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刀行》 第1章 刽子 天符六年,二月廿一,清晨。 京城外城,名为墩叙巷的冷清胡同中。 少年何四陪着父亲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一人静坐,一人饮酒。 两人好像约好似的,何四每每想要张口,父亲就仰头牛饮一口烧刀子。 仿佛那一口割喉的烈酒,能同时堵住两个人的嘴。 何四当然知道父亲在烦闷什么。 父亲何淼,诨名何三水,今年四十有六了,是一名刽子手。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在整座京城的刽子手中,他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只是此时父亲的脸上没有一点刽子手的凶煞,整个人恹恹的。 昨日出红差。 何四眼见他斩首了山南道反贼头目之一的康显兵。 不得不说,父亲的刀法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快。 在斩首之后,父亲按照行规,当即离场,不做停留。 可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好远,围观的百姓却是发出惊呼。 “活见鬼了!” “人头张嘴了!” “他在说话!” …… 父亲闻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康显兵的人头嘴巴一张一合,面目狰狞,似在叱骂。 过了好几息,那人头虽然不再张嘴,却也死死盯着父亲,死不瞑目。 刽子手行当里有条不回头的规矩,如若违背就可能会被亡魂上身。 父亲何三水顿时如堕冰窖,遍体生寒,拔腿就走。 按照规矩将行刑用的鬼头刀供奉回了城东城隍庙,虽然心中惴惴难安,却也只得硬扛。 昨日同行的一位已经金盆洗手的老资历听说此事后,专门寻父亲喝酒去。 并安慰道:“人头张嘴而已,这不是常见之事,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就如蛇被砍得只剩下头依旧可以张嘴咬人,田鸡被扒了皮还可以蹦跶,鲫鱼被开膛破肚还可以在油锅里挣扎,不足为奇。” 何三水几大白下肚,登时就血气上涌、肆无忌惮。 可是到了半夜,还是不免做了噩梦,梦到康显兵提头索命而来。 他明知道是在做梦,可酒劲在身,任他在梦里嘶吼挣扎、歇斯底里都醒不过来,显然是遭了梦魇。 今早呆傻傻地在门口坐了一早上也没能缓过神来。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刽子手这行当有三个大规矩:杀人不过百、杀完不回头、使刀不磨刀。 这三大规矩,不能破,否则易遭天谴,断子绝孙。 何三水到去年为止已经杀了九十个人了,本来打算在今年冬天向衙门请辞,一年时间,想来也不会杀到九十九人。 可谁曾想,去年一年山南造反,各地纷纷揭竿响应,反军一路打到京畿口。 虽然最后平叛成功,可大逆罪人总是要判决的不是? 大小头目牵头曳足,一路押解到京城,排着队、挨着个,在菜市口一一斩首示众,几位贼首更是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何三水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刚好满九十九个。 这时候过继而来的大女儿何花走到门前,轻轻叫了声“爹”。 正在出神的何三水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心中兀得一悸,瞬间冷汗涔涔。 何三水“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 这个恹恹的男人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浑身忽得迸发出血腥暴戾之气,一个瞪眼就将女儿给吓得脸色微白。 何花踉跄退后几步,惊慌失措。 倒不是她胆小,而是何三水名声在外, 出了这条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他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何四依旧坐着,只是伸手,拉住了父亲的袖子。 对于他身上的杀气却无半点不适。 他跟着父亲学刀有八年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何三水回过神来,收敛煞气,板着脸面问道:“什么事?” 何花结结巴巴道:“娘说外面冷,叫你们进屋上炕聊。” “知道了。” 何三水嘴上答应,却是坐回原位,没好气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四朝着姐姐使了个眼神。 何花小脸发白,一言不发,老实退回房中。 何四这才无奈道:“爹,你老对我姐这么凶做什么?” 何三水怒目横睁,反问道:“怎么,凶不得吗?” 何四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收收脾气?我姐都怕死你了。” 何三水不屑道:“这是我女儿,自己人,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这要是儿媳妇,那就是半个外人,我指着她老了服侍我,我就得客客气气的。” 何四听出父亲意有所指,揣着明白装糊涂。 何花不是父母亲生,乃是自己小时候从别家过继来的,一开始就说好了给自己做待年媳,也就是童养媳。 毕竟刽子手行当本就损阴德,少有女子愿意嫁给刽子手这等血煞之人,所以大多数刽子手都是鳏居至死。 父亲何三水也险些不能例外,最后为了传宗接代,娶了一个瞽目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如今自己一家五口,自己是父母亲生不假,但两个姐姐对父亲而言却都是血缘上的外人。 何四话锋一转,问道:“爹,我今天能去看你行刑吗?” 早十日衙门就传来消息,今日午时三刻,反军贼首之一的赫连镛,于菜市口凌迟三千六百刀,行刑人正是父亲何三水。 凌迟,历朝历代都是极刑。 最少是切八刀,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 极数是三千六百刀,所谓天饶一刀,地饶一刀,皇帝饶一刀,以示仁慈,所以凌迟最多便是三千五百九十七刀。 离朝建国百年,能享受极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前朝喜帝的贴身太监鞠玉盛,另一位便是这位声名赫赫的赫连镛了。 赫连镛不是叛军之首,为首的还有一位孟钊,只判了凌迟五百刀。 他赫连镛之所以能受此“殊荣”,纯粹是因为他嘴臭。 在刑部大狱中,将大离朝的皇室宗谱尽数詈辱了个遍。 凌迟要求刽子手的技艺极其高明,刀数少于五百的,须得在最后一刀的时候取犯人性命,过早的了结犯人性命竟算是一种渎职。 刀数过千的,则要分多日行刑,若是犯人在头三天里就经受不住死了,连带刽子手也是要遭罪的。 何三水今日即将打破行里“杀人不过百”的规矩,又是最为残忍和考校技术的凌迟极刑。 可想而知,今日,对于他这个行刑人来说也是一场不小的劫难与煎熬。 何三水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凌迟也是你小孩子能看的?” 何四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明年就该束发了,你们催我成亲的时候还总说我老大不小了呢,怎么我要去看个凌迟你偏就不许了,嫌我年纪小?” 何三水一时语塞,却强横道:“不行就是不行,今天是你生辰,休要见血腥。” 何四不满道:“你们还记得今天是我生辰啊,我娘就给我滚了两个鸡蛋。” 何三水教训道:“不三不四,懂不懂?” 三同散,四同死,谐音都不吉利。 刽子手是捞阴门的行当,忌讳这些。 他忽然好想反问一句,“那你还给我取名叫何四?” 当然他忍住了,只是故意插科打诨而已,想让父亲放松些。 何三水掏出一小吊铜板,大概有五十文,扔给何四,不耐烦道:“滚吧,出去吃碗长寿面,回来接着练刀,手艺不能落下,剩下的钱你自己打算,买点蜜饯果脯或者饽饽都好。” 何四收下铜板,装作没心没肺地笑道:“谢谢爹,那我可要去德誉斋了。” 德誉斋是京城老字号,味道如何暂且不表,价钱却是真不便宜。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何三水将手中最后一口烧刀子饮尽。 心情依旧沉重。 第2章 四和肆 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间,小草卖力地、带着侥幸地从石板间隙中探出头来,却又马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下。 这座京城一如既往的繁盛,人气鼎沸,每天每月、历朝历代如此。 何四拿着钱出了清冷的墩叙巷,就好像改换了一处天地。 墩叙巷是一条捞阴门的行当扎堆的小胡同,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鲜少有外人出入。 所谓捞阴门,就是刽子手、仵作、扎纸人和二皮匠这样和死人有关的行当。 何四去了封丘巷一处专门卖糕点京城老字号——德誉斋。 这家糕点铺生意极好,每日清晨天刚亮就有许多闺中小姐指派贴身仆从排队光顾。 因为凌迟的时候,刽子手会把最后一刀扎向犯人的心脏,这一刀行话叫做“点心”。 所以老百姓忌讳“点心”这两个字,糕点铺门上的幌子招牌都写作饽饽铺。 何四也不看看眼花缭乱的各色糕点,直接开口,将驴打滚、蛤蟆吐蜜、姜丝排叉各点了一份,拢共二十四文,还有不少余钱。 何四说要打包热乎的,现做,待会儿来取。 档口的师傅也不嫌他挑剔,只说已经在做了,要等一会儿。 何四付了钱,转身就去了隔壁的有福茶肆。 京城的老人们普遍起得早,这会儿茶肆里已经是第二批年轻客人的热闹光景了。 何四不爱吃面,点了一屉包子、一碗炒肝。 茶肆外设的棚屋中座无虚席,何四环顾一周,发现一个四仙桌上坐着一个胡须虬结,衣衫破旧的中年人。 何四走上前去,这人他并不认识,却是说了声叨扰,拼桌,就入座了。 至于为何要找陌生人,自然是不想因为父亲刽子手的身份讨人嫌,都是一个市坊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四从小到大没少受白眼,能避就避。 与何四对坐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穿了一件有些污迹的单薄深衣,上面的补丁层层叠叠,十分寒碜。 中年人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免费茶水,也不抬头看一眼何四。 他面前摆着一个空碗,应该是已经吃过了。 茶肆伙计端出一碗面茶,也不招呼人,放在桌上就走。 何四对着伙计叫道:“我没点面茶。” 伙计也不回头:“不是你点的。”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何四,也不说话,扯过面茶就吃起来。 何四心想,这人胃口可真大,却也没有在意。 面茶不是茶,是小米面糊淋上芝麻酱,吃法讲究,不用筷、不用勺,一手端碗,沿着碗边转圈喝。 何四看了眼这个男人,双手乌黑皲裂,吃面茶的动作很是生疏,心道这肯定不是京城人。 该不会是前阵子跟随反军步子而来的流民吧?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可孟钊与赫连镛带领的这一支反军先锋却罕有地自律,一路少有烧杀抢掠,全靠打劫各地官府粮仓。 反军走后,仓门大开,粮食也不曾搜刮殆尽,饥民如鼠。 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百姓不愿做道边饿殍,纷纷跟在反军身后,甚至有人一路走到了京畿。 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支大有“时来天地皆同力”之势的军队,竟然在京门卫处,被一人一剑杀得溃不成军。 大离,这个本该风雨飘摇的王朝,却又在顷刻间,风禾尽起。 事后那仙人事了拂衣去,却留下了名动天下的传说。 世人才确定这世上真有仙人,就连现在京城的道观佛刹都因为这仙迹显得鸡犬升天、缥缈华贵不少。 不过仙迹太过渺远,遥不可及,何四虽然也心驰神往过,但终究是个吃饭屙屎人。 男人一碗面茶下肚,碗沿还挂着小半,着实有些浪费。 不过看样子,男人这回好像吃饱了,摸了摸肚皮,又小口小口喝起茶来。 这时候茶肆伙计才端上包子,同样是往桌上一摆,对这个小刽子手没有半句客气话语。 包子一屉四个,个个都有拳头大。 何四被男人方才的吃相勾动馋虫,虽是吃过早饭,却也胃口大开,趁热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烫嘴,但是真香。 对面的男人就这么抬着头,盯着何四大口大口吃着包子,忽然开口问道:“好吃吗?” 何四点点头,说道:“当然,肉包子就炒肝,天下第一绝!” 只是这会儿炒肝还没上来,何四也不催,反正还有三个包子呢。 男人闻言,竟是直接将手伸向笼屉,也拿了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何四见状眉头一皱,但也没有说话,一个包子而已。 谁料等他吃完一个包子,却发现男人已经伸手拿第二个了。 何四赶忙拿走笼屉里最后一个包子,也不舍得吃,等着伙计上炒肝。 男人眉头一挑,直勾勾盯着何四,那表情,似乎是不满他小气的举动。 何四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 男人吃着包子,含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四。” 男人伸手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何肆”两个字。 何四不禁对男人另眼相看,没想到这乞丐一样的男人,居然还识字。 何四在私塾读过三年书,因为父亲刽子手的身份,并不招夫子和同学的待见,慢慢也就养成了在人前寡言少语的性子,似乎这样的出身,为人不孤僻反倒是件怪事。 因为大离朝“子娼优皂隶不得科举”的规矩,何四对读书一事并不上心,反倒对神鬼志怪尤为心驰神往。 何四摇摇头,说道:“是一二三四的四。” 男人反问道:“那不就是这个肆吗?” 何四一时语塞,辩解道:“写法不一样,不是大写。” 男人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不好,还不如以后就取这个肆,唔,大写的四,也是放肆的肆。” 何四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为何?” 男人认真道:“因为你告诉我你的名的时候,我以为是这个字。” 何四乐了,说道:“您这有些不讲道理了吧?因为你以为,就要我改名?” 男人不以为然,说道:“你这样也有些太不识好歹了,吃人家的嘴短,我好意提醒,你不信就算了,反倒说我不讲理。” 何四笑了,只觉得眼前这人大概是真有些疯魔,什么吃人家的嘴短,明明是你吃了我的包子好吗? 何四正腹诽,却见茶肆伙计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炒肝和一屉包子走了过来。 放在桌上。 男人正表情玩味地看着何四,似在嘲讽。 第3章 手艺 何四看着冒着热气的炒肝和包子,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包子是眼前这男人点的,联想到自己刚才那护食的动作,还白了他一眼,当即面色羞红、羞愧难当。 半晌,他只是尴尬说出一句:“怎么点这么多东西吃啊,您胃口真好……” 男人随手抹去桌上的两个字,说道:“可惜了,我刚才用何肆这个名字给你算了一下命势,还挺好。” 男人粗糙的大手从笼屉里抓出两个包子。 “不过换成这个一二三四的四嘛……”男人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说不得就有缧绁之厄,最近少去人多的地方,小心无妄之祸。” 何四疑惑道:“缧绁之厄是什么?” 男人解释道:“通俗地说就是牢狱之灾。” 何四吸溜了一大口炒肝,抬头看着男人,认真道:“这位先生,无缘无故你咒我作甚?你看我像身上有银子的吗?不过你要是不嫌我穷,我倒是乐意花几个铜板买句好听话。” 何四显然是把男人当成了江湖骗子了。 男人口塞一个包子,手拿另一个,起身便走,还不忘摇头含糊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何四也不挽留,只是喃喃道:“怪人。” “欸……等等,你结账了没?” …… 何四黑着脸,拎着三包饽饽走进家门。 他家住在墩叙巷胡同底的一层小居中。 倒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遇上个坑蒙拐骗的,那茶肆伙计明明认识自己,却非说自己和那邋遢男人是一伙儿的,无奈自己付了一碗馄饨、一碗面茶、一碗炒肝、两屉包子的钱。 不仅父亲给的钱花完了,自己还贴了几个铜板。 瞽目的母亲正在纳鞋底,两个姐姐坐在桌上无聊地玩着推枣磨的游戏。 何四只觉得两个姐姐幼稚,将带着热气的饽饽往桌上一放。 同母异父的二姐何叶看到饽饽,顿时眼前一亮,明知故问道:“小四,哪来的饽饽啊?” 何四玩笑道:“路边捡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能吃能吃,只要不是茅房里捡的就好。”何叶忙不迭点头,直接开拆一包饽饽,发现是自己最爱吃的姜丝排叉,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一对眸子笑成了两弯月牙。 大姐何花看着她这幅憨相,打趣道:“少吃点,小心吃胖了嫁不出去。” 何叶没心没肺,含糊道:“本来也嫁不出去。” 何四有些心虚地偷偷瞄了一眼何花,要不是这二姐没心没肺的性子,他都怀疑她在指桑骂槐。 他转移话题道:“娘,我爹呢?” “走了,找人磨刀去了。” 齐柔抬头“看”向何四,手上纳鞋底的活依旧不停,虽然她是个瞎子,抬不抬头都一样。 磨刀?何四一愣。 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刽子手这一行却从没有磨刀的习惯,因为他们信奉杀人的是刀,而不是自己。 砍头本就是罪孽之事,但刽子手也只是听命行事,是官府要求杀人,能沦落到极刑的,多半是些十恶不赦之人,刽子手砍头是属于“替天行道”。 如果刽子手把刀磨光了、磨锋利了,那不就成了刀的帮凶了吗? 所以刽子手宁可用钝刀去砍人,哪怕连砍几刀犯人不死,哪怕连皮带肉、惨绝人寰,就连自身也是身心俱疲、目不忍视。 像何三水这样使钝刀也能将犯人身首干净利落一刀两断的刽子手已经是很少了。 何四反应过来,今日是凌迟之刑,不磨刀怎么行,钝刀子切肉,犯人哪能抵住三千六百刀? 要知道若是被凌迟的犯人在头三天里就经受不住死了,连带刽子手也是要连带落一个履职不力罪名的。 父亲应该是找专门的磨刀匠去了,如此便不算亲自动手。 何四觉得时辰不早了,便对母亲说道:“娘,我先回屋练功了,德誉斋的饽饽,你们记得吃啊。” “浪费这钱做什么?”齐柔皱了皱眉头,德誉斋的饽饽可不便宜,她问道,“身边还有钱吗,娘给你些。” 何四摇摇头:“不用了,我有钱,爹让买的。” 齐柔笑了笑:“好吧,那快去练功吧。” 何四回到屋内。 何三水能教何四什么?无非是杀人砍头的手艺。 有小说话本里会描写,刽子手相貌多是丑陋,形象瘆人,他们为生活所迫才进入这个行业,这话也不全对。 刽子手这行当向来是捞阴门中挣钱最多,来钱最快的,一脉相承,外行想学都无门无路,羡慕不来。 不用十年寒窗苦读,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个刽子手,有活干有钱赚,何四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而且自己也不愁没婆姨。 父亲一直着急自己不开窍,真是多余担心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只是不想让何花觉得自己是没得选才要娶她的,虽然事实好像的确如此,但他心里可不这样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何花的。 可母亲越是有心撮合二人,希望亲上加亲,何四就越是莫名的抵触。 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何花的样貌长相是真俊俏,要不是出身不好,那绝对是媒婆踏破门槛的。 即便如此,这些年来齐柔也帮何花拒绝了好几门像样的婚事。 寻常人家要是能娶到何花这样的女子,那一定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何四摇摇头,屏退杂念,熟练地关门拉帘,开始练习手艺活。 第4章 练刀 三百六十行,无不讲究一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刽子手也不例外,自何四子六岁起练刀,师爷将一把小刀交予自己,那刀就藏在自己袖间,再不离身。 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只满水的水盆,盆边是一块松木。 何四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根线香,线香插在松木上,又将松木浮在水面上,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摇摇晃晃。 何四盯着火星,目不转睛,这是在砍了几千个冬瓜葫芦之后,父亲觉得他有些本事了,才教他的新技艺,要求他必须于线香的发光位落刀,动作分毫不差,随手一挥能砍下火星方算到家。 在这之前的三年里,何四每日就是劈砍葫芦、冬瓜、瓠瓜之类。 最先练手时,是砍葫芦,父亲要求他从葫芦两头中间的细处斩断。 渐渐得心应手后,葫芦就是从父亲陪练时手中随意抛出的,不消三月,也是再无难度,再之后葫芦换成了瓠瓜、冬瓜,父亲会在上面用木炭画上横竖不等的条线条,要求何四落刀之时必须不偏不倚正好沿线砍下。 现在的何四已经可以在夏日随手抓取蚊蝇,下一步就要练习挥刀斩落飞蛾翅膀。 何三水醉酒时曾说,何四的力道准头已经不在他之下了。 那是顾及面子的假话,何四早已青出于蓝而不自知。 何四轻轻一推桌子,水盆晃荡,线香大幅度的摇晃起来,一点火星如在乱飞。 他尚不能做到“目无余子”,只能取巧,在漆黑环境中锁定一点,除这点火星外不能视物,所以也就不会被外物干扰。 父亲说等什么时候他可以在光天白日下用双眼稳住火星,任由一切外物摇晃,也不觉得碍眼,就算是有些“眼力见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星在何四眼中渐渐不再晃动。 火星自然还是在水上摆动的,要见之不动,那除却火星外的一切就皆是动摇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浅浅的晕眩感,何四能感到除这点火星以外的一切都变得天旋地转起来,所幸是在黑暗之中,视之不见。 何四看准时机,右臂垂落,窄袖间一柄足有小臂长短的无鞘短刀滑出,被他攥在掌中。 手起刀落,火星落入水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线香熄灭。 何四不觉双眼酸疼,却已实在流下泪来。 吹燃火折子一看,线香是灭了,不过浮在水面的火星还是有一分长度,并不算是十分完美地将火星削落。 何四点燃线香,继续挥刀练习,等到他能在白日用小刀轻易斩落火星的时候,就要换作大刀,等到使唤大刀变得举重若轻时,才算是真正的学有所成。 何四预感这一天并不遥远了。 他不知道,何三水除了几招凌迟之中的不传手法,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早在一年前,何三水旁观他练刀,便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意。 所以自打那时候起,何三水便不再指导何四,而是由他自行练手。 何四一人练习手艺,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线香烧完了十二根,一盆本来清澈的井水已经满是香灰,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一股类似寺庙焚香的味道。 等到屋外母亲叫喊吃食的时候,何四直接拉开窗帘,太阳的金缕迸射进来。 何四抬头,刺目的阳光就像是狠狠挥拳砸在他眼底,淤结成几块光斑。 何四走出房门,八仙桌上只有母亲和两位姐姐坐着,父亲这个点还没有回来,估计是直接去刑场了。 简单地吃完午食之后,何叶揽去了洗碗的活。 何花跟着母亲学女红。 大离朝女子出嫁前须得学会女红,这是四德之一。 何四见状,神情有些闪躲,就想着要不要躲回屋去继续练功。 却被母亲齐柔叫住。 齐柔有些无奈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不开窍?真的半点不想婆姨?” 要不是齐柔一直操持家务、浣洗衣服,知道何四在十一岁时就开金匮了,这会儿说不定也会像何三水一样担心孩子的人道。 何四顿感头疼,以前母亲虽然也经常提起此事,但从未当着两人的面直说过。 何花闻言手中针线一停,也不抬头,就是偷偷瞄了一眼何四。 齐柔又说道:“你爹说了,你要是想成婚,就给你在别处置办宅子,你和何花可以搬出去住。” 何花听到母亲如此说,有些心动,毕竟何三水在这个家里威势太盛,动辄打骂家中女子,小时候还会对母亲动手,母亲生了有了小四之后,何三水的脾气才收敛许多,现在会遭打骂的,也就只有自己和妹妹何叶了。 何三水对于何花,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连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时候,她都不敢动筷子夹远处的菜。 只要何三水不笑的时候,她都觉得害怕。 何四却摇摇头,说道:“现在城里的房子多贵啊,这钱还是留着给你们以后养老吧。” 显然是打了个哈哈,不想回答。 “养儿防老,我和你爹老了有三个孩子,你要是做那自了汉,你老了又有谁养你去?” 何四无奈道:叹气道:“娘,我才十四啊……” 齐柔急了,说道:“可何花都十七了,等你等成老姑娘了,她要是不喜欢你,我也就不自讨没趣撮合你们了,可她对你的心意你不清楚吗?” 何四玩笑道:“十七岁怎么就是老姑娘了,我姐长得这么好看,哪里老了?就是我娘现在也不老啊,您可是这条弄堂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呢。” 何四心想,这条墩叙巷里捞阴门的扎堆,少有女人,自己如此说,也不算谎话。 齐柔哪里听过向来沉默寡言的儿子油嘴滑舌,嗔怪道:“德性!” 何花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神情有些悲戚,心想,“何四他不会……真的不行吧?” 隔壁同是刽子手的李铁牛,三十好几了,鳏居,从没去过瓦子消遣,她去河边浣衣的时候,就老听街坊说他那里不行,不能人道的。 虽然母亲早早安抚自己,何四绝对是个正常男人,他十一岁时就开金匮了,但是,既然何四可以,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和自己成婚,难道是自己不够漂亮?还是他在外面有喜欢的女子了? 何四也从来不去瓦子…… 何花思来想去,越想越心惊,也就何四不行这个可能,比较有可能。 第5章 游街示众 “我爹不也三十好几才结婚嘛。”何四只管装傻挠头。 何花脸色倏得变白,“什么?还要等到三十好几!” 齐柔见儿子如此作态,也是愠怒,说道:“明年你就束发了,今天必须和我交个底,你若是不喜欢小花,你就直说出来,大不了和你爹一样,也找个媒人,帮你相一个和我一样眼瞎带娃的寡妇回来,小花也方便,直接出门随便找一户刽子手嫁了,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就都开心了。” 何花放下手中针线,默默走进了里屋灶房。 齐柔言罢脸色微白,话赶话说到这,话一出口,后悔就晚了。 何四脸色一苦,连忙道:“娘!你这是何苦啊,别说些作贱自己的话。” 齐柔不再说话,扭过头去,抿着嘴巴,和自己置气。 何四有些心疼,拉了拉母亲的手,讨好道:“娘,你别这样……” 齐柔见话已至此,索性追问道:“那你说,你喜不喜欢小花,只要你说不喜欢,你爹那我管不着,反正我这儿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何四见状,退无可退,只得咬了咬牙,嘟囔道:“我也没说我不喜欢啊。” 齐柔一怔,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何四感到心跳加速,腿肚子打颤,也是壮着胆子,大声道:“我说我喜欢她,打小就喜欢。” 齐柔闻言大喜过望,一把拉过儿子的手,连说道:“你这死孩子,那你怎么从来都不说?” 何四嘟囔道:“现在不是说了嘛,您可别再为了撮合我们,瞎起劲了……” 何四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看似行当没得挑,婆娘也没得选。 但他其实并不讨厌刽子手这一行,也是真心喜欢何花的。 旋即何四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竟将“瞎”这个字眼用在母亲身上。 他急忙闭嘴,却发现母亲兀自欢喜,根本没有听他说话。 此时里屋灶房两姐妹正屏住呼吸,偷摸儿听着。 忽然听到何四大声地回答,何花吓了一跳,捂住嘴巴,脸上升起一抹霞红。 何叶用肩膀撞了撞何花,促狭道:“姐,我以后是该叫你弟妹了?” 何花红着脸,没有理她,抢着洗碗去了。 何叶站在原地忽然傻笑一声,要是何花变成了弟妹,那她就是这个家里的长姐了。 何四经受不住母亲热忱的目光,眼看她马上就要就着成亲的准备话题延展开去,何四当即借口自己吃撑了,要出去遛遛食。 齐柔心里记挂的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也露出笑意,由着何四出门去了,只是叮嘱道:“你爹交代了,不许你去菜市口看行刑。” 何四满口答应。 …… 辰时正,刑部大牢中,赫连镛被剥光全身衣裤,验明正身,稍事梳洗后换上囚服,带上五十斤的重枷,两脚脚踝铐上脚镣。 辰时二刻,赫连镛已被押解出刑部大牢,由五十京兵押送,甚至轮不到司狱出面,场面甚是浩大,先行于城西的法场示众一个时辰。 巳时半,反贼赫连镛游遍城内主要街巷,押赴市曹,行刑示众。 此刻沿路都是凑热闹的百姓,想着看看这率领八千贼兵,从山东一路打到京城的猛人,是不是身高九尺、腰围八尺。 传闻他能手撕虎豹,单臂举鼎,一对萱花板斧挥舞起来,犹如三头六臂。 结果只是个被穿了琵琶骨的苍髯老者而已,令人失望。 何四自打出了家门,就一路跟随着游街队伍。 他会乖乖听话吗?当然不会,凌迟这等大事,几年不遇上一次,这等稀罕的手艺活怎么能不去看?不去学? 至于那屠刀下待宰的是个鲜活囫囵的人,何四并不觉得忌讳,只觉得和烤鸭店里的师傅片鸭也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按照传下来的规矩,杀人的剐人的是刀,又不是刽子手。 就算拿刀的是刽子手,但刽子手又何尝不是上位手中的刀呢? 刀俎又如何能怜惜鱼肉? 当初在私塾上学的时候,茂才夫子解说亚圣经典,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何四还清晰地记得,夫子在教授这篇文章时,那时不时看向自己的轻蔑鄙夷的目光,因为自己是刽子手的儿子吧。 午时,赫连镛带着五十斤的重枷,一路走到菜市口,至于为什么没有囚车押运,自然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轻松,临行前提牢给他换上的干净囚服还是那么整洁。 这不算太平的世道,老百姓连向反贼扔点鸡蛋白菜都不舍得,况且那反贼对于老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行刑的台子上有块浅浅的凹痕,是用来跪犯人的。 何三水踏步上前,右手握着屠刀,用惯了斩首的鬼头刀,忽然换上凌迟的小刀,有些不压手,他静静地站在赫连镛身后,这一行的规矩,防前不防后。 京城的刽子手一般都是背井离乡而来,何三水也不例外,这份行当虽然阴损,却是得钱不少,除了衙门下发的月钱,更多是受刑犯人的家属贿赂,求何三水行刑时能手下留情,留一丝皮肉不断,不至于人首分家,算是保全了全尸。 所以何三水家家境并不拮据,反倒比下有余,在京城是这等情况,回到老家顾安县乡里当个首富就更不是问题了。 只是像赫连镛这样的反贼哪里会有家人来贿赂,三族都被夷了,就算有什么漏网亲族,和他划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行刑台下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驻扎邢台的几百京兵齐刷刷站在台后,一众百姓压低着声音议论纷纷。 何三水身后坐着的是监司刘大人,他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刘大人端坐在上,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死人”。 赫连镛没这么快死,但他死定了,凡是上了这台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屎尿横流,污血飞溅,任凭再大的本事再高的胆魄,也熬不住三千六百刀剜肉之痛。 听说这位反贼汉子在行刑前还食肉三斤,饮酒二升,等会儿估计有的屙屎了。 赫连镛没有被卸下重枷,就这么跪了三刻时间,慢慢的笔直的腰杆就被压弯下去。 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兖州谋反大逆者,赫连镛,按律凌迟,三千六百刀。” 时辰差不多了,刘大人只是挥了挥手,就有卒子心领神会,架起赫连镛,卸去枷锁,扒个精光,捆缚在一人高的木桩上。 台下居然有妇人对赫连镛的健硕身材评头论足,甚至有胆子极大的妇人失神惊呼道,“这翘子真大啊……” 惹得一阵哄笑。 似乎是这婆娘的男人大骂道:“臭婆娘,你也把衣服扒了站他对面去,看他的翘子会不会更大!” 第6章 凌迟 何三水不敢使唤京兵,自己取了一副麻核桃,对赫连镛说道:“这位爷,得罪了。” 赫连镛知道流程,这副麻核桃是用来塞嘴的,不是防他吼叫,而是怕他受不了凌迟的苦痛咬舌自尽。 但其实咬舌自尽都是谣传,就算是真咬断了,也不致死,纯粹就只是怕他好死不死,再骂些犯上位忌讳的话,连带行刑众人都要遭到无妄之灾。 赫连镛颇为配合地张开嘴巴,何三水轻手把麻核桃塞了进去,顿了顿,不敢多言语,心里说了句,“撑住。” 何三水很少见到这么安静的犯人,他宁可这会儿赫连镛怒骂他祖宗十八代,朝他脸上吐口水,他都可以欣然接受甚至唾面自干。 有时候被砍头的犯人也会大喊一声,“老子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其实不然,一天之中当属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传说人在这时候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死了,连鬼都做不成。 像赫连镛这样存死志的犯人,何三水怕他真就但求速死。 前三天里,何三水和赫连镛的性命可以说是休戚与共,赫连镛要是支持不住,早死了,何三水也绝对落不了好下场。 忽然,何三水望向人群,眼神一凌,面露凶光。 他居然在场下众人中看到了儿子何四。 他虽然是刽子手,但是今日作为剥落客,行刑示众的场景太过血腥,打心眼里不愿让儿子旁观。 何三水相信妻子一定把自己的告诫转达了,只得在心中暗骂一声,“这臭小子,一点都没把我交代的话听进去。” 何三水手下有近百条人命,一瞪眼,自然有杀气迸现,虽然只针对何四一人,但台下观众竟也有不少噤声,被其骇住。 正如诗云:“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五脏肝心皆砉出,方知王法不相饶。” 何四对着父亲讪笑一下,假意退出人群,实则绕了一个圈子,避开父亲的视线,不多时又折返回来。 此时的人群中,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双手正牢牢按住一位少年的双肩。 何三水瞪向何四时,赫连镛的目光也发现了这一大一小两人,只一触就游移开去,仿佛并不相识。 男人用武夫传音入密的手段,警告少年:“沉住气,要是被发现了,我们的约定就此作废。” 男子一对手掌如同鹰爪钳住兔子一般,钳制住少年双肩筋骨,叫他有力使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受刑。 有卒子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刘大人也不说话,还是一摆手,一如前几日斩首时候等着“斩讫报来”一样。 “喝!” 何三水突然暴喝一声,毫无预兆地蓄力一掌打在赫连镛胸口,受到闷掌的赫连镛脸色煞白,呼吸变得急促。 何三水见势捏刀向前,寒光一闪,右手旋转如飞花飘落,银亮亮的刀子眨眼间削下赫连镛的左胸上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那被旋掉肉的胸膛上犹如一个黑窟窿。 竟没有多少血液流出,是因为何三水先前那一掌拍得赫连镛的心脏骤缩,绷住了血管,于是胸口附近流出的血自然也就少了。 旁边报数的卒子大喊一声,“第一刀!” 何三水刀尖一挑,这一块肉钱便被挑上了天空,按规矩,这第一刀是用来祭天的。 一般五百刀的犯人都是剐钱肉,也就是一片肉有铜钱大小,而三千六百刀的,那就得用鱼鳞剐了。 倒不是怕一个赫连镛身上剐不下三千多片肉,毕竟一只京城地道的烤鸭都能片下一百零八薄片呢,纯粹就会怕伤口大了止不住血,人很快就死了。 这三千六百刀可是至少要剐三天的。 何三水自顾自换下一把新刀。 凌迟在犯人身上的头三刀一定要用新刀,这是行当里的老规矩,何三水当年跟着师父学时,首堂课就是用刀的礼法。 第二刀来得很快,又将赫连镛的右乳给削了下来,何三水将这块胸脯头用力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第二刀!”卒子在一边报数,第二刀是谢地。 何三水暗骂这个卒子不懂规矩。 刽子手不是个好干的活计,首先要掌握割肉的分寸,判下的刀数,一刀不能少,一刀不能多,历史上也曾有过记载,一个犯人在被凌迟后,其家属当场清点肉块时发现多了一刀,于是上诉朝廷,那施刑的刽子手便被下令处死了。 因为凌迟饶三刀的规矩,是用以彰显天、地、人的慈悲,平白无故少饶一刀,是天不慈悲还是地不慈悲,抑或皇帝不慈悲? 那肯定是刽子手找死了。 所以这行当后来索性放弃了数肉的习惯,每割一刀便丢到地上,时不时会有野狗、乌鸦和老鹰将那些人肉块叼走分食。 看戏的老百姓此时已经全都噤住了声,把守的京兵们也木讷地看着何三水施展他干净利落的俊俏手艺。 何三水将那块肉倏地一下向天上抛去,高高跃上天,仿佛停滞了一般,接着飞快地砸向台下的人群,啪叽一声掉在一个癞痢头上,那人怪叫一声,两手胡乱挥打着脸,受刑的赫连镛还没有失禁,他却先吓得屙了裤子。 一只野狗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用鼻子嗅了嗅地上的皮肉,接着伸出舌头将那片肉卷起来叼在口中,细细密密的尖牙嘎吱嘎吱地嚼起来,涎水粘在胡须上,亮晶晶的,看起来它吃得十分满意。 监司刘大人眼见这一幕,乐了。 想起一段前朝往事。 当时离朝还未入关,太祖皇帝率领大军数十万,直逼京城,太祖皇帝对一位翼朝武将十分欣赏的,曾多次劝降,那名武将死守城门,竟短暂逼退过离朝军队。 而就是这么一位本该配享武庙的武将,却在太祖皇帝退兵后被朝中大臣弹劾私通卖国之罪,翼朝末代皇帝听信谗言,将其判处凌迟极刑。 而当时观刑的百姓见到这武将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凌迟场面,非但不怕,反倒争相从刽子手手里抢刚剐下来的钱肉吃,有的争抢不到,便高声呼价购买,还有人为争抢刚开膛取出的肠胃大打出手吗,只为生啖就酒。 鲜血从这些“吃人的人”的齿颊之间流下。 还有的因没有抢到或买到肉的百姓,将其遗骨架以刀斧碎磔之。 相比之下,刘大人觉得现在的百姓真是太胆小了。 但是胆小了好啊。 所有百姓都这么胆小的话,那天下就太平了。 第7章 飞刀 何四藏在人群中,右手虚握小刀,眼里不见犯人惨状,而是学着父亲的手法,目中似有精光涌现。 何三水的第三刀是极为惊悚,是从赫连镛头上下刀,削开顶上皮肉,让脑门上的皮肉耷拉下来,覆盖住双眼,这是为了避免他和刽子手四目相对时的尴尬和诡异,更是教他不至于死不瞑目,记牢自己的样貌,死后还要在地下咒怨。 计数的卒子报完第二刀,又喊道第三刀。 何三水看着赫连镛的状态,胸口两处乌洞洞的伤口血流得并不多,主要原因就在他先前那一掌起效果了。 到目前为止,前三刀十分顺利,是个好的开头。何三水换上第四把刀,这就要一直用到最后了,今天一共要割三百六十刀,何三水心里很清楚,后面才是重头戏。 割第四刀时,卒子识相的不再报数,这让何三水欣慰不少。 割到第十五刀时,赫连镛的左胸正好被割掉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肉,露出两根肋骨,肋骨之间覆盖了一层薄膜,那颗猩红的心脏竭力地跳动着,活像一条被渔网笼住不停打摆的包头鱼,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出来。 何三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压下心中翻涌的不适,他自然是刽子手中的好手,但凌迟这事,也不是年年有,许多刽子手干到离退也不曾亲身经历过一次。 是监司刘大人看着受刑的赫连镛,神色有些不满,赫连镛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绝望胆寒的表情,即使在被剜肉也没有尖叫过,当然,他嘴里塞着麻核桃也叫不出完整的话,但至少还可以含糊不清地呜咽不是吗? 换做常人,早已面目狰狞、屎尿失禁,十几刀下来还没有人能清醒着,必须劈头盖脸浇一盆酸醋才能继续。 赫连镛的下巴脱臼了,自己咬的,嘴巴合不上去,一对麻核桃已经变成细碎,从他嘴里流出,混着猩红的血水。 一位卒子看出门道,弯腰对刘大人说了什么。 刘大人一挥手,有京兵附耳过来,片刻后点点头,快步走到赫连镛身前,一个托掌击打在他下颚,将其下巴复位。 刘大人面上噙着残忍的笑容,他不着急,挨十五刀不动声色只能算血勇,接下来再遭受三次“挨千刀”还有余裕呢,他不信有人能忍受得住。 上天赐予了赫连镛完好的人形,而何三水的工作就是将这副完好的皮囊摧毁得一干二净。 赫连镛不胖不瘦,肌肉腱实,久经沙场,虽然皮肤糙了点,但肌肉经络恰到好处,韧而不硬,只要顺着脉络走,便游刃有余。 何三水为保守起见,还是给赫连镛身上浇上一桶冷水,收束血管,防止他大出血,如果冷水闭不住伤口,那就再换酸醋。 还未塞上新的一副麻核桃,冰冷的酸醋慢慢舔舐过伤口,就像是野兽带着倒刺的舌头,赫连镛苍白嘴唇抖得像个筛子,却愣是强忍着没发出哀嚎。 台下一众看客之中,何肆的背后。 “想清楚了没有?是选择你师父还是你父亲?”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传音问道。 他身前的少年紧咬牙关,双目赤红,宛如一头愤怒的公牛。 少年撵着舌头说出两个字:“父!亲!” 男子一脸无谓,拍拍少年肩膀,说道:“那就走吧,别看了。” 两人在赫连镛游街示众之时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奈何京兵严防死守,远在三丈开外的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仅凭暗器一击毙命,帮赫连镛免去凌迟苦痛。 名为孟闻礼的少年心中悲愤不已,心中暗暗咆哮,要是有一把三石弓在手就好了,可惜这里是京城,先生带着他混入城已经极为不易了。 今日被凌迟的是自己的师父,而三日后凌迟五百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孟钊。 孟闻礼难做抉择,先生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武功并不是当世绝顶,当然是没有那劫法场的本领。 不过身处台下,不考虑脱身,一发暗器让师父死个痛快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那样,今日怕是要插翅难飞了,即便是侥幸逃离,那三日后呢?任由父亲承受凌迟之痛的死去吗? 这苦苦求来,仅有一次的出手机会,只能帮其中一位免去凌迟的苦楚,是选择师父还是父亲? 少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时,赫连镛已经被剐了十五刀了。 先生聚音成线,声音不穿六耳:“你师父倒也是条汉子,未必禁受不住头天的三百六十刀,等到晚上寄监的时候,他自会选择,真的想死又有何难,何须他人相帮?” 孟闻礼攥紧拳头,虽然于心不忍,脚步已有了迈动离去的趋势。 见少年似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男人反倒又开始说些扎心窝子的话来:“前提是今晚他的手脚筋脉不曾被挑断……毕竟经过凌迟苦痛的人,能痛快地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孟闻礼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眼里含泪,低声道:“先生,我想好了,还是请您出手送师父一程吧。” “哟,改主意了?说好的我只出手一次,是师父比父亲重要?” 孟闻礼咬着牙:“是三千六百刀比五百刀多得多。” 男人点点头,有些赞许道:“这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们说话间,何三水已经替赫连镛塞上第二副麻核桃,准备着手下第十六刀。 孟闻礼见状,终于下定决心,哀求道:“先生,快些出手吧。” “不急,十五刀都挨了,不差多一两刀的,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你最好绝了三日之后自行出手的想法,第一,你本事不够,做不到的;第二,就算你能做到,你也自身难保,你这条命是已经卖给我的,不能就这么死了;第三就是我答应过的事情,没有留空子的说法,这二人,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就必须死于凌迟,我出手后,便会带你离开京城,这是规矩。听明白了吗?” 孟闻礼闻言簌簌发抖,面上再无血色。 台下何四就站在这二人身前,奇怪的是他没有听到一星半点二人的谈话内容,只是看着父亲施刀,手痒难耐,不自觉掏出小刀,依样画葫芦起来,待到第十五刀间歇,何四才确定,原来凌迟的手艺也不过如此,翻来覆去就四个手法,没有更多新意了。 何四已经囫囵学了个大概,但他打算继续看下去,因为还不确定父亲的手法有没有全部施展出来。 忽然,一阵寒风从何四耳边穿过,何四后颈汗毛竖立,间不容发的时刻,何四的双眼已经锁定住那一枚飞向台上的飞镖。 速度极快,但是他能看清,飞镖正直直朝着赫连镛和父亲的方向矢去。 “爹!”何四惊叫一声,就以为这暗器是向着父亲而去。 在声音传出之时,何四竟然已经鬼使神差般的做出反应,一挥手,将手中短刀投掷出去。 短刀迅疾如雷,电光石火间就追上了飞镖。 “锵”的一声,短刀和飞镖相击,同时掉落地台。 第8章 伏矢 不知是何人大吼一声:“有人劫法场,列阵!捉贼!” 菜市口四周排屋上竟有密密麻麻的数百弓箭手冒出,张弓搭弦,瞄准法场方向。 围观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场面当时变得哗然诪张起来,人群乱作一团,纷纷推攘奔逃,匝地烟尘。 那麻衣先生没想到自己竟会失手,却是处变不惊,趁乱拉着孟闻礼,隐匿于人群之中。 只有呆立原地的何四,不敢反抗,被数名京兵拿下,按在地面。 本来麻衣先生对于出手之后如何脱身还有些头疼,但被这少年一通搅和,加之他出手极为隐蔽,留了七分力道,想来是在场之人无能看出他的出手,现在所有的视线全被这位少年吸引,让他想要趁乱脱身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 但他并不着急,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找到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麻衣男子啧啧称奇,心道,“好快的手法,好准的眼力,没想这少年的伏矢魄竟然如此强大,就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 人的三魂七魄中有一魄名为伏矢,在眉心轮上,主管思想和意识,顾名思义,凭借此魄能力,能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故称为伏矢。 当然这需得一番虔诚刻苦的修炼。 两位京兵将何四反提双手,脚踩肩胛,扣在地上。 何四顾不得吃痛,大惊失色,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法场森严,自己贸然飞刀出手,与搅乱法场何异? 这是谋大逆的死罪。 何四被两名京兵“制服”的同时,更多的京兵也在控制散乱的人群。 远处牌楼上似乎是有人下达命令,弓箭手齐齐张弓,一轮弓箭轮射在地上,箭羽破空发出“咻咻”的声响,无一人中箭,只是以一轮箭矢巧妙地画地为牢,圈禁住在场百姓。 这种训练有素的弓兵显然不会是巡捕三营出身,应该是上直军中的精兵。 大离京城西市斩首,东市凌迟,所以这一批弓兵极有可能是禁军上直二十六卫中的羽林左卫,负责卫戍皇城东面。 五十人京兵隶属左都督府英武卫,乃是同一队伍之人,小队队长兼总旗官许应臣拔刀朝天厉喝一声道:“再有擅动者,格杀勿论!” 哗然的景象瞬间寂静,原本只是看戏的百姓在军威之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何三水见自己儿子被按在地上,直接抛下手中小刀,跳下台来。 其他几名欲要擒拿何四却慢了一步无处下手的英武卫京兵见状,纷纷拔出佩刀来,登时几把寒光凌凌的长刀就挡在何三水身前。 何三水到底是杀人近百的刽子手,半点不张皇,甚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说道:“军爷……军爷,误会啊,这是我儿子何四,你们刚才也听到他叫我爹了吧?” “爹……爹!”何四只能抬眼看着父亲,被两位壮实的英武卫大力辗在地上,让他一阵胸闷,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爹在呢,别怕。”何三水挤出勉强的笑容,有些底气不足地安慰道。 此时监司刘大人再也安坐不住,站起身来,头上一个履职不力的罪名已然扣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刘大人从台上走下,似乎是觉得眼前的何三水碍眼,从背后一脚就将其踹倒在地,阴恻恻道:“这反贼是你儿子?” 竟直接将反贼的帽子安于何四头上。 何三水这一脚挨得极重,挣扎两下才回过神了,跪伏地上,转身对着刘大人解释道:“刘大人,误会啊,我儿子呀不是什么反贼。” 刘大人只是冷声说道:“扰乱法场罪同大逆。” 何四见父亲被踹,不知从哪里榨出一股力气,原本不做挣扎的他,硬生生抬起胸膛,声音沙哑道:“我不是反贼,是有人使暗器,我只是出手阻拦。” 旋即响起“咔咔”两声,何四的反抗引动英武卫的暴戾,竟是直接将其双臂给拧脱臼了。 何四发出凄厉惨叫,比那遭受凌迟的赫连镛的叫声都大。 两人顺势松开擒拿,任由何四像条蛆虫一般伏在地里,一人眼神玩味,看其痛苦地扭曲,蹲下身去,便将制式长刀架到在何四肩颈之上。 何四感受到寒锋凌冽,不敢再动唤一下。 那人对着何四讥笑道:“还以为你小子有点东西,没想到也是条软虫,脱臼而已,人家凌迟都没你叫得惨。” 刘大人也是极为忌惮这些兵痞丘八,都督府的英武卫他指挥不了,上直军更是皇上亲卫,他一个小小的刑部监司只能把怒气发泄在何三水身上,但也只是踹了一脚而已,这两名英武卫倒好,直接卸了何三水儿子两条胳膊,而且极为暴力,可怜这小子的双臂恐怕是再难恢复如初了。 何三水见到儿子的惨状,当即砰砰磕头,额上渗出鲜血,大喊道:“刘大人,冤枉啊,我儿子才十四岁,他怎么会劫他老子的法场呢?” 刘大人不为所动,可怜那小子施展了一手飞刀打断暗器的俊俏手艺,此时回味起来,这小子的本事还真有些惊人,不过现在已经作废了便是。 身为总旗的队长许应臣眉头微皱,这下手狠辣的两人一位叫做卢治,一位叫做卢华,乃是上司百户的亲戚,平日做事颇为横行无忌,不服管束。 许应臣厉声道:“你们两个很闲吗,还不快去缉拿反贼!” 名为卢治的英武卫站起身来,双手一摊,反问道:“反贼,反贼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何四出手只是为了阻拦那一枚飞镖,而那投掷飞镖之人,此刻应当还在人群之中,但真正反贼落网之前,先找一个替罪羊总不会错的吧。 何四声嘶力竭道:“我不是反贼!” 这时候怎么能任由这英武卫给自己扣上罪名? 卢治一脚踹在何四脸上,骂道:“闭嘴,去你妈的直娘贼。” 何四倒是不想闭嘴,但是他被一脚在太阳穴,彻底晕死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切纷乱便都无从感知了。 第9章 牢狱 何四头疼欲裂,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牢狱之中。 按照规矩,何四是在刑部隶下本地临昌县衙收监,等到审问流程下来,依照审问的部门不同,可能是被提牢提到刑部监或者是被押解到都督府监去。 白日里因反贼搅乱法场而被中断的凌迟赫连镛此刻也寄监在此。 何四只有一只眼睛能够完全睁开,还有一只眼睛连同半边脸都肿成一个大包,只能视物一线。 牢门紧闭,四面砖墙,只有一扇双层横竖交叉的木栅有光线透入,昏暗泛黄,应该是烛火。 何四茫然在砖砌的高铺上起身,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处监牢,是何时辰。 何四一动身子,双臂传来剧痛,却是发现已经可以使唤双手,虽然还是很不灵便。 是已经被人正骨复位过了。 何四吃痛发出的呻吟不小,在幽闭无声的监牢中显得极为明显,就像十八层地狱中的恶鬼哀嚎,何四打了个寒颤,有些害怕。 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隔壁那小子,你醒了没?” 何四宛如惊弓之鸟,问道:“是谁?” 对面那声音明显也会中气不足,说话间带着嘶嘶倒吸凉气的生硬:“赫连镛,被你那老子何三水凌迟的赫连镛。” 何四一听是反贼与自己言语,顿时闭嘴,不再回话。 他下意识地想法就是不能与反贼扯上关系,那可是要杀头的。 但何四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反贼牢牢的牵连在一起了,因为刑场上的那一飞刀。 何四依旧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其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 见何四不搭理自己,赫连镛也懒得继续说话,一人躺在高铺上,品味着疼痛,今日只是遭受了凌迟的开胃菜,十五刀而已,不伤脏腑,死不了人的,此刻他手脚经脉都已被挑断,想寻死都难。 监牢里的时间流逝太过熬人,何四似乎能听到老远处疯子窸窣的碎念,能听到隔壁赫连镛倒吸凉气的忍痛,能听到有人发出病中的呻吟,能听到没心没肺的鼾声,能听到幽幽咽咽的哭声。 何四蜷缩身子,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无法分辨过了多久,只是害怕,仿佛身处空泛,融入不进这监牢中所囚犯人的任何一种状态里。 他想爹娘了,也想何花了。 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不过明年,她会成为自己的婆娘。 可现在的自己,好像被认定成了反贼,天大的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何四听到牢房外有狱卒巡逻的脚步声。 隔壁的赫连镛突然大喊道:“有当差的没?老子饿了,要吃东西!” 那当差的狱卒听到赫连镛的喊话,还真就走近牢房,对着牢门冷声问道:“你要吃什么?” 语气虽冷,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当然是喝酒吃肉。” 那狱卒问道:“只有米粥,喝不喝?” 牢内直接传来赫连镛破口大骂的声音:“去你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吃肉。” 狱卒脸色一黑,转身就走:“得,我看你还是饿着吧。” 赫连镛肆地笑着:“老子要吃狗肉,今天身上剐下来的肉多少都被野狗吃了,我要吃回来。” 旋即何四便听到了一阵骇人的咳嗽声,应该是赫连镛的笑声牵动了伤口,何四只觉得他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何四有些担心,这座监牢中也只有赫连镛算是自己的“熟人”了吧,他不会要死了吧。 何四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没事吧?” 咳嗽停下,隔壁传来怨念的声音:“怎的会没事?如果不是你小子今天那一记飞刀挡了暗器,我现在早就已经在地府排队喝孟婆汤了!” 何四震惊,连问道:“那暗器是杀你的?不是为了劫法场?” 赫连镛没好气道:“不然呢?” 何四辩解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救我爹。” 赫连镛咳出一口污血,混着浓痰粘在面上,摇了摇头,甩不下去,只能不去在意,对何四说道:“那暗器是冲着我来的,与你那刽子手父亲何干?” 何四有些尴尬道:“我不知道,我以为是冲我爹去的,而且当时你们挨得这么近……” “你连那暗器的走向都看不明白,却能飞刀将其击落,怪事,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何四只愣了愣,含糊说道:“瞎猫撞上死耗子吧。” “你那老爹看你被临昌县的衙役架走了,就像失了魂一样,跪在地上自言自语。话说回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竟然关在一起了做了邻居。” 何四关心父亲有没有被自己牵连到,对着赫连镛问道:“我爹他没事吧?” 赫连镛说道:“没事,就是挨了顿打。” 何四松了一口气,这的确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却莫名对赫连镛这个反贼有些歉疚起来,问道:“那你没事吧。” 赫连镛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横竖是个死。那时候你晕死过去了,你那老爹倒也有几分胆气,护着你,叫你别怕,说算命的说你能活八十四岁。” 何四有些悲凉地喃喃自语道:“今天早上还有人对我说,我的命势不错,可现在我已经在牢里了。” 何四惊觉过来,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想起那男人走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明明就告诫自己,自己印堂发黑,最近要少去人多的地方,小心牢狱之灾、无妄之祸。 这不都应验了? 牢房外的脚步声再次传来,那狱卒竟然去而复返,正拿着钥匙开门,铁链碰撞哗啦啦地响。 狱卒推开牢门,一手端着一碗没什么热气的白粥,一手拿了个陶罐,陶罐上还插着一根芦秆。 即便不是第一眼看到赫连镛身上的惨状了,狱卒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触目惊心。 他冷着声音给自己壮胆,上前对着赫连镛问道:“粥,喝吗?” 赫连镛看着那个比何四也大不了多少的狱卒少年,想了想,说道:“喝。” 赫连镛又看到狱卒少年手上托着的陶罐,问道:“那是酒吗?” 狱卒点点头,说道:“是芦酒。” 赫连镛哈哈大笑起来,直夸他是个好小子。 狱卒少年就要弯腰扶起赫连镛,因为他手脚尽废,所以需要有人喂食。 刚回来的时候医官就已经喂了赫连镛一碗参汤吊命,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时辰了,他居然还有胃口要吃食。 按历法,凌迟的犯人从刑部监提出之后就不会再关回去,行刑这几日只要他不死,都要每晚寄监在当地县衙的监牢内,有人供吃供喝。 县令大人特别交代过,赫连镛一定不能在县监瘐毙,不然全衙门上下都要吃挂落,所以狱卒特别记挂着呢。 当然赫连镛要是死在刑场上那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是刽子手的责任,不过就算是犯人死在刀下,依旧要凌迟尸体到足数。 其实临昌县衙的牢狱,很黑,黑得无法想象。 不过是想舒服却也容易,在监牢最里边屋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 何四与赫连镛便是受到这牢狱内最好的待遇了。 寻常犯人要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要吃福寿膏也行,一回就要花去五两银子。 只要钱到位,就算你在牢里想女人…… 这不行!想着呗。 第10章 为何造反 何四因为第二天就要被上头提走,加之何三水在衙门也有些香火情,托人打点了不少银子,也就没必要按流程先挨上一顿杀威棒,再剥落一遍银钱,而是直接安排到了最好的牢房里。 隔壁牢房的赫连镛看都不看狱卒少年手里的白粥,撇过头去,说道:“先喝酒。” “真难伺候,今天怎么没叫你死刑场上呢?”狱卒故作恶形恶相地瞪了赫连镛一眼,却是依言放下粥碗,将砸酒用的芦秆塞进他嘴里。 赫连镛笑了笑:“你得问隔壁那位‘少侠’,得亏了他,我才没死成,对了,施刀的那个还是他爹,我得感谢他们一家子。” 对于狱卒少年的赌咒赫连镛并未生气,如果今天能死在刑场上,对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赫连镛深吸一大口芦酒,整个人都鲜活过来,就像婴儿吮吸乳汁一般陶醉,等到他松开芦秆,进口的那一节芦秆已是沾满血迹。 赫连镛长舒一口气,对狱卒说道:“你小子还不错,是个好东西。” 狱卒少年见他凄惨的模样,有些动容,问了一句傻话:“你好好的,为什么要造反啊?” 赫连镛白了他一眼,说道:“好好的?可你见过哪个活得好好的人会去造反的?当然是要饿死了呗。” 狱卒少年不信,反驳道:“你武功这么好,总不会混不到一口饭吃吧?” 赫连镛理所当然道:“爷爷我造反十年啊,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没死,才拼杀出现在的身手。” 狱卒少年不知作何感想,只是说道:“狡辩。” 赫连镛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京城就是好啊,连京城的野狗都有人肉吃,但你知道京城外的百姓这会儿连树皮都没得吃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你们京城里的人怎么会见识过。” 说到这里,赫连镛神色有些自豪:“哪像我现在,想死你们都不让,好吃好喝供着,我赫连镛如果不造反,这辈子还能吃喝到参汤?” 京城就是京城,不管外面如何烽火连天,京城依旧热闹繁盛,就算皇帝下马,江山易主又如何?天下还是这点江山,百姓还是天子子民。 所以有人说,天子脚下,百姓安乐却性愚。 赫连镛闭上双眼,感慨道:“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这世道,要是能活下去,老百姓宁可当狗也不去当反贼啊……” 何四渐渐的再听不到隔壁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狱卒少年安静地给赫连镛喂完芦酒和白粥,起身离开牢房。 何四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给他送饭,他也不敢叫唤。 按照赫连镛的语气不难推断,那施展飞刀之人并未落网,而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处境十分不妙…… 过了片刻,何四垂头,声不可闻:“娘,我没事,你可别哭啊……” 父亲的脾气不好,现在肯定怪罪娘亲,说不定已经动手打骂了,自己不在,不知道两位姐姐有没有胆子护着娘亲。 算了,护也护不住,只会三个人都遭打骂罢了。 …… 墩叙巷的夜色里,何家,瞽目的齐柔本是一对死灰色的双眼,她本就天生眼疾,流不出泪,此刻已是被涨成了鲜红色。 除了双眼,她的脸颊也是鲜红色,赫然浮现着几个掌印。 何三水怪她没有看好何四,任由他去了菜市口才造成如今的现状,回到家中二话不说就是几个巴掌。 何花却是罕有的刚强了一次,护在母亲身前,这个没读过书的女人,第一次如此的思维敏捷,分析道如今一家四口都没有入狱,说明何四并没有被定性为反贼。 而且何四是被当地县衙收监,并没有进左军都督府的大狱,甚至父亲还可以托关系花钱打点,让何四在牢房中能住得舒服点,也许事情并没有像父亲想象得这么严重,说不定只是协助刑部调查而已。 鼻青脸肿的何三水坐在前屋喝着闷酒,两个女儿都在里屋陪着母亲。 时间从来不偏不倚,觉着它漫长的,只有煎熬中的人。 天符六年,二月廿二。 日头照常升起,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夜没睡的何三水一家早早就在临昌县衙的牢狱面前候着。 花了三十两银子打点,就为了见何四一面。 何三水请衙门大牢的牢头从中疏通,得到消息今天提牢就要将何四提到刑部去审问,他们虽然不能探监,却可以在提送的时候远远见上何四一面。 如果来的提牢是熟人或者好相与,递上一袋银子,也未必不能上前说上几句话。 没过一会儿,刑部提牢就在临昌典史的相迎下走进了县衙监牢。 一会儿时间,牢头就走出监牢大门,对着远处的何三水一家招手。 何三水赶忙上前,卑微地弯着腰。 牢头拍拍何三水的肩膀,笑吟吟道:“老三啊,刑部来的提牢大人名叫朱正青,为人和善,平素极好说话,你放心,肯定能叫你见着儿子。” 何三水赶忙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大概有小二十两。 “劳烦头翁与提牢大人说些好话,如果能让我和我那儿子说上几句的话,何三水感激不尽。” 牢头不收银子,却是一本正经道:“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快收回去,我人微言轻,只能保你们远远的和儿子见上一面,没看到是典史大人陪同而来的吗,我能说上什么话?” 何三水心领神会,又递出一袋银子,连忙说道:“劳烦头翁与典史大人说些好话。” 牢头任由何三水将两袋银子塞入自己的怀揣内,拍拍何三水的肩膀,让他只管放心,就脚步匆匆回到牢中。 不多时候,何四就在几名狱卒的押解下走出了临昌县监牢。 狱卒没有出门,直接将何四交接给了门口等候的六名壮班。 提牢朱正青和县衙典史似乎相谈甚欢,站在监牢大门口,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 六名负责押送的荷刀壮班站直身子,目不斜视。 任由身负镣铐何四茫然站在牢狱门口。 门内牢头朝着何三水招了招手,使了个眼神。 何三水心领神会,对着妻子和女儿说道:“我过去一下,你们就别跟着了,远远看着就好,人多了碍事。” 齐柔不迭摇头,拉住何三水的衣袖,说道:“不行,我要过去,我看不见的。” 何花何叶两姐妹也想跟着,却根本不敢触怒父亲。 何三水罕见的没有动怒,拉着齐柔的手,说道:“那你少说话。” 齐柔双眼通红,忙不迭点头。 第11章 仪銮卫 就在何四仓皇四顾的时候,却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走来,父亲搀扶着母亲,两人看上去精神都不太好,父亲的脸上更是披青挂彩。 何四不知道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才是真破落。 肿着的半边脸已经淤散成一片青黄色,双手因为脱臼过此刻还是很不灵便的垂落,手腕被新添的镣铐磨破皮肤带着血迹,浑身上下都是牢狱中阴暗潮湿的酸臭味。 何四上前一步,身上链子叮哐作响。 何三水见到儿子的惨状,心疼不已,齐柔倒还好,因为她看不见。 何三水张了张嘴,喝了一晚上的闷酒,只是在肚子里酿出一句徒然的问候,“小四,没事吧?” 何四点点头,故作轻松道:“好着呢。” 齐柔紧紧抓住何四双手,何四这才看到她脸上还没完全退去的巴掌印。 何四轻声道:“爹,你别欺负娘了,我在牢里都没挨打,娘在家里怎么就挨了打呢?” 何三水没有回答,只是交代道:“你机灵点,到了刑部可别不说话啊,老实交代就好,也别怕,只要刑部大人调查清楚,不用多久就能回家了。” 何四点点头,父亲这番安慰的确没有什么说服力。 齐柔拉着儿子的手,还未说话就哽咽起来:“儿啊,你要照顾好自己,花儿说等你回家,就成亲。” 何四勉强朝母亲笑了笑,看了一眼远处的何花,低声说道:“知道了。” 三人只来得及说了没几句话,朱大人就拱手与典史道别,翻身上马。 六名壮班动了起来,两人负责押送何四,另外四人两前两后,负责必要时的喝道、开道工作。 何三水拉着齐柔的手,默默让出道来,看着儿子被押解离去。 大离京城名为朝奉城,离朝从关外彦天城迁都至此不过数十年,改原先的幽州府为如今的天奉府。 彦天城也成为陪都,五代皇帝两都巡幸,直至喜帝天佑年间才彻底定都朝奉城。 何四走到天奉府刑部大门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何四发现只有自己的脚力最弱,那六个一路押送的壮班都不觉疲累,偶尔遇见凑热闹的百姓时,壮班一声喝道,吓退旁人,倒是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路随行给提牢朱大人牵马的小吏也是脚步轻快,只有自己的脚踝已经磨出鲜血。 其中一位知悉朱大人性子的壮班嘲笑何四道:“这就走不动了?人家发配边疆的犯人都没你这么虚的。” 兴许是朱大人真的性子极好,另一位壮班也不忌讳道:“还是你小子级别不够,配不上囚车,害得我们也陪你走道儿,没有马骑。” 朱大人闻言呵呵一笑,玩笑道:“呵呵,倒是我不合群了,下次注意。” 吓得那个壮班脸色一变,怀疑是不是自己嘴贱惹得大人不快了,直到看到朱大人脸上的和煦笑意,这才放心下来,他应该是真的在说玩笑话。 何四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级别不够,用不上囚车,手上也只是镣铐而不是“三木”枷具,这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受到反贼应有的待遇。 路上何四想明白这点,当即就要热泪盈眶,这真是万幸了。 提牢收了何三水的银子,也不好对何四太过严苛,只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小子,怎的要哭了,才走几步路不至于吧?” 何四唯唯诺诺,说道:“回大人的话,小子天生胆小。” 几个壮班乐了,“就老三儿子这点胆子,哪有一点反贼的样子?” 何四眼睛偷偷瞄了一眼马上的朱大人,颇为委屈道:“我本来就不是反贼啊。” 朱大人神情忽然淡漠起来,只是冷冷说道:“不管你这是真话也好假话也罢,你自己说的都不算,到了刑部,几位大人自有定论。” 何四老老实实闭嘴,不再自作聪明,他想起了临行前,赫连镛对他的告诫。 昨夜赫连镛与他说了一夜的话,大部分何四都忘了,有几句却记得真切,今日被提出牢房时,赫连镛哈哈大笑,对他说:“小子,咱这一别估计就再无相见之日了,你小子胆子不小,可惜装相不行,少些自作聪明,否则去了刑部,少不了要挨打。” 何四满面愁容,丧气道:“您可闭嘴吧,你比我爹还了解我?” 赫连镛说道:“谁说父母就一定了解孩子的?” 何四忽然觉得赫连镛说得对,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什么样子? 胆小内向、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自己是这样的人吗?显然不是。 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反贼说一夜的话呢,可能是当时的境地让自己害怕吧,也可能是可怜他,毕竟他就要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还要被好生相待,活活凌迟两天,何四不禁对他生出些许敬意,生死之间,有大勇者,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回想起来,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何四先被关到了刑部大牢,因为不知道大人何时召见,故而又免去了一顿杀威棒。 何四打量着刑部大牢的环境,竟然比临昌县监牢要差上许多。 牢房中阴暗潮湿,无铺无席,无桌无椅,狭小逼仄,只够人立或者倚墙坐地,想躺平都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临昌县牢狱中住得是顶好的牢房,而到了这刑部大牢,遭遇的才是锒铛入狱的犯人无处打点、无人照拂的真实处地。 巳时正,刑部来了两位稀客,都尉司隶下两名仪銮司校尉。 说是要旁听刑部审查,按律法这叫做“听记”,这不是常有之事。 何四还没有被提出牢狱,但主审人已定,是刑部两位正六品主事之一的封着,封大人。 都尉司又叫亲军都尉府,是皇帝亲统的军事机构,其下设的仪銮司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两名仪銮司校尉年纪轻轻,一人身着麒麟服,一人衣袍斗牛带飞鱼纹。 《大离舆服志》中将官服分为七等;一品蟒,二品飞鱼,三品斗牛,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大离朝的校尉是武散阶之一,六品,比临昌县令的官阶都要高上一级,和刑部主事封着同级。 天符帝生性豁达,好玩乐,总是赐服下臣,以至于大离朝现在百姓也敢在私下冒滥玉带,着蟒龙、飞鱼、斗牛服色,而武官也经常僭用公侯服色。 只是两位校尉用不着僭越,他们的服色本来就是天符帝亲赐。 麒麟服仪銮卫名为温玉勇,斗牛服仪銮卫名为李嗣冲。 第12章 先刑后审 一位员外郎出面相迎,温玉勇不值一提,武官而已,历朝历代向来重文轻武,而李嗣冲却是当今太子从小相伴的伴当,不得不郑重对待。 寒暄几句后,二人说明来意,员外郎不想插手此事,借口公务繁重离场,就把封着给推了出来。 封着为人刚直,不屑虚与委蛇,明白二人是前来“听记”的,也不客道一番,直接提点犯人何四上堂。 何四很快就被几名壮班押上刑部大堂,他此刻已被解了刑具。 厅堂高挂“明镜高悬”的横匾,正堂位坐主审官封着,封着没有蓄胡,却是满脸胡青,不说话时气势威武,有些吓人。 两位仪銮卫坐在下首,各自饮茶。 厅堂两侧是森严寂静,皂班列队,手持棍棒,面目严肃。 何四哪敢抬头高看,一路任人牵引,低头看脚,等到站定躺下,不等卒子推搡,就先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封着眉头一皱,一般而言,有资格在刑部大堂提审的犯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很少就如此胆小失态的。 临昌县知县今早就派人送来何四的生平履历,简直可以说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这辈子没出过京畿不说,连附郭两县毗邻的太平县地界都没去过几次。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反贼有所联系? 除非恶意捏造。 毕竟想要给一个市井小民织罗一个罪名太简单不过了。 惊堂木一拍,封着明知故问道:“堂下何人?” “小的名叫何四。”何四将头贴在地上,战战兢兢,然后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一句,“放肆的肆。” “嚯!好个放肆的肆。” 还不待到堂上主事说话,仪銮卫李嗣冲便先讥笑出声。 一旁的温玉勇也附和笑道:“不如先打十大板,看这小子还敢不敢放肆。” 李嗣冲点点头,转头看向封着,说道,“封大人,我看这小子不老实,不如咱们先刑后审?” 何四闻言,面色倏得变白,汗如雨下,嘴唇筛动,心道,“鬼迷心窍,那相命的误我啊。” 封着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只说道:“不合规矩。” 他心中不屑,“咱们?谁和你是咱们,我是官你们是军,岂能混为一谈?你们只是来听记的好吗?” 李嗣冲笑了笑,没再说话。 何四见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父亲何三水也勉强算作刑部差役,清楚其中门道,一般来说,十大板不掺水分地打下来,就足够叫人血肉模糊,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封着招手道:“呈证物来。” 皂班端上木盘,盘中有两把小刀,一把长约七寸,磨得十分锋利,白光闪闪,就是刀背处有明显的锻打和淬火的痕迹没有处理,显得有些粗糙,除此之外,刀刃还豁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另一把只有刀形,两边都是刃口,看着十分锐利,说是飞镖更贴切些,明显是好铁好锻的上品器物。 封着问道:“哪一把是你的?” 何四跪直了身子,看着快班端来的盘子,指认那把粗糙的小刀,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这一把是小人的。” 封着说道:“你且从实招来,昨日你为何要在刑场出手?你可知这是谋大逆的死罪?” 大离朝律法中,谋大逆泛指犯上作乱、危害皇权的行为,按律为首者十六以上绞刑,母女、妻妾、姊妹入部曲为妓,资财、田宅没官;祖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何四又跪伏下去,高呼冤枉。 封着问道:“你有何呈诉?” 何四说道:“小人昨日只是在菜市口观刑,本想要学些凌迟手法,却见那反贼投射出的暗器朝着我父亲的方向飞去,我父亲就是何三水,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我当时手一下快过了脑子,不知怎的就飞刀了,然后就被擒了……” 温玉勇抿了一口茶,只觉得饶有趣味。 昨夜在临昌县监牢内,当时相邻两间牢房的赫连镛与何四根本不知道隔墙有耳,几名仪銮卫就站立牢门之外,将其言语悉数记录在册。 故而不论何四此时如何装相,在他二人眼中都只是百拙千丑的幺麽小丑而已。 你虽是清白之身,却是自作聪明,在两位刑名高手前装模作样,合该自讨苦吃。 封着又问道:“你观刑为何带刀?” 何四答道:“小人自六岁时跟随父亲学习手艺,从此刀不离身,以后也是要做刑部的行刑差役的。” 封着点点头,这话所言不假,刽子手这行当历来都是师承家传的。 李嗣冲突然问道:“你一个刽子手出身,为何会有这么好的功夫?飞刀击落暗器,后发先至,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何四连忙说道:“小人哪有什么功夫,不过是一时心急,瞎猫遇上死耗子。” 李嗣冲对着封着说道:“封大人,我倒有个建议,我们来复盘一下昨日的场景,我使一枚银子代替暗器击打这个何四,也给他一枚当做飞刀,看他能不能击落我的银子。” 封着不喜李嗣冲插手公堂,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李大人此举何意?” 李嗣冲笑道:“封大人有所不知,就算仪銮司中精通五射的好手,都很难做到如此,他这手段可比参连的三箭连珠要难多了。” 封着不说话,他一介书生,哪里会知道其中厉害,但他听出了李嗣冲言语中的轻视,心下更是不喜。 李嗣冲解释道:“按照临昌县衙门的提交的生平履历,这个何四只在县学读过三年书,从未离开过京畿,并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学到武功,只要他一出手,我就知道他究竟是个练家子还是野路子,若有不符之处,自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不就可以用刑了?” 何四惊惧,不知这两位身着赭袍的大人为何对用刑如此执着? 封着依旧摇头,驳回道:“于理不合。” 何四哆哆嗦嗦说道:“几位大人,小人昨日双手脱臼,现在还使不上劲。” 李嗣冲摆摆手,对着何四说道:“都督府那帮废物办事不力,手段倒是狠辣,不过我看你此刻双手已被医官续接,并无大碍,实话与你说了,此刻巡捕司正在全城缉拿反贼,若是捉到,你说不定可以安安心心回家,若是捉不到,倒也不至于拿你顶罪,但是这刑部的诸多刑法你可得好生体味一遍,要想全须全尾的回家,我看难。” 封着闻言眉头一皱,这刑部可不是仪銮司的一言堂。 谁曾想,不待何四说话,李嗣冲一抖手,一枚足重一两的雪花纹银就朝他飞射而来。 封着也没想到这李嗣冲居然如此无所顾忌。 第13章 收监再审 何四知道如今退无可退,他能徒手抓取飞空蚊蝇、刀断蝶翅,眼力自然极好。 一伸手,便接住银子。 只是这枚银子上蕴含的力道之大,竟让何四的肩胛关节衔接处一阵剧痛,手掌都有些麻木。 何四咬牙忍住痛呼。 李嗣冲有些满意,“不错,有些眼力见儿,反应也快。” “李大人!”封着不满,这两位武人居然如此罔顾公堂威严。 李嗣冲不做理会,随即第二枚银子射出,速度更快。 何四来不及思考,一手银子跟着掷出,两枚暗器一般的银子在空中交错,并未交击。 李嗣冲随手接下何四投出的银子。 何四用头接下李嗣冲投出的银子。 何四栽倒在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驴踢了一脚,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脑子就像散了黄的鸡蛋一般。 温玉勇见状拍腿大笑:“确实是个废物。” 何四在地上挣扎着,稍稍缓过一阵疼痛,就立刻支起身子,跪回原位,瑟瑟发抖。 李嗣冲眼神平静,意味深长道:“何四,你有点让我失望啊。” 何四将头抵在地上,小声解释道:“小人只会使刀。” 李嗣冲想了想,看向端着证物的皂隶,说道:“你要使刀倒也无妨……” 李嗣冲话未说完,就被上座的封着厉声打断,“李大人!管中窥豹即可。” 李嗣冲摇摇头,说道:“方才一试,只能说明他有些眼力见儿,功夫嘛,就算有也是稀松平常,但不排除他藏拙的可能,不如我就取物证飞镖再试一试?他再敢藏拙,就要小命不保。” 何四冷汗涔涔,这位大人竟然如此视人命如草芥草,当即呼喊求饶道:“小人决计没有藏拙,小人是真不会功夫啊!” 封着冷声道:“李大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公堂,还请适可而止!” 李嗣冲一脸无谓,拱了拱手,笑道:“倒是我二人僭越了,那封大人您继续。” 封着本就不喜外司“听记”,李嗣冲二人居然还敢光明正大插手公堂,隐忍至此也就不再遮敛不满,一拍惊堂木,说道:“罢了,证据不足,先打人犯二十笞杖,收监再审。” 几个掌刑皂班先是面面相觑,又看着主事大人,不敢相信第一次提审就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封着脸色一沉,怒骂道:“你们几个耳朵聋了,是我说的话不管用了,还是在等谁的金口玉言?” 两名皂班一缩脖子,连忙出手将何四按倒在地。 另外两名高举笞杖,狠狠抡下。 何四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却是眉头一挑,这板子打在身上远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父亲何三水与自己说过的,皂班打板子的手艺,就如同刽子手使刀的手艺一般。 各地衙门掌刑的皂班,必定有几个打人技艺无比稔熟的,都是师传手段,代代相传。 凡为皂班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技巧,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上,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 等到打完里的豆腐都烂了,外而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这方是第一能手。 这等手活下,寻常人看不出轻重,有些犯人虽然打得皮破血流,却是骨肉不伤;也有些向死里打的,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 何四这就是挨着了前者。 何四不是傻子,连连配合发出哀嚎,直到二十板子挨完,他凄厉的呼喊声都不曾停下。 温玉勇看了一眼封着,啧啧笑道:“封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封着艴然不悦,冷哼一声,直接拂袖离去。 …… 东市菜市口。 今日的刑场重兵把守,观刑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被昨日一闹,老百姓谁人还敢问津? 本该负责行刑的何三水因为何四的原因,被换下了,此刻还在动用自己不多的人脉,四处奔走。 今天是赫连镛行刑的第二天,用来塞嘴的麻核桃都咬碎两对了,再换第三对麻核桃时那叫作赫连镛的反贼头目还是没有哀嚎讨饶,第二天了,兴许是麻木了,连血都凝冻了,眼里再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一段被人雕刻的木头,并不是个活物。 新上手的刽子手看着刚换下来的麻核桃,上面只有浅浅的几道牙印,而赫连镛也已是气若游丝。 这刽子也是心下钦佩,这就是血气之勇吧,真汉子。 就在他要再施刀时,一支锋锐的弩箭却从远处破空射来。 箭矢直接透过他没有皮肉遮挡的胸腔,插入那颗还在努力维持跳动的心脏。 …… 刑部大牢内。 另一处相隔不远的监牢,这是座嵌入地下的死囚房,与何四处境截然不同的,这监牢虽然依旧阴暗潮湿,却是也有普通客栈的规格布置,一个枯槁的身形坐在青砖高铺上,无声无息,宛如一具没有生机的尸体,牢房内没有门户,也没有烛火,只有一扇向里透光的铁窗。 李嗣冲站在此间死囚的牢门前,蹲下身子,这牢门乃是铁铸,下半是铁栅,也只有下半与监牢内部重合,从里往外看,就如同一扇窗户。 李嗣冲从外往里看,外明内暗,实则看不到任何景象,他轻笑道:“小翼王,近来可好?” 并无答应。 李嗣冲继续说道:“许久未曾见过青天白日了吧,与你做个交易如何?有没有兴趣活动活动?” 一番沉寂之后,从牢内传出沙哑的声音:“讲……” …… 何四挨了二十板,皮开肉绽还是免不了的,极为狭小逼仄的牢房内他无法躺平,只能跪在地上,撅着屁股。 头上被李嗣冲一击之后已经肿出一个大包,所以他现在形象,着实有些凄惨。 何四回想起方才自己在刑部大堂上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他当然可以击落李嗣冲射出的银子,但是他忍住了,他才十四岁,只是个刽子手的儿子,有这样的本事太不合理了,虽然他真的差不多是惟手熟尔。 何四没有一人独处多久,牢门就被打开了,黄色的火光照射进来。 来人正是李嗣冲和温玉勇二人。 腰佩仪刀的温玉勇一脚踹在何四臀上,何四本可躲开,却是强忍着剧痛被踹得翻倒在地。 温玉勇见状拔出腰间长刀,指着何四,说道:“你小子还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真是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活腻歪了。” 第14章 柙中搏杀 何四欲哭无泪,只得心中叫苦道,“这两位大人为何如此咄咄逼人,真不给我留活路了?” 李嗣冲拉住同袍,将一柄短刀扔在地上,说道:“既然你说你六岁起刀不离身,我就把刀还你。” “小子,你说你只会使刀是吧,我就在门外,一炷香时间,可别死了。”温玉勇收刀退后一步,一道身影闪过,本就狭小的牢房又涌进一人。 牢门关闭,光亮不复,只剩木栅中投进的烛火昏黄。 不够一人横躺的狭小的牢房关入两人,根本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 何四反应最快,一个打滚拾起伴身多年的小刀,刀一入手,就安心不少。 何四贴着墙角站立,微微弯腰,那一只睁不开的眼睛也竭力撑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他才看清来人,是个比他还要矮小一些的少年,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何四戒心不减,问道:“你是谁?” 少年手持一柄刚从仪銮卫手中拿到的障刀,回答道:“于持。” 障刀是一尺长的宽刃短刀,盖用障身以御敌。 那声音沙哑幽沉,这牢房里阴森森的,潮气又很重,就跟阴曹地府似的,那少年也浑不像人,似个鬼物,一眼就知道是饱受了牢狱折磨。 何四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但他确认,这人他并不认识。 前朝翼朝尚白,属金德,大离朝灭翼得火德,火克金,故而自称炎离,建国不过百年,全国各地有数次大型起义想要复辟前朝、拨乱反正。 最出名的一次当数十年前在江南大凉山的“岁在龙蛇,大翼当兴”起义,差一点就要推翻大离朝宗室,恢复翼朝统治。 接连十几场大仗,交兵数十万,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是也叫离朝从此一蹶不振,埋下了纷乱的种子,当年离朝在各地凌迟处死了一百八十名俘虏,平乱成功后又坑杀了十万反军。 当时自称翼王的于炼明也是被凌迟的二十四位将领之一,他死时,一对儿女于持、于隽只有五岁。 平乱成功自诩为自天命所归的老皇帝陈斧正改年号为天佑,亲旨道:“其子女现年五岁,例应监禁,俟及岁时照例办理。” 意思是说,于炼明的子女现在才五岁,应该按照例律先监禁,等到十五岁男子束发成年的年纪再凌迟处死。 天佑四年,前朝余孽死灰复燃,在菰城起义,号称“金生玄水,天理循环。” 虽然很快就被压制,并未泛起浪花。 可老皇帝触景生情,想起四年前翼朝余孽差点就将离朝推翻,想起曾经大厦将倾时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的痛苦,恨入骨髓。 遂下令不用等于炼明子女长大,当即执行凌迟,三千刀。 不过当时孩子太小,才割两刀就疼得昏死过去了。 天佑皇帝不想让两个孩子死得太过轻易,在权阉鞠玉盛的建议下,下旨将两人收监养伤后继续行刑,只是这行刑方法变为了单日一刀,双日两刀,水磨工夫,使兄妹二人得以凌迟足数且足岁而死。 妹妹于隽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自杀多次,都被救了回来,后来负责看守的狱卒不胜其烦,不想因为履职不力遭受挂落,就威胁于隽说:“你要自杀可以,最好你能保证不被救回来,否则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做成人彘!” 于持不想死,他觉得只要不死,被做成人彘也没有关系,活着总比死了好。 但他觉得妹妹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苦的,于是自作主张,亲手将胞妹给缢杀了,了结了她痛苦。 此事一出刑部大为震惊,不敢隐瞒,将此事上报给天佑皇帝,当时人老昏聩的天佑皇帝出乎意料的并未追责任何人,一生佞佛的他甚至耐人寻味地说道:“死了好,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虽然最后于隽的尸体还是按照先帝御旨被行刑足数。 但至少尸体感受不到疼痛了不是吗? 许是有伤人和,老皇帝当年驾崩,史传天降献瑞祥含符出生的太子陈符生即位,定年号为天符,大赦天下。 赦免了于持凌迟死罪。 改为幽禁至死。 于持看着何四,说道:“他们说只要杀了你,我每个月就能有一天时间外出放风。” 何四看着于持,说道:“不动手行不行?” 于持摇摇头。 何四仍不死心道:“真要杀我?就为了每个月能有一天时间放风?” 于持亮了亮手中障刀,说道:“我只有一炷香时间。” 何四沉默了片刻,说道:“好,我叫何肆,放肆的肆。” 不知为何,他还是选择相信了那个神神叨叨的男人。 他说:“何肆这个名字,命势不错。” 大概是所谓得人急烧香,狗急跳墙吧。 两人同时弯腰,何肆右手握着小刀,沉着腰,朝于持冲了过去。 于持也配合着何肆的步调,在前进中迎击。 两把刀兵在空中互相撞击,发出火花后,两人又跳闪开来。 何肆很快重整架势,以正眼面对于持。 间不容发,于持马上又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很轻松地侵入了攻击范围。两人所持皆是短刀,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方寸之间何肆理应占优。 何肆扭转身子准备迎击, 于持却突然改变刀锋的走向,采取横扫的攻击,刀走生风,直向何肆的胸口划去。 不过何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一击,他退后两步就抵住了墙壁,于持欺身向前进攻。 紧接着,于持将障刀挥向对手歪斜着的肩头,却只是擦肩而过。 何肆又以几乎贴到地面的低姿,向后方横扫对手的腿,可惜是落空了。 于持恢复一开始的架势,又再次缩短着两人间的间距。 何肆也同样前进,他估测着自己与于持之间的距离,一点点地挪动着脚步,等到间距缩至一臂距离,便一口气朝于持攻了过去。 于持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回击何肆,而何肆却总能挡下或弹回他的每一刀,抵抗着他的攻势。 江湖中有“五步之内,人尽敌国”的说法,意思是就是说在与人近身之时,每一个人忽然暴起发难的危险程度,都不逊色于一个国家。 狭小牢笼本就不过六尺见方,三步即可步丈,可见其中涌动的凶险。 二人手段尽出,使出浑身解数,每一次的交锋都艰难如螺蛳壳里做道场。 一着不慎,性命休矣。 江湖中人刻苦修炼,在造微入妙的绝高境界下才有可能用意识控制三魂七魄中的伏矢魄,俗话说叫做“开天目”。 而伏矢魄的名称由来,即为“开天目”者可以凭借此魄能力,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 本就负伤力弱的何肆依靠伏矢魄的敏锐,虽尽显疲态,却是迟迟不露败象。 第15章 宿慧之人 何肆的眼快手稳是天生的,后期的练习不过是让他能更好地驾驭外物,如臂使指。 何肆身姿灵巧,迅速地左右移动着,他挡下于持朝他头上劈来的一刀,然后全身用力弹起,如法炮制,还施彼身。 于持的右手握着的刀正因被弹开的冲力而高举过肩,他在背后将刀换到左手反手拿着,就这样朝攻过来的何肆刺了出去。 以伤换死,这是何肆没有料到的招式。 何肆在空中无可依凭,下意识间便以手相阻,于持的长刀被何肆左手握住,却仍是继续作力,插中何肆左肩。 何肆的小刀只有七寸长短,而于持的障刀却长逾一尺,这时候主次转换,便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何肆右手使出飞刀,在极短的距离下正中于持左心胸膛。 二人齐齐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染红了一片土地。 却又在瞬间双双立起,拔出身上刀兵,开始对峙,只不过手持之物已然调换。 何肆面目狰狞,倒竖的双眉间透露出一股凶厉,要不是他的双手才脱臼过,尚未恢复气力,这刀再深入一寸便可要了于持的性命。 于持微微喘气,他的脸上很是平淡,仿佛受伤的并不是自己的躯壳,言语之间略带着敬服道:“你很强,出乎意料的强。” 于持将手中小刀抛出。 何肆伸手接下,明白他的意思是把兵器交换回来,毕竟兵器跟手。 何肆握了握小刀,咧嘴一笑。 下一刻将手中长刀用力掷出,斜斜向上,竟是把于持的兵器从牢门上横竖相交的两道木栅之中飞射出去。 在于持惊讶的目光之中,牢房中便只剩何肆一人攥紧小刀。 “……”于持愣住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何四一手捂着肩头,有气无力道:“还打吗?” 于持没有说话,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失了倚仗的于持便不想再出手。 何肆见他不说话,又嘲讽道:“一炷香还早呢。” 于持冷冷说道:“不打了,拳头打不死人。” 何肆故作遗憾道:“那真是抱歉啊。” 于持诧异,问道:“抱歉什么?” “抱歉没能让你有一天的放风时间。” 于持摇头一笑,并没有被激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两位仪銮卫并非真要他杀了何肆,只是要他狗急跳墙而已。 “你不疼吗?”何肆自信于持受创伤绝对是比自己更严重。 于持不做理会,他天生没有痛觉,不察寒暑轮替,无谓斧钺加身,这是属于他的秘密。 牢门忽然被人打开,温玉勇提着刚刚飞出去的障刀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 何肆咧嘴一笑,双眼死死咬着温玉勇,手持短刀,事已至此,他再不伪装柔弱,沙哑着喉咙说道:“大人,我差点就要死了。” 温玉勇看着何肆,骂道:“你这直娘贼,藏得真够深的啊。” 何肆强忍伤痛,眼神相对道:“小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因为我在菜市口出手阻拦了反贼的一枚暗器,就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温玉勇感到何肆眼中那种狗急跳墙的疯狂,却没有放在心上,讥讽道:“怎么不装了,你小子不是胆小吗?跪地磕头啊。” 何肆摇摇头,说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身后的李嗣冲拍拍温玉勇的肩膀,说道:“别吓唬他了,保不齐这小子真敢给你一刀。” 温玉勇一翻白眼:“好像我怕他似的。” 何肆此刻已经听不太清两人的对话,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只能强打精神,握紧小刀,作困兽斗。 李嗣冲见其戒备的神色,反倒是劝慰道:“放心吧小子,别硬撑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再动你,因为你摊上事了。” 何肆眼前越来越黑,即便李嗣冲如此言语,他也没有脑力再去辨识,支撑不住身体,倚着墙壁,慢慢倒地晕死过去。 手中却是攥紧了小刀,未曾放开。 外头早早就候着派驻刑部衙门的医官。 几个狱卒自觉上前抬起何肆,去了狱中一间大屋医疗。 李嗣冲朝着于持看了一眼,他的伤势好像比何肆更加严重:“余家刀法,也不过如此嘛,怎地如此狼狈?” 于持淡然道:“你答应的东西。” 李嗣冲点点头:“会有的。” “我也需要医师。” 李嗣冲摆摆手,弃如敝履道:“自己去呗,还要人抬啊?” 于持不以为意,就在几个狱卒的看守下自顾自走去了医官所在的那间大屋。 小牢房内,温玉勇将方才捡回的障刀收入鞘中,对着李嗣冲说道:“我真想刚才是我出手,好好和那小子练练。” 李嗣冲道:“那小子太能隐忍,换你出手,他不信你会杀他,毕竟这是刑部,刑罚无嬉,他身上还有疑点需要审查。不到生死境地,他不过又是装模作样挨一顿打而已,打人有意思吗?” 没承想温玉勇却呵呵笑道:“有啊。” 李嗣不与他玩笑,问道:“你说这小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温玉勇摇摇头,说道:“不寻常,总不能是天生的。” 李嗣冲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道:“也许就是天生的呢?” 温玉勇听出他的意思,问道:“你怀疑他是个宿慧之人?” 李嗣冲不置可否,说道:“也许呢,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宿慧,指天生极慧或从前世而来的智慧,各类呈现不一而足,有自称转世,生而知之的;也有慧心灵性,总角闻道的;当然也不乏天赋异禀,小道大成的。 自天符帝即位以来,便秘密安排仪銮卫遍地寻访搜罗这些拥有宿慧之人。 李嗣冲身为太子伴当,从小亲密无间,这位大离朝这位含玉而生的太子陈含玉,似乎就是个宿慧之人。 可李嗣冲从来就觉得不管是佛教的六道轮回还是道家的五道六桥,都是扯淡。 不过是神道设教,攫取信仰的东西,无非是让人有些心理安慰,更好被管束。 直到反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常住太子东宫的那个痴人从太庙取了一块配享武将吸收了袅袅香火的神位,削出一柄木剑,就这样一人一剑荡平五万反军。 如今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都说当时仙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李嗣冲却知道,其实仙人并非潜灵山野,而是直直回了皇城,太子东宫,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第16章 真龙业龙 天符三年,太子陈含玉假扮仪銮卫游玩京城时,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痴人,太子请他吃了一顿饭,他只坐着,说不好吃,难以下咽。 太子说有缘再见请他吃玉盘珍羞,他说不要,吃腻了。 太子给了他一百两银票,他收下了,这回没嫌弃,看来这人只是痴却不是真傻。 太子是个泛情之人,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骏马,他是复杂与矛盾的结合体,他嗜杀却慈悲,吝啬却施舍,谨慎却鲁莽,诚实也欺诈,他的兴致散去,就要离去。 那人问太子,你知道这天下哪里有龙吗? 太子说,“我就是龙。” 那人摇摇头,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一笔画出一条矫健苍劲的形状,他说:“我找的是这样的龙。” 太子一眼看去,那茶水在桌上肆意展开的形态居然比父皇龙衮上的金龙刺绣还要神形兼备。 太子收回惊愕的目光,旋即轻蔑一笑,不屑道:“此乃业龙尔,居庙堂之高,坐拥天下者,才算真龙。” 这次轮到那人愣神了,于是那人就赖上太子了。 对了,那人名叫袁饲龙,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字。 …… 二月廿四。 这几日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北边的八万反军重整旗鼓,在耀武关外拥立前朝余孽称帝。 二是天符帝陈符生打算御驾亲征,北上平叛,此刻正在北山操练三大营,择日出征,大离朝廷现由太子陈含玉监国。 与这两件大事相比,在二月廿一出手搅乱法场的反贼落网,不日就要牢中处刑的消息反倒不足为道了。 刑部大牢内,何肆肩头的创口已经被清理包扎,昏睡整整两日的他从一间设有高铺的一面全是木栅柱栏的牢房中幽幽醒来。 他的脸上消肿大半,睁开双眼,一个女子垂头看着自己,清瘦的样貌映入眼帘,而自己正枕着她的大腿。 “是做梦吗?”何肆喃喃,扭了扭脖子,脑袋枕着何花柔软的大腿,有些舒服。 何肆困倦地闭上眼睛,呢喃道:“怎么做梦都只能梦到何花?” “那你还想梦到谁?”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何肆脸上。 何肆瞬间倦意全无,猛地睁开双眼。 “姐?!” 何肆挣扎了一下,经历了牢房那一场恶战,他双手脱臼接续留下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了,此刻已然不能动弹双手,只能翻滚开来,让脑袋离开了何花柔软的大腿。 “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何肆脑中一团浆糊,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自己的反贼身份已经坐实,所以现在家人都被连坐了? 何花双眼微红,扶起何肆,嗔怪道:“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何肆讪笑几声,虚弱道:“那你怎么来了?” “爹这两天一直在托关系想要探监,今天刑部上差来家里,说你转到病牢了,可以探视,家里就我一人,我担心你就先来了。” 何肆知道病牢,也叫病囚房,离朝主张“恤刑悯囚”,对于身有病恙的囚犯颇为“照顾”,允许亲属探视和照顾。 不过这一番不同寻常的体恤,自然是少不了要耗费些钱财的。 何肆问道:“爹娘呢?” 何花答道:“爹今天出红差去了,娘和妹妹去庙里为你祈福了,就我一人在家。” “你来多久了?” “也是刚到。” 何肆点点头,又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二月廿四。” 何肆喃喃:“我都睡了两天了啊。” 何花看着何肆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心疼地问道:“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是上刑了吗?” “没事,就挨了几下板子,不重。”何肆摇摇头,没有多说狱中波折,岔开话题道:“打点花了不少银子吧?” 何花点点头,没有欺瞒他,因为何肆的事情,家里已经前前后后打点了近百两银子了,现在京畿南城的一座普通院子也不过二百贯。 忽然,有男人的声音传来:“钱财都是身外物,我家乡有句话老话,这叫‘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何肆扭头,李嗣冲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牢房一面的木质竖栏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何肆叹了口气:“李大人,你该不是来找我的吧?” 李嗣冲揶揄道:“不是,何肆,听说你马上就要砍头了,我顺带来看看你,你爹何三水花了大价钱把你的待年媳送进来,就为了给你何家续个种,抓紧时间吧。” 何肆摇摇头,冷静道:“李大人,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在骗我。” 李嗣冲问道:“怎么,不愿意接受现实?” 何肆分析道:“就算大人要砍我头,无非是反贼谋逆或者谋大逆的罪名,这都是要连坐的,我姐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还说什么续种?” 李嗣冲摇摇头:“无趣。” 何花脸色微红,替何肆辩解道:“大人,反贼已经被抓住了,何肆马上就要脱罪了。” 李嗣冲说道:“那可不一定,扰乱法场的罪名同样不小。” 何花闻言脸色一变,担忧地握住何肆的手。 何肆紧了紧手掌,安慰道:“姐,没事的,这位李大人就是爱开玩笑,其实对我还‘挺照顾’的。” 何肆有些怨怼地特意咬重了“照顾”两个字。 “小子,还记仇呢,打你板子的是刑部皂班,伤你的刑部犯人,冤有头债有主,别记恨我啊。” 李嗣冲笑道:“你看我这身行头,像是刑部的嘛?” 何肆猜测道:“大人是仪銮司的吗?” 李嗣冲有些讶异,说道:“你小子知道的还挺多。” 仪銮卫是上直二十六卫中之一,负责“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李嗣冲笑意不减,转身离去:“何肆,你们慢慢侃吧,我就不打扰了。这刑部大牢还能探视,仪銮司的诏狱可从没有探视一说。” “诏狱……”何花脸色倏得少了几分血色,仪銮卫和诏狱两个词在京城,那是能叫百姓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 何肆见李嗣冲离去,自作镇定,安慰道:“别担心了,这位大人说的话,一句都不可信。” 何花还是有点担心。 何肆问道:“姐,你刚才说反贼已经落网了?” “我看告示上是这样说的。” 何肆有些难以置信,衙门三班和巡捕司的效率也太高了吧,满打满算才三天时间,这就抓到人了? 何肆问道:“爹娘都还好吗?” 何花说道:“都好的,因为你的关系,父亲没有继续给赫连镛行刑的,换成了另一个刽子,不过幸好是这样,就在第二日那刑场上,有人用弩箭把他射杀了,之后全城都禁严了,家里又来了好几拨快班询问,不过那些人都是和爹相熟的,倒也好说话,只是送出去许多银子。” 何肆问道:“所以赫连镛死了?” “嗯。” 何肆沉默了,心道,“死了也好,少挨三千多刀。” 赫连镛是坏人吗?他觉得不完全是。 何肆看着姐姐何花,说道:“你瘦了。” 何花满眼心疼,说道:“你才瘦脱相了呢。” 何肆又说道:“爹脾气不好,你护着点娘,别叫她挨了打。” 何花点点头:“你怎么不问问何叶?” 何肆故作轻松道:“问她干嘛,没心没肺的,家里数她最吃得下饭。” 何花笑容勉强,说道:“那你是冤枉她了,她这两天吃得也不多。” “那是不敢多吃怕爹生气吧?” 何肆让何花代自己给家里报个平安,也劝说爹娘别再打点银子了,这是无底洞。 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狱卒过来提醒时辰,何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17章 美人盂 依旧是天符六年,二月廿四。 太子陈含玉监国的第一天便没有上朝,将国事交由内阁全权处置之后,扮成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只带了两位便服的伴当和一只美人盂,出了北城,放肆溜达起来。 这只美人盂是当今内阁首辅的儿子,外号小阁老的姜玉禄送的,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小阁老送的这只美其名曰叫做香唾壶,不得不说,品相极好。 好物成双,小阁老这样多财善贾之人送礼自然不会落单,与之相配套的还有一对十二扇玉屏风,四只温柔椅,两只白玉杯,一只肉台盘。 陈含玉也不是照单全收,只挑了两个有眼缘的收下了,还不忘玩笑着问了一句:“你没用过吧?” 姜玉禄诚惶诚恐,连道不敢。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生的短项肥体、膀大腰圆,太子殿下从来不正眼瞧他,即便是余光之中也只有对自己的厌弃。 前些时日自己给太子府送礼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詹士府的老大詹士王斯。 看着自己送出的一众“礼物”。 那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大学士气得瑟瑟发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说什么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穷奢极欲,湛湎荒淫。 总之就是肆言詈辱一番,要不是自己带着扈从,这半截脖子入黄土的老家伙就要撸起袖子干自己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送的品相最好的一只美人盂,乃是一对并蒂莲,只不过另一只被他在城外赁屋金屋藏娇了。 并且自己留下的还是姐姐,胆大包天的小阁老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他敢和太子做连桥。 这赐进士、通议大夫、协理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大学士的王斯恐怕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出了北城不久,陈含玉在南果铺给身边名叫曲滢的美人买了些桃酥和果脯。 没走几步,一行四人就在路上遇到了一只野狗,说是野狗也不尽然,还是有些贵气的血脉在身的。 野狗一身灰色毛发,腿短,头扁,眼大而圆,鼻吻向上仰起,是一只不怎么纯种的京巴,可能原来是白毛,许久不曾清洁,就变成灰毛了。 虽然跛了一只前脚,满身煤灰,却是半点不怕生人,有些活泼地缠在人脚边撒欢嬉闹。 陈含玉蹲下喂了它一块果脯。 这狗不吃,依旧殷勤地摇着尾巴。 陈含玉笑了笑,一手按住狗头,一手把果脯强硬的塞入狗嘴。 看着野狗极不情愿地将果脯吞咽下去,陈含玉这才拍拍双手,放它自由。 这狗还是摇尾乞怜。 陈含玉笑着对身边美人说道:“你说这野狗比人还挑食呢,果脯可是比肉贵,这都不吃?” 曲滢笑着回答:“公子,这猫吃鱼,狗吃肉,天生的。” 其实她也不喜欢吃南果铺的东西,但她比狗懂事,主人给她什么她就顺从地吃什么。 太子向一旁的伴当问道:“有带银票吗?” 那伴当连忙取出一叠大额银票,恭敬递上。 陈含玉接过银票,从中挑选了一张面额最小的二十两。 如法炮制,将银票塞进狗嘴。 陈含玉拍拍手掌,笑道:“狗子啊狗子,我给你银票了,二十两,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去。” 伴当从小伴着太子,深谙他的脾气秉性,太子高兴时,不喜拘泥尊卑规矩,是攀附的最佳时机,便笑道:“公子,哪有给狗银票的道理,就算你给它钱它也不会花啊。” 陈含玉笑容不减,说道:“你俩就跟着它,别叫钱被人抢去了,至于它会不会花钱,你又不是狗,你怎么知道?” 于是就有了南城大街上,两名衣着华丽光鲜的男子,追随着一条野狗,这狗跛了一只前脚,脚步却是轻快,嘴里还叼着一张银票,端是十分违和的场景。 陈含玉揽着曲滢的纤纤细腰,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 今日仍是因为缉拿反贼而封城,却是依旧不能阻挡京城百姓熙熙攘攘的热闹。 曲滢身条单薄,不是陈含玉喜欢的丰腴类型,好在该胖的地方一点也不瘦。 天色尚早,陈含玉见一处小巷子中,一间茶肆的生意红火,想起自己早上寅时三刻就被宫女叫醒。 曲滢早早摆好姿态,跪在床边,仰起粉颈,轻启朱唇。 然后充当一个痰盂的角色,将太子的唾弃之物微笑着咽下。 因为陈含玉没有上朝就出宫了,也就没有用上早膳。 此刻闻着茶肆之中飘散出的朴实香味,不禁肚饿出声。 陈含玉臂弯一揽,就像要把曲滢不盈一握的纤腰折断一般,将其搂在怀里,问道:“吃过京城老底子的小吃吗?” 曲滢吃痛,黛眉微皱,却仍是对其妥首帖耳,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她虽是个美人盂,但真如小阁老所说,在送给太子之前一直都是个新物件,没被用过。 打小就是养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每日吃食都是精细无比,哪里吃过百姓小食。 “饿了吧?” 曲滢乖巧地点头,其实她不饿,虽然早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认识,但这几日刚刚用作承接主子唾弃之用的她,能有个好胃口那才是咄咄怪事。 她只是懂事。 陈含玉搂着曲滢进了封丘巷,大摇大摆地在茶肆一处室外张篷的四仙桌上坐下,对着忙碌的茶肆里屋喊道:“两碗豆腐脑,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再加四个肉包。” 北方的豆腐脑咸淡适口,细嫩鲜美,并有蒜香味儿。 曲滢平日饮食颇有限制,不能吃薤、蒜、韭、葱、胡荽等这些膳荤,饮食就是些香茶木樨饼、甘露饮之类的,包括常常口衔的鸡舌香,都是些香气馥郁,能叫唇齿留香之物。 所以陈含玉特地为她点了一碗甜口的。 里头高声应和,没过一会儿就有伙计端来包子和豆腐脑。 曲滢坐在陈含玉右边,吐出一枚含在舌底的鸡舌香,伸手接住放在桌上,等到陈含玉大快朵颐,她才动勺子,她的吃相很是雅致,用勺子沿着上层小口小口地捞着,陈含玉吃完一碗咸豆腐脑开始吃包子时,她才吃了没几口,实则是品味到其中卤水的味道,有些难以下咽。 陈含玉边吃边问:“好吃吗?” “嗯。”曲滢违心地点点头。 陈含玉只觉得她矫情,不好吃就直说呗,自己平日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也不至于挑食到这般田地。 三个肉包下肚,祭了五脏庙,陈含玉舒服得很。 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了一件遍是污迹的单薄深衣,上面的补丁层层叠叠。 他就着炒肝吃着包子,吃得很香,大口大口的,没几口炒肝已经见底,他用包子擦着碗底的糊汤,一滴不落。 陈含玉指了指那个男人,对曲滢说道:“那才是觉得好吃该有的样子。” 男人闻声抬头,瞥了一眼陈含玉,说道:“我觉得不好吃。” 陈含玉脸色一僵,有些尴尬,说道:“不好吃你还吃得这么干净?” 男人把碗一推,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点都点了,总不能不吃了吧?还不是之前有个小子和我说,炒肝就包子,天下第一绝。呸!” 陈含玉来了兴致,问道:“你这人倒也有趣,那你喜欢吃什么,尽管再点,算我请的。” 男人眉头一挑,终于正眼看了一眼陈含玉:“你请?” “我请。” 男人又问道:“吃多少都请?” 陈含玉点点头。 “当真?” 陈含玉有些不耐:“你再问我就不请了。” “哪来的大善人?”男人嘟囔一声,当即扯开嗓子大喊道,“给我来一缸坛子肉,一碗烂肉面。” 里屋传来伙计的骂声:“哪个挨千刀的砸场子来了?没有!咱这不是二荤铺。” 男人便又喊道:“那就挑最贵的上,炒肝、卤煮。” 陈含玉傻眼了,问道:“你不是说炒肝不好吃吗?” 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它最贵。” 陈含玉一时语塞。 第18章 含玉 没过多久,伙计又端来一碗炒肝,一份卤煮火烧。 炒肝,原来叫做白水杂碎,是以切成段的猪肠、肝、心、肺加调料用白汤煮,但不太讲佐料,好这口的人也不多。 直到有个掌灶的师傅将其中的心、肺去掉,换了个称呼叫“炒肝儿”,这一改不要紧,还真改出一番名堂和红火来。 于是四九城的早点之列都跟着添了炒肝儿,也就演变出了京城一句骂人的俏皮话,“你这人怎么跟炒肝儿似的。” 就是骂人没心没肺。 男人扯过一碗卤煮火烧,直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陈含玉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无趣。 他拍下一块散碎银子,估摸有近一钱的分量,就要离去。 男人头也不抬地叫唤住他,边吃边含糊说道:“别急着走,我也不白吃你的,免费给你算个命。” 陈含玉止住脚步,有些惊奇,问道:“你会算命?” 男人这才抬起头来,有些傲然道:“怎地看着不像?” 陈含玉摇摇头:“不像。” 男人倒也有脾气,竟直接说道:“那你走吧。” 陈含玉笑了,回身就坐到了男人这一桌上。 算命的也叫金点,都会水火簧,讲白了就是几句话能套出人穷富来的调侃儿。 陈含玉不信眼前之人看不出自己满身的贵气,要么他是个捣糨糊的,要么就是欲擒故纵。 不管是哪一点,陈含玉都升起了兴趣,想和他侃侃。 一钱银子虽然不多,但在路边随便找个看相的,这点钱换做好听话,可以装满半箩筐。 陈含玉问道:“你要怎么算,面相手相,还是生辰八字?” “姓名。” “陈含玉。” 男人左手伸手蘸了点茶水,欲要写字,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刚写了一个“陈”字,指尖一顿,确认道:“哪三个字?” 陈含玉乐了,反问道:“这天下还有几个陈含玉?” 男人瞪他一眼:“我哪知道?” 陈含玉有些惊诧,这男子是真不知道他陈含玉是谁? 便又解释道:“姓你写对了,‘含’是含英咀华的‘含’,‘玉’是金声玉振的‘玉’。” 男人便在桌上写下“陈含玉”三个字,随即一脸嫌弃地抬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陈含玉问道:“这是为何?” 男人说道:“《礼记》中有记载:‘大丧含玉’,就是古时丧葬时放在死人口里的珠玉,天子用玉,诸侯用璧,意为死。” 陈含玉脸色微变:“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没听过此等出处?” 男人继续说道:“你十二岁前突破万难,刚柔兼备;二十四岁前昌隆之运,威势冲天;三十六岁后意志脆弱,家庭寂寞。四十八岁后乃是遭难之数,注定四海漂泊,终世浮躁。” 陈含义终于收敛笑意,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我看你像是个捣糨糊的。” 男人直勾勾看着陈含玉,问道:“要不改个名字?还有救,三十六岁前改就行,四十八岁前也算亡羊补牢。” 陈含玉摇了摇头,眼中精光闪烁,一字一句道:“我要是不改呢?” 男人吃食极快,就要将一碗卤煮火烧吃个干净,头也不抬道:“不改也行,大丧含玉,那起码也是个皇帝命,反正你前半生运势挺好,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情,兴许你都活不到四十八岁呢?” 曲滢闻言已是战战兢兢,如坠冰窖,十指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这人莫不是疯了不成?不要命了? 男人边说边吃,一碗卤煮下肚,摸了摸自己胀鼓鼓的肚子。 旋即又扯过一碗炒肝,头也不抬地说道:“之前有个小子名叫何四,这名字命势不错,可他非说自己的‘四’是一二三四的‘四’,我叫他改成大写的‘肆’不然恐有缧绁之厄,他不听,现在已经下狱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 陈含玉喜怒不形于色,就这么坐着,曲滢此刻也不敢有所表现,站在一旁,安静的像是一只花瓶。 男人很快就吃完了两碗小吃,起身用油乎乎的大手拍了拍陈含玉的肩膀,陈含玉不躲不闪,月白色的长袍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油印子。 男人说道:“走了,我也不谢你款待,你也别谢我勘命,咱们两清了。” 过了许久,直到两个伴当寻来。 陈含玉一招手,其中一人心领神会,附耳过来。 陈含玉沉声道:“你去查一下刑部大牢、五城兵马司狱、各县衙门,有没有一个叫何四的犯人,他因为何事下狱?” 这名仪銮卫当即回答道:“公子,倒也不必去查,此事我正巧知道一些,据说是有前几日反贼首领之一的赫连镛在菜市口凌迟示众的时候有反贼搅乱法场,这何四是行刑的刽子手的儿子,就在台下观刑,出手用飞刀击落了反贼的暗器,现在反贼尚未落网,何四暂时被羁押在刑部大牢中,接受审问,当时皇上还两位校尉去听记了,其中一人正是李嗣冲,李校尉。” 陈含玉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档子事情,你去仪銮司把嗣冲给我叫来,说我在东宫等他,还有,我听说那赫连镛还是死了?我不管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我只给两天时间,告诉下面巡捕司,若是再抓不住反贼,案子就由仪銮司接手,记住接手后的第一件事情,先随便摸个鱼,找个替死鬼顶包,把这何四的给我从刑部放出来。” 这名仪銮卫接得到命令之后完全不考虑太子殿下的用意,迅捷地往亲军都尉府跑去。 陈含玉站起身来,抻展了一下身子,粗暴地搂过曲滢,淡淡说道:“张嘴。” 曲滢一个踉跄,微微屈膝,仰头张嘴。 陈含玉吐了一口痰液之后,面无表情地推开曲滢。 茶肆中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场景,顿时对着曲滢指指点点起来,胆小却又八卦,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却又腌臜玩意儿。 曲滢神情自若,她不就是吃这个的嘛。 “回了。”陈含玉自顾自抬脚走去,对其弃如敝履。 另一名仪銮卫赶忙跟上,曲滢取出一块手帕包裹,重新口含了一枚鸡舌香,也跟了上去。 路上,陈含玉眼色阴沉,忽然低声自语道:“你说他下狱了,可我一句话就能放他出来……” 第19章 出狱 四月廿六。 何肆又在牢里住了两天,期间一家人又来探视过一次,不过这回何肆求看管的狱卒给自己换了身新衣服,将自己打理了一番,总算稍微有些人样了。 何肆心想这狱卒这么好说话,应该也是收了银子的。 当天下午,何肆再一次被提上刑部大堂,这次的主审官不是封着,而是一个身着白鹇补子官服的大人,狱卒事先打过招呼,这位是五品员外郎钱大人。 还是那一番问答,没有什么营养,何肆这回没有受杖刑。 就在何肆庆幸之时,员外郎钱大人却突然宣布:“犯人何肆笞五十,去衣受杖,当堂释放。”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已经做好收监再审准备的何肆先是一愣,然后又惊又喜。 板子虽然没有逃过,但是自己马上要被释放了,只是这个去衣受杖…… 笞刑最高便是五十,再加便属于杖刑了。 两个皂班出列按倒何肆。 见何肆一面惊惧,钱大人又说道:“按《大离律》笞五十,赎铜钱三贯。” 大离律法所言,便是交纳赎钱可以抵销过失。 何肆闻言,立刻高呼:“小人有钱,别打!” 才三两银子而已,虽然也不是小数目,但何肆领教过快班打板子的手艺,这五十杖可大可小,未必打不死人,他可不敢冒险。 于是何肆又被押回牢中,等待家属缴钱救赎。 狱中不知什么时辰,狱卒送来吃食,馒头咸菜而已。 春寒虽未过去,但几个狱卒在牢房一旁搭了一个炙子,烤羊肉吃,终于不那么冷了,何肆身着单衣,就着咸菜,啃着属于自己的两个馒头,有些眼羡。 一个面善的狱卒提醒何肆道:“这是你出狱之前在牢里最后一顿吃食,一定要吃干净,不能有残留,但凡有剩的留都不吉利,说不定还会再进来吃牢饭。” 何肆闻言大惊失色,之前吃得心不在焉,低头一看,满地都是吃漏下的馒头碎屑和咸菜粒,何肆连忙在稻草堆里翻找起来,一一塞入口中。 这般狼狈惊惶的模样看得几个狱卒哈哈大笑。 再晚些,父母姐姐一家人便匆匆赶来,缴了赎钱,又对着几个狱卒分了些散碎银子。 狱卒收了钱,更加客气起来,说出许多这行当才知道的规矩忌讳。 何三水也算半个班房之人,其实知道的,但肯定没有这些狱卒知道的全面。 狱卒絮絮叨叨地说着,比如犯人走出刑部大牢的大门后,一定不要回头,一旦回头则暗寓还要走回头路之意。 同理,出狱之前要把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清点干净,不可遗留或赠与他人,不然均为大忌,哪怕是不要的东西,也都要进入自己家门之后,次日才可丢弃。 出狱之后,第一站应该回的就是自己家,进入家门之前,先跨三昧真火红炭盆,便是将木炭混合朱砂点燃即可,寓意燃烧隔断所有霉运灾难。 然后再用柚子叶沾甘露水清净人身,没有柚子叶的亦可用柚子皮煮水代替,甘露水即是寺庙内的供水,没有供水的就用井水代替,切记必须是井水才可代替。 最后要说的就是,入狱之前的衣物拿回家中之后不可再穿,包括所有入狱之前用过的物品也都不可再用,最好的化解方法就是由本人拿到河边焚烧后,直接扔进常流水中,最为大吉。 不可转赠他人,也不可置之不理。 齐柔对着几个狱卒千恩万谢,将这些话儿牢牢记着。 出狱之时,何肆在提牢处领回衣物,却是没有见到贴身小刀。 何肆忍不住问狱卒小刀的去向,狱卒只说不知,那是证物,已经移交了。 何肆就此作罢,没再多问。 何花受了爹娘交代,拉着妹妹,带着银钱,快步往家赶去,准备火盆、朱砂、柚子叶和井水去了。 何肆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出了刑部大牢的大门,一到晚阳照射过来,仿若隔世一般。 感觉就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何肆看着才几日不见就神情苍老许多的父母,忽然难掩激动嚅嗫道:“爹娘,让你们担心了……” 齐柔拉着何肆的手,安慰道:“回来就好。” 何三水拍拍儿子的肩膀,没多说话。 夕阳西下,慢慢黯淡色彩的京城中,三人一道往家走着,脚步不快,既是因为何肆一身的伤,也是为了给何花留出足够准备的时间。 离家愈近,何肆也是渐渐安心下来。 直到夜色四合时,何肆终于是走回到了自小生活的墩叙巷中,何花已经在门前点起一个火盆,木炭加朱砂掺和着石脂水,燃烧出熊熊火焰,何肆跨过火盆走进了家门。 回到自己熟悉的屋子,何三水端来油灯,面色苍白的何肆趴在炕上,长舒了一口气,这一路走来,还挺费力气的,可能是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一些了吧,精气神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被褥潮湿,没有热气,何肆不住打了颤。 何家只有有南北两个炕,一个在父母屋内,一个是外屋的大盘炕。 何肆住的那间房里只有床没有炕,一到天冷时他就会搬出来和两位姐姐一起睡大炕。 是在京城这一块儿,都习惯管床叫炕。 因为京城老人死的时候要从炕换到床上,老话说炕上死人不吉利,所以也管老人去世叫做“上床了”。 自然忌讳上床这种说法。 何三水和儿子硬生生扯了几句关切的话,然后就无话可说了。 恰好何花端着一个铜盆走进屋来。 盘中烧开的井水冒着热气,里面放了几片柚子叶,就要给何肆擦拭身子。 何肆有些赧颜,却是没有拒绝。 自己的双手实在是不太灵便,娘的眼睛看不见,何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要避男女之嫌,也就只有身为待年媳的何花合适做这个了。 何三水于是就要坐到屋前喝酒去了,何肆叫他少喝点酒,何三水应下了。 何叶见状,也不敢逗留,揽过平时姐姐的活,匆匆走进灶房开始生火做菜。 齐柔坐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说话,何花小心翼翼地替他扒开裤子,只见何肆屁股的伤口还未完全结痂,渗出的血迹粘连了裤子。 何肆趴在炕上,故而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脸红了。 第20章 冲喜 何花手法轻柔,用毛巾蘸取热水,轻轻替何肆擦去血污,但还是免不了有些疼。 何肆咬牙忍着,直到何花擦完了背面,声若蚊蝇,说要给他翻个面。 何花找出一块一尺见方填充草木灰的月事布铺在床上,就要给何肆翻过身去。 何肆连忙抓住何花的手,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母亲,有些尴尬道:“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何花抿着嘴唇,却是倔强,坚持道:“你一身的伤,就别多动了。” 何肆还是抓着何花生着冻疮的手,不好意思放开,两人小小的僵持起来。 齐柔温声说道:“要不娘来?娘看不见的。” 何花却说道:“娘,还是我来吧。” 何肆看着何花眼里的坚持,嚅嗫半天,转头对母亲说道:“娘……要不你回避一下?” 齐柔一愣,随即笑着答应,说道:“好好好,娘走就是了,你俩早晚是要成婚的人了,害羞个什么劲。” 齐柔虽是目盲,在自家行动却很便捷,几步就出了屋子,还带上了门。 屋里就剩下何肆和何花两人。 何肆松开手。 何花帮何肆翻身躺平,月事布垫在身下,把裤子全部褪下。 何肆全身僵直,任由何花扒掉自己的裤子。 他忽然就不觉得冷了,甚至还有些燥热,脸色羞红,手足无措。 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而何花的表现看似比何肆镇定不少,心中却安慰自己道,“不就是那玩意儿嘛,又不是没见过。” 小时候帮何肆洗澡,自己还老嫌弃它碍事。 就这么安慰自己何花忽然就瞠目结舌。 “怎么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 …… 这二月天的春寒下,只是将何肆的衣服扒光,何花竟出了一头细汗。 何花手法轻柔,小手虽然有些粗糙,但还是具备着少女独有的柔软。 在热水里烫得暖和和的小手隔着一块棉布按在何肆身上,让他拘谨的同时又感到一阵舒适。 何肆这几日在刑部大牢中身心俱疲,一回到家,紧绷的心弦放松,顿感无比疲累,本来只是闭眼装睡,结果就真睡过去了。 何花听见何肆传出均匀的鼾声,擦拭更加小心,不敢将其吵醒。 看着何肆一身淤青,左肩还有一块结痂的刀口,何花满眼都是心疼,不知不觉就流出泪来,动作愈发轻柔。 过了一会儿,何叶推门进来,见到姐姐跪坐在炕上,正给赤条条的何肆擦着身子,瞬间满脸通红。 何花连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何叶连忙挪开视线,将新衣服一递,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屋外齐柔关切问道:“叶子,我看不见,你和我说说,小四他伤得怎么样?” 何叶摇摇头,说道:“他光着身子呢,我没眼看,不过他睡着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娘你就别担心了。” 何叶说完,就回灶屋忙活去了。 再过一会儿,何叶刚做完饭,何肆的房门打开,荷花端着铜盆走了出来,里面的柚叶水已经变成淡红色。 齐柔听到女儿出门,又问道何肆的情况。 何花善意欺瞒,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些皮外伤,不过他好像累了,睡着了。” 齐柔从何花手中接过血衣,和何四入狱时穿的那一身衣服放在一起,打算明日一早去河边一同焚烧掉。 齐柔柔声道:“饿了吧,饭好了,咱先吃饭。” 何花点点头:“我给何肆端去。” 已经坐在桌上的何三水直接说道:“让他睡吧,我们先吃,吃完再去料理他。” 何花不敢反驳。 何三水这几天因为何肆下狱的事情一直神色阴沉,一家人都不敢去触他的怒火,生怕遭了打骂,要说家里谁最怕他,当然是她何花了。 今天何肆出狱,何三水终于是不再沉着脸,但他身为一个杀人过百的刽子手,他只要不笑的时候,都吓人。 何叶端出饭菜,母女三人入座,今天的菜色并不丰富。 没料到何肆会突然出狱,何叶仓促间只蒸了些腊肉,配上白菜,又是拿出了过年剩下的关东年货,腌渍的鹿肉和野鸡。 看得出来她很用心在准备了。 何花拿了一个空碗,先是给何肆挑出一部分吃食。 她吃饭很快,没划几口就放下筷子,要给何肆送饭去。 何三水出声叫住了她,说道:“阿花,你先等等。” 何花手中饭碗一抖,抬起头看向饭间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有些害怕。 何三水抿了一口烧酒,说道:“阿花,你来家里也有十多年了吧。” 何花轻声回道:“有十三年了。” 何三水点点头:“咱们何家今年来不太顺遂,小四他更是进去了一回班房,沾了不少晦气,我想着要不就挑个好日子,让你们成婚,也好给家里冲冲喜。” 何花闻言呆若木鸡,满脸羞红。 何三水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子,只是这回小四出事,搭进去了不少,本来是打算在隔壁胭脂巷买间小院,等你们结婚后搬出去住,现在看来,只能买间不带院子的屋子了。” 齐柔伸手摸索一阵,握住何花的手掌,说道:“我也有些积蓄,分作两份,是给你们两姐妹的嫁妆,不过就算你是与小四结婚,这嫁妆娘也出给你。” “至于叶子,你也不需急的,这京城房子寸土寸金,你爹和我说过,等我俩老了,不用你们养,就搬回顾安县的老家去住,这墩叙巷的房子就留给你和你未来的夫婿,你要觉得墩叙巷地段不好,卖了再买别处也行。” 一直埋头吃饭的何叶忽然听到母亲提起自己,筷子一停,等回味过来母亲所说,顿时惊掉了筷子。 何花感动地看着齐柔,她虽不是自己亲娘,待自己却真是极好。 何叶拉住母亲的手,连忙说道:“娘,我不急,我不要嫁妆,你们不要搬走,咱们一家人住一起,我给你们养老。” 齐柔笑了笑,柔声道:“爹娘又不是今年就走,是要等我们老了,人啊,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不是吗,你爹的根在老家顾安,你娘是个破烂货,你爹不嫌弃,所以根长在他身上。” 何三水听到妻子如此言语,神情有些不自然,心中欣慰和愧疚参半,只能装模作样地饮酒,全然忘记了才答应何肆要少喝点。 第21章 怪好看的 何三水喝了一大口酒,有些低沉地说道:“刽子手这行当我干了二十几年了,杀人过百,损阴德的,过了今年我就打算收手了,让小四接活。” 齐柔没有说话,她虽然有些不情愿儿子做这伤天理的活计,但也没有办法,这贱业都是一脉相承的,况且想在京城活下去,要很多钱。 何三水年轻时也是个自了汉,便将银子都花在城东的瓦子里面了,要再细说,那就是青楼窑影的女人肚皮上。 直到有了婆娘儿子,这才有所收敛,说是攒下银钱留给儿子做老婆本,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不去瓦子消遣。 齐柔看向女儿,真诚问道:“阿花,你愿意做小四的媳妇儿吗?” 何花心头鹿撞,却还是有些娇羞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母亲看不见,便小声回答道:“愿意的。” 何三水见状终于是笑了笑,对她说道:“房子已经在托掮客寻访了,椒月,爹的脾气不好,我知道你一直怕我,这些年你也辛苦了,结婚之后就和小四搬出去住吧。” 何花过继之前的名字是李椒月,也是是天奉府固安县人,与何三水老家是远亲,同县邻村,如今她要和何肆成婚,按照大离风俗,需要换回原名。 何花眼中泪花闪现,连连摇头,说道:“爹,我没事的,我不要房子,我就在家里伺候你们。” 何三水脸色一沉,佯怒道:“说什么傻话,家里就这一个通铺大炕,你打算成婚之后还三人睡在一起?” 何花被父亲突然的斥喝吓得不敢掉泪,虽然知道父亲是好意,但还是害怕,何三水在家里的积威甚深,她打小被打骂惯了。 心里不由想到,还是搬出去好。这个念头一出,尚还沉浸在感动之中的何花就暗骂自己没良心。 齐柔感到两个女儿都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遂岔开话题,说起两日前和何叶去城东山上的毗云寺里为何肆祈福之事。 二人祈福完毕,准备下山时,知客见她二人极为诚恳,便请山上一位耆宿为何家种福。 说如果种福成功,何肆很快就可以脱离囹圄。 同时还传授了一道化解晦气之法,说等何肆平安回家后,仍不可懈怠。 要禁欲、回寺食宿、祭祖、放生、登高、临水、外出远行各七天左右。 最好是行满这七七四十九天,届时晦气全消,方为大吉。 没想到,才过两日,何肆就真的出狱了。 何三水闻言,不得不信,连说七天后要一家人去还愿。 一家人便商量着,看好日子,要在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一道去毗云寺添香火。 之后的祭祖、放生、登高、下水都是简单小事。 说到最后的远游,何三水忽然说道,不如直接回顾安县老家一趟,刚好可以去何花的本家李家,定下婚约。 竟又将婚事给绕了回来。 何花闻言,低眉垂眼,仿佛一个布娃娃般,任由父亲母亲摆布。 按照大离习俗,婚姻习俗礼仪有六,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迎亲。 这次回顾安县要是顺利,至少能完成三书六礼中的前三礼,即纳采、问名和纳吉。 纳采指男方家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 问名指女方家长接纳提亲后,女家将女儿的年庚八字带返男家。 何花便要在那时用回李椒月的本名。 纳吉,则是当男方接收庚帖后,便会将庚帖置于神前或祖先案上请示吉凶,以肯定双方年庚八字没有相冲相克。 当得知双方并没有相冲相克之徵象后,男方就要备礼通知女方家,决定缔结婚姻。 何三水与妻子聊得起劲,声音并不刻意压低,何肆在里屋悠悠转醒,正好听到三书六礼,还有些迷迷瞪瞪,这是谁要出嫁了? 旋即明悟,是自己要娶媳妇了,顿时睡意消散大半。 竖起耳朵细细听详。 听到最后,何肆有些遗憾地喃喃自语:“以后不能叫你姐姐了呢……” 可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那荡漾开的笑容。 忽然,房门打开,是何花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何肆赶忙闭上眼睛,装作未醒模样。 何花端着饭碗,在炕上坐下,看着还在睡梦中的何肆,也就没有打算叫醒他。 娘方才交代过,小四要真睡熟了,不吃一顿也没事。 何肆相貌清秀,随娘多些,弯眉小嘴,鼻梁挺翘,只是现在脸色苍白,整个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让何花不自觉地怜惜。 何花将碗放下,看着何肆,轻声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就快比我高了呢。” “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都乱了套,娘天天想哭哭不出来,把自己关在屋里,爹到处找人疏通关系想要捞你,就算着家的日子也是整日整夜喝大酒,忽然感觉这个家里像没了男人一样。” “我们三个女人聚在一起,也不敢胡思乱想,只能忍着不去爹那边掺和,怕坏事儿。” “终于是把你盼回来了,爹也难得笑了,一家人都高兴,你倒好,躺在这里睡大觉。” “你听见了吗?我们要成亲了呢,爹说你从班房出来,身上沾了晦气,要冲冲喜。” “爹说给咱买房哩,就在隔壁螺钿坊胭脂巷。” 说着说着,何花双眼一红,心疼道:“这几天你受苦了吧。” “咱们一家以后都要好好的,一定不会再招灾惹祸了。” 何肆安静地躺着,恍若未闻。 何花一鼓腮,嗔怒道:“我都说了这么多,你再装睡我可要生气了。” 何肆睁开眼睛,有些赧颜道:“姐,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何花撇了撇嘴,说道:“从小到大,你睡觉就没有不打鼾的,咱们睡一起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还有就是,你睡着的时候脸为什么这么红?难道是做了什么不害臊的梦?” 烛火温和,烛光照亮下的何花的脸庞也变得格外温和。 何肆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 何花肤色白皙,眼神清澈,鹅蛋脸,小山眉,柳叶眼,悬胆鼻,虽说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相貌,但是气质上却有些南人的温婉,这张容颜固算不上倾城倾国,可是看上去却是舒服,甚至越看越好看。 何肆鬼迷心窍般说道:“姐,你今天有点奇怪。” “哪儿怪了?” “怪好看的。” 于是乎何花白皙的脸色升起一抹霞红。 更好看了。 第22章 守株待兔 二月廿七,何肆一枕日红,醒时已是辰时将尽。 临近暮春,只要有太阳拨开云雾,天气就不会太湿寒。 浑身酸疼的何肆从炕上支起身子,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在夜里被人下了迷药并暴打了一顿。 他走出房门,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家中无人。 何肆依稀记得,自己迷迷糊糊中何花好像进屋来和自己说过,她们陪娘去菜市街买菜了。 何肆看到满水的水缸和还有水迹的水桶。 胡同里虽有一口八角井,但传闻曾有人投井自杀过,故而很少会有人家直接饮用八角井里的水,通常只做浣衣用,而饮水则是穿行百步去月癸坊的县河浦口挑水。 何肆倒是没有忌讳,只是怕被人看见了指指点点的,他从水缸里打了一瓢水,迷蒙着双眼走到胡同里揩牙。 何肆抹了一把脸,冷水打在脸上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用些盐巴揩完牙齿,何肆感到肩胛关节处传来的酸痛,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手跟借来的一样。” 拜那两位英武卫所赐,何肆应该是需要很久才能养好双臂了,甚至是养好之后,也不会有如初的灵便。 不过事已至此,他还不至于怨天尤人,此番能出牢笼已经是万幸了。 大盘炕上还摆着那日在德誉斋买来的点心,拆包了一半,还剩下许多,已经六天了,不知道还不能吃了。 看样子确实如何花所言,自己入狱后家里就乱套了,这德誉斋的饽饽还挺贵呢,没人吃,可惜了。 何肆随手拿了一块豆馅烧饼塞进嘴里,京城老话叫做蛤蟆吐蜜。 嗯?何肆眉毛一挑,没想到味道居然还行。 他索性拿过饽饽吃了起来,没几口就吃完了,也吃饱了。 何肆走出家门,往封丘巷有福茶肆走去。 何肆一路走到有福茶肆前。 今天起晚了,茶肆中只有稀少的几位常客。 何肆踅摸一圈,就几位客人,一眼看尽。 何肆没有入座,因为身上没钱。 何肆在被关进临昌县监牢时,一身行头都被临昌县狱卒搜刮一遍,身上那十几个铜板的散钱肯定是不用想着吐出来了,他现在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呦,你小子,放出来了?” 忽然,何肆肩头被人一拍。 何肆被吓得一个激灵,同时肩膀伤口处传来一阵剧痛,猛地回头。 却见一个身穿深衣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男人面带笑意地看着何肆,问道:“你在找我?” 何肆看清来人,甚至忘记了疼痛,有些拘谨地退后一步,对着那人问道:“您知道我要来?” 男人耸耸肩,笑道:“很难猜吗?” 何肆语气恭顺不少,微微欠身道:“大先生,之前是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了,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想想啊,”男人摸了摸下巴,故作沉吟道,“汪灵潜,假名假姓。” 何肆虽然错愕,但马上恭敬行礼,尊称一句:“汪先生。” 那自称汪灵潜的男人戏谑道:“你小子也是憨直,来这儿守株待兔啊?真当我生根在这儿了?” 何肆挠了挠头,说道:“您之前说我名字不好,叫我改名,我现在改了,就叫何肆,大写的肆……” 汪灵潜摆摆手,打断了何肆的话语:“今儿我吃饱了,不想多说话,就想回去睡觉。” 何肆似乎听到他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赶早,我刚结完账。” 何肆一愣神,连忙挽留道:“汪先生,时辰也不早了,您若不嫌弃指点小子几句,中午就在隔壁二荤铺吃点热炒吧。” 汪灵潜却转身离去,背对何肆说道:“等你带钱了再说吧,明个我还来这,真要谢我,在这儿吃顿就行。” 何肆大惊失色,连自己身上没带钱也知道?汪先生真乃神人也! 汪灵潜没走几步却是忽然回头,恶狠狠地说道:“我信你个鬼,炒肝就包子是真难吃,呸!” 何肆有些尴尬地目送汪灵潜离开,眉头一皱,似乎有种被人暗中盯梢的感觉,正当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时。 不知何物向自己投射而来,何肆依仗着伏矢魄之敏锐,猛地转身,先看到的不是飞来之物,而是那投掷之人,李嗣冲!他生生遏制住了伸手伏矢的本能。 何肆手掌有些笨拙地举到一半,一枚银子从指尖间穿过,正中胸口。 何肆一手捂住胸口,按住银子,肩膀依旧酸痛难忍。 来人正是仪銮司校尉,李嗣冲。 “这李大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何肆暗骂一声,脸色却是惶恐:“李大人,好巧啊,在这儿遇到你。” 不知处而来的李嗣冲挑了一个位置坐下,看向何肆问道:“手还没好利索呐?吃了没?一起?” 何肆摇摇头:“您这样客气,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已经吃过了。” 李嗣冲皮笑肉不笑,指了一个位置,说道:“过来坐,你小子别这么不上道行吗?” 何肆安慰自己民不与官斗,只得挪动脚步,入了座。 李嗣冲给自己倒上一碗茶,看向何肆,问道:“吃什么?你点,我请。” 何肆不再推脱,冲着茶肆里屋喊道:“炒肝就包子,来两份。” 李嗣冲点点头,说道:“声音中气十足,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何肆敷衍道:“托大人的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李嗣冲说道:“你的确应该谢我,毕竟要不是我仪銮司摸鱼,你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蹲着呢。” 何肆闻言微微错愕,问道:“摸鱼?” 李嗣冲解释道:“杀赫连镛乱法场的那个反贼不是小角色,巡捕司抓不住的,衙门上头有压力,下面吃瓜落儿,焦头烂额,所幸便随便拿了个替死鬼,将这屎盆子扣给了我们仪銮司,用衙门的行话儿叫摸鱼,反正仪銮司下的冤假错案也不在少数了。如今案子一结,你才能坐在这里同我吃茶,如此说来,你是不是得谢我?” 何肆一时无语,神色有些僵硬地说道:“那真要谢谢李大人了。” 李嗣冲揶揄道:“你是在谢我没有拿你顶包吗?” 第23章 瞎子 何肆心有余悸,勉强说道:“大人说笑了。” 李嗣冲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说道:“对了,这东西你还要不?” 何肆一看,这不正是自己从练刀之日起就不离身的小刀吗? 昨日出狱时他向狱卒索回不得,说是被移交了,原来是交给这位仪銮司大人了。 何肆收回目光,不动声色,说道:“小人出狱之时狱卒好心交代过,入狱之前的衣物、物品都不可再用,要拿到河边焚烧后,扔进常流水中,不能转赠他人,也不能置之不理,不然不吉利。” 李嗣冲摇摇头,哪里听不懂何肆话里有话,将小刀往何肆身前一推,说道:“你这小子,心眼太多,我不太喜欢。” 何肆伸手接过小刀,默默藏入袖中,心道,“那可真是要谢谢你不喜欢我。” 年轻伙计端上两人的吃食。 李嗣冲对着他说道:“茶冷了,换一壶吧。” 伙计眉头一皱,说道:“茶水免费的。” 那神情仿佛在说:不要钱的东西你挑什么? 李嗣冲哑然失笑,今天不过是没穿官服没有佩刀罢了,竟然遭人眼嫌了。 要是放在平日……算了算了,他也不是那种招摇之人。 况且,能来这茶肆消费的,有几个贵人? 其实他错了,伙计嫌弃的不是他,而是何肆,一个刽子手的儿子。 何肆给自己倒上一碗茶水,碗中遍是茶沫子。 这种粗茶不温不凉的时候才最难喝,现在差不多凉透了已经算好入口了。 何肆没什么胃口,无奈道:“大人,咱不如有话直说吧。” 李嗣冲摆摆手:“不着急,先吃东西。” 何肆只得低头扒拉着炒肝,因为不是对坐,所以目光能直视一旁桌上的客人。 那是一个老头,戴了一顶大毡帽,眉毛灰白,长且杂乱,满脸皱纹,拄拐,走路有些踉跄,刚刚入座。 何肆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盲人。 那种动作和神态他并不陌生,与同为盲人的母亲齐柔有些相似。 李嗣冲边吃边顺着何肆的目光望去,这老头看起来不是个常客,这个点儿,茶肆没什么客人,伙计上前招呼,态度一如之前对待李嗣冲这般生硬。 只见那老头摸索着抄起茶碗,拇指扣入茶碗内沿,一手拎起茶壶,倒茶入碗,等到茶汤触及拇指指尖的时候,茶也斟满了,半点没有洒落或者溢出。 老头只点了一碗普通的汆面,加了烂肉面码,便取出一小叠铜钱放在桌上,有值一的也有当五的,任由伙计取了足额,再收拢剩下的铜钱放回怀揣。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等面。 李嗣冲看着伙计的背影,咧嘴一笑:“这小肆手脚不干净,就两个当五的铜板都被拿走了。” 何肆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他清楚地看到这伙计拿了八枚铜钱,真如李嗣冲所言,其中有两个当五的,那至少就是十六文。 一碗烂肉面而已,撑死了十文钱,能比隔壁德誉斋卖的饽饽还贵? 不过多时,一碗量少没什么热乎气的烂肉面被端上茶桌。 伙计又去到别处空桌上收拾碗筷。 老人拿起筷子,拿起筷子一拌,眉头一皱,又是凑近一闻,叫住伙计,说道:“这面都烂糊了,肉闻着也有味儿。” 伙计头也不回,不耐道:“这位爷,八文钱一碗的烂肉面您还挑嘴啊,众口难调,有的人就爱吃烂糊口,至于这肉,都是边角下水,哪有没味的?您看人家吃炒肝的也没您挑嘴啊,差不多得了。” 何肆这边被连带一声,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时里屋掌灶的白师傅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对着自家伙计训斥道:“小刘,你和客人争些什么,人家不爱吃这口你就拿进来,我再做一碗就是了。” 掌灶的朝瞎眼老人赔笑道:“这位爷你别动气,这浑小子就是个揿头拍子,有口无心的。” 伙计小刘听到掌灶的这么说,顿时炸了庙,抱起一叠碗筷,转身直接从老头手下扯过烂肉面,扭头回了里屋。 老人脸上松弛的皮肉一抖,有些生气地拍下筷子,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灶屋又传来伙计和掌灶的争吵声,声音不小,好像是故意念央儿给外头听的。 “你这小店就我一个跑堂的,每天赚个几十钿,添茶要菜、进进出出,还总要管这些鬼迷日眼的棒槌,八文钱还想吃出花来啊,你的厨艺就这点水平,要我说抵够了……” 一位玩鸟儿路过的爷们刚刚打算在茶肆歇一歇脚,听到这脏口儿,赶紧放下布帘罩住鸟笼,起身就走,这百灵鸟能押口儿,忌讳学杂音,一旦脏了口儿,鸟就贱了。 李嗣冲听到伙计的口音,对着何肆说道:“我就说这小子不是本地人,咱本地人没这么不地道的。” 何肆不以为然,京城胡同巷口哪日没有骂战,无非是有的人骂多了便生出些骂人的艺术来,拐弯抹角、微妙含蓄,不带脏字的算一绝,就比如说:“你多精啊,一生下来就会回头看。” 再比如:“你可千万别去二荤铺,因为你蠢得像一头猪再另加一条狗。” 何肆觉得无趣,既然已经造了口业,那骂人不骂娘,和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从小到大还从未与人争执过,更别说骂架了。 骂人的事他不擅长,倒是和隔壁李铁牛学过一句:“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 可惜一直也没遇到机会施展。 灶屋里那小厮没完没了抱怨了许久,终于是气通了,可完事儿又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唾弃声。 何肆眉头紧皱,他曾听何三水说过每个行当都有属于自己的规矩,其中不管是酒楼茶馆还是食肆茶摊,被客人挑刺退回重做的菜里总要有人吐上一口口水。 就不知道这口唾沫是吐地上的还是吐碗里的…… 名叫刘广田的伙计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面色依旧有些不善,将面往桌上一摆,说道:“面条刚断生就捞出来了,这回总不能烂糊了吧?” 老头这回没有说话,似乎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无声吃面。 见何肆久久不曾移开视线,李嗣冲他笑道:“怎么?看不过?” 何肆摇摇头,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拳头,低头继续吃着炒肝。 李嗣冲又问道:“是共情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娘也是个瞎子吧。” 第24章 武道六品 何肆放下筷子,抬头直视着李嗣冲,轻声问道:“李大人,你很爱笑吗?” 李嗣冲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何肆摇摇头:“李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谚语,叫‘笑一笑,十年少’?” 李嗣冲看他一眼:“听过啊,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何肆说道:“就是说有时候你见人苦难,不合时宜的一笑啊,十年功德便没了。” 李嗣冲闻言笑容更甚,不屑道:“功德?我曾在关外杀匪三百,这算功德不?” 何肆摇摇头,纠正道:“是杀人三百。” 李嗣冲似乎对何肆这般姿态来了兴趣,解释道:“那老头虽是瞎子,却也不难看出是出身行伍,入了六品的力斗高手,人家要是愿意,可以把那小厮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轮得到你狗拿耗子?” 何肆闻言不解:“六品力斗高手?” 李嗣冲不屑道:“你这种野路子当然不会明白,你可知道《手臂录》?” 何肆老实道:“不知。” “那是前朝神仙般的武道风流名士,沧尘子所着,其中包括了枪法、刀法、剑法,沧尘子将枪法分为六品:一曰神化、二曰通微、三曰精熟、四曰守法、五曰偏长、六曰力斗。” “这六品虽然是因枪而提出,但由于枪乃百兵之王,沧尘子认为枪术及各种兵器拳术,可以通微,因此他老人家所设的六品,被沿用至今,除枪之外,同样可以作为当今武者修行各种武术的次第与果位。” 何肆闻言,宛如显处视月,耳目一新。 李嗣冲继续解释道:“力斗为末流六品,虚实全无,动即犯硬。豕突中斗一言以蔽,毫无名士风流,但在武学一途上好歹也是登堂入室了的。” 何肆虚心问道:“那李大人如今是何境界?” 李嗣冲顿了顿,不无自得道:“五品偏长,善使长弓。” 何肆吃了一口包子,小声嘟囔道:“才高一品啊。” 李嗣冲脸皮微微抽搐,冷笑道:“才高一品?我看你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那六品力斗已是能生撕虎豹、扛鼎拚牛,说书人口中的‘统雄兵劈面相持,驱貔虎扯鼓夺旗。’是千里挑一的好手。” 何肆微微结舌:“这么厉害!” 李嗣冲失笑:“真是说什么你都信啊,是该说你傻呢,还是太天真。力斗只是沧尘子前辈表述的一种每个武人都会经历的不懂变通、横冲直撞的境界,说白了就是使蛮力。” 何肆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我岂不是也可以自称为力斗境界?” “呵呵,有人力能扛鼎,有人手无缚鸡之力,你觉得能混为一谈、相提并论吗?”李嗣冲不屑一笑,“使蛮力的基础是要有力气,你连个把子气力都没有用什么蛮,用脑子吗?” “天生力斗的人自然也有,但是万中无一。” “作为武学次第境界的话,如今普遍认可的门槛是单臂能开三石力弓,老话说,力随理走,招随身动,身不动,招就硬,理不正,力就蛮,当然,蛮未必是坏事。” “武道稍稍精深之人都有所偏长,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可六品力斗高手却能轻易做到一力降十会,凭的就是一身蛮力。” 何肆问道:“这么说来,力斗可以打过偏长?” 李嗣冲摇摇头:“按前朝的品级划分,力斗普遍只是胜过常人而已,但现在嘛,力斗的门槛高上不少,那种血气不足却也凭借技法跻身偏长境界的小宗师,除非兵拳合一、一击必杀,否则与力斗鏖战之下未必没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那李大人以前也是斗力境界吗?” 李嗣冲点点头:“这个自然,咱可没有这个天赋一蹴而就,只能循规蹈矩慢慢来,当年在力斗境界,我熬打体魄可是足足花了六十个月。” 何肆有些神往,忽然想起赫连镛来,问道:“李大人,那赫连镛是什么境界?” “也是斗力。” 何肆微微错愕:“他这么厉害也只是力斗境界?” “你怎么知道他厉害呢?” 何肆被问住了,只能底气不足道:“听说……” 李嗣冲讥讽一笑:“呵,道听途说。” 关于赫连镛的名号,是在他率兵攻略京畿时传出的。 离朝势弱,天子脚下也敢明目张胆地吃空饷,号称十五万大军的京营,实际上只有不到十万,被孟钊、赫连镛为首的五万先锋军队堵在身为京畿南口的津山府城外月余,守备军却迟迟不敢应战。 在反叛军被那神秘仙人杀得七零八落之后,赫连镛被从边关戍城勤王而来的项王生擒,关进装有猛虎的柙槛。 那赫连镛只是大叫一声“畜生,尔敢!” 轻易便将那大虫吓得趴倒在地,屎尿齐流,不敢动弹。 柙中的赫连镛虽身披铁枷,却仍以头撞柙柱,柱断而出,无惧斧钺,伤人十数。 桎梏大虫的柙槛何肆没有见过,但刑部牢狱的柱栏何肆是见识过的,足有自己大腿粗,他就是挥刀数十也不见得能将其砍断。 能抵御大虫爪牙的柙柱应该不会比刑部大牢的纤细吧? 李嗣冲揶揄道:“他是很厉害,可惜无所偏长……也不对,他的偏长应该是嘴,他要是个哑巴也不至于触怒圣人,被凌迟三千六百刀,顶多和那孟钊一样是个五百刀。” 何肆问道:“大人,偏长是指在兵器一途上有所造诣吗?” 李嗣冲点点头:“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偏长,就是手足身目,深有一得。” 何肆不解:“那不是说赫连镛善使双斧,挥舞起来犹如三头六臂吗?” 李嗣冲反问道:“那算什么偏长,你听说过哪个武林高手兵器是一对板斧的?蛮力而已。” 说到武道境界,李嗣冲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那赫连镛十年战场拼杀,早就练就出一副非凡体魄,凭借蛮力,最好兵器便是斧锤刀棒。寻常人达到力斗境界已是天赋异禀、得天独厚,没有高深的武学圭旨引路,那力斗境界便是凡人的无法叩开的天关。” “正所谓经典为明道之大路,真师乃引路之明灯。无灯尚可缘路膝行,无路则是寸步难行。” 何肆神色若有所思,似懂非懂,问道:“李大人,那武学圭旨应该就是指武功秘籍吧。” 李嗣冲面露讥讽,冷笑道:“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蒜,不伦不类,爷爷我在昭狱里面什么犯人没见过,就你这点拙劣演技还想骗过我?你敢说你没学过什么功法奇技?” 何肆心跳一悸,却是不形于色,略带自嘲道:“大人说笑了,我一个贫家小子,连武道六品都不知道,怎么会见过功法奇技。” 第25章 宿慧 “你小子,知道宿慧吗?” 何肆点点头:“知道。” 这是个禅宗词汇,因为母亲笃信佛法,何肆对此也有所了解。 指轮回之人带有前世记忆,生来不需要蒙学受教,先天智慧。 佛家普遍认为,“宿慧”人人具备,只要在今生遇到机缘,就会显发出来。 李嗣冲断然道:“你的伏矢魄极为敏锐,这本该是五品偏长小宗师以肉身反哺七魄才会显现的,你小子要么是个身来兼具前世宿慧之人,要么就是身怀功法奇技。” “我看你行事并不老道,见识也少,明明心思稚嫩,却是人小鬼大,自作聪明,那便只能是后者了,或者前后二者兼具。” 何肆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赫连镛分别时的一番告诫:“你小子胆子不小,可惜装相不行,少些自作聪明……” “你老实把东西交出来,也不是我要,是上位要,上位向来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不会亏待你的。” 何肆低头吃着最后一个包子,没有说话。 李嗣冲也不着急,只说道:“你小子这次能全须全尾的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也是上位的恩泽,你要知恩。” 何肆终于开口,沉声问道:“可我要是真拿不出来呢?” 李嗣冲笑道:“上位说你有你就有,你要是真拿不出来,或者是真没有,那便是你的灾殃,要知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何肆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小人想知道李大人口中的上位是谁?” 李嗣冲神色尊崇,压低声音道:“当朝监国太子,陈含玉。” 何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心中大为震动,自己这样的市井小民,何德何能居然就攀附到了太子殿下? 李嗣冲略带宽慰地说道:“小子,你不必觉得震惊,也千万别心存不忿,毕竟上位本来可以明抢的,但他却愿意许你些好处。” 何肆点点头,果然被这位大人十分直白的话语点醒不少。 也正是在这时候,那盲目老头吃完一碗烂肉面,将碗筷往身前一推,起身拄杖离去。 何肆忧心忡忡道:“我该回家了。” 李嗣冲也不阻拦,只是说道:“你这一家子喝大酒的喝大酒,眼睛残的眼睛残,还有两个姐姐都还没出嫁,上位特地交代过,仪銮司就不上门了,省得闹得你家不安宁,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够了吧?” 何肆点点头,听出其中警告的意味,感到十分沉重,却仍是言不由衷道:“谢过上位体恤了。” 何肆回到家中,一家人居然都在,好在他平常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家人也没有看出他面下敛藏的忧郁。 三个女人脸色带着红润,一看就是刚赶集回来,何花与何叶两姐妹碎发粘着细密的汗水贴在两颊,应该是一路提着东西回来的。 何三水还是惯例般的满身酒气,不过酒味不大,也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何肆的劝,少喝了些。 齐柔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关切地问道:“小四,你去哪里了?” 何肆只说去茶肆吃了碗炒肝。 北方有句谚语,“上马饺子下马面。”齐柔特地去菜市买了一袋面粉,打算回家给刚回家的儿子煮面吃。 齐柔有些失落道:“身子都没养好,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啊,我还想着给你下面吃呢,你都吃过了。” 何肆笑了笑,撒娇道:“一碗炒肝可吃不饱啊,当然还是要吃娘煮的面条。” 何三水问道:“身上还有钱吗?” 何肆摇摇头:“有人请客。” 齐柔有些好奇,问道:“谁啊?” 印象中儿子并没有什么至交好友,也不招人待见,这就是刽子手人家的悲哀。 何肆回答道:“仪銮司的李大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清楚。” 齐柔欲言又止,何三水却直说道:“咱们都是小人物,以后尽可能还是不要和这些军官老爷有交集了,人家随便一个心念上的喜恶,我们都承受不起的。” 何肆点点头,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白这次入狱的事情给家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心里却是愈发苦楚,他也不想和仪銮司有任何的交集,可现在他貌似惹上了不得了的大人物,那位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 何肆故意扯开话题:“娘,我还等着吃面呢。” 齐柔连连点头,笑容有些宠溺。 齐柔一个盲人本就多有不便,但做些和面的活还是没问题的,何叶就帮着切了几样面码,家里炸酱现成就有,一海碗炸酱面摆上桌,也算是齐柔亲自下厨了。 何肆暂时也压下了忧愁,食指大动,吃得津津有味。 何三水看着吃面的儿子,交代道:“吃完面记得去隔壁螺钿坊河桥头把入狱的时候穿过的衣服烧了,何花也同去。” 齐柔对儿子解释道:“螺钿坊中有条焚衣街,是专门做着焚衣、放生、点荷灯之类的事情的。” 何肆点点头,放下筷子,忽然说道:“爹、娘,我打算换个名字。” 此言一出,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齐柔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何三水眉头一皱,不悦道:“名字是能随便改的吗?想一出是一出的。” 离朝讲究礼法,名字是人之根本,无端改名犹如变节。 在大离喜帝天佑元年的恩科,有状元郎因为尊者讳的原因,不愿改名,直面圣上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喜帝陈斧正当即就革除了他的状元功名。 何肆就将早几日在封丘巷中遇到了汪灵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之后的入狱与今日的再次遇见和明日的约见,只是隐去了和李嗣冲的谈话内容。 何三水听完儿子所说的前因后果,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说道:“那些江湖先生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们自己都有个五弊三缺、四舍二劫,没收你一个铜板就给你解名算命,却为你干这有伤天和的卜算,能有这种好事?” 何肆被父亲的话语说得有些动摇,想要开口却无法反驳。 齐柔却对何三水说道:“只是把四改个大写而已,不妨事的吧,你自己也说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何三水不再说话,只是从身上取出一小吊铜钱外加一块散碎银子递给儿子。 其实何肆身上是有钱的,方才李嗣冲和自己“打招呼”用的那枚足两重的雪花银自己也没归还呢,只是拿出来不好解释。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都要成亲了,应该有自己的主张,明天去见那先生要客气些,银子该花得花。” 何肆接过钱,听到父亲如此说话,便知他是默许了。 何三水摆摆手:“这天眼瞅着都要中午了,快出门吧,先把正事办了。” 何肆点点头,与何花一道出门了。 之前身上穿的囚服和入狱时的衣服都由何花抱着。 何花本来想搀扶一下何肆的,但是被他拒绝了,只是隔了条街而已,没一刻钟时间就走到了。 第26章 焚衣街 焚衣街与临昌县月河相邻,斜斜贯穿整个螺钿坊。 焚衣街因街中有许多众多的估衣店,外加月河埠头便每逢祭祀都要烧纸钱、放河灯而得名。 店铺林立,名店、老字号数十家,各类当铺、钱庄、金银楼、勾栏瓦舍。 从未来过此地的何花被满街的繁华晃晕了眼。 一坊之隔,居然有这般天壤之别的繁华之地,离朝不用围墙圈禁里坊,虽然京城还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布局,但个民之间相对自由,只是大部分的平头百姓还是偏安一隅,不会主动离开自家里坊太远。 当然,这只针对穷人,富庶人家不在此列。 有钱的男人花街柳陌、楚馆秦楼大可去得,有钱的女子也不会安心待字闺中,安分些的每逢上巳、晦日,才会打扮得光鲜亮丽,水上泛舟、郊外游春。 不安分些的,打马关扑不逊男人,若是再放纵情欲一些,香艳露骨,便是出现些在那《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之类的淫赋之中也不是罕见。 本朝文人不以为耻,反成佳话,例如当今内礼部侍郎的女儿焦晰儿,就曾抛头露面,与那斥银百两的教坊司花魁争夺风流词人张生的一夜温情,教坊司本就隶属礼部,花魁虽然徒有盛名也不过是贱籍,自然争不过那焦晰儿。 听说最后还是那焦晰儿极为大方地分出了半张拔步床给花魁。 此事一时之间在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传为“佳话”。 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识字不多的何花伸手一指,有些兴奋道:“何肆你看,这就是胭脂巷欸。” 胭脂巷就与焚衣街相交,石板路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的光可鉴人,每家门户应该是刚刚统一翻新过的,青砖灰瓦堆砌,墙壁涂抹得很白,大门上没有多余的装饰,黑漆的底子上只涂了几层桐油和蜂蜡。铺首衔环,寓意以兽通寿、镇凶辟邪、避祸求福。 这便是何三水想要为他俩购置婚房的地方。 何肆看着何花的神情,只有不在家的时候,她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些少女姿态吧。 “要不要去看看?” 何花有些犹豫,问道:“不好吧?” 是一条大巷,大概有鳞次栉比的院落二十余间,装潢极为大气,让人路过时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一句“高门难进”,虽然向往,却不免心生怯意。 何肆知道她想看的,安慰道:“看看没事的。” 何花虽然有些意动,却摇了摇头,说道:“先办正事吧。” 何肆便遂了她意愿,两人来到月河桥头,何花放下衣物,拿出一小瓶石脂水,这石脂水又叫石漆,是稀罕物,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原产在高奴县,最明显的特点是水腻,能浮在水上像黑漆一样,用来生火十分明亮,且极难扑灭。 何家虽然地位卑微不假,但有钱同样不假,钱财大都来自刽子手行当的灰色收入。 何花将衣服抟成一团,将石脂水倒在衣服上,取出火熠,瞬间就点燃了衣物,火焰冒着黑烟,十分旺盛。 何肆摸摸了袖中小刀,还是决定不把这伴身多年的老伙计拿出来了,毕竟就算听信那狱卒的话,这小刀投入火中也烧不坏,顶多烧掉木质刀柄,他并不舍得就此丢弃一件称手好物。 想到自己六天没有练刀了,手都生了,干刽子手这行当和下九流的优伶也相差不多,都是那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台下看客都知道。” 何肆想着等身上的伤再好一些,就继续练习,不过练眼神的功夫可以先拾起来。 之前被障刀划伤的左手手掌已经结痂,只是伤口很深,想要痊愈并不容易,除了在刑部医官那里上过一次药后,至今都没换过药。 刽子手这行当有个忌讳,不会备用刀伤药,因为京城有句老话,叫做:“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死到临头。” 菜市口刑场斜对面就是鹤年堂药铺,这家老字号的刀伤药非常有效。民间流传着一个灵异故事:每次菜市口刑场杀头的当天晚上,就会有“人”去敲鹤年堂药铺的大门,讨刀伤药。 所以刀伤药对刽子手来说是极不吉利的,算是一种忌讳。 何花蹲在河边专心焚衣,何肆就靠在桥廊柱子上看着她,自己这一身伤的,真是蹲不下坐不好。 倒不是何肆矫情,这时候有要是突然冒出个歹人,他自然会提刀与之周旋一番,只是为这种焚衣的事情折磨自己这遍体鳞伤的身体就不值当了。 何花看着两件衣物焚烧殆尽,站起身来,似乎是蹲久了,感觉脑袋晕晕的,眼前发黑。 何肆见其身形踉跄,下意识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就是这样一个小拉扯也是牵动了肩处的痛楚,让他咧了咧嘴。 “你没事吧?”何花站稳身形,立马关切问道,略带自责。 何肆摇摇头。 尽管何花的手有些粗糙,但是何肆感觉不出来,毕竟他也没有摸过别的女人的手,只是看到她有些脸红,何肆便松开了手。 等待余烬完全热度散去,何花蹲下身去,用手将其扫入河中,又不厌其烦地用双手舀了几捧清水将地上的黑印冲洗一番。 何肆看在眼里,姐姐还是这般认真。 因为母亲目盲的原因,何花这些年在家里也是帮衬着操持了大半家务,任劳任怨,就算这样还总是要挨父亲的打,真是有些委屈她了。 家里应该也只有自己从没挨过打了,所以也很难体会到那种对父亲的畏惧。也难怪何花对胭脂巷的房子这么感兴趣,她应该是真的很怕和父亲一个屋檐下生活吧。 何肆说道:“姐,咱们去胭脂巷看看房子?” 何花虽然有些意动,但还是矜持道:“不麻烦吧?” 何肆笑着摇头:“这有什么,只是去看看咱未来的家而已。” 何花这才点了点头。 胭脂巷的房子很贵,地段也算是外城中数一数二的了,连最小的门后都要纹银百两。现在外头的世道不太平,城外的百姓争破头想要往城里挤,但奈何没有路引,走投无路。 京城内的房子反倒比早几年便宜了些许,京城没有宵禁,无论多晚出门都有夜市,有闲钱的百姓可以玩射复、六博、打马吊,看角抵比赛,当然还有散落在一整条街中的勾栏瓦舍。 第27章 我真没去过青楼 二人走入胭脂巷中,两边的高门大户让何花望而生畏,她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父亲真的买得起这里的房子吗?是不是太破费了? 何花摇摇头,暗骂自己势利,“没出息,自己是因为房子才想嫁给何肆的吗?难道没有房子就不成婚了?” 胭脂巷最里头便是一家会馆,是进京做官老爷和做生意商人筹措资金、购置房产建成的一处园林,专供来京的举子和其他来京谋事的或旅居者住宿之用。 有读书人的地方自然就有青楼窑影,何花看到临水的勾栏,她只知勾栏为何物,却不知那就是勾栏,还有几座的青楼,看起来都是有些年头了。 白日里自然是闭户的,少了夜间的灯火通明,看起来装潢得浓妆艳抹,宛如老妇擦粉。 何花看着新奇,就驻足张望了一会儿。 何肆这才明白,为何此处会被称为胭脂巷,原来真是一条烟花柳巷啊,心里登时埋怨道,“我这老爹也是真不靠谱,房子怎么会选到这种地段?” 何三水要是听到儿子心中所想,肯定会气笑出声,大离风情如此,不管是穷酸书生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是男人,都爱逛窑子,美其名曰“逛公娼,富国库。” 毕竟京城的娼寮大多是经过衙门许可的,纳税并接受衙门管理。 何肆便从来不去瓦子和窑子,真是属于异类了,难怪就连何三水都曾因此怀疑过他那方面是不是不行。 何肆纳闷了,何花怎么对青楼感兴趣起来了。 欸!她该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何肆正想着要不要出声提醒一下何花,一个买了糕点回来的女子从二人身边经过,不由停下脚步。 那女子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身段,实际当然远远不止豆蔻年华,或许是未施粉黛的缘故,显得容姿并不出众,但却有着一股媚态,穿着一身淡黄色抹胸薄纱裙,两坨白肉呼之欲出的香艳露骨,像是一颗小巧却又已经成熟的樱桃,一看便是经历过不少人事的。 何花仰着脖子,识字不多的她正对着那龙飞凤舞的“月下台”三字招牌认真观望。 女子着娇笑一声,促狭道:“真是奇了怪了,咱们月下台向来是男人路过腿打转,今天怎么就勾了位姐姐,这位姐姐,你是来寻爷们的,还是来打干铺的?” 所谓打干铺,就是指在青楼住宿,不行房事的,明显是那女子的轻薄话。 何花虽然听不懂行话,却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小声向一旁的何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何肆心道“果然!” 他上前一步拉住何花的手,有些尴尬。 那女子看着何花一脸茫然的表情,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捂着嘴巴前仰后合:“月下台还能是什么地方,当然是青楼呀,我原以为姐姐是来找男人的,没想到爷们就别在裤腰带上啊。” 何肆对那女子点点头,说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姐姐了,她只是不识得这是何处,故而有些好奇。” 那女子不知因何存了倨傲的心思,可这月下台也算不得高雅的青楼行列,顶多是个娼寮。 “青楼?”何花错愕不已,当即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我这是在干什么?还要不要脸了?” 何花拉起何肆的手,快步离开了胭脂巷。 那女子还在原地嬉笑,咯咯的笑声就像风吹银铃,直到想起自家花魁小姐还在等着吃早点心,这才推门进了月下台中。 那出了胭脂巷的何花愤愤甩开何肆的手,气鼓鼓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是青楼?” 何肆略显尴尬,无奈道:“我以为你知道的。” 何花嗔怪道:“我又没来过,我怎地会知道?” 何肆看着何花这幅羞愤的表情,只觉她真是好看极了。 忽然何花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狐疑地望着何肆,问道:“你不是从来都不来这些地方的吗,怎么会认识青楼?” 何肆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语塞,总不能说男人天生就认识青楼妓院吧?只能牵强道:“我认字啊,月下台嘛,月亮出来才做生意的地方,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正紧行当。” 何花脸色的红霞依旧没有退去,狠狠剐了一眼何肆,满目都是羞愤与责怪。 忽然她问道:“你真没去过青楼吗?” 何肆一脸错愕,信誓旦旦道:“当然,难道你很希望我去过吗?” 何花没有说话,虽然心里也认为男人来这种地方正常,但这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何花心想青楼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抱着女人睡觉而已,自己姐弟三人不也常常睡在一个炕上吗? 何肆此刻还不知道自家姐姐那天真的想法,如果青楼只能打干铺的话,那还会有这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喊着“逛公娼,富国库”吗? 不过何肆也就只是知道青楼里可以行房事,但具体怎么操作的,他也一知半解。 大概是还要脱衣服的吧,还要配合着嗯嗯啊啊什么的……嗯,这有什么意思? 脱了衣服抱着睡觉,冬天不冷吗?夏天不会出汗吗?黏了吧唧的。 不过想到那人如果是何花的话,自己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何花被那青楼女子一番嘲笑,也就没了继续闲逛的意思,看着何肆说道:“少贫嘴,走啦,咱回家去。” 何肆却摇摇头,有些犹豫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可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何花不解:“有什么事情啊?” “也没什么大事。”何肆不想欺骗她什么,干脆回避不答。 何花看着何肆,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副沉默寡言的闷葫芦模样。 “真的没事吗?” “嗯。”何肆点点头。 两人僵持一会儿,何花终于是泄气道:“算了,管不了你,你自己一身的伤,注意点就是了。” 何肆点点头,转身便走。 忽然,何花从背后叫住了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啊?能赶上午饭吗?我该怎么和家里说?” 何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何花,有些犹豫的样子。 就父亲的脾气,要是两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去,何花还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估计能讨一顿骂。 何肆犹豫再三,最终问道:“那要不要一起?” 何花被何肆突然的态度转变给愣住了,旋即有些惊喜地问道:“可以吗?” 何肆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第28章 蝙蝠寺 “咱这是要去哪里啊?” “西郊豸山。” “豸山在哪里啊?” 何肆敷衍道:“在西郊啊。” 何花一瞪眼,嗔道:“你诚心的!” 何肆哑然一笑,这才说道:“西郊山麓,有个伢子湖,湖上有一处孤屿,名为豸山。” 何花也不追问何肆要去做什么,只是说道:“西郊离着好远呢。” 何肆说道:“自然也不会腿着儿去啊,咱去骡马行租辆骡车。” “爹刚给的银子,省着点花,明个儿你不还要请那位先生吃饭吗?”何花有些不舍银子,小声说道,“我身上的钱也不多呢。” 何肆安慰道:“我有钱的,今天出门捡了个小锭子。” 说着,他拿出从李嗣冲那边捡来的那一枚足两银子,当着何花的面晃了晃。 “你怎么这么好运啊!”何花一看这锭银子,先是惊喜一下,忽然又有些小声地说道:“这么大一个锭子,掉钱的人得多着急啊。” 何肆对把这枚李大人的银子占为己有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就算真是捡来的那又怎么样,他笑了笑,对何花说道:“有钱人家才会掉银子吧,像我从小到大就连铜板也没丢过。走吧,老话说捡来的银子不过夜,咱快去把它花了。” 何花只得是点点头,跟着何肆,像个小媳妇一样顺服。 二人来到骡马行,询问了价钱之后,何肆租赁了一架骡车,他的那枚银子过了戥子,银子质地很好,足有一两二钱重。 这枚银子的价值放在平常人家绝不算少了,却还是不够支付租赁的押金,何肆也是知道变通的人,直接和骡马行聘了一个赁驴小儿,岁数不大,头上扎了两个发髻,估摸着不过十一二岁。 因为“驭者”有同去,也就少收了一部分防止牲口丢失的押金。 毕竟再高额的押金到时候是要如数退还的,而聘人的聘金却是实打实的营收,老板自然乐意做这笔生意。 何肆收回那被钳子剪得剩下一钱的几块碎银,租金来回双程只要一百文,押金却收了整整一贯,这还是有“驭者”跟随的情况,否则押金将会更贵。 且说定了当日酉时前归还骡车,若是逾期,押金将按足天扣除。 三人乘车,一路颠簸,何肆感觉自己要散架了,路上何花将车舆上的草垛铺开,自己跪坐在一旁,让何肆依靠着。 何肆有些无所适从,却想起以前,那时候何花在父亲那边受了委屈,都敢把气撒在自己身上,现在怎么把自己当瓷娃娃一样供着了?自己虽然身上有伤,但也不至于这般小心翼翼吧。 可能那时候是姐姐,现在都快改口了? 那个贫嘴的赁驴小儿回头看了一眼亲昵的两人,不无眼羡地说道:“这位小爷,你这媳妇待你可真好。” 何花的小脸‘唰’一下子就红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辩解道:“我是他姐。” 那小儿闻言讪笑两声:“哈哈,那你们感情真好啊,都不避男女之嫌的吗?” 何肆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孩能说出避嫌这样的词汇,有些惊讶问道:“你读过书?” 小儿点点头,说道:“读过三年,家里没让继续。” 何肆点点头,这情况和自己倒是相仿。 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一会儿后,这小儿颇为自来熟起来,何肆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冉寅生,是个偏门的姓氏。 这冉寅生虽然读过些书,但是年龄尚小,性子顽贼,很快就有了些“近则不逊”的姿态。 看着何花长得漂亮,也不胆怯,反倒不断套着近乎,言语中夹枪带棒、揶揄促狭。 本来氛围也是轻松,何肆就不想和他多言语,直到那冉寅生说了几句‘夹枪带棒’的荤话之后,何花满脸通红,他的眉头终于拧了起来。 何肆抬手拍了拍何花的手背,念央儿道:“姐,我怎么感觉我进了一回班房,出来以后你对我态度咋好了这么多呢?” “班房?”背对着何肆二人的冉寅生竖起耳朵,有些警惕,好家伙,这位爷该不会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吧? 何花也不是憨傻之人,心领神会,搭腔道:“我对你好还不喜欢?你是不是犯贱啊?” 何肆大声道:“姐,你是不是怕了我了?我又不会动手打你,那只是个意外。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绝对不会因为在路上看别人不顺眼就把他的肋条打断。” 何肆枕着何花的大腿,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藏着笑意,何花眼里,一向沉闷的何肆这时候才有些少年的鲜活。 那冉寅生心里打怵,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痛的肋条,心道,“这位爷看着面相也不凶恶啊,年纪能比我大多少?这幅走路都要人搀扶的样子,该不会是个刑余之人吧?这难道就是茶馆说书先生说的其情幽阴,大奸似忠?我还是少说些话,别去招惹他的好。” 冉寅生的话一家子变得少了起来,再不敢与何花开荤口,一路赶到西山山麓的伢子湖,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 伢子在老话里是小孩的意思,并不是说伢子湖小,而是在西山山麓还有一处大湖,名为晓月湖,是临昌县县河月河的源头,而伢子湖正是这晓月湖的分支湖泊,因此得名,当地人的传说中伢子湖就是晓月湖的孩子。 月河河道极为宽阔,横卧一条河堤。 值得一提的是,月河也是汇入幽州大运河的源头之一,运河贯穿南北,直到越州海口,故而又叫京越大渎,因为河道极为宽阔,被戏称为鲸川,意味可以通鲸。 何肆让赁驴小儿在河堤上等一会儿,就自顾自招呼起湖边的船夫来。 又花了将近一钱银子,包了去豸山来回的船。 船夫是个渔民,世代家住伢子湖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平日里就靠些渔获维生,身为“城里人”的何肆一出手就是一钱银子,在这小地方算是极为阔绰了。 何花有些心疼银子,压低声音对何肆说道:“你可真是不把钱当钱啊。” 何肆宽慰道:“捡来的银子不过夜嘛。” 两人上了船,两湖周回五十里是京城少有的一片泽国,渔船在稀疏的芦苇荡中穿行。 可能是那渔夫觉得一钱银子受之有愧,他一面划桨一面找话拉近乎,“小哥你这是要去上山的蝙蝠寺吗?” 何肆点了点头,随口说是去行香。 渔夫便夸这蝙蝠寺甚是灵验,每年二月二的时候举办庙市,十里八乡的善信都要过去赶节场。 何花闻言一脸疑惑:“蝙蝠寺?好好的寺庙,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渔夫解释说,蝙蝠寺就在那豸山上,山腰处有一山洞,方言叫做蝙蝠洞,用石栏围绕,洞中有一种白色蝙蝠,十分罕见,蝙蝠寺因此得名。 “白蝙蝠……”何肆的眉头却凝重起来,心道,“果真是这里……” 从十岁开始,何肆就时常会梦到一座破旧的山寺,起初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想要逃离,走到山下,却发现脚下的土地是一片孤屿,不会水的他虽然能遥遥看见陆地,却是无法渡水。 后来梦到次数多了,何肆也就见怪不怪了,他渐渐明白这梦境就他一人存在,既然无法逃离所幸就不多思虑,遍游孤屿,登高远眺,有时也会进寺拜佛,瞻龛出神。 船行湖中,何肆朝湖心望去,不过巴掌之地的孤屿上蝙蝠寺就静静坐落于山头,暮春景色还是略带萧索,山上大半的树木都没有抽枝发芽,蝙蝠寺就这么暴露着,鲜少有绿意遮挡。 明黄色的外墙上满是斑驳脱落的痕迹。 何肆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第29章 伽蓝殿 渔夫见他不说话,也就没再找话题。 小船缓缓靠岸,渔夫也不打算去放网捉鱼了,而是很是客气地说就在此处等着,让何肆随时回来,他会一直在这儿等到天黑。 当然,他不耐心候着也不行,毕竟一钱银子的船费何肆只给了一半,剩下一半要回程时再给。 何花先下了船,再拉着何肆的手,扶他下船。 两人顺着石径上山,何肆的步履有些勉强,何花搀扶着他。 没走几步,就看到石阶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蝙蝠禅寺”。 何花小声问道:“这么偏的地方,你真来过吗?” 何肆点点头,神色也有些怀念:“好多年前了。” 何花有些怀疑,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何肆敷衍道:“咱们又不是从小到大都黏在一起的。” 总不能说我是梦里来过很多次吧,这不切实际的话说出来,应该会被当成鬼上身吧,保不齐还要被灌符水。 何花于是不再问了,就跟着何肆,亦步亦趋,两人走得不快。 何肆当然没有那种故地重游、轻车熟路之感,而是左顾右盼、四处张望。 眼下的一切虽然都十分的陌生,但是在看了几眼之后又不免熟悉起来,山中景色变换向来是一季一景,这熟悉感觉并非来自景象,而是一种本能迸现出的“我曾来过”的疑窦。 两人无语登山。 过了一会儿,何花有些关心何肆的身体,开口问道:“还走得动吗?” 何肆点点头,说道:“半山腰应该有一条石凳,可以歇脚。” 何花小声嘟囔道:“说得好像你真来过这儿似的?” 何肆板着脸道:“姐,你不相信我?” 何花神情有些幽怨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很好骗的样子?你不说我不过问就是了,只是别骗我好吧,从小到大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何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中却思量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梦告诉何花。 豸山山势不高,定然不会高逾百丈,何肆强打精神攀行了半刻时间,终于是走到了半山腰处。 这是一处无树木遮挡之地,天光直直落下,照射切割出一块不同于林地湿润的干燥的敞坪,豸山以此为界线,此下是竹,此上是树。 敞坪边缘果然横着一条石凳,石料斑驳破旧,两脚上爬满青苔,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除了石凳之外,还有两个石墩一个石桌,桌上刻着纵横十九道,还有被苔藓污渍掩瞒的蝇头刻字,好像是地址人名,都是新物件,应该是某位善信捐助的。 一旁几棵罗汉松树荫下半裸露的山壁上雕刻着三个丹砂填漆的大字:伽蓝殿。 三个大字下,是一个只能供一人通过的山洞,山壁上长满了苔藓,还有汩汩的流水渗透出来。 因为母亲齐柔笃信佛教,何肆勉强也受到了一些浅薄的佛理陶融,伽蓝殿是寺院道场的通称,而伽蓝泛指所有拥护佛法的诸天善神。 何肆望着山洞,不禁眉头一紧。 他渐渐回想起那些个有些久远的梦,在梦中他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三个字。 有一次梦中,他曾走进过这座山洞。 何肆最先梦游此处孤山佛刹时,心生恐惧,每每想要逃离,从山上寺庙通往山下的唯一石径上必然就要经过这一处山壁石洞,黑黢黢的,他不敢多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多看一眼魂魄就会被吃进去一样。 直到最后他发现这寺庙也好,孤屿也好,好似真就再没有活物了,在这漫长的梦境中,他自言自语或是不言不语,踽踽独行,渐渐令他无法产生实质的恐惧,也无法摆脱遍身的空乏。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梦时,梦境中的一切便直观地虚幻起来,经不起推敲。 继而愈渐肆意,直至有一天,他走进了那黑黢黢的仿佛能择人而噬的山洞。 出乎意料的,洞里并非别有洞天,只是黑,伸手不见五指。 何肆看不真切,在洞口处绕了几圈,黑色愈加浓重,何肆瘪着嘴,故作意兴阑珊,实则有些害怕,所以浅探辄返, 走出山洞时,何肆忽觉背后瘙痒,似有什么东西沾粘。 反手一挠,竟是有些细腻的肉感,是活物! 低头一看手掌,竟然擒着一只粉白色短绒的蝙蝠。 而何肆的整个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蝙蝠。 何肆大惊失色,一时竟忘记自己是身处梦中,就像一只浴汤而出的狗子一样,又蹦又跳、抖擞身体,想要将“长”满背的蝙蝠抖落。 蝙蝠在离朝是吉祥之物,大离朝的天潢贵胄素来喜欢在常服上绣上白蝙蝠纹,京城的一处王府内甚至还专门设有“蝠厅”,其中极尽奢华的雕刻了整整一万只蝙蝠,喻义“万福”。 寻常人家飞进了蝙蝠,也就是好生将其请走,并不会打杀。 何肆其实并不惧怕此物,只是一时受到惊吓,才表现得有些叶公好龙。 何肆感到一阵无形的拉扯感,方才明悟过来自己身处梦境,心弦波动太大就像遇到噩梦一样会被本能唤醒,稍稍稳固心神之后,何肆的心境又回归了梦中那种迷蒙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稍稍迟钝且不真切的感觉。 满背的白蝙蝠像雪花一样被抖落,散落一地,没有一只起飞的,都在蠕动。 眼神一扫之下,足有二三十只。 何肆低头看着手里一只只有乳鼠大小的白色蝙蝠,受了很大惊吓似的瑟瑟发抖,紧紧抱着自己的拇指,竟然没有被甩出去。 细看之下,这些蝙蝠长相不仅不骇人,反倒有些异样的可爱,小猪鼻子微微翕动着,眼神楚楚可怜。 找了一张白蝙蝠的照片 何肆有些触动,用指头轻轻揉了揉小蝙蝠的脑袋,又看了一眼山洞,心想现在是白天,好像蝙蝠都怕光,便自言自语道:“要不要把你送回去?” 那蝙蝠仿佛听懂了何肆的话,忙不迭摇头,表现得极为抗拒,神态十分拟人,竟然又主动放开了爪子,咕叽一声坠落在地,像只乳鼠一般在地上蛄蛹着。 何肆不知为何忽然就心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些蝙蝠是借着他的身子,才逃离了那石窟? 第30章 梦境 再之后,现实中日上三竿,何肆便是被“尽忠职守”的尸狗魄吵醒了。 梦境的记忆并不能如何深刻,何肆也就很快忘了这一茬儿。 直至今日,触景生情,他才想起一鳞半爪,梦里的他绝对是经历了更多事情。 “咱们坐一会儿吧。”何肆指着那条老石凳说道。 何花点点头,扶着何肆坐下了。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这么多年来,何花早就已经习惯了何肆这幅“死样子”。在她印象里,弟弟虽然沉闷,但内心却是个体贴的人。 何花问道:“我们不和家里打招呼就跑来这么远的地方,真的没事吗?爹娘会担心的吧?” 何肆摇摇头,宽慰道:“咱又不是几天都不回去了,赶趟还能吃上今天晚饭呢,我都这么大人了,还有你陪着,能丢了?就咱娘这性格,和她说了更麻烦,免不了要被刨根问底,我也解释不清楚。” 何花没好气道:“合着就我好欺负呗,你不说我也不敢多问。” 何肆仔细想了想,何花在这个家里的确是受委屈最多的一个。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都和你说真话了,你可别觉得我在骗你啊。” 何花这才眉眼弯弯,笑道:“那你说呗。” 何肆沉吟片刻,打了些腹稿,说道:“如果我说这地方其实我来过,还不止一次,不过是在梦里,你信吗?” 何花歪了歪头,拉长语气道:“是有点离谱啊……不过我信你,你继续说。” 何肆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大概是我十岁的那年,我第一次梦到这里,准确地说是梦到山顶那座寺庙的后山山洞,里面有着一尊石刻坐佛,那是一个并不昏暗的洞窟,洞口正对的就是一座寺庙的后门。当时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之后的日子里我隔三差就会梦到自己身处庙中,一直持续了快一年时间。” 何花问道:“就是一直做同一个梦咯?” 何肆摇摇头,解释道:“不是同一个梦,这个梦是有延续性的,每一次都会有所间隔,梦境不是我能掌控的,我想来时来不了,不想来时又能梦到。这山顶小庙背后的石窟里供奉着药师琉璃光佛,我在他的石像脚下刻字过‘何四到此一游’六个字,之后我每次做梦都会在墙上多刻一笔,像计水牌账一样写‘正’字,到此‘二’游,到此‘三’游,到此‘四’游……” 在佛像上面刻字? 何花捂住嘴巴,惊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何肆继续说道:“后来再做梦,我又跑到石像上补上了天符二年四个字,天符二年何四到此一游。” 何花一拍额头,有些服气道:“看不出来啊,你平日里闷葫芦一样,在梦里就这么胆大包天、肆无忌惮了?” 何肆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那时候小,不懂事,怪他为什么老是把我拉到这个梦里来,我当时明明都跪着求了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肯放我走,我就想,菩萨哪有这么坏的,这肯定是个泥菩萨,所以就……我本来还想朝他撒尿来着,结果在梦里尿不出来。” 何花鬼使神差地问道:“尿不出来?所以你试过了?” 何肆脸色一僵,仔细回忆了一下梦境,沉默许久,然后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何花微微张嘴,没想到何肆居然如此的胆大妄为,失神道:“小四,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次蹲班房是业报啊。” 何肆收敛窘迫,继续说道:“寺庙后面的巨大的石窟,就靠着一座寺庙勉强遮挡,甚至寺庙有小半的屋檐都嵌在山壁上,洞口虽然很大,但是不深,大概五十步就能到底,不点烛火也不阴暗,总有几处天光照亮,洞窟像个簸箕一样缩小,尾部斜斜向下,在药师佛石像后面,又有裂缝向下探去。” “我没深入过,但我莫名就能感觉到它连通了这边的山腰处的山洞石窟,山洞最靠里的斜顶上有一幅壁画,内容已经剥落得模糊不清了,依稀可以看出壁画上画着一条大鱼,大鱼上站着一个人,大鱼面前还有一座很高很高的楼台,然后是很多很多的文字,那时候我才刚上学堂,识字不多,在梦境里,我无聊的时候就会跑去看看那幅壁画。渐渐地就把看得清的文字全记下了,开篇是写着——‘龙翔八年,仙人乘鲸鲵,朝入穷溟,暮登蜃气楼台……’” 出乎预料的,何花似乎并不觉得离奇,反倒有些好奇地问道:“龙翔八年是什么时候?” 何肆一时语塞,不确定道:“大概是三千多年前吧,也可能是八百年前……” 这个问题何肆在读书的时候曾请教过私塾的茂才先生,先生告诉他历史上有两个朝代用过龙翔这个年号,分别是三千多年前的端朝和八百年前的翼朝。 历史上年号重复一事并不罕见,比如“建兴”、“建武”、“太平”、“中兴”等年号都在历朝历代反复出现过。 巧合的是以龙翔做年号的这两朝的皇帝都姓刘。 何肆自然更偏向于前者,毕竟志怪小说越往古代,记载的仙迹异事越多。 何花抬头看了一眼还有半程的寺庙,有些质疑道:“这庙倒是破落,可是怎么看越不像是一处千年的古刹。” 何肆闻言解释道:“文字只是描述了壁画的情景,又不是非要龙翔八年当时写的,再说了,就算这壁画真的历经百年千年,也可能是先有山洞后有庙呢,又或者是这小庙时时修葺,整旧如新呢?” 何肆继续说道:“起初我在梦里见到这幅壁画之后,每次都会记下几个字,等醒了之后写在纸上,遇到不认识的就去请教私塾里的夫子,文字虽然剥落严重,大半都看不清了,但也被我拼凑出了一个七零八碎的故事。” “内容大致是说,在龙翔八年的时候,有一位仙人乘着一条大鲸鱼去一片叫做穷溟的大海上寻访通往仙界之路,登上了一座蜃气楼台,之后因为不知名的劫难,整座神州陆沉,穷溟之上只剩一条大鲸漂浮,慢慢化为一片陆地。” 何花问道:“就是说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其实是一条大鲸鱼的背咯?” “壁画上的故事是这么说的,你信吗?” 何花反问道:“你信吗?” 何肆摇摇头:“我不信。” 何花轻哼一声:“看来你还没有太过魔怔。” 第31章 落魄法 何肆讪笑:“其实我以前是全然不信的,不过姐,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世上有仙人了,所以我觉得这些传说故事未必也全是空穴来风吧。” “谁知道呢。”何花对此不置可否。 何肆娓娓道来,故事中记载,这仙人乃是一位谪仙,终其一生只想返回仙界,地界污浊,全无灵气,就算是仙人也无法冯虚御风,传说穷溟之上有一座蜃气楼台,可在人间观仙境,谪仙便是借此登台升仙。 文字末尾特地提及了一篇名为《落魄法》的功法,乃是谪仙在人间所创。 大致讲述了凡人在地界修炼此法之时须得用魂魄反哺肉身,乃至六魄化血铸就体魄,只存一道伏矢魄于体内,谪仙体魄一成,地界可肆意无忌,却是魂魄有缺,死后不入轮回。 落魄一词有三种释义:一为穷困失意,二为放荡不羁,三为失去魂魄。 《落魄法》一篇却全然囊括三种释义。 谪仙人体魄再超凡脱俗也不过是万人敌的程度,何其落魄。 彩绘的壁画下文字叙述完毕,下方居然还有刻字,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记和字体,镌刻在岩壁之上,很是稀罕的大白话。 显然是另外之人所留。 “哈哈哈哈,什么狗屁《落魄法》,原来这劳什子的谪仙和我是老乡啊,这落魄在我们那儿连狗都嫌,无非是给武人一条道走到黑的,也好意思故弄玄虚?” “何须敝帚自珍,我直接篆刻下来留与有缘人吧,武人功法,我记不全,囫囵补上就不署名了,这功法不出意外的话在此界应该是顶好的,但是练出意外我可不负责……” 再往下就是一套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锻体之法和七幅人形图刻。 之后还有刻字道:“后世有缘人若是凭此铸成世间上流体魄,恭喜你,你已快跳脱出这瓮天了,你大可毁去石刻,然后做一个当世无敌的谪仙人,哈哈哈,这扯淡的人间,再不来了。” 何肆自从发现这片功法石刻之后,也就再也没有想着要摆脱这离奇的梦境,但那时的他毕竟只有十岁,功法记述得再白话也不是他一个孩子能理解的,只能是强记在脑中。 何花也是听得入神,原来自己这个弟弟竟遇到过如此离奇的梦境。 就在两人说话间,一旁山洞中忽然传出细微的脚步声和淌水声,何肆当即闭口不言,扭头盯着洞口。 他神色警惕,“洞中有人?那自己的和何花之间的对话有没有被其听去?” 只见一根扁担头率先出洞,还挑着一个水桶。 接着就是一个身着靓丽的靛蓝色僧袍的挑水和尚暴露在阳光下,那和尚看起来没有经历岁月之感,但也未必就很年轻,让人不好判断,头上没有戒疤,身材颀长,面色红润。 那和尚一手稳住前头水桶提绳,腾出一只手来向何肆行礼。 “师傅好。”何肆赶忙起身郑重回礼。 和尚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何肆心领神会,原来是失语之人,他点头示意,没有再说话。 那和尚微笑致意,双手一前一后护持水桶,健步登山去了。 何肆见其面色如常,加之自己一直是压低了声音,想来应该是没有被他听去什么。 这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休息得差不多了,梦境所现差不多就是如此,何肆没了继续讲述的念头,对着何花说道:“姐,我们也上山吧。” 荷花点点头。 那和尚虽然挑着两桶水,步子却很是轻快,完全没有要等身后两人的意思,没几步就拉开了几丈距离。 何花小声抱怨道:“这大师傅也不知道等等我们。” 何肆摇摇头没有说话,眼瞅着跟不上那位师傅的步伐,也就不再追赶,转而漫步登山。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时间,两人终于踏入山顶平地,何肆微微脚酸,气喘吁吁。 反观何花,面不红心不跳,半点没有显露出登山的疲态。 何肆赧颜,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伤的原因。 蝙蝠寺只有三间大小,寺庙北侧是一间倒座抱厦。 大坪上放着一个百人鼎,鼎身上浇铸着供奉善信的名字。 檐下走廊上悬吊着一块云板、一条鱼梆,云板是青铜材质的小板,錾刻有云形花纹,鱼梆乃是鱼龙形状,木胎上漆,主体呈现红黄之色,首尾背鳍都是绿色。 一僧人正拿着木杵敲击云板,几下之后改换鱼梆,犍椎声连绵不绝。 云板鱼梆共交替响彻三十六声,并不刺耳,反倒空灵悠扬,何肆何花都是常年跟着母亲赶节场的,明白这是寺庙用以集众用斋的讯号。 时辰尚早,不过是午时,不过出家人讲究一个“不非是食”,也就是过午不食,午后的吃食被称之为药石,使用用以医疗饿渴病。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僧人手持下钵走出庙堂,前往南侧是我灶房。 那僧人将木杵横置于鱼梆口中,转身看向两个山下来客。 蝙蝠寺甚小,连住持在内不过十人,自然没有禅宗丛林五大堂口、八大执事的配置。 这位敲击云板集众的僧人既是主大众斋粥又兼了知客的职务,只见他双手合十,对着何肆二人行礼,道了一句佛偈,语气和善道:“小僧慈英,不知二位善友如何称呼,所来何事?” 何肆回礼答道:“我叫李昌,这是家姐李月,我二人是从固安县慕名而来,诚心礼佛。” 何花听到何肆张口就来的谎话,眉头微微一挑,却是没有出声,何肆用化名肯定有自动原因。 僧人颔首微笑,邀请道:“时辰刚好,两位不若一同用了斋饭吧?” 何肆没有拒绝,感谢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师傅了。” 名为慈英的僧人侧身相邀:“不妨事,来者是客,本来是该沏壶茶水的,二位不嫌弃招待不周就好,先用斋饭,我再带二位好好逛逛。” 三人一道走入斋堂之中,斋堂一张方桌上已经坐着三人,一人正是方才在半山处所见到的挑担和尚,除了他的衣着靓丽得有些过分之外,其余两人包括慈英都是身着木兰色僧袍,剩下几人都在排队,一位留发老叟负责打饭分菜,不断接过僧人手中的下钵,往里面舀上一勺不多的饭食。 斋堂之中充斥了素食加以香油烹饪的气味,对于不常年食素之人,乃是一种殊滋异味,很有吸引力,吃了包子炒肝炸酱面的何肆此刻竟又有些馋了。 慈英因为给两人引路的关系,并没有时间去取下钵,三人排入队伍末尾,慈英自行离去,去灶房用热水烫了三副碗筷。 再回来时,打饭的队伍已经在最末尾,刚好轮到何肆,慈英递上碗筷,何肆道了声谢。 老叟给何肆碗里盛上豆芽和咸菜豆腐,在横置的筷子上放上一个馒头一截地瓜。 对于后面的何花和慈英也是一样的待遇。 三人落座空位,不多时,那分食老叟也端着吃食就座于此。 何肆已经与慈英师傅聊得十分熟络,惹得何花侧目,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讷口少言的弟弟吗? 第32章 佛镀金装 何肆吃着碗里的豆芽,眼神四处踅摸,在座各位僧人都是身着木兰色僧袍,那一位着赭衣、戴佛珠的老僧应该是住持,剩下那位极其惹眼的就是方才在半山处遇见的那位蓝袍师傅了。 何肆既是有些好奇也是存心找话题,便问道:“慈英师傅,为何那位师傅僧衣的颜色与大伙都不相同?” 如果何叶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献宝似的抢答,那靛蓝色的僧衣她在方凤山毗云寺为何肆祈福的时候见过相同样式的。 慈英呵呵一笑,解释道:“坏色之衣,道不在兹。按照戒律,佛家弟子的僧衣要避免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和绯红紫绿碧五间色,其余颜色都是坏色,那是宗海师兄,是从毗云寺来的,毗云寺的三衣主色就是蓝色。” 所谓坏色佛门中也常定性为青、黑、木兰三色,但也不是绝对,也有说法坏色为非正色即可,各种经典就常以坏色衣指代僧衣。 何花闻言心想,“毗云寺的师傅为何会来这偏僻的蝙蝠寺?那可是号称京北第一丛林的。” 慈英师傅看出何花脸上的疑惑,解释道:“咱们这蝙蝠寺虽然只是个子孙丛林,比不上那毗云寺那样的十方丛林,也没有设立接待四方僧侣云游的云水堂,但是那毗云寺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旌阳宫,与蝙蝠寺渊源甚深,天奉府各路丛林中有句老话流传,叫先有蝙蝠寺后有旌阳宫,这边的比丘常常会去毗云寺云水堂修行参学,那边偶尔也会来人挂单。” 何肆有些好奇问道:“旌阳宫,听名字不像是佛刹,反倒更像是道家宫观啊。” 慈英和尚解释道:“传说三百年前蝙蝠寺第十九任主持在佛前圆寂,结出舍利,适时幽都北郊的方凤山上有佛光大作,化作烈阳高悬,蒸腾出漫天云霞遮掩大日,宛如旌旗蔽日,随后蝙蝠寺后山石窟中日光菩萨法相显迹离去,落在方凤山上化作一幢宝塔,寺中不少僧人追随佛迹而去,临昌县衙听闻此事广招善信捐款,在方凤山上建起一座寺庙,供人修行,此番渊源之下才有的如今的毗云寺,故而毗云寺遥尊豸山蝙蝠寺为日光菩萨道场,也叫旌阳宫。” 何肆又问道:“那宗海师傅好像是个失语之人?” 慈英摇摇头,微笑道:“看来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是在宗海师兄在伽蓝洞取水的时候吗?” 何肆点点头,说道:“我们姐弟二人在山腰歇脚,刚好遇到了挑水的宗海师傅,相互见礼之后本打算跟随上山的,但宗海师傅脚程很快,把我们甩掉了。” 慈英说道:“宗海师兄并非失语,只是在修闭口禅而已,为了消除口业,佛说口乃心之门户,口闭心沉,万物皆景,万籁皆胜,万象可爱。” 何肆连忙告罪:“原来如此,多谢大师傅赐教,是我孤陋寡闻了。” 慈英摆摆手,语气温和道:“至于那独自上山未曾等候二位一事,我倒也可以解释,伽蓝洞中的石乳水幽寒清澈,适合煮茶,但是不能见光遇热,否则水质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乳浊发白,只有将其存放之蝙蝠寺后山同源的山洞中的荫蔽水缸之中方才可以长久贮存,宗海师兄想来是因此事才怠慢了二位善友。” 何肆只觉惊奇,问道:“还有这么神异的水质?” 慈英和尚颔首微笑:“我等会儿带二位去见识一下。” 何肆道谢:“那就有劳慈英师傅了。” 吃完斋菜之后,何肆二人先是被领着逛了一圈大雄宝殿,拿着十五根线香参拜一圈之后,何花主动往功德箱中投了一点银子。 何肆捡到的银锭还有半钱剩余,但那是要支付返程的船费的。 况且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在庙里有些不合时宜了,虽然身上还有些父亲给的银两,但那是明日要派用场的。 于是何肆就很自觉地把这施惠的善举让给了何花,给蝙蝠寺添了香油钱之后,慈英和尚对两人的称呼便从善友上升为了施主,何肆觉得这样很好,没有那种被索捐乞捐的感觉。 大雄宝殿里有着豸山突兀的裸石穿透地砖,被人以砖泥砌成相对整齐的底座,中央一块,左右两面各一块,几尊木胎佛像端坐高台之上,身披彩绘,七宝粲然,居高临下俯视苍生,宝相庄严却也兼具悲悯之色。 足见雕刻之人必定手艺高绝且兼备佛心。 何肆肯定自己未曾在梦中见过这些气派的佛像,他在梦中睁眼时从来是身处后山石窟之中,面对药师佛像,从无例外,有时进庙见佛,也不过是几尊木胎泥塑,徒具法相,虽不至叫人望而生畏,但心知他们没有血肉,又无法生出些亲近。 逛完大雄宝殿之后,三人便是穿过寺庙后门,直达了后山石壁石窟。 偌大的石窟之中只有三尊佛像,虽然结跏趺坐,但加上底座的莲花台上,也有等人高。 中间的自然就是药师琉璃光佛,也称为药师如来佛,左右两边是他的胁侍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 奇特的是,三尊宝相虽然都是金光闪闪,但左右两旁的两尊菩萨相面如满月,光滑细腻,可中间的药师佛宝相却是坑坑洼洼,斑斑点点。 何肆知道为何,他梦里时药师佛还是孤身一人,乃是岩石雕刻的石像,现在虽然镀了金身,也难免有些雕琢的痕迹表露。 另外两个菩萨他不曾见过,应该是后配的。 何肆见他,目无余子,他眉眼低垂,忍看众生,面露慈悲。 他还是他。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高视阔步,行走如飞。 何肆眼中熟悉,心中亲切。 “小李施主?”慈英和尚轻轻呼唤一声。 何肆收回目光,此时的他已经对着药师佛的法相打量许久。 何肆发自内心一笑,梦中那童言无忌的话语也一一浮现脑中,当时还骂过这位琉璃世界的教主为泥菩萨,还想着对他做大不敬之举。 如今想来,有些幼稚可笑,现实中几年不见,尊者也穿上了金衣裳…… 第33章 大逆不道 何肆对着地上的蒲团跪下,诚心叩拜三次,忽然站起身来,向着慈英和尚郑重行礼,慈英和尚连忙侧身避开。 僧在佛前,不敢受礼。 何肆诚恳问道:“慈英师傅,我能到尊者背后去看看吗?” 慈英和尚看何肆突然郑重其事地请愿,也是有些无措,说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小李施主这是为何?” 何肆沉默片刻,如实道:“我十岁那年曾来过贵寺,在药师佛尊者背后见到过一幅壁画,如今故地重游,想再见见。” 慈英和尚听闻此话,面色有疑。 “我来这里十一年了,平日也曾负责洒扫此处,未曾见过尊者背后有甚壁画。”停顿一下,慈英和尚又说道,“也未曾接待过小李施主。” 何肆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慈英师傅,敢问尊者是何时镀的金身?” 慈英疑惑更甚,说道:“药师尊者自我来此修行侍奉之时便是金身,小李施主何出此言?” 何肆面对慈英和尚的疑问难以解释,一时无言,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他告罪一声,绕过药师佛金身,往其背后的洞顶看去,顶上哪有什么壁画?壁画下面又哪来的功法石刻?不过是圮泐的石壁而已。 何肆沉默了,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难道说那些梦境真的只是虚幻吗?不,我怎么可能会梦到这我未曾来过但又真实存在的地方?难道说是我梦到的不是当时,而是过去?” 慈英和尚也不出声,就静静候在一旁,过了半晌,何肆开口问道:“慈英师傅,这石洞是不是坍塌过?以前尊者身后没有这般逼仄吧?” 慈英和尚点点头,说道:“小李施主所言不错,我曾听山下一位善友说过,他小时候能从半山的伽蓝洞直接通达后山石窟,那隧道极小,后来稍长大些就通不过了,但那至少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这石窟之中才通人石道早就圮废了,自打我来时,这石窟便是这般模样,小李施主是怎么知道的?” 何肆有些头疼,他原本应该随便找个如厕之类的借口抽身,让何花牵扯住慈英师傅,自己一人方便行动。 所幸慈英和尚平时就习惯了待人接物,知道分寸,也不追问。 反倒有意活络气氛,指着洞口处的一个大水缸就要给二人展示方才吃饭时何肆有些好奇的伽蓝洞石乳水。 水缸有两人合抱那么大,一天挑水两次刚好能维持寺庙僧人的用水供需,水缸边沿架着一个脑袋大的葫芦瓢。 慈英也不多介绍什么,就是简单地取了一瓢石乳水,带着两人穿过蝙蝠寺,又走到寺前的大坪中去。 午后日头正好,马上就是暮春三月了,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半春寒。 慈英和尚才领着两人在一张露天的四仙桌旁坐下,把水瓢里的石乳水倒在一个空茶盏中,就去煮茶了。 何肆连说不用,却没拦住他。 等候间,何肆微微仰头,面色苍白却是有些享受地闭上眼睛,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好好晒太阳,格外的舒服。 何花看着他恢复悠闲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倒是享受,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咱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我只想先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个梦……”何肆叹了口气,说道:“姐,你等等陪慈英师傅聊会儿天,我一个人去逛逛。” “你要去做什么?” “去山腰处伽蓝洞看看,能不能绕到后山石窟中去。” 何花不是傻子,何肆都这样说了,她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可是慈英师傅不是说那条隧道已经圮废了吗?” 何肆压低声音道:“所以我也就尝试一下,不行的话,咱就等到未时,这些师傅去禅堂坐禅诵经的时候,我们借口下山,再去大雄宝殿上香一回,你帮我吸引住那个小师傅的视线,我好进出。” 往返后山洞窟的唯一途径必须穿过大雄宝殿,殿内有一小沙弥负责指导善信行香,所以何肆得想办法引开那小师傅的视线,这件事情只能拜托何花了。 何花问道:“现在离未时还有好久呢,我该聊些什么?” 何肆说道:“随便吧,要是觉着没话聊就求些什么,求慧解、求姻缘什么的,你跟娘去了这么多次庙会,肯定比我懂得多。” 听到何肆说让自己求姻缘,何花脸色先是一红,随即有些嗔怪地翻了个大白眼。 