻想的方式杀死了我的悲伤。可我还是悲伤,我因为悲伤感受到活着。 我需要悲伤。杀死了悲伤之后,我想念我的悲伤。悲伤是我过去唯一的朋友。也是我永远不感到后悔的理由。 我也讨厌别人改变我。 人都是自私的。卢子谦说。他说他自己是自私的。喜欢谭鸷瑶是她说能够理解自己,他的一厢情愿罢了。正如同因为愧疚而回来的周子安,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缺憾罢了。 第七章 佣金 我有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工作让我生活充实,充实到我忘了自己是谁。平时大家像在一个班一样,我们部门也叫零班啊。好像人在渐渐变少,不过上班就是这样,总会有人离职的。我也慢慢习惯了。 每天的工作内容都不同,和大家的相处中,我感觉也找到了理想的友谊模式。我并不真正喜欢每个人,但我享受和大家一起相处的感觉。 以前,我和谭鸷瑶聊天。 我一路上失去了好多朋友。我说。以前的我,没有展露出真实的自己。伪装下把时间都消磨在了不匹配的人身上,所以与人相处的越久,就越痛苦,身边的人越多,就越痛苦。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距离的。所以我觉得,和大家在一起很累。可能是因为和我相仿的人,恰好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吧。人群里我一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我以为,迎合大多数人才是常态。 过去的时光想起来总是美好的,但已经拼尽全力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想回去了。 谭鸷瑶笑了。她说,其实我没有朋友。 我迎合着才相伴在身边的人,都不是朋友。而且,我没必要伪装的,我选择的生活方式,迎来了必然的结果而已,谁都怨不得。 可能只是没有遇到理想中的人吧。她说。 理想中的人啊…… 是不是对别人要求太高了。 ——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啊。 在零班,余芊雪的性格不讨人喜欢,没有人和她一起吃饭。她的存在对于我的生活来说无足轻重,所以我只是偶尔关注到她。我在零班呆着很舒服。更幸运地是能和陈源、欧樾童分到一组。每个人对于我来说都有不同的意义。我有时候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值得被拿出来讨论的。讨论来讨论去,总是跳不出某个圈子。话变得越来越少。不是因为没有话题,而是重复地讨论相似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除了这些,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讨论的。流行的音乐和艺术作品,还有每个时代被誉为高深的课题,想要追求的东西,明天去哪玩,早上吃什么,生活的意义。生活方式在变化,运作载体在变化,生命的长度也在变化。每个年纪讨论每个年纪最关心的东西。二十岁以前最关注人际关系,三十岁以前讨论对象和工作的问题。结了婚之后,讨论家庭和停滞不前的事业。他们形容过了六十岁那一批有空培养自己爱好的人是有钱有闲,买最专业的设备,花时间研究一样东西。人过了三十岁,总感觉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都说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年轻,又有多少年呢。那些可以长久地时代打磨之下仍旧被保留的东西,是不是因为真正找到并记录下来了这其中的规律呢。 “这是一场实验吗?”我问。 “在这个地方,就算死了也没关系。”看守说。“都是为了挣一笔佣金。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马斯洛法则模拟宇宙,实验在这个被安置了监狱,写字楼,末日风暴和白垩纪生物的虚拟世界进行。极端情况的社会模拟,并不会在脑机接口之外的世界真实发生。这也给研究社会学模型带来了极佳的参考。 第八章 距离 在这里,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我想起来看守的话。在哪里,就算死了都无所谓。我想。我平淡的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的过去,和随时会覆灭的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我最适合参加这种实验了,而不是因为工作在这里做实验环境检查的活。在这里死去很多次,然后拿一笔不菲的佣金,没有比这更适合我的人生了。 大门要开了。欧樾童和陈源走过来,他们都骑了摩托,我从来没骑过,来到这里之后好像天生就会了似的,我跃上我的那辆车,陈源递给我剩下的一个头盔,他们两个都带好了。 我们顺着斜坡开了上去。 为了什么原因回到衡源中学,到最后已经不重要了。 卢子谦把转椅往后退,仰头靠在墙上。在衡源中学里循环了那么多次,到最后,找到答案,已然变成了一种信仰。就像一场可以无限重启的游戏,不断地试错,找到更接近终局的终点。在某一个时刻周子安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么多次不同的选择中寻找真相之外,如果有一种选择,她可以活下来呢。 活下来,就会幸福了么。 我们能为她做什么呢?卢子谦问。我们又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呢。得到了什么,又悄无声息间失去了什么呢。卢子谦一直想去理解她的人生,出于作家的思维习惯,他把自己想象成谭鸷瑶,一遍又一遍地按照时间顺序回顾发生过的一切,感受她的变化。 她的思考永远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什么行为会被讨厌,什么行为会被喜欢。有没有说错话,或者做错什么事情呢。她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会吸引相似的人靠近。可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了,也许,她也讨厌她自己。 越了解她,喜欢的感觉也就越淡了。卢子谦渐渐也对自己在做的事情感到迷茫了。他突然问周子安你是真心的吗。周子安问什么是真心。卢子谦犹豫了一会,好像很难以启齿但总还是打算说出来的样子。“我想问的是,对谭鸷瑶……” “什么是真心呢?”周子安又问了一遍。 “很难说。”卢子谦说。 “打算和对方永远在一起算真心吗?”周子安问。 “应该算吧。”卢子谦说。 “打算过吧。”周子安说。“但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那我还算真心的吗?” 至少在某一个时刻是真心的吧。卢子谦想。“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呢?”卢子谦始终不明白。 “我告诉你为什么啊。”周子安说。“当你觉得你追求的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已经毫无意义的时候,你会觉得不如给他人留下点什么吧。”你看到他们微笑洋溢着幸福的脸,在这个时刻,他们应该感受到了更有意义的东西吧。“所以我在想啊——”他说,“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杀了她。如果最后发现是因为我的话也没关系,这是一场复仇吧。我们排查出涉事最深的几个人,关在模拟器里。” 第九章 归属感 开摩托车上了高速路之后,我们顺着唯一的方向往前开。陈源在最前面,欧樾童紧随其后,把我甩出了一段距离。前座的车架上有一个可以放东西的筐,对讲机也在里面,我拿出来,把按钮摁亮。我好像一直都是跟着陈源的节奏在完成指示,时常对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没那么清楚。只是跟着他们在公路上往前开的时候,就更迷茫了。 “你们能开慢点吗……”我对着对讲机说。右手仍然搭在把手上。 “知道了。”陈源说。 写字楼里有充足的物资,居民区在地底深处,进而满足了马斯洛模型的第二层,安全感。保障了自身的安全之后,人类的需求就会从自身投射到他人。第三层,归属感。 这次的任务被我们代称为地牢。林淅荃组也来了。不过她们被安排在写字楼内部。我们三个则要一起探索整座城市。 马斯洛需求模型。我自身的经历好像也印证了这个理论。生活因为这份工作而得以保障,在梦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影响现实中的生活——与其说是接入脑机接口进入不同的虚拟空间,更像是体验一场场不同的梦吧。王君皓的意外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公司又是一个与外界隔绝,能够让人感受到安全的地方。而在零班,我收获了归属感。 和大家的相处没什么压力,不需要专门去讨好谁,或者刻意说些什么。感受到有一个集体是接受自己的。表达的时候是有回应的,每个人也都愿意把自己最真实的故事拿出来分享。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对每个人的印象都很深。每个人对于这个集体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就像李老师说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段实习,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转正的。和孙越在签合同的时候,就已经讨论地很清楚了。我们就像从零班毕业了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未来,我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中,也只是短暂地相遇了一下。谁又能给谁留下一生的印象呢。 靓苏晟之前问我,实习结束之后准备去哪。我回答地模棱两可——到时候再看看吧。他说他大概没办法转正了,他觉得转正名额很少,到最后可能只有一个组会留下来。他并不享受在这里的生活。以前,加入大脑是梦想,很多人都这么觉得,高薪,双休,也是这个时代最体面的工作。不过,权威性和认可度比研发部还要稍差一点就是了。 诺筱叶就是从研发部转过来的。她觉得研发工作每天都对着代码太无聊了。而且现在大脑可以自主学习之后,她们的业务已经从完善模型往设施质检去了。执行部就好玩多了。 其实人有时候挺好理解的。三个问题,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现在正在做什么。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回答了这三个问题,好像对方整个一生的画幅就可以被完整呈现出来了。 第十章 汽车旅馆 陈源在一家汽车旅馆前停了车,他下车,把钥匙拧下来。装在右侧的口袋里。习惯性地回头看剩下两个人有没有跟上。欧樾童整个身子还架在车座上,他注意到陈源在梦里还能记得拔钥匙,暗暗感慨陈源还挺细致。他把头盔摘下来。我跟着他们下了车。酒店的大门自己开了。出现一个胡子拉碴的雅利安人,他带着纹着章鱼的蓝白黄粉条花纹头巾,嘴里叼着烟斗。穿着背心,漏出毛烘烘的胸口,吊着三条大金坠子。他挤着一只眼看人,把我们三个轮流打量了一番。最后一只手朝向我往回拢了两下,示意让漂亮女孩先进。陈源和欧樾童于是主动转向两侧给我让出来一条过道。我走过去,男人顺手揽过我的肩膀,把我往里推。店里灯光昏暗,最先看到的不是大堂而是吧台,酒保穿着白衬衣制服,配一个无袖的夹克衫,领带掖在夹克里。他掏出白色的毛巾擦手上的透明玻璃杯。他最先看到我,拿方巾的手于是迅速抽出来摁在桌面上的呼叫铃上,一时间店里的人都抬起了头。店里的桌子都是木质的,沿着房间的边缘铺满,中间又横过一张长些的方桌,放了一个铁箱子和几叠扑克牌。箱子张着,里面装满了筹码。旁边还摆了三个圆柱形肚子往外突出的酒桶,也是用来给人坐的。酒保伸出手比了比三个酒桶,邀请我们落座。雅利安人把我引到最中间,摁在座位上。再跑到长桌跟前坐下。我看向陈源和欧樾童,两个人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慢慢挪动到酒桶两侧坐下。接着房间里的人都开始欢呼。长桌上有一架香槟塔。雅利安人开了瓶香槟,酒汁顺着第一个瓶子往下流。 酒保拍了拍手,大家的目光于是一起转向了吧台的后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长满毛的两腿站立的物种端着托盘走了出来。托盘里放着两盘熏鱼面包。他穿了酒保的衣服,但身宽体胖,肉和毛都快要从衣服里被挤出来,身子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加拿大白靴兔的头。他张开他三瓣的嘴,说欢迎我们的到来。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我不觉得有只会说话的兔子能令人感到奇怪。欧樾童悄悄凑到我耳边:“你去过卢子谦的工作室吧,就是他们放门口笼子里的那只兔子。”我下意识地朝这个兔子酒保的方向看过去,他的夹克上嵌着一块胸牌:安ann——和卢子谦养的那只兔子的名字一模一样。也确实都长着一身灰棕色的毛。 兔子好像没在看我,他正把盘子往陈源面前递,他把一只“手”翻过来,用五只“爪子”抓上一块,递到陈源面前,没有说话。陈源的两条又浓又深的黑色眉毛又往额头集中了几公分。他本想盯着兔子的眼睛,后来发现兔子大脸上的眼珠子长在两侧,看着让人眼睛有点不聚焦,他这才伸出手。兔子又把嘴张开了:“很好吃的。” 第十一章 熏鱼 陈源接过熏鱼。担心又有鱼刺,轻轻咬了一口,把表层的鱼肉拨出来,留下中间的一层骨头。兔子还注视着他,眯着眼做出满意的表情。 现在兔子把熏鱼送到我面前,我伸出手去接,感受到鱼皮的褶皱上裹着一层油。等欧樾童也把鱼接过去了之后,兔子抬起头,指了指吧台后面的围帘,酒保掀开幕布,后面隐藏着一块巨大的屏幕。店里穿着水手服的酒徒们又开始欢呼了。领我们进来的雅利安人拿出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 兔子说,“比赛开始了。”我注意到欧樾童把头低下去了,陈源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他们好像早就见过类似的场景了。画面里出现了一座玻璃搭成的只够一个人通过宽窄的独木桥。监狱的门被拉开了,门后站着的三个人已然骨瘦如柴。看守们拿着标枪,食物在桥的中央。看守拿标枪驱赶他们,试图让他们往玻璃上跑,这样就有吃的了。三个人互相打量着对方,目光又锁定到桥中央的食物。食物很丰盛,盘子摆下来长度大概有一米宽。没有人上前。他们又看了看彼此,再带有几分畏怯地扫视了一眼看守。其中一个看起来瘦的最皮包骨的人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独木桥前。 兔子问谁敢赌他能不能拿到那些吃的,赢的人可以包下汽车旅馆酒窖里的所有酒,输的人就要交出随身带的所有钱。大家带的钱都不多,只赚不赔的买卖,水手们纷纷举手报名。兔子一时间把人们受赌徒心理的驱使转嫁到自己的威信上,看着自己一呼百应,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那个人蹲下来,以爬行的姿势漫漫地朝独木桥中间挪动,他往前蠕动了两下,稳定了身子,又继续往前。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没多久那个人就会掉下去的。一股无形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强加给我的惯性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三个人报以同情。但真实的想法却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店里那些下注的水手们一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没有被满足的需求拼了命,究竟能不能吃上他想要的这口面包呢,光是看着,赌上随身带的所有钱就好像自己亲身参与了——就已经为平淡无聊的生活增添足够多的乐趣了。 兔子突然声音放低了许多,“人生性好赌,是因为不想努力。赌赢了就什么都有了。可是努力很久却也有可能什么都没。” 独木桥上皮包骨的男人继续匍匐前进着,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中央的位置,他看着面前的盘子,有烤鱼、面包片、碱水结、烤火鸡要离得再远一点,他停下来,仿佛在思考着来之不易的第一口应该先从哪一盘入手。他打算撇一块火鸡腿下来,可火鸡恰好比自己手能够到的位置再远一点。他只好暂时放弃,准备拿面包片,他把胳膊收回去,正好蹭到中间的盘子,盘子瞬间一整个侧翻了过去。 第十二章 赌局 他瘦的简直皮包骨头,盘子顺着玻璃滑下去。连个声音都没有。他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的身子缩起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整个人都快躺在那根玻璃杆子上了。这样他好像就永远是安全的。他实在是感到饿了,这才勉强地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摸向前面的盘子。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终于拿到了那块面包,他把手迅速地抽了回去,盘子的重心往一侧倾斜,也掉下去了。他把面包塞到嘴里,第一口咬下来有点硬,他上下颚一合,用力一拽,扯下一块面包肉咀嚼起来。 我想他很难原路返回了,这根玻璃杆子的宽度根本不够他调转方向的,不如尝试到对面去吧。 兔子看着我:“你呢?你赌什么?” 到对面的路要比回来长了许多。 “我觉得他回不来了。”我说。酒保这时候盛了一盘花生,放在吧台上。他放下来的时候刻意用力和增大动作幅度,好让我们注意到,表示是为我们准备的。可是杆子的另一头呢,是摄像机没有拍摄过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我注意到玻璃杆上男人的表情,他望着前方,眼底满是惶恐。 他知道退路在哪里,但比未知更令他恐慌的是,他看不到前方是什么。因为前面的路比回头的路要长太多了。 于是他在原地停下了,我想他至少应该再往前爬几步,因为前面还有其他的食物。可他还是在原地不动了。看守和另外两个试验品也沉默了。他们也许渐渐意识到了留给他们的食物已经不多了。他们站起来,靠近玻璃杆。男人好像感受到了身后的人墙。他好像也回不了头了,他突然前肢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他又向前爬了几步,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他掉下去了。 就算早已预设到了这个结果,他以这样的方式掉下去,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太仓促了,我以为至少他还会往前挣扎一下的。酒馆里沉默下来了。不少人亏了钱。开始偷摸着看能不能在钱被搜刮走之前溜出去。门被花头巾的给我们开门的雅利安人挡下了。他们才只得作罢。 “你赢了。”兔子把我的胳膊捞起来。“赌他能活下来的人都输了钱,现在钱归你了。” 我倒没什么胜利感,反正梦醒了之后,这些钱一分也带不走。我做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大家的辛苦钱我不客气地收下了。我不收下的话,兔子和店里那些人都反倒会不高兴。 “那你觉得,剩下那两个人还会打算重蹈覆辙吗?”陈源低声问。我回过头,看向屏幕,屏幕里剩下的两个犯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抢过看守的标枪,两个人厮打起来。 “这就是实验的方式吗?”我问陈源。“这样的实验有什么意义呢?”陈源反问我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实验呢。我就愣住了。我是觉得朋友间的集会和促销活动一样没意义的那种人。如果让我评述的话,没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 第十三章 离职 实习时间转眼过半,部门又离开了一批人。我们这些人真正聚齐的那一天,是第一天入职来签合同的时候,我们随便被室内航拍抓取的那张大合影。合影里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我想随着时间,这些我碰上了还叫得出来名字的面孔也会渐渐变得模糊。 如果是两个以上男生同时离职的话,老李会请大家吃饭。如果是女生,就会额外请一场ktv或者看电影,美其名曰欢送会。我们都说老李偏心。 乔正奇因为身体不好,他也是有转正名额的,但选择提前结束工作了,他走的时候我们说保持联系。我们还留有联系方式。保持联系意味着我们不会主动联系他,而他,也不会主动联系我们。很多年后再想起这个人,脑子里还是以前的那个形象,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是过去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陈源第一次流露出自己的失落,他说乔正奇是除了欧樾童外,自己在公司最熟悉的人。王君皓出意外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我若有所思,人果然只在乎和自己更熟悉的人啊。 和乔正奇同一时间走的是沈天,他申请到了大脑在另一个地区的执行分部,调职了。所以老李那天请我们唱ktv。我们还剩下十几个人,普通包间坐不下。老李提议要不要分两个房间,沈天说分两个房间意义不大,大家走之前一起吃一顿饭就已经够好了。乔正奇不这么想,他很久没跟人一起去ktv了,他想去,但沈天的发言好像代表了他们两个人的看法。老李这时候才转问乔正奇,“你觉得呢?”乔正奇说我觉得沈天说的对。不然的话就显得他不通情达理地非要蹭一场免费的ktv了。 最后ktv是用公司设备在虚拟环境进行的的。所有人进入各自的睡眠舱,在虚拟世界里围成一个圈,选择要不要上麦。活动想法是沈琼提出的。她的两个组员走了,老李问他有什么活动建议,老李打算下周把她安排到正好少了人的琉雨汐的组。沈琼是卢子谦的铁杆粉丝,她抽空就读卢子谦的书,然后自己也写故事。她的理想是当筑梦师,追寻卢子谦的脚步——虽然卢子谦根本就不是筑梦师。其实卢子谦的小说出名了之后,由于优良的外形,累积的财富和广为人知的贡献,他是有不少粉丝。大脑没有人不知道卢子谦的,尽管孙越曾经说,卢子谦连董事会的出席名额都没有。孙越是董事会最年轻的参会者,作为最核心技术的发明者。但除了第一场实习考核的主考官是孙越的我们外,对其他人来说,他是个很陌生的存在。 “说起来,孙越好久没回办公室了吧。”欢送会结束后,我问陈源。 陈源觉得我对孙越的关注度有点过高了,至少在他看来,听到这个名字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次数多了,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说确实啊。 第十四章 粉丝 沈琼有了登入公司系统的权限,可以搜到公司任何一个人的邮件地址。她第一个搜了卢子谦的名字,她觉得应该把自己写好的作品发过去,说不定卢子谦很欣赏,会给她更多的机会,哪怕是回一两句话也好。入职之后,她主要听沈天的安排。一有空余时间就开始写小说。写了一版又一版,想不到怎么写会让卢子谦感觉惊叹,或者发出写出这部作品的女性一定不一般的感叹。她在部门寻觅了一圈,准备拿给几个女生看看。写小说的人不爱分享自己的故事,她已经把想说的话都用文字抒发出去了,但她一定要让别人看到她写的故事。 后来,她的小说分享了一圈,终于轮到我了。她问我有没有读过卢子谦的小说,我说没有。比起他的小说,我对他本人的印象倒是更深刻些,毕竟总听人旁敲侧击地提起他。沈琼说她也想写校园奇幻,可她写出来总觉得逻辑不通顺,后来她开始基于卢子谦的世界观来创作。她跟我说如果我读过就好了。 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她给我带了本卢子谦没拆封的小说。白色的封皮,书的名字叫《simle毕业季》。她说是送给我的。我接过书,开始反思上次是说过什么话,让她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持续性分享自己创作的人。我把塑料封皮用指甲扣开一个口子,再撕下来。我看着封面上的字。作者:卢子谦。我刚要翻开第一页,她把我的书合上了。她说:“送给你的,你晚点回去自己看吧。” 后来,她一章一章地给卢子谦更新自己的文章。卢子谦从未回复过她的邮件。我想起来一句话:她热爱的不是她写的东西本身,而是写出来好作品的她在别人看来是什么样的人。 亦梦亦真,亦实亦幻。扉页里这样写着。 引言 我高中的时候,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我们都在侦探社,喜欢刑侦推理。我们一起去调查一个所谓的神秘失踪案。那个暑假过去后,我升高二了,我们的联系也变少了。我一直很怀念那段时光。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很多关于他们的事。 后来我才明白,美好的时光永远只停留在那时候的当下。我深知再也回不去了。恍然间我觉得,看着现在的他们,过去的一切都好像一场错觉一样。好像我只记得我印象里的那些人。而现实中的他们,从来就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 那不就是假的吗?我这样问自己。 我也这样问孙越。过了这么多年,我又坐进他的店里。他还和当时一样爱喝无糖咖啡。 总有些东西是真的吧。我想。 我没想到的是,孙越弯下身子,凑过来,他看着我,露出那种照镜子似的,自说自话的表情:“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 我把我写完的当时的调查结果拿给他看。我说我尽量还原了他想要讲述的故事。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弯曲地像月牙,笑起来了。他拿过文件夹,里面是我刚打印出来的作品。他说你看,我手上这些,难道不是真的吗。 第十五章 代价 我又回到海边了。 实现突然汇入一片全方位的白。我又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了。 谭鸷瑶还坐在我旁边。然后笑着和我说好久不见。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朋友的呢。 我问。脑海中闪过孙越把日记本递给沙发对面三个人的画面。然后说,她把梦里的一切都记下来了。根据她的梦把零班的故事写下来吧。 谭鸷瑶说,从读了你的日记本开始吧。 日记本?我有些疑惑了。只是记录下每天的梦而已。我从来不写日记。在我写的东西里,根本看不出我自己的情绪吧。就算读完了一整篇,也不会知道写这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想做这样的梦。谭鸷瑶说。 可能是因为发觉有人做着和我同样的梦吧。 天很快阴沉下来了,乌云聚拢过去,海风也变得更猛烈了。 “人不是一定要有朋友对吧。小韩?”谭鸷瑶问。 只是看到很新鲜的事物但没有可以分享的人,会觉得很失落吧。或者需要一些参考意见的时候,需要帮忙的时候,没能想起来合适的人,会觉得很无望吧。又或者在任何时候,想起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一个人,会很孤单吧。 “看啊,所以人都是为了自己。”谭鸷瑶说。 “你的那两个朋友,为了你做了很多事情呢。”我说。 “卢子谦毕竟是个写小说的。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丰富自己的创作素材罢了。”谭鸷瑶说。“周子安的话……” 卢子谦知道周子安没那么喜欢谭鸷瑶,他主动提的分手。在知道谭鸷瑶跳楼过世了之后,也只是想要撇清关系,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他每天不断在想起来那些画面的时候,对自己重复着“我没有错”。可是衡源中学的想法,确实是周子安提出来的。还是借以利用卢子谦吗,好给自己谋求一个好的机会吗。那时候,那时候啊——周子安一直都是卢子谦想要成为的存在吧。很羡慕,真的很羡慕。 可一直羡慕着的人,再见面的时候,好像和每天都在见到的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了。 “而且仔细想想的话,卢子谦是目睹了我的坠楼现场又选择视而不见的人吧。他要是真的很在乎的话,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啊,我有时候也会想,毕竟事关自己以后的人生,当然还是自己更重要一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我反正也活不了了……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跑得比兔子还……” “你想要获得拯救吧。”我说。 “想啊,我当然想。” “所以你希望在乎你的人为了你而放弃自己原有的东西吗。没有牺牲的话,就是不在乎了吗。”我说。 “可我失去的东西更多啊。”谭鸷瑶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就算是陌生人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未必会选择逃跑吧。