何肆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有些讨好似的朝何花笑笑。 何花不和他计较,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要去对那尊者的佛像做什么吧?” 何肆眼中坚定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说道:“我梦里的时候药师佛像是没有镀金的,我在上面刻了字,我要去刮开金漆看看,到底有没有字。” 何花闻言目瞪口呆,如果说何肆在梦里亵渎了佛像她还可以理解,毕竟那只是个梦,加之那时候的何肆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行事百无禁忌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两人这是真真实实坐在蝙蝠寺的道场之中,何肆居然要她协助他去损毁佛像? 凡人对于高高在上的神佛向来都是既敬且畏,就连历朝历代的君王也不乏佞佛者,何肆这样的想法在何花眼里无疑是道反天罡、大逆不道的。 何肆可来不及顾念何花心中的轩然大波,估摸着时间慈英和尚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他站起身来,撇下何花一人独自下山去了。 他可顾不了这么多了,首先他要确定十岁时在蝙蝠寺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一场纯粹的梦。 然后他才能有些底气去回应那位高高在上的“上位”的期待。 虽然现在那后山石窟内的山壁已经损毁了,功法却记在他脑子里,他完全可以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但他同样不敢大意,万一在自己之前还有前人得到可这《落魄法》呢? 万一这功法对那上位而已真就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稀罕物呢? 所以他不敢赌,如果说这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梦境,那么他就掌握了主动。 就看那上位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梦呓”了,甚至只要他给出一鳞半爪、片纸只字,那上位都未必会追究其来源。 但如果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真的在很多年前“来过”这蝙蝠寺,那么他也只得是老老实实地将那《落魄法》和盘托出,献于王孙。 因为曾经在这蝙蝠寺修持的前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他曾在佛像刻字,这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行为,老话相传也好,文字记录也罢,总归会留下痕迹。 石刻的内容也必然不会就烂在他肚子里,这也是他为什么要用“李昌”这个化名的原因。 第34章 白鸦? 就算只有一丝可能,他也不想成为这蝙蝠寺的佛敌。 可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骗得了自己也瞒不过诸佛在上。 虽然没还没有确定什么,但何肆已经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在梦中听信了那刻字之人留下的话,没有将那石刻毁去。 只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雾里看花、沤浮泡影吧。 他不禁心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不知为何,他脑子又是浮现出在临昌县衙与赫连镛分别时他的告诫:“你小子胆子不小,可惜装相不行,少些自作聪明……” 这番话已经不止一次在自己身上应验了,自己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自己本该在家安心练刀,结果却是因为没有听从父亲的告诫,前往观刑,导致自己锒铛入狱,竟然在临昌县大牢和这位号称千人敌的猛人有过一夜谈话。 何肆犹豫不决,最终决定还是要少做些弄巧成拙的事情。 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肆第一步台阶走下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顿感腿酸无力,虽说他身怀《落魄法》,那石刻主人的口气略带不屑,可终究将其夸赞为世间上流体魄之法,但是无奈他这些年来一直苦于无法入门,见效甚微。 落魄法有六重境界,自己现在连一重都未能跻身。 如人无手,虽至宝山,终无所得。 或许正如李嗣冲今日同自己所说的:“经典为明道之大路,真师乃引路之明灯。” 就目前而言,他虽然钻研《落魄法》多年,可体魄还是如此孱弱,甚至不比寻常壮年,但刀法却是因为有父亲这个出色的刽子手指导的原因,已经是青出于蓝了。 何三水碍于面子,从去年开始就不再夸赞他的进步了,可他何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而让何肆没有放弃坚持钻研的理由就是,这落魄法虽然进展缓慢,却是日日有所得,水磨工夫,涓滴溪流。 每次练刀的时候他都会观想其中两幅的动作,似乎能叫他清灵神思,更加专注。 而那两幅图刻对应的正是七魄中的伏矢魄和尸犬魄。 …… 慈英和尚提壶而返,发现座上只剩何花一人。 何花正摆弄着一只茶盏,其中盛着的石乳水不知何时已经从原本的清澈变为乳浊。 慈英和尚不禁疑问道:“小李施主呢?” 何花不善说谎,眼神有些闪躲,说道:“我弟弟下山去了,他说想自己一个人去北面逛逛。” 慈英和尚没有怀疑,点头说道:“自山腰伽蓝洞往下是另有一条出路,此路折回三次,更为平缓,乃是许多老人家登山首选之径,中间还有一间豸山亭,观湖极佳。” “恕我冒昧,小李施主的身体似乎不大好?”慈英和尚想起何肆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庞,走路时偶尔还需要何花搀扶一下,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让他一个人去山下真的稳妥吗? 何花底气不足道:“他最近受了些伤,但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大师,这石乳水真的变浑浊了欸。”她将手中的茶盏往前一推,极其生硬地转折道,试图转移话题。 慈英和尚端给何花沏了一杯茶,娓娓道来:“《幽州府志》有云:幽州豸山,山洞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中有白蝙蝠,大如鸦。按仙经云,蝙蝠一名仙鼠,千岁之后体白如银,栖即倒悬,盖饮乳水而长生也。” 何花正愁没有话题拖延,当即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 也难怪慈英和尚能够侃侃而谈,蝙蝠寺这小庙除了被毗云寺这座闻名遐迩的禅宗丛林奉为旌阳宫之外,也就伽蓝洞中的石乳水值得一提了,身为知客,这段说辞他不知与檀越、尊宿、诸方名德之士讲了多少遍。 不过他也只是“例行公事”,不存市侩之心,佛见众生平等,否则他也不会对不沾半点贵气的姐弟如此客气。 何花抿了一口茶,顿时眼前一亮,真的好喝! 慈英和尚也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水喝了两口,笑着介绍道:“这是豸山特产的明前高山绿茶,虽然不是新茶了,但用伽蓝洞中石乳水所冲泡,别有一股浑厚韵味,兰香幽雅,顺口回甘,喉韵无穷,可惜了小李施主不在这儿。” “没事的,他也不爱喝茶,没那口福。” 在家时父亲何三水素爱喝酽茶,平时桌上就摆着一个大茶缸,她除非酷暑或者非常口渴时会去喝上几口凉茶,平时都是喝白开水的,一是酽茶真的是太苦了,她喝不惯,二是何肆告诉她要多喝热水,煮沸放温的开水也叫太和汤,是一味良药。 “慈英师傅,这伽蓝洞石乳水真的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吗?” “方才用斋时候李施主见过方丈了吧,就是那穿赭袍的。” 何花点点头。 慈英和尚故作神秘道:“李施主不妨猜猜方丈他今年寿岁几何?” 和尚皈依都需要剃发受戒,故而何花不好判断那位方丈大师的寿岁,她只记得方丈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眉毛也有些长杂,并非乌黑之色。 既然慈英师傅如此问了,何花猜想方丈大师的岁数定然不小,她有些保守地问道:“应该过六旬了吧?” 慈英和尚微微一笑:“方丈今年八十有八了。” 何花捂嘴一笑:“我还以为慈英师傅会说方丈大师他是百岁人瑞呢。” 慈英和尚微微愣神:“李施主说笑了,僧不言姓,道不言寿,自是比不过那寿八百的道家彭祖。” 似乎眼前这位善女子在独身一人时也是个妙人呢。 道家以六十昼夜为一小甲年,寿八百其实也就是一百三十五岁左右,不过显然这个慈英和尚与何花都不知道这个说法。 就在两人相谈之时,何肆已经站在了半山敞坪之上,面对着刻有伽蓝殿三个大字的山壁石洞。 何肆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曾经的那个梦,自我安慰道:“这回总不会带出一群蝙蝠了吧?宗海师傅在里面挑水都没事呢。” 忽然,何肆眉头一皱,有些疑惑地抬头,这是一块敞坪,并无树木遮蔽,但在布满苔藓的石壁上还有几棵罗汉松。 何肆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茂盛的松针之中,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白色的怪鸟正停在罗汉松上,好像是一只白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己目光看去的时候,它似乎也正在远远地看着自己。 第35章 尊者在上 何肆微微拧眉,收回视线,这豸山上的飞鸟全部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奇了怪了,自己怎么会被一只白鸦的动静吸引? 何肆摇摇头,沉下心思,握了握藏在袖中的小刀,顿感安心不少,于是,他低头走进了那黑黢黢的伽蓝洞中。 那只“白鸦”在何肆进入伽蓝洞之后,就扑腾一下飞离松枝,向着山顶蝙蝠寺飞去。 如果这会儿何肆还在的话,他就会发现,这哪是鸟啊,分明是一只体大如鸦的白蝙蝠。 何肆这次出门太过仓促,没有携带火折子,是个疏漏,漆黑一团的伽蓝洞他只敢小心地用脚试探道路,没几步就一脚踏入了冰凉的水洼之中,洞中分外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滴水叮咚之声。 不知怎的,何肆原地站定,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在确认没有什么东西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继续摸索前行。 伽蓝洞中也不完全是黑天墨地,凭着洞口的微光透入和水潭的反射,在双眼适应一段时间后,何肆已经渐渐能在洞中看出一些灰蒙蒙的轮廓出来。 他四处扫看,洞中确实空间巨大,却是没有别的道路,再有五十步就能到底了。 何肆盯着地上泉水汇聚的走势,往源头探寻,居然发现水潭越来越深,脚下也是有寒气渗入,冰凉异常,他侧开身子,借着洞口射入的微光,好像看到有汩汩的流水从水底涌出。 边缘的石壁也是碎石堆积,何肆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用手往碎石前一探,好似有微微凉风缓缓透出,细看之下,这堆碎石上沾满了微小的水珠,他顿时眼前一亮,蹲下身子开始搬运碎石,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应该是又有一条暗道。 何肆吃力地扒开碎石,虽然说是碎石,但最小的估计也有百斤重,体型大些的足有斗大,只能靠巧劲推开。 何肆力气不大,搬得也慢,足足花了小半时辰才将这堆碎石全部移开,入眼是一个比伽蓝洞入口还要小一半的岩洞,他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异变突生,在何肆身后,大片的石壁因为失去碎石的支撑,完全崩解开来,山崩地坼,将其掩埋。 何肆心惧不已,好在只是退路被阻,空气中带着水汽的湿润,没有太多尘土飞扬,岩洞中失去了微光,完全陷入了黑暗,他不敢停留,生怕头顶的岩石再度崩塌,只得以极快的速度移动,手脚并用,向着感知中的上方攀行。 …… 何花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健谈,已经足足半个时辰了,应该说是慈英师傅善谈,主随客便,只是再聊这么下去,她的意图就暴露得太明显了。 所以何花不再多言,慈英和尚为她取来一本禅宗灯录,供她翻阅,而她也已经耐着性子读完了《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法华经》、《金刚经》,真是为难她了,她本就识字不多,看起佛经来更是如堕烟海,茫无头绪。 此刻心里已经将何肆骂了好几遍,想着要不就将身上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投进那功德箱中吧,不然面对慈英师傅的热情实在于心不安。 慈英和尚忽然问道:“话说小李施主已经离去半个时辰了,不会有问题吧?” 何花勉强一笑,苍白地解释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慈英师傅不用去管他。” 慈英和尚点点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有些功课要做,不若李施主自行游览一番,如若还想读经的话,就移步偏殿吧,我叫我那灵璨小师侄相陪。” 灵璨是大雄宝殿中那负责引导香客行香的小沙弥的法号。 何花闻言忙不迭摇头,这个时辰了,小四还没有回来,说不得已经被他找到了绕行的道路,此刻就在后山石窟也不一定,这时候去找那小师傅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算了算了,豁出去了,何花脸色微红,嚅嗫道:“慈英师傅,其实此次前来,除了诚心礼拜之外,我还想求一下姻缘。” 慈英和尚愣了愣,蝙蝠寺是正宗的禅宗,可没有密宗的双身长寿佛,来自家寺中求姻缘的香客,自是不多,他想了想,说道:“寺中确实供奉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除了搬出有求必应的观世音菩萨,慈英和尚一时间想不出别的什么能回应眼前这位善女子了。 慈英和尚到底是待客之道纯熟,马上又报以微笑,问清了何花的年命星庚,择了时日代其行香。 正此时,蝙蝠寺后山的石窟中。 药师琉璃光王佛的背后,一个狼狈的身影破土而出。 何肆曾经童言无忌,骂过这位尊者是泥菩萨,这会儿现世报终于到了,轮到他变成了泥菩萨。 何肆站起身来,抖落满身泥浆,活像一条在田间撒欢却一不小心失足陷入泥洼的狗。 狼狈而且力竭。 何肆无从判断时间,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已经未时了,他猫着腰,从药师佛法相金身背后探头,大雄宝殿的后门虚掩着,有穿堂风吹过时,门扉微微转动,留出的缝隙刚好能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殿内的东边一位小沙弥正伏案抄写着经文,专心致志。 何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岩洞,微微定心,至少有了退路不是吗? 何肆从佛像背后走出,忽然身子愣在原地,只见石窟洞口那口荫蔽的大水缸下不知何时卧着一只卷毛白狗。 他发现那白狗的时候,白狗也正伸长脖子打量着他。 何肆面色一白,心中哀求道,“狗哥,求您免开尊口,别叫,千万别叫。” 那狗子拟人似的瞥了几眼何肆,好像听到了他心中乞求,耷拉下脑袋,神色假寐。 何肆惊出一身冷汗,险些抱拳感谢这狗哥不叫之恩。 何肆蹑手蹑脚走到佛像身前,本来他想要对着药师琉璃光佛的金身三叩九拜,现在却不敢有大动作,生怕那狗哥一声叫唤,呼来大雄宝殿里的小沙弥。 何肆心中默念,“尊者在上,小子得罪了,等避过这一灾劫,小子定来为您重塑金身。” 第36章 再出飞刀 何肆壮着胆子欺身上前,袖中小刀自然滑落,被他握入手中。 此刻何肆背对着的白狗再次抬起头来,眼神警惕地看着这个鬼祟之人,微微龇牙,似乎随时都会发出犬吠。 何肆背对着他,并不知晓。 而这蝙蝠寺的檐角脊端上,一只脊兽上正站着一只硕大的白色蝙蝠,做出狩猎动作,殷虹的双眼正盯着那盯着何肆的白狗。 似乎它稍有异动,自己就会扑食上去。 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刀落在药师佛的左腿之上,动作缓慢却是足力,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四年前在梦中,这把小刀也是何肆大逆不道的犯案工具。 “呜呜……”何肆听到一声微弱的呜咽。 正聚精会神的何肆忽然听到声响,吓得手掌一抖,刀尖在药师佛的左腿上轻磕一下,剐下一块金漆。 那动作就宛如早些时日在菜市口,刽子手父亲何三水凌迟反贼赫连镛。 何肆感觉到身后似有异动,猛然转身,却发现一只如鸦大的白色掠影,正叼着比自己身形还大许多的白狗。 定睛一看,好像就是他在伽蓝洞前遇见的那一只,哪里是什么白鸦,明明就是一只硕大的白蝙蝠,它咬住白狗咽喉,使其不能发出声响。 白蝙蝠叼着白狗,振翅掀起一阵旋风,就要飞去。 何肆来不及思考,白蝙蝠已经高高飞起,他近乎是不假思索地甩出自己手中的小刀,向着就要飞离的白蝙蝠射去。 这场景一如当时那菜市口,不知从何处飞出的暗器朝着何三水与赫连镛射去,何肆出刀拦截。 何肆完全是下意识地出手,手快过了脑子,根本没考虑那是至亲、是反贼,还是一条狗。 蝙蝠寺屋檐与山壁的缝隙夹角十分狭隘,那白蝙蝠只要一个偏斜就无法精准地穿过。 何肆的小刀飞射也快,直直追上空中那蝙蝠。 蝙蝠叼着一条大狗,飞行本就不太灵便,此刻除非是放掉口中的“猎物”,否则以它此刻的速度绝对无法躲过何肆的飞刀。 电光石火之间,白狗下坠,蝙蝠身形陡然升高一寸,飞刀击打在屋檐之上发出清脆的“叮哐”之声,白狗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 那叫声中包含了惊惧和痛苦,显然是摔得不轻。 白狗挣扎了几下才翻转过来,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冲入后门,地穿过大殿,一溜烟跑没影了。 “春喜!你怎么了春喜?”大雄宝殿内传来灵璨小沙弥的声音,春喜大概就是那白狗的名字。 何肆心道一句“见鬼”,连忙转身躲到三尊佛像金身背后。 所幸那小沙弥到底是孩童心性,似乎是追寻春喜而去,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石窟探查情况。 何肆屏息凝神,当即作出判断,又蹑着脚步迅速跑到石窟洞口,想要寻找自己掉落在地的小刀。 结果却是发现自己的小刀不见了踪影。 “我刀呢?刚才明明是掉在这里的啊。” 何肆好像听闻去复返的声音,不敢逗留,随地捡起一块碎石,转身又朝着药师佛法相金身走去,二话不说,就是跪下磕头,因为满是泥浆的原因,他都没有跪上蒲团。 情况紧迫,何肆只磕了一个头,再站起身的时候已是眼神一凛,拿着碎石朝着药师佛腿上刮去,这是他梦中刻字的地方。 金漆很薄,三两下就见底了,何肆用手抹掉金粉,看着裸露出来的岩石本身,除了有些许雕琢的斑驳痕迹,并无任何刻字,也无填漆。 他又在仔细检查一下,此处更无后期打磨过的痕迹,毕竟要去掉十几个正字又不留痕迹,谈何容易。 何肆眉头紧皱。 大概确信了自己真的没有来过这蝙蝠寺,只是做梦而已。 只是如此的话,他的疑惑不免更深了。 耳边传来脚步声,何肆不敢多作感想,直接钻入岩洞之中,原路退回。 他相信何花如果看见了他的“犯案”痕迹,也会很快抽身来找自己的。 当何肆狭通过小石道退至伽蓝洞时,蝙蝠寺仍然乱作一团。 灵璨小师傅脸色苍白,对着药师佛跪伏诵经,不管诸位僧众如何劝说依旧不肯起身,药师琉璃光佛的法相遭损了一小块,其实并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失。 毕竟这尊法相金身也是年年有专人养护的,但确实是灵璨小师傅这驻留宝殿,修持侍奉佛法之人的失职。 灵璨小师傅不敢对那个冒犯尊者之人怀有嗔恚。 一点嗔心火,能烧功德林,他只是觉得跪在尊者前,能得心安。 站在一旁的何花面色微恙,后退几步,与无心招待她的慈英和尚辞别,离去之际将身上所有的银钱取出,全部投入了殿前的功德箱中。 慈英和尚目送何花下山去,不言不语,他非痴傻之人,自然能看出些许端倪。 他心道一句佛偈,这两位奇怪的香客或许也有什么苦衷吧,希望尊者能帮到他们。 那一头,退至伽蓝洞中的何肆被岩石堵住去路。 一片漆黑中他再次开始搬运碎石,将那些石头转移至身后,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岩洞再次坍塌。 花了小半个时辰,大汗淋漓的何肆终于从岩洞中抽身,他没有急于离开伽蓝洞,而是在洞中水潭清洗了一下满身的污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一会儿要是在下山的途中遇到蝙蝠寺僧众,一只落汤鸡总好过一个泥菩萨惹眼。 有惊无险地走出伽蓝洞之后,何肆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高在山顶的蝙蝠寺,低头就走。 出乎意料的是,何花已经在伢子湖边等着他了。 而此时的豸山上空,一只白色蝙蝠违背习性地在白日空中打转,口中叼着一把小刀,猩红的双目看着已经行至湖边的何肆,那拟人的眼神中似乎藏着几分“幽怨”? 何肆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白蝙蝠乃是存心帮忙,却被他“恩将仇报”,此刻正满心怨怼着。 二人没有过多言语,直接上船离去。 归途时,何肆侧躺在船上,湖风吹拂,湿衣蔽体,忽觉遍身寒意。 何肆面色一僵,心道,“糟了,不会这就邪风入体了吧?” 事实是他的预感很准,第二日他果真就染上了风寒,头昏脑涨,涕泗横流。 何肆此行虽说是确定了一些事情,但是心中疑云却是更多,他一路无话,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第37章 灯火万家 何花倒是和那渔夫有些话语,但也只是单纯地出于礼貌的应和,不想冷场,她一个无知女子,此刻还有些戚戚于何肆损毁佛像一事。 行船靠岸,何肆与那渔夫结清半钱银子,就此别过。 两人又是再次乘上冉寅生的驴车,一路平安地驶回了京城南城。 京畿有句老话儿叫“里九外七皇城四”,是指皇城的四个城门、内城的九个城门的总代称。 也只指代京城或者内城。 驴车穿过西偏门,何肆身上的湿衣已经快被体温蒸干,喧闹的人声将其拉回现实。 何肆这才知道已经进城了,去时心有煎熬,只觉得舟车皆慢,归途却是心神恍惚,一晃而至。 何花同他一样,越是心神不宁。 何肆甩甩脑袋,摒除杂念,不去胡思乱想,这会儿已经不觉得身上冷了,但是脑袋又有些昏沉。 在西市不仅有骡马行,更是店铺行肆。 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 何肆交还驴车赎回押金,强心振作精神,带着何花南果铺买了些金贵的果脯蜜饯,去布行买了半匹棉布,身上的衣服烧了一套,马上天热起来了,他需要做一套短打。 看着何花依旧心有余悸的样子。 何肆掂量掂量还剩下半两的银子,就直接去胭脂铺内买了全套的螺子黛,画眉墨,口脂,妆粉,胭脂,花钿,口红纸等。 又去隔壁银铺买了枚镀银的花簪子,银子花得精光,何花这才不那么惴惴,但哪里舍得如此挥霍,连说自己不要这些东西。 何肆却打着捡来的钱不过夜的说法,让何花不好拒绝。 这钱是从李嗣冲那里扣的,何肆用起来毫无负担,这也算虱子多了不愁吧。 反正以后也不是再没交集了,他倒是想摆脱这位大人,可惜明摆着摆脱不了啊,那不如坦然些。 那上位觊觎自己身上的功法秘笈,还应允了好处呢。 不对,那是高高在上的上位,他想要的东西,怎么能算得上觊觎? 自己本就该双手奉上。 李嗣冲那句劝慰再有道理不过了:“上位本来可以明抢的,但他却愿意许你些好处。” 这一路回来何肆也想清楚了,既然都是梦中偶得,现实中并无痕迹,那便是做无本生意,容他再当一回奸商也不是不行,缺斤少两些,谁又知道呢? 上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利,却足够他这个小人物蝇营狗苟了。 这是寻常人求不得的机遇啊。 他如此安慰自己道。 回家路上,何花提溜着大包小包,脸红红的,终于不再沉闷。 这是何肆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给她买礼物,之前的那些小吃食可不算,还是些女儿家的东西,心下的喜悦甚至冲淡了在蝙蝠寺中留下的惶惶不安。 二人走入墩叙巷的,一眼看到头,目盲的母亲齐柔正坐在井边,“张望”着、等待着。 何肆心头一软,歉疚之意涌上心头,定是他俩久出未归,叫母亲担心了。 那天生瞽目的妇人抬起头来,她能听出自己子女的脚步之声。 不是因为目盲而善听,而是因为她一直都把孩子挂在心间。 何肆走上前去,拉住齐柔的手,轻声说道:“娘,我们回来了。” 齐柔有些愠怒,可就连生气时,她的声音都是那么温柔:“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可要急死我了!” 何肆忙说道:“路上捡了一锭银子,就去花了,一分没剩,购置了好多东西。” 齐柔闻言脸上的怒容更甚,她原先只以为是何肆遇上了什么事情耽搁了,没想到是为这事。 她问道:“捡了多少钱啊?” 何肆回答:“一两二钱。” 齐柔先是一惊,然后叹了口气:“那掉钱的人得多难受啊。” 何肆赧颜,看了一眼何花,听闻自己捡钱,这两人都是先想到失主。 果然,何花的良善是承袭母亲的,虽然她们并无血亲。 何肆上前搀扶起母亲,有些撒娇讨饶的意味,不给她发作训话的机会。 家里父亲何叶都在,随着最后一位反贼头目孟钊凌迟五百刀以及一众大小兵将的斩首示众,身为刽子手的何三水也彻底空闲下来,至少要等到秋后才会有差事。 何三水还没有下定决心向衙门辞活,他舍不得这行当里面的灰色来钱渠道,毕竟儿子要成家落户,女儿要出嫁嫁妆,都需要钱。 况且何三水的手艺一向是衙门一众刽子手里最好的,衙门也舍不得放他走,他走了,遇上凌迟千刀这样的大活,别人未必挑得起担子。 何三水的脾气可没有齐柔那么好,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要不是何肆挡在何花前面,这幅恶行恶相不得把何花吓坏了。 何肆自恃是个伤员,何三水不好发作,骂了几句就去喝闷酒了。 何肆还敢劝他少喝些,又是一番讨骂。 何肆逃回屋中关上房门,眼神中却是柔软,这就是他的家,父亲严厉,母亲慈祥,至于何叶?算了,姑且算是个没有坏心眼的贪吃活宝吧。 此刻正坐在炕上,抱着一堆果脯满心欢喜地吃着呢。 何肆冷静片刻,从床下翻出读书时置办的笔墨纸砚,已经荒废多时了。 磨开砚条,何肆蘸墨,伏案开始默写那梦中所得的《落魄法》。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这段梦境却依旧无比清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时间从笔毫下缓缓流逝。 何肆许久未曾写字了,有些生涩。 直到夕阳西下,晦色四合,他才停下笔。 不是写完了,而是齐柔呼他吃晚食了。 何肆将已经写好的六页纸藏入枕下,挑了灯芯,这才拔出门闩,推开房门。 八仙桌上坐着四人,摆着馒头、鹿肉。 虽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也从未有过清灰冷灶。 何三水骂他一句磨磨蹭蹭,吃都赶不上热乎的。 齐柔早为他摆好了碗筷。 何叶嚷嚷着果脯吃多了,吃不下了。 何三水骂道,吃不下了就下桌。 有些开心过头的何叶这才老实下来,悲愤地吃起鹿肉来。 灯火昏黄,何肆笑了。 夜里的四九城灯火万家,乃是由一户户小家掌灯而成,但每个人的屋内小家却又都胜过屋外灯火万家。 理当如是。 守护自己的小家。 这大概就是他“心甘情愿”交出落魄法的原因吧。 第38章 乌鸦与八哥 二月廿八,这一日早晨何肆差点没有爬起来,他知道自己病了,风邪入体,头疼脑热。 何肆几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般撑着身体去到屋外揩牙洗脸,本就缺少血色的脸上除了几块淤青就只剩病态的苍白。 外伤内病,狼狈万状。 何肆不禁自问,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弱不禁风了? 他是被吵醒的,母亲齐柔正在屋外驱赶着不知从哪飞来的乌鸦,晾衣竿子敲着瓦檐,叮叮哐哐,动静很大。 那乌鸦在屋檐上蹦蹦跳跳,就是不肯飞离,而且叫声愈发的粗劣嘶哑。 何肆见状,边接过母亲手中的晾衣竿,边出声安抚道:“娘,你和一只乌鸦置什么气啊,它不肯走就随它去吧。” 齐柔很是坚决道:“不行,你这才刚回来两天,这乌鸦就上门了,多晦气啊。” 何肆宽慰她道:“乌鸦放在以前这也是吉祥鸟,在古代,咱们北人以乌声为喜,鹊声为非,出门遇上乌鸦报喜,是好兆头。” 齐柔气喘吁吁,脸色微红,板着脸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在古代,我只知道乌鸦报灾,夜猫报丧,不吉利的,不行,得赶紧把它赶走。” 何肆见母亲态度坚决,无奈妥协。 他将手中竹竿靠在墙边,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并不发出声响,一甩手,用上巧劲,小瓦片朝着乌鸦飞去,轻轻地扫过乌鸦尾羽,乌鸦怪叫一声,振翅飞离。 何肆一使劲,昨日攀山掘地的疲惫一下子都涌现出来,又是喉间一痒,剧烈咳嗽起来。 齐柔顾不上乌鸦,忙问何肆怎么了。 何肆清了清嗓子,强打精神,只说是受凉了,喉咙有痰,转移话题道乌鸦已经飞走了。 好在齐柔看不见何肆的惨状,也没有太过担心。 刚刚挑水回来的何花却看得真切,虽然关切何肆的身体,却被他的噤声手势拦下,没有出声询问。 何肆没有在家吃朝食,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昨日约定好的,他今天要去封丘巷等候汪先生。 何肆前脚刚走,何花就在齐柔的授意下跟了出来。 何肆看见何花,刚要开口,何花便笑着说,“娘虽然看不见,但是心明着呢,我也是奉旨跟着你,可不准嫌我烦。” 何肆只得笑笑,说道:“哪敢啊。” 何花问道:“身体怎么样了?” 何肆摇摇头,说道:“真没事,就是昨天在蝙蝠洞里沾了些水,有点受凉了。” 何花双手叉腰一脸无奈道:“就你这倔脾气真有事也不会说,娘嘱咐我给你去药铺买些枇杷露,但我身上没钱了。” “你的钱呢?” 何肆记得自己刚出狱那晚,父亲给了何花不少钱,让她置办去晦的火盆柚叶,这钱最后父亲没收回去,让她自己留着的。 何花一摊手,没好气道:“你昨个在蝙蝠寺把人家药师佛的金身都弄坏了,人家灵璨小师傅对着佛像长跪不起,都快哭了,我能怎么办,只好走的时候就钱全部都投进功德箱了。” 何花那颇有怨气样子,就好像是何肆犯了什么大错,累得她一身家当全给他缴了赎钱似的。 何肆知道这时候不用多说什么,麻利地从腰间掏出银子,分了几钱给何花。 何花有怨气是真,却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何肆到现在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突然要拖着受伤的身子舟车去蝙蝠寺的理由。 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去验证一个梦境的真实性吧? 不过她当时气话都说了,“你不说我不过问就是了”,现在碍于面子也不好再开口询问。 何花没有收钱,说道:“算了吧,你的钱留着招待那先生,等会儿你自己去药铺,我可不管你。” 何肆点了点头,收回银子。 两人遂朝着不远处的封丘巷走去。 时辰尚早,有福茶肆的茶棚还是被南城早起的老人所占据,何肆踅摸了一圈,没有发现汪灵潜的身影,应该是还没来。 何肆刚要坐下,就发现有许多老人正围着一位中年戴毡帽的男人,那男人何肆昨天见过一面,是个养鸟玩笼的,似乎听有茶客称呼他为威爷。 那威爷将鸟笼摆在茶桌之上,京城老爷们有三宝——核桃、扳指、笼中鸟。 这威爷一身全兼备了,来时右手扳指左手核桃,拎着一张黑布罩子的鸟笼子。 养鸟玩笼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要是引起围观,无非就是两点,鸟儿有灵性,笼子特华贵。 何肆瞥了一眼那笼子,罩着布罩,对于养鸟的人来说,不用看见鸟,只要看见笼子就知道人家养的什么鸟。养红子用白布罩子,养黄鸟用竹色布罩,养百灵用蓝色布罩,如数家珍。 这本领何肆自然是不具备的,威爷一揭开布罩子,简简单单的黄杨木花卉纹鸟笼,雕刻虽好,材质却是普通。 在京城,天子脚下,有钱无权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显摆玳瑁、象牙、黄花梨这等御品。 本以为笼子不是什么好笼子,那鸟应该便是稀罕鸟了。 结果在笼中跳跃的既不是黄鸟也不是百灵,不过是一只乌羽黄喙的八哥。 八哥虽不如百灵鸟讨喜,会押口,但胜在能说人话。 八哥停在沙杠上,发出尖锐的人声:“各位爷吉祥!各位爷吉祥!” 顿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这京城外城不比内城,到处都是茶馆,其中有些茶馆就是专门为玩鸟的爷预备的,大家志同道合爱好一样,坐在茶馆里喝茶聊天听鸟哨。 谁家的百灵要是学会了十三套大口,在茶馆里当众来上这么一出,那是极其露脸的事,鸟的主人也会被大家伙众星捧月一般地对待。 在外城,还得是时兴这下里巴人的一套。 人都被威爷吸引过去了,桌位自然空出许多,何肆识相的不去凑热闹,找了一张靠外的桌子坐下,能一眼看到巷口。 一位头戴毡巾的妇人走了上来,往桌上放了一壶热茶,对着两人问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何肆见招待的不是那伙计小刘,有些诧异。 这位妇人何肆也认识,是掌灶师傅的媳妇儿,不知道姓名,平时不会露面,也就逢年过节生意好时会来帮忙。 何肆说道:“麻烦您了,暂时不用,我们等人,人齐了一道点。” 妇人点点头,依旧客气道:“那行,我这就先不招呼了,有事您说话。” 第39章 仪銮卫办案 妇人的态度让何肆感到受宠若惊。 他虽不是有福茶肆落座的常客,但也时常会买些肉包子回家。 却是第一次在坐在茶棚中,被人客客气气地招呼呢。 妇人转身就要走开,何肆叫住了她,问道:“婶子,今天生意也不忙,你怎么来了?平时这些添茶要菜的活不都是刘哥负责的吗?” 何肆口中的刘哥就是茶肆伙计小刘,大名叫刘广田,家里却是真一分田都没有,远近闻名的破落户。 何肆对刘广田绝对没有半点好感,只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说话语气天生就带着几分客道,惯用些“您”、“爷”、“师傅”之类的字眼。 妇人听到何肆问起刘广田,脸色倏得变白,嘴唇一个哆嗦,她支支吾吾道:“小刘他……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以后都不在这干了……” 说完也不等何肆说话,脚步匆匆,神似逃离。 何肆看着妇人反常的表现,有些疑惑。 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小子,你家里是没饭吃吗?天天往茶肆跑?” 何肆转头,发现銮配仪刀的仪銮卫校尉李嗣冲正站在自己身后。 除他以外,还有一支四人小队,皆是仪銮司番役制服。 番役是仪銮司下设专司缉捕盗贼、访拿逃亡及娼赌凶棍等事的差役,如同衙门三班中的快班。 何肆脸皮微微抽搐,委蛇道:“李大人,真是好巧啊,又是在这里遇到你了。” 李嗣冲却是没再理会他,将刀往地上一拄,运足了气力,大喝一声:“仪銮卫办案,闲杂人等统统退避。” 有道是“官不威,牙爪威”,仪銮司作为皇帝直隶爪牙,仪銮卫上至庙堂,下至市坊,无不留下赫赫威名,积威甚重,能止小儿夜啼。 李嗣冲身为五品小宗师,一声大喝振聋发聩,茶肆中众人转眼间狼奔兔脱,如鸟兽散去。 何肆身为“闲杂人等”,很有自知之明的就要拉着何花离开。 李嗣冲见何肆也要起身,对他喊道:“喂,你小子老实待着别动,等会儿再与你掰扯。” 何肆心下不免忐忑,“我这是又摊上事了?” 糟乱的人群中,那威爷突然发出声声凄厉的惨叫,如丧考妣。 “我的鸟!我的鸟啊!” 原道是他的笼子不知被何人挤下桌去,被仓皇逃遁的茶客一脚踩烂了。 那八哥没有被一脚踩死,振着翅膀飞出,却是慌不择路,刚从几条人腿中穿出,就一头撞在几个番役身旁的茶棚柱子上,发出类似敲击犍椎的响声,接着像坨鸟屎一样坠落,滩涂在地上,死了。 瞧他那副哭天抢地的样子,险些让人分不清楚他是哪只鸟没了。 威爷推倒几人,就要跑去捡起鸟儿。 李嗣冲身后一个番役见状眉头一皱,一手握刀,呵斥道:“还不快滚。” 吓得那威爷扭头看了一眼番役即将出鞘的刀子,再看自己的宝贝鸟儿,最终不敢上前,直接弃鸟而去。 待到清场,李嗣冲朝着灶房喊了一声:“掌灶的出来。” 灶房里头无人应声,过了片刻,掌灶师傅却在妻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既是掌灶的也是茶肆主人的中年男人面对李嗣冲卑躬屈膝,一脸惊恐,说道:“小人白春安,见过军爷。” 李嗣冲问道:“白老板是吧?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吗?” 白安春摇摇头,嘴唇抖得像筛糠一样:“小的不知。” 李嗣冲怒目圆睁,喝道:“好你个白鹌鹑,少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你那伙计刘广田现在何处?” 白安春为人胆小怕事、缩头缩脑,邻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白鹌鹑。 白安春要不是有媳妇扶着,这一声吼就能让他吓趴下,结结巴巴回答道:“小的不知,小刘他昨天辞了我这边的活儿,再不来了。” 李嗣冲脸色一沉:“他死了!昨日巳时,你家伙计刘广田在家中被人摘了口条,流血而死。” 何肆恍然大悟,难怪刚才自己问白夫人的时候她一脸惊惧,原来是刘广田死了。 他心中大致有了盘算,被摘了舌头,那多半就是祸从口出了。 昨天那伙计刘广田先是出言侮辱了盲目的六品高手,又是和白老板吵了一架,后来何肆虽然先行离去,但也不难猜出,他应该是一气之下辞了工作,回家后才遭遇不测。 何肆闻言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六品老者当成了凶手,却不知自己也是李嗣冲的怀疑对象,昨天他同样是有些看不惯那刘广田的小人行径,在李嗣冲面前表现得有些义愤。 除他以外,还有那与刘广田有过争执的掌灶的白安春,也有嫌疑。 李嗣冲问道:“此事你可知晓?” 白安春忙不迭摇头:“小的不知。” 不待李嗣冲多言,他身后的番役就拔出刀来,狐假虎威道:“仪銮卫面前还敢撒谎?” 大离朝兵杖局的佩刀之制众多,有仪刀、横刀、苗刀、障刀、陌刀等等。 仪刀华美之至,是仪銮卫亲配,用以彰显帝王仪杖,不作征战用途。 这几个番役职位不够,配不了仪刀,使的是短制的苗刀。 苗刀有长短两制,长有五尺,短有三尺七寸,形似禾苗,兼有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且可单、双手变换使用。 白安春虽然是个掌灶握菜刀的,但哪里见过杀人的利器。 看那长刀形似禾苗,散发着凌凌寒光,他当即就给跪了。 白安春连声讨饶:“小的冤枉啊,小的只知道小刘他被摘了舌头,不知道他死了啊,大人别听那许翠萍污蔑我,她本身就吃福寿膏,脑子不清楚的,昨个还在我这里讹去了三两银子呢……” 他是真的怕了,未审先招:“昨天刘广田不知吃了什么炸药,一点就着,不仅惹恼了客人,我说他两句还和我犟嘴,之后更是直接撂挑子,说不在我这小庙待了……” “我当时也气愤,却没当回事情,可到了下午,他那婆娘许翠萍突然跑到我家,说她男人受了伤,不由分说就要拉我去看……” 何肆见既然走脱不了,也就竖起耳朵细细听详。 白安春竹一股脑说了许多,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作为刑名老手的李嗣冲却能将其串联起来,并判断他没有说谎。 第40章 二两香油 李嗣冲微微点头,白安春的话虽然有撇清关系的嫌疑,但大体所言不虚。 那个名叫的许翠萍此时已经关在亲军都尉府中,甚至没遭什么刑罚,只是上了套夹棍就全招了。 口供与白安春说得大差不差。 她并不是刘广田的婆娘,只是个爱抽福寿膏的姘妇而已。 与那刘广田关系倒是清楚,一个给住,一个给睡,很是纯粹,少有银钱瓜葛。 刘广田刚刚没了活计,在家还不忘咒骂前东家白安春。 正逢许翠萍瘾头犯了想找刘广田借钱,刘广田本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加之心中怨恨,两人便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可等到半夜许翠萍潜入家中偷些银子去买福寿膏时,却发现刘广田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许翠萍倒也不头疼,无非是转换一下策略,从偷变成卖而已,就想要凭借自身尚可的肉色安抚一下刘广田。 谁曾想许翠萍推开门后,却见刘广田躺在床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稍稍镇定些后,许翠萍直接满屋子找钱,再找到几个小钱之后,她发现刘广田居然没死,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还是有气息进出的。 可她先想的不是报官,或者带其就医,而是在福寿膏瘾头的作用下,生出了假冒刘广田媳妇,去找白安春讹钱的念头。 那胆小怕事的白安春心肠却是不坏,听到自己茶肆的伙计受伤了,也愿意随去看望,被领到了刘广田家中,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满脸是血的刘广田,要不是他胸膛微微起伏,差点就以为他是死了,上前一探,舌头没了,白安春吓得六神无主,就要去请大夫,却被许翠萍拦下了,说给钱就行,大夫她会去请,白安春无奈只好掏出了全身的三两银子给许翠萍,叫她别耽搁了,自己逃似的离开了。 许翠萍拿了这钱,哪管刘广田死活,先去了烟馆吸了个痛快。 最后刘广田的尸体是在自家门前巷口被发现的,邻居报的官。 六扇门受理之后,请了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是刘广田是被人生生捏碎下巴,拽出了口条,流血而死。 疑似武夫犯禁,这案子理所应当便递交给了南城巡捕营处理,巡捕营不善查案,适逢陛下在北山练兵,借口事务繁多,便又将活推脱给了仪銮司。 仪銮司调查后发现刘广田身上被点了几处穴道,减缓了他的失血速度,原先只要及时止血便无性命之忧,可惜摊上了个爱吃福寿膏的疯女人,也不管他,也不找大夫。 刘广田半夜被点的穴道缓缓散开,血涌上喉,支撑着身子爬出屋子想要求救,最后的死因可能是流血而死,也可能是被活活被疼死的,或者血液堵塞气管窒息而死。 依这番结果来看,李嗣冲判断凶手的本意应该是只想让这刘广田再说不出话来,并无杀心,否则也不会多此一举。 面对白安春的坦白,李嗣冲只说了声“带回去”。 自有两名番役将烂泥似的白安春叉走,仪卫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勾当当然是要到主场才能施展。 白安春的媳妇全程就像一截呆木头似的立着,不敢阻拦也不敢求情。 李嗣冲扯开凳子坐到何肆身旁,自顾自倒了一碗茶水。 不待何肆说话,李嗣冲喝了一口茶水,先行开口道:“此案你也有嫌疑。” 何花闻言既惊且愕,她尚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何肆怎么就牵扯到了命案。 何肆拿不准这位大人是在说笑还是一本正经的询案,只得说道:“李大人你这话真是冤枉小人了,我与那刘哥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会害他,况且你看我这身体,现在怕是杀只鸡都难吧。” 说完何肆还刻意咳嗽几声,原本苍白的脸色立刻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李嗣冲见何肆活像个痨病鬼,有些嫌弃地用手盖住茶碗,挡住他飞溅的唾沫,说道:“当然,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那盲目的六品高手,只是这人姓名不知,来路不明,暂时无从查起。” 何肆不解问道:“大人,这案子需要惊动仪銮司出面吗?” 虽说是条命案,但仪銮司出马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杀鸡焉用牛刀? 身为两个附郭京县之一的临昌县哪能没有这点权利。 李嗣冲丝毫不留情面道:“如果犯人是你的话,的确是几个六扇门步快就够了,但如果犯人是六品高手呢?” 何肆听闻此话,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并无半点不忿。 赫连镛如此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六品高手,自己这点小伎俩确实不入李嗣冲这位五品高手的眼。 这是好事,起码证明了自己不是仪卫的怀疑对象。 似乎是看出何花的神情轻松下来,李嗣冲又戏耍般地对何肆说道:“虽然你不是第一凶嫌,但这并不妨碍仪銮司按章程办事,我依旧可以捉你去诏狱走一遭。” 何花听闻此言坐立难安,生怕何肆才出狱就二进宫,仪卫臭名昭着名声在外,听说那仪司的诏狱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百倍。 有道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管你清白与否,进去出来走一遭,都少不了要被敲骨剥髓,隳家取财。 李嗣冲就喜欢看何花这幅坐不安席的样子,果然受惊的美人儿更惹人怜爱。 何肆伸手拍了拍何花不安交错的十指,神色还算镇定,他现在身怀上位所需之物,故而有些底气,对着李嗣冲笑道:“我这姐姐胆子小,大人你别吓到她了。” 李嗣冲见吓唬不到何肆,觉得无趣,说道:“我倒是觉得你小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何肆笑道:“咱这叫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李嗣冲朝着仍是一脸忧虑的何花笑笑,说道:“你且宽心吧,这小子只要识相,眼前就有一场泼天富贵,以后怕是连我也不能轻易拾掇他了。” 何花这才安心下来,她才不是个蠢笨的女人,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很有主见,从这位李大人和弟弟的对话中她已经品味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何花若有所思地看了何肆一眼,这个弟弟身上似乎还藏着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呢。 不过她虽然好奇,却觉得这也正常,更不会当着李嗣冲的面去质问何肆。 是人都会有秘密,只有狗肚子里才藏不住二两香油。 第41章 救鸟 李嗣冲看着何肆,开口道:“等会儿陪我去……” “站住!仪卫办案,闲人退避!”李嗣冲话说一半,剩下两位番役忽然横刀阻拦,挡下一个白纻细布、短褐穿结的蓬头男子。 来人不是汪灵潜还能是谁? 李嗣冲看到来人,当即冲着两个番役说道:“没点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放汪先生进来。” 两个番役都是深谙察言观色一道,只是退开一条路来,并未给予汪灵潜太多的正色。 李嗣冲朝汪灵潜一笑,虚情假意道:“汪先生,又来喝茶了啊?” 汪灵潜哪管他们几个唱红白脸儿,翻了个白眼,说道:“关你屁事!” 李嗣冲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是仍是笑道:“不巧,仪鸾卫正办案呢。” 汪灵潜不再看他,只说道:“关我屁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果然人生在世,除了生老病死、无常祸福,其余事都可以用这两句“经典”来摘个干净。 李嗣冲已经快维持不住笑容:“可惜有福茶肆掌灶的刚被带走,汪先生你只能喝些茶水了。” 汪灵潜一脸淡然:“所以说我最讨厌番子。” 番子就是番役的别称,是民间对仪鸾卫带有侮辱意味的蔑称。 在山东有一种猎犬也被称为番子,仪銮司番役因为身着华贵,也在私下被百姓叫做锦衣番子。 隐喻仪銮卫不过也是走狗罢了,只是少有人敢当面称呼。 一向爱笑的李嗣冲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 何肆忍着笑意看着李嗣冲吃瘪,心中颇为舒坦,谁知忍受不住又连声咳嗽起来。 何花连忙为其拍背顺气。 汪灵潜自顾自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捧起地上那只撞柱而死的八哥。 只见他将八哥送至嘴前,含住黄色的鸟喙,轻轻渡了一口气。 不消片刻,汪灵潜掌中,八哥的身体忽然就抽搐几下,原本无力耷拉的脖子竟也抬了起来,挣扎一番,那八哥便彻底活了过来,扑腾着翻身。 八哥站在汪灵潜掌上几番跳跃,忽就振翅起飞,围着汪灵潜飞旋。 “谢谢老爷,老爷吉祥。”八哥习惯性地说着它自己并不能理解的人言。 汪灵潜望着八哥,语气却出奇的温和:“去吧,回你的林子去,以后再也不用说人话了。” 八哥好似听懂了他的话,飞出茶棚,在空中盘旋两圈,发出几声鸣叫,不再流连。 现在它的高度已经高过京城任意一处城墙,只要一直飞,不管是东南西北,它都能脱离这座攘往熙来的京城。 何肆见到这神奇的一幕,眼神微微闪烁,一言不发,那神情就好像稚子在庙会第一次看到变戏法一般。 心中对于汪灵潜的敬服之意又增加了几分。 何肆向着汪灵潜问好:“汪先生早。” 汪灵潜点了点头,态度温和了些,他看着妇人,问道:“还有吃食吗?” 见识了汪灵潜的神异之处,妇人不敢怠慢,木讷点头。 “给我上一屉包子,一份卤煮,钱算在他头上,”汪灵潜指了指坐上的何肆,又对妇人说道,“不用担心,你家那口子很快就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李嗣冲见汪灵潜对自己视若无睹、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冷色,沉声说道:“汪先生,白老板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仪銮司说了算,您说了可不算。” 此言一出,刚要去灶屋准备包子卤煮的妇人顿住脚步,进退两难。 汪灵潜神情淡漠,瞥了一眼李嗣冲,冷声道:“李嗣冲,陈含玉许你这么和我说话了?” 何肆印象中向来恣肆无忌李嗣冲第一次在人前缄口不言、偃旗息鼓。 汪灵潜的出现就这么轻易地冲散了李嗣冲身为仪銮司校尉的凶威。 何肆心道,“原来李大人的名字叫李嗣冲。” 更让他震惊的,是汪灵潜先生口中说出的陈含玉三个字,他居然认识当朝太子? 何肆随即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就不是他能参与的,知道越少越好,父亲何三水昨日才告诫道,不要试图和大人物有所交集,人家随便一个心念上的喜恶往复,对于小人物们都是灭顶之灾。 旁人或许不知,何肆却是被其亲口告知五品小宗师的身份,这是绝对的高手,又是六品官职在身,可是在汪灵潜先生面前李嗣冲依旧是钳口侧目、不敢言怒。 何肆想起自己和汪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自己说他是个捣糨糊的,还想给他几个铜板打发了,真是惭愧。 妇人看李嗣冲沉默不语,下定决心似的,艰难地挪着步子为汪灵潜准备吃食去了。 不消片刻,妇人就将肉包和卤煮端上桌来,包子一屉没什么说头,卤煮分量是真足,几乎看不到豆干,全是肉,连下水都很少。 汪灵潜不去搭理李嗣冲,朝着何肆说道:“你吃什么,自己点。” 何肆这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点菜,毕竟李大人还坐在桌上呢,汪先生可以旁若无人,他却没有这资本。 汪灵潜见他这幅模样,不屑道:“德性!” 李嗣冲倒也还算“识相”,对着何肆说道:“想吃什么就点吧,一道吃,算我请的,你出钱。” 何肆哪里不知道这是李大人在“点”自己昨日拿了他的银锭没还的事情。 他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 “不不不,不用给钱的……”妇人连忙摆手,欲言又止,她厨艺不好,不善炒菜,自己男人刚被提走,生怕自己一个做得不好的地方,惹得军官老爷生气,让自家男人在狱中受苦。 所幸何肆只对着妇人说道:“来一屉包子就行。” 李嗣冲也随便叫了碗馄饨。 何花没有开口,何肆帮她点了碗热汤面。 明明空无一人的茶棚内却诡异的四人挤在一桌,各自低头吃着各自的吃食。 汪灵潜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一口包子就着一口卤煮,他吃得最多,却是四人中最早放下筷子的。 汪灵潜毫不拖泥带水:“吃饱了,走了,记着付钱。” “汪先生……”何肆赶忙出声挽留。 已经站起身来的汪灵潜看向何肆,问道:“怎么了?” 何肆说道:“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先生。” 第42章 寻蕉覆鹿 汪灵潜问道:“什么事?” 何肆一时语塞,他确实有很多疑惑,却是不敢与汪先生和盘托出,或者说不敢将心中疑问在此情此景下全部抖搂出来。 何肆只敢问道:“汪先生,我想知道为何您要提点我改名字?” “就这个?”汪灵潜看着何肆,摇了摇头,并不想作答,敷衍道,“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谁知道你小子真信了。” 汪灵潜就欲离开,何肆鼓足勇气说道:“我想与先生单独谈谈。” 汪灵潜没有停留,负手而行,说道:“我反正是要回去了,不过腿长在你身上。” 何肆心领神会,有些为难地朝着李嗣冲一拱手,说道:“李大人……” 李嗣冲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直接摆摆手:“去吧,我等你。” 何花坐在原地,懂事的没有跟着,与李嗣冲对坐,低头不语。 说话功夫,汪灵潜已经走出老远,何肆连忙拔腿跟上。 何肆说道:“汪先生,小子自是信你的,但是我想改名也要征得家人同意,不知先生可否为我解惑,我名中的‘四’字如何不好,为何又要改为大写?” 汪灵潜又摇了摇头,说道:“我并非术士,不精奇门易数,但测一人姓名好坏无非是生辰八字、天干地支、五行生克、说文解字几个方面,我与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何肆一脸谦卑道:“小子记性好,能记住,只求一知半解,回去搪塞一下也好。” 汪灵潜这才有些不耐地开口:“‘四’字乃封闭字形,放在名字的末尾则类象关门闭户、固步自封、自我封闭之义,恰好我那日观你印堂部位隐隐有的灰暗略带黑的气色,这是危险症候,所以猜测你最近可能有牢狱之灾。再者‘四’字从‘皿’,解字为牲杀器皿,祭所荐牲血也,一象血形。凡血之属皆从血,一般人家取名都会避讳‘血’或‘皿’字底,蕴义太凶。” 汪灵潜其实有些歉疚,其实那日他若不这般心直口快,说不得何肆也不会一语成谶,锒铛入狱。 何肆追问道:“那‘肆’字又何解?” 汪灵潜继续说道:“‘肆’字从长隶声,极陈也。陈当作敶,敶列也。极陈者,穷极而列之也。传注有但言陈者,皆极陈之义之引申也。从长。其风肆好,极陈之,则其势必长。” 好在何肆读过三年书,要不然真是如听天书,汪灵潜的意思他大致听懂了一些,肆有长之意,肆好便是极好的意思,大概可以牵强附会成运势既好且长。 何肆听得一愣一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他连忙道谢:“多谢汪先生赐教。” 汪灵潜摆摆手:“只是些胡说八道,不足道。没什么事情就回去吧,别跟着了。” 何肆下定决心,神色恭敬:“汪先生,小子还有一事不明,望你解惑。” 汪灵潜露出不耐之色:“你小子问题恁多?真当我是江湖术士了?不就请了一顿茶点吗?还没完没了起来了。” 何肆纠正道:“是两顿。” 除了这一顿,二月廿一那一顿也是何肆结账的。 虽然他当时还咒骂汪先生是江湖骗子。 这回轮到汪灵潜无语了。 何肆厚颜措辞,神色愈发恭敬:“汪先生,小子从十岁起就一直会梦到一处地方,那梦境格外真实,说是神游也不为过,我一直无法抽离……” 汪灵潜脚步不停,却是在听到何肆所言后,渐渐收敛了不耐之色。 何肆继续道:“后来我在梦中得到了一些东西,之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那地方了,原本我也以为只是个梦,可后来我却发现我梦中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了梦游之地,那地方我真的很熟悉,明明第一次去的我甚至本能地觉得我真去过,但现实中我在梦中留下的那些痕迹却都消失了,或者说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因为何肆隐去了亲身经历,没有提及地名事迹,所以显得有些含糊其辞。 汪灵潜问道:“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 何肆如实道:“先生,我很困惑,我猜想我在梦中得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但是他又真实地记在我脑海之中……” 汪灵潜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何肆,似打机锋道:“阎浮世界,梦幻泡影,原是樵风吹来好梦,你在梦里掬了一手月。” 阎浮世界?樵风?何肆不明就里,但从汪先生的言语中感到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何肆一揖到底,恳切道:“还请先生明示。” 汪灵潜依旧说得云山雾罩:“枉向蕉中寻覆鹿,采花镜里偶有得。” 但是这回何肆听懂了一些。 “寻蕉覆鹿”,这是个典故,他读书时,私塾夫子教过。 大致是说,古时候有个樵夫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伤的鹿,便迎上去把鹿打死了。 樵夫怕别人看见,又担心猎人追来,就把死鹿藏在一条小沟里,并用砍下的柴覆盖,天黑了,他想找到死鹿扛回家,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只好放弃,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一路上念叨这件事。 路旁有个人听说此事,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 回去以后,告诉妻子说:“刚才有个砍柴人梦见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得到了,他做的梦简直和真的一样。” 妻子说:“是不是你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难道真有那个砍柴人吗?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梦成了真吗?” 丈夫却说:“我真的得到了鹿,哪里用得着搞清楚是他做梦还是他在我的梦里做梦呢?” 何肆豁然开朗,“是啊,我是真的得到了东西,哪里还需要去管是不是梦呢?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何肆真心实意行礼道谢:“多谢先生解惑。” 汪灵潜欣然接受,负手离去。 何肆目送汪灵潜,忽然看到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穿过街巷,略带叹息,却是无人听得:“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何肆自以为开悟,却忘了“寻蕉覆鹿”这个故事还有下半,砍柴人回家之后,心有不甘,结果在夜里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并且梦见了得到鹿的人。 后来,樵夫根据梦中所见,找到了得鹿之人,欲要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鹿…… 第43章 跤窝子 何肆很快折回茶肆,李嗣冲坐在桌上把玩着一个玛瑙质地的鼻烟瓶。 何花居然还在低头吃着面条,不声不响,真是难为她了。 李嗣冲朝着何肆促狭道:“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快叫你姐别吃了,面条都坨了,这点时间,换成一只猪的话估计一石槽麸皮都吃完了。” 何花闻言红了脸,这才放下筷子。 何肆解围似的对着李嗣冲问道:“李大人,方才可是有所示下?” 李嗣冲将瓶子放回怀揣,说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李嗣冲瞥他一眼:“问这么多作甚?反正不是大牢。” 何肆只能点头应下,先是塞给何花一块结账用的碎银,再安慰一番,叫她先回家去,不要担心也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父母,他很快就回家。 看着何花忧心忡忡的样子,何肆故作轻松道:“别忘了给我买枇杷露啊。” “知道了。”何花点头答应道。 李嗣冲递出自身佩刀,就地遣散了两名番役,带着何肆一路出了南城的西偏门。 走了许久,二人来到了四九城西面的夕月坛。 夕月坛是京城九坛八庙之一,是皇上祭祀天上夜明神和诸星神的场所,月坛坛面以白色琉璃铺砌,象征着白色的月亮。 何肆一路跟着李嗣冲,硬是耐着好奇不做询问。 夕月坛边是一处名为光恒坊的里坊。 大离早就不采取古时候那种严格的市坊制度,坊与街市之间并不用围墙分隔,只是和光恒坊例外。 历经百年尚未拆除高墙将其围成一个独立辖区,高墙外,是气派的街道成荫的老树,高墙内,则是层台累榭错落有致的房屋。 其中商铺、市场、酒楼鳞次栉比、一应俱全。 两人并无受阻,步入光恒坊中,直到行至一处搭棚的跤窝子前,李嗣冲才停下脚步。 所谓跤窝子,便是私人的跤场,离朝建国入关之后,民风渐北,带来了关外鞑子的摔跤,这玩意儿在前朝叫相扑,再往前倒千年叫角抵,不是才时兴的运动。 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对此并不陌生,甚至如数家珍。 传说上古时有人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以角抵人,人不能向。 他们在打仗时,头上装备着刀剑一样的尖状物,好像有角的公牛一样,打仗时手脚并用,还可以头上之角抵人,敌方对此很难防御。这种“以角抵人”的方式,后来演变成为“两两相抵”的“角抵”。 何肆记得在私塾读书的有位同窗的父亲就是就是“扑户”。 朝廷有专门机构管理扑户以及一切有关事宜,名为“善扑营”。 扑户们按技术高下分一、二、三等,按等领钱粮。 他们的任务就是研究跤法,练习摔跤,照例于每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御前摔跤。 当然,那是官跤,和这跤窝子里的“私跤”扯不上关系。 在此地,何肆遇上了一位“熟人”,仪銮司从六品忠武校尉温玉勇,与李嗣冲一样,身着常服。 样貌英俊带有几分痞气的温玉勇同样身着华贵,就像是京城里一个富庶人家的公子哥。 何肆叫了一声“温大人”。 温玉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何肆现在也算是在上位面前露过一回儿姓名的人,温玉勇不会在这个当口去拿捏他。 李嗣冲指了指人头攒动的跤窝子:“就是这里了。” 何肆错愕:“跤窝子?” 李嗣冲摇摇头:“是也不是,这虽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跤窝子,但也能捡到通往异域的敲门砖。” 此时跤台上,一个打着赤膊的汉子又赢下一场胜利,围观百姓一阵拍手叫好,那汉子在台上叫嚣,嘲讽无人敢上台与之对擂。 李嗣冲看向温玉勇,问道:“第几场了?” 温玉勇回答道:“第七场。” 李嗣冲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我去会会他,你去准备吧。” 李嗣冲将上衣解开,两袖随意扎在腰间,丝毫不在乎昂贵的丝绸面料是否会有褶皱。 何肆看着李嗣冲,他上半身露出精干的肌肉线条,如笔墨勾画而出的劲骨丰肌,虎背蜂腰,上面密密麻麻皆是疤痕,平添一股粗犷凶煞之气。 何肆从小就在刽子手这行当耳濡目染,对于杀气极为敏感。 在他眼里,只是扒了一层衣装,李大人就好像瞬间从一个富贵公子哥模样变为了一个彪悍的关外鞑子。 何肆就想到了先前李嗣冲与他说的:“我曾在关外杀匪三百。” 现在他相信了。 何肆兀得眼神晦暗,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个奉旨杀人的刽子手,斩首百人,如此便足够遭人厌恶,一家五口蜷缩在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中,两个姐姐平日不敢抛头露面,连带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被几人正眼相待过,可这位李大人言说自己杀匪三百时,风轻云淡,反以为荣,却能在这京城之中白日衣绣,果真是人与人,大不同。 李嗣冲拨开人群,何肆也跟着扎入其中。 他这才看清是一位英武壮汉虬立台上,横眉怒目,挺胸凸肚。 李嗣冲一跃而起,高喊一声“我来”,声落下,人也已稳稳落在台面。 李嗣冲虽然精壮,但在彪形大汉面前一比较,顿时有些相形见绌,宛如鹌鹑站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面前。 诨名单五爷的单武乃是前善扑营的“头扑户”,声名显赫,现今五十二了,半点不见老态,在南城开了家跤馆,闲时就会领着些弟子去京城各个跤窝子摆擂,一是教学实战,二是扬名收徒。 今天光恒坊跤窝子摆擂,他便带着两位徒儿来打擂,清晨至此已经赢下七场,好不威风,单五爷一时都有错觉,自己仿佛重回那个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岁。 单五爷看向李嗣冲,眉头微皱,他不比那些只会起哄的看客,清楚地感觉到来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 单五爷不敢轻视,说不得眼前就是一位触摸到入六品力斗门口的高手。 虽然他年轻之时也是临门一脚就能判定为力斗,但现在年老力衰,早就不复当年勇了。 力斗和偏长境界就是这样,用坊间一句俗谚语就能概述——“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敢问这位小哥高姓大名?”单五爷并未自报家门,他自信自己的名头不说路人皆知,但在这跤窝子里总是有些分量的。 “李嗣冲。”李嗣冲并未化名,他虽是个仪銮司校尉,却也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大人物。 就如李嗣冲不认识单五爷,单五爷也同样不曾闻名李嗣冲。 哪有什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第44章 不讲武德 李嗣冲问道:“掼跤还是私跤?” 李嗣冲一眼就认出单五爷不是简单的野路子,所以才有此问。 掼跤规矩繁多,强调三盘,在技法上强调大绊子三十六,小绊子多如牛毛,每场必满三跤,且是三局两胜。 私跤相对而言便无甚规矩可言了。 任你打出一套王八拳,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你若能赢,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本事,依旧有观众会叫好。 “掼跤。”单五爷说道。 对于常人对擂,单五爷常用私跤手段,输赢最快,往往一个照面高下立判,对于李嗣冲,他觉得掼跤比试更保险些。 正所谓拳怕少壮,没些规矩掣肘,单五爷面对正值壮年疑似高手的李嗣冲也不免有些打怵。 他本就是个爱惜羽毛的人,生怕岁数大了,渐渐力不从心,怕在善扑营中拿不到第一等的俸禄,所以才急流勇退。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摆出跤架,怒目逼视,跃跃欲试。 李嗣冲站姿势高,两手于胸前一上一下,以“八卦式”行走;单五爷双腿开立,前虚后实,双手前盖后上,呈耘手转动于体前,二人各选一个架子,李嗣冲这个是“行龙架”,单五爷这个是就没什么气势,是京城流行的“黄瓜架”。 俗话说“手是两扇门,全凭腿赢人”,李嗣冲的下盘虚高,若是冲撞,对他不利,单五爷是个中好手,怎会舍得不去抢占先机。 单五爷欺身上前,两人都是没穿跤衣,无从把位,鹰爪般的铁手落在对方皮肉上定要挂彩,单五爷便是打算直接攥腕,攻下三路。 李嗣冲不可谓不善摔跤,摔跤是军中六御之一,他所习得的《角力记》和《万法宝全》更是此中圭臬,现今有对于武夫的句金玉良言,叫做:“欲要入六品,必先学角力。” 李嗣冲也是能单臂开弓三石的人,凭借一身跻身力斗境界的蛮力,他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是消遣而已。 李嗣冲不闪不避,任由单五爷钳住自己手腕,单五爷大喜,一个掂手,迫使对方重心升高,迅速使出绊子。 李嗣冲腘窝结结实实吃了一绊子,却是岿然不动,反观单五爷,松开双手,撤步拉开距离。 单五爷脸色一凝,方才掂手,他使足力气用力向上提拔,却是面对一座高山,他不是霸王,自没有力拔山兮的气概,心知是遇到会使千斤坠的高手了,那一脚又仿佛是踢在了青铜鼎足之上,脚背生疼。 对手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意、气、力已经完美的三合为一股,他极有可能已经触到了武道品级,不容小觑。 单五爷知道自己今天是遇上硬茬子了,搞不好就要栽跟头。 何肆就这么被李嗣冲撂在台下,他不知李大人带自己来这儿是何目的。 李嗣冲虽口口声声说是查案,可何肆看他分明是乐在其中。 温玉勇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兀自隐入人群。 何肆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往人少的地方去,找了一处桂树,在地下石围上坐着,一手托腰。 想来也是,毕竟连捉拿搅乱法场的反贼一事他们都敢摸鱼,这南城死个茶肆伙计这等微末小事怎能激起浪花。 就如京城中富者好奇技淫巧、逐新趣异,锦衣番子却淫刑鬻狱、急于事功。 前者玩物丧志,后者玩人丧德,有何异? 何肆猛然惊醒,无端去想这些作甚?庸人自扰罢了。 于是他强自提起些兴致,认真看起李嗣冲和单五爷的摔跤比试来。 台上,李嗣冲云淡风轻,八卦步向前,明明看出单五爷是一记引手,却仍是往圈套里跳,只见他刚抓握住单五爷的腰带便被对方两手拿住一臂。 单五爷双手一拧,李嗣冲不得不单膝跪地,何肆感觉自己双肩隐隐作痛,他的肩膀之前就是这么被英武卫给拧脱臼的。 李嗣冲一振肩膀,反震开单五爷的双手,一个拉拽腰带,直接就将单五爷提溜起来,他不屑使什么绊子,直接一力降十会,任你下盘再稳都要直接破功。 单五爷到底是个中好手,惊惧之余在凌空中一个拧身,以腰膂之力稳住身形、抵御拉扯。 所谓“牵头曳足,先斩腰膂”,就在单五爷凌空之时,李嗣冲便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做到刹那索命,但因为事前说好了是掼跤,李嗣冲的一身杀人的技巧也就变为了屠龙技,无用武之地。 单五爷一个惊险落地,耘手推开李嗣冲,台下响起一阵叫好之声。 就在台上二人你来我往的时候,台下两个穿着跤馆练功服的男子走到何肆面前。 两人一高一矮,皆是身材壮硕,看样貌不过二十出头。 其中高个男子朝着何肆拱手,问道:“这位兄弟,在下单武跤馆廖关,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何肆。” “何兄弟可是与台上那位一道来的?” 何肆点点头。 廖关问道:“不知台上那位与何兄弟是何关系?是哪位善扑宗师的高足?” 何肆也不知作何回答,干脆闭口不言,只是摇头。 谁知何肆本就面色冷白,加之摇头不语的样子,给人一种甚是高傲的感觉,两人中较矮的男子见状直接嚷嚷道:“我师兄问你话呢!” 何肆眉头一皱,冷声道:“他问了我就必须告诉他吗?” “你这人怎地这般没有教养?” 何肆白他一眼:“有病?” 男人一指手,喝道:“好小子,我师兄与你好声好气说话,你这人却眼睛长在头上,没人教养过你规矩吗?” 何肆直接甩手打开男人的手指,站起身来。 他也看出来了,这两人不怀好意,就是冲着来找事的。 自打他入狱出狱以来,仿佛事事身不由己,行事多半出于被迫,顺从也是为了保全自身,但这不代表他心里并不抵触这一切。 他不愿被李嗣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愿他轻浮模样地调笑何花,不愿被那高高在上的上位施加恩泽,不愿将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相送。 但是不得不如此,他只能拼命说服自己。 这种感觉远比皮肉上的苦楚更为难受煎熬。 上位将他从牢里捞出,使他不得不知恩图报。 须知那曳尾涂中的生活本就属于他。 他本可以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 何肆看似逆来顺受,心中压抑的情绪却在慢慢积蓄着。 矮个男子叫嚣道:“今天你朱毅爷爷就要好好教教你规矩,看你以后还敢目中无人。” 台下本是摩肩接踵,一见何肆这边起了争执,人群当时就散开许多,让出一个圈来,在台下又围成一个小看台。 这些人无愧看客之实。 围观起哄之下,这一架,不打也得打起来了。 这种热闹京城人最喜欢,管你是泼皮打架还是相扑切磋,只要不动枪棒兵刃,随你去打,在这跤窝子中即便巡捕营见了也不会去管,兴致好的还会在旁观望,见打得精彩了,也不吝啬揄扬,当然也不乏对败者喝倒彩的。 朱毅先发制人,一拳冲着何肆门面抡去,何肆不避不让,抬脚抵在朱毅小腹,朱毅身形一滞,何肆并未有什么下盘功夫在身,却是被自己的力道推着向后倒去。 原本还算谦逊有礼的廖关此时也懒得装模作样,帮着师弟掠阵,伺机出手。 何肆后撤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咳嗽起来,一副病秧子模样。 但是也摸清楚了这人的深浅,自己打他,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见朱毅再度攻来,何肆好像看到台上的李嗣冲投来目光,他假装仓促挥拳朝着他的脑袋横扫而去。 朱毅托大,讲究武人仪态,只是微微后退一步,游刃有余地仰头避开这一拳,何肆却忽然露出得逞的表情,化拳为掌,并指如刀,直接扫过前者双目。 何肆使小刀都能砍落黑暗中的香火,使手刀更是精准无误。 即便朱毅及时闭目,加之何肆留手,依旧是被这一下打得眼冒金星,暂时失明。 何肆却也并不好受,肩胛处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反倒是呈现出一股睚眦凶相。 廖关见师弟受伤,暴喝一声:“好小子,你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 何肆闻言有些懵然,心道,“你们二打一,到底是谁不讲武德?” 第45章 金筹子 廖关速度不慢,挡在朱毅身前,一个正蹬腿,直踹何肆胯部。 何肆侧身避开,下意识就要摸袖子。 袖中却是空空荡荡,他这才反应过来,伴身多年的小刀在蝙蝠寺遗失了,这让他更加躁郁。 廖关紧接一个鞭腿,何肆顺势就地打滚,手掌撑地时偷偷抓了一把沙子。 不待何肆起身,廖关乘胜追击,连连踢脚,何肆仓皇躲避,无比狼狈。 围观人群中顿时发出嘘声。 原以为这小子和台上之人是一路练家子,没想到却如此不堪。 何肆沉着冷静,等待机会。 在廖关得意忘形之时,猛地发力使出扫堂腿,将其绊倒,对着脸面就是一招播糠眯目。 廖关脸色被扬了一把沙子,睁不开眼,何肆瞅准时机,一脚踹在他肋骨下的软当。 廖关惨叫一声,满地打滚,何肆不去管他,腾挪到朱毅身前,他此刻双手捂脸,尚在嗷叫。 其实何肆那一记手刀也是留有余地,只是常人双目受创定是自惊自怪、六神无主。 何肆直接一拳挥出,隔着他的双掌痛击鼻梁,似乎传出微微的咔嚓声响,鲜血顿时从他掌间迸溅。 朱毅栽倒在地,满脸是血,模样凄惨。 片刻工夫,两个人高马大的跤馆弟子就丧失了行动之力。 台上的李嗣冲面对单五爷的攻势从容不迫,甚至能分心台下。 当他看到何肆出手制服单五爷的两个弟子,眉头一挑,心道,“好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杀只鸡都难?果真从你口中蹦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单五爷看到李嗣冲分神,抓住机会,一掌推到李嗣冲脖颈上,却不防被对方扯住肩头,往斜刺里一带。 他却是久经战阵的,就势往前一扭,借用腰力便向李嗣冲撞去。 李嗣冲岂会示弱,和自己角力,这不是叭拉狗咬月亮吗,当即挺身撞来。 结果自然是单五爷不自量力,以莛撞钟,身子倒飞出圈,输掉了第一局。 台上台下几乎是同时结束战局。 “小兄弟手下留情!” 单五爷一个鲤鱼打挺,似乎是才见自己两位徒儿都在片刻间被放倒在地,一脸惊愕,当即起身跑出圈子,拦在本就不欲再出手的何肆面前。 李嗣冲见状不屑一笑,还差两局没有比试呢,这老登明显是自知不敌,输不起了,故而借此机会赖掉了后续两局。 如此也好,玩得不尽兴,倒不如不玩。 何肆并未去看单五爷,他此刻气血翻涌,并不好受,转头看向台上的李嗣冲,一时间连目光中的不耐都忘了掩饰。 李嗣冲拍了拍手,自顾自走下台来,与何肆站成一道儿。 他看向单五爷,问道:“三局两胜?” 单五爷咳嗽一声,厚颜道:“老弟果然好身手,只是我们在台上设擂,以武会友,上台挑战天经地义,可我这两位徒儿在台下被人所伤,这不合规矩。” 何肆脸上微冷,果然是师徒,之前那朱毅也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教自己规矩。 李嗣冲看着单五爷,说道:“我看得真真的,明明是他二人挑衅在前,他和我一道来的,都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你若不服我们便再上台打过。” 单五爷脸色一变,他已经确定了面前之人近乎六品高手,怎么还会去自取其辱,只得装模作样摇头说道:“我这俩徒儿都被伤成这样了,我做师父的哪有心思打擂,这就带他们看郎中去,今天这场比试就暂时搁置吧……” 似乎觉着自己输了气势,单五爷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何肆,语重心长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平平,能赢我这两位徒儿全凭下三滥手段,我是不会与你计较的,但是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好自为之,好好反思,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小聪明,切磋要以和为贵,点到为止,先走正道才能练好功夫。” 出人意料的是,何肆居然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给予什么好脸色,但也给了些面子,这让单五爷十分受用。 虽然老物可憎,不胜其烦,但当你不想与他过多的交流的时候,最好的办法还是点头认可他,他多半会欣然停止对你的说教,并且心满意足地离开你的身边。 否则他的愚见顽见会一直围绕着你,嗡嗡嗡嗡,像是一群苍蝇,让你感觉自己像是一坨被苍蝇围绕的东西。 找到台阶下的单五爷很快就带着两位子弟离开了跤窝子。 何肆看向李嗣问冲道:“李大人,你若只是来玩摔跤又何必捎带我呢?” 李嗣冲反问道:“不行吗?” 何肆打了一架,此刻也压制住了心中郁火,只是无奈点头说“行”。 李嗣冲一边穿起衣服,一边解释道:“这是小阁老的场子,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小阁老?” 只要是京城人对这个称呼都不陌生。 何肆试问道,“李大人,您口中的小阁老莫不是……” 李嗣冲点点头,肯定道:“内阁首揆姜青乾的独子,姜玉禄。” 何肆久仰小阁老大名了,他在民间的名声乃是诸多衙内之首,相传是一个短项肥体,性格阴鸷凶戾、喜怒无常之人,而且还面目可憎、一目失明。 李嗣冲笑道:“呵呵,高门难进啊,要进光恒坊容易,进姜桂楼却难。” 何肆不明就里:“姜桂楼是何处?” 李嗣冲解释道:“光恒坊中有一幢八层跑马楼,名为姜桂楼,里头大有文章,是平常人一辈子也无法踏足的另类天地。” 何肆联想到之前李嗣冲问温玉勇第几场的事情,猜测道:“所以要进姜桂楼需得在这跤窝子赢下八场?” 李嗣冲道:“差不多是这样,咱等着就是了。” 果然,李嗣冲话音刚落,一个壮汉就走出人群,看向李嗣冲,瓮声瓮气道:“这位兄弟是入了品级的高手,居然也赏脸来我这小地方玩耍儿,真是贵脚踏贱地了。” 李嗣冲懒得与他客套,直接伸手,做索要状。 壮汉也不气恼,他的眼力不是单武能比的,六品高手,的确有自傲的资格,从腰间取出一枚金晃晃的筹子,交予李嗣冲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嗣冲一扬手中金晃晃的筹子,对何肆说道:“有这东西就行。” “这是金子吗?” 李嗣冲摇摇头,说道:“吉金,说白了就是铜,本身并不值钱。这跤窝子里每月十四、廿八都会设擂,若能连续赢下七场,到最后自然有主家指派扑户与你对擂,若是还能拔得头筹,便有主家出面赠下金筹子算作彩头。因为小阁老是姜桂楼幕后东家之一的原因,不知从何时起,常人持这金筹子也可以进入姜桂楼了,不过一枚筹子只能使一回,进去之后便会被回收。” 第46章 悬赏 何肆有些疑惑道:“李大人,我虽然不知道姜桂楼是什么地方,但想来凭您的身份想进去应该不难吧,即便是要筹子,也不需要亲自上台打擂这么麻烦吧?” 李嗣冲将手中筹子抛给何肆,笑道:“这算什么麻烦,不过是赢几场摔跤而已,而且比起人情往复,当然是在跤窝子赢几个扑户更加简单。我方才说了,姜桂楼是平常人无法踏足之地,其中自然不包含入品高手。” 何肆恍然大悟,原来筹子是给自己准备的。 李嗣冲告诫道:“可收好了,这场子里至少游散了三个佛爷,他们从你身边走过,你身上悄无声息的少了些或是多了些东西都无所察觉。” 京城黑话佛爷就是小偷、扒手的意思,佛就是偷、顺的意思。 也有说法盗门信奉千手千眼佛,希望自己也能有千手千眼的神通。 何肆问道:“只是李大人,您为何执意要带我进那姜桂楼?” 李嗣冲含糊道:“姜桂楼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只是进去借个道。” 何肆不解:“借道?” 李嗣冲压低声音,吓唬道:“反正你要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人在里头悬赏了六十两黄金,要你的命。” 李嗣冲等着看何肆大惊失色的表情,可何肆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镇定,除了一点困惑的神情之外,并未惊惧。 六十两,黄金!买自己的命? 何肆中心思量,这并不符合他的身价,就像是有人在肉摊头以花糕肥肉的价钱去买下水,谁会做这事? 太过离奇了,从李嗣冲口中说出便愈发的不真实,虽然何肆能感觉到这大概是真的。 但何肆还是确认道:“李大人没有拿我寻开心吧?” 李嗣冲白他一眼:“我骗你作甚?你不妨猜猜是谁接下了悬赏?” 何肆无奈说道:“李大人都这么问了,还需要猜吗,与那目盲老者有关吧?” “算你有些小聪明,就是他接了悬赏。” 李嗣冲话锋一转:“不过当晚他又递交回了悬赏,任务失败,所以你现在的赏金已经涨到八十两黄金了。” 何肆无言。 八十两,黄金?自己老爹砍了半辈子的人头,也赚不到八十两黄金啊。 自己何德何能? 不对,任务失败? 六品高手想要杀自己不就像杀只鸡一样信手拈来吗?为何会失败? 难道是仪銮司在暗中保护? 李嗣冲似乎看穿了何肆心中所想,解释道:“别想了,仪銮司的确有番役暗中守着墩叙巷,但是并未见到那盲目老者,不是我们出手……” 何肆深拧眉头。 李嗣冲轻轻拍拍何肆肩膀,说道:“走吧,先去姜桂楼。” 何肆有些迟疑道:“大人是要拿我做饵?” 李嗣冲也不遮遮掩掩,反倒有些赞许地说道:“你倒是胆大心细,仪銮司这月积压了三起案子,都是武夫行凶,我们怀疑是同一人所为,而且带有杀手性质。” 何肆却摇摇头:“能不去吗?” 李嗣冲安抚道:“有我在你身边,就算与六品高手照面了也不需怕的,定会保你周全。” 何肆还是摇头道:“我不想去。” 出乎意料的,李嗣冲竟然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地道:“不去就不去吧,也随你。” 何肆一脸错愕,原以为李大人会对他恫吓一番,谁曾想居然这般的好说话,这突如其来的转性反倒让他有些游移不定起来。 李嗣冲一脸真诚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哦对了,路上小心些,记得走人多的大路,别图快串那些小巷子。” 何肆听得这“好言相劝”,这才觉得正常,苦笑一声道:“李大人别吓唬我了,我胆小,我去还不成吗?” 其实何肆心里清楚,仪銮司对他还有图谋,他有《落魄法》要呈献给上位,三天之期才过第一天,李嗣冲肯定会保他周全,只要他将东西捂得严实,别马上交出去,他暂时并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清楚仪銮司不是真心相护,否则自己也不会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布,至少该有一些知情的权利,仪銮司护卫的不是自己,而是上位的一件囊中之物。 当然他不会在李嗣冲面前抖落这种“聪明”,只会更加招嫌。 “你这人就是贱骨头。”李嗣冲骂他一句,这才前头带路。 何肆亦步亦趋,问道:“温大人呢?” “我怎么多做什么?管好你自己就行。” 何肆闭嘴,暗骂自己多言。 其实不需李嗣冲带路,八层高的姜桂楼在光恒坊外一眼就能望到,两人只走了半刻时间,就站在了姜桂楼的大门前。 何肆望着眼前的高门,方才和单五爷的两位徒弟动手,一路走来才顺了气,他是真有些嫌弃自己现在这一副破落身体。 反观李嗣冲,与单五爷对擂一番,状若嬉戏,面不改色。 以前他井蛙观天,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几月前知道了这世上居然还有真神仙,这两天又听说了武道六品论,见识了五品偏长小宗师李嗣冲,六品高手赫连镛,叫他怎么可能不艳羡? 姜桂楼大门前,两个壮汉守卫拦住二人。 何肆从未见过如此壮硕的人,这两人的面貌各长各的,形体却是出奇的统一,膀似熊罴,有膀无肩。 但何肆知道不可以貌取人,相传赫连镛能手撕虎兕、单臂举鼎,但实际上他只是个平平无奇、苍髯皓首的精瘦老人。 李嗣冲身为五品高手,也不还是这幅兵痞样。 李嗣冲眼神示意何肆拿出筹子。 何肆一路都把筹子攥在掌心,抬起手来,递出筹子。 守卫收下筹子,并未放行,而是冷漠说道:“一根筹子只管一人。” 靠筹子进场的客人只能算是最低一等的,还是卖了身为东家之一的小阁老的面子,况且这姜桂楼也不是小阁老一人说了算的。 李嗣冲含笑说道:“贵宝地我虽然是没踏足过,但想来门槛再高却也拦不住我。” 守卫貌似嘲讽地说道:“或许是小的有眼无珠,看不出您是哪位贵人?” 第47章 姜桂楼 李嗣冲摇摇头:“贵不敢当,只是些武力罢了。” 守卫见李嗣冲颞颥凸起,走路无声,便知他是个武人。 只是这天下武人千千万,能入品级的却是凤毛麟角。 守卫于是促狭问道:“阁下可是六品高手?” “并不是。”李嗣冲摇摇头。 严格来说,他是五品小宗师,不是什么六品高手,承认了岂不就是自降身份了? 他问道:“你们这姜桂楼莫不只能六品高手进?” 守卫站在三层台阶上,居高临下,指了指阶梯旁放置的一块石锁,足有簸箕大小,就算没有千斤也有七八百斤。 “英雄不问出处,阁下不想多言却也无妨,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意思很明确,要李嗣冲将地上的石锁挪动,证明自己的武力。 六品力斗境界的门槛是单臂能看三石弓,离朝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三石就是三百六十斤。 一位力斗高手一身膂力至少得有千斤,放在古代那是力能扛鼎勇冠三军的无双猛士了。 对于力斗境界而言,挪动一下七八百斤的石锁并非难事。 但对于未入流的武人来说,需得精深的外练功夫。 李嗣冲有自己的傲气,岂能在这等未入流的守卫前弯腰低头。 只见他一脚踢在石锁上,微嵌地面的石锁直接横移三寸,尘土飞扬。 何肆瞳孔骤缩,心中满是惊骇,这真是人能拥有的气力吗? 难怪是李大人信誓旦旦说保自己周全。 刚刚还目中无人的守卫这时候也大受震撼,轻描淡写地踢开七百斤的石锁,这需要气机的运作,绝非单凭膂力可以做到的。 守卫倒是修炼的一副厚脸皮,当即连腰背都弯曲几分,侧身让开门路,语气恭顺道:“小的有眼不识贵客,还请勿怪。” 李嗣冲却不理会于他,对着何肆说道:“走吧。” 何肆这才回过神来,双眼从斗大的石锁上移开。 两人步入姜桂楼,何肆还是一言不发,李嗣冲见状问道:“惊到了?” 何肆点点头,如实道:“有点。” 李嗣冲摇头笑道:“不过七百斤而已。” 何肆问道:“李大人,您只是踢了一脚就能知道那石锁的重量?” 李嗣冲反问道:“这很难吗?” 李嗣冲这话并非故弄玄虚,武人若是想要跻身力斗境界,外练体魄不可避免。 只有一次次突破极限,才能渐渐向单臂三石之力靠近。 然而人力有时穷,当一个人竭尽全力时,一分一毫的加码都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次的突破,一斤一两之差便是天壤之别,每一斤气力的提升,对一个纯粹的武人都是无比痛苦的经历,自然难忘。 何肆心中不无希冀的想着,如果这次将落魄法献上,真能得到上位垂青,说不得上位会赏赐下一本武学秘笈呢? 想到这前人所作的落魄法在自己心里捂了这么多年,见效甚微,貌似也就伏矢魄灵敏了些。 何肆本来是心有戚戚的,结果直到昨日傍晚,某种意义上“故地重游”一趟的他,这一直涓滴溪流的落魄法居然隐隐有些水到渠成之势,就差临门一脚就能步入了第一重境界。 便是将吞贼魄化血的屠狗境界。 何肆此前一直心想,伏矢魄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个把力气也不长,属实有些鸡肋。 兴许就是没有武学秘笈配合发挥的原因。 何肆这么想着,全然忽略了李嗣冲之说过,伏矢之能是五品偏长小宗师才拥有的以肉身反哺魂魄的手段。 即便是像李嗣冲这样偏长弓箭的小宗师,虽然能做到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却也不敢说用任何外物都能指使如臂,更别论一个没有学过正宗武学的小子了。 何肆走进四通八达的姜桂楼后一言不发,只是踅摸一番,陷入沉思。 身后大门应声合上,楼中陷入昏暗。 只有四面八方的微光从层层琉璃窗牖中透入,不至于叫人摸瞎。 李嗣冲说平常人一辈子也无法踏足的另类天地,何肆进门之前也是抱有诸多幻想,可他却不曾想到这姜桂楼内部居然没有任何楼层楼梯,层层中空,宛如一个去了内里的笋壳般。 简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在想什么?”李嗣冲明知故问。 何肆配合地回答道:“无门无路的,我在想要去哪儿。” 李嗣冲说道:“这就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何肆也不说话,就由着他显摆。 李嗣冲上前几步,指了指地上的一处青砖地面,不待他说什么,地砖中间绽开一条缝隙,一分为二,变为两扇移门。 李嗣冲交代道:“进去之后,多看少说。” 两个身穿白纻衫的少女从中走出。 何肆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纻衫,居然还可以这么薄透,能看得见两位少女珠圆玉润的肩膀,不只是肩膀,白纻之下竟再无亵衣遮拦,昏暗中尚显含蓄,但定睛之下还是能一览无遗。 也就是他没有好好学文,说不出“状似明月泛云舟,体如清风动流波”这样的诗。 其中一位少女面无表情时眉眼微耷,薄薄的嘴唇微抿着,给人一种娇弱无力、我见犹怜的感觉,像极了一个无依的茕子。 另一位身上却仿佛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清之色,散发出淡淡寒意,面无表情。 这两人手上都捧着一件厚实的羊皮毳裘。 何肆眼力很好,登时就不知道该看向何处,两位少女一左一右站着,他只好平视前方,目不转睛。 李嗣冲拍了拍何肆的肩膀,从那位气质冷清的少女手中接过毳裘子给自己披上,又是直接伸手将其拥入怀中。 李嗣冲留下一个娇柔少女给何肆,眼神示意一下,就往入地的阶梯走去,何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娇柔少女开口道:“奴婢徐六,小名草福,不知客人尊姓大名?” 何肆第一次听到少女的声音,很干净,不像她样貌那般柔弱,带有些清澈空灵。 “何肆。” 何肆十分有身为一粒饵食的自觉,将自己的姓名如实告知。 少女点点头:“那我就斗胆称您一声四爷了。” 自己名叫徐六,这位客人就说自己叫何四,是随口胡诌的化名吧,少女这样想着。 娇柔少女自觉上前一步,就要给何肆披上袍子,何肆却后退一步。 少女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有些惊疑不定。 第48章 冰窖 “我自己来好了。”何肆赧颜取过裘袍,虽然不知为何要披这东西,但还是学着李嗣冲的样子照做了。 毳裘内居然存有些暖意,何肆神色微疑,这不会是眼前的少女用身子暖着的吧? 少女见何肆披上裘袍,低眉垂眼,上前一步,就要往其怀里钻去。 何肆哪里见过这阵仗,仓皇后退,甚至一个踉跄,如避蛇蝎。 少女这才确定这位客人是真的嫌弃自己,默默低下头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微微欠身为其引路。 何肆将她的表情看得真切,竟破天荒生出些许歉疚来,只得急忙抬脚跟上已经踏入地下的李嗣冲。 一进入甬道,何肆便感到一阵寒意,越往下走温度越降,虽说外头还未到暮春三月,但偶有的春寒远不及此中寒意凛冽。 老人说北方的雪是有味道的, 没有去过大离朝东南西面的何肆对此感触不深,可如今一口侵入肺腑的寒气让他第一次闻出了雪的味道,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烈风吹雪深一丈,大布缝衫重七斤”的数九寒冬。 何肆猛然想起自己身后那只身着一片单薄白纻的少女。 他回头看去,少女眉头微皱,咬着嘴唇,双手十指交织在身前,正努力抵御着寒气的侵袭,嘴唇不自觉已经咬白了,脸色也染上了霜色,一言不发的像是一朵错开在冬季的忍冬花。 何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裘袍,袍子很大,足够将身材和衣料皆是单薄的少女笼罩在内,让其免受寒冻之苦。 何肆一咬牙,似乎做出什么决定似的。 他停下脚步,看向那位微微打颤的少女。 少女目光也看向何肆,楚楚可怜的样子,何肆旋即挪开视线,鼓足勇气道:“李大人。” 走在前头已经步入地下建筑的李嗣冲转过身来,看向何肆,“作甚?” 何肆指了指身旁的娇柔少女,小声问道:“能不能让她也进你的袍子里。” 李嗣冲闻言一愣,随即转过身去,脚步不停,只是有些叹服道:“你可真会怜香惜玉……” 何肆见李嗣冲没有想要接纳娇柔少女的意思,一时之间顿住脚步,有些无措,他不走,跟在身后的少女便也不走。 最终何肆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袍子一角。 懂事的少女踱步上前,乖巧地钻入何肆宽袍之中,将身段完全依附于他身上。 少女体肤隔着白纻,冰凉的触感让何肆一个激灵,这少女的身段并没有多么柔软,甚至有些僵硬,何肆却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有一种近似梅花的幽深袭人,十分好闻。 是熏香花露的味道吗? 他知道女人身上是没有天然体香的,至少他和两位姐姐一起睡了这么多年,没有闻到过。 何肆强自镇定,将双臂环抱在胸前,隔开少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双人走出狭窄的甬道,步入灯火通明的地界,何肆终于知道了为何这鬼地方如此寒冷的。 这完全就是一座冰窖,砖拱结构,四周堆积巨冰为墙,足有三尺厚度。 何肆对冰窖并不陌生,京城共分四处设冰窖十八座,由工部都水司掌管,统称“官窖”,特供宫廷和官府用冰,其余还有六座私窖,每年京师暑伏以后开窖,由儿童舁卖于市,只须数文钱,便能购得巨冰。 只是没想到这姜桂楼下,居然藏着一座巨大的冰窖。 厚冰堆砌成墙,晶莹剔透,在烛火照耀下甚至比精贵的琉璃还要净透几分。 居然还能看到臂长的鲤鱼被冻结在内,姿态宛如鲜活游弋,便知这么大的鱼儿,只有禁止捕捞的护城河里才有。 冰窖之中穿行着披袍之人,宛如行尸,半垂着头,彼此毫无交集,毫无声息。 四面八方彻骨的寒气侵袭而来,好在何肆也是北人,并不觉得有多难当。 让他感到不适的,更多是此间的氛围,仿佛活人置身于阴冥,格格不入。 若是有人愿意抬头多瞧他一眼,便能看到他顶着一颗值钱八十两黄金的项上人头,这与招摇过市何异? 想明白这一点,何肆不免紧张起来,即便李嗣冲就在他的身旁不过丈许距离。 何肆不信任李嗣冲,所以这位五品高手很难给予他心理上的安全感,甚至不如手握小刀来得更安心些,但他现在也没有小刀在手。 忽然耳边传来李嗣冲的声音:“小子别怕,抬起头来,让他们都看到你,没有人敢在这里犯禁的。” 何肆惊疑地抬头看了李大人一眼,他似乎并未张嘴,而自己身侧的少女也是对此恍若未闻的样子。 李嗣冲的声音又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只是用气机将声线直接传入你耳中罢了。” 何肆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武侠小说中武夫传音入秘的手段。 这座冰窖实在巨大,似乎还不止一层,何肆才发现此中居然也设有跤台。 与外界跤窝子截然不同的是,台上没有裁判,开场没有铺陈,台下没有观众,有的只是一片静默,和两位袒胸露乳赤身相搏的女扑户。 何肆微微张嘴,观刑杀头凌迟都目不转睛地他此刻同样也是目不转睛,却是被这毁廉蔑耻的景象给慑住了双眼,瞠目结舌,一时间忘了非礼勿视。 何肆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去,闭上眼睛。 口中喃喃:“……她们不冷吗?” 同在裘袍之中的少女因为何肆的忽然驻足,直接跌靠在何肆身上,她也是少见像何肆这样的奇怪客人,小声回答道:“也不是很冷,大家习惯了,也就刚暖完袍子再脱下的时候难捱些,其实是冻不坏的。” 何肆扶住少女,用手臂隔开些距离。 果然,他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到也有别的少女站在甬道入口处用身子暖着招待客人的裘袍,还有不少有只穿着白纻衫的少女引领着客人。 他忽然就想让少女从自己的袍子里出去了,却是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如此反复,这不是吃了吐吗? 何肆心道,“误会了,李大人误我啊……” 第49章 幽都 李嗣冲的传音又至耳内:“头抬高些,有人注意到你了。” 何肆闻言一怔,随即四处扫视,当即就与一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位高挑女子,妆容艳丽,穿着一件华贵的羽衣氅子,何肆并不清楚这叫做凫靥裘,但是能看出它很贵。 相比之下,自己身上这件毳裘就显得很寒碜了。 原来这儿的客人也分三六九等。 女子是个狐媚脸尖下巴,一双传神动人的眸子,瀑布般的乌发,看着真是艳如桃李。 那女子身段十分高挑,一旁作陪的白纻衫少女相比之下只有不到她的肩膀高,女子一手环住少女细长的脖子,那手臂直接从白纻衫的领口处伸入,猩红色的指甲正缓慢地摩挲着少女的肌肤。 何肆寒毛耸立,不知为何,那女子看向自己的时候,自己就无端的一阵心悸。 何肆有种预感,她明明离得很远,但她一定有什么手段可以伤到自己。 这是伏矢魄发出的预警,是暗器吗? 何肆又开始想念自己那把伴生多年的小刀了,有小刀在袖中他就安心,总不能徒手接暗器吧,那又不是李大人扔出来的银子。 忽然那女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对着何肆一歪头,她那颗精致美丽的头颅就像被人拧断了颈骨一般,脑袋异常地耷拉着,美艳的眸子却露着凶光。 何肆被其凶相震慑,眼睑微垂,不敢与其直视。 李嗣冲传音安慰道:“别怕,除非去到斩铁楼,否则这里的武夫不敢轻易犯禁。” 斩铁楼又是何处? 何肆看向身旁的少女,开口问道:“草福姑娘,你知道斩铁楼是哪里吗?” 那娇柔少女听得何肆叫自己“姑娘”,一个愣神。 有些吃惊地看着何肆,然后便有些犹犹豫豫的开口道:“四爷,其实我……我……是男的……” 何肆缓缓转头,看向身旁娇柔少女:“你是……男的?” 名为草福的娇柔少女,不对,是娇柔少年点了点头,眼神有些惊疑和闪烁,这姜桂楼地下一层不都是象姑吗?这位客人该不会不知道吧?不会吧? 姜桂楼地下如同倒置的楼台,遍布青楼窑影,一层是象姑,二层是季女娈童,三层是瘦马,四层是相公…… 只要是个未曾断绝人欲的完全之人进入,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一块肉尝。 何肆一个大跳闪开距离,一脸惊恐,男人!? 白纻衫少年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没了裘袍的包覆,单薄的身子暴露在冰窖之中。 何肆哆嗦着伸手将身上袍子解下,脱下,抛出,盖住少年,再次后退几步,动作一气呵成。 却仍是心有余悸。 李嗣冲走上前来一手按住何肆的肩膀,笑道:“小子,这么大惊小怪作甚?这象姑,就是要年纪小的才好玩,越长大便越不似女儿身,你抬眼瞧去,这姜桂楼第一层中都是,哪有女儿身的。” 象姑,顾名思义,像姑娘又不是姑娘,是青楼里寻常见的男身女相的男娼,自从天佑年间,天不假年的喜帝陈斧正人老朽智昏,居然颁布《禁娼令》,使得宾客阗门的教坊司一夕之间门可罗雀,官员渐渐转向男娼取乐。 之后几年,京城男娼业发展迅猛,满城菊花朵朵盛开。 直到喜帝驾崩,天符皇帝登基,当即撤销《禁娼令》,大刀阔斧、拨乱反正。 才有了现如今“逛公娼,富国库”的局面,象姑行当渐渐落寞,至于天符四年,京畿一府两县内居然立法:“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 京城内的数万的象姑在短短两年时间内统就销声匿迹了,感情藏在这儿了啊。 何肆虽然从不去青楼窑影,但是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李嗣冲揶揄道:“男的不好吗,省得你扭扭捏捏还避什么男女之嫌,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三扁不如一圆?” 何肆有些警惕地看着李嗣冲,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外貌清冷的象姑,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要是打趣自己还则罢了,要是说真的,那自己还是尽可能与他保持些距离吧。 李嗣冲又看了一眼名为草福的少年,说道:“真是一点机灵劲都没有,还不快点把袍子给四爷披上,四爷体虚,受不了冻的。” 草福急忙上前,给何肆披上袍子,接着生怕他嫌弃自己,又毕恭毕敬地退开两步距离。 何肆看着草福,他好似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垂着脑袋,伸手指了指一处,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回四爷的话,前面就是斩铁楼。” 何肆见其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又心生些许歉意,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 他顺着草福的视线看去,未能窥见这座冰窖的全貌,只看到另外一条甬道连接到不知何处,许是另一座冰窖。 何肆的料想不差,但以他的浅薄的见识和贫瘠的想象,实在无法预料此中万一。 草福见何肆的表情就知道他并不清楚斩铁楼是什么地方,耐心地为其解释道:“四爷,这地下除了我们这一座姜桂楼冰窖外,按照自西向东排布,地下分别还有一处地宫,一座冰窖、一处陵寝,两处干涸的地下河洞,被冠以斩铁楼、大衍楼、尊胜楼、六光洞和摩诃洞之名,这六座巨大且隐蔽的地下建筑相勾连,便组成了四九城龙蛇混杂的地下世界。” “四楼二洞中,其余五处皆设有独立的入口通往地面,只有斩铁楼作为中枢,深藏地底,无法从地面直接抵达,须得从其它三楼二洞中绕上一折……天奉府原名幽州府,京城也叫幽都,四楼二洞早在翼朝时便已存在,原先是叫地下幽都,后来京城改名为朝奉城,地下幽都也就摘掉了地下两字的前缀,只作幽都。” 草福为何肆介绍间,李嗣冲再次传音道:“小子,那娘儿们看着你呢,听我的,现在和那女子对视。” 何肆硬着头皮,依言照做。 “头别动,然后伸手指向斩铁楼方向。” 何肆依言照做。 “现在,张嘴,骂她,臭窼子,看你妈呢看。” “嗯?!” 第50章 簪子 名为李梦桃的女人看着相隔不远处移动的八十两黄金。 再三确认之后,果然是他呢,是叫何肆对吧? 她虽然没有揭下悬榜,杀人之后斩铁楼会抽成一部分,即便如此,她依旧能得到大概六十两的黄金,很不错呢。 哟!少年郎,居然敢和自己对视呢,那眼神真是干净,像只小羊羔。 嗯?指了指斩铁楼方向么?自寻死路吗?有意思。 张嘴了,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张开手掌放在耳边,是叫我仔细听着吗? 说吧说吧,就算听不清,我也会读些唇语呢。 只见何肆微微张嘴,声音不大,却是足够在这安静冰窖之中传播。 “臭窼子,看你妈呢看!” 李梦桃的笑容在脸色凝固,就像数九寒冬里被丢下一块大石的冰面,破碎又瞬间结冰,凝冻出层层皱纹。 她强忍住出手的冲动,揽着比自己还好看些的小象姑,白嫩的手掌插入他的领口,涂抹艳红的指甲划过他的胸膛,留下道道浅痕。 小象姑咬着牙,幸好穿得单薄,在冰窖中早就冻木了,所以不是很疼,就是有些害怕。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猪胴体,正在被屠夫的利刃切割。 李梦桃将手抽出,舔了舔指尖的冰凉的血液,看着何肆,神色愈发妩媚,眼神带着几分迷醉。 何肆抬脚,慢步向着斩铁楼走去。 李梦桃推开小象姑,站在原地,要去斩铁楼,得经过自己身边呢。 虽然碍于规矩,除了姜桂楼中不能动手,但是,自己又什么时候守过规矩。 自己手中银针藏毒,无形无相,中针时如蝇叮咬,毫无痕迹,况且能做到一日索命,无药可解,只要摸上一把这小哥就行,然后就是跟着收尸。 那一句臭窼子骂得自己心花怒放,真是个特别的小哥呢。 要不是现在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了,她一定不会这么快就要杀了他的,至少要尝遍他每一寸身体的滋味。 不过毒发之前尚有一个对时,貌似也不是来不及。 到时候以那并不存在的解药作要挟,让其在自己身上倾尽全力讨好一番。 等到自己足够欢愉了,最后再告诉他此毒无可解,看他肝胆欲裂,最好死前再肆言詈辱自己一番。 李梦桃想到此处,情难自禁,连骨头都酥了。 她不过堪堪达到六品门槛,不一定能抢过这些人,只有在这禁武的姜桂楼中,先发制人,没办法,虽然她也很喜欢这个小哥,但她更喜欢黄金。 何肆内心忐忑却脸色如常。 李嗣冲刚传音道,小心这个女人,她可能要坏规矩在这里动手。 其实不用李嗣冲提醒,他仗着伏矢魄的敏锐已经感受到了杀意,而且不止一道。 八十两黄金啊,财帛动人心。 直面几处杀意的何肆如堕冰窖,事实上他本身也正身处冰窖。 忽然何肆感觉自己身上好像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冥冥中跨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是他跻身落魄法的第一重境界了。 屠狗,意为将尸犬魄炼化于肉身之中。 耳目一新,开见世界。 何肆呆立原地,李梦桃只以为他是被自己流露出的气机骇然,不敢动弹。 “草福……”呆若木鸡的何肆忽然轻声呼唤道。 草福快步上前,恭敬道:“在的四爷。” 何肆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一点男儿样貌都没有的柔美少年,伸出右手,做抚脸状。 草福立在原地,眼神闪烁,却是没有闪躲。 何肆的手从草福右脸耳垂下方,纤细的脖子边穿过,握住了她盘发髻用的镀银簪子。 草福青丝如瀑倾泻,微微窘红的鹅蛋脸,长发及腰,袅袅婷婷。 何肆收回手,手里多了一枚簪子。 巧了,这一枚簪子何肆认得,昨天在西市银铺买何花买了同样式的——金厢倒垂莲花簪。 是何花精挑细选,好看,但主要原因是价格不贵,铜镀银的。 何肆看着手中的簪子,目光柔和起来,他抬头朝草福笑笑:“抱歉,我这人少见多怪,只是没见识过你这样的人,决计没有嫌弃的意思,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了。” 草福呆呆看了何肆片刻,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候客的地方走去。 李嗣冲传音问道:“小子,你拿簪子作甚?” 何肆没有回答,只是原本有些虚浮的步子忽然扎实了些。 此时此刻,他离李梦桃不过十步距离。 何肆出声问道:“你要杀我?” 李梦桃有的声音居然同时兼顾委屈和柔媚,她娇滴滴道:“六十两黄金呢。” “不是八十两吗?”何肆脸色平淡,眼中有着隐晦的光芒闪动。 李梦桃咯咯笑道:“原来小哥也知道自己很值钱啊,真是艺高人胆大呢,不过你看起来你是个新人呢,连悬榜处的规矩都不懂。” 何肆没有作答也不再看她,环视一周,又问道:“你们也要杀我?” 无人回答,但他已经看到三个如同食腐秃鹫的人正缓步向自己靠近。 何肆喃喃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何要杀我,就为了六十两黄金?” 李梦桃愣了愣神,这小子在说什么胡话,六十两黄金还不多吗? 他以为自己是谁? 随即又听见何肆又自怨自艾道:“也对,我这条贱命,哪值六十两金黄啊。” 此时,何肆离李梦桃不过三步,眼神如潭水积尘。 李梦桃没来由有些心惊,旋即又因为自己的惊惧而倍感恼怒,这个神神叨叨的小子到底在干什么? 何肆又看向李梦桃,问道:“这地方的规矩我不懂,请问是先动手的人犯禁,还是只要动手的人都算犯禁?” 李梦桃的笑容微微收敛,冷声道:“自然是先动手的。” “好。” 何肆点点头,继续向前。 一步之遥。 擦肩而过。 镀银的簪子便已不在何肆手中。 质地绵软的金厢倒垂莲花镀银铜簪,此刻竟坚韧地穿透李梦桃的左肩琵琶骨。 一枚无色银针掉落地面,声不可闻。 第51章 红夫人 何肆咧嘴一笑,目中映射出李梦桃瞠目结舌的样子,那难以置信且带着惊惧的表情,只觉得无比的快意和舒畅。 伏矢魄仿佛要跳脱出躯壳,前往天地之间走一遭逍遥游。 原来,第一次将记于心间从未流于纸面的落魄法囫囵囫囵书写一遍的何肆并非无所获,如今正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 何肆转身,看向李嗣冲,问道:“李大人,说好的保我周全呢?” 李嗣冲神情古怪地站在一旁,以他的目力都险些没能看清何肆是怎么样出手的,当下也不管什么传音了,带着些羞恼地骂道:“你这小子,藏得可真深啊。” 何肆试探问道:“那您说的话还算数吗,还保我吗?” 李嗣冲没好气道:“保,怎么不保。” 李梦桃将穿入琵琶骨的铜簪拔出,铜簪在其掌中形变,扭曲成一条蚯蚓,很难想象,质地如此柔软无刚的簪子居然也能穿透骨骼。 李梦桃看向合围过来的三人,语气阴狠,颤抖着说道:“是他先动手的,先动手的人犯禁,你们束手束脚的,在怕什么?” 何肆冲着李嗣冲使了个眼神,好像在说李大人一定要保护我啊。 何肆双肩微微颤抖,出乎意料的,这次脱臼过的关节居然没有发出剧痛,他只能将其归结于力使得巧的缘故。 李嗣冲饶有兴趣地看着何肆,回想何肆方才的招式,很是质朴却又让他觉得有些厉害。 若是换作他,有心防备之下肯定能轻而易举接下,但无心之下估计也会有些狼狈应对。 他看出何肆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否则簪子穿心和穿琵琶骨相比总归是更容易,那这会儿这个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女人应该就不论“个”,而是论“具”了。 李嗣冲渐渐回味过来,心中疑云密布,“不对,这招怎么有点像是那一本刀法中记载的第十七招?” 何肆不了解李嗣冲心中所想,他方才使出的这招名为“铁闩横门”,学自父亲何三水,却是他师爷屠连海的不传之秘,最为易学难精。 这招常被父亲用在凌迟始末,下刀前一掌或者一指叩击犯人心门,一击之下,使得血液凝滞,心脏骤缩,这样剐肉钱的时候,犯人的创口出血就会少许多。 若是犯人能挨到凌迟行刑完毕的最后一刀,父亲就将用小刀插入犯人心膛,速度极快,是解脱一刀,往往叫人察觉不到痛楚,行话叫“点心”,而招式便是这有始有终的“铁闩横门”。 何肆平日里都是对着冬瓜南瓜练习的,甚至没有对付过活物,今日一出手,或许可能大概要比父亲何三水还厉害些吧。 三人将何肆围住之后便不再有所动作。 李嗣冲上前一步,直接借用说书先生话本里的词,不屑道:“三位,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扭扭捏捏,却是何故?” 三人对李嗣冲的讥讽仿若未闻,他们在等此间的东家现身。 不过多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娇媚的女声响起:“哟,真是破天荒了,居然有客人敢在我们姜桂楼中动手。” 这座姜桂楼果然不止一层,地下移门打开,一个身材丰腴,身姿婀娜女子快步从中走出,身边伴有八名随从,每一位都身材各异,却又都具备武功高手的姿态。 有人眼光如潭,深不可测;有人膀似熊罴,有膀无肩;有人颞颥凸起,走路无声;有人全身弓张,处处如轴;有人手脚松弛,如提线木偶,随心所欲,变化无穷…… 单出一位,都是近乎力斗或有所偏长的好手。 何况这八人合围,拱卫着中央的女子,隐隐成犄角之势。 女人身着猩猩红萸纹绣凤仙裙,披着一件绣梅花加金锦的披帛,走路时像极了水蛇游弋,背后扎着一条肥大稀松的长辫子,垂至丰臀处,随着夸张的脚步一甩一甩,和婀娜的身姿交相辉映。 女人颜面酡红,仿佛饮酒甚多的样子,一举一动带着迷醉,眼神自然迷离,艳如桃李的李梦桃在其面前也只得相形见绌。 老天爷就是这般的不公平,这世间貌美女子的容颜本就各花各样、尽态极妍,可却偏偏能在同时同地,同人的眼中立判了高下。 不少客人都驻足拱手,尊称来人一声“红夫人。” 红夫人一一欠身回礼,笑道:“诸位客人有礼了,奴家红婵,是这姜桂楼的一名管事,徐娘半老,全靠诸位抬爱,还愿称呼我一声夫人。” 红夫人看向李嗣冲,黛眉一蹙,眼神中带着些许疑惑。 这人! 这人气质怎么有些像那冤家? 红夫人企图从他脸上找寻一丝异色,可却以失败告终。 男人只是欣赏着自己风韵尚存的容颜,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又有些淡然。 像是女子在胭脂铺里看到了一款从未见过的艳红色的新货,惊鸿一瞥,继而挪开目光,又是走马观花。 红夫人将心思按下,心中骂道,“红婵啊红婵,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可能是他呢,十年了,这负心人长什么样你早忘了,莫说气质有肖似,就是他本尊站在你面前又如何,陌生人罢了。” 红夫人眉头一皱百媚横生,也就是何肆,若是换个有些文气的学子站在红夫人面前,立马就会想到“美人既醉,朱颜酡些”这句诗。 而何肆只是盯着她一对满月似的胸脯,想着李嗣冲之前说的话,这姜桂楼中都是象姑,一时之间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草福他们虽然长得和女人无二致,但是没有胸的。 红夫人看着何肆盯着自己的胸脯,目不斜视,不怒反笑:“咯咯咯,这位小客人倒是好胆色……难怪敢坏我姜桂楼的规矩。” 何肆看了眼李梦桃,平淡说道:“我没有坏规矩,是她想要杀我。” 红夫人点点头,问道:“那可是您先动的手?” 何肆摇摇头:“不是我,是她。” 李梦桃龇牙咧嘴横眉冷对:“小畜生,你敢血口喷人?” 第52章 旁观者清 何肆眉头微皱,冷声说道:“我只是后发先至,若是你先手得逞,我现在不会像你一样还站着。” 李梦桃似乎是受了极大的侮辱,睚眦欲裂,剁了一脚地面。 红夫人转头看向李梦桃,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这一跺脚,将地上一枚细不可见的毫针碾作齑粉。 她笑了笑,朱唇轻启道:“梦桃,我们老熟人了,我的脾气你知道,你也算个高手,可别做什么跌身份的事情,规矩你知道,犯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李梦桃反正也将证据销毁,所幸咬牙狡辩道:“红夫人,你又没有见到方才的情况,怎地就不能信我?” 红夫人不理会她,转头朝着几名负责待客的象姑问道:“方才是谁负责接待这两位客人的?” 草福和那名作陪李梦桃的象姑此时都站了出来。 红夫人先看向草福,问道:“草福,谁先动手的你看清了吗?” 草福有些胆怯,却仍是伸手指了指李梦桃,小声说道:“应该是那位客人先动手的。” 红夫人又看向另一位象姑,问答:“雅丹,你呢?” 胸膛还在渗血染红了白纻衫的雅丹却是一脸坚定,直接指认何肆:“是这位客人先动手的。” 红夫人眼神一凛,雅丹立刻低下头去,却是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梦桃嘴角掀起一丝冷笑,这小象姑,不枉自己调教多时。 草福是吧,等老娘下次再来一定要你作陪,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本事。 “呵呵,各执一词呢。”一旁的李嗣冲突然插嘴道,“不如就各打五十大板吧?” 何肆幽幽地看了一眼李嗣冲,唯恐天下不乱呢? 红夫人抿嘴笑道:“这位客人也是面生得很,不知可否告诉奴家尊姓大名呢?” “李永年。”李嗣冲答道。 何肆怔了怔,李大人你又在玩什么?报个假名。 谁知这个名字说出,红夫人似含春水的眸子竟狠狠荡漾起来,近乎失态的身子往前探了两步。 “你……你!” 李嗣冲后退一步,微笑道:“红姐,十年没见,愈发美艳了。” 红夫人仅在瞬间又恢复那副长袖善舞的姿态,摇摇晃晃,宛如一朵疾风骤雨下的娇花,柔弱无骨的藕臂一抬,自有随行仆人上前搀扶。 媚眼如丝,既是醉态也是媚态。 她娇声道:“这位客人,恕奴家不记得您了。十年,我见过的客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 李嗣冲耸耸肩,无谓道:“不记得也是应该的,反正也就是一面之缘,只可怜我一人在那之后却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许久。” 红夫人娇笑道:“客人可真爱说笑,红婵生根在这不见天日的姜桂楼中,哪有自由可言?客人若有心寻我,还能一别十年未见?莫非是红婵一直躲着客人不见?” 何肆看着这两人,傻子都看出来了,这二人之间定有猫腻。 这位红夫人应该是在说反话吧,而且她一连三问,对别人是都自称奴家,而面对李大人的时候却又忽然改口称自己为红婵,太不寻常。 李嗣冲轻咳几声,转移话题道:“红姐,我初来乍到,不清楚你这边犯了规矩要怎么罚?” 红夫人朱唇轻启:“断一指。” 李梦桃下意识攥了攥拳头。 李嗣冲眉头一皱:“仅此而已?” 红夫人云淡风轻道:“如果客人觉得对于一个武人而言,断其一指是件无足轻重的事的话,那就仅此而已。” 李嗣冲当然知道这个惩罚当真不轻了,但凡有所兵器偏长的武者,只要是利手,不管是断哪一指,那便相当于一生偏长武艺废了一半,所以民间也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说法。 谁知那李嗣冲居然又问道:“那我十指健全岂不是能犯十次规矩?” 红夫人嗔了李嗣冲一眼,无奈道:“是也可以这么理解。” “红姐,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红夫人美目流转,故意道:“那就按你说的,各打五十大板如何?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嘛。” 李嗣冲笑了笑,没有回话,转向之前自己出言讥讽的三人,问道:“三位一直作壁上观的朋友可曾看清了?” 这三人本就抱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伺机出手,自然也是目击全程的。 红夫人也将目光投来,但他们虽心有此意却无行动,所以此刻站在红夫人面前也是十分坦然 ,并无半点儿心虚。 其中一人不理会李嗣冲,而是对着红夫人两手一摊,假意为难道:“红夫人,我没看清呐。” 另一人也是模棱两可地说道:“我看到好像是这个小兄弟先出手的,但也没准真是他所说的那样呢。” 最后一人说道:“虽然我也没看清,但是李梦桃的身手红夫人你是知道的,我不信她在占据先手的情况下会被一个毛头小子反伤。” 这三人先将自己摘出局外,不是那种言之凿凿的姿态,却是都意有所指。 李梦桃嘴角掀起一缕隐晦的狞笑,看着何肆,目光流转,刚才这一簪子真的叫自己好受呢。 李嗣冲砸吧砸吧嘴巴:“红姐,我也是个局外人,老话说得好,旁观者清,不如我也说说我亲眼所见吧?” 红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但说无妨。” 李梦桃却出声阻止道:“红夫人,他的话不可信,他俩本就是一伙的啊。” 何肆忍不住反驳道:“难道你们四个就不是一伙的吗?你们都想杀我换赏钱。” 李梦桃白他一眼,说道:“他们三人是不是相互认识我不知道,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三名男子中的一人也阴恻恻道:“我们三人也并不相识,只是爱凑热闹而已,看热闹总不犯法吧?小兄弟,屎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要是这般含血喷人的话,那我们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何肆从不是个善辩之人,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李嗣冲仰头抹了一把脸,吸入一口冰窖的凉气,呼出一片带着热气的白雾,伸手指向说话那人:“你没看清是吧?” 接着手指微移:“你好像看到是他先动手,但是不确定是吧?” 李嗣冲又指向最后一人:“你虽然没看清,但你觉得是他先动的手是吧?” 第53章 断指 “好,既然你们三人都没看清,却敢胡言乱语,而我却看清了,我看得清楚是这女人先动的手。” 李嗣冲看向红夫人,目光犀利道:“红姐,你的场子,你做判断吧。” 红夫人点了点头:“客人这话折煞我了,这哪是我的场子,我只不过是个小管事而已,他们三位客人都说自己没看清,我自是相信的,客人您说您看清了,我也相信,如此还用多言吗。” 居然是将偏袒之意,毫不遮掩。 李梦桃神色一变,争辩道:“红夫人,这不公平,他俩明明就是一伙的,你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冤枉于我,这就是姜桂楼的待客之道吗,这是店大欺客……” 红夫人看向自己身边的随从,冷声说道:“焦壮,她若再多说一句废话,就摘她口条。” “尊令,夫人。” 一位全身松弛如提线木偶般的随从走上前来,双眼锁定李梦桃,全身一阵噼啪作响,声似火中焚竹,人如虎兕出柙。 李梦桃脸色倏得变为惨白,她知道红夫人是一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之人,但她一向貌状温恭的面目待人,与人言语必嬉怡微笑,从无例外,今日怎么会因这等小事而穷形尽相? “难道是因为他?”李梦桃看向李嗣冲。 李嗣冲也恰好投去目光,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红姐果真是个明白人,既然真相大白,那么,就请动手吧。” 红夫人没有反对,只对李梦桃说道:“你自己选一个指头吧。” 在场之几人闻言皆是一愣,原以为会是一番无聊的掰扯,在他们的捣糨糊下虽然不至于不了了之,但想来也不会太苛责李梦桃。 他们都是姜桂楼的常客了,与红夫人也是老相识,毕竟姜桂楼是枯骨地、销金窟,武人寻欢的地方,犯不着见血,太不和气了不是? 谁曾想红夫人真就翻脸无情,仅凭三言两语就随意定夺,这也太武断了。 虽然真实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心照不宣之事,不取确凿证据如此强硬掀开,这就不是按矩究办,以儆效尤。 而是让人人自危,徒生兔死狐悲之感了。 李梦桃紧咬牙关,双目充血,看着红夫人身后几位高手。 势比人强,只能低头。 她不再辩驳,从唇齿之间艰难辗出声来:“右手,小指。” “红姐,去哪一指是她自己说了算的?”李嗣冲的声音再次传出,对于李梦桃而言,这声音就如同地狱恶鬼般。 红夫人眉毛轻挑,压住心中愠气,说道:“若是那位小客人想要指定也行,毕竟是我姜桂楼的规矩太轻,压不住人的贪心,这才让他遭了危险,我们理当有所表示。” 李嗣冲看向何肆,说道:“听见没?小子,你可以选的。” 何肆犹豫道:“这就不用了吧?” “那也随你开心。”李嗣冲耸了耸肩,倒是无所谓。 李梦桃松了一口气。 可何肆只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庆幸之色,毫无半点感激,眼神中又藏着一丝极深的怨毒。 何肆忽然改变主意,开口道:“那我还是自己选一个吧。” 何肆看着侥幸凝固在脸上的李梦桃,学着她的样子,在嘴角掀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不再说话,做思虑状。 他不出声,在场之人便都没发声,等着他做决定,这对李梦桃来说是一种煎熬。 沉默半晌,何肆低声说道:“你是左撇子对吗?” 李梦桃神色巨变,就要张嘴,红夫人不轻不重说了一声:“口条……” 李梦桃面色青白,嘴唇颤抖地如同两张筛子,却生生忍住,没有筛出一个字来。 何肆面无表情道:“我要你左手拇指。” 红夫人看着何肆,心道,“这冤家身边的小子也是狠辣之人。” 何肆十分平静地看着李梦桃接过随从递上的小刀,她右手握刀的姿势有些别扭,便知是自己猜对了,她却是个左撇子。 何肆忽然说道:“我可以帮你。” 李梦桃只当做这是落井下石的讥讽,恍若未闻。 何肆便也不再说话,专心看着。 小刀锋利,却不是断骨之器,李梦桃又是近乎六品的高手,筋骨坚牢远超常人,她只能一边松开左手肌肉,右手使力下刀,蛮横地削去自己的左手拇指。 指头落地,鲜血迸溅,李梦桃怨毒地看向全程旁观,连眼都不眨一下的何肆,接过随从递上的金创药给自己包扎。 李梦桃最终一言不发,含恨离去。 何肆摇摇头,这女人刀法不行,又是左撇子,方才断指完全是用蛮力,十指连心,他知道这很疼。 要是换做自己出手,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批郤导窾,疼肯定还是有些的,但至少会比现在好受很多。 这点自信作为一个小刽子手还是有的。 李嗣冲对着红夫人拱拱手,说道:“红姐,我们本来就只是为了借道去斩铁楼的,此间事了,我就告辞了。” 红夫人朝着李嗣冲施了个万福,言语中带着些淡淡的疏离:“客人请自便。” “草福。”何肆叫了一声。 小象姑应声上前,很是乖巧。 何肆从怀揣掏出一钱银子,递给草福:“抱歉把你的簪子弄坏了,再去买一枚吧。” 草福摇摇头,推辞道:“四爷,不用的。” 何肆见他不收,犹豫一下,还是拉起他的手,将银子塞了进去。 原来草福的手也很柔软啊,像没有骨头似的,这个想法一冒头,何肆当即一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 李嗣冲对着迁延观望还未退走的三人说道:“三位,看热闹确实不犯法,若还要跟着看的,就请一道去斩铁楼吧。” “我不过我得提醒一句,”李嗣冲指了指何肆,“你们以为这地下的规矩是护着他的,我觉得其实是护着你们的,因为你们要是敢在没有规矩的地方动手,相信我,结局肯定就不是断一指这么简单了,你们若是觉得我夸大其词的话,大可以试试。” 李嗣冲这番话引得何肆微微侧目,心下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李大人真的就如他说的一样在护着自己。 三人拿不定主意,实在是红夫人的态度太过暧昧了,怎地如此偏帮这小子。 红夫人看着何肆,忽然叫了一声:“小客人。” “红夫人。”何肆客客气气回礼,虽然她显然是冲着李大人的面子才对自己如此偏袒的,但他依旧心存感激。 “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红姐吧。” 何肆回头看了一眼李嗣冲,见其没有反应,硬着头皮叫了声,“红姐。” 第54章 镏子 红夫人问道:“你好像是第一次来吧?” “是的。”何肆点点头。 红夫人一扬手:“焦壮,镏子。” 那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男子立即走上前来,将自身戴在左手上的一枚金镏子摘了下来。 红夫人接过金镏子,拉过何肆的手,就像何肆方才拉过草福的手一样,把镏子塞了过去,柔声说道:“你叫我一声红姐,以后就是我弟弟了,这次是姐姐招待不周,让你受了委屈,来,这枚镏子你拿着,以后你就是姜桂楼的贵客了,戴手上,不需藏着,戴着人家才认识你。” 何肆往回抽手,却发现自己被红夫人玉掌握住右手居然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抽离,甚至纹丝不动,但自己的手掌在红夫人的玉掌中却丝毫不觉挤压之感。 何肆见挣脱不了,刚要开口拒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李嗣冲却幽幽道:“拿着吧,对你有用处的。” 何肆看着笑吟吟的红夫人,只得道谢。 “走了。”李嗣冲脚步不停,转身就走,也不等何肆。 三位蠢蠢欲动之人在看到红夫人对何肆如此青眼相加,竟然给予了姜桂楼尊客的物件。 权衡利弊之下,也是没有跟上去往斩铁楼,这已经不是行走的八十两黄金了,由不得他们不掂量掂量。 何肆恭恭敬敬与红夫人道别,旋即转身追上李嗣冲的脚步。 红夫人看着李嗣冲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千娇百媚。 “负心汉,既然老天爷让你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以为我还会放你走吗?” 两人步入甬道。 何肆有些好奇手上沉甸甸的金镏子,上面錾刻可一朵栩栩如生的菊花,落有款识,不在内部,而在外面一圈——“辛丑,姜桂,厥品居下,足赤金。” 何肆直接将其念了出来。 李嗣冲一旁开口道:“带上吧,好东西。” 何肆问道:“李大人,厥品居下是什么意思?” 李嗣冲解释道:“武道六品,六曰力斗,虚实全无,动即犯硬;五曰偏长,手足身目,深有一得。凡此二者,厥品居下。你戴上这枚镏子,于地下四楼二洞中行走,至少是六品高手的礼遇。” 听闻李嗣冲如是说,何肆着实吓了一跳,连说道:“这也太贵重了吧,怎么就给我了。” 李嗣冲撇了撇嘴,反问道:“不然你以为这是冲着谁的面子?” 何肆沉默了会儿,终是没忍住好奇道:“李大人,红夫人是您的故人吗?” 李嗣冲没好气道:“怎么,这会儿又不叫红姐了?” 何肆挠了挠头:“那是李大人叫的,我就算了。” 李嗣冲咧嘴一笑,神色有些怀念:“她漂亮吧?” “漂亮。”何肆肯定道。 “和你那姐姐比呢?” 何肆想了想,老实说道:“还是红夫人更好看些。” 就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何肆居然纠结好久。 李嗣冲促狭道:“怎么?看人家长得漂亮,心动了?” 何肆摇摇头,理所当然道:“红夫人漂不漂亮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嗣冲啧啧道:“以为你一本正经的,原来是喜欢胸大的,也对,你那待年媳的姐姐一看就是个饿不着孩子的。” 何肆叹了口气:“李大人,您别老是拿我姐开玩笑行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他与李嗣冲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些,放在之前,这话他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李嗣冲罕见没有继续揶揄他,而是的露出些缅怀之色,说道:“她十年前更漂亮。十年了,我原本只想借个道,没想到会再遇到她。当年我十六,被她吃得死死的。哈哈,如今她胃口怕是更好了,我还是躲着点吧。” 不过李嗣冲也明白,这次怕是躲不掉了。 何肆隐隐感觉这是什么荤话,似懂非懂。 二人没走百步远,夹道的砖墙消失,只剩土石,墙都没了,挂壁的火炬自然也没了,甬道变为地道,毫无光亮。 李嗣冲摸出火折子照明,微小的火星只能照亮三步距离,勉强能看出前路的曲折。 可能是无法清楚视物的关系,在适应黑暗之后,何肆的听力渐渐变得敏锐起来,他仿佛听见了叮叮咚咚的打铁之声。 前行了约莫再一炷香时间,何肆终于在打铁声中听到了夹杂的人声。 李嗣冲介绍道:“前头就是斩铁楼,那是一处地下市坊,你可以简单理解为黑市,看过公案小说吗,这里头和小说中写得也差不离了,兵器、护具、火药,应有尽有,车、船、店、脚、牙,遍布其中,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交易。” 何肆问道:“我的悬赏也挂在那里?” “当然,”李嗣冲点点头,“而且像你这么高价而且容易完成的悬赏,实在鹤立鸡群。” 何肆汗颜,问道:“李大人,您觉得是谁想杀我?” 李嗣冲摇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思考是谁挂的悬赏,不如好好想想是谁在那六品高手下护住了你,只要找到那个老瞎子,这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的。” 何肆疑惑道:“李大人,为什么不直接问斩铁楼的管事是谁颁布的悬赏呢?” “对啊!”李嗣冲一拍额头,一脸懊悔道:“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何肆神情古怪,却见李嗣冲白他一眼:“你以为斩铁楼是什么地方,你家开的?” 何肆不死心道:“仪銮司出面都不管用吗?” 李嗣冲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脱了官服再进来?天王老子搁这儿都不管用,如来佛祖敢嚣张都要被打出舍利子来。” 李肥说道:“可是李大人,您是五品高手啊。” 李嗣冲笑了笑,忽然问道:“小子,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五品,仪鸾司中能有几个?” 何肆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五十个?” 按照何肆知之甚少的了解,属于上直卫的仪鸾卫是世袭军职,仪銮司的编制大概是五千人。 李大人是校尉,正六品,六品仪位的官阶相当于百户,那么五千人百里挑一,至少得有五十人吧,何肆是这么想的。 第55章 斩铁楼 李嗣冲闻言,嗤笑道:“你小子也太瞧不起我了吧,五千仪鸾卫中,六品高手只有不到五十人,伪五品不过双手之数,五品便只有连我在内的四人。” 何肆一惊:“这么少?” 李嗣冲反问:“若是光仪鸾司中就有五十五品小宗师,那你以为凭孟钊、赫连镛之流也能起义?” 如此解释,何肆便也能想明白了。 他又疑惑问道:“李大人,这伪五品与五品有何不同?” 李嗣冲解释道:“伪五品就是指身体无法达到力斗三石的门槛,但是武艺兵刃功夫却已跻身此道上流者,无非是年老体衰,先天不足,抑或重伤跌境这几种原因。” 李嗣冲说完又举了个例子:“就像你,双手脱臼过,而且受伤极重,刑部监牢曾为你诊治的医官说过,你极有可能会留下严重的伤根遗症。你这样的身体就不必再去考虑什么外练功夫了,硬功软功都废了,如果没有高深的内练功法辅助气机修炼,只靠自身膂力,估计这辈子都达不到六品力斗境界。” 李嗣冲这一番话无疑是对何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何肆的双臂是在临昌县衙昏迷时就复位的,后来在刑部大牢和于持一场鏖战,晕死过去,并不知道医官对自己的诊治结果,难怪双肩虽然复位了却一直使不上劲,原先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伤未痊愈就屡次出手的缘故,没想到是留下了伤根。 何肆眼睑微垂,心有不甘,难道说自己这是无缘六品境界了吗? 李嗣冲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你小子的伏矢魄极为敏锐,不输五品,方才那用簪子使出的刀法也颇有气象,若是再给你一些上乘武学和内练功法,假以时日也未必没有跻身五品的可能,那时你的体魄若还不能入六品,便是称作伪五品。” 何肆听李嗣冲如是说道,总算是升起了一丝希冀,又问道:“李大人,伪五品和五品的差距大吗?” 李嗣冲直言不讳道:“就这么说吧,虽然我偏长使弓,步战不精,但我依然可以一人碾轧仪銮司中的所有伪五品。” 何肆只是气馁片刻,立刻就调整过来。 他并不是好高骛远之人,自己如今连六品都不是呢,如何能对五品境界嫌好道歹、评头论足? 李嗣冲看着何肆沉默的样子,问道:“小子,现在你觉得我厉害吗?” 何肆恍惚地点点头,李大人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明自己很厉害? 李嗣冲对自己一番引导的结果很是满意,他言归正传,说道:“可你知道我这五品小宗师在斩铁楼算个屁啊,人家斩铁楼主人可是京城唯一的二品通微高手,厥品居上。未宏全体,独悟元神,以一御百,无不摧破。” “二品?!” 对于何肆而言这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了。 李嗣冲道:“就说去年反军造反差点打到京畿口,如若那位仙人不出手,斩铁楼这位主人也是万人敌的存在。” 何肆一愣神,万人敌?这真是凡人可以达到的境界吗? 他从来没有想过武道可以如此高邈,一时只觉得自身太过渺小,虽然他一直都能摆正自己的身份,但此刻也不禁有些妄自菲薄起来。 他有些讷讷地说道:“可当时的反军足有五万人啊?” 李嗣冲只怪这小子不开窍,冷哼一声道:“我只说他是万人敌,也没说他一人就能平叛啊,有这武力,还想着什么扶大厦之将倾,任他改朝换代又如何,反正这广阔天地大有去处?” “嘶!”何肆倒吸一口凉气,李大人怎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李嗣冲继续说道:“有消息说那老瞎子自从交回悬赏之后就一直没有出过地下,不知窝藏在哪一处,进入斩铁楼的五处入口温玉勇都已经安排仪銮好手暗中把守,咱这次就给那老瞎子来个瓮中捉鳖。” 说话间,一个折弯过后,两人终于再见夹道火炬,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何肆虽然处于地下,但也分得清楚方向,他二人自进入甬道后一直在往东北方向前行,不算沿途曲折的话,估摸着已经进行了近十里路程了,应该又是返回到了京城内部。 何肆恍然大悟,难怪斩铁楼中没有独立的通往地上的道路,原来是藏在京城地下,城禁所在。 两人步入斩铁楼内,早有心理准备的何肆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到了,这里显然要比姜桂楼的地下一层大上许多,堪称一座地宫。 不对,草福说过,这里本来就是一处地宫。 与姜桂楼截然不同的是,姜桂楼中严寒,此处却是酷热。 “热吧,热就对了,京城的军械武器出产无非是刀、枪、剑、戟、鞭、斧、盔、甲、弓、矢,而这些东西,八局之一的兵仗局占五成,此处占三成,其余私造铺子共占两成。” “哦……原来是个大号的铁匠铺啊!”何肆一言以蔽。 李嗣冲也不禁莞尔,这样说来,貌似也贴切。 “对了,方才在姜桂楼中我见你借了一枚簪子也不使刀,你的刀呢?” 何肆只说丢了。 “真丢了?”李嗣冲还以为他是按照习俗,将所有经过班房的身外物都沉河了。 何肆也不解释。 “虽然我有在你身边,但是在这斩铁楼有点东西傍身总归是安心些,我看你小子武功也不算差,走,带你去兵器铺逛逛?” 何肆虽然意动,却是摇头,老实道:“我没钱。” 父亲何三水给他的几块散碎银子在这里什么都买不到,这点自知之明何肆还是有的。 “看看又不要钱……”还不待李嗣冲再说什么,一个头发稀疏的佝偻老者就带着一位娇小的女娃殷切地凑上前来。 老者声音沙哑:“二位爷,需要牙侩吗?” 牙侩就是替双方说合,撮合交易,并从中获利的中间人。 这斩铁楼说是间牙行也不假,此中的牙侩都是斩铁楼豢养的贱户,因为占地巨大,错综复杂,新人初来乍到时,总少不了几次雇佣牙侩领路,其中的抽成极为可观。 何肆只是盯着老者带来的女娃娃看,心想,“这该不会也是个象姑吧?” 佝偻老者看到何肆盯着自己领来的娃娃看,只当他好幼色,以为是有门路,须知他不仅是牙侩,也是人牙子,人口买卖也做。 忽然,人老成精的老牙侩看到何肆左手食指上戴着的金镏子,半眯着的双眼微微睁开,流露出些许震惊之色。 何肆也注意到了老者的目光停留。 第56章 拔刀 “原来是贵客到来,是小的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打扰贵客了。”老者将本就佝偻的身子愈加下探几分,拉着女娃娃就要离开。 李嗣冲却出声挽留道:“老丈您留步,怎么好好地就要走了,不做生意了?” 老者恭敬道:“贵客折煞我了,小的哪敢赚熟客的钱。” 李嗣冲如实道:“我真不是什么熟客,还是需要老丈这样的熟人带路的。” 老者用余光偷偷观察何肆的表情,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为首之人。 见何肆不说话,老者当他是默许了,便笑着开口道:“贵客若有所求,小老儿怎敢不从,只是小老儿老眼昏花,恐难胜任,还是让我这孙女招呼二位吧。” 老者拉着女娃的胳膊,往何肆面前一推。 女娃娃年纪虽小,却是深谙此道,心领神会。 老者连连躬身:“那小老儿就告退了。” “欸,老丈再留步。”李嗣冲叫住了老者,含笑问道,“可否向你打听个事?” 老者点点头,说道:“贵客请讲,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嗣冲想了想,问道:“昨天,这里可曾来过一个瞎眼的老汉,他的身形比较壮硕,可能还戴了一顶大毡帽,长着两条灰白色的长寿眉,一脸老态,可能还拄拐,走路有些踉跄。” 老人闻言一愣,随即一脸犯难:“贵客这不是为难我吗?小老儿可不敢透露别的客人的消息啊。” 李嗣冲点了点头,如此回答那就是见过咯? 他就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交流,拍了拍老者的肩膀,心照不宣道:“是我冒昧了,那就不为难老汉了。” 老者装模作样感谢李嗣冲的体谅,转身告辞离去。 何肆转了转指上的镏子,若有所思,才戴上不过片刻时间,他就已经体会到了所谓厥品居下的高手的特权,这就是六品高手所受的礼遇吗? 李嗣冲瞥了一眼何肆,那表情好像在说,看到没,我没骗你吧? 这么一想,李大人身为五品,其实也蛮低调的。 女娃对着何肆俯首帖耳,用略带稚嫩的声音开口道:“两位客人好,我名叫李月亮……” “噗!”李嗣冲听到女娃自我介绍,顿时笑出了声,“这是什么奇葩名字?” 女娃昂起她粉嘟嘟的小脑袋,认真道:“我这名字可不是随便取的,我随爷爷姓李,出生就在斩铁楼,从没去过地上,爷爷说只要攒够了钱就可以赎身了,到时候他就带我去地上,在地上有时辰,没客人就睡觉,有客人就作陪,还有白天黑夜,白天天上有太阳,晚上天上有月亮和星星。我问爷爷月亮是什么样子的,爷爷就说只要眯着眼睛,挤出泪花,盯着一根火炬的光看就成,那样就能看到月亮。我照着做了,我觉得月亮很好看,我每天都看月亮,所以我叫自己李月亮。” 李嗣冲收敛笑容,说道:“走吧月亮,我承认这是个不错的名字,你尽管带路吧,我们要去兵器铺,会付你佣金的。” 女娃摇摇头,说道:“两位是贵客,不是生瓜蛋子,不能宰,收了你们的钱爷爷会骂我不懂事的。” 李月亮到底还是娃娃,童言无忌。 李嗣冲说道:“你不是牙侩吗?带我们去这里最好的兵器铺,若是促成交易,你也能有抽成吧。” 李月亮一脸纠结,那模样,似乎对佣金很是意动,却是又不敢赚贵客的钱。 李嗣冲拍拍她的脑袋,让她只管带路。 李月亮的心中却是早已乐开了花,心想今天运气真好,竟让她遇到了两个呆头呆脑的冤大头,这种身世都会相信,不骗你们骗谁? 李月亮高昂头颅,大摇大摆走在两人面前,绕过鳞次栉比的排布,终于是到达了一间敞开的兵器铺。 这间兵器铺的门面不大,进深却有三四间,门口只有一个蓄胡壮汉穿着无袖褂子,扇着蒲扇,悠闲地躺在一张竹榻上,神若假寐。 李月亮这个小姑娘颇为彪悍地径直走上前去,一只脚踢在那竹塌腿儿上,竹塌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汉子也睁开了眼,确认是有些迷迷瞪瞪道:“哟,月亮啊,这是带客人来了?” 李月亮双手叉腰,老气横秋道:“老冯,我今天带来的可是两位贵客,你可不能狮子大开口,我的抽水也不要了,客人看上什么你都便宜卖。” 被称为老冯的汉子看到李月亮摆出叉腰的动作,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一套暗语和动作,按照月份和日子交替使用,便知这是两条可以宰的肥羊。 老冯睡意顿时消散大半,从榻上起身,神情变得殷勤起来。 李嗣冲开门见山道:“伙计,你这有上好的兵器吗?” 老冯笑道:“瞧您说的,我这开兵器铺的还能卖你破铜烂铁吗?两位客人要看什么,自己挑还是我推荐?只要兵仗局有的兵器我这边统统都有,自己打的相同制式的还更便宜些,品质比兵仗局铸造的只好不坏。” 李嗣冲点点头:“那就看看刀吧。” “刀啊,两位客人里边请,”伙计直接将二人引入铺内,往里走到一间独立的隔间,“就这排架子上,历朝历代的兵仗制刀都有,环首刀、大环刀、仪刀、横刀、苗刀、障刀、陌刀,都是上好的宝器。” 何肆兜里没钱,不好意思叫人家推荐什么,只说:“我自己看看就好。” “好,客人随意上手,有需要了就叫我,我就在外面候着。”老冯识相的就离开了,身为牙侩的李月亮也是跟着他一道儿退去。 何肆本就打算走马观花看一眼就走,结果没想到这一看之下,眼睛就挪不开地了。 看到熟媚入骨、风姿绰约红夫人都没有片刻眩目失神的何肆,此刻竟站在一把环首刀前,神色迷醉。 他缓缓伸手,将那藏锋鞘中的笔直长刀取下。 斑驳古拙的刀鞘拄地,长刀的环首居然直抵自身下颚。 一人一刀,如同一对未曾相识却神交已久的老友,跨越山海,穿过时间,与此相见。 何肆将刀横在身前,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握住可以双手持握绰绰有余的刀柄的。 长刀出鞘,发出极为清冽割耳的鸣声。 仿佛一道厚重的长风拂过山海,晕染沧海桑田的力量凝滞其中。 如鼎水之沸,如栋朽榱崩,如星奔川骛,如风驰电掣。 何肆双臂抻展大开,勉强将刀身全部出鞘。 右手长刀在空中挽花,斜指地面,刀身如凝霜亮白,左手刀鞘倒置,青红色的锈蚀簌簌落下。 如同一道透亮的秋泓从碎败积尘的石缝中迸出。 何肆这个人的气势都陡然拔高,好似闳宇崇楼,尊显胜于凡人。 李嗣冲这等五品小宗师在恍然中也不禁为其侧目。 那刀身上刻有花鸟篆文共一十八字:龙翔六年二月庚辰造卅湅大刀吉羊宜登高。 第57章 卅湅 可惜花鸟篆文的大部分文字辨识早已失传,李嗣冲认不全这上面錾刻了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准这是一把好刀。 “李月亮,真是带我们来了个好地方啊。” 李嗣冲见李月亮这个女娃娃人小鬼大,却是一肚子坏水,敢在自己面前作妖,他在诏狱中什么样的犯人没有遇到过? 遇到李月亮这样的黄口小儿,他不仅心中不恼,反倒生出些配合的消遣玩乐之意。 本想着最后略施惩戒一番就算了吧,现在看来,免了,不仅不罚,他甚至不介意让其适当再拿些抽水。 李嗣冲见何肆相中名器,也是见猎心喜,看着满墙的刀具跃跃欲试。 总不能说何肆这小子一来就把其中最上乘的一把兵器挑走了吧,这把环首刀藏锋鞘中的时候还真有些名器自晦的样子,连他都没有注意到。 何肆看着刀身上的铭文,他并不认识花鸟篆,却能一眼读懂这一十八个字,真是咄咄怪事。 龙翔六年二月庚辰造卅湅大刀吉羊宜登高。 何肆停业皱眉,陷入沉思。不禁联想到那熟悉的梦境中,蝙蝠寺后山石窟中壁画上的文字,也曾出现过“龙翔八年,仙人乘鲸鲵,朝入穷溟,暮登蜃气楼台……”这等相似的文字记载。 “这铸刀之人会不会是那登台未归的仙人吧?”何肆心中掀起轩然大波,面色却是趋于平静。 龙翔,到底是哪朝哪代?翼朝龙翔年间距今最远不过八百多年,应该是不会使用篆文做铭的。 三千年前的端朝龙翔年间?那又太过久远,按夫子私塾授课的说法,那不是历史,那是神话传说。 龙翔,会不会是一段早已佚失在历史中的奇幻岁月呢? 何肆思绪万千,为何这缥缈无稽的仙缘却能被自己接二连三的遇上,太过凑巧了不是吗?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自己又不是那活在他人笔墨下的小说人物。 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刽子手的儿子而已。 汪先生说关于蝙蝠寺的梦境不过是一场覆鹿寻蕉而已,但现在这把刻有刀铭的环首刀却真真实实掌握在自己手中。 何肆细看刀身,在火光照耀下,上面的花纹层叠足有万万之数,纹理细密如旱季的鲸川流水,绵长温和、沉谧厚重。 何肆坚信就算这是一场梦,但那铸刀之人一定也经历过和自己相似的梦幻泡影。 李嗣冲在兵器架上一番拣精拣肥,上好的兵刃的确是有几件,但是珠玉在前,这些寻常好物已经不入他眼了。 最后竟然真就没有发现一件能比拟何肆手中环首刀的。 李嗣冲皱着眉头,从何肆手中拿过环首刀,艰难地辨识上面的文字:“龙……六年二月……卅湅……刀……羊……” “卅”是三十的意思,“湅”就是从水,卅湅就是说刀身经过折迭锻打三十次之后再淬火。 李嗣冲喃喃自语道:“这真是把古刀吗?” 难以想象,毕竟在苟日新,日日新的现如今,离朝兵仗局配发军队的军刀配置也不过只是十五湅,层叠三万两千次而已,二者之间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渊之别。 差的那十五次折迭,就是十万万次层叠的差距。 李嗣冲缓缓将刀插入鞘中,却听见何肆叫了一声“李大人”。 李嗣冲侧目:“怎么?” 只见何肆有些难以启齿道:“能不能借我些钱?” 李嗣冲了然:“你想要买这把刀?” 何肆点点头,岂止是想要,是必须得到,非它不可。 “这刀可不便宜。” 何肆认真道:“我会还的。” 李嗣冲却摇摇头道:“倒不如这样,等你什么时候把上位所需之物交上,这刀我就替上位做主送你了,再送你一套刀法。” 何肆有些急切道:“可是李大人,如果不现在买下这把刀,我怕它被他人买走就错过了。” 李嗣冲说道:“所以我会先买下他,你若能满足了上位的期许,我便再将他赠与你,如若不能,这刀我也是喜欢得紧。” 何肆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李嗣冲的话,环首刀入了他手中真的还能给自己吗? 但他无可奈何,毕竟落在李嗣冲手里还有地可寻,被他人买去了可真是要大海捞针了。 何肆本就别无选择只能将落魄法和盘托出献于上位,如今,他在思考该不该少隐去些内容,好叫落魄法看起来更融圆些,以此博取上位青眼。 …… 兵器铺外,李月亮四仰八叉地躺在那竹榻上,两只小脚抖落着,这服役多年的老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冯就坐在竹榻边上的小马扎上,手持着蒲扇为她扇风。 李月亮眯着眼睛,颇为惬意道:“老冯,老规矩,我带来的客人不管看上什么,价高一倍,我抽水一成,够意思吧。” 老冯有些犹豫道:“月亮啊,你可比你老鬼爷爷还黑啊,你没看到其中一个客人带着姜桂楼贵客的戒指?还是少宰点吧。” 李月亮白他一眼,不屑道:“那又怎么样?你只管报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在这斩铁楼中,上哪说理去?” “我刚才就看着人家面熟,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位客人的脑袋就挂在悬榜处的戊榜第三十二位,价值八十两黄金,人家看着好说话,说不定就是个亡命之徒呢。”老冯一脸愁苦,“人家走之前顺带把你脑袋拧了,就像掐根黄瓜一样,你又上哪儿说理去?” 李月亮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那就认命呗。” 老冯语重心长道:“月亮,你还小,别总以为自己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在这斩铁楼中你也不过是件插标货,客人大可以花钱把你买走了,随意炮制。” 李月亮似乎听进去了老冯的“逆耳忠告”,两只脚丫停止晃动,竹榻一时间也不再叫唤,她轻轻叫了一声:“老冯……” “嗯?” 李月亮笑了笑,说道:“反正我也没有爹,你这么爱管我的事,不如你当我爹得了。” 老冯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吧,摊上你这么个女儿,我怕我折寿哦。” 李月亮白了他一眼,反以为荣道:“知道就好。” 老冯继续絮叨:“我啊,总看你那爷爷不顺眼,我要是成了你爹,不就成了他便宜儿子了,这划不来……” “那就好好做你的生意,少来我面前狗叫!” 李月亮突然翻脸,对老冯恶语相加,然后侧过身子,不再理他。 老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依旧给李月亮扇着扇子。 说来可笑,李月亮没有爹自然也就没有爷爷,她那个随时可以把她插上草标卖掉的佝偻小老儿爷爷也是她靠自己争取来的。 第58章 无常 名为老冯的汉子忽然放下手中蒲扇,站立起来,不用他提醒,李月亮直接麻利地翻身下榻。 只见何肆和李嗣冲走出独立隔间,何肆还怀抱了一把长刀在身前。 李月亮立马迎了上去,换上一副笑脸道:“两位客人挑到心仪的东西了啊。” 何肆点点头,将怀中环首长刀横置在一张条案上。 老冯看着这把刀,陷入沉思,这刀是前朝古物,因为保存不当,刀身早已与鞘锈死在一起,拔不出来了,他也尝试过好几次,若使蛮力,只会将刀身断在鞘内。 老冯心中叫苦,“这可叫我怎么开价?二两?三两?就算翻一番也赚不到钱啊,月亮这回又要怪我给不出抽水了。” 虽然这是件卖不出价格的样子货,但他还是决定先扬后抑一番。 “二位客人真是好眼力,这刀可是翼朝龙翔年间的名家所铸,唤作螭虎销金环首刀,在当时也是绝顶的神兵利器,两位客人可曾听过宝刀三件?第一件,削铁如泥,第二件吹毛断发,第三件,杀人不见血……” 何肆看着老冯,原来他不知道这刀的真实来历。 呵,到底商人逐利,还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要不是自己能确定它定不是前朝之物,兴许真就被他忽悠到了。 李嗣冲可没有性子耐性地听他自卖自夸,直接打断道:“你就说多少钱吧?” 老冯含笑说道:“不贵,二十两……黄金。” 即便心中有所准备的何肆还是被这价钱给狠狠地惊骇到了,不是贵,而是便宜,这也太便宜了。 说来也可笑,须知外城胭脂巷里一间院子也就一百多两雪花纹银,按照离朝金银一比六的兑换比例,换成黄金就是二十几两。 何家买得起,但这无疑会花去父亲何三水小半辈子的积蓄,而二十两黄金买一把刀,何肆居然发自内心地觉得便宜。 李嗣冲可不会将这等情绪流于表面,直接掏钱:“行,我买了。” 两块不算完整的金饼扔在桌上,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这回轮到老冯愣住了,旋即他大喜过望,连忙取了钳子和戥子。 “这位客人,我这戥子称不了大重,得剪开金子。” “应该是一斤四两,只多不少的,你若信我就别剪了,也不用找,当便宜你了。” 老冯一脸憨笑,没有说话,他自然是不信的。 这是金子,差一锱一铢都是钱啊。 李嗣冲也随他去,毕竟人家这是生意。 结果足足剪了十刀,分开称重了三回,才将一斤四两黄金称得毫厘不差。 李嗣冲一旁等着早就有些不耐,最后剩下六钱三分金子,直到老冯递过几片剪下的金叶子和金屑,李嗣冲都不去接取。 “就说不会少的,你给月亮吧,说好的佣金。” 李月亮直接跳脚:“那可不行,我没说要钱。” 二十两黄金呢,抽一成那就是二两,老冯这边的抽水已经足够肥了,她也不傻,干脆在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李嗣冲伸手接过金叶子和金屑,弯腰递到李月亮面前,面带笑意道:“月亮,今个我心情好,给你你就拿着,你的那些自作聪明就少在我面前抖落,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好相与……” 李嗣冲歪了歪头,做了个鬼脸:“我常杀人。” 一身杀意陡然释放。 李月亮小脸煞白,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在她眼里,李嗣冲好像突然变成了笑颜常开的白无常,头戴一顶长帽,上有“你可来了”,随时都能勾走自己魂魄似的。 何肆在跤窝子见过李嗣冲毫不掩饰自身的杀意,连他这个对血煞习以为常当然的刽子手儿子都要骇然,自然不是一个李月亮能承受得起的。 “李大人。”何肆低呼一声,也是被李嗣冲的喜怒无常给吓到了。 他还当李月亮是个天真守信的小姑娘呢。 当李月亮稍稍回神的时候,自己手里已经攥着金子,因为恐惧,几片金叶子都被抟成了团,金屑扎入掌中,鲜血从指缝渗出却也不觉着疼。 她发现老冯正挡在自己面前。 虽然是面无血色、惊惶万状。 但他还是挡在自己前面,隔开了这位如笑面无常般可怕的客人。 李嗣冲伸长脖子,绕过老冯还算壮硕的身子看向李月亮,笑道:“月亮你这是咋了,我都说了我今天心情好,你快起来,女孩子不能坐地上,接地气,对身体不好。” 老冯反手扯起李月亮,将其护在身后。 “行了行了,月亮,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的话,还雇你。”李嗣冲气息内敛,变回那副人畜无害的公子哥模样,朝着李月亮摆摆手,就要离去。 老冯却忽然叫道:“这位客人您留步。” 李嗣冲停下脚步:“怎么,还有事?” 老冯面色苍白道:“这位爷,这刀,不说咱卖贵与否,您喜欢那是最好,但价钱说定,就该钱货两清,再多收,那就不厚道了,咱们做生意的祖师爷说过,要诚实信用,否则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客人您不收我的找钱,我就再送你几样小物件,您稍等。” 说完,不待李嗣冲说话,老冯直接拉着李月亮转身去了铺子里头。 不消片刻,就只剩老冯一人双手端着一张覆着布盖头的花梨木托盘走了出来。 老冯直接扯开布罩,一层满满当当的钱币显露出来。 何肆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心想,这不就是普通的铜钱吗? 而且还不是古钱,就是最普通的当朝的天符通宝,连个当五、折十的都没有。 老冯说道:“您不妨上手试试。” 何肆依言取了一枚铜钱,竟然极为坠手,轻轻抚过钱币边缘,很薄,内里厚度和寻常铜板没有区别,边缘却是收缩得近乎刃口一般,只怕是稍稍使劲就能豁开皮肤。 老冯介绍道:“这些铜钱都是上等镔铁锻造的,阳文手工錾刻,鎏铜做旧,与寻常铜币别无二致。” 何肆问道:“这莫非就是小说里的金钱镖啊?” 何肆回想起以前在私塾学堂的时候,圣贤书半点儿读不进去,天天净是偷摸着看些志怪、武侠还有公案的小说,武侠小说里最长描写的职业之一就是镖师,可以随地取石打鸟,他们擅使金钱镖,就是这种像钱一样的暗器。 出门在外,怀揣一袋子金钱镖,谁又能怀疑呢? 如逢劲敌,借一捻之力,骈指打出,可以上攻敌人双眸,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 腕力卓越之人,可以打出七八丈以外,攻穴及远,百发百中。 “这一盘是现钱,”老冯点点头,将托盘移开,露出第二层底子,“这一盘是古钱。” 天符通宝何肆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但这第二次古泉的排布就算得上是让人眼前一亮了。 布币,刀货,环钱。 何肆直接上手刀货,这是古时候一种形似小刀的钱币,一枚的长度比之自己一直傍身的小刀还要短上一些,大概只有手腕到指尖长短。 入手感觉极好,像极了真刀,不过可惜长度受限了,依旧只能作为飞刀使用。 何肆一眼相中。 第59章 二品 老冯问道:“可有能入眼的?我送客人几枚。” 他此举并不抠搜,反倒足够大气了。 要知道这类猎奇的物件,往往有市无价,遇上对眼的人,千金难买心头好。 何肆有些受宠若惊,却是真心喜欢,不想推辞,他确认道:“可以吗?” 老冯点点头:“您随意挑选。” “你倒是上道。”李嗣冲看了一眼老冯,对着何肆说道,“小子你选吧,我用不上这些。” …… 从兵器铺走出,二人继续穿行在斩铁楼中,去往悬榜处。 在李嗣冲不耐地解释下,这会儿已经知道李月亮的小心思的何肆,对李嗣冲的态度也有所缓和,兵器铺那老冯明显不识货,让他们捡了便宜,李嗣冲吓唬那李月亮不光是小惩大诫一番,也是让她长个教训。 否则就李月亮这唯利是图的性子,她虽然只是个小娃娃,但也难保还能在这斩铁楼中平安长大。 李嗣冲嫌弃道:“你这傻小子怎么还选了三枚刀货?这玩意过时太久,市面上哪有流通?带在身上不是更加惹人怀疑吗?还不如全部选做天符通宝的金钱镖呢。” 何肆挠了挠头,说道:“我还是习惯使刀。” 何肆遇见自己心头好,并不客气,直接向老冯拿了三枚刀货,老冯又送来他三枚天符通宝做添头。 此刻三枚金钱镖卷在腰带中,三枚刀货都藏在袖中,让他平添几分底气。 李嗣冲说道:“这东西就算质地再好,做工再精,最多也就是充当个把玩件,谁会真当飞刀使?毕竟多数时候这飞刀飞出去可就不保准能收回来了。” 何肆无法反驳,他的小刀在蝙蝠寺中就是这么莫名遗失的。 “李大人,还有多久到悬榜处啊?” 李嗣冲理直气壮道:“我怎么知道,我虽然在案牍库翻看过一些关于地下四楼二洞的卷宗,但也没来过几次。” 何肆一脸无奈,暗自腹诽道,“您刚才吓李月亮的时候那么开心了,这会儿没人领路了吧?” “李大人,悬榜处是什么样的?” “卷宗里面提到,悬榜处是一个由斩铁楼提供场地,供来往之人发布各类悬赏,纯粹由客人接榜完成,获取赏金,只抽成而不参与运作的一处奇特组织,其中的悬榜任务根据完成难度和悬赏额度以天干之数划分,共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等。” 何肆问道:“那我的悬赏是第几等?” 李嗣冲想了想:“原先好像是己榜第十一,后来那老瞎子揭榜之后失败了,现在已经是上升到戊榜第三十二的等第了。” 何肆问道:“这悬赏只能接取者完成之后才能领赏吗?” 李嗣冲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何肆意识到哪里不对,不解道:“那刚才在姜桂楼中,那想杀我的四人都揭榜了吗?” 李嗣冲解惑道:“悬榜处悬榜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开悬赏,先完成者可得赏金,不能得全部,斩铁楼扣除两成,还有一种就是揭榜制,就是去悬榜处报了姓名揭下悬榜,需要经过悬榜处的审查判定有无能力完成悬赏,判定通过者还需缴纳与赏金抽成等额的保金。揭榜之后这悬赏就默认不对外公开,只能由揭榜人出手,如果这时还有人擅自出手,不管是何人完成悬赏,赏金归揭榜人所有,但是如果揭榜人失败了,交还悬榜时就要独立承担悬榜等第提升之后上浮部分的赏金,这部分钱从保金里扣,多退少补,所以那老瞎子失败之后,你的悬赏就变回了公开状态。” 何肆点点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讲究。 “那我们现在去悬榜处做什么?”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去消除悬赏,不然送上门去等人杀吗?” 何肆又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悬赏?” 李嗣冲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法子,第一,悬赏人主动撤销,但是赏金不退;第二,悬赏完成,悬榜自动消失;第三,你成为揭榜人,接取一个赏金远高于自己悬榜之上的目标,如此一来,悬榜处在你完成悬赏的时限内就会暂时隐去你本身的悬榜,免得两者冲突,都拿不到佣金抽成。” 何肆一脸震惊,还能这样? 第一、第二个法子指定是行不通了,可是最后一条,也是治标不治本啊。 而且揭榜失败的代价也很大啊。 李嗣冲看出何肆的忧虑,出言宽慰道:“你只管去揭榜留下姓名,我先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成功揭榜,不管何人替你出手,都算在你头上的,我自会安排人去卡着时限完成,一个悬榜完成再接另一个便是,有什么好担心的。” “几次悬榜完成之后,你就是悬榜处的常客,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如果那幕后之人后续没有及时加注赏金提升你的悬榜等第,悬榜自然也就作废了。” 何肆问道:“那如果幕后的悬赏者他加注呢?” 李嗣冲理所当然道:“那就一直揭榜呗,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肆陷入沉默了,他并未因李嗣冲的话而感到安心,反倒更加担忧。 现在的情况,自己有仪銮司护持,只是因为上位对自己有所期许,所以李大人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等自己交出落魄法后呢? 还会是这样吗? 留与自己的结果只怕就是得鱼忘筌、卸磨杀驴了吧? 他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寄托在他人手上。 见何肆一脸忧心忡忡,李嗣冲忽然问道:“你知道甲榜第二的悬赏是谁的吗?” 何肆摇头。 “他叫陆希颢。” 何肆当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李嗣冲接下来的话语却使他目瞪口呆。 “这位可是斩铁楼如今的主人,二品近神的武者,被悬赏整整十万两黄金。” 何肆错愕之余同样不解:“不对,悬榜处不是所属斩铁楼的组织吗?为何会挂上自家主人的悬赏?” 李嗣冲笑了笑:“因为人家足够强呗,高挂甲榜第二又能如何,还能收取一笔不菲的挂榜费用,你说这种悬赏谁敢接?就算有不怕死的接取了,那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 何肆大概听明白了李嗣冲的意思,原来他是在安慰自己。 只要足够强,就可以目空一切,八风不动,无视所有鬼蜮伎俩。 第60章 一念之间 何肆忽然对那甲榜第一有些好奇,他问道:“斩铁楼主人这么强的人都只排第二,那甲榜第一呢,该不会是位一品高手吧?” 李嗣冲摇摇头:“这世上从未有过武者能臻至一品境界神化境界。如果有,那也是谪仙人。” 何肆眉头微动,谪仙人?他联想到了落魄法,谪仙人体魄。 “那甲榜第一名是?”他连忙发问掩饰自己的异色。 李嗣冲摇摇头,神神秘秘道:“为尊者讳,不可说,说不得……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前朝余孽悬倾尽一朝国库悬赏的结果,要是这一位崩了,天下缟素。” 天下缟素,这近乎言明了甲榜第一位那贵不可言的身份,何肆大为震撼,难以置信道:“这斩铁楼怎么敢的?” 李嗣冲倒是一脸平静:“怎么不敢?还记得我之前形容斩铁楼主人的话吗,等你有机会武道入了品级你就知道了,二品品秩,真的可以无法无天。” 一番弯弯绕绕之后,二人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悬榜处。 那是一座点着四排羊角灯的两层小楼,在地下世界中难有多少美轮美奂的恢宏建筑,见得最多的便是独立的窑洞,难得见到一处像样的屋宇,自然是庸中佼佼。 悬榜处三个大字的匾额高悬,人迹至此渐渐显现。 一路上出乎意料的宁静,斩铁楼真的太大了,相比之下,散落各地的人自然就零星起来。 何肆甚至都要忘记了斩铁楼是没有禁武规矩的地界,可以肆意出手。 不过这会儿是“自投罗网”,顶着值钱八十两黄金的脑袋,正大光明前往悬榜处,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没有李大人这样的高手相护,他可能运气好能全须全尾走到悬榜处,但能不能全须全尾出来就不好说,也可能就是脑袋先轱辘辘滚出来。 李嗣冲提醒道:“小子,悬赏的任务我可以帮你代劳,但是悬榜处的揭榜评定可做不了假,你小子若是实力不济无法揭榜,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何肆点点了头,他知道这一行并不轻松,因为他至少要接下戊榜三十二位以上的悬赏才行。 何肆出声问道:“李大人,这刀能先借我使使吗?” 李嗣冲直接将刀递与何肆,问道:“你可曾学过真刀法?” 何肆没有听出李嗣冲意有所指,如实道:“我只和我爹学过。” “刽子刀法,徒增笑尔。”李嗣冲完全不掩饰自身的不屑,他知道何肆是刽子手的儿子,但刽子手就会使刀吗? “跟你爹学,你永远也只能杀些束手束脚的刀头活鬼而已。” 话虽如此,可李嗣冲却有些言不由衷。 武人没有奉行武道圭旨无法入五品这是常识,可偏偏何肆这小子是个例外,单凭不逊色于五品小宗师的伏矢魄,他就能将那些并不高深,甚至不入流的招式使得颇具威势。 当然,那一招以簪子刺伤李梦桃的招式不在此列。 他已然记起那招出处,着实出人意料啊。 不得不赞叹一句,这小子有些天赋。 要知道武人愈近偏长境界,就愈是绕不开“形而上”与“形而下”这一道分水岭。 形而上者便能不拘泥于招式,渐进无招胜有招的境地,形而下者就只能淤陷在重术轻道的武学障里,不得寸进。 所以李嗣冲才怀疑何肆是个天生宿慧之人。 所以他才会说给予何肆一套内练心法,假以时日,他或许能跻身伪五品。 而何肆对于李嗣冲的嘲笑并未生气,这是实话。 但他并不认同,毕竟就算庖丁解牛,神乎其技,那也不过是能杀牛而已。 自己的悬赏被六品高手接了,那自己至少也要有六品高手的实力才有资格去揭榜。 但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可能吗? 就算是无伤在身,他也不过就是个远远未入品的毛头小子而已。 这不是妄自菲薄,这是自知之明。 距离悬榜处不过五十步距离,何肆提刀而行,脚步缓慢,李嗣冲跟在何肆身旁,神色如常。 不过何肆虽有担忧却也不那么害怕,他是个有刀在手就莫名有安全感的人,现在他身上算起来足有四把刀。 何肆侧头向李嗣冲确认道:“李大人,揭榜的悬赏必须是杀人吗?” 李嗣冲摇摇头:“那也未必,还有寻物、护送、押镖等等,但榜上最多、最简单的悬赏永远是杀人。” 何肆点头表示理解,想到杀人,他大概是既不忌讳也无负担。 毕竟自己以后还要吃刽子手这碗饭呢。 李嗣冲本想传音提醒何肆一番,已经有人暗中盯上他了,但看到他这副严阵以待的姿态,也就没有出声打破其状态。 何肆此刻已是一手握刀,面容肃穆。 他虽说有所感知,却是敌在明我在暗。 由此也好,以不变应万变,由暗入明,总会有一瞬恍惚。 菜市口的刑台上,刽子手就是要在监斩官下令的瞬间出手,在死囚恍惚之间杀头,然后将斩讫报来,抽身离开。 何肆踱步慢行,直至《悬榜处》匾额下。 屋门敞开,里头也有客人各行其是,好似无人注意到他。 何肆进屋,顷刻拔刀。 即便如此,有所防备之下依旧落了后手。 李嗣冲老神在在,没有出手。 因为他感到何肆接下来的这一刀。 会很厉害。 他想看看能厉害到什么程度。 出手的人何肆并不认识,他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因为他眼中,那向自己挥来的长刀此刻正变得极为缓慢,就像那插在漂浮在水面上的松木上的线香火星,除此之外,他目空一切。 电光石火间,思绪万千。 佛说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一须臾有二十罗豫,一罗豫有二十弹指,一弹指有二十瞬,而一瞬又有二十念。 何肆莫名想起很多年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在墩叙巷有三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姑且算得上能说话的同辈人。 分别是仵作家的儿子,二皮匠家的女儿和扎纸人家的儿子。 当初仵作家的儿子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员外,二皮匠家的女儿说我长大以后要嫁给有钱人当太太,扎纸人家的儿子说我长大以后要行走江湖当大侠。 而何肆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刽子手。 所以,他们三个顺理成章成了好朋友,而何肆则是被孤立在外。 最后,仵作的儿子子承父业,二皮匠的女儿成了窑姐,扎纸人的儿子欠了滥赌债,又染上了烟瘾,多年未见,不清楚是跑了还是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练刀已有八年的何肆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三点刽子手的条件:手稳、刀快、心稳。 如此一想,何肆忽觉无比镇定起来。 他忽然生出一股自信,说是福至心灵也不为过。 自己这一刀出手。 必定连“人头”都叫好。 就像父亲何三水刀下骨碌碌滚地的康显兵的脑袋。 第61章 撩刀斩麻 何肆横刀身前,这招叫做“撩刀斩麻”,也是父亲何三水教的。 偷袭之人的刀还握在手中,手却已经滚落一旁。 何肆最终还是留手了。 只给那袭击之人断去一手。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刀,果真宝刀,半点没沾染血污。 老冯没有骗人,宝刀第三件,杀人不见血。 偷袭之人同样低头看向自己握刀的手,只不过他的手此刻已经不长在臂上。 接着便是凄厉的惨叫声响彻。 第一次断人手臂的何肆笑了,这一刀果然很快,预料之中。 何肆又想起了在姜桂楼中因为坏规矩袭杀自己而断指的李梦桃。 这女人要是由自己帮忙断指的话,自己肯定能让她只受到最低程度的疼痛。 自己这一刀很快,断手也不见得会比断指疼上多少,可眼前这人却是在那惊叫哀嚎,完全不见李梦桃当时透露出的凶性和暴戾。 何肆这才透过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看出,原来他也是个半大的少年。 就算比自己年长也有限。 而在何肆出手的瞬息,李嗣冲并未进屋,而是老神气地坐在门槛上。 大马金刀,一夫当关。 悬榜处的门槛很高,一如高门大户人家的朱漆门槛,从未有人践阈过,上头的油润漆水没有半点儿剥落,就像刚刷上去的一样。 礼俗中常说忌坐门槛,但李嗣冲偏偏是个百无禁忌之人。 何肆听到有苍老平淡的声音传来。 “客人,能请你把手捡起来吗?地板都脏了。” 这话自然是对何肆面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说的。 少年闭住嘴巴,面无血色,强忍着痛苦,紧紧抿住的双唇间时不时露出些粗喘,就像一个打铁匠在拉动他破旧的风箱。 少年只是还未缓过痛来,那声音却明显带着几分不悦和凶戾,催促道:“把手捡起来,我让你把手捡起来!” 少年脸皮微微抽搐几下,踉跄转过身去,弯腰捡起自己的断臂。 那声音才又恢复平静:“去把地拖干净。” 一位侍女出现,提着铜盆抹布。 她走到地上那一大滩血污,跪下身去,细细擦拭地板。 断臂少年咬牙站在一旁,断臂处血流如注。 鲜血滴滴答答滴落地面,侍女根本擦不干净血迹,反倒涂抹的一片殷红。 侍女抬头,漠然道:“您这样我擦不干净的。” 断臂少年见状连点了周身几处穴道,又是颤抖着从怀揣取出内服外敷的伤药,扯开一条腰带,笨拙地捆扎住了自己的残肢。 这才渐渐止住流血。 何肆扭头锁定了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来源。 那是一座很高的柜台,柜台后头是六块巨大的悬榜,分别标榜着戊、己、庚、辛、壬、癸六个大字。 不见甲乙丙丁。 目力极好的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名字正书在木牌之上,而木牌则悬挂在戊榜顺位第三十二。 在这之后,何肆好像见到了鹤年堂满墙的药斗子一样,上下左右七排斗,四边倒棱。 加之醒目规律的黑色隶书,只是药名变成了人名而已,每个名字都与六个榜单上的对应,应该是存放着案牍秘档。 那声音又不带任何真心诚意地恭维道:“这位客人真是好快的刀,难怪能排在戊榜第三十二。” 声音的主人露面,从六块悬榜前的柜台背后走出,原来不是他刻意隐藏,他只是一个罢癃。 所谓罢癃,就是指成丁而身材矮小者。 细看之下,他的腿上居然还踩着一副身高等高的高跷。 这世上竟有如此身材矮小的男子? 何肆脑中不自觉冒出一个词来——“三寸丁”。 这词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是侮辱,但用在他身上却是无比贴切。 这人面白无须,头戴毡巾,怪模怪样,但生得越是奇形怪状,何肆就越是警惕。 武侠小说里常说,模样越怪,越是高人。 当然,也有例外,自己看过一本小说,那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三寸丁谷树皮”,没活过一个章回,就被自己的媳妇药死了。 那三寸丁走路踩着高跷,撞击地板咚咚作响,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明明是仰视何肆,却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他笑道:“这位客人,您是插标卖首来了?” 何肆如实道:“我是来揭榜的。” 三寸丁摇摇头:“不巧了,您现在不能揭榜。” “为什么?” 三寸丁抬手指了指一位柜台旁灯下黑的幂篱男子。 何肆一惊,在此之前,他明明环视了场中各处,却愣是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何肆不由胆战心惊,这绝对是高手。 三寸丁说道:“因为就在刚刚,这位客人接下了杀您的悬榜。” 何肆皱眉,看向断臂少年,不解道:“既然他揭榜了,为什么你还要杀我?” 三寸丁替他解释道:“因为揭榜刚刚成立,方才你的悬榜还是公开状态。” 只见他招呼另一位侍女,在柜台后密密麻麻挂着写着蝇头小字的木牌的六张榜单中,将戊榜上何肆的名字摘下。 戊榜第三十二位悬赏目标,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名,宫衡。 这应该就是有人揭榜的意思。 何肆转头看向那断臂的少年:“所以你才这么急着杀我?” 少年心有不甘道:“他是六品,他出手了,你会死,我就没有机会了。” 何肆点点头,然后他就冲着坐在门槛上正意马心猿的李嗣冲喊道:“李大人。” 李嗣冲扭头,一脸不耐:“我说,你小子是真不和我见外啊。” 何肆直言不讳道:“我觉得我打不过他。” 同样身为六品高手的盲目老者没能完成悬赏,所以,眼前这个宫衡能经过悬榜处的评定,应该是要比盲目老者更强一些。 “呵呵,你感觉得很对,你不是我的对手,但你凭什么觉得他就能护住你?” 那头戴幂篱的男子开口,声音沙哑又阴冷,是用来某种手段改换了音色。 如果是这样,那宫衡的名字就很有可能也做不得真了。 虽然他戴着幂篱,但李嗣冲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似乎还带着些不屑。 听到这略带挑衅的话,李嗣冲眼里闪过一丝好斗的精芒。 单武这种扑户他都愿意与其角抵斗力,何况是个六品高手呢。 第62章 见血封喉 李嗣冲看向宫衡,说道:“好啊,也就是说只要是把你宰了,他的悬赏就会再次变为公开状态是吧?” 宫衡没有说话,三寸丁却点点头,肯定回答道:“是这样的。” “那就这样吧。”李嗣冲站起身来。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快到秒忽,妙到毫巅。 只有宫衡那幂篱下的双眼勉强捕捉到了一鳞半爪。 他只来得及将双手格挡在身前。 巨响传出,尘埃漫天,宫衡嵌入墙中,头顶价值不菲的羊角灯被震得细碎,他的双臂手骨也是寸寸碎裂。 先伤内里而外显,他双臂无力垂下,其上的衣物全部被气劲炸飞,不着丝缕。 露出皮肤慢慢如同少女含羞赧颜,接着是红透之间绽出细裂,就像一件精美的带有开片的白瓷。 他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因为嵌在墙中,勉强还保留着站姿。 值得一提的是,李嗣冲出手的气势太强,连带将那本就踩着高跷下盘不稳的三寸丁也掀翻在地。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四脚朝天的老王八般,努力挣扎,却是无法翻身。 何肆看得瞠目结舌,李大人,你也太牛了吧…… 他这才缓过神来,甚至流露不出什么惊骇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五体投地的状态,如见神明。 他莫名想起隔壁关东来的邻居李铁牛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真是小母牛进了公牛窝——牛逼大了。 不对不对,这起码是小母牛三进公牛窝——牛逼坏了。 侍女连忙扶起三寸丁。 就在何肆惊讶之余,他的眉心忽然一寒,本能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何肆仓促之下使出一记却步抽刀,刀劈小鬼,力道不大,堪堪挡住那左手持刀袭来的少年。 何肆后退几步,险些将刀脱手,惊怒交加,叱道:“你就怎么想杀我?” 眉间寒意并未散去,局面瞬息万变,出手之人远不止一人。 原来是在宫衡揭榜前,那幕后悬赏之人已经将何肆的赏金加注到了一百两黄金之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人哪管宫衡的惨状历历在目。 人发杀机,天翻地覆。 宫衡的失败,自然让何肆的悬赏再次变为公开状态。 李嗣冲没想到还有人会在这个当口铤而走险,一时回旋不及。 何肆一抖手腕,三枚镔铁刀货落入手中。 飞刀手段一如既往的俊俏。 三枚飞刀在极短时间接连射出,竟然颇有些五射中参连与剡注的味道。 每一枚都精准无误的攻敌之所必救。 袭来的四人皆是捉刀客,应该是没有六品高手,因为何肆勉强看得清楚他们的动作。 两人挥刀击飞刀货,攻势不得已一滞,一人挥刀落空,刀货直指咽喉,他虽急忙闪避,却仍是被刀货划破侧颈。 最后一名持刀老者已闪至身前。 何肆仓忙双手握刀,挡下老者的袭杀。 虽然堪堪格挡住刀身,但那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缅刀居然以极为刁钻的角度,以刀尖羚羊挂角一般划过自己的胸口。 何肆及时后仰,使出一个正蹬绝户脚。 手持缅刀的老者生生止住追击,退后一步。 胸口的伤口很浅,只有一线,却是豁皮见肉。 何肆左肩刀创撕裂,污血从痂衣下渗出。 仅仅是化解了一次这四人的攻势,何肆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气神,沦为待宰羔羊。 好在李嗣冲就在这鹰飞鹞落的瞬间,踢飞两位袭杀之人,身形稳稳当当出现在了何肆面前。 “喝!几位好胆,可是这钱……我怕你们有命赚没命花啊。” 李嗣冲罕见有些怒容,他险些就真没保下何肆,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被李嗣冲踹飞的两人满地打滚狼狈万状,挣扎一番,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看到李嗣冲站在何肆身前,这便知事不可为,果断放弃袭杀。 没有多言一句,就要各自离开悬榜处。 前三人李嗣冲任其离去,直到那一名使缅刀的苍髯老人抬腿欲走。 李嗣冲伸手拦住他去路,冷声道:“解药拿来。” 何肆闻言神色剧变,低头看向自己衣服被划开,已经敞露的胸膛。 流出的血液已经变为漆黑,难怪他觉不着疼,原来是这刀上喂了毒,麻痹了他的感知。 老者低笑一声:“嘿嘿,解药没有,但要抵命,我愿死在顷刻。” 何肆喉口一腥,血盈满口。 忽觉腹中绞痛,双眼乌黑,拄刀而立,摇摇欲坠。 老者转头看向三寸丁,说道:“费老,我若死了……” 被称为费老的三寸丁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朝他点点头道:“只要完成悬榜,我尽管依规矩行事。”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兀得变作释然。 李嗣冲恼羞成怒,若非自己太过轻敌,目中无人,必不至于沦落至此局面。 李嗣冲一记虎爪手,在江湖中虎爪手号称刚猛绝伦,抓树留痕,抓肉成洞,一抓之下透骨力直接作用在老者肩胛处,老者不闪不避,任由钳制。 “我只说一次,把解药交出来。” 老者不言不语。 李嗣冲手掌使力,老者一边琵琶骨直接碎裂。 老者面皮抽搐,仍是一言不发。 李嗣冲松开肩胛的虎爪手,却是直接抓住其咽喉,深潭一般的眼底此刻因为愤然而沸腾,让人毫不怀疑他在下一刻就会出手拧断老者的脖子。 老者摇摇头,一脸平静,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李嗣冲想起一句话,生死之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而这等生死之间面不改色的,是谓神勇,不能以生挟之。 李嗣冲松开手掌,也绝了拷问的心思,一脚将其踹飞三丈远,老者一个勉强调整身形,没有被嵌入墙中。 老者气若游丝:“此毒名为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李嗣冲面色一变再变,终于扭曲起来。 见血封喉,若那老者所言非虚,此毒确是无解。 传闻此毒一经血液入体,顿时叫人心脏麻痹,血管封闭,血液凝固,最后至窒息死亡,短则一刻,长也不过一个时辰,神仙难救。 第63章 红背竹竿草 “李大人,我……” 何肆口舌麻木,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吐血。 李嗣冲眼里罕见地闪过一丝惊慌,他一把扶住何肆,沉声道:“小子,撑住,我带你出去。” “李大人……” 何肆吐出的已经不再是鲜血,而是血块,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就像被人溺在水里。 李嗣冲紧咬牙关,他从没想过,这臭小子会死在自己眼前。 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是那断臂少年出声道。 “见血封喉,有解药的……” 李嗣冲猛地抬头,双眼突出,如同一对蛇眸,死死盯着断臂少年,声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断臂少年解释道:“见血封喉乃是极南之地一种名为箭毒木的树木汁液,南蛮猎人经常会将箭矢浸泡在箭毒木的汁液中,用以帮助狩猎,一旦猎物中箭,上坡只能跑七步,下坡只能跑八步,平路跑九步必死。因此又有一种说法叫做——七上八下九不活。” 李嗣冲见这断臂少年居然对此毒物如数家珍,不由得信他几分,连忙问道:“此毒何解?” 少年面色依旧惨白,冷哼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救他?” 李嗣冲见状不仅不怒,反倒冷静几分,少年在此刻站出来,必然是有的放矢。 李嗣冲直接掏出两块金饼,扔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之声,黄金成色极纯,在地上磕碰几下就留下印子。 李嗣冲道:“你与他无冤无仇,要杀他无非是为钱财而已。” 这两块金饼虽然不大,却也有十几两重。 少年极力掩饰眼中的心动,不去看金饼,冷声道:“他的命值一百两黄金。” “咻!” 就在这一瞬间,那被李嗣冲踢飞的老者突然暴起发难,将手中缅刀投射出去,柔软的刀身在破空中扭曲,好似银蛇狂舞。 直取断臂少年的首级。 他的举动更是坐实了少年身怀解毒之法。 惯用银子砸人的李嗣冲直接一枚牛眼大的金饼飞出,砸在那缅刀之上。 同时欺身上前,虎爪手好似不断延长,连带着身体,对着老者抓去。 一招气贯虎爪,磅礴气机如同虎啸透体而出,破风声带着肃杀之意,老者单手横在胸前,却也只是蚍蜉撼树而已。 下一刻他就重现了方才宫衡的惨状。 李嗣冲毫不收敛自身杀意,看向断臂少年:“我可以不拿你的性命做威胁,咱们先礼后兵,但时间不多了,你很需要钱是吧?要多少都可以,只要你能救他。” 少年第一次直面五品小宗师全身的杀意,瞬间如堕冰窖,好似被打入八寒地狱。 他是小鬼,而眼前之人,便是高高在上的判官老爷。 少年努力压制就要跳出胸腔的心跳,下意识说道:“一物降一物,箭毒木边便生长有它唯一的解药,红背竹竿草。” “你身上有解药?” 要知道斩铁楼从任意一处三楼二洞借道出去的时间都不止一个时辰,何肆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就算李嗣冲背着他尽力奔袭,何肆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所以李嗣冲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少年身上能有解药。 少年点点头:“有,但我凭什么相信……” “嘭。” 李嗣冲直接一拳打在少年心窝,少年刚要倒飞出去,李嗣冲又一把扯住他的衣带,两股力道拉扯相冲之下少年顿时失魂,气机全散,任人宰割。 李嗣冲满脸暴戾,狞笑道:“我不与你掰扯,也不需要你相信我,只要解药在你身上就好。” 李嗣冲一只手提溜着烂泥似的少年,一番翻找之下,并无所获,脸色逐渐阴沉下去。 他朝着少年低吼道:“你敢耍我?” 少年眼睑微垂,双目失神,好似一摊死肉。 显然这也是位吃软不吃硬的主。 李嗣冲直接将少年扔在地上,撕开衣物,结果虽是一览无遗,却也依旧一无所获。 李嗣冲直接转向那使缅刀刀老者,如法炮制将其全身上下摸索一遍。 还是一样的结果。 李嗣冲急怒交加,蹲下身子直视断臂少年,一拳砸在他头脸边上,地板炸成碎屑,手臂直直砸入地中。 声音阴寒道:“要死要活?” 何肆跪倒在地上,身不能动,但是神思却还依仗着伏矢魄艰难运转。 他朝着李嗣冲,使出全身劲道,从牙缝之中逼出一个字来。 “手……” 那断臂少年听到何肆说话,死鱼一般无神的双眼忽然又闪过一丝异色。 李嗣冲瞬间明悟,将少年弃如敝履,转身捡起他身边滚落的断臂,直接扯开断臂上的窄袖,那只苍白没有血色的带有半只小臂的手上,绑着一只精巧的金属机关盒子。 是一套袖箭。 李嗣冲虎爪手摧坚破硬,直接将箭盒捏碎。 箭盒之中机簧四散,三枚黑色小箭躺在其中,一旁还有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只半透的琉璃瓶,里头装着鳝鱼血似的液体。 李嗣冲大喜过望,袖箭本就是涂毒暗器,这小瓶里装的定是解药,联系那少年方才说的话,见血封喉常用于给箭镞淬毒,那这瓶子里的药水极有可能就是解药——红背竹竿草。 李嗣冲来不及思虑太多,何肆的状态极差,已是奄奄一息。 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李嗣冲折回何肆身边,拔开瓶塞,不知道这解药的用法,他就一半给何肆服下,一半倾倒在他胸前发黑的伤口之上。 何肆躺在李嗣冲怀中,不过片刻,他的面色就奇迹般好转起来,原本气若游丝的呼吸也变得平缓舒长。 李嗣冲这才松出一口气来,身为五品小宗师的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身心俱疲。 他几乎以为何肆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不得不感叹一句,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原来这见血封喉也是有药可解。 而此刻的何肆则处于一种鬼压床的状态,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是神智已经完全苏醒,除去还不能张开的双眼,他的耳、鼻、身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被称为费老的三寸丁,语气不善道:“阁下如此身手,定非无名之辈,小老儿名为费真,是悬榜处管事,敢问尊驾大名?” 李嗣冲的声音响起:“仪銮司百户,昭信校尉李嗣冲。” 三寸丁眉头微皱,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可这名字虽非籍籍无名,但也不是什么江湖上如雷贯耳的尊讳。 第64章 定远镖局 李嗣冲能被他知道的原因也并非武力,而是他的身份——当朝太子的伴当,年幼时与太子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如今亦是太子麾下第一宠臣。 李嗣冲顿了顿,说道:“或者你可以叫我曾经的名字——李永年。” 这是何肆第二次听到李嗣冲如此称呼自己。 他看不到那费真丁瞳孔骤缩,在片刻后又变回正常状态,只是脸色的忌惮和惊惧无法完全收敛。 费真才带着些敬服之意道:“仪銮司果真神通广大,竟然能将一个人改名换姓到连斩铁楼都不知晓的地步。” 本以为这位在六年前曾声名显赫的笑面阎罗应该早已隐姓埋名远遁江湖,没想到却是大隐于朝。 李嗣冲轻蔑一笑,明知故问道:“看样子你应该认识我。” 费真摆摆手:“您说笑了,要是连笑面阎罗的名号都没听过的话,我真是在这悬榜处枉活三十年了……” “笑面阎罗?”何肆心中重复这个尊讳,那李永年应该就是李大人的真名了吧。 费真沉声道:“那么现如今的仪銮司李大人,贵司手眼通天,不会不知道您旧名头的悬赏还在丁榜第三吧,您现在可是正六品昭信校尉,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如此大摇大摆地出入悬榜处,还充当他人倚仗,那请问您自身的倚仗又是谁呢?” 何肆心惊肉跳,原来李大人本身也在悬榜之上啊。 讲个笑话,一个悬榜丁榜第三人的保护一个戊榜第三十二人的去悬榜处揭榜…… 李嗣冲咧嘴一笑,云淡风轻道:“自然是我身后的整座大离庙堂啊。” 李嗣冲笑容冷冽:“今日酉正之前,我如果不能从三楼二洞的任何一处出口全须全尾地走出去,我仪銮司倾巢而出,你这斩铁楼就该坍了。” 费真听闻此言脸色变幻不定,仍是不愿输了自家底气,强硬道:“就凭你身后的太子殿下?” 李嗣冲笑道:“相信我,太子或许不行,但监国太子有这个能力。” 费真面色阴沉如水,指了指李嗣冲怀中的何肆,问道:“就为了他?” 李嗣冲看了一眼何肆,摇摇头:“他不配,只是殿下方才监国,手持公器,之前无能为力,可现在,卧榻之处,又岂容他人鼾睡?” 李嗣冲怀中的何肆忽然发出“嘤咛”一声,打断了而两人的谈话。 何肆睁开双眼。 “李大人……” 李嗣冲看着一脸虚弱的何肆,笑道:“这么快就醒了,你小子命挺硬啊。感觉怎么样?” 何肆感觉说不出的很妙,先前他身体麻木的时候,感觉神思尚算清灵,现在一副躯壳回魂过来,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又麻木不仁起来。 “挺好的,就像没中毒一样。”何肆开了句玩笑。 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太过暧昧,何肆挣扎着想要起身。 这毒发作时迅猛如崩,没想到祓除却也容易。 何肆拄刀起身,感觉身体并未有所大碍,甚至双肩的脱臼遗症和左肩崩开的刀创都不觉得有多难受。 何肆瞥见一眼不远处赤倮仰面躺在地上的断臂少年,面色微变,脱下自身破烂的外衣,将衣服盖在他赤条条的胴体上。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之前你想杀我,我砍了你一只右手,我觉我们两清了,现在,我欠你一条人情。” 断臂少年无力地转过头去,没有看他。 李嗣冲走上前道:“欠他人情?不该欠我一条人情吗?” 何肆点了点头,认真道:“我合该欠李大人两条人情。” 一条是化解悬榜之难,一条是解毒救命之恩。 李嗣冲拾起散落地上的三块金饼,放在断臂少年头边,说道:“这小子的悬赏如今是一百两黄金,你即便杀了他也拿不满的,去掉斩铁楼的抽成和悬榜要求的限制,剩下的钱我会给你补足,你留个姓名地址,三日内送到。” 少年没有说话,闭目流泪,李嗣冲也没等他表态,直径走向嵌入墙中的宫衡与晕厥的老者,一手提溜起一人一脚,就像拖着两扇猪肉,将二人从悬榜处大门认扔出。 力道之大,使得两人在地上翻滚弹跳几下,就像石子在水面打水漂。 二人生死不知。 忽然,那宫衡炸起,吐出一口鲜血,不敢停留,使出俊俏轻功,身形闪烁离去。 原来他一直是装晕。 李嗣冲见状笑了笑,也没有追击,就像放过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 做完这一切,他耳边忽然传来少年细弱蚊蝇的声音:“定远镖局,许定波……” 李嗣冲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何肆对定远镖局的名头并不陌生,天奉府有两座附郭县,一是临昌县,一是太平县。 一府二县都是圈在京城之中,何肆家住外城东南的临昌县,定远镖局就开在外城西南的太平县。 大离朝如今关内版图南七北六十三道,共有十三家出类拔萃的镖局代表着的所有同行。 天符元年,远在山南道的定远镖局在太平县挂匾披红,设立分局。 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小荷庄亮镖会,南北镖局都差人前来赴会庆贺。 京城人爱看热闹,小时候的何肆也不例外,由两个姐姐带去赶趟。 正赶上酒酣耳热,到定远镖局总镖头许崇山为酬宾客,亲自上台舞剑助兴。 何肆当时混在台下,武人的欢聚少了些女色多了些侠气。 没有醉舞狂歌,美人在怀,只有彘肩斗酒,豪气干云。 何肆被裹挟在围观百姓之中,两个姐姐一人牵着他一只手,生怕他被摩肩接踵的看客给挤散。 只见那发须花白的老者手持宝剑,一跃而起,宛如一片树叶飘然落入高台。 许崇山横剑胸前。 大拇指一捺,“蹭”的一声!宝剑自己就蹦出来一截。 他握持剑鞘的右手一甩,剑鞘飞掠直直而出,插入一旁角柱之中,入木一尺。 三面观的露台都好像打了个哆嗦,雀替大斗上四根横陈的大额枋微微颤抖,抖落一阵积年尘埃。 宝剑滞空间仿若飞悬,又是在瞬息被其握在手中。 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瞋目案剑,万籁俱静。 最后剑尖斜指台面,发出一声铮铮清鸣。 仅仅是这一个起手式。 会场中便响彻连天的叫好之声。 第65章 一念之差 才八岁的何肆自然也是被这一幕深深的震撼到了。 第一招仙人指路使出,台下叫好声戛然而止,会场上静悄悄的,成百上千双眼睛全盯在许崇山的宝剑上。 就见他剑光缭绕,身随意走,一开始,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可后来,速度愈快,便成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见光见影,不见人形。 一团白光滴溜溜地在台上席卷,好似银山粉碎,把大伙儿都得瞠目结舌。 一百二十八路银蛇剑法,不是什么武林绝学,但是剑术高妙者,自然有其灵韵内含。 最后一式剑招收招,许崇山气不长出,面不更色,冲着四外一抱拳。 好半天底下没动静。 许崇山以剑花开头剑花收尾,最后随意甩手。 手中宝剑飞出,竟然又是精准无误的飞剑插入剑鞘之中。 不需说话,台下炸响如雷掌声,经久不息,甚至如同怒海狂涛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何肆当日回家之后,找到父亲,说自己不练刀了,要改练剑。 之后当然是被何三水一顿连削带打。 …… 何肆收回心神,看向地上的许定波,问道:“你没事吧?” 许定波不曾说话,李嗣冲却道:“没事,我留着力呢,死不了,只是被我一拳淤结了心脉,暂时血脉闭塞,等血流完一个周天后顺畅了,他就能动唤了。” 何肆又问道:“许崇山总镖头是你什么人?” 许定波看了一眼何肆,说道:“他是我祖父。” 何肆不解道:“你定远镖局家大业大,为什么你要杀我?即便是一百两黄金,你们也不是拿不出吧?” 许定波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再次陷入沉默。 李嗣冲轻笑一声,摇头说道:“以前的定远镖局嘛,自然是京城镖行的执牛耳者,现在么,许崇山已死,定远镖局就是蛟龙失水,受制于蝼蚁。” 许崇山死了?不敢相信,毕竟许崇山在他儿时曾留下了极为强大的印象。 许定波瞋目,大喊道:“我祖父没死。” 李嗣冲点点头:“的确,也就失踪了一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一年前,定远镖局的总镖头许崇山接下一趟赴往南边的“物镖”,结果连同自身在内的一行二十九位镖师一去不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物镖居然是某位大人物家中失窃的贼赃,虽然此事极为隐秘,但还是有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露出,定远镖局不仅押镖失败丢了名声,更是被那大人物寻上门来,掏空家底还是没能偿还镖码,七出十三归的行钱往复借了三次,镖局就直接就垮了。 如今的定远镖局可谓是釜底游魂,苟延旦夕。 这时候费真忽然出声:“斩铁楼的规矩是不能泄露客人隐私,但有个消息我可以告诉李大人,并不算作违例。” “你说。” “这位客人挂在己榜第十一的时候,揭榜者名叫许章台。” 李嗣冲眉头一皱,姓许? “和你有关系吗?” 许定波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费真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许章台应该是你的父亲吧。” 何肆有些惊疑,要杀自己的盲目老者竟是许定波的父亲? 这岁数也相差太多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许崇山年少成名,十九岁时便已经成家立业,可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许章台却是一心投身行伍,希望建功立业,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可惜最后事与愿违,许章台在关外摸爬滚打十余年,愣是没有混出半点名堂,等到四十好几了,许章台心灰意冷,回到山南道的镖局,接手生意,娶妻生子。 之后却是因为南边接连造反,行伍募兵,许章台又是直接抛妻弃子,奔赴功勋而去。 许定波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我爹!” 李嗣冲见其神情,已经肯定七八。 许崇山失踪之后许定波一人维持镖局独木难支,不得已遣散镖师,变卖田宅,即便如此,筹措到的银子也是所剩无几。 昨日他本想要去地下六光洞买些关于祖父许崇山下落的情报,哪知这点钱财远远不够,六光洞管事见他身手不错,便建议他去斩铁楼悬榜处赚些悬赏钱。 无巧不成书,许章台来到斩铁楼悬榜处,就看到了己榜第十一的悬榜,那熟悉又陌生的揭榜人的红名——许章台。 守株待兔之下,还真被许定波等到了许章台。 近十年未见的父子二人却是相见不相识。 许章台是有眼无珠,真不认得儿子。 许定波却是冷眼旁观,虽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却是不愿相认。 眼睁睁看着许章台揭榜失败,负伤离去。 许定波在一众琳琅满目的悬榜中,看着何肆的悬赏从己榜第十一升到了戊榜第三十二,赏金从六十两黄金涨到八十两黄金。 只是简单的杀一个刽子手儿子,许定波承认他心动了。 但他又有些犹豫,毕竟连许章台都失败了。 而且无缘无故,为财杀人,这不合道义。 他也付不出揭榜的保金,可如果能拿到这笔不菲的赏金,一定能在六光洞中买到关于祖父的消息。 许定波回到定远镖局,辗转反侧一夜。 第二日昧旦,一夜未眠的许定波翻身下床,选了一把好刀,重入地下。 他要去看一眼戊榜第三十二是否还在,结果就看到了八十两黄金的悬赏变为了一百两。 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一百两黄金,就算找不到祖父,许定波也自信可以靠自己的能力重振镖局。 毕竟祖父曾多次夸耀自己的天赋,远胜于他。 祖父四十岁时跻身六品,许定波则有望二十岁前武道入品。 许定波想要前往墩叙巷寻找何肆,结果就遇到了六品高手想要揭榜。 许定波暗骂自己运道不通,也付不出揭榜的保金。 许定波走出悬榜处,却不敢相信,自己似乎迎面看到了悬榜上的何肆,许定波不动声色,默默退回屋内。 看了一眼正在揭榜的宫衡,他手里拿着悬榜人物的头像,再次确认真的是他! 他来了,顶着一百两黄金的人头,走来了。 许定波按捺住心跳,心思急转天人交战,短暂地闭上眼睛,不到一弹指便重新睁开,眼神并不清澈,好似蒙上一层雾霭。 许定波心道,“抱歉……” 之后便是握紧刀柄,退与门后。 一念之差,许定波付出的代价是一条手臂。 第66章 笑面阎罗 李嗣冲转头看向费真,问道:“你可知道这许章台现在何处?” 费真摇摇头,说道:“抱歉,这就涉及客人的隐私了,恕难相告。” 悬赏被揭榜人之后,揭榜者红名上榜,所以告知李嗣冲许章台的姓名不算隐私,但客人的行踪,虽然斩铁楼中处处是耳目,费真却是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李嗣冲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他揭榜后是因何失败的?” “这也是客人的隐私,我无权过问。” 李嗣冲看向许定波,问道:“那么你呢?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爹,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有些问题要问,就这么简单。” 许定波闭上眼睛装死。 李嗣冲点点头,他并不着急,反正已经在各个出口把派人手,瓮中捉鳖而已。 “咱们先干正事?”李嗣冲看向何肆。 何肆一愣,什么正事? 李嗣冲指着何肆道:“他现在可以揭榜了吗?” 费真还是摇头:“恕我直言,他虽有您这样的高手相护,但本身实力并未达到揭榜的标准。” 李嗣冲撇撇嘴:“这还不简单,他揭榜我代劳不就行了?” 费真道:“不行,规矩就是规矩,这位客人想要揭榜,无非也是想借助悬榜处的规矩避开自身悬赏,既然如此,就得按章办事,才不会乱套。赏金在一百两黄金以上的悬赏,很少,几乎没有适合他的。” 李嗣冲注意到了这个字眼:“几乎?” 费真点了点头,说道:“的确有一个护送悬赏者出京的任务,二百两黄金,而且不需要实力评断,但这需要得到挂榜者本身的认可。” 李嗣冲想也不想,直接道:“行,就这个了。” “好。”费真点点头,差人从悬榜戊榜第二上摘下一块写着“师雁芙”名字的木牌,递给何肆,“这位客人一直住在尊胜楼中,您手持这块木牌去到尊胜楼,自会有人领路,若是她认可了你,不必返还于此,戊榜第三十二的悬赏我自会隐去,时限是三个月。” 何肆接过木牌,有些无奈,又要去尊胜楼了? 这才来了小半天时间,幽都四楼二洞就去到一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木牌上的名字——“师雁芙”。 应该是个女名吧。 许定波感到身体渐渐恢复掌控,他挣扎了几次,终于艰难的支起身子,站了起来。 他用独臂将那一件何肆的外衣围在腰间,勉强遮住私处。 何肆看向许定波,沉默了片刻,颇为诚恳道:“许章台是你何人与我无关,我对许章台也没有恶意,他虽要杀我,但我并不知情,我俩也无照面,他交还悬榜之后我们无冤无仇,我找他只是想知道是谁在他手下救了我,又是谁悬赏想杀我。” 许定波看了一眼何肆,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与他十年未见了,他为什么要揭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失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我更不知道。” 李嗣冲擅鉴貌辨色,他觉得许定波此话应该不假,他要说谎也无所谓,事后仪銮司一查便知。 “我可以走了吗?” 何肆愣了愣神:“当然。” 许定波弯腰捡回长刀与断臂,分别夹与残肢与左臂腋下,又用独手捡起三块小金饼,转身就要离去。 李嗣冲见其惨状,难得怀了些好意出声提醒道:“喂,斩铁楼中不禁武力,你这样与稚子抱金何异?” 费真招呼侍女道:“给这位客人取身衣服来……” 旋即他摇摇头,一摆手:“算了,带这位客人换身衣服去,小老儿一把年纪了还看这个,遭老罪了,我又不好龙阳。” 侍女立刻出现,站在许定波身旁,许定波迟疑一会儿,还是跟着离去了。 何肆乘着间隙将散落地上的三枚刀货收回,又看了看地上安静躺着的淬毒缅刀,没有管它。 许定波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练短打,长刀也用护环配在腰间。 何肆忽然问道:“李大人,尊胜楼也禁武吗?” 李嗣冲明白了他的意思,肯定道:“当然,幽都之中只有斩铁楼内行事最为无忌。” 何肆点点头,对许定波说道:“你状态也不好,要一起走吗?我送你到尊胜楼,那边禁武,你再自行离开就是。” 许定波闻言,眼神闪动:“你为什么帮我?我们不该是仇人吗?许章台要杀你,我也要杀你。” 何肆摇摇头:“你要杀我,我反断你一臂,合该死伤无怨,我觉得我们是两清了,除非你还心怀怨怼,何况你的解药还救了我。” 许定波脸色微恙,嘴硬道:“交易而已,还是他强买强卖的。” 李嗣冲呵呵一笑:“你应该庆幸,要换作我早年的脾性,你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三人出了悬榜处,一路无话,顺利步入前往尊胜楼地界的地道。 许定波并未多言,不再同行,直接告辞离去。 幽长昏暗的地道中。 许定波将两人甩在身后,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何肆并肩李嗣冲,忽然开口道:“李大人,您胆子可真大。” “怎么说?” “您可是高居丁榜第三,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出入斩铁楼中。” 他这话说得认真,没有半点促狭。 李嗣冲笑了笑:“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何肆点点头。 李嗣冲道:“甲乙丙丁四块悬榜不对外公开,悬榜处有一处代为运营的杀手组织,名为小重山,人数不过三十六人,有补无增,只会在杀手出现折损的情况下招募,前四榜只对他们开放,你若是能升到丁榜,也就不用担心暗箭难防了。” 何肆慌不迭摇头:“可别升了,我胆子小,怕被吓死。” 李嗣冲白他一眼,笑骂道:“瞧你那怂样。” 何肆又问道:“李大人,你以前为什么会被称为笑面阎罗啊,是因为你常杀人吗?” 李嗣冲没好气道:“是啊,我素爱杀人,且杀人时必喜笑盈腮,久而久之有了这个诨名。” 何肆脑子尚且有些浑噩,居然信以为真。 李嗣冲白他一眼,解释道:“阎罗是对刑名之人的尊称,我曾经……算了,不提也罢。” 第67章 尊胜楼 何肆又问道:“李大人,您既然已经改名换姓,为何今天又突然暴露身份呢?” 李嗣冲理所当然道:“因为太子殿下监国了啊,你没听过拔宅鸡犬,狗仗人势吗?” 何肆歪着头,问道:“还有呢?” 李嗣冲白他一眼:“你小子现在近则不逊了是吧?” 何肆小声道:“该不会是因为红夫人吧?” 李嗣冲冷哼一声:“讨打是不是?” 何肆转移话题道:“李大人,你之前威胁那三寸丁的话是真的吗?” 李嗣冲摇摇头:“当然是假的,你觉得有可能吗?” “可是他们……” “连你都会怀疑的话,他们自然不会相信,但是……”李嗣冲一挑眉,傲然道,“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他们就不敢赌。” 最后一句话,李嗣冲没有言明,而是在心中无奈道,“毕竟武人的力量再强,那也是人,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若是放在以前,李嗣冲还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但现在么,原来太子殿下三年前真捡了个神仙回来。 要不是这次山南造反,他还只当那名叫袁饲龙的男人就是个癔症者呢。 何肆玩笑道:“那咱们在地下岂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李嗣冲瞪他一眼:“你大可试试,最后落得个横着出信不信?” 何肆讪笑几声。 两人走了许久,说了不少话。 李嗣冲对他解释说,尊胜楼乃是前朝废弃的陵寝,原先是给一位佞佛皇帝修建的。 后来这位皇帝忽然崩殂,膝下无嗣。 胞弟继位之后,竟直接将佛祖打成了夷狄之人,批判其言语不通,衣服殊制,不言法言,不服法服,不知臣君之义,父子之情。 这座工程浩大的陵寝就此停工,遂无人问津。 如今的尊胜楼有四座坊市,宛如一个大“田”字,负责整座幽都的日常供给。 世代居住其中没有户籍之人足有六百户。 何肆因为母亲齐柔笃行佛法的原因,自小也是耳濡目染,听出尊胜楼的尊胜二字可能带有些禅宗意味,应该是取自佛顶尊胜陀罗尼之意。 意为福寿吉祥。 走了大概一刻时间,二人谈话间,眼前豁然开朗。 靡丽曲调此起彼伏,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缭绕其间。 未见其景,一番华丽繁盛的景象已浮现心中。 两人踏入尊胜楼地界。 尊胜楼中灯火通明,头顶着巨大的悬灯,燃烧着长明千年不灭的鲛脂油膏,如月之恒。 地上人来人往,男女混淆,状如出游街巷,颇为热闹,不禁让何肆联想到了京城上元节百姓逛灯会的场景。 何肆大为震撼,第一次见识到地下世界的缤纷瑰丽,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李嗣冲说道:“据说姜桂楼入门的金筹子价值十金,不只因为姜桂楼乃是世上少有的销骨地,更是因为这座尊胜楼,不知道有多少人进来这里后旷日留恋,不愿离去。” 依旧在入门处有小厮相迎,那人自称张开,乃是尊胜楼的一名行走。 李嗣冲这半日奔波下来,已是没有走马观花的兴致,直接将斩铁楼悬榜处的悬赏牌扔了出去。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何肆,这小子的状态还不错,双眼灼灼,带着亢奋。 李嗣冲知道这只是表象而已,这傻小子今日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又是中毒解毒一番折腾,此刻提着精气神,全神戒备,又是处处好奇,大开眼界,这才不觉疲累。 等他到回家中,心气一歇,明个一早要是还能神完气足地爬起来,自己便佩服他是个狠人。 张开弯腰欠身,恭敬带路。 三人从南门进入,向右一转,前方共有三条曲巷,三处圆月拱门分列而立,绫罗挂边,灰檐白壁,分别绘着牡丹、黄菊和芙蓉。 张开走入中间拱门,襄步一尺,让客人先行。 走了约莫有两刻钟,三人来到一处院落。 院子不大,打扫得十分干净。 张开拉开铺首衔环,轻敲三下。 朱门打开,一颗好看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随之弥漫而出的还有一股药香。 “灵儿姑娘,请问师小姐在吗?这二位是斩铁楼悬榜处举荐揭榜的客人。”张开介绍道。 灵儿姑娘听说是小姐的客人,也就大大方方开了门,邀请道:“这样啊,那进来吧。” 庭院很小,一览无余,但是胜在隐蔽,在鳞罗张布的尊胜楼中,实在罕见独栋的周回没有屋宇相邻的院落。 张开并未进门,就在门外候着。 “悬榜处还挺厉害的嘛,昨天刚挂的榜,今天就推人来了。” 院中一道身影背对而坐,裹着一件大红猩猩袍。 最引人注目莫过于她那一头瀑布似倾泻的银发。 在她的臂弯处,还露着一条语气银白发色相辉映的蓬松猫尾,正惬意地摆动着。 灵儿说道:“小姐,这两位是悬榜处举荐而来的客人。” 袍子一抖,灵动悦耳的声音响起:“有失远迎,两位客人如何称呼?” 李嗣冲眉头一皱,直言道:“你说话的时候都不正眼瞧人的吗?” 女子的臂弯处的猫尾停止摆动,一种血统纯正的四耳猫四脚点地,伸张条段。 “客人勿怪。”女子起身,大红猩猩袍滑落,露出女子纤细窈窕的体态。 女子缓缓转身。 露出一副绝美的脸蛋,以及脸上一对空洞洞、死灰色的眸子。 美则美矣,却是凄美,甚至带着几分渗人。 没有眼神的脸上缺乏灵动,好在她本身就是个冰山似的玉人,不需要这几分灵动。 李嗣冲怔了怔,随即惊叹:“嚯,又是一个瞎子?” 何肆汗颜,心道,“李大人,您可真是个善谈之人。” 女子脸色淡然,并未动怒。 “你放肆!” 但那似乎是侍女的灵儿姑娘却已义愤填膺,挥舞着小拳头。 女子面色无波唤了一声“灵儿。” 灵儿闻声放下拳头,气冲冲地剐了一眼李嗣冲。 “抱歉,师姑娘是吧,咱们开门见山,你的悬赏,他接了。”李嗣冲指了指何肆。 师雁芙摇摇头,平淡道:“你可以,他不行。” 被小瞧了呀,何肆苦笑,不对,这可是戊榜第二的悬赏呢。 她并未小瞧自己,而是自己太弱。 第68章 二年蝉 李嗣冲笑笑:“我觉得行。” 师雁芙说道:“他连灵儿都不是对手,又怎么能护送她平安出京呢?” “要护送的人不是你吗?” 李嗣冲想当然以为需要被护送的人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冰清玉润的白发女子,谁知道是个侍女一样的小丫头片子。 师雁芙摇摇头:“是灵儿,我暂时还不能出地下。” 李嗣冲不以为意,反正不管是谁,能揭榜就行。 “行吧,那你看我怎么样?” 师雁芙臻首轻颔,似乎带这些上位者的可定,淡然道:“还不错呢。” 李嗣冲自诩爱憎分明,平生喜恶唯二。 最喜欢的便是目空一切,小觑天下英豪;最厌恶的则是他人妄自尊大,小觑自己。 这二者的倚仗,都源自他五品偏长的实力。 李嗣冲面色微冷,“他只负责揭榜,我会找人完成护送的。” 师雁芙问:“是你亲自护送?” “不是。” 她又问:“那护送之人也是五品小宗师?” 李嗣冲闻言微微心惊,这女子居然能瞧出自己的根柢实力? 而且还是这般神色自若,那很可能就不是什么目中无人了。 不过瞎子嘛,一直都是目中无人的。 李嗣冲摇摇头,旋即想到这是一个瞎子,便又出言道:“六品高手可以安排。” 师雁芙直接逐客:“两位请回吧,牌子留下。” 李嗣冲脸庞抽搐。 却听那灵儿姑娘皱着琼鼻,不屑道:“癞蛤蟆屁股插鸡毛掸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六品,六品也算高手?六品连我都不一定打得过。” 他李嗣冲何时受过这般轻视,以往在太子东宫,他连袁饲龙那老头都敢数落。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见面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袁老了。 李嗣冲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微笑,朝那灵儿招招手:“小妹妹,屁股可不是用来插鸡毛掸子的,来来来,你过来,我教你。” “登徒子!” 灵儿啐了一口,脸色羞红。 李嗣冲笑道:“小妹妹,没看出来,小小年纪,你很懂嘛。” 何肆一脸惊奇,奇了怪了,她看上去才是个总角的娃娃。 怎么会懂这些? 那灵儿似乎是忍一时越想越气,竟直接提起粉嫩的小拳头,冲撞而来。 “哎呦我去!”何肆连忙退避,腰眼堪堪躲开那如同擂鼓的爪风。 他哀嚎道:“不是,李大人调戏的你,你打我算什么事?” 孙素灵冷哼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鸟。” 柿子挑软的捏,孙素灵也知道自己不是李嗣冲的对手,但这不妨碍她拿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子出气。 李嗣冲眼神一凛,“虎爪绝户手?” 倒是与他的虎爪手同宗同源,若是追本溯源,虎爪手还是虎爪绝户手的祖宗呢,只是虎爪绝户手显然在阴狠毒辣绝嗣灭户这方面后来居上。 孙素灵出手是俨然一派高手气象,不是那种蛮力豕突,虽然自身气力与如今单臂三石的力斗门槛相去甚远,但也只是受限于女子身躯,又非成年的缘故。 放在前朝,她已经是跨过力斗,直指偏长的女子小宗师了。 此时已然技在力上,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机会先一步触及伪五品门槛。 李嗣冲一个踮脚撤步,滑出一丈,对师雁芙的好奇萦上心头,这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连身旁的侍女都有如此身手。 李嗣冲冲着师雁芙笑道:“师姑娘,小姑娘气性恁大,你不管管?” 师雁芙摇摇头:“是你言语不净在先。” 孙素灵见自己小姐没有出声管束自己,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力随理走,一身气机更盛,武力陡增。 打得没有拔刀的何肆节节败退、艰难招架。 眼前这女娃子未必比姜桂楼中的李梦桃更强,但像“铁闩横门”这样形而上者、妙手偶得的招式,何肆也难以信手拈来。 李嗣冲看着师雁芙,惺惺作态道:“那你让她来打我啊,欺负一个未入品的傻小子算什么。” “你五品小宗师欺负一个未入品的小姑娘又算什么本事?”师雁芙直接挑露道,“况且你若有心阻拦,又何须要我喝止?” 李嗣冲忽然问道:“你修炼了什么功法,为何我看不透你的境界?” “并非功法的原因,”师雁芙抿嘴一下,谦虚道,“小女子不才,只虚高你一品境界。” “……” 李嗣冲哑然。 武道六品,四曰守法。 有传必习,不替门家。 厥品居中与厥品居下之间可谓云泥之别。 就算李嗣冲距离四品不过一步之遥。 “之前未曾听过师姑娘的大名啊。” “笑面阎罗的尊讳可是如雷贯耳呢。” 庭院中何肆不断闪避孙素灵的攻势。 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何肆心想这小姑娘怎的气性如此之大,还如此蛮不讲理,咄咄逼人。 女娃娃孙素灵娇喝道:“你怎么还不拔刀?” 何肆粗喘道:“我怕伤了你手。” “啐,就凭你?” 师雁芙出声道:“客人尽管全力施为便好,若是你能胜过灵儿,我会考虑让你揭榜。” “噌!”何肆拔刀,气势凌然。 极快的一式撩刀斩麻,孙素灵猝不及防下撤步六尺。 “喝!”她第一次被逼退,有些羞恼地再次近身,一掌拍向何肆手中的环首长刀的刃口。 何肆大惊,这一掌落下,手可不得变成两半? 赶紧拧转刀身,收束刀势。 孙素灵一掌拍开刀身,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嗔怒道:“你让我作甚?” 何肆一瞪眼:“手不要了?” 孙素灵闻言愣了愣,这人是在关心自己? 她一撇嘴,嘴硬道:“愣头青,一点见识都没有。” 何肆看到孙素灵举起双手,其小手上戴着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 那手套贴服,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每一根手指,每一节指节。 “瞧见没?这叫二年蝉,乃是由最上乘的匠人花费两年时间,用细轫诸铁和合织成,柔薄异常,薄如蝉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孙素灵颐指气使道:“把刀举起来。” 何肆依言。 孙素灵屈指一弹,火星四溅,刀刃震颤嗡鸣,震感直达手腕。 何肆大开眼界。 不待何肆做好准备,孙素灵就十分不讲武德直接跳起来,一拳冲着何肆的下颚抡去。 何肆仰头避过,下一刻就弓身成了虾形。 何肆拄刀半跪,面目扭曲,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 这小姑娘不仅气性大,下手也是真黑啊。 好在她的力气不是那么惊人,何肆也就吐出来几口早上吃的包子。 何肆知道这小姑娘实力比起自己只强不弱,当即也不留手。 面对欺身而来的孙素灵,何肆抽刀却步,刀劈小鬼。 孙素灵一掌拍开刀身,脚步轻灵,如同穿花蝴蝶插入何肆空挡,一爪直击腋下。 就要空手夺刃。 第69章 胜之不武 何肆直接揽回刀身,刀刃斩向自己,更是斩向孙素灵。 孙素灵感受到脑后凌冽的刀意,一个低头避开刀锋,直接收爪顶肩,撞入何肆怀中。 何肆未曾练过下三路,下盘虚浮,一撞之下踉跄倒地,十分狼狈。 师雁芙点中肯评道:“他的刀法很有味道,但是却并不灵动。” 李嗣冲一摊手:“这小子跟他刽子手父亲学的刀法,整日砍瓜切菜,都是些死物,能灵动才有鬼了。” 师雁芙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的天赋不错,若是速度再快些,未必不化动为静,掌握主动。” 李嗣冲不置可否,纸上谈兵而已,说易行难。 孙素灵双手叉腰,仰着高傲的小脑袋,说道:“怎么样,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还不快点认输?再来我可不让着你了。” 何肆一脸愤愤,怒视她道:“你有让着我过吗?” 孙素灵理所当然道:“我要是没有让着你,就不会只攻上三路了。” 李嗣冲闻言微微颔首,算是认同这小妮子的话,虎爪绝户手,本就是一门苦心孤诣脱胎于虎爪手将断子绝孙、毁灭门户手段演化到极致的武学,若无绝户之实的话,招式中的凌厉凶狠就得散去大半了。 孙素灵眯着双眼,一脸傲然道:“笨小子,本姑娘名叫孙素灵,‘五曜霄映,素灵夜叹’的‘素灵’,你叫什么名字?” “何肆……”何肆站起身来,想了想,补充道,“放肆的肆。” 这番介绍实在没品,下次再见汪先生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向他求一套像模像样的说辞。 孙素灵挥拳再攻:“再来,本姑娘打得你不敢放肆。” 何肆却一抬手,示意孙素灵停下的攻势。 孙素灵眉毛一挑,问道:“怎么?想认输了?” 何肆摇摇头,莫名地笑了笑,认真道:“我邻居李铁牛曾教过我一招绝学,我从不轻易示人,你要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孙素灵略带不屑地笑道:“好啊,你尽管使来。” 何肆收敛笑意,一脸严肃道:“你想好了,这一招即刻能分胜负。” 孙素灵却不吃他这套,直接道:“啰啰唆唆,看爪。” 何肆点点头:“得罪了。” 他将环首长刀插入地面,如同切入一块豆腐般随意。 孙素灵心想这人武功不咋地,刀却是口好刀。 何肆深吸一口气,胸膛隆起。 孙素灵看似跳脱,实则心思机敏,以为何肆就要使出什么配合气机施展的高妙招数。 当即选择先发制人,不给他提气机会。 这小姑娘身法颇为灵动,一个进步,就已闯入何肆周身咫尺之间。 下一刻,何肆对着孙素灵门面就是一记——“呵忒!” 带着肉包子味和酸水的唾沫横飞,直接糊在孙素灵的脸上。 孙素灵捂住头面,起先却是惘然,片刻之后她就发出了极为凄厉的惨叫:“啊啊啊啊啊!你这个贱人!” 何肆就等这一瞬,抽刀,倏忽间,锋利无匹的环首长刀就架在了孙素灵的肩头。 何肆虽然胜之不武,却是厚颜道:“灵儿姑娘,你输了。” 一旁悠哉观战的李嗣冲也是一愣,随即拍手大笑起来:“好小子,干得真漂亮。” 师雁芙黛眉微蹙,不是厌恶何肆的下三烂手段,只是单纯地觉着脏。 孙素灵也止住叫唤,生怕污秽之物流进嘴里。 这个人的唾沫怎么可以这么多,就像骆驼吐白沫一样。 她十指紧扣着面皮,好像要将整张好看的脸都扣下来一般。 “灵儿!”师雁芙第一次轻喝出声。 随即她有些掩饰意味地说道:“是你输了。” 李嗣冲眼神微动,看出了一些门道,原来是在脸上覆了一张人皮面具。 孙素灵满腹委屈,转身小跑进了屋子。 师雁芙打量着何肆,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你赢了,那护送的就资格给你一个吧。” 何肆从没见过有人脸笑时上半张脸是不动的,十分奇怪。 他旋即听话师雁芙话中的意思:“一个?” 师雁芙点点头:“在你之外,此次护送之人我已经定下三位,分别是六光洞的卷帘人和粘竿处,以及一位小重山的新人。” 李嗣冲笑道:“卷帘人、粘竿处、小重山,这个队伍,不知道的还以为护送的是一位公主呢。只是你又何须多此一举,再挂戊榜?” 师雁芙看向何肆,不答反问:“这悬赏你接还是不接?” 李嗣冲朝着何肆使了个眼色,何肆这才点头:“我接。” 师雁芙素唇轻启,指了指地上:“他们主要负责护送灵儿,而你,就辛苦负责保护它吧……” 何肆顺着师雁芙玉润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那只慵懒的大白肥猫。 “这……” “有趣有趣!”李嗣冲饶有趣味地盯着那只大白猫看,“看样子倒像是有些宫中御猫的血统。” 师雁芙点点头:“这只尺玉四时好的确是一只纯正的简州猫。” 四时好是纯色猫的统称,尺玉形容它毛色雪白。 天下所有的猫都是有两个耳朵,只有简州猫例外。他的耳朵是四耳,轮廓重叠,两大两小,鲜有纯色,乃是山南简州上贡皇室之物。 传说此猫善听,且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不过看他这股丰满的体态,别说飞檐走壁了,估计上炕都费劲。 师雁芙又说道:“此行目的也就是简州府。” 简州,隶属山南,京师以南八百里,不远不近。 李嗣冲若有所思,表面揶揄道:“客人真是大手笔,花二百两黄金就为送一只简州猫回简州?不知道还以为这猫才是主角,而你那侍女只是个陪衬呢。” 师雁芙依旧一脸淡然:“客人说笑了,灵儿不是什么侍女,只是看我是个瞎子,平日对我多有照顾,我也一直把她当妹子看。” 李嗣冲点点头,问道:“行,什么时候出发,我安排人。” “一月之内,至于揭榜的事情我会让行走转达给斩铁楼悬榜处。两位客人若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不留客奉茶了,不然等灵儿出来又少不了与你们纠缠不清大打出手了。” 何肆想了想,对着师雁芙抱拳:“师姑娘,刚才的事情多有冒犯,我也是事急从权,还请您帮我向灵儿姑娘道个歉。” “好。”师雁芙微微颔首,转身坐回原处,那只叫唤作尺玉四时好的简州四耳猫见状立刻又乖巧地跳回她怀中。 第70章 六光洞 二人从小院走出,张开还站在门外候着。 李嗣冲似乎心情不错,拍拍何肆的肩膀,说道:“干得不错,总算是将你身上这悬榜的麻烦暂时给平了。” 何肆也是心怀感激道:“多谢李大人,我欠您两条人情。” 李嗣冲摇摇头 ,略带揶揄道:“就目前看来,你的两条人情并不值钱,所以,小子,好好努力吧。” 何肆点点头,没有半点被轻视的不忿。 李嗣冲拧了拧脖子,说道:“接下来就只剩那六品老瞎子还没有落网了。” 何肆看了看一旁的尊胜楼行走张开,他眼神示意李嗣冲,难道不需要回避此人吗? 李嗣冲看出何肆的疑惑,解释道:“自己人,不妨事的。” 何肆疑惑:“自己人?” 张开对着何肆自我介绍道:“张开,仪銮司番役。” 何肆有些错愕,却仍是点头致意。 李嗣冲虽然没有亲临过几次地下幽都,但却对着地下之事知之不少,不是因为他在案牍库看了几卷宗卷,而是靠着仪銮司安排在这地下的几百暗桩。 尊胜楼行走张开,就是暗桩之一。 在之前在姜桂楼中何肆搂着的象姑徐六徐草福,同样也是。 斩铁楼情况特殊,鱼龙混杂,最为混乱,不需要刻意安插人手,正大光明即可。 尊胜楼六百户屋宇,也有不少住着锦衣番子。 六光洞更不用说,两大情报组织之一的卷帘人,本身就是天子直辖的内务机构出身。 何肆又说道:“可是李大人,这地下世界如此庞大,就凭我们两人,要找到那许章台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这你无需考虑,我自有办法。” 李嗣冲在悬榜处有一句话没说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除非是他人的酣梦,自己也有能力一手罗织。 李嗣冲当然可以很轻易地找到那许章台,但若只是为了一件茶肆伙计被拔舌的案子动用诸多暗桩,增加暴露的风险,这并不划算。 更遑论调用卷帘人了。 李嗣冲大手一挥道:“走,去六光洞。” 何肆闻言脸色一苦,说道:“李大人,您今日是要带着我游遍这地下幽都吗?” 诚然,地下世界光怪陆离,让他眼花缭乱倍感新奇,但他有些疲惫了。 就算他精力再好,也架不住接二连三的打斗。 这股子颓势在他与孙素灵交手时忽地从他四肢百骸涌现出来。 不是那种忽然被抽光力气的感觉,而是明显感到四肢沉重,头脑昏沉,就像被灌注了好几斤铅水。 何况他还风寒未祛、伤痛在身。 若是何肆还是神完气足的状态,他不至于用吐口水的腌臜手段去对付一个小姑娘,太过胜之不武了。 何肆忽然想起刚才师雁芙所住的那座小庭院中有十分浓郁的药香,是谁有伤病在身呢? 李嗣冲解释道:“六光洞中有两大组织一大帮派,分别是卷帘人、粘竿郎喑蝉房和千手佛弥沃寺,前二者是负责情报勘探,后者则是前朝八门中的盗门,只不过他们现今换了信仰,信奉戎狄渡来的千手千眼佛,不过除了偷盗手艺,他们勘察情报的能力也不弱。” “我早些时候就派人过去六光洞喑蝉房,请粘竿郎调查此事,相信现在已经有些结果了,本来就是打算先解决了你的事情,然后直接收尾,你就不想知道他在揭榜以后是何人救了你吗?” 何肆闻言,也是不再叫苦,强打精神。 两大组织之一的卷帘人的创建者原是隶属大离的谍报机构,与仪銮司也有些香火情,但此事极为隐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否则定会被同为情报组织且隶属于六光洞的粘杆处喑蝉房所洞悉,这是一招暗棋,只能动用一次,不可能浪费在这边。 如此一来,李嗣冲也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避开卷帘人而选择粘竿郎。 张开领着二人以最快的方式走到了去往六光洞的路口。 六光的全称是六合光明,六合,上下四方,泛指乾坤。 合意为彪炳宇内,无有阴暗,无所遁形。 是两大情报组织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和标榜。 何肆听到李嗣冲如此解释,也只能暗叹一声好大的口气。 只能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是井蛙观天,鼠目寸光了。 两人又是走了半个时辰。 何肆心想自己答应过何花很快回去的,现在已经过午了。 李嗣冲忽然问道:“上位在意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肆愣了愣,旋即回答道:“差不多了。” “你出过京城了。” 何肆一脸惊愕:“李大人您知道了?” “原先探子来报,我还以为是你不顾家人,直接带着你那待年媳姐姐跑路了,你小子跑去豸山作甚?还蝙蝠寺刮花了一座药师佛金身。” 之前在悬榜处,三寸丁费真说仪銮司手眼通天,何肆原以为这只是句恭维的话,现在看来,名副其实。 何肆没有回话,心中后怕,还好他在蝙蝠寺一无所获,汪先生说那只是樵风吹来的一阵好梦。 李嗣冲说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你真是不是个宿慧之人?如果是,别瞒着,这对你而言是破天的福缘,要把握住。” 何肆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李大人居然如此看待自己。 何肆摇摇头,苦笑道:“怎么可能嘛,您看我像吗?” 李嗣冲顿了顿,笑道:“我觉得不像。不过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可能你宿慧转世尚不自知呢?三日之期还有两天,到时候上位可能会要见你,他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何肆没想到上位居然愿意见自己这泥腿子,他心惊之余仍是衷心说道::“多谢李大人提醒。” 李嗣冲说完这话之后就直接揭过这个话题不再继续。 何肆也是不在说话,大半天未曾饮水,有些焦唇干肺。 六光洞就在眼前。 何肆因为心事重重,已无心去辨别东南西北。 二人步入六光洞地界,虽然今日已经大开眼界,可何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到了。 如果说尊胜楼中光亮如月盈之夜的话,六光洞就是亮如白昼。 一是如月之恒,一是如日之升。 第71章 两个暗桩 何肆抬头,看到了六颗足有三人环抱大小的沧海明珠如日高悬,周边每隔三尺距离就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鳞罗张布。 好似群星围绕着六颗灿阳。 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人鱼烛遍布石壁,这是一处天然洞穴,不大,但也有一间市坊大小。 每个光源照射之下,人站在其中,都会投射出几十个影子。 李嗣冲见何肆目瞪口呆的样子。 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除了那六颗悬珠是由一块天外陨石的碎片凿刻而成,其余的垂棘都是些人造的荧石,并不珍贵,但是每一颗荧石只需要光照一刻,就能在十数个时辰内连续发光。” “进了六光洞可要小心些,这里都是佛爷,什么时候你里裤被扒出来了自己都不知道。” 何肆难得地反讥道:“李大人你才应该小心吧,谁会像你一样随身带着金饼啊。” 李嗣冲笑了笑:“我的金饼可是都花完了,为了救你,还欠了外债,这钱我还要从仪銮司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呢,想想真是麻烦。” 何肆听到李嗣冲的前半句话还有些歉疚,但是听闻后半句,何肆不免就脸色一僵。 仪銮司是什么地方,会缺钱吗?敲骨吸髓,巧取豪夺,亲军都尉府狱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犯人。 “李大人之前不是都用银子的嘛,金子没了总不会少了银子银票傍身吧。” “地下幽都不流通银钱,只认黄金。” “这是为何。” 李嗣冲只是有些笼统地说道:“离朝少金多银,却是金兑银一比六,银票能换来银子却换不来金子,究其原因还是物贵银贱,亏本的买卖谁又肯做呢?” 两人刚露头没多久,一个等候已久的便服番子就迎上前来。 恭敬行礼道:“李大人。” “怎么样了?” “据说是有眉目了,就等您来。” 李嗣冲点点头:“好,这次喑蝉房中谁是话事人?” 番子回答道:“黄雀排名第三的竺姲,另外还有两只刀螂,对方一直没开价,我怕他们狮子大开口。” 粘竿郎隶属一个叫做的组织喑蝉房的组织,虽然主体是情报组织,但其中也有十三位统领列位,个个都是实力超群的武人,分别是七只男刀螂、六只女黄雀。 取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个个都是入品或者实力不输入品的高手。 李嗣冲点了点头:“就怕他们不开口,走吧,到地方再说吧。” 番役前头带路,六光洞不像之前的姜桂楼那样分层错落,但是地下洞穴却又哪有坦荡如砥的。 又是走了一刻时间,三人来到一处门楼前,门楼上高悬牌匾“喑蝉房”。 若非这是地下,没有鸟雀,这儿绝对也算门可罗雀。 三人进入喑蝉房,才发现本就不算大气的“门面”就只是用来充门面的。 再往后,砖木嵌入土石不复建筑,看得出这喑蝉房只是个稍加建造的营窟。 里头应该是这六光洞中最为昏暗的地方了吧,只有几盏间隔很远的油灯,一灯如豆。 不见多少人迹,只有一个身穿皮甲的女子倚在墙上。 何肆咂舌,这就是喑蝉房?也太简陋了吧。 “李大人,你可让我们好等啊。” 这神似假寐的覆面的女甲士忽然张开眼睛,露出一对深绿色的眼瞳。 李嗣冲不认识此人,自报家门道:“李嗣冲。” 女甲士用不太标准的大离雅言自我介绍道:“黄雀,竺姲。” 何肆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覆面女子,看不见下半张脸,只能见到她的眼瞳是绿色的,眉毛好像有些稀疏,全靠螺子黛画出柳叶形。 最让人惊奇的是女子一头褐色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天然蜷曲。 原来女黄雀不仅名字里面带个“黄”字,浑身肤色都是褐黄色的。 何肆一脸猎奇,到底是十四岁的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这位客人对我很好奇啊。” 何肆连忙收回目光,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了。 竺姲解释道:“我是女蛮国人,十年前被番商卖到大离,你们这边的富商喜欢叫我们这样的女蛮国子女为‘菩萨蛮’。” 何肆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菩萨蛮,竺姲口中的菩萨蛮可不是什么词曲牌名,而是异域女奴的一种,菩萨指漂亮的女子,蛮则是蛮夷的身份。 虽然看不到竺姲的全部面容,但何肆还是觉得凭借她那一头褐发,湖绿色眼瞳,还有褐黄色的肌肤,不管长相如何,都不必和大离朝的女子相提并论。 这是一种异样的美,而城中富者多爱逐新趣异,的确是会花大价钱去品玩体会的。 “你好,我叫何肆。” “我知道你,挺值钱的。” 何肆尴尬地挠挠头。 李嗣冲直言道:“闲话少叙,喑蝉房这一次的香火情仪銮司记下了,以后多走动。” 竺姲点点头,笑道:“行,李大人快言快语,我也不拖泥带水,揭榜之人名为许章台,是定远镖局的总镖头许崇山之子,许崇山一年前押镖失踪,至今未归,许章台之前一直在山南道当募兵,半月前刚回京,去过卷帘人购买过其父亲的消息情报。” 说到这里,竺姲有些嫌弃道:“居然跑到卷帘人那去买情报,这许章台选人的眼光真是够差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李嗣冲故作皱眉,“如果这些情报就是喑蝉房调查的全部结果的话,那我可能就要怀疑自己选人的眼光是不是也很差了。” 竺姲不以为意,问道:“那李大人想知道些什么?” 李嗣冲伸出三根手指:“此人详细情报,他现在何处,你们索要的代价几何?其他的,等将此人缉拿归案之后,我自己会问,这世上还没有我仪銮司撬不开的嘴巴。” “李大人果然爽快,那我们在商言商,先说代价——” 竺姲也学着李嗣冲的样子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带着侵略凶光。 “两个暗桩。” “蹭!”寒光一声,刀气摇曳烛火。 何肆不知道自己抓在手中的环首长刀是如何出鞘的。 反正等烛火稳住颤抖,光线不再明灭,何肆再定睛看时。 环首长刀的刀柄已经被李嗣冲握在手中,而刀刃则是架在了竺姲包裹在黑衣的脖颈之上。 第72章 博弈 两个皮肤黑若墨炭、光头乌亮的僧祗奴自暗中拔刀,十数粘竿郎也自暗中拔刀。 刀鸣声揉在一起,似一声蝉鬼嘶鸣。 原来这地方暗中潜藏了如此多人。 李嗣冲声音冷淡道:“生意不是你们这么做的,你们过界了。” 竺姲覆面之下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只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大人,你好凶啊,威胁我?” 说话间,她甚至还向刀刃处挺了挺脖子。 锐利寒锋划开衣料,鲜血渗出。 李嗣冲收回一丝力道,刀刃微移。 若非如此,这一刀会直接划开她颈部的血管。 只可惜碰到个不惜命不怕死的,他算是吃了个小瘪。 何肆见到局面已是变得剑拔弩张,本就不笨的他立刻反应过来,竺姲所说代价的两个暗桩,是让李大人供出两个安插在喑蝉房的两个谍人。 李嗣冲服软了,冷声道:“你喑蝉房号称无孔不入无所不晓,怎么?我仪銮司在你喑蝉房有没有暗桩你不清楚?” 竺姲弹指击打开刀刃,用手捂住脖子,冷笑道:“我当然清楚,所以我才会让你说,否则李大人你随意指认一个粘竿郎,我都要信吗?” 李嗣冲沉默不语。 竺姲继续道:“想清楚了吗?这对你来说,是无本买卖,只赚不赔,你刚才不是说以后多走动吗?难道都是虚与委蛇的话,现在这点儿诚意都没有了?” 刀光一闪,长刀回鞘。 “走。” 李嗣冲拍了拍何肆的肩膀,就要离开。 何肆快步跟上。 竺姲双手环胸,就这么看着李嗣冲二人离去,也不敢出声阻拦。 李嗣冲暗骂一句,“臭窼子,真是吃定我了?” “李头儿!”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双无形之手,生拉硬拽住了李嗣冲本就不快的步伐。 李嗣冲脚步一停,转过身来,面皮抽搐。 一个身条颀长的粘竿郎走了出来,收刀回鞘,朝着李嗣冲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李嗣冲有些咬牙切齿道:“细狗……” 外号细狗的男子低着头,说道:“李头儿,我家那口子一直喜欢月葵坊临河的两层院落,我马上就能攒够银子了。” 李嗣冲眼神闪动,轻轻说了声“好”。 细狗背后一位粘竿郎一脚踹在他的腘窝上。 细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粘竿郎一手捂住细狗的眼睛,一手持刀将其咽喉划破。 汩汩血液涌出,细狗没叫一声。 李嗣冲喃喃低语:“细狗……” 何肆打了一个寒颤,他原以为是李嗣冲只要供出两个谍人就好,没想到这个谍人刚从暗中现身,竟是直接被残酷抹除。 “谁让你动手的!” 竺姲大怒,眼神仿佛要择人而噬一般,这个粘竿郎怎么敢的。 仪銮司的暗桩安插她虽然也有猜测,但那终究是猜测,并无实据,她只是言语上诈李嗣冲一诈,实际上甚至一点草蛇灰线都寻不着,更别说拔除。 这人必须得好好剥落、敲骨榨髓一番。 擅自出手的粘竿郎目无余子,并不理会竺姲的暴怒,只是看着李嗣冲。 他一脸吊儿郎当道:“李头儿,安家的房子可以小一点,我那讨债鬼儿子好赌,我怕我死了,压不住那赌坊的囊家,算来算去,利滚利刚好十万钱的赌债,劳烦您帮我销了。” 李嗣冲点点头,依旧只是说了声好“好”。 仪銮司规矩,若是番役提骑因公殉职,其家人得抚恤钱十万,附加外城院落一套。 此人听到李嗣冲的保证,神色一松,当即引决自裁,血洒当场。 李嗣冲看向竺姲:“你可满意了?” 此时李嗣冲身上涌出来的强烈杀意,连那竺姲和另外两位刀螂都为之哑然。 竺姲动动嘴翕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嘲讽的话。 身为刀螂的僧祗奴用极为别扭的雅言说道:“仪銮司果然神通广大,竟能叫暗桩安心赴死。” 何肆虽然看过不少犯人杀头,但那不管真实情况清白与否,都是被官家打上“罪大恶极”罪名的,刽子手杀得,那是替天行道。 今天确实见到两名暗桩因公就义,甚至可以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而死,对何肆的触动十分强烈。 这又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 如今死在这地下,又有几人知晓? 值得吗? 他配吗? 竺姲脸色同样阴沉,而今局面,根本算不得她赢了,甚至可以说是输了一筹。 虽然拔除了两个暗桩,但却并未有实质性的效果。 大离律法,出卖暗桩者,形同死罪。 李嗣冲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必不至于沦落到杀无赦的地步,但至少能叫仪銮司内部离心离德、横生猜忌,以后谁还敢出任暗桩的活? 谁能想到,李嗣冲还未乖乖就范,而那个该死的两个暗桩居然直接自爆,暴露身份,未曾给李嗣冲造成一丝一毫的麻烦,当场自裁,也没能给她顺藤摸瓜、追根究底的机会。 自己的盘算全都落空。 竺姲咬牙,从胸口覆甲处出去一卷黄纸。 “喑蝉房言出必践,许章台此人早年投身行伍,当了一名扛纛旗手,二十年未立寸功,四十岁时退伍,娶妻生子,之后山南道翼朝余孽造反,他又抛妻弃子应招成为一名武卒,这次被分配为一名弓弩手,之后他所在十二营因为有人投敌被叛军尽数屠灭,他侥幸活了下来,却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时间太短,我们获取的情报也有限。最后一次获得关于他的消息,是他加入了一个名为索命梦的组织,专门猎杀以武犯禁的江湖武人,向朝廷换取赏金,六个月前他了调查父亲许崇山失踪一事回到京城,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幽都,也是悬榜处揭榜杀人的常客,详细的信息都记录在这卷宗上了。” 李嗣冲接过黄纸。 竺姲说道:“他此刻就在摩柯洞阎驮桥养伤,连我在内会出动三……” “仪銮司自己会出手。”李嗣冲直接打断道。 竺姲想了想,点了点头:“好,作为交换,我们会做好收尾工作。您尽管放心动手,不必担心犯禁。” 李嗣冲不再多言,让其带路。 竺姲低声交代了几句,一个粘竿郎快就步跑了出去。 李嗣冲也是向一旁的番子使了个眼色,不需要多交代什么,番子点头领命,朝六光洞上的地面方向走去。 第73章 弃子 去往摩柯洞的路上。 一只黄雀,两只刀螂走在前头。 李嗣冲与何肆跟着。 两前三后,并不言语。 摩柯洞与六光洞都是地下河洞,有一条地下暗河相连,五人顺着河道行走,缓慢流动的水声,充斥着整条河洞。 何肆看见了地下的河水,是泛着荧光的,起初他以为那是垂棘的倒影,安静的映射在水中,一动不动。 随即何肆明悟,这小光点之所以不动,是因为自己的步调和那缓慢流淌的河水一致,照亮水面的,不是什么垂棘倒影,是鱼,鱼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 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呈现光怪陆离之色,每一条都通透如水晶,前额上一颗小球泛起更加明丽的光芒。 还有一条足有何肆身长那么大的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水域的正中。 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星。 “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嗣冲出声提醒道。 何肆收回目光,这些色彩瑰丽的鱼儿险些叫他目眩神迷。 “这是什么?” 李嗣冲只是叫醒了沉醉其中的何肆,并未解释。 “李大人,你还好吧?” 何肆有些担心李嗣冲的状态,印象中他的脸上,笑的时候总比不笑时多,此刻却是一脸平静。 原来不笑的李嗣冲,是一张叫人害怕的死人脸。 何肆感觉身边之人的胸膛里积蓄着如雷的盛怒。 李嗣冲却自问自答道:“你以为我在生气?不,两个暗桩而已,不过一般武人,换一个六品高手的情报,划得来。平日里遇到武人犯禁的案子,不入品的,不会惊动仪銮司,只凭巡捕司围剿,死上十数提骑人也是常事……” 何肆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至少李大人看起来绝对没有如自己说得这般轻松无谓。 李嗣冲压抑着声音道:“我气的是他们自作主张,全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是要交换,那至少也是我出声决定谁人来做弃子……” 李嗣冲的声音很低,仿佛刚话音刚一出口就被经年流动的暗河水冲走了。 一刻时间后。 摩柯洞中。 这一路走来似乎有些漫长。 那些鱼儿就像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攫取何肆的眼球,何肆只能强忍着不去看他们。 何肆这才确定,这些鱼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概是类似志怪小说中美女蛇那样的摄人的妖物吧。 至于这是何物,何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嗣冲,没有不合时宜的发问。 摩柯洞与六光洞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大了一些。 洞中积水,有暗流涌动。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被地下暗河常年冲击而成的天然石桥。 何肆心想,这应该就是竺姲之前提到的阎驮桥。 之前竺姲派出的粘竿郎已经在此等候,他们的脚力极快,先行抵达这里,应该是已经探明了局面。 粘竿郎凑上前来,竺姲附耳。 在李嗣冲这样的小宗师面前,传音入密的手段还不如这样窃窃私语来得更保密些。 一番汇报之后,竺姲挥手让其退下。 竺姲朝着李嗣冲笑笑:“李大人,幸不辱命,盯梢的人没有丢,那许章台也还在。” 李嗣冲点点头,他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仪銮司校尉温玉勇露了头面。 他身后是十名身着制服的番役,各个荷刀。 李嗣冲之前在茶肆递出的佩刀也回到手中。 “李大人,您这是狮子搏兔啊。”竺姲看着一众来人,似在恭维道。 “我说过,仪銮司自己会动手,而你,只需要完成你的保证。” 李嗣冲指的保证当然是喑蝉房出面解决地下禁武的规矩,幽都到底不比地上,仪銮司也不愿在此轻易惹出麻烦。 竺姲信誓旦旦道:“之前我已经让手下和摩柯洞交涉好了,你尽管放心出手。” “带路。” 竺姲点点头。 一行人声势浩大,在那一名粘竿郎的带领下,直接朝着许章台处而去。 一路上并未有摩柯洞的人出面,应该是喑蝉房提前做好了打点。 一处营窟内,在此养伤的许章台睁开一对瞽目,深灰色泛白的眼睛一转,似有察觉。 这是武人气机对于危险的捕捉,虽没有五品小宗师的伏矢魄那样敏锐,却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警。 凡人也叫心血来潮。 他没有丝毫惊疑,起身便走。 刚一出营窟,就遇到了李嗣冲等一众仪鸾卫。 投身行伍百战不死的老兵早已将直觉修炼入神,直接身影爆闪,倾力逃命。 十位番役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需要李嗣冲下令,如同细狗撵,围追堵截而去。 李嗣冲和温玉勇两名校尉都是站在原地,未曾出手。 竺姲问道:“李大人,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李嗣冲并不领情,冷声道:“滚吧。” 竺姲此刻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哂然笑道:“李大人是真性情,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这儿讨人嫌了,期待与您的下次合作。” 喑蝉房几人告辞离去。 李嗣冲转头对温玉勇说道:“身为暗桩的细狗和乌鸦死了,上报都尉府,官阶入品,按最高标准给家属抚恤。” 温玉勇点点头,仿佛是听见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事实上这也却是常事。 两个未入流的番役,岁奉不过二十两,现在官阶九品,家属孝赠一百两,每月虽没有恤银,却是给米二十石,麻布十匹。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两个活着的番役可没有两个死去的仪鸾卫能给家里的更多。 许章台身法迅疾,一竹杖击退一名番役,从包围中闯出。 对于一个盲人,黑暗永远是最好的战场,可是摩柯洞亮如白昼,又怎会让他潜踪隐迹。 温玉勇手持一柄铁蒺藜骨朵,拧动手腕,对李嗣冲说道:“我去盯着点。” 李嗣冲笑道:“怎么,手痒了?” 温玉勇明明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却是一本正经道:“狗崽子们不知道能能不能啃下这块骨头,我就去看看。” 李嗣冲懒得揭穿他,点头说“行”。 第74章 回家 何肆看着温玉勇手持骨朵离去的背影,此物本是刑具,如今用为仪仗。 他曾经有幸见过喜帝出行,仪銮司随驾人数二百五十二人,皆腰佩铁蒺藜骨朵。 何肆看向李嗣冲,问道:“李大人,您不出手吗?” “不了,有温玉勇就行。”李嗣冲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我怕没搂住手,直接打死了他。” 何肆问道:“温大人是什么境界?” 李嗣冲只是淡淡说道:“未入品。” “未入品?”何肆听得一阵错愕。 李嗣冲看着他,说道:“很吃惊吗?他原先确实是六品,但在五年前,一次关外夜斫敌营的行动中被敌人打断了二十块骨头,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二十块?”何肆难以置信,断了这么多骨头人不废了吗? 李嗣冲说道:“你可别小瞧或是可怜他,他这些年一直内练功法《透骨图》,气机积蓄早够了,只是囿于残躯桎梏,无所偏长。一般的入品高手,不是其一合之敌。” 何肆点点头,他今天一直跟在李嗣冲身边,多次见其出手,每次都如摧枯拉朽一般解决问题,难免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其实不论是宫衡还是温玉勇甚至未入品的孙素灵,何肆都远远不是其对手。 只是因为李嗣冲的实力太强,以至于他不自觉的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罢了。 半刻钟后,不出意外的。 温玉勇和十名番役提溜着被铁链锁住的许章台。 许章台此刻状态极其凄惨,浑身浴血,不知道受了多少刀伤,两处肩头都是被一对飞爪抓住,深深嵌入皮肉,透骨而出。 说他是被提溜来的半点儿都不夸张。 他的两条腿的膝盖直接碎了,一条更是恐怖地向前反曲。 何肆看到温玉勇手中带血的铁蒺藜骨朵。 心中许章台惨状的始作俑者已有猜测,虽然不觉得多么血腥渗人,却是莫名地将身子向李嗣冲贴近了些。 许章台有些虚弱的抬头。 何肆明明没有出声,他却感觉自己被他盯上了。 许章台试问道:“何肆?” 何肆点点头:“是我。” 许章台意味深长地“看”了何肆一眼:“没想到你这小子居然有如此强大的能量,不仅有禅宗秃驴保你,还能唤动仪銮司护卫,我许章台也算终年打雁,却被小雁儿鹐了眼睛,我认栽。” 何肆却是一脸茫然:“秃驴?什么秃驴?” 许章台不屑道:“你装什么蒜?以为我眼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和尚身上那股素味和焚香味我还是闻得出来的,仪銮司身上的这股朝廷走狗味道更是让我作呕。” “噗!” 一股鲜血喷在何肆脸上。 不是许章台有意侮辱,而是温玉勇一骨朵锤在其后背。 温玉勇阴恻恻道:“你再敢骂一句试试?要是不为了审问,我现在就拔了你舌头。” 许章台倒也是条汉子,并未讨饶,而是反唇相讥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半废之人,锤子都抡不动,若不是我有伤在身,你敢和我捉对试试?你现在已经在奈何桥上排队等喝汤了。” 温玉勇怒露凶光,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 他举起骨朵就要给这个嘴贱之人开瓢。 李嗣冲一把拉住温玉勇的衣袖,微微皱眉道:“先把人带走吧,我们在人家地盘,已经犯规矩了,别太明目张胆了。” 温玉勇盯着李嗣冲,高举的骨朵未曾放下,脸色凶性不减。 李嗣冲只得说道:“回都尉府狱,他随你炮制,只要不死。” 得了保证,温玉勇这才肯罢手。 才半天时间,何肆就已经习惯了和李嗣冲相处,如今中间夹了个温玉勇,他又不免拘束起来。 他很忌惮温玉勇。 这温大人,绝对是个性格乖戾且狠心辣手之人。 何肆不免心想,难道我也是个近则不逊,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小人? 李嗣冲看向一个番役,番役心领神会,直接用手抓住许章台下巴,随意一拉,就将他下颚给扯脱臼了。 李嗣冲吩咐道:“带回去。” 何肆跟着两位仪銮司校尉走出摩柯洞,回到地面。 已经出现在东郊,从东偏门回到南城,算是步入了太平县地界。 就算地下再怎么亮如白昼,也比不得真太阳,何肆抬头看了一眼暮春的暖阳,高悬天中,应该不过午时,明明只在地下待了半天时间,却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李嗣冲看向何肆,问道:“认识回去的路吗?” 何肆还真就思考了一会儿,才回道:“应该认识。” 李嗣冲难得好意道:“算了,送佛送到西。” 仪銮司总部的亲军都尉府设立在皇城之中,也是顺路。 何肆摇摇头:“李大人,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他可不想被一群锦衣番子夹道护送回家,何况这全番役还提溜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许章台。 现在是太平县地界还好,回到临昌县月癸坊,被街坊邻居看见了,保不齐就要被编排了什么故事。 “那行,反正你身上的麻烦我都帮你平了,这许章台我先押回去审问,有什么招供的,我再告诉你。” 李嗣冲朝着何肆一伸手,手掌摊开。 何肆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磨磨蹭蹭,略带不舍地将腰间长刀解下,交予李嗣冲手中。 “那么,三天后见?” 何肆点了点头。 回家路上,何肆一直在想,许章台口中的秃驴是谁? 就算他杀自己真是因为赏金,可那幕后之人为何又步步紧逼,不断提高悬赏金额。 秃驴就是和尚,自己什么时候与和尚有了交集? 蝙蝠寺! 何肆猛然醒悟,十有八九是蝙蝠寺的师傅。 就这么一路思虑着,时辰过去一个,何肆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回到了熟悉临昌县。 在进入月癸坊之前,何肆去了趟成衣铺,买了一身便宜衣裳。 对着铜镜捯饬一番,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憔悴。 这才往墩叙巷家的方向走去。 何三水坐在巷口,齐柔也在,一家子都在。 盲目的齐柔是第一听见儿子脚步的。 她猛地抬头,丈夫和两个女儿也纷纷抬头。 “我回来了。”何肆停下脚步,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这是又让家人担惊受怕了。 何花上前拉住何肆的手,带着些歉意地说道:“等了好久你都没回来了,我没忍住,就告诉爹娘了。” 第75章 六魄化血 “这不是回来了吗?”何肆朝她笑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进屋说。”何三水看了一眼儿子,转身回屋。 何肆被母亲姐姐迎进屋,四仙桌上还放着没动筷的吃食。 何肆说自己饿了。 母亲连忙给他拉开凳子。 何肆拿起一个馒头吃了口,一路回来,他除了在思考身上笼罩的那些疑云,也没有忘记编故事打腹稿。 何肆隐瞒了去往幽都地下一事,只说是牵扯到了一件案子,作为证人被仪鸾卫带回了都尉府接受盘问,因为进了趟内城,才耽搁了许久。 不过现在凶手已经落网了,他也摆脱了嫌疑。 听到何肆如此说话,何三水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何肆同样也是松了口气,总算将事情隐瞒敷衍过去了。 何肆转移话题,说起自己在茶肆遇到汪先生的事情,又将他告诉自己的关于“四”字的字解囫囵搬给父母听了一遍。 何三水夫妇听到小小的“四”字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名堂可以掰扯,不由得也信服几分,算是认可了何肆将名字改换。 吃完午食,何肆说自己有些累了。 这不是假话,半天奔波下来,他是真的心力交瘁,精疲力竭。 齐柔体贴地让他要回房睡会儿。 何肆正有此意,回到房中,还未坐下,何花已经跟了进来,反手将门给带上了。 何花看向何肆,语气轻柔地问道:“没什么事吧?” 何肆装傻充愣:“已经没事啊,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 何花将手中的枇杷露放在桌上。 何肆见状心头一暖。 何花挨着何肆坐下,轻声说道:“你可不许骗我,我又不是何叶那呆子。” 何肆无奈道:“就你聪明,爹娘也都是呆子?” 何花笑笑:“他们当然是希望儿子好啊,爹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娘她虽然看不见,心里可明着呢。” 何肆想了想,拉过何花的手,还是打算将自己今天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等等,”何花却忽然起身拿过枇杷膏,嘱咐道,“先吃药。” 直到何肆皱着眉把枇杷露都喝了,何花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像个小女孩守着说书先生一样,面露一丝期待:“行了,开始讲吧。” “……最后许章台被仪銮司缉拿归案,我从摩柯洞返回地上,穿过太平县回来了。” 何肆终究不是什么说书先生,说不出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 将自己在地下幽都经历的一切都口述给何花之后,甚至没有一点口干舌燥。 何花却攥着何肆的手,被他平淡的言语扣住心弦。 听到何肆被人悬赏暗杀,何花为之洒然,心惊肉跳。 听到何肆在姜桂楼中遇到李梦桃暗杀,不由张开小嘴。 听到何肆在斩铁楼遇到围杀,中毒,何花美目闪动,攥紧手掌。 听到何肆在尊胜楼耍诈取胜孙素灵,何花又是忍俊不禁。 听到何肆在六光洞见识两位暗桩曝露自裁,何花大为震撼。 …… 这半天的经历,简直比寻常百姓一辈子都要跌宕。 何花看向何肆,还是最关心他的身体:“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你都中毒了?” 何肆摇摇头:“真没事,这不是已经解毒了吗。” 何花还是有些不放心:“让我看看?” 何肆有些羞赧,捂住胸口:“还是不要了吧,就划破点皮,都快长好了。” 何花却不由分说,直接上手。 “姐,你干嘛呢?半天不出来,是不是背着我偷吃什么好吃的……” 何叶咋咋呼呼推开房门,却见到让她面红耳赤的一幕。 何花跪在床上,双腿跨在何肆两腿旁,双手正扒着何肆的衣襟。 “嘭!” 房门关上,何叶脸颊烧红。 屋外传来她的喊声:“我什么都没看见!” 在这之后就是长长的一声:“娘……” “这憨货!”何花脸色一红,手上动作僵住,咬牙切齿。 “姐?”何肆也是满脸尴尬。 何花不管,继续解开衣襟。 气氛似乎有些旖旎。 扒开衣服之后,何花发现何肆胸上的确只有一条浅浅的刀痕,没有鲜血渗出。 要是今天不看,明天估计就只剩下一道细疤了。 “咳咳。” 何肆咳嗽两声,试图缓解奇怪的气氛。 “你休息吧……”何花默默起身,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得出去撕烂那妮子的嘴……” 何肆看着何花离开,愣了片刻,无声笑了笑。 倦意随之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摸了摸藏在枕头下方的还未默写完成的《落魄法》,然后倒在床上,不消片刻,就已沉沉睡去。 不久就响起鼾声如雷。 传闻习武之人武学达到高深境界,便能尸睡觉,就是睡如仰尸。 该应人身有一魄名为尸犬。 可以在如尸睡之时看家护院,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如睡似醒,梦魇辟易。 所以何花说何肆睡觉就没有不打鼾的。 因为他早已没有了完整的尸犬魄。 …… 天符六年,二月廿九,晦日。 何肆再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靠窗的桌上放着两份吃食。 印象里是何花端来的,但他没爬起来。 沉睡了半天一夜,身体的疲倦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反倒更为严重了。 最让他感到难受的,还是肉体和灵魂的割离,肉身无比疲累,精神却是已经养足了,伏矢魄的完满让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囿于肉身的囹圄。 何肆半点不觉得饥饿,也不想着洗脸揩牙,取出枕下书写大半的了《落魄法》,伏案继续默写。 落魄法是锻体功法,但其中的七幅图刻却是记载有一门六魄化血之法。 何肆并未付将其诸纸上,这是何肆最大的底牌。 与其说何肆这些年来一直进展缓慢,倒不如说他是一直不敢下定决心倾力修行,因为落魄法中记载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竟是要将人身除了伏矢魄之外的六魄全部溶于自身血液。 六魄化血法中记载:所谓体魄,就真是肉体和六魄二者合一,将六魄化血溶于肉体。 体魄休戚与共,是为落魄。 身死魄消,反之亦然。 随着六魄一一化血,六魄全消时,若是不能依仗自身仅存的伏矢魄作为支撑,则人身死。 伏矢又称浊鬼,与其余六魄有异,六魄身死则散,而在人死之后,伏矢魄不消散,而是守尸。 故而叫三魂七魄也被称为三魂六魄。 六魄乃是:雀阴、吞贼、臭肺、除秽、非毒、尸犬。 落魄法与之相对应的有六大境界,分别是:啖雀,心贼,除嗅,降秽,宰毒,屠狗。 雀阴魄主人欲,啖雀便是化雀魄入血,至于舌尖,是为啖雀境界,可以津液成矢,咳珠唾玉。 如果何肆能将体魄修炼到啖雀境界,昨日在与孙素灵比斗时就不是糊她一脸口水胜之不武这么简单了,一口津液凝结成箭矢,直接就能像武侠小说里的“枣核钉”、“凿子箭”一样。 吞贼魄化血入心,是为心贼境界,剿灭邪虚贼风,吞食异己,从此再无五劳七伤。 臭肺魄也作嗅肺,执掌吐纳呼吸,人生呼吸次数有定,故而人死成为气数已尽,臭肺化血于红内脏,可息以踵长寿,是为除嗅。 除秽魄,除去内秽,主管消化排废,除秽魄化血入白内脏,人可辟谷,称降秽境界。 非毒魄,气神凝聚是为毒,主驱散内毒,非毒化血入身躯,百毒不侵,是为宰毒境界。 尸犬魄化血入耳,是为屠狗境界,届时入睡之时周身再不设防,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尸犬这是何肆至今为止唯一化血的一魄,所以他目力耳力极好,配合伏矢魄能使飞刀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这六大境界并无先后之分,可以任意循序。 落魄一词有潇洒无拘束之意,意指不做神仙,不求来生,是大自由。 这就是何肆最大的秘密。 这么多年来何肆一直都未能将尸犬魄完全化血,直至前日默写之时,忽然福至心灵,他成就了屠狗境界。 何肆下笔不休时,何花忽然推开门进来,何肆没有抬头。 何花看到何肆正伏案,也没有出声惊扰,就坐在一旁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何肆将笔一投,长出一口浊气。 窗外日已中天。 何肆终于默写出完整的功法,只是隐去了记载《六魄化血法》的七幅图刻。 第76章 宗海和尚 识字不多的何花问道:“这该不会就是那《落魄法》吧?” “嗯。”何肆点点头。 “你说那在蝙蝠寺后山刻字的是神仙吗?” 何肆也不敢肯定:“应该是吧。” “你将他写出来做什么?” 何肆苦笑一声,只得又向她解释一番那位上位的存在,关于自己如何能平安出狱,是因为自己身怀的落魄法遭了那上位青眼。 上位有所图,自己也就不得不有所报偿,这就是所谓的知恩图报。 何花听完何肆的解释,将嘴一瘪,有些不甘道:“怎么这样啊。” 何肆拍拍她的手上,宽慰道:“别这样,咱不白给,也是有好处的。” 何花还是有些不忿:“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 何肆借用李嗣冲对他说过的话:“人家本来就可以明抢,但是还愿意给些好处,这样一想是不是平衡一些了?” 何花琼鼻一皱,嘟囔道:“你倒是想得开,捂了这么久的功法呢,就这么交了?” 如果何肆梦里的东西都是真的,那这落魄法就是仙人留下的宝贝,何肆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这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何肆对她眨眨眼,难得有些俏皮道:“也不算全交,这都多少年前的梦了,我哪能全部记得清楚啊。” 何花哪里不懂何肆的小心思,虽然觉得他太过胆大包天了,却是破愁为笑,小声道:“你好坏啊。” 何肆转移话题道:“姐,我饿了。” 何花看到桌上放着的两碗没动过的吃食。 “馒头都凉了,我去给你馏一下。” 何肆拉住何花,摇头道:“别麻烦了,马上就吃午食了。” 何花感受到何肆的手臂已经有些力气了,问道:“你身体好一点了吗?” 何肆笑了笑,言不由衷道:“好多了。” 何花顿了顿:“今天是晦日,何叶嚷嚷着要出去玩,我拗不过她……” 何肆点点头:“我身体没事,到时候一起去呗。” 每月之末称之为晦,过了满月之后的月亮一夜夜的清减消瘦,昨夜夜空中还剩下一弯晦暗的弧线,今日已是全然不见。 不知是从哪个朝代开始,晦日出游,已为常式。 古籍记载“至于月晦,酣聚饮食,女士泛舟,临水宴乐。” 在京城内少有农户佃户,百姓没有农忙,自然有精神玩乐,每月都能过到些奇奇怪怪的节日,还都是女子参与更多,无非找乐子而已。 毕竟男子可不需要逮到节日才能出门肆意游玩,文雅一点的就是梨园看戏、勾栏听曲,露骨一些的就直接沉溺在青楼窑影中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何叶想要出去玩,大概是因为会有一整条的美食街。 何肆走出屋子,就看见大盘炕上四仰八叉倒着的姐姐何叶,她甩着脚丫子,吃着自己从西市买来的果脯,时不时发出一声满足地傻笑。 何肆一拍脑袋,完了,这姐姐指定嫁不出去了。 何叶看到弟弟走了出来,连滚带爬下了炕:“小四,你醒啦。” 似乎是果脯很对她的胃口,她对何肆态度也殷勤了许多。 何肆从她手里拿过吃了一半油果脯,直接塞进嘴里。 何肆毫不客气道:“别吃了,脸都圆了。” 何叶张牙舞爪,就要和他拼命。 何肆抓住她的双肩,将其掉转个头。 何叶忽然看见坐在门口喝酒的父亲,又变得偃旗息鼓。 何肆不去搭理她,走到门口,和父亲坐到一起。 何三水递过一壶酒。 何肆喝了几口。 何三水问道:“多久没练刀了。” 何肆想都没想:“八天。” 何三水说道:“身体好些了就练练,干咱们这一行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知道了。”何肆点点头。 “之前刀不是丢牢里了吗,我替你去城隍庙又取了一把。” 何三水从怀里拿出一把与之前那把同样式的无鞘小刀,他并不知道何肆的小刀李嗣冲已经归还了,但是又丢在了蝙蝠寺后山。 何肆接过小刀,有些欣喜。 因为刀是杀器,刽子手惯将杀孽推在刀上,所以平时不愿与刀多为伍,刽子手的刀不用时都供奉在城隍庙,以免沦为帮凶。 何肆握住刀柄,那股熟悉之感萦上心头。 虽然何肆知道这并不是之前那一把朝夕相伴从不离身的小刀。 但是统一铁匠打出的统一样式,打磨开刃也都是出自父亲之手。 就好比一日三餐,没有人会在乎是不是用到了同一双筷子,因为用起来都一样顺手,没有去甄别任何意义。 可何肆偏偏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一瞬的欣喜之后,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将刀收回窄袖之中,和父亲道了声谢谢。 …… 是夜。 临昌县县西街无比热闹,张灯结彩。 何肆陪着两个姐姐逛街,就像小时候她们领着自己出来玩一样。 何叶很快就被夹道的美食小吃给晃晕了眼。 何肆叹了一口气,将身上不多的钱都给了她。 于是本来的三人行当即散伙,何叶兴高采烈地离了队伍,沿街搜罗起美食来。 何肆也乐得如此。 两人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何花今日化了妆。 出门之前,姐妹二人鸠占鹊巢,将何肆赶出屋子,对着铜镜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最后涂上唇脂。 折腾了好半天。 姐妹俩又是换上了一套相同的茜裙。 无甚文化的何肆见到何花的姿容,都想起了一句不久前在上元节灯会看到的诗句:“芙蓉不及美人妆。” 至于何叶,他无视了,如果何花的美是芙蓉的话,那何叶的大脸盘子至少就是一团绣球花。 那肥嘟嘟的腮帮子,就像一个墩叙巷里练了十几年唢呐的老师傅。 何花盘了一个发髻,头上插着何肆送她的那支金厢倒垂莲花簪。 不知为何,何肆一看到这枚步摇发簪,脑海中就想起了那名叫徐草福的小象姑。 忽然,何花拉着何肆的手一拽。 何肆顺着他的脚步看去。 一个蓝衣僧人正向他们走来。 何肆赶紧行礼:“宗海师傅。” 来人正是在蝙蝠寺遇见的那名挂单宗海和尚。 宗海和尚面露微笑,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在修闭口禅的宗海和尚并不开口,何肆耳中就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是该称你李施主呢还是何施主?” 何肆见识过李嗣冲的传音入秘,那不过是聚音成线的手段,声音依旧会落在耳中。 但宗海师傅的声音却是确确实实在脑中响起。 太过匪夷所思。 何肆偷偷瞥了一眼何花,只见她神色如常。 宗海和尚向他“解释”道:“这是佛门六神通之一的‘他心通’,何施主不必讶异。” 六神通! 他并不陌生,六神通是指佛教所说的六种超人间而自由无碍之力。 分别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传闻他心通能知众生心念造作。 何肆心思急转,他现在担心的是,如果他心通是真的,那么宗海师傅是不是也会天眼通和天耳通? 那自己当日在蝙蝠寺伽蓝洞前与何花的对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自己你与何花密谋牵扯住慈英师傅损坏了药师尊者的佛像一事不也暴露了? 他心通知众生心念造作,就算宗海师傅不会天耳通,自己现在的想法是不打自招、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吗? 何肆赶忙收住心中所想,有些幼稚地在心中胡乱念起三百千来。 “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天地玄黄……” 宗海和尚中正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小僧冒昧了,还请何施主恕罪,不必担心,小僧修持尚浅,并不能直接观取你的脑中想法,只能勉强听闻心声并且与之对答。” 何肆脸色一僵,难以判断这到底是略带安慰的解释,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揶揄? 何花此时也有些心虚地问道:“宗海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她在蝙蝠寺也是何肆毁坏药师佛金身的同谋帮凶。 宗海和尚微笑不答,何花只以为宗海师傅再修闭口禅,无法与之交流,并未察觉到何肆面色的异样。 何肆已完全反应过来,许章台落网之时口中所说的秃驴应该就是这位宗海师傅了。 定是他救了自己。 宗海师傅能败退许章台,其实力自然不会是六品之下。 “姐……”何肆喉咙有些干涩,“你去看着点叶子,别叫她玩疯了。” 何花虽然不明白何肆为什么要支开自己,但看着他的有些恳求的眼神,却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何花向着宗海师傅道别一声,就寻何叶去了。 何肆看着宗海和尚,手作虚握之态,袖中小刀随时滑落。 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很可能已经暴露了,就算宗海师傅尚在许章台手下救了自己,他也不敢贸然确定其是敌是友。 宗海和尚看到何肆戒备的神色,微微后退一步,以示诚意。 “何施主且宽心,小僧并无恶意。” 何肆见其态度也是稍稍放松警惕,向着宗海和尚确认道:“宗海师傅,昨天是您救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宗海和尚唱了一句佛节,并未否认。 不知是不是母亲尊佛礼佛的原因,何肆对佛门僧人总是心生亲切。 佛语有云:“神通不敌业力。” 若是业力在前,可叫人通达无碍的神通亦会黯然失效,因果循环,自业自得。 所以何肆相信宗海师傅不是个作业之人。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不是在蝙蝠寺挂单吗?为何突然就出现在京城之中?” 心中响起答疑:“今日是观音大士圣诞,小僧故此回到毗云寺斋戒朝圣,沐浴梵音,再者何施主将药师佛法相损坏,自然不能一走了之,神足通能行至十方众生所行之处,昨日小僧至于此行迹,恰巧遇到何施主遭逢,也是顺手化解。” 何肆有些惭愧:“宗海师傅都知道了?” 宗海和尚点点头:“若是能渡人苦难,尊者便是毁去十万法身又有何惜,小僧见尊者不言,便是慈悲,故而下山,愿尽绵薄之力,相助施主。” 何肆闻言心头微微触动:“多谢宗海师傅关心,我暂时无恙,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不得已才给尊者金身破了相,还请宗海师傅恕罪,来日必将登山为尊者重塑金身。” 宗海和尚摇摇头:“何施主说的为尊者重塑金身,不是菩萨行,小僧的耳朵听见了,尊者却是听不见的,无需如此,也不必介怀。此番露面,只是为了让何施主少些猜测,多谢安心罢了。” 宗海和尚忽然朝着何肆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掌,面露微笑:“当然,若是何施主实在心存歉疚,一张金箔即可,给小僧一钱银子,小僧去金银铺子换了金箔就回山去。” 何肆愣住了,旋即面色微红,满脸窘迫,他身上的钱刚刚都给何叶那馋虫了。 宗海和尚收回手掌:“呵呵,小僧说笑的,何施主不必当真,小僧此番就要回到毗云寺了,等到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施主若有心,我们蝙蝠寺再见。” 第77章 耳光 何肆赶忙双手合十,连道:“我之前因为某些原因入狱,家人去了毗云寺种福,如今出狱,打算三月三上巳节就回毗云寺还愿。” 宗海和尚点点头:“如此的话,小僧就在方凤山恭候施主,刚好小僧闭口禅行满三年,届时一些疑惑,小僧可以亲口为施主解答。” 何肆心怀感激,向宗海和尚行了一礼。 宗海和尚欣然接受,旋即转身离去。 何肆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忽然猛然扭头。 仗着耳力,他听到了何叶与人争执的声音。 何肆当即快步走去。 “啪!”他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何肆面色一沉,手中已然握住小刀,拔腿跑去。 却见人群在宽阔的步道上散出一个空场,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站在场中。 女子上身只穿着了贴身的蜀布凉衣,露出不盈一握的纤腰,下身是一件镶嵌珠玉的挑线裙,肩上披了一件白色披风,头发绾了个精致的云鬓,唇红如血,珥玉垂珠,脚踩一双高挑的绣玉兰花云头鞋。 一身行头无比华贵,即便是最为盛大的上元节灯会,也鲜少能寻到如此光鲜标致的美人儿。 只是这个美人现在面若寒霜,妆容精致的脸色透着些冷冽。 女子身旁跪着一个同样衣着华贵的男子,此刻却是瑟瑟发抖。 何花捂着左脸,何叶护在她身前。 何叶满目惊惧,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像塞进了两头受惊的小鹿。 但她依旧护着何花,手拿一串吃了大半的冰糖葫芦,竹签的尖尖朝着两个家仆模样的壮硕男子。 男子用膝盖跪行,开口道:“晰儿……” 女子抬脚便踹在男子脸上,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男子栽倒在地,脸上瞬间浮肿出一个小小的脚印。 女子冷声道:“晰儿也是你叫的?” 男子不顾脸上疼痛,连滚带爬一手抓住女子的裙带,一手猛扇自己耳光,苦苦哀求道:“晰儿,我错了,我不该看别的女人的,晰儿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女子不为所动,只是扭头看着何花,冷冷问道:“她很好看吗?” 男子摇头不迭:“她不过是庸脂俗粉,浓妆艳抹,不及晰儿万一。”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她,看了一眼还不够,又是偷瞄好几次,你当我是瞎了吗?” “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我吧。” 何肆从人群挤入,胸膛微微起伏,脸色阴沉得可怕。 一名仆人瓮声瓮气道:“你是何人?” 何肆走到两位姐姐面前,不管身后两名恶仆的质问,有些心疼地看向何花,问道:“你没事吧。” 何花摇摇头,没有说话。 何叶眼中含泪,委屈道:“小四,他们上来就打人……” 何肆点点头,轻声道:“我来了,别怕。” “你小子,我问你话呢?” 何肆转过身去,微微仰头,直勾勾盯着两名身材高大的恶仆。 “谁打的?” 其中一个仆人好似看到小丑一般,不屑笑道:“怎么地,我打的。” 女子的声音从两个仆人背后传来:“我让他打的,大晚上的擦脂抹粉、花枝招展勾引男人,该打。” 女子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对脚边狗一般匍匐的男子说道:“要我原谅你也不是不行,你过去,把那浪蹄子的脸给我打烂,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 男子没有丝毫犹豫,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好好好,晰儿你别生气,我这就去。” 被称为晰儿的女吩咐两个仆人道:“你们退开,让他打,这小子若是敢动手,就直接打断四肢,沉河喂鱼。” 何肆出离愤怒,已然不形于色。 居然还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大庭广众,纵仆行凶,定是朱门大户、权贵人家才能养出如此个性乖戾的孩子。 男子站起身来,他穿着素面斑布袍子,何肆这才看清楚他的正脸,虽然红肿了一块,披头散发,但是长着一双黑亮的凤眼,悬眉如山,鼻梁挺翘,倒也当得起面如冠玉一词。 两名恶仆站在两旁,让出路来,正虎视眈眈看着何肆,脸上噙着残忍的笑容,似乎就等着他出手,好有借口对其施暴。 男子看着何肆深潭一般的眼睛,没来由一阵心悸,却是不敢忤逆自己身后的女子,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何肆并不看这个双腿打颤还不自知的家伙,眼神直视其背后的女子。 他已经猜出了事情大概的始末,问道:“你男人看了我姐,你却怪我姐勾引他,还叫人打了我姐,是这样吗?” 女子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他不是我男人,只是我新养的一条狗而已。” 男子闻言脸皮狠狠一颤,却是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 他只是个面首,靠着皮囊得到焦晰儿的垂青,与那靠毛色换取主人喜欢的宠物狗何异? “但是……”女子顿了顿,话锋一转,“狗不听话有肉不吃想着去吃屎,总不能把狗打死吧,还是要把屎踩碎进泥里才行。” 何肆不善争辩也不想争辩,直接亮了刀子。 男子见状大喜过望,他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个少年十分心悸,当即对着一个仆人大喊道:“他敢反抗,快打断他的手脚。” 仆人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小姐面无表情,得了默许,仆人脸上狰狞的笑容荡漾开来。 名为胡万的仆人大步走去,直接无视了何肆手中那把小刀,带着狞笑:“小子,你胡爷爷好好招呼招呼你。” 于是乎,刀光一闪,铁闩横门,胡万捂着肩膀,里头的筋腱全断,竟然直接被卸掉了一条胳膊。 对于这样的寻常武人,铁闩横门信手拈来。 何肆看向另一个仆人,就是他刚刚在自己面前承认了是他打了何花。 “你哪只手打的她?” 胡万对着同伴喊道:“老杨,小心点,这小子是个硬茬。” 杨强面色凝重:“看出来了。” 虽然胡万托大了,但是能一刀废了他一条胳膊,眼前这个小子绝不简单。 何肆看着杨强,面色平静,甩了甩刀上的鲜血:“你若是不说,我就把你两只手都砍了。” 第78章 焦晰儿 杨强抬了抬右手:“爷爷我当然是右手打的,你有本事就来砍我这只右手试试。” 他的语气虽然强硬,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已经落了气势。 何花伸手拉住何肆的衣角,摇头,妄想息事宁人道:“小四,我没事,咱们走吧。” 何肆轻轻挣开何花的手,只留给他一个后背。 杨强先下手为强,抡拳向何肆挥来。 何肆的下盘功夫可谓是半点儿没有,干脆不闪不避,后发先至,以刀尖对拳头。 杨强也不是什么十三太保横练功,当然不敢用拳头直接刀尖,拳势微微上扬,直打何肆头面。 何肆挥刀如蛇缠棍,先是断了杨强手筋,再是趁他吃痛缩手时一刀插入其肩胛琵琶骨处。 何肆没有顺势将刀身一绞,也算是手下留情。 未曾想这杨强也是个狠人,直接以肌肉咬死何肆的刀刃,让其无法拔出刀身。 另一只拳头直取何肆咽喉,这一拳若是击中,何肆不死也残。 何肆直接弃刀,一枚藏于袖中的刀货发出。 乃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命中杨强左胸。 既然他手下留情对面却不领情,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留手。 镔铁锻造的刀货插杨强胸膛,堪堪一寸不到的距离,刀货的尖头就抵住了那颗蓬勃跳动的心。 杨强心神为杀气一震,心跳被刀气一滞,当即木立原地,像一扇任人宰割的猪胴体。 何肆贴身,一脚踹在杨强小腹,同时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拔出刀货。 脸色微白,却是赢得轻松随意。 若是再给他几天时间养好了伤势,这两人一起上他都不带大喘气的。 “啪啪啪。”女子见何肆赢过自己两个仆人,非但不怒,反倒惊喜,鼓起掌来。 胡万跪倒在地:“小姐,我……” 女子直接打断:“废物的辩解我不想听。” 女子不管两名仆人,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男子,露出一丝冷笑:“你不是答应我要把她的脸给打烂的吗,出手啊。” 男子大惊失色,支支吾吾道:“晰儿……我……我……” 女子这才又扭头看向还能站着的胡万,说道:“胡万,你打不过这人,给我把这条狗的狗腿打断总还是行的吧。” “遵命。”胡万得了女子命令,当即出手,一瞬之间男子就已经被锤在地上。 胡万一脚跺下。 只听得“咔嚓”一声清脆响声,男子的右腿已经完全扭曲变形,骨头渣子都随着血肉飞溅出来。 似乎是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胡万又是补上一脚,将男子的另一条腿踩断。 下脚极为残忍,男子几乎没有发出几声哀嚎,就直直昏死过去。 何肆看着眼前这残忍的一幕,眉头紧皱。 之前在场旁观凑热闹的百姓见要出了人命,全然没了方才指指点点的兴致,一股脑都作鸟兽散。 何叶哪见过这阵仗,感觉一阵反胃,闭上眼睛挪开头去,将身子藏在何肆背后。 可她还是觉得恶心,那血腥味仿佛直往她的鼻孔里钻,只得偷偷吃了一口冰糖葫芦压一压涌动的胃酸。 “小弟弟,你很不错,都是这条狗惹出来的事情,现在我把他废了。”女子舔了舔鲜红的嘴唇,“打你姐的事情一笔勾销,你做我男人怎么样?” 何肆一脸错愕,这是一个正常女子能说出来的话? 他冷哼一声:“不怎么样,我看不上你。” 女子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直接地拒绝,也是脸色微变。 胡万在一旁声色俱厉道:“你可知道你拒绝了谁?” 何肆点点头:“知道,应该就是礼部尚书的女公子,焦晰儿是吧。” 地上这个已经不再囫囵的男子之前一口一个晰儿叫着,何肆不难猜测眼前这女子的身份。 在京城女子纨绔中能与小阁老姜玉禄相提并论的,只有那位淫恣过度、好养面首的礼部尚书家的女公子——焦晰儿。 当初她与教坊司花魁共侍风流词人张生的事情至今还被引为楚馆秦楼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人津津乐道。 听说事后烂醉如泥的她是被父亲从教坊司揪出的,之后在家禁足了整整一年。 耐人寻味的是,原本在当年考上功名的张生也因为莫须有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词,被划去了黄金榜上的名字。 天符皇帝曾笑言:“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 “知道就好。”胡万看着自家小姐,一脸尊崇。 焦晰儿却是看着何肆,仍是没有放弃,许以重利道:“小弟弟,再考虑一下?陪我一晚,给你十万钱。” 何肆一时之间连怒气都散了不少,只剩下茫然。 主要这种事他也没遇到过啊。 焦晰儿看着何肆这幅呆滞的表情,诧异了一下,旋即痴痴娇笑:“小弟弟你莫非是未经人事?” 何肆脸色一黑,无言以对。 得到印证的焦晰儿顿时眼含春水,骨头都酥了。 “那便不是十万钱的价了,姐姐还得给你封个大红包……” 何花再次拉了拉何肆的衣角,小声道:“小四,我们走吧。” 何肆摇摇头:“不行,她得道歉。” “不用了,我真没事。” 何花不想何肆惹上麻烦,礼部尚书可是正二品官员,眼前这人是二品要员的女公子,他们如何招惹得起。 胡万怒目圆睁,叱喝道:“小子,你敢这么和小姐说话?” 何肆看都不看他一眼,对着焦晰儿说道:“道歉。” 何花已经有些腿肚子打颤,自己不就挨了一下耳光吗?真没事,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若是高兴,自己再凑上去让她打十个百个又如何,只要不殃及家人。 焦晰儿舔了舔嘴唇,满目希冀道:“是不是只要我和她道歉了,你就陪我?” “道歉。”何肆没有理会她的胡言乱语,晃了晃明晃晃刚开刃的小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胡万这才借着灯火看清他指上戴着的一枚金灿灿的镏子。 镏子上錾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金菊花,还有一排蝇头小字,看不真切。 他瞳孔一缩,脸色更是苍白,如果没有眼花的话,这是姜桂楼贵客的戒指,多发给厥品居下的五品和六品武人。 点背,今天真是踢到铁板了。 尽管如此,胡万还是挡在焦晰儿身前,主辱臣死。 他就要舍了性命与何肆相拼。 第79章 李铁牛 “别碍事!”焦晰儿却身后一脚踢开他。 焦晰儿咬牙切齿,美目之中虽然含嗔带怒,却是罕见地低下高傲的头颅。 “对不起!我道歉,行了吧?”焦晰儿虽然是道歉,但目光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何肆。 何肆见状也不再咬着不放,点点头,直接拉着何花与何叶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焦晰儿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刚刚还带着嗔怒的绝美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眼神炽热,好像美女蛇盯上了她的猎物。 焦晰儿自言自语道:“小弟弟,你跑不掉的本姑娘早晚吃掉你……” “去查一下他的身份。”焦晰儿开口,却不是对两个仆从说的。 此时的步道人群全部散去,只有一老者还站在原地,他自然不是胆大包天的看客,而是暗中保护焦晰儿的护卫。 胡万却忽然说道:“小姐,我刚才看到他手上戴着姜桂楼的戒指,厥品居下,是贵客的标志。” “哦?”焦晰儿美目一挑,“没想到他还会去姜桂楼,原以为他是个初哥儿,看来是也好这一口?” 焦晰儿一拍手,雷厉风行道:“走,我们找姜哥,我倒是对这个弟弟越来越好奇了。” “小四,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何叶心有余悸:“小四,你刚才好凶啊。” “怎么,吓到了?” 何叶点点头,又吃了一口冰糖葫芦压压惊。 何花看着这炒肝似的没心没肺的妹妹,满面愁容,沉声道:“我们惹上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公子,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何叶不忿道:“怎么就算是招惹,明明是她纵容仆人打了你,是他们有错在先。” 何花叹了口气:“可是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咱们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何肆宽慰道:“别想这么多了,事已至此,担心后悔都于事无补。兴许人家这一次回去就又被禁足个一年半载呢?” 何花说道:“你刚才不该如此莽撞的,我们出于自卫,打伤了焦小姐的两个仆从还情有可原,但你下手太重了,事后还逼着人家道歉,这是在结怨。” 何肆没有解释,并未向两个姐姐告知实情。 就在刚才,他打倒两位焦晰儿的仆人之后,忽然就有一个若有似无的杀意笼罩着他,这是伏矢魄的预警,何肆根本无从判断方位。 他知道这是礼部尚书家女公子暗中的护卫,他当时能做的就是左手拈了一枚金钱镖,以屠狗境界配合伏矢,蓄了劲力,同样锁定焦晰儿,随时打算出手。 只是希望暗中那人投鼠忌器。 看似他咄咄逼人,实则只是为了自保。 直到焦晰儿出乎意料地真向何花道歉,那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杀意居然也散去了。 何肆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时的他已然冷汗涔涔,背衫全湿。 何肆摇摇头:“本来就是他们不对,我们有理。我最近学到了一句话叫‘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我觉得很有道理。” 何花心头一暖,却仍是教训道:“你就是倔,这时候认死理,和驴一个脾气。” “有点,不过我还从来没有发现,小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何肆没有说是这几日才达到了落魄法的第一个境界,身手已然胜过旧时许多,只道:“好歹我也练刀八年了,总不能白练吧。” 何叶眨眨眼,问道:“咱爹教的本事,真有这么厉害?” 何肆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当然,咱爹可是这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啊。” 何花吃完最后一口冰糖葫芦,眉眼弯弯:“还算你有点本事呢。” 何肆揶揄道:“想学吗?明天平旦之时起来,随我练刀。” 何叶一昂头,直接拒绝:“才不呢,平旦起来,要等到食时才能吃早食,太难熬了,我选择直接睡到出日。” 何花无奈摇头,戳了戳这妮子光洁的脑袋:“好吃懒做,你这样以后怎么在夫家立足啊。” “我乐意,我不嫁人了,等你们搬出去,我就待在家里给爹娘养老。” 何肆汗颜,这话说得,感觉自己像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 何肆笑了笑,打算逗弄一下这个吃货姐姐:“也不必嫁出去,我看隔壁李铁牛就不错,从来不去瓦子,人也还算敦厚,就是岁数大了些。” “你要死啊。”现在不是在家,何叶当然不会顾及何三水的凶威,就要扑上去教训何肆。 何肆与她打闹一阵,最后败下阵来,连连讨饶,三人间紧张的氛围也就在他有心之下化解大半。 不过多时,三人已经回到墩叙巷中。 何肆一愣神,见到了满身酒气的邻居李铁牛,醉眼惺忪,踉踉跄跄。 何肆叫了一声“铁牛叔”,算是打招呼。 李铁牛显然是喝高了,上前一步揽住何肆的肩膀,鼻鼻齉齉道:“别叫叔,给我叫老了,叫哥,我也就大你十几岁,还是纯阳小伙子呢。” 何叶受惊似的跳开,想起刚才何肆揶揄自己的话,一阵恶寒,这烂泥似的老男人,真是狗看了都摇头。 何肆硬着头皮叫了一声“铁牛哥”。 平日里李铁牛可不是这样的。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没想到喝了酒也是这么没正行。 果然要论酒品,自己父亲何三水应该是墩叙巷中最好的了,喝醉了也看不出来,不吵不闹,一个人坐一会儿,等酒醒了就继续喝。 李铁牛哈哈大笑:“小四啊,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啊?” 何肆应付道:“今天晦日,就去西市逛了逛。” 李铁牛将头凑近,满嘴酒气直熏何肆口鼻,一脸猥琐道:“怎么样?好看的女人多不多?” 何肆点点头:“是遇到了一个挺漂亮的。” 何肆是个实诚人,他虽然说自己看不上焦晰儿,但不可否认,她长得真是明媚动人,更有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 女人的容姿是可以靠气质和服饰支撑起来的,如果这个女人本身也有几分姿色,那便足够勾人。 “长得怎么样?” “忘了,穿得挺少,就一件披风,露着肚子。” 李铁牛顿时双目放光。 何叶黛眉倒竖,预见到李铁牛即将说些下流话,当即拉着何花就回了家。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摔上。 可怜的何肆就被李铁牛拦在家门口,脱不开身。 第80章 舍本逐末 号称从来不去青楼瓦舍的李铁牛说起女人来居然也是头头是道。 果然有时候实践未必出真知。 何肆无奈应付了半天,李铁牛咂咂嘴,叹息道:“可惜了,今天喝酒喝懵了,没能去西市逛逛,这才爬起来,家里缺个婆娘,肚子饿了只能出去找吃食。” 何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铁牛大哥,那你快出找点东西吃吧,空腹喝酒伤胃,之前就听闻有个老酒鬼,穷得都吃不起饭了,锈铁钉就酒,一天三顿不落,后来胃都给烧穿了……” 李铁牛喝得酒醉糊涂,哪里还有判断能力,闻言又惊又骇,连忙道别,走出巷子寻吃食去了。 何肆拖着疲累的身躯走进家中,在暖炕上坐下。 父母都还没有休歇。 何肆还未开口,齐柔就先出声道:“你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以后少和这些光棍自了汉来往。” 一家人又闲聊片刻,何老三说今天晚上变天了,明天起会刮大风,叫何肆别去屋里睡,睡大炕。 何肆点点头,稍加洗漱一番,父母回屋,何肆也和两个姐姐爬上大盘炕,和衣而睡。 半夜,何叶夹在两人之间,呼呼大睡,时不时冒出几句与吃相关的梦呓。 何肆并未发出鼾声,这表明他还未入睡,他在思考下一步要将哪一魄化血。 有两个首选,能治五劳七伤的吞贼魄和能使人咳珠唾玉的雀阴魄。 前者可以根固自身体魄,使他免外邪内伤的侵袭,说不定对于两处肩胛的伤根也会有所裨益,后者能叫他在与人对垒时攻其不备,一招制敌。 忽然何花压低声音问道:“今天是晦日,月亮都睡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何肆反问道:“你怎么也没睡?脸还疼吗?” “早不疼了。” “还在担心呢?” 何花如实道:“有点。” 何肆安慰道:“没事的,也就明后天的事情,我将《落魄法》送出,上位总会有所表示的。” 何花轻“嗯”一声。 “你把我支开,和宗海师傅说了什么?” 何肆敷衍道:“没说什么,人家宗海师傅在修闭口禅呢。” 两人皆是沉默,听着何叶粗憨的喘气声,还有磨牙和流口水的声音不断切换。 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何花不由羡慕,有时候没心没肺也是一件好事。 过了子时,三月一日。 屋外起了风声,老话说二月晦,三月朔,有风雨,其年大水。 伴着风声,何肆还算好眠。 直到平旦,寅时未归,何肆就睁开双眼。 感觉身体稍微好受一些了。 何肆刚要去打水,以前这个活都是他做的,一夜没有睡好的何花就被这细碎的声响惊醒。 “不多睡会儿吗?” “不了,我去打水。” 何肆摇摇头:“我去吧,我今天想喝粥。” 北人少食米饭,多以面食为主。 何花点点头:“好。” 去完月河浦头挑回两桶水,何肆将自己关回屋子,开始练刀。 还是依旧在水盆中浮上松木插上线香。 在一片黑暗中,何肆没有凝神片刻,只见火星摇曳,他直接挥刀,将火星斩落,分毫不差。 果然尸犬魄入血后,他的目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再配合伏矢魄,斩落飘摇的火星已经丝毫不觉得困难了。 何肆将线香继续点上,重复着挥刀劈砍的动作,融入刽子手的刀法,速度极快,完全不用思考,只凭这么多年来的本能。 忽然,何肆的房门被推开,是父亲何三水走了进来。 “练着呢?” 何肆就要停下手活。 何三水却道:“继续。” 何肆点点头,重复练习,双眼咬着火星,每一刀都精准无误,堪称完美地将一点火星斩落。 何三水一言不发。 儿子的每一次出手,都是凭着眼力锁定目标,再用极快的速度,在目标不曾移动时将其斩落。 这是个取巧的方向,在一开始练习时可取,但他现在都可以做到百发百中了,已然是入了歧途,太过依赖于眼睛了。 终于,一根线香被点点斩完。 何肆回头看了一眼何三水,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表现。 见何三水不曾说话,面无表情,何肆有些失落,刚要续上另一根,却被何三水叫住。 “停一停,你练的什么玩意儿?” 何三水拉住何肆,将其拖到门口位置。 自己则是走到窗前,点燃一根线香,拿在手里。 “来,用刀。” 何肆不知道父亲为何忽然发怒,不过既然父亲有心考校,他也不能让其失望,他眯了眯眼,目中火星清晰可见。 不过呼吸间,何肆出刀,小刀飞射,将火星斩落,钉在木质窗框上。 何三水暗暗心惊,自己这儿子可了不得了。 单凭这一手,自己也做不到。 但他不动声色,转身拔出飞刀。 何三水将小刀抛回,何肆伸手接住刀柄。 何三水点燃线香,沉声道:“继续。” 何肆再次出刀,何三水手一抖,飞刀落空,纤细的线香也因为寸劲在其手中折断。 何肆一挑眉,叫道:“爹,你这是耍赖。” 何三水冷喝一声:“你还没发现自己错在哪了?” 何肆茫然:“什么错了?” 何三水不理他,将刀扔回,说道:“继续。” 何肆愣了愣,说道:“爹,香还没点着。” 何三水摇摇头,将折断一截的线香握在手中,就从虎口露出一寸:“用不着,就这样,你削掉最上面的一层就好。” 何肆这可犯了难,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光,他看不清楚线香的轮廓,没有那一点火星,他就和摸瞎一样。 他有些把握,却是不敢出刀,怕伤了父亲。 何肆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垂下手道:“爹,我看不清。” 何三水脸色一沉,冷声道:“我让你练眼力见儿,不是让你练眼力。” 何肆闻言有些茫然,难道“眼力见儿”不等同于“眼力”?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三水这才解释道:“你只是仗着自己眼力好,所以当你眼力受限,你就会抓瞎。” 何肆不解,问道:“可是我不用眼睛用什么?” “用刀,用手,用心,用感觉,用除了眼睛以外的任何凭借。”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第81章 指教 “你越是凭借长处,就越是容易在长处吃亏,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人总有老眼昏花的时候,可总要有所倚仗不是吗。” 何三水大字不识一个,当然说不出这样引经据典的话,这话是他学刀时,自己师父亲口传述的。 他一直记着。 何肆想起了武道第五品,偏长,手足身目,深有一得。 他似懂非懂,说道:“爹,这些话你也从来也没和我说过啊。” 何三水闻言一时语塞,心道,“你老子也没想到你能自学得这么快啊……” 何三水也不打算多解释,再多说下去自己也要没理可说了。 他又取了一根线香,插在松木上,也不点燃,一拍水盆,水花波动,线香摇晃。 何三水朝着儿子一招手:“过来,刀给我。” 何肆依言上前,递出小刀。 何三水接过小刀,面色肃穆,杀机迸现。 他出手不快,也没有去看线香,只是刀刃却准确无误地劈砍在线香头上,没有点燃的线香极难斩落,一点香头落入水中,松木摇摆愈烈,几近倾覆。 何三水挥刀不停,依旧不看,却从另一面砍击回来,又将一点香头斩落,如此挥刀,每次都是用刀刃扶起将要栽倒的现象。 就像一个不倒翁一样, 何肆张大嘴巴,好像看到了每日晨练的老者挥鞭抽打着陀螺,每一鞭子打下都是让陀螺转动得更为平顺。 何肆站着父亲足足出了三十一刀,一根线香也被砍得只剩三寸长短。 何三水一个利落的收刀,将刀尖插在桌面上。 线香也颤,铜盆也颤,桌子也颤,刀刃也颤抖。 从始至终,何老三都没去看过目标一眼。 “以后不用再练眼力了,练刀不用早起,日出之后就行,也别拉帘子,取巧的办法少用。” 在何肆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何三水双手背后,转身走出屋子,只留下一句,“自己慢慢悟吧。” 身后房门一关,何三水却再也绷不住面皮,露出一个十分得意的笑容,颇有种老怀甚慰的感觉。 “好小子,真是给我了个大惊喜,好在你老子也兜住了,没跌份。这一手刀耍得是真帅,想当年你师爷教我这一手时就是因为托大,在第三十刀时落了空,没绷住老脸,嘿嘿,你老子比你师爷还多砍一刀,见好就收,可算牛气了一把。” 何花刚从灶房端出一锅热粥,迎面看到父亲满脸洋溢着欣喜的笑容,愣了愣神,印象中父亲很少会这么开心呢。 何三水看到大女儿,立刻收敛笑容,朝她点了点头,恢复不苟言笑的模样。 何花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直到食时。 何叶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果真睡到了食时才起。 齐柔叫了三遍何肆吃早食了。 何肆这才推开房门,似乎是受了什么打击,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今天是初一,老话说初一不出门,何肆入了桌,快速划拉几口,一碗白粥下肚,他又放下碗筷就再次把自己关回屋里。 何花有些担心地问道:“爹,小四他……” 何三水头也不抬,说道:“甭管,他没事。” 巳时正,何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出门。 不过他的脸上虽有倦意,眼神却是明亮。 何花与何叶又在玩着推枣磨的幼稚游戏。 没见何三水的身影。 何肆问道:“我爹呢?” 何叶一耸鼻子,嫌弃道:“被你那铁牛大哥拉去喝酒了。” 听闻父亲不在,何肆有些失落。 他已经摸索出了些许名堂的,本来还想着向父亲展示一下呢。 他虽然还做不到不用眼睛去看,但是一瞥之下再动手,已经能接连斩出十一刀而不落空了。 当然,被他劈砍下的香头也没有短到毫厘,比起父亲神乎其技的刀法逊色了不知几何。 但至少能得到一些父亲的肯定。 何肆又问:“怎么也没见着娘?” 毕竟爹不着家是常事,娘不着家可不寻常。 何叶抬起头,翻了个白眼道:“小四啊,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一出房间不是找爹就是找娘?” 何花瞪了一眼妹妹,才对何肆说道:“娘在屋里头睡觉呢。” 忽然,何家向里敞开着的大门被人敲响。 “请问,有人吗?” 一道娇柔的声音传来,好似春日惠风,只闻其声仿佛就能想象到那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蕙质兰心、宛转蛾眉。 何肆走到门口。 面前站着的是一名身着素衣的柔美女子,婷婷袅袅,玉软花柔。 何肆微微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竟比姜桂楼的红夫人都要多上几分韶颜稚齿。 当然,何肆毕竟年轻,不懂熟透的桃子远比青涩的梅子好吃的道理。 “您是?”何肆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停留,怕被误认为轻薄。 女子微微颔首:“婢子名叫如心,请问您就是何肆吧?” “找我的?”何肆心中诧异,却是点点头。 自称如心的女人朱唇轻启:“那婢子就斗胆称您一声四爷了。” 何肆受宠若惊,之前在姜桂楼中草福也是叫自己四爷。 活了十几年,他一直都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刽子手儿子,如今居然也有人会称呼自己四爷了。 “如心姑娘,您找我什么事吗?” 如心掀唇一笑:“四爷,我家主人有请。” “主人?”联系到如心姑娘刚刚称呼自己为婢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居然为人奴婢? 何肆愣了愣:“那您家主人是?” “四爷跟我去了就知道了。”如心并未回答,视线绕过何肆。 何肆扭头,何花何叶都在,向自己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明白如心是不方便说话。 何肆灵光一闪,心想,莫不是上位相邀? 何肆的语气恭顺起来:“您家主人那找我做什么。” “婢子不知,只说要与四爷做场交易。” 何肆大概确定了这就是上位邀请,对着如心说道:“如心姑娘,您且等等,我去把东西拿一下。” 如心点头说好。 何肆对两个姐姐说自己出去一趟。 刚一回屋,何花就跟了进来。 “这是太子殿下的人?” “应该是。”何肆点点头,将枕头下一叠落魄法藏入怀揣,“我去去就回,不用担心,你看着点何叶,别叫她乱说话就行。” 何花拉住何肆的手:“我知道的,你早去早回。” “好。”何肆回以一个笑容。 何肆跟着如心出了墩叙巷,发现还有两名壮汉陪同,如心没有介绍他们,领着何肆一路向西走去。 何肆刚出墩叙巷,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仪鸾卫脚前脚后步入巷中。 还未走到何家门前,一个乔装的锦衣番子朝他打了个手势,仪鸾卫走上前去,附耳一听。 仪鸾卫听到何肆被带走的消息,当即提刀而返。 第82章 交易 宽阔的青石板路上,何肆看着眼前女子走路时夸张的扭胯,盈盈一握的纤腰,心中疑惑。 为什么有人能兼具削肩细腰的同时,该胖的地方却又一点都不清减呢? 何肆垂下眼帘,心道非礼勿视。 四人走了一刻多时间,出了西偏门,竟是来到光恒坊附近。 何肆心中疑惑,为何上位相邀会在城外? 如心在站一处门面大气、古韵庞博的院落面前,何肆抬头,门头没有悬匾,两侧共四个大红灯笼,书写四字:香姜、桂馨。 看到这四个字,何肆立马联想到了姜桂楼。 大门虚掩着,如心推开朱门,侧身相请道:“四爷您请。” 何肆跨过极高的门槛,又是踏入二门,他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到了,这哪里是宅院,分明就是一座小市坊啊。 如心见何肆失态,却是神色如常,带着些恭敬走在前头领路。 一路走去,何肆渐渐麻木,顺着中轴街道,他见到了五条巷子六处高阁,数不胜数的房子。 此处院落贵精而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少见。 楼阁错落有致,如密集的蜂房,何肆一个初来乍到之人也不会迷路。 他虽然疑惑为什么上位会住在城外,但转念一想,除了太子殿下,也少有人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了吧。 随便一栋房子在外头都要卖到上百两纹银,何肆不敢四处张望,只知道自己走过的每一寸步道,两旁都是掠过千数的银子。 终于,在如心的带领下,何肆来到前堂。 前堂主座太师椅上嵌着一个体型肥硕的男人,身着一身还算贴身的绿色锦缎衣裳,何肆远远看去这哪里像是个人,分明就是一个肉粽子。 这人是上位?何肆心神剧震,传闻太子生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乃是世上少见的美男子,可眼前的这个肉粽子是? 那肉粽子一只左眼上带着一个罩子,竟是个独眼龙。 何肆心念急转,难道只是传闻,毕竟现实中又有几个百姓能见到太子尊颜呢? 何肆旋即否认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纵观历史,有哪一朝的太子会是个一目失明之人? 曲短体肥,一目失明,如此体貌,等等,这个体貌好像更符合那一位,该不会是? 男子神情带着打量的意味,声音呈现出与体型不符的尖细:“何肆?” 何肆有些拘谨:“您是?” “初次见面,我姓姜,姜玉禄。” “小阁老?” 虽然对其身份已经有所料想,但何肆依旧吃了一惊。 姜玉禄是何许人也,鼎鼎大名,京城第一纨绔,当朝首辅姜青乾的独子。 原来不是什么上位邀请,自己一厢情愿了。 何肆立刻捂住嘴巴,意识到自己失言。 这小阁老可不是什么雅号,而是个诨名,意指姜玉禄不学无术只靠父辈权钱荫庇。 姜玉禄却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摆摆手道:“都是好事的朋友起哄,什么小阁老,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 “快坐。如心,看茶。” 姜玉禄身旁就有一名侍女伺候,可他却让如心去泡茶,显然想表露出一些善意和尊重。 侍女为何肆看座,何肆也却是受宠若惊,在姜玉禄右下首座坐下。 抛开小阁老的样貌不谈,他待人接物颇为温和,水到渠成,好像也不似传闻中的令人生畏。 这便是身处上位之人的厉害,威名在外、不恶而严,一点和颜悦色就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更有甚者,春露秋霜并施,便叫下位者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我虚长你几岁,叫你叫一声何老弟如何。” 何肆恭维道:“姜少折煞我了。” 不过多时,如心端上茶盘。 先是将第一盏茶递与客人。 何肆赶忙双手接过。 伸手之时,姜玉禄看到了何肆食指之上的錾刻金菊花的镏子,他眉头一挑,明知故问道:“何老弟,这戒指你是从何而来?” 何肆如实道:“是姜桂楼的红夫人给我的。” “呵呵,何老弟能得到红姐的青睐,不简单啊。” 姜玉禄笑笑:“说起来我也是这姜桂楼的东家之一呢,即便如此也没拿到红夫人亲手赠送的戒指。” 他也从如心手中接过茶盏:“老弟长得自然是比我俊俏,可别怪我说话直接,也不过就是寻常皮相,看不出来你女人缘倒是挺足。” 何肆不知道姜玉禄在说什么,不敢随意接茬,只是捧着茶盏。 姜玉禄将呷了一口茶水,将茶盏一放,笑道:“老弟不必拘谨,是我有求于你。” 何肆点点头:“姜少有事尽管明言?” 姜玉禄说道:“老弟快人快语,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何肆心头一紧,心想,“难道也是《落魄法》?可小阁老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说自己这样的人这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面前就宛如透明的一般,但是人家也不会吃饱了撑着来调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此一想,何肆也就打消了这个顾虑。 姜玉禄笑容不减:“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妹子,对你有些意思。” 何肆闻言,心底顿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姜玉禄随即说道:“你陪她一晚,价钱好商量。” 何肆脸色一黑,试问道:“姜少,您那位妹子不会就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吧?” 姜玉禄似笑非笑道:“哟,难道说还有别家女子倾心于老弟?” 何肆低头不答,有点想骂人。 姜玉禄又道:“她可是交代我了,绑也给你绑过去的。” 何肆不说话,思考着怎么拒绝。 姜玉禄突然说道:“老弟还是个雏儿吧?” 何肆脸色脸皮一抽,这是形容男子的词? 姜玉禄却颇为自得道:“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但是阅人极准。别怕,我这妹子会疼人,说是叫你陪她,其实她更爱主动。” 何肆将茶盏往岸上一放,站起身来:“姜少,恕罪,我不想和你做这个交易。” 姜玉禄也不气恼,用自己尖细的声音尽量和颜悦色道:“怎么着?是我嫌我妹子不好看” 何肆摇摇头。 第83章 王八看绿豆 “你喜欢男子?还是你不行?” 何肆忍无可忍,向着姜玉禄一拱手:“姜少,没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告退了。” “诶诶,别走啊,我这人就是这喜欢直来直去,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妹子找我拉纤,我也乐见其成,我这人向来最讲道理,不爱动粗,但出了我这门,我妹子说不定就在外头候着你呢,到时候她怎么捉你绑你我可就管不着了。” 何肆听着这略带威胁的话,胸膛微微起伏。 就在这时,李嗣冲大马金刀地步入前堂,朗声道:“姜大少,别来无恙啊。” “哟,嗣冲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嗣冲用刀柄指了指何肆,说道:“我找这小子。” 何肆当然知道李大人是为自己解围来了。 他从未觉得李嗣冲如此的面目可亲过。 姜玉禄微微错愕,问道:“是这小子犯了什么事情?” 李嗣冲摇摇头:“没犯事,就是上位找他。” 姜玉禄顿时来了兴趣:“哦,我这何老弟有这么大面子?什么事情?能和我说说吗?” “姜大少,别让我难做。” “行,你仪銮司家大业大的,哪容我置喙。” 李嗣冲可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道:“那人我就带走了。” “好,如心,替我送送,我这身子就不多走动了。” 如心点点头,抬手引路,落落大方。 李嗣冲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相似的双胞胎并蒂莲,简直和太子身边的曲滢一模一样,神色姿态,一颦一笑,都像是水上芙蓉和水下倒影。 这小阁老也是胆大包天,这不明摆着和太子殿下做连桥吗? 如心将二人送至二门。 管家开门,两人离去。 宅院前堂中,姜玉禄面色阴沉,对着一旁的侍女说道:“去问问,哪个不懂事的狗东西将他给放进来了?” 侍女小声说道:“公子,这是仪銮卫,拦不住的。” “啪!”姜玉禄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侍女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姜玉禄面目狰狞道:“就不会先通报一声,没长脑子?” “将这批看门的给我全换了,哪个人带的路,腿打断,扔去当窑花子。” 院落大门处。 却见那焦晰儿双手环胸,一身穿着一如昨夜,还是露脐凉衣,比寻常女子贴身的亵衣还要遮盖不住肌肤,外加坎肩,下身是一件薄纱长裙,只是衣裳全部换新了,一整个湖蓝色。 焦晰儿脸色噙着笑:“小弟弟,没看出来,你还挺有背景,锦衣番子都给你请来了。” 李嗣冲是正儿八经的仪銮司校尉,可不是什么最末流的番役,焦晰儿此言已是毫不掩饰地在讥讽他。 李嗣冲却不以为意,对着焦晰儿笑笑:“焦大小姐,这小子尖嘴猴腮,扒了衣服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你怎么就看上她了。” 焦晰儿一白眼:“你管我?” 李嗣冲笑意不减:“那你看看我,肩膀上能跑马,屁股上能烙饼,阳气十足的汉子,中不中意?” 焦晰儿打量李嗣冲一番,居然真就点了点头:“搁在几年前你也还算不错,但是我早就不喜欢你这款了,肉吃多了,腻味。” 李嗣冲笑道:“肉吃多了,喝点绿豆汤解腻?” 焦晰儿没有听出李嗣冲话里的促狭,却是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噗嗤!” 何肆没忍住笑了出声,李大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损。 这是一句俗谚: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摆明了是骂焦晰儿是王八。 焦晰儿柳眉一蹙,冲着何肆问道:“你在笑什么?” 何肆摇摇头:“没什么,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情?” “我大前天出门捡到银子了。” 焦晰儿面带狐疑:“高兴到现在?” 何肆一脸真诚,“嗯,想起来就高兴。” “捡了多少?” “一两银子。” “那你跟姐姐回去,姐姐让你更高兴。”焦晰儿说罢就要伸手去拉何肆的胳膊。 李嗣冲将未出鞘的环首长刀一横,拦在两人之间:“抱歉,焦小姐,这小子牵扯到仪銮司案子,我得带他走。” “小小的仪鸾卫好大的官威啊,他犯了什么案子?” 李嗣冲不答反问:“焦小姐,你知道阻碍仪銮司办案是何罪名吗?” 焦晰儿气势一弱,银牙轻咬:“你这是巧立名目!” 李嗣冲反唇相讥:“是又如何?” 焦晰儿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仍是不敢明着敢阻碍仪銮司的公务。 就算她再蛮横无理,也知道轻重,仪銮司隶属亲军都尉府,那是皇帝直隶。 焦晰儿财大气粗道:“不管他犯了什么罪,我可以替他交赎钱。” 若不是见过焦晰儿昨夜表现出的喜怒无常、加膝坠渊,何肆还真就差点被她的态度给感动到了。 而现在,何肆只想对其敬而远之。 李嗣冲摇摇头:“赎钱什么就算了,这小子估计得交代在牢里头了。所以,焦小姐还是另外相个面首吧,毕竟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咯咯咯!”焦晰儿当然不信李嗣冲的话,“两条腿的男人我可不要,须得是三条腿的男人才行。” 李嗣冲这种从不肯吃亏的主在焦晰儿彪悍的话语下,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他现在只想拊掌称赞,还得是你啊,难怪能和小阁老齐名。 当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焦晰儿转头对着何肆眨眨眼,娇声说道:“小弟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改天再来找你。” 何肆一脸苦涩,撇过头去不做理会。 从来只见泼皮癞痢当街调戏女子的,没想到这种身份对调的事情,竟被自己这个男人遇上了。 李嗣冲带着何肆离去,焦晰儿看着何肆的背影,掀唇一笑:“本来我还真不缺你这一口菜,但你越是要逃开,我就越想吃呢,咯咯咯,小白脸我吃多了,你这样会武的小弟弟我还真没消受过。” 焦晰儿上前几步揽住如心的胳膊,抬脚便往姜玉禄的宅院里走去。 第84章 太子殿下 “李大人,多谢了。”何肆由衷说道。 李嗣冲笑道:“你小子可真会惹事,消停一天都不行?” 何肆一撇嘴,无奈道:“李大人,我这次真的冤枉啊。” 李嗣冲嗤之以鼻:“冤枉个屁,我才知道你昨天又把人家焦大人家的女公子给欺负了,人家能不赖上你?” 何肆有些委屈,说道:“怎么也轮不到我欺负她吧。” 李嗣冲揶揄道:“焦晰儿上一次这么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还是在一年前,为了和教坊司花魁争抢那差点金榜题名的举子张生,人家可是号称白衣卿相的。不错,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何肆一脸苦涩:“那我可真要谢谢她的厚爱了。” “这位焦晰儿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狐媚子,就你这小身板,我看是应承不下来的。” 何肆一脸愁苦:“李大人,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李嗣冲摇摇头:“其实也不错,要不是这位焦小姐太过喜新厌旧,这也不失为你一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那女人可难缠,你最近都小心点吧。” 何肆看着李嗣冲,略带希冀地问道:“李大人,这事您能帮忙摆平吗?” 李嗣冲就爱看何肆吃瘪的样子,一脸正色道:“摆平什么?人家是要睡你,又不是要宰了你。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成为焦大小姐的入幕之宾还求而不得呢。” 何肆面露苦涩:“您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是一个人头两个大。” 李嗣冲呵呵一笑:“要我说也简单,你直接两个头一个大不就解决了吗?反正你也不吃亏,人家玩腻了自然就抛弃你了。” 何肆:“……” 两人说话间,李嗣冲带着何肆折返回城内,两人一直往南走,道路越来越熟悉。 何肆见不是往自家月癸坊的方向走,不禁开口问道:“李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 李嗣冲反问道:“还能去哪儿?刚才不都说了,上位找你,本来都派番役去请你了,没承想你却被小阁老的人带走了。” 何肆闻言一脸错愕,他原以为这只是李嗣冲帮他解围的话,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上位在等我?不是说好三天时间吗?期限还没到吧?” 李嗣冲笑道:“上位的三天从来都是连头带尾的,你东西准备好了吗?” 何肆点点头:“就在身上。” 李嗣冲说道:“那就走吧,你小子好大的架子,居然敢让上位久等。” 何肆一直都觉得,上位只对自己身上的《落魄法》感兴趣,只要交由李嗣冲即可,自己这样的市井小民又如何能一睹太子殿下的真颜呢? 何肆忽然心中惴惴,这可是当朝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嗣冲忽然就说了一句:“许章台死了。” 何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死了?” 李嗣冲点点头:“死在狱中,是个硬骨头,牙都拔完了,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不过他应该只是随手接了个悬赏,并非刻意针对你。他背后的组织叫做索命门,很是神秘,我们对其知之甚少。” 直到步入螺钿坊,何肆心中纳闷,这不是去往胭脂巷的路吗? 果然,两人直直走入胭脂巷中,路过娼寮月下台。 李嗣冲站在一座二层二进的院落前停下脚步,他伸手握住铺首衔环,轻轻叩门,三长两短。 等了片刻,门开了。 何肆愣住了。 开门之人是一女子,朱唇粉面,容姿绝色。 这张脸何肆见过。 “如心姑娘?!” 曲滢同样也是微微错愕,他怎么会认识自己的姐姐? 随即她恢复微笑,柔声说道:“您就是四爷吧,奴婢名叫曲滢,您口中的如心是我胞姐。” 何肆一如刚才李嗣冲打量如心一般打量着曲滢。 曲滢同时也看着何肆,目光落落大方,眼中有着不知出于何意的打量。 李嗣冲拍拍他的肩膀,解释道:“别看了,就不许人家是一朵并蒂莲?” 何肆这才收回目光,有些赧颜,自己怎么和没见过女人似的。 常言说:“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 然而真正的绝色女子的容颜是不会被人所习惯的。 每看一次都是惊艳。 唯一能叫人因习惯对其失去兴致的,便是得到。 曲滢侧身让出路来。 李嗣冲带着何肆走进二进的院子。 胭脂巷的房子寸土寸金,不过和小阁老的宅院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何肆在曲滢的带领下来到正堂前的院子。 两侧朱红的柱子上,朱漆剥落,给人一种古旧破异的感觉。 想着那上位就在里头等自己,何肆深吸一口气。 正堂中靠右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月白色长袍的青年,一副好容貌,年纪轻轻,风华正茂。 何肆见到他的第一反应,这便是太子殿下该有的容貌。 原来相面的口中的铁面剑眉,兵权万里,竟是真的。 特别是那一双凤眼,正经瞧着人的时候,总觉得里头藏着刀光剑影。 十个小阁老也难抵太子殿下一鳞半爪的威仪。 太子殿下出身自不用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更是监国,悉天下奉一身的存在,不怒自威,贵不可言。 站在上位面前,何肆忽然感到自己的十分渺小。 李嗣冲用刀鞘轻轻推搡一下他的后背。 “傻站着干什么,跪下磕头啊。” 何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草民何肆,见过太子殿下。” 陈含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因为何肆跪伏着的原因,没有看见。 何肆不敢抬头,又说道:“多谢殿下搭救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陈含玉抬抬手:“起来吧。” 何肆这才战战兢兢起身。 身为太子伴当的李嗣冲直接找了一张圈椅坐下。 陈含玉朝着何肆一招手:“你也坐啊。” 何肆入座,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任其摆布。 陈含玉问道:“吃茶不?” 何肆刚在小阁老处喝过一盏茶,可如今还是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知是怎地点了头。 曲滢就走上前去,用着一只白瓷杯,替他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皱皮裂起鱼鳞斑的漆桌上。 这座小院的一切,都无法与小阁老的大宅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除了此中端坐之人,情况刚好相反。 第85章 纸鸢 陈含玉看向李嗣冲,问道:“永年,怎么去了这么久?” 李嗣冲回答道:“这小子被小阁老找人带走了,番役走了个空,是我去寻来的。” 陈含玉问道:“什么事情?” 李嗣冲回答道:“说是要他陪礼部尚书家的女公子一夜。” “哦?”陈含玉眉头一挑,“他怎么做起这拉皮条的生意来了?” 李嗣冲颇为不屑道:“他不一直都这般上不了台面吗?” 陈含玉点点头,看向何肆:“永年说你是个宿慧之人,我对你有些好奇,所以安排这次见面。” 何肆有些拘谨地回答道:“回殿下的话,小子真不是什么宿慧之人。” “别急着否认,这世上常有人宿慧转世却不自知。” 何肆沉默,他的确这么怀疑过自己,就如汪先生所说的阎浮世界,梦幻泡影,不过是覆蕉寻鹿的故事。 陈含玉一摊手:“我要的东西呢?” 何肆从怀揣出去默写的《落魄法》。 双手奉上。 陈含玉接过那一叠写着《落魄法》的黄纸。 只看了第一页,就没继续看下去,只是忽然说出一句:“字有点丑。” 何肆愣了愣神,没想到太子殿下是这个淡然置之态度。 “你既然说你不是宿慧之人,那这东西从何处得来?总不是从蝙蝠寺吧?” 何肆不知如何作答。 陈含玉见他沉默,不以为意,也不追问。 陈含玉将《落魄法》递给李嗣冲,说道:“永年,我不会武,你看看。” 何肆暗自心惊,自己讳莫如深的《落魄法》,上位居然只瞥了一眼,就随手予人。 他这是在用行动表明,他不是对自己身上的功法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疑似宿慧之人的身份。 李嗣冲拿过落魄法,当即翻开起来。 一目十行地看了几页之后,李嗣冲将通篇功法随意放置于一旁。 李嗣冲不偏不倚道:“高屋建瓴,覃思踔绝,厥品居上,极上乘。” 陈含玉点点头,云淡风轻道:“你说好就好吧。” 何肆没想到自己珍惜之物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在上位眼中可能有些价值,但也仅此而已,绝对算不上什么知希之贵。 陈含玉转头看向何肆,问道:“东西我收下了,有没有兴趣加入仪銮司?” “我?”何肆难以置信。 陈含玉点点头。 何肆有些心动,能加入仪銮司,哪怕只是成为最末流的番役,那一好过当一名刽子手。 但他不敢答应,上位这么做,定是因为他疑似宿慧之人的身份。 他怕满足不了上位的期遇,到时候一切都将打回原形。 而且是从云端跌回地面,会摔死人的。 何三水也曾交代过,少与这些大人物来往,他们一个心念上的喜恶,自己都承受不起。 陈含玉见何肆不答,又问道:“怎么?不想?” 何肆没有说话,陷入抉择,左右为难。 陈含玉却忽然站起身来,淡然道:“行,那我也不强求。” 竟是丝毫没有给他再考虑的时间。 身为千乘之尊,接连邀请何肆两次,已经给足面子。 他不会容许自己的好意被与人再三考虑,这是自降身份。 何肆还不值得。 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何肆的确没有表现出一个宿慧之人该有的沉淀。 就算是宿慧一时不显,但宿慧之人本身所具备的能藏却是不会被掩盖的,在佛教中,这被类似于阿梨耶识。 若是毫无征兆,仪銮司也难以网罗天下宿慧之人。 身为宿慧之人的陈含玉,对此自有判断,既然何肆不是同乡,那便是土着了。 陈含玉对李嗣冲说道:“永年,咱们走吧,就不叨扰了。” “殿下……”何肆不明所以,太子殿下为何要走,还用上叨扰一词? 陈含玉对着何肆说道:“你家不是刚好要在胭脂巷买房吗?房子是你的了。” 何肆一时不知无措。 李嗣冲见状也站起身来,将腰间佩刀摘下,横置于茶案之上,又从怀揣取出一物。 不同何肆上交的略显寒碜的手写《落魄法》,这是一本锦缎包皮的精美册子。 书封上写着《斫伐剩技》。 李嗣冲在地下幽都斩铁楼处曾言,只要何肆交上太子殿下所求之物,他就将环首长刀赠与何肆,还外加一本刀法。 他没有食言。 除此之外,还有早就安静躺在茶案上的房契、地契。 何肆瞥了一眼,居然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一切都是早有准备的。 李嗣冲拍拍何肆的肩膀:“我请兵仗局老人帮忙看过了,这刀极好,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陈含玉带着一众仆从离去。 何肆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与上位的见面,竟是如此仓促潦草的收场。 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就接受太子殿下的相邀,他便对自己弃如敝履,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自己拿什么配得上太子殿下的礼贤下士,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卒罢了,可笑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回事情,以为他对自己有所觊觎。 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落魄法》上位的确是收下了,可转眼就给了自己足够的恩惠。 何肆忽然有些失落,心里空落落的。 自己好像与什么东西失之交臂了。 就像稚童在草长莺飞的时节乘着东风放纸鸢。 稚童逆风奔跑,一着不慎,失手放跑了一只原本牢牢攥在手里的纸鸢。 稚童的第一反应不是哭闹、追逐,而是对着随风而去的纸鸢,愣愣出神、发呆。 直到确认它真的飞走了,才会难过、委屈、追悔,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抓紧手中的线? 正堂中只剩下何肆与曲滢。 曲滢上前一步,开口道:“四爷……” 何肆看了一眼一口未曾喝过的酽茶,有些沙哑的开口:“曲滢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 曲滢柔声道:“殿下让我住在这儿,我以后就为四爷持笤帚,侍奉左右。” 何肆脸上已经做不出惊讶的表情了,只说道:“那您住着吧,我先回了。” 他从茶案上拿起环首长刀。 斩铁楼中的老冯也不识货,二十两黄金贱卖了它,还给它编纂了一个名头,叫螭虎销金刀。 何肆又将《斫伐剩技》放入怀揣,提了刀,没有去动宅院的房契地契。 默默出了大门,往家走去。 第86章 师爷 螺钿坊与月癸坊不过两条街巷之隔。 京城内刮着四面八方乱窜的妖风,何肆走得很慢,回到墩叙巷小屋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正好是吃午食的时候。 何肆没有走大门,而是去了自己的屋子的窗前。 窗没锁,已经被风吹开,他将环首长刀从窗牖丢了进去,直直落到被褥上,没发出声响。 何肆这才返回大门口。 今天八仙桌上的菜肴稍微丰盛些了。 何肆还没说话。 何花就站了起来,先开口道:“小四,你去胭脂巷回来了。” 何肆一愣,何花怎么知道自己去了胭脂巷? 何花朝他挤眉弄眼:“看到什么好房子了没?” 何肆明悟,原来是何花对自己离开的说辞,和自己通稿呢。 居然被她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何肆扯出一个笑容,直接入桌:“没怎么看,就是瞎溜达,这不,回的刚好。” 何三水骂道:“臭小子,初一还出门,想房子想疯了?” “闲不住啊。”何肆扯皮道,“你不也出门喝酒了吗?” “好了好了,”齐柔柔声道,“先去把手洗了。” “不用洗,干净着呢。”何肆一笑,直接拿起一个馒头。 吃完午食,何肆借口练刀回房。 刚要将环首长刀和怀中的《斫伐剩技》藏于床褥之下。 何花推门进来,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一把古刀,上位给的,算是我奉上《落魄法》的好处之一。” “还有什么好处?” “好像是一本刀法,我还没看。” 何肆没有提胭脂巷房子的事情,也没有说起那玉软花柔、娉婷婀娜的曲滢。 那不是自己应得的东西。 何花试探着问道:“那是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何肆笑笑。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何花很开心,由衷的开心,何肆透过她雀跃灵动的眸子能看出来。 “好了好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日子照常过,不会再横生意外了。” 何肆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 何花还想再问些什么,何肆却道:“姐,我有点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会儿。” 何花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却是耐着性子点点头:“好,那你睡会儿。” 何肆说累是真的,但却丝毫没有困意。 他也不去翻看那本《斫伐剩技》,而是直接练起刀来。 他从六岁握刀,只要练刀时,便能心安。 起初还是心神不宁,挥刀一炷香后却也能沉下心来了。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直到暮色四合。 何肆刚能接连挥砍出十二刀时,这个结果本该让他很满意的。 但他没笑。 何肆烧完了一桶线香。 眼睛很疼,不是聚精会神的酸疼。 而是被烟火熏的。 何肆出门吃了晚食。 这一夜,何肆没有去睡大盘炕。 他失眠了。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貌似错了过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 眨眼两天过去,今天是三月三日,上巳节。 何肆起了大早。 今日一家人约定好了要去方凤山毗云寺还愿。 连续两天安稳在家后,他的身体也终于不再疲累,这段时间受到的外伤也勉强都愈结了,只剩下手臂处的伤根需要慢慢调理。 何三水并不知道儿子双臂脱臼的伤很严重,毕竟多数时候,脱臼只需要正骨复位就好了。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肆也只能等,希望时间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转。 在这两天里,何肆终于决定是将剩余五魄中的雀阴魄先一步化血。 结果进展极其缓慢,好在是比炼化第一魄尸犬的时候要快上一些。 也算是一点安慰。 何肆心道还好没有先炼化吞贼魄。否则按照现在的进度,估摸着得小三年时间。 哪怕那时候成功跻身心贼境界,再无五劳七伤,自身的硬伤早也好透了。 期间何肆翻看了李嗣冲赠与的刀法秘笈——《斫伐剩技》。 这是一篇刀法杂俎,记录在册的只有十八式刀法,却是招招狠厉异常,杀机毕露,可谓集百家杀伐之长,乃是从近百本秘笈中每本拣选出最精髓的一招两式,去芜存菁,取精用宏。 每一式刀法的主人都是杀人如爇的人屠,所以才被冠以《斫伐剩技》之名。 何肆通篇囫囵强记下来,尚不能顺利施展一二。 这十八式无一例外都是后手,乃是料敌先机,一刀毙命的杀人技,无人实战陪练的情况下,难凭自身理解掌握。 最让何肆惊诧不已的是,这十八式不分招式高妙而以杀伐之意排序的刀法中,第十七式赫然名为——铁闩横门。 虽然吊在末尾,但也足够让当时翻书的何肆惊掉下巴。 《斫伐剩技》中记载,铁闩横门乃人屠徐连海的绝技,四十年前于耀武关外,一刀斫贼九百。 而何三水的师父,也就何肆的师爷,名为屠连海,一字之差。 闩乃门上横插,意味一刀横过肋骨,直接透心,在心门上留下一个一字刀口。 但是与父亲何三水教自己的不同,这招不仅有招式,还有行气心法,不是外招,而是停刀势。 《斫伐剩技》中记载,刀势分两种,一是走刀,二是停刀。 走刀注重行气,连绵不绝,刀气如雨帘细密,织刀成锦,以一敌百。 停刀注重刀意,出鞘迅猛,道意如雷鸣惊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过他老人家在何肆七岁时就去世了。 大家都说他是破了刽子手刀不过百的规矩,遭天谴死的。 何肆对他的记忆很淡,只记得自己逢年过节和父亲去看他的时候,他都会指点自己的把式,至于教了自己什么,却是真记不清了,大概和父亲教得也差不离。 唯一有印象的,是师爷第一次教自己练刀时,他夸自己是练刀的好苗子。 自己使不动大刀,师爷就笑眯眯地给了自己挑了一把小刀,叫他从此刀不离身。 何肆问为什么。 师爷高深莫测地说道:“手无寸铁者,生死不由己,生死之间,身不由己。” 年仅六岁的何肆当然不懂,也没有发问。 师爷却是自言自语道:“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少年仗刀求活,刀意最盛;老朽横刀求死,刀势最横;至于生死之间,若白驹之过隙,拔刀、归鞘皆有可为……” 师爷死的时候,何肆七岁。 听完病榻上的师爷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惜我这一辈子,都活反了,十年少壮通身是胆,十年老弱忍耻苟活,中间只活了个蝇营狗苟、庸碌无为,我的刀,本该更快更强的……” 何三水没听明白,何肆却懂了。 第87章 京北第一丛林 方凤山毗云寺坐落在京城北郊,依山而建,近几十年来鸠工庀材,大兴土木。 极尽宏伟,被誉为“京北第一丛林”。 何肆一家人吃完饺子,赶早出门,在西市找了间最大的骡马行,赁了一辆马车。 也就是上次何肆何肆去往豸山的赁驴车的那一间。 冉寅生这人小鬼大的赁驴小儿嘴巴坏事,想在何花面前表现,觍着脸和老板说何肆他们是第二回来了,让老板给个熟客价。 老板瞪了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冉寅生,有些不情愿地报出了一个优惠价。 冉寅生洋洋得意,以为是在何花面前表现了一番。 何三水一脸狐疑,问何肆什么时候来过骡马行。 何肆支支吾吾好一番才搪塞了过去。 交了足押金,由何三水驾车,何肆坐在车舆前,母女三人坐在车厢内。 老马一路颠簸,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方凤山脚下。 方凤山的山门外是一座三楼四柱的木牌坊,正刻“法喜自在”背刻“莫向外求”。 牌楼前有古松二株,枝叶相互搭拢,犹如绿色天棚,牌楼前有一对石狮,雄壮威武。 马车不能上山,何三水就将其交由山下候着的照客代管。 一家五口徒步上山。 难得一日不曾饮酒的何三水脸色微红,与何肆并肩而行,两个女儿搀扶着齐柔。 何肆是第一次来这里,听母亲将这观音菩萨的道场夸得神乎其神。 此处原是日光菩萨显圣处。 府顺大同元年,道场水池内一夜之间遍生青莲花,有白雀旋绕不去,若听法状。 善信皆传此迹为观音大士之化身,故而现在又做观音菩萨道场。 至于其旌阳宫的前身,除了本寺僧人会偶尔说起与香客听,已经鲜少有外人知道了。 之前何肆入狱,齐柔便带着何叶上山为何肆祈福。 负责接待的知客见这对母女香油钱添得极为诚恳,故而全程相伴。 知客便推荐起自家最为灵验、闻名遐迩的“种福”之法。 毗云寺种福有五: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在知客的一番解释下,齐柔便要为儿子种“康宁福”,将境遇与其详细道来。 知客特意请了一位山上耆宿为何家种福。 何肆也果真就在种福的第二天,出狱了。 这才有了今日的还愿。 何花虽然知道何肆出狱的真相是因为太子殿下,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虔诚。 一家人踏入山顶大坪,毗云寺自称毗云,自然是因为方凤山山势极高,终年云遮雾绕。 可云雾却往往会在香客踏足歇山坪的一瞬间,尽数匍匐于脚下。 自有知客上前接待。 齐柔第一时间向其打听上一次负责接待自己母女二人的小师傅,他的法号名为“宗妙”。 何肆听闻这个法号,心想这应该是和宗海师傅一个字辈的。 就是不知道宗海师傅现在何处。 歇山坪上的大雄宝殿飞檐翘角,气势宏伟。 匾额上蓝底烫金了六个大字“京北第一丛林”。 知客十分和气,只叫齐柔一众稍等片刻,他去寻宗妙师弟。 何肆何花是第一次来毗云寺,有些好奇,趁着等候的时间四处游览了一番。 山顶有一处歇山湖,远眺还有“青莲古涧”的摩崖石刻、左边是天王殿、右边是真身殿等形迹。 东西两侧各有斋堂和毗卢阁、方丈院、延清阁、净坛和戒台。 啧啧称叹之余,何肆也是承认,这毗云寺确实无愧为京北第一丛林的称号。 小小的蝙蝠寺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啊。 何花看着真身殿前的一门口梵钟,一根粗壮的异形木杵悬吊,形状似鱼非鱼,似龙非龙。 何花看向何肆问道:“这雕的是什么?” 何肆替她解答道:“应该是鲸鲵吧,传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其中蒲牢是排行第四的孩子,性好鸣,但是畏惧惊鲵,所以古人常把撞钟的木杵做成鲸鲵形状,又将蒲牢模样铸在钟上,如此每次敲钟的时候便能发出响彻云霄的钟声。” 何花便抬头看向梵钟,又退后几步一观全貌。 她仔细找寻一番,问道:“蒲牢在哪里?” “你看看钟上的兽钮看,那就是……”何肆话说一半,自己也愣住了,这居然是一口素钟,除了一些失蜡法的铸痕,并无任何装饰,哪来的蒲牢形象? 一阵略显含糊的声音传来,带着些生涩,好像牙牙学语一般。 “这是摩羯,不是鲸鲵,摩羯以肉济人,是佛教圣物,象征菩萨以爱念缚住众生,不到圆满成佛终不放弃的宏远。” 何肆扭过头,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之人竟是宗海和尚。 “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用不太流畅的口吻招呼道:“二位施主,别来无恙。” 何花一脸惊讶,说道:“宗海师傅,你能说话了?” 宗海和尚愣了愣,失笑道:“小僧从未失语。” 何花意识到自己失言,改口道:“您不是在修行闭口禅吗?”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闭口三年,小僧自觉口业已消,不必再拘泥于语言障。” “您不是在蝙蝠寺挂单吗?” 何花做贼心虚心虚,眼神闪烁,自己与何肆去蝙蝠寺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生怕被宗海师傅知道了这回事情,将损坏佛像一事联系到他们头上。 宗海和尚回答道:“二月廿九是观音大士圣诞,毗云寺作为观音菩萨道场,我自然要回来的。” 与此同时,齐柔与何三水那一处,方才接待的知客只身返回,面带歉意道:“宗妙师弟已经在接待别的香客了,不如我先带几位去行香吧,他稍后得空就来。” 齐柔点头致谢。 何叶朝着不远处的何肆挥挥手,大大咧咧的她在佛门道场也是很懂规矩的没有大声喧哗。 “宗海师傅,我先过去了,等行完香再来寻你。” 宗海和尚颔首,遥指一座高塔,说道:“二位自便即可,我今日负责洒扫飞英塔,可以去那寻我。” 当日在蝙蝠寺,慈英师傅相告,三百年前豸山石窟中有日光菩萨法相显迹离去,落在方凤山上化作一幢宝塔。 何肆心想,莫非这飞英塔就是那宝幢? 按照化解晦气之法的流程,何肆应该在毗云寺挂单七天时间。 所以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急于一时向宗海师傅请教。 第88章 做梦 现在这位负责接待何肆一家的小知客名为宗灵,他模样清秀,很是年轻。 檀越善举,无非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 有知客引导,何肆就算是个完全不通佛法之人,也只要亦步亦趋即可,何况还有一个同样深谙佛法的齐柔在旁。 半晌,何肆总算行完了全部流程。 何三水为他捐了一对两百斤的大蜡烛,还有三根八尺高的柱香。 不逢年过节的,何肆奉上这一套夸张的香烛,实属惹人注目。 事毕,何肆在寮元的帮助之下,先是去了云水堂挂了七天的食宿,又是让客堂安排了房间,将随身行囊都安置了。 何肆就将家人送回至山下,齐柔一番叮嘱之后,才万般不舍地离去。 她本来想陪何肆一道住下的,可是自己是个盲人,行动不便,估计再有几天身上就该不干净了,所以才没有留下。 何肆又一人上山。 直接去了飞英塔。 这座塔平日里一直是锁着的,无人看守,大门两个铺首上挂着锁链,锈迹斑斑。 今日因为宗海和尚洒扫的原因开了门。 何肆推开虚掩的大门,走入塔中。 看外头只觉得这飞英大气磅礴,可当何肆一进塔内,却是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石头经幢足有六七级浮屠那么高。 这是一座塔里塔,而飞英他本身内里毫无装饰可言,居然是中空的,一时之间让他联想到了姜桂楼的内部。 不同的是,姜桂楼中空如笋,而飞英则是一座塔里罩着一幢石塔。 层层楼梯环绕,可以围着石塔登顶,每一层都能通往塔外行廊。 石塔与飞英塔外塔贴合密切,站在每一层的楼梯之上,只要极力伸手似乎就能勉强触摸到石塔本身。 何肆抬头望去,一只拿着拂尘的手从不知几楼伸出,正拂拭着石塔上的尘埃。 簌簌灰尘洒落,直接眯了何肆一眼。 何肆捂着眼睛咳嗽起来。 宗海和尚在塔内没有高声言语,直接以他心通的神通在何肆心中发声。 “小僧在五楼,小何施主上来吧。” 何肆走上内环楼梯。 看着一身蓝袍僧衣的宗海和尚,没话找话道:“宗海师傅,你怎么用拂尘?这不是道家器物吗?” 宗海和尚笑了笑,只说:“用着顺手,这叫拂子,曾经也是佛教法器,象征扫去烦恼。” 站在五楼往下俯瞰,何肆啧啧称奇:“没想到飞英塔内部是这样的。” 宗海和尚解释道:“此石经幢才是真正的飞英塔,因它本就是飞来之物而得名,之前的善信怕它再飞走,就出资修葺了一座外塔,将其护住,说是保护,其实也是一种拘束。” 何肆确认道:“莫非这就是从豸山飞来的座宝塔?” 宗海和尚点点头,手中拂尘不停掸灰:“两间寺庙的内记记载都是这样的,真能说有所渊源,但也难免会有些神化在里。” 何肆只觉得宗海师傅说话越来越流利了,他不知道这是他第三年来闭口禅之后的第一日开口。 何肆看着宗海和尚打扫,不由问道:“我没打扰宗海师傅吧。” 宗海和尚摆摆手:“不妨事,何施主,我太久不曾与人言语了,不若这样,你问我答?只是有些词不达意之处还请见谅。” 何肆也没想到宗海和尚如此快人快语。 “那就麻烦守真师父了。” 何肆躬身行礼,也不扭捏,直接问道:“请您是宿慧之人吗?” 宗海和尚点头又摇头:“不是你口中说的那种宿慧。” 何肆没懂,宗海和尚继续解释道:“宿慧是含灵与生俱来,但你口中的宿慧,不是指阿赖耶识,是转世。” “两者有什么区别的吗?” 何肆不解,带有前世的记忆和转世,这不一样吗? “佛说十分世界的任意含灵皆有宿慧,乃是保存业种之识,由第七识不断地攀缘,配合外境六尘而不断起意造作新业,同时不断收集新业种,如是循环不已。而你口中的宿慧之人,是指凭借意识转世,带有先天智慧来到此方世界之人。前者是第八识,后者是第六识,大不同。” 宗海和尚似乎是觉得自己讲述得太过云里雾里了,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简单来说,佛说的宿慧是人所共有的,而你问的宿慧,这指宿慧转世之人,不是来自这方世界,是外来者。” 何肆微微怔神:“外来者?” 宗海和尚问道:“你可听闻洞天福地?” “那不是道家说法吗?” 宗海和尚赧笑:“词不达意,见谅见谅。” 他又问:“你可听闻小千世界?” 何肆点点头,以须弥山为中心,四周之铁围山为限曰一世界,此世界之数一千曰小千世界。 宗海和尚说道:“你口中的宿慧之人乃是自大千世界之人的第六识,进入了这方世界,从而投胎成的一个与你我无异的生命。” 何肆不解:“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的世界?” 宗海和尚愣愣神,旋即道:“这我也不清楚,可能就好比富裕之家的闲人,待在一处地界久了,腻了,偶尔就想去到别处的山水胜景游览一番。” 何肆被这个回答给说蒙了,就这么简单? 他又问:“他们是都神仙吗?” 宗海和尚回道:“在他们的世界自然是,可在这里不算,他们虽然从更优越处来,但在此间却也不过血肉凡人,说句不恰当的,这叫用夷变夏,多数身陷泥潭而不自知,须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他们也不过是在泥尘中煎熬。” 何肆又问:“宗海师傅,那些不属于我们世界的宿慧之人是怎么来的?” 宗海何肆摇摇头,说道:“他们没来,来的是第六识,他们只是在做一场梦,或者说在经历一场游戏。” 何肆摇摇头:“我没懂。” 宗海和尚停下手中的活,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向他解释。 过了片刻,他一拍手掌:“你知道清明梦吗?” 清醒梦是做梦者处于梦境中却能保持清醒知道自己在做梦。知其在梦,故而天马行空,无视规律。 “不知。”何肆依旧摇头。 第89章 度日如年 差点把宗海和尚急得抓耳挠腮:“我也不好解释,简单来说就是你在梦中,偏偏又知道自己在做梦。” 何肆就联想起十岁那年,自己频繁的梦到蝙蝠寺。 当时他也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原来这就叫清明梦。 何肆点点头:“我懂了。” 宗海和尚这才继续说道:“这个比喻不太恰当,那些宿慧转世之人虽不至于如真的清明梦一样可以在梦中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但也难免唯我与肆意,就好比你在做梦,同时也知道这是梦,自然就无所顾忌无法无天,最后反正不过是回归清醒罢了。” 何肆渐渐有些能理解宗海和尚所说的话了。 就像自己当初在豸山蝙蝠寺中,明知是一场梦,他同样也是百无禁忌,甚至敢对着佛像撒尿,敢在尊者法身上刻下“何四到此一游”。 宗海和尚说道:“甚至有些宿慧之人会违心地认为,我们这方世界因就是因为他做梦的必要而存在,他若是醒了,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就消散了。” 何肆问了句傻话:“那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宗海和尚点点头:“当然,否则你我现在如何能在此对话呢?” 何肆得到肯定,这才略微安心。 说话间,宗海清理完这一层石幢,二人再上层楼。 “咱们这方世界有神仙吗?” “应该没有,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咱们这个世界没有仙人所需的那种‘气’,所以他们本身不会屈尊降贵前来,只是一道意识投入。” 何肆问道:“那意识如何变成真人的?” “这就是要问此方世界的天老爷了。天父地母,我们这个世界自然也有天老爷,不过他也是人而已,他肯首,外人就能进来,也可以放人出去。” 何肆问道:“就像那些小说中描述的,有地仙之尊,神通广大,掌中佛国,袖里乾坤,坐拥一处小世界,宛如神只?” “你也看小说?” “你也看?” 宗海和尚从怀中掏出一本《二百年目睹之怪现状》,笑道:“小僧素喜小说,爱不释手。” 眼前这个一直让何肆觉得高深莫测的守真师父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起来。 “不过天老爷而已,他虽在品秩上他高高在上,实则也是血肉之身,与我们无异。” 何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之前那个一剑荡平反军的仙人呢?” 宗海和尚也不清楚,只能含糊解释道:“那应该是外来者,也不一定是仙人,可能是借用了某种外力吧,就像小僧施展的六神通,也没有依靠那种外来者所需的‘气’。” 何肆叹了口气,戚戚然道:“原来仙人都是外来者,而我们不过是小世界的土着。” 宗海和尚摇摇头:“宿慧转世之人又如何高人一等,同样也是凡人而已,况且他们多数都是不自知的,美其名曰红尘练心,我觉得他们无非就是逃避现实,就像有人借酒,有人吃烟,有人自诩众人皆醒我独醉。” 何肆看着宗海和尚,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屑? 宗海和尚听到何肆心中所想,做菩萨低眉。 “只是佛说,众生平等。” 何肆心道,“宗海师傅这他心通果真能洞悉人心所想,还说什么家人不打诳语呢。” 宗海和尚面带歉意,略显无力地解释道:“这六神通时灵时不灵,我平时都不用的。” 何肆想了想,终于还是有些扭捏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宗海师傅,那我……” 宗海和尚摇摇头,直接回答道:“你不是。” 何肆听闻这个答案,神色怪异,不知是失落还是如释重负。 宗海和尚见何肆这幅失神的样子,宽慰道:“我现今所言,也是前人所记,拾人牙慧,可能并不真实,你就当听个故事,无需往心里去。” 何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他想起了汪先生的话,阎浮世界,梦幻泡影,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汪先生应该也是个外来者吧? “宗海师傅,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秘密?” “书上看来的。” 何肆好奇道:“什么书?” 宗海和尚摇摇头:“不告诉你。” 何肆有些新奇,原来宗海师傅也有俏皮的一面呢。 “呵呵,其实小僧是守护这方世界的看门人,专门负责请退那些想要下界的仙人的。” “我不信,您刚刚都说了,仙人不会来这个没有‘气’的世界,他们最多梦游此地而已。” 宗海和尚反问道:“那何施主有见过真的仙人吗?” 何肆摇摇头,他虽然听过关于皇宫出仙人镇压叛乱的传说,却是没有亲眼见过。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真诚道:“这都是小僧应该做的。” 还未等何肆反应过来,宗海和尚自己就先笑了。 何肆一脸鄙夷:“出家人不打诳语。” “呵呵,你明知小僧在说笑,这算不得诳语。” 何肆顿了顿,对着宗海和尚说道:“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宗海和尚笑了笑:“巧了,我也只是个和尚,对此中秘闻是知也甚少,你若是再刨根问底,我也无法告知更多了。” 于是何肆陪着宗海和尚打理完了整幢宝塔。 …… 三月初四。 丑时,寺里的“夜巡”敲三下木板,何肆被惊醒了,眉头一皱,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丑时过半,再敲四下叫醒全寺僧人,何肆无奈也醒了,他虽然总在平旦之前起来练刀,但这般早还这没有过。 僧众洗漱穿衣,准备上殿。 寅时早课。每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在最后一排近门处,站着的是临时在寺院挂单的云水僧人们。 何肆虽然也算挂单,但因为不是云游参学的行脚僧,所以没有被安排上殿。 卯时,僧众云板鱼梆交替的声音,何肆也前去斋堂吃早食,寺中一天两食,过午不食。 坐在何肆对面的宗海和尚念完《供养偈》,从佛像前的碗里取出几粒米,放在庭院中的施食台上,向恶鬼施舍食物。 “五观”之后念《结斋偈》,各回住处。 这一套流程下来,何肆昏昏欲睡,一脸疲累。 他用歇山湖水洗了把脸,又不好意思去睡回笼觉,只能坐在远处的歇山亭,看着僧人跑香坐禅。 辰时过后再重复一次跑香坐禅。 巳时过半,午食。 是将各种蔬菜和豆腐煮在一起的“罗汉粥”。 午时,清洁洗漱,开始行香。 这次何肆在宗海和尚的邀请下参与了。 之后无奈坐禅了一下午,喝了三次茶,憋着尿。 酉时晚课。 戌时,僧众回禅房休息。 何肆感觉自己悟了。 人生苦短,日日念佛诵经,持斋持戒,可教人度日如年。 第90章 锄镢头 三月初五。 子时,被夜巡敲击木板之声吵醒的何肆睡眼惺忪,翻了个身,只说了一句“管他呢”。 将头埋在枕头下面,继续呼呼大睡。 寅时钟响,破长夜,警睡眠。 何肆依旧没醒,直到一枕日红。 没有吃过晚食和早食的何肆被饿醒了。 何肆想吃肉,想吃包子,还有炒肝,卤煮。 他想下山了,也想家了。 直到宗海和尚从山下给了他偷偷带回来了一块“三净肉”。 两个书友躲在客房中讨论自己看过的志怪小说,何肆大口吃着“三净肉”,感动的泪水从口中流出。 之后的几天时间,何肆每日都寻宗海和尚作伴,偶尔也会问些问题,宗海和尚也是毫无隐瞒。 这几日何肆没有练刀。 毕竟是佛门清净地,自己每日在这里练刀太不尊重了。 只能一直精研落魄法,进展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缓慢。 宗海和尚见他身体有殃,又不是十不传之人。 就问何肆,愿不愿意和他学一套未太过稀罕的禅宗静功。 宗海和尚将其称之为——“锄镢头”。 何肆欢天喜地,点头不迭。 宗海和尚遂欣然向他展示一番。 结果,刚展示了第一招,宗海和尚收了架子,一脸行满功的样子。 何肆:“……这就完了?” 宗海和尚一本正经地点头:“完了。” 一招这锄镢头竟然只有一招,纯架子。 何肆的期待转为失落,只是抱着不学白不学的心态,又是惦念着“三净肉”的恩情,故而学得还算认真。 经过宗海和尚半天的指导速成,何肆渐渐收敛心中轻视,发现这“锄镢头”的门道极深,仅仅一个动作却可以演变出十二种变化。 宗海和尚对他的学习能力十分肯定,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勤练不辍,不出十年,他就能达到动显于外,静显于内的境界,届时点化千钧,祛病健身。 何肆又难免腹诽,靠着这禅功来祛病健身,那不如等自己将吞贼魄化血来得更快些。 腹诽归腹诽,每日众僧跑香坐禅时,何肆还是会在歇山坪上练起“锄镢头”来。 锄镢头架势粗朴,如同禅定。 何肆每每只能坚持一个时辰,之后不是力竭,而是不自觉就心猿意马起来。 神思一乱,架子也就歪七扭八起来。 何肆无聊之下,尝试过一次外摆锄镢头,内练六魄化血法。 结果居然能够生涩运行。 不出三天,何肆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六魄化血法已然能在体内运转圆融,在锄镢头架子的配合之下,居然无比通顺。 如果说之前的化血法修行是涓滴溪流,那现在就好似江河入海。 百倍于原先的进展速度。 按照这个速度,他不到半年即可将雀阴魄完全化血。 何肆大喜过望,这才确定宗海师傅交给他的锄镢头绝不是什么普通禅功。 他哪里知道这仅有一式的“锄镢头”竟然是号称“师法正宗皆上乘,万古长夜一青灯”的无上禅功——“心意把”。 何肆又尝试一下同时运行两魄,雀阴与吞贼。 也是毫无阻滞,就是速度被平均了一些。 于是乎,何肆全然将练刀和《斫伐剩技》抛在脑后。 他之前还患得患失于失去了太子殿下的青眼,现在发现,原来人生一念间,处处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整日沉迷锄镢头和落魄法的何肆哪还有一人身处毗云寺的孤独之感,就算早起晚睡,日日行香。 就算一日只有两餐,都是些素斋。 他完全不介怀,甚至乐而忘返。 不知不觉何肆已经在毗云寺食宿整整六天了,寮元师傅问他七天食宿完毕之后是要继续挂单吗? 何肆想起之后还有祭祖、放生、登高、下水、远行各七天,这才依依不舍地说不了。 直到三月初十这一日。 一家人除了齐柔一大上都来到了毗云寺。 齐柔这几天身上不干净,所以不敢污秽菩萨道场。 何肆对于毗云寺恋恋不舍也被见到家人的喜悦所冲淡许多。 再是一番行香之后,何肆与寺中各位已经相熟了的师傅一一道别。 下山归家。 何肆发现今日的何花对自己格外冷淡,一个正脸都没瞧过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和自己说过。 方才在山上,何肆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一出“莫向外求”的山门。 何肆就要去拉何花的手。 何花转身闪开,面若冰霜。 何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何花嗔她一眼,直接钻入马车车厢内。 留下何肆一脸不知所措,眼神看向何叶,带着些询问之意。 何叶也同仇敌忾似的,不理会他。 何肆纳了闷了,“我这是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何肆与父亲何三水坐上车舆。 何三水一边驾车,一边说道:“昨天家里来了个女人,漂亮的不像话,说是找你的。” 何肆脸色中“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焦晰儿?” 他原以为自己去了山上待几天,焦晰儿应该对自己兴趣也就散了。 何肆心里琢磨:“不对啊,何花知道焦晰儿的事情,至于这么生气吗?” 何三水说道:“她说自己叫曲滢,是你的女人。” 何肆瞠目结舌,这曲滢姑娘怎么还找上门去了。 “她说自己一人住在胭脂巷中,无依无靠,没有银钱,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想找你要些钱。” “我原本以为她是个骗子,但心想,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至于沦落到靠骗的地步,想要来钱再简单不过了,她还带来了一份房契地契,我一看,叫什么居仁小院,就在螺钿坊胭脂巷,上面白纸黑字都写着你的名字。” 何肆扶额,“作孽啊。” “你娘给她了三两银子,再问她什么就都是不答,像是个木头疙瘩。” “最后人家回去了,硬是还把房契地契留下了。” 何老三皱着眉头,问道:“说吧,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 何肆有口难开,这叫他怎么解释。 不过转念一想,他之前将这些秘密藏在心里是为了不让父母担心。 现在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他也不太可能再和那些大人物有所交集,似乎也没有说明隐瞒的必要了,干脆就全部告诉父亲吧。 第91章 你听我狡辩 何肆看着何三水,开口道:“爹,我和你说一些事情,你可千万别不信啊。” 何三水看出他眼神里的郑重,也是点头:“那你倒是说说看。” 于是,何肆将故事和盘托出,从十岁那出梦开始说起。 何三水时而皱眉,时而挠腮,听着儿子讲述光怪陆离的故事,不自觉都放慢了驾车的速度。 回城的半个时辰路程似乎也变得极为漫长。 将车驾驭至南城,除了最后宗海师傅说的那段太过骇人听闻的故事何肆没有说出,毕竟这件事情太过离奇,连宗海师傅本人都不确定真实。 何肆也是将自己的秘密竹筒倒豆子般全部抖搂出来。 他口干舌燥,接过父亲手中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 何肆虽不是什么酒蒙子,但是跟着酒鬼父亲何三水,又怎么能不擅饮? 何三水没有质疑儿子,只是问道:“这事你要告诉你娘吗?” 还是点点头:“和你都说了,哪有瞒着娘的道理。” “还是别了,我怕她胆子小,接受不了,以后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何三水拧眉:“我去和她说吧,就说咱家的刀法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故而赏赐了一些好处。” 何三水有些底气不足,就他家那不入流的刽子手刀法,也配入上位法眼? 听到何三水如此说,何肆一时间就想到了那本《斫伐剩技》,父亲教的那一招铁闩横门陡然在册。 何肆说道:“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从怀中取出《斫伐剩技》,翻开到最后几页,递给父亲:“爹,你看看,这招是不是你教我的铁闩横门?” 何三水接过册子,仔细看了起来,仅一眼,他就的眼神就像是许久未曾见过水的鸭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无法自拔。 他唇动如筛:“这这……这是何物?” 何肆回答:“《斫伐剩技》,一本刀法,也算是上位赏赐的。” 何三水看着书籍记载,喃喃自语:“徐连海……屠连海?” 何肆说道:“爹,你也懂刀,这刀法好坏,你肯定比我更能看出来,我的师爷,你的师傅,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何三水看出这是极为上乘的刀法,只是加了一套行气口诀,他还未曾上手,心念一通,便知道自己这无比稔熟的“铁闩横门”下次施展是只要稍稍运用气机,就能直接脱胎换骨,之前这用以结束凌迟的招式,竟再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何三水连连点头,就要将书还给何肆:“这是好东西,你收好,回家再看。” 何肆摇头拒绝,将《斫伐剩技》推回父亲手中:“我都记下了,爹你留着吧。” 何肆并未夸大其词,他凭着人魂之睿,最是善记。 莫说是一本刀法秘笈,就是十本二十本,不说吃透,十天时间倒背如流还是无比简单的。 也就是他之前无心读书,贱业之家也不能考取功名,否则考试贴经墨义这些焉能难得住他? 何三水眉头一竖,怒道:“胡闹,这是上乘武学,你自己留着!” 何肆一脸认真:“爹,我真记下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回去抄一份再还我就是了。” “好,我去抄一份,将原本还你。” 何三水见状,也不在闹市街上与儿子推让,直接将《斫伐剩技》塞回怀中。 何三水送还马车,从骡马行取回押金。 又是在西市买了祭祖用的香烛。 四人步行回到墩叙巷时,已是日中。 齐柔端上一海碗炸酱面。 上马饺子下马面。 齐柔问其儿子在毗云寺待得还习惯吗。 何肆说很习惯,让她只管放心,要不是为了回来祭祖,再待上十天半月也不会厌烦。 齐柔很是开心。 一家人吃着饺子,有说有笑。 当然,何叶是个吃货,何花还是那么不假辞色,不苟言笑。 这让何肆有些犯了难。 吃完午食,齐柔去收拾灶房,何叶跑去帮忙洗碗。 何肆便直接和父亲说道,如果母亲问关于曲滢的事情,就请他代为向母亲解释一番。 一路回来何肆和父亲早就串通一气,拟好了说辞。 何肆直说自己累了,要回房休息。 也不管何花同不同意,何肆直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拖进了屋子,带上房门。 何花刚要发怒。 何肆却一脸真诚,开口就是:“姐,你别生气,先听我狡辩。” “噗!”何花绷着的表情瞬间破颜。 何肆见何花笑了,也是心头一松。 拉着何花坐下,立马将曲滢和房子的事情原委如实相告,并且极力表明自己的清白。 何花本来就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何肆解释清楚了,知道错不在他,自然也就不生气了。 何花双手环胸,却是不打算这么快就给予他好脸色。 她佯怒道:“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位大美女?是继续金屋藏娇吗?” 何肆听出她话里的醋意,当即表明立场,义正辞严道:“不管她,和我有什么关系,饿死算了。” 何花嗔他一眼,说道:“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越来越贫嘴了。” 以前的何肆寡言少语,性格沉闷,可现在的他似乎变得开朗许多。 奇怪的是这种开朗并不给人轻佻的感觉,反倒比之前闷葫芦的样子更加让人感觉成熟。 何肆愣了愣,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如此,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按照外人的看法,就是沉默寡言,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现在也学会在何花面前死皮赖脸,装傻充愣了。 以前自己只是个一眼看得到头的小刽子手,生活好像一潭死水。 而现在,他去过了县府大牢,刑部天牢,地下幽都。 见过了仪銮司校尉李嗣冲,小阁老姜玉禄,礼部侍郎家女公子焦晰儿,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还有神秘莫测的汪先生和宗海师傅。 又是身边怀《落魄法》、《斫伐剩技》还有禅功《锄镢头》。 自己手上戴着姜桂楼的镏子,还有龙翔六年的环首长刀。 这些本该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触及,无法拥有的东西。 任何一个人经历了这些事情,心态都会发生变化,何况还是集中在这短短的半个多月时间。 第92章 并蒂莲 何肆讨好地笑着:“男人嘛,当然是会成长的。” 何花喜欢现在的何肆,同样也不讨厌以前的何四。 何花问道:“认真的,真不管她了?” 何肆点点头:“太子殿下的人,我敢染指?这不是去鹤年堂讨刀伤药——活腻歪了吗?还是敬而远之吧。” “那院子呢?也不管了吗?还是两层两进的呢……”何花小声说话,一脸底气不足的样子。 何肆闻言笑了,没看出来何花对于房子还真是执念深重啊。 他安慰道:“我们两个住这么大的院子干什么,置购一间小屋就好了。” 何花这才点点头。 何肆忽然想起环首刀,起身掀开褥子,却是不见环首刀的踪影。 何肆心脏顿时“咯噔”一跳,六神无主:“我刀呢?” “瞧把你吓得,起开!”何花弯腰跪伏下去,从床底取出一条长木匣。 “你说这刀是宝贝,宝贝就藏在褥子下面啊?我把它装起来了。” 何肆认识这个木匣,这何三水是用来请刀的,斩首用的鬼头刀无鞘,平时就供奉在城隍庙里,每次何三水出红差,就会背上木匣去城隍庙请刀。 这是应该是那多余出的一条,被何花拿来装环首刀了。 何肆捧过刀匣,打开一看,环首长刀安静地躺在其中。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丢了。” 悬着的心这才从嗓子眼落回到肚脐眼。 何花白他一眼,说道:“放心吧,你走的这些天,我每日都来看三回,丢不了。” 何肆心头一暖,将刀匣一放,伸手拉住何花的手,何花这次没有避开。 何肆轻声道:“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就回顾安县,我去找叔婶提亲。” 何肆口中的叔婶是他的远房亲戚,也是何花的亲生父母。 何花闻言面色一红,无言点了点头。 离朝例法规定:“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 超龄不婚者,不论男女,每年都要缴纳人头税,一次性罚款六百钱,之后每年都要缴纳一百二十钱的人头税。 像何花这样十七岁的老姑娘,已经让家里多交了好几年的税钱了。 十六岁的何叶也是如此,好在何老三是刽子手,是挂在衙门下,一番运作之下也是免了不少罚钱。 何肆拉着何花的手,却是很煞风景地问出一句:“那焦晰儿这几天没来过吧?” 何花甩开他的手,柳眉微蹙,“怎么,你很想她来?” 何肆讪笑:“我这不是怕寻上门来,叫爹娘担心嘛,人家权贵千金,我们招架不住啊。” 他之前仗着自己背后有李嗣冲撑腰,还真不觉得这焦晰儿太过难缠。 现在嘛,自己不是宿慧之人,上位对自己的兴趣散尽。 自己也算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倚仗,想起焦晰儿,顿时就一个头两个大。 何花没好气道:“美得你,就你这样,人家哪能看上你啊,你以为你是徐公啊。” 何肆摇头晃脑道:“吾与那城北徐公,孰美?” 何花破颜为笑:“你美,美死你得了。” 何肆笑了,心里美滋滋的。 徐公是古代着名的美男子,曾有古人问妻子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妻子说当然是你美,因为妻子偏爱丈夫。 “何肆!”娇蛮的声音自小屋外传来,穿透房门。 “你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何肆何花都是脸色一变。 这声音,不是焦晰儿还有谁? 何肆抬手就给自己了一巴掌,骂道:“真是个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何花担忧道:“人家不会兴师问罪来了吧?” 何肆拍了拍她的手:“不会的,哪有过了十天才来问罪的,我出去看看。” 何肆拉开房门,发现何三水正站在大门口。 他对面立着两个玉人,一个骄横热烈,一个温柔如水。 正是焦晰儿和如心。 何老三不认识焦晰儿,却把如心当成了曲滢,问道:“姑娘,你怎么又来了,是钱花完了吗?” 如心对何老三报以微笑,说道:“您认错人了,之前来的那位应该是我妹妹,我叫如心,是她胞姐。” 何三水心道,“我滴乖乖,这么好看的女人,居然还是双胞胎!” 何老三回头看了一眼刚出房门的儿子,眼神带着询问。 何肆快步走到大门口,不等对方开口,抢先说道:“焦姑娘,如心姑娘,家里地小,就不请你们进来坐了,有什么事情咱出去说。” 焦晰儿双手环胸,那一对凉衣下的玉兔呼之欲出,一脸幽怨道:“你舍得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真为了躲我出家去了呢。” 焦晰儿这两天尝试了一下武人的滋味,果然是身强力壮,耕耘不辍。 嘴上说到和尚,焦晰儿心中灵光一闪,自己还没试过和尚呢,不行,下次找个娇俏的法师,得试试素肉的味道。 何肆虽然心中咒骂这女人阴魂不散,脸色却是不敢表露,好言道:“焦姑娘,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说吧。” “行,本来也没打算进去坐。” 焦晰儿一点头,自然环起一旁如心的胳膊,二人转身离去。 何三水看着儿子,低声问道:“小四,这是怎么回事?” 何肆故作轻松道:“没事的爹,都是些朋友,我去去就回,有什么话我回来再说。” 何三水点点头,暂时不去多问,只是叮嘱道:“行,那你早去早回。” 何肆跟上焦晰儿的步伐,三人又是往城外走去。 焦晰儿看向一边赶上来的何肆,问道:“怎么样,当和尚的日子好过吗?” 何肆一脸苦涩,问道:“焦小姐,您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焦晰儿美目一番,风情万种:“怎么,现在知道服软了?那天晚上威胁我道歉的时候不是很硬气吗?我还是更喜欢你当初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呢。” 何肆一脸愁苦。 焦晰儿却说道:“我想吃一道菜,不是因为我一定喜欢吃这道菜,我只是没吃过,不过我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吃菜从来不吃超过三口的。” 这算是焦晰儿给出的答案吧。 何肆满脸无奈。 这算什么事啊。 他不回答,又看向如心,问道:“如心姑娘,你怎么会和焦小姐在一起?” 如心还没说话,焦晰儿就反问道:“怎么,我和如心妹妹不能一起吗?” 何肆愣了愣。如心妹妹?不到如心肩膀高度的焦晰儿居然管她叫妹妹? 他见焦晰儿身材娇小,一直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年纪不大。 如心身材高挑,丰臀纤腰,胸怀伟岸,一看就是正嫩出水的桃李年华。 如心对着何肆笑笑,一脸温和:“主人听说四爷回来了,就打算请您去叙叙。” 何肆小心翼翼地向焦晰儿问道:“焦小姐,敢问芳龄几何?” 焦晰儿白他一眼:“女孩子的岁数也能是能随便打听的?怎么?想要问清楚本小姐的年庚八字,好上我家提亲?” 何肆不去理会她的揶揄,看向如心,迂回问道:“如心姑娘,恕我冒昧,敢问芳龄?” 如心如实相告:“回四爷,婢子今年双十有一了。” 二十一啊,何肆点点头,又看向焦晰儿。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也是浓妆艳裹,只是用的铅粉和螺子黛都是极好的东西,所以反倒遮掩住了她的真实面貌。 何肆腹诽,“她不会已经快三十了吧?” 焦晰儿见到何肆眼神打量自己,忽然暴怒,娇喝道:“好啊,何肆,你居然敢嫌我老!” 何肆摇摇头,装作无辜道:“焦小姐何出此言?” 第93章 同道中人 与此同时,幽都,尊胜楼。 张开带着李嗣冲一路直行,去到师雁芙的宅院。 院中依旧氤氲着药香。 张开敲响大门。 孙素灵开的门。 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是你这个登徒子?” 张开上前一步,笑道:“灵儿姑娘……” “砰”的一声,门给摔上了。 险些砸平行走张开的鼻子。 李嗣冲摊摊手:“你这妮子气性真大,还记仇呢?” “丫头,我有事要找师姑娘,你把门开开。” 无人答应。 李嗣冲摇摇头,微微屈膝,半蹲下身子,提气轻身,倏地一下跃起,从门户上越过。 就要稳当落入院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滴水珠袭来。 直射李嗣冲左眼眼瞳。 李嗣冲在中空无所依凭,直接抬手,五品武夫已有伏矢之能。 三指捏散水珠,却被其中附带的气机震得手腕发麻,李嗣冲踉跄落地,倒也不算狼狈。 心惊一滴水珠也能弹指杀人的李嗣冲脸上依旧漫不经心,笑道:“师姑娘,你这是要杀人啊?” 师雁芙摇摇头:“李先生,你太无礼了,不请自来,翻墙而入,还奢望主家行待客之道?” “我也是登门拜访,可是灵儿姑娘不让我进啊,只能出此下策了。” “哼,登徒子,不让你进又如何。”孙素灵怒道。 李嗣冲微微一笑,问道:“脸皮洗干净了?” 孙素灵大惊失色。 师雁芙也是微微蹙眉,问道:“李先生,不知所来何事?” 李嗣冲摇摇头:“也没什么,我就是来告诉师姑娘一件事情,之前何肆那小子揭榜的任务,我不会再安排人了。” 师雁芙抬头,用那对没有任何色彩的眸子看着李嗣冲。 李嗣冲与其双眼对视,感到眼瞳微微刺痛,他眨了眨眼,笑道:“也是上头的意思,请见谅。” 师雁芙一脸平静,点了点头:“好,那我通知悬榜处,把他名字划去,再招一人便是。” 李嗣匆忙道:“别啊,悬榜是那小子自己接的,我又不能代表他,只要他没去悬榜处交回揭榜,师姑娘您也不能坏了规矩吧,无非就是让他自食其力而已。” 师雁芙摇摇头:“他的实力不太够,去了也是送命。” 李嗣冲笑笑,不以为意道:“那是他时运不济了。” 孙素灵瞪着眼睛:“你这人真是奇怪,之前又要帮他揭榜,现在又是宁可看着他死。” 李嗣冲摇摇头:“灵儿姑娘,有一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那小子又不是一直停滞不前,兴许下次见面,他已经可以正大光明胜过你了呢?” 孙素灵翻了个白眼,对此嗤之以鼻。 师雁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孙素灵问道:“话说完了?” “说完了。” “那还不走。”师雁芙还没说话,孙素灵直接逐客。 李嗣冲却是直接盘腿而坐:“别急啊,上次连一杯茶都没喝到,这次总该请我喝一杯再走了吧。” 师雁芙颔首:“我这里虽然简陋,但一杯茶水还是有的,李先生请坐便是。” …… 城西,光恒坊旁,没有悬匾的姜家大院中。 何肆虽然是第二次步入这里,却依旧是被眼前鳞罗张布的房子给震撼的目眩神迷。 胭脂巷居仁小院不过二层二进,放在这姜家大院中就好比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 如心轻车熟路,带领两人步入前堂。 几日不见,姜玉禄还是一身绿衣,不过他的眼罩换成了深棕色麂子皮的。 何肆心想,小阁老这是没换衣服还是换洗得勤又轮到了这一身? 他不知小阁老洗澡不沐水,姜家大院中有一座酒池肉林,每次洗完之后,全靠女奴伺候,以口舌替他清洁,以蜀锦擦拭。 小阁老的一身衣服也从不过夜,换下就弃。 他不在内城居住,而是在城外赁屋,无非是不想被父亲管束,以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骄侈暴佚。 小阁老在京畿西北边缘还有圈有半县之地,每年入冬之时便牵黄擒苍,呼朋唤友,搬去那边住上一整个玄英时节,有好事者号称是:“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小四,来了啊。”这次姜玉禄的称呼从老弟变成了小四,态度也更加亲昵了些。 “见过姜少。”何肆见礼。 “听说你去毗云寺参禅悟佛去了,这一趟是重返人间,感觉如何啊?” 何肆实话实说道:“不如山上安适。” “哈哈,那是你没体会过这人世间的种种欢愉。” “坐啊,都坐。” 焦晰儿也不下首而坐,直接在姜玉禄左手边的圈椅坐下,娇小的身子往椅子里一缩,两条纤细的大腿盘在椅面上,一双小脚抖动着,穿着绣花笏头履,很是小巧精美。 何肆依旧是在姜玉禄左下第一个位子入座。 如心站着伺候。 姜玉禄说道:“小四啊,我就直说了,我这拉纤的活做得不好,我妹子不甚满意,以后我就不掺和你们的事了。” 何肆闻言松了口气,至少少了小阁老的参与,他的压力减去大半。 姜玉禄问道:“听说上位召见了你,赏赐了你一栋宅院和一个女人?” 何肆不知如何作答。 姜玉禄却说道:“不该问的事情我不会过问,我就是想和你确认一下,上位给你的女人,是曲滢吧。” 何肆这才点点头。 姜玉禄明知故问道:“你碰过了吗?” 何肆摇摇头:“我哪敢啊。” 姜玉禄这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如心和曲滢乃是一对姐妹,这你也知道,是我送给上位的。” “我和你打个商量,咱们换换怎么样?” “啊?”何肆愣住了。 “反正上位给的东西你也不敢动,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虽然有些小钱,但就是个庶民,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我给你的东西你放心用。” “这……”何肆已经被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不愧是小阁老,这也太胆大包天了,不仅敢和上位做连桥,还要换着使。 莫非这就李铁牛口中的同道中人? 何肆心中疑惑,“如心和曲滢不是双胞胎吗?有什么区别?” 况且曲滢还是小阁老亲自送给上位的,为何如今却执着于拿姐姐和自己换妹妹? 忽然何肆脑子闪过一个荒诞的念想,这小阁老该不会是喜欢上位吧? 这个念头一发不可收拾,何肆猛地摇头,想要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子。 姜玉禄却以为何肆是拒绝自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厉色。 何肆虽然不曾从他脸上看出异样,但在这一刻,伏矢魄疯狂警示,感受到了凝如实质的恶意。 是恶意,不是杀意。 姜玉禄依旧是笑脸盈盈:“怎么?不愿意吗?” 何肆瞬间一身冷汗,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姜玉禄和颜悦色地宽慰道:“放心,此事就你我四人知道,不用害怕。” 何肆微微动摇,他不担心如心,却是将目光看向焦晰儿。 焦晰儿柳眉一挑:“怎么,你以为我会出卖我家哥哥?” 姜玉禄也是开口道:“我这妹子与我感情极好,胜过血亲兄妹。” 何肆在这儿二人的目光注视下,如坐针毡。 他知道,今日自己要不是肯首答应,怕是落不了好下场。 此刻何肆心中无比怀念李嗣冲。 要是以前,自己身处险地,李大人应该已经出面相救了吧。 第94章 嘴肿么了? 何肆沉默一会儿,下定决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艰难的措辞:“姜少,交换什么的就算了,我只是一介草民,不敢染指曲滢姑娘,太子殿下送我的小院我也没当成自身之物,我回去就把房契地契给烧了,那不是我的房子,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何肆这番说辞已经很不含蓄了,叫姜玉禄如何能听不明白。 姜玉禄恶意散去,脸上笑意更胜,拊掌而笑道:“小四啊,我从不占人便宜,你想要什么,只要是钱能办到的,尽管说。” 何肆哪敢要好处。 要了,那就是拿上位赏赐之物做交易了,这是大不敬的罪责。 但何肆同样也是被逼急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小的的确有一个要求,而且姜少绝对能办得到。” “哦?”姜玉禄拉长了声音,“是吗?但说无妨,只我所能,无不应允。” 何肆陷入沉默,深吸了一口气。 姜玉禄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 忽然,何肆双眼之中迸现出一道锐利光芒,就像阳光拨开云雾。 他沉声道:“我想从我今日踏出这个院子以后,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到焦大小姐,还有姜少您。” 姜玉禄原以为何肆打算狮子大开口一番,毕竟胆大包天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没想到何肆却是提出了这等要求。 他微微错愕,旋即笑道:“哈哈哈,你真是个妙人。” “我答应了,”姜玉禄话锋一转,“不过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能代表我这妹子。” 一旁的焦晰儿也是当即说道:“哥哥说了算,我哪有不听的道理,不就一个男人而已,三条腿的男人哪里不好找。” 焦晰儿扭头看着姜玉禄,掀唇一笑,眼中满是倾慕与爱意。 面对姜玉禄这样一身横肉,一目失明,凶神恶煞之人,这种情真意切的爱慕流露,是最魅入骨髓的教坊司女子也伪装不出来的。 这是真情实意。 姜玉禄满脸生花:“好!好!晰儿真是我的好妹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只要你开口,哥都帮你寻来。” 焦晰儿眼里滴溜溜转,心道,“要不是哥哥看不上我,欸……我就算为哥哥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一脸笑意,言不由衷道:“我想要一个俊俏的小法师,最好还是灵童转世,得道高僧,肉吃多了,素也吃了,我现在想尝尝素肉。” 何肆听闻焦晰儿变态的言语,心中一阵恶寒。 可偏偏不知怎的,何肆脑中就泛起宗海师傅的模样,唇红齿白,俊俏异常。 何肆连忙心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宗海师傅原谅我的恶念,我回去就诵读十遍《大忏悔文》。” 姜玉禄却连连点头,丝毫不觉得焦晰儿此言有什么离经叛道:“没问题,哥哥这就找人寻去,最迟月前,送到你家床上。” 焦晰儿故作娇嗔:“我可没有在外头赁屋,哥哥把男人送上门,是想让我被父亲禁足吗?” 姜玉禄一脸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来哥哥这儿,哥哥这地方大,你尽管施展。” 何肆试探问道:“姜少,那我告退了。” 姜玉禄站起身来,那肥硕的身躯有些勉强地支着圈椅,朝何肆点点头:“我就不送了,后会无期。” 何肆就要离去。 “等等!”焦晰儿也站起身来。 焦晰儿舔舔鲜红如血的嘴唇,直勾勾看着何肆。 “你刚才说的,是只要你踏出这间大院以后,现在你还在这里,我可以对你做点什么吧?” 何肆想要后退,却感到一股杀意锁定自己,只要自己敢轻举妄动,自己就会以某种尚不清楚的方式死去。 原来这间前堂之中,还有第五个人。 何肆动弹不得,汗如雨下。 “姜少……” 姜玉禄坐回椅子上,一摊手:“我这妹子没说错,你也还没走出这间院子呢。” 焦晰儿步步逼近:“别怕,姐姐是好人。” 焦晰儿伸手挽住何肆的后颈,踮起脚尖。 此刻她面对何肆不过一寸之隔。 这点距离,何肆有自信自己能在被那杀意索命之前出刀,带着这个疯女人一起死。 但是何肆不敢,他怕死,也不想死。 焦晰儿将精致的、描眉画眼、调朱傅粉的脸蛋慢慢凑了上去,一股馨香钻入何肆鼻腔,却好似浓烈的酒气,侵袭了他的大脑。 那红唇吻上自己干裂的嘴唇。 何肆浑身一怔,瞳孔骤缩。 好软! 两双嘴唇紧贴在一起。 焦晰儿是闭目,何肆却是怔怔睁着双眼。 完了,我不干净了! 自己的初吻,不是留给何花的。 竟被眼前这个形骸放浪的女人亦如此形式夺走了。 忽然,焦晰儿张开嘴巴,一口咬在他下嘴唇上。 何肆吃痛不已,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女子。 他的嘴唇破了一大块皮,鲜血直流。 焦晰儿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满嘴鲜血。 她伸出拇指,将嘴上沾着的何肆的血液抹开。 就像是给自己涂抹了一层胭脂色的唇脂。 焦晰儿朝着何肆笑笑:“滚吧弟弟,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当然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想来寻我,我也随时欢迎。” 何肆逃似的走出姜家大院。 他捂着自己的嘴巴,心中怨怼道:“这焦晰儿,真是属狗的。” 一路走回墩叙巷中,嘴唇上的伤口已经止住流血,却是红肿得像一条鱼唇。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家里人解释,总不能实话实说吧,说自己的嘴是被女人亲肿的。 “我回来了。” 何肆站在自家门口,弱弱地说道。 “啊,小四,你的嘴肿么了?” 吃着饽饽的何叶抬起头来,一脸夸张地问道。 何肆脸色一黑,这憨货,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肆含糊其辞道:“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何叶一脸疑惑:“鼻子没事?就磕到了嘴?” 何肆瞪了她一眼,腹诽道:“你要不要这么神思敏捷啊,这不符合你一贯没脑子的形象啊。” 何肆睁着眼睛说瞎话:“摔得巧,刚好地上有个坑,兜住了鼻子。” “哦哦。”何叶低头继续吃饽饽,丝毫没有怀疑。 何花上前拉住何肆的手,语气温柔道:“回来啦。” 何肆点点头。 “没遇到麻烦吧?” “没呢,都处理好了。” 何肆笑了笑,有些心虚。 第95章 半轮明月 看向一旁满脸询问之色的何三水,何肆说出了二月晦日夜游遇到焦晰儿的事情。 看似竹筒倒豆子,实则掐头去尾省略了许多故事。 最主要的还是隐去了小阁老的存在,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就当作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吧,省得母亲担心。 最重要的,他隐去了自己被焦晰儿亲了这回事。 听到最后,何三水沉吟片刻,总结道:“所以说,小四,你原本是被礼部侍郎家的女公子看中了,刚刚被她带回了家,然后她又忽然不喜欢你了,就把你赶出来了?” 何肆一头冷汗,自己掐头去尾的故事,落到父亲耳朵里,原来是这样的? 这番言语精炼还真是……真是一言以蔽呢。 就是怎么把自己形容得这么钻营与猥琐? 何叶这个没心没肺的憨货听完父亲简述,直接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不要脸!小四你我把你当姐夫,你却去勾引那个坏女人!” 何肆脸黑如炭,心道,“我滴二姐啊,你可就别添乱了。” 他偷瞄了一眼何花的表情——居然是面无表情。 何肆自觉不妙,得马上和她解释清楚才行。 齐柔也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小四啊,咱做人要守得住心,你又不是没婆娘,还是少在外面拈花惹草。” 何肆无奈道:“娘,你快闭嘴吧,这都哪跟哪啊。” 何三水瞪他一眼:“怎么和你娘说话的?” 何肆头疼不已:“反正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比起这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何肆看了一眼父亲,打算将自己接下斩铁楼悬榜的事情告诉家人。 齐柔问道:“是什么事情啊?” 何肆却沉默了,几欲开口都欲言又止。 何三水眉头一皱,说道:“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何肆这才艰难开口:“爹娘,我可能最近要离开京城一趟了……” 齐柔闻言一愣,问道:“怎么了?是毗云寺法师交代的远游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就是……” 虽然之前李嗣冲满口答应只要他接下悬榜任务,不需操心,自会安排人去完成。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对于李嗣冲的保证,完全没有底气。 何肆深知如今自己失去了上位的青眼,便一文不值。 他不会心怀侥幸,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须得早做打算。 若是李嗣冲不派人出手,那他亲自完成任务,否则他的名字就会再次出现在悬榜之上。 自己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瞒不住,索性就摊牌了。 何肆将事情始末说出,连何叶都瞪大了眼睛,不再吃饽饽了。 何三水知道儿子的人头被挂在悬榜之上,价值一百两黄金。 他没有表露什么,反倒安慰起齐柔来。 只是喝了很多酒,在烂醉如泥的夜里也是没有半点睡意。 同是这一天夜晚,半轮圆月面朝西。 螺钿坊,胭脂巷。 月色正好,若非隔壁月下台灯火通明,居仁小院中也是算勉强照映得如积水空明。 “啪!”一声脆响的耳光声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 脱光好似猪胴体的姜玉禄骑在曲滢身上,神色癫狂:“贱人,为何你还是完璧之身?” 曲滢紧咬牙关,梨花带雨,皎白的脸上赫然浮现一个掌印。 “为什么殿下不用你?” 曲滢忍痛开口:“主人,上位要我给你带句话。” 姜玉禄翻身半坐起来,一脚把她踹下拔步床。 他虽然没有穿衣服,包裹着肥油的肚皮却自然下垂,遮挡住了下身。 曲滢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姜玉禄声音尖细,阴恻恻道:“先别开口,仔细回想,好好想,殿下说了什么,你学着他的样子再说一遍。” 曲滢浑身颤抖,像只被剥了皮的羊羔。 姜玉禄道:“一个字也不准落,一丝语气也不准错……” 她深吸几口气,赤倮着身子站了起来,双腿打摆,艰难措辞:“死胖子,算盘子打得我东宫都听见了……” 曲滢偷瞄着姜玉禄的表情,姜玉禄此时也收起了脸上的狰狞与暴戾,露出一个总算不那么凶神恶煞的表情,轻声道:“挺好,你继续说。” 曲滢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好似看到了什么腌臜之物:“说真的,我并不讨厌你这头死肥猪、独眼龙,我只是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有男人喜欢我。” 她尽可能地去回想当日上位与自己说话时的神色形态,奢望能模拟出意思神韵,双腿却止不住地打摆子。 姜玉禄没有说话,也没有一点愤怒,有那么一瞬,他好似真就看到了陈含玉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曲滢模仿得肖似,而是他一厢情愿。 好似陈含玉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这点心思我都懂,但想与我做连桥,你不配……” “我们终究不是同道中人,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望子成龙,你倒也没叫他太失望,毕竟独眼龙也是龙嘛。所以,可别再做傻事了,再有下次,你爹焦青乾首揆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曲滢说完这些话,好似被抽空了全部气力,再倒下去。 再丽质的女子,目光空洞,面无人色时,也是显不出美的。 她直接瘫软在地,活像一条被撒了盐的水蜒蚰。 姜玉禄脸皮抽搐,隔着厚厚肥肉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拳砸在床上,身下这张可共四五玉人横陈的十柱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竟是直接坍塌,烟尘飞扬。 …… 时间一晃过了七天,七天祭祖完毕。 再没有人来寻过何肆。 生活的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何三水本就不是个细腻之人,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只是把抄录完成的《斫伐剩技》和一本无名刀谱交给了何肆。 说这是屠连海教给他的所有招式,他依样画瓢写出来了,说不定能有些用。 这些招式何肆大半都会了,何三水没有藏私,只是还未来得及全部教给儿子。 刽子手这行当无非就是手把手地教,哪有看秘笈的。 何三水说也不知道有没用,反正都是何肆的师爷屠连海教他的招式,后面又底气不足地补了一句,如果他没有记岔的话,毕竟何三水是个十足的酒蒙子。 何肆收下了,心中没有半点轻视,毕竟自己师爷很可能就是那《斫伐剩技》上榜的人屠徐连海。 何肆问起父亲师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何三水也知之甚少。 语焉不详,只说屠连海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北人,鳏独废疾,老年二竖为虐。 他死的时候除了自己包办了丧事,一个来吊唁的人都没内有。 倒是下葬的时候,有一个人去过坟头,也不说话,也不祭拜,面色如常,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若非那是一片专埋捞偏门人的老坟岗,何三水还以为他只是闲逛碰巧路过的。 何肆问父亲对这个男人还有什么印象吗。 何三水想了想,说他是个八字胡。 第96章 赴约 三月十八这一日。 何肆早起练刀,发现桌上多了一张黄纸。 上写着:“三月廿九,尊胜楼,出发。” 短短一句话,九个字,何肆反复看了三遍。 随后他将黄纸撕碎,揉成一团。 他对此早有预料,甚至等来这张纸的时候悄悄还舒了一口气。 如今上位对自己失了兴趣,自己没有了仪銮司的护持,之前李嗣冲答应的帮他完成悬榜任务,自然也就没有了必要。 这是现实,虽然自己很感激李嗣冲一路护持,但是没了上位这一层关系,仪銮司怎会关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况且李嗣冲的确是帮自己解决了悬榜之祸的燃眉之急,让自己好歹安稳了一个月时间,虽然治标不治本。 而且他还给了自己环首长刀和《斫伐剩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比起上位将自己从牢狱中捞出的恩情,何肆其实更加感恩李嗣冲。 何肆说自己欠他两条人情,是真心实意。 自然不会因为他不继续帮扶自己而心怀怨怼、忘恩负义。 可惜最终没能想明白是谁悬榜要杀自己,何肆十分被动,就算是顺利完成这一次戊榜第二的护送任务之后,自己的名字应该也会再次显现在悬榜上。 到时候如何处置,又是一个大麻烦,何肆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么远,顾好当下才是首要。 李嗣冲当初也说过,自己只要一直接取更高位次第的悬赏,他自身的悬赏就会一直被隐去,悬榜排名也会逐渐提升,到了身价与赏金不符的时候,悬榜自然就名存实亡,或者幕后之人加码,将其升到相符的榜单次第。 还是自身实力不够硬。 李大人高居丁榜第三,不照样好好的? 何肆更坚定了修炼之心,自从方凤山归来之后,他每日早起练刀练眼力,上午修行禅功锄镢头,配合落魄法炼化雀阴魄吞贼两魄,下午则是修行《斫伐剩技》和父亲所写的师爷的刀法。 每一日都无比充实,渐渐的,随着吞贼魄的化血,一身伤势的愈结似乎更为明显,就连两肩脱臼处,只要忍得住痛,便能使出六七分力气了,这让何肆大喜。 他的实力每日稳步增长,比起入狱之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武道向来是拳拳盛意换拳拳之力,日日维艰换计日程功,有付出总会有回报,即便你再不是苗子。 何况现在初窥门径的何肆。 正是日新月异的时候。 何肆的刀法本就隔代承袭了师爷屠连海,有些底子,最近一下子得到诸多堪称武道圭旨的功法秘笈,加之落魄法多年积累,第一重境界落成,现在的他,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可惜就是双肩留下了伤根遗症,只能说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了。 时间转瞬过去,眨眼便是三月廿九。 何肆也到了该赴约的日子。 食时刚过,何肆吃了饺子,背上刀匣,带上行囊,与家人告别。 他没有一次回头,却也知道身后相送的四人满目的担忧与不舍。 何肆独身一人来到地下幽都。 他不知道尊胜楼的入口,戴着红夫人赠送的镏子,直接光恒坊姜桂楼进入地下,畅通无阻。 巧合的是,他又遇见了小象姑徐草福。 依旧一身薄头白纻衫的草福乖巧地叫了一声四爷,给他披上一件凫靥裘。 何肆没有了第一次来的拘束,任由其服侍。 感受着裘袍内的柔软温度。 不过这次自己背着木匣和行囊,裘袍内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腾给草福。 草福站在一边,问候道:“许久不见,四爷近来可好。” “挺好的。” 草福半开玩笑道:“四爷还是来借道的吗?” 何肆点点头,“我要去尊胜楼,麻烦你指个路。” 草福臻首轻点,带着何肆去往一处甬道,指明了前路之后,何肆解下袍子,摸索着去了尊胜楼。 半个时辰后,何肆走到尊胜楼师姑娘的住处,小院大门敞开。 没有影壁,他一眼看到里头的景象。 小院中有五人在,师雁芙、孙素灵自不用说,还有他不认识的一老一壮一女子。 应该是其他负责此次护送任务的人。 他还记得,师雁芙说连他在内共有四人接了悬榜,分别是粘竿郎、卷帘人和小重山杀手。 自己算是姗姗来迟了。 何肆穿着一身短打,背着刀匣行囊,步入小院。 早在他现身之时,几人就齐刷刷投来审视的目光。 “哟,这最后一人终于来了,还是个小弟弟呢。” 说话的是那个身材娇小却丰满的女子。 身覆皮甲的她手持一对铁蒺藜骨朵,与其娇小的身躯相比就像是抡着双锤一样。 她比何肆矮上许多,也就勉强高过孙素灵半个头。 何肆认得她身上的皮甲,和那竺姲是同一制式,并无多大的防护作用,本身还是一身黑衣,只有胸部、肩部、手臂处有所覆盖。 她应该就是喑蝉房的女黄雀,壮硕汉子和佝偻的老者何肆无从判断,可也无非就是卷帘人和小重山两个组织。 另外两人都未曾说话,他们审视着何肆,何肆也正大光明看了回去。 此行不是寻幽探胜游历山川,一行人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 且不说好不好相与,但这第一次见面,自己总不该畏畏缩缩,先露了怯。 壮硕男子也算仪表堂堂,高个子,黑脸膛,身材有着中年男子特有的魁梧,小腹微隆,却不显得笨重。 他背负一把七尺长一尺宽的无鞘大剑,也是一套短打,与何肆的衣着打扮相似。 另一个老者发白无须,一张脸像似被捏皱了的宣纸,尽是大大小小的皱纹,眼神很是精亮,若非他的背是佝偻的,还真能称得上清癯二字。 佝偻老者看着何肆,眉头一皱:“就是你这小子摆这么大架子,叫我们好等?” 何肆上前几步,对着师雁芙一拱手:“师姑娘,抱歉,我来晚了。” 师雁芙抬头用一对瞽目看着何肆,点头道:“不错,一月不见,强了不少。” “人既然都到齐了,我就为大家介绍一下吧。”师雁芙虽然目不能视,却是明确伸手指向娇笑女子,“这位是喑蝉房樊艳,六品。” 随后他指向佝偻老者:“卷帘人张养怡,五品。” “五品?” 在场之人都是略微吃惊,六品高手已是万中无一,自视甚高,五品高手则是六品中的凤毛麟角,已经能被称为小宗师的存在。 放在江湖之中,天高皇帝远,凭借一身武力,只要不活腻了造反,未必不能做个土皇帝。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接取戊榜悬赏?杀鸡焉用牛刀? 师雁芙再指那壮硕汉子:“这位是小重山史烬,六品。” 还未等到介绍何肆,那名为张养怡的五品佝偻老者就先笑了出声。 他对着小重山杀手问道:“小兄弟,你这是真名还是化名?” 壮硕男子看着这位佝偻老朽的五品高手毫不掩饰地讥笑,有些不悦。 但碍于他的境界,不好表现出来,反问道:“名字只是个代号,真名如何?化名又如何?” 佝偻老者摇头晃脑:“若是真名的话,那就是你父母缺心眼,若是化名,那就是你自个儿缺心眼。” 习武之人哪能没点火气,名为史烬的男子脸皮一抖,反问道:“那你的名字又是真名化名?” 谁料那老者竟直言不讳:“当然是化名。” 男子眉头一皱,一时语塞。 老者揶揄道:“我就是好奇你有婆娘吗?是不是常喊你名字?你猜到底是你力气小,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小?” 名为史烬的男子反手握住背后巨剑,哪管眼前之人是不是五品。 “你这半截脖子入土的五品小宗师,偏长难道是嘴?” 若是被羞辱至此还不敢拔剑,那又是练的什么武? 老者见其气机涤荡,不以为意,反倒呵呵一笑,讥讽道:“怎么,想向老头我取经?是要靠着嘴上功夫扬长避短?” 何肆虽然听得有些疑惑,却也本能感到佝偻老者这话说得极其阴损,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他后退几步,不想被殃及池鱼。 师雁芙素手一拍,平淡的声音响起:“此行还望诸位通力合作、和衷共济,如果各位做不到,那也请别没出门就在我面前内讧起来,就算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也不由得你们如此欺辱吧?” 见主人都发话了,史烬这才松开握剑的手。 二人偃旗息鼓。 第97章 出发 师雁芙转头看向何肆,说道:“你自己介绍一下吧。” 何肆知道师雁芙是给他用化名的机会,但是想了想,也没这必要。 自己已经在喑蝉房露过面了,只要这位名叫樊艳的女黄雀有心查验,轻易就能弄清自己的来路。 “何肆。”何肆的介绍最为言简意赅,只说了姓名。 除此之外,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了。 佝偻老者闻言眉头一皱,似乎转移了目标,问道:“小子,你为何不报品级?” 何肆摇摇头,一脸坦然道:“因为我没品。” 佝偻老者嗤笑出声:“是该说你无知者无畏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未入品的毛头小子也敢来蹚这趟浑水?” 名为樊艳的女子却替何肆出言反驳道:“你这小老儿,真仗着自己有些武力,见人就咬?既然是师姑娘选中的人物,岂会没有过人的长处?” 粘杆处与卷帘人本同为六光洞情报机构,本就互不对付,她也不会给张养怡好脸色看,这在师雁芙面前拱火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孙素灵在一旁咬牙切齿,心中回答道:“这臭小子的长处就是无耻,没品,口水特多。” 老头冲着何肆裆部一瞥,嗤之以鼻:“我是没瞧出来过人在哪儿,你倒是有些本事,他还没脱裤子就瞧出来了?” 不料那女黄雀半点不怒,反倒笑脸盈盈:“是啊,我瞧出来了,不但瞧出他的,也瞧出你的……老蚯蚓。” 师雁芙眉头一皱,直接打断道:“既然都相互认识了,我就再赘述一下任务,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护送我这妹子去往简州,简州隶属山南,此行不远不近,不图快,只求稳,我这妹子打小长在我身边,身子娇贵,只求车马慢行,二十天行至即可。至于那悬榜处的标明作为报酬的黄白之物,只是数字而已,诸位定然也看不上。我话放在这里,只要大家将我这妹子平安送达,可在摩柯洞中,任意挑选一本武学秘笈,我自会去结清费用。” 武道最高的佝偻老者一拱手,笑道:“师姑娘如此爽利,小老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女黄雀与小重山杀手也皆是抱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武人想要真正跻身五品偏长境界,除了倚仗自身极高的天赋了,须得奉行武学圭旨,师雁芙许下如此厚利,他们拒绝不了。 何肆站在原地,一愣,这所谓的武学秘笈,他貌似真不缺,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他懂,《落魄法》、《斫伐剩技》、《锄镢头》,哪一样不够他消化的。 这悬赏的一百二十两黄金,那是真诱人啊。 足够他买下小半条胭脂巷了。 何花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怕是会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吧。 师雁芙点点头:“既然都认识了,那就出发吧。” 临行前,师雁芙没有出门,拉着孙素灵的手,最后叮嘱道:“灵儿,路上尽量不要惹事,保护好自己,到了地方,给我回信。” 孙素灵依依不舍,点了点头:“知道了小姐。” 一行人从尊胜楼走出地面。 已经是身处四九城外,那边一处近郊。 是一个小茶棚。 一驾马车和三匹骏马已经备好。 车是二马骈驾,光鲜华贵,马是枣红大马,神骏异常。 连何肆这没骑过马的人也一眼看出这些马的矫健神骏,远不是骡马行中对外出租之物可比。 不需多说,樊艳和史烬直接翻身上马。 佝偻老者坐上宝马雕车,驾驭骈行的二马。 何肆有些犯难,他不会骑马。 孙素灵怀抱着尺玉四时好,就要钻入车厢,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何肆,叫道:“喂,你怎么还不上马?” 何肆有些为难,硬着头皮说道:“我不会骑马。” 史烬重哼一声:“跳梁小丑,荒谬莫名。” 佝偻老者却忽然换了脸色,对着何肆笑道:“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当车夫?” 何肆赧颜,摇了摇头:“我也不会驭马。” 一直未对何肆出言嘲讽的女黄雀此刻也是再绷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小弟弟,听姐姐一句劝,你还是回家喝奶去吧。” 孙素灵直接上车,放下轿帘:“哼,不管他,咱们走了。” 马车马匹马蹄车轮齐动,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将何肆扔在原地吃灰。 何肆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摸了摸这枣红大马的顺滑油亮的鬃毛。 声音带着些哀求意味道:“马儿马儿,我也是第一次,你多担待,千万温柔些,可别太粗鲁了。” 说罢他蹑手蹑脚,翻身上马,大红马倒也还算配合,只是喘着粗气,马肺一张一合,顶着何肆双腿。 何肆脚踩镫子,手握缰绳。 有那么一瞬间,何肆找到了小时候坐在何三水肩头,那骑大马的感觉。 他学着膏粱子弟纵马京城的样子,一抖缰绳:“驾!” 马儿前蹄一扬,何肆一个后仰跌靠在马背,要不是双腿夹得紧,险些就摔了个倒栽葱。 看着远去的车马,何肆一脸无奈。 忽然,那马车上的佝偻老者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训练有素的大红马直接扬蹄,哪管背上的何肆被它颠得东倒西歪。 也是小跑着追逐而去。 只是经过了半日的奔波,何肆的身子骨就险些散了架。 马车停在一处小县城外的旅舍补给时,何肆翻身下马,双脚一沾地面,几乎是哀嚎出声。 像一只鸭子一样,挎着走路。 从未骑过马的何肆心想,为何小说故事中会有人因髀肉复生而痛哭流涕? 自己有没有髀肉他不清楚。 反正大腿内侧是磨坏了,血肉模糊。 何肆双手撑着双腿,明明是脚踏实地,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有忍住,直接吐了起来。 名为张养怡的佝偻老者驼着背下了马车。 刚好与正呕吐不止的何肆视线平齐。 张养怡走上前去,想要为其顺背。 却被何肆警惕地给避开了。 他可不会认为一个五品高手会对自己抱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何况在尊胜楼中初见,这老人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见谁都能讥讽两句。 张养怡收回手,也不气恼何肆的不识相。 他看着一地土黄色的呕吐物,半点儿不觉得恶心,笑着问道:“早上吃的馅饼还是饺子?” 何肆用袖子擦了擦嘴,回答道:“饺子。” 张养怡捏住鼻子,擤出一大坨浓涕,又是吸了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是韭菜馅和猪肉大葱馅的。” 何肆无言,这也是个怪人。 第98章 遇袭 何肆将肚里的东西吐干净了,去到旅舍内喝了一碗凉茶,总算压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樊艳、史烬、孙素灵三人各自入了座,谁也不与谁同桌。 张养怡却坐在和何肆对面。 何肆不清楚他的态度,有些提防。 跑堂的走上前来招呼,张养怡直接拍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开口就点了二两牛肉,一壶烧春。 跑堂的一脸赔笑:“客官,瞧你说的,我这是正紧旅舍,哪敢贩牛肉啊,不过您要的烧春管够。” 历朝历代只要不到了天下大乱的地步,都是明令禁止斩杀耕牛的,违者杀头。 张养怡点了点头:“那就来份牛杂。” 跑堂的一脸无语,“好家伙,好像牛没了牛杂还能活似的……” “客官,您别打趣小的了,我让厨子给你做份羊杂如何?” 张养怡一脸嫌弃:“行吧。” 何肆腹诽道,“要不是怪不得你是五品,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 跑堂的千恩万谢,拿了银子看向何肆,“这位客官吃点什么?” 何肆没什么胃口,只说:“清汤面就好。” 张养怡却说道:“少吃汤汤水水的,第一次骑马不但会吐,还会窜呢。” 何肆脸色一僵,对着跑堂的改口道:“来碗葱油面吧。” 他就要掏钱,张养怡伸手一拦,“你小子还算听劝,这顿我请了。” 何肆没有推脱,道了声谢。 不多时羊杂、烧春、葱油面端上了桌。 何肆几口吃完,胃里有了东西垫吧,舒坦了许多。 张养怡对跑堂地说道:“再打包两斤卤羊肉。” “往南三十里不会有县城了,今晚可能不会投栈,打包吃食吧。” 何肆点点头,也要了些肉食和馅饼。他身上带着不少糗糒,但干粮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午食是张养怡请的,何肆投桃报李,就把打包的钱结了。 有点小亏,不过何肆并不在意。 穷家富路,何况他何家也不穷。 出了旅舍,张养怡却再次发出善意的邀请:“小子,等会儿和我一起坐车吧。” 何肆问道:“那这马怎么办?” 张养怡笑了笑,说道:“好办。” 于是他拉过何肆的枣红大马,将其拴到车辕之上,马车由原来的骈驾变为了骖驾。 “其实这马训练有素,不会跑丢的,你每日坚持骑马两个时辰再乘车,用不了三天,就能简单驭马了。” 何肆由衷感谢:“多谢张老。” 佝偻老者不闪不避,十分受用。 何肆这才确认眼前的老者性格就是如此,见人就侃。 你若是禁不住他的调侃,胆敢反唇相讥,那就会被他怼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属于是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 只能加入,只要你表现得稍稍顺从一些,他会收敛其言语上的攻略,露出那副自以为和善近人的神情。 一行人再度出发,何肆坐上车架,长舒一口气,要是自己一路骑马去到山南简州,只怕裆下要少几两肉。 张养怡在颠簸的车舆上站起身来,如履平地,这辆马车双轮单辕,本该前驾两马,现在是三马。 车舆左右后侧都有车栏,之一前面留了扇门,以帘子隔断,以备上下。 车舆前安着一架铁制大弩,一旁还悬挂有一张木质瘦弩和一支箭筒。 张养怡拿出一块棉布,对着铁弩开始擦拭保养起来。 何肆从未见过弩箭,忍不住好奇投去好奇的目光。 张养怡解释道:“这叫蹶张弩,能射六百步,百步内配上特质弩箭,可透三甲。” 张养怡又是从取下一架挂着的瘦弩,说道:“这是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驽十矢俱发。” 何肆见他如数家珍,玩笑道:“张老,你该不会是个弩手吧?” 张养怡却是点头:“然也,我年轻时曾投身行伍,担任一名弩手,四十岁后,肌体衰落,故而重拾此技,并以此作为偏长。” 何肆心中疑惑,借用外力外物,也算偏长? 他想到了李嗣冲,李大人的偏长好像是弓,但是张弓射箭需要过人的膂力和精湛的射术。 弩手显然比弓箭手门槛更低也更易培养。 虽然弩以远射程、破甲闻名,在军队之中,其地位高于弓箭的。 但在江湖中,所谓弓响人灭,一十八般武艺之中,唯有弓矢敢称第一。 试问那个名头响当当的人物敢厚颜说自己的偏长是射弩? 张养怡见他一脸疑惑写在脸上,佯怒道:“你小子,莫不是在腹诽我?” 何肆摇摇头:“我哪敢啊。” 张养怡指着何肆后背的木匣问道:“你背着的是什么?” 何肆回答:“刀。” “人生来无禽兽爪牙之利,无非善假于物,你用刀,我用弩,有什么不对的?你我相遇旷野,你刚拔刀,我一射弩,已经杀你于百步之外。” 何肆反驳道:“照你这么说,那使火铳的岂不也是五品高手了?” 张养怡反问道:“只要不被近身,火铳手又如何比不上伪五品了?若非火铳无法以气机加持裹挟,其中的火药一触即炸,我早就不使弩箭改用火铳了,须知这百步之外,火铳最快,百步之内,火铳是又准又快。” 何肆哑口无言。 与张养怡一番相谈之中他才知道,弩矢一道也有许多武学古籍,代表有《蹶张心法》、《武备志》、《总论军器》等。 何肆孤陋寡闻,才明白张养怡并非信口胡诌,而是在此道真正登堂入室的行家里手。 樊艳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娇小的身子和宽大的马背有种强烈的对比。 樊艳虽然娇小,却也同样娇俏,水蛇腰,圆润的屁股蛋子,再配上一对隔着后背也藏不住的好像能撑死孩子的粮仓。 身姿顺着马背颠簸婀娜,就像春日湖边随风摆动的杨柳枝。 “正点吧?”张养怡忽然开口道。 “什么?” “装什么正经啊?”张养怡用肩膀撞撞何肆的胳膊,“咱都是男人。” 何肆是真不明所以。 “你眼睛都看直了,我和你说,别看着她身姿曼妙,这种行走过江湖女人,可不耐细看,骑马多了,屁股蛋子肯定光洁圆润不到哪里去,说不定两块黢黑,还有那大腿,说不得糙得都能比上刷碗的丝瓜瓤了,除了有些软功,招式更多些,也只能吹了灯再用。” 何肆一脸茫然,他虽然知道张养怡在说下流的荤话,却真心不知道屁股蛋子要什么好看做什么?还要有什么用? 说到底,他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鸟啊。 张养怡见何肆不似装傻充愣,也就没有与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兴致。 一路安稳,直到黄昏。 马车上的何肆闭目养神,没有摆锄镢头的架子,只是内练落魄法。 车马行至城外燕子林,一条林郊小道上。 闭目的何肆被忽然的一声“吁”给惊醒,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马车陡然停止,若非他习惯性一脚撑住车辕,此刻已经就滚下车去。 就差一步距离,一根带着粼粼刀光的绊马索忽然被人从两旁拉直。 掩盖其上的枯叶横飞。 张养怡一手拉紧缰绳,三匹大马齐齐扬蹄。 何肆知道是马儿止住了脚步,却是生出一股幻觉,好像是张老坐在车架上,凭借一己膂力,将三匹马给拽了起来。 “咻咻”的破空声在屠狗境界的加持下极为刺耳。 何肆内心伏矢魄跳动,眼中已然看到几点黑点向自己袭来。 距离五十步,却是能辨认出那是一支支垂直与面的凿子箭。 车厢内传来尺玉四时好凄厉的哀叫,一阵轱辘辘声,一团白色的雪球滚出车厢,被何肆一手提溜住后颈,这才没有掉下地去。 何肆还记得自己此行的职责——看护这只身价不菲的御猫。 孙素灵也是一手撑住车厢,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子,怒骂道:“死老头,你到底会不会驾车?” 三匹大马前脚刚刚落地,十余枚凿子箭就已至身前。 第99章 刈麦 张养怡扯过装着羊肉的布裹一抖,一张棉布飞悬张开,好似一块盾牌,悉数挡下凿子箭。 只有一枚,穿透棉布,这一枚凿子箭上蕴含的力道极大,完全不是其它凿子箭可以比拟的。 凿子箭从张养怡与何肆之间飞过,直奔刚刚探头的孙素灵面门。 孙素灵双指一并,好似灵犀一指,夹住凿子箭,戴着二年蝉的指尖溅射出一点火星。 张养怡不为所动,从何肆手里拎起尺玉四时好扔到孙素灵怀中:“抱着你的猫钻回去。” 孙素灵眉头一挑,也不再说话,直接退回车厢。 三面帘子后一寸厚实的铁板就像闸刀一样咔咔落下,将轿子打造成一块铜墙铁壁的龟壳。 难怪这么小的马车需要骈马拉动,原来内藏玄机,全身由玄铁所铸。 跑在前头的史烬和樊艳发现异状,勒马掉头,却是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罩住。 这网极其坚韧,带着寸寸刀刃,非蛮力所能断。 樊艳身着几片皮甲倒还好,史烬猝不及防之下已是遍体鳞伤。 两匹大马受惊,直接栽倒下去,被网住的二人无法躲闪,连人带马摔得结结实实,史烬被压住一条右腿,脸色涨红,所幸骨头未断。 他侧躺在地,直接用另一条左腿蹬在马鞍上,硬是将其蹬地横移出去三尺,这才让右腿解了困。 能踢动大马的力道却是扯不烂身上的大网,可见这些偷袭之人不是寻常响马,而是早有准备。 樊艳的武器是一对铁蒺藜骨朵,史烬的武器则是重剑,都是无锋之器,无法在短时间内划破巨网。 何肆赶紧解下刀匣,取出环首长刀。 “呛!”长刀出鞘。 张养怡只感到有一道寒芒在自己身旁流过,发出清冽割耳的争鸣。 “嚯!小子,你刀不错啊。” 何肆知道埋伏之人的目标多半是马车中的孙素灵,他在车上就是肉靶子,所以直接跃下马车。 “那张网应该是内嵌了钢丝,连力斗高手也不能将其扯断,你用刀,去将那两个二傻子给解救出来。” 何肆有些犹豫:“那张老你?” 张养怡身前架着两架弩,一架连弩,一架蹶张弩,只见他理所应当道:“我给你打掩护。” 何肆原地站定,心里信不过他,故而有些游移不定。 直到又一轮凿子箭射来,何肆身形一动,一刀斩落。 “去啊!难道你指望我这个罗锅下马步战?” 何肆当机立断,提刀快跑。 其身后的张养怡把握住固定在车架上的蹶张弩,转动弩身,以望山瞄准远处。 所谓蹶张,就是需要用脚或膝配合手部张弦的劲弩,不能轮射,一次击射之后就需要再次张弦填箭。 张养怡眯起眼睛,通过望山瞄准何肆的后脑。 五十步距离纵马瞬息将至,拔腿却是没有那么迅捷。 凿子箭裹挟破风之声直射自己门面。 背后的张养怡也是扣动沉重的悬刀,蹶张弩上一支纯铁箭矢射出。 何肆头皮发麻,面色僵直。 他将刀拄在身前,整个人前扑下去,背后的纯铁弩箭虽是后发,却是快逾闪电。 何肆已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那枚弩箭依旧是紧贴着他的后脑擦过。 几缕发丝被利气绞断,好似被人带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凿子箭在自己前头被弩箭撞伤,何肆虽然没有抬头,余光却也是看到一道如闪电般的火星。 凿子箭寸寸崩坏,炸裂开来。 弩箭势头不减,向着凿子箭来处射去。 一道极其细微的闷哼传来。 一棵矮树上,黑衣人应声跌落,已是一条手臂不见了踪影,端的是好厉害的一弩。 那人忍痛一个翻身,又是闪身隐匿。 何肆惊出一身冷汗,这就是张养怡说得掩护? 那射来的凿子箭他未必不能挡住,背后的“暗箭”却是全凭伏矢魄感知,保不齐一个不留神,就被这本意掩护的弩箭给误伤了。 张养怡换上一架连弩。 虽然劲力射程都不如那一张蹶张弩,却是胜在可以连发。 何肆压低身子拖刀小跑,任由那一根根连珠似的弩箭从自己周身超过自己。 射入那凿子箭的来处。 仅是一轮埋伏暗射,张养怡就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位置,这番观察力和记性当真可怕。 一个个身影从隐蔽之处露头,狼狈地躲闪着连弩的弩箭攻势。 何肆也是跑到了樊艳和史烬身前。 四个黑衣人捉刀上前,就要将网中两人剁成肉碎。 何肆刚要三枚刀货出手,身后弩箭直追,射向那三人脸面。 何肆压力骤减,提刀迎上最近一人。 两刀相击,对面的镔铁刀直接豁了口子,何肆感受着双手上的震动,心道,“不强,打得过。” 抽刀却步,撩刀斩麻。 何肆就会这几招烂熟的招式,却是应了坊间那句“一招鲜吃遍天。” 黑衣男子被逼退三步。 何肆转身就是一记劈砍,斩在网上,斩断麻神,却是没有斩断内嵌的几股钢丝,翻出一串火花。 不是刀不利,是他的力气不够。 史烬从网眼中伸出手来,丝毫不在意手臂被刀刃刮得鲜血直流。 “刀给我。”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递出环首长刀。 窄袖中小刀入手,铁闩横门,直面再次攻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横插的一把刀子,从两肋之间透过,扎了一个透心凉,心脏好像停止了摆动。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何肆抽出小刀,鲜血喷溅,糊了一脸。 何肆没有太大感触,毕竟父亲是个刽子手,常杀人,而自己则是常观刑,对鲜血已然有所免疫。 此刻何肆只是惊异于自身的冷血。 身后的史烬握住刀柄,反手就是一个撩刀,刀刃处好似闪出一寸刀芒。 杂糅钢丝的刀网一分为二。 两人当地脱困。 史烬大喝一声:“好刀!” 却是半点没有留恋,将刀抛回何肆手中,反手握住自身巨剑。 气机四散,夹带怒火。 樊艳也是手持两根骨朵,面若寒霜。 两人没有多言,轻松几招解决其余三人,又是直接弃马冲入林中。 史烬巨剑挥舞,切瓜砍菜般将敌人藏身的树林夷平,几道人影慌忙掠出。 张养怡以连弩收割性命,每一枚铁矢都是射入咽喉或者眼窝,他终是面带平静,一个个黑衣人伏地,就像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到了丰收的时节,用着镰刀麻利地刈麦。 何肆并不参战,直接抽刀却步,倒退回到马车边。 张养怡夸奖一句:“干得不错。” 将一旁的蹶张弩让给何肆:“帮我张弦。” 何肆点点头,从箭筒中取出一杆比自己手臂还长的弩箭,手脚配合,花了全身力气,才将弦张开,又是把纯铁弩箭填入。 他刚填好弩箭,张养怡已是将手中连弩射空大半。 何肆让开身位。张养怡握持蹶张弩。 这一弩他没有随意射出。 而是在树林之中寻觅那最先被自己创伤之人。 那应该是位六品武人。 忽然,树林之中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断裂。 第100章 霹雳弦惊 一道身影狼狈横飞。 正是史烬,他手持比自身重上许多的巨剑不愿脱手,因为被巨剑压在胸口,无法再定住身形。 史烬狼狈落地,砸出一个浅坑,半跪着支起身子。 七窍流血。 张养怡眼神微眯,放弃了追寻那位六品武人,将蹶张弩对准了史烬飞出之处。 一个身穿甲胄的男子走出树林,手里提溜着小鸡雏一般的樊艳。 甲胄男子不去看向败犬般的史烬。 感受到自身被强者气机锁定。 眼神向着马车上的张养怡飘来。 “五品?” 张养怡啐了一口浓痰:“废话,老头我要是四品,你能看得出深浅?” 身着甲胄的男人咧嘴一笑,那是一口乌黑的烂牙,就像犬牙参差。 “笑你妈呢?”张养怡捡起一旁的连弩,扣动悬刀,弩箭直射。 甲胄男人将手中的樊艳提起,当做肉盾。 幸而樊艳虽然一脸败象,却是还神志清醒,手握骨朵。 一骨朵格挡住弩箭,娇小的手中骨朵也应声脱出。 樊艳吐了一口血水,有气无力道:“小老头儿,你……” 甲胄男人将樊艳横在身前,戏谑道:“有本事再来?” 张养怡也不说话,直接换了那张蹶张弩。 透过望山瞄准男子。 张养怡笑道:“我这是蹶张强弩,六百步内,透甲三层,你觉得凭着娘儿们一身皮甲和胸前一尺厚肉能得挡住吗?” 樊艳看着张养怡目中冰冷之色,心中一凉。 虽然从出尊胜楼那一刻起,樊艳便想到有这一行绝不轻松,甚至会遇到豁出性命的一刻,只是这也比预料得要早太多了? 如此死法,不符合武人仪态,太过憋屈。 她挣扎着,用左手握着的骨朵锤向甲胄男子的膝盖。 甲胄向来是只防锐利,不防钝器。 可是她那虽然娇柔轻飘的一锤,也是有百斤力道。 竟然像是砸在一块铁石之上,不见半点儿作用。 张养怡喝道:“我这一弩,你有本事也别躲。” 甲胄男子微微皱眉,他身上的宝甲虽然是刀枪不入,却是最大程度地限制了自己的移动。 可以说既是堡垒又是囹圄。 不敢赌这一弩会不会射出,只想着自己这甲胄能不能挡下这一弩,应该是能的,就怕万一。 史烬拄剑站起。 就要再上。 张养怡一拍何肆的肩膀:“小子,你也上,我步战不行,你去缠住他的脚步,我好瞄准。” “我?”何肆一脸难以置信,此乃人言否? 两个六品都败了,他去找死吗? 张养怡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道:“我能叫你去送死吗,放心,他并不强,六品,最多刚触及五品,只是我们这边两个傻子中了暗算,刚才那网的刀子上,淬了毒。” 甲胄男子听着这不背人的话,一脸阴沉,“这老东西,有点眼力见啊。” 张养怡催促道:“快去啊,我这边瞄着,他不敢轻举妄动的。” 何肆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甲胄男子,一脸难色。 “张老,你好歹也是五品,打不过他吗?” 张养怡理直气壮道:“我是伪五品,再说我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还能剩多少气力?” 何肆曾听李嗣冲说起过,未能达到力斗门槛而有所偏长者,便是伪五品。 何肆犹豫间,史烬已经挥剑上前。 但是从甲胄男子背后又是走出四人,皆是好手,还有一位中箭的六品高手,他的左臂已经炸成碎末,三个好手,有个六品,拖住一个中了毒的史烬不是难事,若非怕他临死反扑,四人只是拉扯,付出些代价将其斩杀也不是不可。 “放心吧,我的弩很快,他既然暴露在我眼前,那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他一人死和拉着樊艳那娘儿们两人死的区别。” 只见张养怡身前蹶张弩的弩箭上气机萦绕,竟使空气扭动升腾如驾火上,一涨再涨。 哪怕何肆这样还不懂气机运用的门外汉都可感知,先前只是丝丝缕缕,瞧不真切,一个眨眼聚精间,已是凝如实质。 何肆错了,原来这善假于物的人也分高下。 张养怡传音入密道:“我寻到他护心镜上一寸有处破绽,你这把刀应该能破开。你就上前去,招招要害,十招之内若还是不能逼得他扔开手中那娘儿们,你就退下,那时我的气机也是攀缘至巅峰,再过就要由盛转衰,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何肆一脸苦涩:“可是我怕撑不过十招啊。” “你行的,我看好你。”张养怡微笑道,“今日,合该你人前显圣。” 何肆心虚道:“要不让灵儿姑娘出手吧,他比我厉害多了。” 张养怡一瞪眼:“你倒是反客为主啊,忘了到底是谁要保护谁了?” 何肆不再说话。 先是将刀收回鞘中,再是荷刀向那甲胄男子走去。 何肆心中念叨,“十招……” 《斫伐剩技》通篇只有共十八招后手,单独一招都是停刀,但若能融会贯通,招招衔接得天衣无缝,那就是一套无可解的走刀。 现在的他应该能勉强使出其中的后八招,外加一招本就会的,时临时不灵的铁闩横门。 父亲何三水教自己的刀法中,还有一招刀劈小鬼,一招抽刀却步,撩刀斩麻,也还算是厉害的,倒是足凑够数了,还多出一招。 何肆沉了口气:“那就来吧。” 至今尚未明白气机运作的何肆慢步走向甲胄男子,步子缓慢。 现在的他,已然不同于当初那锒铛入狱的时候了。 “你是何人?” “我是你爹。” 何肆本意不是詈辱,而是为自己壮胆,气机是何他尚不知,但打架之前却是不能先输气势。 何肆直接出刀。 身随意动,抽刀出鞘。 第一招,犁庭扫穴。 也是《斫伐剩技》第十一式,学自端朝名将李汝珍大破匈奴的犁庭扫穴,又有一式变招扫穴擒渠。 甲胄男子一手提着樊艳,一手拔剑出鞘。 轻松化解这一招,何肆刀势一变,扫穴擒渠。 直取男子心口。 男子横剑抵挡,轻而易举。 第二招,分风劈流。 如同天门中断,大江倾泻,哪管去寻破绽,气势已然是压得男子不敢抬头,仿佛天低三尺。 第三招,拨草寻蛇。 在男子为气势所撼的瞬间,何肆手中长刀好似化作一段绕指柔,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切入其一臂之内,直捣黄龙。 第四招,兵挫地削,男子以臂铠锤散何肆刀势,何肆气势一停,继而反弹,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第五招,斩将搴旗,收效胜微,何肆见势不妙,极为生涩的转变刀势。 第六招,掠脂斡肉。 此为以刀破甲之招,好似缫丝剥茧,千刀万剐,与刽子手凌迟手段有些相似,却是云泥之别。 凭借此招,何肆再次占据上风,甲胄男子只有招架之力。 第七招,溃门决河。 如江河决堤,何肆使出了十二成力,甚至忘记了双臂肩胛处传来的剧痛。 第八招,不是《斫伐剩技》,是父亲何三水教的抽刀却步。 没能续上后半招的撩刀斩麻,何肆被甲胄男子一脚逼退,局势瞬息扭转。 他已然用尽了精气神,再往下,气势就如江河日下。 第九招,无奈我何。 刀身横插,就要触及那护心镜上一寸处的破绽。 只凭蛮力其实不擅长剑法的甲胄男子弃剑,直接伸手握住这避无可避的一刀。 何肆一脚踹在男子裆部,使了狠劲,只是带出一截火星,却是没能将刀身全部抽出。 若这是把寻常兵刃啊,此时只怕连锋芒都尽数其铁手磨去了。 没有使出一点“奈我何”的气势来,徒然便成了无可奈何。 张养怡手中蹶张弩裹挟气机,死死咬住甲胄男子,好似一条巨蟒吐信,蓄势待发。 “喝!” 他大喊一声,从四肢百骸榨出最后一丝气力。 何肆全然不管长刀被夺,短刀出手。 第十招,铁闩横门。 何肆脸上败象全消,他虽是疲态尽显,却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先前九招不过都是示敌以弱的圈套。 现在,甲胄男子已堕其术中。 这是何肆最为拿手的一招,每一次出手,只要是能顺利使出,不管敌我,都会眼前一亮。 何肆露出一抹笑意,端的是无比肆意。 甲胄男子直接将樊艳置于身前,充当肉盾。 有环首长刀珠玉在前,他理所应当把何肆手中这把短刀当成是神兵利器。 其实就算他全不设防,何肆的短刀也不一定能从他心口破绽处突破。 何肆双目一沉,刀势不减,却是如穿花蝴蝶般从樊艳的腋下穿过。 第十一招,刀劈小鬼。 手中短刀直取甲胄男子抓着樊艳后领的左手,布帛撕裂声响起。 第十一章,顺理成章使出,一点也不多余。 何肆伏矢魄大鸣。 身后传来霹雳弦惊。 何肆抱着背部光洁衣衫破碎的樊艳滚出两丈开外。 甲胄男子目不暇接,一点弩箭在眼前放大,电光石火间,透过一层甲胄一层肉体一层甲胄,弩箭透出,转瞬即逝的是他的性命。 第101章 螳螂与蝉,黄雀、弹弓 几乎是甲胄男子毙命的瞬间。 一记如雷的长矛飞射而来。 甲胄男子也好,之前被张养怡射断一臂的六武人也罢,都只是可以随意牺牲的垂饵,这一记如星垂平野的飞矛,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正是张养怡气机散去未生之时。 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气机傍身,垂垂老矣的张养怡在力斗高手面前也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罗锅罢了。 这就是美人迟暮的悲哀,五品小宗师也概莫能外。 此情此景,何肆好像是蝉,甲胄男子是螳螂,张养怡是黄雀,这一记飞矛就是弹弓。 张养怡根本来不及躲闪更遑论是再续上一支弩箭。 何肆才在地上稳住身形,看到那一矛飞出,想都没想,他直接飞刀出手。 虽然他明知道自己的飞刀根本追不上飞矛的速度。 飞刀不出意外的是落了空。 张养怡脸色平静。 只是一拽缰绳。 一匹大马扬起前蹄。 挡在身前。 马头还未触及矛头,就被气机寸寸摧毁,血肉四散开来,散作一阵腥风血雨。 矛头微不可察的势头一滞,张养怡已经换上一口新气。 老朽的身体如受甘霖润泽,贫瘠中蕴育出几缕力气。 磅礴气机涤荡,另外两匹大马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却好像是被人扼住咽喉,雕塑一般伫立着,油亮的鬃毛就像是泡在清澈水潭中的藻荇,随波摇曳。 张养怡在敌方气机锁定下,生生挣脱出无形的气机束缚,在毫厘之间,堪堪避过这一矛。 “噗!”矛头扎入身后铸铁的车厢。 如同筷子扎入豆腐。 这一矛将帘子后面的铁门与车架串在一起,使得铁门无法打开。 张养怡脖子上被长矛携带的气机刮出一道细线,皮肉掀开,却是没有鲜血渗出。 伤口虽然不深,但是极为凶险,就差这毫厘距离,此刻的他已然头颅炸开,一如身前的枣红大马一般。 车厢侧边一个帘子后的铁门开启,一脸心有余悸的孙素灵探出头来,破口大骂:“死老头儿,你这是故意叫我待在轿子里面等着被穿串儿?” “抱歉,抱歉。”张养怡也是罕有的赧颜,连声致歉。 孙素灵怒道:“现在好了,我出不来了,对面再来几矛,我就变成刺猬了。” 张养怡满口保证道:“丫头你放心吧,这种势头的飞矛,要是还能再来一发,老头子我的名字就倒过来……” 话音未落,破空声再度传来。 又是一根飞矛。 张养怡脸色一变,心念到底是比开口快,心中骂道,“他奶奶的。” 不过这一次,张养怡已经不是那个来不及换气的小老儿。 他拿起四尺长的马鞭,一甩手。 鞭子好似灵蛇狂舞,在空中扭转成一圈圈圆弧,缠上那飞来的长矛。 张养怡一拽,鞭子收束成密密匝匝的一串紧箍。 如同蛇缠棍一般,将飞矛狠狠箍住。 牛皮鞣制的马鞭炸裂开来,飞矛也是后继无力,宛若空游无依。 张养怡一伸手,牢牢将其握在掌中。 此时的何肆也扶着樊艳站起身来,回退至车舆前。 樊艳的身子娇软,无力地靠在何肆身上,语气娇柔:“大恩不言谢。” 何肆摇摇头,尚不习惯与女子如此贴近,将她放在车架上,自己则是去捡回长短二刀,顺带还有那一柄骨朵。 张养怡没好气道:“死得了不?” 樊艳虚弱道:“应该只是软筋散而已。” 一般的毒药用作力斗高手身上,根本不会发作如此迅速发作,只有软筋散才行,这软筋散无色无香,发作之时使人全身筋骨酸软,气机全散,却是不致命,一个对时便可行动如常。 可是之后若无解药,依旧无法使用气机。 从此沦为废人。 张养怡一脸嫌弃道:“胸大无脑,用在你们两个身上倒是贴切。” 一个樊艳的粮仓已是有容乃大,另一个史烬的胸怀却也同样不小,还更结实些。 樊艳没有反驳,这一次是真险些阴沟里翻船,所幸软筋散的解药,并不难寻,只要回到地下幽都,自然有法可解。 只是这样的话,他们还谈何护送? 自己都成为累赘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武人的心意如何,亦会直接作用在气机之上。 对面的第二支飞矛已是外强中干,被张养怡轻易化解,他从中感受到了退意。 主要是有张养怡坐镇马车,远攻近守,好似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机会稍纵即逝,错了他气机青黄不接的瞬间,让他有了防备,再想以投矛杀他,就千难万难了。 另一边的史烬以一敌四,倒也没落下风,断臂男子见势不妙,直接抽身暴退,逃离开去。 张养怡拿起还未射空的连弩,轻描淡写地射穿一人琵琶骨。 史烬并不领情,大喝一声:“不用你帮我!” 若不是他说话时从喉间喷涌而出的黑血,倒是真像一个豪壮无匹的勇士。 史烬找准机会,巨剑直接砸烂眼前之人,代价是自己后背中了两刀,好在他也是硬功了得,才没有豁皮见肉。 张养怡果真放下连弩不去管他,只是骂道:“棒槌,也不知道留个活口。” 史烬虽然中了软筋散,却是呈现愈战愈勇之势,毕竟他只是无法使用气机,一身体魄还在。 没了六品高手牵制,另外人也是很快在巨剑的斫伐下,零落成泥。 张养怡对着何肆交代道:“你看着马车,我去去就回。” “张老……”何肆都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何况那投矛之人,绝对也算不上穷寇。 “胆小鼠辈,藏头露尾,今天你爷爷不给他露一手,他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张养怡一跃而起,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一手扯断拴绳。 伪五品强者的气势散开,他虽然佝偻着背,却半点不影响此刻的威仪。 双腿一夹,拿着敌人的长矛,训练有素的大马在其气势驱动下,也是忘了恐惧,开始冲锋。 樊艳对何肆说道:“放心吧,这老头厉害着呢。” 史烬折回马车旁,将巨剑往地上一竖,无缝剑尖自然沉入泥地一尺。 宽大的剑身像是一块墓碑。 他踏上车舆,一手抓住斜斜贯穿车厢的长矛,低喝一声,仅凭自身膂力,就将它拔了出来。 大马钻入林中,消失在三人视野之内。 张养怡忽然就挺直了后背,哪还有一点佝偻姿态? 劲风拂面,脸上那张人皮面具在经历了一次长矛裹挟的气机摧残之后,此刻再也坚持不住,变得嘴歪眼斜。 张养怡随手一抹面皮。 露出原本真容,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 张养怡信手将手中长矛投射出去,顺着那已经离他百步之外的一丝气机纠葛。 长矛之势远胜那袭杀向自己的第一矛。 加之身下大马冲势,这一记飞矛,说是天上雷公投下也不夸张。 飞矛在稀疏的林间雷轰电掣,直追那隐隐感到不妙,正惊慌逃窜的投矛手。 他还活着,但也与死人无异了。 张养怡没有管他,策马去到一处水塘边,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 借着黄昏的微光,对着水镜,将人皮面具覆上。 他哪管袭杀之人之谁,也不管自己走后,是否还有黄雀在后。 只是想要找个机会重塑佝偻老者的颜容。 张养怡看着水中倒映的真实容颜慢慢在十指的轻拢慢捻之下变形成一个满脸沟壑的老者,暗叹一句,真是明珠蒙尘了。 张冠李戴的他,对着水面,忽然念诗一首……《龟虽寿》。 第102章 试毒 两刻钟后,马蹄哒哒,原地休整的三人终于等回了张养怡。 他身下的马背上还趴着一具死尸般的男子。 半边身子已经毁去,出气多,进气少,也就是仗着六品的体魄,苟延残喘,不过也是眼看就活不成了。 “抱歉,没留住手。” 张养怡嘴上如此,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歉意。 方才追击的情况,要么雷霆一击,要么就是放其逃离,可没有留手一说。 张养怡换上一张新面皮,驱马赶到这个投矛手身边时也是感叹,这人的命太硬了。 已经从马车车厢内脱困的孙素灵坐在车架上,她的脸色不太好,俏脸苍白。 马车微微移位,停在了一个相对干净没有血污的地方。 孙素灵这些年一直跟在师雁芙身边,也是从没见过死人的,刚出马车的一瞬间,血腥味直冲鼻翼,她就止不住呕吐出来。 史烬虽然叹服于张养怡的实力,却也有些疑惑道:“这人你还带回来作甚,还能开口吗?” 樊艳却是摇摇头,说道:“这些人一看就是捉刀客,亡命徒,主人家豢养死士罢了,就算擒住一个全须全尾的,也问不出什么有用情报的。” “我也没打算撬开他的嘴。” 张养怡从怀中掏出,两只瓷瓶,一只红布塞,一只蓝布塞。 他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这不是趁着他还没死透,物尽其用吗?” 张养怡手中的两只瓷瓶是从这投矛手身上搜出来的。 樊艳小嘴微张,眼珠一转,升起一些希冀道:“这该不会就是软筋散的毒药和解药吧?” 软筋散不是见血封喉那样世间罕有的毒物,它并不致死,可是其化解气机的歹毒之处却比直接杀了武人还要难受。 若是一年半载还未曾解毒,就算是六品力斗高手都会泯然众人。 试问哪个武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高高在上百无禁忌的姿态跌回凡俗泥潭之中? 软筋散的毒药和解药表面无异,即便是大医精诚者也无法区分,若是中毒者再次服用毒药,则当即气绝身亡。 “也许吧,不确定,他身上只搜出这个。” 张养怡忽然转头看向何肆,问道:“你喜欢哪个颜色?” “我?”何肆不明所以。 樊艳在一旁轻声向其解释一番,何肆这才明悟过来。 当即有些为难:“让我选?不好吧……” 张养怡耸耸肩:“有什么不好的,直接选一瓶,连续用两次,死了就是毒药,没死不就是解药?” 何肆想通这一点,这才没有负担地点了点头。 对于敌人,他并不心存任何怜悯,直接选了红色。 张养怡屏住呼吸,把开红色瓷瓶的瓶塞,从中倒出些散粉在投矛手已经消失的半拉身子上。 出人意料的是,这投矛手在片刻之后直接绝了呼吸,一命呜呼。 一旁等着结果满脸希冀的樊艳和史烬都懵了。 什么情况?用第一次就死了? 张养怡摸着下巴,猜测道:“这瓶子里装的应该就是软筋散,他虽然也是六品横练的体魄,但这伤势之重,早就该死了,只是一息尚存。所谓人活一口气,无非就是软筋散的毒性发作,散去了那一口吊命的气机,人自然就活不下去了。” 虽然张养怡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樊艳和史烬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史烬皱眉道:“万一这不是软筋散,那也不是解药,而是另外的毒药呢?” 张养怡看了看一地血肉,不悦道:“你这棒槌,谁叫你一个活口都没留,现在好了吧?” 史烬怒目圆睁:“你不也没留活口?” “但是我没中毒啊。”张养怡一摊手,说起风凉话来。 “你……” 樊艳劝和道:“行了行了,也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的,明日入了县城,去人牙子街买个个奴隶试毒不就好了。” 史烬听闻这话,面色稍稍缓和,点了点头。 何肆看着樊艳轻描淡写地说着冰冷无情的话,史烬居然也点头附和,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他心中泛起一些抵触厌恶之情,自己虽然也不是什么善人,却也做不到如此冷血,随意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 不过想到史烬原本的杀手身份,他也就理解了,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 何肆看着地上不见头颅的枣红大马,这是他的坐骑,今天第一次骑马,相处了半天。 虽然没什么感情,却也难免兔死狐悲。 何肆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既然这软筋散的毒是淬在刀网上的,那两匹大马应该也是中毒了吧,不如那它们试试?” 何肆此举虽然也不人道,却是比直接用活人试毒要好上百倍。 樊艳摇摇头,解释道:“这软筋散只对武人有奇效,对凡人而言就算中毒了,也就是小病一场,断去习武之根而已,对于这些善力的驮物畜生,自然是无用的。” 樊艳这条命算是何肆救下的,故而对其态度大有转变,十分柔和。 加之自己身中软筋散之毒,气机全无。 此刻也是显出些许柔弱来,对于救命恩人的何肆,颇有些亲近依附之意。 她还不知何肆对她漠视人命的态度已经心生嫌隙。 孙素灵只觉得血腥之味冲鼻,强忍着不适说道:“你们别侃了,快先离开这里吧,一股子血腥味,受不了了,我又要吐了。” 听到孙素灵发话了,几人也就不再言语,史烬背上巨剑,跑去牵马。 他的状态要比樊艳好上许多,他只是无法动用气机,自身的体魄依旧是能达到六品门槛的,不像樊艳,是靠着内练心法和气机辅助,才有达到的六品境界。 史烬牵回两头伤马,马儿皮糙肉厚,没有被刀网刺伤多深。 史烬翻身上马,看樊艳这样子估计是不能再骑马了。 倒不是她多虚弱,只是老话说由奢入俭难,从气机充盈的六品体魄打回凡人女子的躯体,这不是常人能够快速适应的。 张养怡见状直接上马,把马车留给了樊艳,她会驾车。 何肆也是上了马车。 一行五人再次出发。 天黑之时,一行来到了贤长县的最北边,按照舆图标记,此地离县城不过四十里。 夜行不便,恰好遇到一处山塘,樊艳提议就地扎营,打算明早入城。 张养怡升起一堆篝火。 之前遇袭时,在旅舍打包的羊肉都散在了地上,不少沾了血,他没有捡,所以现在也就没东西吃。 何肆取出馅饼,分他一些。 孙素灵满脑子都是断臂残肢血腥景象,车马劳顿,车厢逼仄,她一路颠簸,居然与何肆白天一样,吐了出来。 此刻正抱着双腿,坐在一对枯叶子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樊艳与史烬体味着凡人身体的虚脱无力,也是没有胃口。 也就何肆和张养怡大口吃着馅饼,五人之中这两人格格不入。 樊艳坐在何肆身边,轻声问道:“小弟弟,你常杀人?”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今天第一次。” 樊艳不禁侧目,如果何肆此言属实,那他确是个做杀手的料子。 “那你不觉得恶心反胃吗?” 何肆依旧摇头:“不觉得,死人而已,我见多了,而且我爹常杀人。” 他这不是假话,除了见父亲何三水杀人,他家那一条墩叙巷可谓是刽子手扎堆,每年逢秋,日日都有出红差的。 何肆作为小刽子手,起初是被父亲强行带去观刑的,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还会对那些刽子手的手艺评头论足。 反正在他的眼光下,这些刽子手杀人虽然都是一刀或者几刀的事情,但都不如自己父亲来得利落,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他们都比不上父亲的手艺。 樊艳好奇问道:“你爹是做什么的?” 对于初次相识的两人,这个问题其实有些越界了。 何肆却并不隐瞒,直言道:“刽子手。” 第103章 买奴 一直不说话却是听着两人聊天的史烬一挑眉,质疑道:“刽子手能教出你这样的身手?” 方才何肆大战甲胄男子的十一招,他虽然没有全部看在眼里,却是惊鸿一瞥,招招玄妙,是当之无愧的杀人技,且如同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每一招但拎出来,都可作为一门刀法压箱底的绝技。 “我爹不是一般的刽子手。”何肆有些自豪。 “哦?” 樊艳一脸好奇之色,难道说这位弟弟的父亲不是字面上的贱业刽子手,而是杀人无数的人屠,刽子手是他的诨名? 何肆坦言道:“我爹可是四九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 “……” 樊艳一脸无语,心道,“我知道你爹是刽子手了,下次不要这么骄傲了行吗?” 夜幕愈加漆黑,临近晦日的夜空只有零星几点闪烁。 一行人人没了聊天兴致。 张养怡与何肆负责守夜。 子时刚过,负责守后半夜的何肆从假寐中被张养怡叫醒。 张养怡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本就佝偻的身子像只煮熟的虾。 夜深春寒,何肆坐在篝火前,时不时添柴,篝火中发出轻微的“枇杷”声。 忽然,何肆眉头一皱,似乎听到了不远处山塘边传来的水声。 他踮着脚,提刀走去,得益于屠狗境界,在稀星微光下,他尚能视物一二。 却发现积水不深的山塘中,樊艳坐在水岸边,正用一块绢布擦拭着身上的血污。 她背对着自己,光洁的后背全然裸露着,胸前两轮圆月岂是纤细的后背能遮掩的,也是一边各自露出半轮。 何肆连忙闭眼,非礼勿视。 耳边传来樊艳咯咯的笑声:“小弟弟,这么黑看得清吗,走近些,正大光明看,姐姐不防你。” 何肆听到淅啦水声停止,却又是变成窸窣的脱衣声。 樊艳将脸上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净,竟然直接换起衣服来。 没有睁眼的何肆脸色一红,扭头就走。 好家伙,这大难道就是小说中描写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 樊艳卸了一身皮甲,赤着脚从山塘返回,身上沾着许多些没有擦干的水珠。 她坐在篝火前,中了软筋散的体魄与寻常女子也无异,经不住寒。 何肆余光看见其身子微微颤抖,没有出声,就是朝火堆里多添了枯枝烂叶。 一夜无话,也无事发生,直到天明。 三月三十,天刚放亮,本就没有睡意的几人都醒了,何肆已经摆了一夜锄镢头的架子,并且内练落魄法,专注吞贼魄化血。 对战甲胄男子时,何肆使出了十二分力,双臂脱臼处疼痛难堪,一双手好像是借来的一样。 祛病如抽丝,之前好不容易将伤根养好了些,谁承想这一次出手,一月多时间的养享成效尽废。 好在何肆发现每次内练吞贼魄的时候能裨益疗养伤病,总将其当成一门疗伤功法修习,恰巧宗海师傅传授的锄镢头也是祛病健身的禅功,半夜修行下来,何肆不但没有半点疲累,反倒神采奕奕。 总算是能正常使唤手臂了。 何肆收起架子,揩牙洗脸之,用篝火余烬炕了一个馅饼,勉强果腹。 一行再次出发,于午时踏入贤长县北门地官道。 斩铁楼办事妥帖,伪作路引齐全,就算张养怡马车上安着一架蹶张弩,史烬身后背着一把夸张的巨剑,守城的的吏卒也是恍若未闻,一行人没有接受盘问,顺利入城。 樊艳就要直接去寻人牙子买个奴隶。 何肆没有出言阻止。 按照樊艳昨日的解释,寻常人种了这软筋散只会小病一场,断绝武道。 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毕竟凡人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缘踏足武学道路。 穷文富武,武道有天赋之人本就稀少,更是要被武学秘笈这一关隘挡住不知道多少人。 何肆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小刽子手,其实不然,他师爷屠连海绝不是寻常人物,很可能就是《斫伐剩技》榜上有名的人屠徐连海,自己从小所学虽是父亲传授,却也大半师承自师爷。 他并不异于常人,有师爷的刀法和落魄法相辅,也是花了多年时间苦练才有现在的微末本事。 让奴隶试毒这样的方法虽然也很残忍,但何肆没有资格去左右樊艳和史烬的抉择。 况且若是这二人一直不解毒,一行四人两个六品高手名存实亡,还怎么继续护送? 昨天第一日已是遇到那般凶险,谁知道往后还有什么艰难险阻,险象环生。 指望张养怡掠阵,自己冲在最前头去斫贼吗? 那还是算了,自己的性命总是要列在第一位的。 人牙子买卖到底是黑色地带,人生地不熟的几人也不好正大光明地向人打听。 还好一行有着两个六光洞的情报贩子,第一次来也不至于抓瞎,马上就在此处喑蝉房粘竿郎的安排下,进入到贤长县的一处偏僻平棚屋中。 这不是人牙子的牙行,而是些活不下去的佃户,自发地插草标,出卖儿女的地方。 樊艳花了八两银子,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插草标女娃。 得了卖身契,上写着:“立出舍书。贤长县靖江殿人亲母周门沈氏,今因年岁不能丰熟,并无依靠,口食难肚,将幺女周彩儿,年六岁,生于天符元年,八月廿一,值钱八两……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 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子沈氏拿着八两银子,依依不舍,就要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却被樊艳叫住。 周彩儿跪在地上,眼中无神,饿的。 何肆于心不忍,递出了一个馅饼,韭菜馅的。 周彩儿这才双目泛光,如同饿虎扑食,小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从何肆手中抢过馅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何肆看向沈氏,却发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带着希冀,喉结上下翻动,吞咽着口水。 何肆又递出一个馅饼给沈氏。 这回是整座人牙子棚屋的人都看向何肆,眼冒精光。 何肆叹了口气,无端又想起赫连镛来,他和自己说过,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这世道,要是能活下去,老百姓宁可当狗也不去当反贼啊。 那一声声质问犹在耳畔:“连京城的野狗都有人肉吃,但你知道京城外的百姓这会儿连树皮都没得吃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你们京城里的人怎么会见识过?” 才出了朝奉城,与两座京县相却不远的贤长县已是这番光景。 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因战乱饥荒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又是身处何等境地呢? 何肆将馅饼都散了,任由那些骨瘦如柴的饥民上前争抢。 樊艳眉毛一皱,流露出些许厌弃之色。 何肆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沈氏也想上前争抢,却被樊艳一柄骨朵横在身前。 “跟我出来。”她现在就是一个只会些招式的花架子,唬住沈氏却是不难。 碍于这一对铁蒺藜骨朵的凶威。 沈氏不敢反抗,带着周彩儿出了棚屋。 樊艳问道:“钱,已经给到你手里了,你女儿现在归我,是这样对吧?” 沈氏艰难的点点头。 卖身契上写得清清楚楚:任凭教训,两相情愿,永不反悔。 樊艳当着沈氏的面,将卖身契撕了粉碎。 沈氏大吃吃惊,樊艳的行为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周彩儿也是一脸疑惑,不知该如何自处,卖身契没了,那她是不是就自由了? 而沈氏只是担心的攥住兜里的银子,心想,幺儿已经卖出去了,她是决不会退钱的。 樊艳拿出一只红塞瓷瓶,递给周彩儿,笑道:“小妹妹,听话,抿一口,一小口就好,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之后你就跟你娘回家去,你还是自由身的。” 沈氏欲言又止,本能地觉得这瓷瓶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一个无知农妇也没有敢往试毒这方面想。 况且周彩儿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现在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她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换了八两银子。 周彩儿接过打开的小瓷瓶,看了看樊艳。 樊艳笑容温柔,伸出手,抵着瓶底,给周彩儿灌下一口。 何肆转过头去,没有看。 第104章 破庙 一行人驾着马匹车舆去到一家带马棚的客栈。 先让马儿吃草休息。 樊艳拉着周彩儿和其母亲沈氏入座。 孙素灵史烬还是分开入座,张养怡与何肆坐在一起。 樊艳点了一桌子肉食,可把小丫头给吓坏了。 她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吃过几次肉都屈指可数?最近一次,好像是上个月弟弟出生的时候,一家人把他的胎盘煮熟吃了。 娘也是因为弟弟出生了,余粮不够一家人吃,这才要卖了自己。 樊艳眉眼含笑,看着周彩儿,语气温柔:“吃吧,多吃点,吃完就和你娘回家去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沈氏被樊艳这一出给惊到了,这不是地主老爷家才能吃到的肉吗? 周彩儿年纪尚小,没有这么多心思,才吃了一个馅饼的她肚中又传来饥叫,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过一个馒头,没敢去碰酱肉。 周彩儿低着头,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咀嚼了十几下,直到品味出些许甘甜,她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樊艳。 樊艳伸手替她夹了一筷子肉放到碗里:“吃点肉。” 周彩儿看着樊艳,这个姐姐漂亮的脸上神色温和,好像是庙里供奉的菩萨啊。 去年最冷的时候,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半夜周彩儿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她穿着单衣,去到观音庙里,想求菩萨赐些吃的,菩萨没有显灵。 庙祝是个干瘦老人,负责看护一众善信留下的压着年命星庚的莲灯。 看着周彩儿跪在菩萨像前瑟瑟发抖,他低眉叹息,说菩萨没有拒绝就是应承下来。 于是乎,一个半大的孩子,跪在贡台前,泪流满面,大口大口吞咽着已经冻得梆硬的贡品米糕。 庙祝说要磕头。 于是周彩儿一边吃一边朝着菩萨磕头。 走的时候庙祝又给周彩儿带上几块米糕,让她给家人带去。 但是菩萨不吃肉,这姐姐却给她吃肉。 吃米糕要磕头,这个姐姐给吃肉不需要磕头。 而且她还给了娘亲银子。 这个姐姐简直比菩萨还菩萨。 周彩儿放下馒头,直接用手抓起肉来。 之前吃馒头的时候小心翼翼,还能品味出甘甜,现在吃肉的时候却是狼吞虎咽,食不知味。 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菜肴呢。 樊艳心里盘算着,张养怡之前猜测红瓶之中装着的是软筋散,周彩儿服下了。 她不是武人,没有气机,而且面黄肌瘦,气血两虚,软筋散的效果应该没有这么快呈现出来。 先给她吃一顿大鱼大肉,激发脏器血气,饭后应该就能判断出她是否中毒。 沈氏见到樊艳脸上并无任何不满之色,饿得连奶水都没有一滴的她哪管思考许多,也是斗胆伸手抓食。 樊艳不吃,就看着她们母女风卷残云。 另一边的张养怡还是点了羊肉和烧春,叫何肆别单点了,一道吃。 何肆没有拒绝。 几人吃完午食。 樊艳那一桌上的周彩儿忽然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手中的红烧鱼头掉在桌上。 大口大口未经咀嚼的肉食吐了出来,像是一头老牛反刍。 店小二见状六神无主,以为是自家菜肴里面混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溜烟跑去寻掌柜的。 沈氏满脸惊慌失措,连忙帮着女儿顺背。 周彩儿浑身无力,一头再砸桌上,碗筷一震。 领桌史烬的目光一直投向此处,眼中有些光芒闪烁。 樊艳虽然早有预料,却也是一脸欣喜。 这却是中了软筋散的症状。 她伸手扶起周彩儿,让其躺在自己怀中,拿出那瓶蓝塞的瓷瓶。 单手捺开塞子,将无色无味的液体导入周彩儿口中。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刚才还不正常的沈氏看到樊艳就要再给女儿喂些什么。 登时醒悟过来。 她扑了上去,拉住樊艳的手,就要从她怀里抢过女儿。 史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沈氏身后,虽然此刻他气机全失,但武人体魄也是极其恐怖的,粗糙的大手就像铁钳一样制住沈氏,让其不得动弹。 樊艳将药粉灌入周彩儿口中。 只是片刻,周彩儿的无力耷拉着的眼皮就动了动。 竭力真开双眼,看着抱着自己,像菩萨一般的美女姐姐。 她嘴唇微张,却是发不出声音。 史烬眼中流露出一丝安心之色,却是解药无疑了。 史烬松开沈氏,沈氏一把将女儿扑在怀中,大哭起来。 樊艳依旧面带微笑,安慰道:“好了好了,她已经没事了。” 一旁的何肆全程盯着这一幕,终于是长舒了口气。 掌柜的姗姗来迟,此时客栈中的客人已经被刚才的动静骇然跑出去大半,只有生下少数胆大好事者还留在原地看戏。 人高马大的史烬就像一堵墙站在眼前,他是不凶神恶煞,但昨日刚杀过人,杀气萦绕周身,一看就是凶煞之人,掌柜的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樊艳也懒得解释,摆摆手:“掌柜的是吧,已经没事了,就是小孩子犯了厥症,抱歉搅了你的生意,那些跑了的客人,钱都算我们头上。” 掌柜的看着周彩儿在沈氏的怀里回过神来,不需要自己负责,又一听那些跑单的客人的账有了着落,哪还管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告退,远离是非。 樊艳拿着瓷瓶,微微仰头,往自己嘴里到了一些粉末,又是将瓶子递给史烬。 史烬如法炮制。 樊艳回过头看向沈氏,此刻这对母女已然没了作用,她懒得多说什么:“钱也给你了,卖身契也撕了,带着孩子回去吧,就当她是犯了厥症,在家躺两天就好了。” 沈氏不敢多问什么,怀中的女儿确实已经缓神过来,看着没有大碍的样子 沈氏抱着周彩儿就跑开了。 她心中天人交战,既是想带着女儿去医馆看郎中,又是不舍刚到手的银子。 樊艳结了整场的银钱,五人要了五间上房,就让小二烧水去了。 张养怡向他解释道,这二人虽然依旧解毒,身体会在一日内恢复,但孕养气机却是需要聚沙成塔积水成渊,至少需要三日时间。 史烬体魄强横,恢复也快,倒是勉强恢复了大半战力,樊艳这几天仍是指望不上的。 五人在客栈休歇一日夜,买了新马,疗愈伤势。 四月初一,鲜车健马,再次整装待发。 五人清早出城,马蹄向南。 距离山南简州还有三百里,耽误一日时间,行程安排仍有余裕。 何肆骑着新买的青色大马,一路走马观花,终究还是有些少年心性。 樊艳坐在马车上,与张养怡一道。 一男一女同驾而行,要么有说不完的话,要么就是冷场得可怕。 这二人显然属于后者。 骑了两个时辰的马,何肆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刚好停车休整,何肆也就坐回了车舆之上。 孙素灵觉着车厢内太过压抑,抱着尺玉四时好也是在马背上透气,结果却骑上了瘾,不肯再回马车之中。 张养怡手持一架连弩,半眯着眼,看似好整以暇,一对乌黑的眼珠却是在眯缝中盯着孙素灵,提防着可能遇上的扰袭。 天空低沉,不出意外大雨将至。 车马才行二十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这时候雨落下来,只能五人一起挤在马车车厢中了。 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逢雨就是必有破庙。 正当黑云压境之时,骑马在最前头的史烬就发现了一座破败淫祀。 第105章 风雨如晦 天阴沉下来,八面来的风卷动厚重的黑云,从这一边倏尔到那一边,来回碾轧着灰色的天幕。 四月份的天,照理还不会如此无常,早上还是好好的,现在就是风雨欲来。 张养怡将马车停在一旁柴房之中,蹶张弩是固定在马车上的,他没法取下,只随身带着连弩。 一行人踏入破庙。 史烬卸下巨剑放在地上,走到破损只剩半截的不知名泥塑前,双手合十,诚心实意道:“我等初到宝刹,无心叨扰,实属天气留人,望尊上能垂许暂住,绝无他求。” 樊艳见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有细腻的一面,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你小重山的杀手还在乎这些忌讳?” 史烬毕恭毕敬鞠了三躬,对着看不出是谁的泥塑诚恳道:“诸事费神,伏乞俯允。” 碰巧轰隆隆的雷落下来,天地都亮了。 就像是有人在山崖上面扔下钢铁做的滚球,一路隆隆声不断,火花四溅。 樊艳也是惊了一跳,旋即有些气恼:“看样子这泥菩萨不乐意你在此避雨呢,你这么在乎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就出去淋雨吧。” 史烬没有理会樊艳的哂笑,用手在地上抹出一块净地,打坐开始蕴养气机。 骤雨落下,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劲风吹拂,顶上破碎的瓦片都被掀动不少。 樊艳点起一堆柴火。 破庙本就不大,被落下的雨帘分割成几块,每人都占了一处干地,没有聚在一起。 张养怡说道:“都打起精神来,我觉得那批捉刀客可能还会再来。” 张养怡此言并非危言耸听。 他们四人能接下师雁芙的悬榜,自是被需要,换句话说,此行必是凶险异常,若是没有一路的艰难险阻,那反倒是事出反常了。 反观这一行人现在的状态,何肆刀法虽精却终究还是个未入品的小子,尤其还有旧伤在身。 樊艳刚解毒,可谓朝乾夕惕蕴养气机,暂时也不算作战力。 史烬倒是凭借体魄能勉强当个六品。 张养怡年老体衰跌入伪五品,充当虎皮大旗掠阵还行,也是不复百人斩千人敌的当年勇了。 江湖俗语:“趁你病要你命。” 这时候那些捉刀客再不卷土重来,组织围杀,那就真是太过蠢笨了。 樊艳银牙一咬:“阴魂不散!” 她才刚恢复了些力气,气机距离充盈至少还有三日之功,看起来史烬的情况比自己好些,已经能动用气机扫除地上的灰尘了。 张养怡神色如常,这边就属他武道境界最高,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俄顷风定,大雨好似天上神灵愠怒,扯散珠帘。 散作一阵大珠小珠砸下。 孙素灵抬头看了看屋顶,她不担心有人袭杀,却是担心屋顶是否撑得住暴雨:“这庙,不会忽然就塌了吧?” 张养怡摇摇头,说道:“不会,人是屋的胆,咱们人在里头是不会塌的。” 孙素灵倒是艺高人胆大,年纪应该比何肆还小些,已经有些蔚然气象了。 何肆伏矢魄没有预警,只是心血来潮,心绪不宁,便将刀从木匣之中取出,拔了刀鞘,横在双膝之上。 樊艳看见向何肆腿上的环首长刀,美目闪烁,问道:“弟弟,你这刀,给我看看好吗?” 何肆心中不愿,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伸手握住刀背,将刀柄递了出去。 樊艳握住刀柄,这环首刀刀长五尺,都长过她的升高了,环首上雕刻着龙雀图案,是典型的古刀,龙雀大环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刀身上有错金的流水篆纹, 樊艳双目绽光:“保养得真好,就像是刚铸造出来似的。” 何肆汗颜,这环首刀从斩铁楼买入之后在李嗣冲手中存放了三天,在他手里根本就没有保养过。 樊艳问道:“这刀有名字吗?” 何肆回想起那老冯的介绍,搬口道:“好像叫什么螭虎销金环首刀。” 樊艳看了看手中长刀环上的龙雀纹,刀身上的流水纹,一脸质疑道:“你说他叫龙雀刀、沧浪刀我都信了,偏偏怎么叫螭虎刀,这刀上哪有半点螭虎纹路?” 何肆笑笑:“卖给我的人就是这么介绍的。” “哪儿买的?多少钱?” 何肆也不瞒她,直言道:“斩铁楼,二十两黄金。” “啊?”樊艳瞠目结舌。 须知这种宝刀,在古代,不是论金银的,而是以城池论之,所谓价值连城,并非比喻。 樊艳摇首咋舌:“乖乖,你这是捡了多大的便宜啊。” 何肆也不清楚这样的宝刀老冯为什么会以二十两黄金的价格贱卖。 “我可以试试刀吗?”樊艳舔了舔红唇,一脸跃跃欲试。 “不能。”何肆直接拒绝,伸手索回长刀。 樊艳只得将刀抵还给何肆,一脸幽怨。 孙素灵怀抱着一脸慵懒之态的尺玉四时好,它除了生有四耳,与山东狮子猫无甚区别,耷拉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偶尔会动弹一下。 孙素灵好似半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倒是恪尽一个猫奴的职责,手拿生肉,伺候着主子细嚼慢咽。 忽然,四时好的耳朵微微一动,身上慵懒之态全消,雪毛耸立。 传闻简州猫善听,顺风一里,草木皆兵。 …… 京城,临昌县,月癸坊,墩叙巷。 何花吃完午食,跟着母亲坐在炕上学女红,一阵穿堂风扫过,何肆屋头对穿的门窗皆是被吹开。 瞽目的齐柔抬起头,问道:“这天是要下大雨了吧?” 何花看着窗外漆黑的天,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吃了午食还是晚食。 “天都黑了,马上就要打雷落雨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齐柔一脸忧心道:“不知道小四现在还好吗?会不会淋到雨?” 何花安慰道:“只是风吹来的阵雨,那他说不定是艳阳天呢。” 齐柔心神不宁:“可现在刮的南风啊。” 何肆此行正是南下。 何花无言。 而她俩啊心中惦念之人,此刻倒也离得不远。 在京城南边百里外的贤长县南郊一处破庙中。 风雨如晦,杀机凌然。 第106章 意气 一炷香前。 张养怡在隔壁柴房,掌控着蹶张弩,箭在弦上。 何肆横刀身前,史烬举着巨剑。 没有马车藏身的孙素灵此刻也是摆出作战姿态。 暂时不具备战力的樊艳退至泥塑神台之上,一手怀抱着尺玉四时好,一手拿着连弩。 樊艳觉得憋屈,被嫌弃排挤至此,沦落到给孙素灵看猫。 她真想把自己怀里这只炸毛的白猫给捏死算了。 五人严阵以待。 还是二十九日袭杀的那一拨捉刀客,这一次有备而来。 远远观望,气象蔚然。 十三匹高头大马并肩,每一匹都魁伟高大,马肩与马肩之间是无形的气机相契,奔跑起来形成一堵城墙过境,碾压一切,掠城夺地。 除了前日那名断手六品之外,还外加一个六品和一个伪五品,以及十名已经修炼出气机却还未入品的好手。 “铮!” 弩箭离弦,急于星火。 射人先射马。 一人马倒地,其余捉刀客齐齐投矛。 气机掀翻雨幕。 …… 京越大渎南起江南道,北至京畿道,途经江南、淮南、山东、山南四道,贯通中原五大水系,总长三千五百里。 其河道最窄处也有十丈宽,故而被本朝《续水经》夸大为鲸鲵畅游,蛟龙走水。 故而得名鲸川或者龙川。 贤长县东南三十里,便是鲸川河道。 此刻雨势越下越大,仅仅是一炷香时间,鲸川之中已是水波汹涌。 鲸川以西北十里,渺无人烟,破庙之中。 外头骤雨落,里头血雨飘。 一番苦战之下,何肆找准空当。 一名未入品的武人死在自己的刀劈小鬼之下,半边脑袋搬家,黄白之物迸溅。 何肆力有不逮,这是他目前这副身体能使出的最强一刀了,但并未震慑住任何一人,不入品的武人依旧前赴后继。 好似浪潮将他淹没,他艰难的左支右绌,没有人帮他分担。 何肆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人能做到悍不畏死。 他知道有一些东西不因祸福避趋之. 比如家国大义,比如信念自由,比如苍生福祉,再比如人间正道. 但其中绝不包括金银悬赏。 他怕了,招招退让,毫无进取斫伐之意,只想支撑到张养怡或者孙素灵分出胜负。 他之所以会接取悬榜,也只是为了活命。 他的刀慢了,被心境所拖累,他受伤了,被人一刀划破小腹。 身后的樊艳乘机射出一弩,帮他击退一人,何肆凶喘肤汗,面露惊惧。 如果没有樊艳这一弩解围,这一刀足以豁开他的肚皮,露出肠子,不死也残。 何肆感受到伤口处传来一阵酥麻,身体的气力好似开闸放水一般,隐隐有了倾泻势头,却是又立刻安堵如常。 盖因他们几人事先都服下了软筋散的解药。 何肆一行五人虽然身陷重围,却是有心防备之下,比起前日要从容些。 在一行捉刀客攻入破庙之前,张养怡已经占据地利,以蹶张弩配合史烬孙素灵各显神通,解决了四人。 伪五品小宗师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看着不到三十,一身素服,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凹,皮肤黝黑,看上去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又难看又蔫吧,还憔悴。 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对银亮的铁手。 他周身气机萦绕,蒸腾水汽,入庙门时,一拳将史烬连人带剑打退三丈。 孙素灵见猎心喜,想试试这对铁手比起她的二年蝉又如何? 虽然心知多半是比不上的。 她自小跟在师雁芙身边,一身武功都是顺序而习的,气机纯正,力随理走。 二年蝉又是师雁芙寻到能工巧匠以天外陨铁打造而成,量身定制,她能在小小年纪拥有比肩六品高手的实力,其中半数功劳都归结这二年蝉。 孙素灵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直到:“我得去会会他。” 张养怡一手拉住孙素灵,沉声道:“别乱来,按计划行事。” 孙素灵却是扭头看向艰难爬起,拄剑而立的史烬,一脸质疑道:“我倒是想按计划行事,可他行吗?” 史烬冷哼一声,不曾说话,只是吞下口中那一口腥甜的鲜血,提剑上前,表明态度。 张养怡笑道:“男人,不能说不行。” 战局就此拉开。 史烬挥舞巨剑,对上那伪五品强者,艰难支撑。 张养怡拿着一把从死人手中夺来的长刀,对上那断手六品,他的气机磅礴,反观对手,如同风前残烛,岌岌可危。 孙素灵虎爪手虎虎生威,打得那全盛的六品高手只有招架之力。 以下驷对上驷,取上驷对中驷,取君中驷对下驷,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也是阳谋。 现在比的就是张养怡和那伪五品高手谁能率先一步解决掉对手。 甚至于史烬和那断臂六品同时毙命也无妨,孙素灵只要能解决对面的六品高手,那么局势也将瞬息逆转。 何肆则好比过河卒子,和身后的樊艳一起,直面了六个未入品武人的围剿。 樊艳除了手握连弩,身前有一堆飞蝗石。 所谓飞蝗石,就是河道中遍布的鹅卵石,都是武人把戏。 就像镖师善使的金钱镖,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普通铜钱。 连弩的箭矢不多,只有十发,之前已经用掉四发,瞬息万变的交战中,没有时间给她填充箭矢的机会。 这边虽然险象环生,却不过是小打小闹,那一边三对入品武人的对战,才是真正声势浩大。 史烬心知今日恐怕是活不成了,他是小重山杀手,自然也是死士,畏死但不拒死,否则在尊胜楼第一次遇上伪五品小宗师张养怡的讥讽之时也不会要与之拔剑相向。 他此刻忘却生死,只想把自己的《砥柱剑法》的全部精奥施展出来。 好死一个壮烈,也算求仁得仁了。 伪五品高手不过是气机绵长占据高峰,无非是年老体衰,先天不足,抑或重伤跌境,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其体魄都应该是不如自己的。 他不用兵刃,仅凭一双铁手。 每一掌裹挟了气机,无坚不摧,拍在自己巨剑之上,史烬都觉得双臂欲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 他二十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吼声中巨剑翻飞,举重若轻,堪堪拆到三十招外,本就瘠薄的气机却是不加吝惜的四溢,已然是心境升华。 所幸史烬一身膂力远胜对手,不然如此莽撞求死,让那铁手青年杀了他腾出手来,那战局将是一边倒的结果。 何肆这边以二敌五,应接不暇,却仍是感受到了史烬这一声大吼中裹挟的气势。 他莫名想起自己练刀时师爷的那句话。 求生意盛,求死势横。 这便是生死之间的大有可为吗? 何肆被其意气感染,不可避免地还是分心了。 樊艳一发弩箭替其解围,娇喝一声,如同醍醐灌顶:“想什么呢?这时候还敢分心岔意!” 何肆握住环首长刀,一招分风劈流,长刀拨开人群。 他大喝一声:“帮忙!” 樊艳心领神会,不再吝惜弩箭,四箭参连。 直接逼退四人,虽然只有一瞬。 何肆目无余子,提刀上前,面对其中势头最弱的一人。 遇袭之前,张养怡曾在其耳边叮嘱一句:“牵头曳足,先斩腰膂。” 何肆谨记。 一招拨草寻蛇。 蛇打七寸,人伤腰膂,这一击倒是有些将孙素灵的绝户虎爪手偷师其中的意味。 那武人半点儿不托大,直接身形暴退,何肆这一刀虽快,却似要落空。 可是当那长刀刀尖划过对方腰间只有一寸距离之时,似乎从那凛冽寒锋之上展开一道刀芒,一声裂帛,那武人腰部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迸溅。 何肆也是一脸错愕。 张养怡闲庭信步,一刀刀劈砍在断臂武人身上,将其一步步逼退,居然有些类似那何肆《斫伐剩技》中的掠脂斡肉,当然只是如有其表,气机运转截然不同。 只是为了折磨对手的临时起意而已。 对面虽然苦苦支撑,困兽犹斗,但他已然可以在三刀内毙命对手。 张养怡是如此心态,那与史烬对战的铁手青年同样如是。 张养怡只是看着史烬好似渐入佳境,故而生出些“成人之美”的念头。 至于史烬能不能承受住他这番“好意”,那就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而那铁手青年,并不在意自己人的性命,只是在观察张养怡的行气方式。 想要知己知彼。 张养怡不以为意,既然他想看,那就看吧。 反正这只是一门临时拾起的内练心法,此行出发之前,他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练了三天。 仅此而已。 张养怡是将目光投到何肆身上,看到他一脸错愕的表情,转身又投入群战之中。 他点头肯定,心道,“臭小子,还不错。” 气机生,刀意绽。 须知人在气机初生之时,往往并不自知,也不会运用。 然而气机此物,只需念头催发,气机染上念头,所谓意气风发便是如此。 第107章 砥柱剑法 何肆呆立原地,不敢置信,这就是气机吗? 气机既是指内息,又不是单纯的内息,而是一种符合人体运作的行气方式。 在不能外放之前,一直是被看做不存在的。 每个人生来都有内息,甚至有说法,人的一生,若是没有内生五劳七伤,外遭三灾六病,那他的呼吸次数都是天定的,所以也有气数将尽这一说法。 道家高人以踵息之法,使得呼吸徐缓深沉,便可在打破天定寿数,得小长生。 内息在体内按照肌理经络流转搬运多次之后,形成周天循环,就会具有人身特质。 这就是武人修习内功的方式。 若能将内息外放,则唤作气机。 每个人气机伊始都是内息,但又截然不同,故而武人以气机相较,往往会有戛釜撞瓮之声响起,而非混为一谈,不分群我,相遇及融。 何肆修行《落魄法》多年,本身已经具备了气机诞生的先决,在中了对手刀上的软筋散之毒后,软筋散专寻气机化解,又因为他事先服了解药,这毒物就变相的帮助了他。 人体秘藏之中,浩瀚无垠,那点微末气机,一灯如豆,实在难寻。 却先是被软筋散如狂风一吹,岌岌可危,又是立马在解药的化解之下,忽然又被浇上火油。 好似风助火势,气机兀得壮大一番,这才得以被何肆发现,发掘,乃至运用。 何肆至此,也就算作一名正式的未入品武人了。 他来不及高兴,身后的樊艳已经落入三人包围,自己也被一人从后方偷袭。 何肆抽刀却步,撩刀斩麻,逼退一人,却是与樊艳相却更远,鞭长莫及。 他想要直接返回,驰援樊艳。 樊艳最后两发弩箭射出,将手中连弩都砸了出去。 两人势头一滞,一人却是劈开了连弩,臂、弓、机、弦四散。 一人一刀撩向樊艳腰腹。 樊艳面若寒霜,真当她是软柿子了? 自战时起一直在积蓄的一口气机,尽数倾泻而出。 樊艳手持铁蒺藜骨朵,直直抡下,哪管那腰斩之刀,是要以伤换命。 何肆飞出一枚刀货,裹挟气机,直取那人后脑,攻敌必救。 就是这一分神,何肆伏矢魄一阵颤栗。 只觉得下盘一道寒锋杀过,何肆躲闪不及,却是福至心灵,提刀穿过腋下,身形一顿,一击回身刺,背后袭击之人自己撞上刀尖。 何肆惨叫一声,被人斩伤小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就要跪倒下去。 不过他下意识的回击,也没让对方好过。 对方却是个不畏痛的狠人,肌肉一紧,咬住长刀,手握刀背,就要夺取何肆兵刃。 何肆吃痛,却是死死握住龙雀大环,没有让其得逞。 而何肆掷出的那柄飞刀,没有让杀向樊艳之人有放弃攻势,他只是撇开脑袋,飞刀削去他一只耳朵。 樊艳那边也没能一锤砸烂对方脑袋,好在骨朵落在对方肩头,碎了半块肩胛。 自己也是被划破了小腹,入肉三寸,她脸色一白,却是眼神平淡。 樊艳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黄雀,自然比何肆能吃痛。 何肆握住龙雀大环,就地打滚,长刀直接搅碎了对手腰腹。 转瞬之间,两人都是挂彩,却是使得对方两人失去战力。 局面从二对五变成了二对三。 樊艳一跃落地,站在何肆身边,两人以背相抵。 “没事吧?” 何肆没有说话,半跪在地,是在忍痛,说不出话。 另一边。 铁手青年看到张养怡凌虐“自己人”,一铁掌打在史烬巨剑之上。 史烬巨剑脱手,撞在胸口,如同漏尽钟鸣,史烬断了三根肋骨,插入肺脏,血雾喷溅。 铁手青年冲着张养怡叫道:“老人家,你可玩够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养怡直接一刀砍在对面武人的断臂之上,算是“礼尚往来”。 那人原本被他蹶张弩射烂的半条手臂,这回是直接齐根而断。 可他却好似吃了什么不畏痛的药石,毫无感觉,继续提刀攻伐。 张养怡坦然自若,出刀游刃有余,笑道:“小老儿我还没玩够呢,是你小子看够了吧?这么心浮气躁,摸清楚我的行气路数,自以为必胜过我了?” 铁手青年被看穿了心思,也不羞恼,坦然点头:“来吧,战一场?” 史烬吐出一口鲜血,提剑上前,大吼道:“你的对手是我。” 铁手青年面露不屑,讥讽道:“你也配?” 他一爪抓向史烬,就要取他性命。 张养怡没有出手阻拦。 史烬满脸血雾,微眯着眼,看出去的景象都是带红的。 他所使的剑法名为《砥柱剑法》。 摩柯洞中有一道巨大的地下暗河,每逢汛期雨季暗河中激流涌动,震耳欲聋,好似奔腾雷鸣,湍急异常,水中常挟着树枝石块,人落在其中,便是拿着百斤巨剑,也不过轻如鸿毛,转眼便冲得不知去向。 须得靠着千斤坠的身法行气,气机全然用在稳定身形,半点儿榨不出来另作他用。 只能以自身膂力挥舞巨剑,这般周而复始的练习,史烬持续了四年。 可惜《砥柱剑法》虽是大巧不工的上乘剑招,修炼之时却与气机背道而驰,通篇没有一句行气心法,乃是形而下者谓之术,虽然称作剑法,实际只是剑术。 也就无法凭此轻易跻身五品偏长。 史烬只是挺剑直刺,劲力强猛,威力远胜诸多变幻奇妙的剑招。 青年铁手抓住剑尖,火星迸溅。 这势大力沉的一剑却是再无寸进。 铁手青年扭头看向张养怡邀请道:“来比一下谁更快?” 张养怡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看谁能先手一步毙命对手,同时从对方手中救下自己人。 史烬与之僵持,手中不断加强力气,如同一浪浪潮涌,巨剑在青年铁手之中颤抖,金铁摩擦之声如同寒蝉鸣泣振翅。 史烬大喝一声:“我死则死矣,何须乞人相救?” 史烬连连低吼,众人耳边如现潮信。 他虽生得魁梧奇伟却是十足的南人,少年时也是执旗泅水与潮相搏的弄潮儿。 摩柯洞中暗河激流虽勇却是远逊色于“素练横江,漫漫平沙起白虹”的折江大潮。 这一刻,哪还记得什么《砥柱剑法》,潮涌之下,何来中流砥柱? 便是一线千丈的长堤,也只能溃决。 张养怡微微皱眉,似乎是嫌他聒噪,冰冷刻薄道:“棒槌,闭嘴!我可没说要救你,我这边最慢三招解决,你想求死自当随你。不过还是提醒一句,少喊一声虽说少一分气势却能多蓄一丝气力,说不得就能在他动真格下撑过三招呢?” 史烬七窍流血,已是听不清楚张养怡说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破了眼前这只铁手。 第108章 一锤定音 张养怡不去理会史烬,脸色兀得肃穆起来,看向自己身前的断臂男子,说道:“我认真了,你该死了。” 对手恍若未闻,状如疯魔。 张养怡虽然使刀,却不拘泥于刀法,运斤成风。 第一招削脑袋。 对手堪堪避开,却又没有完全避开,被削去掉了一片脑壳而不自知。 红白粉嫩的脑子就像一堆缠绕在一起的鼻涕虫,似乎还在蠕动。 那人却如同僵尸一般不知疼痛,扑上前来。 脑浆随着他的动作,好像月光杯里斟满的葡萄美酒,晃荡洒出。 那一边,铁手青年也同时出手。 一掌拍在巨剑之上,剑身横移,使出一招最为简易的黑虎掏心。 没有左腿提膝,右腿蹬直,就只是简单的探出右手,目视右爪。 足够简单却也足够厉害。 史烬抬起左手,一肘挡竹手青年的虎爪。 “嘎啦”一声,右肩应声脱臼。 青年铁手之中带着蒺藜般的倒刺,还剐下史烬一片血肉。 史烬左手无力垂落。 张养怡那边。 第二招,劈头盖脸。 一刀将身前的断臂男子劈成两半。 与此同时,铁手青年也欺身上前,一爪就要抓碎史烬的咽喉。 史烬愤然想要提剑,却是有心无力。 他立在磅礴气机之中,好似引颈就戮。 第三招。 张养怡不管那命悬一线的史烬,却是飞刀出手。 在千钧一发之际,直接将围攻何肆的一人钉在墙上。 何肆此刻跪倒在地,已是油干灯草尽,低首就戮。 本来二对三局势又变成了二对二。 这佝偻老儿却也没有放弃史烬,居然爆发出花豹般的迅捷灵动,一招缩地。 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罗锅。 瞬息将至,铁手青年一脸笑意。 他故意放慢一丝速度,给予张养怡一丝可乘之机,实际却是在设陷阱。 那人在一步之遥间,铁爪上气机缠绕。 就要将史烬咽喉抓碎。 张养怡也是露出一丝讥笑,原本他是没有十足把握救下史烬的,可现在,既然对面托大,他无非就是再暴露一些实力而已。 张养怡以舌作弩,以津为矢,咳珠唾玉,一口津液飞出,好比一发运劲极深的凿子箭。 竟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唾沫钉”。 一爪未至,气机却已先抓破史烬的咽喉皮肉。 铁手青年一弹指,击溃这口恶心的唾沫钉。 张养怡瞬息而至。 与那铁手青年互换一拳。 气机将手持巨剑的史烬宛如一片枯叶般掀飞出去。 张养怡与铁手青年各退三步。 张养怡扭过头去,看向史烬,面带促狭。 “还记得前日在尊胜楼中,你说我的偏长是嘴吗?怎么样,现在被我这张嘴救下,是不是很惭愧?” 史烬一手捂住咽喉,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是他眼中的张养怡,笑着笑着,唇边就流下一抹殷虹。 铁手青年的状态要比张养怡好得多,此刻并无羞恼,甚至带着些敬服之意,说道:“老人家,老当益壮,好快的速度,好硬的拳头啊。” 张养怡回头看向铁手青年,皮笑肉不笑道:“我原以为前日那投矛者已是自业自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被我毙于飞矛之下,原来是他只是你的替罪羊啊。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当日那第一矛是你投的,投第二矛之人只是李代桃僵。” 张养怡指了指脖侧上的一道已经结痂的褐线。 “今日便要报还那一矛之仇。” 铁手青年并不否认,笑道:“看样子老人家还没有老眼昏花,您可是参过军?” 张养怡一仰头,说道:“关外道,辽东卫第八营,前弩手,张养怡。” 铁手青年肃然起敬,自我介绍道:“剑垄道,羁縻卫骁果营,前旗手,白羽龙山。” 白羽龙山面露亲近:“我家三代从军,说起来我俩也算是袍泽呢。” 张养怡却是一脸嫌弃:“别,你羁縻卫那些南蛮,西戎,与我论不到一起。” 白羽龙山并不恼怒,淡然点头:“那我送老先生上路。” 张养怡笑了笑:“我看你这铁手怪硬的,等我挑件兵刃?” 白羽龙山向另一处即将决胜的孙素灵,摇了摇头。 “老人家莫说笑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张养怡不以为意:“行,那我吃点亏,赤手空拳,和你拼一招?” 白羽龙山真就半点不托大,点了点头。 真正的宗师之战,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无需那些计较试探,也绝无客套寒暄的可能,分胜负即分生死。 张养怡大喝一声,气机散开,“行了行了,都别打了。” 何肆樊艳这边,孙素灵那边都停下战局。 张养怡和白羽龙山之间酝酿的气机好似无形大手,笼住棋盘,开始收官。 张养怡呵呵一笑,从容不迫道:“都看着,今日,合该我人前显圣。” 白羽龙山也是一招手。 众人齐齐止戈后退。 现在局面,史烬半死不活,樊艳身受重创,何肆力竭负伤。 都是待宰羔羊。 白羽龙山不在乎自己人的死活,却也不想那六品高手无谓折损在孙素灵手中。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 只待自己与张养怡一战。 做盖棺定论。 两人气势同时暴涨,节节攀升,两股气机摩擦之下,气焰熏天。 早就被武人打斗掀翻屋顶的破庙此刻化作一片泽国,两人咫尺之间,一默如雷,气蒸大泽。 雷奔云谲间,二人出手。 单纯的气机较量,从来只看意气,管你五品六品,便是四品守法来了,只要不是被骇破胆,不敢出手,一招胜负之前,也不外如是。 不论结局如何,摧枯拉朽也好、蚍蜉撼树也罢,气势总不该先输。 否则真就不用打了,直接束手待毙就好。 两人简单互换一拳,不是拳对拳,而是自己的拳头捶实在对方身上,又以自己的胸膛硬接对方一拳。 张养怡直接上杉炸裂,露出一身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坚实健硕的腱子肉。 身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蜈蚣一样的伤疤。 张养怡被这一拳轰退,倒飞出去,砸在那本就破碎不堪的泥塑上。 何肆与樊艳都是慌忙跳开。 白羽龙山也是没落着好,一口气倒滑出去十丈之多,直接移出破庙。 下一瞬,本不该倒退如此之远的白羽龙山已经提气远遁,消失不见。 只有亲身经历这一击的白羽龙山才明白。 这张养怡哪里是伪五品。 是正儿八经的真五品!小宗师! 他不会因为一个五品小宗师的藏锋敛锷就被猪油蒙了心,这是自取灭亡。 大笑声淹没在雨中:“老人家,是你赢了,咱们后会有期。” 剩下的两名武人一名六品见状也是毫不拖泥带水,直接远遁而去。 张养怡此刻跌坐神台一动不动,许久才发出一声呻吟,他身下的泥塑早已烂成一滩黄泥。 就好像是将泥塑神像取而代之,自己做了那肉身神一般。 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淤结散尽,张养怡这才得以呼吸。 那白羽龙山的铁拳有些东西,他也是尽力护住了五脏六腑,没能全力施为。 何肆看着张养怡沾染黄泥的躯干,依稀可见上面疤痕触目惊心。 他不是惊异于一个老人能有这般壮年的体魄,也不是好奇他身上的道道狰狞可怖的伤口由何而来。 而是这一身疤痕,似曾相识。 他一言不发,眼神一触即退,双眉不自觉拧了起来。 第109章 朋友 风停雨止,碧空如洗。 孙素灵一脸郁闷,那本该给她乘坐的马车,此刻车厢中却躺着史烬与樊艳。 车舆前头则是坐着张养怡与何肆二人。 自己却沦落到骑着大马,身前还有三匹无人驾驭的马匹。 她感觉自己像个塞外的牧马女。 他们一行正在赶往下一个县城的路上。 何肆小腿受伤不重,止血之后还能瘸腿走路。 张养怡静息凝神,盘坐孕养气机。 何肆虽然面色惨白,但在吃了一颗孙素灵给予的蛇菰龟髓丹之后,也便没有多么难受了。 张养怡却对此丹颇为推崇,说这一颗丹药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却是疗伤圣药,一颗就能价值十金,而且有价无市。 嚯!好贵,两颗丹药都能换自己一把环首刀了。 何肆满心期待,问其功效。 张养怡说,能治刀斧伤,跌打损伤,血流不止以及皮肉青紫肿疼未破。 何肆一脸无语,这不就是刀伤药吗? 鹤年堂里一抓一大把,便宜实惠,远近闻名。 所以连菜市口的那些断头鬼都会在半夜里去敲门买药。 史烬服了丹药,性命无虞,只是以后说话有些困难了。 不过这也不是难事,身为武人,哪还不会聚气成线传音入密的手段? 樊艳差点流出肠子来,草草包扎一番,淋了场暴雨,此刻发起烧来。 孙素灵当然不会干伺候人的活。 是樊艳指名道姓要何肆替她上药包扎的,何肆虽然不喜樊艳,却也心知人命关天。 何肆手忙脚乱满头大汗为其包扎,自然也不可避免地看光了她白花花的身子。 一行四人美其名曰护送孙素灵,现在也就只有张养怡一人还有战力,但也是负伤在身。 属实惨烈。 张养怡看着何肆刚止住血的小腿在马车颠簸之下又开始渗血,说道:“你小子,真没半点下盘功夫?” 若是何肆稍稍懂一些身法,也不会在捉刀客的夹击下如此狼狈。 何肆倒是坦诚,直言道:“我倒是想学,但也没人教啊。” 张养怡摸摸下巴,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马车里躺着那个史烬,他修的是《砥柱剑法》,下三路最稳,其号称中流砥柱可不是自夸的。” 何肆也心知史烬的下盘极稳,否则也不能轻易舞动百斤巨剑。 他半开玩笑道:“那我问问史大哥愿不愿意教我了。” 身后传来史烬嘶哑如鬼的声音:“小事,你想学……我便教。” 随即声带振动牵扯伤势,喉间绽开一朵血花,呛了好几口。 何肆大惊,连忙说道:“你快别说话了。” 史烬吐出鲜血,闭上双目,不再说话。 车行几步,何肆忽然看向张养怡问道:“张老,你刚才那吐口水的口技就是小说中的唾沫钉吧?” “然也,不过它又有一个雅名叫做咳珠唾玉。” 咳珠唾玉!何肆表面不动声色,这不正是雀阴魄化血之后,啖雀境界所能施展的能力吗? 张养怡继续道:“算是暗器的一种衍生,相传是前朝一位女子宗师所创,之前叫做咳珠唾玉,乃是舌下暗藏的鸡舌香为暗器,后来经喜帝身边一位宦官改良,以至于不依托于外物,仅是空口白话间,就能出口伤人。” 何肆却抓不住重点似的问道:“鸡舌香是什么?” 张养怡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一种丁香的果子,子似枣核,常用以防治牙宣口臭,服子唇齿留香。” 何肆再次切入主题问道:“那这唾沫钉厉害吗?” “传说那大太监绣口一吐,气象便如剑仙飞剑取头颅。” 何肆已经有所联想,确认道:“这太监难道是……” 张养怡点点头:“自然是那司礼监秉笔太监鞠玉盛。” “离朝第一位被处以凌迟极刑的九千岁?” 张养怡纠正道:“应该是九千九百岁才对。” 好家伙,好大的口气,敢自称九千九百岁,他不死谁死? 世人只知他是个权阉,却不知他还是位四品守法大宗师。 喜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庸纳揆,他心甘情愿背负了老皇帝晚年所有的昏庸无道,看着那些欲做从龙之臣的言官纷纷罗列罪状,黜昏启圣。 居然有一人递出了劾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 就算他鞠玉盛的罪孽真的罄竹难书,但要在一夜之间写出万千言长文将二十四罪陈之。 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任这位着名谏官如何舌绽莲花,思如泉涌,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份弹劾奏疏一定是在他家中潜藏已久,只待新帝登记,一鸣惊人。 鞠玉盛仔仔细细听了这二十四大罪,无有不认。 之后便自请了凌迟极刑,在受了足了三千五百九十七刀之后,才自绝心脉而亡。 张养怡看着何肆,调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动?想学不?” “想。”何肆直接点头。 等他雀阴魄化血,自然可以咳珠唾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唾沫钉对他而言,重要程度自不言表,根本就不敢故作推脱。 张老可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与他言谈,直抒胸臆最好。 张养怡很是爽利,说道:“行,我先叫你个行气口角,你背着玩,等熟稔于心了,我再教你精要。” 何肆有些犹豫,问道:“张老,您为何待我如此好?” 张养怡白他一眼,信口胡诌道:“我以前养过一条狗,你方才狼狈的样子,和它很像。” 何肆长舒了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张老,我觉得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张养怡一挑眉:“哦?哪里像,他也是个老罗锅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但他的嘴和你一样厉害,也喜欢开涮别人,而且很少吃亏。” 何肆无端记起那一次,李嗣冲被汪先生一句“关你屁事”,一句“关我屁事”怼得哑口无言。 不自觉脸上扬起浅笑。 张养怡呵呵笑道:“那他不如我啊,我这人从不吃亏的,就是说不过别人,我也打得过别人。” 何肆又说道:“他和你一样,也是五品的高手。” 张养怡一本正经道:“五品是宗师,不能以高手称呼,这是诋毁。” 何肆不解:“宗师和高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宗乃推崇之意,达者为师,指容纳百家,推陈出新者,抑或开宗立派,自立门户者,而高手却是相对而论的,就像你现在而言,在那些乡野童叟眼中也能立个刀法凌厉的少年高手形象。” 何肆闻宠若惊,指了指自己:“那我也能算高手?” 张养怡呵呵一笑:“妄自菲薄了不是?以你现在的武力,劈个仨瓜俩枣不算难。” 何肆被挤兑得无语。 张养怡问道:“你那朋友是男是女,他多大了?” “男的,年纪看上去应该还挺年轻的。” 张养怡一手摸索自己无须的下巴。 何肆看到他的手上虽是布满老茧,却是并不枯瘦,不像是个老人的手。 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想。 “男的啊。”张养怡顿了顿,“那他长相如何?” 何肆一脸狐疑:“张老,你为要何关心要男人的长相?” 张养怡呵呵一笑,“你为何如此敏感?” 何肆无言以对,他脑中浮现出李嗣冲的样貌,他虽然生得剑眉星目,但一点也不剑拔弩张,爱笑,带着些丘八痞气。 何肆如实回答:“他比我好看许多,还挺俊俏的。” 张养怡眉头一皱,打量何肆一番:“可你本来长得也不好看啊,就好像我问你一道菜味道如何,你说,‘比屎好吃’,这叫我怎么判断。” 何肆脸色一黑,叹气道:“张老,你们真的很像,嘴巴都那么损。” 张养怡来了兴趣,由衷道:“有机会我想认识认识你这个朋友。” 何肆忽然沉默,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的朋友……” 张养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将心比心,与人相处时,千万不要想着对方先付出,你把对方当朋友,对方自然也会用真心相待。” 何肆点点头,目视前方,幽幽道:“其实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张养怡呵呵一笑,故作神秘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何肆沉默片刻,低声道:“张老,多谢了。” 张养怡一挑眉:“不是早谢过了吗?” 何肆认真道:“救命之恩,谢多少回都不为过。” 张养怡直白道:“那只道谢也不够啊。” “我欠您一个人情。” 张养怡笑而不语,只是心道。 不是一个,是三个了。 第110章 阿平 白羽龙山被一人逼至京越大渎边。 那人使刀,身材干瘦,看着应该年过四十了,一张老农般的脸,胡子稀疏,却倔强的留出一撇一捺两道八字胡。 白羽龙山一脸阴沉,刚从扮猪吃虎的张养怡手下逃脱,又碰到一位五品刀客。 什么时候这江湖上有如此多小宗师了? 所幸那刀客只是吊着自己,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他初现身时,只见匹练一闪,刀鸣一铮,自己身下的卷毛狮子骢就被断了四蹄。 这刀光要是再高一尺,自己现在就是个无足之人了。 白羽龙山并没有往临时据点逃窜,因为那不是诱敌深入,而是引狼入室。 身后大渎之水奔流向东,白羽龙山见退无可退,气势大涨,唯有死斗。 敌我二人皆知,这不过是外强中干,徒然蓄了一股颓势。 以这般气机御敌,可笑。 刀客上前一步,刀不出鞘,人绽锋芒,白羽龙山的气势土崩瓦解。 这个在破庙中叫何肆一行狼狈不堪的铁手青年,此刻立场反转,仿佛穷途末路。 “阁下究竟是何人?”白羽龙山问道,他不想死在无名之辈手中。 持刀男子却被这个简单的问题给问住了,呆立片刻,他才说道:“以前的名字我都快忘了,但现在,你可以叫我阿平。” “阿平?”白羽龙山咀嚼着这个名字,思索着江湖上有没有这一号人,至少不是如雷贯耳,五品小宗师怎会是无名之璞? “你连接我一刀的心气都没有吗?” 白羽龙山气机波动,冷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阿平一脸淡然道:“捉刀房的臭鱼烂虾,凭什么值得我去折辱?” 白羽龙山一脸悲愤,被这自称阿平的五品小宗师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追撵了二十里,这不是折辱是什么? “收起你这可怜的气机,全无战意,向弱者挥拳者,我对你的性命不感兴趣。” 白羽龙山羞愤交加,却是莫名出了一口气,他相信了阿平的话,收敛气机。 阿平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何须骗他。 “既然如此,阁下一路苦苦相逼是何用意?” “苦苦相逼?我若真有杀心,何须追撵二十里路?” 白羽龙山心知这是实话,脸色愈发阴沉,心中咆哮道,“我若未曾受伤跌入伪境,你纵然是五品巅峰,也不敢如此羞辱于我?” 阿平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嗤笑道:“别瞪我,我知道你也曾是五品,别的不论,就你这心境,就算是全盛之时,我要杀你也不过一刀之事。” 说罢,阿平提刀上前。 他周身没有半点气机,只是单纯一刀前挺。 白羽龙山如临大敌,心思急转,却发现这一刀他无论如何躲避不开,只能硬扛。 白羽龙山两只铁手都是落空,长刀穿过他胸前空挡,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长刀“缓缓”旋转,变为平刺,刀尖点在自己左胸,两根肋骨之间。 这一刀只是招式,并无气机,他却无力招架,等死而已。 阿平只是提刀点心,一触即停。 那刀尖之上并不存在的气机好似木杵撞钟,透心而过,使他心搏骤停。 这一招,赫然就是何肆所使的铁闩横门。 白羽龙山的前襟后背的衣料都是撕开双指大小的碎裂。 这招白羽龙山见过,当日在燕子林,算是自己同伴的甲胄男子,就是被那小子以羚羊挂角的精妙刀法戏耍,其中就包含了这招。 他虽在百步之外,却是看得真切。 可惜同伴以性命换来的一次出手机会,自己的飞矛却是功败垂成。 现在想来,输得不冤,那张养怡是五品小宗师,自己这番谋划,不过是布鼓雷门,贻笑大方。 白羽龙山并不知道这一招叫做铁闩横门,只是眼前这阿平使出的招式,与那小子犹如天渊之别。 宛如萤火与皓月,沧海上一粟。 “你为何也会这招?你也是护送孙素灵之人?”白羽龙山脸色微白,双唇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心惊。 阿平不屑道:“一个小丫头,如何能驱使我?” “那你是那使长刀小子的师门长者?” 阿平不答,问道:“你们捉刀房还接不接生意?” “阁下此言何意?” “你们此行的目标只是那小妮子对吧?与之同行之人只要不成为阻碍,可杀可不杀?” 白羽龙山皱眉道:“还请阁下明示?” “我不过问你捉刀房接了什么活计,我只是想加个注,与你们此次的目标同行,就是那年纪不大的使刀小子,他叫何肆,他得死。” 白羽龙山懵了。 他原以为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没想到这武学与他同宗同源的阿平却是想让他死,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要杀他为何不亲自动手?是畏惧那同行的张养怡?” 阿平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畏惧?五品而已,他虽强过你不少,却也不是我的对手。” 阿平心道,“要不是老头子死前交代,不准我同门相残……” “做个交易,我帮你解决那老者,你帮我杀了那小子。” 白羽龙山眉头一挑,此行付出代价已经太多了。 但只要他能完成任务,杀掉孙素灵,那么一切损失都不是问题,非但无过,反倒有功。 但若是失败了,那他的下场…… 白羽龙山打了个寒颤。 如果这个阿平所言非虚,只要张养怡一死,那他甚至都不需要向捉刀房请援。 …… 四月初三。 何肆这才确定灵儿姑娘给的蛇菰龟髓丹真是疗伤圣药。 连头带尾才三天时间,他已经能够行走如常了。 他们现在身处京城以南约二百二十里的嘉铜县。 这座三进大院是此行之前就安排好的,是嘉铜县刘员外的一处私宅。 他们一行已经在此休息三天了。 这三天来一直是黄昏下雨至清晨,白日虽然无雨却也无晴。 何肆的双肩隐隐犯疼,只能内练吞贼魄缓解理疗。 他自那一日之后,又是无法调动气机。 期间请了一位郎中为重伤的史烬医治,同时也替何肆诊断一番,结果是周痹之症。 乃是风寒湿邪乘虚侵入血脉、肌肉所致。 郎中给他抓了几贴蠲痹汤,连服三日,身体倒是有些好转。 可何肆觉得这是内练吞贼魄疗愈的功劳,药石之用聊胜于无。 何肆的终于又是能使出些微薄气机了,却是时灵时不灵的。 张养怡说,这是风湿侵犯气机,无解。 只能水磨工夫,徐徐壮大气机。 倒是这三日时间,樊艳的外伤已经愈结大半,气机蕴养完满,恢复了大半实力。 何肆有些艳羡六品武人体魄的恢复力。 一行人打算后日出发,改走水路,鲸川向南三百里途经山南灵州,只需三日水程,而灵州毗邻简州,只有一百二十里路程。 早一日时间船只已经准备妥当,只是史烬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是极为讲究,说四月四是四绝日,大事勿用,不宜出行。 樊艳调笑他是有刘府美婢服侍,流连忘返了。 史烬苦笑道,他只能再陪孙素灵一程水路。 等到了山南灵州,小重山分坛,自有同袍继续接替他的任务。 他现在已是有心无力,徒为复赘。 孙素灵虽未给予好辞色,却是再留了一天。 第111章 龙王爷发怒 四月初四,立夏前一日,日值四绝,大事勿用。 老话说四日雨,言大熟,有余粮。 是年丰时稔的吉兆。 可接连下了三日的雨,今天却偏偏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何肆早早起来,在被连日雨水摧残凋敝的前庭桃林中,摆了两个时辰的锄镢头架子。 内练吞贼化血按部就班,距离心贼境界也不算遥遥无期,约莫还有百日之功。 天气转暖,这几日何肆夜夜能见萤虫绕梁。 他又念起何花,这样的院子,虽然不比姜家大院,却是能叫何花美翻过去吧。 不知道一家人现在都还好吗? 才出京城六日,已经遇上两次袭杀,此行注定艰难险阻,他只求一路平安,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 四月初五,天朗气清。 一行人乘坐一艘防沙平底大船,于城外潮音渡口出发。 沙船龙骨扁平,吃水很浅,虽然不做远海航行,却是行迹遍布江河。 船尾高耸,形象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 马车马匹通过跳板运上船舱,船上已经雇好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船夫。 这几日阴雨下来,大渎水位上涨许多,将随船的太平篮装满石块沉入水中,沙船四平八稳,人立其上如履平地。 这让原本担心会晕船的何肆宽心许多。 樊艳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到处仔细查察,只见这船前后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面、酒肉蔬菜,贮备俱足。 这才叫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西北风顺水而下。 船行半日,何肆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景色不断后退。 他低头看向被船头破开的水面。 张养怡双手背负,走上前来。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 无话却并不显得沉默冷场。 若是没有忧愁萦绕心头,第一次出远门的何肆应该能够多将一些景色收入眼底吧。 张养怡道:“今天怎么没练功?” 何肆有些气馁:“练不进去。” 张养怡玩笑道:“我说怎么难得晴天,原来是阴郁都跑到你心里去了。” 何肆没有说话。 张养怡问道:“是在担心气机不显?” 何肆摇头。 “是担心前途未卜?” 何肆摇头。 “那是又为何?” 何肆有些幼稚道:“就是想家了。” 张养怡哑然失笑:“这还没出京畿道呢。” 何肆认真道:“我之前在临昌县监,离家不过七里,在刑部大牢,离家不过十余里,也想家。” 张养怡也不过问何肆因何入狱,只是摇头说道:“少年真好,还有家挂念。” 何肆愣了愣:“张老家不在京城吗?” 张养怡摇摇头:“我少年时就没了家,如今虽住在京城,却只是空有几处屋子、房子、院子。” 何肆听得这话,微微动容。 张养怡抬头远眺,再往南四十里,进入山南道地界了。 沙船慢行,他无声击节,唱童子歌,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 …… 四月初六,大雨滂沱。 船行八十里水路,鲸川奔流,湍急如沸,只得暂泊渡口。 何肆、樊艳、张养怡三人下了船,去到不远处的客栈吃食,不过数百步,鞋裳尽湿。 面无血色的史烬没有同去,他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甲板之上。 看着天水落,地流奔,怀山襄陵,浩浩浮天。 若他此时无伤在身,定然要跃下水去,与天象对峙,逆流挥剑。 这才对得起一身苦练多年的砥柱剑法。 孙素灵也不与他们同去,说尺玉四时好畏水,对于这猫,她宝贝得很。 张养怡嗤笑,果真是猫主子,人奴才。 客栈之中,沸反盈天。 打尖住店之人都是扯着嗓子说话,如此交谈才不至于被外头哗哗雨声盖过。 三人入座。 樊艳看着外头道路上溅起的朵朵水花,隐隐有了滴水成河的趋势。 这雨再过一日还不消停,地上必然积水过三尺,淹没屋舍无数。 这是数十年不遇的大潦,足以载入县志了。 樊艳眉头紧皱,说道:“这天透着邪性,哪有四月份发大水的,不会是龙王爷发怒了吧。” 张养怡笑着纠正道:“龙王发怒,天有大旱,河伯发怒,地涌河水,你啊,扣错帽子了。” 店小二恰巧走上前来招呼,恰好听到这一番话,接茬笑道:“这位姑娘说得倒也没错,去年山南大旱,三月滴水未落,咱们骊龙县的县太爷就下令将龙王庙中的龙王爷抬出去曝晒,才晒了一天,那龙王爷的塑身就被晒得滋滋冒油,之后就下了一场透雨,今年开春以来,一直多雨,大伙儿都说是龙王爷记恨呢。” “那就再把龙王爷抬出去泡着呗。” 小二故作苦恼:“可龙王爷也不怕水泡啊。” 樊艳闻言捂嘴娇笑。 小二看着樊艳真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有些痴了。 尤其是见她将那一对骇人听闻的胸脯搁置在桌案之上,好似卸下重物一般轻松…… 小二干咽了口唾沫,艰难挪开目光。 张养怡说道:“一碗羊肉面。” 何肆懒得思考,直接开口道:“两碗羊肉面。” 樊艳也是觉着好玩,没有再点其它,看着小二。 “三碗羊肉面。” 小二片刻失神,听到客人点餐,忙收应道:“哦哦,得嘞,三位一共六碗羊肉面是吧?” 樊艳嗔他一眼,笑骂道:“你这小厮倒是会做生意,很受掌柜的喜欢吧?” 小二一拍脑袋,赔笑道:“瞧我这脑子,三碗、三碗。” 忽然,张养怡抬头,看向门外接连的雨线。 雨声人声嘈杂,就是五品高手也得被混淆了视听,可气机纠葛做不了假。 张养怡感受到了一股毫不遮掩的凛冽的刀意,仿佛在向自己请战。 不对,应该是挑衅。 那赤裸裸的刀意气机,仿佛吃定自己似的,虽然知道这是调虎离山,但是对面光明磊落,他自然不会不作回应。 张养怡收回目光,看向何肆:“小子,你现在能使出气机了吗?” 何肆赧颜:“时灵时不灵的,每出一刀都不踏实,总有期许落空的感觉。” 张养怡点点头:“借刀一用。” 何肆一愣:“我没带。” 只是吃个早食,又是在骊龙县里,他就没带龙雀大环。 不过此刻身上还有三枚刀货,一把短刀,三枚金钱镖,算不得手无寸铁。 张养怡一摊手,说道:“我又不瞎,你袖子里那小刀给我。” 何肆忙从袖间取出小刀,递与张养怡手中,问道:“张老,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张养怡摇摇头:“小事,我去去就回。” 正巧这时,店小二端来羊肉面,店里生意好,他自然笑脸盈盈。 “客官,你们三碗羊肉面,来咯。” 张养怡指了指桌子,说道:“放着吧,我等会儿吃。” 小二自来熟道:“客官,这汤面就要趁热吃,凉了就坨了。” 张养怡起身离去,不回头道:“很快的,凉不了,坨不了。” 店小二偷摸儿看了樊艳几眼,慢吞吞地放下碗筷离去。 何肆与樊艳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有些担忧之色。 樊艳披了一件氅子,那被遮蔽的双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腰间别着两柄骨朵。 她对着何肆说道:“弟弟,小心些。” 不待她言说什么,何肆已经草木皆兵。 第112章 雨中 张养怡倒持小刀,走入瓢泼大雨中。 他身上气机炽热,雨水在距离他周身一寸尽数翻转蒸腾,如同散发着白色气焰的神人。 张养怡对面站立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刀客。 同样是以气机隔绝雨幕。 这大雨之中,官道之上,没有人迹停留。 屋檐下,客栈里,棚屋内却不乏观雨之人。 千万雨线之中虽然模糊视物,但是两个人影却还依稀可见。 立刻就有好事者呼朋唤友,凑上热闹。 “谁啊,这么大雨还开窗?雨都飘进来了。” “别吵吵,有人打架,看不看!” “咦!那我可得瞅瞅。” “别挤我,窗户就这么大,门口看去。” 这幅围观景象让何肆想起之前在光恒坊跤窝子的时候,围观之中亦是不乏言语撺掇,趁机起哄的。 果然不管走到哪里,这世上都不缺看客。 何肆刚要起身,却看见客栈大门处一人走了进来。 不是白羽龙山还有谁? 二人顿时如临大敌,不敢轻举妄动。 白羽龙山径直走向二人,自顾自入了座。 不等樊艳有什么举动,白羽龙山先一步开口道:“放心,先打尖,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所谓“打尖”就是压压舌尖,随便吃点东西,吃完就走。 三人的位置刚好斜对着大门,也能看到门外景象。 小二虽然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先招呼客人要紧。 白羽龙山向小二要了碗馄饨。 他卸了右手铁拳。 露出一只枯骨似的右掌,只有拇指和十指上还有皮肉粘连,缺了小指,其余二指都是森森白骨。 看得何肆胆战心惊。 白羽龙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骨多肉少的手掌,一脸平静地说道:“我这手,是十年前在南蛮打仗,被自家身后的火器营用火蒺藜炸的。” 火蒺藜是一种填充铁蒺藜的陶制外壳炸药,炸裂之时威力巨大,号称周回三丈,无一活口。 客栈之外,二人的对峙并非惊天动地,也没有多少风流写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围观者中少有内行,不知其中气机交锋的凶险,只是看两人在雨中呆立,便觉得好生无趣。 雨声太大,两人以气机传音,这才勉强交流。 阿平看着倒持小刀的张养怡,眉头一皱:“你的偏长不是刀,怎敢如此托大?” 张养怡笑道:“我的偏长善射,你敢站着让我射几箭吗?” 阿平此刻见他无弓也无弩在身,说起大话:“有何不敢?” 张养怡不屑一笑:“来吧,在这么试探下去,我的面就要凉了。” 阿平说道:“你就不担心下一招,你人就凉了?” 张养怡摇摇头:“我见过不少刀客,像你这样缩手缩脚瞻前顾后的还真是少有,可见你也不是什么顶了天的高手。” 阿平讥笑道:“呵呵,覆盖了张面皮还真就倚老卖老了?” 张养怡才不管他看穿自己的易容,嗤笑道:“老物可憎,我若卸了脸皮,只叫你自惭形秽。” “我知道你年轻,但在你这岁数,我早已是五品。” “哦?所以你这后面的十几年,是都回到狗身上去了?” 张养怡话音未落,阿平已然出手。 他想占据一口张养怡换气的先机,却也做好被其后发先至的打算。 张养怡站在原地提刀相迎,如同一口洪钟,安忍不动,等着大杵撞上。 两人第一次交手,双刀之上碰撞出一道火星。 张养怡后退三步,将佝偻的脊柱支了起来。 两人周回几丈被气机炸裂出一块真空地带。 雨珠翻飞,向着除了下落的任何地方弹射出去。 雨幕纷纷落下,二人却又同时换上一口气机。 那如瀑布倾泻的雨幕,再次被二人激荡的气机震退几丈。 哗然诪张声响起,围观者哪里见过这阵仗,这是武人比斗吗? 太厉害了吧,变戏法一样。 连茶馆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吹? 平日里装盲的说书先生此刻也睁开了眼,从观望的人墙之挤出一条缝隙。 这等高人比斗,兴许一辈子遇不上一次。 带他细细观摩,润色一番。 占据这间客栈地利,说一说这自己亲眼所见的神仙打架,以后还怕没有听众? 得!直接可以一招鲜吃遍天了。 白羽龙山点的馄饨被端上了桌。 馄饨只需水里一撩,擓一勺猪油撒点葱花就好,最不用客人等。 小二将馄饨放下,哪里还顾得上招呼,直接小跑到门口,凑热闹去了。 白羽龙山抱着碗,拿着勺,一口一个囫囵吞。 似乎完全不觉得烫嘴。 樊艳一拍桌子,就要暴起。 白羽龙山看着樊艳,气机一散,将其压制在原位:“你俩只要坐着,我就不会动手。” 何肆虽然如临大敌,心中却更加担忧灵儿姑娘那边的处境。 毕竟她才是这些捉刀客的目标,自己这些人,只是护卫。 如果白羽龙山这样的伪五品小宗师都在这儿了,灵儿姑娘那边又该是遭逢谁人呢? 真正的五品吗? 何肆还不知道阿平与白羽龙山打成了协议,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张养怡的性命。 白羽龙山看着何肆,笑道:“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好上路,莫要做饿死鬼。” 咫尺之间,他要杀一个未入品的小子,易如反掌。 一碗馄饨十五只,白羽龙山一口一个,吃得很快。 他倒要看看,那阿平的本事是否如同他的口气那般大。 何肆与樊艳虽然心系外头战况,可哪敢将目光从白羽龙山身上移开,这不是找死吗? “看我干嘛?看外头啊。” 白羽龙山将碗端起,直接背过身去,倒坐在条凳之上,竟然是将后背不设防似的留给两人。 樊艳何肆对视一眼,却是摸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 而此时的客栈外两人已经对拼了数十招。 若说五品高手比之六品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各有偏长,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且是即将臻至圆满前的一种花哨,五花八门,好似返璞归真之前那种由简化繁。 各路羚羊挂角的精妙招式信手拈来,让人眼花缭乱。 何肆终于也是投去目光,关注战局。 张养怡再也维持不住武人仪态,一口气机未曾完美衔接。 大雨浇淋,只是一息时间,衣衫尽湿,紧贴着身躯,像只落汤鸡。 两人拉开距离,明眼人皆是看出,这场比斗,是阿平更胜一筹。 阿平却是面色阴沉,因为这个对手,远比他意料的难缠。 他怒道:“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敢藏拙?我是该说你自矜呢,还是愚蠢呢?” 张养怡笑了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确实凶险。 他刚刚差些就中招了,只要被那裹挟气机的长刀砍上一下在身上,结果不死也残。 第113章 天狼 张养怡却不以为然,甚至还有闲心嘲笑他道:“你不也没用上本家刀法?” 他现在想的是要不要用上些真本事,再这么耗下去,羊肉面就真的坨了。 阿平不动声色,别的师傅带徒弟都是留一手,可老头子倒好,只教一手,生怕他们出师。 他的本家刀法并未学全多少,这十多年来,除了一招撒手锏,其余招式已然不如现在这门完整的《削腐刀法》厉害了。 “也罢,那你看看这一刀如何?” 阿平摆出一个起手式,这是走刀势。 他最终还是用上了老爷子的刀法,这一招,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唤作“天狼涉水”,却是比不得那一招土里土气的“铁闩横门”。 张养怡咧嘴一笑,居然闭上了眼,好似一个顽童:“你叫我看,我偏不看。” 阿平单手持刀,收束气机,大雨也是将其劈头盖脸,淋了个通透。 “既然找死,那这一刀就送你去见阎罗王。” 张养怡心中暗笑,“让我笑面阎罗去见阎罗王,当真有趣。” 此招“天狼涉水”与另一招“连屠蛟党”位列阿平师门刀法前三,二三之间尚有高下之争,可第一永远是那无可争议的“铁闩横门”。 无他,江湖中练刀之人公认的金科玉律,一动不如一静,一走不如一停,先发未必制人,谋定而后能动。 “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都是走刀,而“铁闩横门”则是停刀。 客栈之中,何肆脸色凝重,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何肆虽未武道入品,却也学刀八年,况且那刀客摆出的起手式,他有些熟悉,怎么和父亲何三水交予自己的那本无名刀谱中的一式如此神似。 真不是同一招吗? 应该不是吧…… 张养怡手中六寸七分的小刀,运起气机来刀锋之气可达七寸,三寸气机就是铦利的刃口。 待到张养怡出手了,刀已不在手中。 飞刀。 不是只有何肆那傻小子才会,他偏长弓弩一道,自然也是例无虚发。 刀飞在前头,张养怡吊在后头,每一步都极其稳健,虽然追不上飞刀的速度,却也是挟了一股气势。 飞刀如同白虹贯日。 他就好似夸父逐日一般。 张养怡一手握成虎爪,那并不是单纯的气机,亦不包含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虎爪之上气机盛烈,不断延长,好似身体被拖在后面。 而对面的阿平一招天狼涉水,占据地利,如鱼得水,竟然真的展出一头虚幻的天狼之影。 天狼是恶星,主侵略。 阿平这一刀,好似簪星曳月一般,牵动天象。 这二人,在此刻才彻底认清自己的对手,彼此都不是寻常的五品小宗师,而是隐隐跻身四品守法的存在。 运气不错,张养怡已经掀起一抹笑容。 行家出手,便知结果。 即便他们现在还未发生实质性的交锋。 自己赢了。 天狼是恶星,历朝历代的钦天监都会将其列入观测。 天狼的异动,预示着异族入侵,所以钦天监在天狼的东方设立了弧矢九星。 弧矢就是弓箭。 弧矢九星的星象如同箭在弦上,弓已拉圆,箭头直指西北方向的“狼星”。 有词人留下的那句脍炙人口的‘西北望,射天狼’,并非只是隐喻。 故而气机虽然稍逊一筹的张养怡,却是因为偏长弓弩,天然压胜这一招“天狼涉水”。 气机交锋,便是这般天马行空。 看似牵强附会不讲道理,实际遵循元经秘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时也运也。 时来天地皆同力,时去英雄不自由。 阿平一刀劈断飞刀,攻势一滞。 飞刀形虽不存,意气尚在,攻势不减。 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对于宗师,已经是足以把握住扭转的瞬息万变。 张养怡一记虎爪手,攻敌之强,直接擒拿那把长刀刀尖。 同时一口唾沫钉,直击阿平面门。 阿平扭头避开这如同暗器的一口唾沫钉,刀势再次一衰。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阿平也是百战之人,岂会不懂变通,虽然临阵变招无异于未战先怯,但他不得不做出这般灭自己志气的事情。 若不变招,自己就输了,而且会输得很惨烈。 阿平直接拧刀,对上张养怡的手掌,手掌松开刀柄,刀身宛若悬空,猛然旋转起来。 天狼虚影被搅散成一团云雾,殪天狼,化龙出。 一招老龙汲水,匆忙使出,而且是用上那一口天狼涉水结余下的气机,他来不及换气。 换气,自己就输了,也就死了。 张养怡掌中绽出一朵血花,却不以为意。 意气君来骨肉臣,他一招四两拨千斤,强行拉扯过如龙之刀,将其牵扯至身后。 右臂脱臼,掌心见骨。 张养怡面不改色,左手仍然是做虎爪,虎爪手直接抓向阿平腰腹。 那刀裹挟着势头,被他挪移甩到身后,直直向着客栈大门飞去。 一路卷起雨珠,好似一条老龙遨游水中,却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徒有形迹狰狞。 堵在门口的围观看客哪里知道其中三昧,各个骇破了胆,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开。 一击老龙汲水如走骨行尸,在屠狗境界的何肆眼中,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最后刀身撞在一根腰粗的梁柱之上,将梁柱直接钻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 雨水旋转散开,客栈外头是大雨,里头是小雨。 樊艳与何肆对视一眼,默契自生。 樊艳一掌推在身前木桌。 三碗羊肉面掉在地上,碎瓷和酱肉面条混成一摊。 张养怡虽未回头,却是料想到客栈中的变故,叹息一口,“得,面没得吃了。” 背对着何肆樊艳二人的白羽龙山拱起后背,硬抗了这一击。 木桌四分五裂,白羽龙山使出千斤坠的身法,卸力脚下,身下坐着的条凳碎裂。 他扎着马步,手中端着的大碗纹丝不动,里头只剩的葱花汤水也是半点没有起波澜。 樊艳第一时间不是进攻,而是拉开距离,全神戒备。 何肆则是直接跑到那梁柱边,想要取刀,他哪能不知这刀是张养怡有心送来的。 满屋的人哪管外头还在下滂沱大雨,纷纷逃散出去。 何肆抽出长刀,心中顿时一松吗,对着樊艳低声道:“艳姐,找机会撤,驰援灵儿姑娘。” 樊艳点点头,脸色凝重,真这么容易脱身就好了。 对面之人可是伪五品啊。 白羽龙山将海碗放在地上,不紧不慢捡起铁手戴上。 他转过身来,看向二人,笑道:“猴急什么?这般糟蹋吃食,是想变作饿死鬼投胎?” 第114章 求死求横 客栈之外,阿平一手捂住腰眼,那里已是缺了一块血肉。 张养怡后退三步,右臂坠如悬丝,他左手握住右臂,轻轻向上一送,将脱臼的胳膊接上。 张养怡伸手扯下脸上这张破烂不堪的面具,这一次是真没有第三张可以更换了。 阿平看到这一张异常年轻的面容,也是略微恍惚:“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年轻!” “呵呵,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十几年?” 张养怡摸了一把脸,擦去敛容生根的残胶。 阿平不禁叹服:“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张养怡难得谦虚一次:“不至于,若非你的那招刀法被我克制,现在输的是我。” 阿平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 “屠连海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你又是那小子什么人?” “算是他师伯。” 两人之间再无对峙,气机都是衰竭下去,没有再次提气。 雨水飘飘洒洒。 阿平转身就要离去。 张养怡叫道:“喂,刀不要了?” 阿平弃若敝屣:“凡铁而已,送你了。” 客栈之中,白羽龙山看着何肆,咧嘴一笑:“算了,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了。” 捉刀客从不做亏本买卖,阿平既然没有杀掉张养怡,他自然也不会动手杀何肆。 他自言自语:“不过还是得谢谢阿平,让我这边看了一场好戏,那边说不得也已得手,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再拖一会儿。” 他见此刻张养怡气机衰败,白羽龙山只觉得自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走出客栈。 何肆樊艳也是紧随而出。 “张老?” 何肆虽然对张养怡的身份有所猜疑,可亲眼见识他人皮之下的真面目后,却是始料未及,目瞪口呆。 居然不是意料之中的李嗣冲? 张养怡回瞪一眼:“看什么看,行走江湖,套一张面皮不是很正常吗?你们先走,去孙丫头那边。” 何肆看着这张年轻的面皮,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张……张老,你的身体没事吧?” 张养怡摇摇头,目光却是盯着白羽龙山:“能有什么事情,再杀个蛮子也是信手而已。” 白羽龙山并不急于出手,沙船那边派出了两名六品高手,还有一个伪五品坐镇,袭杀孙素灵。 就算他白羽龙山杀不了这狗屁易容的“张养怡”,拖住重伤的他一时半刻,不过分吧,这下总不该再有变故了吧? 至于何肆和樊艳,白羽龙山还真就没放在眼里,两个伤重未愈之人,无碍大局。 张养怡冲着何肆二人笑骂道:“就算我有说大话了成分,但面凉就凉了,你俩直接掀桌子是干嘛呀?一口不给我吃啊?” 何肆脸色一僵,都什么时候,还惦念着羊肉面? 张养怡一笑过后,吐出一口稠血,爽朗道:“刀来!” 何肆将手中长刀抛出。 张养怡左手接下长刀,在雨中甩了个刀花,一袖雨水顺着刀身刀背血槽留下,好似一注银链。 这一手刀花,就足见他也是使刀的好手。 何肆直接转身,向着不远处的沙船跑去。 樊艳也是紧随其后。 白羽龙山不管这二人。 眼中只有左手持刀的张养怡。 “张养怡?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想到你却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料想这名字也是假的吧?我白羽龙山再问一次,可不敢再用假名了。” 张养怡笑了笑,没有出声,回答白羽龙山的,是他身上那再次燃起气焰。 跳梁小丑,不配知道我的真名。 白羽龙山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双拳对碰,叮叮作响。 …… 沙船之上,几名船夫要么身死,要么投河而遁。 偌大的甲板之上,只有本就重伤在身的史烬一人。 手持巨剑,以一敌二。 孙素灵与伪五品小宗师鏖战于船舱之中,龙骨不知断了几根,船舷破裂,汩汩鲸川之水涌进,沙船直接搁浅在渡口低浅的河道上。 史烬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挥剑之时力不从心,他却依然严防死守,不让这两名六品武人越过雷池半步。 敌袭之前,史烬问孙素灵,有把握保命或者逃跑吗? 孙素灵一脸严肃地说,只有一个伪五品的话可以可报自身性命无虞。 史烬咧嘴一笑,舒了口气。 “那就好,我解决这两个六品,就去帮你。” 孙素灵嘴硬心软,嘲讽他为了吹牛皮,都能抛了性命。 史烬却一脸平淡,笑道:“今天意气甚高,想杀两个六品喂剑。” 此话自然是大话。 史烬现在含了一口肺血,连气都顺不过来了。 比起孙素灵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恶斗声响,自己这边才是险象环生。 仅凭巨剑支撑,叮叮哐哐,哪一下要是没有金铁之声传出,那定是他没防住对面的攻势,被长刀斩在身上。 史烬吐了一口血污,他之前肺部受创,气机接续是个问题。 每次换气之时都险象环生。 砥柱剑法中有一式,名为天门中断。 是‘予及汝偕亡’的壮烈招式。 天地终乎?与我偕终,大小虽殊,同归于尽耳。 两名捉刀客都是六品,对于气机尤为敏感,心血来潮,警钟大鸣。 一人喊道:“快些杀了他,迟则生变!” 史烬哈哈大笑,他虽伤重,却也不是任人宰割。 巨剑挥舞出道道重影,好像一道长堤,任凭敌人攻势如同狂风骤雨,他自安忍不动。 砥柱剑法之精奥不断涌现出来。 仿佛接连上与白羽龙山对战的那一次,灵台清澈,每一剑都挥舞着气运,明明行将就木的身躯不知从哪里榨出力量,气机之强,隐隐有突破五品的趋势。 纵然是昙花一现,也足够惊艳。 对面两个捉刀客精炼一套合击之术,出手之时不是简单的一加一,史烬却能招架。 凡事都有代价,他本该死在两人合击之下,所以他舍了生机,求死求横,一剑则是爆发出十剑百剑的攻势。 手臂不知何时断了,筋肉咬着碎骨,意气作为支撑,他浑然未觉。 气机奔涌如江河,经脉逆行,寸寸崩裂,他再无顾惮。 史烬只知手下的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强。 史烬不管其他,只管使劲。 这般叠加,浪涌,仿佛无穷无尽,若非要说何时断绝,早应该是在他油尽灯枯之时。 可现在,他已是油尽烧捻。 史烬知道自己再不收手便会十死无生。 但他不在乎,人总有一死,但武人穷其一生,都未必有他此时此刻的玄妙处境。 他心声怨恨。 恨的不是自己有伤在身。 也不是以一敌二。 而是为何只是以一敌二? 为何敌人只是两个六品? 此时情绪此时天! 就是再来多几倍的对手又如何? 这样才叫他死得其所,死得壮烈。 第115章 野夫借刀 一剑劈开一个捉刀客。 史烬吐出一块肺肉,巨剑在手中举重若轻,又是砸向另一人。 那人返回援助,喊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拖死他。” 另一人则破口大骂:“拖个屁,你没看出他不对劲吗?再拖下去真要坏事!” 两把刀货自远处飞来,裹挟气机,速度奇快。 两名捉刀客齐齐转身打断飞刀。 何肆一跃跳入船中。 樊艳身形更快,挥舞两柄骨朵冲撞而来,一人牵制两名捉刀客。 何肆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史烬。 史烬的惨状落在何肆眼中,他身上肌肤寸寸皲裂,筋脉虬结,乌中透紫。 何肆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史大哥,你还好吧。” “还好。”史烬神色淡然,眼中涌动精芒,只是这一开口就喷了何肆一脸血。 何肆隐隐有感,史烬怕是命在旦夕了。 他朝着樊艳低声道:“艳姐,支撑片刻,我去拿刀。” 樊艳点了点头,气机激荡,与两名捉刀客拉开距离。 何肆快步跑向自己房间。 樊艳手持双骨朵,横身史烬身前。 她不是何肆,怎会看不出史烬已经死在顷刻了。 纵然只是同行几日,此刻也不免兔死狐悲。 她轻声道:“傻大个,你休息会儿,我来吧。” 史烬血手搭在樊艳肩上,皮甲上留下一个血红手印,却又马上被暴雨冲散。 一路跑来,樊艳身上的氅子早就没影了。 史烬轻声道:“去孙素灵那边,在船舱,那有个伪五品宗师。” 樊艳咬了咬牙:“那你怎么办?” 史烬摇摇头:“有死而已,不亲手宰了这两个杂碎,我不甘心上路。” 樊艳深深看了史烬一眼,鼻头一皱,轻声道‘好’。 她转过身,飞奔船舱那头驰援。 史烬单手提起百斤重剑,指向二人。 他沉声道:“若是之前,你二人一心杀我,我还有些头疼,现在你们想拖死我,那可真是笑话,来吧,浑身解数使来,别叫我杀得太轻松了。” 二人对视一眼,已有计定,做出合击迎敌之姿。 史烬无声一笑:“我送二位上路。” …… 那一头,何肆回到房中,将刀匣打开,握住环首长刀,心中激荡。 他当即决意不管以后如何不便,此刀都再不离身。 待何肆快步折回甲板,却不见樊艳身影。 只有史烬越战越勇,以一敌二,大显神威。 何肆见此非但没有心安,反倒愈加担忧。 何肆看准时机,将手中最后一枚刀货射出,挡下一名捉刀客的攻势。 趁着空档,他手持环首长刀,介入战局,挡在史烬身前。 一名捉刀客怒喝道:“小子,一个未入品也敢掺和,找死不成?” 史烬用巨剑拨开何肆,吐血道:“且退开,你不是对手。” 何肆全神戒备,虽不回头却是极度诚恳道:“史大哥,相信我,我可以帮你的。” 另一名捉刀客讥讽道:“哪来的黄毛小子,没点自知之明?他一人尚可与我等周旋,加上你,只会输得更快。” 何肆听得这话,有些犹豫。 史烬却是声音温和,一手拍了拍何肆的肩膀,说道:“我并非怕你碍手碍脚,只是这一战我想自己来。” 何肆欲言又止:“可是……” 史烬打断道:“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学我的砥柱剑法吗?砥柱剑法说是剑法,实为剑招,共十三剑。趁此机会,你好生看着。” 何肆心生不妙,急忙开口道:“史大哥……以后再学也不迟啊。” “以后……”史烬置之一笑,“你能学多少是多少吧,现在的我,比从前任何一刻都强。” 何肆回头,看到史烬灼灼眼光,心受触动。 他不再说话,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史烬提剑上前。 战幕拉开,三人鏖战。 这一次,史烬勇武更胜。 第一招。 巨剑穿空,横扫一片,平平无奇。 第二招。 剑势初成,玄重异常,岿然不动。 第三招。 气机裹挟,雨帘倒悬,平地风雷。 …… 第七招。 剑光如潮,人如砥柱,动静有法。 史烬抓住机会。 剑尖气机炸开,如水与水的撞击,蕴成风雷。 两位配合默契的捉刀客大开中门,合击之势被打断。 史烬直接一剑将一名捉刀客砸成肉泥。 任何一名六品高手都不可能是无名之辈,甚至只要他们愿意搏名,想在江湖中游光扬声也非难事。 可这捉刀客却是这般不知姓名、未留全尸的就死在了此处。 第八招。 浊浪排空,龙蛇起陆,退人坠渊。 只剩一人捉刀客独木难支,心生退意。 这一退就是倾摇懈弛,无力回天。 …… 待到第十招之后。 捉刀客已是气息奄奄,史烬却也尸居余气,形神已离。 …… 第十二招。 捉刀客眼观毒辣,感受到史烬气机衰退,拼着重伤也要止住他这股恐怖势头,再有一招,自己就是等死而已。 他双手抱住无锋巨剑,双臂衣袖炸裂。 气机同样炸裂,两人同时倒飞出去。 史烬巨剑脱手,跪倒在地,七窍流血,肝胆俱裂。 他积蓄的一身横江弄潮的气机土崩瓦解,一泻千里,好似江河决堤。 砥柱之类,本就违背天意,人力岂能对抗天地自然之力。 为砥柱者,结局必然为水覆之。 “可惜了啊,我以为第十三招能使出来的……” 史烬单膝嵌在碎裂的甲板之中,面色平静,气尽而亡。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 此刻他不喜不悲,只是有些遗憾,故而留了一句遗言。 捉刀客踉跄起身,胸膛高低起伏,狼狈不堪。 他捡起自身兵器,就要上前将史烬尸身寸寸磔碎泄愤。 却见何肆上前一步,持刀拦住去路。 这螳臂当车的行为,让他更加恼火,如受奇耻大辱。 捉刀客怒不可遏。 随即怒极反笑,却是吐出一口鲜血。 他神色狰狞,半点武人气度皆无,低喝道:“小子,他一人走黄泉路未免太过孤单了,我送你去陪他。” 何肆低垂双眼,盯着手中还未出鞘的环首长刀,里头酝酿着雷霆杀意。 他艰难开口,声音嘶哑:“我全看清楚了,你的刀法也不过如此。” 何肆周身绽出气机,白色气焰升腾,一如方才客栈外对战刀客阿平的张养怡。 捉刀客眉头一皱,本能感到一丝危险。 何肆开口,气机震荡,不需要声嘶力竭,疾风骤雨之中,他的话语落入捉刀客耳中,无比清晰。 “山深气不平……” 何肆气焰三寸。 “雨落江不平……” 长刀出鞘三寸。 “忿忿心不平……” 气焰再涨三寸。 “不平何足鸣?” 好似吟诗,又似背书。 天地间一声清鸣,长刀完全出鞘,刀气却是还留在鞘中,喷涌不尽。 “人间万事细如毛,其中多少意难平。” “野夫竖眉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不爱读书的何肆哪有那文才吟诗,这是《斫伐剩技》中的开篇纲领。 何肆瞬间行至捉刀客身前。 这一招,无法用言语描述,因为他没有任何花哨。 一刀枭首。 这一刀,是《斫伐剩技》位列第一的招式——野夫借刀。 借的不是手中刀,而是胸中意气万古刀。 好快的一刀啊! 那捉刀客的头颅在空中看到自己的无头尸身,心中暴怒已然无从感受。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一道念头,一道在‘出生入死’过程中的念头。 这真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子能使出的刀法吗? 他想了想,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此一刀,若是给足气机支撑。 六品武人必死无疑,纵使同境界中胜过自己者大有人在,可面对这一刀。 也不过是尸首分离和留一全尸的区别。 视线化为一片漆黑,这道念头彻底消亡前。 他再次感叹道,真是好快的一刀啊! 何肆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一丝早已淡忘的儿时记忆闪回脑中。 记忆中,小何四和父亲并排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童言无忌、百无禁忌的他好奇问道:“爹爹,咱们这条巷子里刽子手这么多,为什么就单单爹爹你最厉害?” 何三水不无自豪道:“因为我的师父,你的师爷,他教得好,老爷子可是已经达到了杀头的最高境界了。” 小何四歪了歪头,又问:“那杀头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何三水这下不笑了,他摸了摸小何四的脑袋,继而正襟危坐,无比虔诚道:“就是这一刀下去,连人头都叫好……” 张养怡姗姗来迟,跃上甲板,只见到一股刀气,割开捉刀客的头颅,也割开天地,扫清雨幕。 好比苍茫飓风左右雨水。 看着气绝身亡的史烬,张养怡面色倏得转为阴沉。 何肆拄刀缓缓半跪,与死去的史烬同个姿势。 他看着那个至死都不曾食言要教他《砥柱剑法》的男子。 喃喃道:“史大哥,砥柱剑法,我记下了……” 旋即何肆双目一闭,昏死过去。 第116章 走火 四月初七,连日噩梦无力挣脱,无法清醒的何肆终于再次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行驶中的马车内,枕着樊艳的大腿。 车厢摇曳,眼前的层峦叠嶂也是摇曳。 何肆被双峰障目,看不到樊艳的脸。 樊艳自然也没发现他已清醒。 何肆直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登时心悸惶恐起来。 赶忙内视一番身体状况,四肢百骸中连一点筋骨都感觉不到,混个像是一摊剔骨肉。 便是说在昏睡期间,有人将其断筋抽骨了他也相信,这种状态,可比糟了梦魇还可怕的多。 何肆尝试了好几次动唤身体,忽然发现慢慢恢复了头颈之上的知觉。 他长舒一口气,没瘫就好。 他艰难开口,虚弱道:“艳……艳姐……” 樊艳听见何肆的声音,立刻惊喜低头,那两个蒲团自然下坠。 “弟弟,你醒啦!” 何肆感受到了母爱如山般的厚重。 “咳咳。”何肆极力拧动脖子,却是只发出一丝的无力挣扎。 樊艳罕见脸色一红,羞赧直起身子,将何肆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何肆强自镇定,装作无事发生,问道:“艳姐,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两夜。” 何肆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史大哥他?” 樊艳面色平静,低声道:“死了。” 何肆沉默。 他扭过头去,又看到车厢角落那一柄安静躺着的巨剑,艰难开口:“尸首呢?” “烧了。” 樊艳指了指角落一个布帛包裹的坛子:“骨殖在那里,别看那傻大个人高马大的,死了也就那么一坛子。” 何肆忽的又感觉自己的右手有些麻木,低头一看,手中竟还握着环首长刀。 他试了两次,没能松开手掌。 好像这条手臂虽然长在自己身上,却不从属于自己。 樊艳说道:“你昏迷时一直握着这刀,掰都掰不开。” 何肆深吸几口气,艰难运转气机,又过了片刻,渐渐恢复了些对身体的掌控,挣扎起身。 他问道:“灵儿姑娘怎么样了?” “受了些伤,不是很严重。” 何肆注意到樊艳的说辞,不是很严重,不是不严重。 何肆不知道再问些什么,气氛倒是不沉默,车轮滚滚,马蹄哒哒。 他的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饿了吧,吃点东西。” 樊艳从怀里出去一个馅饼。 何肆接过,哪管还管是从何处掏出来的。 三口两口将带着温热馅饼全部吞下。 还不待品尝出什么滋味。 “呕……” 一阵反胃感袭来,何肆只觉得天旋地转,又将馅饼全部吐了出来。 连带着许多酸水。 “蠢女人,他现在内息紊乱,厝火积薪,别说吃东西,喝口水都可能呛死。” 张养怡的声音自马车车厢外响起。 樊艳吓了一跳,连忙为其抚背顺气。 险些吐出胆汁的何肆抹了一把脸,涕泗横流。 咦?这下倒好,吐了吐,反倒让他彻底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车舆外头的张养怡喊道:“小子,出来透口气。” 何肆听到张养怡的话,强打精神,撩开轿帘,踉跄走了出去。 眼前那姑且称为张养怡的人半跏坐在车架上。 他没有佝背,脊柱直如枪杆,满头银发也变为青丝。 卸去了乔装易容,看上去是个三十不到的干练汉子。 却不是意料中李嗣冲的模样。 何肆对着个年轻皮囊的张养怡很是陌生,就连这些天来渐生的亲近之感都烟消云散。 是他一直一厢情愿,把他当成李大人了。 何肆有些犹豫,开口道:“张……张老。” 张养怡笑道:“你若是觉得别扭,叫声张大哥也行。” 何肆问道:“那白羽龙山呢?” “让他跑了。”张养怡低声道,“怪我之前没认真,权当玩,如果他还敢在我面前蹦跶的话,就没有下次了。” 何肆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旁还并行着一辆马车,是孙素灵乘坐的那一架铜铸的战车。 驭马的是一个陌生佩刀男子,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嘴里叼着一根芦杆,正咂酒喝。 何肆疑惑:“那位是?” 不待张养怡介绍,佩刀男子转过头来,自行开口:“小重山,许芜。” “何肆。”何肆向其点头示意。 樊艳也走出车厢,说道:“他是从灵州分坛赶来的小重山杀手,六品刀客,接替史烬的。” 何肆嗯了一声。 之前史烬说过,他已无力护送灵儿姑娘,只能再陪一程。 没想到这再陪一程,变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何肆苦笑,史大哥这境遇,怎么看怎么像烂俗小说话本中的苦情配角。 可惜现实不是小说,谁也不该沦为谁的配角。 所幸这个杀性极重的汉子至死也并未食言,完成了护送之职。 他一人拖住了两名六品捉刀客,为灵儿姑娘拼得一线生机。 那许芜背后的车厢中传来孙素灵的声音,有些清淡凉薄:“你总算醒了,我以为你也要死了呢,你这孤家寡人的,你若死了,连悬榜都找不到同门接替。” “我可舍不得死。”何肆摇了摇头。 他没有思考不曾露面的孙素灵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在说反话。 却是有些感怀。 史烬死了,许芜替上。 这本无可厚非。 人死如灯灭,总不许叫人家再不续油掌灯吧? 只是这孙素灵看上去不过总角的年纪,为何能做到如此刻薄? 大概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史烬为他拼杀至死吧。 何肆自认与史烬交情不深,一路上结伴同行,说话不过五十句。 但在最后一刻,这个汉子依然记着他的一句戏言,说要学砥柱剑法,并且言而有信。 同样是以性命护住了孙素灵周全,撑到了樊艳与张养怡归来。 这样的汉子,虽然是杀手,虽然有些轻贱人命,但却值得他敬佩。 何肆想起砥柱剑法,心中一惊。 自己脑中明明是一片空白,居然浮现出一幕幕史烬挥剑迎敌的画面。 他看小说话本倒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那砥柱剑法是剑术精奥,哪能只看一遍就能领悟,甚至记都记不全。 怎会如此? 脑海中炸开一幕幕梦境,是这一天两夜中他经历的噩梦。 一遍遍都是史烬挥剑浴血的场景,而他仿佛被困在史烬的身躯之中,感同身受。 何肆跌坐车架,闭上双目,半丝半缕的回忆不受他控制地涌现出来。 第一剑。 第二剑。 第三…… 第四…… 第五…… 第十一剑。 第十二剑。 脑中如是回想,内息好像也被其牵动。 思绪流淌,气机也是流淌。 思绪凝滞,气机便是冷涩。 神思生惑,气机便是迂回。 难免不求甚解、囫囵吞枣、按图索骥,气机登时就要颠腾、倒转、肆虐。 何肆只觉心头一痛,双目圆睁,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张养怡抬手拍拍何肆后背,替他抚顺气机。 何肆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状态中抽身出来。 张养怡板着脸教训道:“你小子真是无知无畏啊,未学爬,先学走,未入品,先走火入魔。” 何肆心颤不已,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置于冰窖之中,继而内热欲焚。 张养怡解开一匹枣红大马的拴绳,说道:“先去骑会儿马,等将身子骨都颠散了,再收拾气机。” 何肆虽然不明就里,但是冲着张养怡刚刚一手替自己抚平糟乱气机的神异手段,他也得贴耳照做。 骑上枣红大马,何肆还未抓紧缰绳,张养怡直接一口唾沫钉吐在马尾下的魄门。 只是最简单的唾沫,没有运上气机,大马却是吃痛不已,这些关外的而来的番马被唤醒了可在骨子里的恐惧,被豺狼掏肛的恐惧。 马鸣啾啾,撒开蹄子疯跑开去。 何肆只来得及握住缰绳,颠簸得像一只火上纸扎一般,竟有几分飘飘然。 第117章 坠龙 同行的许芜看出些许门道,笑道:“你是诚心的吧,他现在的身子可经不住摔。” 张养怡笑道:“摔不了,只叫他骇个魂飞魄散,看他如何走火入魔?” 樊艳有些担心道:“真不会有事吗?” 张养怡不以为然道:“能有什么事情?他现在只是走火呕血,尚不到入魔的境地,他也没有那份可以入魔的心境。这小子境界不够,自以为是,强行施展上乘刀法,岔了气机,这会儿又乱行了小周天,剑法气机走势一团乱麻,若非他是个愣头青,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自寻死路。” 何肆在梦中记下一十二式《砥柱剑法》尚不自知。 一日一夜下来,潜移默化,体内气机走势全凭自觉,各行其是,犹如刀剑相错,各自为战,身体变为兵家往来战场。 而今悠悠转性,内息由己主导,好似解甲休兵,只剩战场满目疮痍。 所谓堵不如疏,张养怡此举,真是在挽救何肆性命,若是再晚上一时半刻,只怕他小命休矣。 不过在张养怡看来,走火而已,并非大事。 何肆被身下大马颠簸了一炷香时间,吐了许多酸水,每当马儿回神之际,张养怡总是一口唾沫钉袭来,准确无误的射在马儿的魄门上。 何肆又是摇摇欲坠又是飘飘欲仙。 好似人在前头跑,魂在后面追。 终于等到筋疲力尽,差些掉下马来,张养怡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何肆跪在地上,已经再吐不出什么。 张养怡走到其身后,给了他一手刀。 何肆昏迷了一天两夜的何肆,再次晕死过去。 …… 灵州,号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乃是中山腹地。 东有童山,南有菰山,西有娄樊,北有远迭。 翻过菰山就是简州,那里曾是中山王陈汝运的封邑。 菰山南顾,一座极尽土木之盛的兴王宫龙盘虎踞。 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 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菰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 作为喜帝的胞弟,当今圣上的皇叔,兴王来到山南就藩之后本该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谁想,天佑四年,翼朝余孽在菰山起义的地方,当时的口号是:“金生玄水,天理循环。” 翼朝属金,离朝灭之得火德,故而翼朝余孽打着金生玄水的幌子,打算以水克火,既是复辟,也是有着另立新朝的打算。 原本就被削藩的中山王无力平乱,被已经昏聩的老皇帝以履职不力,未能抵御侵略、拱卫王室的理由剥了爵位。 贬为庶民。 成功平乱之后,简州曝尸数万,饿殍枕藉。 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鼠疫。 可谓是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 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 被废黜兴王也死在这场鼠疫之中。 如今的中山王宫,明面上是一座空城,私底下却是聚集了不知多少流寇。 …… 何肆是被饿醒的,这一次照顾他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 自己则是身处一处牌坊屋内。 屋外依旧下着雨,似水归堂,淅淅沥沥。 丫鬟拿着浸润的棉布替他擦拭干裂的嘴唇。 看见何肆悠悠转醒,丫鬟展颜一笑:“李公子,你醒啦。” 何肆有些迷蒙:“你是?” “婢子名叫福儿。” 何肆撑起身子,一看不远处的桌案上,长刀在,金钱镖与刀货也在。 心中安定下来。 “我这是在哪里?” “回公子的话,这里是灵州溪川县,胡村胡府。” 何肆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问道:“有吃的吗?” “有的,李公子你稍等,厨房备着呢,我这就去取。” 何肆摇摇头:“我不是什么公子,叫我何肆就好。” 福儿甜甜一笑:“那婢子就斗胆叫您一声四爷吧。” 何肆一愣,怎么这些人都喜欢叫自己四爷? 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纠正什么,他虽然醒了,但保不齐下一刻不会又饿昏过去。 不多时,丫鬟端来一锅热粥,还有一些脍炙和一碟时令小菜。 看着得出来,这家厨子做菜很素雅,颇有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感觉。 与她一起来的,还有樊艳。 何肆见到樊艳,心弦松下,看来他并没有被弃如敝履。 樊艳关切道:“弟弟,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都怕你活活饿死了。” 何肆有些虚脱地叫了声‘艳姐’。 “先吃点东西吧,我喂你。” 何肆摇头拒绝:“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何肆闻到肉香,饥肠辘辘,五脏庙迫不及待就要歆享受牲祭了。 “别逞强了,你快四天没吃东西了,还能抬得起手?” 樊艳取过插着杨枝的烤肉,坐上床沿。 “我之前受伤,还是你帮我包扎的内,这回就让姐姐来照顾你吧。” 何肆懒得争论,一是现在的身子争不过,二是真饿啊。 他靠在樊艳怀里,感觉后背塞了两个柔软的垫子。 “啊…” 樊艳挑起一块烤肉,喂到嘴边。 何肆摇摇头:“先喝粥。” 他已经快渴死了。 名为福儿的丫鬟马上递过砂锅。 樊艳接过砂锅,对福儿说道:“你先出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丫鬟福儿点点头,懂事地退出了屋子。 樊艳用勺子将热腾腾的米粥搅凉,舀起一勺。 何肆一看,里头不是纯粹的白粥,也没有肉糜,而是镂姜削桂浇蔗糖,甜口的。 何肆喝了几口,很不习惯。 谁家喝甜粥啊…… 樊艳看他吃不惯,又是换上烤肉。 何肆张开嘴,被动享受着樊艳的投喂。 几块烤肉下肚,反倒更饿了。 樊艳忽然抿嘴一笑,尽显媚态。 何肆扭捏道:“艳姐,你笑什么啊。” 樊艳略带揶揄道:“弟弟,你可知你昏迷这几天粒米未进,全靠了姐姐口对口渡水给你。” 何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自己的吻又丢了? 我不干净了! 木讷吃下几口烤肉之后,樊艳停下动作。 “吃完这块就不许再吃了,你饿太久了,一下子吃这么多,身体受不了的。” 有前车之鉴在,樊艳可不不敢再叫他狼吞虎咽了。 何肆点点头,问道:“艳姐,今天什么日子了?” “四月初十呢。” “我们这是哪里啊?”虽然从福儿那边得到了回答,但何肆还是再问了一次。 樊艳答道:“我们在灵州溪川县内的胡村呢,这是许芜朋友家,叫什么胡万山的,以前是县官,现在休致了,这是他的一处私宅,不过他此刻不在家中。” 何肆问道:“我怎么又昏迷了啊?” “你之前内息岔了,有些走火,是张养怡打昏了你,他用气机帮你引导内息,费了数日之功,说起来你也算因祸得福,要不是体魄孱弱些,此刻已经都触摸到六品境界了。” 何肆却好像没有听到六品一词,依旧脸色平淡道:“耽误大家是时间了吧,咱们离简州还有多久啊。” 此行前,师雁芙交代过,车马慢行,安全第一,但也给出了一个二十天的宽松期限。 如今期限已然过半。 樊艳宽慰道:“别担心,翻山的话,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最多不过四日程功。” 何肆心中暗自补充道,这是在一路顺遂的情况下。 他又问:“这几天,没发生什么吧?” 樊艳将脍炙一放,笑道:“小事没有,要说大事还真有一件,不过是四月初三的时候了,听说咱们的天符大帝领着五十万大军北上,打算一鼓作气,扫平与关外戎狄勾结的翼朝余孽,结果大军行至拽刺山,见云中有一团阴影游弋,他直接命人强弩连射,又是亲自张弓绝弦,忽然北风卷地,碎石乱走,天上竟然掉下一头白龙,直接砸在行军辎重之上……” 第118章 聚存添转 “龙?”何肆一脸狐疑,“这世上哪来的龙啊?” 樊艳煞有介事道:“可别不信,那场面可谓是匝地烟尘,几乎三军大乱,人仰马翻,大家都惶恐亵渎了神龙,结果我们的皇帝陛下只是高喊一句,‘诸位莫慌,这等小事,又不是天塌了,能被箭矢所伤,此乃也业龙尔,不及吾之真龙。’结果那白龙挣扎几下呼来风雨,乘云而去,而陛下亲率的三军被这一番言语激励振奋,可谓士气大盛。” 樊艳一拍手:“我说之前下大雨是龙王爷发怒,张养怡那厮还要反驳我,你看,就是咱们的天符帝触怒了神龙吧。” 樊艳意想之中何肆大吃一惊的表情没有出现,他只是皱着眉头,怀疑问道:“艳姐,这初三的事情,还是在关外,消息靠谱吗?” 何肆读过不多的野史中就有不知多少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天命所归,伪造神迹的。 什么日中有王字。 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如今又来个真龙射业龙? 谁信啊,欺负老百姓没读过书吗? 无非是又要打仗了,造势安抚民心而已。 樊艳只觉得他好生无趣,嗔了一眼:“弟弟,我这消息可保真,你忘了姐姐是喑蝉房的黄雀了?只要一到城里,我就是千手千眼。” 似乎是觉得千手千眼这个词有歧义,樊艳旋即又呸呸呸了几口:“我才不是弥沃寺那帮臭乞丐呢。” 何肆摇摇头:“真不真与我们都没太大干系,我昏迷这几天,还算平安吗?” 樊艳脸色有些怪异:“我简直不要太安逸,我才知道那张养怡他是真五品小宗师,如今不再隐藏实力,外加新来的许芜是个杀胚,这两日,我反倒沦为从旁掠阵的,看他们又杀退了一拨敌人,也不算杀退,确切的说,是杀得那些捉刀客有来无回。” 何肆又问道:“白羽龙山有现身过吗?” 樊艳摇摇头:“这倒是没有。” 何肆内视一番,发现气机犹在,甚至如臂使指。 身体状况总体还不错,不知是归功于吞贼魄还是禅功锄镢头。 原来自己的虚弱是饿的,胃脏炼化烤肉之后,身体明显有了好转,只是那股饥饿感愈加明显了。 何肆起身,先是将环首刀佩戴腰间。 再是用腰带裹住金钱镖,把刀货藏入袖中。 自雨中遇袭身无倚仗那一刻起,他便决意,从此刀不离身。 何肆走出屋去,发现自己身处一处豪宅。 大概有小阁老在城外的姜家大院的九牛一毛。 樊艳也走出门来,柔声问道:“身体怎么样了,那孙素灵本打算将你撇下,我们几人直接启程去简州的,结果被张老劝住了。” “我没事,抛开一身伤不谈,我此刻的状态甚至好得有些离谱。” “哦,是吗?” 何肆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 他本能抽刀出鞘,气机绽放,来不及转身,将反手背刀,勉强挡住了那柄铁蒺藜骨朵。 何肆一个趔趄,怒道:“艳姐,你来真的?” 樊艳拧了拧手腕,啧啧称奇道:“好弟弟,这么快就完全掌握气机运行了啊,手都给我震麻了,不错不错,这几天真没叫我们白等。” 何肆沉默一会儿,问道:“艳姐,我现在能算什么境界了?” “你小子体内气机迅涌,不由人控,似流实崩,已是入了左道,算是未入品之上,囿于身躯,放在前朝也能算作六品。” 没等樊艳开口,张养怡人未到声先至。 何肆看着一身短打的张养怡,颔首致谢道:“多谢张大哥救命之恩。” 张养怡笑了笑:“不白救,算人情的。” 何肆点点头,心中反倒好受些。 “上路?”张养怡言简意赅。 何肆没有异议:“好,我没什么可收拾的,随时可以出发。” 樊艳愣了愣:“这么着急,不让再休息一天吗?” 张养怡严肃道:“我们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了,兵忌巧迟,迟则生变,敌人可不会懈怠,多拖一天,敌人的准备就多一份,我们的命就危一分。” 樊艳这次没有反驳,这是实话。 与何肆只有一面之缘的许芜此刻也是走进院门。 “张兄此言差矣,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不若好整以暇,厉兵秣马,也好过仓卒应战。” 如此一来,除了孙素灵之外的护送人员就全到齐了。 张养怡看向许芜,忽然神色缅怀道:“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史烬那个傻大个的。” 许芜是聪明人,听出了张养怡话里有话,喜欢史烬,那就是不喜欢自己这个作为史烬替补的后来者咯? 许芜当即眉头一挑:“哦,是吗?可惜我与他并无私交,甚至没有见上一面过。” 张养怡呵呵一笑:“他从不自作聪明,也不会想要为咱们这支临时搭伙的队伍出谋划策。” 许芜针锋相对道:“所以他第一个死了,不是吗?” 张养怡露出一丝冷笑:“要不打一架?” 许芜呵呵一笑,战意盎然:“求之不得。” 樊艳看起来已经有些习惯这针尖对麦芒的场面了,见怪不怪。 她转头看向何肆,无奈道:“又开始了,得,看样子今天是走不了了。” “那我再回去睡会儿。” 何肆直接掉头走进屋子,将房门一阖。 史烬于自己有传道之恩,授业之实。 都说人死已矣,可他如今却成为两名“同伴”相讥的舌锋,这种感觉很不好。 樊艳推门进来,面带微笑。 “弟弟,生气啦?” 何肆不做回答,没有否认。 樊艳提张养怡辩解道:“老张这人虽然性格古怪跳脱,却也并非冷血无情之辈,他这几日分外关心捉刀房的动向,未必没有为傻大个报仇的心思,至于那许芜……” “他我不在乎。”何肆打断道。 何肆其实并不怪张养怡,更不会迁怒只有一面之缘的许芜。 他怪的是自己。 怪自己那一日没有随身带刀。 怪自己没有本事为史烬分担一名捉客。 如果那一日他快一步上船,如果他早早领悟气机。 兴许结局就不是这样,史烬只是伤上加伤,却不会死。 樊艳叹了口气:“咱们这些杀手黄雀卷帘人,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其实并不比那些难缠的捉刀客命贵半分,平日里见惯了生死,也就渐渐麻木了。” 何肆点点头。 樊艳拍了拍何肆肩膀,柔声道:“并非天生的没有心,而是这世道,世人总是身不由己,有的人在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年纪就已经死了,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捱到了七老八十才得以入葬。” 何肆摇摇头,他想起师爷屠连海死前说的话。 并且念了出来:“不是这样的,生死之间,大有可为。” 樊艳愣了愣,旋即展颜一笑:“有志气,姐姐看好你。” 何肆苦笑一声,“艳姐,我想自己待会儿,运功打坐,疗愈伤势。” 樊艳点点头,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何肆手中。 何肆愣了愣神,艳姐的胸怀真就什么都能装吗? 樊艳说道:“这是聚存添转丸,虽说疗伤效果比不上灵儿姑娘的蛇菰龟髓丹,但他对于续存气机极有裨益。” 何肆点点头:“谢谢艳姐。” 他没有拒绝,他真的很需要变强。 樊艳摆摆手:“说谢就生分了,这一路上,姐姐也仰仗过你出手相救,你的天赋姐姐看在眼里,虽说现在身体孱弱些,但未必不能武道入品,姐姐相信未来的江湖有你一席之地。” 何肆笑了:“那就谢您吉言了。” “还谢?”樊艳瞋他一眼,“你好好疗伤吧,我啊,只希望咱这一行能顺遂些,别再少了谁,又换了谁人补上。” 何肆听得此话心头一暖,故作轻松道:“艳姐您就放心吧,我无门无派的,就只好当仁不让了。” 樊艳微微颔首,笑脸盈盈,挺胸离去。 第119章 食雀螂 何肆看了眼手中丹丸,不疑有他,直接服下。 随即他摆出锄镢头的架子,内练吞贼魄。 吞贼魄化血入心,是谓心贼境界。 剿灭邪虚贼风,吞食异己,从此再无五劳七伤。 不过片刻,丹丸效力升腾,一股热气从腹中流向四肢百骸。 何肆顿觉此番修行,如有神助,阪上走丸。 吞贼魄虽非肉眼可见,却是实打实地在点滴消弭,化作心血。 那本有百日程功的心贼境界,不再是遥遥在望。 这般进展如若能保持住十天半月,第二魄化血也是触手可及。 何肆心惊不已,这是为什么灵丹妙药? 早知有此神效,他定然不会如此轻易收下,必先推脱一番,然后许下他那并如何不值钱的人情。 只能将此番助益铭记在心,日后偿还。 何肆这一入定,就时辰就像跑马一样从他身边溜过。 随着暮色四合,织上窗牖。 何肆修行渐深,也第一次触及了自身所谓的五劳七伤。 血气肉骨筋。 心肝肺脾肾志形。 简单来说,何肆此刻眼中的自己,就是诸虚百损,千疮百痍。 并非因为一路以来遭遇轮番刺杀,外感内伤,也不是因为早先的双手脱臼,身陷囹圄留下伤根遗症。 而是因为人生至此,最为简单劳行——视、卧、坐、立、行。 以及不可避免的忧愁思虑、大怒气逆、形寒饮冷、大饱、劳力、恐惧不节、风雨寒暑。 这些行与境,只要是人生天地之间,就无法避免,好似日夜受到煎熬与剥落。 借用一句禅宗机锋,大概就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不管是绳枢之士还是千金之子,概莫能外。 至于何肆为何能知道这些,只能归结于人生秘藏的玄奥和六魄化血法的高妙,冥冥之中开悟,让他好似拥有了诸多天性本能。 心贼境界,大概是六境界中最为逍遥的一个。 因为它能消除五劳七伤的忧患,叫人不再畏惧寒暑,脱离人身桎梏,从此百无禁忌,甚至肆意妄为。 何肆原先只是想要凭借心贼境界疗愈自己的伤根遗症,让自己有跻身六品力斗境界,如今看来,有些太过想当然了。 他隐隐有些明白。 心贼境界并不能助他治愈原先就存在的伤病,只能教他未来不再增添新患。 真要除根,只得是倚仗宗海师傅教的锄镢头了。 …… 灵州溪川县,这里是一片无垠的麦田。 两垄麦子夹道胡村南向唯一的出口处。 夜深人静,这方天地少了人迹,却多了许多昼伏夜出的身形。 一个形状怪,歪七扭八的结刍草人竖立在麦田之中。 这样一个丑陋且不兼具人形的家伙,自然唬不住机敏的麻雀。 一半春麦已然早熟结穗,还有个把月就能收成,剩下一半也在麦花夜吐。 许多鸟雀扇动着翅膀,轻盈地在麦芒中跳跃,挑拣着大块的麦穗下喙。 一只大胆的麻雀甚至跳到本来用作唬吓驱赶它们的草人身上。 草人头上落着一片苍翠绿野,在风中微微摇曳。 麻雀蹦蹦跳跳,无意之中离这片树叶越来越近。 其实它早就看穿了这片树野的拟态。 这哪里是树叶,分明就是一只螳螂。 之前还在低空盘旋的时候就看真切了,这只翠绿的螳螂本是站立,两把大镰刀微微抖动,摸索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在给自己梳妆一般。 这与插标卖何异? 麻雀此刻距离螳螂不过一尺间距,它不在伪装,一个扑腾,就要下爪去擒。 谁料想螳螂凶猛异常,竟挥舞着两把镰刀,轻易地钳制住了麻雀。 双刀用力,竟是将其死死勒住,不得脱身。 螳螂与麻雀纠缠在一起,一道翻落地上。 螳螂两颚啃食住麻雀的脖颈,不待其死亡,已然开始生食。 麻雀发出啾啾哀鸣。 动静惊散一片蛇虫鼠鸟。 天上开始落雨,浓云遮蔽星月。 麦花夜吐,雨多花损,麦粒必然浮秕。 不具人形的草人上忽然传出一句叹息:“二麦不怕神鬼,只怕四月夜雨。今年收成不好咯。” 不多时,翠绿螳螂饱餐一顿,又是振翅飞上草人的肩头。 草人私语道:“老貔貅,选的什么地方,打起架来不是祸祸庄稼吗……” …… 四月十一,天气晴。 一行人洗兵牧马,整装待发。 何肆斜坐车舆上,怀抱刀匣,脸色惨白,却还是小口小口嚼着肉干。 今晨在胡老爷家遗屎三次,四人等他一人。 可谓丢尽了颜面。 只怪自己昏睡多日,实在是饥肠辘辘。 那颗聚存添转丸的药力一过,已是子夜,退出修行的何肆顿感前胸贴后背,便又忍不住吃了许多残羹冷炙。 之后酣酣大睡一场,奈何肠胃本就虚弱,一下子消化不了摄入的食物,一大清早就奔向了茅房屙屎。 那响动可谓是干的掺着稀的,噼里啪啦。 引得几条胡府圈养的猎狗守住茅房,眼神殷切期盼。 张养怡看着还在皱眉咀嚼肉干的何肆,呵呵一笑,促狭道:“何少侠,尚能饭否?” 何肆转过身去不愿回应他的揶揄。 屙归屙,饿是也真饿啊。 却没想另一边是高头大马并行的樊艳。 樊艳面带冷笑,没好气道:“不听姐姐言,吃亏在眼前啊,马车颠簸,兜裆布缠了吗。” 何肆转过头,目不斜视,整个人缩成一团,将下颌靠在刀匣上。 蔫了吧唧有气无力的,实在不想搭理这些损人。 今日无雨,却是难逃乌云盖顶的天象,云层浓稠得像随时都能滴出水来似的。 今年的雨水多得有些离谱,这不禁让何肆想起樊艳所说的坠龙之事。 此事看来无稽,不会并非空穴来风吧? 马蹄踏踏,车马行至胡村南面路口。 张养怡一拉缰绳,众人虽未发现异样,却是齐齐勒马,停步不前。 何肆抬起头,问道:“张大哥,怎么了?” 张养怡伸手指了指远处一片青翠的麦田。 樊艳警惕道:“是田里有埋伏?” 张养怡摇摇头。“没有。” 何肆又问道:“那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张养怡还是摇头:“就是一切都很正常,所以才显得不正常。” 刀客许芜嗤笑一声,不耐道:“照你的意思,那些狗皮膏药就应该设伏到胡村口上才算正常。” 张养怡耸了耸肩,无谓道:“你觉得没问题,那你先过。” 许芜眉头一皱,却是没再反唇相讥。 樊艳思虑一番,低声说道:“我们几人在胡府休整多日,养精蓄锐,敌人在路头埋伏,无异于以劳待逸,这并不是最优选。” 张养怡摆摆手:“别想当然了,家伙事儿都上手。” 不需张养怡提醒,几人早早都握住了手中兵刃。 面色与何肆同样惨白的孙素灵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张养怡头也不回道:“你猫好了就行,别瞎探头,当心好奇害死猫。” 孙素灵白了他一眼,动作却是实诚地放下轿帘。 随着轿内机簧作响,几道铸铜门板落下,将自己护在其中。 张养怡轻唤一声‘许芜’。 许芜抱刀环胸,不耐道:“作甚?” “说真的,你不觉得这两片麦田太过安静了吗?” “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恫吓着鸣虫鸟雀,安静得有些异常了。” “喏,”许芜刀柄一指,遥指那个结刍而成的草人,“不是竖了个草人吗?” 凡谷种生秧之后,防雀鸟聚食,立标飘扬鹰俑,则雀可驱矣。 两人对视一眼。 张养怡一口唾沫钉吐出,直击那草人的门面。 第120章 铁线虫 那草人头上一片树叶掉落,体态伸展为一只食指长的螳螂。 镰刀劈砍在那口唾沫钉上,自己却是被弹飞出老远。 许芜抽刀提气,气机萦绕周身。 张养怡举起一把连弩,为其掠阵。 只见许芜凭借着浑厚气机,整个人冯虚而起。 单脚轻点马背,持刀杀入麦田。 气机掀开青色麦浪,就像一艘水师战舰,拨开水面。 好好的三分麦地,五月即可收成至少二百斤麦子。 一下子都贴附在地,全被糟蹋了。 许芜干脆利落的一道枭首。 结刍而成的草人身躯直接炸开。 头颅被气劲掀飞十数丈,落在远处麦田之中。 许芜眉头一皱。 “真只是个草人?” 他使出一招控鹤擒龙,遥遥将那被张养怡唾沫钉击飞出去的螳螂凌空擒拿。 攫入手中。 许芜面色古怪,提刀而返。 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中,螳螂已经被捏成一条,仍是顽强地挣扎着。 许芜将手一摊:“这东西有点邪性啊,你们谁能看出点名堂来。” 张养怡双眉拧成倒八字,似乎想到了什么。 忽然脸色一变,喝道:“快扔掉!” 说时迟那时快。 几乎扭曲成条的螳螂腹上一阵鼓动。 许芜猛的甩手,气机奔涌,一条螳螂像根凿子箭一样被甩了出去,钉入地面。 可许芜的脸色却是变得极为阴沉难看。 再一翻手,只见他的小指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枚乌黑铁丝缠绕成的镏子。 定睛一看,这哪里是镏子,分明就是一条还在不断蠕动收缩的铁线虫。 铁线虫寄生在螳螂体内是常有之事。 在一些鱼塘水池边,经常能看到死掉的螳螂体内爬出来一种很细长的虫子,像铁丝一样。 大人常劝诫孩子,不要去触碰铁线虫,并且煞有介事地说,‘这东西很危险,劲儿大,被它缠上,连牛尾巴都能绞断。’ 这当然是夸大其词。 村中稚童长成大人,哪个没有有玩虐残杀过几条铁线虫的。 小指根部传来巨力收缩,许芜心道不妙。 下意识猛力甩手。 过程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六品力斗境界的小指指骨已被绞断。 细密缠绕几匝的铁线虫切豆腐一般切入皮肉之中。 随着许芜的手臂甩动,他的小指竟是被截断甩了出去。 鲜血在泥泞地上画出一条血线。 “操!” “操!” “操!” 许芜暴喝连连,出离愤怒。 他居然被一只螳螂体内寄生的铁线虫给搞成了残废! 难以接受,简直奇耻大辱! 许芜收紧肌肉,咬住断指截面,使其鲜血不再流淌。 脸色却是阴沉暴虐得可怕。 剩余几人齐齐摒声,一条小小的铁线虫,居然能绞断一名六品高手的手指。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严阵以待。 就连何肆都放松了对魄门的控制,手握环首刀柄,全神戒备。 反观张养怡状态最为松弛,反倒宽慰起许芜道:“好在断指的是只左手,不影响持握。” 只是那神情,不似安慰,反倒像是在说风凉话。 许芜睚眦欲裂,有苦难言,他其实是个左撇子。 左手刀才是自己最为擅长且最不轻易示人的底牌。 若是右手刀的武力为‘一’的话,左手刀武力可算作‘十’。 所以他才敢以六品境界叫板五品的张养怡。 可现在,他废了。 掌生五指,每一根都不可或缺。 老话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在五指中,小指是仅次于拇指的重要存在。 小指对手掌抓握力影响尤为明显,缺少小指,手掌的抓握力就会大幅下降。 作为一名左利手的刀客,他的左手刀法算是废了一半。 许芜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张养怡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敌人的诡谲手段,来了一手祸水东引。 这个念头一经萌生,便被自己迅速掐灭。 许芜知道是自己心境出现了问题。 他只是恨,只是怨,只是失去了判断和理智。 许芜深吸一口气,再从口鼻之中缓缓吐出白练,如此循环往复六次。 何肆看不真切,只当他在平复心境。 其余几人却是清楚看出,这哪是重复六次。 分明次次不同,无声吐出的正是道家六字诀。 嘘、呵、呼、呬、吹、嘻。 六字诀吐纳完成,许芜还是感到浇熄不了自己填膺的怒火,压制不住磅礴的心跳。 高手心境,本应该是“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一切表象皆非心相。 而如今,他表里如一了。 这足够危险,再不调整好心态,面对眼前未知的处地,搞不好会死人的。 原本安静的麦田忽然响起‘簌簌’声。 麦田中居然无风刮起麦浪,细看之下,竟然是一只只拟态的螳螂,从茂密的麦秆之上飞出。 数量之多,不可计数。 樊艳向着张养怡问道:“老张,看出什么来路了?” 她相信张养怡既然能看出那螳螂的诡异,一定对其有所了解。 张养怡却摇摇头:“不好说,这不像是捉刀房舍得搞出来的阵仗,为了个保价几百两黄金外加几本功法秘籍的孙丫头还不值当。” 樊艳眼珠子一转:“除非……” 喑蝉房作为京城最大的情报组织之一,却查不到师雁芙和孙素灵一鳞半爪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二人身份不值一钱,不名一文,不值得被记录宗卷密录。 第二种可能,便是其二人处在喑蝉房所接触不到的那一层次,真正的贵人,贵不可言。 樊艳眉头紧锁,孙素灵的身份越是金贵,对他们这些护送的人来说就越是危险。 密密麻麻的螳螂将车马围住,画地为牢,却是没有再更进一步的动作。 几匹高头大马被那小小螳螂为威慑,惴惴难安,马蹄践踏泥路。 可没有主人的驾驭,它们只能焦躁嘶鸣,踯躅不前。 张养怡有心试探,一口吐沫一个钉,转瞬之下已经将十几只螳螂钉入泥泞。 何肆在心底发出不合时宜的赞叹,“好厉害,张大哥的口水是真的多啊……” 张养怡眉头一皱,旋即释然,这些螳螂并未死去,体内也没有铁线虫钻出。 看来像第一只螳螂那样邪性诡异的存在并不是多数。 想来也是,若是这百八千的螳螂都能以命换伤六品高手,那还打什么,引颈就戮吧。 第121章 貔貅道人 张养怡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冲出去再说!” 众人齐齐点头。 许芜翻身上马,只是这次,他没有一马当先。 张养怡一甩马鞭,马车飞快驶了起来。 所有的螳螂也是跟着飞了起来,吊在车马后头,跟风而行。 早些时刻。 在这片麦田的尽头。 一个庄稼汉打扮的莳田老者,披蓑衣,戴斗笠。 正安逸地坐在水渠边,从怀揣中掏出一个布帕包裹,打开露出里头一颗颗鸡卵大小的飞蝗石。 在水渠中淘洗干净,然后囫囵吞入腹中。 听得马蹄车轮之声传来,老者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走到路中。 一人挡住去路,一夫当关。 张养怡见有人挡路,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口唾沫钉喷出。 那老者却也是抬头,如出一辙。 ‘噗’一声,吐出一颗珠玉。 两种‘暗器’空中相撞。 在张养怡口中一向无往不利的唾沫钉,竟然轻松被那颗珠玉击溃。 而珠玉攻势不减,又直取张养怡面门。 张养怡右手脱臼尚未恢复如常,如今一直使使左手。 他双指如钳,夹住那一颗珠玉。 “口衔珠?” 张养怡指尖传来剧震。 同时他也认出了这一招口吐珠玉的招式。 是六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那一位魔道所的独门秘术‘口衔珠’。 那位喜内练五脏,不修边幅,一笠一衲,寒暑御之。 虽早早达到辟谷境界,平日却以吞食飞蝗石为癖。 一个个鸡卵大小的飞蝗石在腹中经过制炼,号称是“吹着自然真火,炼得似红石榴”。 常含最为珠圆玉润的一颗置于舌下,就像那玉雕石雕的狮子、貔貅,口含珠玉。 故而被好事者赠雅称为‘口衔珠’,他也乐得自称貔貅道人。 张养怡不免心惊,对自己的唾沫钉似乎被这从未见过的口衔珠天然压胜。 竟完全不能抵挡一二。 老人看着张养怡,指点江山道:“你这一招咳珠唾玉也算练至精深了,可惜我这口衔珠之法本就脱胎于咳珠唾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即便是前朝大太监鞠玉盛再世,料想也不敢在我面前使这手段。” 张养怡心一横,纵马就要撞向老人。 老者只是轻轻一抬手,掌心一道雷光闪过。 骈驰的两匹马二还未被驱策,就双双跪地,没了生机。 马络头下,缓缓流出两摊红白之物。 原道是老者一道诡谲手段,将两匹大马脑壳之内的红白之物都震散成了浆糊。 张养怡回神过来,想起六十年前,貔貅道人两大绝学,除了一招口衔珠,还有一招掌心雷。 号称是由掌心发出,毁物十丈之外。 如今看来,他的掌力已经由明转暗,杀人于无形。 马车车舆陷入地面,张养怡轻轻跃起,缓缓落下,足不染尘。 “敢问可是貔貅道人,步扶阳前辈?” 张养怡心中已有料想,却是明知故问道。 “正是贫道。” 何肆孤陋寡闻,自然没有听过这般名号。 貔貅道人,这真是个只会在三流小说中出现的烂透了的名字。 抛开眼前这紧张氛围不谈,他甚至觉得这么名字莫名喜庆。 无端让他想起了自家在墩叙巷的邻居,李铁牛。 李铁牛是个俗透了的人,吃、喝、赌,样样精通,唯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不沾嫖。 但是街坊都说并非他不爱嫖,而是他那里不行。 李铁牛赌运不好,老输钱。 于是就花大价钱请了个传说只进不出的翡翠貔貅,为此还专门与何肆显摆过。 结果该输还是输,输到吃不起饭,喝不起酒。 后来不知道从里听得的消息,要赢钱得戴‘苍蝇’,因为‘蝇’通‘赢’。 后来他就厚颜拿着翡翠貔貅找大师改雕成了一只玉苍蝇,结果还是输。 最后输得没钱了,吃、喝、赌自然就都戒了。 何肆摇摇头,大敌当前,胡思乱想什么? 回头一看,樊艳许芜甚至张养怡都齐刷刷阴沉着脸,好似在呼应头顶愁云密布的天气。 察言观色下,何肆的心也不免凉了起来。 他对着樊艳小声问道:“艳姐,点子硬?” 樊艳有些艰难地点点头,说道:“六十年前,斩铁楼主人甲子荡魔,据说这位貔貅道人就是唯一活下来的魔道,当时的他便已是四品守法境界。” 何肆一下心凉半截:“斩铁楼主人,二品近神的那位?” 何肆想到在幽都中李大人曾告诉自己的,斩铁楼主人乃是二品通微境界的绝世高手,是万人敌。 他坐守地下幽都,忍看京城被反贼围师。 任其江山易主,皇朝轮替,他都不萦于心,稳坐地下幽都的王座。 这貔貅道人竟然能在他手中逃过一劫,那端的是无比厉害了。 那今日,岂非有死无生? 樊艳见其神色,便知他想岔了,以传音入秘的手段安慰道:“情况没你想得这么糟,当年斩铁楼主人也不过是三品境界,只是他这六十年来,武道日新月异,似乎毫无瓶颈,修行也从未有过停滞,如今已经其上无人,令天下武者望其项背的存在了。” “粘杆处宗卷显示这貔貅道人当年乃是假死苟得残命,但这番假死必定真假参半,否则无法骗过斩铁楼主人,所以现在的他遑论精进,都未必能有当年之勇。” 何肆舒了口气,如此,还有一线生机。 貔貅道人步扶阳将目光投向窃窃私语的二人,叹了口气道:“世风日下啊,你们现在这些娃娃,诋毁都不背人的吗?” 樊艳表情一僵,眸色骇然。 三丈开外,他居然能听到自己传音入秘的内容? 这就是四品守法境界吗? 是他此刻已经伤势痊愈,还是果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樊艳对此无从评断。 四品守法境界,她纵使再活十辈子也不敢奢求。 (步扶阳,不复阳!哈哈哈哈,我承认我是个起名废,最近办公室好多人都复养了,我好害怕自己阳了影响写作状态,好好写书,这是我目前最殷切的希望了,祝愿大家也都不要复阳!!) 第122章 攻心离间 向来横行无忌的张养怡此刻也是对其抱拳恭敬行礼。 “失敬失敬,前辈这六十年间退隐山林,我这等后进晚辈险些忘了您的威名,不知是何事引得前辈再度出山?” 张养怡表面虚与委蛇一番,心中却是暗暗揣测。 如今斩铁楼主人登临武道二品,独领风骚,武无第二。 这个甲子荡魔的唯一余孽,他怎么就敢出山了? 不应该潜遁幽抑,了却残生吗? 步扶阳不作回答,淡然道:“把身后马车里的人留下,其他人就都可以走了。”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些许意动。 对方明显是冲着孙素灵来的,而且观其态度,似乎也无意动武。 张养怡眉毛一挑,似在考虑:“前辈此话当真?” 貔貅道人淡漠点头,双手背后,风轻云淡。 尽显高人风范。 张养怡貌似陷入深思熟虑,实则却是在打量身边几人。 他定是不会相信这魔道会如此好相与的。 貔貅道人若是重诺之辈,岂会沦为斩铁楼主人甲子荡魔中第一年的目标。 即便是当年群魔乱舞的魔道之中,这位的腌臜程度也是铮铮佼佼,首屈一指。 樊艳何肆二人脸上暂无表情,内心不好揣度。 可许芜那边眉头紧锁,似有意动,已经难以掩饰。 张养怡见状直接啐了一口浓痰,前恭后倨道:“老物可憎,真当过了六十年,老皇历都翻页了?当年的江湖上,谁人不知道你步扶阳嗜杀成性,且言而无信,反复无常。” 许芜瞪了一眼张养怡。 直娘贼,你要寻死且由你去,偏要连带他人? 步扶阳面不改色,浑不介意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知道我当年行事最喜就是戕害英才,荼毒武林。你得庆幸我老了,杀性淡了,早六十年,你在我面前活不过三句话。” 张养怡呵呵一笑:“我要是早生六十年,一定替斩铁楼主人涤荡干净你这颗残毒余孽。” 不待貔貅道人再开口,许芜高声道:“步前辈,我愿意就此离开,让我走吧。” 步扶阳抚须而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许芜你?” 樊艳一脸难以置信。 没想到许芜与史烬同样身为小重山杀手,性格却如此大相径庭。 身为杀人者,总要有被杀的觉悟。 这许芜平时杀性极重,怎的面对更强者时,如此贪生怕死? 如果说他们当中有谁人最有希望全身而退,樊艳肯定更倾向于身家底子最干净的何肆。 樊艳倒不是鄙夷许芜,毕竟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出身喑蝉房,张养怡是卷帘人,许芜是斩铁楼小重山杀手。 说实话,都是身不由己。 老话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他们要是敢做出违背或者亵渎身后组织的事情,结局最好也就是落得个‘不得好死’。 许芜全然不理会她,收刀回鞘,当即就要抽身离去。 张养怡却一手擒住他的肩膀。 仿若一座大山压下。 许芜双脚陷入泥泞,没能跨出步子。 张养怡笑道:“想清楚了,你当真要走?” 许芜冷哼一声,以气机震开张养怡的手掌,头也不回就要离开。 可他刚一离开众人半步,围堵的螳螂便重重飞起,将其围绕。 许芜脸色微变,对着步扶阳问道:“前辈,您这是何意?” 步扶阳摇摇头,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别看我,这不是我的手段。” 樊艳闻言心神微怔,“居然还有一人?” 步扶阳对着一处麦田中道:“你也看到了,我既然都许下承诺,你不给些面子?” 一道可以压低的沙哑声音响起,却是不明出处:“呵,老貔貅,你有劳什子面子?别人我不管,但是他杀了我的宝贝,我定不轻饶他。” 步扶阳摇头道:“你的宝贝千千万,死一只又当如何?九牛一毛罢了。” 那声音陡然拔高道:“你懂什么,那可是和我最亲的一只,没得商量!” 步扶阳一摊手,神色玩味,对着许芜笑道:“你也听到了,不是我不守诺言。不若这样,他不放你,我不杀你,走不走得了,看你造化。” 许芜见到一明一暗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脸上闪过一丝羞恼。 当真歹毒,他轻信了这貔貅道人的话,临阵变节。 撇下‘同伙’后,对方却不给其活路。 三言两语之间,他已被架在火上,陷入跋前踬后的境地。 如此浅显的挑拨离间,自己居然中计了。 许芜转身看几息前被自己毫不犹豫撇下的三人。 他们同样也将目光投向自己。 张养怡呵呵一笑,看着一时进退两难的许芜,居然罕见地没有讥讽,而是劝道:“既然走不了,那就回来吧。” 许芜无言,还回得去吗? 张养怡笑容依旧,忽然问道:“你左手刀还剩下几层水准?” 许芜看向张养怡,果然,自己是左撇子这件事,没满过他。 他沉默片刻,如实说道:“五成。” 张养怡眼中精芒闪烁:“五成足够了,你仔细想想,六十年前的步扶阳,不会做放虎遗患的事情的,现在他老了,他在畏惧我们。” 步扶阳觉得甚是有趣,攻心道:“你现在袖手旁观,便只有一个对手,只管保全自己性命。可你若是对我出手,便是面对两个敌人,你自己思量,哪个活命的机会更大?” 张养怡笑道:“许芜,你也快要登临五品了吧,须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你我联手,若能杀个四品,岂不快哉?” 许芜原地站定,默不作声,陷入两难抉择。 许久之后,他用只有四指的左手握刀抽刀,直接弃了刀鞘,再次归与四人队中。 他撕下一条衣带,缠住左手手掌与刀柄。 张养怡对着貔貅道人轻蔑一笑:“你想将我们几个分而化之,未免太想当然了。” 步扶阳面不改色:“你很聪明,但有句话叫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张养怡不以为意道:“聪慧之人才配习武,武人又有几个寿昌的?” 步扶阳眼中闪过雷霆微光:“我开始有点想宰了你了。” 张养怡半分不怵:“好啊,我为人素爱成人之美,你要杀我,我便送上前来。” 他回身,将一直绑在马背上的原属于史烬的巨剑摘下。 惯性地甩了个剑花,举重若轻,发出割裂空气的呼喝声。 张养怡看了一眼许芜,“瞧好了,这次我先上。” 作为五品偏长的弩手,他本该为许芜掠阵,以蹶张弩远程协助,寻求一击必杀的时机。 这是上上之策。 可他偏不愿如此。 四品又如何,那师雁芙也是四品,自己面对她时何曾有过一丝谄媚? 张养怡轻蔑一笑:“你这甲子前就该死了的魔道,就让我来揭穿你的装腔作势。” 张养怡持剑上前,步伐厚重。 与史烬一路同行转战的他,也偷学得一招半式的砥柱剑法。 第一招,乱石穿空。 (刚刚又回顾了一遍不良人第六季的结局,看到老李拿着龙泉剑对战李嗣源的五雷天心诀和至圣乾坤功,那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真帅啊。巧了么这不是?下一章李大人手持巨剑,对战貔貅道人的掌心雷,画面感嘎嘎就有了!) 第123章 我不走 步扶阳双眼微眯,手中蕴起紫色雷霆。 张养怡使出砥柱剑法乱石穿空这一招极为中庸,只得其形。 好在砥柱剑法,本就只是剑招。 何肆看着持剑的张养怡,有那么一瞬恍惚,好似又看到了那个杀性极重的魁伟汉子出手。 步扶阳不闪不避,蓄雷掌中。 接下连人带剑的无匹冲势。 巨剑钝尖不偏不倚插入步扶阳掌中,雷霆炸裂。 步扶阳纹丝不动,手持百斤巨剑的张养怡却像片枯叶般被掀飞三丈。 雷霆气焰在身上炸开,让他毛发竖立。 张养怡拄剑支撑,放声狂笑,气机涤荡。 可笑着笑着,张养怡开始口鼻溢血。 他似叹服道:“奶奶的,真强啊……” 步扶阳背负双手,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你的命,我取了。” 张养怡拔出巨剑,扫清颓势,豪气干云。 “不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虽然强,但我想象中的你,比真实的你更强。” 张养怡伸手抹去嘴角黑色血迹,一行十日,接连的大小战斗,他其实也受伤不轻。 尤其是为了帮助何肆理顺走火入魔的气机,他更是耗去了他小半内力。 现在的张养怡,不过寻常五品气机。 但他眼中战意愈盛,轻声念道:“貔貅道人,凶威甚盛,可惜见面不如闻名,我不畏你。” 说着张养怡身上的气焰陡然拔高,意气飞扬。 步扶阳见状眉头一皱。 活了近百年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武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此子已成蔚然气象,今日不除,恐成后患。 张养怡扭头看向许芜,说道:“看到没,四品又如何,也就这点微末道行,你曾挥刀向我,我敢持剑向他,所以你该当如何?” 许芜轻哼一声,吐出两道白练。 他一直在吞吐道家六字诀,好不容易平复的气机,却因为张养怡这句话又不可避免的连同心境一齐激荡起来。 步扶阳笑道;“怎么?觉得一人不是对手,打算拉个垫背的?” 张养怡讥讽道:“前辈,说大话前,敢不敢将你背后的手露出来?” 步扶阳眯了眯眼,不加掩饰地将右手抬起。 那只手掌几乎是肉眼所不可见的微微颤抖。 却是清楚落入几人眼底。 步扶阳笑了笑:“没错,你的确是伤到我了,是我体魄老朽,这点我不否认。” 眼前这后生,确有些灵心慧性。 察见渊鱼,智料隐匿。 不若坦然一些,非要装相,反倒落了下乘,更加助长他的意气。 张养怡也没想到对面这位魔道如此坦诚,不免嗟叹一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啊。” “迟不迟暮的可不是你说了算。” 步扶阳双手雷霆积蓄,鸡皮鹤发之下的经脉愈发黑紫,周身雷光流转。 气势上一步就压制了张养怡,他体魄虽然老朽,气机却是绵若大江大河,滔滔不绝。 张养怡拄剑支撑,全身关机噼啪作响。 被其气机裹挟,犹如江河之中一叶岌岌可危的孤舟。 张养怡不屑笑道:“前辈,你不会是想要凭借气机将我压死吧?” 砥柱剑法施展开来,直接济河焚舟,堕入其中,硬是挤出一块立锥之地。 “来吧,前辈!” 张养怡率先出手。 “与君周旋,不死不休。” 许芜此刻闭上双目,所幸不管心跳如何。 再睁开眼时。 他上前一步,一股不逊色于张养怡现今的气机逸散开来。 二人皆是左手执锐,气机混为一谈,竟隐隐能与貔貅道人分庭抗礼。 步扶阳淡然道:“无量天尊,贫道送二位上路。” 何肆一言不发,想着如果自己也加入战局,是能多添一分力呢?还是只能拖后腿。 结果显而易见。 可惜他应该是再难使出那一招‘野夫借刀’了。 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他的胸中意气已经随着四月初六雨中那一刀耗尽了。 再一次‘借刀’,不知还要积蓄多久。 何肆深谙,若是从此安贫乐道,循规蹈矩。 恐怕穷其一生都无法再使出一次那样的刀法了。 三人大战一触即发的间刻。 “等等!” 樊艳忽然高喊一声。 四人目光汇聚于她身上。 樊艳顿时如临深渊,被几人气挟迫,浑不自在。 她咬了咬牙,看向步扶阳道:“前辈,我无意与您为敌,让我离去可否?” 步扶阳看了看她,眉头微皱,良久,吐出一个‘可’字。 樊艳又对着隐在暗中的那位存在说道:“这位前辈可愿高抬贵手?” 出人意料的,那声音的主人这回竟直接道:“走罢。” 樊艳看了一眼自己的同行伙伴,张养怡、许芜最后是何肆。 她没有说话,翻身上马。 “驾!” 樊艳一挥马鞭,马蹄溅起泥土,径直离去。 何肆看着樊艳离去,不知作何想法。 貌似阻拦是错,开口也是错,对视也是错,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 不言不语,沉默目送。 步扶阳转头看向何肆,问道:“娃娃,你不走吗?” 何肆愣了愣,指了指自己。 “我也可以走吗?” 步扶阳笑了笑:“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言下之意,他无关紧要的程度还不如樊艳。 何肆缄默。 他看着张养怡,看着他手中的属于史烬的巨剑。 扪心自问,他真的可以舍下这‘二位’吗? 再回头看了看铜门紧锁的车舆。 若不是自己先后两度昏迷,耽搁了四天。 也不会给敌人留下如此充足的准备时间。 张养怡更是为了自己,耗费了许多内力。 他的心告诉自己,他这一走,此生可能就再也使不出‘野夫借刀’了。 甚至再也挥舞不出让人头叫好的快刀了。 刽子手三大要诀:手稳,刀快,心稳。 他这一走,就都毁了。 可他决意不走,便是赌上性命。 何肆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刀柄,骨节发白。 片刻后他笑了笑,念头通达:“我不走。” 此话过后,何肆惊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好像瞬间壮大了一番。 不是违背水磨工夫的无端陡增,而是那股气机在四肢百骸奔走间,好像‘理直气壮’了许多。 步扶阳点点头:“行,你且作壁上观,束手待毙。” 何肆笑了笑,却是少了些许坦然。 等死?好像是有些惶恐难安呢。 “不过自己也不见得一定会死”,何肆只能如是安慰自己道。 车舆中传来含糊的女声:“你个呆子,有机会走,怎的不走?” 何肆轻‘嘘’一声,故作幽怨道:“刚才你怎么不劝我走,现在知道马后炮了,别说了,我肠子都要悔青了。” 何肆话虽如此,却一直面带笑意。 张养怡看了一眼何肆,有些欣慰,“臭小子,总算我这点内力没白花。” 许芜不知作何感想。 一个毛头小子也佩舍生取义? 到底是初生牛犊。 死到临头,能忍住不屙就很好了。 可如此看来,倒是他更配使刀。 粗布包裹的左手还未开战便已渗出点点殷红,许芜紧了紧手中长刀。 何肆持刀,坚定说道:“二位哥哥,若是信得过小子的话,尽管全力施为,无需分心,由我一旁掠阵。” 这一瞬,两人竟是从何肆身上拾起一股意气。 许芜用自己可闻的声音答了声‘好’。 张养怡却是高喝一声:“哈哈,你且旁观,憋住屎,别拉兜里就行!” 何肆脸色一黑,紧绷的心弦却是松弛一些。 至少处境还没坏道连张养怡都开不出玩笑的地步。 许芜不再言语,却是提刀上前,直取步扶阳头颅。 张养怡也举剑跟上。 第124章 二对二对二 何肆可不敢真作壁上观,他全神戒备,提防着暗中的敌人。 说来也怪,只剩自己一人守住车舆,那些个螳螂居然没有任何行动,好像在等待貔貅道人那边的战果。 貌似自己在那一明一暗两人眼中,不过是只蝼蚁吧? 至于这般谨小慎微吗? 眼前乃是六品加五品对阵一个四品。 何肆一个连凌迟都不放过学手艺的人,叫他分心战场,一面观战,一面提防那位莫须存在的敌人,真是难为他了。 张养怡正面压制,许芜从上方封锁,合击貔貅道人。 貔貅道人原地站定,以气机衍化的雷霆防御。 一个四两拨千斤,同时牵制二人兵器。 张养怡挥砍变招为直刺,攻其不备。 貔貅道人修行一甲子的掌心雷神功已然大成,雷霆早就不囿于双掌方寸间。 一个气机炸裂引来雷殛,二人迅速后撤。 他虽年老体衰,却也倚仗气机之盛,主动出击,不给二人气机接续的时间。 毕竟步扶阳的一口气机,远比许芜和张养怡相加还要绵长数倍。 想当年他最气盛之时,以气机驾驭口衔珠,一气便能使珠玉逡巡十里。 杀人于无知无觉之境地。 步扶阳先攻张养怡,张养怡一个后仰,以巨剑使出抽刀却步,撩刀斩麻的刀招,强行逼迫步扶阳后撤。 步扶阳落地间隙,早就手搓一团紫雷。 等待许芜黄雀在后。 许芜明知对手有所准备,却是执意挥刀,硬拼一记。 倒飞数丈,七窍流血。 步扶阳看着许芜笑了笑,“先前,倒是小觑你了。” 只是看他信手为之的态度,就不知是真心赞许还是轻言嘲讽。 趁着说话间隙,他悄然接上一口气机。 身后张养怡巨剑挥来,步扶阳跃起一脚,以巨剑为跳板,借力杀向许芜。 许芜换得一口新气,勉强招架对手一掌。 三人你来我往,看得何肆眼花缭乱。 他虽有眼力看清一招一式,却是看不出气机高下、胜负倾斜。 二人共同御敌,配合倒是默契,却是只能一人一气轮替,一刀衔接一剑。 可如此一来,二对一的优势荡然无存,说是一对一单挑也不为过。 步扶阳再一次逼退二人,一语道破:“你两人互不信任,又都不是我的对手,勉强互为驰援,尚能与我周旋一二。但是只要你们当中有一人受创失势,当即便是死到临头。” …… 不道这边三人战局,却道那头樊艳快马扬鞭,已经看似逃离是非之地五里开外。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 老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咻!咻!咻!” 接连破空之声传来,轮发的凿子箭密如雨幕横扫。 樊艳跃上马背,两柄骨朵使得密不透风。 尽数挡下暗箭。 此地乃是两山夹道。 本就不利于策马狂奔,一番轮射下来,人虽无事,马却遭殃。 凿子箭将马儿扎成刺猬,人落马下。 身材娇小的樊艳就地翻滚几下,居然毫无阻滞地又狂奔起来。 与方才经历的貔貅道人不同,这波围杀之人,确乎是她所熟悉的捉刀房。 面色依旧惨白的白羽龙山从林间走出。 他面带疑色:“怎么就你一人?” 樊艳不言不语,掉头就跑,速度境半点不逊色于骑马。 基本可以断定,方才遭遇的两人,与捉刀房不是同一路数。 至于他们是否有所勾结,她便无暇考虑了。 逃命为上。 白羽龙山一挥手,发号施令道:“生擒。” 四为捉刀客身形闪动,围追堵截而去。 白羽龙山抬头,透过密蔽树影,看到两只鹘鹰高空飞过。 纵使隐匿山林,也难逃过这些鹰隼的眼眸。 两只巡视,一只引路,白羽龙山就看着那只最为神俊的海东青,朝着樊艳逃离的地方飞去。 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好像樊艳是那草长莺飞时节的孩童,而这神俊无比的海东青则是她手中的牵线纸鸢。 白羽龙山继续隐匿身形,等在这或许会来的第二三人。 虽然这般可能性很小。 没人有注意到,之前樊艳栽倒滚地的石道上,两个已经沾染泥土的白面大馒头。 两个半圆若是合在一起,足有倭瓜大小。 这是从‘樊艳’的胸口掉出来的。 …… 麦田夹道之中,张养怡与许芜鏖战步扶阳。 张养怡衣不蔽体,这一招本该轮到许芜出刀,但是他慢了,没有攻敌必救,导致自己‘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际,被步扶阳寻到破绽。 只能用肩头抵住门板似的巨剑,仓促抵挡。 无愧是四品,动静有法,刚柔并济。 步扶阳一掌按在巨剑上,张养怡横移数丈。 剑身被砸出一个清晰的掌印,连带自己的肩头亦是被气机雷殛,焦黑一片。 好在是本就脱臼过的右手,这场恶斗中,本就不作倚仗。 反观许芜胸膛起伏,他已经有些衔接不上张养怡的动作了。 反观对面的步扶阳,他仍是闲庭信步,游刃有余。 这老东西的气机是真厚实啊! 仅仅三个回合后。 又是许芜一口气机未曾接续上,张养怡提剑替他挡了一招。 许芜面色有些难堪,既羞也恼。 他许是能赶趟这两次出招的。 但是他犹豫了,因为仓促出手,就会沦为被动。 若是下一招张养怡也和自己‘来不及’驰援他一样‘来不及’驰援自己。 自己便是俎上鱼肉。 虽然现在二人统一战线休戚与共,他若死了,张养怡也难逃一死。 但他可不愿先死,否则一开始他也不会想要果断退出。 待到许芜提刀上前时,被打出真火的张养怡却是一剑劈开了他。 “你疯啦!”许芜怒吼。 张养怡冷声道:“烂泥扶不上墙,竖子不足与谋,你既提防我,我亦不信你,不若就一拍两散,各自为战。” “有病!”许芜怒骂一声。 以二对一尚且不是貔貅道人的对手,何况暗中还有一位不知藏匿何处的诡异存在。 这时候各自为战,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就当许芜准备不计前嫌继续配合张养怡的时候。 他却发现这个疯子真不是说说而已。 只见他攻伐之时全然不顾念自己,只要自己的出招介入他的剑圈所及,他定然就毫不客气地发动反击。 原本二对一的局面,竟然被张养怡的掀桌行为,硬生生地整成了二对二对二。 许芜暗骂一声这个疯子,忽然发癫。 却是不敢再去触他眉头。 只能使出十二分气机。 这般无中生有,透支赊欠气机,就好像滥赌之人去借那斡脱钱。 今日过后,偿还的代价不可谓不高。 但是比起活命,日后能不能偿还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了。 如此一来,二人倒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各自的对敌的压力陡然倍增。 当然,那位貔貅道人亦复如是。 第125章 再借刀 雷霆翻飞,张养怡赤裸上身,挥舞巨剑,血汗蒸腾。 他的实力远胜许芜,却是比许芜狼狈许多。 貔貅道人一甲子的功力当真不可小觑。 盯着他一人攻伐,全然只凭周身逸散的方寸雷抵御许芜的刀法。 张养怡真的很强,近乎四品。 但这近乎,却是触不可及的差距。 步扶阳也是想现毕其功于一役,只要杀了张养怡,一切将会尘埃落定,再无变数。 张养怡在接连招架百余记掌心雷后,终于握持不住巨剑。 剑已脱手,面对欺身上前的方寸紫雷,张养怡面不改色。 一退再退,却是仍被雷霆逼近。 张养怡的气机如竭泽焚薮,却是不显颓势。 他背后一丈便是何肆。 二人的气意不知何时纠葛一起。 张养怡轻吐一个‘来’字。 何肆顿时只觉得体内气机如受敕令,奔溃而出。 就像百川奔流一般,居然齐齐汇集至张养怡身上。 张养怡咧嘴一笑,何肆昏迷这几日,他日日以内力替其理顺气机。 早已对其行气方式了如指掌。 现在何肆体内的大半气机,都是自己的内力所化的内息转变而成。 如此,才可以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在何肆本人并不抗拒的前提下,借调一身气机。 貔貅道人愣了愣神,这是什么功法,居然能夺他人之造化? 简直魔功中的魔功。 张养怡轻笑一声:“刀来!” 何肆福至心灵,根本勿须思考。 既是主动,亦是被动。 在张养怡的气机牵引下,何肆竟奇迹般地再次施展出了《斫伐剩技》第一式,野夫借刀。 环首长刀脱手,张养怡左手接住。 即便方寸雷霆已至眼前,他仍是十分臭屁地甩了个刀花。 张养怡笑道:“看我这一式,野夫借刀!” 这一招,既可以说是张养怡出手,也可以算作是倚仗何肆施为。 借何肆的气机和自己的胸中意气,刀光一闪,还是这般快快过念头。 有形之器,竟将无质之雷劈成两半。 此一式刀法面前,受刀之人好似慢出了时间。 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舌不知味。 当然也无法察觉死到临头。 除了现在和张养怡气机纠葛一体,同心的何肆,任谁也看不清这惊艳的一刀。 何肆被抽尽一身气力,瘫软在地,却是死死盯着张养怡,喃喃道:“你为何也会……野夫借刀?” 步扶阳掌心雷霆溃散,张养怡的刀势却是丝毫不减。 千钧一发之际,道家阴神兀自醒来,接管这具躯壳。 步扶阳双眼雷光灿烈如浆,掌中雷花再度绽开。 虽然环首刀锋再次泯灭雷霆,可也是被阻滞了一念时间。 步扶阳眼中雷光瞬间散尽,露出怒容。 他五指一扣,钳住刀刃,掌心却被铦厉之气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若非出山前,步扶阳修出了阴神,只怕此刻已经失去半只手掌。 连带手掌后头的半个脑袋也定然不能幸免。 张养怡没有半点气恼,指着这一刀杀掉一个四品宗师,那可真是竖子成名了。 再说这一招也并非寸功未立,最次是个功败垂成。 至少刀气割断了步扶阳掌心全部的经脉,百天内他这只手绝对无法再流转气机了。 张养怡讥笑道:“老道,你的掌心雷,废了一半吧?” 步扶阳脸色微沉:“你一直藏拙于巧,就等这一招是吧?” 张养怡笑了笑,“差点就杀掉你了,可惜,但是知足了。” 步扶阳点了点头:“那就带着你的知足上路吧。” 步扶阳张嘴一颗珠玉从喉间吐出,被其衔在口间,引而不发。 张养怡见势不妙,就要抽刀却步。 结果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不仅是被钳制的环首刀纹丝不动,就连自身想要放开刀柄都是徒劳。 “你这是什么手段?” “此招名为绣定针,乃是我妙手偶得,你的计策不错,但却是自寻死路。” 背后许芜提刀杀来,直取貔貅道人后心。 步扶阳钳住环首刀的右臂微微上抬,捏着薄薄的一层刀身。 此刻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这把环首长刀,握住刀柄的张养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掀起。 原本那刚柔并济的环首刀刀身仅是没有出现半点弯曲形变。 这诡秘的绣定针秘术,竟然对死物也能起效。 二人易地而处,张养怡的后背对上了许芜的刀。 许芜连忙收束刀势。 ‘噗’的一声,步扶阳吐出口衔珠。 张养怡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唤的便是一张嘴。 明知不敌的他也只能是选择吐出一口唾沫钉。 “呵忒!” 步扶阳脸色一僵,那哪里是唾沫钉啊? 根本只有唾沫没有钉! 散射的唾沫飞溅,步扶阳一口气机全用在维持绣定针和施展口衔珠上了。 既是没料想,也是猝不及防。 被劈头盖脸糊了一摊飞沫。 貔貅道人未曾料到张养怡居然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这张养怡,明知唾沫钉被口衔珠压制。 宁可弃防都要恶心自己一回。 饶是蛰伏六十年,养气功夫极佳的他,此刻也难免怒火中烧。 张养怡却是张开嘴巴,咬住那一颗珠玉。 铁齿铜牙上下一阖,像是吞了一口火炭。 张养怡大口吐血,混着一颗碎掉的后槽牙。 (不要问掉的为什么不是门牙,因为那太丑了,男二永远要帅帅的。) 步扶阳气机蒸腾,那一口糊在脸色的唾沫被蒸发。 张养怡满口牙齿松动,却仍是不忘讥讽道:“前辈,好一个唾面自干啊。” 步扶阳左手攒雷,就要给张养怡开瓢。 张养怡却是半点不怵:“你这不知所谓的绣定针,无非是以气机锁定我周身窍穴,在你刚刚换气的一下一刹那,我已了然你的路数。” 步扶阳冷哼道:“那又如何,你挣得开?” 张养怡不知所云道:“膈俞穴,对吧?” 膈俞穴在人身背部,当第七胸椎棘突下,旁开一寸半的位置。 主理气宽胸,活血通脉。 步扶阳脸色一变,这是他身后一处罩门位置。 乃是甲子年间强行修行雷法所致的沉疴痼疾,竟然被张养怡随口道破。 张养怡所想,既然传音入秘的手段在这魔道面前无用,那不如就直截了当出来。 定叫他想起防备之出先惊一瞬。 张养怡对于何肆的信任,无需多言,自不是许芜之流能比拟的。 一直注视这边的何肆已经强行抬手,不疑有他,直接飞刀。 又见飞刀。 第126章 霸道真解 若不是习得了《斫伐剩技》中掠脂斡肉这一招,何肆还真不知道人体周天穴位的分布。 感受到背后飞刀袭来。 虽然精准无误,却是没有一丝半缕的气机裹挟。 凡夫把式,微末伎俩。 何肆真尽力了。 他在刚刚就已经被张养怡给榨干了,管他是什么内力内息还是气机。 反正涓滴不剩就是了。 如此凡夫手段,步扶阳全不放在心上。 根本破不开自己的雷霆气机。 步扶阳甚至掌心雷霆依旧,直扣张养怡面目。 雷光落在张养怡面上,却忽然哑火。 步扶阳脸色微变,低喝道:“软筋散?” 该死,是刚才那一口唾沫?! 张养怡面带笑意,从绣定针的状态中脱离开来。 一脚踹在步扶阳腹部,抽刀后退。 步扶阳被巨力踹退,直直撞上那柄何肆掷出的飞刀。 老朽的身躯上气机溃散,如汤沃雪。 没有气机庇护,飞刀就毫无阻碍地插进了他的膈俞穴。 捉刀房的软筋散,效果真是卓绝。 虽然对于貔貅道人这位四品宗师来说,只能阻滞其气机一瞬时间。 但兵不厌诈,瞬息万变。 一息时间,有心算无心,足够决胜。 张养怡有理由相信他真的在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窝了六十年。 虽说雷法大乘,又悟出了个什么‘绣定针’的秘术,但是闭门造车,终究下乘。 这番战斗素养,简直给四品丢人。 何肆一击命中,勉强一笑,无力垂下手臂。 幸不辱命! 何肆还不自觉,昨日那一颗聚存添转丸在被他消耗完全部药力之后并未化作糟粕排出体外,而是静静躺在他腹中。 逐渐露出真容,火红如石榴籽。 光华流转,待时而动。 “许芜!”张养怡大喝一声。 不需多言,许芜提刀上前,十六分气机绽放。 还未斫伐到貔貅道人,自己已是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数十只螳螂齐齐振翅。 挡在许芜那一刀的路径。 就像送死一般,只只一刀两断。 却是露出其中的一条条铁线虫,缠住刀刃。 蚕食气机,三波六折。 一口百炼纯钢的好刀,竟是被勒出道道豁口。 笔直的刀身扭曲成一条银蛇。 一道身影无端出现在三人中间。 伸手握住这许芜手中的扭曲长刀。 许芜身形定在原地,气机掀翻地皮。 结果却是如莛撞钟,再难寸进。 那声音揶揄道:“啧啧啧,没想到啊,老貔貅六十年后出山第一仗就玩脱了。” 貔貅道人吐出一口鲜血,一甲子功力驱散软筋散之毒,气机暴走,直接熔融掉那边柄入肉三寸的刀货。 当日在斩铁楼中,铁匠老冯信誓旦旦说道,这三枚刀货乃是上好镔铁锻造鎏铜。 却不能在貔貅道人的雷法下坚持几息时间。 貔貅道人啐了一口鲜血,不悦道:“早点出手会死?” “这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你这半道儿入夥的老家伙,我总得提防着点不是?” “去你娘的。” “老登儿!你再骂?小心我连你一起杀咯。” 貔貅道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单盘虚坐,运功调息。 许芜双目一片血红,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模样。 启聩振聋的他只听面前的那人叹息道:“气机不错,可惜是好俗的一刀……” 那人对自己倾尽十六分气力使出的招式,评价并非厉害与否。 而是俗! 长刀在那人手里被捏成一握,随手抛飞出去。 许芜的左手和刀柄用布条缠在一起,理所当然也被丢弃出去。 在地上弹起摔落几下,就像被打水漂了一样,最后生死不知。 张养怡看清了来人,哟,这座江湖还真是小啊。 那人老态龙钟,貌似半入黄土。 却是假象,面皮之下,是自己的那位‘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 他转身看向张养怡,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黑牙:“你方才夺人气机为己用的手段,是什么功夫?”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在问你。” 张养怡确乎是他,不耐烦道:“霸道真解。” 那人却嗤之以鼻:“什么档次?敢叫这么霸道的名字?” “什么档次不好说,却是师父只教了我而没教你的东西。” 那人面露蒙昧,挑眉道:“死到临头,开始说胡话了?” 张养怡笑道:“一只耳,别装了,我已经认出你了。” 那人勃然大怒道:“李永年,你他妈别叫我一只耳!” “好的,曾君。” ‘郡’字少一个耳朵,那可不就是‘君’吗? “我他妈叫曾郡。” 那人一拳打在张养怡腹部,击散了他一身气机。 又是一手挥出。 四条铁线虫钻入其关元、阴交、气海、石门四穴。 张养怡被隔绝了气机掌控,沦为待宰羔羊。 “李永年?” 何肆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抬起头来,“真的是李大人?” 他早该想到的,张养怡是易容。 李嗣冲怎么就不能是易容了呢? 张冠李戴,养怡永年,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自己身份了吗? 张养怡好像被封住气机的不是自己。 依旧淡定道:“曾君,一别六年,怎么混成杀手了?还在琢磨这些旁门左道呢?” 名为曾郡的‘老人’不屑一笑:“你又好到哪去?不也当起镖师了吗?” 两人皆是沉默。 片刻后,是张养怡先开口:“这面皮太老了。” “老又如何?” “主要是丑。” 曾郡一手右手抓住自己左耳,撕下那张人皮面具。 露出原本样貌,一个人有些清瘦的中年人,他果真只有一只左耳。 曾郡恢复了清亮干净的声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只有你才会神神叨叨的,把人家的招式形容成‘俗’。” “就因为这?” 张养怡笑了笑:“我也不确定,诈一诈呗,就算不是你也没关系,我又不怕出糗。” 曾郡眉头一皱;“你这几年的武道怎的精进如此之慢?” 一直生活在这位师弟的阴影中的曾郡,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替师父报仇了。 毕竟李永年带艺入门时已是五品,之后又欺师灭祖,偷得绝艺。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最赶上他的脚步了。 可意外好像真的发生了,六年时间,自己都入五品了,他还在踏步不前。 一想到自己几日前看到他画像时的如鼠见猫,一股羞耻之感涌上心头。 他真的只敢躲在暗中,使些鬼蜮伎俩。 直到那些命贱的捉刀客几番送命试探,他才敢确信,这位师兄是真遇上意外了,如今一身实力,不过五品巅峰。 活该,这叫老天有眼。 张养怡忍着丹田绞痛,看着自己这位沧桑许多的师兄,笑道:“你倒是成长了不少,可惜还没触到四品门槛?” “呵呵,你六年前就是五品了,那时我还未入品,如今我俩境界相同,你有何颜面对我评头论足?” 张养怡面露不屑,虽未开口,心中却是有些苦涩。 “要不是老头子这霸道真解坑我,我早四品守法了……” (本来想三更的,看样子来不及了,下一章要十二点后了,明天要高考,只能今晚熬夜写了) 第127章 不让 二人几扯闲篇的时间,貔貅道人已经再站起身,一身气机平复如故。 右手和后背的伤口都已止住流血。 四品境界,当真玄妙。 步扶阳眼中雷光闪烁,看着曾郡:“难怪你一直按捺不动,原来与他是旧相识了。” “老貔貅,你也不必言语相激,我俩虽是同门,我却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 “那就杀了吧。” 曾君上前一步,拦在张养怡面前:“李永年,把老爷子的东西教出来,我只废你武功。” 张养怡不屑一笑,瞥了一眼貔貅道人:“然后再叫他杀了我?” 曾君看向貔貅道人。 “晚了,我现在已是全神完备,你不是我对手。” 言下之意,他不同意放过张养怡。 曾君有些头疼:“不是,你们四品的气机就真这么充足吗?” 步扶阳笑了笑:“这叫有余不尽,这等境界,你还差了六十年呢。” 曾君脸色微变,刚才就不该救这貔貅道人的,现在又叫他给支棱起来了,好烦。 这二愣子魔道不按常理出牌。 兵不厌诈懂不懂?骗人会不会? 这李永年肯定是要杀的,弑师之仇不能不报。 但问出《霸道真解》之后再杀也不迟啊,真他娘的鬼迷日眼。 张养怡摇了摇头:“我现在叫李嗣冲,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前的李永年已经死了。” “你这个孽障,那是师父给你取的名字。” “老爷子我都杀了,还留着他起的名字作纪念呢?” 曾郡咬牙切齿道:“算你狠,李嗣冲,我也不骗你,你只要交出《霸道真解》,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张养怡,不对现在应该称之为李嗣冲,他笑着摇头:“不了,看到你不痛快我就挺痛快的。” “费那口舌干嘛,《霸道真解》借我一睹,我负责让他吐出来” “成交!” 曾郡居然十分爽利地答应了,但仔细想想也对。 用本来不曾拥有的东西去许诺,这根本就是无本买卖啊。 “世人皆称我为魔道,我却从未练过魔功。”步扶阳想到方才李嗣冲一口气从那小子身上攫取气机的场景。 简直翘首跂踵。 貔貅道人的正宗道法修到最后讲究一个有余不尽,绵延不绝。 而李嗣冲方才施展的霸道真解,却是鲸吞蛇噬,征敛掳掠。 若是能一睹其玄奥,即便不能融会贯通,只是引以为鉴,当做他山之石也是极好的。 曾郡艴然不悦道:“老貔貅,注意你的说辞,《霸道真解》不是魔功。” 李嗣冲适时笑道:“有没有可能,《霸道真解》就是魔功?” “你放屁!” 貔貅道人一脸淡然道:“是不是魔功,等问出来就知道了?” 貔貅道人以雷霆气机化针,按照绣定针方式的打入李永年周身窍穴。 “我建议你直接交代,求一好死,别自讨苦吃。” 李嗣冲笑道:“苦不苦得试试看才……” 话未说完,步扶阳手掌虚握,雷声轰鸣。 李嗣冲周身紫色小蛇游走,肆意妄行。 雷殛之苦,这可不比凌迟好受。 可李嗣冲也只是被打断了言语而已,却是紧咬双唇,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没想到你骨头还挺硬。” 步扶阳就要加大雷殛之力,曾郡出声阻拦道:“算了算了,先做正事,留他一条性命慢慢炮制。” 貔貅道人眉头一皱,“也行。” 曾郡转过头去,面向车舆。 何肆还是提不起一丝气力,他前斜靠着车厢,手持一把刀货,似要负隅顽抗。 曾郡随意一挥手,就像是扫除灰烬一样将何肆掸下车去。 何肆在狼狈倒地,裹了一身泥巴。 却是又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拦在车前。 “你小子气机方才能与那李嗣冲沆瀣一气,说不定也是知道些秘密,你若现在识相闪开,也能多苟延残喘片刻。” 何肆有苦难言,我能有什么秘密啊? 我能说我很无辜吗,一身气机,说没就没啊。 不知为何,面对这近乎必死的局面。 何肆反倒散去了恐惧,面色平静起来。 他甚至没有后悔自己没有离去的愚蠢决定。 他不是个坚定的人。 相反,他怯懦,反复,自作聪明。 但他是个使刀的,从不做辱刀之事。 何肆手持刀货,不避不让。 曾郡面对何肆可没有面对同门那般耐性。 既然先前给他机会离去他没有把握,那就死吧。 反正有自己师弟兜底,他的生死无关紧要。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之人,落在李嗣冲身上,也落在那环首长刀上。 何肆这番目中无人的姿态更是激怒曾郡,他屈指一弹,射出一枚钢针似的铁线虫。 直取何肆脑颅。 何肆微眯双眼,挥舞手中刀货。 他自六岁起跟随师爷练刀,从此刀不离身,不避寒暑,日日不辍。 这一刀随意得就像是切挂砍菜的每一刀,劈落蚊蝇的每一刀,斩灭线香的每一刀。 何肆一刀砍在针尖之上。 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刀货脱手,钢针瞬间变化为一条扭曲的铁线虫缠上刀货。 到底是些无脑之物。 何肆飞刀出手,将其迅疾矢出。 腹中一颗火红似石榴籽的丹丸飞速运转。 少年当道,寸步不让。 …… 一天之前,四月初十。 胡村胡府,何肆昏迷的房间之中。 樊艳问道:“老张,你都输了这么多内力了,他怎么还不醒啊?” 张养怡叹了口气:“快了快了,最多再过半日,如果他再不醒,那就……” 樊艳有些担心道:“那就什么?” “就最多再过一日。” 樊艳白了他一眼,抖机灵很有意思是吧? “我巡视过了,整个胡村没有发现异样。” 张养怡摇摇头:“不可能,往南翻过孤山就是中山腹地,一马平川,不利于敌人设伏。” 樊艳试探问道:“那我再往村外探探。” 张养怡依旧摇头:“别出去了,这时候落单,小心有去无回,我们都在府中也好有个照应。” “那我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他们有动作,我们也有准备。” 樊艳有些担忧,看了一眼何肆:“对了,我这有一颗聚存添转丸,不知道对他有没有用。” “裨益定是有的,不过这等外丹之道,还是要等他清醒之后再服用。你倒是舍得,聚存添转丸,一枚十金呢。” 樊艳一笑置之:“有市无价罢了,穷文富武,又有几个武道入品的高手没吃过这等丹丸呢?” “这小子肯定算一个。”张养怡笑了笑,“丹丸呢?拿出来我看看。” 樊艳也不必男女之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丹盒。 张养怡接过盒子,取出丹丸。 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一番。 又塞了回去。 他颔首道:“成色不错,算是上品,就怕他山猪吃不了细糠。” “老张,看这么久,担心我下毒啊。”樊艳似开玩笑道。 张养怡笑了笑:“我看了多久,你不就盯着我看了多久,分明是你担心我做手脚吧,我若是想害他,还会在这里浪费内力?” 樊艳笑笑,“说笑了不是?我只是好奇,你对这弟弟也太上心了吧,照顾至此,要说你们互不认识,我可不信。” 张养怡笑而不语。 “行,那老张你继续运功吧,我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吃食。” 樊艳走出房门,没走几步,又是打开了丹盒,不放心地拿出丹丸看了几次,确保没有被调包。 屋内的张养怡手中凭空出现一颗丹丸,对着昏睡中的何肆笑了笑。 “喑蝉房出身的,戒心真重啊,我还能害你小子吗?” 张养怡粗暴地将丹丸塞入何肆嘴中,又用修长的食指往里头怼了怼。 他将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何肆身上,低语道:“小子,你都把我当朋友了,我在你身上放个楔子不过分吧?放心,气机这东西,有借有还的……” 第128章 骨勇 张养怡呵呵一笑:“没想到你小子相貌平平的,倒是招女人喜欢。” 他一手按住何肆丹田,将自身气机渡入其体内。 原始反终的手段极其费神,是将气机变为内息,内息再变为内力。 帮其引导一身各行其是杂乱无章的气力。 许久之后,张养怡睁开双眼,气息虚浮。 “好家伙,两天吃了我两成功力,你是属貔貅的吧。” “你小子,这两日为你易筋理气,终于是将《透骨图》烙印进你体内,外加那一颗丹丸,好嘛,好处都给你占了,上哪说理去?” 李嗣冲想起自己那位同伴,温玉勇也曾是惊才绝艳之辈,以半残之躯,修行《透骨图》多年,虽未入品,却是胜过六品不知凡几。 他要是知道他最瞧不上眼的小子居然舒服躺着就把《透骨图》给练小成了,不得气死? 如此一来,虽说不能治本,但其双手脱臼的影响却是无关痛痒了。 待到透骨图大成,只要凭借气机接续,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无碍,照样能够形销骨立。 气机不绝,人立不倒。 “若非你这次走火入魔,我还发现不了你小子体内居然深藏一刀啊,这般气象,定是属于那人屠徐连海了。” “说起来你师爷和我那师父都是属于魔头呢……” …… 何肆最后一枚刀货入手,使出铁闩横门。 刀尖直刺曾郡胸膛。 曾郡不闪不避,气机奔涌,含而不放。 何肆一刀点心。 在曾郡的胸口咫尺处,不得寸进。 曾郡气机炽热,刀尖如雪消融。 何肆以肉体硬撼气机,蚍蜉撼树。 一直拖后腿的肩伤今天居然没有发作,他使足了十成力道。 这是多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无病一身轻的感觉了? 但是耳中却清楚传来肩胛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 何肆不明所以,只要不扯后腿,也无暇顾及。 曾郡气机压制何肆,一手按住其头颅。 就要将其碾碎。 曾郡手掌微微运劲,气机加持下有摧身碎首之力。 何肆只觉脑中一阵鼓胀,原来是红白之物受到挤压。 竟是不觉得疼。 曾郡面色一变。 他居然捏不碎这小子的脑袋。 妈的,这小子,当真头铁! 如果何肆还能分心内视,就会发现自己体内并非没有气机。 而是那些气机全部都嵌入骨髓之中,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红线缠绕四肢百骸。 就像一张蛛网,将自己的一副骨架牢牢缚住。 既是缧绁也是甲胄。 曾郡手中微微发力,何肆顷刻七窍流血。 那颗顽强的头颅却依旧是没有被碾碎的迹象。 何肆面无血色,苍白如骨。 动弹不得的李嗣冲远远看着这一幕。 没有半分动容。 生死之前。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 脉勇之人,怒而面青。 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面白,这是《透骨图》小成的征兆。 继而奋勇,暴厉恣睢。 李嗣冲露出一丝微笑。 “小子,该你显圣了。” 一身气机从周身被雷霆气机封锁之处逸散而出。 原始反终般向着何肆奔去。 极有灵性地裹挟了环首长刀。 这一身气机,有借有还,从李嗣冲到何肆,再到李嗣冲到何肆。 早已不分群我,像条被再三抛弃的流浪野狗般,每每去到新家,就迫不及待开始向新主人摇尾乞怜。 何肆被血眯蒙的双眼睁开。 气机汇聚体内,长刀落入手中。 气势大变。 腹中那可丹丸一息百转千回,气机奔流复返。 百川到海,流水朝宗。 何肆对师爷屠连海的记忆很淡。 但他记得师爷第一次教自己练刀时,他夸自己是练刀的好苗子。 自己使不动大刀,师爷笑就眯眯地给了自己挑了一把小刀。 短刀入手,小何四勉强持握,听得师爷讲,“小四啊,你可是练刀的好苗子,爷爷今天就借你一刀。” 屠连海轻抚小何四的头顶。 眉眼含笑,哪里像人杀人过百的老刽子。 小何四只觉得师爷小气,借他一刀,那岂不是还得还啊? 他把刀扔在地上,说不要,自家有的是刀,都在城隍庙里头供着呢。 屠连海也不生气,弯腰捡起短刀,再次交予小何四手中。 “小四啊,咱们做人不能贪心,想要得,先想失,人说借,你就得还。” 小何四似懂非懂,却听师爷继续说道,“以后可不能再把刀扔掉了,咱们这类人,这辈子,总有些时候得仗刀求活。” 小何四问道:“爷爷把刀借我了,那我要什么时候还呢?” 屠连海笑笑:“不用还给我,还给这天地吧。” “要怎么还?” “你尽管拔刀,挥刀,仗刀,使刀,师刀。” 何肆笑了,原来师爷说的借他一刀,不是那把小刀。 原来是天狼涉水、连屠蛟党、铁闩横门。 三择其一。 “霸气真解?”曾郡看向李嗣冲,面色阴沉,“你欺师灭祖抢来的东西,轻易就教给他了?” 李嗣冲是他师弟,欺师灭祖学了霸道真解那也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可现在连个未入品的小子都会了霸道真解。 这他真接受不了。 李嗣冲摇了摇头:“你说我欺师灭祖,我不否认,但《霸道真解》我没有抢,是老爷子教我的。” “当年老爷子教我霸道真解,只是为了将我一身气机作嫁衣裳,我的行气走穴路数,都是按照他的窍穴修的,待我四品守法之时,他就打算吞噬我一身气机,用以破镜。” “你他娘的少放屁!” “师父这么看重你,许你带艺入门,没想到你却是天家走狗,只是为了谋夺师父的《霸道真解》而已!” “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 李嗣冲不理会他的直眉怒目,此刻没有气机傍身,他虚弱难捱,忍受着雷殛和虫噬之苦,却依旧面不改色。 他此言并非是为了替自己辩解什么。 只是要乱他心境罢了。 自己腹中还有一颗丹丸,乃是老爷子一身气机所化。 他若是催使丹丸,用出霸道真解,当即便可跻身四品。 只是这颗丹丸,不知道是老爷子攫取多少血食而成。 玉石杂糅,五方杂厝。 没有足够去芜存菁的手段之前,突然可不敢擅动。 须知从恶如崩的道理,快一步到四品,一辈子都要深受其害。 而何肆腹中那颗则不然,是自己这六年间连昏接晨、尽日穷夜精炼出来的。 已有五品气象。 曾郡面庞抽搐,怒不可遏。 李嗣冲越是这般淡然,不屑辩解,他就越是想入非非,疑神疑鬼。 曾郡现在只想杀了眼前这小子,再找李嗣冲对质个清楚。 一挥手,千百只螳螂飞上空中,密密麻麻。 倒像是一片蝗虫过境。 何肆缓缓提刀,此情此景,不得来上一式…… 连屠蛟党。 第129章 连屠蛟党 “呔!小子,你给我住手!” 一声雷霆炸响。 天上乌云稠密,一注无根之水被气机牵引而下。 如同天河泻落。 居然也是一招连屠蛟党! 来人走刀狂舞,刀刀气机扫出,就像拂尘抖落灰尘一般。 恍惚间,何肆好像看到天雨落下,蛟龙偃蹇。 恶蛟结党,兴风作浪。 有道是“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搥蛟龙。” 仙人自天上挥出一刀,化作一片雷霆霹雳。 继而拨云见日,乾坤既定,尘埃落地。 何肆面前景色回归现实,看到的则是漫天螳螂零落成泥的景象。 曾郡瞠目结舌,一时竟忘了恐惧或是愤怒。 只是在心底叹服一声,“当真好不俗的一刀……” 何肆一身意气无处发泄,怎甘就此不了了之? 如此收场,他不甘心,这一刀也不会甘心。 但何肆只得收束刀意,含而不发。 他面色难堪。 胸中意气无处倾泻,已是成为负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肆才看清来人。 不就是与几日前与李大人雨中鏖战的阿平吗? 来人方才那一刀太过惊艳,叫他通目只见刀光,不见其人,险些按捺不住为之拍手称快、击节赞叹。 阿平乱刀屠灭漫天螳螂,收刀却是吹胡子瞪眼。 他径直走向何肆,怒其不争道:“你方才那一招你为何要使连屠蛟党?” 何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回答道:“走刀对群。” 阿平怒道:“你该使铁闩横门的!” 何肆回想起那一日,此人在雨中还使出了一招天狼涉水。 他定然与师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待他开口,阿平连珠炮似的又道:“你可知道,你这辈子,这等气象的出刀,很有可能仅此一次。” 何肆点点头,他在刚才那一刻已然有所领悟。 这是师爷藏刀于身的手段。 自己不过是刀鞘而已。 招式是小,意气是大。 三招有形无质的招数,须得配上师爷留在他身上的一丝刀意。 何肆现在才明悟过来,《斫伐剩技》虽强,也是记录了行气法门。 却是只能管中窥豹,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后人终究难以凭此挟山超海,比拟前人。 铁闩横门的行气法门何肆已然了然于心,但放在师爷这道刀意施展面前。 不过十之一二的威势。 就算再精炼十年,也难以领悟其五六分神髓。 遑论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 师爷和父亲就真只传了他招式而已。 何肆看向阿平,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那一日走火入魔昏迷至此,还未从李嗣冲口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阿平坦然道:“你可以叫我阿平,我和老头子学过刀,算是你未入门的师伯。” 何肆有些疑惑:“未入门?” 阿平没有解释,四十年前,他拿两个羊肉泡馍在老头子手里换得十七式刀法,这件事情他要一个人烂在肚里。 何肆皱眉:“既是师伯,那你为何如此反复,先前伙同白羽龙山要杀我们,现在又要出手相助?” 阿平说道:“杀你是因为要逼出你的刀意,救你是因为你用错了刀意。” 何肆锁眉更深:“什么意思?” 阿平笑了笑,只要何肆使出老头子借他那一刀,他伪五品境界的白羽龙山有死而已。 他至少有九成把握,这小子使得是铁闩横门。 只是没想到白羽龙山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更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输给了李嗣冲。 如今面对曾郡的控虫手段,何肆理所应当要使出连屠蛟党,这确乎是最优解。 躲在暗中的意图谋夺刀意的阿平这才不得已出手矫正。 替他使了一招连屠蛟党。 曾郡被他二人无视,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他低喝道:“你俩当我不存在呢?” 阿平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耐。 “聒噪什么?” 阿平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一刀挥出,天狼涉水。 天狼虚影一闪,践踏泥泞。 曾郡大惊失色,勉强抵御,倒飞十数丈。 阿平看着何肆,说道:“来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使出老头子的铁闩横门给我看看。” 何肆摇摇头:“你既是我师伯,我没有理由对你拔刀相向。” 阿平一挑眉:“我之前想要杀你,这还不够吗?”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何肆对阿平没有杀意,师爷说过,论迹不论心。 阿平能看出他兀自忍受胸中翻江倒海的刀意反噬,却是没有出刀。 好似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阿平见状出声劝解道:“别倔了,再憋就憋出内伤了。” 何肆却是摇头:“我能忍住。” 果真非常人之所能,不愧是老头子看重的人。 “你小子在固执什么?以为凭老头子这一刀能杀我吗?如果我过我说我为了老头子这三式,已经残杀了两位你的同门师伯了呢?” 何肆闻言,面色微寒:“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平理所当然道:“因为老头子偏心,一刀都没教我,他不给,我就自己拿。我明明比他们任何一人都强,他为何我不肯教我?” “就因为这?”何肆大为不解。 阿平睚眦小忿:“就因为这!为什么老头子不能一碗水端平,就连你这未入品的小子,他都愿意借刀一式?” 何肆淡然道:“因为师爷说我是练刀的好苗子。” 他这话不是替自己挣面,而是为师爷正名。 阿平缓缓摇头:“老头子那时候早昏聩了……” 何肆看似安忍不动,四肢百骸之中却是内息撵走。 他天真地想以气机压制刀意,结果却是烈火烹油,以汤止沸。 何肆一字一句道:“阿平,你帮我,退敌,我给你看铁闩横门的行气法门,如何?” 阿平直截了当,摇头拒绝:“我何须帮你,老头子的刀既已出鞘,你握不住的,我就看你能忍到几时。” 何肆冷笑道:“你已经杀了两位师伯,学会了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了不是吗?” 言下之意,他就算忍不住,也不会在三则其一中选择铁闩横门。 阿平面色难堪,果真被拿捏住软肋。 他咬了咬牙,服软道:“我不是那貔貅道人的对手。” 何肆道:“我俩联手。” “你俩联手,那也不是对手。”步扶阳负手而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那如果再加上我呢?” 李嗣冲在步扶阳惊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第130章 入魔 李嗣冲丹田四穴内,四条足以绞断金铁的铁线虫被丹丸上析出的霸道真气焚尽。 他并未直接炼化这股真气,而是使之御敌。 步扶阳隐隐感到一丝危机,一步上前,雷霆烈凝成浆。 他左手轻抬,紫芒灿烈,发出银瓶乍破之声。 李嗣冲还以平平无奇的一拳,血色气机翻涌。 拳掌两者相撞,洪钟大吕之声响彻,殷红姹紫之色倾轧。 李嗣冲退十步,步扶阳退一步。 步扶阳道:“就着点本事?那你们三人相加还是不够看的。” 李嗣冲甩了甩生疼的手掌,玩笑道:“吾若倾力,吓汝一跳。” 这是实话,但步扶阳不信。 “你不妨试试。” 何肆看向阿平,面带询问。 阿平叹了口气,“你赢了,我答应。” 三人各自上前一步,气机成犄角之势,锁定场中步扶阳和曾郡。 李嗣冲看向远处跌落泥地的许芜,大声道:“别装了,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 许芜忽然暴起,却不是持刀加入战局,而趁着这剑拔弩张的间隙,快步闪身至马匹前,策马而逃。 李嗣冲看着离去的许芜,没有阻拦,只是摇头笑道:“德性!” 他刚要打头阵,何肆却一旁发声阻止:“李大人!” 李嗣冲回头。 何肆向他使了个眼神。 李嗣冲知道他的意思,这是要他去救那个‘樊艳’。 只是大敌当前不便开口。 李嗣冲一挑眉,问道:“你小子一个人能行吗?” 何肆点点头:“相信我。” 一旁的阿平不干了,怒道:“怎的?我不是人了?” 李嗣冲对其视而不见,告诫何肆道:“那你小心点,腹中气机可随意挥霍,但切记不要炼化,关键时刻,记得逃命。” 何肆颔首,轻声道:“省得的。” 李嗣冲不再说话,殷红气机缠身。 先前被貔貅道人绣定针手段扎破的窍穴,此刻蓄不住半点儿气机,就像是塘堤万孔,气机行经,不住溃散,甚至冲撞的他浑身皮肤皲裂。 活像是个剥皮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何肆忽然就明白了李大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是怎么来的了。 李嗣冲双脚发力,地上炸开一个深坑,身形闪动快过千里足。 步扶阳有心阻拦,何肆三枚金钱镖尽数打出。 同样是红色气机裹挟,霸道异常。 步扶阳一挥裋褐无停滞,火中取栗,将三枚金钱镖抟成一团。 李嗣冲却借着这间隙,脱身离去。 步扶阳弹指将手中抟成一团的铁球弹出。 直击李嗣冲后背。 李嗣冲头也不回,仅凭听声辨位,甩出一枚银锭。 二者相撞,就像颗火蒺藜炸响。 阿平转头对着何肆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以帮你,但是我俩联合多半也不是四品的对手,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我可不会舍命相陪。” 何肆点头,这是自然。 “老头子借刀意气虽高,却也受限于你本身境界,最多叫其伤而不死。若真死在顷刻,你只管使出铁闩横门,我一观意气便走,至于你的死活,我不管,咱们两厢情愿,互不食言。” 何肆点头,此言不差。 “你现在倚仗的气机很是怪异,有初入五品的气象,且不存在接续问题。如此,应当多用走刀式,定然好过本就需要停顿的停刀。” 这回何肆点不出头了,他哪会什么走刀? 就算是《斫伐剩技》,当中记载的也通篇都是停刀式。 阿平见其神色,愣了愣:“怎么?不会?” 何肆这下点头了。 他无奈道:“好家伙,老头子都教了你什么啊……” “杀头。” 阿平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学过《斫伐剩技》?” “嗯。” 阿平不免有些艳羡,这斫伐剩技,乃是厥品居上,世间罕有的武学。 不得不说,这小子也未免太好命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斫伐剩技》,不白拿,乃是他以同样是世所仅见的《落魄法》与上位交换的。 何肆同样不知道的是,太子陈含玉表面上对《落魄法》不甚在意,却是火速拿着去往东宫。 给袁饲龙一看。 袁饲龙看了,弃如敝屣。 说了句不是好东西,别碰,别看,别学。 陈含玉追问为何。 袁饲龙笑道,你们帝王家不总说一世命既万世命吗?学了之后就真是了,断头路。 阿平对何肆解释道:“《斫伐剩技》中所记载的并非依靠招式高妙而以杀伐之意排序的十八招式,最为令人惊叹的一点,是这些渊源不同的刀法,能拼凑成一套圆融无瑕的完整走刀。你如今学会几招了?” 何肆如实道:“八招,加一个变式。” 阿平对此不置可否:“就当做你学了八招,《斫伐剩技》,号称九刀杀力斗。十刀杀偏长。十二刀杀守法。十六刀后,精熟由如鸡豚。十八刀之后,其上无人。” 何肆被这番口气骇住,问道:“其上无人,那不是对斩铁楼主人的尊称吗?” 阿平一笑:“世上先有《斫伐剩技》,乃有斩铁楼主人。” 何肆脑中演化一遍附带气机的《斫伐剩技》。 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一片血流漂杵,通体恶寒。 气机对外杀伐,对内也是摧折。 欲杀他人,先折己寿! 何肆虽然也曾接连使出过八刀斫伐剩技,但那是在他气机未生,刀意未绽的时候。 入稚子抱刀,贻笑大方。 阿平继续交代道:“等会儿我先去对付那个玩虫子的,你负责拖住貔貅道人。” 何肆依旧点头。 阿平有些诧异:“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何肆摇摇头,他虽不懂下棋,却是知道何为兑子。 阿平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小子了,这性格和老头子真像啊,不知道还以为是他的嫡亲孙子呢。 “你有老头子的刀意在身,他定有所忌惮,我等我宰了那养虫子的,就来助你一道对敌。” “好。” 阿平实力略胜李嗣冲一筹,乃是守法境界临门一脚的五品小宗师。 杀个曾郡,料是不难。 阿平最后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何肆摇摇头。 “那就……” “杀。”何肆轻吐‘杀’子,呼出一口血气。 霸道真解,早在催促他提刀上阵了。 两人起手都是撩刀斩麻。 何肆对向貔貅道人。 阿平对向曾郡。 步扶阳掌心雷化作方寸雷。 虽是单手,但雷光所及之处,如同白手千手。 何肆从未感觉自身有过如此强大的气机倚仗。 每一刀挥出都是匹练。 “这就是五品境界吗?” 何肆的五品,自然偏长是刀。 手中的环首长刀绽出皎皎月华,倾洒刀芒。 殷红气机攀染刀刃,似在滴血。 实际,何肆也的确是在浴血。 何肆现在以《透骨图》为支撑,体内自行运转霸道真解,虽说已经脏腑全伤,脉系紊乱,却是半点儿不影响他施刀。 《透骨图》不累坏身躯,却是叫人虎死骨立,不畏死伤。 如此违背人常,必将招致殃祸。 这也是李嗣冲不学《透骨图》武功的原因,因为它会折命。 善骑者堕,善游者溺,不畏死者,有死而已。 红紫气机中一遍遍挥刀的何肆忽然间笑出声来。 竟隐隐有再次走火入魔的征兆。 只是上次徒有走火,这次,却是入魔。 貔貅道人双眼微眯,这《霸道真解》,果然是魔功! 第131章 将军 何肆运转气机,毫无阻滞,除野夫借刀外,第一次施展运有气机的斫伐剩技。 第一刀,分风劈流。 倚仗长刀铦厉,何肆顺利剖开了步扶阳凝稠如实质的雷池护体。 越雷池一步。 没承想是抽刀断水,劈开的雷霆在其背后瞬间凝合,变成一座牢笼,同时圈禁两人。 何肆心知中计却为时已晚。 步扶阳的招式异常简单,化繁为简,返璞归真。 一掌拍击在环首长刀刀身之上,雷霆注入,何肆不曾松开的右手中发出一声闷响,掌心已经一片焦黑。 第二刀,犁庭扫穴。 欲要打破牢雷池牢笼。 只是第二招衔接的间隙,何肆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虽然《斫伐剩技》的招式能衔接得天衣无缝,但其渊源出处却大相径庭,乃是杂组,行气法门自然也是迥然不同,五花八门,天马行空。 何肆才出第二招,体内小半经脉竟都被霸道真气给撕裂了。 若不是有着小成的透骨图支撑,仅第二刀接续的时候,他就已经无法立足了。 步扶阳抓住机会,一掌拍向何肆心窝。 何肆强行使出第三招,溃门决河。 气机一泻千里,释放掉腹中丹丸的压力。 他的走刀太不圆润了,气机一行一顿,实在自残。 一息百转的气机几乎是撵着走刀进行。 任何肉体和神思的动作都是多余累赘。 一步快,刀伤人,一步慢,刀伤己。 何肆竖刀胸前,步扶阳见识过这把神兵之利,不敢徒手轻撄。 紫色雷霆化成一朵雷花。 在他胸口炸开。 何肆被掀飞出去,撞击在身后雷池囹圄之上,后背衣衫焚尽,又是被反弹回来。 第四刀,掠脂斡肉。 这说是一招,其实是连绵不绝的一套。 只要不被敌人打断,或是自己气息断绝,这一刀就能剥落对手千刀万刀。 长刀在何肆手中挥舞极其灵巧,就像给凌迟之人施刀。 像个筛子一样的身体上不断倾泻出血色真气,一如方才步扶阳的百手千手方寸雷。 何肆此刻也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刽子手。 这也是不善近战的貔貅道人圈定雷池后,应付得最为艰难的一招。 作茧自缚,自业自得。 半点儿不吝啬气机,果真不当家不知足柴米油盐贵。 这会儿功夫,有出无进,已经挥霍掉了李嗣冲半载之功。 得益于丹丸一息百转千回,何肆这一刀使得极为畅快。 他笑容逐渐肆意。 入魔之兆愈加明显。 步扶阳有余不尽的境界终究讲究一个循环往复,何肆却是竭泽而渔,一时间竟压着貔貅道人打。 丹丸在腹中转完第一个万转。 步扶阳低喝一声,雷霆肃杀,喑恶叱咤。 迅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 何肆耳鸣眼花,刀势难以为继。 第四至第五停刀间隙之中被步扶阳突破攻势。 步扶阳轻轻击打一掌打在额头,何肆脑中惊雷闪过,有那么一刹那陷入无知无觉的境地。 再之后六神归位,五觉丧了视觉。 何肆陷入一片漆黑。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瞎了。 所幸现在他已经彻底走火入魔,没有太过想法。 战局另一面。 曾郡千千万万的螳螂大军被连屠蛟党天然压胜。 败局已定,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心生退意,阿平却是刀光如狱,封锁起退路。 何肆连挨貔貅道人三掌,气若游丝。 他回光返照般,灵台闪过一丝清明。 想起那一日,父亲何三水手握一截线香,就露出虎口一寸,叫自己飞刀削落最上头的部分。 何肆其实是有这个本事的,但他不敢,怕误伤父亲。 对着窗外投入的微光,他看不清楚线香的轮廓,他那引以为傲的眼力倚靠不住,便心神怀疑。 何三水这教训他道:“你只是仗着自己眼力好,所以当你眼力受限,你就会抓瞎。” 何肆不解,问道:“可是我不用眼睛用什么?” “用刀,用手,用心,用感觉,用除了眼睛以外的任何凭借。” 何肆问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何三水答你越是凭借长处,就越是容易在长处吃亏,人总有老眼昏花的时候,可总要有所倚仗不是吗? 这话是何三水向屠连海学刀时,屠连海亲口传述的。 第五刀,拨草寻蛇。 何肆睁着一双不能视物的红色眸子,屠狗境界与伏矢魄通力协作,在气机的牵引下,锁定貔貅道人。 第六刀,兵挫地削。 第七刀,斩将搴旗。 第八刀,无奈我何。 按照阿平的说法,这斫伐剩技九刀气象,可杀力斗。 这貔貅道人年老体衰,未必还能有力斗体魄。 第九刀,铁闩…… 天狼虚影何肆自身后闪现,偌大的身躯撞开雷池禁地。 强行介入两人气机之中。 看清何肆惨状,阿平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还好还好,惨是惨了点,不过没死。 步扶阳也分心,看向远处的曾郡。 浑身上下已经不剩一块好肉,死得不能再死了。 步扶阳眉头一皱:“削腐刀法?” “好见识。”阿平点了点头。 “小子,还行吗?” 何肆已经听不真切他口中言语。 只是回道:“杀。” 阿平提刀,率先冲出。 何肆循着气机追上。 两人师出同门,出刀路数大致相同,刀法之间互为倚仗,首尾共济。 阿平有意以气机引导何肆,帮其补全老头子刀法的行气法门。 何肆学刀极快,真不愧是老头子口中的苗子。 阿平也不得不服。 步扶阳见曾郡确乎死透了,也是知道今日再无可能成事。 它虽然有余力杀掉面前二人,却是不愿浪费气机。 期颐之年,每一口气机都至关重要,决定着寿数。 