不过无所谓了。我又不是没看出来卢子谦喜欢我。选择逃跑的话,代表我高估了他的想法吧。无所谓。” “所以,跟你成为朋友是有代价的啊。”我说。 第十六章 底色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毕业典礼。”我说。 “为什么不参加呢?”谭鸷瑶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从不觉得分别是一个令人感伤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和同学们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好吧。就算在同一个城市,其实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要忙自己的事情吧。因为没有事情做,所以首要想到的,才是抱团取暖吧。 其实大家的关系都没那么好。运气好的话,喜欢其中的几个人,再给自己一种错觉,所有剩下的其他人都和这几个人一样。青春的错觉,那样的话,一切都变得美好,都变得值得怀念了。 “我也没有去过,毕业后的同学聚会。”我说。 学校是个乌托邦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多半还是纯粹的。没有掺杂那么多利益纠纷,也还是勉强能感受到身边的人的平等和尊重的。 “可能我不适合那种大家都比较相似的环境吧。我总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说。“而我并不享受这种不一样。所以我变得我害怕他们的评价,害怕在人群中被拎出来,被发现我是一个很特殊地,伪装起来才混入人群的存在。后来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不够强吧。人的想法会随着时间变化,而足够强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理会别人在想什么。” “就是因为没能做到,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身上,在我根本不喜欢的人身上。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想被所有人喜欢,和所有人成为朋友。我想让别人都不要说我的坏话。我希望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别人都愿意帮我。我希望我喜欢的人最喜欢的人是我。我希望我是最重要的。我还希望我可以随心所欲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我还希望…… 我还希望…… 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 像一块腐烂的西红柿一样。 你好贪婪啊。 我以为所有人都喜欢我。 我想变得受欢迎啊。我想变得合群啊。我想变得和大家一样啊。 我好羡慕啊。有朋友的人,随便就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人,在人群中总是很瞩目的人。 “如果那场梦是真的就好了。”我这样说着。 “我来帮你实现吧。”随后,有一个人对我说。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项技术的研究呢。”我问。 “你说记忆博物馆啊。”孙越说。 “嗯。”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所谓的不合群症,相反,不论在任何环境里,我其实都是那种能带着大家一起做到新鲜事的人。我在任何环境停留的时间都很短,那样让我很舒服,我不会被任何环境所同化。我留下点什么,然后离开,我没有喜欢很多人,也没有对谁毫无保留。我走的时候,他们总是给我写贺卡,或者送我很多礼物。我知道他们也不会那么喜欢我,分别之后,也会有各自的生活,但他们想我表达了可以不表达的好意,我就觉得很感激。我不需要和每个人都关系那么好的,跟和自己底色相近的人保持联系,就已经很难得了。所以啊,我很喜欢记忆,我和大家共同创造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可记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关系也会因为时间线的拉长而出现裂痕。一切都刚刚好,都刚刚好的时候啊……我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孙越说。 第十七章 区别 就这么在没有意义的追寻上奔跑吧。 直到整个人都感到筋疲力竭了。 我们从来都不是在努力地生活, 而是在努力留下点什么的同时等待着被遗忘。 哪怕是统计局显示的数字,也可能只是被遗漏而抹掉的几个小数点吧。 剩下的生活要怎么面对,就看选择了。 就算是手中空无一物也好。 总是很忙碌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也罢。 “大脑”基地里有一个巨幕放映厅。但只有董事会成员的卡才能刷进去。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被历史记住吗? 是被人类记住吧。 可是如果人类灭绝的话。 你留下的那些废纸要等待谁来解读啊。 孙越站在巨幕前讲台的话筒旁。台下的董事会成员们纷纷鼓掌,他们坐在第一排,后面的座位全都是空的。 巨幕这时候又亮起来了。里面是一个人坐在相仿的放映厅里吃爆米花。 我坐在那里吃爆米花。 沈琼让我回去再翻她的小说,引言是卢子谦的自述,接下来进入第一个章节。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我问。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我重复道。仍然听不到应答。 我把她关进一间空教室了。因为我讨厌她在我背后说我的坏话。 原来,她也会害怕。 我有一柄小小的刀子。 那天,我杀了她。 到底哪个才是梦啊。 因为不喜欢我到处打探她的秘密,把我关在天台的配电箱的房间里,我顺着墙梯爬上去,然后从楼上摔下来了。 因为那是关于我的故事啊。 那本书掉落到地上了。我抬起头,我蹲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林淅荃安静地坐在窗口,望着我。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说。“不是跟你说过嘛,事实不取决于究竟发生过什么,而是取决于你究竟想相信什么。” “你……也认识谭鸷瑶吗?”我问。 “我可以认识,也可以不认识。”林淅荃说。 我脑海中闪过着画面,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关系很好,放学了会一起去校门口喝老酸奶。我们一起去记忆博物馆,诺筱叶推着她的自行车。每个人都有很多想说的话,轮番分享着自己的经历,可就算开口再多次,只会从自己角度的他人,永远不可能设身处地。话说出去的同时,会产生一种被理解了的错觉。 我找孙越签了合同,这是他签下的第十七份合同。那时候的孙越,没有亲自改造过自己的记忆。无法想象被改造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越到后来,那些人确实都疯了。 我分不清了。 我分不清了。 我分不清了啊。 梦和现实。 人们总是爱说谎话。不止是骗别人,更多地是习惯性地蒙蔽自己。 陈源是我的同桌,后来他和我表了白,我第一次谈恋爱。他对我百依百顺的,我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应该做些什么,但我没有预期过的事情,他都办到了。他比我更善于理解我自己。一直陪着我,给我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 可完美的,理想中的关系,怎么会在现实中存在呢。 第十八章 留任 我一直以为,人生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总是在面临选择。但一种选择,导致一种结果。现实不是游戏,不可能重复选择的。但游戏的话,好歹给了我们试错的机会吧。 但我发现相似的场景还是会再发生啊。 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和陈源一直走得很近。但好像比以往的想象中更有距离。 把我们整个零班凑齐到这里工作,就像是刻意而为之一样。所以林淅荃才会对孙越意见那么大吧。而这些年因为我的记忆被修改过的缘故,压根没有往我们其实是一个班的这方面去考虑,也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他们的记忆……也被修改了吗?我从未和其他人聊过。 林淅荃仍然坐在窗口,她的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歪着头看我。 我对于过去的印象,是孙越慢慢还给我的,但从一开始就有两个版本。我杀了一个人,或者我被一个人杀掉了。这两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那样的话去警局应该能查到档案吧。 零班的这些同事其实就是我曾经的同学。每个人都经过记忆改造,不记得那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可是没这个必要啊,没必要要求员工为了一份工作放弃自己高中时代的记忆啊,又或者他们在入职之前被这么要求了,而不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吗——林淅荃应该什么都记得,但她从来不跟我们说。她跟孙越更熟悉,所以她把孙越隐瞒了这一切吗,或者她也只是个帮凶罢了。就像在衡源中学的时候那样,周子安这个人……骗了我一路吧。 他骗了我,也骗了自己。 他嘴上说为了自己,心里却觉得自己是为了亏欠过的前女友。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早就不想活了。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在每个人带着“应该”两个字的唾沫中,更加迷茫了。 可他路过一家熟悉的总经过的超市,碰到卢子谦。卢子谦跟他说起衡源中学,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有事情可以做了。虽然找到真相之后也会被人们遗忘吧。就算真正该祭奠的人已经过世了很多年吧。就算有很多声音想传达,但传达到了也毫无意义吧,就算…… 只是给活下去,找一个理由也好啊。 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孙越站在我旁边,我跪坐在地上,旁边躺着的人的脸已经变得和我一模一样。 “衡源中学的这场梦结束了,很快就可以回到现实了。”孙越说。这时候下着雨,我们的头发都被打湿了。“按照卢子谦的设计,这是最后一次轮回了。我们醒来的时候,警察也应该到了。” “这是你在执行部门的最后一个任务了,恭喜你,顺利度过实习期。”他说着,眯起眼微笑。 “所以我应该可以留任了对吧,同期留下来的人多吗?”我的情绪这时候也被调动起来了。 “不多哦,只有你一个。”孙越说。 我一愣。 “你忘了吗?” 第十九章 梦核 旧课桌。老式风扇。 划拉着黑板。 吐泡泡机。交头接耳声。 骑着自行车。夏日里热浪的味道。 我好像坐在台式电视机前。我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衣服。屋里还算凉快。 我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屋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可外面却是城市。我有点渴了,可是杯子里没水了。烧水太麻烦了。我决定出去买瓶装水。 我拿着钱,出门了。 “你看,”我突然说,“人与人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好像是对着空气说的,这个时候,陈源出现在我的旁边。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继续说。 陈源嗯了一声。 我终于不用再因为感情而遗憾了。因为陈源永远都会在的。他看我的眼神永远不会变的。他清醒意识里装的都是我,睡着的时候也会梦到我。对,爱情就是这样的。他爱我,是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我和谭鸷瑶不一样,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在我身边陪我。我有时候并不知道他想要追求什么。但我潜意识里感受到,我们想去的方向是相同的。谭鸷瑶呢,她爱而不得,她嫉妒又羡慕和周子安关系好的女生,她因为不知道周子安什么时候回自己的消息而感到焦虑,她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呀。她也没有朋友,她并不喜欢所有人,但她希望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所以她对所有人都好。她因为别人在背后的坏话担惊受怕。分手了之后,她在网上刷小视频,小视频里跟她说,爱你的人一定会来找你。不联系就是不喜欢,不联系就是不喜欢。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她想了想,如果她主动去联系呢,她发完消息就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她觉得自己讲了好多不该讲的话。然后她得出结论,男人都是骗子——清醒的女生都是这么想的。正缘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只要放下他,生活中等着自己的还有很多美好呢。可是没了他的话,做什么都乏味了,还有什么能够算得上美好呢。 我这么想着,我觉得她真可怜。 有时候,和她有着相似想法的我,也同样可怜。 但我再也不会这么想了。 我睁开眼,从设备里翻身出来。孙越站在我面前。陈源打开旁边的睡眠舱。 我对孙越说有脑机接口这种技术真好。孙越打量了我一番。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感觉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仔细一看又属于是合理的变化。我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刚才体验的是名为“中式梦核”的硬盘。90年代中式复古童年世界。我跟孙越说,应该让公司的每个人都试试这个。孙越问为什么。我说那里很安静,没有什么接下来一定要做的事,也没有催促我的人。 “以前的你……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孙越突然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陈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从房间里出去了。 第二十章 穿梭 “可能因为……时间久了吧。” 回忆究竟怎样才算得上美好。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是每个人都同样喜欢,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做着自己最想做的事。可什么才算最想做的事呢。如果我做了最想做的事,然后发现和我想的,不一样呢。 我的面前闪过很多张脸。 陈源的。林淅荃的。欧樾童的。琉雨汐的。他们身后,是零班剩下的所有人。如果我们不是从教室里开始认识就好了。我们这些人一起去冒险,一定很有趣吧。但谁又说得准呢。 孙越?孙越…… 你觉得这样的友谊好不好呀?能令人羡慕吧。 “那你觉得再过五年呢?” “什么。” “我说,再过五年,十年。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我未曾想象过。我和同学们谈到过未来,我依稀记得每个人提过的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但我想的,是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和别人以后会怎么看我。我喜欢的他们,是在这一刻都陪伴着我。 “因为你还没有机会经历呢。”孙越笑了。他好像变得更有耐心了。他说,那我慢慢和你讲吧。“公司里……还有一台设备,要去试试吗?” “什么设备?” “叫模拟人生。和古早的那款老电脑游戏已经截然不同了。也是ai生成内容的,可以根据你设想的场景进行模拟重现。” 我愣了愣,刚结束一场脑机体验,太阳穴还有点酸痛。我觉得应该先休息一下。孙越习惯性地迅速捕捉到了我的犹豫。他说他也就是临时联想到了,没关系的。 “你记不记得以前跟我说过,想交到一生的朋友。”孙越问。 “现在感觉已经不像我能说出来的话了啊……”我说。“可我记得我说过。” 他盘腿坐下来。我也坐下来。我们突然坐在了一座桥上。桥对面是东京塔,过渡的沥青马路两边的树挂着的灯仿佛樱花。 “我们……还在梦里吗?”我说。 “嗯,你发现啦。”孙越说。 陈源、欧樾童、林淅荃、琉雨汐诺筱叶这时候从他身后走过来。 “既然还是梦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吧。”孙越说。“你觉得这样的一切是自己最想要的了吗?” “只是旅行的话,无趣了点吧。”我说。事实上,那些我看过的书和影视剧里的生活,我都想去尝试。我想有超能力,想会使用魔法,想去探险,想去追梦。好多人好多人的人生,我都想去体验。因为我的人生就像一幅叫《永寂》的画一样,什么都没有。 我回到了那辆电梯上。孙越站在我旁边。 “你想去第几层?”他问我。 “从第一层开始吧。”我说。 “好啊。”他说。 我们在电梯里,盯着显示楼层的数字变化,用余光瞥见对方。 “第一层是记忆。”孙越说。“你……真的想看么。”电梯持续下降着。门是手动拉开的,还有犹疑的空间。我问孙越,是谁的记忆——当然是你的。孙悦答。“不是回忆,而是记忆。” 第二章 通关方法 我睁开眼。 我躺在地下室里,浑身都因为出汗而湿透了。孙越看我醒了,凑过来,他问我要不要再试一次。我问他试什么。他说零班。他把零班变成了我的庇护所,但那里其实一直是我几十年来的地狱。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胸口还帮着铁片,连接着心率检测仪。 其实我想要的,一直不是很多。我想。原来我想要的一点也不多啊。我想起来文洁让大家投票表决,恰好是半数人选择了通过,她接下来给大家发了便利贴,让大家选择,想杀死的那个人。半上所有人都选了我,因为她们觉得我杀了人。我逃跑啊,我被人从身后抱住,推挤到墙边,他们是直接把我扔下去的。摔在地上的感觉,很真实,醒来后我就在这里了。我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实中我只是躺在这里,做了个梦。 “我只希望陈源能帮我。”我说。 像诺筱叶那样站出来也好,在别人把我推下去的时候试着把我拉回来,他哪怕伸手了也好,哪怕为我说一句话也好,或者只是问问我,来到教室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 难道你对我和我对你,是不一样的吗。我想,我记得我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流露着这样的神情,他看出来了吧。他最后只是在一旁站着,他连看我一眼都没有,我连猜他看我的眼神都做不到。 为什么不看我呢,我对你那么地——那么地——那么地——你对我来说——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我想到这里,笑了。我笑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了。孙越这时候看着我,他总是在看着我,像在观察他调刻了一半的艺术品一样的表情,对我的反应他永远是旁观着。 “你说的对,零班,是地狱。”我说。“如果不骗自己的话,我的人生,也是地狱。” “没有人有义务帮任何人。”孙越说。“你希望别人接近你,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可哪怕是想从你那里收获一份友谊,也是目的。潜意识里觉得别人重视你应该胜过重视他自己,所以你觉得人都可悲。你觉得只要怀有目的,就不纯粹了。你觉得别人应该再多做点什么,表现出对方在意你。你觉得别人应该善良,因为善良代表能够在你犯错的时候宽恕你。你觉得别人应该利他主义,因为别人的利他对你自己有利。人有时候,不了解任何人……不了解别人,更不了解自己。” “不会,他只是没反应过来,或者……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已。那是一场梦嘛,梦都是假的。 陈源走过来,我有点惊讶,原来他也在啊。不知道为什么从睁眼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陈源说,“别担心,我们所有人都陪着你呢。” “对,这才是真的啊。”我对孙越说,我又转头看向陈源,“你们都在哪呢?”我问。陈源说在隔壁会议室坐着,所有人都在。 孙越笑了,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能够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到他的心情,嘲笑……不解……“你果然是精神病啊。”他说。我第一反应是他在调侃我,但五秒钟之内我察觉到,他确实是说,精神病。他重新把仪器打开了,我也就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 我依然站在高三-0班的门前,陈源站在我旁边,他的表情和之前一样,没有变。我叹了口气,推开门。诺筱叶这时候站在门口,他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他看到我走进来,有些惊讶。陈源抬起手,示意我说你坐那里吧。我坐下来,好像这个动作才是启动所有人反应的开关,我拿出那张便利贴。上面没有字了。 要真诚,尽量多说细节,真实的细节会显得我的话更可信。我记得我在走廊里,有人追我……我这时候想起来,一场梦而已,如果方法错了,还可以重来。我要在这个班上活下去。 “只要杀一个人,就可以通关。”我突然说,我站起来。“商阙要杀我,因为他找到了通关的方法,我反击了他,出于正当防卫。” “孝然……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沈天说。 “你真的杀了人吗?”叶景薰低声问。 教室里又开始讨论起来了。如果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凶手,我提出的任何解决方案都显得残忍了吗?他们讨论了一会。文洁站出来了,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来投票吧,超过半数的话,就证实一下她说的方法。”她这么说,和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呢。自诩正义罢了,煽动着所有人去认同你的想法。如果那把刀放在她面前,她连犹豫都不会。 “好啊。”姜洋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认同这种做法的人,现在可以举手。”她走到讲台前。她把手举起来。教室里每个人都环顾四周,他们在等第一个举手的人。沈天举手了。什么人啊……刚才还说大家都是同学呢。沈琼也举手了。这两个姓沈的——举手的顺序较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当时,第一个是琉雨汐。看来她掌握了更多的信息,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问问她的。还有上一次,是知远和焦正其把我推下去的,他们俩一个高一个胖,剩下的都是跟在后面没动手起哄的,也有人还留在教室里。这些人,也许是不会投我票的人。班里27个人,我有18票。剩下的票是零散的,曹营1票,知远1票,琉雨汐1票,陈源1票,余芊雪5票……她是我们班里比较边缘的存在了。除了我这个伪装成集体一份子的人,还有那些放弃伪装的一直处在边缘的人,我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丛林游戏的最优先淘汰对象。如果这次计划失败了,那就只有推举余芊雪了。我现在应该良心不安吧。大家希望看到我这样做,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太残忍了。可如果是他们的话,他们必然会这样做。 这就是丛林游戏。 第三章 第三次 事实证明我做出的努力毫无意义。 我又一次被推举了出来,余芊雪的票数反而变得更少了,选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一时间变成了全班声讨的对象。是啊,只要做正义的事情就不会良心不安了,当大家都认定我是错误的人了的话,解释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望着天花板。 看来只有说服他们放弃这场投票游戏了啊…… “把仪器重启吧。”我说。 我又回到了那间教室。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死亡变得不再真实,而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亲切了。尽管我知道这些人之中,不会有一个人真正想要帮我。不过,这也很正常吧。 “你们怎么能证明……琉雨汐说的话是对的呢?”我说。 没错,规则是琉雨汐提出的,她在班上很受欢迎,身边围了很多人,但做不到一呼百应,公开反对她,自然是把自己推向更边缘化的方法。但,她提出的解决方法毕竟是—— 沈天开口了,“雨汐,虽然我们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了,但这么妄下定论未免太残忍了吧。” 就是你,出现了,正义使者——我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可是哪怕就是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很开心了。就算他只是为了他坚持的正义,至少也是在帮我说话吧。这个让我感觉到孤独又凄凉,身边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丝温暖的地方。想方设法给自己争取一些活下去的机会,靠技巧说出来有煽动性的话而产生了效果,我却觉得,那个被煽动的善良的人是发自内心的在帮我,我还觉得感动——就显得更可笑了。 沈天的话总有人会回应的吧,他那种身高一米九,穿着舒适干净,又喜欢逗人开心的男同学,不论说什么,都会有人附和他是对的。 “沈天说的有道理……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沈琼说。会接沈天话的果然还是沈琼啊。我心想自己大概能活过这一关了。 “你真得确定商阙已经被杀了吗?你有证据吗?”我说。 “你们不相信我?!”琉雨汐吼道。我叹了口气,你终于也感受到这样的滋味了啊。长久以来,我一直要面对的,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我们也不是不信你,但现在好不容易我们通过了第一局,只要最终游戏结束,我们都可以出去,那我们人多力量大,彼此帮助,不能这么早就闹内讧啊。”欧樾童说。 琉雨汐瞪了我一眼,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她找不到证据的。“那你们想怎么办?”她没好气地说。 “我们占卜吧。”宋珍珍说。 在零班有一个上帝,规则里,所有人必须无条件尊崇上帝的旨意。与上帝对话,就要通过占卜的形式。同时扔三个骰子,在解码表上解出结论。 现在我好像在他们心里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对象了,气氛轻松了一些,我放松下来。我拽了拽陈源的衣角,低声说:“大家真的打算都在这么窄一间教室里做决定吗,我觉得还不如多在这栋大楼里看看呢。” 第四章 被困在教室里的那三年 陈源说,“不行。” 他说在上一关里,教室像我们的庇护所,教室外很危险,每个人会瞬间进入到生活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中去。我愣了愣,心灵的恐惧和死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真得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吗。 “怎么,你有什么很令你害怕的事情吗?” “有啊,考试。排名。” 以前考试的排名会在班里被贴出来。排名出现在倒数几行的时候,在班里好像只能低头做人。成绩差的孩子头脑也差吧,所以只能上很一般的学校,以后社会地位自然也就相对低下了。考砸的成绩单拿回家,父母的脾气也就变得更差了。 “每个人不是都有擅长的事吗,来学校里,所有人都要比较相同的事。”陈源说。 教育是一所人为的监狱。 “那样的话也太蠢了吧。”我说。一个排名而已,又不会少块肉,温室里呆久了人都变得矫情了吧。我看着陈源,我不知道我以前怎么会觉得自己喜欢他的。