但明明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貔貅道人却是没有这么做,依旧以雷霆激战何肆二人的刀法合击。 三人混战中,无人注意道。 不远处一地虫尸中爬出条条铁线虫,缓缓向着曾郡身体爬去…… 何肆战至忘我,直到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 何肆猛然回头。 他看不见。 但他一片血红的眸子中,却倒映着曾郡站在车辕之上的景象。 无数铁线虫绞碎铜铸车厢。 尺玉四时好冲出轿帘,落慌而逃。 面色苍白的‘孙素灵’一拳挥出,却是被曾郡轻易化解。 近四品的曾郡面前,她毫无还手之力,头颅被其攫在掌中,连带身子提溜出车舆。 曾郡一脸狞笑,站在车之上。 何肆怒目圆睁,‘瞪’着阿平。 “你怎么没宰了他?” 阿平怒到抓耳挠腮:“我发誓我宰了!” 曾郡单臂抖动,‘孙素灵’双腿乱蹬,他沙哑道:“将军!” 第132章 摘头颅 天佑四年。 曾郡拜入中山王门下,成为一名平平无奇的门客。 中山王陈汝运好养士,曾招致任侠好人六千,礼贤下士,皆以国士待之。 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 时年,老皇帝抱着“削之亦反,不削亦反”的决意削藩。 京畿连发九榜圣旨入简州,均被门客自发拦下至简州境外。 六千门客皆是等着兴王反亟,唯恐天下不乱,只待日月换天。 当时局面异常紧张,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最后却是中山王帅三万亲兵出了简州,跪迎圣旨,缴了兵权。 当年,翼朝余孽在菰山起义的地方,山南大乱,战火连天。 兴王一句无力剿贼,置身事外。 平叛之后,老皇帝因为‘奉职无效,久窃禄位’的理由,将中山兴王贬为庶民。 之后山南道便是爆发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鼠疫。 刚被贬为庶民还未搬出行宫的中山王死于鼠疫。 宗姬陈夏抱着宗女陈蕴自焚于兴王宫。 本该被付之一炬的兴王宫,火势刚起半日便遇天降暴雨,扑熄大火。 …… 捉刀房麾下除了众多入品的捉刀客,还有六十未入品的死侍,以甲子排序,只有代号,没有姓名。 这次出现追杀‘樊艳’的分别是:庚子、辛丑、癸卯、甲辰。 已经折损在先前多次袭杀行动中的死侍有十一人。 但他们死则死矣,不值一文。 未入品的武人,就像入了春的韭菜,割一茬长一茬。 类捉刀房中养大的死侍,从捉刀房出去,都要把原先的名字赊账在捉刀房中。 不同于那些捉刀客,死侍这辈子为主人日夜奔走,能不能将姓名赎回来还是两说。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不生而养,一世难还。 大多数捉刀房死侍,都是来路正当,乃是府顺中兴之后,从一场场兵灾之中搜罗而来的有根骨之人。 这些人因为捉刀房的豢养而免去了这一世做两脚羊的命运,他们希冀着有朝一日能还清了捉刀房的救命养育传道之恩,赎回自己的名字。 到那时,只消得断其一指,偿还当初捉刀房交付给那些生而不养的父母的代价就行。 当真划算。 ‘樊艳’堪堪躲过以死侍庚子的攻击,险象环生。 追逐自己而来的四人皆是未入品,却是有着一套合击技。 联展开来即便是六品高手也无法抵挡。 “该死的!” ‘樊艳’暗骂一声,抬头看了眼头顶盘旋的海东青。 不摆脱掉这只鹰隼,自己无法脱身。 这一对铁蒺藜骨朵是真难使唤啊。 她几番想要弃之徒手,却又不敢暴露。 虎爪绝户手一出,以伤换命,解决其中一人。 其余三人便不成气象不足为惧了。 可这海东青训练有素,极通人性,死侍死则死矣,它若是看出势头不对,只需一声鹰唳。 白羽龙山几息便至,自己更是险象环生。 她不是伪五品小宗师白羽龙山的对手。 现在面对四个死侍还能周旋,白羽龙山若是来了,自己的处境才真岌岌可危。 ‘樊艳’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一边惦念起何肆四人,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面对四品守法境界的貔貅道人,能否逃出生天? 自己那只尺玉四时好,如今还被那个‘孙素灵’抱着呢。 面对四名死侍的围攻,‘樊艳’不胜其烦。 一骨朵砸开一人。 面对三面斩来的刀刃,她滚地躲开。 好不憋屈,她明明可以凭借二年蝉空手夺白刃的。 马鸣啾啾,衣衫是血的许芜提刀而来。 头顶飞旋的海东青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响喝行云的鹰唳。 许芜一刀干净利落,直接枭首死侍庚子。 ‘樊艳’面露惊喜,“你也逃了啊?” 许芜白他一眼,又是一刀将死侍甲辰劈成两半。 面对貔貅道人累累若丧家之犬的许芜,终于在这一刻化身杀神。 ‘樊艳’松开双掌,手中两柄骨朵自然落下。 腾出双手的她,双臂婉若游龙。 穿花蝴蝶般擒住了辛丑、癸卯的脖子。 稍稍运劲,只听得‘咔咔’两声,就像掐掉两段水嫩的黄瓜。 顷刻间,四名死侍,一人人首两断,一人裂分两半,两人瘫软伏地。 ‘樊艳’一脸严肃道:“头顶的那鹘鹰,得想办法甩掉它或者除掉它,不然脱不开身。” 许芜抬头望去,摇摇头:“它飞得太高,速度也太快……” 两人抬头遥望间,一道红光掠过,流星赶月般,命中了那只极为极敏的海东青。 血肉羽毛飘散而下。 李嗣冲从天而降。 霸道真气肆意,荧荧似火,匝地烟尘。 李嗣冲看向许芜,笑道:“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你真的跑了呢。” 许芜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樊艳’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李嗣冲道:“何肆那小子不放心,让我来救你。” ‘樊艳’打量了一下李嗣冲现在的模样,柳眉一蹙:“老张,你这是刚被人扒皮了吗?” 李嗣冲瞪她一眼:“闲话少叙,我现在的状态为继不了多久,你指个方向。” ‘樊艳’知道李嗣冲的意思,伸手指向南边。 那里是白羽龙山一行设伏的位置。 霸道真气全开的李嗣冲,就像一枚红衣大炮,朝着‘樊艳’所指的方向,炮轰而去。 三里开外的白羽龙山面色巨变,感觉到自己被一股霸道无匹的气机锁定。 “见鬼,怎么连索命门都拿不下他们?” 不容多想,白羽龙山直接抽身逃命。 李嗣冲身形快逾闪电,仅仅十息时间便追上了白羽龙山。 血色身形落在白羽龙山之前,李嗣冲缓缓转身,如一尊剥皮赤鬼。 他笑道:“上次放过了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惜命呢……” 白羽龙山感受到此刻李嗣冲身上的气息,战意全无。 李嗣冲貌似出手了,却又看不真切,仅一个照面,无头的白羽龙山站在原地。 滴血的头颅发丝缠在李嗣冲手中。 李嗣冲伸出手掌,运转霸道真解,将白羽龙山身上尸居的气机攫取入手,包括血液。 一大团鲜血在掌中蠕动,慢慢缩小,精炼,最后变成一颗丹丸大小。 李嗣冲将丹丸一抛,吞入腹中。 身上的殷红气机缓缓平复,不再张牙舞爪。 似乎是得到了满足。 不得不说,白羽龙山虽不知因何原因掉落五品,但气机之雄厚,不输寻常五品。 李嗣冲面色惨白,有些难以支撑身体。 他叹息道:“这霸道真解,当真难以驾驭,以后还是少用为妙。” 第133章 眨眨眼儿 尺玉四时好一个猛子扎扑进何肆怀中。 对其一身血煞气机视若无睹,意欲寻求庇护。 何肆感受到怀中柔软的毛团。 单手揉了揉它下巴。 真要说起来,师姑娘给他的护送任务,不是孙素灵,而是这只简州猫。 曾郡运气,大喝一声:“都别动,这丫头在我手里,我随时捏碎她的脑袋。” 貔貅道人偃旗息鼓,零散雷霆游走于空中。 阿平大为震惊道:“这是什么蛊毒手段?我明明将他气机耗尽,毙了命门。” 何肆没有说话,现在争辩,已经晚了。 作为刽子手,他从小就知道,杀人不过头点地。 要斩首! 曾郡以为自己已经执持契券,不由得以一笑。 “老貔貅,到头来,还得看我。” 何肆轻声对阿平说道:“下次杀人,要砍头!” 被小辈教训的阿平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提了长刀,对何肆说道:“你独立支撑片刻,我再去杀他一次。” 何肆一把拉住阿平,摇了摇头。 他实在无力再撑了,也是担心‘孙素灵’的性命,投鼠忌器。 阿平对着曾郡说道:“你放开她,我不杀你便是。” 曾郡嗤笑:“你当我三岁小孩呢?老貔貅,得手了,咱们撤。” 阿平可不在乎孙素灵死活,他一刀绽出十丈匹练,停滞于车舆前:“你走不了。” 何肆面色难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步扶阳眉头微皱,看着曾郡。 “你快把她快憋死了,让她说话。” 曾郡将孙素灵从右手换到左手,从提头改为掐脖。 ‘孙素灵’气机稍顺,大口喘息。 她脸上皮肤被曾郡抓破出几道深深的爪印,却是没有鲜血渗出。 貔貅道人道:“你没看出她戴了人皮面具吗?” 曾郡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老貔貅,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孙素灵本来就是化名,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中山……” “我是你姥姥,将你姥姥的军!” ‘孙素灵’气息平复,当即破口大骂。 她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覆皮。 露出原属于樊艳的容貌。 “看清楚老娘是谁!” 曾郡呆若木鸡。 孙素灵的真实面貌他没见过,但怎么样也不会和喑蝉房女黄雀长得一模一样吧? 步扶阳缓缓摇头,轻声骂道:“废物。” 他们被耍了。 从麦田设伏开始,这个孙素灵从轿中露头,就是为了让他们确信,目标的确在车内。 李代桃僵之计。 真正的‘孙素灵’在刚刚已经被他们放走了。 在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骑马走的。 步扶阳直接将曾郡弃子,拔地而起,驾驭雷霆离去。 阿平没有阻拦。 这座江湖从来都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须知武道六品自前朝沧尘子提出之后,完善至今,从未有人触及一品。 正如他的命名为“神化”,凡人再强,如何能成神呢? 二品通微境界至沧尘子死后,如今就斩铁楼主人一个,主占鳌头。 三品也硕果仅存,屈指可数那几个,死一个少一个。 四品虽说多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不过吉光片羽。 以他阿平近四品的刀法,不说纵横睥睨 怎么着也是当世佼佼。 可现在怎么连甲子前的四品魔道都冒出来了蹚浑水了?还要不要点脸皮了? 面对正儿八经的四品守法境界,阿平是打又打不过,拦也拦不住。 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若非要老头子这三招刀法大有玄妙,他早就尝试以削腐刀法跻身四品了 叵耐! 老头子当真用心险恶,害人不浅! 何肆看不清状况,只是拄刀,忍受着胸中即将溢满而出的刀意。 说来也巧,丹丸之上不断析出霸道真气,何肆没有使之御敌,自然就在体内积蓄。 不断迫使何肆将这些血色气机炼化为己用。 师爷借给他的刀意竟开始向内斫伐,压制霸道真解。 如今他的处境,反倒不那么煎熬了。 李嗣冲会把丹丸给何肆,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面。 只是两者交战,身躯便沦为战场,满目疮痍。 若非透骨图撑着,何肆早就昏死过去。 何肆对着曾郡说道:“你放开艳姐,我让你走。” 曾郡冷笑一声。 手掌发力,樊艳颈骨噼啪作响,即刻就要被捏断。 樊艳说不出话,心里暗叹一声,“弟弟,你真是傻啊,你越是表现得在乎姐姐,姐姐的小命越是难保。” 曾郡看了看手中的樊艳,暗自欣喜:“看样子你在那小子心中,有点地位。” 何肆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授人以柄,有些恼怒。 他不禁想到,要是李大人在这里的话,局面绝对不会如此被动。 “呦呦呦,一只耳,你提溜着这只女黄雀作甚呢?” 何肆心中如此想,李嗣冲果真策马出现。 一道回来的还有许芜与披着樊艳面皮的孙素灵。 李嗣冲大笑道:“不会吧?不会吧?你该不会觉得挟持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能叫我们投鼠忌器吧?” 曾郡面色狰狞,心知今日他大概是走不了了。 何肆有些惊喜地‘看’向李嗣冲。 李嗣冲看到他那双血色的双眼,眉头一皱,低声问道:“你小子的眼睛怎么回事?” 何肆朝着李嗣冲眨眨眼,如实道:“天灵挨了貔貅道人一掌,不知道瞎没瞎。” 李嗣冲眉头舒展,笑了笑:“好小子,你现在这可真是眉毛底下长两蛋,光眨眼睛不会看。” “我瞅瞅。”他一手托住何肆的下巴,将贴脸了上去。 距离如此之近,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还好还好,问题不大,一对招子都没坏,应该能恢复,不然人家还以为瞎子也能遗传呢。” 何肆点对李嗣冲不合时宜地玩笑,有些无奈,却又觉得有些亲近和熟悉。 好像找回了主心骨。 他笑道:“李大人,原来一直是你啊。” 李嗣冲不无得意道:“你以为?换作别人,你这一路上少说死十回了。” “嗯呢。” 何肆十分认同地点头。 李嗣冲一出现,便将对命在旦夕的樊艳置之不理,反倒与何肆扯起闲篇来。 瞬间就打破了方才的被动局面。 曾郡怒吼道:“喂!李永年,你别装了!你骗不过我的。你若不在乎这女人,你早动手了。” “好,那我不装了。” 李嗣冲倒也爽快,转过身来,看向被曾郡掐脖提起的樊艳。 “樊艳,我只有三成把握能救你,你若无怨,那眨眨眼,我好倾力施为。” “李大人……”何肆一把拉住李嗣冲的手臂。 李嗣冲对其劝阻充耳不闻。 樊艳笑了笑,此刻被掐住脖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眨了眨眼,那眸子中略有些荧亮和明媚。 第134章 一念 “李永年!” 曾郡色厉内荏,将樊艳挡在身前。 李嗣冲对着樊艳郑重其事道:“我虽只有三成把握救你,但我却有十成把握杀了这一只耳给你偿命。” 李嗣冲霸道真气再度萦绕周身,血色翻涌,就要出手。 何肆慌忙劝道:“李大人别这样,还有得谈。” 李嗣冲摇摇头:“我从不受人威胁。” 何肆对着曾郡喊道:“只要你放过艳姐,你可以走的。” 曾郡摇摇头:“失去筹子的赌徒,可是会被请下台的。” 李嗣冲一张口,吐出一颗红色的唾沫钉。 对着樊艳射去。 “你错了,在我眼中,你根本没有筹子,我不在乎她的性命,要么她死你死,要么放人逃命。” 何肆一直想说服自己相信李嗣冲,但感受到那一股凌厉至极的气机攻伐而去,他还是忍不住出就要飞刀出手。 阿平一手拍在何肆肩头,将其按捺。 曾郡面色阴沉至极。 却是定住身形,不闪不避。 逃命?他可不信李嗣冲会轻易地放过他。 曾郡将樊艳微微移动,本该穿心的那一枚唾沫钉透过她的肩胛。 被自己以气机挡住。 樊艳口吐鲜血,只剩下半条性命。 李嗣冲笑容狰狞:“你试试看她能不能挡住我这第二口唾沫钉。” 曾郡怕了,幡然醒悟。 这人都敢弑师,怎么会在乎同伴性命? 他服软道:“李永年,我放人便是,你后退百步!” 李嗣冲直接摇头拒绝:“不可能。” 竟又是一口唾沫钉吐出。 何肆低喝道:“李大人,他说放人了!” 一旁的阿平牢牢按住何肆,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何肆攥紧拳头,出离愤怒。 “李永年,算你狠!” 曾郡一掌打在樊艳后背,两条铁线虫钻入其体内。 他大喊道:“十息之内逼出,还有得救!” 樊艳像片花瓣一般零落,曾郡身形闪动,夺路而逃。 李嗣冲并未追杀曾郡。 孙素灵几步上前,抱起跌落泥里的樊艳。 “快救人!” 许芜施展秘术的时间早就过了,现在倒欠六分气机,提刀都牵强。 李嗣冲站在原地,血色气机逸散,恢复成血人模样,没有动作。 他对何肆说道:“小子,去救你的艳姐吧。” 何肆闻言有些惊慌失措:“李大人,我不会啊。” 李嗣冲指点道:“用霸道真气,将她背后肩井穴、太阴穴两处的虫子焚化就是了。” 人命关天,何肆不敢怠慢,开口道:“李大人,要不还是您受累出手吧。” 李嗣冲站立不动,目不能视的何肆看不到他背上是一片漆黑焦炭。 方才和许芜二人回赶之时,相遇貔貅道人,一道蓄力已久的掌心雷攻向孙素灵。 李嗣冲以后背替孙素灵挡住一掌,险些断了脊柱。 他强行装相,霸道真气全开。 貔貅道人一击不中,远遁而去。 李嗣冲如今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能骇走曾郡,已是意外之喜了。 孙素灵冲何肆喊道:“别磨叽了,两处都是死穴,拖不得。” 何肆一咬牙,快步走去。 他从孙素灵手中抱过樊艳,霸道真解运转,血色真气注入。 果真感知到两处外物,是正在往心脉游移的两条铁线虫。 何肆运转霸道真气侵略如火,轻松便将两条铁线虫焚烧殆尽。 阿平上前一步,适时出声道:“小子,买卖已成,将老头子的刀意给我吧。” 李嗣冲却出声提醒道:“现在不能给,小子,你体内的霸道真解全靠刀意压制,没了人屠的刀意,顷刻间便走火入魔,自焚而死,成为一摊血食。” 阿平觉得李嗣冲多言,满不在乎道:“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何肆拄刀佝偻站起,呕了两口心血,再次抬头,狼狈道:“我不会食言的,确实是答应了给你,只是也没敲定时间不是吗?” “小子,你这是玩赖的?” 阿平一愣,气机按住何肆,神色可怖。 “你们这一个个,伤的伤,残的残,还有哪个拿得出手的?信不信我把你们都杀咯?” 李嗣冲嘴硬道:“你可以试试。” 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他是不介意以霸道真解入四品的。 只是有点怵那个还在甲子荡魔的斩铁楼主人。 不过背靠天家,袁老托底,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袁饲龙曾说过,斩铁楼主人甲子荡魔,荡的根本就不是魔头,而是化外之人。 化外之人对于这方世界,形同于魔。 何肆摇摇头,对着阿平认真道:“师伯,我只是还不想死呢,您再给我几天时间吧,该给的我一定给你。” 听到这声‘师伯’,阿平竟出乎意料地受用。 他点头笑道:“行,就冲你这声师伯,我再宽限你几天。” 只是那语气,活像是讨债的同欠债的说词。 许芜出声道:“今日看来是走不了了,不如先回胡府吧。” 一行人没有异议。 收拾残局,一行人再度回到胡府之中。 胡家管家丫头见到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再度折回的几人并不感到惊讶。 胡万山本就是小重山分坛一处话事人,这些下人也都是训练有素。 各行其是,劈柴烧水,准备疮药,牵马喂草。 何肆积薪厝火,早就忍耐不住。 他回绝了众人,被福儿搀着回到屋子。 何肆感觉腹中血火中烧,清明不复。 阿平倚窗看着何肆,不无担心道:“还忍得住吗?忍不住就死咯。” 何肆听之不闻其声,心中祈求道,“宗海师傅,小子这次全仰仗你了。” 何肆摆起锄镢头的架势,他不知这禅功对压制自己的走火入魔有没有帮助。 只是病急乱投医。 方凤山,京北第一丛林,毗云寺中。 正在做功课的宗海师傅忽然抬起头。 何肆耳边响起宗海师傅那温润的声音:“小何施主,您找我?” 天耳通,能听闻三界六道众生苦乐忧喜之语言,及听闻世间一切之音声,无有障碍。 何肆忽觉心安,体内的霸道真解和人屠刀意都变得驯服起来。 一念空时万境空,重重关隔豁然通。 第135章 血食 何肆虔诚道:“我遇到了点事情。” 宗海和尚道:“小何施主远游一趟,遭了不少杀业。” 他说的是‘遭’而不是“造”,是‘业’不是‘孽’。 何肆惭愧:“迫不得已。” 宗海和尚道:“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 何肆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品读法句了,言不由衷道:“受教了。” 宗海和尚笑了笑,替自己这位书友辩驳道:“虮虱犹知避死,将雨而徙,蝼蚁尚且贪生,何乃网于山,罟于渊,何况是人。” 何肆祈求道:“宗海师傅,我快走火入魔了。” “小僧已知晓。” 天眼通,能照见三界六道众生的生死苦乐之相,及照见世间一切之形色,无有障碍。 何肆不无希冀道:“能帮我化解吗?” 这次耳边却是没了声息。 何肆苦笑一声,难道这便是神通不及业力吗? 窗外看着何肆自问自答的阿平怒喝道:“小子,你在和谁说话!真走火入魔了?还不握住屠刀,兀自周旋?” 何肆咬牙:“师伯,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没事。” 阿平有些犹豫。 何肆低吼道:“相信我!” 阿平盯着何肆看了片刻,在屋外将窗户带上。 抱刀去了院子。 毗云寺中,宗海和尚潦草做完功课,神足通一步跨出,自由无碍,随心所欲。 距离京畿五百里开外的灵州川溪县,胡村胡府内。 一身靛蓝僧袍的手持拂子的宗海师傅出现在何肆眼前。 宗海师傅还是那般温雅随和:“小何施主,久等了。” 何肆看到来人,眼中绽出精芒,好似溺水之人看到一块枯木横漂。 “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笑容温和,轻声道:“在呢。” 何肆旋即一愣神,大为震惊。 我不是看不见了吗? 怎么能看到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解释道:“这是厌离色法的空无边处,五根五境不存。” 所谓的五根便是眼、耳、鼻、舌、身。 五境则是色、声、香、味、触。 何肆求道:“师傅救我。” 宗海和尚便道:“低头。” 何肆低头,宗海和尚竖起拂子,便打。 …… 四月十二。 双眼无神的何肆推开房门。 无事人般走了出去。 福儿早早在门外候着。 何肆此刻行动眼睛不便,懂事的她欲要上前搀扶。 “不用。”何肆摆摆手,拒绝了。 福儿问道:“四爷,需要婢子准备些什么吗?” “一些咸口的吃食就好,有些饿了。” 何肆还记着那甜粥的滋味,口中咬中了‘咸口’二字。 福儿转身就要告退准备去,何肆叫住了她,问了樊艳的位置。 从福儿口中得到答案后,何肆靠着伏矢魄之能,信步而行。 虽目不能视,却也无大碍。 多亏了宗海师傅出手解厄,何肆才得以如此轻易地逃过一劫。 至于他如今的身体是不是像外在一样看起来那么无碍。 这就不好评断了,按宗海师傅宽慰的话来说,反正臭皮囊而已,能凑合用就行。 何肆敲响了樊艳的屋门,轻声问道:“艳姐,醒了吗?” 里头传来樊艳虚弱的声音:“就没睡着过,快进来。” 何肆推开屋门,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伤药的味道。 他几步走到窗前,中途还绕过那一张圆桌。 樊艳此刻没有穿上衣,就是过了几匝纱布在肩头,可惜何肆看不见,没这等眼福。 当然若是他看见了,也只会窘迫。 樊艳见何肆目不斜视的样子,目光的淤血已经散去了些,调笑道:“弟弟,眼睛好些了吗?” 何肆摇头:“哪有这么快,反正不会瞎就是了。” “第一个来看我的?” “嗯呐。”何肆点点头。 樊艳像个小女人一样心满意足地笑了。 “姐姐没事,别担心了,就是抬不起胳膊。” 何肆知道正儿八经的六品体魄,恢复能力异于常人,他羡慕不来。 既然宗海师傅都说他现下尸居一张臭皮囊了,那几乎就是盖棺定论。 自己恐怕是再无缘六品力斗境界了。 但真说起来,这一路不过十余天时间,自己已经能杀六品,借助外力战五品,甚至还和四品的貔貅道人迂回了几招了,放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虽说现在又打回原形,甚至还更虚了些,但那种曾经沧海的感觉总归是做不得假的。 就连宗海师傅也说,就算是神仙志怪小说,也不敢写主角如此精进的。 只是他这个‘主角’貌似太惨了些,如果真有幕后笔者的话,那他一定是恶趣之人。 宗海师傅走前,叮嘱好好修行锄镢头,禅功虽然简单,但就像读书一样,开卷有益。 何肆满口答应。 何肆陪樊艳坐了一会儿,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唠着。 “对了艳姐。”何肆从袖中取出一颗血色丹丸,问道,“这是你之前给我的那颗聚存添转丸吗?” 樊艳眉头一皱,拿过丹丸,仔细打量了一下。 “不是,相比这就是老张,不对,是那李大人的手段了,你还是去问他吧。” 这颗丹丸,宗海师傅称之为血食。 说是不祥之物,帮何肆处理刀意的时候顺手也剔除了。 何肆刨根问底,宗海师傅只说了句: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何肆心中已有猜想,看来那聚存添转丸已经被自己消化掉了,而这丹丸,则是李大人的手段。 这应该就是他师兄曾郡和貔貅道人都趋之若鹜的霸道真解吧。 李大人也不否认这是魔功。 因为它的存在,李大人才能在危急关头强行掠取他的一身气机。 并且使出了斫伐剩技第一式,野夫借刀。 何肆已然明白,李大人虽通刀法,但不至于能使出野夫借刀,他还无此偏长。 严格来说,野夫借刀还是他施展的,是借了他的气意。 这点就像师爷借刀给他一样。 假手于人罢了。 樊艳又补充道:“前日我曾想在你昏迷时喂你吃下聚存添转丸,他劝我等到你醒后再给你,他的确动过我的聚存添转丸,不过应该没有调包。你昏迷时,他为你灌输内力,每日独处大半个时辰,你去问问他看吧。” 何肆点了点头,收好丹丸,宗海师傅虽说此物不详,但若非倚仗这东西,只怕一行几人,在昨日便齐齐殒命了。 不过这等连宗海师傅都认定的邪祟之物,还是尽快归还李大人为妙。 屋外想起敲门声,丫鬟福儿机敏地将吃食送到了樊艳屋头。 一大碗羊汤,四个烧饼。 樊艳支起身子,毫不避讳,让何肆也喂她吃些。 何肆笑着说自己现在是个瞎子,怕喂到鼻孔里去,却是没有矫情。 他抱起樊艳,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手臂一颤。 何肆瞬间羞红了脸:“艳姐,你怎么都不穿衣服啊?” 樊艳咯咯笑道:“有什么干系,你这不是也看不见吗?” 第136章 大庇之刀 何肆窘迫道:“男女授受不亲。” 樊艳毫不在意道:“你才多大,我都能当你妈了。” 何肆硬着头皮,接过福儿送来的羊汤。 喂樊艳喝下半碗羊汤,何肆拿了两个烧饼,逃似的离开了。 走到屋外,何肆听到了院子里传来呼呼风声,是挥刀的响动。 何肆循声而去。 舞完一套削腐刀法的阿平收刀,看向笑道:“不错,还真被你挺过来了,老头子的眼光,倒是不差。” 何肆叫了声‘师伯’。 在院子里守了一夜的阿平点点头,直截了当问道:“什么时候把老爷子的刀意给我?” 何肆脸色一苦,小心翼翼道:“师伯,我身体出了点状况,暂时还拿给不出来,要不……你再宽限我几天吧。” 阿平脸色一沉:“小子,你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 何肆辩驳的话还没出口,自己已经被阿平掐住了脖子。 阿平阴恻恻道:“不妨试试,你这假手于人修持而成小成的透骨图能不能护住你的脖子……” 何肆不明所以,“什么透骨图?” 阿平怒道:“还敢和我装傻充愣!” 他手掌微微发力,何肆颈骨欲裂,再说不出话来。 杀意凝实,做不得假。 何肆半点儿不怀疑阿平会杀了自己,毕竟他已经杀了自己两位素未谋面的师伯了。 何肆将手攀上腰间刀柄。 阿平目光灼灼,就等他拔刀。 何肆手中运劲,长刀安然置于鞘中,却是纹丝不动。 阿平皱眉:“臭小子,在耍什么花招?” 何肆有口难言,面色涨红。 阿平松开了手掌,一把抢过何肆腰间佩刀。 环首长刀落在阿平手中,他一手握刀一手持鞘。 任他再如何用力,都是无法将刀锋拔出半分。 何肆后退几步,剧烈咳嗽:“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师爷的刀意,我没忍住,但是也没浪费,它自个儿跑刀鞘里去了。” 阿平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做到的?” 何肆嘟嘟囔囔:“就是……就是……这么做到的……” 何肆说了句废话,他没这般本事,那是宗海师傅的神通。 阿平盯着何肆,思虑着他的话语有几分可信。 老头子藏刀于身的手段他也是见识过两次了。 的确是把人身当作刀鞘。 这么说来,倒也有几分牵强附会的合理。 只是人是活物,刀是死物,这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 纠结了片刻,阿平大手一挥,对何肆说道:“暂且信你一回,滚吧。” 何肆说道:“刀还没还我。” 他伸手索要,却被骂了一声,“滚蛋!” 何肆有些无奈:“师伯,那是我的刀,我答应过师爷,也发过誓,刀不离身的。” 阿平将自己佩刀抛出。 何肆没有握住,掉在地上。 没有刻意调动伏矢魄,他就是个真瞎子。 “大庇,我的佩刀,你暂且拿着。” 这可不是那日在雨中迎战李嗣冲时随手扯的凡铁。 同样对战李嗣冲的凡铁短刀,不占兵器之利。 而大庇是正宗的名刀,价值连城。 何肆摇头:“不行。” 他坚信环首刀上隐含着大秘密,虽然一直不显,但决不能举手予人。 阿平不胜其烦,挥手将何肆扫退几步:“你小子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不杀你,已经是给足了老头子面子。” 阿平抱刀欲走。 “等我勘破此中刀意,或者等你本事够了,再找我要回来。” 何肆攥紧拳头。 他的三枚刀货,三枚金钱镖都损毁丢失了,如今真要变成手无寸铁之人了吗? 果真是手无寸铁者,生死不由己,生死之间,身不由己。 是也不是,毕竟师伯的佩刀‘大庇’还躺在地上。 何肆弯腰捡起阿平的佩刀大庇。 此刀明显比自己的环首刀短了许多,更符合他的身高。 刀柄入手,有一种安稳厚重之感,如柳下借阴,檐下避雨,使人不至于堕入霣庇之境地。 何肆便知此刀亦是宝物。 阿平见其作态,神色有些玩味道:“怎么,要和我动刀?你可想清楚了,有死无生的。” 何肆倔强道:“别人的东西,不给你,你不能抢,这是师爷说的。” 阿平不屑道:“醒醒吧,老头子死七年了,再说了,此番是你赖账在先,就别怪我手段粗鲁了。” 何肆哑口无言,因为这是实话。 一道笑声忽然传来:“一个长辈,抢一个还没束发的小辈东西,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何肆已经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是李嗣冲。 阿平看向不知何处冒出的李嗣冲,眉头一皱:“怎么?一夜工夫,伤势就好了?” 李嗣冲吊儿郎当道:“只能说好了大半吧,你若是想试试,倒也无妨。” “你我心知肚明,雨中一战后,你在我面前,再无胜算。” 阿平不以为意,他虽对李嗣冲的魔功有忌惮,但若真动起手来,倒也不怵。 李嗣冲针锋相对道:“好大的口气啊,我这人偏偏就是不信邪,练练?” “李大人。”何肆拉住李嗣冲的胳膊摇了摇头,“这是小子师门的事情,还是不劳烦你出手了。” 李嗣冲挑眉看了何肆一眼,觉得他有些不识好人心了。 何肆掏出丹丸,扯开话题道:“这个颗丹丸还你。” 李嗣冲眼前一亮,这可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了。 本以为这六载之功最坏的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没想到,隔天还能拿回来。 初略估摸了一下,好么,居然耗掉了两成。 好小子,你人前显圣,我替你受累是吧…… 李嗣冲啧啧称奇:“小子,你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啊,居然还能将这东西剥出来,怎么做到的?” 何肆不想暴露宗海和尚的存在,顾左右而言他道:“反正不是拉出来的。” 李嗣冲脸上笑容一滞。 他本想立刻就将丹丸吞回腹中的,现在看来,还是先拿回去洗洗吧。 心情大好的李嗣冲再次问道:“这事,真不用我出手?” 何肆点点头。 “那我走了,你们师门的事情,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吧。” 何肆对着阿平诚恳说道:“师伯,这把刀对我很重要,你能不能别抢走它。” 阿平见到何肆没有让李嗣冲掺和进来,面色也是好看些。 他笑了笑,玩笑道:“行啊,就当你自愿借我的,两厢情愿,如此就不算抢,你说对吧?” 何肆见其油盐不进,忽然变得神神叨叨的,“师伯,不管你信不信,这把刀,只有在我手中才能拔出,换了谁,都不行。” “呵呵。”阿平嗤笑一声,抱刀离去。 何肆攥着的拳头松开,‘看’着阿平离去的方向。 他将大庇刀挂在腰间,不声不响回了屋子。 阿平出胡村时,迎面对上一来人。 青年佩剑,样貌俊秀。 惺惺惜惺惺,两人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五品近乎守法的存在。 阿平啧啧称奇道,这座江湖,最近不知怎么了,是容光焕发还是回光返照? 来人则是问道,胡万山家怎么走? 阿平遥指胡村某处方向。 两人一个擦肩而过。 未动兵刃,只是气机对拼了一击。 一人出刀,一人出剑。 然后那一刀和一剑便呈现厮杀状留在了麦田夹道之中。 刀客和剑客像是没事人一般地各自离去。 第章 请假条 首先笔者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了,请假一天。 我在梳理后续故事,明天继续更新。 (后面的话,其实可以不用读了,都是些狗屁倒灶之言,说来难为情,读者难为心。) 最近工作实在是有些忙,但是忙点好啊。 终日乾乾,与时偕行。 这本书的成绩很差,作者心态也很差,但是今天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啊。 因为和编辑大大开诚布公的谈了,被告知后续这本书也不会有什么流量了。 摆在眼前的无非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硬着头皮写下去,而是完结开新书。 编辑的建议,受不了就切书。 我当然不舍得完结,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 而且笔者也还没沦落到要靠稿费吃饭的地步。 只是昨天说好了要明牌的,想了想,索性就把故事开篇到呈现出来的世界观和诸位解释清楚。 以免自己的笔力不够,大家看得云里雾里。 首先,这是个没有仙人的世界,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只是一处小天地。 仙人不屑屈尊来此,因为这里没有灵气,来了也只会泯然众人。 其次,这世界是有天老爷的,也就是小天地的主人。 小天地主人自然是仙人,这方世界不过在他鼓掌之中。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更加不会有仙人愿意亲临此地。 文中一直提到的宿慧之人,其实只不过是化外世界仙人的一缕神念降临而已。 通俗来说,他们在玩游戏。 而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对于高高在上的仙人来说,只是一个vr性质的游戏。 大多数愿意游戏人间的仙人都只把土着当成npc。 所以他们会做一些看似没有意义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为玩游戏嘛,玩得开心就好。 多数仙人是不自知自己的处境的,他尚且蒙昧,只待一个时机觉醒。 只有少数知道自己身份的仙人,这类存在无一不是向天老爷许过好处的。 可以理解为vip氪金玩家。 为什么天上仙人愿意在无聊的小世界中浪费时间,总结就是逃避现实。 因为真正的仙界有大恐怖,翻翻仙人也好,也不过是逃避现实,惶惶不可终日。 真实的仙界中,仙人也生活在天倾的阴影之中,再没有任何希冀与进步,面对未知的恐惧,再不动循矩法,只想着贪欢逐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主角无疑是个土着,他的机缘和好运,都是覆蕉寻鹿的故事。 因为天老爷的一个小小的失误,将氪金道具发错账号了。 所以未来原主上门,他会失去很多,不仅有身外之物,也有身上的物件。 在这个小世界中,天老爷从不过多插手,只是当成一个敛财工具,供人游乐。 有的玩家愿意玩战略沙盘游戏。 有的玩家愿意当成开放世界游戏。 有的玩家愿意玩杀戮游戏。 有的则是玩养成种田,逃避现实。 至于土着,死则死矣,命如草菅,不值一文。 而仙人也会死,但他们死了,无非就是游戏结束,梦过一场。 所以他们在这没有灵气的时间,虽然没有比土着厉害多少,却是足够肆意妄为,横行无忌。 也有些得罪过天老爷的仙人,得到了地狱开局,比如那于持。 迟迟未曾觉醒,每日遭受凌迟。 天老爷并不公正,不是那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存在。 他偏心,甚至有些恰烂钱。 只要给够好处,仙人也可以在这游戏中开挂。 坦白说,《师刀》这本小说其实是我写的一个番外。 修仙大世界中,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不可计数小天地中的一个。 我在写《师刀》之前,写过八十万字的仙侠小说细纲。 以为自己能一书封神创造神话,不过是呓语罢了,痴人说梦。 我是个没多大本事还自视甚高的人,这点我承认。 大有一种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的感觉。 那本小说笔者一直没有发布过,如今还安安静静躺在我的word文档里。 其中有一个叫赵见的武夫,是谪仙人,千军万马避白袍,好不风流快哉。 他修行的就是落魄法,也曾在师刀的小世界中有过泥潭修行。 至于何肆,他是赵见口中常常提及之人。 早就死了,一介凡夫武人而已。 从何四这个随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一开始就不是主角。 只是有一日我心血来潮,扪心自问,何肆是一个怎么样的存? 在于敲击键盘,才有了这个角色和《师刀》这本小说。 开篇的时候甚至没有大纲。 写的也不尽如人意。 可架不住写着写着就有感情了。 恬不知耻的说,故事本身还是不错的。 只是奈何笔者本人笔力不够,没办法写得更好。 其实何肆的命运,从敲下键盘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了结局。 就像太阳必定会落山,人终究会老去。 但是人依旧会向阳而生,也会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相遇离别。 我这两天甚至想过先停更《师刀》,把我倾注心血的那本仙侠小说搬出来。 这个念头很可怕,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做人还是要有始有终不是吗? 师刀的故事不长,何肆年纪尚小。 用金庸老先生的话来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少年的故事少年毕,最后会是个带着点温暖的be。 何肆终究不会成为二品,乃至一品高手。 但他有何花陪着,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还有父母在上。 就算是没有走出瓮天,似乎也不是那么遗憾呢。 仔细想想,现代人,又有几个不在画地为牢的。 须知人力有时尽,未必能胜天。 何肆并不特殊,在他之前,也会有斩铁楼主人这样的存在,甲子荡魔。 荡得不是魔道,而是化外之人。 何肆的故事,只是一段成长,一种挣扎,一种明知无力,还要抗争的精神。 就像樊艳说的,有的人在草长莺飞阳春三月的年纪就死了,只是捱到七老八十才埋。 所幸何肆能保持出初心,至死是仍少年。 有很多的话想要倾述,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耐着性子读完这一长串牢骚。 千言万语,还是那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何肆的故事还会继续,与君共勉。 第137章 登门 阿平走过出村口。 青黄不接的麦田边。 站着十一道人影。 远观气象,好不壮观,皆是入品。 嚯,好大的阵仗啊。 还有昨日被自己凌迟却是未死的曾郡。 只不过他此刻缚手缚脚跪在人前,死气沉沉。 阿平怪叫道:“哟,这不是曾郡吗?一天不见,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了?” 曾郡面对阿平的嘲讽,恍若未闻,低垂着脑袋,像个要被斩首的死囚。 阿平大步向前,看了一眼为首一人,。 “我就是路过,可以走的吧?” 无人理会,同样也无人阻拦。 阿平抱着环首长刀,旁若无人越过众人。 “小子,别说师伯我见死不救,我已经帮你牵制了一个最强剑客,仁至义尽了……你若真死了倒也好,毕竟你死了,你爹那个拿不出手的不算,我就是老头子唯一的传人了……” 胡府门前,负剑青年叩响铺首衔环。 行将就木的老管家姗姗来迟,让他等了片刻。 老管家一开门,就看到这位负剑青年,挺拔站立。 负剑青年开口道:“老丈您好,请问孙素灵是住在这里吗?” 老管家不动声色问道:“您是?” 青年自报家门道:“我叫牧敖,是一名剑客,曾是中山兴王坐下门客,现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杀手,五品偏长境界,隶属索命门。” “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是私人宅邸,没有什么孙素灵。” 老管家一步,将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暗语。 身后的丫鬟心领神会,通传消息去了。 同为杀手组织,他们是斩铁楼小重山行走,对于索命门,其实知之甚少。 索命门的存在很是神秘,甚至比大隐于市的小重山还要深藏不露。 只知道索命门信奉的诸位祖师爷都在《刺客列传》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六把刺客名剑承袭至今。 真正师承的门人出世无非两件事。 寻剑。 杀人。 牧敖问道:“老丈不需诓我,我既然来了,肯定是确定她在。” 老管家见其一脸真诚,举止文雅,没有半分戾气,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说了句‘稍等’,后退一步,将朱漆广亮的大门重重关上。 青年站在门前,关门风拂动他的束发。 他就安心站着,静心候着。 老管家步履匆匆,哪里还看得出半分老态龙钟。 “几位老爷,祸事了,门口来了个背剑的年轻人,自称是索命门人,说是找孙姑娘。” 有所准备的李嗣冲轻笑道:“莫要惊慌,我去看看。” 闻讯而来的许芜也是跟上。 李嗣冲大步流星,一把扯开了大门。 与眼前之人面对面。 李嗣冲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年龄和自己倒是相仿。 唉…… 这般风姿的剑客,似乎长得都没太大新意。 无非是剑眉星目,鼻如悬胆,目若朗星,英武不凡。 好像这样的人,若是没有一身与出众外貌相匹配的剑术,那都不好意思负剑出门。 什么绣花枕头,金玉其外都不存在的,毕竟气质做不得假。 李嗣冲不假辞色,盘问道:“你是何人?” 青年再次耐心回答:“我叫牧敖,曾是中山兴王坐下门客,如今是索命门杀手。” “来杀谁的?” 牧敖摇摇头:“不杀人,找人。” “孙素灵?” “应该是。” “应该?” 牧敖道:“我可以进去再说吗?” 李嗣冲反问道:“你觉得呢?” 牧敖摇摇头:“我们不是敌人。” 李嗣冲道:“何以见得?之前村口伏击的两人也是出自索命门吧?” 牧敖如实道:“那个曾郡勉强算是吧,貔貅道人不是。” 李嗣冲笑了:“所以这一次,换你来了?” 牧敖说道:“貔貅道人跑了,曾郡现在就缚在村外,为表诚意,我们可以奉上人头,作为拜帖。” 拿曾郡的人头做拜帖?好大的手笔,那可是五品。 李嗣冲眉毛一拧:“你不知道他是我师兄吗?” 牧敖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听闻你早年欺师灭祖,与这师兄有弑师之仇,不共戴天。” 李嗣冲却摇头道:“你误会了,他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 似乎是觉得多说无益,牧敖点点头:“不要就算了。” “好歹咱们师兄弟一场,人头就算了……不若就把他另一只耳朵割了吧,以后曾郡就真成曾君了。” 牧敖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一招手,一只鹰隼落在他手中,他就要掏出随身纸笔。 李嗣冲阻止道:“喂喂喂,你要干嘛?” 牧敖理所当然道:“叫人割耳朵啊。” 李嗣冲注意到了‘叫人’两个字。 果真这牧敖背后,还有人手。 看到牧敖一脸真诚的表情,他不免服气道:“来真的啊,不是你什么奇葩啊?” 牧敖有些自傲,微微扬起下巴:“师父说我是剑道百年不遇的奇葩。” 李嗣冲白了一眼,“你们索命门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牧敖解释道:“之前门中是有些内乱,但现在,已经清理门户,拨乱反正了,我们此行,只是为了迎回宗女。” “宗女?”李嗣冲面色狐疑。 听着宗女的称呼。 陷入沉思。 这个宗女,指的是宗门圣女?还是宗室之女? 大离朝亲王之女称为宗姬,宗姬之女称为宗女。 有意思,事情貌似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了。 牧敖问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行吧。”李嗣冲让开一个身位。 “谢谢。”青年颔首示意。 李嗣冲阴阳怪气道:“咦,你人还怪有礼貌哩!” 牧敖步入胡府。 李嗣冲看着他背后背负的怪异长剑。 剑身扭曲,没有剑鞘,隐隐可以看到九字剑铭。 “顺天行杀机,不昧因果。” 李嗣冲眉头微皱,试探问道:“你这是肠佯剑?” 肠佯,翼朝名剑之一。 曲折似羊肠,杀人如宰羊。 ‘佯’字大有文章。 ‘羊’意为‘顺从’。‘人’与‘羊’联合起来表示‘人像羊那般顺从’。 意为此剑面前,敌人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牧敖直言不讳道:“仿的,昨月才出炉,尚未试过刃。” 李嗣冲并未因为牧敖的话而心生轻视。 离朝兵仗,日新月异,自然胜过前朝不知凡几。 许芜压低声音问道:“就这么放他进去了?” 李嗣冲笑了笑,看出些门道:“他现在有所负累,不足为惧。” “什么负累?” 不待李嗣冲解释,牧敖已经自己开口道:“我进村时遇上了一名很厉害的刀客,见猎心喜,和他比了一招,胜负未决,还需些时间。” 李嗣冲啧啧称道:“你这人倒是实诚,是该说你是艺高人胆大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不怕我乘人之危?” 牧敖走进院子,四处打量了一番,回头问道:“灵儿姑娘在哪里?” 李嗣冲指了指樊艳的房间。 “那呢。” 樊艳这次与孙素灵调换身份,险些殒命、 孙素灵此人虽面冷心热,心口不一。 却也不乏感激之心,此刻恰巧在樊艳房子探视。 许芜与李嗣冲二人夹道,三人六腿一道儿迈动。 随时准备制衡牧敖。 牧敖摇摇头:“不用这么提防我的,一人前来,已经足够说明诚意了。” 许芜冷哼道:“虚张声势而已,我不信你还能摆出大阵仗。” 牧敖如实道:“除我之外,还有十一人,皆是入品。” “……” 第138章 揭面 李嗣冲虽是心惊,却是不露辞色道:“你们索命门这是倾巢而出啊,六畜六兽都到齐了?” 牧敖摇摇头:“没有。” 昨日他们这一脉平定内乱,清理门户,可谓是凶险至极。 六畜六兽死了卯兔、巳蛇、午马、申猴四人,丑牛早先就下落不明。 如今只来了七人,还有五人乃是兴王旧客,念及香火情而来。 李嗣冲笑道:“想来也凑不齐,你们当中的丑牛,许章台,一个月前被擒了,死在京城,甚至吐露了不少你们索命门中的秘密,只为换得好死、速死。” 李嗣冲此话当然是假,许章台至死未曾透露只言片语,也算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只不过是想诈一诈这牧敖罢了。 牧敖淡然点头:“嗯,是他技不如人,死而无怨。” 李嗣冲有些看不懂眼前之人了,似乎不管如何试探,他都不会生气。 该说他是心性澄明呢,还是城府极深呢? 这样的敌人,有些可怕。 牧敖推开樊艳的屋门。 里头已经坐着孙素灵与何肆。 牧敖看向孙素灵,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单膝跪地道:“宗女,牧敖接驾迟了,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李嗣冲将门带上,管家丫鬟早已识相离场。 他双手抱胸,饶有趣味地而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这孙素灵果真是中山王陈汝运的外孙女? 事情貌似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中山王乃先帝幺弟,封邑山南,养士六千,拥兵一万,革车一千。 连同沧澜,山东,河南河北关外拱戍京畿。 曾是先帝的削藩大计中首当其冲的第一位。 先帝一生多次削藩无果,盖因乾平皇帝在世时,说过的:“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 乾平皇帝本意是要以藩王来确保离朝江山,却没有想到虽然为继任者去掉了骄兵悍将这根尖刺,却留下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宗藩这另一根尖刺。 藩王拥兵自重、分踞一方的形势,成为先帝心腹大患,使他常常难以入眠。 先帝知道,自己虽贵为天子,但诸位胞弟藩王,正挟重兵虎视眈眈。 其中最为弱小的当属幺弟陈汝运,蜗居中山,小国寡民,堪舆之上不过尺寸之地,他却养士六千,这不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吗? 世人都说兴王这是祸来神昧了,其实他所谋甚深。 既然幺弟不懂事,触了皇帝哥哥的逆鳞,自然是首当其冲,被削了藩。 至于之后被贬为庶民,也不是飞来横祸。 一般来说,天家只比寻常人家更好面,就算暗地里冷血无情,天下人前至少一团和气。 只能说其中秘辛,不足为外人道。 他的确不老实,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反正弟弟绝不冤枉,甚至是罪有应得。 李嗣冲瞬间通透,将事情始末拼凑了个大概。 这次出门,只是为了完成与何肆的一个承诺,没想到却是意外之喜。 他笑而不语,不是没考虑过与上位通气。 却是按下了这般念头,能看穿的早就看穿了,看不穿的,多说无益。 太子未必没有谋划,不需要他弄巧成拙,画蛇添足。 难得天子不在朝,太子有所为,此番局面,不正应了武学根柢中的一动不如一静,一走不如一停? 太子行事太过无章,他一介武人,不想着行攀龙之事,亦步亦趋即可。 英杰之俦,热衷一个瞻云就日,望风景从。 而他这等微末鹰犬,静待主家得道便可。 天家故事,深究不得,他只是个小小的六品校尉,何须自作聪明。 见到牧敖下跪,其余几人皆是震惊。 就连孙素灵也是微微瞠目。 有些难以置信道:“牧哥?” 牧敖抬头一笑,双眼粲然:“是我。” 孙素灵跳了起来,大喜过望:“真是你啊?” 牧敖沉声道:“苟全性命,偷生至今,只为今日迎回宗女。” 孙素灵听闻此话,双目倏地又有些黯淡,自嘲一笑:“哪还有什么宗女啊,现在的我,只是孙素灵而已。” 牧敖意味深长道:“有的。” “就来了你一人?” “同行还有十一人,俱在村外候着。” “都是什么境界?” “除我之外,六品十人,伪五品一人。” 李嗣冲阴阳怪气道:“嚯!好大的阵仗啊。快都别杵着看戏了,还不各自逃命去?” “李大人……”什么也看不见的何肆表示有被冒犯道,他只能勉强算作个听戏的。 牧敖颇为诚恳道:“诸位一路护持宗女,他日必有重谢,现今起,我等十二人,自会担当起护送之责。” 孙素灵看向‘簇拥’着自己的李嗣冲四人,对着牧敖说道:“牧哥,咱们出去说。” 李嗣冲却不答应,阻拦道:“喂喂喂,孙丫头,事无不可对人言啊,我们几人一路几次三番舍命护持,还有那倒霉蛋史烬,是真赔了性命,到头来你却还是提防我们,先前要置你于死地的索命门,随便现身个故人,你就要贴脸上去,如此行径,如此心性,好不叫人心寒,须知这世上,哪有不易之人啊……” 孙素灵瞪了一眼李嗣冲。 她对于李嗣冲,其实怨念颇深。 至今还记着他在尊胜楼对师姐姐出言不逊,对自己也是轻薄无礼。 同时,孙素灵的心态也是有些矛盾和纠结。 念及这一路走来,李嗣冲对她的护持之恩。 其他人若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李嗣冲便是当之无愧的居功至伟了。 自己这般作为,好像是有些不地道。 李嗣冲提醒道:“孙丫头,可别被人三言两语就蒙蔽了,我若不在你身侧,你被一剑劈了都没人拦。” “你在这里也没用,一丈之内,我出剑,你拦不住。” 牧敖不知是自信还是想要自证清白,反正有些弄巧成拙。 “多谢提醒。” 李嗣冲真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当真扯过凳子,坐在孙素灵身边。 一副你们爱咋滴咋滴,反正别管我的表情。 孙素灵忿忿握拳,哼了一声。 却是心下冷静许多,他就等着李嗣冲开口。 这人终究不叫自己失望。 若是去撂地说相声,定是个十分称职且出色的捧哏。 一别经年,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宗女陈蕴了。 她看了李嗣冲一眼,口是心非道:“一路上就数你最吊儿郎当,这会儿偏要装作尽忠职守了?” 李嗣冲无所谓道:“那我走?” 牧敖开口道:“宗女尽管凭心定夺,有我等在,不需再藏头亢脑了。” 李嗣冲两手一摊,看戏似的等着孙素灵做出抉择。 孙素灵沉默片刻,目光不敢正视牧敖,他艰难道:“牧哥,我该如何信你?” 牧敖微微一笑,有些欣慰。 宗女长大了,也知道假口于人了。 他借坡下驴:“巧了,我等亦需要宗女自证身份。” 李嗣冲笑道:“直接揭了面皮不就行了,都说画虎画皮难画骨,人的面相,二十之前是父母给的,二十后是自己修。她如今满打满算不过破瓜之岁,一张未覆皮的面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孙素灵眼神闪烁,看向牧敖,试问道:“牧哥,多年未见,还记得我的长相吗?” 牧敖肯定道:“铭记于心,念念不忘。” 孙素灵看了一眼李嗣冲,有些纠结。 李嗣冲理直气壮道:“看我干嘛?我走了谁保护你?” 孙素灵又看向许芜。 许芜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脸盲,认人从来只记衣裳,不记模样。” 好嘛,感情我这一路来没换衣裳过是吧? 何肆不知道孙素灵有没有看他,只是先发制人,一脸无辜道:“灵儿姑娘,你知道我的,我现在是个瞎子。” 一直没有出声的樊艳也是赧然一笑:“这是我屋头,总不能叫我走吧?” “……” 孙素灵彻底没了脾气。 她一把扯下自己的人皮面具。 露出那张远不及面皮惊艳的脸蛋。 牧敖竟看痴了。 片刻回神后,他轻声道:“宗女还是这般模样。” 李嗣冲却是起哄道:“什么呀,还以为面具之下藏着什么盛世容颜呢,就这?” “李嗣冲!”孙素灵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李嗣冲白他一眼:“咋了,长得不好看还不让人说了?” 第139章 局 何肆虽然看不见,但从李大人大呼小叫的夸张程度听来,灵儿姑娘大概是长得不那么好的。 何肆见过的女人其实不多。 以自己的眼光来看,大概是红夫人最好看,其次是曲滢和如心两姐妹,再之后是李梦桃,焦晰儿只能排末流,艳姐嘛,不知道为什么李大人对其身材如此推崇,论容姿,艳姐其实排不上号。 不论性别的话,草福长得也是极好看的。 对了,还有何花。 何花当然是顶顶好看的,比她们加起来都要好看那么一丝丝。 孙素灵对着牧敖笑道:“牧哥,我已揭面,你该又如何自证呢?” 牧敖从怀中取出一个机关小匣子,给予孙素灵。 “这是师姑娘的密信。” “师姐姐?” 孙素灵接过机关匣子,按照特定手法,机簧跳动,果真将其打开。 她已经有大半确信,此物是出自师姐姐之手。 匣子里头安静地躺着一封火漆封缄的信笺。 撕毁火漆之后,取出那熟悉溪藤黄纸,这也是师雁芙常用之物。 上头密密麻麻用白话书写着蝇头小楷。 的确是师姐姐的手笔。 孙素灵直接翻到了最后,信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芙’字。 灵动隽永,真似一朵拒霜花。 如果说笔迹还能模仿八九的话,这个花押却难以画得神形兼备。 确是师姐姐亲笔无疑了。 孙素灵展信: 灵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见到来人了,不管是谁,他都是可信之人,不需提防。 此行,你一意孤行,我劝不住,我曾言明,此行艰难险阻、荆棘载途。 你执意走,我不阻拦,你的主张,我亦不干涉。 只是不论眼前来人多少,如何强大,都别觉得你已经渡尽劫波了,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 这不是危言耸听、言过其实,你务必要慎之慎之。 我在这里要和你道个歉,目前为止,你所遭遇的凶险,大部分都源自于我,乃是我一手造成的。 是我将你的行踪暴露给影子的势力,将你置于险地,以身作饵,也逼不得已,我有我自己的考量,只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我利用你的出现,将王爷留下的索命门洗牌,党同伐异、诛锄异己,此乃壮士断腕之举。 不管结局如何,现在能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们会成为你坚定的拥护,你务必把握。 你即将面对那个影子,切莫掉以轻心,虽说真的假不了,可如今你们二人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她才是宗女陈蕴,手握王爷留下的捉刀房,而你的身份,不过是妾媵所生的丫鬟。 切记,血统虽然重要,但也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而已,何况这个影子和你一样也流着陈家的血。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有人想要拨乱反正,有人想要因循苟且。 你要争,势必经过一番恶斗,如今索命门惦念王爷旧情,欲要助你,可影子手中的捉刀房依旧不可小觑,我说过,你的赢面很小。 兴王宫是此行必争之地,我的建议是,不争。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若以菰山为基,能事斯毕,与人更始…… …… 一旁的牧敖忽然口吐一口鲜血,气息萎靡起来。 孙素灵将看才看一页的密信合上。 “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原道是牧敖与阿平的刀剑之争落下帷幕。 牧敖摆摆手,轻声道:“是我输了,佩服,心服口服。” 胡村外,大马金刀,步子豪迈的阿平也是停下脚步。 低头看着胸口渗出血迹,缓缓浸染了衣衫。 “后生可畏啊,输得不冤。” 两人都自认为是输家,实际却是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牧敖觉得自己输在年纪尚轻。 阿平恰恰相反,觉得牧敖胜在年纪尚轻。 面的孙素灵的关心,牧敖摇摇头:“没事,一点小伤,调理片刻便可。” 说着,他就真闭上双目,开始运功疗伤。 全然不在乎将自己的虚弱状态暴露出来。 …… 京畿,皇城之下,幽都世界,尊胜楼。 瞽目的师雁芙安坐小院之中。 与一少女对坐饮茶。 她怀抱一只白毛四耳猫,与孙素灵那只尺玉四时好竟然不差半分模样。 白毛似乎是躺久了,慵懒地睁开眼睛,露出一对异色双瞳。 一蓝一黑。 黑色那只眼珠居然不似竖瞳猫眼,黑白分明,瞳孔浑圆,倒像是只人眸。 此猫名为尺玉宵飞练,与孙素灵同行的尺玉四时好本是一体同心,转转相因。 师雁芙正是借此时刻感知孙素灵的行踪。 师雁芙身前对着一个少女,居然与揭了面皮的孙素灵有九分肖似。 少女问道:“师姐姐,她入局了?” 师雁芙臻首轻点。 少女长舒了口气,眯眼微笑:“一个影子替身,一个妾媵庶出,还都以为自己是陈蕴了?好玩,好玩!” 师雁芙声音无喜无悲:“宗女,静观其变吧,最快月余,最多不过三年,定到官子局面。” 少女连连点头:“嗯嗯,就等她们斗个两败俱伤,我好坐收渔翁之利。” 师雁芙摇摇头:“不可得意,行百里者半九十,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不到最后关头,结局如何,尚未可知。” 少女阿谀道:“姐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管结局如何,东风压倒西风,咱们都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宗女,您今天的话格外多呢。”师雁芙微笑看着少女,一对灰色瞽目没有半点色彩,好像两个黑黢黢的黑洞,“隐忍蛰伏多年,如今尚未披云雾而见青天,怎么就开始神采飞扬了呢?”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脸上笑意全无。 师雁芙沉默片刻:“灵儿是个好姑娘,她替你活了这么多年,尚且蒙在鼓里,一路负重前行,你得记她的好。” 少女故作乖巧道:“知道啦,都听姐姐的。” 师雁芙点点头,看不到对面少女眼神深藏的一丝怨怼与阴毒。 她是个心如明镜的瞎子,不可能对此没有察觉,只是不以为意罢了。 第140章 结束 大半个时辰过去,紧闭的房门打开。 除了樊艳之外的五人走了出来。 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许芜二话没说,连行囊都没拿,直接出了胡府,骑上自己的枣红大马,策马离去。 他本就是驻扎灵州的杀手,接替史烬半道加入,如今护送结束,若非是折损了一根小指,他就是此行最大的赢家。 此刻就要回分坛报到,交换任务,领取‘赏钱’。 何肆没想到这场离别来得如此突然,还未抵达简州,就冒出了十二个索命门高手,接任了护送之职,要将灵儿姑娘接走。 心中虽有些突兀之感,却也难免如释重负。 终于结束了,这一行实在是太过险象环生了,细究之下,自己好像除了酝酿出一身气机,还真就没落到半点好处。 几次三番受伤,一次走火,一次入魔,身子成了破落户,刀还被阿平抢走了。 上哪说理去? 这般结束也好,自己的心思早就飘回京城。 他想家了。 想何花,也想父母。 哦,对了,还有何叶。 李嗣冲看向何肆,问道:“小子,事情了结,你要回家吧?” 何肆点点头。 天下之大,貌似只有回家才是最不需要思考和疑虑的选择。 何肆试探问道:“李大人,不如咱们仨一道儿回京吧?” “仨?” “还有艳姐啊。” 何肆不忘捎带上樊艳。 樊艳被李嗣冲一口唾沫钉击穿琵琶骨,如今尚未恢复,放她一人在胡村,何肆不放心。 李嗣冲揶揄道:“你不会真喜欢上那个大胸女人了吧?” 何肆有些窘迫:“才没有呢。” 李嗣冲摇头:“我就算了,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你自己回去吧,路上小心。” 何肆被拒绝,有些失落,只是点头。 顿了顿,他又问道:“李大人还要做什么啊?” 李嗣冲噎了他一句,“需要向你汇报吗?” 何肆语塞。 李嗣冲拍拍何肆的肩膀:“我去看看我那师兄,你且在这等着,回来我们吃顿散伙饭,各奔东西,有缘再见。” 何肆想着要把史烬的骨殖和重剑带回京城,他没出过远门,一人回京肯定多有不便,何况自己如今还是个瞎子。 要不还是等艳姐身体好一些吧,再和她商量要不要结伴同行。 李嗣冲走出胡府,没过片刻,已经到了南面麦田之中。 果真见十一人站立。 李嗣冲嘟囔:“一直站着不累吗?” 他大声道:“诸位还候着呐?你们的宗女大人在胡府等你们展草垂缰呢,还不快去。” 没人理会他,直到天空盘旋的神俊矛隼发出一声鹰唳,十一人齐齐而动,奔向胡府。 为首一人肤色黝黑,下巴宽厚,就要提溜起曾郡,却被李嗣冲拦下了。 李嗣冲笑道:“这是我师兄,你们本来就是要拿他的人头做拜帖的,如今他没什么用了,不若就交给我处置吧,我亲自送他上路。” 那人思虑一会儿,松开了手。 反正这曾郡已经废了,杀不杀都无关紧要。 “多谢。”李嗣冲点头示意。 众人离去,如今场景。 麦田之中,只剩李嗣冲站立,曾郡跪伏。 李嗣冲玩味道:“一只耳,你又落我手里了。” 曾郡抬不起头,声音沙哑道:“你要杀便杀。” 李嗣冲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可是我的同门师兄啊,当年我割你一只耳朵,饶你一性命,现在你还有一只耳朵,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曾郡道:“士可杀不可辱。” 李嗣冲一脸无谓道:“那你自杀吧。” 曾郡不说话了,他虽然被废了丹田,但他还不想死。 李嗣冲白他一眼:“德性!” “我不仅不杀你,还将霸道真解也给你,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东西吗?如果师父还活着,他也不会教你的,所以你还得感谢我杀了师父。” 曾郡艰难抬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嗣冲吐出一颗红丸。 红丸落在地面,沾满泥泞。 李嗣冲将其踢到曾郡面前。 “这是捉刀房伪五品小宗师白羽龙山的血食,你吃了,自然就会了霸道真解,这般魔功,近乎本能,修行起来无甚难度的,你刚好废了,炼化这颗红丸,应该能恢复三成功力,送你一场及时雨啊。” 霸道真解当真好练,只要吃过一次血食,就会食髓知味,就像何肆那小子,虽不知用什么手段无瑕剥离了红丸,但李嗣冲确信,他身体已经记住了这般行气方式,并且有了本能。 只要他愿意啖肉饮血,同样可以再次凝聚属于自己的红丸。 曾郡辩驳道:“霸道真解不是魔功。” “呵呵,别自欺欺人了。” “你会这么好心?我凭什么信你?” 李嗣冲蛊惑道:“反正你也已经半死不活了,信我一次,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他伸手揪住曾郡仅剩的右耳,微微发力,连皮带肉将其撕扯下来。 曾郡咬牙,没有发出痛呼。 李嗣冲运转霸道真解,将其炼制成一颗只有苍蝇大小的红丸。 将其递到曾郡面前,“吃了吧,自己的血食,吃了不膈应,先试试看。” 曾郡沉默不动,李嗣冲耐心等着。 许久,曾郡缓缓张开了嘴。 李嗣冲拍拍手掌,颇为满意道:“你要杀我,我还救你,仁至义尽了吧,现在我问你些事情,你别做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化作血食的可就不止你的一只耳朵了……” 李嗣冲号称笑面阎罗,一手刑名拷问之法出神入化。 他先前不难看出曾郡已经心存死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只得是反其道而行,先许以生机,再给其好物,让其贪生,然后怕死。 不仅可以不死,反倒得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霸道真解,这会儿曾郡心中肯定翻江倒海,天人交战。 最后再以死惧之,还怕撬不开他的嘴? 最为重要的一点,只要是修行了霸道真解,曾郡以后不管攀登至何等境界,终将受制于自己。 就像自己曾受制于师父一样。 李嗣冲自信,曾郡可没有这等本事,能像自己反杀师父一样反杀自己。 …… 胡府之中,何肆犹豫了片刻,还是回身推开了樊艳的屋门。 他轻声道:“艳姐?” “在呢。”樊艳靠着拔步床上,神色有些疲累。 是那种卸下担子后的虚浮之感,这一切忽然结束,还有些不真实之感。 她虽是黄雀不畏死,但能不死也是极好的。 “艳姐,李大人说,咱晚些吃顿散伙饭,然后就可以各奔东西了。” 樊艳说道:“所以你也是来和我道别的吗?” 何肆摇摇头,“艳姐,你的身体大概多久能恢复啊?” 人精似的樊艳瞬间明白何肆的来意,却依旧明知故问道:“怎么,想和姐姐一起回京?” 何肆点点头。 樊艳娇嗔一声:“哼,算你有点良心,还以为你也要撇下姐姐呢。” 她笑道:“骑马颠簸,姐姐现在的身子可禁受不住了,不过你要是给我肯给我驱策马车的话,再有三两日咱们便可启程了。” 何肆笑了笑:“当然可以,只要艳姐你不怕我这个瞎子把你带沟里去就行了。” “姐姐信你,咱再把傻大个的骨殖也带上。” 何肆点点头,补充道:“还有他的重剑。” 樊艳笑了笑,“真好,咱仨一起回家……” 第141章 斩龙剑 是夜,胡府灯火通明。 何肆、李嗣冲、樊艳、孙素灵、牧敖五人围坐一桌。 剩余十一人在隔壁另起一桌。 吃着那所谓的散伙饭。 厨娘端上最后的半个牛头。 李嗣冲食指大动。 此行伊始时他在京城外旅舍就念叨着要吃牛肉,此刻终于吃上了。 作为门下佃农六百的胡老爷,当之无愧胡村土皇帝,他虽不在,管家自作主张杀头耕牛招待客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喝点?”李嗣冲提议道。 牧敖说自己不会饮酒。 李嗣冲劝说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一瓮自酿的烧刀子摆上桌。 李嗣冲拍碎了泥封,给自己和牧敖都倒了一碗。 何肆伸手,默默推碗上前。 李嗣冲笑道:“哟!何少侠能饮否?” 何肆腼腆点头:“一点,就会一点儿。” 李嗣冲又是笑着给他满上一大白。 “干了。” 没有推杯换盏。 三男饮酒,两女吃菜。 氛围少有的祥和。 一路来危机重重,如今好像沉舟侧畔,都被甩到脑后。 牧敖不胜酒力,没有刻意动用气机化散酒劲,第一个醉倒。 何少侠海量,竟然牛饮十三两。 李嗣冲略胜一筹,饮了一斤。 …… 四月廿四。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随着众人离去,胡府冷清起来。 樊艳伤势好了许多了,二人打算今日就启程回京。 何肆的双眼还是看不见,不免有些躁郁。 虽然已经习惯了不能视物的生活,但倘若一直瞎着,他还是难以接受。 好在这一日的正午,举头往日的何肆终于感受到了一缕迷蒙的微光。 就像溺水之人看到一根稻草。 何肆大喜过望。 没瞎!还好还好。 前几日还是张目对日毫无感触呢,到今日,终于是恢复了一点光感。 车马早已安排妥当。 普普通通,二马骈驾。 带上足够的干粮,瞎子何肆扶着伤员樊艳,二人一同坐上了车架。 启程回家。 四月最后一日,两人终于出了灵州。 再次抵达先前图经过的骊龙县地界。 天降大水,地泽汹涌。 还未进城,逆着鲸川而行的车马已经被流水淹没了马蹄和轮辐。 何肆听着马蹄踏水声,问道:“艳姐,是咱们一到这骊龙县境内,天就开始下雨了吗?” 樊艳也是有些疑惑:“兴许是巧合吧,是有些奇怪,这云好像停住不动似的,风也刮不动,就逮着一处落雨。” 何肆感受着豆大的雨珠砸在脸色,有些疼:“感觉雨都汇到这里来了,一路上淹没多少屋舍啊。” 樊艳说道:“快些走,先进城投栈吧。” 何肆点点头,将手中缰绳交予樊艳。 六日过去,他还是个瞎子,除了在正午阳光最盛时能看到一点光头,其余时间就是全盲的,当真可恶。 樊艳说是脑子淤血堵塞经脉,需要时间,等到淤结慢慢散去,眼睛自会复明。 这番解释宗海师傅也和他说过,所以何肆并未太过心焦。 樊艳驱使着马匹淌水。 湍急的大涝肆意横流,两匹大马搬动马蹄都颇为吃力。 好在现在的大离朝是从关外入主,不兴天人感应那一套。 不然这般大水,皇帝又要出来颁罪己诏了。 如今天符帝大军北上平乱,可经不住内忧。 自一行人离开骊龙县之后,这雨还真就没有停过。 骊龙县地处两山之间,乃是洼地,若遇旱年则涸出,若遇涝年则首当其冲。 城市乡村水深数丈,庐室漂没殆尽,数百里无复烟火。 水越行越多,何肆听着淌水哗啦流水之声,有些担心道:“要不咱绕过骊龙县吧。” 樊艳说道:“最近的就是贤长县了,人有干粮,马儿不吃草啦?” 行至一处大桥,樊艳拍了拍何肆的肩膀:“弟弟,快看!好大一座桥啊!” 何肆无语,看什么?好像自己能看见似的? “有多大?” 樊艳意识到自己失言:“有口无心啊,忘了你看不见,都快有五十丈长了吧。” 何肆敷衍道:“那是挺长的。” 樊艳忽然有些少女心性使然,提议道:“要不咱过去看看?” 何肆摇摇头:“还是算了吧,大雨呢。” 樊艳摆摆手:“不妨事,反正也湿得差不多了。” 何肆看不见,连累樊艳也没办法安坐车舆,两人穿了蓑衣并肩坐在车架上,车厢里载着的只有史烬的骨殖和巨剑。 何肆惭愧,只得由着她驱策马车,靠近了河道一些。 经过六日的独处,两人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些。 河面已经高过两岸,马匹走得十分艰难。 樊艳看着汹涌浩荡的江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就喜欢做弄潮儿,若是得见此情此景,一定是不惧反喜,一个猛子扎水里也不足为奇。 何肆瞬间明悟,也是轻声道:“若是史大哥在就好了……” 樊艳视线随着流水移向眼前这座近五十丈长的大桥,砌石而成,横卧江上,共有四个石洲以防御洪水的冲击。 桥边竖着一块有些小家子气的六尺霸下驮碑,一半都已被流水淹没。 樊艳轻声念出半截露在水面上的文字。 “潮音桥。斩龙剑,镇江河,蛟龙潜,百姓安……” 再往下就被水流冲刷,看不清了。 樊艳叹道:“原来这就是潮音桥啊。” 何肆没有说话。 樊艳有些羞恼:“你怎么不问我潮音桥是什么?” 何肆无奈笑笑,又顺她心意问了一遍。 他才知道艳姐早前那句可以当他妈了是戏言,她如今不过二十有六,虽然不年轻了,但也算不上半老。 不难发现,一直不拘小节的艳姐,其实也是有些童真好奇在身的。 樊艳这才满足,卖弄道:“蛟龙非龙,但兴云雨。骊龙县是多涝之地,传闻常有蛟龙走水,兴风作浪,常常决堤溃桥,直到翼朝时有方士再次钉下五百口生桩,才获得安宁。” 何肆问道:“生桩是什么?” 樊艳解释道:“就是活人祭,为了安抚鬼神,上位者拿童男童女塞入桥墩,用自己的同类献祭。” 何肆义愤填膺:“怪力乱神,荒谬绝伦!” 樊艳摇摇头:“也不尽然,至此一事后,潮音桥落成,还真就屹立百年,风雨不动,桥下悬挂一把斩龙剑,使得蛟龙不敢抬头,传说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声如牛鸣,每次涨水,流水冲击桥墩,都会打出怪声,有人说是婴啼,也有人说是剑镇江河,蛟龙哀潜之声。” 樊艳一抖缰绳,两匹大马又上前几步,已经踏着岸沿。 她极目望去,果真,四个石洲划分的三个桥洞的最中间悬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已经被锈蚀得只剩剑条,剑柄剑镡都已不见。 何肆倏得心思不安,心血来潮。 是盲目中时刻警觉的伏矢魄还有屠狗境界都起了反应。 “艳姐,水太急了,咱们不看了,走吧……” 忽然,两匹低垂头颅的马儿好像在水底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存在。 齐齐发出嘶鸣,马脚大乱。 两马扬起前蹄,就要回转奔逃。 车舆一个颠转,把两人甩下。 第142章 龙抬头 何肆落入水中,被湍急的水流裹挟,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所幸没跌入河中。 不然此刻不谙水性的他已经被河水卷跑了。 何肆大喘几口气,连忙问道:“艳姐,你没事吧?” “没事。”樊艳身子骨虚弱,被急流这么一冲刷,蓑衣已经不见了踪影。 衣衫贴着身躯,露出傲人的身材,却是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这两头畜生,发了什么疯?” 何肆眼睛不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步踏错,随流水去。 樊艳勉强缘路而行,上前几步。 她一手拉住目盲的何肆,将他扯到自己身前。 两人相互依偎,退到了霸下驮碑处。 倚靠着石碑,两人才算将身形彻底安稳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去牵马,你站着别动。” “你身体可以吗?” “放心。” 身材娇小的樊艳强提一口气机横渡,好像一个鸭子凫水。 两匹高头大马焦躁不安地站在不远处水中,好像两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垂头丧气,扭扭捏捏。 樊艳好不容易泅水走到马车跟前。 对着两头大马就是掌掴:“该死的畜生,这是发了哪门子的失心疯?” 两匹马儿不敢逆来顺受,不敢发怒。 樊艳扯过缰绳,就要拉扯两马。 两匹马儿都是喘着粗气,身体抗拒,立在水中踏步不前。 “真疯啦?!”樊艳火冒三丈。 “哞…哞…昂吼……” 一阵阵怪叫从江底响起。 本就湍急的江面泛起一阵巨浪,自西向东的潮头打在潮音桥上,卷起千堆雪。 然后化作漫天水珠,大珠小珠,助长了本就急骤的磅礴雨势。 樊艳脸色一变,扭头看向何肆方向。 “轰隆隆……” 电闪雷鸣,天空接连明暗交替。 何肆也是抬头。 雷霆照亮天穹,他用只有一点光感的眼睛望向天空。 形同虚设的一对招子勉强捕捉到几道雷霆。 心中一阵惴惴难安。 惶恐不安的心绪蔓延开来,浑身都好像泄去了几分气力。 又是一个蓄势的潮头打来,无端八面来风,龙卷连天。 恍惚间,樊艳看到一轮又一轮苍白的身躯从水面隆起,远看好似一线长堤。 一条‘巨蛇’在水中迂回周旋,顺着水势,不停颠转腾挪,掀起一个个浪头,拍打着安忍不动的潮音桥。 水流被桥墩割裂,穿流而过,又是顷刻汇聚,只有那条扭曲的‘巨蛇’,始终不得寸进。 樊艳抛缰弃马,强行按住心头惊悸,朝着何肆方向走去。 水雾漫天,一道雷霆炸响之际,巨物抬头。 哪里是蛇,分明就是一条白龙! 何肆也是乘着这个雷闪,看到了一丝半缕好不真切的轮廓。 樊艳大惊失色,却是加快了步子,三两步拉扯住何肆的手,就要拽他离开。 …… 京畿道,天奉府,皇宫养心殿中。 袒胸露乳没穿四爪蟒袍的陈含玉四仰八叉躺在桌案上,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随意抽出一本,居然还是黄绫封面。 天符帝觉得奏折黄绫,浪费可惜,遂以“物力维艰”,改用素纸。 黄绫封面表示上奏郑重,不常见。 这月来,太子监国,本该百无禁忌肆意妄为的陈含玉,才消遣了几日,就被太子太傅一众按着脑袋提回宫中。 不得已蜗居在这养心殿中,‘励精图治,夜以继日’地批阅奏折。 陈含玉心道,这皇帝当得也太累了,憋屈,希望老头子赶紧班师回朝,这朝纲谁爱掌谁掌,我反正不稀罕。 面对这些记载着家国大事的奏折,陈含玉都是分成三摞,两摞舍弃,一摞临幸。 处理军政大事,在他手里就好像后宫翻牌子一样随意。 陈含玉打开折子一看,原来是江南织造孙善文上表的请安摺,言简意赅就是六个字:“恭请皇上圣安?” 陈含玉笑了。 这个孙善文,真要论起来,与自己还算同辈呢,他是父皇乳母的庶子。 一个糊涂虫罢了,每月一张请安摺,从未落下,其他正事也从未有过上奏。 陈含玉来了兴致,取出朱笔,批复道:“皇帝不知道,本宫甚安好。” 自己都监国快俩月了,这呆子,不知道该向谁问安啊? 这点机灵劲没有,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辈子撑死也就做个江南织造到头了。 陈含玉随手又是抽出一张折子。 嚯!还是黄绫。 难道又是请安摺? 打开一看,黄绫封面,红纸,是京畿道散州之一的玉州知州呈上来的奏折。 密密麻麻,一片乌黑。 有些晃眼啊。 陈含玉细细阅读,才看没几句,瞬间来了精神,爬下桌案,坐上椅子。 果真是祸事了。 简单来说,老子刚北上怕评论,守家的儿子家门口就有人造反了。 原道是天奉府下辖散州之一的玉州、同州、以及山南北境骊龙县三处遭了大水,饿殍满野。 由于不能及时赈济,造成死者日数千人的悲惨景象。 同州起义军李密乘,已经拿下同州,现在正率军五千,准备袭取骊龙县粮仓,欲要开仓放赈,招兵买马。 陈含玉心道,“好家伙,上次山南起义,山东响应,反军至少是没打到京畿口上,这次造反直接在京畿道,丢人啊……” 随即陈含玉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作沉思状。 过了片刻,他轻喃道:“这个李密乘,是该凌迟五百好呢?还是凌迟一千?” 原来陈含玉根本就对他们的造反不以为意,只是在纠结这个。 也对,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情,民不过万的起义,信手平之一。 “要不就八百刀吧,折中……” 想清楚这个‘难题’之后,陈含玉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展颜时,叫后宫女子都自惭形秽。 陈含玉一拍大腿:“对了,骊龙县?在哪来着?” 他豪气干云,对一旁太监道:“舆图取来。” 老子北上平乱,儿子也要去扫清内乱了。 甚好甚好,终于不用再批奏折了。 …… “艳姐,这是龙吗?”何肆呆立原地。 他无端想起樊艳在胡府和自己说过的,坠龙,天符帝在塞外射下一条白龙。 之前他还以为这是愚民之术,做不得真。 毕竟“赢家万世为皇帝,全仗愚民二字来。” 这个射龙不会是真的吧?难道这世上还真有龙? 也是了,毕竟连神仙都出来了,龙又有什么稀罕的。 “管它是什么?还不快跑!”樊艳喝道。 方才还对潮音桥镇龙轶事娓娓道来的她,此刻已经方寸大乱了。 第143章 夺城 白龙抬头,两匹大马本能畏惧,撇下主人受惊逃窜。 樊艳大骂这两头畜生。 何肆却是大喊道:“史大哥还在车上呢!” 樊艳喊道:“先别管了,它们跑得可比我们快。” 何肆被樊艳拉着,快步淌水。 他此刻气机不显,却是深藏肉中,作一条条附骨之蛆,密密麻麻攀上骨骼。 一条条红丝结节缠绕,为这副躯体提供了支撑与助力。 如今的何肆,还挺‘可靠’的,就是字面上的‘可靠’。 这六日时间,何肆也从樊艳口中得知了何为透骨图。 乃是一门诡异是我炼气之法。 除了透骨图之外,还有阴血录,通脉经。 只是相比后续两门功法,透骨图在武林之中还有流通。 如今阴血录和通脉经则是泯然佚失,或许只有在号称天下武学道藏的摩柯洞中还有一鳞半爪的残篇存世。 若是能将三篇功法集齐,就能拼凑出一条直指三四品守法境界的康庄大道。 樊艳好心提点道,这次回到幽都,何肆可以去摩柯洞中试着找寻阴血录和通脉经。 这是师雁芙曾许诺过的好处。 若能修习一二,互为印证,对身躯大有裨益,也能消弭掉大半透骨图对身体的坏影响。 何肆没有点头说好,他如今也知道功法秘籍的珍贵之处,自不是黄金可以比拟的。 但他想学什么,早已经有了决计。 何肆运气,跗骨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织上骨骼,他双腿好似铁杵钉在水中。 任由樊艳指引,他自然一手挽住樊艳纤细无骨的腰肢。 手感极好,极有韧性。 二人稳扎水中,快步逃离江畔。 身后白龙早就发现这两个渺小的存在,却是目无余子,一心只想裹挟浪潮,溃决眼前这座石桥。 好让斩龙剑沉底,顺利入江走渎。 它实在是没有飞天之力了。 任由两个渺小的人类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白浪滔天,江流石转。 少顷,白龙喘息如雷,龙眼无力闭上。 风停雨住,拨云见日。 白龙探出水面的头颅缓缓低下,绵延龙身潜入江底。 江流依旧奔流不息,只是再无浪涌。 忽有暗流,亦是悄无声息,积蓄着力量,一默如雷。 何肆二人逃开百步,终于是找回了马车。 两头畜生在确定安全之后,还是立在原地等待主人。 两人皆是脸色煞白,心有余悸。 樊艳肩部和腹部的创口都已被撕裂,衣衫尽是血迹。 何肆闻道一股血腥味,关切问道:“艳姐,你没事吧?” 樊艳摇摇头,拍拍胸脯:“刚才真是吓死姐姐了,没想到居然真叫我等肉眼凡胎看到了真龙,太过震撼了。” “是啊,不过它好像并未在意我们。” “可能对龙来说,我们就是蝼蚁吧。” 何肆点点头:“这该不会就是艳姐之前说的业龙吧?” 樊艳不置可否:“管它真龙业龙呢,反正是龙就对了。” 何肆问道:“难道就是皇帝陛下在塞外射下的那一头白龙吗?” “谁知道呢,这世上的龙总归不常有吧?” “它好像是要过桥,但是又过不去的样子,所以要兴了大水,想要冲破那潮音桥。” 两人异口同声:“斩龙剑!” 樊艳摇摇头:“不管了,先进城,我的伤口裂了,需要换药。” 何肆此刻还搂着樊艳,倒也不避男女之嫌了,他不扶,樊艳就要栽倒。 马车朝着骊龙县县城南门方向而去。 瓢泼大雨停下之后,天空迅速恢复青亮,依靠着一条经年奔流不息的鲸川,漫道的水位也慢慢浅了下去。 虽然还是在道上横流,却也不叫马儿走得太过吃力。 一刻时间过去,再往前不过五里,就是骊龙县县城了。 而五里之外的骊龙县县城,此刻已是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李密乘率领的五千义军单单只堵住了南城门,围城不攻,才两日光景,其余三门就有无数百姓出逃。 倒不是怕城破,只是单纯不想沦为农兵。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骊龙县守军两千,只要指挥得当,其实并不畏惧六千反军。 可惜骊龙县县令也是个吃空饷的,实际县城内的正儿八经的守军不过八百,其余都是莫须有充人头的。 直到县太爷下令封锁城门,百姓人人自危,生怕大战在前,被捉去充了军。 因为离朝还有一项“兵农合一”的“军户”制度,被划为“军户”之家能分到一块土地,战时出征,平时务农。 守城军队也想过坚壁清野,只是连日大雨,没有机会。 五千义军居首的李密乘身边一个军师模样的男子苦口婆心道:“将军,雨马上就停了,还要不要攻城?再拖两日,粮草就不够了,隔壁玉州此刻必定星夜疾驰,驰援骊龙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骊龙县守军军备的火铳和火药瓮,在暴雨中无法施展。 须知晴好天气,火铳的射程不过百步。 而他们的五千好手,皆是配备一石弓、六钱箭,射程近乎两百步。 李密乘笑道:“这连日大雨哪夜可见星月,不急不急。” 军师怒道:“军情如火,安能不急啊?” 李密乘胸有成竹:“这么大的雨,什么样的大火都燃不起来。” 抬头见天,真的要开始拨云见日了,李密乘这才有些懒散的抻了抻身子,笑道:“取我弓来。” 两人立刻抬出三石弓,李密乘单手举起,牵马卒子已经抱好箭囊候在一旁。 李密乘抽出一支六钱箭。 对着两百步外的城墙,拉弓满弦,一箭射出,破开空气,扎入女墙之下一丈。 守城之军面对这个三天踏破共州的威武之士颇为忌惮。 那一箭插入两块巨石之间,深陷一尺。 有军官大喊:“全军注意,弓箭手准备!” 此刻李密乘已经满弦第二支箭矢。 “咻!” 第二支箭矢比第一支稍低些,在左下一丈之地插入石缝。 李密乘兴致勃勃,连珠夹带着参连。 一箭之后是连射三箭,又是不断地接连开弓射箭。 饶是膂力再强的神射手,也经不住这般接二连三的连射。 李密乘却是像个无事人一般,一脸轻松随意。 直到两袋箭囊射空。 高高的城墙之上已经由上至下插满了一个有箭矢组成的“之”字。 “弟兄们!弓箭准备,为我掩护!” 李密乘运足气机,大吼一声。 “随我冲阵” 两腿一夹马腹,身下这匹‘吉光’就载着这位六品高手开始冲锋。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白驹过隙。 白马白袍的李密乘没甚文化,不知道这是形容光阴易逝的。 还以为是为哪位有远见的古人替自己量身定制的呢。 他要是多读点书,多识几个字,早就入五品了,也不至于连刀法秘籍都看不懂。 等到李密乘进入到守军的百步射程之内,一轮箭雨便劈头盖脸落下。 第144章 逃 李密乘不为所动,挥动重刀‘竭川’,重二十九斤,刀幕连片,密不透风,只是劲风便能将对方那绵软无力的箭矢掀开。 众人高呼:“将军威武!” 气势连接成一片,夺城掠地,吓得不过千人的守军魂飞魄散。 六品高手,孤身入阵,以一敌千,那是自寻死路。 但若是身后还有五千弟兄相随,那便是身先士卒,势不可挡。 身下名驹‘吉光’,早已习惯这般冲锋陷阵,载着主人,轻而易举突破几轮箭雨。 一人一马,兵临城下。 李密乘借着冲劲一跃而起。 脚踩最底下一支射入城墙的箭矢。 他以此为基,提气再上一丈,脚踩第二支箭矢。 武人或多或少都会一点儿的登天梯的把式。 在其身下施展,截然不动。 接连几次跳跃,已是攀缘至城墙三分之一处。 李密乘一手拉住杨木箭杆,悬挂身形。 接续第二口气机。 “投石!” 城墙之上有人大喊。 五千义军早就开始冲阵,第一轮骑射,势头远胜城墙之上的守军。 箭雨自下而上席卷,掩护李密乘,把敢露头的守卫全都射成了筛子。 虽然还是有零星几块巨石落下,但却不足为惧。 李密乘如猿猴荡枝,躲过几块落石,又是挥刀扫落几支自家队伍中的流散箭矢。 “他妈的,哪个瘪犊子!看着点射啊,诚心的是不是?” 李密乘破口大骂,却是面带笑意。 他身形不慢,又是脚踩箭杆,扶摇而上。 再次接续两口气机之后,李密乘跃上城头。 随即一人身陷重围。 但是城头外头五千随之冲阵的义军都清楚地明白: 这骊龙县,破了。 有着一城百姓为质,再也不怕玉州援军了。 骊龙县乃是洼地,去年山南大旱,骊龙县却是粮食丰收,如今骊龙县粮仓富足,粮草不成问题。 甚至只要肯开仓赈济,扩充队伍也是小事一桩。 老百姓嘛,只要有口吃的,就算当狗也不造反。 换句话说,谁给饭吃,他们也会像狗一样认谁当主子。 到时候共州在北,山南简州振臂一呼,夹击灵州,天下大乱,乘势而起…… …… 骊龙县南边,何肆一行两人驾驭马车,马蹄哒哒。 樊艳忽然拉住缰绳。 此刻终于走出了积水之地,一山一水夹道,只有南北一路。 何肆问道:“艳姐,怎么了?” 樊艳跃下马车,抽出何肆贴身佩刀大庇,刀刃向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她愣了愣,旋即脸色变了。 “艳姐?” 樊艳手中紧攥刀柄,耳朵贴近了凝神地听。 “有震动……而且越来越近,最多不过十里!” 何肆带着侥幸问道:“是溢洪之声吧?” 樊艳松开手掌,何肆看不见,那柄长刀大庇立在地上,一下一下地震颤,浮动虽小,却是极为有条。 “是急行军!来得好快。” “我们得避开,不然首当其冲,我们会被碾碎的。” “不会吧?我们又没碍着人家。”何肆将信将疑。 “什么不会,兵过如剃懂不懂?如此迅捷的行军,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我们两个无名小卒,凭什么值得大军驻足?”樊艳罕见的语气凶戾起来。 何肆闻声背心一寒。 他嚅嗫道:“可是现在山水夹道,大江在侧,何处躲啊?” 樊艳不答,面色严峻。 她一抖缰绳,两匹大马向着骊龙县县城的方向,铆足力气奔跑。 而今之计,唯有进城。 虽然大军行进方向应该也是没有悬念地指向着山南北境的骊龙县。 但来不及思考,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连片的震动传来,是马蹄之声。 如此清晰,不足五里。 樊艳转身,将头探过车厢张望。 泥尘漫天,山水之间的一线口上,隐隐露出一团乌压压的人马。 红色的大纛飘扬,在天地山水混成汇成一点处,好似绽放两匹片霞血。 起初一眼看不真切,再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樊艳不敢回头,马鞭飞舞,驾驭着两匹大马使命儿飞奔。 距离正在慢慢被拉近,如此才能勉强保障在到达骊龙县之前,不被身后的军队碾压。 一炷香后,两匹大马口中已经倒出沫子。 骊龙县县城就在眼前。 二人虽是乘车,却也狼狈得像是两只被一群猎狗追撵逃命的兔子。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 乌压压一片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骊龙县南城门五百步的地方一齐押住了战马。 不是因为撵上了他们,而是因为已经到了骊龙县面门前。 樊艳出了一口长气,总算是没被大军冲刷而死。 五千六百骑兵齐齐站定,训练有素,好似能撼动一座城池。 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 当先的两面红色旗帜下,孤零零站着三匹战马。 居前的两个披甲人,面目隐蔽在重盔下。 显而易见是两位扛纛者。 刚才就是这两位身穿重铠的骑兵遥遥领先,打起了鲜红如血的大旗。 骑兵下马,开旗门。 扛纛者身后的男子策马而出。 男子不披甲胄,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一路疾驰,吃风许多,却并未折损他半点风姿。 何肆面色惨白。 不是什么自欺欺人的骨勇,是真害怕到极致。 大军面前,好似什么以武乱禁的武夫风采都不值一提。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再惊才艳绝又如何,抵得住百骑冲杀? 抵得住的话就换千骑冲杀。 他声音不高,却是在偃旗息鼓的数千人队伍之中,落针可闻:“你二人为何要逃?” 樊艳面色同样凝重,她下了马车,上前一步,如实道:“因为害怕。” 男子笑道:“害怕什么?莫不是心中有鬼。” 樊艳一字一句道:“自然是怕死。我二人若是不逃,军队会停下冲阵吗?” 男子摇摇头:“自然不会。” 樊艳也是有些忿忿不平,沉声道:“所以我们姐弟二人逃跑不过是为了趋吉避凶而已。” 男子笑道:“我可不是凶人……你俩若是良民而非反贼,我亦不会屠戮无辜。” 何肆浑身一凛,眼前之人方才都直言了不会因他们二人停了冲势,现在又说不会屠戮无辜。 当真翻云覆雨一张嘴,太过草菅人命了吧? “我们就是良民啊!”樊艳大声说道。 “没错,他们是良民,可不是我们一伙儿的反军。”背后城墙之上随风传来的声音飘过数百步依旧洪亮。“娄阳,你快让出道路,放这两个良民离去。” 樊艳回头看眼一眼城墙上靠着女墙的汉子。 虽然还搞不清楚情况,但这直娘贼,肯定是用心险恶! “娄阳?” 樊艳心里念叨几遍这个没有听过的名字。 不知他乃是京畿道统三散州军监兼四品指挥佥事。 携一卫之兵,特来斫贼。 第145章 晚了一步 一般来说,散州与县城同级。 但是天奉府的辖内的散州自然不同,毕竟天子脚下。 如今共州失守,娄阳渎职之罪板上钉钉,至于是不是罪无可恕,就看他能否以雷霆手段杀贼平乱了。 娄阳将略出众,与之相比,武道反倒成了短板。 与对面城头之上那老天爷喂饭吃的李密乘不同,他不过堪堪达到六品力斗境界。 还是倚仗气机。 两人若是捉对,他必定被其一刀斩落马下。 留州骊龙县南门外。 “看起来你俩真是大大的良民啊,就连反贼头目都替你俩开脱了,我若再不信,反倒真成恶人了。” 娄阳看似还有闲心对着何肆二人呵呵一笑,却是心底暗叹,终归是晚了一步。 从玉州调兵遣将,西南绕行,急行军三日,驰援骊龙县,同时也为了截断简州与灵州之间的关系。 可没想到,李密乘居然真可以两日破了骊龙城,换做常人,这是一月时间都未必能有寸功。 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他现在已经错过了围剿李密乘的最佳时机。 何肆听出娄阳话中嘲讽之意,面色难堪。 樊艳出声辩解道:“大人您说笑了,我们姐弟俩一个病秧子,一个瞎子,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娄阳面色一凛,喝道:“你俩一个六品,一个我都看不出深浅,空口白话就想蒙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拿你俩人头祭旗?” 何肆灵机一动,当即高呼道:“大人!仪銮司百户,六品昭信校尉李嗣冲是我朋友,我们一起接了任务,如今刚刚返程分别。” “李嗣冲?” 娄阳眉头微皱,一个寻常的六品小百户他可以不认识,但李嗣冲例外。 因为他是当朝太子的伴当。 如今太子监国,自己这渎职之罪还要太子殿下来定断呢。 娄阳面色稍稍郑重一些:“小子,此话当真?” 何肆顿首:“千真万确。” 娄阳点点头:“那你俩先过来,束手就缚,待我确定消息真伪后,再做定论。” 何肆似有意动,扭头看了眼樊艳。 樊艳也是纠结。 这一去,就是待宰羔羊,命不由己。 须知军政之中,也有关系不睦的。 这娄阳,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但是不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城头之上的,李密乘可没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忽然高喝一声。 “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落下。 樊艳自知现今状态无力抵挡,急忙拉扯着何肆躲回马车之中。 马车车厢瞬间就被扎成了刺猬。 一匹大马中箭,马车无人驾驭,发了疯似的朝着娄阳的方向跑去。 城墙之上军师刘仓怒斥了李密乘道:“你疯啦!为了两不个相干的人,无端浪费箭矢?” 胸无点墨的李密乘学着那说书人的口吻道:“军师稍安毋躁,山人自有妙计,我们不是反贼吗?他娄阳要做什么,我们反着来就是了。” “妙你老母,你懂个屁!”刘仓须发皆竖,怒不可遏。 圣公敕封的这个无畏将军。 不仅是无畏,更是无脑,不知所为。 若由着他如此百无禁忌,恐怕等不到成大事就要先成了刽子手的刀下鬼。 看着军师真动怒了,李密乘这才悻悻然抬手,止住一波轮射。 就这片刻功夫,已经浪费了小二百支箭了。 大军之前,两名不靠气机便已达到力斗巅峰的扛纛者将随身大纛插入地面。 兀自驱马上前,拔出腰间厚脊铁剑,迎上冲撞而来的马车。 扛纛者必是军中膂力最强者。 两剑干脆利落地落下。 斩马首。 车辕插入地面,樊艳一手抱住史烬骨殖,一手按住巨剑稳住身形,倒是何肆翻滚出来。 两名扛纛者下马上前。 作势就要劈了眼前之人祭旗。 娄阳只是看着,并未出声阻拦。 不用他授意,两人自然知道留活口。 何肆却是不知,以为死到临头。 生死关头,他忍无可忍,拔出腰间大庇。 仅仅是抽刀,便是意气横流。 血色气机涤荡。 城头看戏的刀客李密乘眼前一亮,见猎心喜:“这小子,刀意有点意思啊。” 自宗海师傅替何肆剥离红丸之后,他的气机依旧殷红如此,不曾变淡过半分。 这是恶堕臭皮囊的前兆,宗海师傅劝他千万慎重,要勤加修炼锄镢头。 何肆离吞贼魄化血仅临门一脚,自然不会倦怠。 只是越修行,体内气机便越狂躁,平时附骨之上不显,一旦动用,就有想要吞服血食的冲动。 红丸虽然已经还给了李大人,但身体对血食的饥求却是没有削减。 何肆虽不看不见,却是抽刀却步,撩刀斩麻。 大庇之刀,运上气机,刀身红亮似水朱砂流淌。 这一刀用来杀人,定是不沾半点血迹,也看分辨不出血迹。 何肆将将挡住两人。 当即面色大变,当真是好大的力道。 这一击之下,何肆刀背扛在肩上,双膝一弯。 仰仗透骨图,双臂只是微微骨裂。 何肆想要利用《斫伐剩技》中拨草寻蛇一招锁定二人气机,却发现对面二人周身没有意思气机泄露。 他真盲了,抓瞎之感涌上心头,只能凭借伏矢魄,勉强抵挡。 樊艳急忙跳下马车,想要施以援手,只是她是个半残之身,哪有战力。 十余招之后,樊艳率先被一人擒住,却是没有被斩于剑下。 娄阳轻声道:“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何肆感觉到对方没有心存杀意,也就没有拼死动用手段。 即便动了手段,大军在前,也是插翅难飞。 何肆便束了刀,不再反抗,任由身高八尺的两个皮甲壮汉拿捏自己。 “押下去……”娄阳摆摆手。 插曲过后,娄阳抬头看向津津有味看戏的李密乘,心中早确信了两人不是反贼同伙。 他喊道:“李密乘,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对阵一番了?” 军师刘仓知道自家将军是个粗人,生怕他答应。 为壮声势,他越俎代庖道:“娄阳小儿,就算你日夜兼程又如何,你终究是来晚了一步,再早半日,你定然能在这无可退处包夹我等,可现在我们已经入驻城中,你在城外,你这点人马,休想着攻城了,赶紧跑吧,共州已失,你这渎职之罪是要杀头的,不若去简州落草,当个土皇帝。” 看着还在气头上的刘仓,李密乘连忙大声附和:“是极是极,军事所言甚有道理,娄阳,你还不退兵?” 娄阳不为所动,轻笑道:“李密乘,你这狗头军师实在太没品了,哪里寻来的?” 刘仓被骂狗头军师,半点不怒:“娄监军,还有三处城门,你怎么不堵呢?这不合兵法啊,都说围城必阙,可你这围一缺三是什么意思?” 刘仓明知故问,娄阳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逃,三处城门,一面临水,一面是共州,北上就是京畿,真要败逃,要么退守共州,要么北面深入京畿。 李密乘刚刚拿下骊龙县,不管敌人投降与否,先是屠了半数。 此刻两千人分布在各处城头御敌,其余三千人则是在城中扫荡,防止敌人鱼死网破,破璧毁室。 之前两日围而不攻,也是为了削去敌人玉石俱焚的决绝。 保住粮仓才是首要。 他们只要坚守三月,娄阳要是敢不退兵,等待他的就是从简州而来的圣公。 届时便是他的死期。 第146章 且来 皇城之中,储君东宫,九层高的花萼相辉楼上。 身材干瘪的老人踮脚依靠栏杆,不知道在远眺些什么。 美婢站在一侧伺候。 监国太子陈含玉脚步轻盈,走步无声,婢女察觉到身后有人时,为时已晚,对着还未完全踏上楼层的监国太子补行了屈膝礼。 “不必赘礼。”陈含玉随意摆手,不兴这一套。 陈含玉上前几步,问道:“袁老,看什么呢?” 自称袁饲龙的男人头也不回:“没什么,随便看看。” 陈含玉露出讨好似的笑容,没脸没皮谄媚起来。 “随便看看好啊,我也看看。”陈含玉走上前去,与袁饲龙贴着。 陈含玉素不喜自称本宫或孤,在这位面前就更不敢造次了。 老实称‘我’。 袁饲龙无奈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呗,我还是喜欢你年前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陈含玉笑道:“袁老啊,我马上就要出‘御驾’亲征了。” 袁饲龙纠正道:“你还不是皇帝呢。” 陈含玉辩驳道:“我如今监国,怎的不算了?若是这次皇帝意外死在关外,我不就名正言顺继位了吗?” 一旁的美婢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腿软,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不知怎的就一个踉跄,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陈含玉盯着。 她只得是跪伏下去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自寻死路啊…… “香函,你怎么了?是恐高吗?”陈含玉瞥了一眼自己精心挑选出来侍奉袁饲龙左右的婢子‘香函’。 香函哆哆嗦嗦、捣头如蒜:“回殿下的话,奴婢是有些恐高。” 陈含玉点点头:“这里是挺高的,那你就下楼去吧。” “喏。”香函如蒙大赦,艰难拖动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儿,就要逃下楼去。 陈含玉却出声阻止,笑容玩味:“等等,香函,我可没让你走楼梯啊。” 香函面色大变,呆立不动,冷汗涔涔。 不让她走楼梯,难道要跳下楼去吗?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了,听到如此倒行逆施的话,怎么还能奢求活路? 她却不敢心生一丝怨念,只是努力酝酿出几分决绝,挪动步子,靠近栏杆,就要舍命一纵。 袁饲龙适时咳嗽一声。 陈含玉看着眼前美人儿惶恐不已却是决意自戕的样子,忽然笑道:“香函,哭什么呀,我和你开玩笑的,快下楼去吧。” 香函唇抖如筛,衣衫都被冷汗给浸湿透了。 她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只馄饨。 看着香函扶着栏杆艰难下楼的样子,陈含玉献宝似的问道:“袁老啊,这丫头还满意不?” 袁饲龙直言道:“人挺好的,就是不太机灵。” 陈含玉笑道:“不机灵才好啊,我要是放个太精明能干的丫鬟在您身边,怕我们之间生了嫌隙,反倒不美。” 袁饲龙点点头:“对了,以后别老叫人爬我床了,我不喜欢的,你那两个没用过的侧妃也是一样,你都懒得碰,我就这么像夫旷啊。” “我可没有授意啊,都是她们自作主张的。” 陈含玉不以为意,甚至都懒得打听那两个胆大包天的怨女是谁。 袁饲龙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说道:“这次要去哪儿耍?” 在他看来,陈含玉亲征只不过是借口,逃出皇宫撒欢才是正事。 陈含玉笑道:“就在家门口,山南道留州骊龙县,有一波不过万的反贼闹起义夺粮仓呢。” “确定是骊龙县?” 陈含玉补充道:“还有京畿散州之一的共州也沦陷了。” “我也打算去一趟骊龙县,和你一起吧。” “当真?”陈含玉大喜过望。 袁饲龙点点头:“那边有龙气。” 陈含玉喜气全无,眉头紧皱:“袁老,是造反的李密乘?还是他背后圣公何汉臻?占龙气而成天子,难道这些刁民造反真能成事?” 袁饲龙知道是他想岔了,解释道:“不是帝王龙气,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就是龙,一条幼龙。” “什么龙?这世上还真有龙?” 袁饲龙反问道:“你当年不就自称真龙吗?” 陈含玉有些尴尬,笑着揭过这个话题:“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 陈含玉愣了愣:“这么快?就算是上传下达,令行禁止。京兵军队也不是这么随便就可以调动完备的。” 袁饲龙语气平淡道:“我等不了你太久,你要么随我去,要么随军去,自己选择。” 陈含玉用肩膀撞了撞老人:“当然是随你啊,袁老啊,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准备,等我两个时辰,三千精兵还是能叫动的。” 袁饲龙点点头:“行,那我也去打个招呼,省得那老家伙又要跳脚碍事。” 陈含玉知道袁饲龙口中的老家伙是谁,幽都斩铁楼主人,二品近神的武夫李且来。 当初袁老一人平乱,之后看似仙气飘飘的离场,却是被这李且来纠缠了好久。 再次回到皇宫时,一人荡平五万反军云淡风轻的袁老,居然负了伤势。 袁饲龙骂骂咧咧,满口赌咒,肆言詈语尽数指向这位斩铁楼主人。 事后一直询问无果的陈含玉只是在当时听出了一些苗头。 之后又是让仪銮司多方验证,才算知道了斩铁楼主人甲子荡魔的秘密。 这位烂铁楼主人一直以守护这瓮天为己任,只要有宿慧之人敢兴妖作孽,他势必就要走出幽都,铲除异数,叫妖孽伏息。 幸好,自己虽是宿慧之人,却没有觉醒前身记忆,也没有什么神异手段,从不做出格之事。 不然自己陈含玉的名字说不得也会出现在李且来的荡魔名单上呢。 袁老都忌惮的人,自己还是敬而远之吧。 …… 朝奉城之下,幽都,四楼二洞中的摩柯洞。 这边有条常年奔流的地下暗河。 李且来说是斩铁楼主人,但在整个幽都之中,也是无冕皇帝,李且来之名,谁敢不尊? 他平日住在尊胜楼中,与常人无异,知其身份者甚少。 今个就是眼瞅着摩柯洞暗河因连日大雨而涨水,想来河道中阻击激流,活动一番筋骨。 当世无敌太久了,不想走出这片瓮天了,修行自然就没了盼头。 除了前朝明面上已死实则被这瓮天主人驱逐的武道大家沧尘子。 他是三百年来第一个踏入二品境界的武人。 因为没有同辈砥砺,同境印证。 如今他也不要知道自己是何等境界了。 说是二品吧,因为这世上除他之外最高不过三品。 就看那不过双手之数的三品大家能不能跻身二品了。 反正就算这些人统统跻身二品通微境界,不顾武人仪态联手向他挑战,他依旧能单手捶杀。 只要有一人能跻身二品并向他发起挑战。 他李且来就能顷刻间让整座江湖都知道,他已是厥品上上,前无古人。 后头,应该也无来者。 沧尘子虽然天资绰约,他却也早早有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循他所创立的武道六品果位。 阎驮桥上,李且来负手而立。 李且来只是个化名。 真名是何,无人可知。 这个名字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震慑那些自诩仙人的宿慧之人。 仙人来此,无可厚非,但是想要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呵呵,你且来……试试! 李且来之名,便是此意。 仙人又如何,循规蹈矩还则罢了,自视手段搅动风雨的,你且来,我打得你不敢再来就是了。 第147章 久等不至 李且来是个身高九尺的老人。 其人瘗颀长魁伟,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 如今恍惚也有一百多岁了,具体几岁,他是记不清楚了。 他解下短褐,露出的皮肤有些松弛。 隐约可见一丝丝肌肉线条。 他确实老了。 自十年前,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令人费解的是武道还在不断攀高。 有一句登高绝句是如何说的? “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 意思大概是,每登高一段路,就要回头看一下其他登山的人,当我站得高时,山却比我更高。 当后无来者时,李且来也只能孑然一身独自登高了。 武道没有顶峰,他就一直攀缘。 无非是脚快脚慢而已。 只可惜天不假年,这狗日的天老爷,自然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眷顾。 他巴不得自己快些死呢, 延年益寿?不奢望,多活一刻都算天老爷走了神,没盯紧自己。 李且来知道自己还剩不多寿数。 再也支撑不到下一个甲子了。 当然,自己要是愿意走出这瓮天,天老爷说不定当即天门洞开,使仙娥狂舞,夹道欢迎。 只不过这样,自己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仙人了。 李且来望着与阎驮桥齐高的水流。 甩掉草鞋,屈膝伸了一只脚下去。 湍急的河水冲刷他皱皮耷拉的脚掌。 刺骨的冰凉。 李且来自言自语:“那臭小子怎么还不来?” 史烬那小子了,往年暗流最凶最激的时候,都是雷打不动前来此处,阻击暗涌,挥剑断流。 那小子,怎么说呢?嗯嗯……只能说有迟慧。 所谓的迟慧,那是场面话。 意思就是现在看起来足够蠢,甚至骂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也不为过。 自己好歹每年都指点他一两次,没想到练剑十年,还是个六品。 不过自己阅人无数,他要是过了不惑之年,未来武道必定一马平川。 三品不敢说,四品还是板上钉钉的。 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去年骂得太狠了?把他怕丧志了?骂到放弃练剑了? 那可真是罪过啊…… 当然不可能,凭那小子对武道的热忱,就算被自己打骂千百遍。 也是一副“求打声如沸,赐打甘若醴”的样子。 真要说起来,这个出身斩铁楼小重山的小子和自己还有些渊源呢。 毕竟这十三式《砥柱剑法》就是自己年轻时初关摩柯洞暗河心血来潮信手拈来的。 那时候自己也不过六品。 只是自己这个六品,不寻常。 因为他什么都精,也就变相的什么都不精,没有可以全心全意投入的偏长,自然卡在了六品许久。 后来这《砥柱剑法》被下人自作主张拿去摩柯洞中以次充好,赞为停剑术圭臬。 有些言过其实了。 不过史烬这傻小子若是能从中悟出些许真意,那也是足够上乘的。 自己都在这阎驮桥上等候半个时辰了,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不应该啊,他怎么还不来? 久等不至,本想提携后辈的李且来也是破天荒的有些愠怒。 他一跃跳入水中,没有兵刃在手,就像根定海神针一般,以万斤之重坠入河底。 一拳挥出。 协万钧之力奔流不停的暗流被他击退十丈。 露出光滑不带一点儿泥沙的河床。 又是接连几拳,一拳比一拳强横,汹涌澎湃的暗河水居然开始逆流而上。 一套拳法施展完毕,李且来稍稍松活松活筋骨,一跃跳回桥面。 他毫无半点儿武神风范的抠脚穿鞋,披上短褐。 “不等了,本来还想教你小子几招上乘武术的,算你小子命中无福,错过了这机缘。” “明年这时候,就算你跪在我面前,你哭,你喊,你闹,老子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悔死你。” 李且来背负双手,负气离去,身影慢慢消失在摩柯洞中。 他不知道,史烬永远都不会来了,因为他死了…… 骊龙城外,娄阳和刘仓打了几局嘴仗。 李密乘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参与之感,又是取了一把钢叉。 来了一记势大力沉的投矛,直取大纛。 钢叉被一名纛旗手徐面挥剑狼狈挡下,城墙之上爆发出一阵不屑地哄笑。 欢呼将军威武。 娄阳下令大军后退三里,择一关口狭隘之地安营扎寨,好整以暇。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既然失了先机,就只能徐徐图之。 左副将兼押纛曹云吞建议在骊龙城外堆砌距堙(靠近敌城所筑的土丘),借以观察城内虚实,并可登城。 右副将兼押纛徐面建议凿地为道,行于城下,复积薪于柱间而烧之,柱折城崩。 两者皆是费时费力,且在兵法之中败多于成。 比起后者的摧城,娄阳还是选择了曹云吞的计策。 骊龙城甚小,南面没有护城河与瓮城,此计可行,只是要费些时日,若是不能以极快的速度收回失地,那还不如现在就掉转人马去围攻共州。 军中为将者切忌朝令夕改、首鼠两端。 如今箭在弦上,必须要收回骊龙县。 回到的营地之中。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能在脖子上安置多久的娄阳故作轻松。 派人提了何肆与樊艳。 行军之势来如雷霆,却是未见寸功。难免士气低落,这时候身为主将,就越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运筹帷幄。 两个肉粽子被押到主帐之中。 娄阳居高临下,问话道:“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着来此?” 何肆率先回道:“我叫何肆,家住朝奉城临昌县,父亲乃是临昌县衙未入流隶卒刽子,何淼,诨名何三水,如今是在归家路上。” 娄阳不置可否:“刽子手的儿子,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何肆只得扯起虎皮:“小人曾含冤入狱,遭逢仪銮司李嗣冲李大人搭救,事后又得太子殿下施惠,侥幸学得刀法一套。” 娄阳面色微变:“休要胡言乱语!你还认识太子殿下?” 何肆看到娄阳的表情,心知士自己狐假虎威唬住了他。 又是只拣好听的说道:“千真万确,太子殿下赠与小人外城胭脂巷一套宅院,还有婢女一人。” 娄阳站了起来,“你可知道现今是太子监国,你若有半句假话,被太子殿下知道了,杀头还不够,可是要株连的。” 何肆故作平静,点头道:“小人句句属实。” 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和太子殿下攀上关系。 若是眼前这位娄大人有心查证,捅到太子耳朵里,对这个小人物恐怕又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自己拒绝了太子殿下的橄榄枝,对此并没有千恩万谢,然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仪銮司。 娄阳看着何肆如此笃定,面色一变再变。 谁人不知当朝太子陈含玉生性放荡,潇洒无忌,这的确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一旁被麻绳紧缚的樊艳美目微亮,看着何肆。 这个弟弟,深藏不露啊,好大的来头。 第148章 鲸川坠龙 当朝太子陈含玉的名头,可比她那什么六光洞喑蝉房响亮太多了。 心思急转,转瞬间娄阳已有定计,继而转头看向樊艳,装模作样问道:“你呢?” 樊艳只道:“无根之人,六光洞一名探子罢了。” “马车里的骨殖是谁的?” 何肆答道:“斩铁楼小重山杀手史烬的,我们还有李大人,共四人接了斩铁楼悬榜,一个护送任务,如今任务结束,我们各自返京,就分别了。” 娄阳不好直接放人,只是例行询问:“什么任务?” 何肆不答。 娄阳也不追问,只是摸摸下巴,说道:“我虽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却也不难看出,你们两个大概不是反贼。” 何肆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我们当然不是反贼,我爹何三水是京中手艺最好的刽子,今年已经杀头九个反贼了,还有一个凌迟的。” 娄阳稍加思考,一挥手:“松绑。” 甲不离身的押纛曹云吞亲自为其松绑。 何肆被解开束缚,第一句话就是‘我刀呢’。 娄阳眼神示意。 曹云吞又是递上佩刀大庇,笑道:“小兄弟,方才多有得罪啊。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身如此出众。” 何肆见状,也是有些生硬地恭维道:“你的力气也好大。” 曹云吞被他夸得哈哈大笑:“这可真是把好刀,刚刚偷摸试了两下,现在都有些舍不得交还你手了。” 何肆接过大庇,心道,“我的龙雀大环更是好刀,可惜是被阿平抢了去。” 娄阳说道:“你二人只要不是反贼,我亦不会为难,你们走吧。” 何肆连连应声,免不得又是虚与委蛇一番。 樊艳被解了绳缚,拿到自己的两柄骨朵。 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依上何肆,就要离去。 娄阳没有阻拦,略微释放善意道:“老曹,给他们两匹战马做赔偿。” 军队急行军三日,一人两马是最低配置。 匀出两匹还是十分轻易的。 “省得。”曹云吞满口答应。 何肆连忙致谢。 军中战马素质极好,挂上车辕之后,何肆二人驱动马车,骊龙县路不通,只能是往南边来路折返回去。 马车出了军营,何肆才敢大口喘气。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恭敬地请出来了,甚至还给了不少伤药和干粮。 只要牙齿嘴唇这么一碰啊,说自己认识太子殿下,都不需考究,那不知官居几品的娄大人竟直接将二人放行,有些太儿戏了,太不真实。 早知如此,当时还跑什么?可仔细想想,这就是现实。 当初若是不跑,自己和艳姐早就被疾驰的军队给碾碎了,话都喊不出口。 “弟弟,这次多亏了你的身份啊,没想到,你还是个太子党。” 何肆摇摇头:“艳姐你可别说笑了,我哪算啊,不过是有一套家传武学得了殿下青眼,我识趣上交了而已。” 何肆确实没想到只是说出了太子的名头,他们二人就这么轻易地被放行了。 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有关系是真好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希望自己身后有个强大庇护。 不过念头升起容易,压下却是需要本事。 不过自己和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吧。 樊艳自作聪明道:“是那人屠徐连海的刀法吧?” 何肆就坡下驴,点点称是。 他心有余悸道:“我们不会要再绕回灵州吧?” 樊艳道:“从潮音桥上过去,自西南过玉州也是可以的。” 何肆想起那条白龙,顿时没了抱怨,老实道:“我可没这胆子,还是绕行吧。可是也绕不过啊,顺鲸川而行,势必要经过潮音桥的。” 樊艳宽慰道:“娄阳的军队自此道而来的,就算他们脚程之快,远超我们,前后相隔最多也会超过半个时辰,这不是也没发现异常吗?要我说啊,龙这等神异之物,哪里是人人可见的,我们是走了狗屎运才惊鸿一瞥,你以为刻舟求剑呐,回去还能再遇见?你若真担心,那就弃了马车,背着姐姐翻身,往北走,去山东道绕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不过一座千丈童山而已,姐姐吃得住苦,也相信你的脚程。” 何肆闻言顿时垮下脸:“艳姐,你可别取笑我了,我们原路返回就是。” 车轮辘辘滚动。 樊艳旁若无人给给自己换了伤药。 何肆虽看不见,却依旧觉得尴尬。 转过头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樊艳坐在车架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湿润凉风,忽然有些感叹道:“带着我这个伤员,拖累你了。” 何肆连忙说道:“哪的话啊,咱这叫瞎子背瘸子,相互扶持,少了谁都不行。” 樊艳笑了笑,将一缕发丝捋至耳后:“我这弟弟这么有担当,长大后肯定是个好男人呢……对了,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何肆最受不住夸,就要脸红,直到听到后半句问题,他来了精神,顾不上羞赧,粲然一笑:“有啊。” 何肆看不见樊艳脸色倏地黯淡。 就像微风吹过没罩罩子的烛台,烛火抖动,一片昏黄。 “我喜欢她好多年了,我们约好了,等这趟回去我就上她家提亲。” 何肆眉飞色舞,笑容洋溢。 樊艳看着一路上何肆脸上从未焕发出的光彩,勾唇一笑,像是吹拂的微风转瞬过去,烛火复燃,暗室又明。 她故作遗憾道:“这样啊……姐姐本来还想给你做个介绍呢……果然好男人都是抢手的。” “介绍谁呀?” 何肆没有半点儿心动,却是不免好奇。 樊艳笑着摇摇头,声音愈加轻柔:“没谁,我仔细想了想,她不是什么好人家,配不上你的。” 何肆玩笑道:“还有比贱业刽子出生更差的人家啊。” 樊艳无声笑笑。 车行良久,樊艳忽然说了句:“那好吧,算是你配不上她呢……” 何肆就算再木讷也听出些许不对劲了,他小声唤道:“艳姐?” “在啊。”樊艳面色如常。 …… 两人行至潮音桥北一里,樊艳勒马。 远远观察鲸川之水,虽然依旧湍急,却是不复浪潮。 “没事吧?”何肆看不见状况,如惊弓之鸟。 樊艳摇摇头:“看起来应该没事,浪都息了,水位也下降了些。” “那我们继续南下还是过桥?” 一路而来,樊艳早有定计:“不急,先放一匹马试试。” 马有灵性,自会趋吉避凶。 樊艳驱使马车走近了些许,解开一匹战马,拍拍屁股,战马会意,兀自往前走去。 两人都是屏息凝神,何肆这个瞎子也全神贯注‘看’着。 就当战马走上潮音桥半道时刻。 倏然之间,水柱冲天而起,振聋发聩。 白龙裹挟流水,冲天而起,不见踪影。 天空响起鸣雷声,一片骤雨倾泻而下。 两人愣在原地,看着白龙飞上高天,起势虽然壮烈,却是越飞越低,将死之鱼在水中翻肚挣扎。 大半江水皆是脱离了它的裹挟,化作雨珠落下,只有小半氤氲成雾气,依旧团簇着白龙,狂风卷地,雨水除出了地下的四面八方而来。 还能隐约听到淡淡龙吟声。 樊艳想要驱马,却发现战马呆傻伫立,不听使唤,那一边,刚走过潮音桥半道的战马也是如此。 笼罩在水雾之中,影影绰绰,一切都看不真切,好像彼此都是画中之物,被禁锢在一副江天水卷中。 樊艳艰难抬头,只见那藏着白龙的云雾越压越低,越来越大,并且朝着地面越来越近。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好! 莫不是要坠龙了? 战马同样也是惊惧,在某一瞬间,一切都好像又都活了过来。 不待樊艳驱策,拉车战马已经撅蹄开跑。 朝着自己的同伴,那匹同样在潮音桥上开始狂奔的战马跑去。 军中战马脚力极好,一马独自拉车,不过几个人呼吸时间,就已经跑过了大半潮音桥。 北面稍远处传来巨响。 气浪席卷,直接掀飞了本就伤痕累累的马车车顶。 仿若地牛翻身,地面震动不已。 跑得不够远的两人两马都是感受到了强烈的震颤。 整座潮音桥抖动不止,竟是缓缓下陷。 不过三尺之后,潮音桥就是不再下沉。 整体完好,只是稍稍有些歪斜。 第149章 龙气 李且来穿过摩柯洞,回到亮如白昼的尊胜楼地下城中。 这里常住人家足有六百户。 自己也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还未走到自家小院,便见迎面一人走来。 不是袁饲龙还有谁? 袁饲龙凑上前来,一脸谄媚笑道:“老李啊,我来看你了。” 这态度,一如先前陈含玉在他面前。 李且来眉头一皱,好像看到什么腌臜污秽之物,不耐烦道:“你来干嘛?” 袁饲龙没脸没皮道:“这回想要出京城办点事儿,这不是上次被你打怕了嘛,和你报备来了。” 李且来冷哼一声:“你要走便走,只是上次说好自囚皇宫十年我才饶你一命的,怎么?是觉得这人间呆腻歪了,想要我打死你?” 袁饲龙赔笑道:“哪的话啊,你自然能打死我,但是何苦浪费这气机呢,我算是最守规矩的那一批人了,何苦与我过意不去,你也老了,还当自己年少轻狂啊。” 李且来脚步不停,袁饲龙亦步亦趋。 李且来觉得自己像是被几只苍蝇围着,不耐道:“你可别离我太近,我李且来一步之内,人尽敌国。” 袁饲龙龇牙咧嘴,这老鬼真当油盐不进。 心里咒骂,身体却是实诚的后退三步,天是真怕李且来忽然出手,如今身上没有倚仗,六品都能杀他。 他是带着诚意来的,只要不坏规矩,李且来此人,从不滥杀。 袁饲龙死乞白赖道:“我当初坏规矩是为了显圣吗?我不出手,你能安坐钓鱼台?对面仙人使手段,我承认我越俎代庖了,可你若出手,少说折寿一年吧,我帮你出手了,你不感激就算了,还要寻我麻烦,这叫什么道理?有能耐你去找敌家茬去啊。” 李且来翻了个白眼:“若非如此,你早死了。” 他懒得辩解,谁说他事后没有和对面讲道理去了? 袁饲龙软硬兼施道:“你知道的,我这一生追寻的龙气,如今就在骊龙城外出现了,我必须去,等我回来立马向你负荆请罪,到时候就算你打我十拳百拳,我也不带哼声的,认打认罚。” 李且来嗤笑道:“还不哼声?我第一拳下去你就死了,最后我若还不解气,也不过是拳打肉泥,你又能哼哼什么?” 袁饲龙见这人是茅坑里的石头,捂不香,也是面色涨红:“你过分了啊,真当我没手段了?” 李且来反唇相讥道:“离朝陈氏六代辛苦积累的‘悉天下而奉一身’的皇气能给你扯虎皮多久?真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袁饲龙叹了口气:“至少能和你换命吧,你知道的,仙人来此只是宿慧转世,本质还是这瓮天中的鸁虫,你杀得再多又能如何呢?究其根源,同类相残而已。人家只不过是酣梦一场,被你打死了只当一个激灵,抖落一下身子,梦就醒了,不痛不痒,你不年轻了,再这么下去,可是实打实赔命的。” “我乐意,仙人高高在上,就算是宿慧来此,也实在不亲民啊,我等土着,仙人瞧不上眼,我偏偏就喜欢把仙人打入泥潭的样子。” 袁饲龙道:“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 李且来双目闪过一道神光,双掌攒拳。 袁饲龙当即认怂:“错了错了,别打架,我有口无心的。” 李且来一挥短褐,警告道:“祸从口出。” 袁饲龙又羞又怒,吹胡子瞪眼道:“反正我话撂这里了,我要去,我若是偷偷摸摸去,你知道个屁,也只能事后找我麻烦,我如今和你开诚布公,你这点面子总要给吧。” 李且来摇摇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啊,但是这是阳谋,我不得不去,无非是想要趁我不在,大挫天符帝的军队,从根本失民心而毁龙气,叫我无所依仗,那白龙,多半也不是真龙,对面算算盘打得好,我去了肯定是亏的,但是不去,我不甘心。再者说,京城这不是有你吗?有你在,京城就倒不了,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是?” 李且来摇摇头:“皇帝轮流做,离朝陈氏死活与我无关。你留在京城,骊龙城那边我打算出手,不然那几个跳梁小丑还真当我死了呢。” 袁饲龙不屑道:“得了吧,再多出手几次,你才真要死了。” 李且来不以为意:“不碍事,我死之前,一定叫天下无仙,连你一起,都杀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袁饲龙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要不咱俩一起吧,你看着我,也好不叫我做出你眼中出格的事情。” 李且来:“你是在求我吗?” 袁饲龙点点头,一脸诚恳道:“当然是在求你,要不我跪下给你磕一个?两个?三个九个都行啊。” “别整那死出,没用,你给我磕头,我还怕折寿呢。” 李且来没了脾气,这个仙人真就比凡人还要俗气,要是自己现在说只要他光着屁股尊胜楼中逛一圈就放心,这人必定欢天喜地露腚去了,还要挨家挨户敲门。 袁饲龙继续蛊惑道:“你全程看着就行,我替你出手,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我这个打手还是挺能的,哈哈,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李且来似有意动。 不得不承认,这袁饲龙,真的很难叫人讨厌。 …… 本来没有免朝却依旧缺席早朝的太子陈含玉忽然在巳时临时召开朝会。 一众大臣们从寅时开始就在朝房待漏,撑到卯时,早就昏昏沉沉。 一听说还是没有早朝,心中无不腹诽,你丫的你不上朝你早说啊。 天天如此,玩呢? 偏偏他们还不敢不来,只要监国太子不说免朝,御使就要天天点名。 哪个敢不来,都要被记录在册。 一众大臣兴致缺缺各自归家。 刚睡了一个回笼觉,再是被各路太监通知需要上朝,太子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个个既不敢怒也不敢言,都是垂头丧气穿戴朝服,向着皇宫赶去。 龙椅之上,当太子宣布自己要率军亲征留州骊龙县的时候,果不其然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文左武右,出奇的默契。 甚至那似奸实奸的内阁首揆姜青乾,瞅准时机,义正词严,就要行封驳事。 监国太子陈含玉笑道,“阁老莫急,本宫还不是皇上呢,用不着封驳。” 此话一出,朝堂之下当即跪满一片,下跪之声此起彼伏,好像击节。 甚至从金銮殿一直跪到了等候听宣的奉天门。 可怜那些奉天门外的大臣根本没听见储君的大逆之言,只是看到前人跪了,就都跟着跪,但求无过。 到最后,劝谏无果,监国太子一意孤行。 劝不住陈含玉的内阁首揆姜青乾、兵部尚书刘尝羹,太子三师三少中的太傅、太保,少师、少保等等等等,浩浩汤汤连了臭老鼠这么一串,竟然都表态是要随驾出征。 誓要拱卫紫薇前星。 就连隶属东宫的詹事府两春坊都要追随太子。 其中尤以兵部反响最盛。 离朝兵部一直被武将和内阁打压排挤,近乎被完全架空。 兵权早已名存实亡,所谓“兵部无戎帐”,“一饭而归,竟日无事”,如是而已。 如今天符帝御驾亲征,大部分武将都随着皇帝去往关外。 如今能够在太微垣面前显眼,那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且听太子的意思,一直居住在东宫之中的那位袁仙家也会一同出征。 太子虽然不学无术,可架不住这位袁仙家靠谱啊。 那可是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神仙人物。 大离朝如今风禾尽起,有八成仰仗此人。 如此从龙机会,错过不得拍大腿啊? 官拜二品的兵部尚书刘尝羹,官拜三品的兵部侍郎柴坤异口同声高呼追随太子,格外积极。 甚至在兵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愣是又从犄角旮旯调兵遣将了两千人的军队。 在朝会结束后不到两个时辰中凑了三千兵马出来。 兵部尚书刘尝羹拍着胸脯保证,今日之内,还会有不过万的军队从直隶各处出发。 赶在太子出京之前完成会师。 陈含玉很是厌烦这些人。 我说要去,你们不让,见拦不住,又要跟着,哼! 好像你们不跟着,自己就会捅了天大的祸事一样。 这下好嘛,拢共就三千京兵,随驾了十七八个一二三品大员,怎么分? 一人带队两百都还不足数的。 玩呢? (今天意气盛高,开始填坑和收束主线了,居然没卡文,这章甚至还多写了小一千字,夸我!) 第150章 当头棒喝 袁饲龙站在奉先殿之中。 面前香案上竖着一座金漆雕龙的大神龛。 里头安静地摆放着先帝成斧正的牌位。 奉先殿又叫小太庙,太庙由于过于正式,除了一些定期祭祀,和国家级大事件的告祭之外,其他时间是不能随便祭祀的。 故而以奉先殿小太庙是来奉祀先祖,没有陪祀。 袁饲龙这次的目标可不是配享太庙的武将了,而是直指上书大离仁宗喜帝陈斧正的牌位。 当然,他事先和陈含玉通过气的。 这小子,听说自己要拿着他爷爷的牌位砍人,险些没有击节赞叹。 连声说妙,这活,太牛了! 此刻还在殿外候着呢。 当真是孝子贤孙。 袁饲龙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对不住啊,对不住,谁让你是最近一朝的皇帝呢,龙气最足,借你牌位一用,回头让你大孙子多给你供奉些血食。” 走出奉先殿时,袁饲龙手中多了一块先帝灵牌位。 陈含玉上前一步,关切问道:“袁老,怎么样?我这爷爷,龙气足吗?” “还可以,毕竟是先帝了,肯定没你老子足。” “那我马上叫人立一块‘当今皇天上帝万岁万万岁’的长生牌位,你看来得及吗?” 袁饲龙面色古怪:“你倒是有心,陈符生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是他的福报。” 陈含玉好似真听到了褒奖,连连摆手:“哈哈哈,哪的话啊,物尽其用不是?” 你是真听不出好赖话啊?袁饲龙摇摇头:“不必,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好嘞!”陈含玉激动应声。 不过半日,三千精兵在德胜关外静候太子出城。 自封了“神武大将军总兵官”的陈含玉端坐銮驾,被文武重臣簇拥着。 迎面遇上一个身高九尺的老者,一身短褐。 与太子同一銮驾的袁饲龙立即下车,殷勤着凑了上去,腆着笑脸迎回了来人。 銮驾很大,三人同乘并不拥挤。 这是陈含玉第一次见李且来。 李且来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宿慧转生的太子。 銮驾之上,陈含玉拱了拱手,谦逊笑道:“我就斗胆称你一声李老了。” 李且来疏离客道,目无余子:“您是千乘之尊,何须尊我?” 銮驾密语,无人可闻。 陈含玉自嘲一笑:“李老面前,我等化外之人不敢称尊。” 李且来脸色淡漠,言含轻蔑:“你既已知道自己是化外之人,为何不肯觉醒宿慧?” 太子殿下反问道:“觉醒宿慧之后,陈含玉还是陈含玉吗?” 李且来听得此话,微微侧目:“你倒是有些意思。” 陈含玉发自肺腑道:“不管我那化外之身如何,我这辈子,只会是陈含玉。” 不想觉醒仙人记忆的宿慧,有点意思。 须知袁饲龙之流,也不免自诩鹤立鸡群,遗世独立。 之前一句“未闻变于夷者”无不揭示着他心中的倨傲。 这些仙人眼中,瓮天之中的含灵就是土着,就是蛮夷。 这陈含玉所言,他只愿做自己,就算是蒙昧不明,沦为多数仙人眼中的土着蛮夷。 如此,倒是要高看他一眼。 袁饲龙一旁抠鼻,一边在心中暗叹道:“还是你小子会拍马屁,三言两语竟将这老匹夫给捋顺毛了。” 陈含玉笑道:“我若做不得我,不如归去。” 李且来闻言收敛倨傲,对着太子殿下见礼道:“那草民就见过太子殿下了。” 陈含玉不闪不避,欣然受之。 …… 歪歪斜斜的潮音桥上。 何肆头晕目眩,刚刚醒神。 这个瞎子几下摸索,触到了横陈的樊艳。 他问道:“没事吧?艳姐?” “没事。” 樊艳面色苍白,支起身子,没有按捺住好奇,往北面坠龙之处看去。 那是潮音桥北侧,鲸川东岸。 一条白龙扭曲伏地,深陷泥泞。 樊艳心头剧震。 虽是第二次见到这头白龙了,震撼之感却依旧难以言喻。 她讷讷道:“那条龙,好像掉下来了……” 何肆他看不见,心下倒是还能保持几分镇静,他苦笑恍然:“我说怎么这么大动静呢……原来是龙掉下来了啊。” 随即他问出一句痴语:“摔死了没?” 樊艳嗔怪地看了一眼何肆,连说:“呸呸呸,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走走走,我们快离开这里。”樊艳嘴上如是说着,却是难免眼往远处瞟。 只见那条身长十数丈的白龙喘着粗气,口鼻溢血,周身不断有水汽溢出,很快就将它笼罩起来。 这是这迷雾太过淡薄,遮蔽不了龙形。 白龙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雾气氤氲中,一对龙睛向着潮音桥看来。 樊艳与之相对,似乎看到了拟人的哀怨。 还有悲戚和希求。 樊艳心头忽然流露出几缕绝对不该出现的怜悯,好像中了什么蛊惑,内心不免伤怀,“它不会真要死了吧?” “艳姐?” 见嘴上说着要赶快离开的樊艳却是迟迟没有动作,何肆不由呼唤一声。 樊艳愣了愣,小声说道:“弟弟,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它吧?” 何肆蒙了,疑惑道:“它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怕啊?” 樊艳脸色竟泛起几分小女子作态:“可是它受伤了,好可怜的样子……” 何肆一脸茫然,艳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难道这就是私塾老师教过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 还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何肆有些无奈道:“艳姐,你魔怔啦?那可是龙啊。” 他还不知道此刻樊艳的内心已经被那白龙掌控了。 他看不见,自然不会被那龙睛蛊惑。 樊艳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它。” “艳姐!”何肆一把拉住樊艳,有些焦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樊艳挣脱何肆的手,不管不顾就要跑去白龙身边。 何肆察觉出些许诡异,面色一凛。 远处的白龙见状,无力张嘴,发出微弱的戛铜之声。 (正儿八经的龙吟不是牛吼,而是戛铜声,古代还有一种叫假龙吟的乐器,专门模仿龙吟之声,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皎然的《戛铜碗为龙吟歌》或者李贺的《假龙吟歌》。) 目不能视的何肆闻声,当即呆立,如听仙乐耳暂明。 忽然伏矢魄一振,何肆打了个冷颤,强行助他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挣脱。 何肆后背冷汗涔涔,瞬间回想起一段记忆。 他曾在幽都,六光洞通往摩柯洞的路上,与李大人还有同是喑蝉房黄雀的竺姲同行。 在地下暗河中,他似乎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暗河中有一种全身透明的鱼,鱼鳞能够发射出粼粼微光,好像霄汉之中的斑斓的星芒。 他曾为此目眩神迷,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直到被李大人出声惊醒。 李大人当时说,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种感觉,如此相似,深入骨髓,实难忘却。 如今李大人不在身边,自己却是被日益强盛的伏矢魄唤醒。 何肆快步上前,奋力扑倒樊艳。 两具身躯滚地,交缠在一起。 何肆怒吼道:“艳姐,别去,那不是好东西!” 樊艳挣扎道:“你放开我,我就是去看看。” 何肆如今没有刻意催动气机按照透骨图法门而行。 樊艳虽然重伤在身,却是实打实的六品体魄。 何肆微微骨裂的双臂传来酸痛,险些没能压制住樊艳。 他只得喝道:“艳姐,你快醒醒!” 情急之中,何肆灵光乍现,想到那日自己借助血食之力催动《霸道真解》,已经堕入魔道。 宗海师傅于无色界出手相救。 乃是一招,当头棒喝。 何肆运上气机,一手抽掐住樊艳纤细柔软的脖子,一手出佩刀大庇。 不疑有他,何肆倒持刀柄,对着樊艳脑袋就是一下。 “醒来!” 一声棒喝,何肆使足了气力。 果然起了神效,被掐着脖子的樊艳不再挣扎。 何肆喘了一口气,松开手掌,撤了乘骑的姿势,问道:“艳姐,怎么样了?” 樊艳没有答应。 何肆伸手推了推樊艳,她软趴趴的,没有动静。 何肆脸色一变。 哪里是当头棒喝起了作用。 她分明是被自己这结结实实的一下给砸晕过去了…… 第151章 鬼打墙 何肆得到这把师伯阿平的佩刀之时已经盲目,但这并不妨碍他观摩这把大庇。 只是几日贴身下来,出入坐卧,以刀自随,他在脑海中摸也摸出了个囫囵。 这刀宽厚,刀身略有弯曲,长三尺六寸,铭曰大庇,刀柄后鼻处有一个篆文。 何肆并不认识这个字,只叹自己无甚文化。 他看不见,樊艳光洁的额头上被自己刀柄后鼻砸出一个印子,现在已经高高隆起。 阳刻的篆文突浮在她额头,好像一个人被黥面刺配的犯人。 何肆来不及心虚,就拖着昏迷的樊艳要上马车。 他只想早点离开这里,离那白龙远些。 如石轧铜杯,吟咏枯瘁的龙吟声再度响起。 不是早前听闻的牛吼。 这是第二声了。 何肆竟从中听出几分胁求的意味。 他伏矢魄大振,兀自稳住灵台,却是忽地感到鼻头一热。 伸手一摸,却是鼻衄(nu,流鼻血。) 何肆快步将樊艳抛到已经变成板车的车舆之上。 摸索一番,史烬的巨剑还在,骨殖却是滚落不知何处。 何肆又是下车一番踅摸。 终于捡起了“史烬”。 坛子碎了,幸好有布帛包裹着,没叫他撒得到处都是。 何肆刚欲离开,心湖之中却是泛起一道涟漪。 大音希声,不拘泥于语言障,只是能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大概是“别走,救我。” 没有恶意威胁,只是求救。 何肆脚步一踯,那声音好似有魔力,叫他于心不忍。 于是他没有上马,而是对着北面桥栏处走了几步。 白龙龙睛微睁,对着何肆,有些希冀。 何肆却是双手合十,循迹‘看’向那条白龙,语气真诚道:“我们二人只是凡夫俗子,实在无力助你脱离困顿,望你理解,勿怪勿怨。” 那白龙坠落之地所隔甚远,何肆却只当他能听到自己的言语。 图个心安理得。 白龙眼睑微垂,眼里无光。 何肆一把抹掉鼻下艳红凝稠的血迹,这是伏矢魄不堪重负的预警。 何肆翻身上马,虽目不可见,却是驱使战马拉车,载着樊艳和史烬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何肆的伏矢魄两度震颤疲累无比,自己也是近乎心血枯竭的状态,实在是难以调度,以至于不能辨明六合方位。 反正去哪里都好,只要远离坠龙之地就行。 这白龙实在是太过诡异离奇了,需得敬而远之。 没行几步,另一匹战马默默归队,何肆将其拴上车辕。 他看不见,只得是信马由缰,任由车前战马自由赶路。 马车离开不过两刻时间。 天空迅速放晴,日头高升。 地泽蒸腾,雾珠撵地。 何肆心道这天是真反复无常。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虽然勉强保持清醒,车前两匹战马却是没有伏矢魄的惊觉。 拉着何肆在鲸川西岸,以百步为径,绕着大圈,如堕五里雾中。 好似鬼打墙一般。 何肆虽然驱马走了两刻时间,却仍是在原地兜圈子。 从未离开过坠龙之地一里。 …… 在骊龙城外驻扎的玉州军队也是感受到了坠龙的震动。 只当是简单的地牛翻身,娄阳保险起见,还是派出一队三名斥候,往震源赶去探查消息。 三骑斥候快马扬鞭,远远看到一条白色的巨物嵌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此刻石板已经尽数化作齑粉,混着泥土。 那巨物太大了!足有十余丈。 头颈比身子细些,头颅有水牛那么大,略呈方形,上宽下窄,前额上长了两个铲形状的凸起埋在皮肉之下,像小牛犊子新长出的犄角。 脸形和画上画得龙差不离,青绿色的鬃毛又粗又硬,长着两个根长肉须子,还直抖动,嘴形特像鲇鱼嘴,又扁又宽,光嘴就有三尺长,紧闭着,看不到它的牙舌。 哈哈哈 千与千寻 三名斥候见白龙坠地,第一反应都不是惊惧,而是纷纷策马上前。 白龙长着四脚,比几个斥候穿了甲的身躯还粗些。 爪子深深地插入和着淤泥的碎石地里,看不出有几个趾。 它通身是鳞,脊背上的鳞是青白的,足有磨盘那么大,形状和鱼鳞相近。肚皮和爪子上的鳞是浅白色,瞅着比脊背上的鳞嫩些,也小些。 白龙此刻喘着粗气,身躯一鼓一鼓的,呼气成云,牛样的鼻子里淌着淡红色的血液。 从他们见白龙的第一眼起,已经堕入蛊惑之中,尚不自知。 看着光脑袋就比人大的白龙。 一名斥候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压低声音道:“头儿,这莫不是龙啊?” 为首之人摇摇头,一脸严肃:“我还没瞎,不用你告诉我。” 另一名年轻斥候说道:“他好像要死了。” 为首斥候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这可是龙,它需要水,你看着鬼天,日头都出了,快给它浇点水。” 三名斥候心血来潮,不约而同摘下头盔,跑到鲸川岸边打起水来。 三人抱着头盔而返将水浇在白龙头颅。 稍稍湿润了一下白龙的鼻子,冲刷掉血迹,只是龙躯太过庞大,显然是杯水车薪。 为首斥候略作沉吟,说道:“这样不行,我得回去禀告监军,你们继续浇水,我速去速回。” 两名年轻斥候齐齐点头,斥候队长策马往兵营赶去。 主帐之中,娄阳听着斥候来报,“禀大人,之前的地牛翻身,乃是一条白龙坠地引发的响动,那条白龙此刻奄奄一息,急需救援。” 娄阳眉头紧锁,“白龙?猴三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斥候之话太过匪夷所思,叫人如何相信? 若不是他乃军中老资历,此刻帐前狐言,不待考究,直接可以一顿军棍。 猴三儿抱拳,信誓旦旦:“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一句假话,甘受军法处置,大人,那白龙情况不容乐观,岌岌可危啊。” 娄阳意有所动,忽地想起之前陛下于关外射下白龙一事。 先前一直以为这只是神迹愚民,莫不是真的? 联想到早前的大地剧震,又眼见斥候猴三儿煞有介事的模样。 娄阳沉吟片刻,高声道:“来人,牵马。” 如今围城之局已定,李密乘身边的狗头军师绝对不会轻易主战,娄阳也是雷厉风行,干脆悄声抽调了六百人马,随自己亲身去探个究竟。 留下五千人马,有副将徐面指挥,已经开始堆砌距堙。 …… 鲸川西面,已经绕了大半时辰的何肆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都走了这么久了,身旁怎么还有水声,难道自己一直在沿河而行? 如此也解释不通,因为这川流之声总是忽远忽静。 何肆欲要勒马,却发现两匹战马不听使唤,兀自迂回前行。 他心中一惊,赶忙回身用力推了推还在昏迷中的樊艳。 樊艳还是没有动静。 何肆伸出拇指按压她的人中,呼唤道:“艳姐,你快醒醒。” 片刻之后,樊艳人中都被掐紫了,终于发出‘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头好痛!我这是怎么了?” 樊艳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个散了黄的鸡蛋,伸手一摸,嚯!好大一个疙瘩,带着凹凸的纹路。 第152章 掘地豢龙 听到樊艳醒来,何肆又惊又喜:“艳姐,你终于醒了啊,快看看我们现在在哪里?” 樊艳看到何肆一脸焦急的模样,不敢怠慢,按下心头疑惑,环顾四周。 “这不就是潮音桥边吗?” 何肆心中咯噔一下:“可我们已经行路大半时辰了。” 樊艳低头看了看两匹由缰的战马,发现他们居然在迂回绕圈,就像两头拉磨的驴子。 “你眼睛看不见,这两匹马一直是在兜圈子,只是圈子很大,你没有察觉,不对劲。” 何肆苦笑一声,都怪是自己大意了,樊艳都能被那白龙蛊惑,何况是两匹战马呢? “艳姐,你刚刚也很不对劲,一直嚷嚷着要去救那条坠地的白龙。我拦都拦不住,怕你有危险,我就只好把你打晕了。” 樊艳闻言脸色微变,“还有这样的事?” 何肆点,“那头白龙很奇怪,它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息,叫人不自觉地想要怜悯和施援于它,你之前一定要去救它,还口口声声说那白龙可怜。” 樊艳柳眉倒竖,“怪事,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何肆问道:“艳姐,你是黄雀,你知道摩柯洞地下暗河中有一种会发光的鱼吗?它们也好像能蛊人心智。” 樊艳点点头:“那是一种鱼殃,谐音余殃。传闻是不祥之物,喜食人,但具体如何,没有说头,我们喑蝉房的宗卷中也只是有文说‘察见渊鱼者不祥’,以此牵强附会。” 樊艳言罢,就听闻马蹄哒哒之声自鲸川东岸席卷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来人大概是娄监军的军队。 毕竟坠龙的动静太过浩荡。 白龙听闻人马声势,顿时发出一声哀鸣。 樊艳当即脸色一变。 何肆也是伏矢魄一振,心道不妙。 他赶忙抽出佩刀大庇,就要如法炮制,给樊艳一记‘当头棒喝’。 樊艳看着倒持大庇的何肆,面色倏忽间变为正常,她娇喝道:“你要干甚么!?” 何肆看到樊艳无事,又惊又喜,悻悻然收回大庇,尴尬笑道:“没事没事,以为艳姐你又要魔怔了,早做准备。” 樊艳摸了摸自己的高高凸起的额头,原来这个疙瘩是这么来的。 她神情幽怨道:“你这小子,恁地不懂怜香惜玉?以后你心上人怕是有受罪咯。” 何肆只得讪笑。 却是心中有底,原来学自宗海师傅的那一招当头棒喝,对艳姐是起了作用的。 只是没有控制好力道,倒是把人打晕了。 何肆隔江遥望,忽然说道:“艳姐,看起来是娄监军的军队来了,我们要不要去告诫一声,这白龙有古怪,须得提防。” 不待樊艳反驳,何肆就摇摇头,自我否决道:“还是算了吧,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可劝不过来。” 何肆想起刚才樊艳那魔怔的样子,自己险些没有拉住。 总不能自己现在拿着大庇,走过江去,给那些军爷一人一下‘当头棒喝’吧? 自己胆敢出手‘棒喝’一人,那群丘八肯定就闹事敢把自己宰了。 樊艳点点头,“其实他们想要救龙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那是龙啊,传说中的祥瑞之物。” 何肆低头看向两匹还在埋头赶路的战马,苦涩一笑:“艳姐,这两匹马不听使唤怎么办?停不下来。” 樊艳也是一脸苦闷:“我也不知道啊。” 何肆不清楚自己的棒喝对马有没有效果。 总不见得试试看吧,马匹要是发起疯来,那可不好驾驭。 他想试问一句,“要不我们弃马徒步?” 但想到樊艳虚弱的样子,骑马都受不了,更遑论徒步了。 樊艳纠结片刻,最后说道:“我们这边好歹隔河,离了百丈,不算太危险,身上还有干粮,要不就先等等,看看情况?” 何肆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目前来说,两次与白龙碰面,它都没有实质性地伤害过他们。 就连最后坠龙,白龙无非也只是想要蛊惑二人救助自己。 何肆在樊艳的授意下将车辕拴绳解开,板车‘哐’的一声斜栽地面。 两匹战马兀自前行,脚步不停。 …… 鲸川东岸,副将曹云吞一马当先,老远就看到了在给白龙浇水的两名斥候。 他转头看向落后半个身位的娄阳,大为震惊道:“大人,真有白龙啊。” 娄阳也是难以保持镇定,喃喃道:“没有想到这等神怪之物,当真存在。” 历朝历代,几乎都是将神龙作为图腾,连皇天上帝都自比为真龙天子。 离朝也不例外,身为大离子民,面对神话之中才会存在的龙,娄阳的态度是既敬且畏的。 他们尚不自知,自听到第一声龙吟时,他们已然心旌摇曳,心不由己。 曹云吞问道:“大人,我们该如何做?” 娄阳抬头看着越来越烈的太阳,虽然不热,却是晒人。 再看白龙身上的水雾蒸腾,只有零星几点。 按照《易经》所言,“云从龙。” 龙的出现,常身伴云雾。 如今白龙身旁云雾稀薄,应该不是好兆头吧。 白龙伏地,十分虚弱,脊背上的鳞片已经变得干巴,它不时地抖动身上的鳞,居然能发出干涩的‘咔咔’声。 娄阳面色凝重,他饱读诗书,此刻心思急转,何须搜肠刮肚,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那一篇篇记载着和‘龙’有关的文字。 《易经》有言,龙是水畜,喜水,本是‘水物’和‘水相’的结合。 《管子》讲“龙生于水”,蛟龙为‘水虫之神’,“乘于水,则神立;失于水,则神废”。 如今眼前这白龙奄奄一息,想要救助,须得使它回到江水之中去。 但是转念一想,这白龙极有可能是陛下挽弓射下的,自己若是自作主张,恐怕祸事。 为臣之道,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若是眼见图腾神兽死在眼前,这不也是万死莫属之罪吗? 简而言之,龙得救,但是不能放回鲸川之中。 鲸川正名为鲸鱼大渎,又叫龙川。 意为蛟龙走水,鲸鲵畅游。 一入鲸川,岂不是等同于放龙归海? 娄阳一拍板,对着曹云吞吩咐道:“调一百人,上山伐木,先搭个棚子,给它遮阳。其余五百人,就此掘地,挖出一个深塘,引入鲸川之水。” 曹云吞看似五大三粗,其实心思细腻,粗中有细。 当即明白,心中暗叹,“监军这是要掘地豢龙啊。” 第153章 么凤 一百人很快伐来树木,在白龙周身搭起高棚。 不过半个时辰,简易的大棚就搭建起来。 有几十士卒,拿着锅碗瓢盆,在鲸川岸边排队打水。 因为给白龙浇水太多,它所处的深坑已经变为泥潭。 五百士兵手持各类工具,挖掘泥潭速度极快。 白龙躺在其中,不吵不闹,状若假寐。 按照目前进度,只需要两天,就能挖出一个深潭。 对岸的何肆有些不能理解:“艳姐,他们干劲好足啊,热火朝天的,有的都开始吆号子了。” 樊艳笑笑,有些虚弱道:“毕竟得见真龙,若能解其困顿,足够后半生吹嘘了,我俩如今都走不了,只一旁瞧着,别说,愣是有几分与有荣焉呢。” 何肆挠挠头,军队人多势众,他们一心救龙,却也没有引发什么特殊之事。 他不免有些自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小心翼翼了? 两匹战马忽然抖擞身体,停住脚步,朝着鲸川对岸‘自家’阵营跑去。 何肆连声喝‘吁’,却是没起作用。 对岸有人看到战马,也是发现何肆二人,便向娄阳禀报。 娄阳刚将今日一系列失地、围城、坠龙、救龙之事写作密信,用两只飞鸽传书,又是派出驿卒前往京畿传信。 见到属下禀报,他点头道:“你们继续,我过去看看。” 娄阳骑马过桥,看着两人笑道:“二位又见面了。” “娄大人。”何肆拱手见礼。 娄阳摆摆手,“不必客道。” 看到不远处已经变成板车的无马车舆,他笑问道:“你们这马车是怎么了?” 何肆叹气道:“被那白龙坠落砸出的气浪给掀翻了。” 娄阳呵呵一笑:“原来如此,当做板车也好,通透。” 何肆汗颜,心里本来有些许期待这位娄大人能大手一挥赠车一辆。 现在看来,倒是痴心妄想了。 娄阳问道:“你二人为何在此若即若离,既不靠近也不远去。” 何肆面色微苦,“不是不想走,而是两匹马儿都不听使唤。” 娄阳愣了一下,说道:“军中战马,最是灵性十足,能听善辨,且遵号令,不至如此啊。” 樊艳勉强笑笑,没有解释的打算,“可能是被坠龙的动静吓到了吧。” 娄阳点点头,只当如是,“别说是马,人也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龙吧,如此神兽,有目共睹,莫不震撼。” 何肆只是点头,这其实是第二次见了。 娄阳问道:“为什么不凑近些看看?” 何肆半真半假道:“因为害怕。” 娄阳哈哈一笑:“你倒也利落,不知为何,站在那庞然大物面前,我虽自觉无比渺小,却是并不惊惧,反倒一心只想救它。” 何肆没有自作多情想要点醒娄阳,只是唯唯绸否地应着。 娄阳见其二人颇为狼狈,意兴索然,也不多言:“我叫人换两匹马送来,二位随意,我就失陪了。” 娄阳调转马头,潇洒离去。 何肆想当然道:“艳姐,这娄监军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人。” 樊艳轻笑一声:“是你太子党的身份好使,你换做常人试试,我俩早就在骊龙城前就被祭旗了。” 何肆故作惊恐道:“那不行,我们得赶紧溜,别叫他发现我是扯虎皮拉大旗的。” 他转头看向对岸,似乎自言自语说道:“白龙啊,如今你有军队相助,多我二人不多,如此我们也能安心离去,算不得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樊艳闻言一笑,“弟弟,你这神神叨叨的劲头,怎么和傻大个一样了。” 史烬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迷信这些。 何肆用瞽目‘瞋’她一眼。 骑兵牵来两匹白马,不待二人致谢,就抱拳一礼后回身离去。 何肆一扯缰绳,马蹄好像在地上生了根,白马猛地一撇头,缰绳脱手,何肆一脸苦涩,果真还是如此。 樊艳也是早有预料,“它看起来不想让我们走呢。” 何肆迸发出些许倔强,不信邪道:“骑马不行,咱就腿着去。” 樊艳却是没有反驳,而是笑道:“都依你,我带上傻大个,你带上他的剑,咱们走就是了。” 何肆一时气话,没想到樊艳如此温顺与支持,瞬时冷静下来,他有些担忧道:“艳姐,你身体还行吗?” 樊艳摇摇头:“不妨事,我自己走路,比骑马更稳当,真走不动了,你就背我。” 何肆也是真心想要离开此处,不多矫情,直接从板车上拾起史烬近百斤的巨剑。 他将巨剑负在身后,佝偻了腰,又是已运转《透骨图》,当即腰板一直,压力全无。 樊艳拎起装着史烬骨殖的碎坛布帛,上前一步挽住何肆的手。 二人相互依偎,相互扶持。 樊艳笑道:“腿着……” 何肆应道:“腿着!” …… 军队在京城北面的德胜关外集结。 北方属玄武,主刀兵。 所以出兵打仗,一般从北门出城。 遇到战事自德胜门出兵,由安定门班师,分别取“旗开得胜”和“太平安定”之意,它是京师通往塞北的重要门户,素有“军门”之称。 陈含玉一行虽不北上,却也图个彩头。 刚出京城,他便强势分军,不容群臣置喙。 由刘尝羹率兵两千,往共州去。 陈含玉率军一千,蔡坤为辅,往灵州去。 之后的军队会师的军队亦是如此,一二分。 刘尝羹銮驾之前立下军令状,说是一月之内必定收回共州,不然甘愿军法处置。 陈含玉笑言静候捷报。 自己则是要从西南顺鲸川而行,由潮音桥直取骊龙城南门。 李密乘夺取骊龙城粮仓得手的战报尚未传来,陈含玉只当此刻李密乘还在城外叫门。 离出发不过半日过了,李且来坐不惯銮驾,独自骑马。 銮驾之中袁饲龙做着大逆不道之事——拿着小刀,削着“大离仁宗喜帝陈斧正”的牌位。 他手中,一把木剑已经初具雏形。 陈含玉百无聊赖,臂鹰侍弄,这真是一只顶好的鹰隼,通体雪白。 如此毛色,只有在高山绝壁的雪峰之上才能孕育,取名为“么凤”。 其实就是幺凤,小凤的意思,只是为了避讳离朝陈氏祖上一个“幺”字,而改的名。 此鸟神俊异常,自小便是陈含玉的心头好。 陈含玉不舍拘束,常常放任自由,三年前有那么一次,此鸟飞去数月不归,累得陈含玉茶饭不思,辗转反侧。 直到有那么一天,东宫下人说府凉道有驯鹰人,在雪山绝壁捉到了一只神鹰,称其不逊“么凤”。 驯鹰人欢天喜地将神鹰献与当地官家,得了八十两赏银,又是经过层层上贡。 这只神鹰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快马加鞭递送到东宫。 陈含玉意兴阑珊,心知世上再无鹰隼能比拟“么风”。 可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谈何比拟?这不就是自家“么凤”吗? 原来是这“么凤”,常常飞跃沧澜道,去往府凉道或者剑垄道两地撒野,千里之遥往往几个对时折返。 最后陈含玉层层下探,听闻那最初捕获“么风”的迅鹰人只得了八十两白银的赏赐。 当时尚不能干政的储君当即掏出笔墨,长书三页,当即将那官员痛骂一遍,主要还是气不愤,本宫的“么凤”才值八十两白银? 陈含玉记仇至今,才监国不过两月,已经将那七品官连降三级,如今只做得个未入流的刀笔吏。 銮驾之上,陈含玉手持鲜肉,喂到喙边,极力讨好,那“么凤”却是像个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对此不屑一顾。 陈含玉也不恼怒,他就是喜欢“么凤”这股子桀骜。 第154章 故人 忽然,陈含玉臂上的“么凤”鹰眼圆睁,振翅一挥,便飞出銮驾直冲云霄。 一爪就擒住了远天之上那错过军队,目的德胜关军营的信鸽。 信鸽在“么风”爪下动弹不得,颤颤巍巍,被其带回銮驾之中。 陈含玉看见鸽子脚爪之上绑着竹筒,拆开一看,是统三散州监军兼四品指挥佥事娄阳的密报。 “么风,好样的!”陈含玉夸奖一句。 若是任由这只信鸽错过飞往京城,再由城中传出消息,驿卒传递。 这一折回不知浪费几日时光。 陈含玉细读密信,脸上笑容渐渐消散。 “骊龙城丢了?” “不眠不休急行军三日,还是没赶上?” “潮音桥坠龙?” “奄奄一息?全力施救?!” “袁老。”陈含玉叫了一声。 将密密麻麻书写着芝麻小点的密信送上。 袁饲龙只瞥见一眼,一目十行,便知全部。 他倒是波澜不惊,只是开口道:“我们先走?” 陈含玉点点头。 “蔡坤!”他高喊一声。 “臣在。”内侍传声,兵部左侍郎蔡坤听宣立刻驱马上前。 陈含玉于銮驾之中不曾露面,声音冷清道:“最近战报,骊龙城丢了,你带军队继续驰援,用此信鸽与娄阳通讯,大小事务,你独断即可,本宫先行一步,你急行军跟上。” “么风”自銮驾飞出,将爪中信鸽放下。 蔡坤惊疑不定,急忙伸手握住信鸽,却是不敢诤言,只管允道:“臣领命!” 袁饲龙一手搭住陈含玉的肩膀,二者乘虚而起,凌空而去。 銮驾前独自骑马的李且来见状。 跃下马背,一个下蹲,脚下土石深陷,一跃冲天,如白虹贯日。 …… 三人去路,就是二人来路。 何肆背着樊艳,拖着巨剑,沿着鲸川逆行。 他此刻脸色苍白,不是累的,是接连运转《透骨图》,以至于外显面白骨勇。 樊艳走了十里不到人就不行了,果真毫不客气地爬上了自己后背。 如此亲昵之举,何肆倒也有些见怪不怪了,只当是事急从权。 何肆笑道,“是到了瞎子背瘸子的时候了。” 背上樊艳,何肆感觉后背一暖。 好像是烙了两张大饼。 樊艳决计没有半分羞臊,反倒一脸坦然。 行路中,何肆抱怨道:“艳姐,你说这天忽然不下雨了,还怪不习惯的。” 樊艳随口回答:“下雨了我们二人岂不是都要变成落汤鸡了?” “也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到城镇。” “早着呢,你这脚程,最多不过走了十五里,少说还有五十里。” 忽闻轰隆之声自北面传来。 袁饲龙裹挟陈含玉飞行,徒有破空之声。 李且来却是星垂平野,气势如流。 他并未动用气机,每隔十余丈脚一落地,地面软如瓷器匠人手中的陶土,一下便踮出一个深坑。 有时也踏江而行,人以跃走几息之后,江面才忽地涌起,好似水莲花开。 他并非不能御风远游,而是不愿花费气机。 樊艳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不免瞠目结舌。 这绝非凡人武夫范畴。 袁饲龙裹挟着陈含玉一闪而过,并未在意身下两人。 李且来却是踏浪而行,远远看到何肆手中拖着巨剑的时候,便止住了身形。 立于湍急的江面之上,他虽不动,却也顺流而下。 李且来一个回身,跳上岸来。 他一步跨出,已经站在何肆身前,瓮声瓮气道:“小兄弟,你这手中的剑,从何而来?” 何肆忽觉身前凭空出现一人,他说话时,热气都吐到自己面上。 惊惧不已。 伏矢魄大振,在绝对的恐怖实力面前,伏矢魄已经失去了辩驳之力,本能预警,好似对面之人一个喷嚏,就能叫他烟消云散。 何肆眼睛看不见,更是没底,心脏骤然停滞一瞬。 不假思索,即刻拔刀。 佩刀大庇还未出鞘,李且来伸出左手,食指轻点刀柄后鼻。 抽出一半的长刀原路返回。 闭锁刀意,何肆运劲,再难拔除。 一如那把含了师爷铁闩横门刀意的龙雀大环。 李且来轻声说道:“别紧张,我没有恶意的。” 何肆却是如临大敌,如此手段,简直与宗海师傅无异了。 他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李且来摇了摇头,又说道:“是我有问在先,你不该先回答吗?” 樊艳心思急转,刚要开口,李且来只是看她一眼。 樊艳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凭空掐住了脖子,吐露不出一字一句。 何肆似乎觉得面前之人言之有理,便回答道:“这把剑,是我一个故人的?” “故人?”李且来歪头,故人一词,可有两处含义啊。 “故人”可以是活的,也可以是死的。 何肆点点头,顺着他的语气,解释道:“已故之人。” 李且来得到了一个回答,便答何肆的问题:“你叫我李二就好。” 李且来没有自觉骗人,李二也好,李且来也罢,都是不真名,却也是真真实实用了多年的代号。 与李二相比,李且来之名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刀意不错的小子,才不认识什么李且来呢。 高人在前,何肆有些拘谨问道:“李前辈,你认识这把剑?” 李且来点点头:“认识。” 他有些激动:“那你一定也认识史大哥了?” 李且来说道:“算是认识吧,那傻小子,见过几面。” 如果是按照一年见一次,他认识史烬也有十年了。 李且来听闻史烬死讯,无喜无悲,死了一个史烬而已,不值得他的心境泛起波澜。 可是自己为何又偏偏因此驻足? 李且来问道:“他怎么死了?” 何肆回答:“被捉刀房的捉刀客杀了?” 李且来又问道:“杀他之人是几品?” 何肆回答:“两个六品。” 李且来摇了摇头,啐了一口唾沫,掷地有声:“当真废物。” 两个六品就把你史烬杀了? 我这十年的指点,都教给狗了…… 亏老子今年还想教你一招厉害的,你怎么就死了呢? 何肆闻言,当即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史大哥是废物?当时他已经身受重伤,之前还一人独战伪五品小宗师……” 李且来面色依旧古井无波:“那两个六品捉刀客呢?” 何肆虽然愤懑,却依旧回答道:“被史大哥杀了一个,重伤一个。” 李且来又问:“重伤那一个呢?” 何肆回答:“被我杀了。” “行,我知道了。”李且来伸出手:“剑给我看看。” 何肆冷声道:“不给。” 李且来呵呵一笑:“脾气倒是挺倔。” 发现李且来没有跟上的袁饲龙也是带着陈含玉折返。 稍稍有些眩晕的陈含玉稳住身形,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子。 “呦,没想到还能在这遇到熟人了,这不是何六吗?” 何肆虽然看不见,却是依稀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想来他能叫错自己的名字,即便是认识也不熟络。 他纠正道:“我叫何肆。” “哈哈,是这样吗,我记错了。” 袁饲龙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又开始作妖了,陈含玉当然不可能记错何肆的名字。 之前他还格外觊觎何肆身上的落魄法呢。 也是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不无艳羡地说,搞不懂何肆为何能得到那位汪灵潜的青眼。 何肆问道:“你是哪位?我好像认识你,抱歉,我眼睛看不见了。” 太子殿下呵呵一笑:“我是陈含玉啊!噗噗噗……” 旋即,一路飞来吃风许多的他放了一骨碌连轴屁。 第155章 一剑断江 何肆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放下身上樊艳,半跪下去。 “草民何肆,见过太子殿下。” 他放下左右手刀剑,向陈含玉行礼。 随即何肆闻到一阵屁味,他极力忍着,却也难使面色如常。 陈含玉尴尬愣住,饶是以他的养气功夫都不免有些赧颜。 这时的樊艳已是有口难言,只能是对着三人拱手行礼。 “快起来吧……”陈含玉转移话题道,“一月不见,你怎么瞎了?我记得你娘也是瞎子吧,难道是你家有什么遗传之症?到了岁数就会显现?” 这太子殿下的嘴巴阴损程度,倒是和李大人一脉相承啊。 何肆站起身来,自不敢怒,脸上的恭顺都有些牵强,只能解释道:“小人这眼睛,是被人打瞎的。” 李且来乘机捡起地上的巨剑,何肆知道巨剑被他捡走,只是太子尊前不好发作。 这把剑,早八十年,也是李且来的诸多兵器之一。 凡铁而已,大巧不工,在那十年不入五品偏长境界的时间里,他曾以此剑,以力服人。 打得众多五品小宗师心气不复。 重剑李二,善以六品挫五品。 李且来可不是史烬那种迟慧。 他的六品,乃是被十八般武艺糅杂,无一不精,无一不专,无所长短所囿。 他的六品,气象已近一品神化。 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水生波,如火作焰。 当时江湖之上,有好事者,做新人武评。 离朝南七北六十三道,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武人如过江之鲫,你方唱罢我登场。 十年之初,重剑李二端坐新人武评第一人,一代新人换旧人,李二的排名每况愈下,却也是没有跌出十人开外。 直到他年过三十,恰好还吊在十人最末。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新人武评之中,有五人都是他李且来的化名。 他使着刀枪剑戟各色兵器,冲州撞府。 换一套兵刃改一个名头,一人占据天下一半武道风流。 如此,境界停滞,武道修行却是不止,十年后他一跃跨过五品偏长境界,接连入四品守法,再至三品精熟。 最后悟出自身之道,不再执着于沧尘子创立的六品。 这便是如今的李且来。 李且来手握重剑,看着剑身上一个浅浅的掌印,脸色终于有些变化,他问道:“掌心雷?你们莫不是遭遇了貔貅道人?” 这可是甲子荡魔的第一战,也是在他手中误伤的第一个此方世界之人。 因为步扶阳行事太过肆无忌惮,像极了化外之魔。 连他李且来都被蒙蔽一时。 到头来步扶阳只是个瓮天中人,他也就没有赶尽杀绝。 他可以唾弃史烬死于两个六品之手,但若是史烬死于这个四品魔道手中,那自己也不介意再恃强凌弱一次。 何肆有些诧异,这李二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们的确遇到了貔貅道人,我的眼睛也是他打瞎的,不过那时候史大哥已经不在了。” 李且来看着何肆,却是有些意外:“你还在貔貅道人手下全身而退了?” 何肆摇头,自嘲道:“瞎了一双眼睛,如何算得全身而退?” 李且来仔细打量一番何肆双眼,此刻稍稍还有些瘀血凝结在眼膜之上,倒是也如常人一般眨眼。 “你这眼睛不算瞎,能恢复的,你一个未入品,已经很不错了,是靠着霸道真解?” 何肆瞠目,“这你都知道?” 李且来屈指一弹,轻触何肆额头。 何肆虽有所感,却是难以躲闪。 一弹指之下,脑袋好像变成撞钟,何肆双目流下血泪。 这一下的力道,却对不比他给樊艳的当头棒喝来得轻。 何肆眼冒金星,连连眨眼,忽然,他眼前一亮,开见世界。 何肆欣喜若狂,他左顾右盼,贪婪地用着这双复明的眼睛掠夺周身的一景一物。 他看到对面李二,发须皆白,面容沧桑。 看到一边的陈含玉,依旧是一身贵气,宛如谪仙。 看到陈含玉身边还有一其貌不扬的老者,虽然身着华服,却是像是沐猴而冠。 最后当他到身旁的樊艳,却愣住了。 艳姐的额头上怎么有个大包啊?还带字?跟个黥面刺配的犯人一样。 何肆有些心虚,不会是我打的吧? 樊艳有口难言,拼命向着他使眼色,别乱看了,专心应对眼前之人好吗? 眼前之人虽自称李二,可除了斩铁楼主人,那位甲子荡魔,二品近神的李且来,还能有谁啊? 何肆扭头看向李且来,抱拳行礼:“多谢李二前辈!” 李且来微微颔首:“你身上有血食的味道,气息很浓,却无邪气,想来是有高人解厄?” 何肆心惊不已,这李二前辈,当真察见渊鱼,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陈含玉听到霸道真解,便知是李嗣冲的手笔。 他问道:“何肆,永年没和你一起没吗?” 何肆转身回话:“回殿下的话,李大人说有任务要做,还在山南。” “知道了。”陈含玉点点头。 李且来有些不耐,扭头看向陈含玉:“我说话时,太子殿下能不插嘴?” 他对陈含玉尚有些尊重,没有像对樊艳一样,直接使其缄口。 陈含玉没有半点脾气,当即致歉:“这就闭嘴,是我没眼力见了,李老勿怪。” 何肆大惊,心中寻思这李二究竟是何来头?连太子都要毕恭毕敬? 李且来随手使了两招砥柱剑法,举重若轻,重剑轻灵。 何肆低呼:“这是《砥柱剑法》?” 李且来问道:“你也认得?” 何肆点头,“史大哥教过我十二式。” 李且来皱眉,砥柱剑法共有十三式。 “如此粗鄙之技,他教你,还要敝帚自珍,藏拙留手?” 何肆知道眼前必是绝世高人,看不起《砥柱剑法》也无所非议,他只是替史烬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是史大哥死前,只是展出十二式。” 李且来点头,这才符合那傻小子的性格嘛。 “唉,如此倒也死得憋屈的,难怪这重剑之上参与的剑气郁结,也罢,我替他使全吧。” 李且来轻声念道:“砥柱剑法,第十三式。” 一剑横江,鲸川断流。 剑气深耕十丈,下半江水继续奔流,上半江水被剑气障洄,如同洪水遇堤,越积越高。 何肆目瞪口呆:“这也是砥柱剑法?” 砥柱剑法不是只术而没有法的吗? 李且来反问道:“不然呢?” 重剑之上郁结之气一扫而空,本就乌黑的剑身上此刻黑亮如濯。 鲸川之中剑意消散,如堤溃决,积蓄片刻的江水携万钧之势散开,激起巨浪。 何肆词穷而叹:“真厉害啊!” 李且来一笑置之,说道:“此剑与我有些渊源,既然史烬已死,那就物归原主吧,多年不曾用剑了,倒也还算趁手。” 何肆听闻这李二的口吻,似乎他才是这巨剑的原主。 他却坚决道:“不行,这是史大哥的剑。” 不管李二前辈如何说,这剑就是史烬的遗物,岂能听凭他一己之言,就举手与人? 李且来笑了笑:“也不是你的剑,你管这么宽作甚?怎么?想据为己有?” “才不是呢。” “那你说,你要这剑做什么?” 第156章 再走一趟 何肆一愣,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带着史烬的骨殖和重剑去哪儿,史烬生前曾说过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反正不能撇下他不管。 何肆听母亲说过,因为在阴间有许多的鬼魂,他们没有形体的阴影,像烟似的捉摸不着。 全靠歆享阳间供养的奠酒和祭品,假若他们在世上没有亲戚朋友活着,那么这些鬼只好在阴间饿着肚子熬过阴寿之后再去投胎。 所以何肆要把史大哥带回京城去,落叶归根,也是方便祭奠。 史大哥与自己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道授业之实,理当奉养。 他不知道,人高马大的史烬却并非北人,他是十足的南人。 何肆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我会把史大哥的剑和骨殖带回京城,交给斩铁楼小重山总坛。” 李且来说道:“那就不用多麻烦了,我就是斩铁楼主人。” 何肆目瞪口呆:“你…你…您是斩铁楼主人?!” 李且来反问道:“怎的,不信?” 何肆摇头,由不得他不信,只有斩铁楼主人这样的存在,才能让千乘之尊的太子殿下在其面前屈尊。 李且来转头看向樊艳,“你身上背的是史烬的骨殖?” 樊艳感觉掐脖之感消失,她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 “是…是的。”樊艳畏畏缩缩,递上包着骨殖的布帛。 李且来接过布帛,一抖落,里头传来哗啦碰撞之声,他皱眉道:“怎么还稀碎了?” 何肆老实道:“本来是装在坛子里的,不过后来坛子碎了。” 李且来摇摇头,将骨殖一抛,弃如敝屣,掷于奔流不息的鲸川之中。 “你干什么?!”何肆来不及阻拦,眼看‘史大哥’被李二丢入鲸川之中,顿时怒目圆睁,忘了敬畏。 李且来无谓道:“人都死了,还留着一袋子灰做什么?” 何肆乃是捞偏门的墩叙巷出生,里头二皮匠、扎纸人、仵作和刽子手扎堆。 讲究一个死者为大,从小到大,最常听见一句就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眼前李二却是将史大哥的骨殖给洒了,端的是欺人太甚了。 樊艳赶忙伸手挽住何肆,示意其不要乱来,这位爷面前,还敢有脾气? 真不要命啦? 看着何肆怒火中烧、义愤填膺的样子,从不屑于向人解释的李且来却说道:“史烬这小子家在江南道越州府,你给他带京城去算怎么回事?客死他乡吗?就让他顺着京越大渎回家吧,江接东溟阔,潮从八月高,今年既望之时,他化于鲸波万仞之中,总比屈居那金斗罂(骨灰坛子)中要自在。” 何肆看看李且来,见他所言中肯,慢慢也散去了大半怒气。 李且来倒是不觉得这后生无礼,毕竟能聪明人也和史烬那笨小子尿不到一壶去。 他将重剑扛在肩头,说了声,“走了。” 樊艳恭敬道:“前辈慢走。” 陈含玉却是还站在原地,他笑问道:“何肆啊,你是顺着这鲸川来的?” 何肆转头,说道:“是的。” “那你二人有没有经过潮音桥啊?” 何肆恍然,原来太子的目的是哪条坠落的白龙啊。 “经过了。” “看到什么没有?” 何肆理所当然说出了陈含玉想听到的答案:“见到一条坠落的白龙。”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何肆如实道来:“有一位名叫娄阳的大人正在组织军队救援,好像是打算挖渠引水。” 陈含玉眉目含笑:“何肆啊,那你不介意和我再走一趟潮音桥吧?” 何肆闻言呆住。 我能说介意吗? 他是真的不想靠近那条神异的白龙,但是太子殿下开口,他一个家住京城的市井小民哪敢不尊? 他支支吾吾,“小人,小人还要送这位同伴回京,她受伤严重,放其一个人怕是不行。” “这个好说。” 一直未曾开口的袁饲龙从怀揣中掏出一颗丹药,递给樊艳。 “吃了吧。” 何肆看到这颗丹药,身体之中忽然迸发出一股微弱的渴求。 似乎是想要将其吞服。 但这种饥求,比起李嗣冲那颗红丸血食的诱惑来说,实在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樊艳不敢接手,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刚刚还带着陈含玉在天上御风而行,这是她捉摸不透的神通手段。 “不是人的血食,疗伤用的,你不要,我可真不给了啊,很珍贵的。”袁饲龙作势就要把丹药往怀里揣。 樊艳也是通透,当机立断,接过丹药,仰头吞下。 她知道不管是斩铁楼主人还是这位老者,要杀自己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须大费周章地用丹丸。 何肆连忙喊道:“艳姐!” 宗海师傅说过的,血食不是好东西。 袁饲龙知其心意,解释道:“放心吧,此血食非彼血食,和霸道真解炼制出来的截然不同。” 樊艳感受到丹药入喉,没有一点吞咽之感,几乎是化作一股暖流,进入腹部。 她顿感精神大振,好像吃了仙丹。 实际上这就是仙丹,不过在外化世界,这是最低级的灵兽血食。(可以理解为仙家狗粮) 袁饲龙付出些许代价从瓮天主人那里换得一些化外之地的破烂货儿,在这个瓮天之中却是极其珍贵了。 念及至此,袁饲龙不得不在心里咒骂那个奸商,那化外最广谱的百物,运到在这瓮天,皆倍穹常时。 对于其中一些,袁饲龙却是有些膈应,就比如这等末流血食,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 樊艳坐地调息,再睁眼时美目之中流光溢彩,精神奕奕。 全然没了半点虚弱之相,肩膀喻腹部的伤口都以痊愈掉痂。 她一脸真诚向袁饲龙致谢道:“多谢前辈赐丹,当真神效。” 何肆大为惊诧这血食之效,难道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他喃喃道,“当初史大哥要是能服下这么一颗血食,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袁饲龙却是笑他痴心妄想,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莫要强求逆天之事情。 这一条天下一条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江河大渎,一直都试图教会人们休恋逝水的道理,可惜啊,世人总在平时不懂装懂,在关键时刻懵懂和不愿懂。 陈含玉看到李且来已经远去,有些不耐:“现在可以走了吧?” 何肆问道:“殿下为何要带上我?” 陈含玉轻笑道:“多嘴了不是?” 何肆当即闭口。 袁饲龙看着何肆,在心底笑道:“陈含玉这小子当真七窍玲珑,还不是觉得坠龙一事,汪灵潜极有可能也会横插一脚,你既得到那汪灵潜的青眼,带上你,不管用不用得上,反正是加一注,算筹子一根。” 我叫袁饲龙,那人就直接告诉陈含玉你假名假姓叫做汪灵潜。 呵,什么汪灵潜。 水王曰汪。 有龙则灵。 潜龙在渊。 赤裸裸地暗示还带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甚至给这何四改名为何肆,莫不是要做我这饲龙的食肆?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哪路冤家? 何肆可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只是转头看向樊艳。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多加小心!” “注意安全!” 陈含玉见状呵呵一笑,揶揄道:“怎么?这是又找了个相好的?你那待年媳的姐姐不要了?” 何肆苦涩一笑:“殿下莫要挖苦我了。” 樊艳却是在心里记住待年媳姐姐这几个字。 第157章 翼朝余气 袁饲龙道:“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小子,你离我近些。” 何肆闻言向前两步。 忽然就被袁饲龙像抓奶狗一样抓住后领,提溜起来。 袁饲龙另一只手抓住陈含玉。 三人冲天而起。 樊艳立在原地,直至再看不见何肆的身影。 她也想随何肆而去,却是怕遭了那太子殿下恶眼,连累何肆。 樊艳此刻感觉神形完备,说不出的好,自燕子林中软筋散开始,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全盛的状态了。 她调转身子,一人快步北上。 何肆第一次飞天,只感觉自己化作一颗流星,风驰电掣。 他面色微白,实在是太快了,一切都在飞速后退,根本看不清楚景象。 何肆之前目不能视,看不到袁饲龙御风而行的风姿。 如今亲身体会,已然知晓他是神仙中人。 见其腰间配有木剑,当即胡思乱想起来,这位该不会就是那位一人一剑荡平五万反军的仙人吧? 砸在脸上的风撬开他的口鼻中灌入其中,断了他的神思,只得咬紧牙关。 即便如此,仅仅几个呼吸时间,他就吃风吃饱了。 他好像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出虚恭了。 他一直以为喝西北风是一句戏言,没曾想是真的。 来不及多思考,可能也过了不长的时间。 何肆双脚落地,天旋地转,急忙扶住桥栏,险些栽倒下去。 袁饲龙后发先至,在最后一刻超越李且来,带着两人从天而降,落在潮音桥上。 何肆的伏矢魄开始震颤,显然,他又进入了那种抵御诡异的状态。 此刻,在曹云吞指挥下有条不紊的救龙队伍中,有岸边取水士卒早早发现顺流而下的李且来,几队巡卫也注意到了破空飞天而来三人,立即通禀。 但见龙在前,也算曾经沧海了,没有引起太大的哗然。 娄阳远见桥上之人,面色大惊,难以淡然。 他不敢骑马,三步并作两步快跑过去。 娄阳对着陈含玉行跪拜大礼:“末将娄阳,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陈含玉摆摆头,“娄监军,不必多礼,你的密信,本宫收到了。” 一阵鹰唳响喝行云,么凤已至,落在陈含玉肩头。 它倒是会收束利爪,不敢真抓伤陈含玉的万金之躯。 娄阳吃惊不已,信鸽才飞出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就送到太子手中了? 袁饲龙可不管他们君臣如何交谈,眼中但见白龙。 李且来也是如此。 两人不约而同走到龙前,无人阻拦。 白龙无力抬头,用人脑袋大的龙睛看着二人。 李且来与其对视,感到心神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一下,当即眼光一寒。 他抽出巨剑,扇在白龙脸上。 小象似的龙头被其一记掀转,横挪三丈,撞塌了一间遮蔽头颅的棚子。 连带三个正在给它浇水的士兵也飞了出去。 李且来冷哼道:“孽畜,收起你的鬼蜮伎俩,你就是这么求人的?我可不吃这套!” 袁饲龙猝不及防,看着白龙被李且来一“掌掴”,心疼不已:“老李,收手啊,你和它计较什么?它还是个孩子啊!” 白龙发出哀怨,艰难扭头看向袁饲龙,目光哀求。 袁饲龙上前几步,心疼地抚摸龙吻,那黄澄澄好似铜镜的龙睛倒映出袁饲龙的身形,含了几分幽怨与苦楚。 李且来见那白龙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似告起刁状,作势举剑。 袁饲龙连忙抱住李且来的手:“老李!你这是干嘛哟,你生气,打杀几个丘八容易,何苦打我这命根子啊?” 白龙看到袁饲龙在李且来面前也值得唯唯诺诺,当时绝了心念,老实收起神通。 龙身之上淡薄雾气收束,一众处于奇异状态的士兵得以解脱。 哗然声骤然响起,他们眼中之龙好似变为一头狰狞巨物,亲昵之感烟消云散。 耳边传来那三个被撞飞出去的倒霉袍泽的哀嚎。 众兵将虽不至于作鸟兽四散,却也战战兢兢,又惊又惧,各自后退好远。 潮音桥上,娄阳也是一个激灵,幡然醒悟。 只见远处那条白龙,它喘息如雷,嘴角流着腥臭之涎,甚至招来不少蚊蝇。 端的是,狰狞可怖,形容骇人。 陈含玉见状,也是快步走去,并对着娄阳说道:“娄监军,让你的人都退下,各自警戒,等候调令。” “末将领命。”娄阳来不及多想,亦步亦趋。 一炷香后,众兵将退场,在白龙周回圈禁出一里之地,各自警戒。 何肆坐在远离白龙的霸下驮碑前,眼观鼻,鼻观心. 太子让他随意即可,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带他来是为啥呀? 何肆无事可做,倒是一人摆起锄镢头的架子来。 娄阳本在太子殿下身旁侍候,小心翼翼请罪几句,说什么丢了共州,有负圣恩,死罪死罪。 结果陈含玉他根本就不以为意,三两句就把他打发走了。 娄阳心中窃喜,自己看起来并不会掉脑袋了。 他看到何肆还有闲心在一旁练功,走上前去,招呼一声。 “小兄弟,没想到啊,你还真是殿下身边的亲信呢。” 何肆此刻已然将锄镢头了然于心,已经一心多用,他无奈一笑:“娄大人说笑了,我算什么亲信啊。” 娄阳笑道:“能和太子一道儿被仙家裹挟而来,这不是亲信是什么?之前的事情是军情紧迫,多有得罪了,你多担待,还望殿下那边莫要告罪啊。” 何肆点头道:“不会的。” 娄阳试着找寻话题,“你这是摆的什么架子啊?有些奇特呢。” 何肆虽不善谈,却也不笨,知道他有心攀谈,并不扫兴道:“一位法师教的,名为锄镢头。” 娄阳违心称赞道:“不是很看得懂,应该大有门道吧。” 何肆点点头,“嗯呐,叫人受益匪浅。” 娄阳问道:“我可以学吗?” 何肆没有拒绝,只是说道:“那可太好上手了,就这一招啊,娄大人看到了,就已经学会了。” 娄阳笑了笑:“那我可要试试看了。” 娄阳开始照着何肆的样子,依样画葫芦。 袁饲龙掏出一颗先前给樊艳吃过的血食,喂白龙吃下。 白龙十分顺从,可吞下血食之后,只是精神稍好了些,伤势却是并无太大好转。 袁饲龙拍拍白龙脸颊,白龙心领神会,像只小狗一样翻起肚皮。 却是引得地牛翻身,每个人脚下都传来震感。 袁饲龙见其腹上有伤,乃是剑伤。 袁饲龙有些护犊子道:“乖乖,谁伤的你?” 白龙虽不能言语,却是有不拘泥于语言障的手段。 一人一龙一番交谈之后,袁饲龙脸色愈加沉重。 李且来问向袁饲龙:“什么情况?” “是仙人手段,但是此人我没有印象,老李,你甲子荡魔,可曾见过此人?” 袁饲龙言语间,用神念在李且来脑海勾勒出一人肖像。 李且来有些抵触这些仙家手段,虽是自矜,却也没有设防。 他想了想,回道:“不曾见过。” 甲子荡魔,除了几个误伤的瓮天中人,化外之魔都被他杀了,哪有什么漏网之鱼。 能见过才怪了。 袁饲龙点了点头,看向白龙,语气微沉:“它是得了翼朝余气,本身也是龙属,只是被揠苗助长了而已。” 第158章 放龙归海 陈含玉虽是宿慧转世,却不愿觉醒前世记忆,自然不知其中门道,他好奇问道:“袁老,除你之外,这天下还有养龙人?” 袁饲龙握紧双拳,满脸愠怒,破口骂道:“不是养龙而是豢龙,叵耐!如此豢龙手段,不计后果,简直暴殄天物!” 他知道此行多半是调虎离山的阳谋,本身对此也没抱有太大希冀。 可没想到,对方居然祭出了龙属,而且是一条被催生而成的废龙,以翼朝气运镀金,可谓金玉其外,虽说不是败絮其中。 但其实难副啊,即便他出手,也竟有两分养成的可能,这比以假乱真的手段更让他愤慨。 该死!他们在他之前找到了真龙,甚至毁掉了真龙。 袁饲龙叹息道:“它还只是一条小龙而已,需得走江走渎,才能化龙。” 白龙本身并不具备多少龙气,他本预料到此次出门,就是一桩亏本买卖,也是愿打愿挨,顶多亏多亏少的区别。 没想到敌人这是绝户手段啊,这白龙还未走蛟化龙,自身虽为龙属,但若将那几分稀薄的龙气抽出来,只会彻底断绝它的化龙之路。 而它体内蕴藏的翼朝龙气虽然磅礴,却如何与他现在倚仗的离朝龙气如混作一谈? 只能择一取之。 用脚趾头想也能做出取舍,离朝虽然势微,但也不是一个亡国丧邦的翼朝能比拟的吧? 他奶奶的,当真用心险恶! 无怪这是条白龙,翼朝属金尚白,如是翼朝尚在,此龙倒也算是一条活龙脉了。 就这样拿出来做兑子? 必定所图甚深。 不过也好,至少可以断定,敌人不是像他支持陈含玉一样,真心站在翼朝背后支撑。 之前的“岁在龙蛇,大翼当兴”复辟失败了,几十年后后又冒出一句所谓的“金生玄水,天理循环。” 如今看来,果真是不打算复辟了,而是秉承遗志,另立新朝。 他敢断定,这白龙之后,必定还有一条应运而生,象征玄水的黑龙,就等一个机会破后而立,或者已经养成了也不一定。 袁饲龙当机立断,“如此,我偏不绝你的翼朝气运,让你二龙相争,互为掣肘。” “我今天还就是要放龙归海,逆势而为,助它走蛟化龙。” 袁饲龙看向陈含玉,开口道:“陈家小子,我须得和你解释一番……” 陈含玉笑摆手,“袁老放手施为即可,不必解释,我自是信你。” 袁饲龙见状也是略有动容,倍感欣慰。 当初也是陈含玉以一番真龙业龙的自信说辞自比,让他放弃了以离朝气运养龙的念头。 若非如此,本来灭“金翼”而得正统的“炎离”也该有一条气运赤龙的。 不像如今,袁饲龙涉足庙堂,却是以陈含玉为真龙储君,做从龙之事。 多年来,他也曾有过自怨自艾,如今看来,倒也不算一步昏棋。 袁饲龙道:“挖渠,放龙入江,我要随龙入海。” 陈含玉点点头,他呼唤一声‘娄阳’。 一旁摆着架子的娄大人听宣理即刻上前。 陈含玉吩咐道:“叫人挖渠引水,把这白龙放到鲸川之中去。” 娄阳领命,立刻开始召集将士。 袁饲龙看向李且来,谄媚道:“老李,何须这些丘八出手啊,你一剑的事情。” 李且来冷声道:“你这是在指示我?” 袁饲龙讪笑道:“哪敢啊,刚才你一剑断江,多威风啊,如今不过再来一剑的事情。” 李且来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出手。” 袁饲龙面露拮据之色,装可怜道:“我这龙气用一点少一点,不舍得。” 陈含玉知道两位自有深意,从中调和道:“不需李老、袁老出手,我这边几百将士,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将士得了军令,立刻开始挖渠,鲸川之水汹涌异常,一刻时间后,只是浅浅挖通一条斜向的沟渠,川流不息的江水就立刻涌入。 并且不断冲击着沟渠,将渠道越冲越大。 白龙得水,当即恢复了大半精神。 袁饲龙见状点了点头,看来它先前吃的那一颗血食,也并非毫无作用。 白龙身形扭曲成团,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左支右绌,用巨大的身体撞散土石,拓宽泥塘。 陈含玉见淤泥浑水,不时溅射而出,便吩咐道:“再挖一条沟渠排淤泥。” 娄阳当即阻止,劝说道:“殿下,此举不妥,鲸川乃是天堑,如今江水泛滥,贸然引水,可能导致骊龙县水文改道。” 陈含玉不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之人,点了点头,就此作罢。 袁饲龙摆摆手:“没事,不用太过相帮,走蛟一事,还得看它造化。” 何肆这时也见识到了他们挖渠救龙的动静,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来,对着陈含玉行礼道:“殿下,小人之前路过此地,其实已经遇上了白龙走水,只是它似乎是颇为忌惮这座潮音桥,无法逾越此处,之后才蓄势一飞冲天,却是后继无力,又坠了下来,若是要助它归海,得绕过这潮音桥。” 陈含玉微微蹙眉:“嗯?潮音桥是有什么说头吗?” 娄阳回答道:“潮音桥下有一块霸下驼碑,碑文上写了‘潮音桥,斩龙剑,镇江河,蛟龙潜,百姓安……’这潮音桥是翼朝所立,已有百余年了,原意就是为了防止洪潦,据说是能防止蛟龙走水。” 袁饲龙点点头:“翼朝的剑镇翼朝的龙,合乎情理。” 娄阳据理力争道:“不能再另开一渠了,鲸川真的会分流改道的,我等如今在官道之上,依山依水,若是因此断了辎重路线,可就葬送了骊龙城门前一卫之兵了啊。” 陈含玉笑道:“不必改道,把剑取了便是。” 娄阳有些犹豫道:“殿下,关于这斩龙剑,末将这两天读过《骊龙县志》,也是有所耳闻,骊龙县是地处洼地,对于雨水这个东西,怕它不来,又怕它乱来,就靠着斩龙剑镇压蛟龙,县志记载,至潮音桥落成之日起,百年来骊龙县虽偶发大潦,洪潦却从不会没过悬挂斩龙剑的剑尖。当地人对此十分笃信,口口相传拿掉这剑是会遭现世报的。可财在脚下,唾手可得,怎么会没有人心动?所以的确也有人盗取过斩龙剑,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但是县志记载,指名道姓,他们每一个人都免不了儿女早逝,孤独终老的结局。这仿佛像一种诅咒,也是一种警示,时刻提醒凡人不要为了一己私欲行盗取之事……” 之前听娄阳告罪丢失一州之地都未曾皱眉的陈含玉此刻却面露不满:“娄监军,你说了这一大串,又不让我开渠,又是不让我取剑,你好大的主意啊。” “末将不敢。”娄阳跪伏下去,白袍染尘。 “那就去把剑取了,没什么好担心的。”陈含玉朗声道,“真有什么现世报,我大离储君陈含玉一力承担。” 袁饲龙一旁腹诽,“妈耶,好豪气干云啊,算盘打得真好,还不忘捎带上炎离气运做兜底……” 娄阳闻言,面无血色,当即高喊:“臣死罪!若有诸般业果,请愿尽数加之吾身。” 主辱臣死,唯此而已。 娄阳起身就去取剑。 第159章 取剑 “等等,”陈含玉出身叫住娄阳,转而看向何肆,面带笑意。 何肆心中“咯噔”一下。 该不会? 何肆刚刚听了娄阳一番危言,此刻还有些心惊胆战,怪力乱神之事,总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果真怕什么来什么。 陈含玉笑道:“不若何肆你去吧。” 何肆呆若木鸡,艰难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陈含玉含笑点头。 何肆苦着脸,极不情愿道:“为什么是我啊?” 陈含玉理所当然道:“谁人提出问题,谁人解决问题。” 何肆垂头丧气,却是不敢拒绝,心道,“早知道不多嘴了。” 袁饲龙道:“不着急,等它回到水里再说。” 何肆无语,这不就是伸头一刀和缩头一刀的区别吗? 这一等,就是倍感煎熬的半个时辰。 终于,在白龙不懈的努力下,它挤开了被流水越冲越大的沟渠,期间白龙也不是没有向着袁饲龙求助过。 袁饲龙口中叫着白龙乖乖,眼神却始终淡漠。 “我本就觊觎龙气,虽不想就此遂了敌人的意愿,但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的话,那我也只能放弃,顺带抽出你那稀薄得有些可怜的龙气了。” 白龙闻言,蛄蛹着身子,奋力逆着流水,撞开沟渠,那黑黄泥浆满身的样子,像极了一条在粪坑里头钻营的蛆。 何肆就这么看着它,不知为何,这白龙明明收起了蛊惑之力,却叫他真心实意地生出几分触动,即便高高在上的龙属,此刻也不免在泥潭中挣扎。 他心底幽幽叹道,“你且加油吧,到头来,还得我这初见之人相助啊……” 潮音桥因坠龙之势而歪斜下陷,却是整体无损。 何肆看着巨大的四个石洲分割出三处桥洞。 每一处桥洞都格外广大,再大的船只都能畅通无阻。几船并行也无碍,只要不是缺心眼去撞石洲。 何肆仗着目力看清那把悬剑,剑身已经没有了任何锋芒,锈迹斑斑。 剑尖都顿平了,只有长长一条,剑颚、剑镡都腐化了,剑柄腐朽,只剩下与剑身一体的剑茎,后鼻是个大环,挂着铁链。 何肆安慰自己道,“就摘片刻,再挂上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陈含玉等得百无聊赖,白龙一物,初见却是惊艳,再多看两眼,也就那么回事情,不就一条水虫嘛? 他随口问道:“娄阳,说起来,听闻你率军驰援山东道青州,击溃了净莲教的唐翠微?如此功勋,怎么不见有人为你奏表请功?” 今年二月,山东“净莲教”首领唐翠微也在青州起事,自称“莲生佛母”,手下八大伽蓝神将,集合民众数千,秉承“净土神宗”教义,天下乱则佛陀生,势要废除徭役,止息征敛,救民于水火。 净莲教是一个持续千年的神秘组织,不管如何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净莲教一直存在。 无知刁民把它的传承不息归结于仁爱众生的‘佛’。 其实净莲教只是一种被想象的共同体,每当民间出现带有邪教色彩的反抗运动时,官府就会把它们定义成是“白莲教”。 真相是这些民间教门彼此之间差异极大,可谓是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哪有什么传承可言。 娄阳不敢居功,甚至连声告罪:“殿下此言折煞莫将了,莫将羞愧,无地自容,此行未能生擒妖女,反倒丢了共州,实在愧对天恩,万死莫属。” 唐翠微起事之后,势如破竹,不仅全歼了前来围攻的军队,还杀了青州都指挥使,各地民众纷纷响应。 朝廷派出京师精兵征讨,指挥佥事娄阳作为毗邻山南山东的京畿三大散州监军,山南造反至今未决,他手头的兵力已经被抽调得差不多了,却仍是亲身前往。 在月前围剿惊莲教的过程中,鲁王亲卫仗人多势众,包围了净土神宗。 唐翠微假作投降,乘机夜袭后方,之后虽被披星戴月而来的娄阳率军击溃,却是安然逃走,如今依旧不知所踪。 而三散州之地兵备废弛,被山南起义的“圣公”何汉臻所敕封的无畏大将军李密乘串通内应,里应外合,夺了共州。 为此,娄阳非但无功,在文臣口中,还落了个“纵贼为乱”的罪名。 陈含玉摇摇头,宽慰道:“此事错不在你,真要说起来,父皇的那位皇叔陈炳荣该当首罪,本宫如今亲征带了万人分兵两路,助你平乱……” 陈炳荣是先帝陈斧正的胞弟,封邑山东,封号鲁王。 皇恩浩荡,未对其削藩,如今却是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对于当今圣上,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如今皇帝御驾亲征,陈炳荣却因为山东造反一事,拒绝了派兵支援。 要知道唐翠微起事,最初不过五千人啊,他就是算到了有这一回亲征,故此放任唐翠微在青州地区占山为王,垄种千口,招兵买马。 娄阳哪敢置喙天家之事,只道是捣其糨糊,唯唯诺诺,低眉顺眼。 陈含玉见其低三下四,俯首帖耳的样子,兀得没了谈兴。 又是过了半个时辰,白龙终于将头颅从探入了鲸川之中。 之后便是顺利许多,大头都挤过了,后面的四脚扒拉几下,白龙就划动着巨大的身子抢入水中。 陈含玉命令道:“将沟渠和水塘都填上。” 早早就准备好山石的士卒快速将水渠堵住,不断用泥土填补白龙蜷缩过的深塘。 挖坑容易填坑难(所以不要随便挖坑,头秃!),终于是在众人一番手忙脚乱后,堵住了疏水之势。 白龙沉入江中,片刻又浮了起来,却是泛起了几截肚白。 陈含玉有些担心道:“它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袁饲龙笑道:“死了就再捞上来,先放血,再剥皮抽筋吸龙气。” 陈含玉故作苦恼道:“水流这么急,不好捞啊。” 袁饲龙不以为意:“没事,咱们人多。” “我还没吃过龙肉呢,这么大一条龙,寸磔(cun zhé,指的是碎解肢体,古代的一种酷刑)之后快马加鞭运回京城几座冰窖,够吃好多年了。” “你倒是会吃,我老家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唉,其实龙肉没什么好吃的,腥。” 陈含玉大惊小怪:“好啊老袁,独食不肥的道理你知道吧?” 袁饲龙摇摇头,“我没吃过,我就是猜的。” 白龙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大声密谋”,不敢装相,当即一个翻转,搅动江水。 掀起一个浪潮打上岸来。 李且来气机一绽,如火作焰,将浪头蒸干,当然,他只护住了自己周回的尺寸之地。 袁饲龙护住陈含玉。 大多数人都是被浇湿了身子。 何肆也是外放气机,不过却只能勉强抵御一二,顺带照顾了一下自己身旁的娄阳,两人只是湿了一些衣角。 白龙驱水,头颅昂起,盯着潮音桥下的斩龙剑,不敢逾越。 陈含玉见状,高声道:“何肆,该你出手了。” 何肆长出一口气,平复心情。 娄阳命人取来绳索在潮音桥系套。 何肆很快被四个士兵拖着,从桥上放了下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悬剑。 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小子何肆,奉当朝太子陈含玉之命取剑片刻,务祈垂许,望乞恕罪。” 何肆声如蚊蝇,在场之人只有李且来和袁饲龙两人听见了。 袁饲龙嗤笑不已,心道,“相互嫁祸是吧?你和陈含玉二人倒是绝配。” 何肆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掰开已经锈红的铁丝,将悬剑握在手中。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 第160章 见天 何肆被拉上桥。 他双手奉剑,交到太子身前。 陈含玉不接,随口说道:“你拿着吧。” 何肆无言退下,他握住纤细的剑茎,攥了一手铁锈。 白龙没了斩龙剑的震慑,发出喜悦的龙吟。 一尾巴抽在潮音桥上,竟是将这座大桥又抽歪些许。 李且来见状,眉头微皱,一口唾沫钉吐出,津液如同一枚凿子。 击中白龙口吻,白龙吃痛不已,老实下来。 灰溜溜耷拉尾巴,低着头颅,就要钻过桥洞。 忽然,何肆手中的斩龙剑发出震颤。 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烙铁。 当即持握不住,松开了手,斩龙剑掉落。 剑尖之上没有一丝剑锋,连脚下的泥地都插不进去,就这么横躺在地上。 何肆只觉手心痛痒难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中被斩龙剑灼伤通红,甚至渗出血水。 原本握剑茎的右手掌心还被烙印上了两个文字。 这两个字倒是没有正反一说。 “见天!” …… 耀武关外,天符帝陈符生立于辕门之外,感受着关外四月的苦寒。 愁云惨淡,朔风扑面。 这里本是炎离陈氏的故乡,直到百年前,太祖皇帝马踏中原,他们这些鞑虏才摇身一变,变为了关内的主人。 刺骨的北风吹不过长城,他们再住不惯一年到头迁徙的帐子,喜欢上了坚固的城,有地龙的屋子。 喜欢上了扬州的瘦马,越女的腰肢。 在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又划分了南北。 文人相轻,武人相重,艺人相贱。 陈符生还年轻,至今刚过不惑之年。 他身长八尺二寸,容貌魁杰,雄毅严重,筋力超劲,虽不是马上皇帝,也有百人之敌之能。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皇帝,能生出陈含玉这样容貌姣美的太子。 即便陈含玉男子女相,随娘多些,可皇后得长得多漂亮才能独立拉扯起陈含玉的颜姿,使其眉宇之间没有半点皇帝的粗犷? 陈符生身侧一人。 身后十步,众人林立,两位国公、三位侯爵、内阁首辅(首辅不止一位)、户部侍郎,工部尚书,驸马都尉等一众文武大臣。 此次随驾,足有四十余人,这还是未到齐的。 大军出关已经半个月余了,连半点敌人的行迹都没有摸到,虽说这是常有之事。 可陈符生还是不免气馁。 按照内阁首辅的提议,当前最正确的做法,他应该率领夸大其词的“五十万”军队,在草原上扫荡月余,然后班师回朝,对内宣称凯旋而归,已将敌人驱逐出长城境外数百里的荒芜苦寒之地。 史官有笔如刀,自会“如实”记载。 皆大欢喜,他陈符生在史书上,也是亲征过大败北狄的“马上皇帝”了。 但陈符生不愿如此。 忽然,身后一人身着重甲,‘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皇帝不言,自然无人相扶。 倒是皇帝身侧的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刘喜宁出声道:“陛下,驸马都尉晕厥了。” 陈符生没有转身,只点头说道:“抬下去吧,传军医。” 驸马都尉是当朝探花郎,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随驾多日,皇帝出行时掌副车。 乃是侍从近臣,重感风寒多日,坚持到现在才倒下,也难为他了。 可不能真叫女儿守了寡。 陈符生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大臣,朗声道:“诸位,都退下吧,陪我作甚?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看舆图,探探敌人的草蛇灰线。” 大太监刘喜宁也适时出声:“诸位大人都退下吧,陛下身边有我呢。” 一众朝中肱骨眼神相视交流,终于是在首辅大人的领头下纷纷告退。 陈符生见众臣退去,也就收起了架子,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 一身重甲摩擦窸窣,夜不脱甲已有五日,虎豹之躯也有些挡不住啊。 自从见识过天坠白龙,陈符生就知道,此行又有仙人行迹。 他不免忧心忡忡,自家太子也捡回来一个仙人,所以他深知仙人的厉害。 他们虽说在此天地备受掣肘,却也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 翼朝余孽身后若是有着几尊仙人,加之勾结北狄。 只刘伴伴这一位三品武人怕是也不够看啊。 说来可笑,为了驱除他们这些鞑虏,翼朝余孽竟然跑到关外拉拢北方各族,合纵连横,广谋从众。 他素爱读闲书,曾看过一本翼朝的话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句话让他记忆深刻,叫做:“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那个晚年奔走复辟大业未成,忧愤而终的书生尚且如此,翼朝余孽现在却是和鞑虏混为一谈,共谋大事。 以离朝现今,翼朝曾经的半数国土许下重诺,妄想以狄制狄。 陈符生不屑一顾,须知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陈符生腰佩刀剑,半解重甲,神色有些惆怅,轻声叹道:“刘伴伴,你说这方世界,要是没有仙家该多好啊。” 刘喜宁未曾开口,伴君多年,他知道皇帝此刻只需要有人倾诉,不需要回复。 甚至连这些话,都不可萦于心中。 自建元天符开以来,天下还是未得太平,陈符生知道自己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最近的两次叛乱。 天符五年,十月,何汉臻在山南道简州太平县发动起义,自号“圣公”,年号“太平祥符”,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次年一月月便占领简州,入主兴王宫,并得到多地响应,山南震动,背后比多半有那位已经薨逝的皇叔陈汝运的布局。 天符六年,二月,“净莲教”首领唐耍儿在山东道青州起事,势如破竹,她背后同样有另一位皇叔陈炳荣的纵容。 可这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勾连? 如今天下人心涣散,自己不在庙堂之中,不知道吾儿含玉能不能稳住后方。 算了算了,指望他? 儿子看不起老子,老子也同样瞧不上儿子。 你要是敢不顾你母后十月怀胎将你身下,做那六亲不认的神仙中人,老子第一个叫刘伴伴掐了你的脑袋,就跟掐水萝卜一样一样的。 咱们陈家,可没有数典忘祖的“仙人”。 老子立嫡立长,力排众议把皇位交给你这个形骸放浪、吊儿郎当的皇长子,你要是敢摇身一变成了仙人,那不就成了窃国巨贼? 老子死后都入不得太庙,更是无颜面享受血食。 刘喜宁忽然眉头微蹙,有些心绪不宁。 他无论是官职、武功、接人待物、为人处世都承袭了前朝那位大太监鞠玉盛(这边的前朝是指上一朝仁宗喜帝在位时的府顺和天佑时期,不是指翼朝),此刻他已是当世罕有的三品武夫,若非身有残缺,他未必不能武道圆融,触及二品门槛。 如今心血来潮,绝不简单。 “怎么了伴伴?”陈符生见其心不在焉,疑惑道。 伴伴意思是皇上身边的伴,常伴在皇上左右,所以称为伴伴。 只能用来称呼老年寺人。 从陈符生还是太子之时起,尚还年轻的少监刘喜宁就服侍左右,二人感情甚笃,刘喜宁对陈符生来说,一直以亦师亦友的存在。 刘伴伴摇摇头,柔声道:“陛下,关外不比京城,外头还冷,先回帐中吧。” 陈符生笑了笑,“听你的。” 第章 补充说明 《师刀》没有刻意架空,他不是历史小说,各位看官没必要代入啊,设定就是离朝关外入主灭翼朝得正统。 这本小说的主要矛盾就是各种对抗。 朝廷和百姓的对立: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而起。 谪仙和土着的对立:瓮天之外仙人宿慧来此,游戏人间,也不乏祸乱天下之辈,视本土之人沦为玩物。 正统和四夷的对立:离朝自关外入主中原,自诩正统,翼朝欲要复辟,勾连外族,试图驱赶“入室盗”的离朝。 这一切的一切,都会从何肆一个小人物的视角串联起来。 何肆身世浮沉,飘摇如萍,唯一的倚仗,只有手中的刀。 最终想阐述的是:万事万物都是对立的,也是可以调转的,转转相因。 三十六计有句话叫阴在阳之内,非在阳之对。 第一次见的时候给我感触很大。 火灭金,水灭火,天理循环。 每个人都有选择,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第一卷写到现在,粗略的给大家总结一下吧,可能会更有利于后续阅读。 大离王朝自关外入主灭翼朝称帝。 国祚连延不过百年而天子势弱,诸王拥兵自重,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天下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大厦将倾之际,皇宫有仙人(袁饲龙)出手。 一人荡平五万叛军,离朝一时风禾尽起,世人乃知世上有仙。 天符六年,少年何肆的父亲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负责凌迟起义失败的反军头目赫连镛、孟钊二人。 行刑当日百姓围观,叛军头目孟钊之子孟闻礼为神秘高人所救,混入人群试图以暗器毙命师父赫连镛,使其免受凌迟之苦,却被在场观刑的何肆以飞刀打断。 孟闻礼二人趁乱逃离,何肆却因搅乱法场的大逆罪名锒铛入狱,身受重伤。 在京城临昌县大牢中何肆与反军头目赫连镛共寄一监,第二日被提牢去刑部大牢严审,遇上了奉诏听礼的仪鸾司校尉李嗣冲。 李嗣冲有意试探何肆武功,派出狱中羁押的翼朝余孽(也是宿慧之人)与何肆比刀。 何肆险胜,武功却是暴露。 李嗣冲怀疑年岁尚小的何肆乃是天生宿慧,身怀上乘武学之人,并将此推测上报太子陈含玉。 几日后,翼朝余孽勾结北狄在关外起兵造反,同时以离朝现今,翼朝曾经的一半国土作为许利(空头支票),驱狼吞虎。 有人试图复辟前朝、拨乱反正,有人想要另立新朝,改天换地。 皇帝陈符生御驾亲征,太子监国。 何肆遂被释放。 太子陈含玉想要吞占何肆所习功法,何肆无奈,为保全家人,只得前往自己最大的秘密之地,京城西郊一处孤峰禅寺一探。 将所得功法上交后换得家人平安与一场机缘,却被神秘老者隐晦提点蕉覆鹿的故事(抢占了真正宿慧之人的空投,后续会被找上门来)。 原道是何肆截胡了真正宿慧之人在豸山的机遇,恐有后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神秘人在京城地下世界出八十两黄金悬赏买何肆头颅,何肆以身作饵,深入地下,帮助仪銮司引出幕后之人,并在地下世界中意外获得一把仙人留下的古刀。 之后为化解悬榜,加入悬榜组织,主动接取护送任务,保护一位神秘少女出京远赴混乱无序的山南道。 一路险象环生,遭遇多番刺杀,何肆实力大增。(此处省略二十万字,涉及后续剧情,还有待说明) 最终在路上遇到了第二次仙迹——鲸川坠龙。 监国太子陈含玉派人挖渠改道,引水救龙,老龙入水于一潮音桥前哀鸣踯躅,盖因桥下悬挂斩龙剑防止恶蛟走水。 原是有神秘势力在北方欲要助力前朝复辟,所设调虎离山之计,以业龙引出皇宫中神秘仙人。 何肆被大势裹挟,无奈取下悬剑,放龙归海。 自己却再次被卷入各方博弈的旋涡之中。 与此同时,天符帝亲征,却兵备废弛于关外,有仙人出手……之后的不能说,因为还没更到,哈哈哈哈! 第161章 岌岌可危 李且来招手摄来斩龙剑。 落在手中,打量一眼。 材质不过粗铁,也无甚神异。 剑茎之上,有两个篆文,“见天”。 李且来稍有疑惑。 见天二字,无非得见天日的意思。 可铭刻于剑茎之上,如果这把剑的剑柄没有腐坏的话,外有木套铜环,这“见天”二字不就不见天日了? 旋即他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此二字虽深藏剑柄之中,可如今不也有见天之日了吗? 瓮天,见天?莫不是巧合? 袁饲龙一旁笑道:“老李啊,你一介凡夫,也就打架厉害些,仙家手段你也看不出门道的。” 李且来忍了他言语中的高傲,心道,“这是第二次。” 他将斩龙剑剃到袁饲龙面前,面无表情道:“那你这个‘仙人’看看。” 袁饲龙并不接剑,摇头道:“我看可以,但我不碰,这剑上肯定有手脚,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意思,好像是要李且来拿着给他看一样。 李且来无所谓道:“那你别看了,管他什么手段,我直接毁掉就是了。” “别别别,”袁饲龙不敢再说笑,转身朝着何肆招招手,“何肆是吧,你过来。” 何肆简直像个招来挥去的小厮,有苦难言。 他腹诽道,“你们说话这不会心寒吗?有计较都不背人了吗?都说这剑有古怪了,还指着我一个人坑啊。” 何肆走上前去,也不说话,用上另一只完好的左手,托住剑身,递于袁饲龙面前。 袁饲龙挤眉弄眼:“咦!你这娃娃太有悟性了,聪明。” 何肆无言无语,已近麻木。 袁饲龙交代道:“拿近点,我好好瞅瞅。” 何肆只得依言照办。 袁饲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番,嗟叹道:“奇怪,怎么连我也看不出名堂?你的手给我看看。” 袁饲龙拉起何肆右手,只见何肆掌心一片赤红。 赫然烙印上两字:“见天。” “有点意思……这剑死物一般,怎么刚刚在你手上怎起反应了呢?” 何肆摇摇头,心道,“我也不想它有反应啊,我现在手还疼呢,要是这剑真有古怪,我不会像娄大人说的那也,‘儿女早逝,孤独终老’吧。可我还没成亲呢,诶!那岂不是说我一定会结婚,还会有一对儿女?那一定是我和何花的孩子……” 袁饲龙不知道何肆的胡思乱想,他扭头看向鲸川,里头的白龙还未过桥。 他催促道:“你还不走作甚?扭扭捏捏的,我等等就跟上。” 白龙闻言,仰着头颅,雄赳赳气昂昂穿过了潮音桥,顺水而下。 天气忽又转暗,浓云汇聚,开始酝酿雨水。 蛟龙走水,必携风云。 何肆掌托的铁剑倏得起了震颤。 眨眼间直直飞掠,向着就要走水过桥的白龙斩去。 袁饲龙见状,不惊反喜,若是一切如常,那才是真的反常。 他抽出腰间别着的小木剑,往空中一抛。 木剑循迹而去,追撵着铁剑。 带着离朝龙气的木剑和翼朝余气的铁剑在空中交击一下。 发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声响。 木剑之上多了一道顿口。 铁剑之上锈蚀剥落,露出寒光。 仅这一下,就致使周回一里之内的零落散兵全都晕厥过去,就连何肆也不例外。 只有李且来、袁饲龙与陈含玉三人,面色如常。 而一里之外驻守的将士虽觉振聋发聩,却是尚能支撑。 铁剑被振飞出去,它并不屑于木剑纠缠,趁机一剑穿过潮音桥底。 龙兴云雨,剑逾雷火。 铁剑速度极快,木剑追赶同样不慢,只是秒忽之间的差距,能做造成许多事情。 铁剑雷轰电掣地一击斩在白龙脊背,轻易削下它一大块血肉,磨盘大的龙肉连皮带鳞飞起,剑尖一挑,血肉落在岸边。 好在龙身硕大无朋,这磨盘大的伤口放在它的身上,也不算多触目惊心。 喷涌而出的龙血染红了半条鲸川,几乎又是在瞬间,血迹被流水冲刷干净。 白龙那偌大的鲸川里癫腾回旋,哀鸣阵阵。 白龙潜入江中,顷刻不见踪影。 木剑紧随而至,一剑砍在铁剑身上,这一次,是两败俱伤,木剑顿口,铁剑崩刃。 袁饲龙脚踏虚空,伸手握住木剑,木剑之上剑气流淌,好似沟道接连了活水。 对,不是袁饲龙执剑,而是木剑以袁饲龙为倚仗。 木剑只是离朝气运的容器,真正出手的还是他袁饲龙。 若非腰间挂着一块十几斤的牌位太过耸人听闻,他袁饲龙还真就懒得雕琢呢。 李且来将重剑斜插地面,双手环胸,袖手旁观。 袁饲龙问道:“你是何人?” 铁剑震颤,发出声响:“如你所见,我是一把剑。” 袁饲龙笑了,“调皮……” 即便是在天外,也只有六把含灵之剑,何况是在这瓮天之中。 他一甩大袖,代表炎离的焰红色气运挥洒,瑰丽无比,化作一张四面悬铃,金绳交络的细密罗网。 就要网罗住铁剑,铁剑之上寒光如水,代表白翼的金白之色流转,化作一条游鱼,轻描淡写间脱天漏网。 袁饲龙一击无果,半点不馁,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有几分活络。” 铁剑之上金庚之气缠绕,慢慢显化出剑颚、剑镡、剑柄、剑刃…… 剑柄之上,缓缓浮现一只虚影之手持握,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继而整身出现,依旧叫人看不真切,惟恍惟惚,不皦不昧。 那虚影连声音都是缥缈的,“后进小子,大梦初醒,欲要领略一番瓮中诸多仙人的风姿。” 袁饲龙不以为意,问道:“你刚醒的?” 虚影点点头,感叹道:“蒙昧廿载,一朝醒悟,却发现这人间果真无趣,不如不来。” 袁饲龙不屑道:“既然觉得没意思,那你还不麻溜地滚回天上去?” 虚影又摇摇头:“我走之前,须得做些什么,至少证明我曾来过。” 袁饲龙讥讽道:“你在这人间吃饭屙屎二十年,还不够留下的?” 那虚影讪然一笑:“前辈说话果然妙语连珠,不同凡响,若前辈兼修武道的话,入五品时偏长定然是嘴。” 袁饲龙翻了个白眼,心道,“这都不怒,滚刀肉是吧?” “这条白龙注定不能走蛟成功的,就这么浪费了怪可惜的,前辈不必寄予希望,不若取了龙气,算你小输一场。” 袁饲龙问道:“既然如此,又何须你出手斩龙?此地无银三百两?” “前辈多虑了。” “你要斩龙,就不会等到我来了,无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虚影笑了笑,口出狂言道:“此龙可杀,可不杀,对我而言不过信手斩之,信手放之,主要还是斩你离朝气运。” 袁饲龙掀唇一笑,“好大的口气,不过离朝可不是我的,是天符帝陈符生的。” 虚影摇摇头:“很快就不是了。” 袁饲龙心头泛起一丝波澜,却是依旧面带笑容,欲要套话,“这是可以说的?” 虚影倒是落落大方:“实不相瞒,天符帝此刻就在关外,岌岌可危,有我在,你走不了。” 一旁的陈含玉听到这句‘岌岌可危’,不自觉攥拳。 第162章 夺舍 袁饲龙笑道:“天下之大,何处是我袁饲龙去不得的,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呵呵,”那虚影轻蔑一笑,忽然操起一口戏腔,“今日,只恐你来得……去不得!” 李且来可没耐性听他俩打嘴仗,不耐开口:“磨磨蹭蹭,到底是打是不打了?” 声音响彻,如雷贯耳。 处于昏厥之中的何肆遭殃于屠狗境界的敏锐五感,脑袋好似又挨了那貔貅道人一击掌心雷,他瞬间炸醒。 支棱起来,眼神警惕。 虚影朝着李且来抱剑行礼:“原来是斩铁楼主人,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李且来目无余子,“你若真身在此,我定叫你多说不出一句话来。” 虚影一笑置之,“呵呵,下次一定。” 袁饲龙气势一变,骤然间周身空花阳焰环绕,虚幻之花相继绽放衰败,枯荣交替。 流光溢彩,重明继焰。 即便离朝大势已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可未尽全部的炎离气运却是依旧如煌煌大日。 虚影也不禁看得恍神,他赞叹道:“前辈,你这行头太花哨了,果真不是自家气运,挥霍起来不心疼。” 袁饲龙没有回答,探出一掌,身后千手白手衍化而出,皆是做合十状。 目标便是那虚影。 虚影不闪不避,轻声道:“看我一剑破之。” 铁剑之上,金白之气萦绕不过三尺,平平无奇,一剑自下而上挥出。 却是接连劈开百对千对手掌,剑气未曾削弱丝毫。 两位谪仙在此瓮天之中,没有灵气傍身,倚仗的都是龙气,是一新一旧两座王朝的气运。 一个翼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乎是将亡国丧邦之后的气运挑挑拣拣,东拼西凑,却总是用不竭似的。 一个离朝,风雨飘摇,天下离心,可破船还有三千钉,袁饲龙没有竭泽而渔,只强取了府顺、天佑两朝气运为己用。 如今局面,既是人争,也是国斗。 须知在李且来眼中,虚影嘲讽袁饲龙花里胡哨,可他那看似返璞归真的一招,依旧花哨。 至于输赢,自然是袁饲龙技高一筹。 一旁观战的何肆不言不语,忽然伸出右手,对着背向自己的袁饲龙一弹指。 一道金光射出,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掌心“见天”二字瞬间散作虚无。 袁饲龙被一剑刺入后心,金庚之气肆虐,周身空花阳焰萎靡一瞬,又是立刻绽放。 虚影持剑,一击败退袁饲龙。 他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凭虚而立。 何肆看着自己抬起的右臂,神色茫然。 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随即何肆讷讷收回右手,扭头看向气息稍显虚浮的袁饲龙。 虚影模糊,不见表情,笑道:“前辈,你怎么这么掉以轻心啊……” 何肆脸上不由控制地升起几分漫不经心的讥笑。 几乎是和那虚影异口同声道:“前辈,你怎可以这么掉以轻心啊……” 若是将何肆此刻的神奇放到虚影头上,绝对趋同。 虚影融入铁剑之中,铁剑回归何肆手中。 ‘何肆’握住铁剑,笑容消失,面无人色,无喜无悲。 肃穆得好像一尊法相。 再抬起头时。 何肆,已经不是何肆了。 他被鸠占鹊巢了。 