一个和其他人一样,自私自利的,只会在我很好的时候才靠近的人。 “在白天,只要离开教室,我们就会进入最不想面对的场景,再循环。”欧樾童对我们说,他刚才一直在旁边听。“不过只要活下来,一切都没什么。时间久了,连这份恐惧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宋珍珍这时候正在占卜。云蓝从讲台里翻出来一个袋子,里面有一张棉布编织的解码图和一盒骰子。她把袋子递给焦燃,焦燃再递给宋珍珍。琉雨汐把骰子抢了过来,说让她来。 她把骰子捏出来,又找了一个粉笔盒,把粉笔倒出来,把骰子扔进去,她摇动了几下,把纸盒子扣在桌子上,再把盖子掀开。 “六、二、六。”宋珍珍念道。 她把地图在桌面上摊开,右手食指寻找着第六个片区第二列第六行的位置,“是……等待。” 等待。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琉雨汐走到教室门口,把大门摔上了。文洁看到她离开,叹了口气,她拍了拍亘玥瑶的肩膀,两个人出去劝和了。我也松了口气,我暂时安全了。我这时候想到桌斗里的那个笔记本,我把笔记本抽出来,展开,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了。 欧樾童这时候问我在看什么。我愣了愣,“没什么,空的。”我把本子展开。欧樾童这时候也摸了摸自己的桌斗,上面也有一个空的笔记本。陈源在我们之间坐下,也模仿着我们的动作,把手放下去摸了一把。 欧樾童翻了翻手上的笔记本,也是空的。一边念叨着:“这个笔记本很久之前就放在里面了吧,都是无用道具。” “可是……就没有其他线索或者办法了么,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地方呢?”我问。 “那天,大家都只是和往常一样来上课而已。可走进教室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我们等了很久,都没有老师来过,走廊里的人……也都消失了。” 第五章 岁月 韩孝然看到过一个故事,女孩去参加同学聚会。她以为时间只过了三年,却发现其实已经过了三十年。她认出了同学们变化的样子。原来毕业后的第三年她过世了,没能参加那时候的同学聚会。同学们还想再见到她,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聚在一起,寻找通灵的办法。终于在第三十年通灵成功了。她的样貌停留在了她死去的那一年,而同学们都已经五十岁了。同学聚会加上她有六个人,她们上学那会,是最好的朋友。韩孝然很羡慕他们,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过朋友。她体会不到朋友们在一起那种真实的快乐,也体会不到集体的归属感。她一直在追寻这样的东西。她不喜欢常规的娱乐活动,集会或者聚餐,待久了只会让她觉得有些无聊。可她还是渴望那样的友谊,真实地喜欢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也被他们所喜欢的友谊。可她明白大家都不喜欢她,事实上,她也没那么喜欢大家。 来到零班之后,她一直渴望着零班是这样的地方。 可是毕业之后,那些人一起聚会过很多次,从来没有邀请过她。 有时候她在想,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从来没有指出过别人的错误,她觉得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同的,所以要理解他们做出不同的选择。可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她也总是在被指责。所以她觉得,有人愿意和自己做朋友,有人愿意靠近自己,跟自己说说话,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好朋友了。 身边有不少同学开始谈恋爱,韩孝然觉得是因为进入青春期了。可她连朋友都交不到,谈什么恋爱。她也有喜欢的人,她和女生们一样看偶像剧,幻想那个人也喜欢自己,代入到偶像剧里的样子。她连朋友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恋人呢。 听说校园题材的电影里,受到欺凌的女生都会被校草般耀眼的男同桌拯救。他有很多朋友,但偏偏只喜欢和保护着她一个人。再现实一点的电影里没有安插这样的角色,主角于是忍受不了,选择结束这一切。 她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角色。她奇迹般地一路靠自己一个人活着,她依赖自己的幻想,她每天都把自己的梦记下来,她把梦当作现实。后来,梦真的变成现实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熟悉的教室里,再也不会感到恐慌了。 那天她很开心,她一路跑着来到【记忆博物馆】,她几乎是扑到孙越面前,两手抓着他的两个手腕:“你把我剩下的记忆也都删掉吧。忘记所有不好的记忆,和我最不堪时候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会开始变得喜欢我自己。你帮帮我吧。” “和以前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 “好吧。” 孙越给我讲过卢子谦后来做的事。他问我,想到卢子谦,最直观的印象是什么。韩孝然说是写畅销书的,他的书很受欢迎,后来被改编成漫画,翻拍成连续剧。孙月喝了一口咖啡,他一副没等到正确答案的表情。韩孝然说难不成你让我评价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孙越说那倒不是,他开公司,做沉浸式的,在【大脑】还有股份,是个很靠谱的风投人。“你不是体验过吗?衡源中学,那也是他主导的作品之一。” 想起来衡源中学韩孝然就很感慨。卢子谦那时候还是个苦逼的高考生,而周子安拿着qs世界前十的录取,天天不用去学校,在国内各大旅游景点逍遥。很多年过去了,卢子谦始终没忘记三个人放学之后一起去咖啡馆的场景,讨论着想要作为下一部作品题材的神秘失踪案,他兴奋地研究着,因为做着喜欢的事儿,所以他喜欢陪自己做喜欢的事情的两个人。谭鸷瑶因为有理由和周子安在一起,卢子谦人虽然很无聊,但对自己很友好,所以很开心。周子安一直在思考什么时候有机会把谭鸷瑶变成自己的女朋友,但他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认为早晚有一天会到手,所以他也很开心。 高三的时候,周子安不在学校,他的录取结果传遍国际部三个年级的每一个班,学弟学妹从此有了新的榜样,他给同学们做国旗下演讲,却背着在老师的帮助下准备好的励志宣言,然后在每周班会课的时候,去每个班做成功经验分享。大学之后,他意识到,以前自己所处的环境还是太闭塞了。学校里比他优秀的人太多了,身边的人都知道自己以后要什么,从毕业到工作,他始终想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不喜欢学习,尽管他很有天赋,托福努努力就能考到满分。他也不喜欢工作。可卢子谦对他说:“我还是羡慕你。” “你羡慕我什么?羡慕你暗恋的谭鸷瑶喜欢我?”周子安说,说罢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挑衅,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句话为什么能脱口而出,他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打算补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而卢子谦只是温和地笑了,“那倒不是。”在卢子谦看来,他从小到大最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的。他的生活伴随着遗憾,无论做到什么,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的失败者,没追到高中喜欢的女生的失败者,上班时候不会为人处世的失败者,放弃了小学一直在学的小提琴而没能获得应得奖项的失败者。他觉得自己失败了一辈子,换来了一刻的成功,是别人口中的“成功”。周子安想了想,卢子谦后来辞职去创业,有父母给他兜底,他家里其实很有钱,对他的教育也比较严格,高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卢子谦平时传一些定制款衣服,眼镜还是burberry,所以他后来混得好。周子安家里的钱只供得起他读国际学校,父母都是打工人。所以周子安不知道自己毕业了以后要干什么。 第六章 分歧 可家里有钱也是成功啊。周子安想。靠家里的钱成功创业了也是本事啊。卢子谦温和的态度让他没来由的又烦躁起来,尤其是在卢子谦接下来的一句“都过去了”之后。 确实都过去了。 周子安进监狱了。而卢子谦死在了他自己公司研发的游戏里。他循环往复地玩那个游戏不是为了找出凶手,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其实每个人都清楚谁是凶手。他只是想试试,如果换一种方式开启高中三年,她会不会喜欢自己。如果她喜欢的是自己的话,她可能就不会自杀了。他也不会因为目睹了现场而影响了第二天考试的发挥了,他就不需要再复读一年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遗憾了,如果不是循环地进入游戏刺激着记忆,这些往事也早就该被抛之脑后了。可填补这份空缺已经逐渐成为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了。他不断地进入游戏,在游戏外,努力维持着这场游戏能够不被关停,继续下去。 他永远被困在高中三年的遗憾里了。 “所以衡源中学,其实是属于卢子谦的模拟人生吧。”韩孝然说。 “嗯。”孙越说。“卢子谦还写过一本书,你肯定也听说过,但我知道你没有看过。”“卢子谦的书我都没有看过。”韩孝然说。“我不喜欢他的风格,青春伤痛文学,九十年代非主流。” “叫《smile毕业季》,我说给他听的故事。”孙越说。 “我知道,关于零班的。”韩孝然说。 “关于你的。”孙越说。 卢子谦小说的开头这样写着: 我们在一家名为【失梦所】的咖啡馆一起进行通灵仪式。老板说之所以这家店叫失梦所,是指失去、放弃了虚幻,而回归现实的地方。老板说还说,这家店以前叫【记忆博物馆】。记忆有美好的,也有悲伤的,有幻想的,也有实际发生的。 这个寓意还不错。我想。 老板说,改名字是因为,幻想再美好,人最终还是要回归现实。 回归现实……怎么样才算回归现实。 是步入了工作环境后开始算计怎么从别人身上多榨取几分利益?是如何攀附人脉结交更多社会关系?是没有精力打游戏看电影实在无聊的时候播着桔子看无脑的综艺电视剧?还是去轰趴或者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假装喝醉给别人发消息打电话的熟人局? 记忆博物馆卖咖啡,也卖记忆。 她和老板做了一个交易。她删掉了现实中的记忆,只留下她所最希冀的回忆。对老板来说,不过是在她的大脑里变个永远不会穿帮的魔术。老板说,其实幸福很简单,只要人能学会欺骗自己。觉得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是一种欺骗,自命不凡,又是另一种。最精湛的骗术永远不是骗过他人,而是骗过自己。 【衡源中学】项目的商业模式大获成功后,《smile毕业季》版权被卖掉,外包做了一个相似的模拟人生项目。和【衡源中学】不同的是,衡源中学的世界里,只有现实。而【毕业季】这个游戏里,玩家是可以在梦和现实中做选择的。就像是做梦的时候,人有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有时候却觉得非常真实,玩家首先要分辨现实与梦境。然后再选择是面对100%纯粹的现实,还是让这份现实中掺杂着个人的错觉和意识。纯粹的现实往往是不可以重来的。所以【毕业季】增加了读档机制,以便于玩家找到最好的答案。 “韩孝然,你在失去行动能力后,重复了该游戏次,次游戏过程中,死亡重制次数16次,达成【亦梦亦真】结局次。在过去的中,你没有一次坦然地接受过真相。你明明可以真正地醒来,但你永远都选择把这个梦持续下去。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次,是在你第一次经历这一切的时候。” “韩孝然,是你欺骗了自己,放弃了接受真相。” 那时候,城市里空荡荡的。暴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高架路上都开始有积水了。地铁和马路都淹了。写字楼的对面就是一个商场。商场顶楼有个电影院,售票窗口旁装爆米花的烤箱还能隐约看出来色泽的金黄。玻璃是透明的,欧樾童拿着望远镜,贴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望着对面。 他回过头,“哎,我们得想办法到对面去。” 韩孝然靠在一个墙柱子旁,裹着被子,缩在里面。陈源和林淅荃坐在一起。陈源看到韩孝然,他有安慰她的习惯,但那不是由内而外的,是纯粹被动的习惯,是不属于他自己的行为和思想,所以他直勾勾地盯着韩孝然,满是厌恶。林淅荃在看孙越,她下意识地关心每一个时刻孙越正怎么想,而孙越只是看着窗外,另一扇落地窗前,欧樾童抖动着身子,激动不已,他觉得所经历的都很刺激,他喜欢这种末世场景下,探险元素,和天选之子的感受,他们几个大概成了这个城市里唯一活下来的几个人。没有人回应他,他的亢奋转眼也打消了一半,他把望远镜放在地面上,走到韩孝然面前:“没事,诺筱叶就是太害怕了……你知道的,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就是会身不由己……” “你什么乱七八糟的。”林淅荃打断了他。“成语让你这么用吗。” “不是说好了是阵营游戏么。”陈源说。“孙越,是你说的对吧?”他看向孙越,孙越也看着他。“还是你说的?”他又把头转向韩孝然。“是我们赢了。为什么还没有通关。为什么游戏还没有结束。”他站起来,走到孙越面前,韩孝然以为他气势汹汹要拎着孙越的领子给上一拳,他没有,他走到落地窗前,也看着窗外。韩孝然松了一口气,这时候陈源掏出一把匕首,几个人瞬间又紧张起来,旁边的欧樾童最为激动,连连摆手喊着“陈源你要干嘛。可不能冲动啊。”林淅荃的剑也拔出来了,韩孝然则楞在原地,连气都不敢出。孙越看着他,露出蔑视的表情。“怎么,要砍我啊。脖子在这儿呢,你来——”“你敢动他一下试试。”林淅荃吼道。 第七章 默契测试【电梯】 “陈源,”陈源举着刀,孙越顺着方向,凑得更近了,说,“你小时候看过那种……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小说吗,这种都是写给女生看的。男生的话得是青春片,白月光的女同学,校园恋爱,匆匆那年,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爱看这种东西吗?因为可以代入进去,晚上做梦的时候啊,就有素材了。海报墙上一贴,换个屏保买个同款——哎,这位就是我老婆,就是我男人了,大家都这样吧。” “你呢……就是个※幻想的工具。”孙越说。“如果小韩现实生活中不暗恋你,你真的没必要受这个气。被当附属品的滋味不好受吧。”他拍了拍陈源的肩膀,陈源把头低下来,他确实有※在场的每个人一※的冲动,但他突然意识到孙越说的有道理,他想等孙越把话说完,孙越把手塔在他的肩膀上,反而让他有了一种亲切感——这个城市,确实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相互都已经很熟了。可陈源有时候觉得只是相处的时间久罢了,他不了解孙越的过去,也永远猜不对他下一刻要做什么。“谈恋爱嘛,初恋永远是最好的。也是最难忘的——嗯……也因人而异吧。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可能会想,嗯我要跟这个人永远在一起,我希望对方爱我,而我也会对对方好的。如果去不了同一个学校,或者同一个地方的工作,我们以后也要重逢。可是真的谈了恋爱,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变成了一个人希望另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自己的——一种自我满足,变成了你以为对方是完美的,可是缺点和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要浪漫,要无微不至,这段感情,要合乎理想。”孙越笑了,“这样的感情……当然有了,做梦啊,梦里什么都有——网上不是流行这么说么。”孙越抬起头:“对于小韩来说,她是她自己世界的主角,你是主角的‘男朋友’,一个完美的附属品,你确实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但你只喜欢她一个人,你素质上品学兼优,但精神上围着她转,好多人都希望自己的恋人是这样的人。所以人都往这个方向伪装,成为他人眼中希望的样子,以获取自己需要的。你不一样,你确实是这样的人。” 陈源觉得孙越言辞戏谑,话说得很难听,难听也是事实啊,事实有什么可反驳的。“对啊,这些想法是不受我控制的。因为我出现在这里,原本被赋予身份就是附属品,她人生的‘男主角’。但你们呢,作为她理想中的朋友,你们不也在无条件地包容她吗。” “我们是一个阵营的啊,当然要同仇敌忾啊……”欧樾童说。他试图安抚陈源,他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行了,对于他来说,能穿过积水到对面商场的顶楼自己乘一勺爆米花,就会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了。 “叶景薰已经死了。”陈源喊道。欧樾童一愣,收起了笑容:“陈源,你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是她完美人生的陪衬啊。”陈源说。“你把她当朋友,她把你们当成过朋友么。诺筱叶就是发现了这点,她在反抗啊。杀了韩孝然。游戏就会结束,我们就都能从梦里醒过来了。” “主动挑起内讧,我们会先杀了你的。”孙越笑了,“是吧,淅荃。” “嗯,我听馆长的。”林淅荃说。 “那你呢?”陈源看着欧樾童。 “游戏是公平的,我们都还没离开这里,说明游戏还没有结束。”欧樾童说。“在最终结算之前,我不会自发破坏规则。” 韩孝然这时候反而像个旁观者了。她想,诺筱叶讨厌自己,现在陈源也讨厌自己。越熟悉的人才越有可能给自己造成伤害啊。有时候她觉得,所有人都讨厌自己。不仅仅是讨厌,她只有死了,那些人才会感到满意。 “对不起。”韩孝然说。 孙越很惊讶,她没想到韩孝然会在这个时候道歉。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别人说对不起。”陈源说。 我现在做什么你都看不惯吧——韩孝然想。 新的游戏规则出来了,林淅荃指了指电梯门上的显示屏,飘过了一行行红色的文字。这一关的游戏名叫【电梯】,大楼共有23层,每个人轮流单独进入电梯,并选择一个楼层。如果选择的楼层和之前重复,就会被淘汰。同时,选择楼层过程中,禁止和其他玩家联络。也就是说,这是一道完全的默契测试题。而第一个进入电梯的人一定是安全的。 “规则说了,选择楼层的过程中,我们现在不能算是在选择楼层,只要一个人给其他人分配好楼层,所有人就都能通关了吧?”孙越说。 “这应该也算违规吧,所有人违规的话,一起淘汰。风险太大了。”欧樾童说。 “越晚进入电梯的人的风险越高。但二十三层,有一半以上的概率不会重复,不至于运气这么背吧。”林淅荃说。“陈源,要不你先进去?” 每一关都会淘汰一个人,最后剩下的那个人获胜,游戏才会真正结束。原本的集体,会先找到各自的共同点,剔除最显眼的异类,陈源的态度显然让他成为了这样的人。韩孝然想,林淅荃支持孙越的一切想法,而孙越似乎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欧樾童仍然对大家一起通关抱有幻想,他反抗集体的前提是,他确定地知道一起通关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是这样,他是个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说不定还会为了剩下的人而选择主动退出游戏。现在林淅荃主动提出这一点,只要孙越不被淘汰,而自己也能侥幸过关的话,在这一局游戏结束后,陈源一定会被排除在外。韩孝然觉得这样自己获胜的机会就更大了——所以,孙越必须第一个坐电梯。 第八章 漏洞 而韩孝然必须要猜到,孙越会选择几楼。孙越以前称呼她为17号,因为她是记忆实验的第十七个志愿者。所以如果前两个是她和孙越选择的话,孙越一定会想到自己选17号的可能性,他会主动避开的。可如果想成为前两个选择的人的话,私心也有点太明显了。 “或者我们抓阄吧,公平一点。”孙越说。“我在纸上写五个数字,按照数字的大小顺序,最小的人最先上电梯。”只要是23以内的数字,我们根据抽到的结果选,就可以相互避开了。而且这绝对不算互相通报。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默契,按照抽中的楼层来选怎就好了,这个游戏是有漏洞的,漏洞非常明显,这样的话,被淘汰的,就是规则本身了。韩孝然想。林淅荃应和说有道理,问孙越有没有笔。欧樾童说了句我有,他一路上一直背着行军包,一路上捡了不少东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根钢笔,递给孙越。孙越于是在每张纸上分别写下一到五的数字,然后撕下来。他让大家同时转过去,把每张纸团成纸团,打乱顺序,让大家先抽,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这时候他问,“陈源,你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好吧。”陈源说。刚才林淅荃的话显然让陈源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林淅荃先抽了一个,我还缩在后面,不敢走过来,接着是欧樾童,陈源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也抽了一个。“小韩,该你了。” “哦。嗯。”韩孝然站起来,在地面上剩下的两个纸团里随便摸了一张。韩孝然打开纸团一看,是“4”。抬起头,她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如果大家都按照这个规律来,那每个人都可以预判到他人选择的答案,这样的话,提前选择的人,就可以淘汰掉往后的任何一个人。每个人把自己抽到的纸条展开。林淅荃抽到了5,孙越是1,陈源是2,欧樾童是3。韩孝然想,如果所有人都因为不信任彼此,而放弃根据自己抽签的数字来选择的话,每个人会选择哪个数字,又完全失去依据了。 “我运气不错,你们给我留了第一。”孙越说,炫耀似地拿着纸团在陈源眼前挥了挥。“下一关见咯。”他走到电梯前,按了开始。我们四个等在电梯前,直到上面的红字变成绿色的“pass”。林淅荃对陈源说:“到你了。”电梯门再次打开,陈源走了进去。 “pass。”屏幕上再次显示。 欧樾童好像是刚刚意识到刚才抽签这个环节的意义,他感到很惊喜,又碍于规则,不好再直接交谈,他走到电梯前,脸上还挂着笑容,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电梯门再次闭合。 显示屏亮起:“out。” 韩孝然和林淅荃感到很震惊,她们对视一眼。“这不可能……”陈源最不会背叛的就是陈源了,所以我怀疑是孙越做的。但当着林淅荃的面否认孙越是一件很有风险的行为。林淅荃倒是云淡风轻,她说了句:“也正常,那我先进去了。” “哦,好……”韩孝然说。 现在23层只剩下她自己了。 孙越和陈源都没有理由淘汰欧樾童的,她倾向于欧樾童确实是选了3,但如果不能提前交换要选择的楼层,意味着如果选择了和抽中数字匹配的数,就代表了提前交换的话,孙越一开始就不会选1,而陈源本来就不信任他,他也不会选2,数字不能重复,如果选择了9以上的数字,就有可能有两个数字都是重复的。假设欧樾童一定是选了3的话,林淅荃会不会选4呢。陈源和孙越都不会害林淅荃的,她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只要选4就好了。避免孙越和陈源选择1或者2,那么9以上的楼层一定是安全的,选6的话,应该不会有重复的,但也不好说啊,万一陈源抽风呢。韩孝然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显示屏亮起的时候,她彻底目瞪口呆了。 楼层……不是数字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四个选项,分别是四个符号。有电影、ktv、聚餐、和游乐园。对应着组里琉雨汐和诺筱叶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逛这座城市的时候去过的地方么。刚才一顿分析全是白搭,哪里有二十三个楼层,选项也根本不是数字啊,摆明了是要淘汰一个人吧。而现在,留给韩孝然的,也只剩下唯一一个安全选项。孙越应该会选游乐园,因为游乐园是琉雨汐的地方。陈源也会这么想,他觉得欧樾童会选电影院,所以他选择了聚餐,因为林淅荃唱歌很好听,她会选ktv。所以电影反而成了唯一的安全选项。因为欧樾童并没有选择电影院。那他又会选什么呢,他应该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淘汰吧,而且进入电梯后只有四个选项,他应该也明白了吧。总会有人被淘汰的。 那他还会选择电影院吗,他的性格可能会听天由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答案吧。不对,他还是会选电影院的,而孙越也选了电影院,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一定会有人选电影院,大家都会推测他要选游乐园,但游乐园是给她留的唯一正确选项。游乐园的代表符号是一个摩天轮,我摁了下去。电梯的顶灯瞬间暗了下来。接着电梯开始猛地往下坠。她心想完蛋了。接着电梯发出警报声。她蹲下来,电梯晃了一会,停下来了,显示屏上写着“pass”。她这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电梯门开了。门前,正挂着欧樾童的一张脸,他的肉被剥离开了,像蛛网一样被拉开,牢牢地粘在电梯口。天已经黑了。电梯外亮着暗红色的灯光。韩孝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她很快意识到,欧樾童已经死了。这时候人皮后出现了一把刀,孙越把粘在电梯一侧的人皮切开了,“很顺利啊。”孙越说。 第九章 静态的你 接下来,就轮到陈源了。韩孝然想。 那一刻她明白了,孙越其实什么都知道。 这个世界是为她准备的,这场游戏也是以她为中心的,他们会被一个接着一个淘汰,而最后获胜的人,一定是她。孙越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她获胜,可是为什么呢。陈源这时候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站在林淅荃身后,远远看着孙越把我从电梯间拉出来,他走过来,韩孝然看着他,以为他要把那把匕首掏出来,我想提醒孙越,可他只是平淡地从她们旁边经过了。他站在电梯前,看着欧樾童的脸。最后,他走进电梯间。韩孝然意识到他要离开了,她这时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陈源”。电梯门关上了。陈源也没再看她最后一眼。 “别喊了,他大概是终于看明白了。”林淅荃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什么意思?”韩孝然问。 “孙越想让你赢,我帮他咯。”林淅荃说。她这时候指了指韩孝然的外套,韩孝然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口袋里还有一块怀表,她把表拿出来,指针又向十二靠近了一格。 “你知道梦和现实的区别在哪里吗?”林淅荃问。 韩孝然一愣,她这时候看向窗外,天确实黑了,落地窗外还在下着暴雨,对面还是能看到那间电影院。她们依然在二十三层。 “为什么总问我这样的问题呢,就好像你分不清,而我能分得清似的……”韩孝然低声说。 “你能啊。”林淅荃说。 韩孝然想了想,林淅荃反复问过很多遍的问题,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吧。“梦境有时候是静态的,在梦里,我总是变化着,但我注意不到的地方,似乎就是不存在的,静止的。但现实不一样,就算我总想要休息一下,现实也好像一直在流动着。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时间,比我想象能够触达的极致,还要快得多。我遇到的人,也是有区别的。梦里的人很真实,越来越真实。但那不是全部的她们,只是我曾经看到过的她们的投射罢了。现实里的人总是更复杂,绝对不仅仅是我能够看到的,仅仅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的一面。” 一个静态的人是很单薄的,所以只赋予了人物性格和喜好,还有片面而简单的过去,这个人物还是不真实的。陈源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就算出现在以我为中心的世界里,最终还是不会完全依照我的幻想行事啊。也许,正如我现实中所恐惧的那样,他一直很讨厌我吧。韩孝然想。她这时候盯着林淅荃看——那她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一头淡绿色的长发,她们都叫她绿头发女孩。她的父母呢?她帮助孙越的理由呢?她性格很强势,说话直来直去,但大家都不讨厌她,可能因为她很漂亮,或者很会在不经意间关心到他人吧。