而真实的何肆却是像是置身梦中,身不由己,他好像回到了目击史烬死亡的那一次走火,他也是这般,被囚禁在史烬的身躯之中,一遍遍感受着他的浴血挥剑,只是如今,何肆是被困了在自己的身躯之中。 何肆心中呼唤,“宗海师傅。” 无人答应。 “我又遇到麻烦了……” 依旧无人答应。 何肆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 那个手持铁剑“见天”的‘何肆’自言自语道:“《落魄法》《霸道真解》不错不错,这具身体虽然孱弱了些,这些功法却很是让我受用啊,还有勉强小成的《透骨图》,恰好《阴血录》我也略懂……” ‘何肆’闭上双眼,兀自运转六魄化血法。 一蹴而就,青云直上。 一息后,吞贼魄化血,他入心贼境界,剿灭邪虚贼风,吞噬异己,从此再无五劳七伤。 三息后,除秽魄化血,再入降秽境界,从此之后,消化排废,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百病全消。 ‘何肆’停下了焚林竭泽的落魄法修行,怕将这具身躯直接恶堕掉。 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心贼降秽二者境界兼得,吞贼灭外邪,除秽除内废。 不需刻意修炼,以吞噬血食宗旨为的《霸道真解》自然水到渠成,甚至抵挡过李嗣冲多年苦修。 ‘何肆’伸手一招,方才那块被自己斩下的白龙血肉被其摄入手中。 霸道真解运转,直接将磨盘大的一块血肉其炼化成一颗红丸血食。 ‘何肆’仰头将红丸吞入腹中。 有了红丸血色的霸道真气自然运转,好似散兵游勇找了将领,令行禁止,相知有素。 气机不断壮大,直到攀升至三品巅峰,才将将止住。 二品是天堑,难以逾越的,即便是仙人操纵相帮,那也是不行。 若真如此简单,天下就不会只有李且来一个二品了。 “才到三品啊……” 有血食相助,需要搬运鲜血的《阴血录》即刻大成,配合小成的《透骨图》。 血勇面赤,骨勇面白,二者叠加。 ‘何肆’面色居然诡异地变得白里透红,像是皎然女子一般面如傅粉,本就有些俊美的他,此刻更加男子女相,甚至带着几分妖冶。 ‘何肆’低头喃喃道:“这具身体的底子是真不错,只是可惜这落魄法的断头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夺舍不了,只能暂将其当做提线木偶使了。” 何肆被困在‘何肆’体内,自然也能听到‘自己’的喃喃,他岂会感受不到体内奔走的气机,渊渟岳峙,浩瀚无垠,好像自己随手一击,便能打杀五百个貔貅道人。 可他现在才不在意什么到三品境界,他只是胆战心惊,惶惶不安,自己莫非是遇到了修真小说中的“夺舍”? 何肆险些没求爷爷告奶奶:“宗海师傅,你快搭理我啊……我祸事了。” ‘何肆’抽出腰间佩刀大庇。 左手‘大庇’,右手‘见天’,一身短打黑衣被殷红色的霸道真气涤荡,好像一幅水墨人物中的几道朱笔描红,格外刺眼。 用ai生成了一张,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何肆’冲着对面三人一笑:“久等了……” 双手抱胸,一直按捺着性子看他作妖的李且来,此刻终于是眉头微皱。 不是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起来,而是大失所望。 “就这?” 第163章 祭剑千里 ‘何肆’面色陡然阴沉,一直被袁饲龙言语相激的他不为所动。 此刻却好似不堪忍受李且来这个二品土着武夫的折辱。 他盯着李且来,“你明知我在蓄势,为何不打断我?” 李且来凝眉,疑惑道:“我为什么要打断你呢?我现在甚至还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夹着尾巴滚回你的老家去,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打断你的脊梁。” “呵呵,斩铁楼主人,端的是好大的气魄,也好大的口气!”他转头看向袁饲龙,诡异的带着几分幽怨,“前辈,你可不是肉眼凡胎啊,怎么也不阻拦我呢?” “因为我没办法阻拦啊。”袁饲龙双手一摊,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样子。 ‘何肆’瞳孔骤缩,明知故问道:“你的剑呢?” 袁饲龙此刻不管是手中还是腰间,都已经没了那柄木剑的踪迹。 袁饲龙掀唇一笑,“你猜?” ‘何肆’皱眉,不用想也知道,那剑,怕是去了关外。 难怪他没有出手阻拦自己,原是趁了这间隙,祭剑去了。 就在自己提升这副躯体的几息内,他放过了出手的最好时机,选择了祭剑关外。 ‘何肆’却也佩服他的果决,点了点头,“也好,既然前辈要救天符帝,那我就在飞剑赶到关外之前,先摘了前辈的项上人头。” 袁饲龙转头看向李且来,说道:“老李,这你都能忍?” 李且来心头忽生几分恶趣,看向袁饲龙,反问道:“你不是说这次出行,我看着就行,你当打手吗?怎么?现在就要指望我了?” “你……”袁饲龙面色一滞,“信不信我把木剑再召回来?” 李且来不吃这套,无所谓道:“都行,我无所谓。” 他才不在乎什么天下缟素,皇帝而已,不也只是金贵一些的凡人吗? ‘何肆’见其二人还有兴致闲谈,当即腾身一跃,刀剑相加。 袁饲龙后退一步,腰间一块木牌飘荡,轻描淡写递出一掌。 他倒也不是毫无保留祭出一剑,身边作为倚仗的这还有一块先帝陈斧正的牌位边角剩余。 袁饲龙宽袍大袖,气机涤荡。 一掌拦下刀剑,掌中出现一道豁口,渗出鲜血。 ‘何肆’周身霸道真气吞吐,直接从袁饲龙掌中蛮横牵扯出一道血线。 不需再通过吞服的方式享受血食,阴血录大成,旨在搬血之精奥。 鲜血环绕在‘何肆’周身,氲散成雾,与血色真气不分。 运转之间,已是被纳入体内,再由已经化血的吞贼魄吞食血气,化作霸道真气吞吐。 ‘何肆’神色迷醉,在天外世界,儒家坐镇,一切循规蹈矩,来了这瓮天之中,一下子就无所顾忌了,甚至堕入魔道也无所谓,这种反差之感,真是美妙啊。 ‘何肆’舔了舔嘴唇,笑道:“前辈的血食,甚是无味啊。” 袁饲龙见‘何肆’如此状态,大叫道:“老李,这还不是魔头?你不是甲子荡魔吗?你快荡啊。” 李且来不搭理他,只是作壁上观。 袁饲龙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应对。 若不是陈含玉这小子满脸祈求,自己才不会祭剑千里,示敌以弱。 不过自己再弱,也不是软柿子。 袁饲龙放了句狠话:“你小子,有本事一直就待在这瓮天之中,别叫我在天外遇见你。” 落在‘何肆’眼中,便是色厉内荏。 ‘何肆’出乎意料地自报家门道:“我叫王翡,浊山一脉,前辈大可寻我去。” 袁饲龙忽地露出鄙夷之色,好似看见了腌臜之物:“原来是浊山的臭虫啊,这刘景抟真是越来越没品了,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不怕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刘景抟自然是此方瓮天主人的名字。 王翡对此,见怪不怪。 浊山一脉人人喊打的局面,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翡问道:“前辈,没了龙气倚仗,你还有什么手段?” 袁饲龙哂然一笑,“你出手便是,且看看我有何手段。” 王翡懒得道破他后发先至的路数,直接出剑,也就只有在他面前耍耍了。 若非他不是剑仙,占得先机,一剑足矣。 王翡刀剑相向,信手拈来两式刀法剑法。 气机铦厉,攻伐无距。 袁饲龙此刻不敢挥霍为数不多的傍身龙气,只是收束气机,在周回绽出一朵护身火莲。 陈含玉看着这不属于人间的神通,此刻有些动容,若是他不再执拗,觉醒宿慧。 自己身为离朝储君,也是千乘之尊,受万人供养,是否也能使出这般广大神通? 他随即摇头,觉醒宿慧之后,自己可能还是‘陈含玉’,但‘陈含玉’却一定不是自己了。 李且来眼见二位化外谪仙各显神通却是不为所动。 眼前袁饲龙的手段虽然绚丽,绝类神通法术,但也不算多么光怪陆离,见所未见。 甲子年间,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仙人手段了,死在自己手中的也不在少数,虽然他们在瓮天之中“死”了,就只是像一场大梦清醒而已,无关痛痒。 但被凡人以武夫手段击杀,如此也太过受辱了,这是多数仙人都无法释怀的。 袁饲龙占据炎离气运,凝如实质,如火作焰,任由对手刀剑攻伐而过,秋毫无伤。 一剑未果,王翡心道不妙,火中取栗般抽出刀剑,使出道家纵地金光的手段,瞬间拉开距离,千钧一发间,从袁饲龙凝滞的气机中抽身出来。 下一瞬,火莲合苞,一阵喧天气焰波动散开,热浪扫过,直接蒸腾江水。 袁饲龙冲天而起,满地都是离朝将士,如不改换战场,不需片刻,就会散发出一地的脍炙香气。 陈含玉向着李且来抱拳道:“李老,您真不出手吗?” 李且来摇了摇头:“两个化外之人的争斗,我无意插手,就像只有武夫以武乱禁时,你们朝廷才会出手镇压,他若做出半点出格之事,不需你讲,我自会出手。” “可他显然已经插手人间了,他口中说的关外……” 李且来摇摇头:“事发之后,我自会清算。” 陈含玉没再说话,事后清算,于事无补,这不等于是放马后炮吗? 李且来的寿数不多了,他虽不惜命,却也不会肆意挥霍气机。 一口气机便是一息寿数,美人迟暮,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意气风发人。 不是他李且来自视甚高,而是明摆着,他死之后,这人间会更乱。 在武道后无来者,他李且来后继无人的前提下,他只能如此。 且看他尸居余气一刻,有哪个仙人觉着他不足畏也? 眼前之人倒是个例外,约莫是看到了袁饲龙乱禁之后,没有被自己杀死吧。 他可能觉着自己老了,妥协了,开始与人为谋。 那就浪费一口气机,等等拿他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第164章 再见天狼 ‘何肆’体内,何肆眼见着自己与袁饲龙对战。 神仙手段迫出,每一刀一剑都像是亲手为之,对面的每一丝丝气象,都让他感觉鱼游釜中。 他无法眨眼,无力挣扎,只能是苦苦呼唤。 终于,何肆身边传来的那温润平和的声音,如同梵音。 “小何施主,你找我?” 何肆捣头如蒜,虽然他此刻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点头的。 “宗海师傅,我遇到麻烦了。” 宗海和尚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又唤一声,“小何施主?” 何肆急忙回应,“我在,我在啊,宗海师傅!” “奇怪?”宗海和尚疑惑不解。 “宗海师傅,你听不见我说的声音吗?” 宗海和尚有些纳闷地自言自语,“难道是错觉?” 外头那个‘何肆’却是眉头一皱,回声道:“你是何人?” “贫僧法号宗海,乃是方凤山中一小小比丘。” 比丘又称乞士,意为上乞佛法,下乞饮食。 何肆一愣,他听不到王翡的声音,有些纳闷,宗海师傅这是在和谁讲话? 宗海和尚神色凛然,已经确乎小何施主又祸事了,他沉声问道:“你不是小何施主?” 王翡一笑,“你找的人,现在没法回你,我暂且占了他的身子。” “阿弥陀佛,望能劳烦尊驾将身子交还何肆。” “会还的,只是需要等等。” 翡切强行断了与宗海和尚的神交。 他没有想到,只是无心插柳,暂掌一个小子的身子,他却身怀诸多绝艺,甚至背后还有神秘高人存在。 不过他倒是没有扯谎,这具身体,有借有还的,修行落魄法,即便在他的世界之中也是极少有人会触碰的。 只有那些无法修行的武人,精诚所至,决意不求来生,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才不会夺舍这副身躯,至于归还之时,此人还有能几分人形人气残留,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经过他的揠苗助长,多半是废了,即便是一息尚存,也是徒有千疮百孔,八花九裂。 宗海和尚犯了难,他尝试着施展神通,却是发现何肆现在的状态有些古怪,他无法把他与自己一同拉扯到无色界第一层次中去。 心神被宗海和尚接入,王翡不免分心,被袁饲龙抓住机会,贴近身来。 李且来说,一丈之内,人尽敌国,此言不差。 袁饲龙周身气焰升腾,如山火爆发,可叫万物燋镕。 王翡仓皇间一剑点出,抵住袁饲龙赤炎翻腾的手掌,火本克金。 翼朝属金的余气被炎离龙气天然压胜,倒不如他催生出的三品气机更为可靠。 仅仅是破开一点掌中肌肤,“见天”便已半熔。 透骨图小成之后,跗骨之上的鲜红气机就变成了水虺大小,裹挟搬血之力,茁壮为一条条血蛇。 在骨血之中肆意游走,如江河蓄势,血色洪潦攀上“见天”剑身,一条条血蛇张牙舞爪,顺着袁饲龙掌中的一点血腥之味,磨牙吮血。 袁饲龙感受着掌中被拉扯得蠢蠢欲动的血液,气焰一闪,伤口血液被蒸干化作焦痂,未让其得逞。 袁饲龙真心实意夸赞一句:“你倒是有几分水平。” 王翡借机拉开距离:“前辈谬赞了,十招之内,还未取下前辈头颅,是我学艺不精。” 袁饲龙夷然不屑,“呵,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 王翡轻笑道:“我若猜得不差,前辈最多还有三招余气。” 袁饲龙故作镇定道:“败你,不需三合。” 王翡心如澄镜,“前辈的飞剑,此刻怕是还没飞过内长城吧,只要你这头的龙气耗竭,那边的木剑自然是不由自主,成了断线鹞子,到了离朝疆土自外的地界,自认不足为惧,甚至还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袁饲龙面色微恙。 确实被其一语道破,这也是他如此束手束脚的原因。 王翡好整以暇,将半熔的“见天”换至左手,右手持刀“大庇”。 见天并非何等稀世神珍,那是他的“分神”寄存之处。 此剑一旦离手,他保不齐会被那法号宗海乘的和尚机而入,虽不知道要经历如何的手段,却还是小心为妙。 王翡右手握住大庇,不禁感叹,这真是把好刀。 此刀必定曾在某位或者多位刀客手中大放异彩。 并且留下了许多刀意的痕迹,草蛇灰线,深藏其中。 若是意气相合,说不定能妙手偶得一记前人刀法。 他不是剑修,持刀持剑,其实无异。 铭感之下,王翡轻声道:“此刀之中,倒也藏有两式天外刀法。” 王翡右手握住大庇刀柄。 处于混沌之中的何肆瞬间感受到了来自本身右手的握感。 以及那条右臂的存在。 如同自身持握,他大喜过望,眼神奕奕。 自己终于不再是浑浑噩噩,从如遭梦魇的状态,抽离出了一臂。 他兀的明白。 阿平的佩刀名为大庇,而大庇的前一任主人,必定是师爷屠连海。 何肆喃喃道:“师爷,你又帮我一次……” 持刀在手,何肆再不惊慌,仿佛有了万千倚仗。 他不动声色,放弃对这一臂的掌控,任由王翡施为。 王翡尚且不知自己展具的身体已有一次反抗之力, 他一刀挥出,从他身上抽离一条条血蛇,瞬间交织成一头血色天狼之影。 既然火克金,那就以水灭火。 “天狼涉水。” 何肆身临其境,也是感知到了师爷这一式刀法。 虽然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但他还是被动学全了这一刀。 师伯阿平若是知道自己舍本逐末,以大庇换了他的龙雀大环,正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该有多么悔不当初啊。 …… 此刻天奉府,贤长县中,阿平于一家客栈内,五心朝天,龙雀大环横于膝上。 他双眼闪过一丝寒芒,如刀锋出鞘。 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握住刀柄。 养意多日,就差这拔刀时刻。 双掌骨节泛白,龙雀大环安然置于鞘中,纹丝不动。 阿平一口鲜血喷出,气息萎靡。 回想起当日离别时刻,何肆说得的句,“师伯,不管你信不信,这把刀,只有在我手中才能拔出,换了谁,都不行。” 当日自己信心满满,喜不自胜,给出的回答是“呵呵”两字。 并言说过等自己勘破此中刀意,或者等何肆将来本事够了,就是归刀之时。 如今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还得再去寻那小子一次。 丢人啊。 如今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了? 也没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若回京城中守株待兔,也去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师弟”何淼家坐坐。 顺道再看一眼老头子,嗯……不带祭奠的那种。 第165章 手中有刀 王翡一招天狼涉水使出。 血色天狼涌现,一跃置于袁饲龙身前。 袁饲龙周身火焰环伺,似不动尊。 任由天狼扑食,大有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佛性。 血色天狼触及空花阳焰,没有以水灭火的轻易,而是寸寸消溃,化作一团团血雾。 同时,袁饲龙的炎离气运也在慢慢削弱。 水火相侵,血雾弥散,污秽了袁饲龙的双眼。 血雾之中,袁饲龙双手探出,抵住天狼上下两颚。 将其拧转,炎离之气煌煌,弭患于内。 袁饲龙面色安详,双目闪烁金光,眸中神光做了一个金刚拳菩萨相。 他左手捏一个狮子内印,意为自在支配自身躯体,以左拳迎击。 王翡持刀同时,右手三指手捏一个狮子外印,以印对印,以刀对拳。 区别在于王翡所施展的狮子外印是道家正统,九字真言中的临字印,而袁饲龙所使是密宗抄录沿袭的者字印,以金刚萨埵降魔咒为咒印。 两印相对,自然是余气不多的袁饲龙败下阵来。 左手颓然下垂,虽未伤筋动骨,却是短暂地被封禁了。 袁饲龙虽去一手,却是右手行一单掌礼。 脚下莲生三瓣,是三大宝莲。 千手千眼千钵法相自背后而成。 又是那一式秘法。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王翡也是喜不自胜。 使出第二式天外刀法,连屠蛟党。 血色刀芒绽出。 虽只一刀,却是任由对面千手千眼。 何肆身临其境,感受着由自己的手臂挥出的连屠蛟党。 这招本该在对战索命门曾郡的漫天刀螂之时就使出了。 后被阿平喝止,让他险些憋出内伤。 这一招也是走刀对群的不二之选,他曾无限接近于此中真昧。 如今水到渠成,也是将其学至圆融境地。 从前只闻剑有绕指柔,今日却见刀之绵延,无穷无尽,曲曲折折。 袁饲龙身后法相每一掌按下,都如一座危峰压顶。 而王翡,面不改色。 刀意不断,接连斩落法相手掌。 何肆一时间如痴如醉,他当初连观刑凌迟都不肯错过,只为学习手艺,如今这连屠蛟党乃是由‘自己’施展而出,岂能不浸淫其中? 王翡游刃有余,甚至出言提醒道:“前辈,这是第三招了……” 一人气机未竭,一人尚有余气,拼的就是气长。 袁饲龙不以为意,不为语言所动,只管出掌。 这一招还长着呢。 地上观战的陈含玉袖中手掌紧握,提心吊胆。 袁老的战况,不容乐观。 李且来也是稍有疑惑,他不信这袁饲龙真就没有后手。 但只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们谪仙来此,的确身无长物,希望自己不是高看他了。 否则眼前之人,实在叫他提不起兴趣。 若为杀此等宵小出剑,他确实吝惜气机。 …… 大离仁宗喜帝牌位所制的木剑快逾闪电,风驰电掣,此刻已过了内长城。 再有一炷香功夫,便能出关。 耀武关,乃是外长城三关之一,再北百里就是一座百丈高山,名为椒长山 翼朝曾借此山势高筑城池,以御外敌。 来龙去脉,绵绵不绝。 此中为绝者,名唤关凌峰。 自是凌云,广袤云海之中,关凌峰就像是一座孤屿。 孤屿之上,有人立。 人立许久,等剑来。 一炷香后…… 木剑如鱼跃海面,便再也没有落回水中。 浩浩汤汤的气机荡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若是在这人迹罕至的边关,有人抬头,定能将这片波光粼粼的云海映入眼帘。 天上洒金,似是光透海面。 遮天蔽日的浓云皲裂,只是细碎阳光扫落,就扫去了这人间小小阴霾。 那人眼前一亮,双眼锁定还在百里开外的飞剑。 他微微屈膝,一跃而起,关凌峰这座露出云海的孤屿,就像是一片无根浮萍,在他跃起之后,荡漾水面。 微微浮沉,轻轻摇曳。 静谧的云海之下,传来沉默的响动,实则已是山崩地裂,斗石乱走。 那人只是腾身一跃,却像是飞身而起。 一指点出,电光石火,指剑与飞剑相处。 飞剑落回云海,不得跨越长城。 那人跌回孤屿,浮萍沉入水中。 关凌峰自此以后,名不副实了。 …… 王翡仿佛胜券在握般笑道:“前辈,说好的败我不需三合呢?” 他轻描淡写劈开法相最后几掌。 完全不顾大庇之上已经爬满裂纹。 凡间之刀,能在仙人捉对中支持到如今,已经匪夷所思了。 最后一刀挥出。 法相断臂而立,千眼微垂,神色悲悯。 袁饲龙一掌挥出,双目圆睁,神色凶戾。 王翡想要乘胜追击,却是忽然发现右手之上传来一股奇异感知,自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使尽之后,又有施为。 他自当以为这是又一记妙手偶得。 接二连三的惊喜之下,他也不禁有些飘然和掉以轻心。 王翡右手握刀横平,一下点心。 左手见天抹出一道白虹。 自下而上,余势将天空中的愁云挥散。 红日高悬,天下大白。 袁饲龙仅剩的一掌压下见天,左手无力施展,被一刀刺入心口。 虽然不深,但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心门应该已被此招中蕴含的刀气贯穿通透。 变成一个“闩”字。 袁饲龙面无表情,脸色一变的是王翡。 袁饲龙看着这张惊疑不定的脸,手掌握住半熔的“见天”。 一如先前李且来之言,“就这?” 李且来眉头一皱,隐隐感知到一股沛莫能与的气机波撼自北地席卷而来。 他已经明白袁饲龙的底牌倚仗,当即不再驻留此间。 身形一闪,千里腾身。 今日依旧是要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只是这‘一’的对象,恐怕要换人了。 ‘何肆’体内的何肆松了口气,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他总算使出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铁闩横门,也是不出所料地在最后关头收束住了刀势。 王翡面色难堪。 他被袁饲龙握住了“见天”,就是被握住了“本体”。 若是此剑脱手,这具身体必然失控。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扉在不断被叩门,是那个名为宗海的和尚作祟。 王翡内视自身,一张面皮好似翻转过来,在脑颅之中与何肆四目相对。 他面色略有狰狞,质问道:“是你在捣鬼?” 何肆与于无法无天之地,挣脱出一条手臂。 掌中持刀,刀名大庇。 仗刀身前,以庇根本。 何肆略去万般心绪,再没一刻如此平静,反问道:“我的身体,好用吗?” 王翡面带疑惑:“你这蝼蚁,如何能反抗我?” 何肆一笑,低声道:“因为手中有刀,你不该用我的右手拿我的刀的。” 第166章 等死 “原来如此,受教了。” 王翡此刻倒也恢复些从容,坦然面对自己失败的事实,他同样笑道:“刚才这一刀,叫什么名字,你最后收力了,没能见识全,还怪遗憾的。” “这招唤作铁闩横门,你想看啊……我再施展一次就是了。” 何肆一刀递出,铁闩横门,刀尖向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皮的眉间。轻轻一点。 与此同时,体外的那个‘何肆’面色呆滞,抽出大庇,立于空中。 袁饲龙左心之上,光华涌现,火龙黼黻。(fu fu,意思是原指火形和龙形的文彩,后用以比喻作文只知雕章琢句,犹如补缀百家之衣,符合此刻袁饲龙的状态,他一身倚仗都是借来的。) 他右手使力,折断见天,半柄见天还握在‘何肆’掌中。 另外半把剑身已在自己掌中融化成一团铁水,从指缝间泄下。 袁饲龙眼中红光流淌,一指递出,同样是点在‘何肆’眉间。 他敕令道:“退!” 王翡内外交困。 何肆身形飞掠而出,左右掌中刀剑依旧未曾脱手。 而王翡虚影却悬在原地,开始慢慢涣散。 他的声音微弱却洒然道:“前辈,您说三合败我,果真说到做到,我心服口服,即便没有这身体的主人从中作梗,你也不过是示敌以弱,成功骗过了我,你的果真还有底气傍身,赢得漂亮,我承认这局是我输了,但我们可没输,期待下次再弈……” 何肆身体之中鸠占鹊巢之人被祓出(fu chu,意思是指除灾去邪之祭,或者清除、消除),却是一阵无力之感涌现,好像堕入黑暗。 而他已经恢复自主的身体,也确实是被袁饲龙一击击中,倒飞堕入奔流不息的鲸川之中。 陈含玉见状大声责令道:“捞人!” 自战场转移至天上之后,从周回赶来的清醒将士便寸步不离地拱卫太子。 命令之下,真就有数位不顾生死,纵身下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流水之势湍急异常,接连卷走了几位士卒,而此刻的何肆,也已经顺水而去。 陈含玉面色微沉,抬手止住了后继卒子。 袁饲龙面如金纸,从天而降。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寸大小的长生牌位。 上写着:大离当朝皇天上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饲龙从没料想过何肆能挣脱王翡的掌控,且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助他轻易扭转局面。 他原意就是用这块天符帝的长生排位上的龙气做庇护,也能替他挡住那一倾力的一刀。 再攻其不备,毕其一役。 袁饲龙朝着陈含玉点头致意:“有心了,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 “小何施主,你快醒醒!醒醒!”宗海和尚的声音萦绕耳畔。 何肆听到的呼唤,艰难睁开双眼。 他眨眨眼,看着眼前站立的僧人,唇红齿白,俊美异常。 不是宗海师傅还有谁? 何肆恍惚中也明白自己正身处无色界中,这是他二次了来此了 。 他长舒了口气,好似卸下所有心神防备,“宗海师傅,你终于来了……” 有宗海师傅在,总是能叫他安心下来。 宗海和尚却是满脸严峻,不疑有他,直言道:“小何施主,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何肆放松一下的心弦又紧,忙问道:“我怎么了?” 宗海和尚一脸严肃道:“你在水中,顺流而下,此刻无法呼吸,你的皮囊已经快要完全坏死了,叫醒不过来,所以你马上也要死了。” 何肆闻言大惊:“那我可怎么办啊?” 宗海和尚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你一直在被流水裹挟,没有停过。” 何肆讷讷道:“我该不会是掉进鲸川了吧?” 原以为自己总算是摆脱了做那王翡傀儡的命运,逃过一劫。 就算自己身体留下很极大的隐患,那也是后话,拾掇拾掇总还能用。 管他磕碜好看,也得活下去不是吗? 没曾想老天爷又和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宗海和尚没有回话,倏得面色难看,艰难开口道:“小何施主,就在刚刚,你在撞上了河床底一块巨石,断了一条腿。” “……”何肆欲哭无泪,只能把宗海和尚当做救命稻草,“宗海师傅,你一定要救我啊。” 宗海和尚满口答应:“小何施主,你先别急,我这就去和主持借马,立刻出发。” 何肆懵然,“你不是有神足通吗?” 宗海和尚也是满头大汗:“那也不是哪都通啊……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哪里,而且我也不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仙人。” 何肆无奈道:“所以……宗海师傅,你是骑马来给我收尸的吗?” “小何施主,我知道你很着急,我也很急,但我们现在不能急,万事皆有解,一定有办法的……额,你又撞碎了一块暗石,不过这次是你的头比较硬呢” 何肆就要抓狂:“宗海师傅,您能别实时播告了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处境很糟糕,不想再听到具体的坏消息了。” “好的好的。”宗海和尚连声答应,“小僧试试,看‘当头棒喝’能不能把你唤醒……” “那你快啊!” 何肆熟稔低头,宗海和尚便打。 一击无果。 二击无果。 三击无果。 …… 第十二击…… 何肆一把握住宗海和尚手中的拂尘。 他面色平静,好似大彻大悟,超脱道:“宗海师傅,您歇着吧,我也歇会儿,然后等死。” 宗海和尚犹是不愿放弃,坚持道:“我再试试,一定会有办法的。” 何肆勉强一笑,“宗海师傅,其实死前有你陪我聊聊天,也挺好,在这无色界中,我不会感到疼痛,至少也比稀里糊涂的连自己死没死都不知道要强。” 宗海和尚底气不足道:“小何施主你莫慌,小僧已在起马赶来的路上。” 何肆笑了,真心实意夸赞一句道:“宗海师傅,你人还怪搞笑的。” 如果他现在真的在顺流而下,从京城一路出发的宗海师傅,大概可以在越州的出海口,给他办一场水陆法会,便于直接超度他的亡魂。 何肆似乎是接受现实了,轻声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怕死,我就是想回家,我离家快一整月了,我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家,没能回去,有点遗憾。” “我想何花了,想我爹娘了。” “宗海师傅,我还欠你银子呢,我在蝙蝠寺损坏了药师尊的法相金身,我说过要给他重塑金身的,我这次回去本来能领到赏钱的,现在看来要食言了。” “哦,我好像忘了还有何叶,我也想她,其实我挺喜欢我二姐的……”何肆亡羊补牢道。 宗海和尚此刻也是安静下来,听着何肆絮叨。 何肆故作轻松道:“宗海师傅,你不知道,我刚刚可厉害了,我就像个神仙中人,一刀一刀,一招天狼涉水,一招连屠蛟党,厉害的不像话,虽然不是我自己出手,但好歹身体是我的吧。” 宗海和尚点点头,温柔道:“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何肆有些沾沾自喜:“我才十四啊,就这么牛气了,我刚刚好像踏入三品境界巅峰了。听李大人说,这是除了斩铁楼主人之外,武人能达到最高的高度了。” “大概吧。”宗海和尚没有反驳,憋住了那句,“但这是魔道……” 何肆又叹了口气:“可惜那不是我的本事。” “我真的好羡慕啊,原来这世上的仙人,这么牛逼……而我还可以和仙人过过招儿。” “李铁牛那句话怎么说的?这可真是小母牛进了公牛窝——牛逼大了。” 宗海和尚嘴角扬起一道幅度,不觉得这是口业,附和道:“这比喻还怪生动哩。”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宗海和尚反问道:“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何肆轻声道:“我现在又想了。” 宗海和尚只得如实回答:“断了三根肋骨,一条小腿骨,胸腹进水,淹淹一息。” 何肆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那死相一定很难看。” 宗海和尚摇摇头:“说实话,还挺安详的。” 何肆闻言,心里好受许多:“谢谢安慰。” 第167章 无所有处 宗海和尚说道:“你的皮囊正处在打回原形的跌境过程之中,故而尚能支持一二。” 何肆问道:“那我还有多久时间被打回原形?” “最多不过三刻,但好在从恶如崩,你的境界不是缓缓跌落,而是一泻千里,换句话说,你能捱住三刻时间,然后如山颓倒,死在顷刻。” 何肆又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宗海和尚说道:“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你会死得没有那么痛苦。” 何肆叹了一口气:“如此安慰,我好像也没那么怕死了,我现在更怕我父母姐姐知道我死了。” 宗海和尚没有说话。 何肆自言自语道:“如果能不死就好了。” “如果能不死,我可都安排好了,回到京城之后,我先要倒头睡上个三天三夜,谁来都叫不醒,何花叫都不行,然后去城外老坟岗祭拜一下我的师爷,还要去尊胜楼找师姑娘,去摩柯洞换取完整的《砥柱剑法》,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其中的十二式,待到斩铁楼悬榜处领了赏钱,立刻就去胭脂巷置办一栋二层小院,还要去蝙蝠寺给药师琉璃尊者镀金装,当然不能直说是我损坏的,我捐钱就是了,再是要去毗云寺挂单几日,陪宗海师你傅看看闲书……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呢,我会每天都去有福茶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逮住汪先生,还没请他去二荤铺撮一顿呢,不管如何,死乞白赖也得让他给我挑几个宜搬家、远游、大定、嫁娶的好日子,准备准备,我们要一家人都要出发去离临昌县不远的顾安县向何花的亲生父母提亲,下三书六礼……” 何肆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渐渐地开始断断续续,夹带着抽搐。 何肆回顾自己短暂的十四年人生,除了奇幻梦境覆蕉寻鹿的经历,得到了铸就谪仙体魄的《落魄法》。 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点波澜。 他六岁练刀,八年不辍,因为师爷没有传授行气功法,一直不得入门。 直到二月廿一这一天,他观刑山东道反贼赫连镛凌迟三千六刀。 因为反贼出手,锒铛入狱,各种境遇连台,近乎让他应接不暇。 虽是有所坎坷,却也祸福相依,得见诸多贵人,有李大人、宗海师傅、汪先生等等。 这次接取悬榜后的护送之行,虽然只有短短一月不到,但不可谓不艰难困苦,险死还生。 他因祸得福生出气机,若非身体有恙,也早入六品了。 还认识了史大哥、艳姐,学到了十二式砥柱剑法,还有李大人教的唾沫钉,还有躺着睡了一觉就不知道怎么炼成的霸道真解和透骨图。 后遭仙人夺舍,被迫学会了阴血录,还将六魄化血法中的尸犬、吞贼、除秽都一一化血。 距离谪仙体魄铸就,已是完成一半之功,更是以霸道真解吞食白龙血肉,以翼朝余气为气机,短暂入了三品境界。 这满打满算不过两个多月的经历,却比他之前生活的十四年还要丰富多彩。 若是叫他现在就死了,似乎也该没有遗憾了。 但何肆却是情难自禁,他离束发成人还差七个多月,尚算少年,怎么可能如此豁然,看淡生死? 宗海和尚伸手抚住何肆低垂的头颅,歉然道:“小何施主,对不住啊……” 他在歉疚自己的无能为力。 何肆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哪的话啊,您已经救过我两次了,斗米恩升米仇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宗海和尚点点头:“我知道的。” 何肆嗫嚅道:“可是…我真的好怕啊,我不想死,我是不是很没用?” 宗海和尚轻轻摇头,柔声道:“怕死而已,不丢人。” 过了许久,何肆不再抽泣。 他抬起头来,轻声唤道:“宗海师傅?” “在。” “我怎么还没死?” 宗海和尚脸色稍显苍白,解释道:“我把你拉到了无色界的第三层,无所有处。” 何肆摇摇头:“我不懂的。” 宗海和尚勉强笑了笑:虚弱道:“不必懂,大概就是,你现在处于非生非死的状态,所以我们还能多聊很久很久。” 无所有处,既否定外界物质之质碍,又否定内心心识,唯思内外一切无所有。 就连时间也不例外。 不过何肆没有这般修持,全仗宗海和尚一人背负,以神通抵御,增业损慧。 如一百二十斤铁枷,叫阿谁担?自作自受。 何肆并不知道这些,否则他必迫出些勇气,让自己立刻死去。 何肆问道:“你还在赶来的路上吗?” 宗海和尚点点头:“对啊,虽然大概是赶不上了……” “没关系,要不你别赶了吧,咱俩离老远了呢。” 宗海和尚笑了笑:“行则将至嘛。” 何肆幼稚道:“我会被冲出海吗?” “有可能哦。” “海里捞个人挺难的吧?” “反正比河里捞难多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平静之下,却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何肆对捞阴门的职业了解不少,知道有一个名为捞尸人的行当。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人吃土,土埋人,人吃水,水淹人。 捞尸人又叫水鬼,专门以打捞水中的尸体为生计。 但海里总归是没有捞尸人了吧? 所以自己大概会沦为鱼食,死无葬身之地。 对他来说,这是很忌讳的事情。 何肆似有所觉,问道:“宗海师傅,你没事吧?” “没事。” “真没事?出家人不打诳语。” “真没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就不说。” 二人默然,闭口沉心。 万物皆景,万籁皆胜,万象可爱。 许久之后,何肆喃喃道:“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宗海和尚报以一笑。 何肆有些遗憾,他还剩非毒、雀阴、臭肺三魄未曾化血。 看来是没机会体味到这三魄化血之后,“百毒不侵”,“咳珠唾玉”,“踵息小长生”的三种境界了。 何肆猛地一个激灵。 臭肺魄化血,踵息小长生! 他如遭雷极,心有喜悦,却面无表情,略显呆滞道:“宗海师傅,我好像找到可以不用死的办法了!” 宗海和尚双眼放光,状比何肆欢欣百倍:“小何施主,此言当真?!” “只是……我还有时间吗?” 宗海和尚信誓旦旦道:“有,在这无所有处,时间也无所有,只是因为我们所作所为而产生的一种虚幻概念。” 第168章 不息则久 何肆听闻宗海师傅解释,终于舒了口气,说道:“道家有一境界名为踵息小长生。” 宗海和尚一点就通,近乎手舞足蹈,连忙说道:“《大宗师》有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何肆只上过三年私塾,哪里听得懂他旁征博引。 宗海和尚见状,忙解释道:“就是说古时候修道的人,睡觉不会做梦,醒来时不会忧愁,吃东西不求甜美,呼吸时气息深沉。有道之人的呼吸,可以由内直接到达脚后跟,一呼真炁到达脚后跟,一吸真炁入脑海,奇经八脉、十二正经贯通后,炁可以遍及全身,而一般人呼吸靠的只是喉咙,吸入的是凡气,气只能到达肺,稍用功夫,最多只能到达丹田。须知水中也有空气,你若是能学会踵息之法,便能以肌肤呼吸,如鱼游水中,即便不是全身贯通,体内各处余气之下,也能支持许久,小何施主,你有救了!” 何肆也是面露喜色,他的除秽魄已化血,能做到辟谷不食。 吞贼魄化血,让其不惧外邪,不避寒暑。 若是再将臭肺魄化血,那就能得踵息小长生。 透骨图小成境界,就算骨骼寸裂也有气机接续。 如此,便是置于水中无法醒来,短时间内也不会轻易死去。 只要缝补了皮囊,待自己重新掌控身躯,便能重见天日。 宗海和忽然尚叹了口气:“只是这踵息法是道门不传秘术,我不会啊。” 何肆笑道:“我会的。我有一秘法,名为落魄法,只要将臭肺魄化血一二,便能抵达踵息境界。”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解释道:“在这无所有处,你的心识不存,只能想入非非,所以并不能准确无误的助你修行,但若是退到第二层的心无边处,你虽说能调动心识,却只剩下三刻时间了。” 何肆确认道:“所以现在所处的第三层无所有处是没有时间的吗?” “可以这么理解。”宗海和尚点点头。 他不想给何肆压力,只在心中苦涩道,“希望我能支持得住……” 何肆福至心灵,将那中设想付诸口中,“那我能不能在第三层中修行,到第二层实践,如果不成,就麻烦宗海师傅再拉我回到第三层,以此循环,定能成功。” 宗海和尚击掌赞叹:“此计甚妙,绝对可行,你天资聪慧,即便是闭门造车,也能出门合辙。” 何肆听得夸赞,罕有的欣然点头。 事不宜迟,他当即摆起锄镢头架子,内练六魄化血法。 非所有处的一切其实脱离了物质,都不存在,只是非有的假象。 修行无岁月,‘三年’一晃而过。 现实中并未有过一瞬时间流逝。 何肆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如佛枯坐。 终于在某一时刻,忽地睁开双眼。 他兴奋地想要开口,却是发出咿呀之声。 原来是闭口沉心太久,已失语忘言。 何肆见到眼前之人,瞳孔骤缩,宗海师傅形容枯槁,形销骨立。 像是一尊圆寂了的肉身菩萨。 宗海和尚也有所感,睁开眼睛,二人相视。 宗海和尚露出一对干涸无神的眸子。 何肆喜悦顿消,大惊失色,咿呀直叫。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那双明明失去了光泽的眸子,依旧透着澄澈与温润。 他一挥手,何肆退入无色界第二层识无边处。 感受到体内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 何肆不敢浪费时间,只得摈弃心神,开始了在无所有处修行了万万遍的臭肺魄化血。 空中楼阁,虚无缥缈。 何肆眉头倒竖,样貌狰狞。 一刻时间之后,他颓然放弃。 臭肺魄化血,未见寸功。 宗海和尚毫不气馁,一招手,将其拉到第三层无所有处。 何肆泪眼潸然,问心有愧。 他哪里还不知道宗海师傅为他能够停留第三层无所有处,所付了超乎想象的代价。 何肆跪倒在地,咚咚磕头。 宗海和尚无言无语,避让不得。 三叩九拜,如在礼佛。 何肆站起身来,再度摆出锄镢头架子,开始知错即改、以前车之鉴查漏补缺。 三年的想入非非被现实无情地全盘推翻,却也不都是无用功。 前车可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再睁眼,‘两年’又过。 现实依旧未曾有过时间流逝。 何肆看到眼前的宗海师傅。 却见他浑身血肉不存,见头骨白如颇梨色,如是渐见举身白骨,皎然白净,身体完全,节节相拄。 何肆面无人色,泪如雨下。 宗海和尚一挥手,何肆退入无色界第二层识无边处。 何肆不疑有他,当即开始臭肺魄化血。 一炷香后,渐进百中之一。 何肆退出修行。 宗海和尚一挥手,二人再入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 何肆突兀恢复人言:“最…最后…一次…我…一定…” 宗海和尚点点头,白骨相无有恐怖,隐隐是有了锁骨菩萨的境界。 何肆最后一次摆起架子。 还是那“师法正宗皆上乘,万古长夜一青灯”的无上禅功——“心意把”。 宗海和尚传授何肆之时所说的锄镢头。 从未如此顺合内心。 这一次,只过了“半个时辰”。 何肆就被从修行的状态中强行拉出,宗海和尚已经不在此间。 感受着体内的时间回复流动,第三层无所有处不复存在。 无色界第二层识无边处轰然坍塌,何肆接连堕入第一层空无边处。 也是没有停留,第一层空无边处消弭,何肆陷入无边黑暗。 这是他的识海,神魂游离之处,他无法唤醒皮囊,像个孤魂野鬼。 何肆睁开双眼,双目粲然,暗室即明。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天翻地覆,被流水裹挟,身躯翻滚不断。 只是醒不过来,无法呼吸,筋断骨折,皮破血流。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却依旧不为所动。 无色界中五年,何肆早不是那个何肆了。 运转六魄化血法。 臭肺魄悄然化血,虽然不能在一刻间内成功。 却是差不远矣。 何肆心中不存半分悸动。 三品境界荡然无存。 何肆臭肺魄化血八分。 后有密户前生门,出日入月呼吸存。 身躯不由自主,却是排尽腹腔胸肺之水,神入气穴,运行一周天,从中榨出一缕缕余气,汇成一团,真息愈定,元气愈足。 此后九窍紧闭。 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日月循环,自强不息。 他以最后的心声言道:“宗海师傅,我不会死了……” 然后陷入无知无觉之境地。 如逝水而走。 …… 才出方凤山脚下的宗海和尚策马奔腾。 忽然开始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 他心乱如麻,妄想纷飞,坐立不安,站起坐下,坐下站起,往返几次。 最后结半跏趺坐于飞驰骏马之上。 冥冥中他听到了何肆最后的心声。 “宗海师傅,我不会死了……” 他眉目含笑,守意如常。 “救一命如救苍生,渡一人如渡己身,佛心梵行,摩诃萨埵。” 宗海和尚八风不动。 身后七层窣堵坡虚影显现,脚下九品金莲花绽开。 当即业障全消。 第169章 万劫不复 大离王朝幅员辽阔,地大物博。 天下共分为南七北六,十三道。 分别是北方:关外道、关内道、府凉道、京畿道、沧澜道、河北道。 南方:剑垄道、河南道、山南道、山东道、广陵道、江南道、岭南道。 此刻的关外道。 李且来千里腾身,一身紫金气机流光溢彩。 他顺藤摸瓜来到塌陷十余丈的关凌峰上。 孤绝的山巅此刻已经变化为一块敞坪。 看似是被刀削斧劈变成绝平,其实是被一人的意气压平的。 突兀的关凌峰潜在云海之下,就像个被砍了头的犯人。 敞坪之上余下一对浅浅的足印,那是使关凌峰没了头的那位罪魁祸首留下的。 李且来蹲下身去,伸出粗糙的大手,扣动脚印。 “嘎……”的一声长音,火星四射,他抠出一块砂石。 将砂石置于鼻下一吸。 原始反终,追本溯源。 李且来轻声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他的身影凭空消失。 出现在了关外道以北。 这里已不是大离疆土。 也不是离朝入住之前的都城。 这里是彻彻底底的北狄之地。 天符帝于此深入敌国疆土,苦寻北狄众部。 “李且来?” 知道自己再躲不过的那人也是现身于此。 他名叫倪兴,也是宿慧转世之人。 李且来声音平和,陈述事实道:“你犯禁了。” 倪兴怒道:“你这土着,当真不是天高地厚,我等仙人行事,岂是你能置喙的?我便是做了什么,也是在刘景抟的默许之下,轮得到你定论了?真是狗拿耗子,牝鸡司晨。” 李且来不以为意道:“说这么多作甚?你怕了?” 倪兴脸色微变,被戳中痛点。 他色厉内荏道:“你真不怕你死后,三魂七魄被刘景抟炮制,永世不得超生?” 李且来反问道:“生前生后之事,与此间之我何干?他若敢亲身来此,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倪兴怒道:“你一介凡人,妄图倒反天罡?” 李且来摇头,说道:“是你们越界了,这里是人间。” “此界不过是刘景抟手中一处瓮天,不管其中的蠃、鳞、毛、羽、昆,都不过是含灵而已,你为何敢以主人自居?你配吗?你若愿走出去,我现在便称你一声道友,可你若是执迷不悟,要是想在这瓮天蠡海中做无敌,等待你的将是万劫不复!” 李且来道:“万劫不复又如何,天老爷尸位素餐,无可厚非,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从不骂他德不配位,只是他失了公心,连作甚务甚的道理都不懂,自然就会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没了我李且来,还有他张且来,赵且来,继往开来……” 李且来言已尽,懒投机。 直接一剑挥出,如天门中断。 倪兴羞怒交加,低喝道:“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无匹之势落下。 瞬间置于倪兴头上。 倪兴只觉得苍天在上,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他勉强将双手横举,挡住巨剑。 却是螳臂当车,手臂双双折断。 巨剑压在倪兴头颅之上。 将这颗充满惊惧表情的头颅,一下压入他的胸腔。 使关凌峰绝巅没了头的倪兴,此刻自身也没了头。 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色骤然阴沉,雷霆酝酿云中,阴风怒号,暴雨如注。 李且来拄剑而立,仰天看去。 此乃天怒,是他触怒了天老爷刘景抟。 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何况天怒? 李且来气机大作,蒸干雨水,仰天邀战道:“有种下场来战!” 他再一挥剑,雨幕倒飞,风停雨住。 天怒也只得偃旗息鼓。 …… 京越大渎源起京畿,直到江南道越州府入海口。 其间横断离朝境内一江一河。 因为地势高低不同。共有四处节点,五种流向。 时过小满,江河渐满。 也就是说顺水而下的何肆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处江河湖海之中。 何肆被江流裹挟着兜了好多圈子,最终‘走’出了一趟最不可能完成的行径。 他途经了山南、广陵二道,直抵江南越州汇入折江。 这一日,适逢五月初五,端阳节。 天色不晚,何肆顺水到了真江南。 此刻他已经恢复心神,可以自主思考,只是囿于皮囊,作茧自缚。 何肆数着日子,约莫过了四五天。 期间心神游离身外,肉体无知无觉,换做常人,早就崩溃发疯。 可在无色界第三层中无所有处苦修‘五年’的何肆,却已习惯这种状态。 “不知道宗海师傅怎么样了。” 他多次尝试呼唤皆是无人回应,不免担忧,心中挂念宗海师傅的情况。 何肆身躯不再漂流,于一处湖泊沉淀。 这里是贺县千岛湖,有两座千年古城静默湖底。 翼朝之时称“千峰郡”, 因为此处有千处山头而得名。 直到离朝在此立堤蓄水,淹没千峰郡内数千座山峰,便化作大小上千座岛屿。 “天下第一秀水”,就此诞生。 妙龄少女与她其貌不扬的老仆乘一叶轻舟,泛舟湖上。 少女垂钓,老仆撑船。 老仆人张嘴,露出一口缺了大半的烂牙,他神色愁苦道:“小姐,你知道人生三大苦吗?” 杨宝丹想当然道:“知道呀,就是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 老仆摇头似拨浪鼓:“小姐你在说什么啊,老赵我可听不懂这些。” 杨宝丹微微侧目,问道:“那你说的三大苦是什么?” 老赵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打铁、撑船、卖豆腐啊。” 两人鸡同鸭讲,杨宝丹摇摇头:“我同样也没听过你这说话……” 但她知道这个疲懒油滑的老赵是在向她抱怨撑船的辛苦。 撑船的确是个辛苦活计,她要垂钓,船得立在湖中,帆不能张。 必须逆风橹摇,全靠一身膂力,使船不动。 半日下来,精壮汉子都得累吁出声,何况老掉牙的老赵呢。 她笑了笑,安抚道:“老赵别急,等我钓上鱼我就给你煮鱼汤喝。” 老赵摆摆手:“那可太难等了,这都快一天了,也没见小姐你钓上过一条鱼。” 杨宝丹脸上有些挂不住,使性子道:“老赵你若是等不及,不如直接取一瓢湖水喝了,你仔细咂摸咂摸,其实也沾点鱼腥的,只不过是稀了点。” 老赵刚想还嘴,自知说不听过他的杨宝丹立刻说道:“老赵你快别说话了,鱼都被你惊走了。” 杨宝丹说话间一抖鱼竿,忽然察觉到一股阻力。 她大喜过望,“老赵,你有口福了。好沉,肯定是条大鱼。我先遛遛它,别叫它挣脱去了。” 真的好沉啊,一定是条少见的大鱼。 看起来今天可以挺直腰板走大门回家了。 杨宝丹将鱼竿提了又放,左右摆动。 循环往复,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 杨宝丹香汗淋漓,风鬟雨鬓,终于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虽然这条大鱼一直顽强地潜在水中,不曾露面,但它肯定已经筋疲力尽,只待自己收竿。 杨宝丹猛地提竿。 那大鱼果真就没有挣扎,还是沉,端的是坠手。 她全神贯注,丝毫不觉双臂酸楚,并且对这条大鱼志在必得,志盈心满。 一条乌黑的形状缓缓浮现。 看沦落就知道它一条罕见的大青鱼,估摸着甚至有成人长短。 杨宝丹满脸惊喜,瞧着死沉死沉的手感,这不得百八十斤? 她喝退老赵,不让其相帮。 如此辉煌战绩,只能独享。 (差不多要买车险了,看着太平洋的电子保险单,杨宝丹,龙套就不名字就有了吗……) 第170章 黎谷之变 她到底还是少女心性,顿时就想入非非。 心想着待会儿就把这条大青鱼扎在马背上,让老赵牵马,载着她绕贺城三大市坊逛三圈,沿街叫卖。 不出价,只是吆喝,不管欲买者出钱几何,贵贱不买。 回定要在贺县之中好好神气一番,最后再将青鱼拿回家中,请人做成鱼拓,装裱悬挂起来。 再将鱼身子也腌成鱼干,不若就挂在自家大门后的影壁之上风干吧?也好叫往来之人都能看见。 杨宝丹情难自禁,兴奋不已。 老赵却是眉头微皱,这鱼,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该不会…… 随着黑影越来越清晰,少女定睛一看,顿时面无人色,怪叫一声,抛出手中鱼竿。 一具尸体慢慢浮出水面。 嘴里还挂着鱼钩。 老赵将自家颤抖不已的小姐护在怀里,腹诽道。 好样的,死鱼正口已经足够的少见邪门。 老话说,死鱼正口,收杆就走。 自家小姐这是怎么做到的死人正口? 难道是愿者上钩吗? 这分明就是一具尸体啊,而且都泡敷囊了…… 杨宝丹唇抖如筛。 “老赵…怎…怎么办…啊?” “别怕,不就是个死人吗?我这就划船,咱们离得远远的。” 杨宝丹紧紧抓住老赵的胳膊,十指发白,问道:“我们不报官吗?” 老赵倒是十分清醒,当即拒绝道:“报什么官?就咱们两人,说得清楚吗?报官之后衙门就要受理,结不了案子,就拿你这个报官的抵罪,到时候又得麻烦老爷出面周旋。” 他对衙门的作态太过了解了,世道不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揉揉这个傻姑娘的脑袋,闻声道:“闭上眼睛,别看,我们走了。” 杨宝丹不迭摇头:“不行,任由他这样泡在水里,会变成水鬼的,水鬼还会继续找别的替死鬼……” 江南众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水鬼的故事,有的称之为“落水鬼”,有些地方则称之为“水浸鬼”。 相传是一种栖息在水底的妖怪,水鬼如果寻不到替身,就不能投身转世。 老赵一咧嘴,露出好多豁牙:“小姐别怕,水鬼若来找你,老赵替你挡回去。” 作为一个不复当年勇的武人,他还是有些底气的。 杨宝丹摇摇头,她当然害怕被水鬼缠上,但她更是不想让这具尸体漂在水中。 溺死已经很可怜了,若是再烂在水中怨念化作水鬼不得投胎。 还要去害人造孽,那岂不是太惨了? 既然被她看到了,那就不能坐视不管。 杨宝丹小心翼翼看向老赵,试探问道:“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岸上吧?” 老赵知道自家小姐的善心又泛滥了,唬吓道:“小姐你菩萨心肠,却是不怕晦气?” 杨宝丹小脸煞白,不敢摇头,却是倔强看着老赵,眼神中带有些祈求。 老赵摇头叹气,说道:“你就是心太软了,算了算了,都听你的罢……” 他伸手一招,落在水中的鱼竿被他气机一摄,落在船中。 老赵一脚踩住鱼竿,双手开始摇橹。 看样子,他就打算这么用鱼线拖着这具尸体划到岸边了。 杨宝丹急忙阻止,说道:“老赵,这样拖着不好,对死者不敬的,要不你还是把他抱上船吧。”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个要老赵搬尸的摇头太过无理取闹了,杨宝丹不敢看他,声音和头颅都压得很低。 老赵没有介意,只是笑了笑,问道:“小姐,和一个死人同船,你不怕吗?” 杨宝丹瑟缩道:“我再往前船头站些就是了。” …… 《离史·光宗实录第十八卷》记载: 离朝光宗皇帝陈符生,于天符六年,三月,率五十万大军北伐,五月初一,于黎谷平原被北狄四大部族盟军所俘。 随驾大臣包括两位国公,三位侯爵,驸马都尉,内阁首辅、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侍郎等四十六人被杀。 史称黎谷之变。 断断续续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大震。 听闻光宗被北狄士兵抓住后,起先并未曝露身份,只是在北狄士兵的屠刀之下,“砍也砍不动”,之后又是“扔在水里,浮着不沉”。 如此才惊动了北狄大汉王射摩蠕蠕。 北狄大汉王与众部族翕侯们商议后,决定先不杀光宗,将其绞了光头,发配在世子帐中做使役。 大阏氏给他取了个污名叫摩豁儿,意为秃厮,每五日进牛、羊各一只配发为食,殊无米菜,甚至还许配了一个女奴给他。 不是伺候,而是折辱。 光宗的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虽说是夸大其词的说法,实际陈符生率军真实人数不过二十万,其中随军家数十二万多,能战之兵不过七万。 但这时的离朝各路军队都在各处平乱或是抵御外敌,再也无力抽调兵力保卫京城。 亲征山南的陈含玉听闻十万火急的军报,风风火火赶回京城坐镇。 五月初五,端阳节接连夏至。 正好是一年之中白昼最长,夜晚最短的一段时间。 按例,本应该在皇宫之中为端阳日盛况,召来儒雅臣僚,大张筵席。 可如今的朝堂之上。 死气沉沉,人心涣散。 不少文臣以袖揩泪,一片哀相。 四十六位大臣,都死在了关外。 大多斩首示众,死无全尸。 这些没有随驾的同袍大臣,无一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天符帝在朝时,早朝之前,文武大臣都要先走上御道朝拜皇帝,鸿胪寺官员汇报与会人数,之后再退下,金銮殿中只站几位肱骨大臣,其余皆在奉天门外等候听宣。 如今国祚动摇,风尘仆仆的陈含玉于今晨子时后刚回宫中,只来得及沐浴更衣,之后便去了皇后寝宫,直到天色微亮。 陈含玉出了皇后中宫,直奔金銮殿。 无所谓官职品级,等候多时的各路文武大臣一股脑儿都涌入金銮殿中。 也不显得拥挤。 陈含玉没有在奉天门外接收朝拜。 只是在山传松鹤(皇帝的近侍)的簇拥下,步入金銮殿中。 无人敢朝着龙椅虚位上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天子不坐朝堂,他们的皇帝,被俘了。 陈含玉坐上龙椅,面色如常,大马金刀。 无人抬头,静默之中夹带哭声。 陈含玉含笑道:“诸公,大离山河寸土未失,因何垂泪啊?” 百官无言,还需言明吗? 陈含玉一声暴喝,声如雷震:“都给本宫抬起头来,大离山河还在,我陈含玉还在!” 第171章 请安 五月初五,今晨子时刚过。 陈含玉直入内廷后三宫的坤宁宫,无人随从,无人通禀。 男大避母,深夜造访,有乱伦常。 但事急无君子,此时哪里还顾得上逾不逾矩。 皇后躺在摇椅之上。 黛眉如画,朱唇如樱,容颜也依旧明艳绝伦。 只是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孤傲冷清的神情让人不由得望而生畏。 这便是陈含玉的母亲当朝皇后娘娘,章凝。 只看她尽态极妍,便知陈含玉只得她容姿的十分之一也能落得一张姣姣好面。 “儿臣参见母后。”陈含玉跪地行礼。 太子参见皇后本不用行此大礼,但陈含玉却一丝一毫不敢怠慢。 “回来得挺快啊,终于是玩够了?不学你父皇亲征平乱了?” 章皇后说这话时面无表情,陈含玉属实无法揣测凤意。 他只得告罪,“儿臣惶恐。” 章皇后没有说免礼。 陈含玉也就没起身。 “甚至还沐浴更衣过了啊,嗯,还焚香了?” 陈含玉有些为难,叫了声‘娘’。 章皇后这才受了他的行礼,抬手道:“起来吧。” 陈含玉起身,坐上一旁的紫檀凳子。 章皇后轻声道:“皇帝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陈含玉点点头。 章皇后又问道:“北狄使臣几日内日就要进京,届时,你当如何自处?” 陈含玉剑眉深锁,提醒道:“母后,后宫不得干政。” 章皇后神若假寐,“那你深更半夜来我坤宁宫,不谈正事,意欲何为?” 陈含玉不敢说什么开解母后的说辞,愣了半天,言不由衷,吐出两个字来:“请安……” 李皇后面色一凛,坐起身子,“本宫很好,不需要你来请安。你退下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不若想想怎么面对群臣。” “母后放心,儿臣已有定计。” 章皇后柳眉一挑:“你且说来听听?” 陈含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恭敬道:“母后早些休息吧,儿臣便不打扰了。” 章皇后闭上眼睛,轻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定计,无非是朝前继位,暂总百官。” 陈含玉也知道瞒不过母亲,所幸坦然道:“我是监国太子,天承运皇帝亲命的。” 章皇后握住扶手,冷声道:“天承运皇帝已经被俘了!” 陈含玉拉住皇后的手,轻声安慰道:“我还在呢。” 章皇后眼睑微颤,问道:“你就这么想当皇帝?” “我一点都不想……”陈含玉摇摇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只能临危受命,暂总百官。” 章皇后抽出纤纤玉手,质问道:“你金銮殿上,还有百官吗?” 陈含玉无谓道:“官职头衔而已,国子监里随手捞一把监生,不日即可走马上任,各司其职。” 章凝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对其作态并不陌生,她无喜无悲道:“你就这么想让本宫从此之后自称哀家吗?” 陈含玉低下头,“儿子不敢……” 此刻,他只是为人子,而非为人臣。 静默,二人呼吸可闻。 许久之后,章皇后打破沉默,“你可听闻武朝天后临朝称制,大赦天下?” 陈含玉面色大变,“娘!” 章皇后从容不迫,命人取来诏书。 “皇帝出征前留有诏令,你要看吗?” 陈含玉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此刻几乎确定了这是母亲矫诏,却是不敢反驳。 章皇后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你继续当你的监国太子,暂总百官,我垂帘听政;二,你朝前继位,我这个太后择日率军亲征北狄,迎回太上皇。” 陈含玉目瞪口呆,这真是那位贤良淑德的章皇后能说出来的话? 如此大逆不道,倒反天罡。 陈含玉苦笑一声,原来自己的性子,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有先天成分。 不随爹,而是随娘的。 两人一番开诚布公,彻夜长谈。 陈含玉却只记住了一句话。 “皇帝这张龙椅足够大,但只能一个人坐。” 五月初五,朝会结束之后。 于东宫花萼相辉楼上。 陈含玉与袁饲龙并肩而立。 袁饲龙笑道:“你知道吗?你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冷静镇定。” 陈含玉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父皇为何会败?袁老你的飞剑不是抵达关外了吗?为何不能助父皇杀敌?” 袁饲龙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成了离朝皇帝,成为悉天下奉一身的存在,我是否能成为您口中的龙?” 袁饲龙依旧摇头:“不知道。” “您不是要养龙吗?” “还不是时候。” …… 老赵原名赵福霞,因为是个十分女气的名字,所以他一直称自己为老赵。 年轻时混迹过江湖。 也曾昙花一现入过六品,直到被仇敌打断了脊梁。 也就散了精气神。 后来辗转到了江南越州贺县,做了杨氏镖局做一个镖师。 走了大半辈子的镖,甚至老了还成为了杨家家仆。 老赵抱起“尸体,放到船上”。 细看之下,这还真是一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全身水肿,胸膛塌陷,左腿右臂皆是折断,反常地弯曲,就剩下皮肉连接。 唯一让人感觉惊奇的是。 这具尸体至死手中都握着两把兵刃。 右刀左剑。 左手握着一把三寸长,好像被熔炼过的断剑。 右手握着一把满是碎纹好似冰裂开片的长刀。 老赵一下就被这把刀给摄住了眼睛,他直接蹲下身去,盯着刀身,细细观摩。 “这把刀有点意思啊。” 他赞叹一声,丝毫不觉得膈应。 死人而已,谁年轻时还没杀过几个人啊? 他用手指轻轻地划过刀刃,没觉着疼,但是指肚上出现了一条血线。 只是一小条伤口,却涌出很多鲜血,他一眼看出,刃口上是细密的锯齿,割开皮肉的同时,留下看不出的咬合伤。 “真是把好刀啊……” 老赵就要从尸体手中掰出刀柄。 “老赵!” 杨宝丹当即喝止。 死者为大,这是大不敬的。 老赵只得作罢。 其实他若是想要尝试一下,最后也是失败告终。 这具尸体还能是谁? 正是一路漂泊至江南的何肆。 他此刻早就恢复了意识。 只是身体还未完全醒来。 当然听到了这一对主仆的对话。 自己貌似是被一个姑娘钓了起来。 现在已经被仆从搬运到了船上。 何肆有些感激,至少自己不再泡在水里了。 同时他也就有些担心,自己已然被当成了尸体,这个心善的姑娘,会不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自己埋了,更甚者火葬了? 那可真是没地方哭了。 第172章 拱火 何肆虽然是炼化了吞贼魄,再无五劳七伤,不避寒暑。 但不是不避水火啊。 要是自己被火化成了骨殖,那可就彻底死了。 他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在无人之地,慢慢地恢复过来。 两人一尸很快移船到了岸边。 何肆被老赵抱腰,粗鲁地甩上马匹。 然后就是刺耳的‘咔嚓’两声。 本就已经布满蛛网似的肋骨应声断了。 他像一头褪了毛的死猪一样,无力耷拉着。 何肆心中叫苦。 自己体内气机百不存一,无法调动,透骨图的运转难以为继。 否则自己也不会这副惨状。 不过他已经小成的境界并不会跌落,只要自己醒了过来,顷刻就能接续断骨,整个人又能支棱起来。 杨宝丹柳眉微皱,告诫道:“老赵,你下手轻些啊……” “小姐,人都死了,还讲究什么啊,我都不嫌他晦气,还愿意找地方安葬他,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德了。”老赵有些不耐,嘟嘟囔囔,“论心不论迹啊,再说了死人能感觉到疼吗?” 说着他对着马上尸体的屁股,咣咣就是两拳。 用劲极大,传出闷响。 杨宝丹厉喝。 “老赵!你别太过分了!” 老赵‘嘿嘿’一笑,收敛了顽性。 本就水中泡了几日的何肆屁股上顿时凹陷一块,久久不能恢复平坦。 他早些时日已经是能感觉到疼痛了,这是身体缓缓苏醒的征兆。 之前鱼钩钩入嘴唇的时候已经很疼了。 但他忍了,起码叫他重见天日了不是?得人恩果千年记。 可这对准屁股的两拳,他受不了。 他感觉自己的屁股瘪了。 何肆心中大骂,不是你们有病吧?! 要不你们还是把我扔回水里泡着吧,我受不了这委屈…… 何肆被大马托着走到了贺县城外的一处义庄。 他听到少女给了义庄守尸人一些银钱,租了一个无人使用的空棺材。 何肆躺入棺中。 那个守尸人动作之粗鲁,没有比老赵好多少。 三下五除二将其断裂的手脚板正。 听着身体中传来断骨碰撞的咯咯声。 何肆有苦难言,是真疼啊。 守尸人又是拿了把钢篦子替他整理遗容。 将他头上水草一样的头发梳理整齐。 何肆感觉自己少了许多烦恼丝。 难怪古人会提出“事死如事生”这样的美好的愿景。 死者是真的需要被尊重! 终于,完成入殓之后。 何肆得以安宁。 少女杨宝丹隔着半掩的棺木,朝里头的何肆说道:“我要先回家去啦,我买了些冥钱,等会儿人家会烧给你的,你不要有怨念,停几天后就能下葬了,安心投胎去吧……” 何肆心中小小怨念消散,心头一暖。 还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姓名呢,思索着日后怎么寻她报答。 何肆这一趟,就是五天。 五月十日,何肆终于联系上了宗海师傅。 他大喜过望,这一次没有进入无色界中。 只是宗海师傅的温润嗓音萦绕耳畔。 “想必小何施主已经转危为安了吧?” 何肆有心玩笑道:“好着呢,现在已经入殓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宗海师傅呵呵一笑,有些欣慰。 “喜贺小何施主渡尽劫波,南无阿弥陀佛。” 两人闲聊几句,宗海和尚的声音有些疲倦,说是要入定修持一番,收了神通,不能在短时间内‘呼之即来’了。 何肆关切问道:“宗海师父,你的身体没事吧?” 他想起无色界中最后一次见面,宗海师傅已经变作一尊白骨菩萨。 那模样,虽不可怖,却是叫他心疼愧疚。 “无碍,小僧很好。” 似乎是怕何肆不信,他又补充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何肆最后念及父母,想让宗海师傅帮忙去螺钿坊胭脂巷替自己报个平安,说自己可能要晚一些时日再回家了。 宗海和尚有些苦恼的点头,报平安倒是简单,但如何面对小何施主父母的盘问? 似乎不说谢善意的谎言的话,这传话的活并不好做。 何肆躺在小小的棺材中,又恢复一人的孤寂,没有刻意计数,故而不明外头的日夜交替。 五月十一。 酩酊大醉的守尸人趴在地上,烂醉如泥。 何肆耳边传来吱吱叫声。 是老鼠! 何肆见怪不怪,这几日与蟑虫鼠蚁为伴,倒也习以为常了。 尚算相安无事。 忽然,何肆感觉到左脚脚趾袭来一阵剧痛。 居然有老鼠在啃食他的“尸体”。 何肆虽然还活着,但现在的状态与死无异。 十指连心,脚趾也不例外。 钻心的疼痛,叫他难以忍受。 可他依然尸睡棺中,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何肆心中怒吼连连。 “天杀的死老鼠,啊啊啊啊!别吃我的脚趾!该死,该死!”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何肆最终被啃食掉了一根小脚趾。 就当老鼠还要继续啃食的时候,忽然发出尖叫,翻了肚皮,一命呜呼。 何肆以霸道真解和阴血录炼化了白龙血食,难免残留一身龙血之毒。 鼠辈食龙,以下犯上,自然有死而已。 何肆心中不可避免滋生怨毒。 他恨自己为何被这对多事的主仆从水中捞起,怪他们将自己安置在这义庄之中,导致自己被鼠辈欺凌,轮为一个残废。 换做几个月前,他被误认为反贼,双臂脱臼半废,甚至锒铛入狱。 可他依旧也不敢有怨怼。 这段时日,何肆杀性渐进,离正道远。 这大概是宗海和尚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就在何肆几欲疯狂的时候,少女杨宝丹却去而复返。 原来是她动用自己的私房钱,想要给何肆买处坟地下葬。 如今带了四个跟班的趟子手,就是来拉何肆入葬的。 几人刚入义庄,天空毫无预兆的一声惊雷落下。 就连尸睡的何肆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天意使然,天雷滚滚,吓退何肆心中邪念。 何肆幡然醒悟,后怕不已,这便是宗海师傅说的恶堕臭皮囊吗? 当真可怕,叫人面目全非,变得不像自己。 而何肆的身体,却是在这雷鸣之下,开始了细微都抖动。 好似雷天大壮。 惊醒蛰伏之虫。 天降大雨。 何肆睡在棺中,听闻骤雨声动,也是听到人声窸窣。 “小姐好大的雨啊。” 老赵踢了守尸人几下。 烂醉之人没有反应。 赵老又说道:“小姐,你钱要是多的话花不完的话,可以给我,没必要如此浪费。” 杨宝丹不理他。 老赵自顾自道:“这雨下得真大啊。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兆头都没有。” …… 天符六年,五月初七,北狄使者觐见。 带着北狄太师铜山细海的口谕,北狄愿派兵二十万,护送光宗回朝,条件是离朝让出关外道的祖庭大都。 并非宣布北狄各族从此不奉正朔。 自立正统,国号“大端”,建元“玄龙”。 北狄大汗国两都巡幸,愿与离朝世代修好,秋毫无犯。 监国太子陈含玉一听这国号玄龙,暗合“金生玄水天理循环”的起义口号。 便知北狄背后定然仙人布划。 真如袁饲龙所说,这是要破后而立,养出一条黑龙。 太子陈含玉当庭杖杀北狄使者,拒绝和谈。 …… 大离天符六年,大端玄龙元年,亦是大离炎禧元年。 五月十三。 离朝储君陈含玉继位称帝。 肇基帝胄,承天应人,布告中外。 遥尊“北狩”的光宗陈符生为太上皇。 改元为“炎禧”,庙号为“孝”。 …… 坤宁宫中,章皇后安详躺在摇椅之上。 她笑了笑。 孩子长大了,不由娘了。 “皇帝,你要玩火,我就给你拱火。” 她口中的皇帝,不是大离孝宗皇帝陈含玉。 而是光宗陈符生。 第173章 人镖 贺县城外,荒僻的义庄之中。 老赵耸了耸鼻子,不断嗅着什么气味。 甚至走到停放何肆的棺材面前,挨过去,凑了凑。 同行一名青年趟子手问道:“老赵,你在做什么?” 杨宝丹也是向他投去询问之色。 老赵摇摇头,低声说道:“有点不对劲……” 杨宝丹问道:“怎么了?” 老赵说道:“且不论那具尸体在水里泡了多久了我们不知,但既然出了水,在这义庄之中停上这么几天,肯定是要烂肉长蛆的。可我怎么我连一点腐臭之味都没有闻到?” 一个趟子手不以为意,攀上老赵的肩头,取笑道:“我道是什么?老赵,大惊小怪了是不?就你那酒糟鼻能闻出什么味道?” 老赵面色一寒,人身三把火,额头和双肩,别人碰不得。 碰了阳气受到波动,易招邪祟,尤其是在义庄这种阴秽之地。 他一抖肩膀,弹开趟子手的胳膊,等趟子手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老赵擒住了后颈。 老赵一把把他按在棺材板上,脸颊紧贴着棺盖滑行一尺,擦去许多积灰。 老赵冷声道:“你的鼻子好,那你闻闻,有味道吗?” 作为一个还没走过一次镖的学艺小儿,趟子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原以为老赵就是个没有脾气的酒蒙子,插科打诨,满嘴荤话,渐渐地也就失了原有的尊重。 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啊。 他当即怂了,就差没屙了裤子,连声讨饶,“赵头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高抬贵手!” “我问你有没有味道?”老赵手上稍一使劲,趟子手的脸就被按在棺材板上变形了。 他赶忙大吸两口气,艰难摇头道:“没……没有。” 老赵这才放开青年,一掌横击在棺盖上,本就虚掩的棺盖被推开数尺。 何肆此刻已经散了水肿,面目安详地躺在棺中。 哪有死去多日的样子。 眼见如此情形,老赵也是双眼微睁。 料想是一回事情,实际见到却又是另一番震撼。 他伸手至于何肆鼻翼之下,一探气息。 确是没有呼吸的。 何肆现在是踵息状态,不可以常理度之。 老赵一探鼻息,理所当然就以为他是具不腐不化的荫尸。 他眉头微皱,说道:“点儿背,小姐,我们怕这是遇上脏东西了。” 杨宝丹本就胆小,看到老赵如此作态,此刻已经有些双腿发软,面色微白。 “老赵,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是一具荫尸,大凶化煞,需要马上处理。” “什么是荫尸?” 老赵言简意赅道:“就是死而不腐的尸体,会慢慢转化成僵尸,僵尸你总知道的吧?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他若成为僵尸,第一个就要将你我二人吃掉,” 杨宝丹怔怔立在原地,六神无主道:“这世上哪有僵尸啊,老赵你别吓我看了。” 老赵摇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杨宝丹毫无主见道:“那要怎么处理啊?” 老赵说道:“三个办法,迁棺,火化,泡绿矾油。他现在还没下葬就尸骨不化了,和葬地关系不大,所以只能是以火或者绿矾油毁去他的尸体,也算是弭患无形。” 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苏醒过来的何肆此刻也在心中叫苦不迭,“大哥,你能不能不要不懂装懂啊,这世上哪有僵尸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消停些,别再折腾了……” 老赵忽然转头看向屋外。 “有人来了?” 雨幕之中隐隐能看出是一队人马正在飞速奔向此间、 老赵警惕地握紧腰间钱袋子,走镖大半辈子的他,安能不会金钱镖的绝技? “应该也是避雨的吧。”杨宝丹说道。 一队人马尚未步入义庄之中就已有人发现了他们几人,高声呼喊:“里头的朋友不要惊慌,我们只是避一避风雨。” 三男二女根本没有等候回答的意思,直接下马闯入义庄之中。 他们各个腰佩武器,被大雨冲刷掉了一路风尘,只是他们脸上的疲惫之色依旧浓重。 老赵上前几步,拦在杨宝丹面前,神色有些警惕。 因为这三男二女之中,有一女子已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还有一个女子肤色迥异寻常,乃是深褐色,样貌极美。 老赵一眼看出这是女蛮国人。 女蛮国人出现在离朝境内多是做倡优奴隶的,她们高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 老赵戒备之时,对方三名男子也在盯着他。 气氛不算僵持,却也绝不和睦。 毕竟这荒郊野外的,在一个本该荒僻无人的义庄之中偶遇,能有几个人胆敢掉以轻心? 杨宝丹自报家门道:“我乃是越州贺县杨氏镖局杨宝丹,诸位大可放心,不必戒备。” 杨氏镖局,名声在外,在整个越州府都是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总镖头杨元魁的名头响当当,五品小宗师,偏长有二,双拳和刀。 号称神拳无敌杨一刀,惯用一把刽子杀头用的鬼头刀。 行走江湖数十年,不管敌人是强是弱,他杀敌从不用两刀。 正所谓“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在越州,黑白两道谁人敢不给杨氏镖局几分薄面,不给行个方便? 为首之人听闻杨宝丹的介绍,只是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受伤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衣衫浸染殷红。 看起来她的情况岌岌可危,急需救助。 老赵这才发现,是她肩头中了一箭,而且这一箭的势头极凶,透体而过只留下了贯穿伤。 能射出这一箭的,起码是把一石弓。 而且必定是气机裹挟的手段。 若是力道控制不够精巧,这一箭可以直接炸掉女子半边身子。 老赵心思急转,思索着自己是不是那射箭之人的对手。 若这就是他全部实力的话,那自己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个八成胜算吧,那不行,太危险了。这赢面小得可怜。 中箭女子的颜姿比起“菩萨蛮”要稍逊一筹,主要还是吃亏在肤色,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一看就是南人的肤如凝脂终究比不过那猎奇的异域风情。 三男之中,一男子依旧盯着老赵这边,另外两名男子守住义庄门口,似在防备什么。 老赵已然明白,自己几人好像卷入了一场厮杀逃命之中。 那个菩萨蛮不顾在场之人,直接开始帮同伴宽衣解带。 嗯?江湖儿女就是好啊,不拘小节! 老赵顿时将脑子里的神思抛到九霄云外,脚步虽不动,却是伸长脖子专心看了起来。 杨宝丹从老赵背后,也是探出头来,看到女子光洁的肩膀此刻镂了个二指宽的小洞,前后通透,触目惊心。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开口,“需要帮忙吗?我这边有上好的金创药。” 自然是无人理睬她。 杨宝丹犹不放弃,劝说道:“真的很管用的。” 老赵摇摇头,自家小姐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啊,唉,烂好人当不得。 受伤女子稍微缓神,艰难开口道:“多谢好意,但是如果不想被牵连的话,你们还是快走吧?” 老赵觉得看够了,也收回视线,低声道:“小姐,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守住门口的男子忽然开口道:“你们不是镖局吗?可以押人镖吗?” 镖局走镖共分六大类,分别是:信镖、票镖、银镖、粮镖、物镖和人镖。 所谓人镖,就是镖物是人的走镖,由镖师护卫人身安全。 杨宝丹愣了愣,旋即歉然道:“抱歉了,我不是镖师,更不是镖头,做不起主的。” 那受伤女子声若蚊蝇道:“我出五百两银子。” “这不是钱的事情。” “黄金!”女子咬牙忍痛道,不知是肉痛还是心痛。 “成交!这个镖,我们杨氏镖局接了!” 不待杨宝丹开口,老赵已经麻溜地应承下来。 第174章 春典 “小姐,少镖头膝下无子,就你一个女儿,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啊?” 老赵对着杨宝丹挤眉弄眼,姑奶奶,这可是五百两黄金诶,可以换成三千两雪花银呢。 你这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三千两可抵杨氏镖局好两年的镖利呢。 杨宝丹本就有所意动,尚在游移,见老赵这么一使眼色,当即也就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老赵得到杨宝丹肯首,喜笑颜开。 先前他还觉得自家小姐太过爱管闲事,这下他觉得是他错了,小姐简直高瞻远瞩啊,一眼看出对方是个大户,先是自报家门,善气迎人,又是你赠药又是关切,甚至还深谙不矜不伐、以退为进的谈判技巧,简直一路都在徐徐诱之。 高实在是高! 当然,这些都是老赵不曾放到嘴边的溜须拍马。 真实的杨宝丹,就是那么个憨直纯善的女子,一根肠子通到底。 老赵再看了眼受伤女子一行,除了她之外,其余四人也是不同程度的有些轻伤,气机虚浮。 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微笑,说道:“想必你就是人镖了吧,方才说好了啊,五百两黄金,镖利已定,就差签镖单了。”老赵从怀揣摸出一叠格式镖单,又是从袖口掏出一支墨迹干结的毛笔。“巧了,我身上就有。” 他毫不介意地将毛笔含进嘴里。 吮住笔头,有滋有味嘬了几口。 从一堆镖单中找出最合适的模板,当即拔除嘴中毛笔,啐了一口黑痰。 毛笔毛峰收敛尖锐,笔头周围饱满圆润,呈圆锥状,不扁不瘦,低头还是奋笔疾书起来。 还真别说,老赵一个豁牙老头,其貌不扬的,字迹却是当真娟秀。 工工整整写完大部分内容:起运地点、镖号、镖物名称、数量、镖利多寡等。 墨迹虽淡,却也清晰。 老赵业务熟稔,递过镖单,又从腰间取出印泥,串掇杨宝丹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没过片刻,镖单交由女子手中,上头已经只剩下签字盖图的环节了。 老赵面带笑意,咧开乌黑的嘴唇,露出一口烂牙豁牙,表情真诚道:“先交三成押金,不过分吧?” 这服务不可谓不周到,条款不可谓不细致。 杨氏镖局,名不虚传。 女子颤颤巍巍抬起手臂,全身筋骨调动,终于是在镖单上歪歪扭扭的完成了签字画押。 老赵收回镖单,看了眼名字,眉头一挑。 旋即又 笑脸如常,小心翼翼将镖单对折再卷曲,藏入一个绝对防水的牛睾囊中,放入自己怀中。 顺便从怀揣中取出金创药,对着身受重伤的女子,就像是佞佛面对供养尊一样,眼神虔诚且狂热。 “哟哟哟哟,你现在可金贵了,快点用药,别死了,我这杨氏镖局的金创药江南一绝,也就京城鹤年堂的刀伤药还能比拟一二。” 老赵身形极快,挤开一旁碍事的菩萨蛮,抱住女子酥胸半露的身子。 现在的他哪里还觉得异域风情的菩萨蛮更好看些,他的眼里只有这尊金菩萨。 女子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却是无力反抗。 老赵安抚道:“别乱动了,等会儿伤口更长不好了,你已经很白了,不需要通过流血的方式让自己变得更白。” 菩萨蛮大惊失色,自己有心防备之下,却依旧是被这其貌不扬的老头给推搡开了。 连同自己身后的伙伴,也是一样没看到他如何出手的。 两人双双拔刀。 老赵摆摆手,理所当然道:“签过镖单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啊,放轻松,亮青子做什么啊,我这不是给她疗伤嘛?” “都放下刀!”为首的男人已经转过头来,发号施令道。 他是一行中最强者,已是六品武人。 而眼前的老人,他看不透,料想境界定然还要胜过自己一些。 这杨氏镖局,不愧是名声在外,果真名不虚传。 自己随口一记昏招,没想到竟然走对了! 他对着老赵抱拳行礼,神色恭敬道:“在下梁腌,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老赵脸色一黑,最讨厌别人问他姓名了,“叫我老赵就好。” 其他三人也纷纷互报姓名。 另外两个男的一个叫潘当,一个叫蒋干。 菩萨蛮的名字很奇怪,叫鲜虞登芳,就很异域。 至于这个被保护的这个女子叫做“朱呆”。 她签镖单的时候老赵就看到了。 其他三人的名字是真是假暂且不表,这个人的名字反正是假的不能再假了。 父母是有多缺心眼才给还需取名为“朱呆”啊,这父母才是真呆吧? 老赵一手搂着朱呆,用尚且乌黑像是吃过桑果子的嘴巴咬开盛放有金创药的小瓷瓶。 把药粉倒在朱呆的创口上,他极为认真,动作轻柔,同样也是目不转睛,满眼都是雪山丰秀。 不得不说,这杨氏的金创药真有特效,三五息功夫创口就止血了。 因为是贯穿伤的缘故,老赵又贴心的要给朱呆的后背上药。 前胸后背一览无遗,反反复复上药,直到瓷瓶变做空瓶,再倒不出一丁点儿东西。 老赵这才恋恋不舍,停止了疗伤。 一旁的杨宝丹羞愤不已,一脸涨红,却是面皮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反正叫也叫不住,她只是觉得自家杨氏的招牌,是彻底砸在老赵这老不羞手中了。 敌人已至。 马匹声动,包围义庄。 老赵推了推杨宝丹,柔声道:“小姐,报个万儿去,搬出我们杨氏的名头。” 杨宝丹壮了壮胆子,不敢跌自家名头,走到一桩门口,风雨扑面。 她调动着自身浅薄的气机,大声道:“合吾!这人镖,我越州贺县杨氏镖局保了,还请给各位好汉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无人应答,只有滂沱雨声。 杨宝丹愣在原地,没想到一向无往而不利的人杨氏名头,今天居然失灵了。 老赵一拍额头,无奈道:“小姐,你这是坏规矩的,按流程,报个万儿就够了,合吾要对方先喊,如果对方不喊,我们要再派个人去春典盘道。” 春典又叫唇典,南春北典,也就是行话,最早的江湖行话分南北两派,南方江湖行话叫春,北方叫典。 南春、北典各不相同,所以南北两派之间没法沟通。 江湖中有“南春北不用,北春南不用”之说。 后来经几辈江湖首领的努力,才将南春和北典统一起来,现在江湖行话统称为“春典”。 镖师走镖,遇见贼人,先报名号,腕子不够,对面不赏脸喊一声合吾。 这时候就要派人去“春典盘道”,待到双方谈妥,他准你过去以后,他就高声喊一个“合吾”。 这时埋伏在附近的贼人听见以后,也要回答一个“合吾”。 有几个贼,就要喊几声“合吾”。 有时贼人趴在地上,远远地看不见;但为首这个贼喊了一声“合吾”以后,就听见远远的“合吾”“合吾”,一声接着一声! 一声没应,那就是没谈妥,只得是准备家伙事儿,亮青子了。 杨宝丹虽是出身镖局世家,却也没有真走过镖,当然一知半解,当即也不插嘴了,任由老赵全盘指挥。 老赵才是跟着爷爷时间最长的老镖师了。 老赵将身上牛睾囊摘了下来扔给杨宝丹,虽然这玩意儿防水,但还是小心别把里头的镖单给弄潮了,这可是五百两黄金镖利的稀世大单啊。 平常押些银镖票镖的时候,镖物本身价值拢共也没有这么值钱的。 老赵准备盘道去,对着三个还在镖局学艺的学徒吩咐道:“看顾好小姐,还有,离那邪性的棺材远些。” 第175章 假马匪 老赵走出义庄,身上气机绽放,如撑一把无形之伞。 雨珠在其头顶三寸被气机隔开,滴水不沾身。 他浪费气机露这一手,自然是为了让这些打食的看清楚,自己可不是什么好宰的羊牯。 雨中站立一队人马不过十人,这场雨来得突然,他们虽说戴了斗笠,却早已湿透了身子。 老赵走镖半辈子,大多数时间花在江南七道上。 确乎这几张脸皮都是他没见过一次的生面孔。 一马当先者背了一把弓箭,手持银亮钢刀。 长成一副高手样貌:有膀无肩,膀似熊罴,颞颥凸起,眼眶深陷。 高手不一定长这样,但是长成这样的,多半是个高手。 不然就太对不起长相了。(在这里我要点名批评一位帝王引擎!) 老赵已有判断,对面至少是个入品武夫。 境界上来说,是要比自己这年老体衰的未入品厉害。 他拱了拱手,笑道:“并肩子(朋友),这生点又摆金的(打雷又下雨),还出来打食(打劫)啊?” 为首之人扛刀于肩,居高临下道:“报个万儿吧。” 老赵自报家门道:“灯笼赵,草字福霞,杨氏镖局一挑竿的,还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挑竿,就是保镖的意思。 为首之人不答反问:“刚才吆喝的那个娘希匹就是你们的趟子手吗?一点规矩都不懂。” 老赵摇摇头:“那是我们少东家。” 见其不打算亮钢(报出自己姓名来历),老赵暂且给他定了个诨名,叫熊罴子。 人在江湖飘,只有生来取错的名字,没有别人叫错的诨号。 熊罴子轻蔑道:“有这样的少东家,看来你们这镖局也不咋样。” 老赵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却是含而不发,他笑道:“瓢把子说笑了,我们杨氏镖局,名声在外的,你不会没有耳闻吧?” 这路人马来历不详,是就这么打算做闷条子,老赵也没有继续费口舌的意思。 鼠有鼠道,蛇有蛇路,其实不管是黑道白道,里头就没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反倒是黑白之外的存在,更加需要遮遮掩掩。 老赵心下已经确定,这拨人,不是正经道儿上混的,甚至可能是一拨假马匪。 他方才用上许多黑话,虽然每没一句胡咧咧的,可架不住离朝地大物博,各地黑话杂俎,拼在一起就是不伦不类,画虎不成反类犬。 外行一听是挺唬人的,可落到内行人耳朵里只会沦为笑柄。 而这拨人,确确实实是完全听懂了,但是没觉得反常。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支队伍颇有气象,为首这熊罴子更是伪五品小宗师境界。 他们才不可能是什么飞贼土鼠,至少也得是占据一方、拉竿立旗的响马流寇。 但哪有听不明白春典黑话的盗门中人呢? 想必是刻意伪装的恶,先经过一番苦学,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一队人马可能是出自宗门世家,也可能是一支落草为寇的丘八,还有更多可能,但绝非对还不是根正苗红的盗门中人。 他们到底是哪路人马假扮的?老赵兀自咂摸。 这时那熊罴子却又问道:“杨氏镖局?就是那个杨一刀杨元魁总掌柜兼总镖头的杨氏镖局吗?” “正是,”老赵点点头,又纠正道:“不过他老人家诨名叫做神拳无敌杨一刀。” “呵呵,久仰大名,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个杨一刀,杀人是否真的只用一刀吗?”熊罴子脸色有些战意,说话间,身上的气机荡漾开来,“即便遇上同境界的五品小宗师。” 老赵头顶无形之伞被掀翻一瞬。 在绵密不断的雨幕下,只是失去这一瞬间的庇护,他就变成了落汤鸡。 老赵以气机蒸干衣服,眼瞳之中闪过一丝忌惮。 大意了,没想到这熊罴子竟然还是个伪五品小宗师,点子有些扎手啊。 换做总镖头杨元魁来应该还是一合斩之,而自己与之一对一,可能只有五成胜算了,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输人不输阵,老赵眯眼微笑,继续扯虎皮道:“当然,总镖头一刀杀人的本事,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老赵言之凿凿,他的确没有骗人,只是在心中补充道。 神拳无敌杨一刀,这是一个诨名,不是两个,自然不能拆开来用。 正所谓“千锤打锣,一锤定音”。 早年杨元魁亲自押镖,若是遇上今天这样的硬茬子,惯例都是要先出拳,打得过的,就最后就一刀枭首的事情。所以才被称为神拳无敌杨一刀。 也不是没遇上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人情况,但碰上些打不过的,他就干脆不拔刀了,直接翘。 反正只要没用刀,就算不得全力以赴 没使出全力,就不算败了“神拳无敌杨一刀”的名头。 这很合理,没毛病! 熊罴子又问:“你们总镖头不在是吧?” “不在。”老赵耸耸肩。 他脸色轻视更甚,“点兵点将懂不懂?你一个挑竿的,能和我一个当家的说得上话吗?” 老赵双眼微眯,语气微沉,“意思是谈不妥了是吧?” “先来后到,这羊牯我先看上的,你半路接镖挑竿,不合规矩,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老赵对此嗤之以鼻,轻笑道:“少来这套,我们少东家签镖单的时候,你们还没到呢。难道因为你射人家一箭,人家这辈子都不能请挑竿的了?镖局但凡答应了就是坏规矩?你倒是好大的规矩啊。” “既然你要讲规矩,我身后就是义庄,盗门祖师爷立下的‘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总得守吧?你还记得是哪七不抢吗?” 熊罴子闻言一怔,这个问题,属实是问住了。 老赵见其不答,掷地有声道:“七不抢,是谓周回村落不抢,送信驿使不抢,大医精诚不抢,入殓送葬不抢,孕妇月内不抢,媳妇回门不抢,新人嫁娶不抢。” “我这身后这义庄之中,躺着我家少姑爷的尸首,今天就要入葬,你们若守规矩,还不速速退避?” 熊罴子脸色微变,虽是第一次听说,但这七不抢的规矩落入耳中倒也叫人觉着合情合理。 “大当家的,和他废什么话啊?直接杀了就是。”一人高喊出声道。 熊罴子没有理他,他们现在扮演的身份就是响马流寇,那必须得守规矩,可不敢露馅。 “等等!”熊罴子眼中精芒一闪,“你家少姑爷死了停义庄?” 义庄是寄放棺柩的地方,大都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之中。 杨氏镖局的少姑爷停尸义庄,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老赵略微错愕,也是发现这个疏漏,当即有神色如常,亡羊补牢道:“少姑爷是外乡人,和我家小姐是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家中长辈却迟迟不肯点头应允这桩婚事,奈何天妒英才,少姑爷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只得临时停在义庄之中。” 熊罴子有些怀疑道:“那可是义庄,你可别随便找一具尸体来糊弄我。” 老赵直接一招以退为进,一摊手道:“行吧,那当我没说,你直接亮青子吧,我们杨氏镖局接着就是了。” 熊罴子没有说话,这个老头有点难啃,自己没有十成把握将其斩杀于此,若是叫他跑了,他背后有杨氏镖局撑腰,只怕又多生事端。 熊罴子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让你们小姐姑爷走就是了。” 老赵当即吹捧道:“瓢把子高义,不愧是绿林好汉。” 老赵立刻转身回到义庄之中,直接对着四名趟子手就吩咐道:“你们几个,把棺材台上,带着小姐先走。” 杨宝丹急忙问道:“老赵,为什么要抬棺材啊?” 老赵一拍额头:“我的傻小姐,盗门七不抢你忘了啊,不带棺材人家肯放你走吗?” 杨宝丹恍然大悟,讷讷点头。 第176章 尸变 老赵对着杨宝丹附耳交代道:“小姐,我说这棺材中的尸体你是心上人,你一会儿切记神情要悲戚些,若是不知道该怎么演,装哭就对了,反正外头雨这么大,你有没有眼泪人家也看不出来。” “啊?”杨宝丹惊讶地捂住嘴巴,“老赵,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赵一本正经道:“不拉点关系,怎么借道啊,你反正露出难过的表情就好,就想象是死了爷爷一样。” 菩萨蛮鲜虞登芳见状,急忙开口道:“你们就这么走了吗?收了银子的,说好的护镖呢?” 她的嗓音很粗,带着点沙哑,雅言说得也不是很好。 老赵白他一眼,不耐解释道:“急什么?我老赵不走,我家小姐在场只会叫我分心,你猜我家小姐要是和这个朱呆同时遇险了,我会先救谁?是救这个人镖呢?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 鲜虞登芳不说话了。 不是因为听进去了老赵的话。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那口棺材,好像怨女看到了精壮的旷夫,双眸泛光。 她又转过头去,看向朱呆。 磨磨蹭蹭了许久,四个趟子手扛着不大的棺材走出义庄,表情吃力,这棺材少说有三五百斤,四人分担也有些吃不消啊。 杨宝丹跟在最后,低着头颅,一脸苦楚悲戚。 心中想象自己那已过古稀之年的爷爷,想着他要是不在了,自己该有多伤心啊。 老赵走在最前,看着没有让出道儿来的几个马匪,说道:“死人要走,活人借道。” 熊罴子并不让道,笑道:“不急这一时半刻,你们这少姑爷,叫什么名字?” 老张信口雌黄道:“叫水生。” “他姓什么,哪里人士啊?” 老张依旧张口就来:“姓朱,朱水生,山南共州人,来此避兵灾的。” 熊罴子点点头,饶有趣味道:“猪和羊,这姓氏倒是挺配的。” “开棺,我让我先看看这你们少东家,我就让行。” 老张摇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都封棺了。” “看看嘛,你们这少东家长得倒是国色天香,我有些好奇,是怎么样的男子才能叫她一见倾心。” 此刻,狭小密闭的棺材的最底层中,朱呆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她身上垫了一块夹板,铺了几层裹尸布,何肆的身体就躺在她上头的板上。 随着四个趟子手的步伐,这具尸体也摇摇晃晃,好几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何肆也差不多是时候醒过来了。 他开始恢复对自身的掌控,进入内视状态,一点点搜刮体内残余的气机。 你别说,还真不少。 这些气机存在于血液之中,稍一调动,就化作丝丝缕缕的红色蚯蚓。 往四肢百骸的骨骼上覆盖而去。 一点点交织上碎裂的骨骼,他一些细微的骨裂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 身体发出噼里啪啦的重组之声。 好似人生秘藏之中在庆贺春节,噼里啪啦放着爆竹。 被何肆身下压着的朱呆本就全神贯注,听到这些奇怪的声音之后,顿时冷汗涔涔,一手捂住嘴巴,不敢惊叫。 她结结巴巴哀求道:“你可千万不要记恨我啊,我也不想和你抢地方睡,属实是情势逼人,等逃过这一节,我给你修个大墓,找最好的法师给你做法会,超度你的亡灵,让你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 何肆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晦气,都当了这么多天的尸体了,好容易要活了,这人却还想着要超度自己? 无语。 忽然,棺材被推开一条缝。 风雨都落了进来。 何肆立刻停止运功,按兵不动,实则还是差一丝丝才能彻底苏醒,此刻就是俎上鱼肉。 熊罴子瞅了一眼棺中躺着的何肆,一噘嘴:“就着?这也长的不好看啊。” 老赵一把阖上棺盖,冷声道:“男女情爱就像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没那么多可挑剔的,瓢把子,人也看过了,这回可以让路了吧。” 棺材一合上,何肆不敢怠慢,当即全力运转透骨图,将几处完全这段的骨骼衔接。 身上噼啪声大作,好在是被骤雨声掩盖。 又是用上阴血录中的搬血之奥,在全身血肉之中搜罗那些细微的碎骨渣滓。 以搬血之奥运转到正确的缺失位置,用透骨图的附骨疽牢牢抓在骨头之上。 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瞬间完整复位,都织上了红线。 既是束缚,也是保护。 甚至还能极大程度上强化他的膂力。 身下的朱呆是真的呆了,面无人色,心道,我这不会是遇到了僵尸尸变吧? 比起凶神恶煞的马匪,显然还是这个鬼神志怪更加骇人一些。 忽然,一把钢刀插入棺材之中。 对准何肆左心。 千钧一发时间,何肆睁开血色双目。 不出意外的,是经脉堵塞,他又瞎了…… 他奶奶的! 阴血录只能搬血,疏通经脉,还得靠续脉经。 因为身怀两种同根生的绝艺,何肆对那续脉经已经有所感应,他已然明白,当日在鲸川之畔,斩铁楼主人一指使自己复明的手段正是通脉经。 当时还蒙在鼓里,自己娘亲的眼睛也不是天上盲目的,她哭不出泪来,想必也是经脉堵塞,若是自己能学会这续脉经。 是不是意味着娘亲的眼睛也能复明? 艳姐还说过,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这三者合一,是一条直指武道三品的康庄大道。 何肆用完整不曾断裂的右臂握住钢刀刀背。 体内千万条附骨疽交织成红线不断运转,轻易锁住了刀势,使刀尖不得寸进一步。 一条条红线由掌中钻出,缠上钢刀,密密麻麻好似鲜血。 以前这只是血色的霸道真气,但现在这是血气和气机的结合之物,实那是透骨图小成,阴血录大成的产物,不分群我。 何肆没有感觉到手中传来的压力。 不是他止住了刀势。 原来是棺材外的老赵动手了。 他一把握住了熊罴子的刀柄,语气不善道:“折辱尸体,过分了啊,你要战便战,我杨氏镖局的少姑爷,岂是你能侮辱的?” 连老赵都险些被自己精湛的演技给折服,熊罴子看了他玉石俱焚的表情,也是有些动容,讪笑道:“呵呵,人都死了,我再捅一刀又怎么了?总不能再死了吧,我要是能把死人捅活了,你们还得感谢我妙手回春呢,好了好了,你们走罢,我让道就是了。” 熊罴子轻而易举拔出钢刀,看着染血的刀身,面色倏得一变。 “你这棺材里到底装了什么?” 老赵也是瞳孔一缩,熊罴子这把钢刀的刀身上赫然有着一个扭曲的抓印,一指宽厚的刀脊都被抓扭曲了。 这是有多么大的力道? 熊罴子身后之人通通策马围了上来。 他直接发号施令道:“都杀了!一个活口不留!” 第177章 血尸 老张暴退,一把拽住自家小姐,身形后掠。 余下九个马匪各个身高魁梧,每人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手持长刀,目光狠辣,如群狼环伺。 他们虽是假马匪,却也是久经沙场的真歹徒。 四个今年入门,尚在学艺的趟子手哪里见过这阵仗,直接将挑子一撂,装着何肆和朱呆的棺材重重落在地上,溅起泥浆。 他们却也不笨,知道簇拥着老赵,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老赵一手拖着杨宝丹,被其负累,马上就被马匪包围。 义庄之中,三男一女看到事情暴露,也急忙提兵骑马而出。 棺材之中,被压在最底层的朱呆闷哼一声,无力挣扎,无法起身。 何肆觉得有些气闷,伸出手,抵住盖板,五指微微发力,就深深扣入盖板中。 众目睽睽之下,棺材板动了,血色的气息逸散开来。 狂风怒吼,大雨如注。 天空被暴雨笼罩,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纱布遮住,只有那稀疏的闪电,照亮了这昏暗的世界。 丝丝缕缕的气机扭曲升腾,像群蛇张牙舞爪,又像火焰炽热腾空。 血气熏烤雨幕,雨珠自然避开,如避蛇蝎。 棺盖缓缓滑动,直至掉落地上。 闷响被雨声掩盖。 却像是打在众人身上。 浑身浴血的尸体站了起来。 忽有雷霆落下,天下大白。 众人眼见棺材之中站立一具尸体,双目血红,周身缠绕血气,看不真切面目。 这一幕端的是无比惊悚,身披鲜血的身影一跃跳出棺材,落入马匪合围之中,也是落在老赵几人身前。 他双脚落地,却是一个趔趄,向前走了几步稳住身形,也是踉踉跄跄。 一是因为右腿骨折,二就是因为缺了一个支撑的小趾。 而他这副姿态,落在老赵眼中,就更加像是一具行动不便的僵尸了。 这不但是僵尸,而且还是血尸,志怪小说中常说,血尸体外尸血覆盖,力大无穷,以人或家畜血液为食。 尸体缓缓转身面对马匪,眼睛透出红色光芒,好像两汪血泉。 不说马上之人尚能稳住心神,却说他们身下马匹,后退齐喑,瑟缩着脖子,马蹄不安地践踏泥泞。 熊罴子见马匹畏惧不前,直接翻身下马。 他凝视着这具血尸,手中的长刀在雨中闪烁着冷光,他的眼神坚定,不含半点恐惧。 世人真是奇怪,人不怕,怕鬼。 活人他们敢杀,怎么遇上了能动的尸体就不敢杀了? 什么妖魔鬼怪,都挡不住老子手里的刀。 何肆刚要开口,迎面却是一刀劈头盖脸。 是熊罴子一刀劈砍过来。 何肆感知劈头盖脸的刀意袭来,一抬手,将大庇横挡。 刀身之上血光流转,两刀交锋。 气机掀飞雨水,何肆身上的血色气焰一弱,如风中残烛。 他能调动的气机本就不多了,九成都是在维持透骨图,勉强支撑身体。 真要等到断骨接续痊愈,不知还要多久。 钢刀横锋,直接削向何肆半个脑袋。 何肆不闪不避,撩刀斩麻。 熊罴子当然不会和尸怪换命,毫不犹豫收刀后撤一步。 何肆感受着体内因运作透骨图而上十不存一的气机,意气飞扬,踔厉风发。 这也太强了吧! 他学着李嗣冲的样子,持刀在雨中甩了刀花。 一链水珠甩开,布满碎纹的刀身依旧锃亮如水,血蛇攀附。 果然,人只要有了些许本事,就是喜欢臭屁耍帅。 熊罴子拧眉问道:“你是人是鬼?” 何肆反问道:“你看我像人像鬼?” 他声音嘶哑,像个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安静的躺在棺中,在醒来前的最后一刻,险些被此人一刀穿心。 他本来只想讨个说法,也不愿多生事端,可还没开口,对面这人又是劈头盖脸一刀。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的他呢?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饿,很需要血食。 没有血食,他这具身躯就算不得真活过来。 熊罴子毫不畏惧,提刀略步,“装神弄鬼,看我刀劈了你。” “老赵,他…他怎么活了?!”杨宝丹小脸煞白,牢牢攥着老赵的袖子,声音又惊又奇,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诈尸了呗,瞧他这副模样,应该是荫尸化作血尸了。”老赵此刻老神在在,敌人受敌,便是己方收益。 杨宝丹虽是害怕,却也难掩好奇宝宝的天性,小声问道:“什么是血尸啊?” 老赵解释道:“就是浑身覆盖尸血,夜肥昼瘦,只知杀戮,以人为食的怪物。” “可他怎么还会使刀呢?”杨宝丹目不转睛,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老赵不敢肯定,猜测道:“可能是生前余下的执念吧。” “小姐,我先送你回义庄之中吧,那里安全些。” 杨宝丹也有主意,“明明是留在你身边更安全吧。” 老赵点点头,觉得自己小姐说话中听,他笑道:“去义庄吧,至少不淋雨,而且我一会可能要杀人呢。” 杨宝丹畏血,听闻此言,乖乖点头,“那还是先送我过去吧。” “好嘞!”老赵一手抓住杨宝丹,微微屈膝,从两名马匪之中突破。 两刀相交落下,老赵游刃有余,带着杨宝丹鱼游而过。 顺带一掌击毙一头大马。 那可怜的马匪连人带马倒飞出去,被已经死去的大马压断了腿。 见识到了老赵的实力,三男一女也是一齐相帮,他们没有去管落地的棺材。 此刻棺材中藏匿着的朱呆还未暴露,或许不露声色,视若无睹才是最好的办法。 等杀退这一拨马匪,朱姑娘自然也就安全了。 朱呆也的确没有起身的打算,因为这副棺材主人的诈尸,替她吸引了诸多视线。 她很聪明,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最主要的,是那棺材的主人在起身前,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躺好,别起来,没人发现你呢。” 老赵带着杨宝丹步入义庄之中。 看着依旧烂醉的守尸人,即便是雷雨大作也是未能静惊扰他的好眠。 老赵上前一步,对着他的颞颥就是一脚,把控好了力道。 只是让他从醺睡变成昏睡。 “老赵,你?” 老赵咧嘴一笑:“这不是有备无患嘛,小姐安心等候片刻,我这就去击退贼人。” 老赵只说击退贼人,却是没有说要杀敌斫贼,因为镖师跟劫镖的贼寇之间关系相当微妙。 在镖行的观念里,他们的存在全靠贼寇赏饭吃,如果没有贼寇,也就不会有人来委托镖局保护财产安全了。 而多数贼寇也信奉盗亦有道的规矩,少有直接杀人越货的。 即便是春典盘道失败,也不至于不死不休。 总镖师会先亮几手功夫,耍上几招看家本领,奉劝贼寇量力而行。 方才老赵一掌毙马的手段,其实花了许多气机,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而易举。 这便是亮手子,若是能叫敌人知难而退那是最好的结局了。 杨宝丹叮嘱道:“你注意安全啊。” 老赵笑了笑,“得令!” 第178章 看戏 何肆倏然收刀入鞘。 远处大马暴毙,即便血腥味被雨水冲刷掩盖,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体内白龙血食化作的红丸已经蠢蠢欲动,一息百转千回,难以遏制这股想要吞服血食的冲动。 何肆此刻的情况不太妙,他太虚弱了,没有血食,他要支持不住了。 他一招手,以阴血录抽出大马体内之血,只见马头的眼耳口鼻之中渗出的鲜血化作几条血蛇凌空。 缠绕何肆周身,与霸道真气混为一谈。 何肆并不炼化血气,血气自然在肌肤毛孔中吞吐,在体内各处气穴按照霸道真解的行气方式搬运一周天后,尽数融入红丸,变作霸道真气供其驱使。 不到万不得已,何肆不会去炼化血食,这是李大人和宗海师傅都交代过的。 何肆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却也料到自己的形象怕是不那么正派。 何止是不正派,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一匹四五百斤的大马几息之内干瘪下去,变作一具干尸。 倒是那被战马压断一腿的马匪,得以脱身。 他满脸惊惧,拖着一条断腿匍匐,口中喃喃道:“妖怪……妖怪……” 马匪们被何肆的诡异手段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本来故作凶狠的面孔此刻都被恐惧取代。 四名趟子手见此情形,虽然惊骇交加,却也没有呆若木鸡,知道趁机脱身,跑回义庄之中。 熊罴子见状也是紧锁眉头,面色凝重。 他不是没有见过远胜自己的高手宗师,却是从未遇上过这等妖异恐怖的手段。 若是自己身上出现一道豁口,这个怪物是不是也能顷刻间抽干自己? 他不再纠结何肆是人是鬼,而是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何肆声音沙哑道:“我才开胃,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再等会儿,我就忍不住要吃人了。” 熊罴子面色阴晴不定,犹豫不决。 有这实力,何须与他多言? 直接杀光了他们啖肉饮血不就好了? 难道是在装腔作势?嗯,极有可能! 何肆却不给他机会,他没有拔刀,血色天狼虚影兀自在其自身后凝结。 如此滂沱天象,占据天时地利,天狼涉水这一招确是绝配。 是刀法却不拘泥于刀。 这是四品守法境界的手段:动静有法,有传必习,不替门家。 何肆现在严格来说还是个微末的未入品,可他却是真真实实抵达过那座高峰,那个品秩。 如今一些小小的手段还是能使出来的。 就像谪仙人在人间,即便是没有“气”的情况下,也依旧可以找到各种替代,各显神通。 有一句话叫“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 前半句正是何肆现在蹈行的《霸道真解》,依靠血食之力;后半句却是诸多谪仙在人间寻找帝王龙气、人间香火之类的根本原因。 义庄之中的杨宝丹看着马匪合围之中忽然冒出一头巨大无朋的血色天狼,惊骇的托住下巴。 这也太厉害了吧! 简直比五品偏长的爷爷都要厉害! 她见识浅薄,看不出门道,只能以招式的绚丽程度当作评断。 何肆的一式天狼涉水和一式连屠蛟党都是天外刀法,自然不是凡间招数可以比拟的。 天狼张口欲吼,却是无声,只有气机波撼。 天上瓢泼的雨如同断线的珠帘,激烈地撞击在每一片叶子上,每一块石头上,每一片泥泞中。 更凶狠地砸在每一颗跳动的心上,荡起层层涟漪。 梁腌一马当先,使一把“休祥获慈剑”,实为细长直刀,刀作剑名,也是仿古之物。 刀长五尺二寸,比之斩马刀的刀锋都不遑多让。 他一人和三位马匪在这场疾风骤雨中交战,眼神冷漠而坚定,手中休祥获慈剑的在雨中闪着寒光。 马匪们,身着粗糙的皮甲,手持各色武器,马蹄翻飞,疾驰而来,雨水溅起的水雾使他们看起来更加凶狠。 可他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狠辣而贪婪。 而是一种协同的默契,他们有素的配合,衔接紧密的合击,让梁腌这个六品力斗高手左支右绌。 三人的攻势如洪水猛兽,无孔不入,所幸梁腌却总能在最后一刻灵活避开。 剑身轻灵,他的身影更如鬼魅幽灵,虽是仗马,却是在马背之上大做文章。 马腿和人身皆是在混沌的雨幕中快速移动,敏锐的感觉让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避马匪的攻击。 何肆眼不视物,伏矢魄就是大半的仰仗,至于眉心,好似开了天眼。 他的伏矢魄也感受到了那位梁腌的伏矢魄。 何肆不免向其投去无用的目光。 没想到这也是一个将伏矢魄妙挖掘精深之人。 就算比起自己……那的确是差远了,呵呵…… 何肆站在原地,‘看着’天狼一跃扑食,熊罴子一刀刀挥砍在天狼身上,却是徒然抽刀断水。 尚能苦苦支撑一二,只要等到他气机接续之时,不出意外便是挂彩之刻,只要何肆愿意,也是他毙命之时。 天狼之中蕴含的血食,吾之甘露,彼之砒霜。 雷声轰鸣中,一下下雷霆闪亮。 鲜虞登芳舞动的手中短匕,一身黑衣,鬼魅难料,每一次耀眼雷光闪现之时,她便挥舞着短匕带去冰冷的死亡。 她的身影在雨中隐匿,在马背上跳跃,如同鬼魅般幻影多端,让马匪们无法捕捉到她的真身。 雷闪之时,见人,雷鸣之时,丧命。 三道间隔不算太久的雷霆之后,马匪已经毙命三人。 相比之下蒋干和潘当就逊色太多了,勉强一人钳制一人。 鲜虞登芳小时候在女蛮国神山茂林之中玩耍,深入其中,不识归路。 在丛林深处遇到了一株神奇的植物,光照之下一叶百影,待到夜幕降临,这株植物的叶子又会发出点点微光,宛如天上繁星一般。 忽然鲜虞登芳看到这株植物上结出了一颗青皮黑子,她福至心灵,摘了果子吃了。 一下子感觉身子轻灵了许多,一跃之下竟能跳出三丈之高。 之后攀上一棵参天大树,看到了回家的路。 鲜虞登芳才知道《拾遗记》中有记载:“有树名影木,日中视之如列星,实如瓜,青皮黑瓤,食之骨轻。” 马匪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在鲜虞登芳的攻势下却显得无助。 除去面对何肆自顾不暇的伪五品小宗师,其余马匪,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原来这个菩萨蛮才是四人之中最强者。 老赵走入雨中,在各处战场之中踅摸一番,却发现无处插手,只得无奈又退回义庄。 本来合该他显圣与那熊罴子交战的,现在么,他倒成了真看戏的。 他腹诽道,“不是,你们这就打完了?有我什么事啊?不管啊,镖单签了,就算我没出手,押金也不退啊。” 第179章 斩讫报来 熊罴子一刀逼退血色天狼虚影,呼吸略显急促。 他趁着间隙换了一口气机。 何肆等的就是此刻。 熊罴子旧气已去,新气未生,故作破绽被逼退的天狼反常止住后退,天上雷光一闪。 再次被照亮的血色天狼已经出现在了熊罴子面前。 它一掌挥出,就是四道血色刀光。 熊罴子一刀斩落,将天狼一刀两断。 天狼化作一片血水散落。 熊罴子胸前也留下四道深可见骨的刀迹。 何肆一手按住大庇刀柄,上前一步。 他面无表情,即便他已经赢了。 稍稍运转阴血录。 带着润热的鲜血从熊罴子胸前的豁口处涌现。 就像一道石缝中忽然挤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色章举(章鱼)。 鲜血化作一条条触手扭曲,环绕熊罴子周身。 熊罴子瞬间失血,顿感无力。 他立即咬紧肌肉,闭合伤口。 鲜血却是丝丝缕缕不绝,仍在涓滴而出。 忽然血色触手开始收束,好似红举捕捉猎物。 一条条粗壮的血触手将其牢牢捆缚住,动弹不得。 熊罴子迸发气力,将自己血液凝成的触手绷断。 却是面庞失了血色,为敌者本就是自身之血,一损俱损。 血液又是在何肆的搬动之下重新凝结成一条条血蛇,一如自己周身缠绕的霸道真气一般。 熊罴子无力反抗,被缧绁缚之。 他垂头丧气,束身就缚。 他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感知到自己的一身血涌都不听使唤。 他敢再有异动,不远处那匹变作干尸的大马就是他的下场。 “我输了。”他高声道。 没有半分不服气,并非因为命不由己,而是单纯地认输。 何肆一招手,一条条血蛇游走,将其裹成一个粽子。 细看之下这种捆绑很有讲究,是先用绳索套住脖子,又绕到背后反剪两臂的方式。 五花大绑,秋后处斩的重刑犯解了三木之后,便是这般绑缚身体,甚至胸、背、脖颈、手臂等部位全都不会放过。 何肆隔空一扯,控制鲜血化作的缧绁被其牵引,熊罴子跪倒在地。 熊罴子依旧瓮声瓮气道:“我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肆看着他这幅引颈就戮的样子,笑了笑,“你的样子,好像个死囚啊。” 从小到大,何肆见过太多太多人头落地。 每逢秋后,他见识到的刽子杀人比过年时见到的人家杀猪还多得多。 整条墩叙巷的刽子手都铆足了力气,把这秋后当成一年一度的技艺比拼。 势要分出个刀法高下。 谁的鬼头刀最钝,却是挥刀最快。 谁刀下的死人伤口最深,却是留喉间一丝皮肉不断。 这都是可以暗暗较劲的地方。 自然每每都是父亲何三水为魁首。 何肆心血来潮,看着熊罴子好像死囚垂头丧气的样子,笑道:“那就砍头吧。” 熊罴子倒也硬气,不出一声讨饶,摆出一副从容就义的姿态。 何肆说道:“你明明还有余力反抗的。” 熊罴子不言不语,技不如人,甘心赴死。 实在是心知反抗无用,不如求全体面。 一条血蛇游离出来,逐渐变换为一把斩首用的鬼头刀模样。 刽子手从不觉得杀人的是自己,杀人的只是手中刀,刽子手也是上位手里的屠刀。 而这一刻,无人持刀,何肆站在熊罴子对面。 他就好像一位高高在上监斩官,眼中没有意思怜悯。 何肆紧了紧大庇的刀柄,好似隔空加持那把无人操纵的血刀。 他好像想入了一种玄奥的状态,悟出了一种御刀之术。 这是一身本事足够驳杂了,却是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招式。 他就像个监斩官一样,不带垂怜,忍看下跪死囚。 等着‘斩讫报来’。 (讫:助词,表示动作完成,相当于“了”,斩讫来报:就是砍了之后报上来。何肆人屠一脉自创的第四刀,这一刀会很精彩。) 人屠徐连海给他取名为“四”,也是不无希冀他能创出“第四招”刀法。 前面两招,分别是何肆师爷的师父以及师爷的师爷所传授的。 徐连海自创第三式——“铁闩横门”,青出于蓝,聊胜一筹。 他希望后继有人,更希望后人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何肆低喝一声:“斩!” 血刀落下,触及熊罴子后颈。 却忽然化作一摊血水,浇他个狗血淋头。 何肆愣住了,旋即释然一笑,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高妙招式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的。 求时十之一,知易行难是常事。 即便是师爷手把手教他的铁闩横门,他早先时候也不是次次都能完全使出的。 何肆松开握刀之手,散了熊罴子一身血气缧绁。 熊罴子拄刀站立,面露疑色。 “你不杀我了?” 熊罴子语气略带寒意,这寒意是从后颈散发出来的。 就在刚才,他几乎是感觉死到临头。 没有悬念的,下一刻他就会脑袋搬家。 可眼前这个妖怪,却忽然收手,饶他一命。 刀意残留在后颈之上,穿透半截脖子,顺着喉咙滑到心里。 虽未杀人,却是诛心。 何肆摇摇头:“不杀了。” 若是方才的一招使了出来,这人死则死矣。 没使出来,也是时也命也。 至于这人的生死,他并不在乎。 这个傻汉子犹是出言挑衅道:“你放过我,不怕我日后报复?” 何肆愣了愣,反问道:“你好奇怪,你为何要报复我?” “明明是出手在先,挑衅在后。” 熊罴子语塞,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死去的三个弟兄,又是怒道:“我会为我的兄弟们报仇。” “你的兄弟们也不是我杀的……” 熊罴子已经蕴养出几口气机,当即抽身暴退,一跃上马,扬鞭而去。 何肆没有出手阻拦,任由其离去。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刚刚不是还很硬气吗?怎么这就跑了?” 他想起了白羽龙山,他也是伪五品,也是如此的善于逃命,一点武人仪态,宗师气节都没有。 曾几何时,白羽龙山已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现如今,自己杀他,不过费些功夫。 好饿,他需要吃点东西了。 一直催动霸道真解,体内那种饥饿感实在太难熬了。 除了维持透骨图以外的全部真气在用出一招天狼涉水之时已然告竭。 此刻红丸就像那放黑心债的长生库,他借的霸道真气就是印子钱。 他用了一次就要偿还更多,但是没有办法,何肆本身已经没有半丝半缕气机了,只能依靠这外物。 上一次若非宗海师傅出手,他早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次没有宗海师父在,他有些把持不住了。 须知民间有句俗语云:“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霸道真解亦是如此。 少借多偿,利比本多。 第180章 五枚血食 何肆转过身子,用伏矢魄扫过同样结束的战场。 三个马匪倒地而亡。 其余五人想要纵马而逃,又是被鲜虞登芳留下两具尸体。 最后三人只剩奔命而去,地上留下一个最初被老张一掌连人带马打翻的断腿马匪还活着。 何肆兀自走入其中。 身上的血焰缓缓回落,雨滴上头,如水浇油。 滋滋作响。 何肆抬起手,轻易抽出五具尸体身上的血液。 鲜血被气机点燃,血焰又是覆盖尸体,熊熊升腾,无惧落雨。 何肆分心多用,各自炼化血食。 最后取其精华,一人炼出一枚纯粹血食。 何肆招手将五枚血食纳入手中。 端的是坠手,好像掌中立锥之地站立一个成人。 他做完这一切,不过几息之间。 若论对霸道真解的精修他不及李嗣冲,但只谈炼化血食的境界,他已经略胜一筹了。 何肆低头‘看着’掌心的五枚血食,眼中血红妖艳欲滴,已经迫不可待。 他自欺欺人,扪心自问道:“宗海师傅,这是可以吃的吧?我不炼化,我就是借来还债的。” 宗海和尚早言明这段时间不能动用神通,自然无人回答。 何肆心道,“没有制止就是可以吃啊。” 他一仰头,三枚血食吞入腹中,遏制住填不满的饥欲,留了两颗做备用。 三枚血食尽数汇入那颗白龙血食所化的红丸。 何肆并不知道,他问心一句,宗海和尚也是遥有感应,却不能与之神交。 千里之外的宗海和尚虽然金刚怒目,但也只能是怒其不争道:“糊涂!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啊!” 宗海和尚当即低头,道了一句佛偈。 他犯了嗔恚(chēn hui 嗔:怒,生气 ;恚:恨,怒),罪过罪过。 我润润喉,下次再见,他一定要替小何施主将这血食之祸祓除干净。 没了马匪围合,护卫朱呆的一行四人却是没有半分松懈。 纷纷手持兵刃掉转矛头,对向何肆。 眼前这个浴血之人,他身上透露出的种种诡异,手段邪性血腥,行事近乎妖魔,尚不知是敌是友。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啊,说是血尸妖物也不为过。 端的是要可比马匪骇人得多。 何肆却不理睬他们,转过身去,微瘸着脚,就要离开。 虽然他还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该往哪走。 身后忽然传来少女怯生生地挽留:“这位僵尸前辈,还请留步!” 何肆脚步一滞,转身‘看’向那个冲入雨中的少女。 “僵尸?前辈?” ……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一行人回贺县的路上。 鲜虞登芳与朱呆,梁腌与马匪,潘当与蒋干共乘一马,她们本来是有轿子的,只是在被马匪追袭的路上损坏了。 老赵与杨宝丹共乘一马,四名趟子两两一马,何肆独自乘坐一匹大马,吊在最后。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身处江南道越州府的贺县地界。 原来自己顺水而下,一路漂泊到了江南,巧了,这里也是李且来口中史烬的故乡。 他能感觉到杨宝丹一路上几次三番向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 何肆对这个少女把自己从水里钓起来的少女其实挺有些好感,她确实是个憨直纯善之人。 和自己二姐何叶的性格出奇的相似。 何肆不免惊异,难得啊,自己居然会主动想起何花。 他想要回京城,也就没有推辞杨宝丹的邀请。 倒是那个老赵,对自己百般提防,好像自己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何肆仔细回想一下自己方才的棺材出场和之后霸道真解的各种邪异表现。 嗯,好吧,没法解释,那就不解释了。 没人敢与何肆攀谈。 大家都把他当成了血尸阴物一类的存在。 何肆乐得如此,倒是省去了一番唇舌。 无色界中没有光阴流转的五年苦修,不可避免的使他变得沉默寡言。 不过内心世界倒是更丰富些了。(简称闷骚) 一路无话,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骑马畅通无阻进了贺城。 甚至没有翻身下马经过盘查就直接骑过了城门。 可见杨氏镖局在贺县的赫赫威名。 莫说是在小小贺县,即便是放眼整个越州府,杨氏镖局四个字也是金字招牌。 杨氏镖局前,众人勒马。 何肆感觉不到暮色昏沉,也看不到朱漆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杨氏镖局”的烫金大字。 趟子手自觉替众人牵马,何肆也是翻身下马。 可能是之前的妖邪表现使他积威太深,那四个趟子手却无一人敢靠近他。 老赵对着众人笑道:“几位朋友先去歇息洗漱一番吧,这一路走来也辛苦了,我陪少东家去交了少镖头那交了镖单,晚些自有人来对接。” 梁腌抱拳回礼,鲜虞登芳扶着朱呆,五人一路随着引路的下人去往偏房。 何肆站带原地,老赵见其不动,开口问道:“您不去休息吗?” 何肆摇摇头,“我不需要休息,我休息得够久了。” 老赵脸上含笑,心中却道,“也是啊,谁知道都你死了多久了。” 他又问:“那让下人带您去吃些东西?” “我现在不饿了。” 何肆依旧摇头,他已然可以辟谷不食,他身体的饥饿之感源自对血食的渴望。 老赵心道,“你是不饿,你刚吃了几个人。” “那您自便吧。”老赵不再管他,拽着杨宝丹离去了。 杨宝丹拗不过老赵,立刻对着丫鬟喊道:“玉儿,你带这位前辈逛逛啊,我等等就来找你们。” 何肆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步入镖局之中。 一旁一个丫鬟跟随,亦步亦趋。 她名叫杨玉,是杨宝丹的她贴身丫鬟,出身穷苦,被卖到杨氏之后就和杨宝丹自小长在一起。 见何肆离开马匹,一个趟子手才敢过去牵马。 诨名神拳无敌杨一刀的杨总镖头不在局里,出去押镖了。 不过明晚会回,此刻杨氏镖局之中已经有各色行人在着手准备接风宴了。 见到一个闭目的少年走入,腰佩长刀,手持断剑,也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镖局之中有客人来往才是常事。 人未到,声先至:“宝丹,方才这么大雨,又跑哪儿钓鱼去了是吧?” 一个青年快步走了过来。 杨玉叫了声少爷。 来人正是杨宝丹的义兄,杨保安。 “小姐呢?”杨保安看向丫鬟,他刚才明明就听见自家妹子的声音了啊。 “去老爷那儿了。” 杨保安也注意到了何肆的存在,“这位是?” 作为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镖师,他目光一扫,就是将其浑身上下看了个遍。 这一瞥极快,没带着那种叫人不满的审视意味。 杨保安眼中,这少年面容清秀,带着几分女子柔美,看着像是南人。 见他佩刀持剑,应该也是会武,可他身上没有半点儿气机外露,自己叫自己看不出深浅,极有可能是已近六品的高手。 杨玉也不知道何肆的身份,只得回答道:“是小姐的客人。” 杨保安不敢怠慢,抱拳行礼道:“在下杨保安,是这杨氏镖局中的一位镖师,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何肆想了想,淡漠道:“朱水生。” “既然是宝丹的客人,玉儿,你好好招待。” 杨保安见其没有谈兴,也是不多攀谈,对着杨玉吩咐一声,转头去了义父那边。 第181章 梦中情人 老赵拉着杨宝丹来到一座小院中,小满刚过,正是枣花开始吐露秀美的时候。 一位身着黑色长衫的中年人站在院中,感叹今年的雨水属实有些多了,枣花零落,蜜蜂无收。 怕是喝不到几口自家产的枣花蜜了。 枣花蜜性甘平偏温,补血养胃、润肺补虚、养血安神,是滋补首选。 他有些馋了,他是杨元魁的独子,名为杨延赞,今年三十有六了,鳏夫一个。 不喝酒,不会武,不近女色,好读书,好美食,好打瞌睡。 现在虽然年逾不惑,却也只担当了个少镖头的虚衔,镖局之中走镖之事还需老镖头杨元魁事必躬行,亲力亲为。 不过走镖之外的大小家务事宜,都是由他说了算,所以也堪当一声老爷。 “爹!”杨宝丹甜甜地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杨延赞赶忙避开,故作严厉道:“都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女大避父不知道啊。” 他看向老赵,问道:“你又去陪着她去哪里野了?家里晚饭都没顾上吃。” 老赵如实回答:“和小姐去了一趟城外义庄。” 杨延赞闻言一怔,问道:“你们去义庄做什么?” 老赵说道:“前几天小姐去千岛湖上垂钓,结果钓起了一具尸体,就暂且安置在义庄之中,今日本想叫几个趟子手去将尸体埋了的,结果却是出了一些变故……” 杨延赞微微拧眉,问道:“发生了这等事情,为何无人告知我?” “若不是因为出了些变故,今天的事情你也不会知道的。” 老赵一摊手,无奈看了看一眼杨宝丹,好像在说,“你女儿主意多大你不知道啊?” 杨延赞看了一眼女儿,难怪今天这么热情,一上来就要熊抱自己。 他追问道:“什么变故?” “我们遇到了一伙儿假马匪……”老赵刚要和盘托出。 杨宝丹眼珠子滴溜一转,连声转移话题道:“爹,我好饿啊,今天晚上吃的什么菜啊?给我留了没有?” 杨延赞没好气道:“当然留了,给你单独盛开了老鸭煲和红烧肉都在小厨房煨着呢。” 老饕的女儿自然也是馋虫,当即两眼放光,“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先让我去吃饭好不好?” 杨延赞眼神之中难掩宠溺,即便看穿了女儿借口逃离的小心思,也不戳穿。 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此刻自己的女儿囫囵个儿站在自己眼前,没少一块肉。 看着女儿圆嘟嘟的鹅蛋脸,他睁眼说瞎话道:“去吧去吧,一顿没吃,你都瘦脱相了。” 杨宝丹如蒙大赦,将袖中牛睾囊抛给老赵,一溜烟儿就跑开了。 一直学武不就的她甚至还使出了轻功。 老赵取出牛睾囊中镖单递给杨延赞,说道:“老爷,这是镖单,今天我和小姐遇到的事情,可有些说头呢……” 杨延赞接过镖单,老赵没有继续开口,摩挲着双手,眼中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哪里还不明白老赵的意思,这是在向自己讨酒喝呢。 他命人取来一些下酒菜,还有一瓮上好的美酒,就在雨后的小院之中,陪着老赵吃菜饮酒。 杨延赞虽是滴酒不沾,却是像个后辈一样足了礼数,吃力地抱着酒瓮,不断给老赵斟酒。 老赵安心受之,每次只伸出一根食指,轻叩一下桌面。 老赵是除了总镖头杨元魁之外,杨氏镖局最强之人了,同时也是年纪最长,老江湖,老资历。 他是看着杨延赞从孩提年纪长起来的。 杨延赞本该尊称他一声叔,却是被他严厉拒绝了。 杨延赞开口道:“老赵啊,别卖关子了,和我说说呗。” 老赵拿起酒碗咂了一口,慢悠悠道:“宝丹这丫头啊,捡到了个脏东西,还带回家来了……” 这一句话之后,老赵看向了远处一盘花生米。 伸出筷子,夹了好几次,那一颗红皮白肉的花生米就不是肯乖乖就范,被筷子撕扯掉了红衣,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身子。 却是滑溜溜的,怎么都夹不起来。 杨延赞眉头一皱,说道:“您就别卖关子了,这不是诚心叫我着急吗?” 老赵不以为意,乐呵呵道:“你这温吞性子,也会着急啊?” 老赵继续使着筷子,好像他的本意不是要夹取那颗花生米,而是要将其剥个精光。 杨延赞直接伸手,抓住那一颗已经去了皮的白花生米,放到老赵碗中。 老赵嘟囔道:“放我碗里我就不需要夹了吗?” 杨延赞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就要叫来下人,“把女儿红放回去,换最便宜的绿酒来。” “别别别,”老赵当即被拿捏,连声阻拦,“你怎么不识逗啊,我继续说就是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宝丹这丫头,钓上来了一具尸体。她人傻心善脾你是知道的,人傻这点随你,心善这点随她早去的娘,她一定要把那尸体带回岸上安葬,后来我就给他送去义庄了。” 杨延赞‘咳咳’两声,纠正道:“其实闺女心善这点也随我,而且她不傻,只是迟慧而已。” 老赵没给自家老爷留颜面,不屑说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教了你二十年,你愣是没教会一丝武功,倒是宝丹这丫头,虽然愚钝吗,但我教了十年,好歹有些微薄的气机底子在身,不至于叫我没一点盼头。” 杨延赞无地自容,连说道:“继续,继续,别老扯些有的没的。” “反正就是她攒了些钱,要去买块坟地葬了尸体,今天我找了几个新入门的趟子手陪她走了一趟,结果遇到了一对被假马匪追杀的男女,其中有个女子出手极为阔绰,一开口就是五百两黄金的镖利,说是要保人镖,五百两啊?财帛动人啊,我没忍住就接了镖。” 杨延赞眉头微皱,他知道老赵为人看似轻浪浮薄,嬉皮笑脸,实则做事老道,深沉难料。 他不免狐疑,故而确认问道:“五百两黄金?老赵可是真没忍住?” 老赵呵呵一笑:“当然是假的啊,当时宝丹还在我身边呢,就你们稀罕她?她在我眼里同样是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岂会不抵这区区五百两黄金?我和你说啊,那女子的身份可能大有来头,在其左乳上方有一个被脂粉遮盖过的印记,后背之上也是覆了假皮,我都上手过了,那手感绝对不会错的。” 杨延赞面色怪异,“上手?” 老赵一挑眉,“老爷,你注意的点很奇怪啊。” 杨延赞面色微红微红,又是给他续上了一碗酒掩饰尴尬。 “反正就是之前在江南道盛传的,越王世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命定之人左心之上有一块鲜花胎记,后背纹绣龙象之争。之后你也知道,高僧,高功,大儒,名士甚至萨满巫觋(xi男为觋,女为巫)等等,都一股脑地被请进王府之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替世子殿下解梦,虽然过程竞相争艳,可结果却是出奇的殊途同归,无一例外都是大吉……” 在古代,文身是刑法的一种,被称之为墨刑,分为黥面、刺配等等。 而在越州,文身的历史悠久。 古籍有言:“越人断发文身,头冠无所用之。” “文身断发,以避蛟龙。” 女子一身好纹绣的也不在少数,但敢在背后纹绣龙象的绝对没有几个。 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 龙象有多种解释:一是指阿罗汉中修行勇猛有最大能力者,二指高僧,三指罗汉像,四指象中之最,五指皇帝。 越王世子笃信阴阳谶纬之术,同时尊佛佞佛,又不忘敬奉道家,更是苦心钻研三易。 他好似一个大染缸,想要包容进儒释道,都不得罪,都要奉行。 常常因为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累得自己身心俱疲。 他是江南道膏粱子弟中执牛耳的纨绔,最大的笑话,最傻的傻子。 但他同时也是天符帝陈符生最小的堂弟,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各路大师的卜蓍结果一出,江南道之中顿时掀起一阵文身潮。 不知多少女子在自身光洁柔嫩的背后文上龙象图案,如过江之鲫一般,那纹绣店的门槛都要被她们踏破了。 这些女子无不妄想攀上高枝,一飞冲天,成为那未来的世袭罔替的越王妃。 已经是有不少人都被秘密迎入王府之中,却是无一人背后的龙象纹绣符合世子殿下梦中所见。 世子殿下虽然形骸放浪,却不是残忍嗜杀之人,其中几位女子,因为容姿实在出众,不但没有被追责,反倒留在了世子院中,成了侍箕帚。 杨延赞沉声道:“你觉得那女子会是世子殿下的命中情人吗?” 老赵不置可否,“这只是一种可能啊,毕竟我也什么都没看到呢,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杨延赞假设道:“倘若有,那会不会是她自己文的纹绣?” 老赵一口饮尽碗中酒,将碗一放:“这种可能性反倒不大,她既然有心做那应梦之人,何必还遮得这么严实呢?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吗?而且为何还会引来一群假马匪的追杀?同行还有四名高手保护,你不知道啊,其中一个菩萨蛮的刺杀手段,叫我看了都心惊肉跳。” 杨延赞又替他倒了一碗酒。 “那老赵,你的意思是?” 老赵摇摇头。“我一个黄土埋脖子的糟老头子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带回来了一单五百两银子的大镖单,还有一个做想法的机会而已。” 杨延赞看了一眼镖单,眉头紧锁:“朱呆?我等等去看看。” “行,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杨延赞又有些儒懦,小声道:“要不等老爷子回来再说吧?” “也随你,不过就算人家只是押镖的客人,你还是得先去探探,不能失了礼数。” (这章三千多字,今天两章有三章的量) 第182章 问题少女 镖局另一头的偏房抱厦之中,何肆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凳子上。 北榆南榉,他倚靠着一套榉木圆桌。 解了腰间佩刀大庇,放下手中断剑见天。 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虚掩的窗牖上探了进来。 瞅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蹑手蹑脚走到正门口。 何肆老远就听清楚了她的脚步声。 杨宝丹敲了敲开着的门,说道:“玉儿说你没吃饭诶。” 何肆摇摇头,“不饿。” 他知道杨宝丹肯定是吃过了,她身上有红烧肉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鸭骚味。 杨宝丹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可你已经进来了。” 杨宝丹赧颜。 “我想离你近一些,你不会咬我吧?” 她记得小说话本里的僵尸,好像都是喜欢咬人的。 何肆语塞,只能点了点头。 杨宝丹果然壮着胆子走近,坐在何肆身边。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这个僵尸前辈很厉害,他要吃自己,离得远近都没有差别的。 杨宝丹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是僵尸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 “哦哦,”杨宝丹点点头,下一刻她语出惊人道,“我知道,老赵说你这样的算是僵尸中的变种,叫做血尸。” 何肆紧了紧拳头,又松开了,说道:“我是活人……”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我可以不吃。”他现在是辟谷不食的境界,加之刚吞服了三人血食,他半点没有饥渴之感,强行吃下东西,第二天还得屙出来。 杨宝丹问道:“那你为什么吃人呢?” 何肆反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为什么呢?” “你的眼睛是看不见吗?” “呃……是的。” “看不见为什么你走路的时候不会摔跤呢?打架的时候不会挨刀呢?” 好家伙!连问题都开始押韵脚了…… 何肆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说道:“我会感知。” “老赵说你的眼睛烂了,因为僵尸都是看不见的,他们只会闻气味,是不是只要我憋住气,你也就看不到我?” 何肆无奈道:“你就非得让我承认我是僵尸你才满意是吧……” 杨宝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不说话了,可是没过过久,她又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肆带着几分揶揄道:“朱水生。” 这是他躺在棺中之时听到的,老赵信口胡诌。 还说他是这傻闺女的心上人。 杨宝丹的脸上一下子升起两坨霞红。 她扭扭捏捏,不禁用余光瞥了一眼何肆。 他长得真是好看啊,唇红齿白的,不睁开一对血眼的时候一点都不吓人,还有他的皮肤好像比玉儿还好一些诶,就是头上破了一块皮,不知道僵尸的伤口能不能愈合,会不会留疤。 这幅样貌长相,也就比自己那个义兄好看了大概十倍吧。 杨宝丹忽然又想到僵尸都是看不见的,需要这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做什么? 故而正大光明打量起何肆的容颜来。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那个到最后都不知道真实姓名的熊罴子。 他的江湖审美真是没品,他眼中的何肆就是个小白脸儿,娘们唧唧,一点英武气概都没有。 哪里知道这种皮相是最吸引少女的。 而他中意的姣男子大概是那种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或者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抑或腰大数围,膀阔三停。(这边的尺是离朝之前很久的长度单位,那时候的人把前臂骨叫“尺骨”,一尺大概就是小臂的长度,20-25cm不等。) 何肆转过头去,与杨宝丹相对,他没有睁眼,却是皱眉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杨宝丹面红似酡,惊异道:“你没瞎?!” 何肆一本正经道:“不,我瞎了。” “哼!”杨宝丹转过头去,不理睬他,心却跳得厉害。 消停了没有片刻,她又问道:“有没有可能你就是僵尸,只是自己不知道呢?” 何肆累了,选择投降认输,顺其心意道:“好吧,我承认了,我就是僵尸,千年老尸,喜欢吃人的那种。” 杨宝丹点点头,一副早该如此的表情,她说道:“你救了我,你是个好僵尸,但我家里也都是好人,你不能吃我家里人。” 何肆点点头,应付道:“好的,我知道了。” 杨宝丹又问:“那你不吃人,只生吃鸡鸭鱼肉行吗?” 何肆倍感无语,说道:“有没有可能我也是喜欢吃熟的?” 杨宝丹掏出一个糗饼,说道:“那你吃干粮。” 何肆摇头拒绝,“我不想吃,干粮有什么好吃的。” 这糗饼刚刚都被雨水打湿过了,她没有及时扔掉,现在又是被其体温给蒸干。 就拿这个给人吃?谁稀得吃啊? 杨宝丹点点头,收回糗饼,然后一脸笃定道:“你果然还是想吃人肉!” 何肆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把捏住这傻闺女的后脖子,睁开双眼,眼中红光流转。 他将两汪血水汇聚的极为瘆人的眼窝凑了过去,阴恻恻道:“你看起来很好吃……” 何肆松开了手,杨宝丹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他露出一个戏谑得逞的笑容,舒了口气道:“总算安静了……” 面对这个问题少女,他真的有些招架不住。 …… 小院之中,酒过三巡,老赵也是微醺。 说完朱呆的事情,老赵又是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地浪费许多唇舌,着重说了何肆。 将他一人从棺中站起,之后轻易击败伪五品小宗师,还有抽出五个马匪鲜血化作血焰炼制躯体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说了。 听完全部故事的杨延赞也是有些愣神道:“老赵,你不会真觉得那个死而复生的尸体是一具血尸阴物吧?” 老赵嗤笑摇头:“怎么可能啊,我骗宝丹丫头的话你也信?着这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 杨延赞却不认同道:“那也不一定,毕竟现在这世上,连神仙都确乎存在了。” “也是,不过他应该是人,可能是以尸解大法假死,躲避仇杀,只是刚好遇见了宝丹丫头,当时他都在水里都泡敷囊了,并且全身骨折,他应该是修炼了什么魔功邪法之类的,之后在义庄的棺材里躺了短短几天就复原了,这是什么手段?真当诡异,此人绝对有五品小宗师的实力。而且此人虽非妖邪之身,却占妖邪之实,食人血肉,这是大忌,我说他是血尸,也就是为了吓唬一下宝丹丫头,好叫她敬而远之,你不知道这丫头有多倔,主意太大了,本来此人是要直接离去的,生生被她喊住了,一定要带这位回镖局,说实在的,总镖头不在,他要是发起疯来,我都不敢说自保,遑论你和两个小的了,到时候你们就是俎上鱼肉,等着被他吃干抹净吧。” 杨延赞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父在不蓄须。 他摇摇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是?人家好歹出手相帮了,而且父亲明日就回来了,说不定脚程快些,还能赶在明早宵禁结束前叫开城门。” 第183章 刀不言语,却能争鸣 偏房之中,何肆坐等天明,没有摆出锄镢头的架子,只是内练雀阴魄和非毒魄。 不出意料的,两魄炼化进度之阻塞,如关山迢递,阻隘重重。 已经超出了他目前境界能驾驭的极限。 他能够将六魄中的四魄化血,这已经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了。 除却花了他六年时间细细打磨水到渠成的尸犬魄,其它两魄,是在谪仙人王翡支配自身的时候一蹴而就的。 最后的臭肺魄也是在宗海师傅的帮助下,于无色界中第三层无所有处水磨工夫五年才能落魄。 何肆心中有数,若是境界不够,这之后的每一次进步,都将难于上青天。 贺县之中,大街小巷巡夜的更夫的梆子声从一更响到了五更。 五更三点,城门大开。 何肆隐隐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马鸣咈哧,笑声爽朗,嘈嘈杂杂。 原道是总镖头杨元魁回来了。 杨氏镖局外,人高马大的杨元魁宽袍大袖,翻身下马。 一身精壮的肌肉从衣襟敞口处袒露。 在一众自家小辈的簇拥下,他跨过高门大户。 腰间佩刀“屈龙”忽地一震,这是刀与刀的纠葛。 屈龙争鸣之时,何肆横置身前桌案上的大庇也是有感而动。 他握住大庇,眉头微皱。 是一把与大庇有所勾连的刀。 大庇是师爷曾经的佩刀。 他得去看看。 何肆站起身来,微瘸着腿,走出门去。 杨延赞那头也是脚步一滞,旋即笑道:“呦!看样子咱镖局里来了哪位使刀的宗师啊?” 他将随大刀“屈龙”解佩,握在手中。 “屈龙”瞬间屈服。 杨延赞看着父亲手中的宝刀,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爹,屈龙刀这不是此行镖物吗?怎地没送到剑垄道去?” 杨元魁笑道:“其实这是镖利,掩人耳目的,另有暗镖,已经安全送抵,先前未曾与你等言明罢了。” 杨延赞闻言一愣,这把屈龙宝刀可是号称“风伯吹炉,云师炼冶,铁焰朝流,金精夜下,价重十城,名高千马。” 它若只是镖利,那真正的镖物本身该是什么无价之宝、稀世神珍了? 杨元魁可不想解释这么多,问道:“还没回答我呢,家里可是有使刀的高人登门啊?小庙来了大佛,谁与我说道说道?” “是宝丹这丫头请来的一位,呃,一位……” 杨延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何肆。 杨元魁见到他一副难以言表吞吞吐吐的样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咋地了,拳脚不利索就算了,我出门几个月时间,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伸出粗糙大手,按住杨宝丹的脑袋,亲昵道:“乖囡囡,你请了个什么高人回来?带爷爷去看看。” 杨宝丹闻言却是脸色微白,缩了缩脑袋。 何肆昨天那一脸狰狞的面目浮现眼前,她至今还有些害怕。 杨元魁粗糙的手掌微微摩挲,挂断了杨宝丹好几缕头发。 她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喊疼。 “抱歉抱歉!”杨元魁急忙道歉,尴尬地收回了手。 他才发现自己的孙女神色不太对劲,问道:“怎么了囡囡?” “没事。”杨宝丹摇摇头。 杨元魁人老成精,轻轻拍了拍孙女后背,温声道:“那带爷爷去看看你那位客人?” 杨宝丹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自己爷爷的脾性,又是告诫说道:“不准打架啊。” 杨元魁讪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杨元魁刚得了宝刀,一路而返,横跨三道之地,不承想竟无一次拔刀机会。 这天下,何时这般太平安定,四方无虞了? 莫非是山雨欲来? 杨元魁高喊一声,“都散了吧,跟着我做甚?各自休息去,有婆娘的找婆娘去,没婆娘的领了银钱,自己耍去,待到晚些吃席,我们再好吃好喝好。” 一路风尘仆仆的诸位镖师趟子手,听闻总镖头发话,没有半点客道,当即一哄而散。 皆是涌入账房,领了镖利分红。 屋头有人等的急不可耐就回了屋头,大多屋头没人等的,直接连澡都不洗了,三三两两结伴,直奔娼寮瓦肆而去,目的往高雅了说是妓乐娱戏,往俗了,那可就没说头了,心照不宣吧…… 也得亏这越州大部分的瓦子都是昼夜不分的。 杨元魁由孙女带领着,往何肆住的偏房走去。 老赵昨夜喝高了,都没来迎总镖头回家。 杨延赞也是亦步亦趋跟上。 三人走到半道儿。 就与提刀的何肆撞上。 两位年纪迥异的,配有名刀的刀客迎面相遇。 杨元魁眉头一皱,怎的是个跛子,莫非还是个瞎子? 这不是天残地缺吗? 而且还如此年轻,看上去和自家孙女也差不多大。 可他并未因此生出轻视,反倒更为郑重以待,何以致拳拳? 唯有息心机,下苦功,奉刀服膺,才能在这般年纪有这等境界。 “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杨元魁嗟叹一声。 何肆向来是个经不住夸的,面皮薄,抱拳行礼。 杨元魁同样回礼,瓮声瓮气道:“杨氏镖局,总镖头,杨元魁。” “久仰。”何肆违心道。 杨元魁没有介意眼前刀客的‘倨傲’,他少年时若有如此境界实力,便是在孤高十倍,那也算虚逊的。 他又是笑着问道:“少年郎,姓甚名谁啊?” 何肆顿了顿,说道:“朱水生。” 杨宝丹一跺脚,面带愠怒。 这人,好不要脸! 杨元魁眉头微皱,案子将这个名字咀嚼几遍。 他当即问道:“可是化名?” 何肆干脆利落点头,却是没有道出真实姓名。 他现在一身倚仗的手段都太过邪异,甚至可以说与魔道无二,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妙。 杨元魁笑了笑,没有介怀,“我就说嘛,你这等刀客,不该如此籍籍无名的。” “你这把刀从何而来啊?” “师传。”这也算实话,毕竟是师爷的佩刀,如今在他手中。 “我这边也有一把刀,看起来他俩有些渊源呢。” 何肆点点头。 杨元魁忽然提刀。 何肆也是如此。 刀不言语,却能争鸣。 杨宝丹一把拉住爷爷的手,人小鬼大道:“爷爷,说好不打架的!” 杨元魁呵呵一笑,“你不懂,我俩这是惺惺相惜,只是由着刀意切磋琢磨罢了。” 杨宝丹攥了攥杨元魁的大手,小声告诫道:“爷爷,他很厉害的。” “能有多厉害?比爷爷我还厉害?” 杨宝丹没有说话,这幅作态,却是给出了答案。 杨元魁松开手掌,心中狐疑,怎么才出去走了一趟镖,这个乖巧懂事的小棉袄就忽然变得不暖心了呢? 第184章 求其下,得其道 杨元魁看着何肆,诚恳道:“小兄弟勿怪啊,我得确定一下我压不压得住你,才知道我这个镖局容不容得下你,毕竟小庙容不下大佛,水浅只能王八多。” 何肆指了指杨宝丹,说道:“我本来也没打算来这儿的,是她非要拉着我……” “这样啊,”杨元魁赧颜一笑,“闲谈且放一边,看刀!” 两把名刀同时出鞘。 两人对碰一刀。 刀意气机一触,浅尝辄止。 沉默,许久…… “我输了。” “你赢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又都是一愣。 旋即杨元魁哈哈大笑。 他杨一刀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倾力一刀胜不过的人,之后就算接连两刀三刀,十刀百刀也是做无用功,收效甚微。 当然,若是兵拳合一,那就另当别论。 他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少年刀客的短处,他没有精深下盘功夫,甚至他不会像样的走刀,这是硬伤。 所谓手似两扇门,全凭脚打人。 若是他以拳脚相加,赤手空拳对付少年郎的刀,甚至会让其一时无措,捉襟见肘。 杨元魁摆摆手,一脸坦然。 虽不知为何,但他总有这一番预感,“不必自谦,生死对战,活着的一定是你。” 何肆摇摇头,“前辈抬举了,分胜负易于分生死。” 意思也是简单直接,两人切磋,何肆会输;两人为敌,何肆能活。 杨元魁放声大笑,好久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后生了。 何肆心中却想着自己认识的几位五品小宗师,眼前的杨总镖头和李大人,是谁更厉害些? 自己曾借刀和气机于李嗣冲,李嗣冲投桃报李,加倍偿还。 所以他对李嗣冲的实力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显而易见的,李大人的实力远胜过这位杨总镖头。 而阿平的实力应该还在李大人之上,这已经是算上李大人使出霸道真解的结果了,他们俩离四品都只差一线距离。 这么一想,还是师爷的刀法最厉害。 说起来,师爷是什么境界呢? 三品?或者更高? 何肆摇摇头,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刀意奇绝,世间无有天狼,无有蛟党,故而只是屠龙之技,形而上。 而铁闩横门,却是真正的下里巴人,形而下。 师爷曾说过,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无所得。 无所得,得其道。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手持刀器,自然求其下,得其道。 可惜了那一式属于自己的“斩讫报来!” …… 天符六年五月十二日,天符皇帝被俘的消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 京师百姓乱作一团,无不虩虩(xi xi恐惧的样子)。 于今晨朝堂之上肇基帝胄的大离宽仁纯孝炎禧皇帝陈含玉为抚民心颁布了一条诏令。 京城里九外七城门大开十日,昼夜不闭。 放任百姓进出,守城士兵不得盘查阻拦。 百姓一时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京城之外,京畿道,山东道、山南道皆是内乱。 远不如京城之中来得安稳,往北走,就是关外道。 如今北狄二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往西的沧澜道。 大摇大摆背负龙雀大环的刀客阿平从南门进入京城外城。 这座京城果真一如既往的繁盛啊,即便如今朝纲混乱,天下动荡。 还是有往来不息的人流进进出出,甚至进城之人比出城之人还要多上许多。 阿平背着龙雀大环,无人盘询,守城士兵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换做平常,他并非官差,也不是镖客,衣着寒酸,若不用布帛或者匣子把利器遮掩起来,想要如此堂而皇之走入京师,不惹上麻烦都不可能。 他叹了一口气,这天下是真乱了。 国家不幸英雄幸。 生逢乱世,确是他这样的刀客之幸,终于又熬到了可以以杀止杀的时势。 杀一是罪,屠万是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阿平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叫人屠的名头,不会随着老爷子的死而落幕。 至于何肆?什么档次,他也配? 老头子人老昏聩了才选的他。 自己不过拨乱反正而已。 阿平大步朝着月癸坊墩叙巷走去,打算去自己的个不成器的“师弟”何淼家守株待兔。 他就不信何肆这小子不回来了。 另一边,自北郊方凤山毗云寺而来的宗海和尚步履缓慢。 刀客和僧人在封丘巷有福茶肆前迎面相遇。 阿平不以为意,一个秃厮而已。 本想与他擦肩而过,宗海和尚却原地站定,开口道:“这位善友,敢问您这把刀是从何而来啊?” 阿平眉头一皱,抽出刀来,“和尚,你认识这刀?” 宗海和尚点点头,“这把刀的主人是我一个朋友,名叫何肆,他格外珍视此刀,不会轻易与人。” 阿平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道:“没错,刀是我从他手中抢的。” 其实不然,刀也是何肆自愿给的,何肆不做重诺言,不愿做失信之事。 才会任由师伯阿平提刀而走。 宗海和尚道了一句佛偈:“烦请善友归还。” 阿平不以为然,“秃厮,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善友,三业之中,口业最重,小心堕入拔舌地狱。” “哎哟我这暴脾气,信不信我先拔了你的口条?” 宗海和尚微微低头,“你不能这么做。” 阿平以为是这秃厮认怂了,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宗海和尚便又解释一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办不到。” …… 月癸坊,墩叙巷,刽子何家。 一家四口坐在四仙桌上,气氛有些压抑。 今天一早,天符朝天符皇帝御驾亲征,北伐被俘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忽然就跑遍了整座四九城。 何三水是衙门刽子,倒是比常人更早得到消息,不过早得很有限就是了。 何花拉着母亲齐柔的手,小声道:“小四走的时候说大概一个月就能回来的,这都一个半月了,怎么还没回来啊?现在世道不安宁,再过几天,四九城都要门禁了。” 何叶也是一脸担忧,“小四他会不会……” “闭上你的乌鸦嘴!” 何三水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缸一振,酽茶水四溅。 何叶瞬间闭嘴,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她心里委屈,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啊。 齐柔接过话茬,此刻的她一脸憔悴与心焦,“小四他说去了山南,可山南那边造反闹得最凶啊。” 何三水叹了口气,宽慰妻子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孩子主意大又懂事,早不用我们操心了。” 何叶心中忿忿,却也只敢腹诽道,“为什么我还没开口就叫我闭嘴,娘明明和我说了想我想的差不多的话,爹你就去安慰她?唉……肚子又饿了,可以让娘或者何花先做饭吗?” 她昨个做个噩梦。 梦见了何肆,但是她不敢说。 因为她梦见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正躺在阴暗潮湿的棺材之中,死相极惨,浑身骨骼断裂,胸膛深陷。 还有蟑虫鼠蚁在他身上不断地爬来爬去,甚至还有一只臭老鼠在啃食他的脚趾。 何叶当时就被吓醒了,抱着同炕的何花就哇哇大哭起来。 何花安慰其许久,最后还是去灶房拿了罐白糖喂她吃下几口,她才平复下来。 何叶最终却是没有将梦里所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她坚信,梦都是反的。 所以小四一定没有事的,他一定活得好好的。 第185章 放下放下 “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办不到。” 面对宗海和尚的认真‘嘲讽’,阿平不怒反笑,“呵呵,秃厮,我还从未在光天化日与京师杀人呢。” 他话虽如此,却不敢真杀人,京师重地,岂是他能如此横行无忌。 真当五军都督府和二十六卫都是吃空饷的? 阿平虽拔不出龙雀大环,却是能在刀鞘之上绽出气机。 刀芒之锋锐与神兵利刃无二。 他一步上前,气机播散开来,周围行色匆匆的百姓皆是被气机拨到官道两侧。 就像一双无形大手,扫清棋盘。 宗海和尚原地站定,眉眼微垂,不为所动。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借由一句戏词,“自从吃粮到如今,从未提刀杀过人,今日到我来充狠。” 他心惊肉跳,手足无措,故而木立。 阿平出刀了。 如此危急关头,宗海和尚却是尻轮神马,神思天外。 心念回收之后,阿平已是一刀抵至胸前。 宗海和尚抱神守一。 只是伸出一手,面对一跃而来的阿平,眼中金刚拳菩萨一闪。 居然就简简单单地握住锋芒毕露的刀鞘。 刀意自他身后逸散,青石板间顽强露头的小草瑟瑟发抖。 宗海和尚色厉内荏道:“善友,你可知出家人也有金刚怒目?” 阿平就要再出一刀,却被宗海和尚用力握住刀鞘,他拔不出刀来。 此刻他眼中的宗海和尚身璨金光,万法不侵。 化作一尊鎏铜的庄严宝相。 但也就只他可见,宗海和尚都不自知。 阿平暗自思忖,这和尚,果然修持极高,若是只凭气机,估摸着破不了他的金刚不坏的境界。 阿平使了狠劲,强行将龙雀大环抽出,带出一阵火星,刀鞘之上绽放的锋芒都尽数被宗海和尚的手掌磨了去。 刀鞘就要完全抽出之时。 宗海和尚五指束拢,捏住一点尾尖。 就是这一点抓取,使得阿平无法再抽刀一寸。 阿平果断开口,“不打了,和尚,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如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时候,他对宗海的称呼已经不再是轻蔑的秃厮。 宗海和尚点点头,温声道:“善友放手离去即可。” 阿平嗤之以鼻,最讨厌这些禅中之人打机锋了,他讥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宗海和尚摇摇头,他手中的确是把屠刀,却不能叫人放下开悟。 放下执念,即见假佛。 佛是无相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宗海和尚直言道:“你成不了佛的,只是放下罢了。” 阿平冷笑,“那我若不放呢?” “那就不放。”宗海和尚确是放手。 他手累了,指节都攥白了,既然握不住,也就顺势放了。 阿平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宗海和尚一步上前,刚要开口。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阿平一个拖刀回身。 使出《削腐刀法》中的掠脂斡肉。 这招也是《斫伐剩技》中收录的第十六式。 单论杀伐之意,犹在铁闩横门之上。 看我凌迟了你! 宗海和尚面色微变,赞叹道,好厉害的一招! 他不知道什么是厉害,只能是从感官上看起来。 宗海和尚以佛法治身,既然能教会何肆锄镢头,又能将人屠刀意藏于刀鞘,相比武技自然也是出类拔萃。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会个屁的武功。 他从未与人为敌,甚至没有气机傍身。 宗海和尚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方寸大乱。 怎么办?下一招我该用什么?我还会什么招数? 就当觉得吾命休矣的时候,脑中灵光乍现。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其中有一招式叫做“空手入白刃”。 小说原话中如是说,“我能以赤手空拳,出入于剑戟如林之中,与众人周旋,而不至损伤,闻者未有不嗤为谬妄者。” 说那话的,还是一个不谙技击之人。 当时宗海和尚研读至此,不禁拊掌而笑,连称好活! 其实这一招在《正宗七十二艺》也有相似的存在,被称之为“枪刀不入法”。 可惜他不是武僧,也没学过七十二艺。 且试试看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看《功夫》得到的灵感,星爷的如来神掌,印刷价两分钱,宗海师傅的武学大多也是看佛经和小说得来的。) 阿平虽是一人持刀,却是刀意如林。 宗海和尚置身其中,好似遭受剥落,千刀万剐。 他只得狼狈支撑,却是像个不倒翁一般。 一招数百刀后,宗海和尚福至心灵,竟然欺身上前,一柔掌握住阿平刀柄。 阿平只觉得手中一空,眨眼间,刀就已经被眼前这和尚夺去。 他面色一变,作为一名刀客,连手中之刀都握不住,端的是奇耻大辱。 阿平复手上去,握住刀鞘,不然宗海和尚得逞。 两人陷入僵持。 一如先前,只不过是处境对调。 宗海和尚握刀,阿平握鞘,相互角力。 阿平眼中怒意沸然。 宗海和尚心弦鼓之。 一连三问。 刀怎么在我手中? 我怎么做到的? 我好像有点厉害啊? 他不露辞色,开口问道:“善友,这回你可愿放手?” “放你奶奶!” 阿平破口大骂,只当这和尚在戏谑他。 他陡然运劲。 宗海和尚仍是握刀呆立。 阿平却抽出了刀鞘。 一阵惊天刀意四散开来。 是人屠徐连海的刀。 阿平大惊失色,这刀怎么忽然就被他拔出鞘了? 先前他百般尝试想要拔刀,却是无果,最后无计可施,才不得已回到京城守株待兔何肆。 可现在,刀出鞘了,却是握在敌对手中。 感受着老头子无匹的刀意,阿平险些双膝一软。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乞儿了,可面对徐连海的刀意,他还是敬如神明。 拔刀之人自然不是阿平,而是宗海和尚。 这龙雀大环是他放入鞘中的,他自然也能拔刀出鞘。 自两人周回三丈,刀意四散奔走,如流如崩,撵出道道沟壑,深入几尺。 坚硬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好像变作泥泞的庄稼地,被一头不辞辛劳的老黄牛耕犁了好几个来回。 两人皆是色变。 阿平赶忙掷出手中刀鞘,不偏不倚套住龙雀大环雪亮的刀刃。 以鞘缚刀。 可仅仅是转瞬之间,这刀意便散去一半。 阿平睚眦欲裂,心在泣血。 这可是他追寻十数年的四品大道啊! 他早该以削腐刀法入四品守法境界的,可他却执拗于老头子的刀道,如今积重难返,只此一条道路。 坏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何况是修行大道? 宗海和尚看着自己手中的全须全尾的龙雀大环。 又看了眼对面的杀意滔天的阿平。 心跳一滞,暗道一句,“风紧,扯乎!” 他看得出来这回阿平是动了真怒,起了杀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尚也是如此。 宗海和尚扭头欲走。 第186章 梦幻泡影 “秃厮,你找死。” 阿平一招手,遥隔数丈,从封丘巷一间二荤铺屠案上摄来一把菜刀。 宗海和尚被气机锁定,心知无法逃离,他心中感叹一句,“若是神足通尚在就好了。” 可惜帮小何施主时犯了忌讳,暂时被禁用了六神通。 再想到上一次犯禁,他可是整整修了三年的闭口禅啊。 那三年时间,每每看小说看到尽兴之时,他却不能放声大笑,不能出言赞叹。 只能无声拊掌,亦或拍击大腿。 苦啊,苦不堪言,苦不能言。 宗海和尚提刀小跑几步,模样甚是滑稽。 他将龙雀大环斜靠在福茶肆茶棚柱子上。 转过身来,面带愁苦。 双手合十,轻声道了一声佛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下一刻,宗海和尚拔出护身戒刀。 戒刀是僧人外出常用的兵器之一,在佛教戒律中规定戒刀不可杀生,只可供切割三衣或是剃度以及剪爪之用,故称为“戒刀”。 那本通篇都是造反最后却被招安的小说里写了许多假和尚、真草莽,动辄喜欢叫铁匠打造一口戒刀。 美其名曰:“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这都是道听途说的,料想那写书之人如此诋毁禅门道具,必定是要增业减慧的。 “阿弥陀佛。” 他既用上戒刀,便是表明不战之心。 但他想了想,眼前这刀客却未必知道这戒刀之意,故而有些扭捏反复地收回戒刀,选择空手应战。 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 那句说给何肆的佛经,自己也同样受用。 可宗海和尚如此作态,在阿平眼中就是赤裸裸的蔑视。 什么意思?对上我不需用刀? 当真叵耐! 两人相视一眼,误会顿生。 阿平手中的菜刀闪过一道寒光,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宗海和尚,刀势凌厉。 割开劲风。 宗海和尚看似不慌不忙,他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接住了阿平的攻击。 他的手掌五指相扣,没有用肉掌撄其锋芒。 掌见无色无形之气流转,宛如水波,轻轻地将阿平的攻势引了过去。 不知又是看哪本小说学来的招式。 阿平的攻势如同狂暴的风暴,连绵不绝。 还真别说,这菜刀和他的削腐刀法,实乃良配。 若非宗海和尚此时沦为鱼肉处地,他一定会感叹一句,这阿平挥舞起菜刀来,真像一个厨艺精深的切墩伙夫。 一寸短一寸险,何况宗海和尚还是个手无寸铁之人。 他徒有高深的佛法,但面对阿平的疯狂攻击,也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压力。 只听“唰”的一声,阿平一挥手中菜刀,刀光如龙,直取宗海和尚喉颈。 而宗海和尚看似平静如水,轻轻一挥手掌,将来势汹汹的刀光挡住。 刀光一闪,阿平再次出手,还是那一招掠脂斡肉。 他的刀法犹如疾风骤雨,连连攻向宗海和尚。 宗海和尚只管防御,实在是他也拿捏不准反攻时机。 将阿平的刀势尽数挡下,双掌翻飞,仿佛活了一般。 看似每一次防御都恰到好处,游刃有余,其实是岌岌可危,险象环生。 阿平毕竟是四品临门一脚的刀客,他的攻势如同风卷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宗海和尚步法虚浮,左支右绌,只能一次次被动地引导刀势。 他的步伐杂乱,却是身形如飘,不愧是还有些神足通的底子在身。 宗海和尚再一次让阿平的菜刀划过身前,然后用手掌将其引向一旁。 阿平的攻势由此一处出现了凌乱之感,他忽然惊觉。 心道,“这秃厮使得什么手段,还能影响我出刀?” 阿平深知,刀法凌乱便会出现疏漏,出现疏漏便会死。 当即肃清杂绪, 宗海和尚虽无攻伐之意,却也不是迂腐之人,立刻开始反攻。 他的手掌如风,快速而不失轻盈,每一次挥击都准确地击在阿平手臂的穴位上。 这一招叫“胡笳十八拍”,师学某本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 阿平顿感手臂酸麻,菜刀的攻势也越来越慢。 好似被什么奇怪的意气拉扯拖累。 最后,宗海和尚一掌击中阿平的胸口,将他击退。 阿平脚步踉跄,竟然差点摔倒在地。 他连忙稳住身形,抬眼看向宗海和尚,只见宗海和尚依然站立原地,神色平静如初。 实则是懵然。 阿平怒上心头,却是无可发泄。 他的气机面对宗海和尚,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握住菜刀的手垂落,他就要使出最为熟稔的天狼涉水。 宗海和尚见状,忙向阿平行了一礼。 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了,此时不止戈,更待何时? 宗海和尚和阿平两人,一个是低估了自己,一个是高估了对面。 故而暂时都选择了偃旗息鼓。 宗海和尚道:“阿弥陀佛,善友不若就此罢手?” 阿平一挑眉,冷笑道:“你怕了?” “是。”宗海和尚干脆利落地承认,没有半点赧颜。 他立刻又补充道:“小僧认输,但是小何施主的刀不能给你。” 阿平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才得以开见世界。 低下头去,地上还是坚实的青石板路,没有刀意流转的半点痕迹。 阿平已然明悟,原来方才的一切确乎是发生了,只是没有发生在此间。 他将手中菜刀随手一抛。 菜刀沿路返回,又落回数丈之外的二荤铺屠案上。 他想起方才和尚所道的佛偈,“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 他就像个二愣子一样立在原地,人来人往,无人在意。 阿平收余怒,免嗔恚,倒也释然开口道:“和尚,你赢了,是我技不如人,刀我不要了,反正刀意也散了。” 阿平知道,自己并未输在刀上,也非输了和尚的武艺。 而是输在了心,他由始至终根本就没递出过一刀,体内气机依旧深沉如海。 即便刚刚经历不算一番苦战,但身为刀客,只要出刀,一身气机哪有半点不起波澜的道理。 这是一场完全不曾存在过的比斗,子虚乌有。 宗海和尚面带笑意,歉然道:“善友莫怪,打架我素不在行,只得出此下策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手里拿着那把本属于何肆的龙雀大环。 他轻声道了四字,阿平恍若未闻。 宗海和尚踱步而行,离开十步后,面色倏得发白。 那刀客的刀法,太吓人了。 回到毗云寺之后,一定要多看几本小说压压惊才行。 阿平依旧愣在原地。 他陷入沉思,若是方才的一切只是梦幻泡影,那和尚大可直接掏出腰间戒刀,抹了自己脖子。 虽然自己会第一时间感知到杀意,做出反击,但那多半也只是舍身一刀,落得个玉石俱焚的结果。 这和尚,好古怪! 可怕,但他不害怕。 只是输了一场而已,不至于跌了心气。 阿平就是如此,认输却不服输。 等等,那和尚走之前好像和自己说了两个赘辞,“放下放下?” 阿平却还不知,这并非赘辞,而叫他放下“放下”。 他旋即释然,也转身离去,放弃了守株待兔的想法。 刀都被夺去了,还等何肆那小子做什么? 第189章 解梦 墩叙巷中,何家敞开的屋门被敲响。 一位身穿靛蓝色僧衣手持环首长刀的年轻和尚站在门前。 何花迎了上去,看清来人,当即有些意外。 “宗海师傅?你怎么来了。” 宗海和尚微微颔首,“受人之托,来此报个平安。” 何花眼前一亮,连问道:“是小四!?” 宗海和尚点点头。 何花转过身去,在不大的屋子里喊道:“爹娘,毗云寺的宗海师傅来了!” 片刻之后,宗海和尚坐在八仙桌前,身前泡了一碗浓茶。 何三水、齐柔夫妇,何花何叶两姐妹挤在两旁。 何三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宗海师傅,你有小四的消息吗?” 宗海和尚点点头,说道:“小何施主此刻尚在远方,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归家,我特来替他报个平安,诸位不必过于担忧。” 齐柔问道:“您是在哪里见到我家孩子吗?他现在在哪里啊?” 宗海和尚斟一番,如实道:“未曾见到,小何施主之前是在山南道,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何叶歪头问道:“那你怎么帮小四报平安啊,你都没见过他。” “其实也算是见过的,但不是几位想象中的那种见面,我不好解释,反正小何施主现在的处境尚算安稳。” 宗海和尚斟酌一番,如此说道。 他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与何肆作伴五年时间,直到何肆转危为安。 现在的何肆已然醒来,借助那血食手段,足够自保。 “对了,这是小何施主的佩刀。” 宗海和尚递出手中环首长刀。 这把龙雀大环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何花从宗海和尚进门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刀。 “师傅,小四的刀为何会在你身上。” 何花不解,既然宗海师傅言说没有见过何肆,那他手中的刀是如何来的? “呃,算是在外城路上捡到的,就交由几位物归原主吧。” 何花一脸惊诧,“难道是小四回过京城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这倒没有。” 气氛陷入沉默。 宗海和尚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毗云寺了,反正诸位不必多太过担忧,小何施主他吉人自有天相。” 齐柔挽留道:“宗海师傅,留下吃顿素斋再走吧。” “也好。”宗海和尚没有拒绝,毗云寺过午不食,以他现在的脚力,估摸着也赶不回去了。 何花与母亲当即忙碌起来,看着时辰,何三水赶趟去菜市买了些新鲜时蔬。 家中前屋就只有何叶一个人,留作招待。 这个圆脸丫头此刻满脸愁容,再次确认道:“宗海师傅,小四他真的没事吗?” 宗海和尚肯定道:“真的没事。” “那你会解梦吗?” “啊?” 何叶又问一遍:“你会解梦吗?” “不会。” 何叶‘‘哦’了一声,明显有些失落。 宗海和尚看着这圆脸少女心情低落的样子,解释道:“禅宗不解梦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梦只是一场心识的游戏,悉皆如梦,自心如水,悉皆如幻。” 何叶叹了口气,“我昨个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是关于小四的。” 宗海师傅报以微笑,“不妨说给小僧听听。” 何叶撅了噘嘴,“你又不会解梦,和你说什么?” “但是我会做梦啊。”宗海和尚笑眼弯弯,凑了上去。 就在刚刚,青天白日之下,他还在封丘巷口和那刀客做了一场白日梦。 宗海和尚循循善诱道:“小僧曾在书中看到过,忧思惊恐之事只要与人言说,便可减半哦。” 何叶想了想,对宗海和尚莫名生出几分信任,“那我只和你说啊,你凑近点。” 宗海和尚配合地附耳过去。 何叶窃窃道:“我啊,昨天做了噩梦,梦见小四死了,就躺在棺材里,还被老鼠啃脚趾呢。” 宗海和尚闻言瞠目,拉开身子,盯着何叶。 何叶看他一脸震惊的而样子,连忙压低声音安慰道:“别怕,老话说梦都是反的,所以小四才不会死呢。” 宗海和尚微微皱眉,上上下下将何叶打量一番,终于是看出些第六识潜藏的痕迹。 藏得可真深啊。 他曾与何肆说过仙人一缕心神宿慧转世于此,不过是第六识,而阿赖耶识是第八识。 原来这位姑娘,也是宿慧之人。 宗海和尚摇摇头,说道:“梦不是反的,梦就是梦。” 何肆是真躺进了棺材,还被老鼠吃掉了一根脚趾,宗海和尚自是不会与她明言。 何叶闻言,对宗海和尚的好感顿消,带着些许敌意地愤愤道:“你什么意思?盼着小四不好是吧?” 宗海和尚说道:“小何施主现在挺好的,已经转危为安了。” …… 江南是一个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地方。 以才子佳人、富庶水乡、人寿年丰着称。 与此同时,宗海和尚口中那个转危为安的何肆。 正身处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中,准备吃席。 离京畿两千多里,天符帝被俘关外的消息还未传来。 此刻的贺县还是一片欣欣向荣,安居乐业的景象。 杨氏镖局中,校武大院被清扫干净,已经摆上七桌酒宴,落满了人,每桌都上了十几道‘家常便饭’。 这还只是便餐,晚上才是接风正宴。 “接风洗尘”本是一词,但那些走镖千里,燥了几月的旷夫壮汉,有一大半都选择了先去了瓦子‘洗尘’。 惯例至少得到一更以后,他们才会涓滴不剩,老老实实地回来吃这‘接风’宴。 当然,醉倒在温柔乡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住局的价钱可就要比拉铺贵上许多了。 何肆被总镖头杨延赞拉着入了主桌。 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大户人家的家宴,红木大桌之上十多人落座还是宽敞,不似家训严苛的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之上颇为热闹,何肆却是有些不习惯。 杨元魁虽然年事已高,却是精神矍铄,还豪饮了三大碗烈酒。 第一碗酒,理所应当敬了诸位走镖弟兄一路相扶相助,没说一句客套话,真情都在酒里了。 只可惜没有几个走镖的在场,大多去了瓦子。 杨元魁自嘲一笑,“我在这边喝白酒,一群兔崽子在瓦子里喝花酒。我还得装模作样敬他们一杯,这叫什么事啊。”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第二碗酒,杨元魁敬了大主顾朱呆一行,无他,他们又豪气地追加了二百两黄金,点名要五品小宗师的他亲自护镖,护送一行至毗邻的广陵道。 杨元魁回来之后,先是听老赵和杨延赞讲述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是一番考虑,最后去了朱呆的偏房中待了半日,这才做了接镖的决意,敲定诸多细节。 第三碗酒,杨元魁却有些意外地敬了何肆。 杨延赞只说了一句,“少年英雄,长江后浪。” 何肆赢过杨总镖头的消息没有被他不耻掩瞒,才过半日,除却几个出去花天酒地的趟子手和镖师,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 五品小宗师,堪称手足身目,深有一得,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这少年也是个使刀的,离朝入关后,沿袭前朝法度,炮与甲胄两者原非民间宜有,仍照旧严禁。 其三眼枪、鸟枪、弓箭刀、枪马匹等项,悉听民间存留,不得禁止。 故而这镖局之中,除了女眷仆从,都是练家子,大半师学杨总镖头的刀法拳法,无不崇尚强者。 何肆少年便能胜过杨总镖头,自然一下子成为了镖局中的焦点。 第190章 欢喜冤家 杨元魁连饮三大碗之后,说自己不胜酒力,就回屋中休息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他这个岁数,已经是有人专设小灶,负责饮食了。 人不服老不行,杨元魁近年来越来越觉得走镖力不从心了,可惜虎父犬子,杨延赞是指望不上了,杨宝丹也不是习武的料子,只看义孙杨保安了。 随着总镖头走后,饭桌上的氛围才算真正热络起来。 何肆低头吃菜,偶尔也会应对同桌人提出的话题。 菜色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有鱼有肉,十八个碗碟。 却是何肆眼里极好的美味佳肴了,从小到大,这样的好菜色也就过年能吃上,还不曾吃过这般多样齐全的。 何肆看不见,本有一个丫鬟相帮夹菜的,可他不要,自己寻着味夹了一块酱肘子。 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这略带甜头的口味,叫他吃不习惯。 杨宝丹被义兄和父亲夹在中间,埋头吃着红烧肉,时不时偷瞄何肆一眼。 看着他连吃酱肘子都没胃口,心道,“这个僵尸果然是吃不惯熟食。可是今天天气这么好,他怎么就不怕太阳呢?” 这憨傻的少女,被老赵几句信口胡诌,欺骗甚深。 第一次有下人添饭,何肆十分不适,只是没能争抢过下人的本分。 他礼貌地吃了几口,就动了离席的念头。 陪坐一旁的杨保安笑道:“水生兄弟,怎么了?是菜不合口味吗?” 何肆摇摇头,说道:“挺好的,就是有点甜了。” 杨保安摇头一笑:“这还算甜啊?水生兄弟你是没去过广陵,我可是去过的,那边的人连吃碗葱油拌面都是要加白糖的,是真吃不惯,齁甜。” 何肆无端想起了那碗在胡员外家吃到的甜粥,甜腻腻的口感,带着木樨香,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同桌的梁腌不干了,他就是广陵人士,一拍桌子,辩驳道:“放糖怎么了?拌面不放糖,宁可倒池塘。” 杨保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赔笑道:“梁兄勿怪,有口无心啊,我自罚一杯。” 他当即牛饮一碗烧刀子,梁腌见状也是没了脾气,甚至陪了一碗。 何肆扒拉干净碗中米饭,不再客套,独自离席,去找杨元魁去了。 他要借刀。 他在那把屈龙上感受到了人屠一脉的刀意。 想必也是承载过师爷的刀意,甚至可以感觉出是那一式连屠蛟党。 何肆并不蠢笨,联想到阿平曾与自己言说,他杀了自己两位师伯,见识到了老爷子的两式刀意。 那屈龙兴许就是其中一位师伯的佩刀。 连屠蛟党,刀铭屈龙,倒也贴切。 丫鬟领着何肆去到杨总镖头的房间,房门并未合上。 杨元魁躺在藤椅之上,悠闲地喝着小酒,有人侍候吃肉。 哪里有半分老态,哪里是不胜酒力。 何肆叫了一声‘总镖头’。 杨元魁眯着眼睛,也不起身,只是招呼道:“水生啊,你来的正好,陪我再喝点。” 何肆拒绝道:“我已经吃好了。” 杨元魁也不强求,只是说道:“席面上我那多事的儿子、孙子、孙女都在,我想吃口大肉喝点烧酒都不尽兴,这才不得已开了小灶,你见识到了可不许告密啊。” 何肆点点头,说道:“我看不见的,我是瞎子。” 杨元魁哈哈一笑,“快进来坐。” 何肆入座,开门见山道:“总镖头,我是来借刀一观的。” “就为这事啊,好说。”杨元魁当即吩咐丫鬟取来佩刀。 何肆投桃报李,先是把大庇递了出去。 杨元魁心道一声小家伙上道。 片刻后,两人都是拿着对方的佩刀,看得入神。 两个丫鬟识趣退下,带上了房门。 杨元魁沉吟许久,出声道:“水生啊,依我看,这两把刀曾经有过同一位主人。” 何肆摇摇头,说道:“并不是,是曾经承载过同一人的刀意。” 何肆没有解释太多,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想师爷这样借刀的手段。 就像直接授人与鱼,同时又是授人以渔。 这不是五品偏长境界可以理解的。 何肆现在虽然也能熟练地使出人屠一脉的三式刀法,却远未触及这种境界。 杨元魁屈指轻弹一下大庇刀身。 刀身颤如拨弦。 发出一阵“蝉鸣”。 好似炎炎夏日,千百只蝉鬼嘶鸣。 他皱眉道:“水生啊,你这刀怎么裂成这样了?” 何肆也不隐瞒,“被人打碎的。” “对方使什么兵器?” “没有兵器,单掌。” “嘶。”杨元魁倒吸一口凉气,却是没有怀疑何肆说话的真实性。 “那得是怎么境界啊?才能把这宝刀毁成这样?” “什么境界不知道,反正很厉害很厉害就是了。”何肆在心中补充道,“人家可是仙人啊。” 杨元魁有些心疼这把大庇的遭遇,他思忖一番,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倒是认识一位名匠,说不得可以修补此刀。” “当真?!”何肆身体前倾,面露喜色。 他昨日施刀对战那熊罴子时,一式天狼涉水之后忽然收刀,一是因为气机告竭,二就是因为这把大庇已经危如累卵,不堪重负。 今天和杨元魁对拼一刀,只是气机相触,没有见真章,否则大庇定断。 杨元魁第一次在这个少年面色看到如此急切的神态,整个人都好像鲜活了几分。 此子心性如何尚不敢言洞彻,至少是个爱刀之人。 如此才对嘛,人活着就是要有喜怒哀乐,否则和泥菩萨有什么区别? 至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还是留到死后享受吧。 呸呸呸,自己都七十六了,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杨元魁呵呵一笑:“我只是提一嘴,可不敢保证啊,而且那个老家伙脾性古怪,大隐于市,不见得会帮你。” 何肆没有注意到杨元魁的称呼,七十六岁的杨元魁口中的老家伙,这得有多老啊? 何肆点点头,抱拳恭请道:“劳烦总镖头引荐了。” 杨元魁摆摆手,“小事,你直接叫宝丹带去就好了,就在城南铁匠铺,她熟门熟路,也得那老家伙喜爱,面子比我大。” “多谢前辈。” 何肆双手奉上屈龙,取回大庇,转身就要离去。 “这就走了?真不陪我喝几杯?” 何肆却是急不可耐,头也不回道:“回来一定陪总镖头喝个尽兴。” 何肆三步并两步回到宴席之中,虽然跛脚,却步子大迈,根本不需要丫鬟引路。 杨宝丹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人,回过头去,原来是何肆。 她嘴里塞了只油腻腻的大鸡腿,含糊不清道:“干啥?” 何肆问道:“吃好了吗?” 杨宝丹指了指自己嘴里的鸡腿,反问道:“你说呢?” “噌。”何肆拔刀。 杨宝安、老赵、梁腌、鲜虞登芳四人同时站立,警惕地盯着何肆。 杨宝丹被何肆突如其来的拔刀动作吓了一跳,咽了口口水,却是忘记嘴里还有个鸡腿。 当即哽住。 老赵对着杨宝丹后背轻轻一拍,鸡腿掉在地面。 杨宝丹看着地上沾染灰尘的大鸡腿,一阵肉疼。 何肆递上刀去,说道:“我的刀碎了,总镖头说有个铁匠铺能修,你能带我去吗?” 吃货的怒气上来了,才不怕什么僵尸积威,她柳眉倒竖,冷哼道:“不去!我要吃饭。” 何肆悻悻然收回大庇,又是坐回原位。 “我等你吃完。” 杨宝丹赌气道:“吃完了也不带你去。” 何肆听着怒气中夹杂几分骄蛮的语气,忽然笑了。 他莫名想起二姐何叶。 自己每次拿吃食逗弄她,她也总这么张牙舞爪的。 杨宝丹怒道:“你笑什么?” 何肆解释道:“你生气的样子,好像我那个傻子二姐?” 杨宝丹怒目相加,“你说谁傻子呢?” 何肆一本正经道:“当然是说我二姐啊。” “扑哧!”朱呆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们这少姑爷和少东家,还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啊。” 杨保安:“少姑爷?” 杨延赞:“少姑爷!” 席面之上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最后老赵无奈起身,澄清一切,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歉。 第191章 空手来的 一桌之上只有一碗鸡汤,一只鸡不出意外也只有两只鸡腿。 一只掉地上了,一只早被老赵吃了。 作为赔罪,老赵厚着脸皮又去邻桌扯了一只来。 杨宝丹化悲愤为食欲,一人鏖战到底,吃到散席,甚至熬过了几个吃大酒的。 何肆不免惊叹,她的五脏庙倒是修得够大的,是真能享受牲祭啊。 杨宝丹拍了拍手,十指上全是油腻。 得亏杨氏镖局虽然家大业大却是出身江湖,从不叫自家丫头学那女德女红,要求温顺恭谦。 杨宝丹站起身来,肚皮隆起,撑肠拄腹。 虽未饮酒,却也吃得东倒西歪。 何肆也是立刻站起,紧随其后。 杨宝丹白他一眼,明知故问道:“你跟着我做甚?” “带我去城南铁匠铺。” 杨宝丹不悦,“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请带我去城南铁匠铺。” 半刻钟后,杨宝丹到底是嘴硬心软,简单梳洗一番还是带着何肆出门了。 只二人,没带一个仆从。 老父亲杨延赞担心的不得了,生怕女儿一人在外吃亏,却是几番劝说无果。 宽阔的人行大道上,杨宝丹再次向何肆确认道:“你真不是僵尸啊?” 何肆摇摇头,肯定道:“我真不是。” 杨宝丹‘哦’了一声,这次心里信了他大半。 心道老赵的嘴骗人的鬼,以后再不和他好了。 好奇宝宝再次发问:“那你怎么会在水里啊?” “被人打落水中,顺水漂来的。” “从哪儿漂来的?” “山南。” “这么远?”杨宝丹一脸不可置信,“那你得在水里泡了多久啊,怎么没有淹死呢?” 何肆胡诌道:“我会龟息大法。” 这是他在一本小说中看到的道家秘法,正宗古典内功,性命双修。 杨宝丹撇嘴道:“你别想蒙我,就是闭气功呗,老赵也会,但他最多只能屏息半个时辰。” 杨宝丹酷爱钓鱼,可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喜欢的“渔隐”,寄托投身山水之间,享受自由的乐趣,她就是单纯喜欢钓上大鱼的成就感。 可惜杨宝丹钓艺不佳,常常空手而归。 这时候老赵就会去埠头买些渔夫下网的渔获,再潜水挂到杨宝丹的鱼钩之上。 就是为了哄着小妮子开心,好早点回家。 毕竟钓鱼人即便无所收获,却也能精神奕奕,乐得自在。 而守着钓鱼人的人,那可真是百无聊赖,无以自遣。 起先杨宝丹还不知道有老赵潜水喂钩这回事,直到有一天,她满心欢喜钓上大鱼,却发鱼鳃中穿着的草标都没解下。 老赵的小手段这才暴露。 何肆无奈道:“你都知道我蒙你了,你就别刨根问底了呗。” 杨宝丹已经知晓如何拿捏何肆,当即扭头,“那算了,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何肆没辙,只得又说道:“其实我可以不用呼吸,所以不会被淹死,我可以不吃东西,所以不会被饿死。” “吹吧你,你以为你是神仙啊?” 杨宝丹对此嗤之以鼻,凡人再厉害,那也不能不饮不食,不用呼吸。 何肆没有解释,落魄法,铸就的正是谪仙人体魄。 杨宝丹又道:“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何肆这回没有欺瞒,直言道:“我叫何肆。” 杨宝丹一脸狐疑,问道:“真名?” 何肆点点头,“大写的肆,放肆的肆。” 杨宝丹乐了,“还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啊?” 何肆没有回答,那是汪先生的原话,不如就取放肆的‘肆’,这个名字运势不错。 “信你了,当然,你不想说,名字我会帮你保密的,走吧水生,我带你去吴老那边。” 杨宝丹朝着何肆眨眨眼,扬起雪白的脖颈,心情大好,连步调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可惜她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她现在的形体兼具沉重和欢快,颇为怪异。 何肆跛脚跟上。 那只死老鼠要咬掉了他一截小趾,以至于他成了一个跛子。 虽然跛得不明显,常人适应恢复一段时间即可,可对刀客而言,却实打实影响走刀。 好在何肆现在就会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两式样走刀,弊尚不显。 何肆想着史大哥的砥柱剑法专攻下盘,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对于砥柱剑法的修炼是时候要提上日程了,首先,他需要一把重剑。 折江之潮天下闻名,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 而今虽非八月既往,但若不能亲临领略一番天下之伟观的折江大潮,这因缘际会的江南一行岂不枉然? 只可惜自己看不见了,只能听潮。 不知道现在的史大哥有没有漂流而下,是否同他一样,已经抵达江南越州。 何肆随着杨宝丹曲曲折折,穿街过巷,终于是抵达了铁匠铺。 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随风传来。 何肆循着叮当声寻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杨宝丹轻车熟路,走入一间铁匠铺中,里头有三个人正在打铁。 一个汉子见到杨宝丹当即面露笑意。 “杨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氏镖局这是他们铁匠铺的大主顾,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每过半年就要来定制一批,不夸张的说,哪天杨氏镖局要是倒台了,他们铁匠铺也得跟着关门。 杨宝丹朝那汉子问道:“吴爷爷在吗?” 汉子点点头,“在,里屋休息呢。” 杨宝丹自来熟道:“那我进去找他。” 汉子依旧陪笑,说道:“快进去吧,这里炉火太热,里头好些。” 杨宝丹回身扯了一下何肆的衣袖,示意其跟上。 何肆只是以气机锁定杨宝丹,按着杨宝丹的步伐,做到‘重蹈覆辙’即可。 他虽不能见,却也在狭小逼仄的铁匠铺中游刃有余。 一路走到里屋。 一个粗步短褐的老人躺在竹榻之上。 这里不比外头,却也依旧烘热。 老人手持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神若假寐。 老赵说过,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卖豆腐。 老人自然长了一张苦不堪言的面孔,满脸褶皱,鸡皮耷拉。 若是在他面前点一盏灯,那是连烛火都照不亮的沟壑。 “吴爷爷!” 杨宝丹甜甜叫了一声,凑了上去。 老人睁开眼睛,露出一丝喜色,“哟,这不是宝丹丫头吗?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好啊,你来看我,我自然高兴,你说你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老人看清来人两手空空,“嗯?空手来的?” 杨宝丹理所当然道:“对啊,我每次带东西来,你都说了心意到了就好,所以我这次就只带了心意来的。” 老人当即语塞,手中的蒲扇扇动几下,面色古怪。 “白疼你了,坐吧。” 杨宝丹直接入座,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老人的眼光自然落到她身后的何肆身上。 何肆腰佩大庇,一手拿着断剑见天,朝老人抱拳行礼,“见过前辈。”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杨宝丹介绍过,这个老人名为吴指北。 今年一百零八了,是这贺县远近闻名的人瑞。 吴指北直接开口道:“你手里的剑给拿来我看看。” 何肆愣了一下,却还是递出见天。 吴指北接过断剑,打量了一番。 “不错的剑,可惜断了,只有半柄,还有半截剑身呢?” 何肆如是道:“已经化作铁水。” 吴指北递还见天,看向杨宝丹,“宝丹丫头,这少年看着眼生啊,介绍一下?” 杨宝丹笑道:“他叫水生,我从水里捞起来的,现在暂住在我家。” “不是你们杨家人啊,那也先坐吧。” 何肆点头,做上竹椅。 吴指北说道:“宝丹丫头,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情?” 杨宝丹真就半点不客套,直接转头看向何肆,重复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第192章 血气化刀 吴指北顺着杨宝丹的视线看向何肆。 何肆有求于人,自然毕恭毕敬道:“晚辈有一口刀,刀刃碎裂了,想请老先生看看,能不能修复。” 吴指北却是直接摇头道:“不能修,碎了就是碎了,除非熔了重锻。” 何肆自然不依,重铸之后的大庇还是大庇吗? 其上承载的刀意还会存在吗? 何肆说道:“小子只想探求修复之法。” 吴指北闭上眼睛,下逐客令,“那你回吧,我又不是神仙,我就是个臭打铁的。” 杨宝丹见状一把搂住吴指北的老胳膊,撒娇道:“吴爷爷,你就给我个面子吧,先看看他的刀,好不好嘛?” 吴指北眉头一皱,好汉架不住三哼哼。 他最是拿杨宝丹撒娇没办法,只得伸出手去,看着何肆没好气道:“拿刀来。” 何肆就要拔刀。 老人低喝一声:“整刀给我,别出鞘!” 何肆动作一滞,心中腹诽,“果真如杨总镖头所言,此老者脾性古怪,极难相与,好在是有杨宝丹。” 杨宝丹娇嗔道:“吴爷爷!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吓到我了!” 吴指北连声道歉:“错了错了,丫头你别拽我胳膊,要掉了。” 看得出来,老人耐性不好,却是对杨宝丹非常宠溺。 何肆取下佩刀递出。 吴指北接过大庇,直接拔刀出鞘。 何肆无语,你拔我拔有区别吗? 狭小的屋子里,响起裂帛之声。 吴指北感受着出鞘之之声,好似垂死病中惊坐起般,难掩神色激动。 大喝一声,“好刀!” 杨宝丹知道,这二字便是吴老头对其最大的褒奖和赞誉。 平日里杨氏也不乏一些神兵利器送到他手中评鉴,他哪有这般失态的,不过是挑三拣四,评头论足。 这吴老头,眼界可高呢,杨宝丹大概也了解了何肆佩刀的几分珍贵。 作为正主的何肆倒不觉得大庇如何之好,可能是有龙雀大环珠玉在前的缘故吧。 吴指北看向杨宝丹,说道:“这刀比那断剑材质更好,比起你上回偷偷拿出来给我掌眼的那把屈龙了也不遑多让。” 杨宝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吴爷爷,屈龙现在是我爷爷的佩刀了,您若是喜欢,我回去就叫人送来,给你赏玩几日。” “小孩子童言无忌,刀是百兵之霸,怎么可以用赏玩一词亵渎。”吴老头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屈龙不是别家重金押镖的吗?怎么又到你爷爷手里了?” 杨宝丹解释道:“那是一趟掩人耳目的暗镖,主家言明,便是屈龙被劫了去也无妨。” 吴指北笑道:“那感情好,等会儿你就叫人把刀给我送来吧……算了,我叫顾游亲自去取。” “行行行,都依您的。”杨宝丹为讨吴老头欢欣,满口答应。 可怜的杨元魁还不知道,他那屈龙宝刀在自己手里还没捂热,就被那贴心小棉袄给许诺出去了。 吴老头得了许利,一本正经起来。 他手持大庇,虚空一挥。 蝉鬼嘶鸣顿声,层层叠叠,此起彼伏。 小屋之中,好似进入盛夏时节。 吴老头皱了皱眉,问道:“以前挥刀时也是这种声音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一刀就是一刀,干脆利落,似弓弦空放,不会像现在这样。” 吴指北打量刀身,如琢如磨,片刻后,他叹服道:“这把刀碎得巧妙,裂纹排布堪称鳞次栉比,一挥之下,就好比千百刀刃撕裂空气。可惜我未曾听闻它先前的挥刀之声,也就无法原始反终,即便强行修复,也是自以为是,说不得就以白诋青,反倒不美。其实这刀若得气机加持,也并非不能用,不如不修,一刀斩出重重蝉鸣,岂不妙哉?” “要修的,”何肆闻言微微一笑,“老先生要听刀鸣,却也不难。” 吴老头一挑眉,“你小子莫要信口雌黄!” 何肆抬起手,直接以阴血录在手中凝结成一把血刀,辅以霸道真气。 血刀成形,刀型刀制与大庇分毫不差。 以气机坚固,压缩血气,锋芒重量都是一致无二。 何肆早早就将大庇的形状了然于胸。 此刀宽厚,刀身略有弯曲,长三尺六寸,重十三斤十三两。 以血气复刻一把轻而易举。 若是以之对敌,兴许还有些困难,因为无法时时刻刻分心维持。 但若只对空劈砍几下,自是毫无问题的。 吴老头见到何肆凝气成刀的手段,当即坐直身板,不见半点佝偻。 他惊声道:“你是四品?” 何肆对此一问也是略微心惊。 这世上知道武道六品划分的大有人在,可知晓其中每一层境界真昧的,却是凤毛麟角。 境界不够,谁敢妄言空谈? 四品守法境界,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是五品偏长大乘后,渐进无招胜有招之境界,不拘泥于外物,一草一木,一土一石皆可如臂使指。 何肆以前一直心有疑惑,为何李大人五品境界偏长善射,却是从不正面以弓箭御敌。 原道是他早已触及四品境界,不管是刀法剑术,都可为箭矢。 何肆曾入过三品,四品守法境界的些许皮毛还是有所领悟的。 他摇摇头,说道:“老先生言笑了,小子怎么可能是四品呢?” 按照正常情况,何肆现在应该还算做未入品。 他的至少也要等到他刀法圆融,能以斫伐剩技施展走刀之后,他才算是有刀偏长,越过六品,入伪五品。 但现在的何肆,杀伪五品,已经信手拈来。 吴指北却道:“管你什么境界,还不快挥刀?” 何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握着血刀大庇,学着李嗣冲的样子耍了个臭屁的刀花。 好似血月倾洒月华。 杨宝丹虽不是第一次见识何肆的手段了,却不免再次沉溺其中。 他这一手,真好好帅啊,比爷爷的刀法帅多了。 一声清脆的刀鸣响彻,好像一张蹶张弓空放的声音。 吴老头眯上眼睛,有些如神,交代道:“再来几下,间隔莫要太快。” 何肆依言照办。 七刀过后,吴指北说‘可以了’。 何肆罢手,只听吴指北赞叹一声,“真是洗耳了,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这刀,绝对比屈龙更好。” 何肆散去气机,血刀化作条条血蛇钻入体内。 于血脉筋肉之中重复搬血。 “你小子的手段有些妖邪了。”吴老头说得含蓄,就差没说你这是魔功了。 第193章 舌锋 何肆没有反驳,李大人曾直言,霸道真解就是魔功。 只是有了大成的阴血录之后,这魔功简直如虎添翼,更加运转肆意了,竟能隔空摄人血食! 何肆一时间都分不清主次,不知道这相辅相成的两者是谁在为虎作伥。 “小子,你若信得过我,这刀便先放在我这里,如此宝刀,定不能任之损毁,否则是要造孽的。” 何肆点点头:“自然是信得过,但是我曾发誓,刀不离身。” “这有何难,顾游!”吴指北对着屋外大叫一声。 先前那个招呼杨宝丹的汉子走了进来。 “把我那把舌锋取来。” 刚进里屋的顾游又是折返一趟。 取来一把无鞘长刀。 刀长四尺,笔直无锋。 吴指北眼神示意,顾游心领神会,这刀便被递到何肆身前。 何肆接过长刀。 伸手一触,无鞘,诶?竟然无锋,难怪不需要刀鞘藏锋。 只是这还算是刀吗? 吴指北说道:“试试?” 何肆挥舞几下,试了试手感,夸赞道:“的确是把极好的刀。” 吴老头摆摆手,坦然道:“小家伙不必虚与委蛇,此刀比起你这把,确有差逊。” 何肆点点头,自己果然不会溜须拍马这一套。 吴指北一语道破:“你用上气机看看。” 何肆依言,运上少许气机。 刀身镡口处流出鲜血似的霸道真气,迅速爬满刀身,一刀一寸长的刀芒绽放。 不是那种覆于刀上,而是真正叫这包未开刃的长刀上长出刃口。 何肆大为惊异,这是什么手段?和变戏法似的。 “其中奥妙你自己研究吧,这把刀是按一位道人的要求定制的,我当时做了两把,这把成色稍微好些。” 何肆试探问道:“所以成色差的那一把?” 吴指北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交给给雇主了。” 何肆汗颜,这么理直气壮真的好吗? 这回他真心实意道:“确实是把奇刀,与大庇也差不离了。” 吴老头哈哈大笑,老怀甚慰。 杨宝丹好奇问道:“吴爷爷,这把刀叫做舌锋?” “那道人取的名字,好像是什么‘齿弊舌存’的道家典故,就是说牙齿虽然比舌头坚硬,但舌头却是比牙齿长久,人老了牙齿都掉光了,舌头却还在。”吴指北说着一咧嘴,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然后我就给那道人看看我的牙齿,他就不说话了。” 人瑞虽然少见,却非绝无仅有,但百岁之后一口牙齿还健在的估计这这一位了。 吴指北对着何肆说道:“这刀你且使着,算借你的,如此你的佩刀放在我这也安心些,不怕我沓贪。” 何肆再次行礼,致谢道:“多谢老先生借刀。” 吴指北受了一礼,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快走吧,过七日再来,我要开始研究了,对了,把那断剑也留下吧,反正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 何肆喜不自胜,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他没有怀疑吴指北,经过谪仙人王翡夺舍之后,他手持大庇,递出一刀,建立起深厚的羁绊,一身气机与大庇刀意隐隐勾连,确实不怕它丢。 何肆爽利的交出见天。 杨宝丹深谙吴指北的脾性,当即说道:“那我们就不叨扰吴爷爷了。” 何肆却是开口道:“晚辈还需要打造一口重剑。” 吴指北却不理睬他,只说道:“有什么事情和顾游说去。” “对了顾游,你手头活忙完了,去杨氏镖局一趟,把杨总镖头的屈龙给我请来。就说是镖局少东家肯首的。” 杨宝丹闻言,面色一僵,她推搡一下何肆,小声道了句‘走吧’。 何肆点点头,行礼离去。 回到炉火旺盛的铺子中。 何肆对着顾游问道:“你家有好铁吗?” 顾游呵呵一笑,颇有些狂妄道:“我们这都是好铁,不需问,你要问破铜烂铁有吗,我倒是得斟酌一番再回答。”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那给我打一把重剑,要百斤往上,样式什么的没有要求。” 顾游以为他不懂行,故而尽心尽责劝说道:“一百斤太多,怕客人你使唤不动,就是杨总镖头那把战马大刀,也不过六十二斤重。” 他没有看见何肆刚刚的手段,也不知道何肆现在的实力比杨总镖头还要强上一丝。 何肆确定道:“我要的就是重剑,越重越好。” 顾游不再劝说,“行,都听客人的。” 何肆问道:“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 “好。” 何肆没有还价,他并不清楚江南的物价。 但在京城,临昌县衙一个未入流的小吏年俸,单论白银就是十二两。 只是他身上早没有钱了,就算出门之时父母说穷家富路,给他不少银钱。 可这一路从山南道顺水冲刷而来,除了手中两把刀剑不曾放手,人早就赤条条了,甚至被杨宝丹钓起来的时候吗,身上只有几块破布蔽体。 何肆现在身着的还是杨氏镖局的制式黑衣。 他扭头‘看’向杨宝丹,有些微赧颜,同时又是足够厚颜道:“我没钱……” 那架势,理不直气也壮。 杨宝丹没好气道:“没钱你不知道还价?” 杨氏镖局就算家大业大,那也得该省省该花花,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她先是瞪了一眼何肆,然后看向顾游,拿出杨氏少东家的气势,不容置喙道:“五两,记杨氏账上。” 顾游一脸愁苦,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十两已经是看着杨宝丹的面子上了,您以为菜市砍价呢? 顾游再维持不住笑意,却知道杨氏乃是金主,开罪不起。 只得垂头丧气道:“行,您说了算。” “我们七天后来拿。”杨宝丹带着何肆就要走。 “杨小姐,我这还得赶活儿,你到家了可得知会一声总镖头,说我等会儿去取屈龙。” “知道了,知道了,你直接去拿就好了,就说我应承下来的,你快点啊,别叫爷爷久等。” 何肆跟着杨宝丹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在回镖局的路上。 他停下脚步,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杨宝丹好奇道:“你看不见还认路啊?” 何肆说道:“我分得清方向。” 第194章 息长川 杨宝丹说道:“当然不是回家的路,爷爷要知道我把他的宝贝许出去了,不得气死啊,我们先去避避风头咯,等到晚上接风宴再回去,到时候人多,他顾及面子,不好发作。” 何肆有些歉疚,若非为了自己,何至于此。 他问道:“那杨总镖头要是不愿给怎么办?” 杨宝丹摇摇头:“不会的,爷爷他老人家一诺千金,不会赖的,就算是镖局后生中有人打着镖局的名头许了诺,只要不违背道义,他也会尽力完成,何况还是我答应的,他不敢赖账,多跌份啊。” 何肆点点头,向杨宝丹致谢道:“这次谢谢了。” 他确实记下了这份恩情。 杨宝丹顺杆儿爬道:“你打算怎么谢我?” “口头?” “你!” 杨宝丹怒气冲天,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何肆讪笑,“我开玩笑的,你想要我怎么谢你?” 杨宝丹沉吟一会儿,有些俏皮道:“没想好呢。” 何肆想了想,说道:“那就学杨总镖头一诺千金,我也向你承个诺,我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违背道义。” 杨宝丹这才舒心,“算你还有些良心。”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杨宝丹眼里迸发出一阵金光,“当然是去瓦子咯,我去衣裳街买套男装,你陪我去听曲去。” 何肆闻言直接拒绝,“我从不去瓦子。” “谁信啊,哪个男人不去瓦子,你看看今天走镖回来的那群臭男人,有几个没去勾栏瓦舍的?” 何肆反问道:“我又不是臭男人,再说了你爷爷不就没去吗?” 杨宝丹呵呵一笑,“听老赵说,爷爷他年轻的时候去瓦子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都多。” 何肆依旧摇头,“反正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 “就是不想去。” 杨宝丹撺掇道:“去过一次就想去了。” 杨宝丹不由分说拉着何肆就去往南边瓦舍。 何肆心中已有料定,难怪这傻闺女出门不待仆从,原来是早做了这打算。 他不动步子,杨宝丹这小胳膊小腿,自然拉不动他。 “走不走?你想清楚了啊,你一个人回到镖局,人家问起少东家呢?你怎么解释?不得怀疑你把我弄丢了啊?” “就直说你去瓦子了。” 杨宝丹撸起袖子作势要掐何肆,“没你这样做人的啊,我帮你,你却出卖我。” “你看,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不想我出卖你,我也不想你拉我去勾栏瓦舍。” 杨宝丹一脸怒气,“不去了,钓鱼去!” “这我倒是可以陪你。” “不要你陪,我自己去。” 何肆跟上杨宝丹。 最后杨宝丹也没有选择去钓鱼,而是与何肆一同在这不大的贺县之中游逛。 杨宝丹玩疯了,直到夜幕四合。 何肆堪称尽心尽责,从旁陪着。 就像一对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他的仆从护卫。 两人一同走到杨氏镖局门口,镖局内已是灯笼高挂,沸反盈天。 里头摆了十三桌露天酒席。 杨宝丹怀中还抱着一条小狗。 那是一条棕灰花色的练庸犬。 这种犬的脸型不正也不尖,符合古人的中庸思想,所以有文人取了个雅名,叫“练庸”。 杨保安站在门口,靠着门槛,看到来人,一脸严肃地责问:“好啊杨宝丹!你还知道回来?” 杨宝丹却是不怵他,“我当然知道回家,这不要开席了吗。” 杨保安看着妹子怀中的小狗,问道:“你哪来的狗啊?” “捡的呗。” “你捡狗做什么啊?” “很奇怪吗?我昨天不还捡了个人回来了吗?” 何肆闻言,面色一僵。 至于拿自己和狗比吗? 杨保安哑口无言,只得说道:“爷爷的屈龙被拿走了,下午发了好大的脾气,满院子嚷嚷着要找你,还说什么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的。” 何肆汗颜。 杨宝丹这才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那爷爷现在气消了吗?” 杨保安龇牙咧嘴,“爷爷把咱爹打了一顿,之后至少脸上是没怒容了。” 小棉袄‘体恤’道:“那咱爹现在怎么样了?” 杨保安一脸幽怨,“他把我打了一顿之后气也消了。” “扑哧!”杨宝丹忍俊不禁。 心疼这位替自己负重前行的哥哥。 可安慰道话涌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了一句,“开席了没有?” 玩了半天,她早就饿了。 虽然逛街的时候她吃了冰糖葫芦,环饼,方糕,之后又去了茶肆,吃了澄沙团子、滴酥鲍螺、诸色龙缠,还有水晶脍、琥珀饧、糖瓜蒌、蝌蚪粉…… 杨保安无奈扶额,对这个妹子没有脾气,“快了,凉菜已经上桌了。” 杨宝丹忙问道:“都有什么凉菜?碧涧羹、酥琼叶、脆琅玕、蒜泥白肉,皮蛋拌豆腐?厨子是从哪家酒楼请来的?” 杨宝丹报了一连串凉菜名,眼里有光。 不待杨保安回答,杨宝丹直接拉起何肆的袖子,一脸兴奋道:“走走走,咱吃席去。” “给我放开,男女有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何肆急忙扯出袖子。 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越,委实是这杨宝丹的性子太像自己二姐何叶了。 何肆对她心生亲近,全然是当成姐姐,没考虑那么多。 杨宝丹却是一把抓回袖子,仰头说道:“他是瞎子,我拉着点他怎么了。” 杨宝安上前一步,拨开自家妹子,一把扶住何肆,皮笑肉不笑道:“水生兄弟,我扶你。” 何肆莫名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 他弱弱说道:“我自己能走的。” 杨保安双手似鹰爪,牢牢抓住何肆胳膊,笑道:“和我客气啥呀。” …… 关外道之外,黎谷平原。 北狄大军众部联盟军队驻扎此地。 化作苍鹰俯视,偌大的黎谷平原上数十万人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五块,每一块中的帐子都是颜色迥异。 却是拱卫着中心王帐。 草原的天阴沉下来,八面来的风卷动厚重的黑云,从这一边倏尔到那一边,来回碾轧着灰色的天幕。 贡真部翕候息长川家的帐子里,小塔娜拉着她阿爸的衣角,厚实的羊毛毡帐子把暗沉寒冷的风隔挡在外,帐子里面温暖,烛火亮过外边昏沉的天。 “阿爸,我要听故事。”她说。 息长川宠溺地摸摸女儿满头的小辫子,绑着五彩的花绳,表情却有些为难,“好啊,不过阿爸要先出去一趟,等阿爸回来给你讲贡真澣王的故事好不好?” “我又不认识什么澣王,我才不要听他的故事,”女孩甩甩头,“我想听阿爸的故事,阿爸和阿妈的故事。” “阿爸和阿妈的故事可没有什么好讲的,阿爸没有故事。”男人摇摇头。 “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故事,而且阿爸这么厉害,阿妈还这么……这么漂亮。”女孩衣一副我不相信的表情。 作为贡真部首领,北狄武道最高者,大汉王敕封的翕候息长川,却是摇了摇头。 “你阿爸有十几万头牛羊,几万匹骏马,所以你阿妈就嫁给我了,这就是阿爸阿妈的故事。”他低头想了一下,“而且阿爸没什么厉害的,阿爸只会杀牛宰羊,每个牧民都会,你阿妈当初嫁给阿爸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她廋得像只剃了毛的羔羊,是阿爸用马奶和羊肉把她养肥、养得丰腴。” (幸不辱命,总算是更出来了,明天的章节要等我回家之后再写了,估计很晚。) 第195章 宏愿 “怎么会这样。”小女孩塔娜扁起了嘴。 “阿爸就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啊。”息长川讨好似地对女儿笑,脸上已经有了去意。 “阿妈,是这样吗?”塔娜突然转过身子对着角落大喊。 她美丽的阿妈就睡在床榻上,那女人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愣住了片刻却又很为难地点了点头。 女孩看着阿妈,又看着自己的阿爸,那双大眼睛突然就涌出了眼泪来。 “当然不是这样的,阿爸阿妈在和小塔娜开玩笑呢。”帐子里一个中年女人连忙伸手帮塔娜擦掉眼泪,她的手倒是不粗糙,但是带着一股奶脂的油腻,她不知道塔娜很不喜欢,甚至有点嫌弃这双油腻腻的手。 她是邻帐的夫人乌兰,给送一些炭来,雨季来了,连续的暴雨已经下了几天,牧民们待在帐子里不愿意出去,只吃油腻膻气的肉食和奶酒,但那之后草原上的牧草会疯长。 “还是你会照顾孩子,麻烦你了。”男人熟练地把女儿抱起,交给了乌兰夫人,自己起身掀开毡帘,碰巧轰隆隆的雷落下来,天地都亮了。 “我出去一趟。”男人扭头对妻子说道,“烧炭的时候注意通风。” 他径直走了出去,豆大的雨珠也落了下来。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阿爸,有什么事情非要大雨天往外跑?”乌兰夫人抱怨道,她摸了摸女孩的头,把她抱到床榻上,“塔娜乖,乌兰姆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要!”女孩胡闹起来,打开女人的手。 “你们都是骗我的,我就要听阿爸故事。”说着她像匹小马一样跑出了帐子。 “塔娜!”乌兰夫人惊慌地留在原地大叫。 “随她去吧。”角落里一个声音说,是贡真部的大阏氏乌日娜,她躺在榻上,盖着艳丽的毛毯,一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等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就不会这么任性了。” “可是外面在下雨。”乌兰有些不太放心。 “有他阿爸呢,长川其实是个很靠得住的人。”乌日娜低声说道。 贡真部息长川出征,一众亲眷全部随军,作为北狄百年来武道最高者,在他身边比贡真部落的都城还要安全。 五月初一,现已被尊为太上皇的大离朝天符帝在班师途中于耀武关外受三路翕侯大军围剿。 息长川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一招逼退三品大太监刘喜宁百丈。 驸马都尉当场死于余波,尸骨无存。 两人于万军丛中捉对,不分敌我,气机作磨,绞杀千人。 乌兰老脸一红,哪里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连忙解释道,“大阏氏,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我知道,我可没有那么小气,只是他是我男人不是吗?”乌日那朝她笑笑。 乌兰看着她,终于也笑了,嘟囔道,“真是好命的男人。” 乌日娜抚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可能是雷声惊了肚子里的孩子,这小家伙也快出生了,现在闹腾一些也好,证明是个健壮的小犊子…… 帐子里窸窣的交谈声渐渐淹没在大雨中。 天上的雷落了下来,就像是有人在山崖上面扔下钢铁做的滚球,一路隆隆声不断,火花四溅。 息长川一人骑马,出了军帐。 李且来出现在此地,一人一剑。 两人相遇,目光相视,天雷滚滚。 天地共广阔,逆旅同逼仄。 二人不进不退。 便是群山夹道,狭路相逢。 如两军对峙,裹挟千军万马之势头。 “你是何人?” “贡真部主君,汉王麾下翕侯,息长川。” 李且来道:“想不到,北狄竟然出了一位二品武人。” 息长川用流利的官话说道:“昨日塔娜刚过五岁生日,我入了二品境界,塔娜是我的女儿,塔娜的意思就是明珠,所以她中原名字叫息玥,乌日娜取的。乌日娜是我的妻子,也是贡真部的大阏氏,乌日娜的意思是巧手的女人,她的中原名字叫做静巧。” 说起自己的女儿和妻子,这个少言的男人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胜算,不是未战先怯,而是想说些什么。 李且来眉头一皱,“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息长川笑了,“就是想说。” 李且来点点头,对于二品武夫,他给予了尊重。 “有你在,足以孤身压胜一朝了。难怪自翼朝后江湖之中武人宗师凋敝,原是移花接木,武运皆流入了北狄。” 息长川笑道:“前辈说笑了,若是天下武运总共一石,前辈占八斗。” 李且来没有回答,这等腌臜下贱之辈诋毁之言,不足听,不足道。 听者污秽了耳朵,说者自贱了身份。 有的人就是老天爷喂饭吃,没办法,他李且来羡慕不来,也从不羡慕。 况且以他现在胃口之大,老天爷也喂不饱。 李且来问道:“你要阻我?” “前辈远道而来,晚辈却是斗胆,请前辈退回关内。” “十年之内,你我或有一战,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息长川道:“我若不敌,身后还有二十万可战之兵。” 李且来只是个纯粹武夫,最多算个万人敌,须知人力有时穷,他又不是仙人。 他虽能杀仙人,却是没有仙人手段,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李且来不以为意,向前一步。 这天下自沧尘子之后终于又诞生了一位二品武夫。 也是时候让整座天下知道,自己站在何等山巅。 离朝鲁国,东山最高,中原大地,太山为最。 若以东山之巅比拟息长川,自己便是那太山之巅。 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 李且来曾伫立太山之巅,发下宏远。 “我李且来此生,不出瓮天,愿山巅举手,为太山再增八尺。” 是日,天低八尺,苍生皆不可以抬头。 唯李且来,不入苍生之流。 息长川面色凝重,双手垂落。 他本来想行一礼,再说一声“请赐教”,但他终究是不习惯中原人这种繁文缛节,咬文嚼字。 大敌当前,生死之间,还说些文绉绉的话,只叫自己不顺快。 心不顺快,出拳自然也不顺快。 第196章 驱虎吞狼 息长川一扫脸上肃穆,已然感知到自己背后骑马而来的塔娜。 他笑了笑,对着李且来说道:“我那爱哭又胆小还不怎么听话的女儿逼着伴当骑马过来了。” 李且来一挑眉,问道:“那我们改换战场?” 息长川摇摇头,“先不用,我现在还来得及出三拳。” 李且来笑了:“那不妨事,你在我手底下,过不了三招。” 这并非倨傲,面对那阻击袁饲龙飞剑的仙人倪兴,李且来杀之只用一剑。 面对这个纯粹武夫,李且来说三招,已经给足了尊重。 息长川只道:“我不信,得试试。” 他一拳递出,本在酝酿冰刀子的云层瞬间消散无形。 大日煌煌悬于万里晴空。 李且来使了一招砥柱剑法第十三式。 两人寸步不让。 却是叫大地撕裂,二人站定之地,已然相隔数丈。 气机播散,黎谷平原化作一片汪洋。 以二人为中心,涌起层层叠叠的波浪纹。 李且来手中巨剑没了剑尖,变成一把大尺。 息长川拳头不复紧握,微微颤抖。 李且来随手拄剑,低声道:“倒是低估你了。” 一击之下,息长川便知自己远不是李且来的对手。 但他并未胆怯,反倒战意高昂,邀战道:“再来过!” 李且来遂了他意,一跃而起,巨剑竖立原地。 他赤手空拳与息长川对拼一记。 息长川这次退了,一退百丈。 李且来紧随而至,又是一拳。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息长川一退再退,百丈之后是千丈。 直接被打回了北狄联盟军帐驻扎之地。 李且来如影随形。 “阿爸!” 塔娜刚拖上乌兰姆妈的儿子四月,骑上阿爸坐骑翠龙寻路疾驰而来,就看到了自己的阿爸从旁倒掠而过的一幕。 她心惊胆战,声嘶力竭。 息长川脚步站定,李且来转瞬即至,全然不管自己虎入狼群,身陷重围。 听闻女儿大喊,息长川当即气机一振,踏飒流星,白虹贯日。 又是一拳递出,这一次,竟是将李且来逼百丈。 息长川一步置于坐骑翠龙身侧,对着马上的神色慌张的女儿笑了笑,轻声道:“阿爸在呢。” 大端太师铜山细海早有命令,各部军队按兵不动,只待二位武人交战结果。 “痛快!” 李且来大笑一声,去而复返。 已经一甲子没有退过的他,今天算是遇到一个可堪一战的对手了。 自己虽夸大了,但三招不行,那就十招,息长川的二品武道也就仅此而已。 “长川翕侯!” 身为怯薛一员的四月拔出腰刀,就要护卫主君。 息长川吞下一口喉间血,摆摆手,“没事,你照顾好塔娜,别离我太近了。” 李且来背负双手,不知出于何等心态,朝着塔娜说道:“小娃娃,你的阿爸挺厉害啊。” 牛犊子般的四月背后,塔娜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给自己和阿爸壮胆道:“我阿爸自然厉害,他是大端第一高手。” 李且来摇摇头,“可惜他这等身手,为何要与化外之人为伍……” 息长川抖擞精神,女儿看着呢,可不能太过跌份,他一跃而出,与李且来改换天地,缠作一抟。 …… 经脉寸断,沦为废人大太监刘喜宁和被剃了光头唤作“摩豁儿”的太上皇陈符生共处一帐。 此间还有一个表面不通离朝官话的女奴。 这是汗王大阏氏赏赐给摩豁儿的,作为侍寝女奴,也是寸步不离陈符生,负责日常照料。 身披镣铐的刘喜宁瞬间出现在女奴身后,形若鬼魅,一击手刀。 女奴瘫软倒地。 陈符生喊道:“刘伴伴,你下手轻点啊,打死了她晚上谁给我暖衾子?” 刘喜宁却是一脸焦急道:“陛下,那位已经来了,您还不做打算吗?” 陈符生一歪头,“做什么打算?我如今是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 他卸去了皇位,也卸去了那份天家威严,此刻随性的像个富家公子、纨袴膏粱。 十几日囚禁来下,米面未食,却是吃了许多牛羊肉,整个人非但没有消瘦,反倒是圆润了一圈。 看起来精神不错,都有些年轻富态了。 刘喜宁道:“现在那息长川被李且来所牵制,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奴拼死也要带着陛下杀出重围。” 陈符生一挑眉,“刘伴伴,你不是浑身经脉寸断沦为废人了吗?” 刘喜宁以为天符帝担心是担心这点,急忙说道:“老奴与那息长川一战,也算破后而立,《续脉经》已然大成,一身气机早几日已经蕴养回来了。” 当时罕有的三品武夫捉对厮杀,自然不止息长川一人有所受益。 陈符生点点头,问道:“气机归气机,你的实力恢复了几成?” 刘喜宁不敢欺君,如实道:“七成有余,但老奴至少有五成把握带着陛下离开。” 虽说君子趋吉避凶,险地不入,乱地不留,但刘喜宁坚定,即便有只有一成把握,作为一国之君的陈符生也应当涉险一试。 陈符生想了想,说道:“倒是也够了,意外之喜。” 刘喜宁以为第陈符生有所意动,也是劝说道:“陛下!此刻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走,便再没有机会了。” 陈符生不为所动:“别叫我陛下了,听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大离皇帝了,我只是个‘北狩’的太上皇。” 刘喜宁宽慰道:“只要陛下安然回京,天下有主,即刻复位,临御天下。” “那我那一家称帝的傻儿子又如何自处呢?神器已定,不可再易,我那傻儿子也算是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独掌大局,使朝局化危为安。”陈符生笑了笑,“带着我这个未入品的肉体凡胎刘伴伴都敢说有五成把握,那你若只身一人,又有谁能留你呢?你走吧,不用管我。” 刘喜宁闻言大惊失色,只管下跪磕头,“我知陛下胸有沟壑,老奴虽然蠢笨,却也明白陛下之决意,无非是以身做饵,引出仙人,将暗斗化为明争,由那视仙人为化外之魔的李且来出手荡魔,实则是驱虎吞狼之计,陛下莫要自轻自贱,是老奴护驾不力,致使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老奴痛心疾首,万死莫属。” 陈符生一把拉扯起刘喜宁,笑道:“刘伴伴啊,你知道就好,我也从没打算瞒你,所以我更不能走了,那位的怒火,加之我一人就好,可不能连带到大离朝堂之上啊,你要记住,是我这个已经不在其位的陈符生把他李且来当枪使,而不是大离朝廷在算计他。” 第197章 异想天开 “可是陛下……” 陈符生打断道:“我待在这里不好吗?有酒有肉,有人照顾,你还别说,铜山细海送来饿女奴是真漂亮,颇有异域风情。我虽有后宫佳丽一百余人,可却只得独宠皇后一人,你是不知,这山珍海味再好吃,天天吃也腻啊,算了算了,男女之事,你自然不懂。” “陛下!”刘喜宁见陈符生故作轻松,再次五体投地,老泪纵横。 陈符生叹了口气,又一次扶起刘伴伴,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既然你已恢复实力,那便走吧,你那徒弟火候尚浅,难堪大用,大离皇宫还需你去坐镇,记得换张面皮就是了。” 刘喜宁摇头不迭,“老奴不走,主辱臣死,老奴愿与陛下共存亡。” 陈符生语重心长道:“刘伴伴,你也说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握住,时不我待,别逼我跪下来求你。我这一辈子求你的事情可太多了,你哪一次不应允的?既然如此,何不爽利些,也叫我最后留些体面。你既然恢复七成实力,那北狄众部除了息长川之外,拢共只有三位三品,即便合力,也不是你对手。我需要你在保证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挫败三位三品武人,最后是能引出背后仙人出手,此乃当世阳谋,必然艰巨无比,我也只得靠你了,伴伴,你才是那真正驱虎吞狼之人啊。” “老奴…领命!”刘喜宁几乎是咬牙切齿,撵出这四个字。 他对着陈符生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再站起身来,已经抖落一身枷锁。 刘喜宁转过身去,不敢看皇帝。 “伴伴,你别回头,我最后再交代一件事情。” 陈符生不让其回头,生怕他心软动摇。 刘喜宁浑身战栗,哽咽道:“陛下请讲,老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什么死不死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帮我传递一道口谕而已,我这个不孝儿子啊,就喜欢乱来,他日若我的死讯传回京城,谥号可千万别由着他别定怀、悼、哀、愍、思、殇这些字眼,太哀了,这两天我仔细想过了,谥号就定为‘灵’吧,我配不上平谥,更配不上美谥。” 何为“灵”? 不勤成名曰灵;好祭鬼神曰灵;不遵上命曰灵…… 此乃恶谥。 刘喜宁涕泗横流,不敢停留,几步走出帐子。 阳光洒落,斜映入帐中。 陈符生轻道一声,“太阳真好啊。” 毡帘落下,他又置于昏暗之中。 陈符生盘膝而坐,未曾步入阳光之下。 这一日,李且来于北狄众部族联盟军帐之中,旁若无人,与二品武人息长川酣战一场。 虽是活络筋骨。 同时也是打草惊蛇,使得鬼蜮丧胆,仙人遁形。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李且来来时,他们便已没了退路。 离朝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刘喜宁趁乱突围,以一敌三,杀三品武人一枚,与一人互换一臂。 舍天符帝逃命而去。 李且来在二十万大军之中,走走停停,挑挑拣拣。 如莳田老农,理清荒秽。 北狄大军不敢轻举妄动,只叫他,来也去也,摘几人头。 李且来行至陈符生帐中。 陈符生,字玉璞,尊讳大离英武容圣皇帝。 年过四十便是三品武夫,从未倚仗自身武道,而是以刘伴伴做幌子,圭角不露,圭角不露。 骗过天下人,也骗过自己。 李且来冷哼一声,陈符生低头折节。 掀飞帐子,一拳递出。 二人无附赘言。 李且来打断这个离朝太上皇的武道根固,废去其三品武道修为。 使其真正身陷囹圄,无依无靠。 陈符生低眉苦笑。 并非因苟延残喘,或喜或悲。 而是觉得这没能打死自己的一拳太轻了,势必不能解其愤恨,恐将连累大离朝廷。 他叹息一声,“章凝,你是对的,我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大端太师铜山细海洞若神明,勒令北狄大军止戈戢武,任其离去。 虽是军心大乱,却是不费一兵一卒。 二十万大军自然可杀一个李且来,却是杀他无益,之后元气大伤,各部离心离德,如何共谋大事,挞伐中原? 与仙人谋,本就是与虎谋皮。 李且来出手,本就在意料之中,那就挑明了做法。 陈符生使得阳谋,他为何不能将计就计。 叫李且来寻大离的不自在去。 他铜山细海就不信了,李且来如何甘心沦为棋子? 李且来去时,肩挑巨剑,如老农月荷锄。 第198章 秀甲楼船 贺县,杨氏镖局中。 何肆难得想要睡上一觉,一枕日红。 却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搅了安眠。 除了杨宝丹还能有谁? 何肆起身,配上舌锋,打开房门。 伏矢魄一扫,杨保安杨宝丹兄妹都在。 何肆兀得心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待其开口,杨宝丹一脸焦急道:“快随我走!” “去哪里?” “我傻哥哥的老婆快要被人抢走了,你陪我去抢回嫂子。” “嗯?”何肆愣住了,属实是没听懂这话。 “死丫头别乱说话。”杨保安面色涨红,难以启齿道,“水生兄弟,今日秀甲楼上有一场花魁选秀,若是无事,不如我们结伴同去?” “秀甲楼?”何肆虽不知秀甲楼是何处,却是知道花魁是什么。 他面色一沉,眉头拧巴。 白天说自己不去勾栏瓦舍,刚拒绝了杨宝丹,晚上这兄妹二人却是联袂相邀,意欲何为啊? 何肆当即拒绝,“我不去。” 就要关门,杨保丹一把抵住房门。 “你必须去。” “为何?” “王家那个纨绔王涟要花三百两给我嫂子赎身,我们没钱,打算直接去抢人。” “嫂子?赎身?” 何肆感觉自己的脑子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了。 “哎呀,去了就知道了。” “你们去就行了,非带上我干什么啊?” “因为你会打架啊。” 何肆一听要打架,更加不想掺和了。 杨宝丹说道:“欠你个人情,救急如救火啊。” 何肆闻言,倒是没再推脱,顺快点头,“行,就当还了你人情啊,白天答应你的事情一笔勾销。” 杨宝丹登时就不干了,“那不成,一码归一码,你这是帮我哥哥出头,冤有头债有主,让我哥再欠你一个人情就好,反正轮不到我头上。” 何肆白了个白眼,推开杨宝丹,就要关门。 杨宝丹道:“我哥真的很需要你。” 何肆有些无奈,问道:“你们镖局这么多镖师,没人出手吗?” 杨宝丹摇摇头:“不能请镖局里的人出面,爷爷和父亲都会知道的。” 杨保安有些犹豫,对自家妹子说道:“宝丹,算了,我们自己去吧,别耽误水生兄弟休息了。” 何肆眉头一皱,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宝丹答道:“就是我哥看上了秀甲楼里的一个大家,他们好了很久了,本来已经约好了要给她赎身的,但是他一时间摸不出三百两银子,攒了好几年了,贺县王家和我杨家素不对付,这次听闻了我哥要去赎身,特别准备加码去了,就是纯恶心人的。” “三百两?”何肆咂舌,约莫是五十两黄金了啊。遥想自己当初在斩铁楼被悬赏八十两黄金,就能引动入品高手出手了,听李大人说,扣除悬榜处的抽水,也就六十两不到。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何肆还是有所意动了,他如今衣食住行都在杨氏镖局。 他本打算是等全身骨骼接续大半再启程回京的,这样也可以分出些气机来傍身,不至于老是用那借那红丸中的霸道真气,和借印子钱似的,填不满的无底洞。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还得在杨氏镖局住上许久。 须知豪门养士方才以礼相待,而自己什么都不做,的确说不过去。 杨宝丹见何肆有所动摇,当即说道:“反正就是王涟身边有一个恶仆,几乎入六品力斗境界了,我哥虽然能打过他,但是会很狼狈,你负责把他打一顿就好。” “确定是未入品?”何肆谨慎问道。 杨宝丹不迭点头,“当然,入品高手哪有给人当仆人的?” 何肆腹诽道,“你家老赵不就是吗?” 老赵可不止六品,最次也是伪五品小宗师,给何肆的感觉并不逊色白羽龙山。 杨宝丹祈求道:“就帮一次,成不成嘛?” 何肆点了点头,“成。” 杨保安大喜过望,当即抱拳行礼,诚恳道:“水生兄弟,大恩不言谢。” 何肆问道:“现在出发?” “嗯。” 杨宝丹道:“到时候你记着顺带把王涟身上的银子都劫了,我哥的银子还差一些。” “差多少?” “二百五。” 何肆无言,合着就凑齐了五十两啊…… 杨保安羞愤难当,垂头丧气道:“一连奔走数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 原来叫何肆出手打人只是顺道儿,抢劫才是正事。 “我只管打人。”何肆如是道,言下之意,就是打完之后的事情,他不管。 隔壁房间的大门忽然打开,六品武夫梁腌走了出来。 “介意再多个人吗?” 几人的大声密谋,已然是被其听去。 “梁大哥,你愿意帮我?” 梁腌笑着点点头,“一直待在镖局不活动,人怪闷的。” 如今朱小姐正在静养伤势,有鲜虞登芳贴身照料,安全无虞,他也就乐得自在。 “那感情好啊。”杨保丹可不管这梁腌是镖局的主顾,一脸欣喜,有何肆和梁腌相助,莫说是王涟的恶仆,就是他爹,六品力斗的王大石也是不够看的。 何肆却道:“既然如此,梁大哥陪你们去就好了,他是六品高手,不用我出手了。” 何肆心想梁腌是初入六品力斗境界,打一个人未入品的恶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宝丹一把扯过何肆的手,“别扭扭捏捏的了,一起去啊,晚了就劫不上道了。” 何肆无奈,只得由其拉扯。 四人趁着夜色,悄摸出了镖局。 贺县宵禁不严,一路上只遇到了一队巡夜兵,四人攀上房顶,轻易避开。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熄灯,大部分街道都深藏黑暗之中,倒是盲目的何肆最为行路自在,毫无影响。 他们的目的不是南瓦子中的勾栏青楼,而是城外折江。 在兄妹二人的带领下,几人钻进了船闸的藏兵洞,整个水关与城墙融为一体。 一路上杨保安也是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原来他与秀甲楼大家之一的屈盈盈素来相好,约定了要为其赎身脱籍。 屈盈盈今年二十有八,徐娘半老,比杨保安大了整一纪。 杨延赞早知此事,他不是迂腐之人,愿出钱相赎,条件是要义子先成亲后纳妾。 屈盈盈虽是做了半辈子的清倌儿,却也是奴籍,自然做不得正室,杨延赞能容它给义子做小,已经是大度,对外倒勉强算得成全杨保安的风流不羁。 可杨保安执意想着明媒正娶,这便是他不懂事了。 藏兵洞中,杨保安搬开一道铁闸,四人弯腰穿过,顺利摸出了城。 何肆惊异于这两兄妹的轻车熟路,估计是惯犯了。 四人顺利出了贺县,便是折江支流。 大江之上,动火通明,如莲灯棋布。 细看之下皆是花船,这些船大多只有一个统称,叫“江山船”。 船上女子都是涉罪牵连的贱籍,终生不得上岸,一生嫁娶在轻舟。 舟船女子缺乏营生,渐渐发展出了专属水上的勾栏瓦舍。 可谓妓家鳞次,比船而居。 折江水域,号称八道通衢,天南海北的茶叶、纸张、瓷器、海货,都要经过折江流通天下。 有货物就有商人,在折江上来来往往的外地商人,促成了“江山船”的风月生意。 从越州溯流而上,一路行船都有“江山船”,船上有接客的女子,有的是三四个人,有的是一两个人,规模不大,船也有多有少。 船上女子,俱是娼妓,任由过往船客登船狎玩。 只要商船靠岸停泊,这些妓船就会涌来,招揽生意。 其中之最,便是秀甲楼船了。 秀甲楼是官办出身,亦有良家女子堕落烟花罗网中。 船上有六层高楼,层层叠叠,宛如莲花绽开,宏伟兼具秀气,庄严不掩脂腴。 楼船虽然是采用的车轮桨发动,但还是仿古的桨船样式,船身两侧各有十八枚一丈六尺的长桨,泛行湖上时,亦可由五十名桨手推桨而动。 何肆说自己从不去这等地方,其实也算不得全对,他也去过两次姜桂楼销骨地,只是未曾深入其中二三四层。 (刚看了长安三万里,李白是真潇洒啊,和裴十二、高三十五一同劫道青楼女子,这不,我寻思这让四爷也开心开心。) 第199章 恶少 “秀甲”一词,意为娇嫩新芽,取自“秀甲珍芽无得辄取。” 娇嫩的美人就像秀甲一样,无立足之地,一辈子只能作为无根浮萍,飘摇水上。 何肆一行四人蹲在渡口前往秀甲楼船的必经之路,美其名曰:守株待兔。 可这一等,就是二更。 身着一袭深衣的杨宝丹不耐道:“哥,你这消息保真不?王涟他真的会来吗?” 杨保安有些底气不足道:“可能会来吧……” 杨宝丹白他一眼:“刚才咱为什么不直接去王家门口蹲点?” 杨保安道:“那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何肆也是出声问道:“城门早已关闭,王涟他不会早在甲秀楼中了吧。” 梁腌笑道:“也有这个可能,无妨,我先进去看看就是了。” 三人齐齐点头。 杨保安一脸愁容,若是发现王涟已在秀甲楼中,那倒是不便出手劫财了。 人多眼杂,暴露身份,只会丢了杨氏的面子。 都怪老张晚上拉着自己喝酒一直喝到散席。 爷爷还在桌上坐着,他也不敢像向水生兄弟一样毫无顾忌的吃饱离席,全然不顾人情往复。 梁腌将一头散发向脑后一捋,大摇大摆走入了泊在渡口旁的秀甲楼船中。 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出来…… 杨宝丹皱眉道:“什么情况?掉进温柔乡了?” 杨保安有些担心,说道:“我去看看梁大哥,你们再守着片刻。” 二人点头。 杨保安这一去,也再没出来…… 杨宝丹一跺脚,满脸怒容,“这两人都是被胭脂虎吃掉了不成!不等了,咱们主动出击。” 杨宝丹一把拉住何肆,就要上船。 甲板尽头,一位守门壮汉拦住两人。 他看向何肆道:“这位公子,秀甲楼中不能带刀。” “刀不离身。”何肆当即摇头,萌生了去意。 杨宝丹见状,不由分说,替何肆解了舌锋,递给壮汉一看。 她粗着嗓子说道:“这是我兄弟,又痴又傻,还是个瞎子跛子,这刀没开刃的,带不带一个样,就是配着玩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守门壮汉眉头一皱,的确是把无锋之刀,甚至连边缘的收刃都没有。 纯平无刃,未经打磨。 再看佩刀之人,年纪尚小,还没有束发,确乎是个假把式。 只是这把刀,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啊。 对了,之前那个假道士。 他已经在甲秀楼中流连三日了,他也配了一把相同制式无锋之刃。 壮汉摇摇头,一个月九百铜钿的守门活计,管这么多做什么? 当即不再阻拦,交还佩刀。 两人进入秀甲楼中。 何肆看不见,却是能闻到空气中的脂粉味。 靡靡之音入耳,意志不坚之人听了,骨头都要轻三斤。 何肆眉头愈加拧皱了。 两个婢子自觉迎了上来。 一左一右就要搀扶二人。 杨宝丹不知是何心态,竟一把推开何肆,自己则是左拥右抱。 何肆自然乐得如此,自在。 一位婢子巧笑倩兮道:“二位客人,要上几楼啊?” 杨宝丹直说道:“二楼,芙蓉壶。” 二楼是大家群居之地,所谓大家,便是色艺出众的女子,多数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屈盈盈便是之一的琴操大家,深得琴中古韵,素有“琴声在音不在弦之雅”喻。 一女子迤迤然致歉然:“原来是找屈大家的,可惜日子不巧,今日芙蓉壶已经被人包场了。” 杨宝丹有些惊诧,难道是自家哥哥如此猴急? 他本就只有五十两银子在身,怎的还敢包场? 真当是色令智昏。 要包场等到劫了那王涟也不迟啊。 不对,还包什么场,抱美而归,回家闭门弹琴岂不更好? 还不花钱。 她向婢子确认问道:“是何人包的场?” 婢子笑道:“听闻是广陵郡望,白鹿堂朱家。” 哦,原来不是哥哥,还好,也不是王家。 诶?杨宝丹当即想到,在自家镖局押了人镖的朱呆要去的不就是广陵吗? 联想到梁腌一去不还,难道二者之间有所联系不成? 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杨宝丹当即问道:“可知杨氏镖局的杨保安现在哪里?” 自家哥哥在秀甲楼中也是出了名的痴情汉,只钟情于屈盈盈一人,每次来都只听曲一首,留下银钱离去。 奈何几年下来,痴情的名声渐渐不闻,倒是在秀甲楼中,落得个“杨阉”的绰号。 骚人墨客皆道,便是再清高守节的大家,杨保安三五年精诚所至,也该“蓬门今始为君开”了,三五年银子砸下去,就听个响?只怕他是个天阉之人。 女子摇摇头,如实道:“婢子不知。” 杨宝丹有些心疼地递出两颗散碎银子作赏,遣散了两人。 她拉着何肆就往二楼去。 二楼有散座一片,雅间数十。 屈盈盈所在,便是芙蓉壶,此刻朱家包场,无人可以打扰。 散座之中有尚有十几个客人佳人作陪,饮酒笑谈。 这是打茶围的场地,入座便要一两。 何肆忽然压低声道:“梁腌就在左三雅间之中,此刻受制于人,情况不妙。” 他作为惯使伏矢魄的行家里手,自然能感知到梁腌这初窥伏矢奥妙的后进末学之人。 杨宝丹闻声寻去,左三雅间,不正是屈大家的芙蓉壶吗? 杨宝丹急忙问道:“什么情况?” 她此刻更加确信这包场的朱家与朱呆所联系。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里面有高手,梁腌可能受了伤。” 李嗣冲曾纠正何肆,六品是高手,五品小宗师,四品大宗师,三品当世罕见。 他所言高手,那便还是六品范畴。 “先静观其变。”杨宝丹强自镇定,拉着何肆坐下散座,有些肉疼的花出二两银子。 秀甲楼是销骨地不假,却也是真销金窟。 今日轮到大家之一的鸢歌出面做席纠。 所谓席纠,便是饮宴时,劝酒监酒令的人。 鸢歌一手箜篌绝艺,出神入化。 适才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光景。 两位婢子抬出凤首箜篌。 一曲《杏花天影》,引得叫好声无数。 何肆与杨宝丹二人却是无心听曲。 正是此刻,本该被打劫的正主王家大少爷王涟中来了。 姗姗来迟,带着仆人李三,直奔二楼芙蓉壶。 这个吐宝金蟾,一路洒金,迎来仆从簇拥,娇女夹道。 王涟语气颐指气使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包屈大家的场子?不知道今夜过后,盈盈就是我王家人了吗?” 他扯着嗓子大喊:“杨阉,是你包的场不?快给你王爷爷开门,王爷爷来赎你奶奶了。” 年纪比屈盈盈还小几岁的老鸨子刘妈妈急忙拉扯住王涟的手,赔笑道:“王少,今日包场的是广陵朱家,不是杨少,您别喊了。” “不是杨阉?”王涟眉头一挑。 刘妈妈陪笑道:“不是,是广陵白鹿堂的朱少。” 王涟目中无人,“管他是谁,今天盈盈一定要陪我!” “稍安毋躁,我再找大家陪您,”刘妈妈见劝不住他,不敢任其闹事,连忙呼唤散座上的鸢歌,“您鸢歌,你快到妈妈这来……” 鸢歌闻言,放开箜篌,眼中深藏一丝无奈。 身为大家又如何,还不是卖笑的。 平日里王涟与杨保安置气,二人争抢一位半老徐娘屈盈盈,即便是挥金如土,也没人殷红,同层几位大家反倒乐见其成。 谁不知道,王涟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贺县远近闻名的恶少,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 最喜鞭挞女子,尤其是肤如凝脂的女子后背,他酷爱摧残。 他做了谁人恩客,谁人便是几日下不了床,虽然王少出手阔绰,真金白银相赠,可是留一声疤痕的妓子,此后还如何待价而沽? 第200章 轻笑 鸢歌深藏心绪,款款走上前来,一脸妩媚,一双玉臂缠住王涟的臂弯。 王涟扫她一眼,眉头更皱,一脸嫌弃不加掩饰。 这般年轻丽质,和自己小妈似的,欺负他不识货? 自己又不是父亲王大石,怎会喜欢这款。 换年纪大的来,要丰腴成熟的那种! 他抽出手臂,一把推开鸢歌,“走开!什么货色也敢凑我跟前来?” 鸢歌一时无措,呆若木鸡。 一众打茶围的客人看着自己趋之若鹜的冷艳大家如此倒贴一个人男人,纷纷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又见自己眼中众星捧月的女神,却成他人嫌弃之弃履。 心中更加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老鸨子刘妈妈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 “王少,这么大火气做什么啊,您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寻来便是。” 王涟一把扯过刘妈妈,冷笑道:“我就喜欢盈盈姐,刘妈妈,你帮我把芙蓉壶里头的客人请出来,价钱好说。” 委身王涟怀中的刘妈妈笑容一僵,自己不过年过二六,屈盈盈今年都二十八了,王涟却叫自己妈妈,叫那屈盈盈姐姐…… 她讪笑道:“王少,真的不行啊,盈盈今日已有恩客了。” “恩客?” 王涟面色彻底冷了下去,听起来不止是卖艺啊。 他一把推开老鸨刘妈妈,对着自己手下仆从李三说道:“去把里头的人给我揪出来。” “是。”李三领了明,大步流星走上前去。 何肆二人隔岸观火。 李三身高丈二,是真真正正的“丈夫”。 走起路来龙骧虎步,放在前朝,这就是天生力斗的存在。 小说中的百人敌,无双将。 李三一把按住芙蓉壶的房门,刚要蛮横摧断门闩。 下一刻李三倒飞出去。 直直砸入人群之中。 人仰马翻,一团乱麻。 芙蓉壶的门开了。 杨宝丹快速瞅了一眼,梁腌就在俯首跪在地上,满脸是血。 哥哥杨保安也在。 杨宝丹大急,就要起身,被何肆一把按住手掌。 他轻声安慰道:“我会出手。” 杨宝丹听闻此言,忽然安心,暂且难奈不动。 她都没有意识到要抽出手来,何肆粗糙的手掌却已拿开。 芙蓉壶雅间双门又是闭上。 两男子环胸站立,一左一右,好像两尊威武门神。 何肆对于这两人的评价,只有厉害二字。 大概有当初在沙船之上围攻史大哥的二人身手。 当初自己使出野夫借刀,杀了一人,耗尽气机,昏迷数日,甚至走火。 如今,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两位门神没有说话,闭目养神。 芙蓉壶之中忽然响起琴声。 一连几下都是错杂,干涩断续,几下之后,终于堪堪入了正途,琴声逐渐悠扬,是一首猗兰操。 屈盈盈虽然身处烟花罗网之中,却从不自轻自贱,恪守琴操。 弹琴有六忌五不弹。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疾风甚雨不弹,于尘世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如今琴声,便是不懂琴的白丁也能听出其中的勉强和惶惶。 王涟看着倒在地上的李三,满脸怨愤,踢了踢几脚。 “丢人玩意儿,给老子爬起来!” 李三并未受伤,方才无心之下,全仗自身蛮力,没有用上半点武道修为。 他一个鲤鱼打挺,脚下木质地板微微颤动。 李三一脸羞愤,快步上前,这次他卯足了劲道,用上气机。 白色气机覆盖拳头,对着其中一人砸去。 “别见血。”雅间之中传来清淡人声。 左边守门男子只是伸出一手,抵住李三这一拳。 男子一抖肩膀,李三手臂传来爆竹之声。 好似被抽了骨头,耷拉下去。 “啊啊啊!”他发出惨叫,闻者惊心。 “聒噪。”房中再次传来人声。 右边男子迈出一步,一手托住李三下巴。 捏碎了他的颌骨,一击手刀,叫其昏死过去。 王涟才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我爹是王大石,六品力斗高手,贺县第二强者。” 无可争议的第一自然是杨元魁,第二却是轮不到王大石,单说杨氏之中看似垂垂老矣的老赵的武道,也足比那王大石高上几十年。 只是名声不显而已。 王涟报出父亲的名字,希望能震慑宵小。 可对方又岂是他希冀中的宵小之辈。 “六品?”芙蓉壶里头传来一声嗤笑,似乎是确定了这是个软柿子,他意兴阑珊道,“扔水里去。” 秀甲楼豢养的打手此刻已经赶到,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王涟敢如此嚣张跋扈,自然是因为他们加起来都没一个李三厉害。 可眼前的李三被废了一臂,下场凄惨。 他们可不想也落得如此下场。 狎客们只是后退几步,虽然心惊,却是无一人逃离。 应证了那句看客从不缺席。 王涟,面无人色,脸色苍白,嘴唇抖得像是筛子。 忘记了逃跑。 平日里前簇后、拥溜须拍马之人此刻早就作鸟兽散。 一个男子拎起李三,一个男子几步捉住王涟。 王涟险些屙了裤子,拼命挣扎。 拎着王涟像是拎着一直狗崽子的男子冷声道:“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打昏过去,再扔进水里。” 王涟顿时不敢挣扎,若是被打昏过去,那不就死在水里了? 他当即认命,想着自己水性极好,好赖不过是丢面湿身而已。 王涟主仆被从二楼丢了下去,砸入水面。 溅起两朵不小的水花。 片刻之后,只有王涟狼狈冒头出水,那昏死过去的李三自然没有反应,估摸着是已经沉底了。 两位门神归位,再次恢复到那般抱胸养神的姿态。 此间寂静无声,人人自危。 逛青楼不就图个乐子嘛,怎么还真闹出人命了? 杨宝丹有些担心的看着何肆。 她虽然见识过何肆的本事,却是被李三的惨状骇住,一时之间有些懵然,小声问道:“这两人好生厉害,你能行吗?” 何肆闻言,不免轻笑,“你这也太小瞧人了不是?” 何肆这一笑,忘了压低声线。 在现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处地,他的轻笑之声显得格外刺耳。 何肆感觉到一道道目光汇聚自己身上。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对着芙蓉壶的位置说道:“把我那两位朋友放了吧。” 芙蓉壶中的声音不耐又道:“把扰人的苍蝇都驱了,这人捉了送进来。” 两位男子各自踏出一步,气势一绽。 又好像两尊卫家宅、保平安门神从门上跃出。 何肆踱步。 他闭着眼,瘸着腿。 引得两个男子微微侧目。 左边汉子道:“瞎子?” 右边汉子道:“跛子?” 最后两人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高手!” 何肆‘视线’越过二人,又是对着屋中主人说道:“我无意与你为敌,放了我两位朋友可好?” 里头的主人不答,门外两个汉子便不敢自作主张。 何肆无奈叹了口气,缓缓解下腰间无锋的舌端。 何肆握刀在手,气势一变。 二人顿时面色惊变,如临大敌。 第201章 不妨试试 何肆使出一招撩刀斩麻。 并未用上霸道真气,只是以一刀刀意逼退二人。 二人抵住房门,却是退无可退。 芙蓉壶雅间内部的门闩被何肆隔山打牛,忽然断开。 二人被其气机所骇,这才踉跄后退一步。 回神之际已经站在雅间之中,面庞攀上羞愤。 何肆在这二人蓄势出手前,便轻声道:“我已经进来了,不需要再动手了吧。” 这话是何肆越过他二人对其主子说的,何肆睁开双眼,露出一对血色眸子。 主人似乎也认清了何肆的实力,对着两人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两人虽然义愤,却是不敢违令,只得退出雅间,心头更是难掩那一抹如释重负的羞耻,羞愧难当。 此人之强,几乎能一刀削去他二人头颅。 何肆眉间伏矢魄一扫如开天眼。 雅间之中梁腌跪倒在地,垂头丧气。 杨保安坐在圆桌之前,像是被点了穴道。 不是武侠小说中的点穴功夫,现实没有这种能把人变成木偶的手段。 应该是他的几处穴道受了重击,导致气机郁结,人身搬血凝滞,故而麻木不仁。 何肆可不管主座之上坐着那广陵朱家的朱少,径直走上前去,扶起梁腌,言道:“梁大哥,坐地上干嘛呀?快起来。” 一触之下,何肆感觉到梁腌受创严重,是被人被打散了一身气机,已无可战之力。 何肆本就吝啬气机,才不舍得渡些内息过去。 他又看向杨保安,问道:“杨兄,你没事吧?” 杨保安口不能言。 何肆学过《斫伐剩技》中的掠脂斡肉,知道人身大部分穴位分布,一道血色气机挥出,打入杨保安体内。 血色小虺在其体内游走,贯通经路线上循行的经穴、络穴。 再次收回气机之时,已经变成一条血蛇,壮大了一圈。 不知是这阴血录本就阴邪,还是和霸道真解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总之是秉承贼不走空的理念,本意相帮的一道气机,在贯通杨保安经脉的同时,竟然还搬运了不少气机。 何肆对此颇为受用,不劳而获的感觉是真的好啊。 如此,还要什么修行? 杨保安面色苍白,总算是能行动自如,他朝着何肆拱了拱手,语气虚弱道:“水生兄弟,多谢出手。” 最后何肆转头朝着还在低眉信手的屈盈盈说道:“屈大家,快别对牛弹琴了,我是个粗人,听不懂的,你且收拾收拾,杨兄今天就是来给你赎身脱籍的。” 屋中除了一名婢子外一共就四人,何肆没理睬朱家那位正主,和其他三人聊了个遍。 被晾在一旁的朱昂此刻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喂!你这人,怎的如此自说自话,目中无人?” 何肆理所当然道:“我是瞎子,本就目中无人。” 朱昂哑然,此话无解。 他身穿一件白袍,他没有功名与官身,即便身份尊贵,也只许服皂、白衣、铁衣带,不得服紫、金、黄、红。 不过他的样貌倒是丰神俊朗,可惜何肆看不见。 何肆自然视若无睹道:“我们走吧。” 朱昂咬牙道:“没承想杨氏镖局除杨元魁之外还有你这等高手,我倒是要亲身拜访一下。” 此话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何肆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这是要找场子啊。 他看向朱昂,眼中血色流转,“阁下意欲何为?” 朱昂去问道:“你可敢留下姓名?” “朱水生。” 朱昂闻言,倒是微微挑眉,平了些许怒意。 他洒然一笑道:“居然是我的同宗本家,‘恰似斜雁过西楼,堂下梅开色似火。’在下广陵朱氏,白鹿堂,朱昂。敢问足下出身凤阳朱氏,钱塘朱氏还是三川朱氏?堂号哪个?” 何肆哪里听得懂这些,只道“小门小户罢了。” 朱昂闻言有些不悦于何肆轻贱本姓,说道:“足下如此身手,何至于在镖局贱业讨活。” 何肆说道:“与你何干?” 朱昂面色一滞,“你当真不识我朱家?广陵南都,半城朱邸。” 何肆又道:“与我何干?” 这两句话学自汪灵潜,没有用上詈词,却也无比爽快。 毕竟嚣张跋扈的是那朱水生,与他何肆有什么干系呢? 何肆不愿久留此地,他早察觉到门外一个男子已经悄然离去。 这时候仆从置主家安危于不顾,除了找帮手搬救兵,还能有什么解释? 何肆就是要态度强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朱昂还能搬来比他更厉害的帮手。 自己如今,可杀五品,就算是面对那四品境界有缺的貔貅道人,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何肆忽然眉头一皱,提刀指向朱昂,却不是对他大声说道:“别打我那同伴的主意,你家主子在我手上。” 芙蓉壶外刚有此番想法的男子当即投鼠忌器。 朱昂面色青白交替,显然是被刀气所撼。 何肆掠刀,对其余几人说道:“走了,这么晚了,不回家睡觉,难不成在这里过夜啊。” 朱昂面色古怪,这人真是睁眼说瞎话。 谁来青楼不奔着睡觉来的?除了那些囊中羞涩只能拉铺(嫖不过夜),不对,那也算睡觉。 何肆才不管他如何作想,霸道地领着三人出了门。 杨保安向老鸨子刘妈妈递交了五十两银子,就要带屈盈盈走。 刘妈妈笑得比哭还难看,瞥了一眼拄刀的何肆,不敢不点头。 杨保安却说还欠二百五,问她要不要打个欠条。 刘妈妈这才有些真笑意,连连肯首,还连带附送了那个日常负责照顾屈盈盈起居的婢子。 这种没什么姿色的丫鬟,买一个也不过几两钱。 何肆凶威犹在,一行人有惊无险出了秀甲楼。 何肆只叫他们先走。 因为他感到,有小宗师已在渡口等候。 那是一个老人,气机之上都带着暮气。 他的气机不加以掩饰,何肆便知他是真五品偏长小宗师。 老者笑言道:“果真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少年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真叫我这些老物汗颜。” 何肆对着几位同伴交代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老人双手拢袖,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何肆持刀站立一旁,两人都是按兵不动。 何肆问道:“老前辈,你要出手吗?” 老者却道:“前辈就是前辈,何须加个老字?我拿钱办事罢了,能不出手是最好,不如你再回去,坐下陪朱家那小子喝点酒,扯几页闲篇?” 何肆摇摇头,“我若不愿呢?” 老者一摊手,“那我也只好出手了,我可是五品,应该比那神拳无敌杨一飞还厉害些。” 何肆笑了,“巧了,我也比杨老镖头厉害一点。” 贺县之中武道第一人的杨一刀,此刻却沦为评断两人武功高下的衡器。 杨宝丹见状,天真问道:“前辈,朱家给你多少钱?我也可以给的。” 她竟妄想出钱了事。 老人一笑置之,“自然是你们杨氏出不起的价格。百两黄金出手一次,你现在能给出来,我束手目送。” 杨宝丹咂舌,她自然掏不出百两黄金。 她只得拉着何肆的手,低声安慰道:“你别怕,我这去叫老赵和爷爷。” 何肆摇摇头,轻声说道:“你哪里看出我害怕了?不用叫人相帮,你们回去早些安歇,我随后就到。” 何肆没有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自然瞒不过五品武人的耳朵。 老者当即嗤笑道:“小娃娃好大的口气,年轻人不识天高地厚,以为学了些旁门左道微末伎俩就能横行江湖了?” 何肆一笑,仗刀身前,“你不妨来试试?” 第202章 少年江南肆刀行 老者丝毫不觉得被小瞧了,爽朗一笑:“好小子,有胆魄。” 何肆真心实意道:“恕我直言,您的武道,应该没有杨总镖头高。” 老者点点头,“也许吧,毕竟没有真正比试过,那就先拿你试试。” “宝丹,我们先走,别叫水生兄弟分心顾及我们。” 杨保安见状,当机立断,拉着妹子,还有相好的屈盈盈,拖家带口就要离去,坚决不给水生兄弟添麻烦。 梁腌自然也选择跟上。 杨宝丹被快步拉扯,却是一步三回头,满目担忧,念念不舍。 老者率先出手,身无长物,原来是个偏长拳法的武人。 何肆手持舌锋,运上气机,锋芒毕露。 他挥出一刀,也是十刀百刀,刀意如林,老者置身刀罡之中,宛如凌迟。 他以一身拳罡应对刀罡。 不由心惊,虽然已经过分高估眼前这个少年了,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这是《斫伐剩技》第十六式——掠脂斡肉,此招选自《削腐刀法》。 何肆学会这一招,便已经足够接替父亲的班了。 老者拳意流淌不断,不似大江大河,而是带着几分暮气,倒像是那涓滴水穷的山涧细流。 何肆一刀刀瓦解老者意气,气机飞溅。 没有那种抽刀断水的无力感,每一刀都见得成效。 数十刀之后,老者周身都是拳意,丁零飘落,逸散无形。 他忽然低喝一声,气机如臂使指,化作雨霖。 何肆早有防备,少年子弟江湖老,能活到如此岁数的五品高手,哪个没有绝艺? 那些拳意气机就是为了蚕食他的刀法路数而去的。 不如自己散了刀招,叫其一拳打空,无处使力。 何肆收了刀罡,老者见状也是不恼,起码脱离了刀罡。 如逢一夜滂沱雨,添得溪流意气多。 那些逸散的气机又是在瞬息之间涌入体内,如同百川归流。 这二人比对好不纯粹,都是藏着心眼子。 何肆不愿如此,他毕其百刀为一刀,选择硬撼。 老人也是意气正酣,自有武人仪态,硬拼一记。 不像是五品过招,更像是“蛮来生作,虚实全无”的力斗境界。 老人一拳打在何肆刀刃近颚之处。 何肆一阵手麻。 老者倒退几步,宽袍大袖涤荡,发须飘逸。 何肆却是硬挨,一步不退,因为他不想暴露自己下盘的缺陷。 老者皱眉凝声道:“削腐刀法?阿平是你什么人?” 何肆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辞色,“并不认识。” 这江湖是真小啊,一旦入了林子,有了品级,便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除非刻意隐姓埋名,不然谁也逃不过名利所驰。 老者却是束手,没有再战的打算,他说道:“不打了,管你如何学得这削腐刀法,也算是我故人之后,我不该对你出手,显得以大欺小,倚老卖老。” 何肆笑了,这老头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性格,有点像自己和李大人在夕月坛跤窝子遇到的那个扑户单五爷。 何肆有自信,自己若再出一刀,老者必然挂彩,甚至重伤。 当然,何肆递不出第二刀,因为气机不够了。 他现在九成的气机都用作维持透骨图,以支撑破落身子。 若只出一招,其实是不影响实力的,他也没那本事一刀把全身气机挥霍一空。 可要再多出手几次,便是会暴露弊端。 不过何肆腰间还藏有两枚血食,倒是有恃无恐。 他对着老者笑问道:“那我走?” 老者没好气道:“走呗,还要我十八相送啊?” 《十八相送》是越剧经典选段,何肆是北人,没看过,故而并未听懂老者的调侃。 他果真走了,毫无戒备,佩刀离去。 何肆不知为何心情大好。 这便是底气源于实力吗? 难怪李大人一直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 自己和他同行一路,暂且还没到达他的境界,倒是性子与他越来越趋同了。 朱昂缓缓走下甲板,看向老者。 他一脸不可置信,问道:“沈老,连您都不是对手?” 沈长吁不觉丢人,只道:“这后生,了不得啊。” “什么境界,莫非入了五品?” 沈长吁摇摇头,如实道:“未入品。” “啊?未入品?”朱昂不禁用上质疑的目光看向沈长吁,这就是自己身边百金出手一次的五品小宗师?怎的连个未入品都摆不平? 沈长吁看出他眼神中的轻视与质疑,艴然不悦道:“叫你家四品的朱老爷子来试试看,此子水陆行空,天魔外道,有大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朱昂点了点头,倒也洒然,“算了,明天再说……听说五楼在选花魁,沈老,要一起看看去不?” “你去吧,人生这一辈子,行房事的次数是有限的,我年轻时候玩够了,老了就不想玩了。” 朱昂腹诽道,“可不就是不行了呗。” …… 何肆一人独行,与无人夜里,不使唤气机,手持舌锋,一路肆刀。 从《斫伐剩技》第一式野夫借刀开始,一路施展,走刀不断。 此时的他只能在不调用气机的前提下将十八式停刀式连贯。 只是对常人来说影响不算大的断趾,对他走刀却是影响甚深。 何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无非是双脚受力不匀了。 若是狠下心再斩掉自己右脚一根小趾,是不是就能恢复对称、保持平衡了? 何肆当即摇头,散去这个可怕的念头,他还不是这等为了武道自残身体的武痴。 何肆琢磨着,若是将这《斫伐剩技》中的每一刀都配上天马行空、行气迥异的气机路数,自己能出几刀? 估计就是鼠有鼠路,蛇有蛇道,难以圆融。 若想一气强行施展,先不说气机之绵长尚无法支持,只谈行气精要,也不是他现在能洞悉的。 不说伤人,势必先伤及内腑经脉。 可惜了阿平曾言:《斫伐剩技》,九刀杀力斗。十刀杀偏长。十二刀杀守法。十六刀后,精熟犹如鸡豚。十八刀之后,其上无人。 何肆一番思忖,若是不计后果,强行用上气机接续,现在的自己应该勉强能施展十一刀。 他脑海中忽然就冒出“续脉经”三个字。 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 有传言这三者大成,便能只抵三品精熟境界。 自己需要续脉经修复双眼经脉,说不定也可以凭借续脉经来解决施展斫伐剩技的后遗症。 何肆更加坚定,等自己回到京城之后,一定要去摩柯洞中寻找这门功法。 旋即他又是摇头,想这么多做什么?本就打算今夜睡个好觉的。 回去,睡觉去,睡他个一枕日红,日上三竿。 何肆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笑意。 少年师刀,肆意仗刀。 一身皂衣,溶于夜色。 何肆像个疯子一样肆意奔跑,不断走刀,一瘸一拐。 五月十三的夜色晦暗,少年江南肆刀行。 京畿道天奉府皇宫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第203章 我也怕 皇城之中,肇基帝胄的炎禧帝陈含玉与章太后站在奉天殿御道上。 禁军不现,宫人退避。 炎离尚红,陈含玉一身红色衮服,上衣下裳,饰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图案。 章皇后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穿红色大袖衣,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首服特髻上加龙凤饰,衣绣有织金龙凤纹。 感受着一朝武运忽然浓郁起来。 章凝已知自己那位枕边人的武道已经走投无路,断港绝潢。 于是那一身出自‘取之于离’的气运,又还之于离。 是李且来带着流落关外的天符帝气运而来。 总算他没有太过竭泽焚薮,拔本塞源。 一时间,她这个同路人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武运亨通,扶摇直上。 早就是三品武夫的章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是没有意气风发。 她面上愁云惨淡,氐惆道:“早叫你不要玩火了……” 陈含玉早在袁饲龙的明示之下,知道了自己父皇母后才是吃离朝绝户的两大蠹虫。 耗尽天下武运,奉养出两位三品。 可笑的是那些只吃到点边角的从龙之人都纷纷跻身三品了。 看来自己的父母确实是没有武道天赋。 陈含玉向东宫方向远眺,那里是一座九层高楼,名为华萼相辉,又叫棣萼联辉。 那是他们的第一道倚仗,也是最牢靠的一道倚仗。 在此之后各方准备,都是垂死挣扎。 于事无补,困兽犹斗。 慈庆宫旁的棣萼联辉楼上,袁饲龙扶杆而立,侍女香函一侧侍候。 在得到现任大离宽仁纯孝炎禧皇帝的首肯之后,皇城之内,龙气沛然,如臂使指。 袁饲龙时隔多年,再一次体味到那种“翻翻一仙人”的感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真正的天下而奉一身的存在,袁饲龙可不遵阳生那种“不损一毫”理念,他又不是傻子。 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皇朝之中,他就是圣人,一如小天地外的刘景抟。 可面对即刻到来的李且来,袁饲龙依旧面色凝重。 “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是诗作夸张,可千里陆路李且来行之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消三个时辰。 已从关外道之外抵至京畿道。 刚过子时,李且来步入京城。 一人之势,却是叫黑云压城。 凡城中武夫,不论武道高低,皆是隐隐有感,心慌气短。 李且来断了陈符生武道,却是也没叫肥水外流,裹挟武道气运而返。 否则中原武运,不过长城,必将滋养四夷。 若是被那自己爱才未下杀手的息长川拾到一二,啧啧啧。 其实于李且来而言,也是好事,至少武道终于不是后无来者。 李且来一路携带武运而返,像个神话中的风伯雨师,所到之处,不断播下武道甘霖,泽被苍生。 此后一个十年,北方武林之中,必有众多天资绰约之辈兴起。 届时南北相轻之势必然愈加严重,可南北武人之争却将不复存在。 李且来可不管这些,天不假年,他能否再活十年,犹未可知。 可若是只为了苟延性命,向刘景抟妥协,不闻不问,不言不语,做那跌了心气的缩头乌龟,即便得了天眷,那自己定然也活不过十年。 进退惟咎,属实悖谬。 两害相权,李且来自然选择了前者。 甲子年间,有两个人给李且来留下的印象最深,一个是谪仙人,一个是小和尚。 谪仙人告诉他:“安能摧眉折腰,使我不得开心颜。” 小和尚告诉他:“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谪仙人狂放不羁自然回了仙界。 小和尚依旧蹈在红尘,因他对李且来这一句境界不够的妄言,反受其咎,口业深重。 李且来神思不断,不自觉已过踏入神武门。 这是入皇朝内廷的北门。 神武门总高十丈。汉白玉须弥座为基,上建城楼,上檐悬蓝底鎏金铜字满汉文“神武门”华带匾,顶覆黄色琉璃瓦。 楼内顶部为金莲水草天花,地面铺墁金砖。 李且来草履踏足贵地,沙沙作响。 袁饲龙一招手,武庙之中紫金之气袅袅升起,自其手中凝成丹丸,再挥斥方遒,撒豆成兵。 离朝入关以来,太宗皇帝为表彰并祭祀历代名将所设庙宇。 配享武庙的武将不多,只十一位。 离朝自诩正统,故而不去调动历朝历代所成的配享于殿上的十人之位。 本朝十一人只做从祀。 李且来身前,一把金豆子散落,铺墁金砖融化,化作一片金色汪洋。 金海之中,十一道人身神缓缓凝结而成。 正是离朝东六西五庑间从祀的十一武将,他们身前死后各有封宠,甚至立为神只,根正苗红。 最短也受到大离数十年香火供奉,歆享血食牲醴。 最长更是联通国祚绵延至今。 每一位都是被敕封过的五祀正神,而非淫祀。 儒释道三家皆有敕封,道家分封帝君灵官,佛家尊为护法伽蓝,儒家追谥穆、刚、德、烈等等等等。 正所谓上天歆享,鬼神佑焉。 到如今,有武夫犯禁夜闯皇朝,袁饲龙越俎代庖,敕令一出,十一武将,当即现身奉命斫贼。 李且来只道:“修行不易,莫要自误。” 一众金身有口难言,却是无一人后退。 李且来不愿和这些无口无心的泥塑身费口舌。 他们的眼耳口鼻舌身意都被金装糊住了,不得自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且来使出一式砥柱剑法,站位最前的武将金身当即碎裂,化作一滩金水。 砰然巨响。 宛如钟鼓楼敲墙晨钟暮鼓。 一些觉浅的夜寐百姓纷纷起身,以为已经到了鸡鸣之后平旦之前。 不少人惊异,今晨的晨钟格外浑厚响彻呢。 再一看屋外天气,又是惊疑,今天的天色怎的一点都不亮堂? 第二尊武将金身如出一辙,轰然炸碎。 每隔一段时间,皇城之北就传出一声响彻京城的黄钟大吕。 是夜,除聋聩之人,注定无可好眠。 当远处第五声钟声响起的时候。 西庑之中的五名从祀武将皆已魂魄不存。 棣萼联辉楼上的老人也是七窍流血一脸惨淡。 香函壮着胆子上前去,掏出手绢,替他擦拭血迹。 香函这名字取得不差,天生体香,连随身的罗帕都是香的。 袁饲龙依旧没个正型,打趣侍女道:“小香函,你不是恐高吗?离栏杆这么近做什么?” 香函赧颜,低头不语。 “害怕吗?” 香函点了点头,旋即又怕他误会,出言解释道:“婢子不是怕高,就是害怕。” 袁饲龙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怕什么,我也怕。” 第204章 为苍生故 已经联袂行至御花园中的章太后忽然停步,转头看向身侧的儿子,轻声问道:“皇帝,你不怕吗?” 陈含玉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怕是假的,但应该没母后怕。” 章凝闻言,一扫愁容,笑道:“果真是顺心遂意当了皇帝,半点眊眊稍稍都不见了。” 陈含玉云淡风轻道:“您知道的,我之性命,不过他人一枕黄粱。” 章太后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梦还没醒,你就还是我的儿子。” 陈含玉远没有面色看去这般轻松,他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双拳,心道,“所以我不想醒啊。” …… 又是不出所料的六声钟响,李且来已步入皇宫内廷之中。 袁饲龙叹息一声,如此不计后果的螳臂当车,只为能消耗掉李且来一丝气机。 他从九层高楼上一跃而下,如同彗星坠地。 一瞬站定李且来面前。 “老李啊,这十一尊武将金身,每一个都是三品实力,你一气打爆十一个,叫醒了整座京城,还不过瘾啊?” 过瘾?打杀十一个泥菩萨而已,远不如在关外与二品武夫息长川兑拳来得过瘾。 李且来道:“还差一个。” 剩下的那一个三品,自然是指太后章凝。 “过分了啊,祸不及妻儿,罪不及父母。”袁饲龙吹胡子瞪眼,“老李,你可别硬撑了,你真当自己仙人手段,朝游北海暮苍梧啊,你腿都抖了,真要把自己这条老命交代在皇宫里啊?” 李且来道:“那我休息一夜,改日再来?” 袁饲龙既怕他执拗,又就怕他玩赖,哭丧着脸说道:“你较什么劲啊,人家陈符生不就是拿你当枪使了一回吗?你这不本来也打算出手的,而且看起来你也没着道啊。” 李且来摇摇头:“循序不对。” 他本不欲多言,只是在蕴养气机。 袁饲龙可不敢现在出手,敌疲我打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他苦口婆心道:“是,顺序一说很重要,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出手,就是被那北狄太师当枪使,你堕了他的奸计啊。” 李且来道:“我会还回去的。” 袁饲龙无奈道:“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李且来神形完备,气机沛然,当即问道:“你是战是退?” 袁饲龙只得是色厉内荏,“好你个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真当我怕你不成?” “你不怕吗?” 袁饲龙顿时破功,垮着脸道:“好,我承认,我是怕你,就当我求你了行不?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回你的斩铁楼去。” 李且来没有说话,却是提剑。 袁饲龙见和谈不了,只得作恶战打算。 他后撤几步,华服之上龙气游走,如仙人临凡。 大不了这一战打散了离朝龙气,反正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也不差这一番摧残了。 世人只知道护离朝有仙家庇,一朝仙人降临,逼退反军,风禾尽起。 却不知道这仙人面对武夫,也是打怵。 袁饲龙心道,“打吧打吧,打完了离朝气运,李且来估摸着也气消了,只是苦了自己这个裱糊匠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养龙,但只要陈含玉还在,就不算赔光了本钱。” 如今他算是半个仙人,自然有类似阴神的手段施展,一道蜃气楼出现在御花园中。 拦住皇帝和太后的来路。 蜃气袁饲龙怒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我这边都要开打了,你们娘俩非要凑上来看我挨揍?” 陈含玉行了一礼,抱有侥幸问道:“袁老,挡不挡得住?” 袁饲龙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吗?这天下谁人敢说拦住李且来?刘景抟来了都要被打出金丹,扯碎阳神,你指望不上我,只能奢望他消气离去。我反正和你交个底,你借我的气运,别想着我还了,气运肯定是贴了,至于你娘保不保得住,我也不敢保证……” 章凝却是摇头,轻声说道:“袁仙家费心劳神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之性命,不足挂齿,还是气运重要。” 袁饲龙微微侧目,夸赞道:“你倒有几分胆色。” 章太后道:“是惧亦死,无惧亦忧,奈何以死惧之。” 袁饲龙嘟囔道:“非要玩火……” …… 神武门内,袁饲龙已经豁出去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就当他要先发制人时。 有温润之声自神武门外传来。 “李善友!” 是刚回到北郊方凤山毗云寺的宗海和尚去而复返,又入京城。 李且来放下重剑,转过身去。 宗海和尚涨红了脸,趑趄嗫嚅,欲言又止。 李且来只道:“但说无妨。” 宗海和尚不敢高声语,却是叫李且来、袁饲龙、陈含玉和章凝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的是,“不如离去?” 乃是一问,而非是劝。 李且来微微皱眉,问道:“何故?” 宗海和尚舍了面皮不要,双手合十,“为苍生故。” 李且来沉吟片刻,顿首。 “好。” 袁饲龙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 何肆只比杨宝丹一行晚上片刻抵达杨氏镖局。 杨氏镖局之中亮起烛火,看得出来,杨宝丹这傻闺女是真的担心他。 已经拉扯着老赵和杨元魁出了门。 何肆与三人撞了个照面,有些无奈道:“说了我随后就到的,你怎么还去打搅二位长辈休息。” 杨宝丹赶紧上前拉住何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没事吧?” 何肆双手一摊,笑道:“全须全尾。” 杨宝丹听不懂被京师方言。 老赵看着自家小姐那倒贴的模样,没好气道:“就是没事,囫囵个儿。” 杨宝丹见何肆无恙,这才安心下来。 杨元魁轻声道:“没事就好,咱们进去再谈。” 一行人去到厅堂,杨元魁又叫下人去请朱呆一行。 没过多时。 厅堂之中已经落满了人。 何肆、杨元魁、老赵、鲜虞登芳、梁腌、杨保安、潘当、蒋干、朱呆、杨宝丹、杨延赞。 厅堂正中靠墙设一扇悬挂屏,前面设长案,案上陈设瓷器、石玩。 案前设了一张红木圆桌,两边有椅,倒是勉强够坐下这几人。 杨元魁看向自己两个孙辈,问道:“你们谁先说?” “爷爷,我得到消息,王涟今晚要去给盈盈赎身,我就壮着胆子,叫上了水生兄弟和梁大哥,想去劫道。” 杨宝丹倒是光明磊落,揽责道:“爷爷,都是我的主意。” 杨元魁瞪她一眼,“闭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估计在场不懂杨元魁抛砖引玉、投石问路之意的只有杨宝丹傻闺女一个。 杨保安继续说道:“之后我们一行打算在渡口埋伏王涟,却是久等不至,梁兄就提议先去秀甲楼看看,之后便是一去不回……” 杨保安扭头看向梁腌。 梁腌却是看了一眼朱呆,眼神询问。 朱呆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梁腌得到首肯,也就接下话茬。 “我是第一个进秀甲楼的,进门之后我就向丫鬟打听了屈大家是否有了恩客,得到的是一个名字,广陵朱家。” 朱呆即便不是初闻此事,却也是在听到这个名头的时候,娇躯一颤,面色难掩苍白。 鲜虞登芳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拍打,以示安慰。 杨延赞适时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朱呆姑娘委托的人身镖目的也是广陵道。” 朱呆红唇微颤,凄然道:“杨爷不必言语试探,我正是出身广陵朱氏。” 第205章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听到朱呆亲口承认,杨元魁父子二人还是吃了一惊。 嚯,真是好大的来头! 杨延赞喃喃道:“广陵南都,半城朱邸。” 朱邸意为贵官府第,以朱红漆门,故称朱邸,而在广陵道,朱邸则是字面意思,广陵道宁升府素有南都之称,是六朝古都,也曾做过翼朝陪都。 南都宁升府城中有半数宅邸都是朱氏,故而宁升城又被几个其心可诛的歹人冠上别称,叫做半朱城。 何肆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第一次是出自朱昂自傲之言。 同时他察觉到杨延赞说这话时的呼吸滞了半拍,之后又是长吁一口,杨延赞半点武功底子都没有,故而无法掩藏气息。 何肆像个傻子似的问道,“朱家很厉害吗?” 这一问引得众人侧目。 那目光好像在说,“水生小老弟,你连这都不知道?没知识也要有常识啊。” 老赵简单的说明了一下这广陵朱家是何等庞然大物。 这次轮到何肆惊叹了。 百年前,翼朝皇室刘家被关外道入主中原的大离陈氏侵占国祚。 翼朝元老之一的朱开富在府凉道献关降离,为天下翼朝遗民所唾弃。 朱开富在降离之初,被离朝许以高官厚禄,东迁冀辽擢升总督。 之后飞鸟尽良弓藏,被调南下,委其开藩设府,称广陵王,二字藩王,有名无实,表面镇守翼朝陪都的宁升城。 虽不是一字亲藩那般世袭罔替,经过几代经营,如今的朱家老爷子也是四品武夫,曾经官拜宁升府军监,下辖两大散州知州。 朱呆说道:“我本名朱黛,乃是朱家二房庶出,此前在越州瞻灵学宫中学习方圆坐隐之道,前阵子家中忽有信笺传来,叫我即刻归家。却没想到归家之路艰难险阻,劫难重重,我原以为只要回到广陵境中就好,如今看来,这一路遭逢,竟然都是家中安排……” 老赵凝眉,“家中安排?那之前城外义庄遭遇的那拨假马匪?” 朱呆点点头,有苦难言道:“想来也是。” 何肆却是不解问道:“为何自家人要设计袭杀你?” 朱呆却是一语惊人:“其实我乃是越王世子应梦之人。” “应梦?” 何肆一个刚漂泊至江南之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本来还打算美美地睡上一觉的,现在看来是沾不到几个时辰枕头了。 朱呆便是将越王世子寻梦之事和盘托出。 原道只是越王世子做了个梦,面见自己的命定之人是个背后纹有龙象图案,左胸有一朵鲜花胎记的女子。 之后便是在江南道上大肆搜寻自己的命中情人,掀起一阵鸡飞狗跳,想攀高枝的女人如过江之鲫。 何肆咂舌,这梦境看似无稽之谈,对他人来说可能过于邈远了,可对他而言,却深有感触。 何肆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自八岁起,一梦六年。 梦中修得《落魄法》,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倚仗,若非这落魄法,自己已然死在鲸川之中,葬身鱼肚。 何肆暗自思忖,这越王世子与眼前朱呆,莫非都是宿慧之人? 杨宝丹一脸好奇问道:“朱姐姐,这么说来,你的后背的真有龙象文身?” 朱呆摇摇头,表情苦涩道:“是天生的,不是文身。” 试问那个良家女子会在自己身上留下满背的文身呢? “那也不对,朱家有朱姐姐这等奇女子,不是应该倍加呵护吗?” 那可是越王,一字王,亲藩,世袭罔替的。 梁腌却道:“朱家之中派系繁多,盘根错节,各有各的考量,不是我这等小人物可以置喙的,小姐一路遭逢也不是全然是袭杀,否则也活不到今日。” 朱呆只得苦笑,一脸哀求看着总镖头杨元魁:“我如今无依无靠,全仗杨氏高义,镖单已成,还望杨总镖头一诺千金,勿要失约。” 杨元魁虽是愁眉深锁,却也依旧答应道:“这是自然。” “爹!” “爷爷!” 杨延赞和杨保安同时开口。 杨氏虽大,却是在贺县之地也未能一家独大,而越王,可是封国越州府的亲藩啊,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 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应该把那朱呆涮洗干净,送去越州府城吗? 就算不落井下石,至少也不该再蹚这浑水了吧。 不管是广陵朱家还是越王世子,都能一巴掌拍死他们杨氏。 老赵此刻也有些内疚自责,如果当日在义庄他没有选择与朱呆签订镖单,局面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只是他们几人面色有恙,就连朱家二房的仆从潘当和蒋干都是神色晦暗,游移不定。 两人暗中以眼神交流。 这一切,都被鲜虞登芳看在眼里。 杨延赞问道:“朱姑娘,咱们定下的人身镖目的是安全护送您至广陵道,只是如今,还要去吗?” 朱呆聪慧,哪里不知杨延赞的意思,若是她说不去,便是自行毁约,不算杨氏背信弃义,可若是她还要去,那不等同于羊入虎口? 朱呆泫然欲泣,贝齿轻咬道:“去!” 场中默然…… 半晌,杨延赞开口道:“那不如先说回这朱昂?” 朱呆道:“朱昂是我二房嫡出,与我同父异母,至于秀甲楼中情况如何,梁腌,你继续说。” 梁腌点点头,说道:“我听到大少爷的消息,本是万分欣喜,便问了去路,往二楼芙蓉壶赶,如愿报了家门,见到了大少爷。” 鲜虞登芳面色不善,用蹩脚的大离雅言问道:“所以是你将小姐的行踪都暴露了?” 梁腌闻言羞愧点头,“是的,我想着都是二房,同气连枝,小姐可以随着大少爷一同回到广陵,还能更安全些,谁知道一直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忽然翻了脸,叫手下赵甲赵丙暴起重伤于我,然后让赵丙去寻一个什么沈老的,就要来杨氏,捉拿小姐。” 梁腌看向杨保安,“那赵丙刚出门,就又遇到了杨兄弟。” 这回轮到杨保安羞愧低头了,难以启齿道:“然后我就像个鸡崽子一样被拉进了芙蓉壶雅间,受了一番盘问。” 杨元魁道:“他问了什么?” 杨宝丹回答道:“就是问爷爷在不在镖局,问杨氏近来生意如何,想不想把生意往广陵发展之类的,总之就是示好、笼络、许利。” “你都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老赵呵呵一笑:“看少爷这气息虚浮、脸色苍白的样子,估计也遭罪了吧,不错,算是没有折损杨氏的面子。” 杨保安摇摇头:“倒也没怎么遭罪。” 何肆没敢说话,杨保安面色苍白,其实是被他施展的阴血录被动盗走血气的缘故。 “呵呵,高门手段,无非还是老三样,请客、斩首、收下当狗。”老赵不屑一笑,“如今示好不成,接下来就要杀一儆百了……” 杨元魁闻言,对着老赵交代道:“天亮之前,去一趟南城铁匠铺,把我那‘屈龙’取来。” “知道了。” 杨保安又道:“再之后就是水生兄弟出手解围了。” 何肆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似乎在等他开口。 第206章 一人护镖 何肆笑了笑,言简意赅道:“朱昂身边有两个六品力斗境界的仆从,还有一位五品小宗师,应该就是那位沈老。” 杨元魁问道:“你们交过手了吗?” 何肆点点头,“他是个偏长拳法的武夫,应该没有杨总镖头厉害。” 旋即他又十分严谨地补充道:“前提是杨总镖头有‘屈龙’在手。” 何肆只和手持屈龙的杨元魁对拼过一击刀意,故而管中窥豹,不敢武断。 老赵摩挲着下巴,说道:“如此说来,这股在贺城明面上的朱家力量,倒也不足为惧。” 杨延赞喃喃道:“可那是朱家啊……” “朱小姐,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杨延赞的意思,却是要隐晦逐客了。 虽然父亲杨元魁老当益壮,但一家之主还是他杨延赞,他要为整个杨氏镖局考虑。 一大家子都要吃饭讨活,不能意气用事。 父亲行走江湖一辈子了,重信守诺,义薄云天,他杨延赞半辈子可都没有出过远门,不讲究这些,豁出面皮不要,也就是当一回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朱呆冰雪聪明,自然听出话中三昧,却只能装作听不明白,虚弱道:“不太好,还不能大动。” 杨元魁怒视儿子道:“主意咋这么大呢?白天挨打没够是吧?我看你是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赳赳。” 杨延赞却打定主意道:“爹,在府上人人都叫我一声老爷,你都是老太爷了,不该管这些了。” 杨元魁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却是被老赵一把拉住,“气大伤身,这么大人了,哪来这么大火气啊,老爷说的没错,你本来就是老太爷了,按理说现在走镖都不该你出趟了。” “赵福霞!”杨元魁甩开老赵的手。 老赵也急眼了,“你他妈别喊我名字!” 二人彼此怒视对方一眼,又各自坐了回去。 场间又是沉默。 过了片刻,杨元魁似乎是泄了口气,低声道:“朱小姐,身体还行吗?经得起车马颠簸不?” 朱呆面色一僵,凄然一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行的。” 杨元魁点了点头:“那几位收拾收拾,天亮就出发吧。” 朱呆一脸苦涩,她能理解杨元魁顾全大局做出这样的选择。 于她而言,这般视若无睹、弃之不顾已经好过落井下石许多,甚至他本可以把自己的踪迹上报越王世子讨赏的。 就在朱呆万念俱灰时,杨元魁又道:“我也一道出发,去广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元魁呵呵一笑,“咱们杨氏镖局,纵横江南数十年,从未做过背信弃义之事,此行就由我一人护镖,要是有怠慢的地方,还望朱小姐海涵,莫要责怪。” “杨总镖头……” 朱呆张了张口,却是无话。 梁腌起身抱拳,“总镖头高义!” 老赵见状也是开口道:“我也同去。” “你不能去,你走了谁顾家?”杨元魁瞥了一眼儿子杨延赞,“指望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杨老爷吗?” 杨延赞当即羞愧低头,不敢言语。 杨元魁又转身看向何肆,换上笑脸,说道:“水生啊,此事与你无关,莫要把你卷进来了,不如你天亮前就离开吧?” 杨宝丹闻言急忙喊道:“爷爷。” “你闭嘴!”杨元魁一拍桌子,鲜少对这个孙女显露怒容。 杨宝丹顿时噤若寒蝉。 何肆听得这番好言相劝,却是摇头:“我不能走,我的刀剑都还押在城南铁匠铺呢,还有六天时间才能拿。” 杨元魁看向何肆的眼神微变,哪里不知道这是托词。 即便心知身处麻烦之中,却也不愿独善其身,抽身离去,此乃真侠气。 老赵更是竖起拇指,“仗义!” 这可是一位比杨元魁还厉害些的大手子,他若是在,也叫众人安心不少。 杨元魁对待何肆真像以长辈身份自处,语气和善道:“水生,你想清楚了?可不能意气用事。” 何肆笑着点头,“我已经出手过了,现在想把自己摘干净,有点晚了呢。” 何肆不知作何感想,如今的他,也能做得他人倚仗了。 他倒不怕惹事,一是真有这实力,想当初,赫连镛孟钊只有六品力斗实力,也敢领兵起事。 而他现在手段尽出,已经能杀五品了。 再者说,狂放之人是那邪魔外道朱水生,与他大离京城良民何肆有甚干系? 至于是否会招惹到朱家这个庞然大物,何肆还真不担心。 正如他不识得朱家大名,朱家同样也不会知晓他这个小人物的存在。 等回到京畿,千里迢迢,山高水远,谁又遇得到谁呢? 杨元魁摆摆手,“如此也好,那便都散了吧,各自休息,我人老了,少觉却也缺觉,我回去睡会儿……老赵,别忘了我的刀。” 老赵点点头:“知道了,忘不了。” 一行人就此散出厅堂。 朱呆五人与何肆同行,刚回到偏房小院之中,各自回屋。 关上房门之前,鲜虞登芳身形鬼魅,像一片枯叶随风飘入了潘当蒋干二人的屋子。 随后房门关上。 鲜虞登芳当即出手,以气机隔绝声响,几墙之隔的何肆却是眉头一皱,清楚感知到了她的行迹。 一息之下,鲜虞登芳已经擒拿了潘当与蒋干。 这二人都是未入品,自然不是对手,由她随意拿捏。 “你疯啦?” “娇蛮子,你做什么?” 潘当与蒋干大喊。 喊声却出传不到屋外。 鲜虞登芳只道:“你们二人方才脸上的表情有点多啊?和蜀地变脸似的,好像那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呢,是起了什么歹心,想对小姐不利吗?” 他们二人本就是朱家家仆,如今朱家对朱呆的态度暧昧不清,二人自然选择了站队,从‘主’还是从‘朱’,一目了然。 在潘当蒋干看来,梁腌和鲜虞登芳才是两个不识大体、被其主家的叛徒。 可惜他两的眉目传情是在是太显眼了,哪里能逃得过鲜虞登芳的眼睛。 房门推开,朱呆和梁腌走了进来。 鲜虞登芳问道:“小姐,这二人如何处置?” 朱呆一脸平静道:“杀了,尸体处理干净。” “是。” “小姐……”蒋干刚要求饶。 鲜虞登芳短匕一挥,气机直接切断二人声带,却无鲜血溅出,他俩将死未死。 鲜血往喉间灌溉,也流入肺腔。 大概在他们死于窒息之前,还能切身体会到一番割喉的疼痛。 片刻之后,梁腌与鲜虞登芳拖着两具尸体出了房门。 却见何肆已然抱刀站立院中。 鲜虞登芳放下尸体,眼神戒备。 随后走出的朱呆却朝着何肆歉然一笑,也不管他看不敢的见,柔柔弱弱道:“朱兄,让你见笑了,适才这两个恶仆想要噬主,已经被登芳解决了。” 何肆没有说话,径直回了屋子。 他的面色晦暗难明,这本名朱黛的朱呆,绝不像其表现出来的那般楚楚可怜、人畜无害。 何肆不由的担心起杨元魁此行。 第207章 二人夺 还是五月十三,平旦,天色微亮,何肆醒了。 稍稍感知,一旁的几间房里还有人在。 朱呆一行没有启程。 何肆直接起身,去了杨总镖头的房间。 他要去和杨总镖头知会一声注意安全。 刚到杨元魁房门口,碰巧丫鬟送来小灶早食。 杨元魁看见何肆,招手邀请道:“水生啊,来得正好,还没吃呢吧,一道儿吃点。”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今天的早点是一锅清火白粥,四个香菇青菜馅的包子,还有三枚五香茶叶蛋。 丫鬟连连告罪,说早点备得不多,就要去厨房取些。 何肆摇头,说足够了。 何肆一个包子就一碗粥,太清淡的口味他吃不惯,杨元魁又强塞了个茶叶蛋给他。 何肆估摸着,这点量入腹刚好够祭祀五脏庙,再多就消化不完了,还要费事要排除糟粕。 现在的何肆,少食多餐,就能像个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吃。 但是不饮不食,好像又有些背离人道。 “水生啊,这么早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嗯,总镖头这一行,路上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杨元魁点点头,“我省得。” 何肆直言道:“还有就是今日深更,我撞见朱呆授意那个菩萨蛮次课杀了两个侍从,就是潘当和蒋干二人。” 杨元魁面色微沉,少顷点点头,说道:“却也是意料之中,这两人从厅堂夜谈开始就一直眼神闪烁,游移不定,估计存心不良,她是怕在路上被自己人暴露了行踪,倒是个狠辣果决的女娃。” “我只是告诉总镖头一声,这个朱呆的性子绝对不是她所表现得那么柔弱,还要多加提防。” 杨元魁说道:“有心了,这我自然知晓,高门大院出来的女子,哪有简单的。不说大家闺秀,即便是小家碧玉,也鲜有像我家那妮子这般憨直没心机的。” 言念杨宝丹,杨元魁不免叹了口气。 何肆忍俊不禁,只得说道:“没有的事,宝丹的性子纯善,我很喜欢。” 杨元魁一挑眉,促狭道:“哪种喜欢?” 何肆如实道:“就像看待姐姐一样。” 杨元魁眼里的光熄灭,说道:“宝丹今年也才刚及笄呢,你把她当成姐姐,小心她找你算账。” 何肆说道:“我明年才束发。” “什么?你才十四?” 大离朝男子束发,女子及笄都是十五岁。 何肆点了点头。 其实按照无色界中第三层无所有处苦修五年来说,他已经十九了,不过无所有处没有时间概念。 “真结棍!”杨元魁大为惊骇,甚至冒出了家乡土话。 见何肆听不明白,杨元魁又不吝赞许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十四岁就有如此实力,未来便是三品精熟也有望啊。” 何肆不敢应下,“总镖头谬赞了,只能说因缘际会。” 何肆不会说自己就是从三品境界跌落下来的,都是凭借外力,不值得自傲。 杨元魁摆摆手,一脸认真道:“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你说武道为何会有六品,自然是有人设立就有人登临,一品神化,二品通微的境界,难道都是摆设吗?自翼朝以后,我这等五品偏长的欺世盗名之辈都能名扬一州一城,此非幸事,而是武人的悲哀,说句不好听的,这就叫做‘时无英雄使,使竖子成名’,你不一样,你才十四岁,你未来武道定然不可限量,我鲜有褒赞于人,不必过谦,否则便是自傲了。” 何肆不再辩解,虽是受之有愧,却也致谢道:“那就借杨总镖头吉言了。” 正是此时,老赵手提一个布袋,径直走入房中,往桌上一放。 发出‘咚咚’声响。 他没有招呼是,扯过包子就吃了起来,用含糊不清的语气道:“刀给你取来了。” 杨元魁问道:“吴老头没骂人吧?” 老赵白塔一眼,没好气道:“你说呢?他不骂人你怎么不自己取刀去?昨个刚借出去的东西,过夜了就要回来,也不臊得慌。” 杨元魁不搭理他,从布袋中抽出屈龙,凭空挥舞几下,顿感心情大好。 作为刀客,一刀在手,可辟易诸邪恶念。 老赵转头对着何肆说道:“还有一剑,是你的。” “剑?”何肆一愣。 难道是见天? 他只能感知到‘大庇’,却是无从感知‘见天’的存在。 何肆赶紧拿过布袋。 伸手进去,取出的却是一根拐杖。 细长无曲,头上有一个鎏铜的把手。 “这是何物?” 杨元魁投来目光,到底是见多识广,一语道破,“二人夺。” 何肆不明就里,问道:“何谓二人夺?” 杨元魁替其解惑道:“二人夺也是剑具一种,剑鞘形似手杖,因为外观上不具备任何威胁,多数是负笈游学的文士佩戴的,不比那没开封的仪剑,是真正防身之物,平时跋山涉水,做倚仗用,若遇歹人,手杖之中暗藏利刃,也可以杖对敌,示敌以弱,若到二人分夺时刻,便可抽剑离鞘,往往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老赵插嘴揶揄道:“吴老爷子说看你腿脚不便,想来这兵器挺适合你。” 何肆苦笑一声,这真是瘸子配拐,绝了。 这手杖不仅瘸子能用,瞎子也用得上啊。 老赵也不和他逗闷子,吞下最后一口包子,说道:“玩笑话,其实是这把断剑长度不够了,吴老头不愿添铁断续,怕画蛇添足,故而只是重新锻打开刃,淬火回火,配上剑柄剑鞘,做成一柄二人夺。” 何肆站起身来,握住手杖顶端,拄在地面,长度刚好。 有点量身定制的意味。 他问道:“吴老爷子不是说要七天时间吗?” 老赵笑道:“以吴老头的本事,哪里需要七天?一天足矣,他无非是自珍宝物,想要搁手上多攥几天。你明天再去一趟铁匠铺,估摸着你的刀也修补得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何肆大喜。 老赵吃完了包子,顺了个茶叶蛋就离去了。 因为他看出何肆还有话要讲。 “水生,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有什么话说吧。” 杨元魁昨天就已经从老赵那边知道了“朱水生”是个信口胡诌的化名。 但他并不介意,每个人都有秘密。 与何肆对拼一刀,杨元魁自认为两人也算如切如磋的刀友了,自不会相疑。 若是何肆也是个精诚刀客,想必也会有与他相同的灵犀。 并非杨元魁一厢情愿,确是如此,何肆也是与相识他才一日,就对其颇为感佩。 打心底尊重杨元魁是个武林豪杰,前辈名宿。 何肆没有犹豫,从腰间取出一枚血食。 是炼化一具假尚未死透的马匪尚身躯所得。 这是他的倚仗,能拿出一颗来,已是难得。 听说那个被擒拿至镖局的断腿假马匪还未经过审问就在半夜死于非命了。 何肆经深更半夜鲜虞登芳杀人一事,虽无证据,却是心底将那假马匪的死归结于鲜虞登芳所为。 这无端的猜忌,其实不好,但人这种存在,往往就是这般主观臆断。 第208章 借刀造势 何肆递出血食,说道:“杨总镖头,这是一枚丹丸,必要之时,可以服下,能保人性命。” 杨元魁有些好奇,问道:“哦?是什么丹药?可有名头?” “蛇菰龟髓丹,此丹丸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却也不差矣。” 何肆说了个善意的谎言,他并不认识什么丹药,从小到大,就只从孙素灵手中得到过一颗蛇菰龟髓丹,还有就是艳姐给他的聚存添转丸。 聚存添转丸裨益气机,何肆便只能将血食赝作为蛇菰龟髓丹。 杨元魁倒是坦然一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没见识过,不过光听名字就很了不得的样子。” 何肆又交代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服下,此丹珍贵,千万自用,不可予人。” 杨元魁接过血食,郑重点头,“省得了。” 何肆道:“再借刀一用。” 杨元魁不疑有他,直接递出屈龙。 何肆握刀手中,抱神守一,宁心静气。 良久之后,何肆才把屈龙递还给杨元魁。 “好了。” 何肆说这话时,面色微白,中气不足。 杨元魁接过佩刀,满脸疑惑道:“水生,你做了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屈龙有些不一样了,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 何肆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一点小准备,用不上最好,杨总镖头,莫要嫌小子多嘴,咱们刀客,刀不离身的。” “这是自然。”杨元魁点点头,虽然仍有疑惑,却是不再追问。 何肆自然是试图将“连屠蛟党”的刀法刀意灌输进屈龙之中,并且幸不辱命。 他远未达到师爷授人以渔的境界,幸好这把屈龙曾经承载过连屠蛟党的刀意。 何肆才得以取巧,必要之时,杨元魁倚仗此刀,倒也能够勉强施展一次。 相当于何肆狐假虎威,借师爷的余威,借刀给杨元魁。 当然也就一刀之威,并且无法像师爷亲传一样三择其一,只能是连屠蛟党,也无法助其领悟其中刀意。 连屠蛟党一招,只有一个变式,两种变化,“上剔下,下剔上。” 最为易学,何肆被王翡夺舍之时,亲身感悟,脑中出现一幅画卷。 还有一男子的声音道:“刀锋棱棱辟万邪,碧波江上砍葫瓜。” 何肆眼中所见,是满江蛟党约有七百余性命,连根带蔓,悉无噍类。 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恶蛟尽数伏诛,仗刀之人是师爷的师爷。 杨元魁收起屈龙,低声道:“惭愧,水生啊,我不在的时候,杨氏就仰仗你了。” “您客气了。” “若朱家上门,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自会出面斡旋,他虽然连茂才之名都没有,却也有些舌端之利,想来朱呆不在,朱家也不会过多刁难,毕竟这是江南不是广陵,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有暗箭难防,到了老赵也无法抵挡之时,就得仰仗你出手相助了,不必舍身相护,一切都要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只出手一次就好……如有可能,还请多照顾一下宝丹,老头子无以为报,只能说声大恩不言谢了……” 何肆当即侧身避开杨元魁的行礼,说道:“杨总镖头尽管放心,我把宝丹当做姐姐看待,定不会让其受到一丝一毫的加害。” 杨元魁老怀甚慰,“有你一言,我也宽心不少。” 何肆却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杨总镖头既然不放心镖局,为何要执意护镖?说实在的,咱们不该趟这趟浑水的。” 杨元魁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因为事先应下了呗。重诺轻生死,方为侠本色。吾辈中人,即便武道泯然,亦要侠义凌然,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必有据,岂能因福祸无常而趋吉避凶。” 何肆只得抱拳道:“杨总镖头高义,小子佩服。” 平心而论,他做不到如此信义。 杨元魁笑着摆手,自嘲道:“得了吧,你别在心底骂我是个无脑愚夫就好了。” 何肆连说‘不会’。 杨元魁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将朱呆护送到广陵南境,十日便可返回。” “那便十日之后,为杨总镖头设宴,接风洗尘。” 何肆虽不自诩为大丈夫,却也在此刻许下承诺。 杨元魁心情大好,笑道:“你这话说得,有那么一瞬,我都觉得你才是此间的主人了,而我只不过是个走镖的老镖师罢了。” 何肆闻言也笑了。 杨元魁又扯了扯凳子靠近何肆,低声说道:“我家宝丹喜欢你,你看出来了吗?” 何肆点点头,“我也挺喜欢她的。” 杨元魁见他如此顺快,倒是诧异,强调道:“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何肆愣住了,一脸茫然,这他是真不知道。 就算从被杨宝丹钓上船起,满打满算,他俩相识也不过七天吧? 谈何爱意? 杨元魁半真半假玩笑道:“水生啊,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家宝丹也及笄了,倒是到了可以嫁人的岁数。” 何肆一脸慌张,不迭摆手,倒是终于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少年姿态。 他慌忙辩解道:“杨总镖头,我对您家宝丹只有姊弟之谊,绝无半点逾越,况且我这瞎眼瘸腿的破落户,如何相配?这等玩笑开不得,莫要污了您家闺女的名节。” 杨元魁心如澄镜,当即说道:“江湖儿女,快人快语,不喜便是不喜,何须自贱?其实是你已心上有人了吧?” 何肆没有说话,只得点了点头。 他的心上人,此刻还在京城着他回去成婚呢。 也不知道宗海师傅有没有帮他去家里报了平安。 何花这般胆小,一定日夜牵挂着他吧。 想到何花,何肆面上便是笑意。 杨元魁见此,便知自家的傻闺女是再无机会了。 他半点不恼,也没有再乱点鸳鸯谱,倒是面色如常道:“男欢女爱,自然之妙,没道理我家宝丹倾心于谁,谁就得喜欢她。” 何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杨元魁爽快揭过此篇,说道:“若一切顺利,十日后我们爷俩好好喝过,一醉方休。” “好!” …… 天色刚亮,城门大开。 杨氏镖局是一座三进院落,广梁大门落在东南角。 杨元魁随朱呆一行三人出了车马门,打算从贺县北门离去,去往广陵。 广陵不远,轻车快马,五日便至。 以杨总镖头的老当益壮的身板体魄,想来一人返程,只会更加迅捷。 四人临行前一大家子都来送行了,何肆也在一旁。 他不言不语,直到杨元魁与梁腌骑马,朱呆鲜虞登芳坐轿。 车轮马蹄一道儿摆动。 何肆忽然运足气机,高声喊道:“杨总镖头!” 几人勒马回首。 何肆睁开双眼,好似两汪血泉。 霸道真气散开,拨攘开众人,何肆也是选择张扬一次。 周身好似浴血,宛如妖邪降世。 何肆只道:“一路顺风,朱水生在杨氏镖局等您归来。” 马背上的梁腌,车舆前的鲜虞登芳皆是一滞,如堕冰窖,通体恶寒。 仿佛被极为可怕的怪物盯上了,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朱呆本想要撩开轿帘,却被鲜虞登芳艰难出声阻拦。 杨元魁却对何肆这股不加掩饰的‘恶意’仿若未闻。 他哪里不懂这是何肆在为他造势,当即爽朗一笑,点头应承道:“待我归来,一醉方休!” 杨元魁一人护镖离去之后。 何肆并未回房,而是坐在前院石桌之上。 前院被纵横两道石铺路分为四块,各自置备有十八般武艺的兵器架,木人桩、梅花桩、飞刀靶场和石锁石墩。 何肆看着镖师和趟子手习武练功,一坐就是一天。 朱客未至…… 第209章 三年之约 直到傍晚时分,何肆站起身来,动唤一下身子。 他大概确定,朱昂今日是不会登门‘拜访’了。 他起身,去膳厅随便吃了点吃食。 忽然何肆心神为之一振,好似被什么东西牵引。 他遥有所感,是大庇! 大庇已然重铸。 何肆直接起身,去到三进之后的花园北院,找到杨宝丹。 他听闻杨元魁说杨宝丹对自己有意思之后就一直有些别扭,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何肆不傻,在情感方面却是像个白痴。 索性就不动声色,强装镇定,只希望是杨总镖头的错觉吧。 何肆叫杨宝丹带自己去一趟城南铁匠铺,他要去取回大庇。 杨宝丹欣然应允。 两人在夜幕之前出门,步调轻快,不多时便赶到铁匠铺中。 依旧是顾游接待二人,何肆的重剑还未铸造完毕,最快也还要两日功夫。 何肆只道不急,有时间,可以等。 二人去到里屋。 吴指北还是躺在竹榻上,神若假寐。 这回杨宝丹懂事的带了些东西,左手执雉,右手执鹜。(野鸡和家鸭,忽然就让我想起了《回娘家》的歌词。) 没有叫吴指北太过失落。 吴指北坐起身来,对着何肆说道:“来的可真快啊。我这边刚完事,竟然都没晚上一时半刻的,这么猴急啊?” 何肆恭敬行礼:“多谢出手吴老爷子,小子感激不尽。” 吴指北随手一指,只想一旁的兵器架子,“刀在那呢。” 不用吴指北指明方位,何肆已然感知到大庇之上那种嗡鸣欢愉。 好似蜕茧成蝶,重获新生。 何肆一招手,隔空摄来大庇。 长刀入手,随即离鞘,何肆对空劈砍几刀。 蝉鸣犹在,只是没了那种危如累卵的脆弱之感。 大庇与何肆手臂宛如一体,气机勾连,一缕微弱神意涌上心头,好似是大庇在叫他全力施为,不必怜惜。 何肆欣喜若狂,此刻的大庇,比之碎裂之前,犹有胜之。 就算是龙雀大环珠玉在前,也叫何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把绝世好刀。 何肆全神贯注,气机灌注,登时便像内视自身一样在脑中观得大庇的全貌。 碎瓷纹路依旧遍布,犹如鳞次。 每一条纹路之中,都充斥着血色气机,细看之下,好像一条条活物游走。 吴指北也是极为得意,像个孩童寻求赞扬道:“你觉着如何?” “甚好,好极!”何肆不吝赞辞,“吴老爷子妙手天工,小子五体投地。” 吴指北难掩笑意,明明一脸受用,却是嘴硬道:“溜须拍马的话少说,我的本事如何,我最清楚,手下器物也能评断,无需他人肯定。” 何肆没有说话,却是抱拳行礼,格外郑重。 吴指北心安理得承受一礼,这才摆摆手道:“天色也不早了,马上就要宵禁,你们走吧,我还要睡觉呢。” 何肆问道:“吴老爷子,不需酬金吗?” 吴指北随意道:“给二百两就够了。” 何肆闻言愣住了,即便是身无分文的他,此刻却也大言不惭道:“这么少?” 杨宝丹白了她一眼,装什么阔佬啊,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还觉得二百两少? 二百两在贺县都能买一座雅静清幽的一进小别院了。 吴指北指了指何肆手中拄着的手杖说道:“二百两是这把二人夺的价钱,至于这把刀,我不收你谢酬。” 何肆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吴指北自傲一笑:“此刀乃是我呕心沥血,更是妙手偶得,这是天上的绝活,不能用地上的银钱来衡量,太俗,霜刃未曾试,就先沾铜臭?” 何肆无言以对,受之有愧。 他不觉得吴指北此言太过狂傲不羁,这大庇,在其手下走了一遭,原指望是能重振四五分雄风,可如今不止沉疴尽除,甚至都焕然一新,更上层楼。 简直就是匠心独具,鬼斧神工。 何肆能够感知到大庇的欢欣鼓舞,好像武人破境升品一般。 若说之前的大庇是勉强四品境界,那么现在就是三品。 至于龙雀大环,大概就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二品。 和那斩铁楼主人李且来一样。 何肆念及龙雀大环,意气牵引,心意相通,手中大庇‘嗡鸣’一声,好似忿忿不平。 何肆绝了念头,朝着吴指北一揖到底。 “此刀物归原主。”将腰间舌锋解下,双手奉上。 吴指北接过舌锋,随意放在榻上。 何肆再次致谢道:“多谢吴老先生重铸大庇,您老恩德,小子没齿难忘。” 吴指北摇摇头,说道:“你先别急着谄媚,我虽不收你酬金,却没说替你白干,做生意的,在商言商,讲究一个公平,让你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其实无福。” 何肆连连点头,“老爷子此话在理,小子明白,您有何请,但说无妨。” “三年之后,再来一趟我这铁匠铺,到时分说。” 何肆闻言,有些心疑不定,倒不是想赖这虚无之账,而是听杨宝丹说,吴老已经是一百有八的人瑞了。 他真能再活三年吗? 吴指北不知他心中所想,皱眉道:“怎的?不愿?” 何肆急忙摇头,“自然愿意,三年后的五月十三,小子定然如约而来。” “行,”吴指北点点头,一伸手,作讨要状,“二百两雪花纹银,不要银票,拿来吧。” 何肆面色一僵。 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两个铜板现在的他也拿不出啊。 何肆只得故技重施,‘看向’杨宝丹。 又来?这可不是五两,是二百两! 杨宝丹气得牙痒痒,却是无可奈何。 她噘着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巴巴看着吴指北,就要砍价。 吴指北却是先发制人道:“你这妮子,把折贬压价的话给我憋回去,若是敢说一句我的手艺不止这价钱,以后就别再来我这铁匠铺子了。” 杨宝丹被他这句话噎住,气愤地一跺脚。 何肆一旁讨好道:“二百两银子作吴老爷子的卖艺钱,真心不贵,算我借的。” 他腹诽道,“杨兄带回家一个屈盈盈还打了二百五十两欠条呢……” “你这个穷鬼,借钱只凭一张嘴,拿什么还?” 何肆被问住了,想着自己此番行为,确是有些不妥,开口就要借二百两,这简直就是京城胭脂巷一套房啊。 就算杨氏再怎么家大业大,那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傻财主。 杨宝丹没好气道:“你说啊,你要是还不出来怎么办?我还能给你卖去秀甲楼中当象姑啊?” 何肆大吃一惊,“你还知道象姑?” 杨宝丹白他一眼,“我还知道相公呢……” 何肆讷讷道:“你是结棍的。” 杨宝丹惊了,“你还会说‘结棍’?” 何肆耸肩一笑,“你爷爷教的。” 杨宝丹瞪他一眼,转头看向吴指北,娇声说道:“吴爷爷,我不砍价了,按老规矩记账吧。” 吴指北轻哼一声,“你就知道记账,你说几十两银子记就记吧,这可是二百两,而且每次付钱的时候还要抹个零,你们杨氏多精啊。” 杨宝丹见其没有拒绝,当即打蛇棍上缠,“嘿嘿,我这不身上也没钱嘛,下次叫老赵和你一并算账了。” 吴指北躺回竹榻,不耐地甩甩手,驱赶道:“走吧走吧,别在我跟前晃了,烦!” “吴爷爷,那你我们走咯,下次再来看你。”杨宝丹拽着何肆就走。 第210章 犯夜 回镖局的路上,何肆向杨宝丹道谢:“这次又多亏你了,这钱算我借的,我会还。” 杨宝丹理直气壮道:“你当然要还,难不成还想赖账?” 何肆心情大好,故作为难道:“可惜我身上没这么多钱,家里也不富裕。” 杨宝丹怒了,质问道:“意思还是要赖账呗?” 何肆摇摇头,“不是的,就是说要慢些还钱,可以算利息的。” 此话一出,杨宝丹更气了,“要算几厘啊?” 何肆不在乎这些,只说,“你说了算。” 杨宝丹一仰头,狡黠一笑,“那就日息三厘吧。” “你这是长生库、印子钱吧,也太黑了。” 何肆面色一垮,不敢再随她漫天要价、坐地起价了。 一年三百五十四天,复利计算,年利就是滚一滚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就没打算叫你还利息。” 杨宝丹见其一脸愁苦,觉得好笑,这傻子还当真了。 何肆点点头,“好,我争取早日还清欠款,另外再算我欠个你个人情。” 杨宝丹一撇嘴,“你这都第二个人情了,动不动就欠人情,你的人情这么不值钱啊。” 何肆哑然失笑,不禁想起自己的确是欠下了不少人情债。 有李大人的,宗海师傅的,史大哥的,艳姐的,还有杨宝丹的。 有的人情已经还不了了,有的欠的还挺大,算了,虱子多了不愁。 以前自己没本事,想许人情李大人都不乐意收呢。 现在自己好歹算是支棱起来了,人情也就慢慢值钱了,不怕还不上。 杨宝丹话锋一转:“不过送上来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你就再答应我一件事情呗。” 何肆问道:“什么事情?” “和上个一样,先欠着,还没想好。” 何肆点点头,“行,我答应了。” 杨宝丹见他答应的太过轻巧,又是说道:“可不能空口白话啊,要说到做到的。” “这是自然。” 两人走了几步,杨宝丹忽然说道:“半夜爷爷叫你走你不走,现在刀和剑都拿到手了,你该不会要离开了吧?” 何肆玩笑道:“这不还有一把重剑吗?你是现在债主,我是卑微的债户,你大可以硬气些,看我哪像是会背债潜逃的样子?” 杨宝丹闻言心情大好,却故作骄蛮道:“哼,算你有些良心,说起来你是哪里人啊?” 何肆这次没有隐瞒,如实回答道:“京畿人士。” “老家京城的?” 何肆摇摇头,“出身京城,老家是天奉府顾安县。” 何肆老家是在顾安县,只是他出身之时父亲已经是天奉府附郭之一的临昌县刽子手了。 故而没回过老家几次。 估摸着下次再回顾安县,就是去邻村向何花的亲生父母提亲了。 杨宝丹挑眉,促狭道:“呦,还是个京爷呢。” 何肆笑了笑,“家住外城,小门小户。” 杨宝丹又问:“你之前说你还有个姐姐?” 何肆回道:“有两个。” 杨宝丹不无艳羡道:“真好,我娘过世得早,我就没有兄弟姐妹。” “你义兄的呢?” 杨宝丹讪笑,“对哦,我把他给忘了,哈哈……” 何肆不禁莞尔,这可真是兄友妹恭啊。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要回到杨氏镖局。 时辰已近一更,钟鼓楼声响,意示着马上就要闭门锁钥,实行宵禁了。 何肆忽然皱眉,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 鼓声之中藏有震动,好像喑雷中潜藏龙扒石洪。 他也只是略有感知,并不真切。 有人,而且是很多人,正在行路,还有佩刀摩擦撞击腰带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却微微放缓脚步,拄着手杖,开始踱步。 杨宝丹嘟囔道:“喂,你再不快点,咱们就要犯夜了。” 所谓犯夜,就是在宵禁时分外出,此时已近宵禁,道上已无闲人。 何肆只道:“累了,走慢些。” “到时候被抓住了打板子,我可不救你。”杨宝丹一噘嘴,却是由着他。 “被抓了连你一起打。” “哼,我才不会呢。” 大离律例有言:京城外办城镇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无故夜行者,笞二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四十。 杨宝丹天性好玩,犯夜是常有之事。 夜巡原意只针对宵小鬼祟,像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深更半夜,提着灯笼大摇大摆串街走巷,识得她的巡更也不会上前盘问,遑论笞教了。 两人走在宽阔的南大街上,再有百步就能折入西大街。 背后忽有夜巡喊道:“呔!那两人,给我站住!” 何肆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却是无意避开,是故意要被他们撞见的。 他心中有疑,需得试探一番。 杨宝丹脚步一僵,扭头看向何肆,嗔怪道:“你看你,都怪你这么磨叽,咱们被巡更的发现了吧。” 杨宝丹面上没有半分惊吓,仅凭杨氏镖局的旗号,她在三更四更天露天放爆竹都不会有不长眼人为难于她。 她浑然不怕犯夜,只是觉得被盘问有些麻烦罢了。 何肆第一次主动挽起杨宝丹的手。 杨宝丹忽然就不嘟囔了。 身后又有人道:“这么晚了还不归家,是要犯夜吗?” 二人转过身去。 何肆只是说道:“一更还未到呢。” 三名带刀夜巡快步上前,一人看到何肆腰间佩刀,登时找到由头,怒斥道:“你小子一看就不是良民,还敢佩刀夜行?” 三名夜巡围住二人,为首之人质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杨宝丹微微皱眉,说道:“西大街,杨氏镖局。” 为首之人冷笑道:“呵,瞧你们俩这磨磨蹭蹭的样子,等走到西大街早过一更了,就是犯夜,给我拿下!” 杨宝丹愣住了,在贺县一向无往不利的杨氏镖局名头,今天居然骇不住几个小小的夜巡? 他是耳聩了不成? 杨宝丹又是自报家门道:“我是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 夜巡对此嗤之以鼻,戾喝道:“管你是谁?胆敢犯夜,先拉去局子里去!” 今夜是怎么了?杨氏镖局的虎皮大旗不管用了。 杨宝丹她不禁心中微惊,有种不祥的预感。 何肆从三人态度上看出些端倪,心中已有猜测。 他先前感知到的那拨队伍的行径目标就是杨氏。 来者不善! 既然如此,也就不和这三人浪费时间了。 何肆直接一口师学李嗣冲的拙劣唾沫钉吐出,直击一人面人。 这一招不伦不类,对付武人不行,对付一个夜巡却绰绰有余。 那人挨了一口唾沫,就像被驴踢了脑袋,登时瘫软下去,昏迷不醒。 何肆又是如法炮制,废了两口唾沫,没有拔刀,也没下杀手。 “你这是什么招数。”杨宝丹又惊又疑。 出身镖局的她自然见过许多暗器手法,春典叫做暗青子。 不乏飞针、凿子箭、金钱镖、飞蝗石,可她从未见过空口无凭,以口水伤人的。 何肆如实相告,“唾沫钉,雅名叫做咳珠唾玉。” 他对着杨宝丹说道:“先别回杨氏镖局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此刻距离杨氏镖局还要几百步路程,杨宝丹却是没有发现什么声息。 何肆却是已经清楚地感知到了百众人数。 “怎么了?”杨宝丹见何肆一脸凝重,也意识到问题不对。 何肆说道:“有很多人,应该是衙门的,还有三方巡检,正在往杨氏镖局位置赶去,我得去看看。” 杨宝丹闻言,一把拉住何肆袖子,不愿放手,“你看得见的屁,不行,我要跟着你!” 何肆哑然,好吧,自己的确看不见。 他不愿扯皮,只得妥协道:“那你挨着我,别离太远。” 两人加快步伐,不消片刻,已经拐入西大街中。 何肆目不能视,杨宝丹却在夜色中看了个大概。 远处人影绰绰,皆是荷刀,乌压压一片。 一身皂衣的捕班快手和壮班都头包围了杨氏。 其中大概民壮五十,捕役二十,快手二十,没有经制正役白役更有近百。 地方三处巡检也来了小二百人,算上吃空饷的人头,这贺县记录在册的武装力量可谓是倾巢而出了。 好大的阵仗! 杨宝丹面色微白。 何肆也是同样面色凝重,这就是朱家的力量吗? 当真是声势浩大的“拜访”。 白日不来,就是为了等到天黑闭城门之后再有所行动。 这是要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啊。 第211章 欲加之罪 何肆直接拉着杨宝丹藏回街角。 距离不远不近,细听之下,还是可闻声响。 只听一个正役放声高喊道:“巡检司纠办查案!杨氏镖局当家的何在?” 杨宝丹闻言,面庞一僵。 杨宝丹趴着墙角,露出半个小脑袋瓜,何肆因为看不见,也就没必要探头。 杨宝丹此刻也是知道事有蹊跷,情况不妙。 呼喝之后,杨氏镖局之中却是许久无人回应。 县丞袁雾列等候不耐,眼神示意身旁一名皂隶。 平日里负责喝道的皂隶当即上前一步,嗓门极大。 “有民众检举,杨氏镖局十数年来勾结山匪,名为走镖,实则颠倒黑白,监守自盗,为祸众多,罪责深重,劝尔速速开门,随吾等回衙门接受调查。” 杨宝丹伸手捏住何肆衣角,面色紧张,却是没有出声。 江南道自府顺之后历来太平无事,甚至算得上是政通人和,贺县衙门更正终日虚寂,无复诉讼者。 今夜这番兴师动众的侦缉捕拿,足以载入县志了。 片刻之后,杨氏镖局的西侧门终于开了。 是老赵赵福霞走了出来。 老赵依旧言辞犀利,笑道:“几位大人,这么晚了,不睡觉,带着这么多人在大街上梦游呢,怎的还说起呓语来了?” 袁雾列都不正眼瞧他,一个老仆而已。 “赵福霞,叫你家话事的出来,束手就擒,还能从轻发落,负隅顽抗,只能罪加一等。” 老赵呵呵一笑,“袁县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既已罗织罪名,何必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袁雾列一脸怒意,喝道:“赵福霞,这里哪里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叫杨元魁出来。” 老赵对此嗤之以鼻,讥笑道:“呵呵,总镖头今晨光明正大从北门出的城,别说你那几个守城士卒是睁眼瞎没看见,总镖头要是在杨氏,再给你五百人加一块也凑不出一颗敢登门的胆!” 县丞袁雾列面色微红,这是实话,若非确定杨元魁已不在贺县之中,他的确是没有胆子上门。 这贺县武道第一人的称呼,绝非浪得虚名。 “老赵,不得无礼。”杨延赞从影壁后面走了出来,一袭深衣。 老赵恭敬叫了一声老爷,不再说话,退居身后。 正七品县官老爷当然不会其亲至,来的是正八品的县丞和三名从九品的巡检。 老赵闭口不言,杨延赞却是对着几位入了官职品级的芝麻官行上一礼,“杨延赞见过诸位大人。” 二人态度截然相反,一倨一恭。 见到杨氏当家的态度识相,袁雾列又是找补回些许脸面,大言不惭道:“杨延赞,我问你,你知不知罪?” 杨延赞摇摇头,理所当然道:“在下不知。” 袁雾列不容置喙道:“休要抵赖,你杨氏勾结马匪,残害乡邻,监守自盗,侵吞镖物,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杨延赞一甩袖子,问道:“袁大人可有证据?” “随我回县衙,堂上自有人证物证。” 袁雾列语气平淡,他所言并非全部是污蔑。 这天下的镖局与匪徒之间就没有一个势同水火的,都是一种互相成全的关系,镖局走镖,三分靠实力,七分靠颜面。 镖局之中也非全然是习武的好手,有句老话叫十挂九腥,这里这个腥,意思是假。 十个练家子中有九个假把式。 镖局走南闯北靠的就是官府背景硬,江湖关系硬,个人能力硬。 若无劫匪,镖局亦无存在之必要。 若无镖局,劫匪不敢劫道达官贵人,只靠行路白丁,也是填不饱一大家子的嘴。 这般约定俗成,更是衙门默许运作,毕竟镖局每年都送上真金白银打点,衙门也就做个顺水人气,不闻不问,乐见其成。 杨氏镖局,虽说是少有的硬气和信义兼具的镖局,多数时候也难免同流合污。 杨延赞却是一脸淡然道:“我杨氏镖局建立二十余年,越州府内数州县有口皆碑,从未做过偷鸡摸狗之事,杨总镖头侠义之名更是享誉南边武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袁雾列不耐甩手,“闲话休讲,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叫镖局中所有人自缚,牵头曳足,挨个出来,否则巡捕司和三班们就要破门而入了。” 杨延赞见状忽然一笑,和声道:“袁大人勿要着急,想必此中有些误会,大人不若随同三位巡检入府一叙?” 袁雾列当即翻脸,“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收起你的算盘,你镖局之中数十武人,是打算趁机捉拿我等作要挟?” 杨延赞心知已无花钱消灾的可能,索性就不再好言相对,硬气道 :“杨氏镖局在衙门之中历年皆有备案,一众人员的箕斗册都按在官府之中,袁大人若是一口咬定我等作奸犯科十数年,岂非衙门失察?还是根本就在纵容包庇?” 袁雾列哑然,又惊又怒,面色涨红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杨延赞!莫要诡辩,是非曲直,县太爷自有定论。” 杨延赞上前一步,朗声道:“公道自在人心,若是袁大人有理有据,何须做此等宵小之事,你这周回数百兵卒捕役,难道是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现不得身吗?” 他这一进,却是骇退袁雾列一步。 只因老赵襄尺其后,亦步亦趋,气机散开。 如大江席卷,竟是冲散包围百人的阵型。 人群之中只有寥寥几人未退。 何肆在其中感受到了两股熟悉的气机,应该是朱昂的两个护卫仆从,赵甲和赵丙。 武人若不刻意遮掩气机,混迹寻常人中就是鹤立鸡群。 杨宝丹此刻一脸焦急,六神无主道:“这该怎么办啊?” 何肆倒是还算镇定,安抚道:“不急,先静观其变。这三百多人,蛇鼠一窝,不是军兵,也没有冲阵手段,在你家那位老赵面前,其实不够看的。” 杨宝丹闻言,却是没有心安,百姓思想便是如此,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 杨氏镖局扎根贺县二十余载,每年都要花上近百银子打点衙门,杨元魁从不吝啬,常笑言道:“不怕衙门胃口大,只怕衙门不开口。” 她听闻老赵说起过,杨氏刚刚落户贺县的时候,那可真是一段艰苦岁月,处处碰壁,即便是提着猪头肉都找不到庙门。 杨宝丹低声问道:“那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那还能怎么办呢?堂而皇之走过去吗?虽然也不是什么难事,都是些没有武功的壮丁罢了……”说道此处,何肆抿了抿嘴唇,“血气倒是挺旺的……” 杨宝丹忽然就联想起何肆在城外义庄面对伪五品假马匪头子的手段,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急忙劝道:“那我们还是先等等看吧,你别乱来。” 何肆笑了笑,“其实也好办,只要把他们都杀咯,不留活口。” 杨宝丹大惊,连道:“你疯啦!” 何肆呵呵一笑,“开玩笑的你也信。” 在他一番插科打诨之下,杨宝丹的心情终于没有那么就紧张了。 人群之中,袁雾列站定身形,见到每年都会随着杨延赞去往自家送礼的奴颜媚骨的老仆赵福霞忽然换上一股高手威仪,既惊且惧。 他这才知道,杨氏镖局之中除了杨元魁之外,居然还有一位高手。 光看这气机,沛莫能御,难道已经过了六品,是五品小宗师? 他面色难堪,扭头望向一旁的王家家主王大石,低声问道:“王兄,此人实力如何?你面对他,有把握吗?” 第212章 赤发红鬼 贺县第二高手,距离五品偏长仅仅是临门一脚的王大石被老赵气势所骇,却是强装镇定,一脸淡然道:“袁大人不必担心,此人由我来对付。” 刚和广陵高粱大户家的朱昂公子化干戈为玉帛的王家,此刻为表忠心,不召而来,身为王家家主的王大石急需一个表现和露脸的机会。 同时也是要痛打落水狗,杨氏既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招惹朱家,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今夜之后,贺县将再无杨氏立足之地,合该王家一家独大。 听闻王大石表面信誓旦旦的保证后,袁雾列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面上惊惧全无。 只要拖住赵福霞片刻,拿住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杨延赞就好。 看他到时会不会投鼠忌器,就算他罔顾主家性命安危,翘了也无妨,毕竟是个外姓仆人。 而且实力摆在这,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也不会被扣上办事不力的帽子。 袁雾列自壮声势,怒喝一声道:“大胆杨延赞,你休要狡辩!既然你选择负隅顽抗,那便只能累得你身后那一大家子人遭受刀兵,给冲了这杨氏镖局,有胆敢反抗者,死伤勿论。” 杨延赞面色一变,却是不见一丝惊惶,而是罕见地流露出一股怒容。 老赵一步跨出,挡在自家老爷面前,依旧是一脸无谓淡笑,“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第一个上来送死。” 这话说得精巧,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冒出一个出头鸟。 三百多人,外加一个贺县第二高手的王大石,定然是能拿下杨氏镖局。 但能确保不死人吗? 显然不能,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三班衙役和巡捕司兵卒,谁也不想第一个上去赔命。 王大石见状,面露一笑,此情此景,不就是等待自己人前显圣吗? 远处的杨宝丹看见剑拔弩张的局势,兀得心惊。 她轻轻拉扯一下何肆的袖子,说道:“他们要动手了。” 何肆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那我也得准备准备了。” 杨宝丹一愣,“准备什么?” 何肆对其交代道:“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认识我,只知道我叫朱水生,我是山南简州人士,自称圣公何汉臻麾下无神大将军,两日前劫持与你,入驻杨氏,刀败总镖头杨元魁,威压众人,鸠占鹊巢……嗯,差不多就这些话,你记住就好,多半也用不上,但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杨宝丹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惊疑道:“你要干什么?” 何肆调动一身血气,肤色忽然变得白皙无比,血色气机从他头皮毛孔涌出,一头不长不短的乌色散发附上一层血色,缓缓变赤红赤色,气机化作血丝,垂坠腰后,瞬间变得长发及腰。 杨宝丹张开下巴,一时忘了心下紧张,这是在变戏法吗? 而何肆只是用上了一些阴血录的基本手段而已。 片刻之后他忽地睁开眼睛,露出一对血色眸子,只是这回没有鲜血凝结眼膜之上。 他眼瞳变为红玛瑙色,比起之前的全红,现在已然有了眼白。 杨宝丹从未见识过这般纯红剔透的眼睛,带着几分妖冶与邪异。 何肆瞳仁之中焕发出一丝灵动,是他将本该置于眉心的伏矢魄置于双眼之中。 用另一种方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可视之人。 不是自欺,而是欺人。 何肆睁着眼睛,朝着杨宝丹眨眨眼儿,有些俏皮地问道:“我现在的貌相如何?” 杨宝丹有些害怕地松开他衣袖,小声道:“像个妖怪。” 何肆又问,“还有几分像从前呢?” 杨宝丹道:“大概三四分吧。” 何肆浑身骨骼又是一阵‘噼啪’作响,发出像是灶洞里焚烧竹子发出的爆裂声。 他身段缓缓拔高三寸,乃是以透骨图将浑身的骨骼间隙用气机撑开了。 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成年北人,有些高瘦,体态颀长。 何肆又问,“那现在呢?” 杨宝丹又惊又疑,却还是打量一番,说道:“还有两分像。” 何肆便是将上衣全部解开,拴在腰间,袒胸露乳。 杨宝丹急忙捂住双眼,非礼勿视。 何肆以血气在皮肤之上显化出一副百花纹绣,仍是觉得不够夸张,便是再在脸上勾勒出几道鳞虫蛮纹。 他最后问道:“现在呢?” 这回连何肆的声线都是变了,有些沙哑,含糊,颇有些向鲜虞登芳说话的口音。 杨宝丹从指缝中偷瞄何肆,看着没有半点原来模样的何肆,喃喃道:“像个南蛮异人。” 听得此话,何肆对自己的样貌十分满意,甚至还有闲心给自己取了个诨号,“不如就叫‘赤发红鬼’吧”。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南蛮异族朱水生了。 他自小看的众多小说话本中,大多侠客行走江湖惯使用化名,不少还会易容改面。 自己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邪魔外道朱水生,与何肆一个铜板关系都没有。 便是亲娘齐柔站在面前,怕是也认不出他来。 杨宝丹放下双手遮挡,此刻的何肆一身纹绣,到也不算赤裸的太彻底。 她问道:“你变化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何肆揶揄道:“自然是杀人放火啊。” 杨宝丹虽然还是不想与官兵起冲突,但是也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调和的可能了,她低垂着头,一脸氐惆。 何肆宽慰道:“放心吧,我有数的。” 何肆一把抄起杨宝丹,夹在腋下,两人快步后撤,来到稍远处的一间屋舍下。 他一跃而起,捎带着杨宝丹也是身形轻灵。 轻飘飘落在屋檐之上,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杨宝丹此刻也是懂事的没有出声。 脚下乃是一间食肆,早已打烊,凭借屠狗之奥,何肆稍加感知一番,便知里头没有伙计,只有一个烂醉如泥的掌灶的。 何肆掀开几片瓦片,以气机裹挟,没有发出声音。 他叮嘱道:“你在里面猫好了,等我回来。” 杨宝丹问,“你去要帮老赵吗?” 何肆点点头。 “可以的话……别杀太多人了……”杨宝丹有些嚅嗫道。 她不怀疑何肆的本事,只是怕何肆真把这些人都杀完了,她认知中的何肆,其实是非常嗜血的。 毕竟她亲眼所见何肆将五具还没凉透的马匪尸体炼作血食吞服而下。 何肆轻声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杀人的,可能也不用伤人,我是破局去的。” 此时此刻,何肆已有定计,却是不再合适带着杨宝丹。 杨宝丹低头看了一眼被何肆上房揭瓦的食肆,不无担心道:“里头不会有人吧?” 何肆点点头,却是说道:“就一个酒蒙子而已,不用理睬,打雷放炮都轰不醒的那种。” 第213章 剑鞘还我 杨宝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跟着老赵学武多年,已有微薄气机傍身。 虽说上不得台面,但面对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还是能自保无虞的。 何肆直接将杨宝丹从揭了瓦片的屋顶放了下去,又是将瓦片复原原样。 做完这些,他跃下屋顶,拄着手杖,踱步前行。 向着杨氏镖局而去。 “什么人!” 何肆主动显露身形,被一徘徊人群外围的皂隶发现。 本就一触即发的局面因为何肆的出现而瞬间瓦解。 所有人都转身看向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何肆并不回答,依旧踱步。 他拄着手杖,每一下都笃在严丝合缝铺就的西大街青石板上。 好似庙宇之中僧人敲击鱼梆云板,清脆之人叩击心门,掷地有声。 何肆不答,也是无人说话。 夜色之中,三百多人的阵仗下,除了那失心疯的癔症者,还敢如此招摇的,那定是高手无疑了。 除了气势异常,何肆此刻的样貌也是同样骇人,只见他一头散乱红发,裸露上身,胸背之上满布纹绣,是艳红的百花齐放。 离朝文身之人不在少数,民间也有技艺精深的纹绣师傅,只是颜料就那么几种,无非:玄、赤、青、绿、黄。 很少有能做到如此艳丽的。 那红发红绣之人腰间挂着一把微微弯曲的长刀,右手拄着一根不长的手杖。 步调迟缓,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就连脸上都是纹绣,是密密麻麻的鳞虫纹路,就像脸上纹了一尾艳色锦鳞,故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这哪里是个中原人,分明是个异族。 还是四夷之外遥远无际之地才有会的怪异人种,红毛、黄毛、白皮、黑皮。 杨氏镖局前的老赵看见来人,也是眉头紧皱。 这是何人?怎么感觉气息有些相熟? 难不成是? 朱水生! 不对不对,朱水生那小子样虽然一身邪异的魔道路数,但长得却是极为清秀,娘儿们唧唧的。 王大石此刻也是转身,游移片刻,神色坚定起来,先不理会那赵福霞,而是一步上前,越过人群。 此刻西北钟鼓楼之上,朱公子和县太爷都遥遥注视这边。 正是他露脸的机会。 王大石大声喝止来人,“站住,你是何人?” 何肆脚步不停,恍若未闻。 王大石眉头一皱,几步上前,拦在何肆身前。 “走开。”何肆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似乎说起大离雅言都有些别扭。 他的言行举止落在在众人眼中,更加坚定了他是个异族的判断。 王大石冷哼一声,“装神弄鬼,看我拳毙了你。” 他一双铁拳挥出,先发制人,他看不透眼前之人,故而选择力蛮。 正如李嗣冲所说,力随理走,招随身动,身不动,招就硬,理不正,力就蛮。 可是力蛮未必是坏事。 就像何肆倚仗的透骨图,同样不讲道理,不需力斗体魄,不靠自身膂力,拼的就是一个骨头硬。 他提起手杖,一杖轻轻点出。 王大石一手拨开何肆手杖,感受着手杖上轻飘飘的力道。 当即就有了判断,此人绝对不是循规蹈矩铸就的武道境界。 许是在六品力斗之时没能好好熬打体魄,也可能受过重伤,伤及根本。 如此,以力相对便是最好的办法。 一力降十会。 王大石化拳为掌,握住手杖,就要以蛮力夺取何肆兵仗。 何肆按动手中机簧,二人夺手杖样式的剑鞘瞬间被王大石夺去。 见天被迫出鞘,何肆悄然上往前一步,欺身入了王大石臂围。 不仗兵刃之利,近身拳师,这是极端凶险的打法。 在江湖中有句形容,叫做:“一臂之内,人尽敌国。” 就是说被拳师近身手臂范围之内,只一人的危害,就能与一国无异。 何肆面无表情,王大石却是面色大变,糟了! 轻敌大意了,他抢夺的这不是手杖,是二人夺! 王大石气机一振,刚想后撤,却是为时已晚,何肆似慢实快,已经将剑锋抵在了他的喉间。 何肆现在已算偏长使刀,也是一里通百里明。 否则只靠一套未曾演练过的《砥柱剑法》,根本不能触类旁通驾驭这二人夺。 一点锋芒刺破肌肤,王大石喉间渗出一小颗血珠。 何肆一触即退,点到即止。 他已然决胜。 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用霸道真解配合阴血录抽出王大石的一身鲜血。 王大石连连后掠,满脸震惊。 却是怒上心头,完全不记何肆手下留情、饶他一命恩情。 此刻的他只是怒火中烧。 本该显圣的大好机会,仅一个照面,他就输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朱公子此刻说不定就已经把他的丑态看在眼里了。 王大石只觉得是自己情敌了,这二人夺的把戏虽然防不胜防,但也只能克敌制胜一次。 第二次便没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自己未必不是眼前这个蛮子的对手,王大石想着还有挣面的机会,摆出拳架子,就要再战。 何肆却是收手,这王大石若是识相,便该知道胜负已分。 他轻声道:“剑鞘还我。” 王大石冷笑一声,将手中剑鞘向后抛出。 木质剑鞘落在身后石板道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何肆面色微沉,有些愠怒。 此人怎的如此不识好歹? 他抬起左手,微微一招。 王大石面色巨变,双手捂住脖子,只见一道血蛇从他颈间细如牛毫的伤口处涌出。 瞬间将伤口撕裂。 鲜血从指缝之中溢出,化作一条血蛇,继而越变越大,变成一条蟒蛇,几转就缠住王大石的脖子。 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缠断他的脖子。 几息之后,王大石面色一半因为失血而惨白,一半因为窒息而涨红,十分诡异。 他跪倒在地,艰难挣扎。 哪里还有一点儿贺县第二高手的风范。 何肆见了血,便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杀意和饥欲。 老赵隔着人群看清这把二人夺,才敢确定此人正是何肆,心中大惊。 乖乖,这是什么易容改形的手段?太过离奇了吧,居然能将体型面容全部改变。 可就在王大石以为\\u0027吾命休矣\\u0027的时候,缠绕他脖子上的血蛇忽然散开,化作一滩血水。 是何肆内练宗海师傅传授的锄镢头,几番压制心魔,总算是说服自己,饶了这他一条性命。 王大石死则死矣,只是何肆不想叫自己恶堕臭皮囊罢了。 否则就枉费宗海师傅的良苦用心。 何肆伸手,作讨要状,面无表情,重复道:“剑鞘还我。” 此刻他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声音落入王大石耳中,就像是无常索命。 (第一次写小说,离不开大家的支持,五十万字了,感触良多,能看到这里的,都是不离不弃陪伴我的老读者了,这本书一开始的成绩很差,好在现在总算稍稍有些起色了,我已经把大家当成我最珍视的伙伴了,写书也完全融入了我的生活,不管以后的成绩如何,我都会继续好好地写下去。感谢您们一路陪伴,无以为报,只有小小的三更送上,希望大家能多多和作者互动一下,毕竟我是个话痨。) 第214章 多谢相告 王大石艰难站起,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再硬挺下去,人就真要硬挺了。 他转过身去,一众荷刀的皂隶纷纷后退,避之不及。 平日里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惯了的三班衙役和巡捕司众人哪里见过这等邪异恐怖之事。 个个面色骇然,像是见了鬼一样。 王大石看向围观众人,面色一沉,踉踉跄跄前进几步。 他弯腰拾起二人夺的剑鞘,挪动步子,虽然心有余悸,却是撵着自己向何肆走去。 双手递上剑鞘,面色既惧且畏。 何肆接过剑鞘,藏锋入鞘,语气平淡道:“让开吧。” 王大石却是再无半点被轻视的不忿,直觉如蒙大赦,当即后退一步,侧身让道。 在贺城贯穿南北的十字大街交汇处,有两处斜对着的钟鼓楼屹立。 鼓楼胖,钟楼瘦。 红墙灰瓦的鼓楼在西南角,灰墙黑瓦的钟楼在东北角。 原先是中轴线上一前一后的布局,百年间数次毁于大火。 衙门花费重金请高人勘探改变风水堪舆之后,倒是出乎意料地安定下来,数十年间平安无事。 只有两层楼,却有十余丈高度胖鼓楼之上,朱昂手持舶来的千里镜,观察着不远处杨氏镖局的一举一动。 七品县令吴国明候在一旁,一脸谄媚。 朱昂爱不释手的千里镜,正是他的家藏,此刻已然献宝。 一直自认为运筹帷幄的朱昂面色第一次变了,是因为那个红发搅局者的出现。 朱昂眉头微皱,问道:“沈老,那个蛮子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有点厉害啊?” 沈长吁站在朱昂身侧,虽然看着年事已高,却是没有老眼昏花,极目远眺,一览无余。 朱水生的气机他识得,虽然只与之交手一次,却是难以忘却。 “你就仗着千里镜的一孔之见,哪里看得清全局,是不是蛮子不好说,那人你却认识,就是那个叫朱水生的,打南面走来的,还带着那杨氏的妮子,现在刚把她藏在不远处的食肆之中。” “是他?”朱昂颇为诧异,“他怎么变成这副样貌了?” 沈长吁坦然道:“不知道,许是之前有所遮掩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更加光怪陆离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呢。” 沈长吁想当然以为这才是何肆的原貌,之前只是易容。 朱昂点点头,倒是没有被搅局的愤懑,只是说道:“没想到这小小的杨氏镖局之中竟还藏龙卧虎,那看着不比你年轻多少的老仆,好像也是个五品小宗师吧。” 沈长吁想了想,似乎有些难以判断,故而保守说道:“他年轻时候应该是吧,可到了这个岁数,除非他登临四品,否则年老体衰,终究只能是衰歇为伪五品这一结局。” 朱昂闻言一愣,心直口快道:“那沈老您为何还是五品?”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武人境界手段岂能随意打探。 沈长吁不是他朱家家仆,甚至算不上门客,只要他面露一丝不情不愿,朱昂当即便会诚心致歉。 沈长吁却不以为意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长得老?” 朱昂闻言愣住了,旋即哈哈一笑。 他不再言语,手持千里镜,静观其变。 那边王大石被何肆一句走开喝退一旁。 他这一退,却是叫袁雾列处人心涣散。 “王兄!”袁雾列惊慌大喊。 王大石没有转头,更没有说话,性命攸关的时刻,哪还能顾及他人? 何肆此时却是心想,原来高人风范是可以装出来的。 只需两步,稍稍展露些卓群的实力,再加惜字如金,便能称得上一声‘渊渟岳峙、高深莫测’了。 这感觉竟然有些小爽,难怪小说中的武林高手少有嘴碎子的。 不过小说终究是小说,现实之中李大人已是出类拔萃的好手了,他的话就很多。 不行,装一装可以,不能老装,装久了万一性子就真成这样了怎么办,何花会不喜欢的。 何肆维持面无表情,一步越过王大石,向着县城袁雾列处走去。 袁雾列一脸惊惧,一退再退,何肆却是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盯着朱昂的两个仆从。 这两人都是力斗境界,比起王大石也差不远,合力之下甚至可能胜过王大石些许。 放在江湖之中这等身手定非籍籍无名之辈,只是此刻,他们的代号只是甲和丙。 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这是天下文贤武能趋之若鹜的共同目标。 若是无求,并非无欲,实乃自身无用。 可除去其中翘楚,绝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是求而不得,这二人能投身广陵半朱城,已是极为难得了。 两人没有认出何肆,二人并肩子上前一步,气机勾连。 也是极为默契,精通合击技的。 何肆收回二人夺,拔出大庇。 他一招败退王大石的凶威犹在,甲丙二人面色凝重,严阵以待。 何肆握刀,气势陡然一增。 他没有使出的斫伐剩技刀法,而是以父亲何三水所传授的刽子刀法迎敌。 杀鸡焉用宰牛刀? 在他面前,这二人也就是引颈就戮的存在,不存在反抗一说。 何肆‘承惠’于王翡夺舍,虽然弊大于利,至今还是个未入品,却也‘曾经沧海’,感受过水中花镜中月的三品境界。 此刻的他,其实有些穷人乍富、小人得志。 以前的何肆总是唯唯诺诺,被迫妥协,如今的朱水生终于有些本事了,可以在浅水之中炸鱼捉王八了。 可不得放肆一下? 至于以后,何肆自然还是天子脚下、皇城之中的纯善良民。 何肆一刀递出,刀劈小鬼。 只攻赵甲,不防赵丙。 赵甲后退数步,赵丙却是冲拳进攻。 何肆身上血色气机凝滞,化作血蛇缠绕住赵丙的拳头,脚步不进,刀芒延伸。 血色刀罡瞬息便至赵甲门面,一刀之下,赵甲瞬间挂彩。 若是赵甲不是那么的小心谨慎,但凡少退一步,他都会被何肆一剖为二。 只要敌人见红,那便好办了,何肆当即引动其体内血气,化作一条条缧绁,将其捆缚。 是一种牢狱之中常用的“穿小麻衫”,将犯人从颈到肩至大臂都被捆绑,向后缚紧,与颈肩上身固定,使其无法活动。 赵甲被抽出一身鲜血,面色苍白,跪倒在地。 赵丙手臂之上也是爬满血蛇,一条条将其缠绕。 血蛇撕咬开赵丙的肌肤,鲜血溢出,带出血气缧绁。 秉承着霸道真解借一还三的印子钱本质。 何肆收回霸道真气之时,也是取了二人大半的血气代偿。 此刻即便散了束缚,这二人也是无力再战。 又是只花一招,瞬间制胜两人。 何肆如入无人之境,云淡风轻,无可匹敌。 袁雾列见状险些瘫坐在地,这不是人,是妖魔手段! 何肆蹲下身子,看着两个跪倒在地的甲丙二人,有些嫌弃地说道:“就这?” 两人垂头丧气,不言不语。 何肆捉住赵丙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二人虽然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但赵丙的心跳显然要比赵甲快上不少。 赵丙与何肆四目相对,看清那一双玛瑙色的眸子。 赵丙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移开目光,不敢直视于他。 何肆轻笑道:“你是在害怕吗?你家主子在看呢,他现在一定对你很失望……” 赵丙惊心不已,“这人竟然知道少爷的存在?这怎么可能?” 他难免心虚地将眼神往西南方向游移一下,只有一瞬,微不可察。 何肆却是凭借伏矢魄敏锐感知到他的一瞥方位,当即放开了手,说道:“多谢相告。” 赵丙大惊失色,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中计了。 之后便是没了想法,因为他晕倒了。 赵甲也是如此,二人倒在血泊之中,没了声息。 只是失血引发的厥症,不害性命的。 第215章 一场误会 何肆起身,转头望向西南方位。 正用一只眼睛透过千里镜观察此处的朱昂与其遥遥对视一眼。 他看到何肆的口型,是一句,“发现你了。” 朱昂放下千里镜,转头看向沈长吁。 “沈老……” 沈长吁叹了口气,只道‘麻烦’。 何肆一跃而起,舍了众人而去,在屋檐之上几番跳跃,几个跨跃便来到鼓楼之上。 朱昂后退一步,站立沈长吁身后。 余下在场之人皆是呆若木鸡。 袁雾列失去三位六品武人的倚仗,再没了心气,一时间进退两难。 只是大张旗鼓而来,总不能偃旗息鼓离去吧。 办事不牢,这可是要吃瓜落的,他只得硬撑。 鼓楼之上,朱昂看向来人,自小养尊处优的他此刻依旧面不改色,“朱水生,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何肆不惊异他能交出自己的化名,肯定是刚刚随着杨宝丹返回杨氏镖局的行迹落入他们眼中了。 他呵呵一笑,好似承认,“朱昂少爷,大晚上的,不在青楼消遣,兴师动众是为哪般?” “与你何干?” 这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何肆笑了,沈长吁却是皱眉,心道,“憨货,这时候耍嘴皮子是嫌自己命太硬吗?” 何肆没有说话,直接提刀相向。 这便是何肆的破局之法,简单粗暴。 朱昂沉声道:“朱水生,你好生厉害啊,是真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吗?” 沈长吁此刻真要长吁短叹了,心中怒骂,“现在是谁招惹谁啊,你小子莫要再作死了,我不一定保得住你。” 何肆只吐出这四个字,言简意赅,“不如离去。” 沈长吁见势不妙,只得站出身来,挡在朱昂面前,好言相劝道:“后生,可以了,见好就收吧……” 何肆却不留颜面道:“你不是我对手。” 朱昂当即拱火道:“沈老,这你能忍?” 沈长吁这次倒也坦然,一摊手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朱昂忽然另辟蹊径,看着何肆眼神灼灼,问道:“杨氏给你什么好处?我十倍予之。” 何肆心念一转,瞬间便起了由头,笑道:“十个杨宝丹” “什么?” “十个杨宝丹,你拿得出吗?” “就那个身材干瘪无肉的小妮子?”朱昂眉头一挑,腹诽道,“这人武功绝高,眼光却是真不咋地,小丫头片子没胸没屁股,图个啥?图水灵?哪个女子年轻时候不水灵?果然是蛮子没见过世面,就像中原人喜欢异域风情的菩萨蛮,在他们本族眼中,可能容姿并不出色。” 他便投其所好,勾唇一笑道:“这有何难?可闻广陵瘦马,削肩细腰?你随我回宁升府,胜她十倍容姿的女子倒也好寻。” 何肆面不改色,重复道:“十个杨宝丹,你拿得出吗?” 沈长吁心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果真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朱昂面色微沉,语气颇为怨怼道:“拿不出。” 何肆不假辞色,“那就离去。” 他对朱昂虽无杀意,却是不妨叫周身泛起血气,滚滚涌动,好像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似的。 沈长吁对着朱昂说道:“走罢,别玩了,咱也该办正事去了。” 朱昂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却是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朱水生,我佩服你……” 何肆对恶意歹意极为敏感,霸道真气自主御敌,这回是真的威势逼人。 朱昂面色不可控制地变为煞白,如堕八寒地狱。 沈长吁散开气机,驱散寒意,只得是暴露底牌,半真半假道:“后生,我可不是这位朱少的倚仗,劝你一句,见好就收,莫要自误。” 何肆自然是知道见好就收,却是要维持形象,故作冷声不屑道:“是吗?不妨试试?” 沈长吁暗骂一声,“臭蛮子,愣头青!” 却也只能做和事佬,继续说道:“朱少就是好玩,你也别当真了,与广陵朱氏树敌,可不明智。” 势比人强,朱昂此刻也没了激恼何肆的意思,转身对着一旁无足轻重的知县吴国明道:“吴大人,之前是我初到此地,听信谣言,错报了官,现在撤了状诉还来得及吗?可要追责?” 吴国明人精似的,哪里不知道这是该给台阶的时候了,他连连作揖,赔笑道:“来得及,来得及,查办一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的,朱公子也是听信谗言,好心办了坏事。” 朱昂点了点头,“那便就撤了状诉吧。” “行,行,好的,好的……”吴国明不迭点头,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何肆收刀入鞘,直接转身离开。 竟然不愿多言半句。 朱昂袖中拳头微微紧握,打出生起,他还没遇到过如此困窘之境。 倒是小觑天下英雄了。 当真叵耐,他虽好玩,却也从不视人命如草菅,本来兴师动众只为恫吓杨氏一番的他,此刻却真赔了颜面。 若是杨氏镖局战战兢兢不加反抗,乖乖去六扇门走一朝再出来,其实也会相安无事,最多只受一点盘剥而已。 此事就此揭过,还则罢了。 可如今的他,却是真记恨上了杨氏镖局。 因为这个几次三番折损他颜面的朱水生。 杨氏镖局门前,袁雾列不知鼓楼之上事态走向,他不发号施令,众人犹在僵持。 杨延赞却是七窍玲珑,轻笑一声,给足颜面道:“袁大人,此事定有误会,我杨氏素来循规蹈矩,足不履影。不若这样,我是当家人,为表诚意,我愿孤身一人随诸位回衙门接受调查,若真有犯事,杨氏自然认罚认打,毫无怨言,反正现在也是宵禁,杨氏镖局偌大的产业在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老赵不禁出声,“老爷……” 杨延赞摆摆手,示意其不要多言。 正左右为难的袁雾列闻言大喜,看向杨延赞的眼神也是涌现出一股亲昵,果真是多财善贾的杨老爷,就是会做人啊。 他登时就坡下驴道:“杨老爷还是明事理的!速速随我回县衙之中,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是非曲直,全仗吴大人定夺,天亮之前自有分晓。” 袁雾列没了倚仗,他这回可不敢再颐指气使,只要杨延赞一声令下,那个老仆赵福霞都够他们这些土鸡瓦狗吃一壶的了。 只能把这杨延赞先请回去交差了,之后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了。 袁雾列态度转变之大,甚至有些前倨后恭,当真可笑。 杨延赞却不讥讽于他,反倒颇为配合。 一众人来势汹汹,去时却没有一个可以高扬着头颅的,皆是被那忽然出现的神秘红发蛮子给骇破了胆。 本该上桎、梏、拲三木的杨延赞此刻却在众人簇拥之下,坦然离去。 作为仆从的老赵自然也是跟上。 一场闹剧,暂时落下帷幕。 杨氏镖局却是已经埋下祸患。 五月十四,天还未亮,杨延赞囫囵个儿从衙门回来。 县太爷吴国明亲自相送,登门赔罪,言笑只是一场误会。 第216章 你想学,我便教 杨延赞回到杨氏镖局之后,一切运作如常,此间也是再太平无事。 何肆变回了原来样貌。 老赵和杨延赞虽是认出了夜间出手之人是他,却没有点破,几人心照不宣。 直到三日过去,何肆才堪堪平息自身饥欲。 他不由苦笑道,“这霸道真解,真是碰不得。” 他深知积弊生常的道理,只怕自身挨到最后积重难返,彻底恶堕。 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的五年,更是对其心性的剥落,叫其人性缺失许多,无法抵御霸道真解的魔性影响。 这也是他时常会性情不定的原因之一,杀性渐进,离正道远。 不出手时尚能遏制,一旦出手,每一次都是在加深魔性。 他没有宗海师傅的境界修持,没有李大人的武道境界,就用一句“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来形容最为贴切。 何肆无力改变,只得堵,不能疏。 他除秽魄入血,本可以不饮不食,却是难以遏制霸道真解对血食的需求。 这是极其矛盾的。 须知人身之中的任何矛盾,无论大小,皆不可小视,不可无视! 第三日清晨,顾游送剑上门,重剑终于是铸成。 惯例也是来镖局维护、保养兵器的,老赵领去账房,与他结清一笔银钱。 结果却是一声怒吼响彻镖局,好似雷霆大作。 前庭之中正试炼新武器的何肆,还有逗弄那只捡来的棕灰练庸犬的杨宝丹齐齐瑟缩脑袋,皆是有些心虚。 一定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原因了。 何肆手中的重剑与史烬的那扇门板巨剑差不离,只是小上许多。 似乎天下的重剑都是这般制式,无锋,古拙。 于是何肆这之后几日除了练习锄镢头的架子,就是整日挥舞重剑,研习砥柱剑法。 令其嗟叹的是,砥柱剑法对下盘的裨益不愧是连李嗣冲也不吝称道的,几日下来,何肆已然适应了重剑的分量。 只要不全力施展走刀,就已经可以行走如常了。 何肆在杨氏镖局待了五日光景,归家之情自然愈演愈烈了。 他打定主意,只待杨总镖头归来,二人把酒言欢之后,他就要踏上千里归家路。 一如往常的五月十五,何肆站在前庭之中,手持巨剑,全部气机用作透骨图,维持骨骼的断续。 内视之下,自己筋断骨折的伤势倒在好转,只是疗愈的势头有些缓慢。 估摸着没个三五个月难以痊愈。 好在还有阴血录,一身气机皆是附骨或者在血液中游走,并不依靠那些早就千疮百孔的经脉。 若是自己肯调用霸道真解炼化血食,那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是与虎谋皮,太过凶险,至今何肆只在王翡的操纵下炼化过一块白龙血食。 自棺中苏醒之后,他都是规规矩矩的当那承佃的债户,从未想过翻身做主人,无奈之时借用霸道真气,也是少借多还,从不敢耍小聪明,生怕留了什么祸根。 若非如此,他早就成了杀人盈野,嗜血狂狷的魔头。 何肆心有所感,大概明悟李嗣冲李大人也是如此对待这霸道真解的。 砥柱剑法,只有剑招,没有行气法门。 何肆重剑自下而上一挥,挑起一块五百斤的石锁。 石锁高高飞起。 运劲极巧,石锁在空中没有任何旋转,只是垂直上升,高过四合的院墙,有些诡异的滞空,又是重重落下。 何肆举剑横平,从侧面看去,好似一杆长秤,他以剑尖稳稳端住石锁。 只是手臂微微下沉一寸,映衬了那句“无商不尖”。 在场并非何肆一人,还有其他练武的镖师。 这番气力,端的恐怖,气是不强,力也不大,只是倚仗透骨图。 这骇人的一幕,若放在几日前还有人叫好,现在却是叫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议事厅堂的左厢腾出了一间琴房,如今已赎身脱籍的琴操大家屈盈盈正在抚琴。 似乎逃脱了那桎梏樊笼,赏心乐事,平日里以婉转哀琴为着的屈大家,此刻也会弹奏起《颐真》这样曲调明朗、欢快的曲子了。 何肆听闻这轻快活泼的曲调,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缘无故与自己较劲的争胜之意。 难得少年心性道,“我一定要举着重剑,支持到屈大家此曲完毕。” 不对,此刻她以不是妓寨中人,再称大家就有些折辱的意味了。 得叫盈盈姐。 何肆本以为会是一番艰苦支撑,却没承想《颐真》此曲短小精炼,曲调鲜明,才不过三分之一刻时间,曲子便在屈盈盈的指尖尽数流淌而出。 何肆端着重剑,将石锁缓缓放下,没有激起匝地烟尘。 连续三日未存偷师学艺之心,却是一场不落观看何肆练剑的杨保安,今日自然也到场了。 杨保安有些艳羡的夸了一句,“水生兄弟,厉害!好硬的剑法,好壮的力气。” 何肆笑了笑,心知以杨保安这般忸怩作态,自己说若再不吱声,只怕也等不到他开口了。 何肆开门见山道:“砥柱剑法,想学吗?” 杨保安此刻不敢谦虚,但凭心道:“想!” “小事……你想学我便教。” 一如史烬当日与何肆所言。 杨保安愣在当场,讷讷道:“水生兄弟,你当真愿意教我?” 何肆点点头,“听闻折江之潮天下闻名,作为回报,抽空带我去看一次吧,还有宝丹一起同去。” 听闻杨宝丹所言,贺县之外只是一条折江支流,却以已足够波澜壮阔,而最佳观赏之处离此八十余里,是隔壁散州的洪谧州,就说是朔望辄有大涛,声势骇壮,既关江潮,也随人潮。 何肆不免心动,赶趟来回,只要一日。 有何肆同行,自然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杨保安难以置信道:“就只是如此吗?” 何肆笑道:“你若还觉得受之有愧,过意不去,也可以传我几招杨式刀法。若是不替家门,不能外传的话,也不必为难,就当我没说过……” 砥柱剑法大开大合,与杨家刀法的刚猛辟易之道不谋而合。 何肆也是抱着相互应征的想法,想要学习讨教一番。 杨保安没有半点犹豫,连连点头,“这个当然可以,若是爷爷在此,一定也会倾囊相授。” 杨元魁老爷子从不敝帚自珍刀法,一家子镖师,只要愿学,他就愿教。 (今日三更,我和四爷都有点想念史烬了!) 第217章 故人不见,新景不见 倘若这天下武人皆不敝帚自珍,而是互通有无,互为砥砺,那当今的武林定不会没落至此。 更不至于在沧尘子提出武道六品之后的数百年来,竟无第二人登临二品通微境界。 所有武人都知道自珍武艺是会贬值的,朝廷一方面惧怕侠以武乱禁,一方面又是希望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致使大多武道圭旨束之高阁,闭门深锁,甚至佚失于史。 如今的武林,风气也是如此,师父传习弟子不愿倾囊相授,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故而武道便是一代代衰败。 何肆也不大懂其中的道理,只知道宗海师傅看出他身体有恙,便是传授他锄镢头架子;他想学砥柱剑法,史大哥也教了;他想学唾沫钉,都不用自己开口,李大人也教他。 这些人对他从未有过吝啬。 还有霸道真解和透骨图,这一切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武道典籍的金贵之处,更不是好为人师。 可若是遇到品行端正、尚武心诚之人,他也愿一样承袭上游之惠,不但不会吝啬,反倒乐得授受。 若天下之人皆像何肆这般,那武道薪尽火传,何愁不兴? 还未入六品却已得七八分杨家刀法精奥的杨保安在这几天中,也是如赶鸭子上架般,当起了何肆的老师。 何肆不愧是人屠徐连海看重的练刀坯子,学刀如有神助,仅仅三天,便是将并不简单易懂的杨家刀法学了个通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何肆的砥柱剑法也有精进。 反观杨保安,学剑进度却是异常阻塞,他不禁气馁自疑。 何肆也不加以安慰,若杨保安遇挫即退,提不起心气,那便不值得学这砥柱剑法。 史大哥死前传授的十二式,李且来传授的第十三式,不可所托非人。 三十六式杨家刀法中有三式最为精奥,高屋建瓴,一看便是跳脱此外的上乘刀法。 一为“断水”,一为“胜雪”,一为“破新橙”。 甚至那一招“断水”与占据水利的“天狼涉水”竟隐隐有些生克。 只是谈不上压胜,天狼涉水之真意自然高绝许多。 相比之下,其它三十三式却显得狗尾续貂了。 何肆这才知道,原来杨家刀法是脱胎于一门无名刀法的残篇。 这三招何肆学来有些困难,不是他悟性不够,而是杨保安火候不够,难以授人以渔。 最后还是杨宝丹跑去软磨硬泡了老赵许久,才由他出面,代为传习。 老赵对何肆不假辞色,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吃杨家的,住杨家的,花杨家银子,还要学杨家刀法。 真把自己当姑爷了? 说白了就是心疼自家闺女怕被猪拱了,杨宝丹若对何肆没有好感,老赵说不得能和这小子尿到一壶去。 于是,何肆的武学储备之中,又多了一门不落俗套的刀法,也算受益匪浅。 这期间,五月十六。 何肆与杨家兄妹三人去了一趟贺县不远处的洪谧州,洪谧二字取“海洪宁静,海涛宁谧”之意。 三人三马,一路驰骋,轮到何肆身下的红鬃烈马也是倒灶,就像承载二人奔袭一般。 差点没倒沫子。 大江入海处有一高台,乃是一观折江潮的最佳阅景之地。 何肆左佩手仗,右配长刀,身负重剑,好不瞩目。 今日虽非八月既望的观潮盛节,三人却也是如愿看到了“乍起闷雷疑作雨,忽看倒海欲浮山”的景象,总算不虚此行。 何肆手持重剑,不言不语,站于阅景台上良久,追思故人。 那个听李且来说生于越州府的弄潮儿。 自己叫他一声“史大哥”,樊艳惯呼其为“傻大个儿”。 潮头由远而近,飞驰而来,潮头推拥,鸣声如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 这一切,只落在何肆的耳中,不在眼中。 不见故人,不见新景。 瞽目的何肆忽生悲怆,若是史大哥没死,那该有多好啊。 何肆旁若无人地施展起砥柱剑法,一连十三式,霍霍生风,剑走风雷。 五月十六,于大江入海处,阅景台上,何肆入伪五品。 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 五月十八日,杨氏镖局之中,何肆依旧练剑。 只是这一日,他心绪不宁,愁眉不展,一直不知道这般心血来潮是为何故。 终于晌午正时,何肆于膳厅之中与众人同饮同食,忽然立起。 身下的椅子被顶出老远,拖地发出‘嘎’的长声。 围坐众人皆是投去狐疑不解的目光。 何肆感知到屈龙出鞘了。 并且使出了那一招狐假虎威的“连屠蛟党”。 就在此地不远处,气机隐隐与其勾连,是城北方向,仅仅五十里。 是杨元魁! 何肆曾借刀于杨元魁,杨元魁虽然有察觉,却不知此中奥妙。 若非生死境地,向死而生,仗刀求活,他是决计使不出这一刀的。 杨总镖头危矣! 何肆低唤一声‘老赵’。 从杨宝丹手里抢下一直鸡腿的老赵抬头,问道:“怎么了?” 杨家兄妹皆在,何肆不想大放危言,搞得人心惶惶,只是低声道:“你陪我出去一趟。” 老赵本来还想玩笑一句,“你多大面子啊,还能使唤我了。” 却是看清何肆面色凝重,也散去嬉皮笑脸。 他当即起身,随着何肆离去。 其间杨宝丹叫了何肆一声,何肆没有回头,没有答应。 两人在马厩取了马,纵马骈驰,直接从东南车马门而出。 当街纵马,骇退行人。 风声太响,老赵以传音入秘的手段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什么情况?” 何肆回答道:“杨总镖头可能有危险了,遇敌,不敌,就在城外五十里处。” 老赵一挑眉,问道:“当真?你怎么会知道的?” 何肆直言道:“我在杨总镖头的屈龙之上留下一道刀意,若是刀意出鞘,便遥有所感,距离近时,还能感知道屈龙的方位。” 老赵不疑有他,双眼含嗔。 “那你还骑马?” 身为小宗师气机绵长,全力驱使之下,行百里者甚至可比骑马还快。 “哪个位置?” 何肆指了个方向。 老赵当即一跃而起,轻踮马背,人如离弦之箭,倏地跃去。 丝毫不顾及还是在城中,人多眼杂。 何肆有苦难言,自己现在虽然是伪五品小宗师不假,却是一身气机十不存一的伪五品。 九成气机用作维持透骨图,一成气机倒是勉强支撑他全力驱使五十里。 但那之后呢?毕竟留有气机是要御敌的。 何肆轻叹一口气,没有犹豫,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枚血食,吞入腹中。 他没有一跃而起,随着老赵而去。 只是‘驾’了几声,挥舞马鞭,疯狂驱策身下红鬃烈马。 直至出城,于郊外人迹罕至之地。 何肆这才弃马,拔腿狂奔起来。 现在的他都不太看得出跛脚了,何肆两条腿快过畜生的四条腿。 第218章 事急从权 行进之中,何肆催动霸道真解。 腹中红丸百转千回,身材陡然拔高,头顶红发缓缓生长而出。 衣襟被狂风灌入撑开,露出胸膛。 通体百花纹绣再度出现,脸上也是没忘浮现出鳞虫蛮纹。 几息时间,何肆又是变成了那个南蛮异族邪魔外道的朱水生模样。 大马没了主人驾驭,也不乱跑,只是调转马头,缓缓归家。 何肆很快后发先至,半途就追赶上老赵。 他声音沙哑道:“你方向偏了,跟着我走!” 老赵没有说话,直接让何肆先行。 他不能言语,因为憋这一口气机,甚至不敢换气接续,生怕慢上一息时间。 危急关头,自当珍惜寸阴分阴。 二人行路中,何肆忽就一脸肃穆。 情况不妙,屈龙刀中余气用尽了,他再也感受不到使刀之人的位置了。 此刻还有二十里路,即便速度再快,也要半刻时间。 只希望杨元魁不要跑动太远,否则两人就要抓瞎。 二人一前一后,如流星赶月。 只花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便已行至何肆失去对屈龙感知的最后位置。 却是无人,只余下此地满是刀气深耕的痕迹。 还有半截断手! 手上鸡皮耷拉,显然是老人之手。 老赵见状汗毛竖立,怒目圆睁。 这是只右臂。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赵不免自疑,此刻失去右臂倚仗的杨元魁,还有生机吗? 他咬牙切齿道:“人呢?” 何肆伏矢魄汇聚于双眼,‘扫’了一眼周遭,沉声道:“不知道,刀上的意气尽了,已经感知不到了。” 老赵当即弯下腰去,好似老农佝偻,遍地细寻蛛丝马迹。 他怒眉倒竖,“老杨就算要逃命,也是往南走最佳,此处离贺城不过四十余里,我们一路南来,一定会遇到的,只能证明他可能去了东西北向,这老头子,真昏聩了不成?怎的如此慌不择路?” 何肆尚算冷静,说道:“还可能是杨总镖头被擒住了……” “你放屁!” 老赵怒道:“这老家伙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说作困兽斗,于事无补,提刀抹脖子的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死前就算拉不到垫背的,也要啃下对方一块肉来。” 何肆皱眉,又是以伏矢魄仔细踅摸一番。 “这地上的痕迹凌乱,皆是气机所致,未曾有多余的衣料血迹和脚印留下,说明与杨总镖头不曾遭到众人围攻,他之敌对,极有可能只有一人,不是孬手,最次也是小宗师存在。”他一语道破,“假使杨总镖头没有被擒,而是暂时脱身,那他很可能是因为敌人太强,不想连累贺县杨氏,怕祸水东引。” 老赵闻言面色更沉,自己的实力杨元魁是知道的,他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他犹不放弃,“满地凌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我们再找找看。” 结果苦寻之下,却是没有找到除了断臂之外的任何一处血迹。 老赵大骂道:“真他娘见鬼了,一点血都没见!” 他这是关心则乱,哪里有时间给他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救人如救火! 只怕晚上一刻,便是那生死之隔。 何肆提醒道:“假设杨总镖头暂时脱逃了,那他一定是以气机封闭伤口了,免得被人循迹。” 何肆感知道地上有一道自北向南的深痕,是一道刀痕,在地上好像一条沟渠。 这气机有些熟悉。 何肆跳入渠中,伸手触摸,果真如此,是连屠蛟党两种变式之一的下剔上。 旋即何肆好像发现了什么,当即喊道:“老赵!” 赵福霞立刻凑上前来。 刀痕之中,还有两道近乎被尽数磨平的痕迹,微不可察。 是人双腿深陷,犁出的痕迹,只是被刀气给覆盖掉了。 何肆瞬间恍然,“一定是连屠蛟党!” 他语速极快道:“是杨总镖头靠着这一击施刀,暂时逼退敌人数丈,然后趁机逃脱了。” 老赵一点就通,大声道:“此人的退向是西南,老杨最有可能是往东北方向逃了。” 何肆点点头,说道:“那就排除西南,剩下的是东北?还是东、北?” 两人皆是沉默,此刻杨元魁必然岌岌可危,他们任由有三处大方向可选,一旦选错了,可能杨元魁就再无生机了。 何肆心有定计,一招手,摄来那半截断臂。 感受着手臂之上的余温,血未凉透。 事急从权,何肆只得心道一声‘得罪了’。 霸道真解运转,直接炼化了条手臂。 手臂化作血蛇,从掌中钻入何肆体内。 何肆闭眼,难以抑制的发出源自灵魂的呻吟,还有肉体上的震颤。 好爽的感觉,五品小宗师的血食,果真大补! 何肆却并非是向着饥欲低头,他只是需要凭借阴血录和霸道真解,追本溯源,感知杨元魁的位置。 他这一身魔功虽然阴邪,但真的比正道功法好用太多了。 天魔外道,水路行空。 老赵见到何肆吞食杨元魁的残肢断臂,睚眦欲裂,怒不可遏。 “朱水生!” 他踏步攒拳,一拳递出。 何肆抬手接住这拳,却是无心之下,踉跄后退数步。 即便以透骨图支撑的手臂,此刻也是嘎吱作响。 何肆不免心惊,好强! 比杨总镖头还强! 谁能想到,神拳无敌杨一刀的神拳,晚年拳法大成,竟是赵福霞所授。 何肆当即喝止道:“你冷静些!这手都断了,还能接回去吗?” “你真是疯了,你这魔头!连老杨的血食也不放过。” 老赵就要再递出一拳。 何肆也是处理愠怒,运转霸道真解时刻的他,最是性情难料,阴晴不定。 他按捺就要拔刀的反击的冲动,喝道:“我这是为了追本溯源,寻到杨总镖头的位置。” 老赵闻言,偏开全力一拳,拳意在何肆脸颊擦过。 何肆不闪不避,一头红发飘扬。 身后土石翻飞。 老赵犹有愤怒,喝道:“那你找到了吗?” 何肆闭眼感知,又是立刻睁眼,他摇摇头,说道:“有点远,感知不到,但我们往东北走,随时可以调整方向。” 老赵咬牙,也只得如此,时不我待,留给他们和杨元魁的时间不多了。 (三更完毕!) 第219章 为知己者 杨总镖头这半截手臂,何肆可不白吃。 一是正儿八经的补足了自身气机不足的缺陷,若是现在他玩一手吃了吐,大概还能吐出七八枚血食来。 只是霸道真解这等奸商恶店,哪里肯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 只得是用以对敌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不至于叫何肆一刀之下无再战之力。 二是何肆从中没有感知到之前自己给予杨总镖头的那枚血食的味道。 证明其情况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至少是在断臂之前,他没有吞下那颗冒名顶替的“蛇菰龟髓丹”。 只要杨总镖头现在服下血食,就算一息尚存,何肆也有底气帮其续命。 何肆与老赵向东北方向疾行而去。 一路上他用心感知杨元魁的血气牵引,一旦距离接近了,凭着霸道真解对血食的饥欲,他一定能找寻到他。 只是刻不容缓,吞下一截血食的何肆暂时没了气机桎梏,一时间风驰电掣,疾步如飞。 老赵凭借轻功身法,牢牢吊在他身后。 …… 何肆二人以东在二十里处。 只剩一臂的杨元魁步若流星,虽是败逃,却不显颓然。 此刻吞下何肆赠与的那颗灵丹妙药,他竟然面色红润起来,断臂之祸患都一时不现。 即便身后有那神秘五品小宗师的追杀,杨元魁依旧苦中作乐,“多亏了水生啊……” 一刀一丹,顷刻之间救他两次。 即便今日无法他出生天,杨元魁依旧感佩于心。 身后看似闲庭信步之人,似在玩弄猎物一般。 实则是被他那一刀连屠蛟党的意气所骇。 三品精熟境界的人屠刀意,试问天下有几人可面不改色的承受? 他只怕杨元魁还有一击之力,故而只是吊在其身后,以防万一,徐徐图之,好似猎犬撵兔,先衰其气机,再枯其心境。 杨元魁没有因为折损了半截右臂而怒火焚心,也不会因为暂时苟全一条性命而行险侥幸。 活到他这个岁数,还能保留五品小宗师实力的,自然不是人老颠东之辈。 这二人一追一逃,就是一刻时间。 追赶之人眉头越来越皱,他为何还有这般精神能维稳气机不散? 自然是因那枚血食之功。 追赶之人不禁叹服,“这老家伙,可是真能跑啊……” 他本是索命门中的一位五品刺客。 位列最高十二人之一。 常年混迹江南,几日前,他在越州分坛交付一项杀手任务,结果得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索命门没了!内部十二人重新洗牌了! 他因为在江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得知的消息。 索命门中众多高手十去三四,如今留下之人奉了个女人为主。 什么狗屁宗女陈蕴,居然恬不知耻地坐上高位,竟敢真的发号施令! 号召大离境内南七北六十三道的潜藏的全部刺客于五月十八赴往山南简州菰山,共商大事。 还敢肆言缺席不到者,门中除名。 今日已是十八,他自然是缺席了,也好,这劳什子的索命门他谢宝树早就不想待了。 谢宝树在越州府境内随手杀了两个武道名宿大家,非但没有犯禁,反而扭头就投入了越王世子门下。 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君之所取,上之所养也。 被越王世子殿下礼贤下士,国士待之,这不香吗? 人家从血统、地位、财富、甚至礼遇方面,哪样不比狗屁宗女出色? 他为何还要回到索命门中听凭那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陈蕴的差遣? 反正十年前的天佑四年,他也只是一步踏错,并且为之付出了十年的代价。 谢宝树本意倒是冲着投诚兴王去的,可惜没赶上好时候,才刚成为兴王门客,就遇到了老皇帝削藩,翼朝余孽造反,兴王被废黜爵位等一箩筐倒灶事儿。 之后就领了个六畜六兽中畜首“走马”的名头,在索命门中藏头露尾,一待就是近十年。 十年,十年啊!谁知道这十年他是这么过的吗? 这天下之大,五品小宗师何处不可去得? 他谢宝树非要不得真名,活在阴影之中,做那宵小鬼祟一般存在吗? 谢宝树神情忽的变为阴鸷,他不想玩了,不想浪费时间了,他要直接废了眼前这个把世子殿下应梦之人给弄丢了的杨元魁。 只留他一口性命,带回去交差。 他抽出那把自配的“断水”。 谢宝树的佩剑本是出自索命门的赝作名剑“掩日”。 像这样的伪作名剑,索命门中每个入品武人都有。 质地同样上乘,却是仿制的制式兵器,没有灵气。 赵宝树投诚之日,越王世子陈祖炎见其身佩“掩日”,见猎心喜,说自己有一把同宗八剑之一的“断水”,和“掩日”皆是出自越州之地同一铸剑名家之手,说着就要下人取来“断水”相互磨砺一番。 谢宝树连忙制止,如实相告,此乃伪作,后人仿制的赝品罢了。 陈祖炎闻言笑容不复,却依旧今命人取来佩剑“断水”,然后就当着谢宝树的面,拔出他腰间的“掩日”。 以真断水断假掩日,就像斫刬一杆枯草一样随意。 “我这一生,最讨厌赝品假货。”他如是说。 陈祖炎说这话时,雅苑之中随身侍候的女子倏然嘴唇一颤,难掩惊慌。 她就是作假才入得这越王府的。 是世子殿下广罗应梦之人时,她胆大包天,妄想攀上高枝,在后背纹了一幅龙象纹绣,就和那些同样胆大包天的狐媚子一起涌入了越王府。 她们这些西贝货虽是无一人瞒天过海,皆被世子殿下一一识破,但世子殿下却个是仁慈多情之人,从不追责,遇到容貌皎好的,还会赐金遣返于她。 而她,也是因为容姿出众,得以留在世子殿下的雅苑之中,做了一个普普通通却富贵逼人的通房丫头。 谢宝树搞不清世子殿下的态度,不敢多言,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陈祖炎却又道:“宝树,你觉着的这断水剑如何?” 谢宝树不敢溜须拍马,只是如实道:“削铁无声,神兵利器。” 陈祖炎面色这才转阴为笑,他说道:“我这断水剑啊,精髓就在一个‘断’字,不仅削铁无声,削人脑袋也是如此呢。” 言罢,陈祖炎忽然横剑一划,将身旁通房侍女的玉首削落。 侍女脑袋落地,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又是仰望世子殿下,知道双眼无,这死不瞑目。 做了十年杀手的谢宝树对世子殿下的喜怒无常暴起杀人并未感觉如何惊异。 世子殿下杀人不眨眼,他谢宝树也同样不眨眼。 谢宝树见到美人香消玉殒,不存半点儿悲戚,只是确定自己效忠的新主人,是个前一刻还喜笑盈腮后一刻就能睚眦杀人加膝坠渊的之人。 可谢宝树并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他有杀人技,不会成为被杀这人,只会成为杀人者手中的刀。 却是又见陈祖炎递过真断水,展颜一笑道:“宝剑赠英雄,剑你配用上真的,名字也是。” 谢宝树受宠若惊,心悦诚服。 当即便决意士为知己者死。 …… 二人行进之中,何肆身形忽然一顿,他心有所感,血气牵扯,腹中丹丸蠢蠢欲动。 他此刻离杨元魁不过十里。 “找到了,在东面!” “走!” 第220章 断水对断水 谢宝树身形飘然,手持断水,八步之内赶上杨元魁。 一剑轻巧递出,就要无声无息斩其腰膂。 杨元魁竟头也不回,脚程陡然一增。 堪堪避开这一剑,倒是谢宝树,因为出剑了,就浪费了一口气机,身形微顿。 二人再次拉开距离,谢宝树不禁诧异,“这老家伙,竟然还行有余力?” 果真五品偏长境界,就没有简单的。 他不以为意,换上一口气机,再度追赶上去。 杨元魁知道这样的套路可一不可二,故而也是在酝酿气机。 左手持刀的他,在谢宝树发力赶超之时,原地站定,猛然转身。 一招拖刀计。 从下剔上。 谢宝树瞳仁一缩,以为还是那神秘刀招,慌张施展气机,以一剑全力御之。 杨元魁却并未使力,而是以气机护住身体,借势被谢宝树的气机轰飞出去,他身形稳稳站定,落地就开始狂奔。 谢宝树愣在原地,看着离自己有瞬间十几丈开外的杨元魁,又惊又怒,“你耍我!” 杨元魁哈哈大笑,一扫郁结,“小家雀你还嫩着呢!” 他虽是在笑,却犹在不断积蓄气机,毕竟左手刀的运用定然逊色右手许多。 他干脆就单手收刀入鞘,打算面对那避无可避的下一招时,以拳法迎敌。 杨元魁不知这把屈龙就是他狐假虎威之物,如今收刀入鞘,便无形给予了谢宝树最大的底气。 谢宝树眼神阴鸷,事不过三。 杨元魁心中倒数默念三个数。 三息过后,他即将抵达气盛之态。 估摸着也差不多就是敌人追赶上来的时间。 三……二…… 还没到一时。 一道凌厉的剑气从背后袭来。 杨元魁脊背生寒,面色大变。 “怎的这么快?” 他无法确定这一剑的攻势,甚至可能连谢宝树自己都没有确定这一剑会落在自己后背何处。 似乎只要他再迟疑一息,那纤细的剑尖,就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从他的胸膛之上任意一处地方,茁壮而出。 杨元魁那一口尚未竭泽的浑厚气机,晚一息则溢满而出,早一息便虚而虚之。 都不是气盛之时,用以对敌,有些勉强了。 可杨元魁只得转身,一拳递出,断水剑剑尖从他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之中插入。直接剖开了他半个拳头,杨元魁面不改色,感受着自身对左手手掌的控制犹在,他依旧能紧握拳头,以肌肉咬死那把锋锐无匹的断水剑。 却是徒劳,谢宝树一抖肩膀,轻易拔除断水。 只是这一剑用上了杀人秘术,却被其挡住了,这让他很意外。 他低声道:“有点东西,我叫谢宝树,这是我十年间,第一次与敌对活人报出这个名字。” 以他的谨小慎微,就算是心中再有积郁,再不愿遮遮掩掩,也只敢在杀人后对着死尸附耳说上一句,“杀人者,谢宝树。” 除此之外,他就只有一个代号,叫午马或者走马。 杨元魁不觉得这是化名,只是笑道:“谢宝树?和我孙女倒是一个字辈的,恕我孤陋寡闻了,南边江湖没有听说过你这号人物,现今的武林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六品都能博得一番名利,难道你是北人?不该啊,南北天堑虽险,却也不至于叫人声名难渡。” 谢宝树被杨元魁这有心多过无心的话语刺痛到,面色难堪,看似回答,其实自言自语道:“躲躲藏藏太久了,这些年来,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不对,是死人才能知道我的名字,但在你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天佑四年,老皇帝陈斧正打定主意削藩兴王之时,有数千门口自发拦截圣旨。 事后兴王率亲军出城领旨谢恩,缴了兵权,同样也寒了众多门客的心。 当年异想天开,想着等兴王反亟,能混到一丝半缕辅弼之勋的谢宝树也赫然被裹挟在列,可在此之后,他们这批阻击圣旨之人的花户姓名,就不知怎么地写满了一本七八页的黄绢奏折,最后呈现于皇宫御书房的桌案之上。 谢宝树这个名字是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他不愿改。 杨元魁听出些许苗头,试探问道:“这么说,我不用死了?” 谢宝树点点头道:“束手就擒,我不杀你。” 杨元魁却不屑一笑,举起仅剩的左臂:“老头子我就只有这一只手了,怎么束?塞裤腰带里吗?” 此刻他已料定主意,这谢宝树不会杀自己。 倒不是庆幸苟且,而是自傲,自己不必再受制于人。 大丈夫求生不由己,求死还不由己吗? 是该他豪横。 谢宝树却道:“不妨事,这只手,我也帮你也砍了。” 杨元魁扎好桩架,单臂攒拳。一身气意流淌,好似一尊武城隍高坐神龛。 “来!” “你若不曾戏耍于我,我定叫你好受些就擒,只是现在么,你听过人彘吗?放心,我会留下你的舌头的,不怕你咬舌。”说话间,谢宝树瞬间出剑。 而他身后却是传来破风之声,有二人流星赶月,人未至,气机先行波荡而来。 谢宝树眉头微皱,却是不曾转身。 他这一剑就要削去杨元魁另外一条胳膊。 杨元魁也是看到来人。 “老杨!”老赵大喊,睚眦欲裂。 却是眼已及,而身莫及。 何肆直接刀飞。 以铁闩横门的手法射出,直取谢宝树后心。 依旧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杨元魁面色不带任何变化,此刻的他,只是一名赌上性命的纯粹武夫。 拳拳服膺,奉持自身。 他以独臂抵挡,挥出一拳,这一击对碰,不惜折了手臂,也势要断了长剑剑脊。 拳罡护在拳头之上,这一次,削铁无声的断水剑也是没能建功。 兵拳一触如金石相击。 杨元魁化拳为掌,缠住剑刃。 谢宝树感受着背后瞬息将至的飞刀,仍是没有做出应对。 一息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 他轻易抽出断水,剑身上附着的一层气机却还是被杨元魁攥在手中。 气机有形无质,化作条条绕指柔,肆意切割杨元魁的手掌五指。 这是名剑断水之玄妙。 虽是名剑,却是取抽刀断水之意。 能在被敌人空手夺刃的时候,以气机做鞘,继而金蝉脱壳。 类似于二人夺的存在,却是更加隐秘,防不胜防。 杨元魁眼中神光一闪,猛然攥拳,掌中炸出一声雷鸣,气机炸裂四散。 何肆恍惚好像再一次听到了那貔貅道人的成名绝技掌心雷宣发于掌中。 杨元魁手掌发麻,被剑气割伤了经络,一时间难以得心应手。 谢宝树不给其喘息的机会,就要一剑扫断杨元魁双腿。 此刻杨元魁的一身气机化作拳罡,下盘甚至说得上一句虚不设防。 杨元魁手臂动了,动的却不是那只暂时麻痹的左手,而是还剩小半截的右臂。 杨元魁面色一变,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右手了。 谢宝树笑了。 作为一个喜爱寸磔目标的杀手,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刚刚缺失身体的某一部分,脑子还未接受这个事实,总是以为它还存在。 看杨元魁的样子,分明是想以那只已不存在的右手为自己挡剑。 此刻,何肆已然跨入杨元魁百步之内,心头那股冥冥牵引化为实质,加之杨总镖头服下以霸道真解炼制的血食,何肆已然能隔空操纵杨元魁的一身血气,当即霸道真解全力运转,他伸出右臂,勾连杨元魁体内的血食血气。 只见百步之遥的杨元魁右手残肢断臂之上鲜血忽然喷涌而出,转瞬凝结成一条血色手臂。 那不属于杨元魁的血色掌之中,血刀瞬间成形,是何肆凝气成刃的手段。 不是大庇,而是龙雀大环。 杨元魁感到了自己右半边肩膀都失去了控制,好似提线木偶一般。 眼见这条由自身血食凝结而成的手臂,挥动一把极长的环首长刀,使出杨家刀法中的“断水”。 以刀法断水应对名剑断水。 第221章 晚上喝点 谢宝树面色微变,这是什么邪异手段? 他一剑削击血刀之上,发出一长串清鸣。 断水断水。 血刀被断水嵌入三分。 何肆这一招是脱胎于当初妙手偶得的“斩讫报来”。 斩讫报来虽说胎死腹中,却也有些遗馈,便是这血气化刃的手段。 谢宝树与杨元魁二人皆是后退一步步,谢宝树手上的断水被血刀所染,附上了一层血色气机,如同附骨之疽,无法一扫而净。 何肆假手于人,助杨元魁以断水对断水,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却也闻弦知意,也大概知道了对手的实力。 很强,大概有改头换面不施展全力的张养怡那么强。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何肆不敢说能必胜过他,现在估摸着,也就八成胜算。 谢宝树即周旋身子,眼中看到的却是那一柄由远及近的飞刀。 他面色一凛,挥剑格挡。 断水剑上附着的殷红血气却是忽然扭动,如同群蛇狂舞。 一条条血蛇吐着信子,齐齐朝着他持剑的手臂撕咬而去。 谢宝树一个杀手,见过太多鬼蜮伎俩,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一拧手臂,断水争鸣,直接搅散这些血蛇。 却是因为这个动作,使得格挡慢了一丝。 谢宝树一时游移,不想硬拼,欲要侧身避开大庇,可他身后的杨元魁岂会给他机会。 杨元魁左手挥舞屈龙,使出一招杨家刀法,胜雪。 谢宝树没成想自己居然会陷入险地,更让他忌惮的是,对面来人。 那人红发飘飘,一脸鳞纹,飒沓流星,似乎是随着飞刀破空的路子循迹而来,速度有增无减。 谢宝树自然是遇到过更加凶险的处境,丝毫不慌乱。 断水之上剑罡出现,喷珠溅玉,如莲花绽放,濯而不染,以此以一敌二。 腹背受敌之下,他硬是逼停飞刀,周回层层叠叠的剑罡被突破,身后衣衫被杨元魁划破,脊背之上露出一条浅浅的白痕,破皮而未见血。 何肆已至。 他伸手握住悬停的大庇,使出一招破新橙。 刀光好似无数条女子藕臂使指拨弄,佳人纤手剖橙。 竟是温柔刀,暗藏砉然间叫人皮骨相离的手段。 老赵紧随其后,并不是他的速度慢,跟不上,而是刻意为之,就是要在谢宝树换气之时出手,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双拳递出,宛若石洪。 一拳砸其门面,一拳锤击心口。 接二连三接踵不断的倾力攻击之下,谢宝树就算再强也无力招架。 他的胸膛塌陷,千钧一发之际,用气机护住头面。 仍是被老赵一拳打歪了脑袋,好在未伤害颈骨。 何肆一口唾沫钉吐出,直击其眼窝。 谢宝树看看撇头避过,气息萎靡,却是用了诡秘手段,化身一条游鱼,三人围攻的釜中抽身。 他只有一个念头,“得翘,不然要栽。” 杨元魁这一刀胜雪之后再无战力,此时气机告竭,失血也多,若他还是年富力强的青壮,自然不算大事。 可他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没有气机和血气支撑,他性命垂危。 何肆和老赵对是一眼。 老赵直接追击谢宝树而去,何肆则是一个闪身扶住杨元魁。 “水生?是你吗?” 杨元魁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红发文身,面带鳞虫之纹,虽然也从他的武器和手段中猜出是朱水生,却是不有点敢相认。 何肆点头道:“是我。”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您就当成是易容乔装的手段吧。”何肆没多解释,又是问道,“总镖头,你没事吧?” 杨元魁呵呵一笑,“没事,你们来的真快啊,多亏了你,水生,你是因为屈龙才找到我的吧。” 何肆点点头,他压制住心中那股想要将杨元魁整个吞食的恶念,稍加感知,便知杨元魁此刻的身体已近山穷水尽。 但他已经没有血食在身。 何肆没有犹豫,几乎是犯忌讳的强行从体内红丸上分隔抽离出一些血气,自然是引得腹中丹丸勃然大怒,它百般不愿,诸多抵抗。 奈何何肆硬要,红丸一番震颤,又惊又怒。 何肆可不管这么多,它不给,他非要。 他心中怒道,“你再不给,我就剖腹把你给掏了。” 红丸感受到宿主那股决意,总算是妥协了,任由何肆血食上剜肉,加之之前吞食的杨元魁的右臂,凑出一枚凝实丰沛的上等血食出来。 杨元魁不懂何肆做了何等决意,只见汩汩鲜血从何肆掌中涌现,慢慢凝练出一颗红色丹丸。 杨元魁见状还有心思开玩笑,“水生,这就是你说的蛇菰龟髓丹啊。” 何肆闻言,不免赧颜,解释道:“其实就是血食,怕你觉得膈应,不敢言明,假作了个名头。” “这有什么膈应的?这是好东西啊,能救我性命的。”杨元魁取过血食,不疑有他,一口吞下。 仅仅片刻时间,他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何肆感受到杨元魁的心脏开始茁壮跳动,故而问道:“总镖头,好些了吗?” 杨元魁闭目自查,再睁眼时,目有神光,“好多了,好太多了,这颗血食的效果比起你之前给我的好上十倍。” 何肆却有些难以启齿道:“总镖头,服用血食可能会有些许隐疾留下,你莫要怨我,事急从权。” 虽然是他提炼的纯粹血食,但难免会沾染一些霸道真解的邪异,这点,何肆也无可奈何。 他自己都深受其害,更是没有办法替杨元魁化解。 杨元魁却是混不在意,“不妨事,至少人活下来了不是吗?” 何肆倒是没有想到杨元魁如此豁然,竟毫不计较这些。 他问道:“总镖头,那追杀你的人是谁?” 杨元魁回答道:“他自称谢宝树,但我估计不是朱家人。” 何肆听闻朱家,又是‘看着’失去一条手臂的杨元魁,忽然叹了口气,问道:“值得吗?” 失去一条右臂的杨元魁,定然难复五品实力了。 这可比何肆失去一根小脚趾要严重得多。 杨元魁哪里不知道何肆的意思,只是笑道:“不违心就好。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他对此颇为洒然,还剩一条胳膊,自然也能挥拳使刀。 何肆问道:“朱呆呢?” “一路顺遂,没有半点劫难,我甚至怀疑是暗中有人出手加护。不过我也不管这些,送到广陵的当天她就不见了,但和我貌似也没什么太大干系,镖约已成,没有违约,总算是杨氏镖局的信誉没砸在我手里”说起杨氏镖局,杨元魁干嘛问道,“对了,我走之后,镖局都还好吧?” 何肆点点头,“一切都好。” 杨元魁笑道:“行,那咱们回家,晚上喝点?” 何肆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劝说道:“总镖头重伤未愈,还是先不要饮酒了吧。” “医酒不分家嘛,喝点,小酌。”杨元魁摆摆手,却是惯用那条右臂残肢,他用左手挠头一笑,少了只手还需要时间习惯呢。 何肆只道:“喝酒伤身啊。” 杨元魁笑言道:“毉,治病工也。从毉从酉;毉之性然,得酒而使。这话是年轻之时我那儿子告诉我的,后来年纪大了,他却矢口否认,反倒还管着我,不给我喝酒,你可莫要像他这般扫兴。” 何肆见杨元魁意气高昂,并无半点儿愤怼,也不曾因残生怨,心中佩然,只觉得杨总镖头这等境界,他远不及。 何肆不愿扫他的兴,只得点头。 老赵很快去而复返。 只是他有点儿挂彩,怒形于色。 二人还开没开口,他就先愤慨道:“那厮有人接引,我没留下他。” 杨元魁笑道:“跑了就跑了,多大事儿啊。” 老赵冷哼一声,怒道:“你倒是豁达,反正砍的也不是我的手。” “你哭你闹,手能长回来吗?”杨元魁一脸洒脱,反倒是劝解道,“要这样想,不是我赔了只手,而是我今天捡了条命,是不是值得喝一杯,庆祝一下?” 老赵怒骂一声,“德性!” 然后两人就都笑了,何肆也跟着笑了。 第222章 决意回京 三人行路回城,一路无事发生。 他们没有马匹,还要顾及杨元魁这个伤员,一路走得缓慢,与踱步也无异了。 但两个伪五品保驾护航,杨元魁自身还是五品境界,这等力量,放在任何一处都不容小觑,无事发生这才正常。 回到贺县县城之时,天色渐晚,已近一更了。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 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三人行至杨氏镖局门前,大门未关。 有管家仆人一直候在门口。 看到来人,一个丫鬟当即回头通禀去了。 杨元魁进了大门,直接去了膳厅之中,端坐主位。 他说要喝酒,来些下酒的硬菜。 管家唤来厨娘,立刻就在厨房之中忙碌起来。 一家大小涌入膳厅,杨宝丹见到爷爷只剩一条手臂,泪水就像面条一样涌了出来。 哭成泪人的她扑进爷爷怀中,“呜呜呜,爷爷,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左手呢?” 杨元魁哈哈大笑,此刻他和杨宝丹方向对立,这傻闺女,十五岁了还左右不分呢。 “这就是左手啊。” 杨元魁这一笑,杨宝丹哭得更大声了,又道:“爷爷,你怎么就只有一只左手了啊……” 杨元魁抬起左手想要拍拍孙女后背,却见手掌之上黑血淤痂,便又收了回去。 他柔声宽慰道:“傻孩子,哪个人不是只有一只左手呢?” 何肆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想起自己此前就只是被老鼠吃掉了一截小脚趾,他都怨怼不已,不禁惭愧。 杨元魁哄了许久,杨宝丹才止住哭泣。 厨娘适时端出一盘冷猪头肉,还有一小碟违禁的卤牛肉。 杨元魁见状,笑道,“乖囡囡,爷爷饿了,叫爷爷先吃点东西。” 杨宝丹这才不情不愿地腾出身来。 此时杨延赞已经叫人请来郎中。 虽已到宵禁时刻,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凡有公事急速及吉凶疾病之类皆可获例夜行。 贺县名医薛郎中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替杨元魁把了脉,检查了伤口,只留下几副刀伤药。 便就走了。 杨元魁早已用自身气机理顺经络,闭合血脉,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杨延赞送其离去,仍是赠上不菲医酬,叮嘱薛郎中此事保密。 杨元魁三人回来时已近宵禁,路上无人,所以也就没人知道杨元魁受伤的事情。 席间,杨元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好像那个满身血迹,断了右手的人不是他。 众人见状也才安心下来。 只是杨元魁在喝完一壶酒后,忽然放下酒盅,说道:“这天下要乱了……” 原来是杨元魁去了一趟江南道北毗广陵,带回来一个天翻地覆的消息。 他没打算隐瞒,最晚不过几天,这个消息在江南也会传开的,甚至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商富豪家,早已听闻风吹草动。 杨家这几日没了他这个主心骨,又遭劫难,这才导致杨氏镖局中无人关心时局动向。 天符帝率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于黎谷平原被擒。 名义上的五十万北伐大军被杀的只剩七万归京,随驾四十六名官员全部斩首。 如今是新帝继位,年号从五月十五日后,就正式改元为炎禧了。 北狄众部落联盟自立正统,国号大端,建元玄龙,率二十万大军,护送“北狩”的太上皇陈符生回京。 此刻已经大军已经行经关外道之中了。 关内道也岌岌可危,全仗万里长城为堑,暂拒鲸鹏之图。(鲸鹏比喻强大而凶恶的敌人。) 还有一事,便是京城从本月十二日起,外城七门大开十日,昼夜不闭,无需通关文牒,任由百姓出入。 何肆闻言,手中酒杯掉落,酒水洒出。 今天是五月十八,还有四日,京城就要闭门了? 不行,他要回家,可只有四日时间了,怎么来得及呢? 他从山南道鲸川一路畅通无阻顺流而下来到江南也花了近六日光景。 怎么办?他是一定要回家的,国难当前,何肆没有为国为民之心,却是真真实实有了保卫小家的能力。 他必须回家,守着家人,他才安心。 何肆不禁想到,万一北狄大军攻入关内道,直指京城,那不就重蹈了原先关外道的鞑虏马踏中原的历史了吗? 翼朝当时无奈全宗族迁都至广陵道宁升府,拱手让出半数国土。 之后偏安一隅,致使天堑以北百姓深陷水火,尚未称离军正统的鞑虏大肆屠戮,先屠辽东,再平京畿,分路而行,逢村堡,即下马斩杀,妇孺翁媪皆不能幸免于难。 被俘四十六万二千三百余人,屠戮翼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 何肆一脸阴沉,那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百年时间,沧海桑田,用夏变夷,离朝已经成为了中原正统,而关外道以北的北狄人,又在虎视眈眈。 何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正统的中原人,他从出生就在京城,自然没有那种翼朝遗民国破山河在的感慨。 好似京城就是他家,京城的主人就该是大离。 如今离朝势弱,却依旧横征暴敛,百姓困顿,商贾不通,满目疮痍。 天下人纷纷揭竿而起,大多被官府打上“净莲教”的邪教名头,而他们本身,为了出师有名,也会喊上一句反离复翼。 至于其中还有多少人会自诩翼朝遗孤的,那便无从考究了。 国内动荡,天下再乱,京城不乱,而北狄来犯不一样,先攻北面。 既然已入离朝龙兴之地的关外道,那么京畿便是首当其冲。 朝廷必然强征百姓充军…… 何肆不敢想象,此刻自己不在家中,唯一的男丁便是父亲何淼。 父亲、母亲、何花、何叶……何肆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他必须要回家。 自己现在已是伪五品小宗师了。 虽说有些德不配位之嫌,但论武力,只强不弱。 他如今才是一家倚仗。 百感交集之中,何肆脑中灵光乍现——地下幽都!四楼二洞! 其他势力暂且不论,李且来身为斩铁楼的主人,当世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二品通微武人(何肆并不知道息长川的存在)。 何肆曾亲眼见识过仙人袁饲龙在其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太子殿下也是对其礼遇有加,而斩铁楼代为运行的悬榜处更是敢将十榜的甲榜第一等留个皇帝。 有李且来为主的斩铁楼,就是这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地界,它一定不受朝廷管辖。 斩铁楼深藏地下,四楼二洞相互勾连,出入大门分布在京城内外各处,极为隐秘,说不得还有几处可以通行。 何肆当即决意,自己明日天亮就要启程回京。 第223章 归家 是夜,何肆一人敲响了杨元魁的房门。 屋中传来杨元魁的声音,“水生吗?” “是我。” 片刻之后屋中油灯亮起,杨元魁说道:“进来吧。” 何肆推开房门,步入其中。 他是来告别的。 杨元魁一袭新换的白色亵衣还是沾染了些许血迹。 他给何肆扯了座。 何肆等杨元魁先坐,再入座,开口道:“总镖头,其实我不叫朱水生,这点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杨元魁点点头,“嗯,名字只是个代号,你不愿提,我也不多过问,不过你可是我杨家的大恩人啊,几次三番帮助杨氏,放在礼数繁重的高门大院,都该为你立长生牌位了,而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这是不是有点而说不过去了?” 杨元魁见何肆如此一说,便知他要告知真实姓名,故而有此一言。 何肆摇头说道:“哪有什么恩情啊,承蒙杨氏镖局照顾,小子无以为报,说起来我还欠着杨氏二百两银子呢。” “嗯,还有这事?” 何肆说清来龙去脉。 杨元魁不以为意,呵呵一笑,“小事一桩,这趟走镖,我可是得了七百两黄金呢。” 何肆有些歉疚,低声说道:“其实若非宝丹将我从水中捞起,此后杨氏之中的一切变故都不会打发生,杨总镖头你甚至不会因为走镖而断臂……” 杨元魁摆摆手,直接打断道:“事理人情不是这么算的,若都像你这么想,那世上就没了人情往复,天下人尽成了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辈了。” “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咱只记好的,不记坏的,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须知无名者寿,闻名者猝的道理。” “受教了。”何肆躬身行礼。 他自报家门道:“小子名叫何肆,乃是大离京城人士,听闻杨总镖头带回的消息,我明早欲要归家,特来告别。” 杨元魁愣了愣,“这么着急?难怪夜间见你一直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原来是家在京畿。你是要回京戍守吗?” 何肆只道:“先守小家,行有余力,再守大家。” 杨元魁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既去意已决,我自不留你,大丈夫保家卫国,天经地义,只是我要奉劝一句,此时北边状况可不比咱们南边,过了南北天堑之后,就是一片祸乱,大离朝如可谓内忧外患,行路之难,步履维艰,你要多加小心。” “省得的。”何肆点点头。 “打算何时出发?” “晨钟敲响之前,候着城门开。” 何肆一刻也不想多等,但此去迢迢,他需要马匹,而马匹无法从水门藏兵洞中过去,他只得耐着性子等到天亮。 杨元魁闻言,便道:“我命人准备马匹盘缠还有干粮。” 何肆没有拒绝,他的确需要这些。 杨元魁就像一个替自家孩子准备出行事宜的长辈,面面俱到,“一百两银票够了吗?再加一百吧,穷家富路,不过这天下将乱,到了北边银票可能都不好使了,我给你先备些散碎银子,但是不能太多,不然振衣作响,容易引人觊觎。不是不相信你的本事,而是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过长江之前,记得去票号再换些银钱压身,多跑几家没事的,少量多次地换,切记财不外露,我再教你几句道上的春典,路上遇到劫道的也好应付,别的不敢多说,我杨氏镖局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南边武林还是有些面子的,呵呵,要交代的话还挺多的,水生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何肆了。” 何肆说道:“总镖头叫我小四就好,我家里人都这么叫。” 杨元魁点点头,着实被这句家里人给暖到了。 “小四啊,你别嫌我啰嗦,咱们武人精力充沛,不如今夜就不睡了吧,反正我这胳膊疼着呢,也睡不着,我一个老头子都撑得住,你可不说不行啊……” 杨元魁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何肆只管点头,忽然就有些感动眼红。 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爷爷,在这江南他乡异客,遇到了杨氏镖局,还有杨家爷孙三代,都给予了他最大的善意,竟给他家一般的温暖和关心。 “还有舆图,这舆图可就多了,先是南边七道的大地图,水陆通衢,哪里要走水路,哪里要走陆路,我都得给你规划好了,再是各道府州县的各级地图,一张都不能少,少了一张,你到了地方就要问路去,城里都是些杀生的,你只说官话可不行,北方口音更不能露,否会被杀猪的,你是不知道,咱们这有句老话,叫做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虽然夸张了些,但也侧面应征了写着行当恶心人的地方……”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听着。 杨元魁见他无语,忽然顿住,问道:“是不是老头子我太啰唆了?” 何肆不迭摇头,“没有的事,杨总镖头所言,句句金科玉律,小子铭记于心,实不相瞒,这此归家才算我第一次出远门,我连骑技都尚不娴熟,甚至看不来舆图,呵呵,不过我现在瞎了,想看也看不见。” 杨元魁闻言惊讶道:“那你怎么来到的江南?” 何肆如实相告:“在山南被人打落鲸川水中,一路漂泊而至,侥幸苟得性命。” 杨元魁眉头皱起,好像是在考虑何肆此言的真实性。 何肆此刻对杨元魁没了半点儿提防,见其似有不信,刚想解释,却听杨元魁一拍桌案。 “你这样说了,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啊,行走江湖,实力归实力,经验归经验,你才十四啊,比宝丹还小,算了,要不还是我亲自送你回京吧。” 何肆愣住了,没想到杨元魁会这为他做到这般田地。 以杨元魁的性子,这绝不可能是客套之言,必然是真心实意的。 何肆感动之余却也连声拒绝,“总镖头,这不行的,杨氏镖局可少不了你这根定海神针啊,此去遥遥,你还有伤在身,千万使不得,小子我可不想临走了还落得个不识大体、遭人唾骂的下场。” “哼,我看谁敢骂你!”杨元魁又一拍桌子,豪气顿生。 何肆连连婉拒道:“真不用如此,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杨元魁有些不容置喙道:“你连舆图都看不来,让你孤身一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最后杨元魁拍板而定,明早叫一个小辈随同,一路送何肆至于长江天堑处,之后再由何肆一人返京。 何肆这才没有推脱,却是诚心致谢,感激不尽。 他欠杨家的实在太多了,答应杨宝丹的两件事情也还未完成。 不过想到自己应下了吴指北老爷子的三年之约,此后还有相见之日,何肆心头也就没有那般不舍与郁结了。 眼下归家要紧,大恩大德,总有一日可以偿还。 杨元魁忽然凑近身子,低声说道:“小四啊,别叫老我总镖头总镖头的,太过生分了,你若是不介意,就和宝丹一样叫我一声爷爷吧。” 何肆没有细想,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爷爷’。 杨元魁抚须大笑,心情极好。 他唤来丫鬟,遣她去叫醒账房支银子做准备。 杨元魁对何肆说道:“小四,去和宝丹道个别吧。” 何肆点点头,起身离去,去了最北面的花园北房。 那里是杨宝丹的深闺禁地,杨氏镖局住着一帮糙汉子,杨宝丹自然不会和他们同处一院。 合院的第三进是独属于少东家杨宝丹一人的,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北房别墅外有百卉含英,不输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雅苑。 何肆踏入此地。 杨宝丹因为适才哭得伤心,现在已经沉沉睡去,何肆轻叩几下房门。 无人回应。 何肆站立一会儿,想着男女之嫌,夜闯闺房终究不好,故而没有推门而入,转头离开了。 五月十九,夏夜五更二点。 两座钟鼓楼运作起来,先击鼓后敲钟,钟鼓声接连不断响起,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百零八,日日如此,目的是叫醒睡梦中的百姓,也是到了开城门的时候。 睡梦中的杨宝丹柳眉微蹙,扯过单薄的衾子蒙住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辗转几下又是进入梦乡。 而何肆,此刻已经伴着钟鼓声,骑马出了北门。 他没料想的是,相送之人居然是杨保安。 这可不是杨元魁口中一个随意的小辈啊,这是他的义孙。 杨氏镖局之中,杨元魁吃完早点,还以为早些时候杨宝丹没有露面送行是不忍离别。 反正昨晚也告别过了,晨钟暮鼓,一共一百零八响,如此都叫不醒那个爱睡懒觉的杨宝丹,他索性就没叫丫鬟去搅着妮子的清梦。 (第一卷,肆刀行,完。明天开始第二卷,釜中鱼。今天八千多字,懒得分四章了,算我四更吧……老说我短,我这暴脾气!不准再说我短了,我是五品偏长!) 第1章 我送你 何肆临别前,今晨的四更天,又偷摸去了一次杨元魁的房间,偷摸给了一颗血食,并对着杨元魁说了一句十分拗口的话。 “爷爷,这枚血食你且拿着,现在它可能没什么大用,未来也只是可能会有用,当然,不必分外珍惜,它就是救命用的,必要之时就服下吧。” 倒不是何肆说得隐晦,而是他实在没有这种说大话的习惯,对自己未来武道还能否再入品,也是存疑。 这枚血食,能不能升值,主要还是看他这个主人的境界能不能奋进。 这不是简单的血食,是他心头血。 若是他入了四品守法境界,何肆便可像师爷一样借刀与人。 如今的何肆自认为能入伪五品已经是贪天之功,邀天之幸了。 毕竟一身气机都不算做是他的。 属于他蕴养出的那半丝半缕的气机,早就在入三品之时,就被白龙血食的所化的霸道真气给焚尽了。 何肆现在想要将气机聚存添转再上层楼,只能是依靠血食一途。 宗海师傅所言,这是恶堕之道,他不愿如此。 何肆估摸着,甚至连传授他霸道真解的李大人本身也并未全然蹈入此道。 杨元魁接过血食,没有半点儿推脱和客道,直接收下,笑着点头道:“我懂,就是说这东西就像古董,在怀里揣得越久,就越有值钱对吧。” 何肆觍着脸点了下头。 除此之外,何肆还留下了斫伐剩技中的开篇总纲,以及第一刀——“野夫借刀”。 杨元魁自然照单全收,和小四客气个什么劲?都叫自己爷爷了,那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何肆离去之时,杨元魁叹了口气,心道,“宝丹啊,爷爷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 贺县之外,何肆与杨保安乘骑两马骈行。 何肆身负重剑,左佩杖,右佩刀,骑在马上。 胯下是并非一匹神俊异常的高头大马,反倒有些矮小,形似三等驽马。 是杨元魁亲自为他挑选的,笑言道:“此马善驮。” 杨延赞也是文绉绉道:“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何肆自然相信杨老爷子的判断。 毕竟他只一柄重剑就过百六十二斤了,还有装得满满当当干粮和盘缠、衣物以及路引的行囊。 此去金陵渡口,有五百余里。 换作脚程不好的畜生,吃不消的。 “何肆兄弟。” 杨保安这会儿也已知道了何肆的真名。 “出门在外还是叫我朱水生吧。”何肆说道。 他早就想好了,若是过了长江天堑,到了混乱争秩的地界,他就寻一处无人隐秘的角落,变化为了那副蛮族异人的长相。 届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遇反贼,那他便是那山南道圣公座下无神大将军,诨名赤发红鬼。 这副样子,何肆打算一直用到回京。 出门在外,长得凶神恶煞些之人,趋吉不说,避凶还是很能的。 杨保安开口道:“水生兄弟,你背着重剑,不累吗?” “还好。” 杨保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善意提醒道:“水生兄弟,其实你可以把重剑挂在马背上的,因为马驮着你,你再背着重剑,其实分量没差……” 何肆闻言,无奈笑了,这杨保兄是在担心他累着呢?还是觉得他缺心眼呢? 他背剑是为了感悟抵住剑法的剑意啊,和马儿省不省力有什么干系? 杨老爷子叫孙子杨保安把他送到长江天堑最有名的两个渡口之一的金陵渡,地处广陵道,宁升府,也叫蒜山渡。 长江天堑,自西向东曲折,古来险隔,难以逾越。 百年前,翼朝曾退居迁都广陵道宁升府,翼守半国以自存。 当时的末代皇帝还曾隔江遥望,大言不惭道,“长江天堑,地势险要,虏军岂能飞渡?” 其实从贺县出发,不管往西还是往北,都可抵至长江。 杨元魁自然是送佛送到西,择了一条官道坦途,叫何肆一路去往广陵道。 二人出北门小半日,何肆人生地不熟,全仗杨保安引路,故而走得不疾不徐,身后忽有马蹄踏踏而来。 “保安,杨保安!”略带怒气的娇喝声自远身后传来。 两人勒马,何肆有些惊异地回头。 这声音,是杨宝丹。 “你妹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啊……”杨保安也是有些意外。 杨宝丹骑着一匹红鬃烈马,就是此前载着何肆去往洪谧州累得差点没倒沫子那匹。 看着矫健唬人,其实银枪蜡铁头。 杨宝丹高坐银鞍,高头大马的加持下,让甚至是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何肆,眉眼含嗔,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何肆愣住了,就为此事?至于骑马三十里,兴师问罪来了吗。 他自然狡辩道:“我没有啊。” 杨宝丹哼了一声,语气不善道:“你要走就走,谁稀得留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何肆摇摇头,“没有不告而别,你当时在睡觉呢。” 其实不管是昨日夜里,还是今晨四更天,何肆都去过了杨宝丹的闺房。 只是他犹豫再三,没有推门而入罢了。 杨宝丹知道自己赖床的毛病,就是贴身丫鬟钰儿使出浑身解数都叫不醒她,却依旧蛮不讲理道:“那你不叫醒我?” 何肆有些心虚,只得说道:“咱们又不是不再见了,三年后我还要来贺县的,你忘啦,我答应了吴指北老爷子的。” 杨宝丹心有悲戚,心道,“三年,你个没良心的,三年媳妇都熬成婆了……中间就真不来看我了?” 她忽然低头,有些委屈道:“可是你都没和我说再见。” 何肆只觉得今日的杨宝丹有些奇怪,咄咄逼人的表象下,好像潜藏着什么其他的情绪。 “抱歉了!”他郑重道歉,然后顿了顿,又轻笑着说,“那么,就再见吧,宝丹。” 杨宝丹闻言,又是猛地抬头,却是没有说话,犹豫一会儿,只道:“我送你……” 第2章 第二件事 何肆闻言,笑了笑,“你这不已经在送了吗?” 杨宝丹语出惊人,“我送你到长江天堑,蒜山渡口。” 何肆:“不行。” 杨保安:“不行!”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只是杨保安的反应明显更为强烈。 杨宝丹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整张脸都变得焕然,她坚定道:“朱水生,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欠我两件事吧?” 何肆顿感不妙。 杨宝丹勾唇一笑,不出意外地说道:“第一件事,让我同行,你不能拒绝。” “不可以。”何肆立刻摇头。 杨保安也拿出做兄长的威严,训斥道:“宝丹,不许胡闹,赶紧回去!” 杨宝丹却半点儿不怵,梗着脖子道:“谁胡闹了,我就是要送送他。” 杨保安道:“你怎么出来的?爷爷和爹都知道吗?” 杨宝丹这才有些心虚,却依然嘴硬道:“当然知道,他们都首肯了的。” 杨保安自是不信,他轻哼一声,“休得胡说八道,爷爷和父亲怎么会放心你一人出来?” 杨宝丹在杨氏,可是心头肉,掌中宝,莫说如今这世道就要乱了,即便是承平无事的时候,杨宝丹要出门野钓,也是老赵亲自随同的。 杨保安也是打定主意,对着何肆歉然一笑道:“水生兄弟,妹妹不懂事,你受累等我一会儿,我先把这个妮子带回去,去去就回。” 说着,杨保安一跃跳到自家妹子马上,铁鞭似的双手环过杨宝丹,捉起缰绳,就要带着驱马回城。 何肆有些犹豫,没有表态。 杨宝丹无力撑开兄长的双臂,只得是向何肆惊呼求助,“喂喂喂,朱水生,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你是答应过我的……” 何肆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杨兄,我的确是欠了宝丹两件事情还没有完成。” 杨保安见何肆发话,苦着脸道:“水生兄弟,你怎么也由着她胡闹啊?” 何肆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却也是握住身下驽马的缰绳。 只是看他那架势,似乎只要杨保安一抖缰绳,他就会出手拦截。 杨宝丹眼里有光,称赞道:“好样的!水生!” 这自豪的表情和语气,好像前日杨宝丹教会了那捡来的只练庸犬握手。 当时她也是这般兴高采烈,夸道:“好样的!大黄!” 何肆问道:“你和我们走了,你捡的狗怎么办?” 杨宝丹才不被他拿捏,笑道:“有钰儿照看呢,我走之前还给它取了名字,叫赖皮朱。” 何肆面色一黑,明着点我呢是吧? 好吧,你点对了,我其实是有点想赖皮来着…… 他没好气道,“老赵可是眼馋它很久了,好几次偷偷说说要把它炖了吃肉。” “他敢!”杨宝丹柳眉剔竖,含嗔带怒。 何肆劝说道:“所以你还是回去看着它吧。” 杨宝丹却是决然摇头,“不要,我不回去。” “杨兄……”何肆有些为难地‘看着’杨保安。 杨保安也是犯了难,这妹子,他是管不了的,只得好言相劝道:“你这样不辞而别,爷爷会急疯的。” 杨宝丹一意孤行,“我不管,我不回去,要么你回去和爷爷知会一声,就说我们一同给水生送行了。” 何肆好似帮腔道:“要不杨兄就代宝丹回去和老爷子说一声吧?” “这……”杨保安也是有意动,但他不是动摇妥协,他是要回去搬救兵。 自己治不了这顽皮的妹子,还有父亲……算了,父亲估计也不行。 父亲杨延赞一直苦闷于自家闺女憨直的性子,憨自然是指憨傻,直却不是直爽,而是直拗。 何肆有些无奈地说道:“要不咱一起回去吧……” 杨保安当即点头:“那感情好啊。” 杨宝丹却直接拒绝,“不行,我不回去,我回去了爷爷一定不会放我出来的。” 杨保安没好气道:“原来你知道啊,之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爷爷首肯的吗?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杨宝丹才不管他多为难,今日算是豁出去了,她使性子道:“要么你自己一人回去,要么咱都别回去了。” 杨保安只得向何肆求助,“水生兄弟……” 何肆却也无可奈何,叹气道:“杨兄,你去吧,我等你。” 杨保安和那顽固妇人妹子僵持一会儿,终于是妥协了,他翻身下马,又是爬上自己的马背。 “我去去就回,水生兄弟了,你看好这无法无天的丫头。” 杨宝丹粲然一笑,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看着兄长渐渐远去的背影,杨宝丹对着何肆俏皮一笑,“现在就只有你和我了。” “是啊。”何肆心里想的是,杨保安这一去一返,又要浪费小半天光景,他当下真的很着急回家呢。 杨宝丹看出他脸上的一丝不耐身前,歪头问道:“水生小老弟,你很急吗?” 何肆点头,如实道:“是挺急的。” “好吧,那我现在要说第二件事情了。” “不用这么快就把我答应的两件事用掉吧?” 何肆微微皱眉,并不是觉得她贪得无厌,言出必践本就是天经地义。 而是他自然为现在的自己,有着伪五品境界,他两个人情承诺的价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说白了就还是挺值钱的,所以不想让杨宝丹随口用掉,这是浪费。 当然,即便没有这两个承诺在,何肆依旧愿意为了杨宝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杨宝丹一挑眉,故意激将道:“怎么?你既然许了诺了,还管我怎么用啊,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何肆摇摇头,“怎么可能?你说吧。” 杨宝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笑道:“我看你也挺着急的,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第3章 中计了 “嗯?”何肆惊了,不解道,“杨兄才刚回去啊,咱不等他了吗?” 杨宝丹却是眨眨眼道:“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我们现在就走,把我哥都甩掉。” 何肆愣住了,这丫头,现在已经这么大胆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杨宝丹却是心情大好,乐得解释道:“你傻啊,我哥回家肯定是要叫来我爹和老赵的,到时候他们硬要把我捉回去怎么办?你为了我和老赵打一架吗?” 杨宝丹言及此处,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戏曲《彩楼配》和《三击掌》之中大户小姐和有些武力的贫家小子私奔的故事。 何肆的回答也是没叫杨宝丹失望,“不打架,你自然要听杨叔的话的。” 她轻哼一声,心中骂道,“好样的,你这戆头戆脑家伙。” “可是我不想听我爹的话呢,我就要陪你去到蒜山渡,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耍赖。” 何肆左右为难,仍是劝说道:“宝丹,和我走这一路,可能会有凶险。” “这不是有你吗?我怕什么……”杨宝丹话锋一转,作怪道,“你该不会嫌弃我是个累赘吧?” 何肆不会说话了,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 带上杨保安,二人都是男儿,一路方便,偶尔风餐露宿有没有关系,甚至何肆可以不饮不食。 而杨宝丹虽然练武,却也没有熬打过体魄,身娇肉贵的,还不得他小心呵护啊,苦恼子…… 这可比和艳姐这样的六品女武人同行要麻烦多了。 “你!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杨宝丹见何肆一脸默认的样子,那小小的胸脯气得鼓鼓囊囊的。 何肆叹气道:“你别使性子,这样不好。” 杨宝丹却反问道:“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我哥已经回去报信了,我爹和我爷爷都知道我陪着你,他们知道我的行踪下落,自然也不会过多担心,再说了有你在我身边,会不安全吗?” 何肆只问一句,“那你回来的时候怎么办呢?” 二人同行到了广陵道金陵渡之后,杨宝丹一人该如何返程? 难不成为了保她安危,把她一路带到京城吗? 被何花知道了……不敢想。 当初曲滢和焦晰儿找上门的时候,何花就生了不小的脾气,这要是自己主动带个女人回去…… 可若是放任这一看就是膏粱喂养出来的娇滴滴的大小姐一人行走江湖,他不心疼,有的是不三不四的人会“心疼”。 何肆许是侠义公案小说看多了,虽未正儿八经行走过江湖,却是对“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句话深信不疑。 杨宝丹见何肆担心自己,面色又是破颜带笑,她解释道:“宁升府的威远镖局和我们杨氏乃是世交,祖上还有过姻亲,到时候自然有人会送我回家,你不必担心。” 何肆听闻威远镖局,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远在京城太平县的定远镖局,想起了那当初那个接了悬榜要杀自己的许章台,还有他被自己斩断一臂的儿子许定波。 明明才三个多月,却恍若隔世。 对他而言,其实是过去五年多的时间了,他也有五年多没有回家,没有见过父母还有何花了。 真的踏上归途,何肆这份思乡思家之情非但没有一点儿减缓,反倒愈演愈烈。 何肆摇摇头,义正言辞道:“不行,我是答应了你两件事情,但前提是不违背道义。” 杨宝丹懵然,“这算什么违背道义?” 何肆一本正经说道:“你是杨老爷子的唯一血亲孙女,我让你涉险送我,这就是愧对杨老爷子的恩情,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更无颜面……” 杨宝丹直接打断道:“呸呸呸,乌鸦嘴,快吐一口口水,连呸三声。” 何肆见她一脸着急,只得照做。 “想不到你还挺迷信的。”何肆呵呵一笑。 其实他没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本身也是个恪守这些规矩忌讳的人,适才只是话赶话了。 杨宝丹白他一眼,“这叫避谶懂不懂。” “我懂……反正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杨宝丹有些气愤,暗自以吴侬软语骂道,这个戆头,居然这么死板,讨厌死了。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行吧,不让你为难了,那我换个事情,绝不叫你违背道义。” 何肆闻言,这才露出笑容,“你说,我一定答应。” 杨宝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何肆却看不见。 “简单,就是从今以后,不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我,不能强迫我,不能威胁我,更不能打我!” “这些话还用说吗啊?自是一定啊,就为了这事浪费我一个承诺呀,你可真是……” 何肆险些一窒,就着?他有些气闷,甚至不想多言。 “那就说定了啊,一言为定,不许耍赖,不能反悔。” 何肆只回应了她一个低沉的鼻音,算是应下了。 杨宝丹狡黠一笑,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 她忽然一抖缰绳,“驾!” 身下红鬃烈马扬尘而去。 “水生老弟,快来追我啊……” 杨宝丹的声音消失在风里,何肆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中计了…… 他愤愤咬牙,原来这就是杨宝丹说的,不论如何,不能伤害,不能强迫,不能威胁,不能打。 这可不就是拿她半点没辙吗? “何肆啊何肆,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听着马蹄声越行越远,何肆也只得追赶而去,不然再远些,他的伏矢魄就彻底感知不到杨宝丹的方位了。 到时候他就是真瞎子,想追也追不上了。 何肆从背后卸下重剑,以剑尖为笔毫,奋笔疾书,在地上留下几个大字。 “随我同去,定保安全,威远镖局,肆。” 半隐半露,却能叫杨氏镖局中人能一眼看懂,他留下这个肆字,也是因为杨氏镖局之中,除了杨元魁杨保安等寥寥几人,无人知他真实姓名。 以此证明这番留迹并非作假,类似于笔迹花押的存在。 做完这些,何肆一脸无奈,只能驭马追赶杨宝丹而去。 第4章 陈逃诗 何肆身下驽马虽然善驮,却是不善奔袭。 经过一番辛苦地追逐,还是因为杨宝丹身下的红鬃马累了,他才勉强赶上。 何肆没有给杨宝丹好脸色看,径直驭马越过杨宝丹继续前行。 杨宝丹乖乖吊在何肆后面,眼神有些心虚,更多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可不过小半日下来,杨宝丹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何肆前头了。 因为杨宝丹觉得自己又能派上用场了。 何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杨宝丹还真不是个累赘。 她会看舆图,也识得路,打尖歇脚都会行话,又是南方口音,甚至还会砍价。 这可比他老练多了,由她带着自己,既不会被杀生也不会被杀熟。 何肆自愧弗如,合着只有自己初涉江湖的雏儿是吧…… 转念一下,他又释然,从小长在镖局之中的大小姐少东家,怎么能不耳濡目染呢? 马上,杨宝丹忽然说道:“今晚之前,咱们应该能够抵达洪谧州渡口。看样子只能暂歇一晚了。” 何肆天真地问道:“晚上不能发船吗?” 杨宝丹反问:“城有宵禁,行船怎么就能百无禁忌了?” 何肆只能点了点头,这条道儿其实他也走过一次,便是和杨家兄妹三人联袂观潮而去。 北上的道路可以不经过洪谧州,但在杨总镖头的建议下,何肆还是选择了去折江渡口乘船,水路直出越州辖境。 一路也算逆流逆风,他只在嘉铜县坐过一次沙船,对此并不了解,他不懂其中门道,没想到行船还能逆流而上。 当时一旁出谋划策的杨延赞为他解释说。 “水路行船,逆风逆流最利,其次则顺流逆风,最忌顺风顺水……” 话未说完,杨元魁就用左手一巴掌拍到文弱儿子后背,给他打得一个踉跄。 杨元魁吹胡子瞪眼道:“孩子就要出远门了,你说切忌顺风顺水?读书读傻了吧!连讨彩头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杨延赞虽然年近四十了,当着小辈的面儿被父亲教诲却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倒连连向何肆道歉。 先是呸呸呸,再是吐了口唾沫。 何肆念及此处,不由会心一笑,真是一家暖心之人。 乘船一路出越州府之后,就要换走陆路,按照杨总镖头的规划路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歪道险道,直接行至广陵道最南境的涟江府脂县。 ……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这是形容早些时候的天奉城光景。 如今,离城门还有三日关闭,此后闭关锁城,不知何时复开。 路上之人皆行色匆匆,少见有抬头者。 市井百姓与高粱大户混为一谈,这是鲜少有之的事。 好在出京城的人多,入京城的人更多。 只不过出去的大多是大户,而进来的多是流民。 今日从关外道忽然传来一首《陈逃诗》。 斥候来报,乃是北狄攻入关外道长城时,大端国师铜山细海在汗王主帐中,对着北狩的太上皇陈符生饮酒豪作。 是七言,却非绝句。 承乐世,陈逃;游四郭,陈逃。 蒙父恩,陈逃;带金紫,陈逃。 孝即位,陈逃;整车骑,陈逃。 垂欲发,陈逃;与中辞,陈逃。 出西门,陈逃;瞻宫殿,陈逃。 望京城,陈逃;日夜绝,陈逃。 心摧伤,陈逃。 全诗十三个“陈”字,十三个“逃”字。 指名道姓,大逆不道。 陈含玉初听愠怒,旋即释然,一想到北狄这些异族都已经自立为朝,不奉正朔了,那便是再如何的污言浊语、叱骂詈辱都不为过了。 作完此诗,铜山细海还笑问太上皇,此诗如何? 是时已经被废武道,身子骨还不如寻常人家的陈符生却是没有半点儿身陷狼穴的自觉。同样笑言道:“实在一般,没有中原文秀,没有关外豪放,不伦不类,自以为是……” 铜山细海非但不怒,却还敬酒,“如此拙作,等我攻入京城之时,一样名垂后世。” 陈符生一笑置之,满目不屑。 昨日听闻此事,陈含玉当即传令内阁一位三朝元老写了一篇讨狄檄文回击。 这位苏少聪苏阁老,可是一路从协办出身,由东阁、文渊阁、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的次序升上来的,站立朝堂四十余年,半点儿捷径没走。 苏阁老通篇洋洋洒洒八千字,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声声控诉,声泪俱下。 似乎是将一生学问,皓首穷经,一夜书就。 最后一句,“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狗胆称帝,且看我中土皇帝,肃清天地,拨乱反正。” 满堂喝彩,文成皆是意气风发,霎时间庄严的金銮殿好像变成了一个听评赏弹的茶馆。 全是为说书先生叫好的看客。 苏阁老上一篇有此水准的文章,大概是他在天符年间书就的弹劾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的监鞠玉盛的《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 太和殿上,苏阁老慷慨激昂,神貌亢奋,似乎比那些朝上武将还要血杀争勇,一气读完八千字后,老人家当即双腿一等,犯了气厥,昏死过去。 朝廷之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新帝陈含玉却是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叫来宫人,“抬下去,送太医院。” 群臣见皇帝陛下一脸淡漠疏离,皆是心惊,纷纷归位,不敢再出动静。 肃静之下,只听得陈含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道:“啰啰嗦嗦,又臭又长,还这么大嗓门,把自己都喊晕了,不知道声音越小,底气越足吗?” 台下大半是陈含玉刚提拔上来的年轻文臣,也算是开朝从龙,邀天之幸了。 莫说他们,即便是老臣,一样捉摸不透新帝的脾气性子,故而都不敢擅作表态。 “仇富。”陈含玉随口叫了一个名字。 一青袍青年出列,胸前白鹇补子,是五品官服。 他原是翰林院中的一个小小侍读学士。 现在摇身一变,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兼内阁协办大学士。 可谓一朝登临天子堂。 然而陈含玉并非选贤举能,而是觉得仇富这个名字有些好玩。 陈含玉曾笑问道:“你这名字取的,到底是求富呢?还是仇富呢?” 仇富不卑不亢道:“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以廉仇富,小至于士,大莫过官。” 陈含玉笑了,却是喜欢他的机灵,“好你个滑头鬼,这是和我讨官呢?” 于是仇富如愿以偿地站在了太和殿上。 陈含玉说道:“仇富,听说你得三端一妙,铁画银钩?” 仇富躬身行礼道:“陛下谬赞了,臣惶恐。” 陈含玉道:“这份檄文,你重写过,明日呈上。” 