她就是一个静态的人,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一个属于“我”,因而和我身边的人建立起联系的,“朋友”。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吗?”韩孝然问,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她想,林淅荃这样的人,一直是自己想成为的最理想的样子吧。她可以不守规矩,成绩好,有运动细胞,会关心人,敢想敢做,敢在合适的时候冲别人发脾气,开的起玩笑,而且……很漂亮啊,她的眼底很清澈,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可是韩孝然设想过静态的林淅荃究竟想要做什么吗。林淅荃这样的人,现实中真的存在的话,应该不愿意和自己成为朋友吧——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幻想着和那些阳光底下奔跑着的人们成为朋友的老鼠。 林淅荃走到落地窗前,她把怀里的那把剑又抽出来,重重地砸在玻璃上,玻璃有些裂痕,她再使劲一砸,玻璃彻底碎裂,雨丝从窗外飘进来。她跳了下去。韩孝然这时候才想到阻拦,等她跑到窗前往下看的时候,下面根本没有人,林淅荃就这么消失了。 “那你是真的吗?”韩孝然问。她两侧的头发挡着脸,孙越看不到她的表情。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在湿漉漉地…… 这死寂的岁月,黑夜降临。 而我复苏了生命,我的一生是一个个梦境。 她想起来总跟孙越提起的那首叫《梦境》的诗,“真相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孙越问。她又想起来以前对孙越说过,悲伤的不堪的记忆就应该被抹去,然后用最完整的自己拥抱当下和往后每一刻的幸福,真相其实很残忍吧,比如别人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你,比如都是虚情假意,分开之后就再也不会联系,可是工作了之后都很忙吧,真的有必要在网上靠打字维系关系吗。“不重要吧,”孙越接着说。“每个人都活在错觉之中啊。” “错觉……你是指自欺欺人吗?”韩孝然说。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欺骗自己的吗?”孙越问。 韩孝然想了想,说不记得。 “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你自己。” “你在开玩笑吗?” “是你的情绪欺骗了你。你的一切决定和连贯地自我对白,都是情绪衍生的附属品,‘你’根本就不是所谓独立存在的个体。你眼中有一片对世界的不完整的幻觉,而且这幻觉时刻流动着,构成了永远不会静止的你。因为人要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习惯活下去啊。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更深一层的真相的时候,放弃了接受,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啊,如果每天人都在想——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啊,这东西真的有答案吗?这意义是自己赋予自己的,还是别人赋予自己的,还是因为身体正“活着”,才需要给活着找一个意义?”孙越说。 所以韩孝然很喜欢这里。这里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喜欢探险,喜欢竞技游戏,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喜欢有很多人喜欢她。 所以为什么要醒来呢。 第十章 游乐园 游戏没有结束。 直到那一刻,韩孝然才隐约意识到,他们并不仅仅是简单地淘汰了其他组的竞争对手,死亡的感觉,在这场游戏里太真实了。越是这样,劝说大家一起组队的她似乎就成了罪魁祸首,她也越不敢把自己新发现的真相说出来。等等看吧。最后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暴雨把这座城市和外界隔绝开。她们一起来到公园。琉雨汐看到了她最喜欢的海盗船,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坐。欧樾童接话道你会开这东西吗——“可以试试嘛”,琉雨汐跑到售票窗口前,摸了一把门票出来,说:“我请你们坐。”售票处旁开了一道小门,诺筱叶走进去,控制面板铺在桌面上,她把总电源打开,钥匙还插在面板上,她转动钥匙,直到红灯亮起,她说“安全起见先试一下能不能顺利开关暂停吧,要不然到时候停不下来就尴尬了。”她按下其中一个按钮,黄灯亮起,接着摁下了启动,海盗船这时候缓缓在吊顶的驱使下摆动起来。她这时候从控制室走出来,左手搭在下巴下面,右手托着左手,说:“这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谁先上。” 林淅荃说我来给你们控制开关吧,她对游乐设施不感兴趣。我对陈源说我想去,陈源说那就去。我们一起上了台阶,在第一排坐下了。孙越和琉雨汐、欧樾童坐在第二排。诺筱叶于是教林淅荃操作面板,她自己也打算上去试试。设备启动了。自己启动设备,不用重复排队,可以坐很久。一趟下来后,林淅荃在下面喊还要继续吗,我们都说想。这时候诺筱叶跑下来,说她也想操作一次。雨很小,但我们的头发和外衣还是渐渐都湿了。欧樾童雀跃地喊了一声。琉雨汐也开始欢呼。 后来我们都在空中晃累了,琉雨汐说印象里前面有冰激淋机,我们一起去接冰激凌。韩孝然有时候在想,原本这样一个游乐场里,每天都有不少人,游乐设施最少要排二十分钟的队,坐上去晃两分钟,感受一下片刻的紧张和刺激,再换下一个项目。这就是所谓的娱乐吗——他们都觉得很快乐吗?林淅荃这时候问她要不要在冰激淋球上加一个马卡龙饼干。韩孝然说当然要。接下来他们去了鬼屋,鬼屋的开关是诺筱叶操作的,她怕鬼,就不打算体验了。她们坐上了一趟小火车,顺着轨道开往黑暗深处。 雨下得更大了,几个人就从小卖部里找出来七把伞,去了对面的商场,大门没锁,展厅的灯也都敞亮地开着。林淅荃想去二楼的ktv,陈源想先去吃饭,旁边有一家烤鱼,这时候他问韩孝然想先做什么。韩孝然说那就先吃饭。陈源又问吃什么,欧樾童打断了他,说免费的吃烤鱼不是很浪费吗,他知道六楼有一家惠灵顿牛排。诺筱叶说“估计得自己在后厨做吧,这里又没有厨师……”最后大家决定一起去肯德基,肯德基是做起来最方便的,而且味道不会查。几个人走进去,后厨的灯还亮着,炸鸡和薯条都是现成的。欧樾童这时候想到如果刚才决定去自助餐厅也不错,熟食应该也是现成的,说不定还有龙虾。林淅荃找了一个全家桶,盛了两桶炸鸡,端了上来,孙越则是随便拿了四五个汉堡,放在桌子上。欧樾童已经拿了一瓶可乐坐在桌子前开喝了。韩孝然拿了一块鸡翅,也啃了起来。这时候陈源拿了一盒蛋挞,挑出来一块,摆在韩孝然面前。琉雨汐给大家每个人拿了土豆泥和餐具,一边数落着“都是独生子女吧,一看就没有干活的习惯”。韩孝然这时候不好意思地把鸡块放了下来,打量着桌子上的食物看还有没有什么没选到的样式是自己可以帮忙拿的,直到诺筱叶把薯条端上来,她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等每个人都回到座位,琉雨汐举起手上的热牛奶,说:“我们干杯”。 “干杯。” 韩孝然这时候注意到,琉雨汐默默地给她自己拿了一份沙拉。 “马上就要毕业了。”琉雨汐说,“期待以后的生活吗?” 其实在学校里也挺好的,除了升学,什么都不需要想。 “期待啊,”诺筱叶一边啃着鸡腿,口齿不清地说,“我要去做研究的,大学才是真正的学术沃土,不需要像中学应试的时候,学的很多东西都是将来用不上的。” “我肯定是要学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赚的多啊。”欧樾童说,他正拿着一块蛋挞。 “我们毕业之后还会来【记忆博物馆】聚餐的。”琉雨汐笑着看着孙越。孙越一愣,“那……欢迎你们啊,可以常来。” “陈源呢?”林淅荃问。 “陈源的话,应该是小韩去哪,他就去哪吧。”欧樾童说。 “你怎么不跟着叶景薰一起。”韩孝然说。 “人家要去英国的嘛。”欧樾童说。“我想好了,她三年就毕业,再读个研究生也就一年。距离肯定不是问题。” “人家还没同意吧,你就替人家想好了?”琉雨汐说。 “那孝然呢?打算去哪?”诺筱叶问。 以后的事情以后在说吧。韩孝然想。“看最后能去哪个大学吧。”她说。其实她哪也不想去。现实生活对于她来说始终很无趣。但人总要长大嘛,长大就意味着不可能保持现状。 吃完饭之后,大家一起去了ktv。琉雨汐点了第一首歌,叫《回不去的过去》。欧樾童接着她点了一首《毕业后你不是我的》,一边说今天要走毕业伤感路线吗。孙越点了一首《和你一样》。这首歌大家都会唱,因为校联晚会的时候几个班主任一起唱过。陈源问还有什么歌。韩孝然点了一首《you get me》。mv里是汤姆猫和叫ang的白猫谈恋爱。诺筱叶接下来点了《bj东路的日子》,说:“这首你们肯定也都会唱。” 第十一章 青春圆舞曲 唱完歌之后,大家一起去商场顶层看电影。林淅荃在放映室里选了一卷校园青春片。几个人分两排坐在正中间。又是这种爱情片,男一和女一谈恋爱,男二和女二谈恋爱,虐恋,矛盾,分手,毕业后重逢,好像学校这地方是给人谈恋爱的——韩孝然想。 “感觉他们的生活跟我们不太一样,是吗?”琉雨汐说,一边嚼着薯片。 “拍的倒挺浪漫的,其实谈恋爱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真的挺平常的。”孙越说。 “好狗血啊。”欧樾童说。 “现实有时候也挺狗血的。”林淅荃说。 “真的吗?”欧樾童扭头看她。 “真的。”林淅荃说。 韩孝然突然觉得这部电影拍得有些无聊,在这场游戏里的生活,比电影拍的有意思多了。她想。到底在怀念什么呢,到底有什么可怀念的呢。她从来不参加毕业典礼,也体会不到毕业那天大家抱在一起哭的感觉。初中的时候班里组织毕业聚餐,大家也是各吃各的,而且那时候军训刚结束,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电影播了大半,韩孝然注意到陈源已经看困了。诺筱叶用手指指韩孝然的肩膀,看了一眼陈源,又看着韩孝然一笑,好像在说可以让他靠在你肩膀上啊。韩孝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拒绝。她突然想到,如果大家现在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游戏是不是就应该结束了,她们就都能回到现实当中了。 她回过头,“哎,孙越,”孙越凑上来。 “如果我们现在睡着了的话,是不是醒来之后,游戏就结束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挺合理。”孙越说。 “我还有点不想结束呢……”韩孝然低声说。“在这座城市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都会腻的。”孙越说。 她大概是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渐渐睡着的,醒来了之后,电影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屏幕还亮着,循环播放着片尾曲和演员清单。 她依次喊她们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她甚至听到了回声。 韩孝然逃离放映厅。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很安全。她想。但只剩下一个人,这地方就显得格外的恐怖。外面还在下着大雨,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未知的。她一个一个放映厅挨个看,每个房间都循环播放着同样的片尾曲,她从影厅跑出来,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这时候发现整个楼层的灯都黑了下来,慌乱中她撞到一个人。 “诺筱叶?”韩孝然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样子,觉得盼来了救星。 “你在这干什么呢,我们找你半天了。”诺筱叶说。“大家都在天台等你呢。” “天台,为什么是天台,我刚才……” “赶紧吧,要来不及了。”诺筱叶抓着韩孝然的手腕,就往安全通道跑。她们一起往上跑了两层,她推开了一扇白色的安全门。 天台没有屋檐,下着雨,地板已经浸湿了,诺筱叶朝旁边的一间屋子跑过去,韩孝然追了上去,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层根本没有别人。这时候诺筱叶回过神,拽着她的衣领,把她重重地压在栏杆上。韩孝然这才发现诺筱叶的力气很大,她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你……骗了我们。”诺筱叶说。 “什么意思。”韩孝然问。 “都会死的。”诺筱叶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不是通关了吗?”韩孝然说,“接下来只要等……” “琉雨汐死了。”诺筱叶说。 韩孝然一愣。“为什么?什么时候。人又不是我杀的。” 诺筱叶唤起了韩孝然的一种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那一刻,韩孝然意识到,她们再也不是朋友了。诺筱叶会杀死她的。但对孤立无援的恐惧甚至瞬间压倒了死亡。韩孝然以前想过,她可以死,但希望死后能有很多人参加自己的葬礼,希望她交的朋友可以真心为她而哭泣。她甚至想过,是不是只有在葬礼上为她而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现在她要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杀死了。 诺筱叶的两个手掐在韩孝然的脖子上。韩孝然猛地踹了他一脚,诺筱叶这才退后两步,撞到栏杆上,后面就是告诉公路,韩孝然用力推了一把,诺筱叶从栏杆上翻了下去,她的一只手还抓在栏杆上,她露出了求救的表情。她仰着头看韩孝然。 韩孝然最讨厌朋友背叛自己了。 一涉及到利益,人的本性就悉数暴露了。落魄潦倒的时候,有几个人愿意伸出援手,给予帮助,利益冲突的时候,谁不是假惺惺地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容易相互算计的就是所谓“朋友”。她想——你们这些人真虚伪。 直到她发现,她自己也是这样的。 她用脚踢诺筱叶拽着栏杆的手,一下、两下,雨水滴到诺筱叶的眼睛里,诺筱叶伸出另一只手,但手臂想支撑起整个身子,力量还是太小了。诺筱叶开始破口大骂。韩孝然这时候在想,诺筱叶要杀了自己,留下来是个隐患,很危险。所以我为什么要救她啊——我要先杀了她。没有人知道我杀了她,而且,是她先动手的——我这可不算背叛啊,是你先背叛我的。 诺筱叶掉下去了。 韩孝然这时候注意到,陈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连自己都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这样对待他人,却要求别人这么对待自己吗。韩孝然看着陈源,她在想的是,他亲眼看到我动手了吗,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看到吧。她在心里冲自己苦笑,你的喜欢其实也很不值钱啊,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你也会动手吧,你会连她一起解决掉吧。不对,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都是诺筱叶的错。 而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要帮我啊?”她问。 城市里只剩下他和孙越两个人了。 “你也是我幻想出来的吗?”韩孝然继续问。“你……不像啊。” 第十二章 最后的告别 韩孝然知道自己还有一种选择,一种永远不需要面对真相的选择,就是重启这局游戏,就算到最后,所有人都会逐渐消失在这座城市,只剩下她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她看着孙越,其实孙越一直对自己很好,所以现实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不是吗。 “你要毕业了,回去吧。”孙越说。“就算美好,也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就算难以忍受,你不也马上就要熬过去了吗。” 如果前途是一片光明的话,当然好啦。可如果前进的道路是一个无底洞呢,越朝前走,空气也愈发稀薄。“人是不是都会怀念自己状态最好的那段时候啊。而且如果人真的会发自内心地怀念的话,是不是说明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那时候那么好了。”韩孝然说。 “是吗?”孙越说。 毕业了之后,她也不会再和孙越见面了吧。她可以忘掉过去的生活,面对崭新的未来里面的一切,也可以摆脱那个不愿接纳自己的地方。 那时候,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想起来第一天来到【记忆博物馆】时的场景。 孙越说,其实那天,只有你一个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和死去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人来到世上什么都带不走,那人又在争取些什么呢。 再见。她心里默念着。 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想明白了。过去的一切就像是电影散场了,与自己再也无关了。 “后来呢?”韩孝然问。当下她躺在医床上,孙越坐在旁边,等着她再一次进入游戏。 “现实中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你又被迫躲回了幻想里。从你进入【毕业季】这场游戏后,二十多年过去了,你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营养摄入,但你仍然觉得这样的状态能让自己获得永恒的幸福。”孙越说。“每一次你进入游戏,游戏也会因为你不同的决定和反应有着细微的变化,直到卢子谦找到你。” “从【衡源中学】离开之后,你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你……觉得自己的遭遇可怜。但看了谭鸷瑶的经历后,你觉得她咎由自取。你还说,人排挤弱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为她的弱小感到可悲。”孙越说。 是啊,重来多少次都没有用。 相似的场景,如果不凭借自己的力量摆脱那个不想面对的现实,就永远都走不出去。 韩孝然好像突然明白了之前一直理解不了的问题的答案。她觉得周子安绝不会为了谭鸷瑶放弃自己的一切,他是那种过几年换了女朋友就把前任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他也走不出去。高中的时候他多受欢迎啊,同学们都觉得他人长得帅,录取结果好,家庭条件好,很早就申请了大学,可以到处玩,人缘好,喜欢他的女生也多。是学弟学妹们效仿的对象——他有多怀念那段时光啊。那时候,通往他未来的大道上一片坦荡,他的人生总是充满希望。 如果几年都看不到一个人的成长的话,曾经闪闪发光的人,会随着时间,魅力削减,变得普通。直到大家都忘记他最好的时候的样子。 “你不是说过吗,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都会腻吗。”韩孝然对孙越说。“这二十年,我终于……感觉到腻了。” 孙越重新启动了游戏,他把现实的比率调整到了100%。 “很残忍啊。”他笑了。 “谢谢你啊。”韩孝然说。 睁开眼之后她又回到了游戏里。 这里跟衡源中学更像啊。她想。而且这次,孙越不在的话,她就彻底是一个人了。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前进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和自己站在一边。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的。”韩孝然突然说。“如果我们这么做了,规则是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能够获胜通关的话,怎么办。难道能靠投票决定吗?” “你有什么建议吗?”沈天说。 “翻遍这所学校,一定找得到规则的。如果担心个人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分组行动。”韩孝然说。一般而言,领导者分为三种,一种是人格魅力型,这种人有足够的个人魅力,让他人效仿和追随。第二种是统筹型,有足够的全局观念,可以分配好每个人该做的工作。而第三种是创新型,能够有他人意想不到的思路解决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在韩孝然的观念里,成为以上三种中的任意一种,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大家所关注,而不是先开始被排挤的对象。所以她必须根据自己过去的经验,找到不一样的解决方式。 “那这样呢?每个组有一个队长。组长轮流选择自己的队员。直到每个人都被分配进一个小组。”沈琼说。 沈琼的建议获得了大家的广泛认同。文洁有组织了一次投票,这次是选择组长的投票,最终选出了五个人。得票最高的是欧樾童,24票,第二名沈天,11票,第三名是叶景薰,9票。第四、五名并列获得把票,分别是王君皓和琉雨汐。 韩孝然这时候想起来,这里是100%的现实。所以,林淅荃也不会再出现了。 第一个做出队友选择的是欧樾童。欧樾童果不其然选了陈源。沈天则选择了沈琼。叶景薰选了焦燃,理由是作为团队的武力担当,队伍的安全更有保障。王君皓选择了纪霖泉。琉雨汐则选择了靓苏晟。看到这个票型,韩孝然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是最后落单的,被分到琉雨汐的组里。 她没想到的是,欧樾童第二次就选择了自己。她回到了熟悉的团队里,这才放松下来。她关注着每个队长选人的前后顺序,也就能看出来谁和谁的关系更紧密。沈天这次选择了姜洋,他认为姜洋的脑子早晚派的上用场。叶景薰接下来选择了知远。韩孝然这时候想到,不仅仅是关系,还要看队友的配置,她知道叶景薰跟那两个人本身没那么熟。接下来,王君皓选择了亘玥瑶。在第一次选择中没有被选中的亘玥瑶,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开心。 第十三章 寻觅 接下来,琉雨汐选择了乔正奇。 又轮到欧樾童了,欧樾童这时候把我们两个拉过来,问我们的建议。如果按照以前的阵容配置,诺筱叶还没有被选择,但我想起过去的每场游戏的最后,诺筱叶想要杀了我的样子,还是有几分犹豫。“诺筱叶怎么样?”这时候陈源开口了。欧樾童说:“可以。” 诺筱叶被选择后,走到教室的左上角,第一支队伍所在的区域。沈天这时候选择了林可卿。再一看场上剩下的人,大概都是班里比较边缘的人了。叶景薰选择了云蓝,试图平衡一下团队里的男女比例。王君皓和琉雨汐这时候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做出选择。苏祺加入了王君皓的队伍,而文洁加入了琉雨汐的队伍。 在场的这时候只剩下曹营、宋珍珍、顾依依、郭悦和余芊雪。 欧樾童又问我们选谁,我建议选个有把握一点,想法没那么多的人,“那可不好选啊……”欧樾童低声说。“还不如他们直接分到一个组。” “这样吧。”这时候琉雨汐开口了,“只剩下最后五个人了,干脆你们原地成组吧。要不然这么选下去,谁是最后一名都很尴尬。”看得出来,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最后必然会剩下的余芊雪一组。琉雨汐话语一出,立马受到了文洁的认同,她转过身问其他队伍的意见。王君皓没敢开口说话。沈天立刻表示了赞同,叶景薰点了点头,相当于默认了。剩下的五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好说什么。 “那我们就有六支队伍了。”琉雨汐说。 韩孝然想了想这五个人的性格,安插在任何一个组都像一颗定时炸弹。倒是把她们凑在一起了。 “我的想法是,我们接下来,每个队伍分别去不同的楼层找线索,一个是商阙……就算他失踪了,也一定还在这个学校里。只要能找到他,应该也就能证明我的清白了。”韩孝然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琉雨汐。“另一方面,要找到这场游戏,隐藏在这个场景里的规则。”韩孝然说着,发觉自己在团体里的位置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现在的她是第二个就被最受欢迎的人选择的高位者。这一次,大家很快就达成了一致。也不再有明显的反对的声音了。 我们四个被分配到一起搜寻最底部的楼层。 “你知道离开教室会发生什么吗?”欧樾童问。 “不知道,”我说。“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把手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这样至少我们几个不会走散。” “那,谁走第一个,谁走最后一个呢?”诺筱叶说。 “我可以走第一个。”陈源说。 “那我来殿后吧。”欧樾童说。“女生正好都在中间。” 韩孝然和诺筱叶点了点头,四个人先行打开了教室的后门,在班里剩下五个小组的注视下,出发了。打开教室门之后,天逐渐亮了起来。陈源说,我们报数好了,——“1!”“2。”他身后的诺筱叶道。“3。”韩孝然接着说。欧樾童这时候没有出声。但我感受到他的手还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已经离开教室了。“欧樾童?”我低声问。接着听到一声“嘘……” “不要回头。”欧樾童低声说。 四个人这时候又缓缓往前挪了两步。韩孝然发现欧樾童的手松开了,他一个转身,对着身后就是一拳。韩孝然这时候回过头,才发现欧樾童背后多了一只手。现在那手刚从他背后脱开。欧樾童大喊一声“愣着干什么,跑啊。”韩孝然仔细一看,那个人的脸正中了欧樾童的一拳,朝里凹陷进去,穿着一身破布,他的脸慢慢恢复了过来,她觉得那个人有点像商阙。队形瞬间被打散,几个人一同朝楼梯口跑去。 抵达楼梯口,陈源见没有人追上来,喘了一口气,问欧樾童:“什么情况?” “这地方……有不干净的东西啊。” 诺筱叶缩在韩孝然身后。陈源说:“你们两个……这么怕鬼啊。” 诺筱叶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等,你们刚才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么。”陈源说。 “嗯……有点像丧尸。”韩孝然说。 “我们干脆回教室吧——教室里安全。”欧樾童说。 “不行。”诺筱叶说。“那东西就是跟着我们从班里出来的。教室不能呆了。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找规则啊。”韩孝然说。“通关了就能出去了。办公室你们去过吗。”诺筱叶和欧樾童同时摇了摇头。办公室在距离楼梯口很近的地方。 办公室的门上了锁。陈源用力拧了一下把手,他问有没有硬币或者笔芯,也许可以撬开。可其他人身上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带。韩孝然把耳朵贴在门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诺筱叶提议说可以用眼睛腿,她从口袋里把眼镜拿出来。“太粗了。不行。”陈源说。 只要天黑之前回到零班集合就行。欧樾童提议先找进得去的房间。他们回到楼道。准备先到一楼。一楼有操场,操场上有足球网和篮球架。四个人围坐在草坪上。“你们不饿吗?”欧樾童突然说。 “都会饿的吧。”韩孝然说。 “操场旁边就是食堂。”欧樾童站起来,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他站了起来。“里面应该有吃的。”他们走过去,食堂里,每个座位前都放了一个称好的盘子,只是没有人在吃,每个人的胃口不一样,但盘子里的分量似乎都是相等的。欧樾童于是去柜子里拿了四双筷子。他们找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 诺筱叶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菜叶子,说着吃这里的东西会不会变异啊。陈源说有的吃就不错了。欧樾通接着把筷子递给韩孝然,韩孝然习惯性地把筷子接过去,这才突然有些吃惊,现实中的欧樾童,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 第十四章 教室 吃完饭后,四个人一起去看了学校的大门,有正门,和操场旁边的出口。铁门是上锁的,但再往外用力一推,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墙似的,把这所学校和外界隔绝开。欧樾童说,以前毕业之后会学校,经常挑晚上。白天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晚上正门口有保安,可以从操场的栏杆上翻进去。翻进去之后,教室里和操场上都是黑的。大家一般不会提前准备手电筒,就把手机的照明打开,去教室里,看哪个教室的窗户没有锁,从窗户里翻进某一间教室,再把教室里的灯打开,教室的门一般可以从里面直接上锁或者打开,先翻进去的那个人再把剩下的人带进来。那时候一直很想进阶梯教室,就是有重要活动大家要一起听的时候会去的地方,但那间教室没有窗户,门也是总是焊死的。 没有任何提示,只能在有限的场景里漫无目的的找。四个人的目标探索范围是一楼。这时候诺筱叶想起来,“如果按照欧樾童说的那样,我们也找找一楼的教室里,有没有没上锁的窗户呢。”零班,就像是初始存档点。只有六楼一间教室的门牌上,是以6-0开头的。其他年级,根本没有零班。零班是绝对的安全场所,这也意味着其他的班级都是值得探索的区域。韩孝然认同了她,她们回到走廊上,试着用力推推窗户,如果没有被反向顶触的感觉,就意味着这扇窗户没有上锁。这个方法在门牌为1-1的教室的窗户上应验了,诺筱叶把窗户推开,有些惊喜,正和欧樾童对视一眼。欧樾童两只手摁在窗框上,翻身便跳了进去。他把门打开。 这时候韩孝然才注意到,班里只有一张桌子,放在教室的正中间。桌子上有一张纸。欧樾童走过去,把那张纸拿起来。 “是规则吗?”韩孝然问。 “上面写着……‘一个人来到这里,如果……一切都没有开始过就好了。’”欧樾童念道。 “桌斗里也有东西,”陈源说。他把东西掏了出来,是一块纸杯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韩孝然这时候已经跑到讲台前,开始翻里面的抽屉,她翻出来一个造句本,里面有一些古诗的摘抄,还有几页潦草地画上了画。她又掏出来一条红领巾——一板油画棒……还有一盒火柴。 韩孝然走过来,把火柴划开。 “你这是要……” 她把蜡烛点燃。 “窗帘能帮忙都拉上吗?”韩孝然说。 “哦哦,好。”欧樾童和陈源连声说。 窗帘拉上后,教室里暗了许多。黑板前多了一道影子。 欧樾童、陈源、诺筱叶同时吓了一跳,他们同时看向韩孝然。韩孝然解释是这间教室里唯一一张桌子的所有者。 欧樾童这时候正好走到讲台前,他也拿起造句本,翻开第一页。 ——他们说我不正常。 ——我明白的。 ——不正常就意味着一般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不对哦。是可以理解的。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什么? ——这世界上正常和不正常的人都多了。为什么非要理解你呢。你对他们来说,是弱者。 ——我讨厌这样的说法。讨厌物竞天择,也讨厌别人说能理解我。他们理解不了我。那些看不上我的人,那些抛弃了我的人,那些虚情假意的人,那些素质低下的人…… “这个你刚才读过么?”欧樾童把造句本举起来,问韩孝然。 “大概看了看,没什么用。”韩孝然说。她想里面的主人公跟自己以前的态度蛮像。 “嗯,是没什么用。”欧樾童把造句本合上了。“上面没写所有者的名字,里面倒是有一些对话。你说……‘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不正常?”诺筱叶问。她走到欧樾童旁边,拿过造句本。又往后翻了几页。在一页撕开的痕迹处停下了。“桌子上那张纸,确实是从这个本子里撕下来的。” 诺筱叶把本子拿到桌子上,把撕破的那页纸拼上。 这时候影子消失了。韩孝然喊了句黑板上有字。 规则提示一:请依次打开并进入每间教室。 诺筱叶思忖片刻,把手放在文字上擦了擦。“是粉笔啊……”接着他打开桌子上的粉笔盒,红色的粉笔少了一根,缺少的位置处正插着一把钥匙。“我找到钥匙了。”她把钥匙举起来挥了挥。三个人接着出去开下一个房间。二班的教室里,几十对桌椅随意地叠放在一起,窗帘也是残破的。陈源看到废墟里有一个铁盒子,他捡出来,上面有一把密码锁。 他回头,求助似地看向身后的三个人。 “2、5、8、6。”诺筱叶说。 陈源一边拨动着密码锁,一边问为什么。 诺筱叶说看窗帘和窗户构造建成的形状。 “反应真快……”陈源感叹道。盒子里装着下一个房间的钥匙。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班级合照,每个人的脸都被涂上了黑色墨水,只剩下中间的一个人,面孔却也是模糊不清的。 三个人接着去开第三个房间。第三个房间桌椅摆放地都很整齐,椅子被倒扣在桌面上。地板也打扫得很干净。两面的墙壁贴满了“抵制校园暴力”的海报,每张海报里都绘制了不同的暴力行为。 陈源从第一排开始挨个翻找每张桌子,韩孝然则是按照相反的顺序寻找。诺筱叶走到了讲台前,而欧樾童走向了最后一排的储物柜。他们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储物柜和讲台这次几乎都是空的。韩孝然这时候正从中间一张桌子处摸出来一个铁环。“钥匙在这儿,下面还有一张纸。” 上面写着:“弱小,就活该受欺负吗。” 四个人一起前往下一间教室。欧樾童感叹有了规则之后找东西的思路清晰多了。诺筱叶接话道看来我们几个配合的还不错。陈源这时候正认真地把钥匙对准锁孔。 第四间教室是空的。黑板已经变成了可推拉的智能面板,上面显示着电脑的桌面,桌子上摆了一块蓝牙鼠标。 第十五章 大巴车 桌面上有一个mov文件。 诺筱叶把视频点开。画面里出现了商阙的脸。 商阙手上拿着造句本,他总是不断地朝四周看,好像他知道附近有人,却不知知道在哪个位置。诺筱叶注意了进度条,大概有五分钟。商阙显然这时候才注意到录制开始了。 “不是我……”他说。 接着他在低下头,看手上的那张纸。 “我是无辜的,我被人骗了。你们都被骗了。”商阙说。“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的。不过没关系,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了。这里……根本就是监狱。现在的医疗条件不是越来越好了么,身体上的疾病慢慢都可以医治……接下来是脑子。资源是有限的,不可能平等地分给每一个人。所以每一个人脑子都有病,每个人都得了不会知足的病。” “我也有病,我也有病……”商阙继续念道。“我小时候有多动症。我跟老师对着干,我欺负同学,和人打架。个子又很小。老师讨厌我,同学害怕我。他们都希望学生听话,不管之前的生活环境差别大不大,都要学着集体生活,要一起玩。要好好写作业,好好学习。落单的孩子都是不正常的孩子,所有人都要学着去变得一样……这样的教育从来都没有成功过,而他们长大之后,正一如既往地平庸着。我觉得所有人都错了,我觉得他们才是错的。可我反驳不了任何人,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这纸……写得下这么长的字吗?”欧樾童突然说。 在商阙转学之前,韩孝然并不是班里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相反,有很多人都很喜欢她,甚至觉得她在班里很受欢迎。一个团结的班,注定要有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才能维持长久以来的稳定。团结的集体需要有共同的目标,比如,同样讨厌着一个人。以前,韩孝然觉得,和集体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煎熬,无时无刻不在反思着自己到底是什么行为做错了。 “被边缘化的那个,就一定是弱者吗?”商阙念道。“如果不认同这一点的话,就证明给他们看吧。” 这时候他的额头被人从后面打穿了。鲜血溅到屏幕上。站地最近的诺筱叶吓得坐在地上。 “这个故事……应该有某些含义吧。”陈源突然说。“从第一间教室到现在。围绕着校园霸凌和孤立这个主题。商阙似乎变成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而就在刚刚的视频里,他被射杀了。” “他在班里,算是被孤立了,对吧?”陈源问欧樾童。 “他……为人是比较奇怪。”欧樾童说。 “袖手旁观的人,有罪吗?”韩孝然突然问。“那些看到有人被欺负——孤立无援,但视而不见的人。或者被迫趋炎附势的人。都会成为被欺凌者痛恨的对象,你们觉得,这样的人,有罪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不都成了罪人了。”欧樾童说。“大多数人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哪顾得上帮别人啊。” “是吗?你觉得这些人不应该被一起憎恨吗?”韩孝然问。 “之前没想过,不过……不觉得,你呢?”欧樾童反问道。 如果是以前的话,她大概只会憎恶那几个真正讨厌过或者付诸实际行动的人,这样的情绪,也就渐渐转移给了整个集体。很长时间过去了,只剩下恐慌,早就没有恨了。 “物极必反吧,人的生存空间被压迫到一定程度,是会反抗的。”韩孝然说。“再弱小的人,被逼到极致,也是会报复的。到那时候,袖手旁观的每个人,都是他寻仇的对象。” “死人就不能报复任何人了。”欧樾童说。 陈源正把诺筱叶扶起来,抽屉里有一个dv机,但没有电源,诺筱叶把电池口打开,里面塞着一把钥匙。 他们前往第五个房间。陈源猜测,完整的规则会被存在第六间教室。四个人从五班的后门进入。房间正中间摆着一个车架,油漆都褪色了,车顶看起来也早被熔断了。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三个人已经进去,在车座上下翻找起来了。韩孝然站在门口。有时候,随着时间而渐渐蒸发的记忆,会因为某段熟悉的旋律、某种味道、或者相似的物件而被唤起。她想起来那时候,她坐在第一排的位置。 5月10日,晴。去拓展训练的日子。 全班一起坐上了大巴车。通往基地的路很崎岖,要把车开上山。 虽然拓展训练很辛苦,但比起学习的压力,是难得放松的日子。在山上一起合宿三天啊,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怎么想出来的安排…… 成绩好的那几个还带着一书包复习资料吧。 最后全班都参与了。 车在山道上开动着,商阙站起来,走到司机面前,司机喊他坐好。老师想要上前帮忙,韩孝然坐在老师的旁边,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司机说着话,仍然目视着前方。这时候商阙对着司机的脸给了一拳。司机的头撞在玻璃上,方向盘失去控制,车开始偏离山道的方向。老师扑上去想要夺回方向盘,这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 韩孝然拉住了他。 她没想过商阙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这一刻她只希望这辆车可以顺利脱离公路从山崖上摔下去。老师还没来得及质问韩孝然的行为,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车撞破栏杆,顺着山路翻滚了几圈,穿过云层,最后沉重地砸在山脚下。车起火了。 她想起来,一切由商阙开始,却由自己结束。 她有时候在想,有很多人只是冷眼旁观,这些人又是否无辜。以前,她设想过报复,但她清楚的是那只是某种形式上的同归于尽罢了,害人终害己,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她在半路上解开安全带被甩了出去,侧躺在半路。山脚下的村民赶着来救火。视线也渐渐模糊。 大巴车爆炸了。 第十六章 幸存者 韩孝然成了那次事故唯一的幸存者。 那片场地建起来之后,原本是专门提供给衡源中学的。平时学校不使用场地的话,就会对外租用。事故发生之后,没有人再租用了。家长们埋怨学校,认为是学校选择的场地经过山道太过危险,而且既然学校带学生出去,就应该负全责。闹了一段时间之后,拓展训练就彻底被取消了。这种时候,每个家长都坚持自己孩子前途无量未来可期,被学校的安排毁了,要求赔偿。他们打听到有人还活着,要向唯一的幸存者问责,诘问她大巴究竟是怎么坠楼的。 终于有家长找到了证据,韩孝然在班里被孤立的证据。家长把信息散播到家长群里,说她是因为受到欺凌而蓄意报复。把她形容得十恶不赦,都说自己的孩子是无辜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这样的人,不受人待见也是活该的。 他们都觉得孤立别人的时候,自己的孩子不会有错。就算有,孩子们都不在了,死者为大。 而她是唯一逃过一劫的,最幸运的那个。 韩孝然身上多处骨折,手术之后,坐了轮椅。孙越去看望她。他带了她的笔记本。他问韩孝然要不要把记忆还给她,要不然警察来了就不好解释了。韩孝然没有回答。孙越行了想,说不想留下那些记忆也可以,他们可能会以为你有精神类疾病。他顿了一下。“你没让班主任阻拦他,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其实没人拦得住他。而且,也不是你动的手。没有足够的证据,你不会被追责。”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自首呢?”孙越问。 “因为我想向所有人证明一件事啊。”韩孝然说。“证明我不是弱者。冒犯了我的人,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把我的人生给毁了。而我会用我剩下的时间证明,我也可以毁掉他们的。” “这样就能证明了……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孙越说。 她被判了无期,在监狱里关了很多年,没有人来看过她。 后来没多久,孙越给她办了保外就医。他删去了关于韩孝然校车和之前在监狱里的记忆,同时用更加美好的记忆,填补了她毕业前的最后那段时光。因为受伤的原因,她错过了考试和升学。她的身体好一点了之后,就被转进了精神病院。 她在那里住了很久,精神病院里,大家都叫她,17号。 护士说,17号很安静,每天喜欢看着窗台发呆。 后来,【毕业季】完工之后,孙越又来找她,请她测试游戏。 之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参与游戏。多次在记忆上的篡改和游戏里的逼真体验已经让她难以分清什么是真实发生过的。 韩孝然这时候叹了口气。 如果现实是这样的话,比仅仅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更令人悲伤啊。 因为以前,她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的意图是不是不够纯粹,自己有没有真正地善待他人。但那都只是怀疑而已。她现在所怀疑的是,为了维护自己而做出的行为,也至少有几分正确吧。她觉得被欺负的人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可以发自内心向往光明——可是动手的人是商阙啊——可那和她自己亲手做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啊——反正最后那些人都罪有应得,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现在,又只剩下她了。 这时候欧樾童喊她过来帮忙。她抬起头,陈源和诺筱叶也正看着她。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来在一万多次相似场景的重复里,他们不断循环的经历。她们真的有那么令人讨厌吗——我不讨厌她们,我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本想去喜欢她们,而他们,却讨厌我。 她渐渐开始怀疑一切,她同样怀疑关于校车和监狱的记忆是孙越在背后操使的,她感到她迄今为止的一生原来都活在逃避着现实的梦的阴影里。她从来没有比当下更渴望找到真实。她和那些孤立过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和她们没什么区别,其实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么。 她说了声抱歉,走进车架。对着烧焦的底座翻了起来。 “车上什么都没有。”陈源这时候说,“这教室里没有别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么。” “把轮胎都扎开试试呢。”诺筱叶说。 支撑车座的铁柱子被炸开之后,形成一个锐利的角。欧樾童把轮胎卸下来,抬了上去。扎之前他战术性停顿,问:“车胎这么扎,会不会爆炸啊。”这时候三个人立马向后退了几步。“不会。”陈源说。 车胎被捅破之后,很快气就跑光了。诺筱叶又下去拔第二个车胎,发现已经车胎牢牢地焊在凹槽上,难以拔出。陈源见势上前帮她,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部分的车胎确实难以徒手拔出来。 韩孝然提醒欧樾童掀开引擎盖看看,她们刚才在车厢里找了半天,忘了关注外观。欧樾童从右边的车门绕到引擎盖旁,掀开之后,积压已久的灰尘掀起一团浓雾,欧樾童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咳嗽了两声,尘雾渐渐散去。他这时候瞪大双眼,感到很惊喜,“找到了,我找到了。”欧樾童这时候注意到,取出来的钥匙环上还挂着一个感应扣,上面的透明胶带粘着一张纸片,用记号笔写着17号。“你们知道17号是什么意思吗?” 韩孝然这时候又是一愣。她觉得这就是一场噩梦,一场她想立刻就醒来的噩梦。可现实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呢。“一会回去跟大家交流一下,说不定是有效信息。”诺筱叶说。他们暂时把“17”这个线索搁置在一边,去开最后一个房间。韩孝然这时候想,欧樾童也说了,他觉得旁观的人不能够算作是罪犯,她也顶多只是阻止了班主任上前帮忙而已。所以,就算欧樾童真的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应该也不会追责自己吧。但难免,人不是都自私么,别人这样对待自己是犯了错误,自己这么对待别人就可以被宽恕——可是自私有错么。 第十七章 囚禁 最后,1-6班的教室里,摆放着28张桌子,总共有六排,最后一排只有两个座位。因为班里有27个,所以最边缘的那张桌子旁边没有放凳子。班里的人数是单数个的,所以总会有人落单的。两两成对的课桌,也不那么完美地首尾相接拼在一起,而只是紧挨着。看起来就像是班里的同学们都离开了,去上体育课。 但窗帘紧闭,显示屏开着,屏幕上显示着数字倒计时。 黑板上的传来广播声:“【毕业季】第二关,最后一批回到教室的人,会遭到淘汰。” “重复,最后一批回到教室的人,会遭到淘汰。” 显示屏的倒计时开始。这时候从讲台下面钻出来一个人。是脑门上还残留着弹孔的商阙,他从桌子下面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爬了出来。 欧樾童这时候大喊了一声,跑啊。从商阙的身体里传出一声惨叫。四个人冲出教室,就往楼梯口跑。出了六班就是楼梯口,但从正门出去的商阙挡在了前面。四个人连忙转身,朝反方向跑,尖叫声越来越近,商阙的速度很快。 “上楼,我们得去六楼。”陈源喊道。 “六楼,用跑的吗?”诺筱叶质疑到。 “要不然呢,摁电梯来得及吗。”欧樾童说,转眼间,四个人已经来到了电梯前,电梯正停在1楼,旁边是步梯。欧樾童瞬间摁了开,四个人在电梯门开的瞬间立马钻了进去。欧樾童摁下关闭键,电梯门缓缓合上。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进来。 欧樾童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陈源的目光,两人慢慢调整姿势,站在电梯口的两边。门慢慢开了,眼前出现了一张脸,脸上的皮肤好像都溶解掉了,能看到血管的颜色和突出的颧骨,额头上还留有一个弹孔,诺筱叶吓得尖叫,这时候陈源和欧樾童同时朝前用力一踹。把那人踹倒在地上。这时候欧樾童又用力地连续摁了好几下关闭按钮,好像摁的速度越快电梯门就关的越快似的。 最终,门关上了,电梯开始升往六楼。 四个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谁都没敢先开口。只是盯着显示屏,电梯抵达六楼。零班是离电梯口最近的一个教室了。六楼没有人,很安静,四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欧樾童这时候走到后门前,缓缓拧开教室的门。陈源、诺筱叶、韩孝然顺次跟在后面。 天又黑了下来。 韩孝然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这时候她注意到,教室里已经有很多人在了。王君皓那一组坐在教室的最左上角。钱雨汐一组则是正站在一起好像讨论着什么。钱雨汐注意到四个人刚进来,抬起了头。“都到齐了吧。”传来沈天的声音。韩孝然想起来那句最后一批抵达教室的人会被淘汰,她再一看,教室里还少了一组人,这时候前门开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是郭悦。 韩孝然有些惊讶,接下来是夏珍珍、余芊雪、顾依依、韶营。 那么……被淘汰的就是…… 叶景薰? 这时候传来秒表计时结束的滴滴声,一时间,前后门都被用力地甩上了。黑色的潮水从窗外涌了过来,打碎玻璃,随后把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吞没。 韩孝然坐在铁皮凳子上,思考着叶景薰组怎么会被淘汰。叶景薰明明选的队友都是很靠谱的……反而是余芊雪他们,居然也算是能够顺利配合。她这时候想用一只手摸摸额头,才发现双手被拷在一起了。她抬起头,面前是一架铁窗。她听到有敲钟声。门开了,一个狱警走了进来。 她跟着狱警走到栏杆前,四面的栏杆留出一个四方形的天井院。中间有架电梯,电梯的表面上覆着一行字:第三关:监狱。 她被狱警带到了公共食堂。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条纹衣服,上面写着:17号。狱警拿着警棍站在各个出口。韩孝然走进来,食堂里有很多人,这时候同时看向她。她看到的第一件囚服上写着:49号。她再四处看了看,在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狱警把她的手铐去掉。她跑了过去。 郭悦扭过头,看着她,满脸陌生。 “有事吗?”郭悦问。 韩孝然一愣,她想起来郭悦和班里最核心的那一批人关系并不好,在更多人的环境里,她反而更安心“你……有见到零班的其他人吗?”韩孝然问。 “没有。”郭悦说。 “韩孝然,这儿。”这时候传来一个声音,韩孝然一回头,欧樾童正在座位上举着勺子喊自己。韩孝然对郭悦说:“谢谢你啊。”郭悦没什么反应。韩孝然朝欧樾童的位置跑了过去。这时候她注意到,这里,零班的所有人都坐在一起。王君皓坐在欧樾童旁边。王君皓指了指欧樾童对面的位置,“给你留的位置,我们正听欧樾童说呢,你们遇到商阙了,她说你这个人还蛮靠谱的,下次可惜考虑来我的组啊。”韩孝然没想到会被王君皓拉拢,但她潜意识里的反应还是和原来的人配合,一时间没有开口。王君皓的对面是邵子涵。邵子涵这时候挥了挥手,说“之前还没怎么跟你聊过呢。” 韩孝然回馈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她这时候注意到每个人身上的数字是打乱的,她想起来郭悦的编号是165,又看了桌子上每个人身上的数字,没有一个是17号以前的。“哎,看看她是几号。”文洁说。“17号。好像是我们这里最小的数字了吧。”邵子涵说。 “她搞特殊的频率还挺高。”钱雨汐这时候说,她坐在文洁的旁边。 “你也别太针对她了。”坐在钱雨汐对面的张昌说。“这数字能有什么含义,而且这么说的话,陈源身上还是18号呢。”陈源坐在张昌的旁边,他正低头啃着煎蛋,没有回应他。 陈源……是18号吗——韩孝然想。 这时候又有人敲钟。他们朝钟的方向看去。一个同样穿着囚服的身材宽胖,带着白色厨师帽的男人发话了。 第十八章 倒三角 规则会在晚饭后发布。 韩孝然低下头,盘子里有意面,煎蛋,沙拉和煎牛排。她感叹监狱里吃的还挺丰盛。 “都听到了吗,这次的规则就清楚多了。”欧樾童朝着桌子里端的大家说。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韩孝然看向王君皓。 “问题,问我吗?”王君皓说。 “刚才……是你们组第一个到教室的对吧。”韩孝然问。 “嗯,怎么看出来的。”王君皓说。 “猜的,直觉……你们怎么做到的?” “合作的时候,可以选择强大的队友。”王君皓说。“也可以选择愿意和自己配合的队友。” 叶景薰的队友就很强。韩孝然想,但她作为组长,在那样的环境下,这两个队友是否真的能和她统一意见这点确实存疑。 “我选择的队友,都是一定会投票给我的。”王君皓说。“对不对呀,子涵?” “那不一定,看你表现吧。”邵子涵说。 韩孝然听得出来是很熟悉的人之间的玩笑话,她复盘了王君皓的三个组员,王君皓获得了八票,而他选择了三个一定会把票投给自己的人。在竞选的时候,能够首先把一定会支持自己的人的票把握住,也是一种战术。而其他人,也会被这个小集体影响,从而把受到支持的范围扩大。 而欧樾童能够获得全班人的选票,大概是因为他身材高大外貌出众,又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直保持积极?而且他完全有能力胜任复杂的分析,合作的过程中也能很好地缓和自己的团队。一般来说,和群体中最出众的几个人搞好关系,是比较轻松且安全的做法。 马斯洛需求模型里说,人会在满足一层的需求之后进而去追求下一个,学说不适用的主要原因是,人会越级追寻自己的需求,比如人可以为了处于最顶层的自我实现而废寝忘食。金字塔的每一层就算垒起来了都不能保证绝对的稳固,安全感、社会关系、自尊、和生存的基本保障,这些在某一个时刻能够得到满足的东西,其实随时有可能失去。如果把马斯洛需求模型倒过来呢——就变成了人理性自我意识的成长模型。人小的时候,梦想着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处于第一层——自我实现。放不下自我实现的人,最容易被利用和欺骗,喊喊口号就会掉入为别人卖力不讨好的陷阱,成为真正没用但热血的螺丝钉。接着进入第二层——尊重需求,自我表达的形式很多样,通过在集体中建立自我形象,以自我为中心说很多话,或者艺术创作的形式,这个阶段的过渡很快,人进入第三层,渴望关系、以及亲密关系。人一般都会摇摆在第三层到第四层了,接下来发现,在脱离家庭之前的自己还是安全多了,就业、财产问题,发现这个社会是很危险的,保障健康也成了潜在的忧患。人慢慢发现梦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慢慢理解到世界不是围着自己转的,自尊能值几个钱,为了饭碗人总是要低头的。然后发现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发现爱情到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最后发现健康、就业、财产,什么都得不到,一个都保障不了。看似稳步向前的人生,随时有可能化为泡影,一切过去的努力也可以被轻易地剥夺而前功尽弃。人终于明白,满足最后一层,维持生存的基本需求,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是层层递进和累积的关系,而是一层一层认清需求的真相,然后将它们抛弃。这所谓的每一层都不是精神上的需求满足,而是实际的,存在于现实中的。人可以始终做着万众瞩目的美梦,然后从被人遗忘的垃圾堆里醒来。志同道合的朋友、美好的爱情,像童话、偶像剧和文艺作品里描绘的那样,然后不断去美化现实中的关系来欺骗自己——不断从现实中收获失望,直到认识到能够合作愉快就已经很不容易,一别之后便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个不算坏的事情。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还要互相要求和算计。再舍弃一层,在社会架构里寻找自己的安全屋,成功找到安全屋的人,开始思考着如何填补自己在之前认清的每一层的遗憾,那些没有找到但接近了的人,所有的情绪波动和关注重心便都放在寻找安全屋上,那些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的人,认识到安全屋只是一种错觉的人,于是进入了最后一层的生活,最纯粹、简单和原始的欲望。 韩孝然觉得自己的大部分人生都停留在第三层,她对人际关系抱有的巨大渴望一定程度上阻挠了她理性的成长,让她没有办法进一步面对现实。只有真正放弃和每个人建立关系,才能认清每一个人。韩孝然想——才能在集体中活下去。 而利用人性的规律来行事,比如简单地让利,或者不经意地显露自己的价值,而放弃那所谓的想法——“我要建立永恒的良好的关系”——这一切都显得自然、轻松、合理多了。她觉得她能这样坐在她们中间吃饭,讨论的话题围绕着自己很不可思议。她在想那些人都是装出来的吧,私底下一定也怨恨和咒骂自己吧——要不然怎么……我明明那么不喜欢他们,他们却表现的,那么接纳我呢?和她想象中一样的关系,她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她当下所创造的良性平衡和氛围,随时都可能被打破,她开始尝试证实自己在人际交往中的经验哪些是对的。 之后大家开始讨论离开教室之后都各自经历了什么。欧樾童讲了寻找线索的经过、校车、和看到商阙录像的事。王君皓组遇到的场景则是非法囚禁——两个看起来关系很好的人在起了冲突之后,一个人趁机把另一个人关起来了,造成死亡。琉雨汐组遇到的案件是教唆自杀。 第十九章 赎罪 力量越强,权力越大,害人的时候波及的范围越广。弱者的愤怒,掀起不了什么风浪,再自以为了不起,也顶多是小打小闹罢了。 我们犯的错,和那些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连良心都值得被褒奖…… “赎罪?” 规则要求中的审讯是分组进行的。每个组五个人,轮流审讯另一个组的成员,现在总共有21个人。分成四个组,第一个组审讯完第二个组,第二个组审讯第三组,也就是说审讯和被审讯的目标不一样。每个组的每个成员只能选择下一个组的指定成员进行审讯。但组内可以讨论审讯方式。因为只需要二十个人,多出来的一个人会成为法官。法官的具体玩法暂时不公布,目前可以透露的是,法官可以决定被淘汰的对象。 “那法官应该怎么选呢?”沈天问。 “抽签。”王君皓说。餐厅的后门打开,走出来两个狱警。捧着一个方盒子。他们走到几个人所在的长桌前,示意他们从盒子里取。另一个狱警拿着一把枪,站在旁边。 韩孝然有一种预感,法官……最后会落在他们最不希望中签的人身上。她看着自己手上刚抽出来的乒乓球,上面贴着“警长”。他扭过头,郭悦这时候正从纸盒子里拿出一个球。她把球面转过来。 ——法官。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谁能给予谁绝对的利益,背叛随时会发生,承诺是一文不值的。不仅要逼迫他人认罪,更重要的是要法官认可审讯的结果。郭悦和余芊雪不一样。余芊雪长期受排挤,她早就习惯了。郭悦平时在班里不怎么说话,同学们很难理解她,也猜不出来她想要什么。 沈天这时候已经走到她旁边了,点头哈腰的,好像在说大家都是同学,希望郭悦能手下留情。法官等于拿到了赎罪这个环节的免死金牌。但在下一关很有可能因为这次所处的位置太过显眼,而完全成为全班讨伐的对象。这时候,韩孝然看到郭悦笑了,她突然觉得完了。她想起来第一关,他们排挤郭悦时候的态度。那时候没人会想到,郭悦能占到这一轮的高位。 “其他的警长是谁?”沈琼把手上的乒乓球举了起来,上面同样写着“警长”两字。 纪霖泉也把自己的乒乓球翻了过来——“警长”。 “还有我。”靓苏晟也把球签举了起来。 “我。”韩孝然接着说道。 “警长就是四个小组的组长对吧?”邵子涵说,“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加入哪个组?”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昌说。 这时候韩孝然慌了,她在想谁愿意主动加入自己的组,不过看到其他的警长,并不具有绝对的号召力和威胁性,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组人齐了。”纪霖泉说。 绑票……? 纪霖泉的队友现在有王君皓,邵子涵,苏棋,和上一次的分组一样,刚才吃饭聊天的功夫,王君皓拉拢了欧樾童。队伍早就提前组好了。 韩孝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源,他一直以为欧樾童和陈源会绑定。这时候靓苏晟问钱雨汐要不要一组,钱雨汐拉上了诺筱叶。韩孝然意识到如果不是欧樾童主动选自己的话,又会沦落到像那时候一样的,落单的局面。她必须要找到一个相对抢手的合作伙伴,这时候她去问卢旻汶,卢旻汶说,自己刚答应了加入沈琼的小组。韩孝然自我安慰说是运气不好,她至少要在这个桌上找到一个愿意和自己合作的对象吧,她快速地扫了一眼,闫义明这时候在和张昌商量着什么,她走过去,问要不要一组,两个人这时候显得有些犹豫,韩孝然说:“你看他们都已经选好了,你们两个想一组的话,来我这里比较合适。”两个人想了想,最后同意了。找到这两个人,再找队友就容易多了。这时候她注意到陈源加入了靓苏晟的组,文洁加入了沈琼组。剩下的夏珍珍、韶营、余芊雪和顾依依没有和我们坐在一起。闫义明两个人明显开始后悔了,但对于韩孝然来说,她已经获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被淘汰者是个人,而不会以整组的形式。就像小组完成任务的时候,如果总体评分,不干活却拿着同样成果的人是最被诟病的。如果独立评分的话,队友的死活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想要找到共同的努力方向,就欺骗他们说,大家会一起通过的。实际上,连说这话的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可以获胜就好。 后来,余芊雪和夏珍珍自动被分到了韩孝然的组,韶营去了沈琼组,顾依依去了靓苏晟组。 分组后,各自进行轮流审讯,由法官根据承认的罪行判断淘汰对象,五个封顶。 人真的很善于折磨别人。韩孝然想。审讯过程中,他们被允许使用人类历史呈现过的所有行刑工具。当然,也可以自己制作工具。当然,如果一开始承认的罪行足够恶劣,应该也就不会被折磨了。但审讯过程还必须得到法官许可才行。郭悦真的会网开一面吗。 接下来四个警长抽签,韩孝然抽到了第三组。不算特别惨的抽签结果。靓苏晟组是1号,而他们审讯的目标是……纪霖泉组。他们的处理方式会成为下一组的参考标准。 这时候,每个人选择了对应的审讯目标。 他们在大厅里等了一段时间。审讯过程除了法官,是不公开的。 审讯室隔音很好,在外面的话,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候有两个狱警出来了,喊三组进去准备。 他们各自走到贴着自己名签的凳子上,然后被铁链绑了起来。带上耳机,看得见彼此,但只听到耳机里的声音。耳机里是审讯官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我先给你两分钟的时间。”耳机里传来声音。 “什么?” “两分钟,详细阐述你犯过的罪行。根据你的陈述,我来决定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第二十章 恨意 觉得不公平的话,可以去反抗啊。 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欺负你一个啊。 班里总有不合群的人。 所以不是你的错。 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就算如此,大概也会成为很长时间的阴影吧。 但不要因此就对自己丧失信心啊。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你会慢慢变好的,如果有人因此而排挤或者欺负你的话,那些人才是恶人不是吗。 对吧。 对吗? 不。 韩孝然抬起头。 赎罪啊……过去的自己犯下过太多的过错。一开始她想要变好,她希望身边的人告诉自己怎样才能变好,然后宽恕她所做过的不好的地方。后来她发现,世界上能容纳自己过错的人很少,已经失去的东西,就算想弥补,也没什么作用。她开始思考,真的都是自己的问题吗,她发现每个人都对她有要求,而那些要求并不是她有义务履行的。每个人都自私地审判着他人。是环境的错——是别人的错。就像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就像电视里所宣传的那样。 做个好人吧。 那是高位者才应该思考的问题。 “谭鸷瑶原来是有个好朋友的,叫金朔。后来那女孩趋炎附势,一看谭鸷瑶遇到问题了,马上跟别人站在一头儿了。这哪是朋友啊,虚情假意而已。你说她是为了自保也好,你说她是和谭鸷瑶的矛盾已经积累了一段时间也好。都不是。你知道谭鸷瑶是怎么看待她的吗?”——怎么看待她?——“她啊——” 她嫉妒我。 她也恨我。 我知道她恨我。 因为她恨我,所以我也不想让那么恨我的人过得好。 因为是受害者,就觉得自己无辜了吗。 “——你把她当作你的陪衬和活该孤零零的存在,因为一切都是你的,所以她特别特别恨你。你漂亮,你受欢迎,你觉得你在拯救她,你不喜欢她,你只是想当救世主,而恰好看到了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她而已。” 孙越说过,谭鸷瑶是一个没有分寸感的人。她看不懂别人给她的信号,每个人都有喜欢和讨厌别人的权力,也有选择自己朋友的权力,她不知道什么叫拒绝,认为不喜欢自己,或是没有接受自己好意的人,就是没礼貌。也不尊重别的小团体的舒适感,她太害怕不合群了,所以侵犯了别的圈子的空间。她在集体生活中为了合群而放弃了自我,所以她不快乐。 一开始韩孝然不认同——她觉得谭鸷瑶只是想交朋友而已,只是希望让作为朋友的自己能够称职而已,没有说过人的坏话,也没有散播过任何恶意,而那些人可是实实在在做出了欺凌行为啊。否认谭鸷瑶,有时候,就好像变相的否认了自己。 韩孝然抬起头。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王君皓。” “你听出来了么?”耳机对面的声音迟疑了片刻,“你问吧。” “你对我的看法是什么,或者班里其他人,你了解到的。可以跟我说说么。” “你……在来这个地方之前,我和你交流不多啊。”王君皓说。“不过你以前,没现在这么外向,也有可能还是因为我们不熟吧。我觉得你挺聪明的,也很有自己的想法。钱雨汐一开始有点针对你吧,不过和我没关系。钱雨汐每天也是张牙舞爪疯疯癫癫的,觉得所有人都得给她的想法让道。我觉得和她比,还是你正常点。不过女生里很多都更愿意帮她说话吧。所以你处境大概不会太好。我倒没听过什么人在背后诋毁你……我看你跟欧樾童他们相处的挺好的啊,其实有时候,学会抱团也是一种求生之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无法给集体带来实际价值,当然会被其他抱团取暖的小团体盯上。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和你那几个小伙伴好好相处吧。” 啊…… 就算王君皓这么说了。 也是啊。 为什么重复了那么多次。 现在才得到答案呢? 恨一个人也是需要花费精力和时间的。被怨恨同样代表你对对方来说是重要的人。你很害怕被人怨恨吧,可是大家都很忙的——大家都—— 没有人讨厌你。 一开始的时候。 就算你觉得自己有很多缺点。因为你是弱者,所以你赢不了这场丛林游戏。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觉得只要否认那时候的自己,你就永远都不再是弱者了。 可就算你是那时候的样子,他们也不讨厌你。 他们并不讨厌你。 是你明明讨厌着他们,却还要欺骗自己,然后逼迫他们接纳你。 “现在你可以供认罪行了吗?”王君皓说。 “我……确实有罪。”韩孝然说。“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我特别羡慕一种人生,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互相扶持的集体,和视对方为唯一的恋爱关系,永远出众,渐渐实现自己所期望和热爱的。这里面,有些是自己能给自己创造的,有些是必须从别人那里获取的。我为了构筑我的理想,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了创造理想的关系,而不断改变着自己。” 韩孝然顿了一下,耳机另一端,王君皓也沉默了一会。 “这真的算罪行吗?” “这……不算吗?” 韩孝然感受到王君皓的语气细微的变化,一开始的询问还是能听出几分温和的。王君皓在想自己一直与人为善,就算对方在电椅上,而自己握着操纵杆,对方也坚信自己不会真得动手,他觉得自己善于笼络人心,大家愿意和他合作,愿意为他所用,在群体中,他把自己摆在领导者的位置。他确实很有管理才能,他情绪稳定、善解人意、温柔,可他唯独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把欧樾童拉进自己的小团体,告诉他们这次的目标就是全员通关我们一定可以——抽中了第一批被行刑者,他的一番激励让每个人都多了一分壮烈和热血。韩孝然只是在思考自己在整个群体的位置,她好像忘了设身处地面前的这五个刚刚经历过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犯着错,她为了自己想要的关系而不断改变自己,以虚伪的面孔示人。所以她总是关注着别人的想法,她越来越觉得那样的思想对于自己来说已然是弥天大罪。这种时候她似乎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也许才是大多数人,为了想要的关系,而不断诱骗和改变着别人。 第二十一章 惩罚 而且,不止是这样。 浪费了好多时间。时间不知道被用来做什么去了。什么也没做到,只是在这些混乱而毫无意义的关系中周旋。 王君皓对韩孝然说你觉得这算罪行的话,就算是吧。他提交了审讯结果。等待郭悦的回应。韩孝然这时候觉得他对王君皓温和的印象果然没有错,眼前的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着郭悦的回应。“refuse”——不通过。 “没有通过哦。”王君皓说。“你所陈述的那些。” 屏幕后的小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戴着面具穿统一制服的狱警。狱警拿着一把刀。 “这是郭悦要求的,所以……对不起了。” 还是很令人厌恶啊。 批判自己曾怀有的弱小,就算不足以被定义为错误,也在不断反思。 她也仍然讨厌着那样的说法。 那些要么从来都是旁观者,要么对他人实施过欺骗和暴力手段的人,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指责像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问题在哪,你难道不会反思吗。他们假模假样地做分析调查,给这样的人贴上标签,性格孤僻、情商有问题、家庭条件差、家庭关系不和睦——所以才导致的,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 就算那辆大巴车已经坠毁了,也还是好恨啊。 好恨啊…… 那些活在阳光底下的人,那些高高在上提着不切实际建议的人…… 她的一条胳膊被砍断了。 狱警的速度很快,因为切断了动脉,开始从内侧向外喷xue。她没有出声,她一向不习惯尖叫,她觉得那样很丢人,而且是刻意引人注目的做法。就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痛觉也是真实的。 “抱歉了,孝然,我们刚才也经历过这些,只是你看不到我现在的状态……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王君皓说。 虚伪的人。 “你再仔细想想,要不然,我真的没办法了……”王君皓说。 怎么能批判他人的虚伪呢,你应该批判你自己。如果你被他人的虚伪剥夺了利益的话,那是你判断能力的缺陷问题。 “你没事吧?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你在装什么啊……是指望我下地狱之后还能把你当成个迫不得已的好人在阎王面前替你说情吗。 我,平等地讨厌着每一个人。 韩孝然思考着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狱警又举起那把刀。 “先等一下。”韩孝然说。 狱警真的停下来了,耳机传来一声“好”。 “我被人关起来过。” “具体点。” “因为知道了她的秘密,询问她的时候,就把我关起来了。”韩孝然说。“如果我死了,就犯了无能的罪。但我活着,我犯的是干预他人隐私——越界的罪。” “这怎么听都是别人犯的过错更严重吧。”王君皓说。 “是吗?”韩孝然说。 “不过这确实是你比较倒霉,碰巧知道了他人一个不能见天日的隐私,所以只好把你灭口了。”王君皓说。“能具体点吗?” 她知道那个人很多秘密。默认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这些内容谁都不能知道,因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所以,林淅荃才会出现,在过去无数次的循环里,顶替她的位置。 因为就算把对方幻想成再完美的朋友,她们也不可能再是朋友了。就算她想忽略掉那件发生过的事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她被关在天台里的那间屋子里,门上了锁。窗外,诺筱叶凑上来,为了检查窗户有没有锁死。 她很了解她。诺筱叶喜欢欧樾童,只有韩孝然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欧樾童喜欢叶景薰。诺筱叶成绩好,妈妈是医生,韩孝然以为她的家庭条件一定很好,后来知道她是单亲家庭。诺筱叶不爱说话,成绩好,不需要努力就会受欢迎。她很羡慕诺筱叶。后来她知道诺筱叶有一个弟弟,还知道诺筱叶小时候开始就在生病。韩孝然问她是什么病,她从来都不说,后来知道了是aids。韩孝然先是感到不可置信,她完全没想到身边的人会得这种病,接着她问有这样的病是不是应该告诉身边的人。 告诉其他人,就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诺筱叶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和韩孝然说,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想错了,不能说的秘密,就应该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如果种进别人的肚子里,就应该让这个人和秘密一起烂掉。 诺筱叶觉得很可笑,只有韩孝然这种被保护得很好,没有感受过实质黑暗的人,才会思考什么合群啊交朋友的问题。 “因为我没有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她怕我说出去,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的。我看到墙上有梯子,我想看能不能顺着爬上窗口,摔下来受了伤,也不是她所预期发生的。她只是想把我关起来惩罚我而已。我能说她错了吗。”就像王君皓现在这么对待自己,就算报复回来也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已经发生了,至多是同归于尽,又有什么用呢,自愿倒霉吧——他以后过得好或者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谁又会记得呢。 “那她很自私啊。”王君皓说。“不过很多病人还是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影响到别人的,所以……你也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只为自己考虑的人而已。” “我这样认罪,就可以了吧。”韩孝然说。 “如果我说,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呢。”王君皓说。 是吗…… “大家的性格不一样嘛,不一样的人在一起,难免会起冲突。但这不是谁的过错,只能算是有差异而已。如果能成功化解差异带来的问题,就可以很好的合作了。”王君皓说。“你思考的方式总是我到底错在哪里……越是这么想的话,那些本来就想推卸和逃避责任的人,就更有理由去责怪你。” 韩孝然没想到这样的话是从王君皓——曾经没怎么交集过的同班同学口中说出来的。她以为所有人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但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代入到她的位置的话,那些人都会异口同声的表达自己没有错。 只有她一个人在责怪自己,只有她一个人耗费再长的时间都走不出去。 第二十二章 金鱼 狱警又举起刀。 孙越在房间里养了一缸金鱼。他一向不擅长养动物,鱼只要有足够的氧气、按时换水、和定期投喂鱼粮,应该就没有其他麻烦事了。他没事就凑到鱼缸前看金鱼,鱼的眼睛鼓鼓的,突出来一块,他能感受到那东西是活的。他就是整个鱼缸的上帝,他可以改变鱼的生活环境,食物供给,鱼感受得到的天气。对于记忆实验来说也是一样。参与记忆实验的人总会上瘾,明明说了只改变一小段回忆,因为剔除了不美好的部分,只剩下美好的感受,这样的体验过于诱人——他们于是选择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人。缺少了一部分情绪的人,不能被称之为完整的人。 时间久了,孙越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他操纵不了自己的生活,操纵别人感受的到的一生,好像也不错。如果只是让实验品不断从实验中收获幸福的话,他会嫉妒的。直到他发现,那些不完整的人,渐渐地,都疯了,而且,他们再也回不到真正的现实社会去了。 韩孝然来找他的时候,坐着轮椅。孙越问她为什么是一个人来,韩孝然说一个人做什么都很自由,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对自己的行为指手画脚。孙越让她签下保密协议,她递给孙越一本日记。她说这里面都是我的梦,梦几乎是连续的,她总能梦到同一批人。她说她的梦很美好,所以每次醒来,在遗忘之前,都会以日记的形式记下来,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就好了。 孙越说那就这么办吧。之后,韩孝然经常来,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不妒恨韩孝然,因为不论修改她的记忆多少次,她还是不幸福。她潜意识里认定自己是不合群的,每次回到班里,就算不怀疑记忆的真实性,她也认为不合群的自己在以后无法和他们创造友好的关系——重复地感受到不幸,欺骗自己,美化回忆——孙越说她有两个选择,报复诺筱叶,或者,把这一切都忘了,反正她怎么样和你的人生也没关系——你的人生已经被毁了,你也感受过人的背叛了,就算再怎么报复她,也改变不了你的痛苦——你还可以选择直接遗忘痛苦。 “她不就是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吗,你觉得送她去监狱,不如让她感受一下她更畏惧的事,所以才没把她对你做的事情说出来,你觉得那时候,让她留在学校才是生不如死——你曾经这么想过吧。”孙越说。“但是如果处理过你的记忆,你就没办法再报警了,如果你先报了警,后面警察再联系你的话,你也无法解释了。如果因此一直保留你对于这件事的记忆的话,也就起不到消除痛苦的作用了。” 她选择了修改记忆,诺筱叶试探了几次,最后认为她不记得了,可能是真的把脑子摔坏了。 欺骗自己逃离真相,本来应该是幸福的唯一方法……孙越每次做完实验,韩孝然从店里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想象得到在学校里,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同学们很快就能察觉到她的异样了。他们会觉得她不正常的…… 等孙越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应该让韩孝然何去何从了。别人的人生,别人做出的选择,他享受操纵和改变他人一切的人感觉,可他做出的操纵和改变却完全是按照患者自己的意愿来的。他给她勾勒了最幸福且美好的校园故事——那就让她向其他的患者一样——被自己信以为真的出来的美梦吞噬好了——可唯独这个故事里,她什么错都没有犯啊——她什么错都没有,她凭什么只能选择在美梦里去死。 这份怀疑,对于她和那些人的友情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怀疑,渗透到梦境里。诺筱叶还是会背叛她,陈源无论如何还是不喜欢她,没有人打算和她做朋友。 “那你是真实存在的吗?”韩孝然这样问他的时候,他也很惊讶。韩孝然在想的问题仅仅是孙越为什么无条件的帮他——而孙越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打算帮过她。韩孝然在想的是——如果孙越是真实存在的话,至少他们算朋友吧。 可是……不算吧。 孙越想。 我怎么会和那样的人成为朋友。 他放下咖啡杯,卢子谦、谭鸷瑶和周子安,正坐在他的对面。谭鸷瑶和周子安先离开了。孙越问卢子谦,你为什么喜欢写小说。 卢子谦说,写小说让他感觉到很开心——喜欢就是这样吧,你知道你喜欢,要真说出一个具体的理由,反而需要深思熟虑,也未必能总结准确。 孙越就问他,写小说是为了把真实记录下来,还是把原本不存在的幻想变成现实。 卢子谦想了想,说两者都有。 “在幻想里存在过的,就是真实的一部分。”孙越说。 “是这样的。”卢子谦说。 每次来这家咖啡馆,卢子谦都会和老板聊上很久。孙越慢慢把过程讲给他听,他讲述的版本,是被修改过后的韩孝然的记忆。他没有告诉卢子谦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只是想知道,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那是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这样的感受吧。 卢子谦答应了要把这些都写下来,可是他到高二了,排名下降了,要忙着准备高考。他觉得零班的故事很有趣,适合拿来创作,他看起来兴致勃勃,却不在乎班上任何一个人的死活。嘛……反正都死了……在乎不在乎,也不重要了。 那时候,他和另外两个人也不再联系了。谭鸷瑶一开始听完故事,和卢子谦是同样的感受。她讨厌不合群的人,她绝不会和这样的人交朋友的。她排挤顾晓的时候,看不上金朔的时候,拉拢余野的时候——听完了韩孝然的故事之后她很恐慌,她的感受是——我一定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可还是轮到她了。 卢子谦看到谭鸷瑶躺在主教学楼下的时候,也明白了。 这个故事,与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关。 第二十三章 出院 “17号,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很多年过去了。她守在铁门前,眼巴巴地望着窗口,像一条每天等待早饭的狗。她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她看着孙越,孙越看着护士不解的表情——护士不理解为什么是他这么一个衣着得体的人来接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长得不像,没有血缘关系,难道是男朋友吗?——孙越也很后悔,转身就想走,走了两步,他停下了。 “是……孙越吗?”17号问。 孙越愣住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是很合理的事。他回过头,笑了,双眼眯成一条缝,“走吧,小韩,我带你去参加毕业典礼。” 韩孝然原本空洞的目光一下就有神了起来,她跟上孙越,走在他后面。孙越按照约定要替换掉她在监狱和精神病院的记忆,她问韩孝然想换成什么,韩孝然不正面回答,只是问什么时候能参加毕业典礼。孙越只好按照以前的方式,把她的对于梦和现实的记忆进行调整。这些年她做过的梦会变成真的,而现实会渐渐淡出她的印象——她仍然会记得,偶尔会想起来,17号、监狱、大巴车、还有她和她的朋友们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记忆的最后,她脱下写着17号的制服的场景,变成了她穿着中学校服,站在阳光里。披萨店已经被零班包场了。 孙越问她要不要进去。每个人对于她来说,都很陌生。她在人群中就找到了陈源,接着按照自己的印象,在人群中寻觅着自己熟悉的人。她走到门口,陈源向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来参加毕业典礼。她想了想,说她要找人。“林淅荃在吗?”她问。 陈源说不在。今天是零班包场的毕业典礼,没有多余的人。“对了,你是……”陈源问。 “哦,嗯……我走错了。”韩孝然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她走到孙越面前,孙越问她不打算进去吗。她说林淅荃没有来啊——她怎么会没有来呢。林淅荃不在的时候,她待在这个班里会感觉到恐慌。 孙越想了想,林淅荃第一次出现在韩孝然的梦里时,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在韩孝然的认知里,是林淅荃的转学,改善了她和大家的关系。而她不在的班级里,存在于她不想回去和面对的现实里。 那天孙越也做了一个梦。 零班拍毕业照,林淅荃也在,孙越是那个拿相机的人。如果回忆和现实都像梦一样美好就好了。他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她不需要坐轮椅,诺筱叶也没有生病。 她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孙越远程在国内帮教授找志愿者做研究。实验做不成了,该把设备寄回去的时候,韩孝然来找他。学校里不给工资,他还可以拿店里的经营流水,反正他有家里兜底,店关了还可以啃老——不过等最后一场记忆实验结束了,他还是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一份工作的。 现在,狱警对准韩孝然的另一条胳膊,砍了下去。 现在,你还想和他们交朋友吗? “你看过《发条橙》吗?”王君皓问,他没等韩孝然回答,继续说道:“我只看过介绍,听说里面有一种折磨人的方法是把人眼皮撑开,不让睡觉。你看,人发明了很多折磨别人的方法,没有用来惩罚有过错的人,更多地是用在了以暴力作为消遣的行为上——我不是在消遣你。但你不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搪塞我吧。你那边应该没有通知吧,剩下四个人的询问都结束了,他们都在等你一个了。狱警又举起刀。“这个方法还是欧樾童提出来的,不过要更残忍一点,汉朝吕后对戚夫人用过的…做成人彘。但这样的话你就没办法进行下一场询问了。但你如果不认罪的话,这场询问是不可能结束的呀。” 韩孝然没办法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她再也想不出来别的内容了。 “商阙的死和你有关系吗?”王君皓问。 记忆又回到了那辆大巴车上。韩孝然抬起头,班主任正坐在他旁边,两只手搭在前面的扶手上。 与强行融入集体的韩孝然不同。商阙早就是班里公开嘲弄的对象了。大家有不想做的事,会故意投票,实际是让他去做,分组的时候他也总是落单,偶尔,能跟韩孝然分到一组。他跟韩孝然说话的时候,韩孝然从来不理他。 如果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一起边缘化他就好了。那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那辆大巴车上,商阙有勇气做那样的事,如果在学校里都不能够游刃有余的话,来到社会上,不更是一样吗。如果都不对未来的光明抱有期望的话,不如……同归于尽吧。不想去学校,是弱者才会萌生的想法。他要让每一个人都后悔。 欺骗自己然后继续幸福地在假象里生活下去。 选择的不同罢了。 李老师的反应很快,他在商阙还没有碰到方向盘的时候就侧着身子伸手去拦,韩孝然这时候顺势在转弯的时候把他撞倒在地上。如果不是下坠的时候有李老师垫着自己的话,她大概和其他同学的下场一样吧。 司机……也许是无辜的吧。 算了。社会都这么冷漠了,哪有人真正地无辜啊。 “我帮他实现了愿望。”韩孝然说。“唯一能够证明他存在价值的愿望。” 大巴车下坠的时候,她记得每一个的表情。惊愕、恐慌,挣扎,他们才多大啊,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就要结束了。叫喊声、撞击声、树枝被撇断的咔嚓声。多美妙的瞬间啊,一切都在绚丽的火光中,被烧尽了。模糊间,她好像是笑了。 “我们来做场交易吧。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帮我对其他人保密,如果我通关了,我就告诉他们你完全没有对我用刑——你不是还需要在人前当个老好人吗?”韩孝然说。 对面沉默了一会。 “好啊。”王君皓说。“如果我们更早的时候能有接触的话,我就会很欣赏你了。” 第二十四章 好孩子 但痛觉是真实的。 韩孝然和王君皓达成了交易。韩孝然坦白大巴车上自己袖手旁观的举动,大巴车上坐着的是谁呢——这是王君皓接踵而至的疑问。而韩孝然只说是一些跟自己跟自己不怎么熟悉也不太相干的人——认罪的话,这样的信息大概也足够了。每个人都犯过错,有好孩子和坏孩子。坏孩子总是犯错。好孩子不小心犯了错,为了不让别人把自己也归类为坏孩子,就学会了隐瞒。评价体系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标准,大部分人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感到良心不安。韩孝然就感到良心不安。她觉得自己是大巴车失事的间接凶手。但有时候她又觉得,就算自己不出手,结局也是一样的。她甚至开始不理解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成为一个无辜的人么——还是能够证明自己不懦弱的人呢。她觉得孙越很温柔,形象好,人也体面,没有人会对这么完美的异性有怨念的——在她看来是这样的——可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才能说出那么高高在上的话。他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离开医院的路上,孙越说,有意义吗?你的做法……真的符合你的预期吗——他顿了一下,他潜意识认为韩孝然的行为是道德上应该被谴责和制止的行为,可如果说她做错了的话,他一个反驳的理由也想不出来。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对。 “还是很不合理……对吧?” 只要好好保守秘密,就还可以当一辈子的好孩子。 但有多少秘密可以被保守一辈子呢。 她渐渐意识到她是这个班级里最罪孽深重的人,二十多个18岁左右的学生,班主任,还有无辜的大巴司机,不管他们对未来正希冀着什么,都因为她,破灭了,彻底结束了。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和珍视他们的朋友们。一旦承认了这一点,大概也会在监狱这个环节输掉吧。她还抱有一丝会获胜的侥幸心理。 “不过韩孝然你知道吗,你对别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王君皓说。“你只是这样,就已经感觉到良心不安了。你知道大多数人是什么样的吗,致使别人生不如死,还乐在其中。” 死亡……很痛苦吧。 可是死亡就可以休息了。因为再也不会增加罪孽了。 也再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怨恨了。 她被狱警架到轮椅上,推了出去。穿过一个甬道,再上电梯,她来到了王君皓待过的房间。 和肉身获得的痛觉比,平时那些无病呻吟的忧患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被分配到的受审对象是文洁。 会隐瞒的好孩子不害怕干坏事,只是害怕做坏事被发现而已。他们制定规则,对剩下的人提出要求,以便隐瞒自己的恶行。 一对一审讯,审讯官可以对受审人做任何事,而这个过程可以被判官看到,但也只有判官可以看到。郭悦和零班其他同学关系不怎么好,沈天去讨好她,反而证明了她确实不是一个好贿赂的人。而且,郭悦的权力仅限于这一轮,下一轮,没有受刑过的她一定是所有人觊觎的对象。 监狱的规则里存在漏洞,罪行未必一定要是真实发生过的。审讯官可以逼迫受审人承认任何他们想要加在对方身上的罪行。而郭悦可以选择对审讯官是否虐待犯人视而不见。接下来,郭悦仍然会看到,人手握决定另一个人的人生的权力时的嘴脸。可她不会怨恨那些人。她的目的是,让审讯官和受审人结下仇恨。承认的罪行太轻,审讯就不会结束。而审讯官不使用刑罚,她会强制让审讯过程继续。如果每个人都是施暴者的话,也就不怕被人看到了。只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抱有这样的想法,所畏惧的就变成了受害者的怨恨和反抗。所以,必须迫使他们,去承认更深重的罪孽,在这一轮被淘汰才可以。 文洁很善于趋炎附势,她敏锐地捕捉到哪个人最有话语权,感悟出每个人心中所想却不愿意第一个承认的观点。她不对他人的善良抱有希望,思考着对方希望从自己身上获得什么,而自己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适当地给予,也潜移默化地拿走自己所需要的。 这种没有主见的人,可真恶心啊。韩孝然想。而现在,惩罚她的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了。 她模仿王君皓的口吻,给文洁一分钟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行。 文洁戴着手铐,两只胳膊搭在大腿上。 “我以前,个子比较高。小的时候长得快嘛,比男生还高。当时班里有一个个子很小的男生,他是全班欺凌的对象。当时四五个同学一起把他围堵起来的时候,我恰好经过,他们给我打了招呼,因为我个子高,他们有点害怕我,我说你们在干什么呢,他们说自己的新鞋被他踩脏了。他们犹犹豫豫等待我的态度,如果我说他也不是故意的,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时候我说,哦,那你们教训一下他也是应该的。后来……他就转学了。后来长大了之后,我就没什么优势了,我比较胖,所以不漂亮,变成了讨好型人格。隐瞒了真实的自己。那是很小的时候犯过的错了,我一直很愧疚,我真心想向他道歉,但我也知道他不需要我的道歉。小时候不懂事,仗势欺人,我现在很后悔,非常地后悔……其实,我挺想和他成为朋友的。我觉得他没什么缺点,怎么会被欺负呢,但我……” “这就是你认为,我们这样的人,最想听到的话吗?” “啊?” “算了……” 如果很多年之后再遇到欺凌自己的人,最想听到对方说什么呢。韩孝然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是谭鸷瑶的话,她大概不怨恨任何人,只是想自证清白而已。如果是商阙的话,大概希望听到的是真正的道歉和对于和好的祈求。我们痛恨霸凌者,但一个真心悔改的霸凌者是会被大多数人原谅的。 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第二十五章 道歉 两个狱警站在韩孝然旁边,辅助她审讯,韩孝然坐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四壁上贴了各式各样刑罚的海报,韩孝然失去了双臂,只好靠眼神和脸的方向提醒狱警——先把她的指甲拔了吧。她没敢出声,文洁会听到的。接着她听到耳机里文洁的惊呼——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拿的东西是什么。韩孝然身旁的狱警默默把她的耳机摘了下来,她面前有一个显示屏,监控着文洁的实施状况。 王君皓问我话的时候,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她想。 犯了错误没关系,反正道歉之后就可以被原谅了,不是吗。 我会记得道歉的。 韩孝然笑了。指甲被拔掉应该很疼吧。被钳子拖拽着,从神经和肉的衔接里脱离的时刻。 她重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低,耳机另一头文洁惨叫着。 “对不起啊。”韩孝然说。 “承认的罪行必须要足够严重。你,可不能说谎啊。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环节而已,我恰好被分配到审讯你而已。你可不要怨恨我啊。” 对于文洁来说,那些只是她生存的必要手段罢了。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为了假意融入一个最安全的群体,敏捷地捕捉群体里最不具影响力的对象。但又会主动接触那个人,说地方想听的话,避免自己被怨恨。 不论换了多少个环境都是一样的。 可她甚至都不记得。 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女孩很爱哭,穿花裙子,戴眼镜,班上的同学说她土,她从来没跟那女孩说过话,她也不记得那女孩有什么值得讨厌的地方了,但她记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嘲笑她。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生喜欢自己,不敢跟自己说话,写纸条传给她。她讨厌那个男生,更讨厌班上的人开她和那个男生的玩笑。她觉得那个男生配不上她。后来,他在班上因为性格弱势的原因被欺负,她才勉强觉得心理平衡。就好像一场意外事故,一开始围观的只有两个人,接着变得越来越多。她是围观者,拿起手机拍照的诸多人中的一个。心里不会有任何愧疚,别人怎么冒犯了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而她做过的那些,她从来不觉得是错误的。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的坏话,就是从你这里呢……” 韩孝然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文洁还沉浸于疼痛感中,又呻吟了一会,她问,“不会吧……你确定是我吗。” “是呀。”韩孝然笑了。“因为你的一句话,我伤心了很久呢。我绝对不会记错的。” 这样的伤害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步入社会以前,生活里只有学习和他人的眼光了吧。那时候,至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还有人能供应自己。在学校里,还不会有那么多人有复杂的手段和目的利用和榨干你。很害怕吧——文洁啊。我可以在你死去之前,尽我所能去折磨你——就因为你是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其中的一个——听说人有时候不觉得自己在做错事,是因为父母对自己的教养根深蒂固。他们反抗着父母给自己灌输观念,却变得和自己的父母越来越像。家庭和教养?可不是用富裕和贫穷来划分的——尽管有越来越多人都喜欢这么做了——是指靠欺诈的手段、靠趋炎附势、或是逃避现实——而活着——说起来,我还没有步入过社会呢。其实这样也不错,我避免了很多不可预知的风险,顺利地活了这么多年,在这场游戏里不断寻找着答案。不断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经历。直到最后我发现,我永远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而是要变得更善于隐藏,也更残忍——只为了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真的讨厌你。”文洁说。 不对。 不是因为这个。 你应该向更多人道歉的,我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文洁的父母都是非盈利公益机构的,工资稳定,家里继承了好几套房产,靠收租,过上了还算富裕的生活,机构里每周都有活动。因为要去留学,父母安排她经常去做志愿者。组织是为残障人士服务的。文洁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当你深入了解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时,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思想,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她没有读过巴金写的书,不知道出于什么背景。她只记得那句话,成为她可以依托的,目中无人的借口。这个周末,她跟父母抱怨,说自己再也不想去了。母亲说不想去就不去了。父亲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那些人。她算得上是出生就在罗马的那批人,从来没有体悟过那些出生起就被压迫或是有所缺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却意外地对这些人抱有着严格的要求。 因为每天都要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她知道这些自己看不起的人爱听什么,会因为什么感到高兴。机构里也有很多其他家境优渥的同龄人来做服务,她也知道其他人会在什么时候看不起自己。 可是凭什么要我喜欢他们啊。文洁想,我可是一个健全的人啊。为什么要围着那帮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转啊。 她还做过支教,小朋友们很喜欢她的样子,她们要走的时候,小朋友们都哭了。大人们去安慰,她也围上去。其实她最讨厌小孩了。大人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主动上前帮助有缺陷的人,而小孩子反而会像看动物一样盯着他。 住在那里的人,每个都只是想得到正常人可以拥有的生活。 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她做了很多公益,充分利用家里的资源,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履历好看一点。然后在文书上写道,自己在怎样试图用爱来馈赠这个社会。其实她有时候也只是呆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反正慈善机构只要在那里,真的能帮到有需要的人吗,她不知道。 第二十六章 名单 韩孝然眼前放着一份档案。档案上写着需要让文洁承认的罪行。她一开始有些惊讶,难道王君皓也是对着这样一份档案在向自己提问吗。可是在这里的时间线里,大巴车失事的事故还没有发生。王君皓又会看到什么样的信息呢。韩孝然一边想,一边诱导着文洁多说一点。文洁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这时候,她感到有些惊讶,她说,难道这样,也算是做错了吗——我实实在在地在尝试做有帮助到他们的事情吧,我在做好事啊,选择做这件事是我的权力,而不是义务——反而要去批判我吗。 文洁说,就是因为这样,越来越多的人靠卖惨来博眼球,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道德绑架那些只是努力地过自己的生活的人。 这样的人啊,是有。当然有。韩孝然想——没有真正地感同身受嘛——所以大家都爱这么说。大家还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是这个原因,谭鸷瑶在被网暴之后,在生活中,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理解她。他们甚至会说,我以前就和她是同学,她做过哪些哪些得罪人的事。谭鸷瑶——一个再懦弱不过的、拯救不了自己的人。不是每个人的死亡都能换来同情。她的离世确实是引起了部分人的反思,但更多时候,大家的看法是——引以为戒。 韩孝然抬起头,盯着正上方的监控摄像头——“这样的结果,可以算通过吗?郭悦。”她说。 摄像头里的红外线光点闪烁了两下。耳机对面文洁发出好了吗,都结束了吗的疑问。韩孝然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郭悦想做什么——让那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也感受一下,她们所认为别人所应受、不幸的痛苦。 “把她的眼睛挖出来。”韩孝然低声说。 一千年前,如果一个地方闹饥荒,人们就吃彼此的肉。 如果有一个人选择了吃人,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人。正如同这场审讯,如果有了裁决他人的机会,我们这一个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打算放过自己的同学。尤其是自己经历了非人的对待之后。下一批审讯的残忍程度总要比上一轮更残忍,而第一轮进行审讯的人最后一个受审,就像是因果轮回一样——他们一旦决定了以残忍的手段开始,最终便会得到加倍残忍的回馈。但如果一开始,他们选择不这么做的话,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了。 所以在这场吃人的游戏中,我也变成了吃人的人。也只是为了生存罢了。谁能停止对我们这样的人高高在上的批判,而是引领我们,在对的环境里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呢。 那之后,郭悦批准了她的供词结果。 韩孝然被推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等候。她觉得有些困了,看着发白的墙壁和天花板,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恢复正常了。眼前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毕业季:第四关】。 韩孝然以前,从未考虑过文洁的家庭情况,她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对班里的大多数人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不甚了解。 她想起来陈源,陈源一看就是家教比较严的人。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年龄比较大了。住在学校附近分配的房子。他有二百度的近视,偶尔会戴眼镜。他是自己上高中开始的第一个同桌。同学们有时候会开他们两个的玩笑,她觉得陈源一直暗恋自己,只是不敢说。她开始研究他们两个的星座,一个巨蟹,一个天蝎——都是水象星座。她爱姓名测试。测出八十分以上的结果,她就觉得很满意。也许毕业了之后,他们再也不会联系。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源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陈源爱看科幻片和历史书,小时候和朋友自己策划过桌面的战旗游戏。她把所有搜得到的科幻片整理到一起,然后边看边发困。陈源带运动手表,喜欢看足球比赛。她对竞技体育一窍不通,跟着朋友圈里的男生一起蹲凌晨两点的比赛。 可她其实也清楚,她猜不到陈源的想法。永远隔着一层朦胧的纱,然后再消失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以前,欧樾童让韩孝然帮忙追叶景薰,韩孝然说自己喜欢他的好兄弟陈源,她们从此达成了战略助攻联盟。后来韩孝然知道,欧樾童和叶景薰才是相互暗恋的关系,只有她自己是全场唯一小丑。 她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份名单。名单上是上一关所有审讯的顺序,被淘汰的成员名字被用红线划掉。 她感到惊愕——欧樾童被淘汰了。文洁的名字还在——钱雨汐也被划掉了。至于自己的小组,闫义明被淘汰了。沈天组的沈琼被淘汰了。随后是余芊雪。筛选机制正如规则中所陈述的那样,根据犯过的罪行来进行划分。她不明白欧樾童那样的老好人怎么可能在这个环节被淘汰,还是说拥有的越多,犯下的罪孽也越大? 欧樾童和叶景薰,后来,是班上唯一一对情侣。欧樾童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他们在一起的那天,他请了全班的同学去酒吧的包间里吃饭。韩孝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以为没有人喊自己,放学之后就只能自己回家,这时候,班上已经快没人了,钱雨汐突然过来,问她要不要去。 韩孝然赶紧答应下来。 她们那天开了三瓶鸡尾酒。那是韩孝然第一次喝酒。但她只喝了两口尝尝味道,因为之后的游戏环节,她一次都没有输过,也没有人关注到她。 她注意到欧樾童,欧樾童其实也长得挺帅的。如果不是有陈源在的话,她说不定会去喜欢欧樾童。他可是在投票环节获得过全票的人啊。 这时候门开了,靓苏晟注意到韩孝然正在读名单。他问,组队吗?韩孝然想起来靓苏晟组负责审讯的正是欧樾童他们。她问靓苏晟知不知道欧樾童为什么会被淘汰。靓苏晟沉默了一会,说,可能是自身条件太好了吧。 第二十七章 钢琴师 靓苏晟沉默了一会,说,你出来看看吧。 韩孝然跟上他。 监狱的砖墙是灰色的,路灯打下来的灯光是惨白色的,天空永远灰蒙蒙的。狱警们穿着黑色的制服,囚犯的衣服是黑白两色的。 “我们……还在监狱里吗?” 靓苏晟这时候指了指韩孝然的胸口,韩孝然顺着被引导的方向看去,她的胸前还挂着那块雕着“零”的怀表。韩孝然把拴着怀表的链子取下来,问:“你是想要这个吗?”靓苏晟让她把表盖翻过来,她这时候才发现,里面盖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全班的合影,所有人都在,只是每个人都穿上了囚衣。 阁楼里好像传来钢琴的声音。 欧樾童出生于一个条件优渥的家庭,父母都是企业家,家里雇了保姆,把他们家的小独栋收拾的井井有条。欧樾童书法很好,十岁考了钢琴十级,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读双语的私立学校。十五岁之前就周游了二十多个国家。他有收集劳力士和单反镜头的爱好。他很有分寸感,可以和男生一起刷小视频,但从来不对女生开黄色玩笑。他宣称支持女性平权,支持性取向自由。他喜欢漫威和诺兰,看不上宅男对着二次元动图流口水,也看不上那些追星族,或者找不到女朋友只能成天幻想的同性——他从来不直接表达的好恶,只是对每一个人都抱有友好的态度。他喜欢读小说,最喜欢的作品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他学过调酒,喝酒的时候放着古典音乐,觉得自己置身《华尔街之狼》。他其实有点怕鬼,他还很有数学天赋,的过几次竞赛金牌。他读哲学,喜欢尼采和弗洛伊德,有一段时间还学了马术。他初中的时候,每天午休都有别的班的女生跑来给他送礼物。后来他开始研究股市,目标是成为下一个巴菲特,不过他把自己这份凌云壮志隐藏了起来,毕竟,他已经是身边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了。他正值为了梦想而奋斗的年龄,身边的一切都在为自己铺路。 他是那么完美的人啊。他约会选人均一千五的高级餐厅,每个节日都送礼物。女权主义,绅士风度,不冷暴力,愿意官宣,并且和其他喜欢自己的女生保持距离——可是女朋友却和他分手了,他问为什么。女朋友也答不上来,有时候说,你让我觉得很自卑,你太好了。有时候说,你控制欲太强了,让我觉得压力太大。他本来没有那么需要谈恋爱的,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比她更优秀的女生——他居然遭到了拒绝。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挽回。最后,前任同意了继续和他做朋友,有时候还会找他帮忙,他也欣然接受。前任很漂亮,他觉得前任吊着自己,也许是因为有了新欢。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有挫败感——因为他被一个他并没有那么看得上的女孩拒绝了。怀疑的种子种下了,他开始跟踪她,在社交网络上人肉她。他发现她最近多了几个粉丝,也有新的男生给他点赞。他点进这些男生的主页,一个一个看。 ——你最近怎么啦? ——最近?挺正常的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感觉上有点变化……具体也说不上来。对了,好像和我们出去的次数少了。话也变少了。 ——不会吧。最近不是本来就没什么活动吗。 ——要这么说的话,也是啊。 ——毕竟该考试了嘛…… 拿到欧樾童那份档案的,是陈源。他第一个进了房间,桌面上有一个话筒,控制面板上连着耳机,旁边放着一个文件夹,他拿起文件夹,上面写着欧樾童的名字,还有他需要供认的罪行。 情杀吗? 陈源一皱眉头,档案里描述的这个人,和他印象里的差别太大了。他记得欧樾童是个爱笑又懂得关照他人的人,他一开口就让人觉得自来熟。他把耳机戴上,说:“欧樾童,是我。陈源。” 欧樾童的人生很少出过错,他很擅长做计划,会合理安排好各种日程。他规划好了自己的恋爱,约会的时间、地点,进展,提前在心里预演了要说的话,对方和自己预想的反应大差不差。 “你杀过人啊。”陈源说。 在零班,每个人都有秘密。 如果彼此不那么深入了解的话,就可以在浮于表面的祥和中,愉快地结束一段时间的相处了。 下定决心杀死她之后,他也做了严密的计划。首先,要找到她背叛自己的证据。其次,要设想好希望的结果,制造一场完美的犯罪,还是义正严辞地自首。 “他可是获得过班级全票的人啊。”韩孝然说。 “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靓苏晟说,“一个人完美到没有任何负面和反对意见,同样很不正常吧。毕竟那些评价他的人,可是奉行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在生活着。” 和女友分开后,欧樾童并没有表现出极端,他正常和朋友社交,偶尔也给前任的动态点赞。他有时候会一路跟着女孩,而且从来没有被发现过。前任跟闺蜜提起他,会说他还是个挺好的人——分手之后并没有纠缠我,他一开始控制欲确实有点强,但我就这么跟他分手了,他大概会很难过——这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前任这时候对他完全没有戒备心了,心里甚至报有一点可以把他当成人脉,而且凭他对自己的喜欢,肯定有忙必帮的小侥幸——欧樾童想达到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太擅长这么做了,从小,父母出去应酬的时候,偶尔会带上他。只要看透别人想要什么,及时给予一点,又不损害自己利益的话,对方就会觉得你值得合作,愿意和你当朋友了——笼络人心也就变的轻而易举了——另外,永远不要让别人看透你真实的想法,那样别人会揣测你想听什么,会对你说谎话。而你要无时无刻不扮演着,对别人来说有价值的角色。 第二十八章 情欲动机 欧樾童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如何完成一场完美犯罪”,城市里到处都是监控,而且作为前男友,一旦发生命案,他大概会被锁定为嫌疑对象。不能主动约她出去,只能先记下她平时的行动轨迹,另外要减少联系,避免显得自己有意纠缠。衣服和身上不能溅上血迹,会被鲁米诺效应检测出来的。作案的时候要记得戴手套。 女友和她不在一个班。放学的时候和闺蜜结伴,到大门口因为是反方向会分开走。她家离得近,所以会步行,回家的过程要十五分钟,走两个路口,再穿过天桥。四处都有监控。他住在13号楼2单元1栋,有门禁,密码是1321。她一般会乘电梯。楼道和进门之后都没有监控,只有房间门口和单元门口会被拍到。如果监控有覆盖周期的话,他可以提前在楼道里等。但他也不可能太长时间待在楼道里不出来,所以放学了之后的这段时间作案不是一个靠谱的选择。回了房间之后,她一般就不再出来。午休的时候她吃完食堂会待在学校。欧樾童故意把身份证弄丢,去了学校的监控室,确定哪个位置的监控真正在用。 从教学楼到一路到食堂,没有任何的下手机会。他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真的打算作案。他以为时间久了,自己的念头就会打消了。现在他们分手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大概有了新的暧昧对象,她最近开始发和朋友出去玩的动态,一起去唱歌,剧本杀,看电影,有男有女。 后来有一天,因为要完成小组作业,他在学校留到了很晚。女友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回来,已经将近十点了,主教学楼的铁门都拉上了,操场上的路灯也灭掉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校园。女友每次都会从对角单独的楼梯间下去,他躲在里面,这次女友是一个人走回去的。那是绝佳的犯罪机会,现在这里一片漆黑,没有人会看到的——如果监控开着呢?女友继续往下走,他藏在拐角处的扶手的遮挡下,女友这时候看到他吓了一跳,眼见就要叫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他的嘴,然后她看清了他的脸,她感到恐惧,开始挣扎,他看到她挣扎,心态突然发生了变化。有一丝快感,她害怕却无法挣脱的样子,让他觉得她在那个瞬间是属于自己的。他掐着她的脖子,她说不出话。她的腿猛地在台阶上蹬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他突然发现她不动了,沉静下来,突然意识到如果现在他就这么离开了,大概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发现是自己做的了。他打算把遗体藏起来。如果她只是失踪了,但永远没有人能找到她在哪,就好了。他找来了自己放在班里的背包,把她装起来,一点一点往楼下拖。一楼的楼梯口有自己社团的储物间,他拿着唯一的钥匙。如果先把她藏在里面的话——大概会发臭吧,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的。他一直自以为聪明,真正杀了人,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监控,也不可能把尸体藏在学校里,他带着包。晚上十点半的时候,学校附近几乎都没什么人了。 他蹲在楼梯间,带着哭腔给家人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母亲问他怎么还不回家,他抽噎了几声,没敢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看了看,晚点就回去。”母亲问他严重不严重,在哪家医院——他说不严重,马上就回去,把电话挂断了。母亲这时候又打过来,他已经不再接了,在家庭群里发送我马上回去,别问了。他试图把包背在身上——她的身体好像比印象里的更沉了。他又把包放下,决定拖着走。他这时候听到脚步声,是保安在做夜间巡逻了。他想了想,拖着包进了厕所的一个隔间。循着保安手电筒的光照,一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抱着包继续往下走。这时候他想到,应该去找个大一点的行李箱。一楼的活动室里是有一个箱子。他干脆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还回来,然后把自己要用的留在家里或者烧掉好了。他把包裹留在厕所,去一楼拿了行李箱,又返回来,行李箱很大,折叠一下,恰好够把女友塞进去。他拖着行李箱,一直到门口,保安打量了他几眼,也没有多怀疑。他拖着箱子,先去了一趟医院急诊,之后带着箱子来到河堤。水面很平静,他意识到就算把她扔进去,她大概会浮起来,而不是顺着水流游走。他本想着把尸体藏起来,后来意识到学校一定会发现女友失踪了,只要仔细查监控,提着行李箱到处走的自己早晚会遭到怀疑。而且,女友的书包也还在他身上,虽然是静音的,但也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了。他意识到他在犯罪这件事情上毫无天赋。他现在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意识到他如果选择自首,没准还可以减刑。 他一开始并没有下定决心犯罪的,直到恰好碰上了一个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做任何准备。接下来,他把重心放到法律上。他带着行李箱,随后打车回了家,把行李箱放到房间里,才来向父母求情,说自己是意外失手,当时情绪过激才导致的,说他很快就去自首。还向父母展示了他自己伪造的伤痕。他希望法律可以从轻处罚,比如判定为正当防卫,或者非故意杀人等。父亲皱着眉头,如果他真当了杀人犯,对企业,对家族来说,都留下了不良记录。他们一家开着车,欧樾童当晚就去自首了。警察联系了女友的家人,她是独生女,家人都表现得又愤怒又伤心,要欧樾童偿命。他们最终请了律师,希望处理结果能相对有利一些。 韩孝然想起来开学那天,同学们挨个做自我介绍时的场景。欧樾童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爱好,他那天穿着黑色的t恤,干净、自信。后来他们分到一组值日。欧樾童主动和她搭话。她想他们可以成为朋友。但和欧樾童比起来,自己太不起眼了。她不断地反思着自己的行为,避免着,不去被他们讨厌。现在想起来,她努力讨好着这些人的过往,就像一个笑话。那些见风使舵,对自己报以怨恨、不满和指责的人,那些让她不断自我反思、改善行为、从而适应和融入的人,都不过是遗忘了自己肮脏的底色,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断向他人和世界提出要求罢了。 而她却一直在意着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而她要融入的原来是一群这样的人——而她本该灿烂的一生,就这么在山林里大巴车燃烧的火光中,渐渐暗淡下去了。 第三十章 动物园 尽管被浓郁的酒气掩盖住了,韩孝然逐渐闻到了动物的排泄物的味道。她搬开眼前的酒桶,后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里是铁笼,外面还隔着玻璃。 地下室里关着一头大象。 它的体型巨大,感觉有三个人那么高,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它甩动着象鼻,这时候正面对着她。她这时候注意到,大象旁边还单独关押着豹子、狮子,用玻璃门板隔开,每个隔间里有一个食槽,饲料顺着管道源源不断地续存进来。 隔板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完全听不到隔间里传出的声响。她开始担心玻璃碎掉野兽们会不会逃出来。接下来,她听到房间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酒桶后滚过来许多圆润的石块,每个石块上有两块向内凹陷的洞,就像被挖空的眼眶一样。 这时候,动物们调转身子,眼睛一同盯着她。滚动的石块也用凹陷面对着她。铁笼外的灯台上燃着烛光,她的身影被打在墙壁上。她开始感到恐惧了,她应该尽快离开地窖,上楼去找人帮忙,她往后退了几步,撞上什么,吓得尖叫,她一会头,是一句骷髅架子,身上还穿着饲养员的衣服。她看着骷髅,就像看到继续留在地窖里自己的下场那样,她一时间吓得失魂落魄,在地窖里横冲直撞,撞到了柜子,酒桶也翻到在底上,她爬上梯子,眼前只看到自己的双手不断扒向前方的横断,她终于离开了地窖,她大喘着气,两腿瘫软,向前爬了几步。她抬起头,看到死气沉沉的,巨大的满月。 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了。她扶着梯子,把自己支起来,走了两步,又瘫在地上。她垂头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上,交叠着出现了另一个影子。他抬起头,陈源向她伸出手。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 “动物……关在地窖里。” 陈源身后又走过来两个人,是卢旻汶和诺筱叶。 “跟我们来吧。”卢旻汶说。 他们朝木桩子的方向走了。韩孝然跟在后面。她看着陈源的背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了。她不再喜欢他了,那时候她才发觉,陈源也就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高中生而已。结合他之前做过的事,他在自己这里的印象还不如欧樾童或者孙越,甚至周子安——她想起来周子安在天台上把自己推下去的场景。那时候夜幕下的校园里,也像现在这所监狱那样。 “你们看,木桩子上有编号。” “东西带了吗?” “楼道里捡到的,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试一下,试一下……” 卢旻汶拿出一个棒球棍,往眼前的人形木桩子上砸。木桩子左右晃动着,向不倒翁那样,最后,又垂直回到原处。 “是用力的方法不对吗……” “这样,陈源,你抱着那个桩子,我再试一次。” “这……还不如我们把它抬到楼上去再扔下来呢。” “也是啊……” “喂,你也来帮忙。” “哦,好,好。” “对,起来了——起来了。” 韩孝然抬着木桩子的头的一端,陈源抬着另一端,底座的部分,诺筱叶和卢旻汶一齐举着,他们在走廊尽头找到了电梯,韩孝然问他们打算去哪。卢旻汶说从天台扔下来。他们吃力地把木桩子放在电梯的平面上,韩孝然看着楼层面板,发现这里居然有21层。 电梯门开了,左边有一扇白色的小门,就是天台了。四个人吃力地把木桩子挪出来,小门的对面还有一扇贴满封条的玻璃门。韩孝然问你们知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三个人都摇摇头。诺筱叶这时候松开了一只手,去推那扇小门,门开了,月光洒进来。两个人倒步走,跨过门槛。 “对面是办公室。”卢旻汶突然说。 “谁的办公室?”韩孝然问。 电梯旁的引路牌上写了。卢旻汶刚一出电梯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卢子谦办公室。”卢旻汶说。 韩孝然一怔。他们终于把木桩子推到天台边缘。陈源这时候从底部用力一推,诺筱叶的手挡在前面,看到楼下没有砸到人的风险,把手同时松开了。木桩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像是从中间被劈开了。 “你说的对,也许用斧子更容易……”诺筱叶说。 “我们赶紧下去吧。避免被楼下的人拿了。”陈源说。 说着,四个人快速地跑向了电梯,电梯门开了,韩孝然这时候又看了一眼办公室,“想看看吗?”卢旻汶说。“啊,好奇而已。”韩孝然说。电梯门关上了。 “一会还可以再上来的。”卢旻汶说。 他们回到一楼,木桩子躺在地上,诺筱叶蹲下来,把手伸进去,掏出一份档案来。她刚递给卢旻汶,这时候,传来“砰”的一声枪响,诺筱叶也随之倒地。她是额头中枪,当场毙命。卢旻汶大喊一声趴下。韩孝然说梯子后面有个地窖,几个人在木桩子的掩蔽下,小心翼翼地挪动,最终到了入口,掀开门,挨个跳了下去。 陈源最后一个进来,一边把地窖天花板上的入口闩上。 卢旻汶下来的时候撂到了腰,这时候正扶着背在地上哦呦哦呦的叫着。 “她……是死了吗?”陈源问。 “脑门上那么来一下,肯定是死透了的。”卢旻汶边呻吟着边说。 “你要是凿个木桩子不弄出那么大动静的话……”陈源说。 “得了吧,死的又不是你。埋怨什么。”卢旻汶说。“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了。”他挥了挥手上的档案。 “我就不该和你这种人合作。”陈源说。 “你不是也不确定她死了吗?”卢旻汶冷笑道,“你看她倒下了,难道不也是立刻就吓跑了。” 陈源沉默了。 地窖里,只剩下卢旻汶撕开档案袋的声音。 “这是什么?”韩孝然问。 卢旻汶把一沓纸从档案袋里掏出来。里面是几张个人信息的表格,和手写的笔记。他抽出一张纸,悬在韩孝然的面前,韩孝然接了过去。上面写着:编号1,患者名:刘兆华。个人信息旁贴着一张一寸大头贴,照片里的男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了。 第三十一章 诺筱叶 诺筱叶的父母是医生,问她以后的想做什么,她就说,那我也去当医生吧。 以前,她扎马尾,留着厚厚的刘海,上中学开始她把长发剪掉了。理由是她想专心学习。她生活的圈子很小,性格被动,每到一个新环境,都会有一两个人主动靠近她,而后便结成长期的朋友。那时候男生都喜欢活泼的类型,她不善于和男生说话,但她成绩很好,一直是班里的学委,在男女生大多打成一片的时候,她也受到几个男同学的关注,只是觉得她不好接触,始终没有深入交流罢了——而这些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时间久了,她对自己产生了异性缘不好的错误印象,她更加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了。从小长辈就灌输给她作为学生来说学习是最重要的的概念,而渗透进了她的潜意识——她从未思考过学习好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成绩是学习好的外露形式,不知道继续学下去是为了迎接什么样的结果,只知道先学了再说。 她把自己的时间规划得井井有条,曾经学过书法和钢琴,到了升学的时候也都舍弃了。她不看课外书,只看对提升成绩有帮助的推荐读物,看完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看了什么。在班里,只有学习差的同学才会谈恋爱,军训结束之后,同学们的头发都长长了,也开始打扮起来,偶尔看到她们,诺筱叶会觉得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不理解。为什么她们那么不务正业,却也能过得那么开心呢。 她站在镜子前,拿出一瓶洗面奶,用两根指头一沾,在脸上轻轻摸了摸,扯了扯自己左半边的头发,又把手松开。她打开水龙头,双手捧水,往脸上用力拍了几下,再看看镜子,和刚开始看到的自己,好像区别不大。她想起午休的时候听到班里男生的闲话说她无趣,想起来她穿长裙上学,同学们都跟见了鬼一样说不适合你。那些无心的话在她心里被无限放大。 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吧。 她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伴随着这样的结论,是她日复一日想起时的自卑。她跟男生说话的时候更胆怯了。跟女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夸赞她人的频率倒是变高了。她上了高中,学习成绩变得不再那么突出了。接蝩的打击下,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了。高中的时候,同学们都有手机了,终于拉了所有人都在的班级群,她们拍很好看的照片,套上有小动物形状或者让脸型更模糊的滤镜,发到朋友圈。诺筱叶觉得她们都好漂亮,自己也下了一个美颜相机,怎么拍都觉得不好看。 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在她家所在的小区,父母早出晚归,她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她打算当医生,但父母从来没带她去单位参观过,有时候,她们做手术,很晚才回来。中学离家远了,她就开始住校了,她早上六点起,晚上十点准时入睡,起来的时候叠被子、整理床铺,看着一尘不染,中学的宿管曾经想封她为卫生委员,但她以耽误学习为由拒绝了。 到了高二,同学们不知道从哪里都学会了化妆,开始把化妆品往班里带。因为是医生,家里用不到什么化妆品,父母也不让诺筱叶用,觉得她年龄小,原生态就是最好的,而且那些化学用品对皮肤不好。她就只好偶尔借同学的用,她先打粉底,把脸涂的煞白,又把眼睛花的很重,眼眶外红了一圈,同学们看着她,有人问她有没有涂打底,有人说粉太厚了,画得像唱戏的。还有人说眼睛像被打了一拳,眉毛像蜡笔小新。 诺筱叶在班上有几个朋友,以前,她和冉岚,夏珍珍一起玩。后来,她和韩孝然坐同桌之后,也开始变得熟悉。她喜欢欧樾童,但只跟他说过一句话。是收作业的时候,欧樾童问他,“你交了吗?”他的语气很温柔,比其他所有人都温柔。她没有告诉把这个秘密任何人。只是她注意到欧樾童总是围着叶景薰转——叶景薰就是典型的又会穿衣打扮又会化妆的美女,她贴很长的假睫毛,嘴唇涂得透明,脸上的亮片泛着光,她的皮肤天生就很白,衣服喜欢穿黑色。冉岚跟她说,隔壁班一个叫selina的女生整容了,她给诺筱叶看照片,诺筱叶感慨说这么漂亮还要整容啊。冉岚说说不定整容完才长这样。冉岚还告诉她现在好多人都做医美,医美不算整容,就是贵。她自己也考虑要不要做个双眼皮,“你想不想去?”冉岚问。诺筱叶说她也不知道。她去问韩孝然,韩孝然说她不整,如果太多人都去整容的话,那不整容的人不就变成异类了。到最后所有女生脸上好像都要动刀子才正常。 “我听人家说,做双眼皮不算整容。” “这样啊。” “而且男生也整容啊,韩国好多男艺人……” “大部分都是女生吧。” “为什么都是女生?” 说不定叶景薰也整容了,所以才会这么漂亮的。诺筱叶心想。 放长假的时候,她们从宿舍搬回去,诺筱叶想问问父母,但她又有点不敢开口,因为她想起她的成绩掉到班级中游了。她刚要开口问,母亲看到她,说了句正好——“跟你说点家里的事吧。” 母亲说家里最近在打官司。是医患纠纷的问题。 那时候诺筱叶这才意识到手术也会失败,医生的工作也有意想不到的风险。有的人就是为了救死扶伤去当医生的,或是为了高薪、稳定,或是为了有一天能治好家人的病。有的人就是觉得诱导病人去做大型手术才能多赚一点,就是看不顺眼有人有一点不舒服就三天两头上医院,最可气的是这种人还有医保——苦难没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只顾着讥笑他人愚蠢了。 病人觉得,做手术,是把性命托付在人家手上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现在连医生故意在患者体内注射化学物质的案例都有了,病人们就不知道该信谁了,要不送点礼吧——医院现在还允许收礼物吗?——再严重的病,治不起,原先以为是手术贵,后来发现,药比手术更贵。 第三十二章 背离 “叶景薰漂亮吗?” “嗯……挺漂亮的吧。” “那,你觉得……算了……” 韩孝然上次和诺筱叶分享自己已经看穿了班里的关系结构,得意洋洋的向诺筱叶分享,诺筱叶是一个绝佳的听众,而且她还会追问,可最后她突然主动问了几个人的名字,最后提到了欧樾童。韩孝然注意到了她片刻的情绪变化,但没有很当一回事,现在又主动问起来叶景薰——韩孝然当然看得出欧樾童喜欢叶景薰。“你有喜欢的人吗?”韩孝然问诺筱叶,诺筱叶说没有。“你喜欢欧樾童吧。”诺筱叶神色一下变得慌张起来,接连说了好几个没有。 “你告诉我也没关系的,”韩孝然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顺利的话,将来,诺筱叶会去香港读医学院。申请结束后剩余的半个学期,她开始学习粤语。香港的医院几乎都是要用粤语沟通的——她很快就开窍了。她第一次在内地的医院实习,当护士,负责扎针,她找不到患者的血管,用手反复在患者的手臂上摩擦,又拍打几下——还是看不到血管。她额头急得冒汗,比起把针扎骗,她更怕患者叫疼——前辈们都说扎针嘛,扎多了就熟练了——她以前最多拿着模型或者动物做实验,护理课的时候,偶尔拿同学或者自己试手,班里总惨叫连连,哀嚎一片。 在学校里,她遇到了喜欢的人。尽管一开始,想到自己的样貌有些自卑,她决定鼓起勇气,主动追求。她喜欢的男孩子也是医学系的,皮肤很白,额前有圭发。后来,她们一起吃了几顿饭,决定在一起了。大学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同学都开始做医美了,她不知道是这几年更流行这个概念,还是因为她现在是大学生了,接触了熟知这个概念的群体——护肤、牙齿矫正、脱毛、抽脂、玻尿酸注射。她想起来韩孝然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整——没事做什么手术啊——做手术很恐怖的——诺筱叶又开始犹豫了。 她和韩孝然早就不联系了。也许是从她问韩孝然对医患纠纷的看法,韩孝然站在患者的角度说话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班里的同学渐渐开始疏远韩孝然,冉岚也总是向她传播坏话,所以她也有意无意地疏离的时候,也许是韩孝然仍旧经常主动在课间找她,希望可以和她像以往一样做回朋友的时候。 每一个阶段,她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小圈子,总有人会主动接触她,人不多,她不爱说话,也不算受欢迎,但也没什么人会想到讨厌她。医学生没有想象中的前景坦荡,很多同学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但她学历还算不错,父母又在行业里打拼多年,男朋友毕业后想读博,她还没打算读博,想让父母帮着介绍工作——父母建议说根据自己的经验最好也跟着读个博。 韩孝然一直觉得是诺筱叶背叛了自己。突然就加入了自己对立面的圈子,突然就不跟自己说话、相处了。她想象雨夜里诺筱叶勒着自己的脖子,咒骂着想要杀死自己的场景。韩孝然渐渐意识到,所谓“我们曾经关系很好,而现在分道扬镳了”,只不过是对阶段性的契合而产生了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罢了。有人说,朋友是阶段性的。也有人说,真正的朋友即使多年不联系,对彼此的感情也如初。韩孝然有时候觉得,诺筱叶是自己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有时候觉得,她们也并没有像朋友那样彼此欣赏。她觉得自己是最了解诺筱叶的人,无论家里的事,还是自己的秘密,诺筱叶最终都愿意告诉她,让她保守秘密。 韩孝然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 军训的时候,她们两个都站在队伍的最末尾,前面的女生已经切切察察地聊起来了,韩孝然对诺筱叶说,一会我们一起走吧,诺筱叶说好啊。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有一个朋友,又恰巧遇到了诺筱叶罢了。她对朋友抱有假想——自己应该怎样给予,朋友应该怎样对待自己,她思考的只是“我的朋友”这个对象,而不是诺筱叶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像看待自己所拥有的某个物品那样。 大巴车侧翻的瞬间,诺筱叶也随着车身翻转,胃液受到刺激直往外喷。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像刚才的子弹打穿她脑门的那一刻,她也什么都没在想。 她只是突然听到掌声,观众席陷入黑暗,舞台中央的射灯,红色的幕布张开。她的头上戴着镶满羽毛的白色发箍,她做了个半蹲的姿势,又把身子挺直。 她旋转着,回到俄罗斯原版的芭蕾舞剧场的深红色坐席上,又旋转着,睁开眼,舞台的聚光灯下,她翩翩起舞,轻盈地像一只天鹅。她从来没跳过舞,偶尔班级想排练团舞的时候,她站在最后一排,领舞说她肢体僵硬,动作不协调,她又会弹钢琴,所以才艺表演的时候,真有她上场的机会,大概也是在钢琴前坐着,她知道自己不美,可此刻的她正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张开双臂,又缓缓落下,随着她的动作,掌声再次响起,潮水一般,她有些累了,用喉咙呼着气,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又看向远处的黑暗——她看不清任何人,可她发觉那些人都在看着她,她有些紧张,僵了几秒后,更加用力地跳了起来——我是一只白天鹅——她心想。 我是一只白天鹅啊。 她的双臂渐渐化成了真正的羽翼,身体也越来越轻,她飞了起来,飞向剧场的大门,大门开了,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她煽动着翅膀,遨游在蓝天里,停在了教室的门前,又变成了人的模样,她好像还是她自己,可同学们却投来了羡意的目光,感叹道——“你好漂亮啊。” 又响起掌声了。 韩孝然有时候怨恨诺筱叶,有时候暗自嘲笑诺筱叶的缺点以增加自己的优越感,有时候她又觉得,诺筱叶那时候并没有做错什么——谁都没有做错什么。 第三十四章 你还喜欢他吗 陈源是她的理想型。 不如说从他出现之后,她有了理想型。 尽管高中三年,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话。 “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 什么样的喜欢? 听说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的感觉是喜欢。听说希望那个人过得开心过得很好是喜欢。听说不自觉地关注一个人是喜欢。听说想要靠近却不敢靠近是喜欢。听说包容、倾听、接纳一个人的一切是喜欢。 他回头是在看我吗? 他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她只记得他穿的很干净,白色的球鞋和t恤一尘不染,他成绩很好,对两性关系保守,所以从来不开女生的玩笑。他推着自行车,总是走在阳光里。他总是最早到班,最后一个下晚自习。他喜欢第一排的位置。也喜欢中午打了下课铃第一个冲出去吃午饭。他喜欢吃威化饼干,因为在他桌斗里发现了一大袋。他有抬头纹。全班都抄他的数学作业。他软硬笔都写得很好,不会画画,也五音不全。但他演讲的时候很自信,他还会击剑,马术,高二那年,发表过论文。 他还很温柔,他劝阻过班里的男生打架。他也会帮忙捡起来不知道谁碰掉的黑板擦。他喜欢看推理小说,打桌游,剧本杀。她就是因为他提到过才去了解这些的,后来,也就变成了她的爱好。 他玩游戏很厉害,体育也很好,所以班里的男生都围着他请教打法。他擅长迅速摸清游戏的规则,然后找到规则里其他玩家发现不了的漏洞,从而借机获胜。而且,他总是对找规律这样的事情很执着。他手机里有一款数独游戏,已经玩到了几百关。他有一段时间爱收集校报,因为校报里有拼字母组成单词的游戏。 而且他高中一直都没有谈过恋爱。 诺筱叶那时候坐在他后面。传卷子的时候,陈源会传给她。韩孝然想如果自己也坐在他后面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主动找自己说话。他是不敢吗,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机会呢。 她发呆的时候会在课本里画他的样子。他还会找出他发过的合照放大了看。她甚至幻想过他们的婚礼。她梦到过他们在一起。 陈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坚定韩孝然暗恋自己。她头发有些乱,来班里也不打扮,不爱说话,性格阴暗。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的类型。不过喜欢他的女生多了去了。只是同班有这么一个,天天在后排盯着自己,还是感觉后背发凉。 他喜欢历史和文学,关心政治,上高中之前,他还考虑过去当兵。他中午一下课第一个冲出教室,因为要去篮球场占位置,饭后聚在那里的低年级生太多了。他也不爱吃威化饼干,是社团活动大家没分完,学姐硬塞给他的,因为不喜欢吃,所以剩了一大包放在座位上。他借着父母的工作便利发了篇技术论文,和自己将来要申请的文科专业毫无关系。他有时候觉得身边的同学都心眼太小,一点小事就要八卦个不停甚至发生口角,他也看不起网上那些哗众取宠的人。 后来他打算学政治,他喜欢看书,分析国际局势,去国际组织工作,或者当外交官。所以他有一段时间很努力地练习商务英语,后来又自学了法语。 她没有谈过恋爱,细节都是靠偶像剧想象来的。她对他的性格不甚了解,也不知道他平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但他谈起恋爱的时候,却和偶像剧里那些完美的男主角一样,体贴、会照顾人、为了她拒绝所有情敌。 也许正是因为她对他仅有的准确了解——他确实善于策略游戏,也善于迅速掌控规则,每次循环,当他意识到他的行为脱离了自己的本意,但选择忍下来,顺水推舟,研究潜在的规律,直到发现自己是韩孝然意识里——甚至他们所处的整个空间都诞生于韩孝然的意识的时候,再被她的意识所杀死。 但被杀死之前,她每一次都听到了,每一次都感受到了,就算不愿意承认,那也是真的啊—— 他不喜欢你。 不是不喜欢,是一点都不喜欢你。 你喜欢的也不是他,你都不了解他。 你就是进入了青春期,而他成为了你对爱情美好幻想的工具。 要不然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和你说话,也不愿意站在你身边的时候,他怎么没有站出来,甚至经过你的时候都不愿意看你一眼呢。 不然他怎么不和你说话呢,他注意不到你,他根本没注意过你。而且你太难接近了,如果你是个普通女孩的话,他会和你搭话也说不定呢。 卢子谦的办公室有一块小白板,他用幕布盖起来了,每次有客户来造访,他都会展示,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好像在探讨机器的自主意识——上面复现了陈源每次对自己所处的虚拟世界的分析——而他自己明明就是虚拟世界的产物——最受女主角情绪支配的恋人角色,也成为了唯一能够看穿眼前的世界是幻想、是假象,从而破局的人。 “我想象中的韩孝然啊,留着空气刘海,长发,微卷。卷发棒卷出来的那种效果,不要大波浪。然后穿浅蓝色的贴身圆领毛衣,白色的喇叭裤。袖口有赭石、土黄色加靛青色的条纹。她的皮肤要很白,不会化妆,眉毛不浅不淡……” “你在描述谁啊?你的理想型吗。” “你就是太死板了孙老板,女主角没有魅力的话,怎么吸引到人啊。” “你见过她吗?” “你也没让我见啊……” “我见过。” “那她本人,好不好看啊?” “……” 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喜欢吧。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已经忘了喜欢是什么感觉了。只是想起来喜欢的话,还会觉得是他。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反正他其实也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只是幻想过,幻想了很久…… 好疲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