仇富没有直接领命,而是言道:“臣愚以为,苏阁老这篇檄文,字字珠玑,金玉满堂,我虽有心争比,却是一夜之间,恐难出其右。” 陈含玉闻言摇了摇头,语气略有失落道:“那你是挺愚的……” 一般这个时候,臣下就该磕头请罪了,但仇富偏不。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还请陛下明示。” 陈含玉就喜欢他这点桀骜,也是痛快说道:“简明扼要,往短了写。” 仇富行礼,大声道:“臣领命!” 第二日朝会,仇富献上檄文,一脸云淡风轻,哪有前日苏阁老那番通宵达旦、殚精竭思的憔悴。 檄文之上只有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退出关外,保尔全尸。” 陈含玉龙颜大悦。 擢升仇富为文渊阁大学士。 本就一朝得道的仇富,更加青云直上。 还好作为三朝元老的苏少聪今日仍旧抱恙未能上朝。 否则亲眼所见,黄口小儿以八字压他八千字,他定然要在堂上呕血三斤。 仇富所写的八字檄文虽然霸道异常,但皇室积弱,并非一些三言两语的“虎啸龙吟”可以鼓舞。 天子脚下的百姓尚算愚钝不明,可那些驷马高门、名门望族之中却都是明眼人,岂能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大端国师铜山细海那首《陈逃诗》传到陈含玉耳中,却又不止步于此,不到第二日,便又飞向除却寻常百姓之外的各路去处。 一时间,决意离京之人更多。 第5章 祸福相依 离朝建元百年以来,秩序森严的京城,可在这几日,好似这新换了主人,竟改头换面,变作一间天下最大的逆旅,去者不留,来者不拒,络绎不绝地承载客人。 平日里那些妆幺大户可没少鄙夷贩夫走卒,出门之时前扑后拥,恶仆开道,好不风光,可现如今,他们也只是混迹人流之中,不敢出声,生怕遭受盘剥。 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此刻还能置身事外的,自然是要过长江天堑,往广陵、江南等富庶的地界跑。 舍去了一辈辈积累下来的京城户籍,实同割肉。 他们好似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凡尘。 不过他们虽舍弃了屋舍良田,却也换得了足够多的绫罗绸缎,国难当头,银票早晚变成张张废纸,而金银财宝,才是他们在南边的任意一处安生立足的真资本。 既是这般,自然也就滋长了镖局生意。 焦晰儿所在的焦家,原先京城七姓十二望之一。 其父亲焦南峰是位极人臣的礼部尚书,二品要员,天符帝御驾亲征,随军四十六人之一。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他身首异处,成了戎狄的刀下鬼,传说客死关外的魂魄飘不过万里长城,下辈子能否投胎为中原人都不一定。 焦晰儿因为其女子淫男,淫言诐行,焦南峰在世时,无人敢明面指责,可他这一去,焦晰儿当即便沦为臭窼淫娼,怨女荡妇,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其嫡子长兄焦樵如今虽也在朝为官,却只是个礼部末流的六品主事兼礼部祠祭清吏司,每日早朝,若无皇帝宣召,他连奉天门都过不去。 焦家地位随着焦南峰的身死一落千丈,也像是被打入地狱,三房分家,大房嫡出的女公子焦晰儿平日里离经叛道、倒反天罡的所作所为,自然授人以柄,成了二房三房的攻讦对象。 为了维稳家族,大房只得将焦晰儿明面上逐出门户。 倒是与焦晰儿齐名的纨绔姜玉禄,曾几次三番上门,从中斡旋,掺和人家的家务事,这与狗拿耗子何异? 一个放僻淫佚的男人,为一个淫言诐行的女人正名,结局可想而知,只能适得其反。 最后自没讨好,见说和无果,姜玉禄甚至言说焦家不容她,姜家能容。 其实姜家也难容她,姜玉禄所说的姜家,只是他在外城的赁屋而已。 焦晰儿惨然婉拒了这位异父异母却好似一人的亲哥哥姜玉禄,决定远离是非之地。 她被焦家驱逐出户时,身上只剩千两白银,还有两个忠心恶仆,杨强与胡万。 今日便是焦晰儿离京,去往广陵道分家的日子。 真正的焦家人,只有一驾马车,三匹马,两个仆从,一个顺道从人牙子那边花二两银子买来的干净丫头。 马车之前,却是一个皂衣独臂少年一马当先。 少年面庞清秀,不像是个北人,却是一脸坚毅,眼神淡漠。 他负刀身后,刀柄斜向露在脑袋左边,他的衣服也是交领左衽。 这不合礼制,大离子民都是交领右衽的。 只有死人下葬时着装或者关外蛮夷异族才会左衽。 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穿衣解衣方便,少年不是左撇子,但他却没了右臂,故而只能如此。 他的皂衣黑的彻底,没有一星半点纹路,若非目光灼灼盯着其看,不然也不会发现他穿着左衽。 少年便是许定波。 在其之后,是三位荷刀壮年,而马车之后,则是三名荷刀老者。 皆是身穿制式衣服,一行皂衣七人,都是镖师,没有趟子手。 是焦晰儿花了百两银子,雇了京城太平县的定远镖局护镖,也是一趟人身镖。 由不得她瞧不上定远镖局。 定远镖局原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大镖局,近年失威;她曾是京城叱咤风云的奇女子,一朝失怙。 这二者相遇,倒也绝配。 在队伍的最后,还远远吊着一人,若即若离。 似是顺路,似是同行。 只是相比于他的年纪,前头三个满脸风霜的老者都算正当年了。 他实在太老了,满脸鸡皮,华发悉数,更像是一具半截埋入黄土的尸体。 这位不可貌相的老叟,是姜玉禄的门客,伪五品小宗师。 能杀五品,善杀五品。 姜玉禄虽然没有现身送行焦晰儿,却是送出了自己暗中的护卫之人。 一马当先的许定波神思凝重,今天是他伤势初遇之后的第一趟护镖,镖利也极为可观。 他不得不分外小心谨慎,甚至抽调了镖局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好手,又是当仁不让,自己担任镖头。 太平县定远镖局,自从老总镖头许崇山走镖失踪之后,威势一落千丈,少镖头许定波独木难支,眼瞅着就要关了镖局,遣散镖师,落得个凄惨收场。 可没想到,三月之前,少镖头许定波从不知何处的神秘之地归来,还断了一臂。 一众镖师和趟子手见其凄惨模样,更是心有戚戚,以前许定波只是独木难支,这下却是要变为独臂难支了…… 可谁曾想,少镖头竟然从怀揣之中掏出几个金饼,随手一扔,掷地有声。 许久不曾见过真金白银的下人连忙扑了上去,拾起金子。 第二日,更是有锦衣番子登门,送上几十两金子。 本来摇摇欲坠几近盖棺定论的定远镖局,有了这些黄金,直接起死回生。 少镖头更是长袖善舞,拿那锦衣番役的身份做文章,本来打定主意见死不救,叫定远镖局“走投无路”的太平县县太爷,竟然直接牙门大开,态度大变,甚至多加照顾,几番相护。 三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定波总算养好了断臂伤势,和镖局里一位左利手的老镖师学会了左手刀。 他左手学刀极有天赋,甚至因为左手刀法的路数与行气和右手刀截然不同,叫人无法捉摸,防不胜防。 如今一身实力,已然强过他双手健全之时,镖局老人也曾旁敲侧击关于许定波断臂一事。 许定波对此三缄其口,只字不提,渐渐也叫牵挂他的人放下了心中疑惑。 毕竟事已至此,少镖头如今武功精进,日新月异,几乎就要入品,难说不是福兮祸所伏。 第6章 卿何如我? 京城五月十九的夜,月明星稀。 银辉洒落,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 早已入主乾清宫新帝陈含玉今夜兴之所至,宿在东宫,以前他的家便是这小小的东宫,而现在,他的家是整座皇宫,是当今天下。 自李且来从北狄带回离朝武运,就像个风伯雨师,肆意播撒,大半散落在了内长城内的关内道,小半落在了京畿道,其余以京师为主,辐解四合。 九成九不渡长江,无法泽被南人。 好似一个贫家之主,忽然乍富,却偏心矫健男儿,无视婉转娇女。 身为一国之君的陈含玉便是见满地珠玉,天赐不取,反受其咎。 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般,被动成为了一名武夫。 不在其位,不谈其政,陈含玉开始有些理解自己父皇母后这两大蠹虫了。 换作是谁,也忍不住入宝山而空回啊。 所以陈含玉理所当然就拾起了武道。 并且只在短短七八日时间,陈含玉已入六品力斗境界,倒不是他多么的天资非凡。 袁饲龙这等谪仙眼中此方瓮天很小,但宿慧未觉的陈含玉却不识乾坤大,只觉大离朝幅员辽阔,万里江山。 举国之力,一些在化外不入流的仙葩宝药还是好找到的。 只可惜陈含玉无所偏长,故而未能入五品,致使这位新帝当下有些忧郁。 不过也不是大事,当下忧郁裆下解。 如今贵为天子的陈含玉还无子嗣,自然是被群臣逼着夜夜临幸妃嫔。 陈含玉为了国祚延续,也是尽心尽力,涓滴不遗。 已连七八日,铁打的武人身体也吃不消啊,心有余而力有余,金匮却是亏空的厉害,提枪再战自是无妨,却是无收耕耘。 浪费这气力做什么?图个爽吗? 陈含玉心想,难怪父皇只临幸母后一人…… 三品武人,求嗣不易,尤其还是万金至尊,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陈符生膝下只有一女一子,女在子前,凑足一个“好”字。 陈含玉的那位胞姐,名为陈含娴。 如今也贵为当朝长公主了,只可惜成了寡妇。 听说驸马都尉死得极惨,死于两大武夫对拳之下,尸骨无存,肉泥飞溅。 还是包包子都嫌糜碎的那种。 唉,其实陈含玉和他这个姐夫啊,和也是还挺意气相投的,可惜了,要不给他追封个侯爵之位吧? 陈含玉心想,丧夫之痛虽然难熬,但自家姐姐伤心个十天半月的,也就熬过去了。 驸马也算为国捐躯,长公主想明面上是续赘是不可能了,但偷偷养几个面首却也无伤大雅。 到时候给她安排几个未净身的美太监伺候吧,好弟弟陈含玉也只能相帮到这一步了,成不成都无妨。 也不知道父皇如今过得好不好,传说北狄苦寒天下无,一载半数是寒月,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没了武道的父皇,估摸着也只能缩在帐中,抱着那个大阏氏赐下的女奴相互依偎取暖了。 被铜山细海讥讽“孝即位”的陈含玉忽然一笑,自言自语道:“爹啊,你快回来,儿子记挂你呢,老娘这几日天天想着亲征北狄,都快和那和兵部尚书刘尝羹勾搭在一起了,你说你,兵部虽然势弱,但你御驾亲征之时怎么没有把刘尝羹也一并带走呢?刘伴伴归来,言说北狄有二品武人,说真的我有些担心,她却半点不怵,估计是娘的武道又有精进了,我已近失怙,不想再失恃啊……不过爹若是真能回来,怕是也再无东风压倒西风的日子了,乖乖承泽吧,娘这头胭脂虎,敲骨吸髓的……” 这一番自娱自乐完毕,陈含玉也是乐天一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乃是一叠黄纸。 说实在的,陈含玉这双不逊女子的纤纤玉手,拿着这麻黄纸都有些不般配。 他的文房四宝,无一不是天下顶顶好的物件,单论纸张,宣纸,剡藤,絮纸,蜀纸,浣花笺,狭帘罗纹,哪一样不是一两纸一两金。 此刻陈含玉手中的麻黄纸上书满了还算娟秀却是没有筋骨的小楷。 陈含玉的楷书并不如何出众,比仇富的笔端差远了,但他六岁时写字就已经比这黄纸之上的狗扒更有形状,一番映衬之下,他的字算得上奇正相错,方圆并用,肥瘦得体,骨肉匀称。 这几页纸,正是从何肆手中‘买’来的《落魄法》。 初得此法时,他满心欢喜,献宝似地跑回东宫,拿去给了袁饲龙看。 袁饲龙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说这是武道断头路,别练。 陈含玉会听吗? 自然不会,当时就心痒难耐。 他要的就是断头路,要的就是没来生。 袁饲龙说他有宿慧。 可陈含玉就只是陈含玉,不是任何人的一道宿慧转世,即便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化外仙人,呵呵,干他屁事? 卿何如我? 是我常、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一杯酒! 陈含玉一笑,可惜无酒,将手中一团黄纸揉碎,以气机散成齑粉。 怀宝三月,纸上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内练落魄法,陈含玉的谪仙体魄,便要一蹴而就。 身形飘忽的袁饲龙忽然出现在房中。 看着陈含玉一条道走到黑,低声问道:“你想清楚了?” 面对袁饲龙的神出鬼没,陈含玉没有睁眼,而是一脸淡然道:“自然,人家何肆都练得,我陈含玉为何练不得?” 袁饲龙怒其不争道:“人家泥腿子,你是万乘之尊,能相提并论吗?” 陈含玉反驳道:“有何不能?谁不是只一条命,谁比谁金贵呢?” 袁饲龙忽就收敛怒容,好似刚下是在佯装,“行吧,你想清楚就好,我也不浪费口舌了。” 陈含玉犹不放心问道:“袁老,现在才问,是还有回头路吗?” 袁饲龙摇摇头:“没了,走投无路。” 陈含玉释然一笑,“如此就好。” 那陈含玉之名,就在瓮天之中名垂罔极吧。 一世命即万世命,后世皆知他是大离宽仁纯孝炎禧皇帝陈含玉,而非劳什子的谪仙。 “痴儿……” 袁饲龙消失无形。 五月二十,天色微亮。 苦修一夜的陈含玉睁开双眼,目露神光。 “好功法!天上有地下无啊,倒是有些亏待何肆那小子了。” 见过武道珠玉的陈含玉自然不像何肆那样目光短浅,自然更明白此中珍贵。 念及何肆,陈含玉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小子死了没?” 有劳炎禧帝记挂,许是冥冥之中圣恩浩荡,何肆侥幸活命,如今正铆足了气力,死命往家赶呢。 陈含玉虚握拳头,挥舞两下,眉头微皱,有些自疑道:“还差一丝,不得圆融,奇怪了,是我资质鲁钝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陈含玉可是含玉而生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没有这点灵性? “难道是落魄法有缺?”陈含玉此念顿生。 第7章 八寒地狱 “的确有缺。”袁饲龙的声音忽又出现,“你第一次给我看时,我便知道这事,这落魄法中少了几篇至关重要的六魄化血法,不过我想着你也不会修炼,便没有没提及。” 陈含玉闻言一脸急切道:“袁老,可能帮我补全全部内容?” 袁饲龙干脆利落的摇头,“不能,落魄法在我们那方天地,算不得什么元经秘旨,甚至是最最下等的存在,不是说它不值一文,相反,创立这落魄法之人,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可惜含灵生命大多贪生怕死,人身在世也不例外,居肉身好比居家,居蠃虫好比寓逆旅,居银瓶好比入殓。若是想要苟延残喘,谁人不可活上千百年,而这落魄法反其道而行,是给没有山根的武人一条道走到黑的,魂魄不全,人死即消,无来生不说,就连阴寿都不能享,故而叫大多武人都避如蛇蝎,实乃外道之外的邪道,我也只是大概知晓其意,却是不明其中真解。” 陈含玉皱眉道:“是那何肆藏私,还是他也没有获取全部的落魄法?” 袁饲龙说道:“有没有学习全篇的落魄法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藏私了,我第一次见他,他的尸犬魄已经化血,之后被王翡夺舍,又是将吞贼与除秽魄接连化血,证明他至少是藏了三篇以魄化血之法。” 陈含玉勃然大怒,“好他个狗胆包天的何肆,居然还敢藏私?!” 旋即他又一脸苦涩,“只是现在这何肆估计都死透了吧。” 袁饲龙摇摇头,“没死。” “嗯?”陈含玉面露喜色,“袁老,此话当真?” 袁饲龙不屑道:“骗你干嘛?” 陈含玉追问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袁饲龙解释道:“他身上有白龙血食和翼朝余气,恰好,这二者都与我有所羁绊,我不仅知道他的生死,还知道他的位置,他此刻就在江南道,越州府洪谧州,不仅是他,那条走江的白龙也在。” 陈含玉狐疑道:“白龙还未走江成功?” “现下已是溯回。”袁饲龙言尽于此,并未多说。 陈含玉忽然发笑,“这小子,胆子不小,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陈含玉还是太子之时,就不喜欢阿谀之人。 当然,若是真的有人觉得太子殿下是恺悌君子,平易近人,甚至识昧高卑,敢和他近则不逊,那他也不介意送那人去投个好胎,希望他下辈子能与他同等尊贵,平辈相交。 陈含玉唤来宫娥,吩咐道:“叫仪銮司温玉勇来。” 娥子退出屋子,继而小跑。 见袁饲龙就要离去,陈含玉挽留道:“袁老,吃了没?” “没呢。” “一起?”陈含玉就要传膳食。 袁饲龙摇了摇头,“不了,我回去了,香函昨天说要给我开小灶的。” “那好吧。”陈含玉语色面色古怪。 看着身处皇宫之中如同真仙的袁饲龙飘然离去,陈含玉喃喃道:“香函,那小妮子居然有这般能耐,能那拿捏住袁老?” 须知他还是太子之时,曾有两个未受新恩的太子嫔竟然敢对着袁饲龙枕席自荐。 好在袁饲龙都不看她们一眼。 否则自己如今也算是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了。(惨绿少年是个成语,皆尔之俦也,不足忧矣!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 虽然陈含玉懒得和那两个胆大包天的怨女计较,但自然有人会替他计较,成为皇帝之后,这两个嫔妃也就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了。 不消半个时辰,散官官职比李嗣冲低半品的六品忠武校尉温玉勇疾步赶来。 下跪行礼。 陈含玉摆手免礼,开口就是问道:“永年回来了吗?” 原本以为自己被圣恩所召,必有所托的温玉勇身体一滞,去是如实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还没有。” 陈含玉无奈道:“他此行都去了多久了?” “快两月了。” 温玉勇与李嗣冲关系匪浅,二人曾是同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关系,彼此都可为之托付后背。 仪銮司中常有传言,说这二人,是契兄弟。 陈含玉又问,“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吗?” “卑职不知。”温玉勇一问三不知,故作羞愧低头。 “这个李永年,倒是比我洒脱。”陈含玉呵呵一笑,忽然他眉头一挑,“嗯?你入五品了?” 现在已是武人的陈含玉自然看得出对方的实力境界。 温玉勇道:“刚入五品,卑职昨夜透骨图大成,气机也蕴养够了,也算水到渠成。” “不错不错,也算是你苦尽甘来了,不枉李永年用本该封爵的功勋替你换来这《透骨图》之法。” 听闻陈含玉如是说道,温玉勇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羞怒与愤恨,却是不露辞色。 他低头恭敬道:“陛下可是有事交代?” 陈含玉摇摇头,笑道:“没有,就是问问永年回来没。” 低头的温玉勇眼中更是阴鸷怨毒。 他颇有些急功近利道:“卑职愿以仅剩之躯,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陈含玉依旧在笑,却是冷笑,他听出了温玉勇话中的意味,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讨差事?” 不过是得到一丝武运眷顾而已,真当自己精诚所至,破后而立了? 李且来北上一拳打断天符帝陈符生的武道之路,携离朝武运而返,之后的北人武夫,大概会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只希望他们多些自知之明,不要以为自己真的风姿绰约,冠绝一时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启,却也可能成为一个朝代的没落狂欢。 国家不幸英雄幸,这些被时势造就的英雄,不过沧海一粟,米粒之光。 而那真正在时无英雄的时代,竖子成名的老一辈,却是雄姿不复,错过了奋勇精进的大流。 可叹,可悲,可怜……嗟吁,只道可恶啊。 听说这位忠武校尉曾在一次关外夜斫敌营的行动中,为了掩护李嗣冲撤离,被敌人活捉,打断了全身二十几块骨头不说,还少了裆下二两肉。 最后敌军将本该必死的温玉勇随手丢弃在冰冻三尺的冰河之上,任其缓缓冻成一尊冰雕。 却是时也运也,温玉勇为一路过的苦行僧所救。 而那苦行僧竟是三品精熟境界的存在,当世罕有。 苦行僧救下温玉勇的原因,却不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或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当日那苦行僧只为温玉勇续了一段护住心脉的气机,便不带一丝垂怜的离去,去时口中念念有词,“七波头摩地狱钵特摩。华言红莲。谓受罪众生。严寒逼切,身变折裂,肉色大拆。如红莲华。” 本就濒死的温玉勇脑子不断循环往复这句话,直到被李嗣冲找到后,他才真正算捡回一条性命,却是至此沦为残废。 颠簸半月,总算是回到京城。 温玉勇一路无言无语,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直到一日,被李嗣冲误解为冻掉舌头的温玉勇躺在炕上,终于缓缓开口。 “帮我找一位行者来。” 李嗣冲大喜过望,自然无有不应。 可之后无论李嗣冲如询问,温玉勇却是闭口不言,双目怔怔。 行者,梵文又称头陀,意为“抖擞”“弃除”,即去掉一切物欲上的拖累与烦恼,云游天下,修苦行,以乞食为生,其实便是那苦行僧。 这可叫李嗣冲犯了难,这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哪来的苦行僧? 之后觍着脸去请了方凤山的一个蓝袍比丘来,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都是和尚,差也差不多。 温玉勇这才开口将连日来一直萦绕心间的僧人之言道出:“七波头摩地狱钵特摩。华言红莲。谓受罪众生。严寒逼切,身变折裂,肉色大拆。如红莲华。” 李嗣冲忙问何意? 比丘回答道:“此乃八寒地狱第七层,裂如红莲花地狱之现状,意味受罪之人由寒苦增极,肤下肉色冻红,整身体裂成八瓣,如红莲花一般。” 温玉勇此刻表皮乌黑,皲裂发紫,肉色通红,却是忽然发笑,“唬唬唬……嚯嚯嚯……原来我是从八寒地狱中爬出来的……” 比丘闻声惊退几步,面色惶恐。 八寒地狱之中,众生因寒苦所逼的口中,便作此声。 第8章 共处一室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讨差事?” 温玉勇见触怒龙颜,当即以头抢地,“卑职知罪,请陛下责罚!” 陈含玉沉默片刻,他不开口,温玉勇便不敢抬头,半晌,陈含玉忽然道:“罢了,那便准你将功折罪吧,你即刻启程,去一趟江南,把何肆给我带回来。” “何肆?”温玉勇闻言诧异。 陈含玉面露不耐,“你聋了吗?” “卑职遵命!” 温玉勇捣头如蒜,心中却是大喜,陛下虽说叫他将功折罪,他却知道自己不会白跑一趟。 “滚吧。”陈含玉最烦这种作态,心道此人怎配做那李永年的契兄弟? 就在温玉勇思考自己要不要身体力行,诠释这个“滚”字的时候。 陈含玉却已站了起来,叫住了他。 “你五品偏长是何物?” 温玉勇道:“是这一副残躯。” 陈含玉来了兴致,跃跃欲试道:“先别走了,陪我练练手。” 半炷香时间后,温玉勇嘴角带血,饶是以透骨图支撑,仍是踉跄扶墙,缓步走出东宫。 起先温玉勇战战兢兢,收着力气,不敢冒犯天威,只是苦苦支撑。 但几拳之后,温玉勇便意识到,须得使出全力,不然他会被活活打死。 但纵使他手段尽出,依旧不是陛下的对手。 五品败在六品手下,不用人间的尊卑轮序,陛下只靠武夫拳头,依旧叫他跪地磕头,无力站起。 只出了一身密汗的陈含玉一脸不屑。 侥幸得到一丝武运又如何,不过米粒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一朝武运,他占大头,别人只不过捡些残羹冷炙吃。 …… 五月二十,江南道,越州府,洪谧州。 一处客栈内。 天色刚亮,潮汐声唤醒闭目养神的何肆。 他没有睡觉,只是以锄镢头内练一夜的落魄法,听着临江的天字一号上房中,比远处潮汐之声还要响一些的鼾声。 杨宝丹就睡在床上,二人共处一室。 何肆皱眉,这丫头的尸犬魄有些不够尽忠职守啊。 习武之人讲究睡如仰尸,就是因为六魄中有一魄名为尸犬,可以在如尸睡之时看家护院,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似睡实醒,梦魇辟易。 何肆多年来每逢睡梦必定鼾声不断,因为那段年月,他的尸犬魄一直都在点滴化血,自从入了屠狗境界之后,便再不会如此了。 落魄法这武道断头路虽不能用来祸祸杨宝丹,但是深入浅出,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糟粕,却是足够杨宝丹受益匪浅了,并且不会损害她的尸犬魄。 昨夜投栈,本来想开两间相邻上房的何肆,果真就遇到了少侠女侠闯荡江湖的必要情节——客官,不好意思,本店只余一间上房了。 何肆当即提议,下房也可以,柴房也能将就,实在不行,还有马房……总之不能和杨宝丹同睡一间房。 杨宝丹本来窃喜含羞不知作何姿态的面皮,再何肆一声声询问中,渐渐变色,最后忸怩笑意皆无,变作咬牙切齿。 她娇喝道:“朱水生!和本小姐一间房委屈你了是吧?” 何肆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就是男女授受不亲。” 杨宝丹白他一眼,“你读过书没?授受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何肆老实回答:“只读过三年书,不太知道。” 杨宝丹顿时泄气,好嘛,这个死瘸子臭瞎子,除了打架厉害些,真就什么都不懂。 自己到底喜欢他些什么? 老实?算了,他心眼可多着呢;心善?别了吧,正紧好人谁练魔功啊;人傻?嗯,是挺傻的;俊俏?嘿嘿嘿嘿嘿…… 杨宝丹一番自我攻略,当时又不生气了。 她换上一副娇柔语气道:“水生小老弟,我这一介弱质女流,晚上一人住那上房,你可放心啊?” 小二赶忙拍着胸脯保证道:“客官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家可是百年老字号了,信誉有保证,况且咱们洪谧州民风淳朴,家家夜不闭户,你的人身安全,小店绝对负责到底。” 他家客栈确实历史悠久,距离百年老店也就还差八十多年吧,不算太过夸张,而且真就只有一间上房了,这个好似江湖杂耍,身佩多种兵刃的少年既然愿意再开一间柴房,那也是多赚几块铜钿不是吗? 老板娘教育得好,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蚊子腿再小它也是肉啊。 杨宝丹顿时对着小二怒目相向,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 她运上微薄气机,使得桌子一颤。 小二被她凶恶的眼神及气势震慑,当即缄口不言。 杨宝丹收回手掌,只见桌上一枚足两重的银子赫然嵌入榆木板中,与桌面齐平。 她冷声问道:“房间在哪儿?” 被这一手震慑住的小二讷讷回复道:“上楼,二楼,右转到底,天字一号房。” “自己扣吧,不用找了。”一贯该省省该花花,以勤俭持家着称的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罕见地没有讨价还价,出手阔绰了一番,不待小二说话,便拉扯着何肆的胳膊走上楼去。 何肆身体僵直,任其摆布。 他反正是打定主意,今晚儿不睡了。 坐等天明! 可真到了上房之中,杨宝丹反倒先忸怩起来,两人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凳上。 静默如海,二人好像两处隔海相望的礁石。 不言不语,气氛凝滞。 只有窗外那微弱的海潮声与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他敲门问道,“二位客官,要不要小的烧水洗澡?” 却被杨宝丹一声羞怒的“滚”字骇退。 何肆张口无话,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他本打算擦一下身子的。 唉,不如睡那柴房去…… 杨宝丹一脸霞红,何肆虽然是个瞎子,但他好像瞎的并不明显,总跟能看见似的。 小二很快又送来吃食,这回总算进了门。 有了吃的,杨宝丹很快忘了尴尬。 骑马奔波一天的她胃口大好,几筷子吃干净了一大碗白米饭。 何肆扒拉半碗,便放下筷子。 杨宝丹问道:“你不吃了?” “够了。”何肆点头。 杨宝丹好似有口无心道:“怎么吃的比赖皮朱都少?” 何肆脸色一黑。 (三更,我又变回偏长啦!) 第9章 蓝田苏氏 何肆没有这么早叫醒杨宝丹。 她昨天是真累了,晚上又说梦话又是磨牙又是打鼾。 何肆叹为观止,她一张小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用处? 简直和他二姐何叶一样样。 说起来她俩年纪也差不太多,一个十五,一个十六。 还都是圆脸,身子不胖脸肥。 何肆其实只知道杨宝丹的外貌轮廓,却并未真的见过其容貌。 以伏矢魄开天目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大概就是伏矢魄所见,花非花,雾非雾。是行迹,是变化,而非一成不变。 故而动静有法,对于没有动静的死物,就只老年花似雾中看。 几乎是到了天大亮,何肆觉得杨宝丹应该也休息够了,就打算叫她起床。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上前去。 “宝丹大姐头,太阳晒屁股了。” 自从昨日杨宝丹不知何故兴之所至把他叫做“水生小老弟”,何肆也就反讥她为“宝丹大姐头。” 谁料杨宝丹对这个促狭的称呼却颇为受用。 何肆也就顺其心意叫了,还真别说,出门在外,有个大姐头负责通盘酬算,实乃幸事。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不过是用来粉饰苦难的自慰之言罢了。 穷人家的孩子接触到的永远都是鸡零狗碎,薄物细故的生活琐事,便是打出娘胎开始经营,反哺家庭,也抵不过膏粱子弟以优渥环境陶融出的见识与心性。 穷人家的孩子,依旧是穷人,所谓的穷不过三代,其实是穷人家庭延续不过三代而已。 何肆家总算是在京城扎根多年了,也是比下有余,却是一旦出了远门,离了自小适应的环境,就变得不会骑马,不会投栈,不会凭借路引通关。 唉…… 杨宝丹白长了一对窗笼,真是充耳不闻。 耳朵好像是同她本人一起睡去了,使得何肆的叫醒声变成了耳旁风。 何肆无奈,伸手推了推她。 一夜和衣而睡的杨宝丹出了一身细汗,发丝黏连在脸颊之上,眉头微皱着。 她嘟囔道:“玉儿,让我再睡一刻。” 是这嗜睡的傻丫头把他当成她的贴身丫鬟了。 何肆轻声道:“大姐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杨宝丹依旧梦呓道:“就再睡一刻,你先去备饭。” 何肆无奈,却是依言,转身下楼知会了跑堂的准备吃食。 也就一刻时间后,跑堂的端来早点。 何肆又是去叫杨宝丹。 得到的依旧是一句差不多的说辞,“再让我睡一会儿。” 何肆无可奈何,又是推搡这头懒猪几下。 杨宝丹许是觉得烦了,一个翻身,一把拉住何肆的手。 半梦半醒之中,却是语出惊人道:“好你个玉儿,天天就知道吵我睡觉,不如一起吧,本小姐今天要好好磨磨你。” 之后自然就是要开展那一番常有的闺房嬉闹。 可惜何肆不是那身娇体柔无力反抗主人魔掌的杨玉,见势不对,直接屈指一弹,包裹一小缕柔和的气机。 竟然小题大做的用上了学自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 一弹指过后,杨宝丹捂着脑门哇哇大叫起来,睡意全无。 一番梳洗之后,杨宝丹依旧气鼓鼓的,不知是在生气何肆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在气自己梦中失态。 杨宝丹有些赌气的不搭理何肆,含嗔带怒地吃着早点,化悲愤为食欲,何肆也不哄她。 包子配粥,刚吃到一半,忽然就听到楼下有打斗声传来,还有美娇娘哭天抢地的哭喊声。 杨宝丹有些好奇地放下碗筷,走到门前,打开了一条门缝。 声音顿时变得清晰。 何肆也是凝眉细听,从打斗声中判断,好像是一人面对多人。 杨宝丹转头看向何肆,“去看看 吗?” 何肆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之后又是补充一句:“你实在好奇的话,门口听听就好。” 杨宝丹将门缝开大一些,把整个头都探了出去。 楼道口处已经聚集了好些凑热闹的住客。 杨宝丹这一探头,就看到了隔壁天子第二号房中几乎是同时探出来的一颗脑袋来,后脑对着自己,扎着两个总角小髻。 是个小女孩。 那个同样向着左边楼道看去的脑袋敏锐地察觉到杨宝丹的目光。 她转过头了,与杨宝丹对视一眼。 杨宝丹眼前一亮,好标志的小美人坯子啊,大眼睛翘鼻梁,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都有些自愧弗如。 姣姣女颜,不仅吸引异性,也能引嫉同性,不过杨宝丹面对这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眼中只有惊羡。 杨宝丹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哪里知道自己的皓齿上还沾染着香菇青菜馅包子的菜叶,嘴角还留有一颗粥粒。 小妮子当即把头缩了回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杨宝丹有些尴尬,却是不理会她,专心致志听着热闹。 可随着打斗声愈演愈烈,竟然还伴随着拔刀声和桌椅板凳碎裂的声音。 隔壁天字第二号房的房门又是悄然打开。 只是一条缝隙,杨宝丹料定,那个小妮子此刻定是附耳倾听,只是没有露头。 隐约间,老板娘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杨宝丹隐隐听见一句,“客官,您收手吧,我这未亡人被人摸几下真的没关系的!” 屋内的何肆眉头一挑,怎么咀嚼出些别样的意味? 杨宝丹耐不住性子,就要开门去查看一番。 何肆快步上前,一把把她扯回屋子。 “你干嘛呀?” 何肆一脸严肃道:“你老实待着,我先去看看。” 杨宝丹倒是还算听话,却是嘴不饶人,“哼,你个瞎子看什么看呀?屋里听和凑近了听有什么区别?” 何肆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配上刀剑和二夺,就出了房间。 待何肆站到楼梯口处。 天地一号二号房中,两个脑袋却是不约而同地探了出来。 “你好,我叫杨宝丹,木易杨,‘朝朝采宝丹涯里’的宝丹。”杨宝丹介绍自己,落落大方。 那小妮子才转过头,看着杨宝丹, 她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与自己名字对应的诗词,故而羞愧地涨红了脸。 忽然她福至心灵,想到一句,便小声说道:“蓝田苏氏,苏灵慧,‘三生灵慧长青莲’的灵慧。” 杨宝丹真诚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很……富贵气。”苏灵慧同样真诚,到底还是个不会阿谀的孩童。 杨宝丹笑容一滞。 楼下美娇娘掌柜声声哀求,声泪俱下。 却只听一声正气凌然地高喝:“掌柜的别怕,莫要向这些歹人低头,光天化日,胆敢轻薄良家妇女,我苏星田定然将捉拿送办。” “苏星田?”杨宝丹闻言,看向苏灵慧,有些狐疑,“楼下出手的那位,是你?” 苏灵慧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第10章 大户 杨宝丹一脸惊讶,“你哥哥打架,你不去看着?” 换作是杨保安在此,她一定第一个上前摇旗助阵,呐喊助威。 苏灵慧却摇摇头,“我去了哥哥会分心的。” “不怕,偷偷看就行了。” 杨宝丹打开房门,站了出来。 苏灵慧看见杨宝丹全貌,原来她并不胖,只是圆脸。 “咱们一起?”杨宝丹问。 苏灵慧有些犹豫,杨宝丹却走了过来,直接推开她的房门,伸出了手。 苏灵慧像头受惊小鹿一般后退几步。 “走呀!”杨宝丹眼神清澈,笑容真诚。 苏灵慧这才散了,任由杨宝丹握住她的手掌,二人一同走到了楼梯口处。 此刻的二楼拐角口上,已经挤满了人。 都是津津有味看戏的。 看男子以一敌三的也有,但更多的是看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掌柜的。 那个身段婀娜的老板娘啊,此刻半躺在地上,已经止住了哭闹,眼神呆滞。 女子几个最美时刻,无非梨花带雨、春梦初醒、含娇带嗔。 此刻的楚楚可怜的掌柜的,自认攫取了绝大部分男子的眼光。 杨宝丹拨开人群,拉着苏灵慧挤了进去。 一楼拢共七八个桌子都打烂了,几乎所有凳子,都是四脚朝天。 那名叫苏星田的男子手持一把无锋的仪剑,样子货,勉强以一敌三,敌对三人中有一人施展一柄钢刀,叫他左支右绌,艰难应对。 苏灵慧见状,顿时心揪起来。 其实场下只是未入品的武人较量,甚至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如稚子耍刀一般,如今也算半个小宗师的何肆也就没有责怪杨宝丹的赶凑而来。 只是他眉头一皱,发现杨宝丹带着的一少女,转过头去面带询问。 杨宝丹笑着介绍道:“我刚认识的朋友,苏灵慧。” 何肆点了点头,对着苏灵慧道:“朱水生。” 杨宝丹压低声音凑了上去,对何肆道:“楼下打架的那个是他哥。” 她的声音虽低,却是叫身边一看客听去,那人目光又投向苏灵慧。 发现竟是个明眸皓齿、眉眼如画的小姑娘,好生丽质啊。 苏灵慧脖子一缩,有些怕生。 突然之间,苏星田手中的仪剑被打落。 赤手空拳的二人合击,一拳一脚,将其打倒在地。 钢刀男子打出真火,一时之间罔顾法例,直接当头一刀就要砍下。 “哥!”苏灵慧惊慌大喊。 何肆出手极快,一手抚过杨宝丹面颊。 在其嘴角取下那一枚粥粒,屈指一弹。 气机裹挟,竟然不逊色火铳喷弹。 一枚粥粒,瞬息而至,在刀刃距离苏星田脑门一直距离之时,苏星田眼中忽然神光乍现,只是他还无所动作,却见近在咫尺的钢刀飞了出去。 苏星田眼中光芒熄灭,又是一脸疑惑,送上脸的刀怎么飞了? 持刀男子双手麻痹,钢刀飞旋落地,叮咣几声,竟是异常弯曲。 他当即醒悟,冷汗涔涔,自己只不过是个寻常泼皮赖户,一时血勇,怎敢杀人? 腰间佩刀是用来砍人的吗?糊涂啊,那是用来吓人的! 心有余悸的他哪管手中钢刀是如何脱手的,只觉得是菩萨显灵,救他一命,刚才那一刀要是真砍了下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男子也不看苏星田,也不去捡刀,当即夺门而逃。 两个泼皮见同伴大哥跑路,也是脚底抹油。 苏星田面色微白,却是嘴硬道:“呔!鼠辈以多欺少,休要逃跑,随我见官去。” 苏灵慧当即冲下楼去,扑入兄长怀中。 刚刚那一幕,可把她吓得可不轻。 而楼上,何肆远隔三五丈开外,屈指罢人兵刃的手段也落在身旁众人的眼中。 引得纷纷侧目,也是叫众人默契后退开去。 远看凑热闹,凑近惹祸端。 都是老油子,道理他们比谁都懂。 而众人眼中,何肆身负刀剑的行头,更是无形之中坐实了他高手的身份。 何肆不愿人前显圣,直接转身离去,杨宝丹也快步跟上,天地第一号上房的房门随即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离开者甚少,继续看戏楼下。 楼下,苏灵慧哭了一会儿,这才缓神。 她搀扶着兄长起身。 苏星田穿了一身华贵的月白袍,只是上衣下裳之上都有脚印,显得格外狼狈。 他自己脚步尚不稳当,却急忙上前扶起瘫在地上柔若无骨的美娇娘。 苏星田扶起美娇娘后,又后退一步,故作潇洒道:“掌柜的,幸不辱命,总算逼退了这三名恶徒,只可惜他们溜得太快,不然某定要将其捉送衙门,您不必言谢,君子遇见不平事,腰间宝剑自相鸣。” 说话间,他又去捡起了佩剑,本想耍帅收剑,却是好几下都没捅进剑鞘之中。 好在仪剑无锋,不然他的捂住剑鞘首端的虎口都要被扎烂了。 美娇娘不知道眼前这个富家郎是纯心戏谑他还是真就脑袋缺根弦,只见一楼客厅中七八张桌子被砸得七零八落,小二也被砸头误伤,楼梯扶手都断了一半。 美娇娘掩面而泣,“你!你你你!你叫我拿什么谢你好,呜呜呜呜……” 苏星田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都说了不必谢我。” “我只是被人揩了一把油,我都不计较,你义愤个什么劲?我这未亡人开客栈的,哪天不遭人荤话挖苦,我这胸前二两肉都是被荤话喂大的,被人摸一把怎么了?你倒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要替我讨回公道。” 听闻掌柜的极为泼辣的言语,楼上之人,尤其是男人,心中大多涌现出同一个想法,“原来摸一把没事?” 美娇娘气得浑身发抖,指了指一地残破,怒道:“你仔细看看!现在好了,你们打砸了我的店,还叫我不要谢你?” 苏星田转身望去,美娇娘又是垂泪不已。 “这……”苏星田满脸通红,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灵慧偷偷拉扯一下兄长衣袖,小声道:“哥,赔钱啊。” 苏星田点头不迭,“啊对对对,我们赔钱。” “掌柜的,一百两银子够吗?” 说着,他就从袖中掏出一摞厚厚的银票。 “嘶!”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 之前苏星田以一敌三之时,楼上看客都未曾有过几声叫好或者喝倒彩,无关看客冷漠,实在是他们打架,太没看头了,此刻这些看客却是为了银钱惊呼。 “一百两!”美娇娘眼睛都值了。 “不够?那就二百两?” “二百两!”美娇娘双腿都软了。 “还不够,三百两总行了吧?” “三百两!”美娇娘骨头都酥了。 她又瘫软地上,呜咽起来,这回却是喜极而泣,遇到大户了啊。 (要连上十二天班,没太多时间写小说了……我尽量更新) 第11章 分龙节 天字第一号房中,杨宝丹隐约听到那苏星田说出‘三百两’时,柳眉已经竖成倒八字。 人傻和钱多在多数时候是一对反义词。 可今天怎么就遇上了一个特例? 就凭他那连自己都打不过的三脚猫功夫,还敢露财?这与稚子抱金,招摇过市何异啊。 先显露自己粗鄙的武学,再炫耀自己丰厚的身家,这不是表明态度,说自己很好抢吗? 杨宝丹不由得替他担心起来,同时也有些厌怒。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甚至还要牵连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妹子。 杨宝丹摇摇头,没有想要帮衬的意思,她虽是个纯善悲悯的性子,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独善其身。 杨宝丹转头看向何肆,说道:“我们走吧?” 何肆自然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性子更加凉薄。 二人收拾一番,刚要出门,就见房门敲响。 杨宝丹打开了门,也早就听清来人是谁。 正是苏家兄妹二人。 此二人是来道谢的,杨宝丹也没有道理将人拒之门外,他让出道来,邀请二人进入,泡了两杯凉茶。 苏灵慧道:“哥,就是这位少侠出手相救。” 苏星田看向何肆:“在下苏星田,兄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是问其姓名,归家供奉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哥……”苏灵慧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何肆面庞微微抽搐,确定了这人是真缺心眼儿,出门之前父亲何三水曾拉着他絮叨了好久,都是些听不腻的叮嘱,其中就有一句,很适用此刻,“莫与傻子论长短,多附和,少深交。” 由杨宝丹出面一番虚与委蛇的客道之后,她委婉地表达了逐客的意思,说她们就要出门了远行了,还要收拾一下,做些准备。 苏星田看了一眼放在床上,已经打包好的行囊,刚想说“你们这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苏灵慧眼疾手快,生拉硬拽把哥哥拖出了房,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前来。 她面带歉意,怯生生道:“朱大哥,杨姐姐,对不住啊,我哥他以前得过失魂症,现在脑子浑噩的很,不管他说了多么不着四六的话,都是有口无心的,你们莫要见怪。” 杨宝丹与她交谈几句,叮嘱她多加小心,财已露白,须得提防鬼蜮小人觊觎。 苏灵慧连连点头,俏脸之上却有些愁苦犯难。 相互作别后,杨宝丹领着何肆来到了客栈外不过百步的折江渡,她找了一个正经持着牙帖的牙商,就要乘船。 离朝行船法度森严,若要乘船远行,须得验明正身,好在两人都身家清白,说得出来路,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和他的仆从。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正经牙商的帮助下,二人很快便上了一艘停靠渡口安标宿止的二层大帆船。 大船修十一丈,广六丈者六二,可满载三百人。 船体巍然,巨无匹敌。仅一个铁舵,就需要二三十人通力协作才能启动。 牙商介绍,此船乃是广陵地界大名鼎鼎的钱业会馆所造,名为远浪宝船。 船票二张,花钱十两,已经附带两匹马儿的运载费用了。 说是要等到今日辰时三刻,吉日吉时,就要拔锚远航。 此刻已过卯时,最多再等一个半时辰,两人就能行船逆流而上。 何肆倚凭船舷,时间顺水而逝,随着行船折江之上,暖风拂面。 行船之前的最后一刻,杨宝丹看到了那对自称蓝天苏氏的兄妹小跑着上了船。 兄妹二人没有发现她,她也没有去打招呼。 何肆望着广阔的江面,伏矢魄的感知有些捉襟见肘。 人之目力所见,若是天朗气清,一眼便可远眺百里,但伏矢魄,虽有洞彻之能,终究只是围绕周身几匝。 似乎脚下没有马蹄踏踏,身子没有随之颠簸,总归少了点归家的念头。 何肆终于是知道帆船是如何逆流而上的了,不靠拉纤,不靠摇橹,只凭几张大帆,来回走之字形,有些神奇。 …… 出京城往南一百二十里,是嘉铜县地界。 一个中年男人走在路上,衣衫微汗,今天真是个见鬼的日子,格外闷热,倏忽间听远天处泛起几声滚雷。 男人又抬头望去,可见他脸上两道被汗水打湿稀疏的八字胡贴在唇上。 雷声一闪而逝,他驻足许久,不想错过了一场消暑的雨。 半晌之后,滴雨未落,男人没有咒骂,继续走路。 远处的小镇之中,沸反盈天,是敲碗,击栲栳,抨盆盂的声音声。 男子有些好奇,却不是被那聒噪之声吸引,驱使他微微改变行迹的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他抬腿走去向着小镇走去。 小镇没有城墙,因此男子也不知道小镇的名字。 估计在舆图之上也上仅用一个小点替代便可。 但尺寸之地,却也藏着风土人情。 今日是五月二十,分龙节,俗有五月多雨,龙各分域之说。 相传,这一天小龙要去自己管辖的区域,因不忍与老龙分离而流泪,宜雨,晴则兆旱。 有言说,“五月二十日大分龙,无雨而有雷,谓之锁龙门。” 嘉铜县之名乃是离朝讹作,离朝之前的原名是叫作戛铜县。 曾有诗人作《戛铜碗为龙吟歌》。 逸僧戛碗为龙吟,世上未曾闻此音。 戛铜之声,便是模拟龙吟。 今日分龙节,有雷无雨,乃是大旱之兆。 偏偏前月,此地还是多雨,如今天下将乱,天象又异倒也正常。 无名小镇之中,有个小男孩坐在一棵老榆树下乘凉,对喧闹之声充耳不闻。 他手握一把锋利小刀,双腿夹着一截枯木树干,正用专心致志的小刀一下一下削着树皮。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看着男孩,平白无故就出口伤人,“李郁,‘无雨锁龙门,寡妇要嫁人’,你还不回家盯着你娘?” 名为李郁的男孩头也不抬,懒得搭理他,去年也是这番说辞,烦不烦啊? 他娘亲要是真想开了,愿意不守寡而是嫁到外地去,他一定满心欢喜,即便继父不接受自己这个拖油瓶也是可以的。 少年见自己被无视,本就只打算讥讽一番的他忽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更加恶语相向,“你在给你那死鬼老爹削牌位吗?” 李郁仍是不抬头,反击道:“给你爹做的,保管今年用得上。” 第12章 木刀 “你他妈的!”少年勃然大怒,抬腿就要踹去,却见男孩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刀子。 好生锋利,削木头和切瓜皮一样。 少年兀得心惊,悻悻然又收回了脚,安慰自己道,我一个父母双全的大好男儿,和一个野种置什么气啊。 他转身离去,回头又是看了一眼男孩。 男孩依旧没有抬头瞧他,他委实气愤不过,就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出去。 有些准头,但不多,他本想打在男孩身上的,却无意砸破了他的脑袋。 鲜血缓缓渗出,少年微微心惊,有些心虚与害怕,却是选择快步离去。 名为李郁的男孩依旧没有抬头。 此刻已经进入小镇的男人站在远处,看见这一幕,也听到了这个孩子叫做李郁。 他看了许久,觉得这个孩子,和自己有些年少时,有些相似。 自然不是眉宇间的相似,男孩更不可能是他流落在外的种儿,他奉刀精诚,虽然看着还算年轻,但已经五十好几了,至今仍是个雏儿。 是男孩的眼睛里藏着刀子,这点像他。 男人走了上去,问道:“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还手?这点血性都没有,你该不会是个身下没把儿的吧?” 男人走路悄声,直到他开口,李郁才发现他的存在。 李郁听出这不是本地口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他眼里映出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胡子稀疏,却倔强的留出一撇一捺两道八字胡。 他又低头,“我都记着呢。” 男子嗤笑道:“可别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鬼话,那都是给自己的怯弱和畏惧找借口,莫说十年,就算应得之报晚到一天,都叫自己多不顺快一天。” 李郁不知为何,对这个奇怪的男人没有疏离和防备,他低声言语道:“用不了一天,等我刀削好了,一定去找他。” 他全然不顾头上鲜血,全神贯注削着木头,他需要一把木刀,却无视自己手里本就握着一把小刀。 男人对此更加好奇了,问道:“刀?可你手里不就有一把刀吗?” 李郁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刀。” “那你想要的刀是什么样子的。” 李郁单手吃力抓起枯木,“喏,就这样的。” 枯木之上有火烧的痕迹,好像是从灶洞里头撤出来的柴薪,男人却知道,这是一截雷击木。 他眉头微皱,说道:“这只是一截木头。” 李郁难得愿意解释道:“刀就藏在木头里,等着我把它挖出来。” 男人顿时来了兴致,这话说得,有些水平,“那我在一旁看着行吗?” 李郁点点头,有个大人在身边,也算狐假虎威了,那些比自己年长有限的孩子,从不会在大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恶,而一些大人,似乎是因为没有了比他们还大的大人,却老是在明里暗里,用眼神,用话语,夹枪带棒地欺负自己的娘亲。 他也都记着这些人。 男人伸手替李郁擦了擦头上的血迹,他粗糙的大手一抹过后,那个伤口就不再流血了。 李郁并不惊讶他的手段,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男人耐心等着,这一等就是半天。 中午,李郁的母亲,一个明明守节多年,却依旧在镇上风评不好的俏寡妇来了。 这寡妇,很水灵,不似北人的水灵,削肩细腰,肤如凝脂,好像破瓜少女,哪像里看得出是个九岁孩子的母亲。 寡妇看到李郁头上的伤口,黯然神伤,竟然不先问缘由,而是问他疼不疼,显然也是知道自己孩子处处遭人欺负的处境。 李郁摇摇头,粲然一笑,说不小心磕了一跤,早不疼了。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但至少不疼是真的,因为男人的神奇手段。 女子声音和身段一样娇柔,她蹲下身子,好似和男孩相商道:“阿郁,天热了,外面太阳也毒,咱以后就在家玩吧,你外头坐一天,出汗多了,还辛苦娘亲勤力浣洗呢。” 女子当然不是心疼自己这双干遍农活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她只想找个借口,叫这太过早慧懂事的孩子回去那只一间屋子的家中,虽然逼仄,但起码不会遭受欺负不是吗? 李郁点点头,说了声好的。 他看了一旁的男人一眼。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对他笑道:“去吧,我等着。” 女子没有和男子交谈,连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她一个寡妇带娃,本就受尽歧视,加上生得好看,同样没少遭同镇上的泼皮破落户调戏。 再和一个男人光天化日说上几句话儿,今天分龙节,倒是人来人往,虽说这般热闹与她无关,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那还不得传她是个不守妇道的骚浪货? “无雨锁龙门,寡妇要嫁人。”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女人不敢想,半点儿都不敢想那莫须会发生的后果。 李郁懂事地随着母亲回家吃饭去了。 男人也起身离去,不多时候又是折回,他花了些时间找到了那投掷石头的少年,却是只用了一瞬间时间出手,折断了他那只扔石头的右手。 快到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没看见他的人。 等他回神发出惨叫的时候,男人已经远远离去了。 以五品小宗师的实力,去欺辱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男人并不觉得有多么自贱身份。 一身高绝武艺若是成为面对更弱者时束手束脚的枷锁,那还学什么武? 反正强者都不会欺凌弱者了,当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不就好了? 男人在榆树下枯坐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斜挂梢头。 李郁提着一把木刀走了过来。 作为一名刀客,男人一眼就看出,刀长四尺三寸三分,状极古雅,若非它是一把木刀,没有凛冽寒光加持,男人恍惚间都会把它当成一柄传世千年的古刀。 他迫不及待,一招手,木刀脱离了李郁手中。 老头子说他资质太过平庸,不是练刀的苗子,他本可自欺欺人,因为他这个资质鲁钝之人轻易就杀死了两个老头子青眼相加的练刀苗子、亲传弟子。 可如今一见,才知道这等教人自惭形秽,自愧弗如的璞玉。 这不比老头子老昏聩胡乱选中,自以为捡到宝,并为其取名为“四”的那小子强上十倍百倍? 木刀落入手中男子手中,仅重二斤七两。 男子眼中不可谓没有雀跃欣喜,艰难地移开目光,对着男孩说道:“你真的把它从木头里挖出来了。” 李郁走了上来,也是有些欣喜。 直到男人说出来一句话,“这刀我要了,谢谢。” 他转身欲走。 “喂!”李郁叫住了他。 男人回头,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这是我的刀。” 男人点点头,理所应当道:“我知道,但现在它是我的了。” 李郁不说话,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很厉害,应该就是小镇说书先生口中的武林绝世高人吧。 说书先生的故事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桥段也是烂俗。一招鲜,吃遍天。 却依旧是有人乐此不疲地愿意捧场去听,难道他们听不出说书先生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吗?江湖高手,扮猪吃虎,打脸杀人。只不过换了称谓而已。 李郁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定打不过这个男人,但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桩事情。 第13章 刀法换刀 男人说道:“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李郁没有哀求,没有不忿,而是认真道:“给你可以,至少让我用一次吧?” “你要找那个朝你扔石头的娃子报仇?” 男人才不会说什么‘不用了,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之类的话。 自己的仇怨自己了解,他会出手,单纯是因为他乐意。 若连报仇一事也要假手于人,那干脆就别报仇了,等到敌人寿终正寝,也算映衬一句恶人自有天收。 李郁摇摇头,“不止,我心里记着好多人呢。” 男人从这个少年眼里看出了蛇性。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也被他惦记上了。 不是说他没有城府,是他还小,孩提的眼睛,无法完全隐藏心绪,任谁也不能例外。 男人问道:“你总共记着多少人啊?” “七十一个。”李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不曾告诉母亲的心事向男子诉说。 “嚯!”男人啧啧称奇,“小小年纪,恁地记仇?那你这么多年,就没有做过一把木刀?” 李郁点了点头。 “今天是心血来潮吗?” “昨晚做梦梦到的。” 男人点了点头,难得地好商量,“那这把刀算我借的吧,我现在正缺一把称手的兵器,过段时间还你。” 李郁问道:“过多久?” 男人随口说道:“不好说,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载。” 李郁用男人的话反驳道:“我需要这把刀,你之前说过的,有仇就要报,憋久了不顺快。” 男人白他一眼,说道:“我说的话你就要听啊?我是你爹吗?” 李郁低头,心道:“第七十二个。” 他是个遗腹子,他的这般记恨不是来自未曾谋面的父亲,而是辛苦支持家庭的母亲。 因为男人的话折辱了他的母亲。 作为一名半身飘落在生死长夜中的刀客,男人自然能从这个男孩身上感受到浅浅的恨意。 他知道弭患无形的道理,这浅浅一点恨意,说不得就是日后的死仇。 得亏李郁出生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镇之中,应该也没有接触过像自己一样性子的武人,否则杀他也就是顺手的事情,定活不到这半大的岁数。 就像他顺手折断了那个犹是不知姓名的少年的右手,而少年连他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故招惹祸端。 男人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有选择有两个,一是杀了这个名为李郁的孩子,叫她那个已经丧夫的寡妇娘亲又是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二是拿出些能叫这个孩子或是自己觉得公平交换的利好,比如几招刀法。 前者定然一劳永逸,后者大概养虎遗患。 就好像老头子曾经吃了他两个泡馍,然后教了他十七式刀法。 可能是祸来神昧,男人竟然选择了后者,即便老头子便是他的前车之鉴,而他便是那斗米恩,升米仇的中山狼。 男人笑了笑,说道:“我不白借,教你几招刀法。” 男孩抬起头来,眼里闪过精光。 男人看出那是希冀,是渴望,甚至是咄咄逼人,有一种锋锐之感,刺痛了他。他笑容不减,继而眯眼,他问道:“你知道泡馍吗?” 男孩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男人有些无奈,泡馍虽然也是北方食物,却不曾在京畿之地盛行,男孩没有见过也是正常。他解释道:“就是干馍,泡羊羹吃的。” 李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男人将木刀别在腰间,用手比划一下大小,“就这么大的馍,你两个可以抵饿多久?” 很多年前,也有刀客这样问过男人,当时他只是个乞儿,刚从面恶心善的羊羹店老板的铺子上偷了两个泡馍,就只是干馍,他没有想过能撕碎了配着羊汤吃,他不配。 老板佯怒,破口大骂,却是没有追赶这个步子虚浮、磕磕绊绊的乞儿,反倒目送他离去。 他成功回到自己的老巢——一处香火断绝,破败不堪的龙王伏魔庙中。 却发现属于自己的那处草垛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带刀客。 他很害怕,又是有些担心那刀客的伤势。 血腥味十分刺鼻,鲜血染红了大半草垛,他觉得男人大概是活不成了。 最后一番天人交战,他打定主意不管那刀客死活,可他跑了出门,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在带刀客身旁放下了两个刚偷来一直捂在怀里还有些发烫的泡馍。 他又走了,饥寒交迫,乞食一天,一无所获的他没胆子再去一次羊羹铺子。 晚上宵禁之时,他不敢在外逗留,生怕被夜巡捉住,终于是壮着胆子回到龙王伏魔庙中时,那个刀客还在。 叫其难以置信的是,仅一天时间,刀客就已变得生龙活虎,他偷摸踅摸一番,两个泡馍自然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刀客问道。 他当时回答叫阿平。 其实那不是他的真名,随口胡诌的,但他的真名叫什么,这么多年来,他真忘了。 他受过几次濒死的重伤,忘却了一些可以说至关重要,也可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名。 刀客问道:“娃子,你把泡馍给我了,自己不饿吗?” 他说饿。 刀客又问,“娃子,两个泡馍,能抵多久的饿?”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大概一天吧,再多喝些水,在肚子里涨一涨,应该可以撑两天。” 刀客点点头,似乎是对自己说道:“好,那就两天。” 于是刀客在龙王伏魔庙中逗留两天,教了他两天刀法,可惜资质鲁钝的他,只学会了一十七式。 刀客走时,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解下他的佩刀,刀名大庇,也可能叫大辟,因为他说话时有很重的陇西口音,他听不真切,却不敢多问。 他虽然武道蒙昧,为人却是极其精明,无依无靠能活到这岁数,还没入乞儿保甲,也没被当地丐头捉住断手断脚,挖眼断舌,自然是有些趋吉避凶的灵慧的。 见刀客要走,他当即跪伏下去,大叫一声师父。 此刻已无刀在身的刀客连忙侧身避开他这个跪拜大礼,摇头似拨浪鼓,“娃子,你这是作甚?两个干馍而已,连口汤水都没有,差点儿没噎死我,能从我这边换来一招半式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何况是一十七式?再叫我一声师父可就强人所难了,可别贪心不足啊,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资质太差,我真心瞧不上你,但凡你只稍稍鲁钝一些,我都能再教你一招绝顶厉害的……算了,走了,多说无益,后会无期。” 此一别,真就遥遥无期,老头子最后的十年,手持大庇漂泊半生的男人终于寻到了他,但只是登门寥寥数次,最多也就隔窗相谈几句,老头不愿见他,也不承认他是他的弟子。 即便他杀了他两个真传弟子,即便他已是四品临门一脚,即便他已经能够打败当时鳏独废疾、二竖为虐的他。 最后相见时,老头子没有拒绝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二人处地已是坟里坟外。 坟外的人看着坟里的人,没有祭祀和跪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倔强,而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男人百感交集,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又是后悔莫及,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面对男人的奇怪的问题,李郁摇摇头:“不好说,我也没真吃过。” 男人没有回答,李郁就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沉思,好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说话,静静等着。 许久之后,男人回神,他头痛的毛病又犯了。 他对着李郁说道:“我最多教你两天,别觉得少,因为我拢共就只有十七式刀法可以教你。” 李郁点点头,已经知足了。 男人一脚踹在身旁三人合抱的大榆树上,落下几根枯枝,他随手捡起一根最为直溜顺手的,递给李郁,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抽出腰间木刀,老榆树的枝干无风而动,簌簌落叶。 李郁接过树枝,学着男人的样子,摆起架势。 男人递出第一刀,李郁学着。 此时此刻,李郁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寡妇娘亲,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犹豫地看向这里,却是没有出面阻止。 (三更,七千多字,请假那天的字数我也会慢慢补回来的,第二卷开始我有意在改变写作风格了,釜中鱼,乱世如釜,世人皆为游鱼,故事依旧会围绕着何肆开展,但也会牵扯出更多的人物,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得习惯。) 第14章 不能活了 寡妇有一个贵姓,姓陈,不过已经自称未亡人李氏了许多年了,李氏的丈夫死得早,死得也屈,在李郁还未出生之时,就离奇死在自家麦田之中,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因为衙门的命案都有三天比限,捕役快手生怕遭了挂落,就潦草结案,判定为死于武斗仇杀。 李氏自然不信,十年前,她的丈夫因她身怀六甲故而独自出门刈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丈夫,本该不到巳时就该回家吃饭,可她久等不至,便挺着肚子饷田去。 结果就看到了丈夫无头的尸体倒在田间。 李氏受了泼天的惊吓,肚子里未足月的孩子也在田间早产,老话说七上八下,八月早产甚至不如七月生的易活,李郁因为没有足月,连眼睛都睁不开,俗说又说,儿堕地未能开目视者,谓之寤生,举寤生子妨父母。 李氏自然母不嫌子,但小镇之上却是人言籍籍,归怨于她。 李氏知道丈夫会些武功,是小镇之外的人,算得上是来路不明,而她是本土人家,因为容姿出众,家中门槛都要叫媒人给踏平了。 一番细数起来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因缘际会之后,他入赘她家,二人缔结良缘。 可惜高堂早逝,未能尽孝,原来的一家三口,在丈夫入赘后不到一年就变为了一家两口,好些年后,她才有了身孕,却是可怜她丈夫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就死了。 小镇上一些爱嚼舌根的女子说她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又污蔑她是淫娃荡妇,红杏出墙,伙同姘夫杀了丈夫。 她有苦难言,但孤儿寡母,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丈夫的确会些把式,听他说他的本事不算一般,在江湖中也能闯出些名堂的,她曾好奇地问他,具体是有多厉害,丈夫却是故作神秘地一把抱起她,回去屋中去展示自己的厉害之处。 依稀记得有一次,她听丈夫说他们武人有些死板的等级划分,共有六个品级。而他是精熟境界。 她问精熟是第几品? 丈夫摇摇头,腼腆一笑,只说道还算厉害了。 李氏想当然的认为精熟就是精通稔熟,大概就是其中最次一等的刚入门。毕竟再厉害些的江湖武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意入赘她这等蒲柳人家呢?懂事的她顾及丈夫颜面,没有再问。 夜还未深,没有城墙的小镇自然也没有宵禁。 小镇上的居民带着一天的劳累,纷纷出来乘凉。 这棵百年榆树就是大伙儿纳凉之的好去处,只是今夜大伙儿都兴致缺缺,约莫是分龙节一日下来辛劳求雨,没有叫天公垂怜,滴雨未落。 半月高挂,纤云之中有些半隐半露。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靠天吃饭的老一辈自然能预见一些天气,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有不少人在讨论夜晚子时之前会不会落雨。 更多人却是在围观这手持木刀的男人,还有那依葫芦画瓢的不讨喜的窹生子,虽然多是小声指点,但众口纷说之下,依旧如同黄河倾落九天来,砥柱三山立欲摧。 不说李郁到底是个孩子,即便是大人,也难以做到不畏人言,他面色微白。 男人没有顾及他,依旧重复施展十七式刀法。 …… 远浪宝船,全面应该叫做广陵朱字钱业远浪号商船,宝船船头的阀阅伏狮之上,杨宝丹艰难的支撑身体,晚风一吹,衣衫贴身,没有什么曲线,这丫头真的就只是脸圆,该胖的地方一点儿不胖。 杨宝丹才知道自己晕船,平时泛舟垂钓千岛湖上也没有察觉啊,怎么一换乘大船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了,此刻有些恹恹的靠着栏杆,迎面吃风。希望能叫江上凉风抚平肚里晕眩。 何肆站在一旁,一身刀剑,像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他今夜有些心绪难宁,却是不知为何,凉风拂面,吹动心弦。 这是心血来潮,修行之人,讲究一个其心如石,再不动摇。心血来潮者,心中忽动耳。无非是难逃喜怒哀乐忧思恐惊的痴缠。冥冥之中,他感觉今夜或许有事发生。 何肆有些紧张,故而持刀在手,他已非手无寸铁之人,更是步入小宗师之列,手中有刀,倏然间又不紧张了。 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手稳,刀快,心稳,缺一不可。 再者说无色界中沉郁五年,似乎胸中又有意气可以付诸刀下。 野夫借刀,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每出一刀,都要耗尽胸中意气,下一刀只会更难得,但同样也会更强。 就好比剑客的用晦磨剑。 欲整锋铓取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 远浪宝船破风而行,漂浮在深不见底的折江之上,宝船并不孤单,总有三三两两的渡船在其身旁交错行驶往来,宝船之上乘客众多,为了维稳,故而速度不快。 江面之下,一条条渡船的船底切入水中,尺寸长的小黑影遍布船底,有水虺有蛇鳝,还有一类雅言叫做蛞蝓的鼻涕虫黏满船壁。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大江大河亦不例外,他们为从龙而来。 远浪宝船之下,白龙游弋,头颅虚靠着宝船船底,它只要一个抬头就能掀翻这艘满载三百人的宝船。 使得乘客如落汤螃蟹。 白龙摆动身躯之时,腹部翻动出很大一块豁口,不见皮肉。 那是被斩龙剑所伤,缺失的一块血肉被炼化为血食,成为他人的歆享之物。 它走江入海,又是溯回,性命暂且无虞,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块血食而已。 平阔荡漾的江面之上,一锦衣男子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若非他其貌不扬,倒是能有几分飘然仙气。 五月二十的月亮从望向晦,自十五之后,日日清减消瘦,如今只剩一半。 他举头望月,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世上很多人都喜欢月亮,神仙中人也不例外,多数人对于月亮总有一种难言的亲近和崇拜。 此方世界的天象也不全然是虚假的,只不过是瓮天蠡海,井中窥月罢了。 锦衣男子暂且放弃了皇城之中的圣人之位,朝辞京畿,夜至江南,还有顺流不到二十里距离,他就能与那远浪宝船相遇。 那身负翼朝余气和白龙血食的小子居然真能大难不死,上次他并未留手,就是起了弭患无形的念头。 他不能不死,背后定有那高人操盘,难道是许久那未曾现身的汪灵潜? 锦衣男子由此一行,是因为他对陈含玉说谎了,其实陈含玉未曾进行真正的六魄化血,故而只是误入歧途,却未真正走上断头路。 甚至不用陈含玉迷途知返,亡羊补牢,哪有什么追悔莫及,他都没有铸成恶错,只要他一直蒙在鼓里就好,就让他以为自己摆脱了宿慧转世的枷锁吧,直到未来终究是要觉醒的那一天,欺瞒亦是一种仁慈,他宿慧觉醒的早,几乎就是生而知之,可到如今,他依旧会回味那种襁褓之中的安适,吮吸母乳的温暖,还有夜里无故哭闹之时的温柔哄睡,这一切,在他觉醒宿慧的那一刻,便与他彻底割离,他只想快些长大,做自己花费不小代价,来这瓮天之中应做之事。 男人,叹了一口气,“对不住了,只能骗你,也算不枉陈含玉这个身份在瓮天走一遭。” 所以,那个拥有真正落魄法的何肆,便不能活了。 第15章 落水 袁饲龙不能轻易出手,头上有着一座大山李且来矗着呢,杀一个土着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不值得他承担一次出手的代价。 他“循规蹈矩”至今,若非深谙李且来的性子,只在不逾矩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操弄,作死却不至死,每次都是师出有名,他早就被请出这场清明梦了。 即便如此,他也已在李且来眼中数次犯禁,只要再有一次莫须有的犯禁,他都不敢说还能幸免于难。 李且来老了,近年来这瓮天看似禁网疏阔,犯禁者众多,但袁饲龙知道,垂垂老矣的李且来比往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疯狂。 来此瓮天便是凡人,管你自诩何人,觑看何人,都只能施展凡人手段,如若越界,那便打杀干净就是了。 有他掠阵一旁,白龙不敢兴风作浪,伤及无辜,它只想拿回自己那一块血食。 拿回血食的最便捷途径,自然是生吞了何肆。 杨宝丹低头吐了几口清水,让她这个吃货没胃口吃东西,可见晕船的确是难受得紧。 何肆从小练刀之时,就是依靠目力取巧,在黑暗无光的室内,以双眼盯着水盆之上飘摇的线香火星,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起初每日都要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之后也就习惯了,岂会晕船。 他上前几步,拍拍杨宝丹的后背,替其抚顺气机。 半开玩笑道:“大姐头,好歹是个武人,晕船有些太逊了吧。” 杨宝丹懒得还嘴,只顾着趴在船头栏杆之上呕吐,她眼冒金星,听说这般行船还有两日时间才能靠岸,她欲哭无泪。 再是吐出几口清水之后,她一脸戚戚道:“水生小老弟,要不你拿根绳子把我拴住挂水里吧,我快不行了,要死了。” 何肆思考一番,给出了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可以把你打晕,控制好力道,可以直接睡两天。” 杨宝丹眼神有些哀怨,“人言否?” 何肆笑笑,“回去睡觉吧。” 杨宝丹无力摆摆手,“等我吐干净了再说。” 她低着头,往分流的江面看去,一片混沌沌的,月色之下泛着粼粼微光。 忽然发现远处的江面好像亮一些,而宝船底下的一块区域则是有些晦暗。 她原以为之时船身挡住了月照,可当宝船换了个“之”字行径,继续逆流,这团晦暗之影却依旧是牢牢咬着船下那一块水域,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杨宝丹微微拧眉,有些疑惑道:“水生小老弟,你来看看,水里有点奇怪,黑乎乎的一片。” 何肆闻言面色微苦,无奈道:“宝丹大姐头,你忘了我是瞎子吗?” 杨宝丹稍显错愕,因为何肆表现的太不像个盲人了,衣食住行,半点不需要人帮扶,总叫她怀疑何肆是不是类似算命点金,推拿正骨的职业,行走江湖,必要装瞎。 “你是真瞎啊?一点都看不见吗?” 何肆老实道:“可不就真瞎吗?啥也看不见,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杨宝丹忽然有些哀怨,心道,“可惜了,我长得还挺好看的。” 这不是她自夸,而是赵老,老爹,爷爷都这么夸她。 老赵说她面若皎月,老爹说她珠圆玉润,爷爷说她面相一看就很贵气。 杨宝丹原先也是听得清楚好赖话的,也曾怀疑自己的大脸盘子,可架不住家里三人能说会道哄得她团团转,而她自己也管不住那张好吃的口…… 杨宝丹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眼疾会遗传吗?” 她说这话时,脸色微红。 何肆愣住了?不知道杨宝丹为何有此一问,问这问题的人还真多 呢,李大人问过,太子殿下,哦不,现在是皇帝陛下了,他也问过。 他只得解释道:“我这不是眼疾,我以前看得见的,就是被人打瞎了眼睛。” 杨宝丹闻言有些气愤,原来何肆不是天生瞽目啊,那一个见识过五彩缤纷世界的人忽然陷入黑暗,该多可怜,她有些心疼道:“你都这么厉害了,谁能把你打瞎啊?” 何肆没有瞒她,说道:“一个老道士,四品守法境界,名号叫做貔貅道人,也就当头一掌的事情,脑子就像被驴踢了,当时就看不见了。” 何肆的眼睛曾经因为李且来以续脉经手段出手相助,本来都重见光明了,奈何当日又被谪仙人夺舍,与袁饲龙捉对一场,也算是根源到那儿,朝成暮毁,疾患复发。 杨宝丹忿忿不平道:“我家曾来过一位道长,他说‘昆虫草木,犹不可伤’,打出手伤你的那个道士就不怕‘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吗?” 杨宝丹有些心疼何肆,她才不问始末缘由,理所应当就站在何肆这一边,同仇敌忾,何肆的敌人肯定就是坏人,甚至都自动忽略了何肆说的,那人可是四品守法境界。 这江湖上的恶人好多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有人打瞎了何肆的眼睛,也有人砍掉了爷爷的右臂。 也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样了,自己偷跑出来他不会生气吧。 两人一番闲谈,杨宝丹也就忘了去深究水下的阴影。 一旁右船之上,苏家兄妹也是乘着夜风纳凉。 一身月白袍子的苏星田喝着小酒,妹妹苏灵慧一边小声劝着‘喝酒伤身’。 看样子苏星田已经喝高了,他拿着酒囊,前来邀酒。 何肆察觉到他的身形,本不欲与他有所交集,奈何现在同乘一船,也不好太过疏离。 索性结个善缘吧,苏星田为人嫉恶如仇,衣服侠义心肠,只可惜是没有与之公心相匹的武艺,这样的人,其实可交。 何肆谦虚地说自己不善饮酒,却是陪着苏星田喝了十几两烧刀子。 一阵对饮酒酣之后,苏星田烂醉如泥躺在地上,何肆也是有些眩晕,他用一点气机散开腹中酒水。 然后脑子暂时清灵了,酒气四散,身体却是更醉了。 因为他想稍稍尊重一下苏星田这个酒友,以气机解酒有些不地道。 杨宝丹和苏灵慧靠着栏杆,两人都很有分寸,只是相互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闺房话儿。 远浪宝船再次一个掉转方向,杨宝丹又是一阵难受,弯腰俯身,干呕起来。心想,“不行了,要死了,还是叫何肆把我打晕吧……” 忽然,杨宝丹有些朦胧含泪的眼睛往江面一瞥,水中好似亮起一对灯笼。 一个小象大的头颅慢慢升起,没有露出水面,杨宝丹看见了一个白龙脑袋。 她没有惊呼没有后退,只是眼神迷离起来,仿佛被人摄魂夺魄,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 “杨姐姐……”苏灵慧刚想提醒她不要太靠近船头了,话未出口,却见杨宝丹已经倒栽着头朝下,像堆鸟屎一样坠落下去。 苏灵慧吓得面无人色,大喊道:“不好啦,宝丹姐姐落水啦!” 何肆闻言一激灵,气机一振,当即酒醒。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伏狮最前沿,殷红气机从一整条手臂之上滚动而出,他不会什么控鹤功擒龙功之类的摄物手段,只能以量取之。 一条条血蛇舞动着身体,纷纷钻入水面,何肆面色却是一变,那源自霸道真解的血食气机在入水之后,就像泥牛入海一般,音讯全无,不在听凭调遣。 水里有东西! 第16章 江底斗龙 何肆只犹豫了片刻,就摘掉身上的重剑,平放在伏狮上,这重剑一百六十二斤,他倒不担心别人捡走,背着这玩意下水,直接就沉底了,和浸猪笼有什么区别。 何肆的水性其实不好,充其量也就会个狗刨泅水,但好在他可以踵息,先是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沉水不息十天半月还是没有问题的,若是在水中打斗,消耗是剧烈些,但也能支撑一时半刻。 何肆纵身跃入折江之中。 一气下沉,虽是夜黑水混,但他也不靠视觉。 水中的伏矢魄有些捉襟见肘。 只能勉强感知周回一丈范围。 何肆感觉到一个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几乎贴面。 腹中丹丸一息百转千回,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何肆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是那条白龙,被‘自己’吞食过血食的白龙。 何肆一刀挥出,不敢留手,直接是连屠蛟党,将江水染成血色,上剔下,斩龙头。 白龙在水中如鱼得水,硕大无朋的身躯半点不受江水影响,直接避开这一招。 霸占真气气机逸散,涓滴成河,竟然是往白龙腹部那一块缺口处汇集而去。 何肆感知到体内气机又少一丝,红丸飞旋,就像一头野兽怒吼。 他当即运转阴血录,再以水为介,从白龙腹部抽取血气。 一人一龙你来我往,已是陷入僵持。 何肆不敢再用气机,本质上他现在所倚仗的霸道真气都是白龙血食所化,二者一体同心。 就像以水洗水,徒劳无功,气机攻伐只会放虎归山,此消彼长。 白龙却是仗着身躯,足以碾压何肆。 何肆当即使气下坠,坠入江底。 他的伏矢魄在水底的感知太过勉强了,找不到杨宝丹的位置。 自己可以不息则久,杨宝丹却不行,当务之急是找到她,救她脱离水中。 何肆越是危机越是镇静,未知的恐惧一扫而空,知道敌人是谁后,他再无不安,无有见不惧,唯战而已。 船头之上,钱业会馆的管事迅速现身锚坛,也已知道有人落水,而且还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他也颇为心焦,只是宝船船行江中,水深无法下锚。 船头此刻也扎堆了人,能花钱乘坐远浪宝船的,都是有钱人,就算是有急事必要出行的,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花那五两一张的船票。 大晚上不睡觉的,还能有闲情雅致船上散步的,大多是观潮而返的公子好媛、名士大家,自然锦衣玉食,膏润优渥,不用耕耘树艺,没有劳心劳形,有人惊呼嚷嚷起救人之类的话语。所谓的“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不外如是。 几个碇手一阵头疼,宝船未驶入锚区,无法停下,斗手却是开始收帆减速。 两个精通水性的苍头已经准备下水捞人。 再晚上片刻,他们就真只能刻舟求剑了,连人漂哪去了都不知道。 苏灵慧跪坐苏星田身旁,两只小手推搡着泥虫般的兄长,她一脸焦急道:“哥,你快醒醒,宝丹姐姐落水了,朱大哥已经去救了。” 苏星田却是充耳不闻,苏灵慧心一横,撸起袖子,露出两节光洁的藕臂。 啪啪啪啪啪!左右开合,扇其巴掌。“哥,你醒醒,醒醒啊,醒醒醒醒!” 终于在十下掌掴之下,苏星田幽幽转醒,却仍是醉眼惺忪,满嘴胡话。 “妹啊,我怎么在这里?我们刚刚不是在楼外楼吃鱼吗?就是明圣湖的糖醋鲤鱼,叔嫂传珍,鲜嫩美味啊,难道是做梦?我说呢,怎么我刚要下筷子,结果鱼就活了,跳起来用尾巴连扇了我好几巴掌。” 苏灵慧有些心虚,却又是立马说道:“哥,快别说胡话了,宝丹姐姐落水了。” “嗯?”苏星田闻言总算清醒几分,“那怎么办啊,哥哥我不会水啊。” 苏灵慧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家哥哥:“朱大哥已经跳下去救了,但是还没起来。” 苏星田眼神却有些闪躲,小声说道:“我的好妹妹,你的意思不会是叫我去救他们吧?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明知道我不会水的。” 苏灵慧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哥哥不会水,但另一个哥哥会水啊。” 苏星田一脸抗拒,甚至有些委屈道:“那你找他啊。” “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叫出来。”苏灵慧拉着苏星田的手,将他扯到岸边,“你自己白天还说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人家救了你,这不现在报还的机会就来了?” 苏星田苦着脸道:“可是,他不救我我也不会有事啊。” 苏灵慧摇摇头,“谁知道呢,万一我那另一位哥哥没有及时醒来呢?你就被劈成两半了。” 苏星田坚定地摇摇头,“怎么可能,那不就一尸两命了?” 苏灵慧道:“哥哥,闲话少叙,事不宜迟,你先下水吧。” 苏星田仍是犹豫,“可我不会水啊。” 苏灵慧安抚道:“你先下去,下去之后就会了,另一个哥哥会的。” “那我走?” “走,快去!” 苏星田倒不是不愿出手相救,就是不会水之人天生畏水,他暗自鼓劲,小跑着就要跳过船舷。 钱业会馆的管事见状,赶忙追赶。 他自然是没有来得及追上苏星田,但苏星田的奔势却越来越慢,在临近栏杆之时,他自己就悻悻止住了脚步。 “哥!你干嘛呢?” 他赧颜道:“等等,等我再酝酿一下。” 苏灵慧焦急道:“救人如救火啊。” 苏星田也是有些抹不开面,“抱歉抱歉,胆怯了,我这就跳。” 管事的赶忙一把拉住苏星田的手,大喊道:“我们会救人的,您就别添乱了。” 他又怒又愁,怎么上两个人还没开捞,又要跳一个下去?下饺子呢这是? 今晚要真出了人命,钱业会馆的招牌也算是砸他手里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两个苍头,抱拳道:“仰仗二位了。” 这二位可是一个外号“水鬼”,一个外号“水耗子”,虽然年纪大了,但都是从军队水师火长的职位上挖过来的好手。 二人也不多言,纷纷入水。 只是二人刚一入水不过瞬息,就有一人冒出头来,他大喊道:“奶奶的,邪性,水里全是蛇!” 他双脚踩水,腾出两只手来,一手抓着一条水蛇。 他用力甩出两条水蛇,面色严峻道:“遇到水精了!” 管事的面色阴沉,料到今夜之事绝不简单,他低喝道:“先上来,请石犀。” 所谓石犀,就是石刻的犀牛,以水为生之人大多迷信,信奉作石犀以厌水精。 缭手早就抛下绳索后备,两个水性极好的苍头上了年纪,不似青头小伙那般无知无畏,不敢托大,直接伸手握住绳索,被几位撩手合力拖上了船。 苏星田见状,无奈叹息,只怕今天还得仰仗那另一半的自己出手。 折江之中,何肆双脚踏足地面,白龙却更快他一步,它身躯盘踞成圈,好似何肆自觉落入毂中。 白龙龙躯忽然收紧,密密匝匝,何肆无处可逃,只能又是往上,而他头顶,却是一张血盆大口。 何肆左手拔出二人夺,原身是翼朝斩龙剑“见天”。 他使出一招砥柱剑法,天门中断,江底炸出一道闷雷,在水中艰难地腾出立锥之地。 他处于万顷茫然之中,每次施展气机,都好像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白龙见到压胜之物,本能还是有些畏惧,松开缠绕,退开丈外。 何肆仰仗的霸道真气和白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倒是能感知他的存在,心中只是越加担心起杨宝丹,她到底在哪里? 何肆抓瞎,此刻水上的远浪宝船还在驶离,他又岂是刻舟之剑,心中难免急迫,他知道这头白龙是寻自己而来的,杨宝丹不过是引她下水的诱饵,如今他已入罗网,杨宝丹这个诱饵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 换句话说,他可能已经寻不到杨宝丹了。 何肆念及此处,怒从心起,怨愤填膺。 他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使出佛家的“当头棒喝”。 除了落入鲸川那一次,这招可谓屡试不爽。 何肆灵台忽又清醒,除非杨宝丹是被那白龙一口吞入腹中,否则只要有一丝血气逸散,以他大成的阴血录不会感知不到。 第17章 传人 何肆心有计定,孤注一掷,血色气机四散而开,化作条条小虺。 为虺弗摧,一条小小虺游走水中,成为他的眼睛,四面八方寻找着杨宝丹。 白龙亢奋,大半血气都是归于它本身,物归原主,但仍由很小一部分,在它照单全收之前,逸散无形,染红江水。 白龙一脸受用,感受着血食的回归,一时不作任何动作,好像化作为一尊狰狞的龙神像,歆享牲祭。 何肆没有犹豫,血色气机倾力泄出,只为能满足白龙一时的贪欲,仿佛以身饲虎,割肉喂鹰。 本就只能调动一成的气机一泻千里,江河日下。 何肆忽然眉头一挑,他找到了杨宝丹!她就沉浮在自身不远处,无声无息,生死不明。何肆收刀入鞘,单手持剑,大步流星,蹚起淤泥,他三步两步行至杨宝丹面前,此刻的杨宝丹还有一息尚存,却是岌岌可危。 何肆抱着杨宝丹,直接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上去,将入水前的准备的那一口气息尽数渡了过去。 杨宝丹脑中一片浑噩,陷入无知无觉的濒死之际,忽然感觉有人将自己从混沌之中打捞而起,使她神思不再蒙昧,她艰难睁开眼睛,眼中是一片黑暗,唇上却传来柔软的触感。 “是何肆吗?” 随着气息传入腹中,好似一口源头活水,浇灌了她这即将枯竭的性命。 何肆怀抱杨宝丹,微微屈膝,提气身轻,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透出江面。 一脸享受的白龙见状龙须一抖,自不会叫他如愿,尾巴一扫,就像一头蛮牛冲撞,微风荡漾的折江江面,顿时就掀起滔天巨浪。 江上浪涌,江下暗流更是汹涌。 何肆护住杨宝丹,替她隔绝了大部分的伤害,以后背挡下神龙摆尾这一击。 他吐了一口鲜血,在水中散开,杨宝丹只觉得面上一热,有些腥甜。 何肆继续提气,借势跃出水面,二人交织在一起,何肆就好像要把杨宝丹纳入自己身体之中, 纠缠一团的二人就像瓦片一样在江面上打起水漂。 一连好几个溅跃,何肆终于抻展身体,一手揽住杨宝丹纤腰,在江面之上狂奔起来。 他的一口气机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但他不能趁机换气,否则一口气机接续的断档,他就无力保持踏水而行。 再次落入水中,无异于羊入虎口。 何肆面色微红,自然踵息食气。 杨宝丹吐出几口江水,还有些呆滞,何肆大声道:“船在哪里,指个方向。” 他现在只是单纯地迎风踏水,伏矢魄无法远视,故而不知道远浪宝船的具体位置。 杨宝丹才不是那种危急关头呆若木鸡的小女子,当即伸手指明方位。 何肆一鼓作气,一番跳跃,水面之上相隔数丈就展开一朵莲花般层层叠叠的漪澜。 距离宝船还有三丈之时,何肆已经后继无力。 他大喊一声‘苏星田’,这三个字没有气息支撑,堪称声嘶力竭。 已经站在船舷之上张望的苏星田连忙答应,“在这呢!” 何肆将怀中杨宝丹尽力抛出,杨宝丹不重,在空中就像一片被风吹拂的蛾子。 苏星田张开双臂,不断调整方向,想要接住杨宝丹。 他估摸不准位置,仰着头,前前后后挪动,脚步凌乱。 几息之后,杨宝丹准确无误地砸在苏星田这个肉垫之上,苏星田呕了一声,吐出许多带着熏天酒气的腌臜秽物,却是直接被砸昏死过去。 杨宝丹也是头晕眼花,却是快速支撑起身子,往船舷处扑去,却是刚好瞧见何肆换上一口气机,无法维持身子轻灵,又是坠入江中。 白龙不曾钻出水面,等到何肆落水,粗壮的身躯盘节,把他牢牢绞住。 何肆也就是仗着骨头硬,艰难支撑。 他竭力转动手中见天,剑锋横向,白龙巨力缠绕,剑刃自然嵌入它的身躯,也同样嵌入何肆的身躯。 白龙吃痛,微微松开缠绕。 何肆又是抽出大庇,使出连屠蛟党。 这一招对蛟龙之属有天然压胜之奥。 江上惊涛崩云,水溅如雪。 戛铜之声悠扬,闻者皆是心湖荡漾。 昏迷之中的苏星田眉头微微皱起,睫毛颤动。 …… 天奉府,嘉铜县,不知名小镇之中。 夜已深,天微凉,子时之前,开始落雨。 五月二十的最后关头,总算落下雨来,一天求雨的辛劳没有白费,小镇居民纷纷归家避雨,也算尽兴而去。 李氏回屋取了仅有的一把油纸伞,油纸伞这种金贵物,寻常人家还是少见的,一般都是蓑衣斗笠。 倒不是她只顾自己撑伞,不管儿子,这伞本就是给儿子准备的。 只是雨来得急,她回来时儿子已经被浇透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中练刀。 她不知为何,不敢靠近一步,生怕打扰了这一画面。 男人最后演练一遍刀法,他确定李郁已经全部学会了这十七式。 只花了两个时辰,这等学刀的天赋,着实骇人听闻。 男人收刀,明知故问道:“都学会了?” 李郁点点头。 男人也是起了爱才之意,难得解释道:“可别怪我教得随意,是你学得太快。” 李郁依旧点头,满心欢喜。 男人拍了拍别再腰间的木刀,问道:“现在刀可以借我了?” 李郁却是摇头:“不借。” 男人一瞪眼,“玩赖的是不?” 李郁说道:“送你了,谢谢你教我刀法。” 男人有些不自在了,本就是一场交易,怎么还说上谢了?他嘴硬道:“那你可有些吃亏了。” 这把木刀,只能说很有来头,李郁这小子,在刀道一途,是老天爷赏饭吃。 李郁摇摇头,说道:“不亏。” “那我走了,跟你娘回家吧。”男人转身就要离去。 李郁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眉头一皱,说道:“既然不用我还刀,那以后我自然是不会再见了,还问我姓名作甚?” 李郁认真道:“要问的,你是师父。” 男人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李郁重复道:“师父。” 男人不说话了,曾经他花了两个泡馍,从老头子手中换得十七式刀法。 如今,他用十七式刀法,从男孩手中换了一把木刀。 一饮一啄,好像一场轮回。 男人想起自己初见老头子那一天,还是还是年轻刀客模样的老头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恍惚之间他头痛欲裂,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名字,面对薪火相传的孩子。 他的回答好似越过了四十多年的光阴长河,昔年老问少,今日少问老。 他热泪盈眶道:“我叫屈正,你也可以叫我阿平。” 男孩当即跪地磕头,脑袋一下下杵地,砰砰作响。 他叫了一声“师父”,屈正笑容更甚,没有像老头子一样对这一声“师父”避之不及。 他欣然承受。 算了,既然是师父,那就不得不给徒弟一些见面礼了。 屈正扶其头顶,授一份刀意。 男孩眼中闪过一缕刀光,连屠蛟党,天狼涉水,二择其一。 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此为四品守法境界。 屈正放弃了自己苦苦追求数十年的坚持,以人屠一脉之外的刀道入四品。 竟没觉得半点儿可惜,半生出幽篁,开朗始豁然。 是他着相了。相就是相,诸相流转。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屈正忽然顿悟,大笑道:“眼流星,机掣电。杀人刀,活人剑。” 早入四品不得其精,晚入四品错失其奥。 也就此时此刻,方得四品果位。 果真转益多师是汝师,为人师者,同样也在成全自己。 四品守法境界的屈正忽然遥有感应,千里之隔,依稀感受到了大庇刀意,似是有人仗刀,正经恶斗。 屈正扶起李郁,替他擦去额上泥泞,笑着说道:“你觉得李四这个名字怎么样?” 李郁摇摇头,“很一般。” 屈正哈哈大笑,“那我委屈一下做那第四人吧,以后你叫李五?” 李郁心道,“还不如李四呢……” 屈正心中所想,既然龙雀大环已经被那和尚抢了过去,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何肆,要物归原主。 那就怪不得他把这笔账算在何肆头上了,也不算他冤枉那小子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的确是冤有头,债有主。 他决意要去取回佩刀大庇,再顺手宰了那小子。 从今以后,他就是人屠一脉唯一的传人,而李郁,就是自己唯一的传人。 (五千六百字,加上前天的七千二百字,算补上了请假那一天的字数。) 第18章 麒麟双子 何肆感觉自己能够调动的气机不够了,他只能再出全力一刀,必须要有血食补充。 否则便只能调动维持透骨图的九成气机了,那无异于自毁长城,釜底抽薪。 没有透骨图支撑,他挡不住水中压力,一身好不容易接续起来的骨头顷刻就会摧枯拉朽般被折碎。 他无可奈何,今日好像遇到了必死之局。 远浪宝船之上,管事的命人取来五块汉白玉雕琢的石犀投入江中。 汉白玉是石非玉,同样名贵,华丽如玉多是皇宫御用,紫禁城的华表,金水桥,宫内的宫殿基座,石阶,护栏都是用汉白玉制作的。可谓是玉砌朱栏,虽然没有言明不僭越,但民间向来忌讳。只用装饰庙宇,雕刻佛像。 五块石犀入水,真有作用,当即驱散蛇虺。 苍头问道:“还要继续入水吗?” 管事看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江面,脸色同样波动不止,眼神闪烁,最终却是说道:“不了,走,行船!” 他不敢为了一人性命,叫一船三百人同时涉险。 况且他已经知道,之前落水的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而下水救她的只是名义上一个仆从而已。 虽然那位仆从看着是个武功高绝之人,但这同样侧面印证了水下的危险,只叫杨氏镖局少东家脱离险境就好,没必要再度涉险了。 权衡利弊之下,他选择叫斗手升帆,舵手掌舵,想要先驶离这片险地。 得到管事的回复,苍头心中倒是有些安定,随船多年,他见识过不少诡异,能避则避,也不愿冒险入水。 杨宝丹双手握着栏杆,衣衫尽湿,管事的叫来丫鬟,取来一块上好的鲁锦,给杨宝丹擦拭身子,自己则在一旁嘘寒问暖道:“少东家,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叫船医?” 杨氏镖局作为大离朝江湖武林好事者吹嘘的南北十三大镖局之一,在江南道还是有些分量的,容不得他轻慢。 杨宝丹只是怔怔望着水面出神,没有说话,任由丫鬟手持一块价值不菲的提花斗纹布帕在她身上轻柔地擦拭着。 管事以为杨宝丹只是受了惊吓才没有说话,却是有些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道:“少东家,您在水中可曾见得什么古怪啊?” “有什么古怪与你何干?你又没有打算停船救人啊。”杨宝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不出叫管事停船救人这样的话,因为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没用。 而且对方的确也有所措施了,只是他们无能为力而已。 管事一时语塞,面色有些难堪。他诚恳道:“还望少东家见谅,我毕竟得为一船乘客负责。” 杨宝丹点了点头,目光凝视江面,没有看身旁管事的一眼。 管事问道:“那我去请船医?” 杨宝丹忽然哽咽道:“不用,我很好。” 管事不再多言,既然主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多自作聪明,如此最好,虽然失了体面,但却是少了麻烦。 至于补偿,事后备齐即可,管事当即屈身行礼告退,生怕再有变故。 杨宝丹面色苍白,眼泪款款而下。 另一边,苏星田也是幽幽转醒,一脸焦急的妹妹苏灵慧终于放下心来,“哥!你醒啦?” 苏星田没有依靠自家妹子的搀扶,全凭腰膂之力,直直站起。 他这一手,可不是江湖中人鲤鱼打挺的把式,需要对全身筋骨肌肉极为精准的掌控。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呕吐物,眼神有些嫌恶,直接伸手扯碎上衣,露出膀子。 苏灵慧见状后退一步,小声试探询问道:“是文业哥哥吗?” “是我。”苏星田点点头,同样的音色,语气却是生冷,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苏灵慧赶忙又搀住苏文业的胳膊,语速惊人道:“太好了,文业哥哥,你终于醒了,我们的一位朋友,朱水生朱大哥现在落水了,水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你能不能帮帮他啊?” 苏文业直接甩开妹妹的胳膊,冷声纠正道:“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苏星田是苏星田,苏文业是苏文业,有半颗铜钿的关系? 苏灵慧可怜巴巴道:“文业哥哥,求你了,朱大哥早上还救过你一命呢。” 苏文业有些厌嫌道:“早上在客栈那一次是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苏灵慧有些惊异,她知道自己的两位哥哥虽为一体,但绝对算不上同心,一人清醒之时,一人必然沉睡,几乎可以说是无知无觉。 苏星田语气不善道:“若非他狗拿耗子,我早上就该醒了。” 苏灵慧没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这般不讲情面,她只得祈求道:“那朱大哥也是灵慧的朋友,文业哥哥,你能不能为我出手一次啊?” 苏文业嘴上说着‘麻烦’,却是拔出腰间仪剑。 气机灌注之下,无锋的仪剑也是显露锋芒,这点倒是和吴指北老爷子所铸的舌端有些相似。 苏文业道:“我只能试试,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水里有一条厉害的水虫。” 苏灵慧不明就里,问道:“什么水虫啊?” 苏文业瞪她一眼,不耐喝道:“什么什么水虫?水虫就是水虫!” 苏灵慧吓得瑟缩脖子,有些害怕,不敢吱声。 自己这个文业哥哥,平时苏醒的时候很少,虽然名为文业,其实不爱学文,是个武痴,父亲为他备了五位伪五品偏长小宗师教授绝艺。 十八般武艺兵刃之中,分为九长九短,哥哥如今已经学会了三长两短。 长是枪戟棍,短是刀和剑。 文业哥哥每每苏醒过来,只要在家,必然要去和那五位师父讨教武艺。 关于文业哥哥偏长究竟为何,五位老师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只是习武一事,比起学文还要费精气神,不仅需要名师教学,更是少不了武道上的元经秘旨。 除此之外,正所谓穷文富武,财力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苏灵慧只知道文业哥哥如今尚未步入五品境界确实能打败任意三位老师的联手了。 苏灵慧听母亲说过,她怀胎之初,家中来过一位方士,一眼看出她身怀麒麟双子。 先是道喜,然后为其批命留下八字谶言:“文业砚田,种玉蓝田。” 父亲闻言立刻请来郎中,的确也摸到滑脉。 父亲大喜,连忙追问是不是双生子? 郎中这可犯了难,脉象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确是滑脉无疑,但滑脉主痰饮、食滞、实热等症,又主妊娠。 却是一时之间不好判断,若真有身孕,那也是时日尚短,更别说是摸出个腹中是男是女,是单是双。 之后月月父亲又接连换请了几位名医为母亲诊脉,按照脉诊歌诀来说,女人无经即有胎。 几乎是确定了母亲已经身怀六甲,确实无人敢断言母亲肚中是双生子,好在胎息之脉,左疾为男,右疾为女。 十个医生中有八个诊脉都说是母亲怀了麟儿。 父亲因此也对那方士之言深信不疑。 第19章 雷雨晦暝 联想到那“文业砚田,种玉蓝田”八字谶言,父亲为两位未出世的哥哥取名为苏文业和苏星田。 可时间越久,母亲的肚子越大,父亲的眉头却越拧皱,因为母亲的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怀有双胞胎的样子。 果真到了孩子呱呱坠地之时,自然只有一子诞下,另一子并未夭,而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父亲对此大为疑惑,母亲却是释然,对一个莫须有的孩子的出生与否,倒也太过计较,也是无法计较。 孩子取了兄长的名字,叫做苏星田。 可没想到哥哥苏星田先天迟慧,甚至还患有离魂之症,从他懂事能言开始,学文不成,习武不就,却一直说自己有两个身体,明确感知有另外一个自己就在不远处,行走坐卧,全都跟着,但“他”绝不说话,一声不吭。 直到苏星田六岁那年,顽皮的他上树捕蝉,不小心掉落地上,头朝下脑袋磕碰一下,他忽然就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口口声声言说自己是哥哥,是那从未出生过的苏文业,说他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被自己那恶毒的弟弟给吃掉了。 之后那名居无定所,游戏四方的方士又至,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父母对此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苏灵慧并不知晓。 (设定其实是个嵌合体,双重人格,不是什么宿慧,这世上的宿慧还没有烂大街呢。) 当时苏灵慧不过还是个襁褓之中婴孩,从她真正记事起,自己就是有两个哥哥的,只不过这两个哥哥有些特殊,就只有一具身体罢了。 文业哥哥是武学奇才,如今不过二十弱冠,已经快要踏入五品偏长境界了,若非是他所图甚深,要将十八般武艺中的三长两短皆入偏长,此刻也早就是五品小宗师了,而且文业哥哥平时出来机会相对少些,不苟言笑,对她甚是严苛,总是一脸不假辞色,他真正习武的时间,即便不舍昼夜,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 星田哥哥就是个单纯的读书人,几乎可以说得上百无一用,但他却连做学问一事都不算上等,经过多次岁科两试,连个廪生都没中,不过星田哥哥生有一颗侠义心肠,为人乐善好施,在蓝田之地素有善名,他出来的时间相对多些,对自己也是极好的,但不知为何,他和文业哥哥明明是共用一具身体,但他俩的武道却并不相通,不说气机完全无法调动,就连六品力斗武人那实打实的体魄落在星田哥哥手中都格外羸弱,虽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只是常人的范畴。 折江之中,何肆想着最后一刀该用什么招式,是野夫借刀,还是继续使用压胜白龙的连屠蛟党? 何肆也明白刀客使刀若是犹豫一下,当即便落入下乘。 但他没有办法,又不是一刀之后引颈就戮了,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以阴血录和霸道真解在水中搜罗一些还未和白龙收回的散兵游勇,化作气机归流,可惜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他太需要气机了,对他而言,气机其实就是血食。 何肆气机涤荡,波撼江底,以其自身辐散开去,层层叠叠,好似擂鼓鸣金。 水中一条条血蛇游弋,化作蛛网缠绕,不像刚才那般以身饲虎,他全身心抵御之下,血气也不是白龙可以轻易吞食的。 何肆无法思虑太多,血食这东西,白龙要还,他不愿还,索性二一添作五,他的霸道真解也不是吃素的,比比看谁先吃了谁。 水中的虺蛇鱼虫,鼋鳌虾蟹,游离不及,纷纷身体炸裂开来。 霸道真解的宗旨就是天生万物以养人,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乃是为我,与“息天下而奉一身”的霸道不谋而合,是故称作霸道真解。 何肆以阴血录为虎作伥,想着配合霸道真解将水中鳞介鱼鼋尽数吞食,应该也能凑出一颗半颗当量入品武人的血食。 虽然还是不够再多出刀法,只能是壮一下刀势,不过用作连屠蛟党,施展两个变式倒是足够了,下剔上,上剔下。 霸道真解全开,何肆一头乌发转红,水中飘摇,好像小说里的赤发鬼。 何肆吸食收拢半数血气之时,忽然停住动作,脑中闪过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天马行空,不经之谈,但却不妨一试。 以他自身为中心,气机翻涌,层层波动,之前被他气机炸裂屠戮的无辜鳞介,本就晕染一团团血红,在这翻江倒海翻涌之下,更是使鲜血染红江水,混为一谈。 既然阴血录的主旨就在“搬血”二字,那就将以自己为中心大半的江水都变成稀释过的鲜血吧。 同样也是搬血,何肆身处稀薄血水之中,阴血录运转,何肆勾唇一笑,他猜对了。 气机施展当即有了介质,不再那般阻涩,客场变为主场,何肆仿佛游鱼水中。 何肆忽觉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再没有时时刻刻分心应对那水中压力。 天魔外道,真的可以水陆行空! 他抽出大庇,水中亦可闻声,刀罡绽放,他要以这样一刀缠斗白龙。 他决定用连屠蛟党。 连屠蛟党虽然变化简单,却是最适合走刀对群,换言之,也适合乱刀对单。 何肆必须寻找机会脱身,他听杨宝丹说过,钱业会馆也是广陵道上的庞然大物,可能隶属朱家分支一房,所以他有理由相信,此刻的远浪宝船之上,一定还有入品的武人。 武人对何肆来说,就是上好血食,要求不高,入品就好,是在不行,有些体魄和气机的未入品也能将就。 的确是何肆饥不择食了,到时候,就算是无辜杀人,那也没有办法的事,他需要血食。 他的性命是性命,别人的性命也是性命,没有贵贱之分,但何肆只为自己的性命求全,虽说有心作恶,却也是无奈之举。至于杀业,自然应当背负,但他死后定不至于落入阿鼻地狱,因为他修落魄法,死了就是真死了,魂飞魄散,无法堕入地狱,也无法受苦赎罪,更是无法投胎转世。 何肆心下意定,再无困惑,脑中没有更多想法,任由本心出刀。 意是胸中刀,刀是手中意。 连屠蛟党一出手,刀罡灿烈,殷红气机一涨再涨,有十余丈。 少年仗刀求死,师爷说是错的,应该向死而生。 刀罡下剔上,泛起浓浓淤泥,污秽白龙视线,这一刀,掩冉水草,纷淤骇石,披靡、偃倒,势若无可匹敌。 白龙竟然发现自己不能够调动这份血气,它心中略微忐忑,大吼一声,犹如戛铜。 自下而上,传至江面。 江面中心涟漪层层密密,好似绽放出一朵水莲花。 水珠悬浮而起,逸散成雾。 蛟龙吐雾,蜃景迷蒙。 宝船虽然已经驶离江面中心,却依旧被蜃气笼罩。 沿着船舷一路走到船尾的杨宝丹再也看不见意思景象,她双拳紧握,抿唇发白。 只有她才知道何肆如今面对的是何等存在。 是神话志怪之中常有提及的龙。 龙兴云属,雷雨晦暝。 第20章 信手斩龙 千里之外的屈正眉头一皱,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如何学到这连屠蛟党的神髓意气的?” 屈正忽然面色一怔,异想天开道:“莫非这就是吾辈刀客趋之若鹜的师刀境界?是大庇吗?这怎么可能?老头子当年都不敢说的师刀,他竟然能谙悉此道?” 老头子当初给他大庇之时,一定不曾踏入三品,也不知道如何以刀意浸淫大庇,只能说是无心插柳,否则不入老头青眼的他,何德何能担此重宝? 没想到师刀境界竟然真的存在,自己竟然为了铁闩横门的刀意,以大庇去换那龙雀大环,当真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屈正倒是没有悔不当初,反正他也打算杀了何肆取回大庇,反倒是要感谢这个小子,是他为自己点了一盏指路明灯。 他不禁叹服道:“难怪老头子说你是练刀的苗子……” 屈正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离奇,何肆自然没有达到师刀的境界,天下也罕有人能到达此等境界,否则武人还苦苦追求什么元经秘旨,名师家传? 一生只需寻器、藏器便可。 何肆也只是因缘际会,在昙花一现的三品巅峰境界,靠着谪仙人王翡的感悟,吃到些残羹冷炙。 加之本就会这三招‘形而下’,不过是明悟意气而已。 远浪宝船之上,苏文业几步跃至船尾舵楼,目视江面,面色凝重。 他面冷心冷,天性凉薄,若非自家妹妹请求,便是真的救命恩人又如何,只管死去,与他何干? 他知道水中约莫是神话志怪记载之物,一条水虫,却是半点不觉惊骇,像他这般存在世间亦有,如何能觉得其它怪力乱神之事都是杜撰虚构? 苏灵慧追赶不上自家哥哥,只得转头去安慰起杨宝丹来,她走到杨宝丹身边,好意安慰道:“宝丹姐姐,你别太担心了,我哥哥已经答应出手了。” 杨宝丹没有说话,凄然一笑,苏星田什么本事,她今早都看在眼里了,不带任何诋毁的说,以他这样的身手,在杨氏镖局,过年杀年猪他都轮不到按猪的。 猪也会尥蹄子,也会猪突豨勇,而苏星田,估计吃不消年猪一下冲撞。 可下一刻,苏星田的手段却是叫杨宝丹惊掉下巴,他随手一挥,一剑横过水面,剑气纵横,直接劈开蜃景。 再是一剑,掀起气浪,吹散雾气,层层浪涌,叫人一时之间都分不清楚江上的风向,江水的流向。 杨宝丹眼中迸发精光,好似溺水之人看到一根稻草,她一把握住苏灵慧的手臂,哀求道:“灵慧,一定要让你哥救他!” 苏灵慧吃劲,眉头微蹙,她有些勉强地安慰道:“宝丹姐姐,你放心吧,哥哥很厉害的,既然答应出手了,就不会无的放矢的。” 苏文业忽然挥出一道剑气,杨宝丹脚下木板当即炸开,他冷声道:“放开你的手。” 苏灵慧见状连忙回应道:“哥,我没事的。” 杨宝丹放开了手,惊退半步,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出剑之人,他真是苏星田吗? 苏文业却是对着妹妹语气不善道:“你再替我信口许诺,就自己下水救人去。” 苏灵慧心有戚戚,不敢说话。 苏文业也就不再关注这边,继续凝视远处江面,执剑在手,待时而动。 水中何肆,出刀斩龙。 白龙却不惊慌,面前之水忽然涌动,层层叠叠,好似老中医口中时常叮嘱病人的三碗水煎成一碗。 浙江江面忽然微不可察的下降一分。 白龙提炼水精,置身于此,却是不觉半点掣肘。 何肆顿感压力,明明沸腾的水,却透着寒气,压力之下,水凝成坚,他不是白龙,顷刻间好像冻毙此中。 气机冷涩,不再流转,腹中红丸都是一时停滞。 只有连屠蛟党的血色刀芒还是一往无前,却是缓缓迟滞,一层层突破坚实水精,白龙目露拟人讥笑。 在水中,你就算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它不应许,你就翻不起浪花。 白龙看着勉强如同强弩之末的刀芒,不闪不避,似是等待刀芒撵走至此,仅有尺寸距离之时,刀芒后继无力,徒有其表,已是死招。 咫尺便是天涯,何肆心中一空,心气散了一半。 白龙探出四趾,弹出其中一枚,龙爪好似象牙大小,洁白如玉,莹莹无暇。 它拟人的屈指一弹,就要破碎这道刀芒。 龙爪触碰刀芒的瞬间,没有摧枯拉朽,反倒是它的一只龙爪化为齑粉。 刀芒忽就逸散,恢复行动,一阵涌过一阵,好似参连之箭,又如木杵撞钟。 一下一下积攒势头,由慢而快,连绵不绝。 白龙龙睛之中迸发惊骇,这是什么手段,居然能伤它? 龙吟阵阵,沸反盈天。 一刀也是十刀百刀,何肆脑中见体会过连屠蛟党的意气,最多能叠加七百余刀,一刀便可斩首一条孽蛟。 七百刀叠加,斩龙亦是易如反掌,而他如今只能一刀蕴藏三十六重刀意。 白龙显然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明明都拦下这一招连屠蛟党了,何肆也无可奈何之际,他却非要去触碰刀意,所谓连屠蛟党,又岂是浪得虚名? 水精无主操纵,顿时四散,何肆得以脱身,他没有选择抽身离去,而是从四肢百骸榨出最后一点气机,再是一招连屠蛟党上剔下。 如此机会,岂能错失? 江上雷霆乍现,撕毁夜幕。 船上苏文业福至心灵,摇摇一剑挥出,剖开江面,江水皆立。 天水连珠,意气凝结。 何肆不知是何人相助,却是抓住机会,调动一直维持左臂骨骼的透骨图气机。 水精厚压之下,那条手臂失去倚仗,本就碎纹密布的臂骨当即粉碎。 何肆吃痛不已,却是一声不吭,他再不是那个在法场因双手脱臼就哀嚎连连的小子了。 何肆心念一声,“破新橙”。 学自杨家刀法三十六式,脱胎三式无名刀法之一。 何肆以阴血录搬血,水中淡薄之血尽数化作条条女子纤臂,围绕白龙探出。 暗藏手段终于暴露,出其不意,不为杀伐,只为制敌。 好似百人千人齐心协力,一条条手臂形态各异,扣入鳞片,按住龙头,握住龙角,扯住龙须,拖住龙尾,使它一时无法动弹。 这一后手本该是他脱身时用的,现在却是毫不犹豫用来斩龙。 腹中丹丸一息百转千回,何肆不管恶堕之道,只在一息之间,他睁开双目。 刀光自上而下,斩首而来。 他看不见,却要睁眼瞧着。 先辈手曳三尺刃,曾剔长江斩蛟龙。 何肆有些遗憾,想着师爷的那一刀若是还在就好了。 一定会很惊艳。 而他,有自知之明,这一刀斩不了龙,只能叫其伤而不死。 千里之外的屈正似乎感同身受,窥见一鳞半爪,他会心一笑,心道,“小子,运气不错,早一日晚一日,我都无力相助,奈何今日之我,意气盛高,连屠蛟党,不是这般用的……你的命,还是等我来收吧。” 他抽出腰间木刀,同样使出一招连屠蛟党。 曾经伴身四十余年的大庇,被他弃如敝屣,而今假手于人,却是愿听调遣。 类似何肆“斩讫报来”的一招神意,并非人无我有,野夫借刀也是珠玉在前,只能说是触类旁通,屈正早他数十年就要已创出此等手段了,借刀之术,四品施为,何肆感觉手中之刀被人加持,如有神助。 李郁看着自己的师父,只听他轻声说道:“千里之外,信手斩龙者,人屠屈正是也。” ( 七千二百字,有点累,已经连续上班九天了,还有三天才休息,一点存稿都攒不下,我向来能发完就发完,不愿意吊大家胃口,看见错别字和我说一下,我会改的,最近状态不太好,见谅吧……) 第21章 呓语 炎禧元年,五月廿一,子时刚过,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 外屋大炕之上,何花何叶两姊妹解衣缠绵而睡。 何叶将圆脸藏在姐姐两块温暖的胸脯之间,独自体味着“双峰贯耳”的安适。 何花心疼他最近总遭噩梦惊袭,可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肯说。 何叶整个人精神恹恹,连胃口都变小了许多,今晚破天荒的只吃了四个馒头当主食。 今夜入睡之时,何叶死活不肯安歇,说着有感觉自己又要做噩梦了。 何花就像个老妈子似的,怀抱何叶,轻抚其后背,好在五月下旬北方的天气,两个人抱在一起,还不算热,好不容易将这妮子哄睡着了,她自己却失了眠。 也不知道何肆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宗海师傅来过了,言说小四不会有事,还拿出了小四的佩刀。她当然是愿意相信的,但她能做的,也就这无关紧要、于事无补的担忧了。 若神明有灵,知道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愿力密迹,她一弱质女流,无才无德,便有善心亦无法兼济苦难之人,但心诚则灵,即便百不存一的加持,总算她真心诚意,也能眷顾到小四一点。 何叶此刻安睡怀中,时不时打鼾磨牙,何花有些替她高兴。 何叶只比自己小一岁,她随着母亲嫁到父亲家,比自己还要早两年来到何家。但她童真憨直,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何花不为她担忧,反倒觉得欣喜,家中有余粮,屋中有热炕,年底有余钱,这样的家庭才能叫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 倒不是说父亲母亲如何偏心,父亲向来一碗水端平,对谁都不假辞色,母亲更是偏爱她多些,有好吃的必然是先给她再给何叶。 是她出身顾安县,自小苦过来的,三岁懵懂之时,便要操持家务,照顾襁褓之中的弟弟。 来到何家之后,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将照顾亲弟弟变为了照顾干弟弟,也是照顾未来的小丈夫。 何花本就觉浅,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更是再没睡意。又是不敢在炕上辗转反侧,怕惊醒了何叶难得的好眠。 五月的京畿倒不太热,只是胸口那颗脑袋时不时蛄蛹一下,还呼着热气。 何花胸口出了一点细汗,她轻轻伸手,温柔地推开妹妹颇具肉感的脸蛋,趁机拨动几下胸脯,调整一下位置,顺便擦了擦汗,做完这一切,那颗脑袋又是钻入怀中。 何花心中幽幽一叹,“我的傻妹子哟,也不怕捂着……” 忽然,何叶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子轻颤几下,她埋在雪峰之中的面庞拧成一团,柳眉深蹙。 何花的眉头也是牵连皱起,有些心疼道:“又是做噩梦了吗?” 何花有些担忧,噩梦惊袭最为磨人精神,她轻轻拍打妹妹后背,希望能有所缓解。 何叶的身躯却开始颤抖,嘴里含糊着说着什么。 何花听不真切,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妹子,何叶一个抽搐,梦呓道:“小四,别下水!” 这回何花听真切了,何叶这是又梦到小四了? 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饥梦取,饱梦与。 何花虽然只简单识字,却是知道这些老辈传下来的道理。 她对何肆牵肠挂肚,何叶这个做姐姐岂会没心没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正常。 这段时间她也不止一次梦到过何肆,梦到他归家了,梦到他和自己游街,梦到一家四口一起去到老家顾安县,甚至还有一次是那绝对不能与人言说的羞煞之事,竟然湿了床褥。 只是何叶好像是正经历一场噩梦,梦到小四为什么会是噩梦? 何叶又道:“水里有龙……” 何花当即屏息凝神,专心听着。 市井传言,有一种叫做预知梦的梦境,可以梦见当下或是预见未来。 何叶与何肆毕竟一母同胞,真有血亲感应也不算太离奇。 何叶又是喊道:“小四,快跑啊,你打不过它的。” 听得妹妹梦呓,何花也兀得心惊。 何叶越说越快,人之神思,本就瞬息万念,加之梦呓含糊,何花竖起耳朵,却已经快分辨不清妹妹在说些什么了。 隐约间只能听到一些词汇,“别救她”“快跑啊”“别打了”“胳膊断了”之类的。 何叶焦急泪目,何花被其泪湿满襟,同样也是心悸不已,面色发白。 忽然,何叶语速太快,含糊之中咬到了舌头,当即疼醒。 她坐起身来,泪眼潸然,心跳如鼓。 何花也赶忙起身,将妹妹抱在怀中。 何叶泣不成声道:“姐,我梦到小四了,梦到他在一艘大船上,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大船之下有一条龙跟着……女人落水了,小四就下水去救,和那条龙对上了……” 何花连连安慰道:“傻瓜,梦都是假的,宗海师傅都说了,小四不会有事的。” 何叶呜咽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梦到了,我之前也梦到过小四,每一次都很惨……” 何花闻言面色倏得苍白起来,心情被何叶的情绪感染,惴惴难安。 …… 洪谧州的折江之上,江面被剑气豁开,刀芒从天而降。 好似天上神人施威,天殛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的孽畜。 连屠蛟党,变式有二,下剔上是凡人操刀,上剔下是神人操刀。 白龙身上一只只血手缠连一片,纤纤手指无孔不入,像是蛛网捕捉猎物,又好似缧绁捆缚犯人。 何肆则是满脸漠视的行刑刽子。 只是他没有监斩官,不需要听人发号施令,他自身就是刀的监斩官。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等着一刀两断,斩讫报来。 白龙发出哀嚎,一条条血手崩溃,转瞬之间而已,可刀已临头。 在本该在江上掀起阵阵波涛,可苏文业的那一剑递出,不知是何等高妙手段,竟然能使河清海晏,总之不是气机使然,这是连何肆也做不到的。 一叶小舟缓缓而至,被分风劈流的势头推阻,不得行进。 袁饲龙立于小舟之上,一直顺势无为的他此刻面色有些难看。 与白龙羁绊甚深的他当然知道了这条白龙的状态有些不妙,本就想作壁上观的他却陷入两难境地,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是出手救龙,还是出手杀人,还是一并为之? 天上之刀,落下极快,可谓是引刀成一线,袁饲龙选择了袖手旁观。 若他之前没有坐镇皇宫,没有以撒豆成兵的手段铸就十一位武庙从祀武将的三品武夫金身,他尚有些胆量犯禁,可如今的他,不过是惊弓之鸟。 那是一尊紫金之气流转的泥菩萨,被李且来一下下拍死,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性命何足惜,一场梦而已,但他想要水中捞月,梦中得鹿,就不能这么快清醒过来。 况且这个何肆身上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和尚牵连,那个和尚与李且来的关系也是耐人寻味。 这就很值得咂摸了,其中勾连,说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番电光石火间的权衡利弊之后,袁饲龙果断放弃出手。 他脚下柏舟摇曳,又是无蒿自动,却是载着衣袂飘飘的袁饲龙离去。 身后刀光落下,刀锋棱棱,如砍葫瓜。 一刀之后,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即便是白龙,也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白龙头颅垂落,在江中翻腾,蛇蚓之类两断后尚能挣扎,何况是龙。 袁饲龙花费大精力,大手段,大代价拯救的白龙,自然不会这般轻易死去。 而何肆在这竭泽而渔的一刀之后,意识便彻底陷入混沌。 霸道真解自然运转,迫不及待开始肃清战场,搜刮战利。 第22章 大辟 其实不管何肆清醒与否,都不能影响霸道真解运行。 甚至何肆神思清灵之时总在有意压制霸道真解的饥欲。 现在没了宿主管束,腹中红丸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一江血水,原始反终,被其抽丝剥茧出缕缕龙血,化作血食。 有了血食,气机自然丰沛。 何肆腹中的红丸本能想要炼化整颗龙首,却发现无法炼制血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龙。白龙龙睛之中藏着怨毒之色。 它一张嘴,喷出一道龙息,操纵水精凝形,化作箭矢,射向昏迷之中的何肆。 何肆忽然睁眼,挥刀,他的意识虽然昏迷,身体却是在霸道真解的掌控下苏醒过来。 一条胳膊粉碎,依旧烂泥似的耷拉,霸道真解就是单纯的霸道真解,即便现在气机有了填补,它也不会透骨图,也不会阴血录,更不会刀法。 而何肆的右手刀,是师伯屈正在操弄,说是操弄也不确切,只是藕断丝连罢了。 一刀斩碎几枚水精,何肆眉头拧皱,血色眸子中流露出些许不耐。 它无法掌控骨骼粉碎的左臂,也无法完全驱使持刀的右臂。 就像一头出柙虎兕,本该啸杀深林,却是发现自己是失去了爪牙之力。 何肆甩了甩手中碍事的长刀,三下五下,竟是无法甩掉。 白龙无首,在江中翻腾几下,颇有些随波逐流的意味,可最后也只能是陷入淤泥之中,好似尘埃落定。 它的身躯滚动,江面泛起滔天巨浪。 宝船之上的苏文业受气机反噬,面如金纸,吐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镇住白龙一息了,虽是微不足道,却也算一份助益。 何肆忽然在水中狂奔起来,无法使用阴血录的他,不能使自身趋同于血水之中,只能是顶着莫大的压力,蛮横奔突,如同铁骑凿阵,撞开江水,并不视物的眼睛迸发出原始的渴望,对血食的渴望。 何肆一跃落在龙头之上,渺小如萤,就像馒头之上沾了一粒米粒。 何肆身上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张开,本就可以踵息的他,以此途径吸食血食,好似鲸吞蚕食,更加通达。 白龙以水精凝形,妄图将何肆封闭其中。 何肆一招掠脂斡肉,既是斫伐剩技之中的第十六式,也是削腐刀法之精奥。 乃是屈正操刀,虽然二者之间所隔山海,但凭借一脉相承的大庇,却是能够冥冥之中有所羁绊。 刀罡四散,从水精之中炸出一条右臂,由此便可。 一刀刀胜过凌迟的滚刀,斩在白龙龙首之上,挖龙眼,劓牛鼻,割鹿角,斩牛耳。 大庇,其实真名唤作大辟。 是师爷那一口陇西口音让屈正误会了,讹意为大庇。 大辟是古代最为原始的一种刑法。 即是死刑,死法却不一而足,历朝历代有所沿,袭也有所改革。 想来也是,人屠一脉,哪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 人屠,就只会以杀止杀而已。 绞、醢、脯、戮、焚、踣、罄、轘、辜、炮烙、剖腹、凿颠、镬烹、抽胁、车裂、囊扑、枭首、腰斩、弃市、殊死。 而削腐刀法,便是有着诸多刀意变化,杀伐之意犹在人屠刀法之上。 何肆红发荡漾,延伸出数万触须,密密匝匝缠绕龙首,肆意吞食着白龙血食,似乎这条折江变成了他一人之食肆。 血溅惊波,无声汹涌,白龙无法再发出戛铜之声。 白龙眼中的怨毒慢慢转为惊惧,它好像才认清自己的这个“敌人”,明明才不过半月多时间,他为何能变成现在这样? 那一边的无首龙躯也慢慢停止挣扎,水精托举着龙首龙身,慢慢合而为一。 白龙终究只是元气大伤,它心存退意。 损失一番血肉,对它而言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这些血肉不存于世,自然可以花上时间蕴养回来,关键是它的血肉如今成为他人血食,好似一体之物细心离德,反目成仇,这才是最大的忌讳。 它萌生退意,此刻关外还有一条黑龙等着它去交媾,它不能再折损血肉了。 白龙不是顷刻间断口愈合,而是以水精作为针线,好似遇到了一位手段极其高明的二皮匠,将身首缝合在一起。 何肆只凭本能,像个茹毛饮血的野兽,尚处于一道盛宴狂欢之中,恍若未觉。 白龙操纵水精,将何肆禁锢其中,一个翻身,神龙摆尾,将凝固水精之中的何肆击飞出江面。 一块大如屋舍的坚冰跃出水面,好似一块禁锢着死物的鲜红剔透的琥珀。 白龙隐匿,顺水而去,末路之难,神愁鬼哭。 千里之外的屈正面色苍白,他虽是一入四品便至巅峰,离三品也只差升堂入室而已。但无奈所隔太远,鞭长莫及,虽然有心,却是隔屋撺椽。 他未能像传授李郁一样抚顶授受,借刀一事便是无米之炊,无根之水。 此刻那股藕断丝连的微薄牵连,也已禁绝。 何肆已然失了护持,白龙若是再敢反扑一下,当即便杀何肆如屠狗。 “这叫什么事啊,明明打算杀你的,却是还得先救你。”屈正摇摇头,拍了拍李郁的脑袋,“为师去也。” 屈正头也不回的离开,佩木刀而去,一路南下,此行只为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宝船之上,杨宝丹看着何肆被击飞出水面,又是坠落,不待她有所动作,苏文业已经强行提气,踏水而去。 他的师承众多,轻功也是绝妙。用最少的气机维持身形,在江面轻点三次,已经离船三尺,杨宝丹虽然揪心,却也心道,“好俊的蜻蜓三抄水!” 苏星田的功夫越强,救出何肆的机会就越大。 她不知道白龙已经离去,此刻的何肆因为失去血食,腹中红丸趋于平静,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苏文业三步之后,后继无力,脚下炸雷,凌空一瞬间以轻功提纵术,再续新力,如法炮制。 五次三抄水之后,苏文业已经行至何肆落水之处,他纳气入肺,沉入水中。 片刻之后,一声闷雷轰隆,水中如同老龙汲水,水柱拔地起。 苏文业又是探出水面,再换一气。 水精无主掌控,自己也会慢慢逸散,但苏文业要以气机剑法当时破之,却是需要些本事的。只见他浮浮沉沉三次,接连换了两口气机,最后一次出水,苏文业已经面无人色,再也无法携人踏水而行。 他一手扯着何肆乌发,使其仰面朝天,其余三肢艰难凫水。 杨宝丹早就叫来管事的,管事的虽说也是被刚才江面异相给震慑住心神,却是见如今风平浪静,也是不敢太过得罪杨氏镖局,说马后炮也好,亡羊补牢也好,总之配合得很,希望能将功折罪,落一声好,管事当即下令舵手驱船,撩手抛绳。 苏文业一手拎着昏迷不醒的何肆,一手抓住绳索,被众人合力拖上船去。 他却是将辛苦救出的何肆随手一抛,砸在甲板之上,自己直接转身拉着自家妹子回屋去了。 杨宝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顾不得周围一众看客,直接趴在何肆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第23章 咱们走 意料中必死的何肆,此刻虽然模惨烈了些,一条左臂拧巴成曲形,满身是血,伤口狰狞,但至少还活着。 故而杨宝丹只是哭了片刻,转而又破涕为笑,手持鲁锦的丫鬟站在一旁不敢靠近。 如此场景,好像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卦辞爻辞,九五,先号啕而后笑。 …… 炎禧元年,五月廿二,洪谧州最西南端的一处小客栈内,何肆幽幽转醒。 他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约莫两天一夜,只是刚刚得到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而已,之前游离在外,好像一场借尸还魂。 期间停船了一次,因为在折江遇到了诡异浪涌,大半乘客都是要求停船上岸。 宝船不得已在靠近洪谧州最西面的一处埠头停泊一夜,任由乘客退钱离船。 杨宝丹也是一朝被蛇咬,再不敢乘船渡水,选择背着何肆离去。 蓝天苏氏两兄妹也是下船,护送一程,杨宝丹对苏氏兄妹千恩万谢,可那苏星田好像真的有离魂之症似的,又变回之前那副善谈模样,好像那方才出剑的冷傲剑客不是他,是另一人。 说来奇怪,这苏星田有这么大本事,何至于今早在客栈之中险死于泼皮刀下,还要何肆出手相助,即便是有心扮猪吃虎,那也太像猪了吧,刀在咫尺间,谁也不敢托大,保不齐就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苏星田艰难地扛着何肆那一把一百六十二斤的重剑,几乎被压断了腰,更是让杨宝丹摸不着头脑。 苏家兄妹二人在同一处客栈停留一夜,第二日便与杨宝丹辞别启程了,听说他们要去沧澜道,并不同路。 细心照顾何肆两天一夜的杨宝丹此刻正面容憔悴地坐在床边,何肆没有睁眼,气息缓和,故而杨宝丹还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直到何肆呼唤一声,“宝丹大姐头……” 何肆感觉到一阵胃苦,应该是被喂下汤药了。 杨宝丹大喜过望:“你怎么醒啦!” 何肆精力充沛,没有半点疲意,至吞贼魄化血之后,从此再无五劳七伤,他呵呵一笑道:“没想到我才睡了两天一夜就缓神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时间的?你没昏迷?”杨宝丹闻言吃了一惊。 “半梦半醒吧。”何肆轻声道,感觉到右手之中依旧握着大庇,这才彻底安心下来。 只要刀不离身,即便处于浑噩之中,屠狗境界依旧能自发防御,尽忠职守,如看门之犬。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大夫说你至少得睡上十天半月。”杨宝丹没有把话说完,大夫还说何肆这条左臂保不住了,就像石碾子碾过一样,骨头都碎成粗粉大小了。 即便是武人那叫他难以捉摸有多种妙用的气机维持,怕也只能保全胳膊一时,早晚要豁皮剔骨,甚至壮士断臂的。 大夫并不是个野医神棍,庸医杀人,反倒是洪谧州顶好的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 杨宝丹多番打听,许以重利。才得以请到这位脾气古怪誉满杏林、桃李满园已近半甩手的医局老疡医。 何肆欲要坐起,杨宝丹见状立马搀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犯夜之前还来得及出城吗?” 听他语气,竟然是要立马启程出发。 杨宝丹怒道:“你都这样了,就不能安安眈眈养享几天吗?” 何肆不明就里,“我怎么样了?” 他都没觉得自己身体如何破落了,反倒是杨宝丹一脸戚戚的,好像他是个戕残废替似的。 “你的胳膊……”杨宝丹欲言又止。 何肆试了试抬起左臂,只靠着肌肉筋骨自然是失败了 他用上阴血录搬血,才勉强使唤这条骨骼粉碎的好像借来的手臂,感觉有点奇怪,无筋无骨,气机却能在血液中运行,现在的这条左臂,驱使起来就像根象拔一样。 只见他左手大臂小臂之上都是夹板,五指也是套着大小各异的竹竿,缠满麻布,才勉强使他这只手臂维持形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行医半生的老疡医,面对何肆柔若无骨的手臂也是无可奈何,血肉之中就只剩些骨头渣滓了,谈何正骨? 何肆却是不以为意,直接血色气机外放,以霸道真气焚尽这些缠绕手臂上的布帛竹篾。 手臂之上外敷了石青散,气机一扬,咸酸之味四溢。 整条手臂当即软趴趴的,像条去了壳的蛏子,何肆有些好玩地甩了甩手。 这一幕却是把杨宝丹吓得不轻。 “你干嘛呀!”杨宝丹大惊,“好不容易给你上药包扎了,胳臂不要了啊。” “再不治疗,我这条手臂才保不住了呢。”何肆掀唇一笑,他的声音很轻,却是流露出一个自信,叫杨宝丹听来莫名心安。 何肆说道:“小伤而已,大姐头,看着我给你变个戏法。” 只见他运转透骨图,那只耷拉下垂的手臂忽然像是被充足了气的浑脱(北方民族中流行的用整张剥下的动物的皮制成的革囊或皮袋)。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那条手臂之中有着无数跳蚤在爬。 阴血录也在助力搬血挪动碎骨,左臂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正常,可惜了,不能修复,只能暂时维持骨骼的形状。 何肆感知了一下,好家伙,维持一身透骨图的气机尽然占了全部气机的九成五,现在只余下半成气机可以随意调动了。 幸好此前吞噬了不少白龙血食,总体来说,和之前的一成气机的实力大致持平。 杨宝丹看着何肆一条鼻涕虫似的手臂忽然又支棱起来,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就好了?” 杨宝丹想起那年纪看着比自己爷爷都大的老疡医,本以为他行医救命一辈子,总该有些权威在身的,言断何肆伤情之时,那一脸不容置喙的语气,好像何肆这条手臂也就是暂时还生在肩上,却依旧不属于他,可是现在看呢?那的确是个庸医。 何肆点点头,一脸轻松,“暂时好了,只有还有气机在,就不成问题。” 他也是报喜不报忧,若是身上其他几处骨头断裂还有恢复的可能,那这条骨头碎成齑粉的手臂却是再难接续了,只能依靠气机维持,还得依靠阴血录加持,二者缺一不可。 杨宝丹听出了何肆的话,不免担忧道:“什么叫暂时啊?” 何肆故作轻松道:“只要一直用气机维持就好了,大姐头,你忘了我修魔道啊,不可以常理度之的。” 何肆散去左臂之上的气机维持,那条一条手臂当即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啊!”杨宝丹惊慌大叫,惊骇程度不啻白日见鬼。 何肆见她一脸惶恐,忍俊不禁,这般施为,疼是疼了点,但是能捉弄到她好像也挺开心的。 阴血录透骨图同时运转,左臂又恢复如初。 何肆难得乐天,这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说不定会有透骨图大成那一天呢?就算透骨图不大成,这不还有雀阴魄吗? 等雀阴魄化血,便有那一丝可能得人生繁衍造化之奥用作己身。 说句天方夜谭的话,人之造化,从牡始,从牝出,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与天生万物何异?如此造化之能,为何不能用作自身?虽然应该玄之又玄、难以捉摸,并且只有一次机会。但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就只缺了那一丝盼头吗?有念想就好了,有盼头,有希望,只要在希望破灭之前,为之努力即可。 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是,自然就该做那逆天改命之事了。 何肆伸出那只碎骨拼凑而成的手掌,忽地握住杨宝丹还算纤细的手腕。 稍稍使了点劲,杨宝丹吃痛皱眉。 何肆笑道:“大姐头,感觉一下,我这手多有劲啊。” 杨宝丹不敢挣扎,怕伤到何肆。 何肆看不见她脸上的一丝担忧,还有一点淡淡霞红。他松开手,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宝丹只能回答道:“还早,申时未过。” 何肆闻言,当即下床落地,收刀入鞘。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哪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他精神奕奕道:“还来得及,不怕犯夜,宝丹大姐头,咱们走!” 第24章 探亲 同时炎禧元年,五月廿二,晚些时候的大离京城,里九外七城门大开的第十天。 京城内外于子时伊始,众门锁钥,断绝往来,非准不可。 幽都四楼二洞在天奉府下盘根错节,几十处出口却是无有门户,还能由少量武人出入。 京城外城竟然比十日前,多出了近五万人丁。 新帝陈含玉对此并不意外,如今天下大乱,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京城里钻,连带京城外城的地皮都变得寸土寸金。 一拨人想方设法变卖祖宅就要逃出京城,一拨人却是想要涌入京城避难。 陈含玉正是借此机会,在京城中完成了一波换血,保持内部安稳。 是夜,月色纤柔,繁星漫天。 外城月癸坊墩叙巷何家的大门又是一次被敲响,此时已是深更,马上到廿三子时。 何花何叶两姐妹同睡大盘炕上,何叶难得睡得安详,没有被噩梦袭扰,何花觉浅,听闻到动静便醒了。 她和衣起身,都到门前,没有开门,而是小声问道:“谁呀?” “你是椒月吗?”屋外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女声,不答反问。 何花听闻这个极度陌生的名字,忽然倏然一色,后退一步,眼眸闪动。 这也曾是她的名字,四岁之前,她就被父母叫做李椒月。 四岁那年,她随着契父何三水离开了家乡顾安县,来到了这距顾安县近百里之遥的大离京城附郭的临昌县。 何花面色一变再变,眼中如同藏着两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终于她长舒一口气,抚平心神,取了门闩,打开房门。 夜色昏暗,虽然最近一次见面已是三年之前,可何花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 她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更显苍老了些。 那一个本该遵循血缘脱口而出的‘娘’字,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 “椒月……”妇人风尘仆仆,尽显一脸疲意,在她身旁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汉子,一张老农脸,饱经风霜,满脸皱纹,此刻有些局促不安地搓揉的粗糙的双掌。 汉子看着比何三水要老上一轮多,但他真实年龄其实不过四十。 他俩背后,藏着一个少年,其实也藏不住,因为他已经比父母高出半个头了。 妇人脸上带着讨好和谄媚的笑容,这更让何花觉得她疏远。 妇人背过手去,拉扯出身后少年。 十五岁的少年身材高挑,比何花高出一个头来。 妇人推了推他,少年有些忸怩地叫了声‘姐’。 这是何花的胞弟,名叫李舒阳。 三年未见,这个弟弟长高了好多,几乎是像南方竹笋一样蹿了个子。 “娘!”何花转过身去,高呼一声。 “李叔一家来了!” 刚想答应这声‘娘’的妇人脸色一僵。 原来不是在叫她。 也对,十三年前,家贫室空的两口子因为养不活起两个孩子,在一番极为艰难的权衡之后,便狠心把这块心头肉过继给在京城做捞阴门活计的何三水,给他那刚出世的带把的孩子做待年媳。 何三水出了二十两银子,从那时起,无论从法理还是伦常上来说李椒月都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女儿了。 里屋传来应答之声,何花却是没有让出门路,让“自家人”进来。 她现在姓何,不姓李。 门外的一家三口此刻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 面子最薄的李舒阳更是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像个猢狲。 他们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如今这日子,京城内外锁门在即,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探亲的,就算真的只是探亲,那也就只能进屋喝杯茶水立刻就要马不停蹄地返程了,否则再耽搁一下,等子时一到,城门立刻锁钥,就再回不去了。 沉睡之中的何叶被姐姐这一嗓子给喊醒了,她坐起身子,茫然地揉揉眼睛,没有掌灯的黑屋之中,她只穿了一件淡薄的亵衣,她的睡相一直不好,故而此刻衣襟敞开,露出里头淡色的葛布肚兜。 夜色之中,倒也看不清楚,李舒阳却是一眼就看到了炕上的何叶,不仅看到,还看得真切。 在顾安县老家从未与女子言语过的他赶忙避开目光,想着非礼勿视,可那一抹露出的光洁春光却是好像印在脑海之中,怎么都挥之不去,叫他又不禁用余光偷瞄起来,显得有些鬼祟和羞愧。 “那应该是何叶吧?三年未见,变化好大啊,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好看呢?” 李家与何家有些远亲,但早三代就在五服之外了,属于极刑株连都清算不到的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李舒阳忽然就想入非非,自己姐姐都能嫁给何肆,那何叶…… 里屋的开门声打断了李舒阳的思绪,何三水披了一件单衣,边走边穿,大声招呼道:“老李,你们怎么来了?” 名为李哞的男人有些难以启齿,妻子马念真用肘子轻轻顶了他一下,见他还是蹦不出个屁来,就自己抢先说道:“三水哥,我们这不是惦念念着孩子嘛,就想来看看她。” 何花面色有些不自然,过继到何家十四年,亲生父母从未来过京城探亲,即便只是八十里的路程,安步当车也就满打满算两日时间。 怎么一听说要打仗了,就要举家来京城探亲了呢?是一家三口都太想她了,挂念她的安危吗? 何三水瞪了一眼女儿,怒道:“还傻杵在那里哪里干嘛?还不叫你叔叔婶子进来?” 何三水这一声叔叔婶婶叫得理所应当,半点不觉得难为情。 何花听到父亲的话,不知为何心里安定下来,这才让出身位,叫李家三口进门。 何三水掏出火折子,捻了捻灯芯,点燃油灯。 屋中顿时明亮起来。 一家三口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进了屋,何叶迅速穿好衣服,让出了盘炕堆东西。 齐柔也是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片刻之后,八仙桌上挤满了七个人,就差一个何肆就满座了。 马念真赔笑着说道:“这大晚上的,叨扰三水哥一家休息了,真是罪过。” 女人读过几年书,不像丈夫那般目不识丁,她年轻之时也是财主人家,家中本来有些田地,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 齐柔笑道:“哪的话啊,你是何花的生母,来看看她也是正常的。” 何花却心说这可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她是有些聪慧在身的,这时候来京城,可不就是为了趋吉避凶吗? 七人围着一盏油灯,屋中无风,几人都不说话了,可闻喘息。 就是这一点儿鼻息,竟然摇曳灯火。 七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四壁上,也是微微颤动。 灯火在颤动,也是有人在颤动。 何三水叹了一口气道:“妹子啊,有什么话咱就开门见山地说吧,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弯弯绕绕、藏着掖着的。” 马念真讪笑一声,终于是流出一些情真意切,竹筒倒豆子道:“三水哥,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我们住的离京城近,也是早几日就听到了消息,本来想着好歹是在京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但我家那口子你是知道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胆子却是像针眼那般小,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最近村里也不安宁,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还有人偷鸡摸狗,趁火打劫,我们两口子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带着孩子来京城投奔三水哥你,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何三水一言不发,面色沉静,他不是傻子,这番结果也是早有预料,若非心中有了计较,他也不会叫何花放他们三人进屋,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安置这一家三口。毕竟家里只有两间房屋,连何花何叶都是挤在一张大盘炕上。 一家之主的何三水不说话,何家也就没人敢开口,何花不知自己如何作态,脑中有些空白,只是放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攥着拳头。 终于何三水沉声说道:“她婶子,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何花本来就是小四未过门的妻子,我们两家早晚也是姻亲,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传出不知几人的舒气声。 第25章 俗不可耐 墩叙巷中,何家隔壁李铁牛家的大门被敲响。 李铁牛很快就打开房门,没有询问,没有防备。 他一个三十好几的鳏夫,家徒四壁、饔飧不继,的确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除了自己屙屎还算顺畅的沟子还值得珍惜些,其它倒是都无所谓了。 何三水站在门口,一脸堆笑道:“铁牛兄弟……” “别!”李铁牛直接摆手,“别叫我兄弟,我比你小十多岁呢,至今还是阳气十足的小伙子,都能和你那儿子称兄道弟了。” 何三水脸色一滞,有些尴尬,若非有事相求,他才不会敲响这个混不吝的家门,李铁牛为人还不错,就是说话有点胡扯三道了,常常语出惊人,叫人不好应接。 李铁牛鳏夫一个,这五月底的天,没有老婆孩子,更用不到热炕头,自然辗转难眠,他早就听闻隔壁何家的动静了,却没想到何三水这时候会来敲门。他问道:“你家这是来亲戚了啊?” 何三水点点头,“嗯,老家顾安县来的。” 李铁牛笑道:“这个时候来亲戚,不会是打算赖在你家不走了吧?” 平日里口无遮拦说话不过脑子的李铁牛却忽然机敏起来,这倒让何三水有些不知所措了。何三水叹了口气,说道:“世道乱,没办法,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帮。” 李铁牛又问,“什么亲戚啊,刚刚听何花咋呼一嗓子,好像姓李?看起来关系不简单啊。” 何三水本不欲多言,却是想到如今有求于人,再遮遮掩掩就有些不尊重人了,故而如实道:“其实是远亲了,但关系说近也近,是我家过继来的大闺女的生父母,这不是世道乱了嘛,城外不安全,就带着儿子投奔来了。” “原来是小四的岳父岳母啊,嚯,你这小家小户的,还能挤下七口人啊?”李铁牛言及何肆,才想起许久没见到这个人了,“对了,说起来也有好久没见到你家何肆了,他人呢?” 何三水不好说自家孩子被牵连到了什么地下组织的任务之中,只得敷衍道:“小四他走亲戚去了。” 甚至对于李哞一家问及何肆,何三水也是这般回答的,他也的确还有一房不远不近的亲戚,在山东道。 “这样啊,你们何家亲戚可真多,不过今晚城门都要关了,他怎么回来啊?”李铁牛倒是没有怀疑,也懒得怀疑,他摇摇头,“亲戚多就是麻烦,你看我,孑然一身,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轻松自在。” 何三水闻言面色大变,真是个疯子啊,这“孤家寡人”也是能随便说的吗?你一个贱业刽子手,无亲无故的,倒是没有九族五服可以株连,但你自己长十颗脑袋也不够你称孤道寡一次啊。 何三水忍住就要扭头离去的想法,好言相劝道:“铁牛啊,慎言啊,我只当你喝醉酒了说胡话,什么也没听清。” 李铁牛怒道:“喝醉个屁,我都两日没沾酒了。” “怎么不喝了?” 李铁牛嘴硬道:“戒了。” 何三水又道:“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今晚厚着面皮有一事相求,你就帮我一次忙吧。” “有事说话,客气什么?这么多年邻居下来,也没少蹭你酒喝。” 何三水笑道:“就是家里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这会儿上街寻客栈又怕犯夜,就想着你家屋头最宽适,能不能在你这边借住一晚?” 其实何肆在胭脂巷好还有一套房子,不过如今时辰太晚了,子时之后已经开始恢复宵禁,还是十日未禁的第一次,何三水可不敢触这个霉头,说不得就要首当其冲,被抓典型了。 “我家还宽适啊?比你家小多了,拢共一间房一个炕,灶桶都没有一个。”李铁牛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好哇,何三水,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光棍子、绝户头是吧?” 何三水当即摇摇头,“哪能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不还是阳刚小伙子吗?不急着讨老婆。” 李铁牛听得这话,面色才缓和一些,说道:“行吧,但我家就真一张床一个炕啊,也住不下四个人。” 何三水说道:“只要腾出一间房就够了,刚好他们夫妇二人同住。” 李铁牛点点头,毕竟与何三水这么多年交情摆在这里,倒也不怕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他当即应下,“那我收拾收拾,你等等把人叫来吧,我睡炕去。” 何三水连连道谢,老一辈的北方人忌讳睡床,只有人死前的几天才会挪窝到床上去,如今这般穷讲究的人倒是不多了,李铁牛这个外来京城讨活的却是笃行守旧。 他罕见李铁牛身上没有酒气,便知道是他囊中羞涩了,刚打算回家取一坛子好酒表示感谢,李铁牛忽然叫住了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等等,小四的未来外父母不会在我床上打架吧?” 何三水愣了愣,“打什么架?” “就是赤膊打架啊,人打人,啪啪啪。”李铁牛挤眉弄眼,不间不界道,“我家房子就这么点大,里屋放个屁外头都听得见……我还是大小伙子呢,未经人事的。” 何三水会错意,以为他趁火打劫,便咬牙道:“改天我请你去瓦子消遣。” 李铁牛怒目圆睁,嚷嚷道:“这叫什么话!你知道的,我从不去瓦子,那里面的女人……太俗!” 何三水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但他同样不忘腹诽,“不仅我知道,整个月癸坊的人都知道你不去瓦子是因为你不行。” 他挤出一个笑容,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不俗啊?” “你二女儿何叶就不是俗人,和我挺般配的。” 当然这句话李铁牛是在心里说出来的,不然以何家二代单传开始“刀不离身”的规矩,何三水一定会从他的窄袖之中抽出小刀来,给你劈头盖脸一下。 不得不说,月余之前,未入武道、没修气机的凡人当中,何三水的刀已经是相当快了。 可现在他好像学了一些刀法行气要诀,虽说是高屋建瓴之流,但还是不免影响刀意,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操什么心。 李铁牛似乎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脸愤世嫉俗道:“这世上的女子都俗,俗不可耐。” 何三水闻言,更是确定了这这家伙是个天生的刀锯之余。他哪里知道,化外人看土着人,确实如此,少有不挑食的。 李铁牛还是一脸不放心道:“你可得和你那对亲戚交代清楚,不许在我屋头搞什么进进出出的花活儿,我年纪小脸皮薄,听见什么不好的响动,臊得慌,也燥得慌。” 何三水无力点头,已经有些敷衍地应承道:“行,就暂住一晚,天一亮我就给他们寻住处去,绝不多打扰你。” 何三水想着,小子在胭脂巷还有一处房产呢,好歹是那位贵不可言的上位所赠,来路正当,完全经得起查,那一座二层小院,总归有三五间房间吧,明天就叫何花去打扫一下,唉,就不知道那位曲滢姑娘还住这么? 应该是不住了吧,毕竟她也有一月多没来讨要过银子了,说不得现在已经跟了大户人家出城去了,或者去了烟花罗网之中也有可能。反正凭借那副国色天香的容貌,想要不辛苦的挣些银钱总归不难。 何三水折返回去,过了片刻,就叫了两位未来亲家,两人都是客随主便,听凭安排,好像木框里的算盘珠子——拨拨动动,李哞可以说是木讷,马念真就单纯是经营算计了。 李铁牛对着李哞自来熟道:“听说你也姓李啊,那咱是本家啊,我叫李铁牛。” 李哞回答道:“我叫李哞。” “哪个哞?” 比李铁牛大不了多少,却十分老相的男人竟有些腼腆道:“我不识字,哪个哞都可以。” 李铁牛搂过李哞的肩膀,笑道:“哈哈,那我就当成老牛哞哞的那个哞了,咱俩还真是有缘分啊。” 上了年纪却依旧有些丰腴的妇人 马念真歉然一笑,抱歉道:“铁牛老弟,真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被何三水称兄道弟咋咋呼呼的李铁牛,被风韵犹存的妇人叫了一声老弟,非但没有炸毛,反倒一脸笑意:“姐姐哪的话啊,我和三水十几年邻居了,这点小忙总是肯帮的,你不嫌我家贫室小就好了。” 何三水脸色发黑,递出一坛老酒,是窖藏十多年的老烧刀。 京师之烧刀,素来闻名,与棣之纯绵也,然其性凶潜不啻,无刃之斧斤。 李铁牛接过酒坛明当即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第26章 软剑 何家之中,李舒阳被安排在何肆的房间,他最怕这些人情往复了,毕竟还是个刚束发的少年,虽然早早就开始想婆娘了。 看着何家伯父伯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总算安歇,他终于也是如释重负地带上了门。 他没有点灯,仗着自己能张目对日的视力,有些好奇的四处踅摸着。 房间很小,一览无余,心道,“这就是我那姐夫的房间啊,虽说这京城寸土寸金,可这何家的房子也太小了吧,又老又破,和我家村里的土房子也差不太多了,我姐就在这样的家庭住了十四年吗?看起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嘛……” 房门关上之后,李舒阳倒是没了人前那份拘束,自言自语道:“没曾想我那三水伯伯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一身气机虽弱,但却纯正茁壮,应该是修行时日不长,袖中藏刀,偏长自然不言而喻了,没想到京城做一个刽子手都这般厉害了,真是人才济济,也不知道三水伯伯是先入六品力斗呢,还是先成为伪五品偏长呢?一师父说她不日也会抵达京城,可现在京城四周八面的城门应该都关上了吧,也不知她怎么进来?” 他倒是不担心师父,毕竟自己这位美人师父神通广大,近乎无所不能。 李舒阳看着房间靠窗的木案上还有一个铜盆摆放,一旁还有一截竹竿做的香筒,以及一块松木。 他好奇走了上去,拿起香筒,打开一看,寺庙焚香的味道逸散出来。 齐柔笃信佛教,家中自然备了线香,何肆时常取用一些用作练习刀法。 李舒阳喃喃道:“这应该就是师父说过的,刽子手的练刀方法吧?水盆盛水,木插线香,刀劈星火,摇摇不坠。” 忽然何花敲了敲房门,李舒阳赶紧将香筒合上,置于案上。 何花已经提着一个暖水釜走了进来。 这里是小四的房间,她进门自然不用征求弟弟的意见。 何三水爱饮酒,也喜喝茶,家中常备几个暖水釜,置瓶于箧,倾水沏茗,皆如新沸。 见屋中一片黑暗,何花微微皱眉,柔声问道:“怎么都不点灯?” 李舒阳随口回道:“习惯了,省点灯油。” 何花闻言忽然有些心疼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她在何家倒是从来不会经历吝惜灯油的窘境。 她放下暖水釜转身去屋外取了一盏油灯,放到屋中木案之上。 却是敏锐地察觉到小四桌案上的东西摆放有了移位。 何花面无表情地说道:“热水在这边,洗洗尘吧。” 李舒阳连声道谢:“谢谢姐姐。” “早点歇息。”何花说了一句就退出了房间,并非她刻意疏离,而是真不知道如何相处。 关门之时,她又说了一句,“别随便乱动小四的东西,他不喜欢。” 李舒阳顿时有些吃味,亲弟弟竟然比不上干弟弟? 他这个岁数,又是家中独子,自然是被娇惯坏了,还有一身不俗的实力,若是不叛逆,反倒有些不正常。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铜盆,抿嘴一笑,“这不就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 李舒阳拿起暖水釜,将热水倒入水盆之中,热气升腾扑面。 盆中有一块白色巾帕,他以气机护住手掌,扯出巾帕后轻轻一甩,巾帕上吸附的热水便挥去大半。 “不知道我那比我还小一岁的姐夫会不会武,就算是三水伯伯倾囊相授,应该也就只懂得些杀头的把式吧,这样也好,自己可以教他武艺,也好拉进关系,但不能全交,得留一手,以防他日后仗着本事欺负自己姐姐,若真如此,自己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算了……豁牙可太难看了,打得鼻青脸肿找不到北就好了。” 他又想入非非,“要是自己能与何叶妹子喜结连理,以后这称呼可就难办了,是各论各的?还是互为连襟?” 李舒阳脸上笑意更甚,她从三年前见到何叶时就对这个女子一见倾心了,三年时间,这份淡淡的爱慕之意非但没有半点消散,反倒愈演愈烈,今日一见,颇有些干柴烈火的意味,美人师父说这是他修行的功法所致,到了京城,可以去青楼瓦舍逛逛,堵不如疏,反正也教过他擒白龙之术了。 李舒阳随手抹了一把脸,又是解衣擦拭身体,露出那仪銮司招收番役的样板身材,猿臂虎背蜂腰。 一块巾帕从头擦到腰,李舒阳忽然一解腰带,从腰间抽出一物。 屋中响起一阵微弱的嗡鸣。 写意地说那是一泓秋水,写实地说那是一柄软剑。 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 师父的剑舞可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跟着她学了三年的剑术,自己终于在几日前剑道登堂入室了。 也是当今流行的不按前朝循序,先有偏长,而后酝气机的路数,如今的他勉强算是伪五品了。 只待水磨功夫气机足够,当即成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真五品小宗师。 师父虽说五品只是偏长,并非要与气机挂钩,若是省去了第六品力斗的门槛,那也就是把式,算不得真厉害。 可他十五岁的年纪能有伪五品境界,自然是冠绝同辈的,他李舒阳如此少年英才,如何配不上何叶呢? 比自己小的姐夫何肆,他十五岁时又能是什么境界呢?怕是连武道六品如何划分都不知道吧? 李舒阳随手取出一根线香,拇指食指一撮,点燃火星,看似轻易实则废了许多气机。 这一招,除了显眼,却是百无一用,还不如身带一根火熠来的简单直接。 但少年郎行事,不就追寻那一个帅字吗?往小了说叫匠气,往大了说叫仙气。 李舒阳将线香插于松木之上,任由松木在水中漂浮。 右手持剑一抖,柔软如绢的绕指柔变成一条狂舞的银蛇。 他笑道:“巧了,我也练过这手艺。” 驱使软剑的力道不易掌握,气机一旦灌入,软剑立即变得坚硬挺直,习练时又须精气神全部投入,是剑法之中最难学的,与那最好学的只靠膂力主张一力降十会的重剑最为敌对相轻。 重剑善挫,软剑善割,二者殊途同归,皆善破甲,一个是以力摧之,一个是寻迹卸之。 李舒阳手中揉叶软剑潇洒飘逸,轻快敏捷,剑风席卷,一点火星愈发明亮,手臂不动,手腕使劲,挽一个剑花,削掉半点火星。 火光微弱,却是将熄未熄,剑风吹拂之下,重又复燃。 李舒阳如法炮制,继续挽花,每一朵剑花只削去半点火星,循环往复,黑暗之中,一点火星左右摇晃,摇摇欲坠,可李舒阳却是闭上了眼,面带轻笑,这般烂熟于心的微末手段,何须靠眼力? 赶路两日,也是两日未曾练剑,美人师父说了,习武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不练,半月白费,三日不练,半载荒废。 他至今学剑不过三年,怎敢荒废半年苦工,故而又是见猎心喜,又是心痒难耐的练起剑来。 五月廿三,一大清早,齐柔带着何花去了螺钿坊胭脂巷中的居仁小院。 她们都是没来过居仁小院,齐柔目,何花识字不多,两人找了好久,才对着牌匾找到了院子。 院门没锁,甚至没关严实。 一个身材婀娜,穿着却朴素的女子碰巧走了出来,怀抱浣衣木盆,头戴幂首,将其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曲滢?”何花试探问道。 女子一怔,站立原地,“夫……夫人?” 第27章 错过 五月廿三,何肆与杨宝丹骑着马儿,通宵达旦于林野间穿行八十里,终于斜斜穿过了乐集县境内,离开了越州府的最北境,再往北,就是苕溪府,第一个下辖县就是乾元县。 苕溪府乾元县有座名山,名为“倒士山”。 杨宝丹对着舆图看了半天,然后眉头蹙起,因为最越州境内后一程改水路为陆路,她也要好好研究一番这条并未规划过的道路。 何肆倒是耐心等着,过了许久,杨宝丹合上舆图,何肆以杨宝丹为执牛耳者,静候指挥。 杨宝丹胸有成竹,说出一番高见:“舆图上标了一处歇脚茶肆,咱们吃早点去吧。” 何肆:“……” 杨宝丹辗转一番,终于找到了那个茶肆,他拉着何肆坐下,在杨宝丹的强烈推荐下,二人点了两份豆浆油条还有一屉小笼包,两碗镬糍汤。 杨宝丹这份是甜口的,加了糖,何肆这份则是他强烈要求要咸口的。 杨宝丹对着掌灶的喊道:“豆浆要一碗咸的,卤汁、紫菜、开洋都要,胡荽和辣子也放。” “胡荽别放!”何肆赶忙出声阻止。 杨宝丹眉眼弯弯,第一次见到何肆这般失态,她笑问道:“水生小老弟,吃不来胡荽的味道?” 何肆点点头,那种西域而来的番物,他真吃不来,闻着就犯恶心。 早点上座,杨宝丹有些兴奋地揉搓着双手,美滋滋道:“美好的一天,从用豆浆淹死一根油条开始。” “路线规划好了吗?” 杨宝丹吃了一口吸满豆浆的油条,眉眼笑成了弯月牙,含糊道:“好了好了,小老弟,先吃东西。” 何肆依样画葫芦,尝试一番,眼前一亮,还挺好吃! 只是后来那碗甜口的镬糍汤他就真的喝不来了。 听说这是乾元这边用来招待客人的三道茶点之一,还有一道烘豆茶和一道清茶。清茶还算正常,只是那烘豆茶,虽是咸口,但也叫何肆听得毛骨悚然,里头竟然要加上盐渍橘皮、笋干、胡萝卜干、茶叶、野芝麻等一系列辅料。 杨宝丹从不忌口,吃什么都能咂摸出些许美味来,一道菜点,只要有十之一二的新奇之处,就能被她不吝称赞。 抛头露面招呼客人的老板娘打趣何肆不是本地人,吃不惯好东西,三道茶可是丈母娘招待毛脚女婿必备的。 都说是江南民风是那宛转蛾眉的少女,少了些北方的剽悍,可曾经的江南,也是被称为豪放江东的。 即便何肆身佩刀剑,也不叫这妇人多么畏惧的,见其模样清秀,只当他是个向往江湖武林的天真少年。 至于那把看起来唬人的大剑,一定是个中空填蜡的样子货,若是真的真材实料的铁剑,那得有小二百斤了吧,哪有人能使唤得动? 杨宝丹笑眼盈盈,对着何肆问道:“水生小老弟,这倒士山上有些胜景,我估摸着绕山和翻山的距离也差不多,要不要去看看?” 何肆直截了当地摇头,“不去,你少诓我,路程差不多,脚程可差太多了,而且老话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别浪费时间了。” “真不去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这倒士山可是江南百处胜景必去之地,你不想去看看上面有什么?” 何肆想当然道:“道士山嘛,顶多有个道观呗。” 杨宝丹无奈道:“小老弟,是倒士山不是道士山,倒悬的倒,名士的士。” 何肆讪笑一声,“好奇怪的名字啊。” 杨宝丹放下碗筷,笑道:“水生小老弟,我本以为我已经够不学无术了,没想到你才是真白丁呀。” 何肆知道杨宝丹要开始卖弄了,也不羞恼,顺其心意讨好道:“还请大姐头不吝指教。” 好为人师的杨宝丹对其态度很是受用,像个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道:“说到‘士’,就不得不提那哥倒立的字,叫做‘干’,‘士’和‘干’都是剑的象形字,在古代礼仪中剑尖指天指地不指人,士为剑尖指天,意指士人贵族阶层。干为剑尖指地,代表能工巧匠。” 何肆点点头,恍然道:“所以倒士就是干,此山那是因一名匠而得名。” 杨宝丹拍拍手,“聪慧,孺子可教也,这座倒士山,传说曾有铸剑大家在山上,磨以山之石,淬以池之水,得一名剑,铦利绝世,一挥能断牛腰。” 何肆摇了摇头,“一剑断牛腰有什么好值得吹嘘的,谁知道是宝剑锋利呢,还是气机施为,这不好评断。” 何肆现在一刀下去,运足气机,莫说是牛腰,就算是桥墩也给斩断了。 “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本来还想着去看看山上剑池的。”杨宝丹知道何肆归家心切,倒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之人。 何肆有些心软,说道:“大姐头真想去看的话,就赶紧些。” “没什么好去的,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们本地人都不去的,也就偏偏外地人,咱们这有句老话,叫上去倒士山,下来猪头三。是属于过去一次都不会再去的地方,上头的物价也贵的离谱,十几年前山上一碗茶水敢买你十文钱,我家如今两碗豆浆都不用这些铜钿。”老板娘麻利地收拾着一旁桌上的碗筷,听到二人并不隐秘的谈话,也就很自然地接过话茬,她有些些赧颜笑道,“不过二位客人呢若是慕名而来的话,就不要被我这妇人之言给扫了兴,该去就去,反正都到山下了……” 本来有些动摇的何肆当即打消念头,对着杨宝丹笑道:“大姐大,大娘一个本地人都说了,不值当去的。” “行行行,我可不做那猪头三,咱们继续赶路就是了。” 杨宝丹不怪何肆扫兴,又是拿出舆图,认真规划起路线来。 何肆看不到倒士山的山势高耸,郁郁葱葱。一块巨石突兀嵌在植被之中,光秃秃的,摩崖石刻,丹漆填字——“啖珠吞玉。” 与那句“咳珠唾玉”恰好相反。 否则只凭此摩崖石刻,他就要以上倒士山探个究竟。 片刻之后,二人错开了倒士山继续赶路,杨宝丹瞥见一眼山顶的摩崖石刻,心想着,“看过就算到过吧。” 似乎除了四个大字之外还有两行小字,可惜离得太远,她看不真切。 那两行小字是:“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山路崎岖,不好乘骑马匹,何肆背着重剑,越来越适应这份重压,走路都不显跛了。 杨宝丹稍显吃力一些,何肆便将二人夺给了她做手杖。 手杖顶端,那条被木制手柄包裹的剑茎,上面铭刻了见天二字。 见天二字不见天,二人也不会在此时此刻想到见天。 人生有因循错过,憾事实乃常事。 第28章 围猎 之后三日,何肆都是随着杨宝丹绕城而过,极少夜宿,偶尔会去小镇市坊购置一些必备物品,也会趁机吃上几口热乎饭。 江南富庶,每座城镇都有市坊,市场繁荣,物资充裕,何肆避开了宵禁犯夜的城居,日夜兼程。 无他,只为遇到一些匪患。 富庶之地总能养出山匪,贫瘠之处,就连落草为寇都是奢望,百姓都没钱了,劫什么去?劫人吃人吗? 何肆需要血食,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敢再重现折江夜战白龙时没有血食补充的那种捉襟见肘了,对他而言,血食就是身家性命。 又不能杀害无辜,这样不好,这几日就心心念念盼着有劫道的人来呢。 不主动造杀业,这是何肆最后的坚持了。 何肆自小练刀,因为父亲的行当的原因,没有朋友,故而有些孤僻,平时寡言少语,但这都不是真性情,是环境所致。 说实在的,何肆很珍惜朋友,他甚至早在京城那会儿就把李嗣冲当成了朋友了,即便刚相遇的时候,是在刑部大堂之上,他被这位仪銮司校尉给拾掇得很惨。之后护送孙素灵南下,自然而然把同行几人都当成了朋友,再是又是意外落入鲸川,顺水南下,遇到了杨氏镖局一家,何肆遇到了杨元魁老爷子,对其侠义气节感佩于心,衷心敬重,甚至毫无芥蒂地叫一声爷爷。 何肆的性格正在被这些朋友潜移默化地改变,对待朋友,何肆没有那种从小耳濡目染,遇见凌迟都不眨眼的冷漠凉薄,永远拿出自己的热忱和真心。 何肆其实是不太能理解那些仙侠小说话本之中的动不动就尔来四万八千岁的神仙,须知凡人孩童在市井泥潭摸爬滚打几年,性格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况乎这些已经活了不知多久的老神仙,按理说他们早已背离人事,近乎非人了,为什么还是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呢,甚至有些心智不健全的一样,脾性古怪,气量极小,动不动就雷霆一怒,移山填海,这不扯犊子吗? 五月廿六,二人行到一处山麓,路上就到几拨三五成群的军兵戒备。 杨宝丹低声道:“水生小老弟,咱该不会是遇到剿匪的了吧?” “剿匪!”何肆微微睁眼,似有意动。 能引动官府劳师动众,兵围剿的山匪,定然也是杀人盈野,作恶无数了。 杨宝丹见他这副样子,很是无奈,说道:“你又想吃人了啊?” 何肆没有辩解,也是无力争辩,他不想吃人,可身体又确实需要血食。 “别凑热闹了吧,这可是军兵诶。” “嗯,自然敬而远之,我们走我们的,咱们都是良民,也不怕盘问的。”何肆轻笑一声,跟着杨宝丹继续前行。 按照最短的路程,从这片山麓穿过吗,再走八十里,就能抵达笠泽,这是大离境内最大的湖泊之一,水产陆孕,物阜丰足。 杨宝丹笑道:“大姐头是良民不错,你就算了吧,满脑子想着吃人的小魔头一个,小心人家剿匪的时候顺带把你给除魔卫道了。” 何肆纠正道:“人家不是剿匪的,是有一位殿下明天要在这里围猎,现在正在驱赶猎物呢。” 何肆的耳力还不错,可能是得益于“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虽然不说顺风耳,但还是路过之时听到了只言片语。 “殿下?围猎?”杨宝丹蹙起眉头,细思之下,愈发心惊,“什么人能称之为殿下?要知道‘殿下’二字可是对除帝王之外的其他皇室成员的敬称,还是围猎,现在是夏季,可不是围猎的时候,哪一位殿下还敢随心所欲僭越礼制!” 其实皇家狩猎,并不一定要等到白藏应节,甚至围场也不固定,一年四季心念而起便可,所谓春蒐、夏藐、秋狝、冬狩四词就是这么来的。 春蒐就是田猎,在田间搜捕没有怀胎的野兽猎物;夏藐,是为苗除害,以鸟雀蛇鼠等为主,保护庄稼不受糟蹋;秋狝则是真正的臂鹰持弋,骑射猛兽的打猎,并带有军事演武的目的;冬狩,是天子或王侯在玄英时节,牵黄擒苍,主要还是在郊畿演习,偶尔也会在放火烧草,猎捕逃窜出来的猎物,熸灰肥沃,利于来年火种。 现在是仲夏五月,却是僭越礼制的围狩,如此兴师动众,看来狩猎之人一定是皇亲贵胄,并且权势滔天,江南道能有这等地位的,应该只有那位越王殿下了。 不过越王年事已高,应该不会亲自骑马狩猎,那最有可能的便是那越王世子了。 杨宝丹面色一变,“越王世子!朱呆!” 不行不行,得翘。 万一他知道了是自己爷爷冒大不韪,在明知朱呆可能是他的那一位命定之人、命中情人的前提下,还瞒而不报,甚至护了一趟人镖呢? 后果好像有点可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说这般遭受迁怒有些勉强,但人心隔肚皮,上位之人更是不乏喜怒无常,加膝坠渊者。 父亲就常教诲说:“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可能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但谁叫她杨宝丹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呢。 杨宝丹可不会怪自己的爷爷固执己见,不懂人情世故,这才埋下祸患。相反,能活到爷爷这个岁数的武人,还没有跌了这份心气,杨宝丹只觉得自豪,与有荣焉。 那就是他的爷爷,享誉南边武林的神拳无敌杨一刀。 她只是没想会这么巧可能遇上越王世子,但这世道就是这样,普通人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上位者的世界很小,圈子很大。 这句话对于武人同样适用,听爷爷说天底下武夫武道境界最高不过三品,还是硕果仅存的那几个,死一个少一个。 偏长守法境界之人,只要稍稍在江湖露个头,大概便能博得一个上流声议,遐迩所闻。 人的影树的名,多数时候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更多时候,这座江湖就是为那几个舍我其谁的武人生的。 第29章 嗷啸 杨宝丹压低声音对何肆道:“水生小老弟,情况有些不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何肆却是不解,问道:“怎么了?” 杨宝丹回答道:“这些军兵可能是越王的护卫,如果他们要进行一场围猎,会有很多人的。” 何肆一时没有想太多,傻问道:“越王又怎么了?他们能有多少人和我们也不相干啊?” 杨宝丹声音更低,轻声道:“反正我听老赵说,一个一字亲王,至多可以配置三个护卫。” 何肆闻言愣住了,“怎么才三个护卫?” 杨宝丹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呵,每个亲藩都自己的王府和军队,这三个护卫不是指三个人。所谓护卫是一个总称,一护卫的人数有从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 何肆愣住了,“有这么多!” 杨宝丹解释道:“你知道的啊,越王世子不是要找那应梦之人吗,很可能就是爷爷护送的那个朱呆啊……” “懂了。”何肆点点头,如此说来,的确还是避着点好。 这么简单的弯弯自己竟然没有一下转过来,怎么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了?难道是不知不觉恶堕的遗患?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宗海师傅所言,诚不欺我。 杨宝丹一脸苦涩道:“先走吧,别被军兵发现了,大姐头的身份可能也经不起盘问了。” 一个早就失了藩王之位百年的朱家他们都惹不起,何况是亲藩之一的越王啊。 何肆听闻杨宝丹语气有些焦急,自然顺着她的意思绕行了,况且自己身负刀剑,也的确不像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良民,但就是应了一句“怕什么,来什么”。 二人刚要驱马绕开围场驱赶走兽的军兵,倏然间一声叱喝从远处传来。 “骑马那两个,什么人?给我站住!” 何肆无奈勒马,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厌之情,是一种想把这几人变成血食的原始冲动。 确乎这是江底恶堕的遗患了,他现在已经开始真正接纳霸道真解的血食之力了,而不是那种长生库的借贷关系,未来会如何衍变,犹未可知。 “唉……”何肆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回到京城之前,得先去一趟天奉府北郊的毗云寺了。 血食之祸,刻不容缓啊。 可若是宗海师傅真有办法替他祓除了腹中红丸,自己倚仗的气机不就没了吗?又该如何维持透骨图运行,怕是连形销骨立都做不到了?难道真要像李大人口中那位修行透骨图的温玉勇温大人一样,在床上躺几年? 可听说温玉勇不过才断了二十几块骨头啊,自己可是浑身上下碎得都差不多了,尤其是左臂,石碾子碾过一样。 就在何肆神游的时候,三位军兵也已经快步上前。 有人大声道:“下马!” 二人依言照做。 有军兵盘问何肆道:“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处来又何处去?” 杨宝丹生怕何肆找不到好说辞,赶忙抢先一步回道:“三位军爷,我们是越州本地人士,去广陵到宁升府走亲戚的。” 那人厉喝道:“我问你了吗?” 杨宝丹被喝了一声,不再说话。 何肆眉头微皱,却是按住无名火,点头说道:“军爷莫怪,我这姐姐说的句句属实,她只是为人心直口快了些。” 军兵瞥他一眼,看起一身刀剑,有些戒备,“你们是越州哪里人士?” 何肆倒也不笨,杨宝丹有心隐瞒,他自然不会暴露贺县地址,只说道‘洪谧州’。 没办法,越州他也就洪谧州他去过两次,还算相对熟悉。 谁知那名军兵竟然刨根问底,又问道:“哪个镇?哪个乡?哪户里甲?” 何肆自然被问住了,只得扭头看向杨宝丹。 杨宝丹刚要接话,三人之中一人直接不耐抽刀:“老子问你话呢!贼眉鼠眼想要串供吗?” 何肆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是一片血色。 如此怪异的模样,直接骇退三人一步。 何肆没有说话,血色气机绽开,延伸出去,化作几条触须,其中三条的末端化作手臂形状,柔软如夷,五指纤长,是杨家刀法的“破新橙”,按照老赵传授刀法时的话,这招应该是取自“纤手破新橙”的典故。 看似是罕见的温柔刀,却是极为狠辣歹毒,气机犹如抽丝剥茧,抽筋剥皮。 像是女子纤纤玉指拨开橙皮,剔除果络。 虽是刀法,却也十分契合霸道真解和阴血录。 三条血色手臂轻易一挥,直接捏晕三人。 何肆一脸嫌弃道:“麻烦。” 杨宝丹见状,又是翻身上马,说道:“我们得赶紧走,真要围猎的话,这山麓周围少说得有千人,再不远离的话,这边三人会被其他军兵发现的。” 何肆轻声嘟囔,“干脆毁尸灭迹算了。” 只要他的霸道真解稍一运转,轻易就能把这三人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渣滓都不剩下。 杨宝丹连忙劝阻道:“不要!你可别滥杀无辜啊,弄得跟个魔头一样。” 何肆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杨宝丹,鲜红色眸子眨眨,理直气壮道:“我可不就是魔头吗?你刚刚还说了。” 杨宝丹才不怕他这副模样,轻哼道:“呸,少蒙我,这几人都还有气呢,你只是把人打昏了。” 何肆反问道:“有没有可能我喜欢吃活的?” 杨宝丹不和他插科打诨,催促道:“走啦,走啦。” 何肆也是上马,问道:“我们往哪走?” 杨宝丹直接说道:“往东,按照围猎的习惯,三面围一面放,为的就是网开一面,不做那竭泽而渔的事情,这东麓军兵大猫小猫两三只,肯定是放的那一面。” 何肆点点头,没有去看那三个军兵,他们都不是有气机的武人,未入流都不算,食之无味,弃之毫不可惜。 二人直接纵马离去。 就在二人离去不过片刻,一声嗷啸震动榛林深泽。 第30章 纤手擘之 杨宝丹所乘骑的红鬃马被这一声嗷啸给吓到腿软,倒是何肆身下的驽马,不为所动,他微微皱眉道:“什么声音?” “应该是虎啸吧。”杨宝丹就多次听闻父亲所说,大虫窜伏深山茂林,噬樵夫、牧叟,继则咆哮林落。不仅山中有虎,还多兕,越王就有一支披甲人军队,犀兕加身,顶盔掼甲,以涉不测之渊。 所谓榛林深泽,烟云闇莫,兕虎并作。这座柘山中有虎兕并不为奇,只是这虎啸之声,怎地如此啸咤风云?何肆第一反应这觉得这啸声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强大的血食。然后他隐隐有感,好像那东西正朝着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何肆对着杨宝丹说道:“咱们先走,有大家伙过来了。” 杨宝丹当即点头,二人就要策马。 何肆面色一变,气机一展,连人带马横推开杨宝丹,再是仓促抽刀,横刀头顶。感觉似是无根之水从天而降的意气,何肆本能以杨家刀法“断水”应对。 手持名剑断水的刺客自上而下,从一棵金松树上落下。何肆大庇一挥,还是一如七日前,那一番断水对断水。 “谢宝树?”刀剑交集,何肆已然认出了出手之人,同时心中一惊,糟了,露馅了。 之前他是以蛮族异人的形象出手相救杨总镖头的,现在他的本尊却是暴露了。此人的敛息隐匿之法极强,安忍不动之时,便是何肆的伏矢魄都难以察觉。 谢宝树笑道:“果然是你,刚才看你出手我就有所怀疑了,换了个身形毛色,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蛮子,你脸上的鳞虫纹面呢?” 何肆不答,转头对着杨宝丹说道:“你先走。” “你小心些!”杨宝丹当机立断,不愿做何肆的累赘,直接驱马而去。 谢宝树没有阻拦,放任其杨宝丹离去,他担心自己一旦回头,便会将后背留给敌人。作为一个刺客,他一向谨小慎微,本该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他,此刻已经是逾越了师门规矩。 谢宝树眯眼打量道:“你来得正好,虽然世子殿下宽宏大量不追究,但我不能没个交代,既然你都送上门来了,那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何肆不解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是我的对手?” 谢宝树却是欲要雪耻,理所应当道:“若非当日你们以三对一,我又岂会暂避锋芒?” 何肆问道:“你是越王世子的人?” “显而易见。” 何肆又问:“为何要追杀杨总镖头?” “明知故问。” 何肆不喜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却是不得不郑重以待,他没有犹豫,直接运转霸道真解,将不远处三个还在昏迷之中的军兵活生生炼制成血食,血气回流,感受着体内多出来的连一枚血食都达不到的量,何肆有些嫌弃,放在以前,他是绝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做这等滥杀之事的。 霸道真解运转之余,何肆一头乌发转红,长发及腰,身段陡然拔高,面色身上同时浮现出纹绣。现在就只有谢宝树一人还知道他的容貌了,只可惜他没有把握几招之下结果了他,而且他的气机也支撑不了全力几招,不过谢宝树多半也不通丹青工笔之道,就算知道他的长相,也难以付诸笔下。 谢宝树并不如何惊异何肆的大变活人,他觉得何肆身上的纹绣是一些类似混合朱砂的鸽子血文身,只有在饮酒、发怒、运气之时才会显现。“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蛮子,没想到,六十年过去了,这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修炼魔功,到底是南族,不知道那一位甲子荡魔的可怕之处。” 何肆不露声色,谢宝树以为他是蛮族就再好不过了,四夷之中,蛮族在南,怎么招也不会往北边联想。 他狞笑道:“呵呵,就是魔功,我对你的血食可是很感兴趣的。” 谢宝树一脸不屑,“那你就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吃掉我。” 二人刀剑对拼在一起,都是没有太过倚仗气机,倒是在比拼彼此的刀法剑术高低。何肆乐见其成,只要谢宝树不和他比拼气机,他就不会暴露气机不够的弊端。同是偏长,何肆有自信自己多方杂组而成的刀法还真不逊色何人。 柘山的西南北三面,有近千军兵围堵,越王世子陈祖炎胡服骑射,身后数十骑兵跟随,大离刚入关之时,被蔑称了几十年的狄夷王朝,陈祖炎此刻围猎身穿胡服,倒也名正言顺。 他们追赶的一众猎物之中,为首的好像是一头体型较小的老虎,但又有些不同,它体型瘦小,没有吊睛白额,没有头上“王”字,也没有身上的斑斓虎纹。 就是这一头似虎非虎的存在,刚刚一声嗷啸,直接吓坏了几匹训练有素的军中战马,险些累得他都人仰马翻。 离朝文武官员的官服补子都是等级森严各、不相同的,其中六品武将的补子为彪纹打籽绣补子。虎字添三撇为彪,其为似虎非虎之物。今日陈祖炎劳师动众所追赶的,就是一头彪。传说彪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动物,是凶悍残暴的猛兽,寓意武官作战时勇猛杀敌。古语有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虎母一胎二子,鲜有例外,若是诞下三子,其中必有一彪,彪性恶,会残食物同胞,故而常遭虎母遗弃。若是彪得以存活,飞山、越涧的本领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老虎不会的爬树、攀藤都是信手拈来,这些还都只是皮毛,真正的彪,从来都是异兽。 陈祖炎大喊道:“招子亮点儿,别叫那只彪跑了,谁都也不许放箭,一点儿伤都不能留下,要生擒,今日围猎有功之护,赏银百两,纳入兕甲军。” 这一句承诺不可谓没有重量,当即振奋人心,跃马而出的人不在少数,从左右两侧包夹那头彪子。 彪子长啸一声,一爪拍飞比自己高出一倍有余的战马,利爪弯曲,带下一块血肉。冲势不减,路过两棵相邻松树之时,一张罗网从天而降,地上也是中空陷阱。彪子一脚凭空,居然无所依仗地改变身形,从向北方突围,窜入茂密榛林之中。 陈祖炎无法通行,只得勒马却步,却是半点而不急,这座柘山,已经被千人包围了,只有东麓留了口子,还有五品小宗师谢宝树坐镇,他早教待过,除了这头彪之外的动物,都可以放过,今日,它只怕是插翅也难飞。 陈祖炎下命道:“斫伐斩薙,火攻网捕。” 护卫听命,纷纷拔出贴身障刀,离朝兵仗四制之一,盖用障身以御敌。陈祖炎今日只带了半个护卫,不多,一千二百人,一字亲藩的王爵都是世袭罔替的,王朝不替,百世不易,但也就第一代起的皇帝同胞至亲处境还好些,再子子孙孙继承几代,再亲的关系也都烟消云散了,人心隔肚皮,所处隔山海,皇帝岂能不疑?越王是仁宗喜帝陈斧正在世时得皇位而抚弟兄时候分封的,如今皇帝都换到第三代了,还是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皇侄儿陈含玉,他能忍住三五载不削藩已经是要谢天谢地了。父亲这几日遍访名士,几乎为此愁白了头。 如今的越王三护之中,起码有十之一二的将领都是上直二十六卫中仪銮司的番役暗桩,这点不说越王,陈祖炎都心知肚明,但是知道归知道,却是不敢拔除,就是要留着眼线,向皇帝陛下表忠心的。 今天这种情况,就更不可能调动心腹了,选几个暗桩不好吗?围猎嘛,死上几个将领再正常不过了吧。 …… 一只雪白鹞鹰在头顶飞掠盘旋,时高时低,新帝登基之后,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只在新帝还是太子之时就备受宠爱的神俊苍鹰,被册封为武散阶级正五品信武将军,也不怪陈含玉喜欢侍鹰,毕竟在离朝入关之前,海东青就是肃慎一族的最高图腾。 温玉勇抬头看了一眼这只官阶比自己还高一级半的将军,有些无奈。 出城之时,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老出现了,拿着一片不知是何动物的鳞片,说是能够凭此感知到何肆身处何方,那鳞片大如碗口,洁白如玉,却是在阳光照烂下众色炫耀,夺人眼球。 那块龙鳞,是那夜在折江底下随手捞的,被何肆的无数血手扣下的一片,袁饲龙已有自己的考量,反正千里回京路迢迢,天下动乱,是死是活由他造化。 袁饲龙并非将鳞片交予温玉勇手中,而是直接掰下一块碎片,交由那“么凤”吞下,然后一脸板正道:“调派几个好手,配上骐骥宝驹,随它而去吧,自然会找到何肆的。” 可惜那话有些太过天方夜谭了,叫温玉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袁饲龙也不介意,只是叮嘱道:“它飞得很快,脚程不好的畜生跟不上的,别指望它会等你们。” 结果六日不舍昼夜的赶路,武人倒还好,奔波之下,铁打的战马也支撑不住啊,上好的千里驹累死了八匹,纵然是一人三马,也有着吃不消这样祸祸。 温玉勇身后跟随八骑,皆是入了品的好手,仪銮司中六品高手不过五十人,也算是出动十之一二的明面力量了,那何肆真是好大的面子,竟叫陛下如此重视,还三令五申“请”之一字,要求不可动武,必须保全其全须全尾的回到京城。 好在那么凤亦会趋吉避凶,带领他们避开了匝地烟尘、兵刀祸乱的山南道,从河北、山东两道绕行。叫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现在已经行至山东道,还有不到七百里就能抵达长江天堑。 就算他们身下这些替换的千里驹都累死光了,按照陆驿快马一天走六驿即一百八十里的脚程,满打满算也就五日时间。 …… 何肆只以斫伐剩技应敌,靠着阴血录和透骨图的双重加持,并不暴露自身下盘的问题,斫伐剩技都是停刀,一招一式不要求强行连贯的话,还是不怎么伤害气机内腑的。 不过何肆倒是不在乎这些,在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时,他借由了霸道真解的力量,当时他的半数经脉就被霸道真气给摧毁了,若非他的气机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加持,气机能在骨血之中游走,他早就沦为废人一个。 只可惜斫伐剩技的每一招一式都是截然不同的行气法门,就算何肆可以在骨血之中模拟行气道路,但这般投机取巧,却也无法将全部的刀法融会贯通。 现在才挥出第四刀,体内已是翻江倒海,早前他已有猜测,若是不计后果,他应该能施展出十一刀,何肆就是要试试看师伯说的斫伐剩技,九刀杀力斗,十刀杀偏长是不是真的。 他知道斫伐剩技的厉害之处,却需要一场战斗来为他正名,因为此前的每一次他以斫伐剩技迎战敌人之时,总是收效甚微。 从第一次燕子林以未入品无气机的凡人之躯,施展斫伐剩技面对六品甲胄男子,失败,李大人蹶张弩一箭定乾坤;再到后来以开篇总纲的野夫借刀枭首捉刀房六品捉刀客,自己险些走火;最后面对貔貅道人,自己被打瞎眼睛,斫伐剩技的蓄势被师伯打断。似乎没有一次是无往不利,完全走刀的。 谢宝树没有那种被何肆压制的觉悟,还是一脸轻松的挥剑,人有闲心调侃道:“很厉害的刀法,不过好像都是些杂组,下水终究上不了席面。” 何肆不言不语,专心走刀,说话片刻,已经积累到了第八刀。 谢宝树讥讽道:“还在蓄势呐?真以为我会让你使出第九刀?” 何肆掀唇一笑,面露不屑,以谢宝树的目力,也就只能看出第九刀了。因为第九刀能破力斗体魄,同样能杀伪五品偏长小宗师,谢宝树就这五品眼界,自然看不出第九刀之后的第十刀,才是那是破气机的一刀,能杀真五品。说白了也简单,就是第九刀破体魄,能直接杀六品,若是伪五品,直接纳命就是,若是五品,那就破成伪五品吗,再第十刀破气机。 何肆继续施刀,事已至此,好像破开这个谢宝树的六品体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谢宝树抓住第八刀转第九刀那不算太圆融的空当,一剑递出,剑气凝滞,继而断水抽出,金蝉脱壳。就是要逼着何肆在这不闪不下的空当,要么在第八刀时就和他兑子,要么先受他一剑,再使出第九刀。 不管如何,都是谢宝树占据主动。何肆左手抽出背后重剑。砥柱剑法的之中的第八式,浊浪排空,退人坠渊。 砥柱镇水,当即炸开面前悬停的断水剑的剑气剑罡。 何肆右手挥刀不停,衔接上斫伐剩技第九刀。谢宝树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游鱼敛息身法,才是索命门十年的立身之本。何肆也是使出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血色气机之中,数条血色手臂凝形。 当日何肆与老赵、杨总镖头三人合围谢宝树,却仍是被其鬼蜮的游鱼手段给脱出釜去,如今一人对敌,岂能不早做谋划?这一招破新橙,早就不是温柔刀这么简单了,已经被何肆另辟蹊径,试问谁又能像何肆这样同时掌握霸道真解和阴血录两大相辅相成的魔道功法呢? 血色的女子纤手一条条绕住谢宝树,或是轻抚,或是拉扯,或是挑逗,总之尽态温柔,叫人沉醉其中。 殊不知,二八佳人,敲骨吸髓,轻红酽白,纤手擘之。 (以后不刻意按两千字分章节了,这样不影响行文。) 第31章 死不瞑目 谢宝树眼中的一刀越放越大,直接劈头盖脸。 他忽然气机一振,将束缚周身的血手全部震散。 何肆有些惊异,没想到刀到临头,谢宝树依旧能够堪堪偏头躲过。 与此同时,谢宝树也是施展并不仓惶的一剑,断水剑锋芒无匹,颇有些后发先至的意味。 “好快的一剑。” “好快的一刀。” 两人同时在心中发出感叹。 大庇从谢宝树左肩削落,带下一条完整的左臂。 似乎是大庇锋芒太利,叫谢宝树一时之间难以察觉到疼痛。 何肆再看自己持握重剑的左手,那一剑同样快到让他没有痛觉,手臂被断水剑一剑斩断一半,此刻剑刃卡在碎骨之中。 仅此一招对拼,他就赚了。 咯吱声不断,透骨图难以为继,这一截臂骨的断裂之处就要被重剑压断,何肆直接放手。 何肆这条左臂,本就断筋碎骨,阴血录和透骨图同时运作,只要不断,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伤,小场面罢了,一条条肉色芽头从断口处涌出,藕断丝连一般。 何肆的笑容因为疼痛显得有些阴鸷和狰狞,“看起来是我的骨头比较硬。” 谢宝树那一条左臂掉落,被几条血手抓住,血手化为一条条血蛇,直接开始啃食。 何肆左手解开透骨图的支撑,化作一条灵活蟒蛇,只凭阴血录操纵手臂,缠住咬住断水剑,五指紧握剑刃,十指连心的剧痛叫何肆蹙起眉头,他直接挥出斫伐剩技第十刀。 谢宝树虽然惊讶,却是无视这般缠绕,直接将断水剑再次抽离,剑气犹在,这断水剑的神异,便是可在一日之内,连续金蝉脱壳三次。 无形断水剑意犹在,阻止何肆左臂之上的触须将断手接续回去。 何肆不为所动,第十刀本该是刀剑相击的一下碰撞,他却没有选择硬拼,而是偏激地想要以命换命,第十刀势如破竹。 何肆血眸淡漠,不带一丝情绪,果真是少年横刀求死之时,刀意最横,这是他从左臂之中抽调出的最后一点可用气机了,断然没有后退试探之意,决意却是逼退谢宝树。 谢宝树用游鱼身法闪避,依旧被看似无限延伸的刀气斩在胸口。 刀意直接涌入其中,如同附骨之疽,同时一剑刺入何肆左心,何肆只是微微调整身形,用一条肋骨挡住了断水剑剑锋。 何肆一根肋骨裂而不碎,剑气如同撞钟,击打在何肆蓬勃跳动的心上。 心跳一滞,搬血停运,阴血录运转当即凝涩,他就好像个失去操控的木偶一样站立原地。 但何肆早已习惯了这种换伤搏命的打法,每次出手,仗着自己的天魔外道,就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是不带犹豫考量。 似乎有过一次混不吝之后,就再也不会做那惜指失掌之事了,显得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如今这样的性子,却是更适合使刀。 斫伐剩技第九刀破体魄,第十刀破气机,在谢宝树驱散出他刀意之前,顶天也只是一个折了体魄跌了气机的伪五品小宗师。 何肆除去没有断臂,受伤绝不比谢宝树轻。 谢宝树后退几丈,抵靠在一棵大树之下。看着何肆不再颤抖的胸膛,他眉头微皱,“你没死?” 何肆却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厉害角色,我没死,你很意外?” “你居然还能说话。”谢宝树更加惊骇。 他是剑客,更是刺客,一剑封喉,一剑点心之事最为稔熟,他难以置信,这断水加持的一剑之下,即便剑身没有刺入,但剑气绝对已经贯穿了他的心房,此人苟延残喘,晚死片刻也还正常,还能说话就太不正常了。 何肆没有那种曝露底牌只为从敌人面上看到一丝惊骇,从而满足自己恶趣的习惯。 他刚刚出刀的一瞬间,其实施展了两招,还有一招是野夫借刀,含而不露,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剑气也是意气,自然也算磨损,可是比气机还要艰难蕴养许多的意气当即有所施为,好像与不平之事相抗争,自主施展刀法,以何肆胸躯为战场,大肆往来,兵刀不休,此刻还在交锋。 这便是野夫借刀的高明之处,即便不借刀于手,同样也是藏器于身,时刻护持自身不遭外邪。 何肆摇摇头,“很精妙的剑法,但只为杀人,少了些意气,可惜了,我若是教你一式刀法,问牛知马,触类旁通,你这一剑定能杀我。” 何肆说的这刀法,自然是师爷传授的铁闩横门,刀法简单,意为点心,但师爷也曾说过,人心并不全然在左,他为此吃过大亏。 如有条件,还是将目标由心门改为脑门,毕竟有些人看起来没脑子,但脑子的的确确还摆在那个位置,不会乱跑。 谢宝树面色凝重道:“何为短短几日时间,你竟变强了这么多?” 何肆不屑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在我眼中变弱了?呵呵,五品偏长,不过尔尔。” 何肆抬起持刀的右臂擦拭掉唇角溢血,“我甚至怀疑老赵都能双手捶杀你。” 谢宝树面色阴鸷,问道:“老赵是谁?” 何肆笑道:“能双手捶杀你的人。” “你!” “你不就喜欢这般与人言语吗?”何肆轻蔑一笑,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 何肆心想,如今也勉强算是为杨总镖头报了断臂之仇,不过杨总镖头断的是右臂,可不是一条左臂能抵偿的。 他心跳仍是停拍,人身搬血近乎停止,踵息无声不厌深,此刻他正在祛除剑意,同样,谢宝树也是正在收拾体内残破山河。 谢宝树有些后悔,凭他的敛息隐匿之法,只要自己不主动现身,大概是不会被何肆发现,刚才真该就对其视而不见,放任离去。 二人陷入僵持之中,何肆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忽略何肆那一条半断不断被断水剑气纠缠的手臂,他近乎是全神完备之态,面色白里透红,是阴血录和透骨图共同显化的结果,反观谢宝树,有些凄惨,断臂浴血,面色惨白。 此刻谢宝树不去压制斫伐剩技的刀意,无非就是跌落一个境界的事情,绝不会荆天棘地、寸步难行。 这等代价,不可谓不大,却是比起赔了性命,还是可以承受的,毕竟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宝树游移不定,要叫自己暴露后背,这不可能,他也不能就此退去,否则便是履职不力,没能守好世子殿下交代的位置。 况且他他不相信何肆施展的魔功真的没有半点隐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好言劝退?自己在炼化刀意,他一定也在对抗剑意,两人虽然隔空而立,但也同样是在相争,比拼彼此的刀法剑术,各以一具身躯作战场,相持不下。 就看是谁能螺丝壳里做道场,较对方先一步有了持锐之力。 谢宝树不觉得自己会慢过他,何肆同样如此,以刀作持,他总是安心。 谢宝树故作轻松道:“逃?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 何肆也需要时间,自然就愿意与他扯皮,“你不逃因为越王世子就要来了吧。” 谢宝树并不否认,“那你不逃又是因为什么?” 何肆认真道:“因为来得及杀你。” 谢宝树不说话了,他却不想杀何肆,只有将其生擒,才能洗刷自己的耻辱,也好叫对自己并不加以责罚的世子殿下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自己真的已是五品偏长之中的绝对好手了,唉,奈何面对一个伪五品邪魔外道,竟落得如此田地…… 何肆不用分心,自有霸道真解直接开始炼化谢宝树那条左臂,血气回流,反哺自身,以战养战的手段,却是叫他弊病当时不显,既是缓解了周痹,甚至还补充上了气机穷乏。 谢宝树怒不失智,眼见自己一条手臂被吞食殆尽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人为何要采取这般不惜命的打法,还好,他使的是单手剑,折损的只是一条左臂。 何肆忽然笑道:“可惜了,叫你跑,你不跑,自作孽,不可活啊……” 胸中意气已经尽数磨灭了断水剑意。 几句话的功夫,何肆已经平复了气机,心跳恢复,阴血录配合霸道真解运转,想要从谢宝树断臂之处摄取血食。 只不过谢宝树终究不是力斗境界的王大石之流,还是能够专心抵御这种攫取的,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反抗之力了。 在谢宝树惊骇的目光之中,何肆木偶般的身体忽然动了,他上前一步,随意挥手,手中大庇飞出,是以飞刀施展的铁闩横门。 直取谢宝树的脑袋。 谢宝树面色一变,当即放弃压制体内刀意,没有半点儿持剑对拼的想法,就要凭借身法躲避。 可惜何肆之前的操弄血气,不过是小打小闹,示敌以弱的手段,叫其掉以轻心,再是堕入落网的陷阱,真实的霸道真解,无愧霸道二字。 阴血录的加持下,一条条血色缧绁从谢宝树断臂之处以及胸前豁口冒出,顷刻间将其束缚,谢宝树身后甚至还背靠一棵大树,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一条条血色缧绁将其牢牢束缚在大树之上,何肆犹不放心,又是使出纤手破新橙的手段,一条条在血气之中浮现,化为凝滞,牢牢按住谢宝树四肢头颅,甚至于纤纤手指插入他被何肆九刀破开的体魄,侵袭五体,骨、筋、脉、肉、皮。 大庇穿过谢宝树的两层头皮头骨,以及中间一滩红白之物,直接刀镡抵住脑门,本来杀人应该滴血不沾的刀刃此刻还是那副鳞次栉比的碎纹,故而染了些血迹,刀刃透出树干,鲜血滴落。 何肆信步走了上去,伸手握住大庇刀柄,轻易拔出,学着李嗣冲常用的架势,耍了一个刀花,甩干净血水脑浆。 大庇割裂空气发出蝉鸣。 谢宝树死不瞑目,额头之上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一”字。 (三千三字,还有一章,坏消息出差持续到了下周三,希望我不要猝死……) 第32章 结香火情 何肆收刀回鞘,又是将气机用作维持透骨图,左臂便回正常形状,他转身捡起重剑背负身上,驽马自然上前。 何肆犹豫一下没有立刻翻身上马,而是拿过谢宝树手中握持的名剑断水,他总觉得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和这把名剑有些渊源,每次与其交锋,总会不由自主的受其牵引施展这一招。 何肆其实心中存疑,断水、胜雪、破新橙这三招真的就是刀法吗? 就像三招中的破新橙,十分契合霸道真解与阴血录,如今也不是以刀法施为,莫非这断水,也不是纯粹的刀法? 何肆伸手摸了摸剑铭,旋即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共就两个铭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杨宝丹说他是白丁,真不冤枉啊。 二字剑铭应该是花鸟篆,“水”字倒是好辨认,何肆喃喃自语道:“你该不会就叫作‘断水’吧?” 老马载着何肆,事了拂衣去,谢宝树的身躯焚起血焰,一簇簇环绕,几息时间便将其炼化成一团血食,化作血蛇遨游,半丝半缕不差地隔空向着何肆离去的方向涌去。 何肆吃一半留一半,不叫腹中红丸太过饱食,就算现在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但给它的东西,多半还是要不回来的,不如手中再多三枚血食丹丸来得安心。 就在何肆走后不过片刻,山林忽然震动,一只似虎非虎的恶彪奔逃而来。 四面八方的军兵也是合围,陈祖炎一马当先,身下宝驹神俊异常,他运足气机大喊道:“宝树,帮我拦住它!” 此刻已经化作他人血食的谢宝树自然无法回应。 陈祖炎见无人回应,怒上心头,当即又喊道:“黄老!” 吊带人马最后的骑马老者不急不缓抬头,轻声道:“殿下,我若出手,难保它不伤分毫。” 他是以传音入秘的手段,在这百人急驰之中,依旧能逆着冲势,以气机护住声音,清晰传入陈祖炎耳中,仅此一条手段,老者的气机之雄浑,可见一斑。 陈祖炎当机立断,若是再不出手,只怕这苦苦寻迹数月的猎物,就要再度放虎归山了,他大声回音道:“我知道的,您出手吧,伤而不残就好。” 得了陈祖炎的准许,老者瞬间一挥袖子。 一枚毫针挥出,快逾闪电,气机内敛,瞬间穿过几百条杂乱无章的马蹄,一击命中跑在最前头的彪。 彪的脊背刺入毫针,虽然并不吃痛,但灵性不弱于人的它岂会不知自身变故,当即嗷啸一声,四爪奔袭更快。 眼见其就要跑过护卫的围场范围,再要围堵,就难上加难了。 陈祖炎忽然一扯缰绳,勒住马匹,他这一停,身后便齐刷刷一阵“吁”声,甚至有人来不及勒马,冲到了更前后。 老者黄皆结半跏趺坐,没有一点骑马姿态,任由马匹载着他缓缓上前。 陈祖炎一脸不解道:“黄老,您为何放其离去?” 黄皆笑着回道:“不是放走,而是叫它再逃几日,这异兽凶性太重,若是一朝陷入柙中,难保会不会自戕,我以一枚飞针留迹,我这飞针每日必然饮血,先折磨它几日,挫其兽性,到时候气机有感,也不怕寻不见它,殿下已经苦寻三月了,何必再急于一时呢?” 陈祖炎面色微沉,却是点点头,“如此也好,黄老看得通透,倒是我心急了。” 他这话不带半点儿阴阳怪气,他不怪黄皆自作主张,这等修为还在谢宝树之上的前辈高人,自然是要礼遇的。 陈祖炎的面色阴只是因为谢宝树,他冷声道:“这谢宝树,居然敢擅离职守,差点坏我大事,看来是我对他太过骄纵了。” 黄皆摇摇头,说道:“他没有擅离职守,他只是死了。” “嗯?黄老,您可别开玩笑了……此话当真?”陈祖炎自是不信,但是联想到黄皆平日不苟言笑的态度,也是不敢太过怀疑他的话。 黄皆道:“我这辈子,杀过的小宗师也不在少数,算是乌鸦鼻子,能闻出些不同寻常的死人味儿的。” 陈祖炎有些不可置信,“宝树他真死了?” 黄皆翻身下马,跨出几步,每一步都是隔开数丈,越过众人,直直走到一棵大树之前。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树干,眼前是一处“一”字空洞,洞穿了两人环抱的粗壮树干。 “若我所料不差的话,他应该是被一名刀客钉死在这棵树上的。” 陈祖炎也是纵马上前,面色凝重,他尤是不愿相信道:“谢宝树可是真正的五品偏长小宗师,年轻气盛,不是那些伪五品可以比拟……” 陈祖炎忽然闭嘴,小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黄皆,眼神有些歉然,黄皆年老体衰,早就不复六品力斗体魄了,不到守法,终究还是沦为伪五品境界,自己如此言语,自然是无心之失,无意之中连带到他。 黄皆却是对其言语毫不在意,人老了就得服老,他虽是伪五品,但依旧却善杀那些五品的愣头青。 黄皆说道:“很快的一刀,刀法高妙,不落俗套,不是江湖把式,有家门的。” 所谓的有家门,便是隐隐指向四品守法境界: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门家。 不是说使刀之人有四品境界,而是他的刀法,必然是宗师匠心所着,武道之中的元经秘旨。 陈祖炎追问道:“黄老,看得出使刀之人是什么境界吗?” 黄皆皱起眉头,他杀人也是不留血迹,靠飞针奇袭,几乎都是全尸。 “不好说,看不出多少打斗痕迹,也不见谢宝树的尸体,甚至是血迹……” 肃清战场自然是霸道真解的事情,就算是何肆甩刀那几滴脑浆血水,都是锱铢必较,没有放过。 也因此造成了现在这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致使黄皆眉头紧皱,摸不着头脑。 被黄皆言语提醒,陈祖炎也是震惊,他这才意识到一点,他若有所思,能杀谢宝树的人,江湖中不说凤毛麟角,但能不留一点血迹,那得是绝对的碾压之势了吧。 黄皆见其神色一样,呵呵一笑道:“殿下莫要杯弓蛇影了,此人武道再高,总归不过五品境界的,四品守法境界,王府之中也只有一位啊。” 陈祖炎点点头,却是更为好奇,五品之中,还能有此高人? 他向来求贤若渴,只要是武道宗师,便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是在江南道上,他都能运作,势要不拘一格招揽人才。 黄皆又道:“谢宝树死了最多不过三刻,再久我就要闻不出味道来了,若是殿下要追,老夫可以试试,毕竟地上的马蹄印记倒也明显。” 陈祖炎沉吟片刻,说道:“黄老,麻烦你走一趟吧,去见见那位高人,如果可以,把人请来是最好,不行的话,就把断水剑去拿回来,尽量客气些,他若是不愿还剑,咱也不必出手,这点损失不算太大,至少问出对方姓名来历,便说是向我交代就好,咱们也报个家门,结个香火情就好,切记不可恶交。” 黄皆知道这位世子心思玲珑剔透,又是起了招贤纳士之心,他当即点点头,身形飘然而去,不靠马匹,却是胜过马匹疾驰。 看着黄皆离去的背影,陈祖炎若有所思,心想若是能拉拢那人,是最好情况,即便不能拉拢,虽然不惧,但也不用无谓树敌。 至于断水剑,本来就是被抢去了,他压根没有要回来的打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抢走之物变作赠与之物,无本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人家领不领情,也是一道儿善缘,兴许那等前辈高人,就是最怕人情债呢? 念及此处,陈祖炎心情大好,早将谢宝树的死抛至九霄云外。 (今天六千多字,算三更哈,未来一周半,都在开车和出差中度过,更新极不稳定,但最少会保持四千多字的量,要请假的话会提前给大家道歉的,未来也会补上。) 第33章 自信者不疑人 何肆只知道杨宝丹是朝东北方向走的。 可他这么一路追寻,却是没有看到一点人迹,心中不由感叹,“宝丹大姐头还真是体贴细致,为了不给我添麻烦,竟直接跑出去这么远……” 何肆仍是那副红发纹绣的蛮人模样,他身下驽马跑不快,忽然心中预感,就感觉有人寻迹而来,而且速度很快。 何肆当即掉转马头,不想着去寻杨宝丹了,不得不说这匹杨老爷子为他挑选的驽马极为循规蹈矩,甚至不会信马由缰。 何肆调换行路方向后,不过片刻,就有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足下请留步!” 何肆自然不留,傻子都能猜出这是来追自己的。 黄皆见何肆并不勒马,并不为奇,若是将心比心,换作是他杀了越王世子麾下门客,也会如此作态。 而且此人依旧骑马而行,也不算疾驰,莫非是艺高人胆大?若杀人者是他的话,早就弃马而去,借马蹄欲盖弥彰,自己则是隐藏行迹,逃之夭夭。 黄皆只是从后背看去,那人一袭皂衣,红发飘扬,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黄皆自报家门道:“我是越王世子院中散人黄皆,无意于足下为敌。” 呵,谁信呐? 何肆头也不回,却压低声线道:“你既然无意与我为敌,为何追赶而来?” 黄皆仍是传音入秘,“只想请邀足下与世子殿下见上一面。” 何肆笑道:“呵呵,是要请君入瓮?” 黄皆心道,这蛮人模样的刀客,中土雅言倒是说得顺溜。 何肆剩下驽马本就不善奔袭,几息时间就被黄皆追上,何肆倒也不惧,并不下马。 反正杨宝丹不在这边,他可以全力施为,无所顾忌,就算打不过,再逃跑总归不成问题。 黄皆打量着何肆的面容,微微心惊。 居然这般年轻? 不过他不会以貌取人,黄老列庄,性命双修,真人无漏,这世上总归是不乏驻颜有术的个高人。 只是这高人气息……似乎并没有体魄支持,一眼便看出是伪境五品。 而且那双红玛瑙般剔透的眸子有些奇怪,看着有神却也无神,让他一时无法判断他是瞎还是不瞎? 单看他左手持握的断水剑,此人确是杀谢宝树者无疑了。 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黄皆虽瞧不起谢宝树,但是也不会否认他的天赋和灵慧,至少是胜过他年轻之时,什么时候能伪五品这般轻易地杀五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眼前之人,光看长相也是够妖的,披头散发,一脸鳞文。 黄皆却是拱手道:“想不到足下竟然如此年轻,果真少年英豪,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何肆淡然道:“朱水生。” 黄皆理所当然觉得这是个化名,却不拆穿,而是笑道:“足下如此实力,却是不闻一名,想必不是中原人士吧?” 何肆只道:“与你何干?” 何肆心想,你快说随便说些什么,我也好再回一句“与我何干?” 结果黄皆却是不说话了,这叫他有些失望。 黄皆看着眼前之人,有些怀疑,这人真的能杀谢宝树吗?试探之心顿起,既是展露一下自己的实力,也是叫对方知道自己的诚意,毕竟拳头大了好说话,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 一枚气机内敛的飞针悄无声息的出现,何肆的伏矢魄瞬间预警,这种使用阴毒武器之人,何肆只在姜桂楼中遇到过李梦桃。她当然达不到气机飞针的境界,只是那时候她的针上好像是淬了毒的。 何肆自然万分提防,至于双眼中的伏矢魄盯着那根微不可察的毫针,他沉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无意为敌?” 黄皆面色微变,他的飞针手段施展之时极为隐蔽,不露气机,不着痕迹,鲜少有人能洞彻他的出手,往往察觉之时都是为时已晚。 飞针就是袖珍小剑,同样是飞剑路数,年轻时候,黄皆的剑道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上吃过大亏。 以至于后来他的飞剑路子,识剑于微,三尺长剑在手里,逐渐变成了飞针走线,路子越走越小,甚至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执着固执于小就是快,快就要小,飞剑小到模糊、逡巡、须臾、瞬息、弹指、刹那、六德、虚空、清净、阿赖耶、阿摩罗、涅盘寂静。 眼前悬浮二人之间的飞针,这便是十二飞针中的“弹指”。 其实黄皆如今只有五根飞针在袖,其中的阿赖耶、阿摩罗、涅盘寂静都是他无法触及的境地,最为粗浅的模糊、逡巡、须臾则又是被他所厌弃。 之前花了一根“瞬息”在那头异兽身上,如今调动的是“弹指”。 弹指杀五品。 黄皆嗟叹道:“足下好生敏锐的伏矢之能,敢问真名真姓?” 他自然不相信眼前这个上上下下看着都是蛮人的刀客,会有一个朱水生这般的好似靠水吃水的俗名。 何肆周身血气萦绕,腹中暴食无度的红丸似乎在催促他择人而噬。 他心头泛起一丝苦涩,本能感觉面前之人比那谢宝树难缠许多,但腹中这霸道真解的本体红丸,好像真把他这个寄主当成一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肆了。 何肆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别觉着我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咱不动手可以吗?” 黄皆点点头,他一手飞针,本就是见微知着,一叶知秋的手段,况且有陈祖炎早交代,他不会违命与之恶交。 他再次邀请道:“世子殿下想请足下移步一叙,不知可否赏脸?” 何肆依旧摇头,拒绝道:“我不能去,现在我不过是面对你一人,去了之后,我将面对千人,你们中原人有句老话,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何肆十分入戏,真把自己当成蛮人了。 话虽如此,知道自己逃脱可能很小的何肆,心中有些异样的蠢动,置身千人之中,霸道真解真就有千人斩的倚仗了,那可都是活生生的血食啊,堆积如山、立吃地陷,说不得真比现在一对一的局面好上不少。 黄皆摆摆手,“足下多虑了,世子殿下素来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你若愿意投诚,不但之前杀人夺剑之仇一笔勾销,甚至当即奉被为座上宾客。” 何肆轻蔑一笑,“我不信。” “不信也罢,殿下说了,便是请不到人也无妨,只是叫我问清足下的家门,我也好回去交差。” 何肆微微挑眉,这越王世子,好像和善得有些过分了。 他不信这种玉叶金柯会有多少好相与,例如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陛下陈含玉,还有内阁首揆姜青乾的独子小阁老姜玉禄,以及礼部侍郎焦南峰的女公子焦晰儿,都叫他或多或少感觉到了这些龙血凤髓、都头异姓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一个天高皇帝远的亲藩世子,在江南之地,父亲越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拥兵十万,天符帝在位之时就被居心叵测之人扣上一顶叔皇帝的帽子,与那庶出年长一些的鲁王陈炳荣同等恶名,至今仍然手握重权,未被削藩,由此可见一斑。 便说如此身世显赫、潢天贵胄的陈祖炎,他能有多少平易近人? 何况何肆还杀了他的门客,又是顺手牵羊了那柄名剑断水。 何肆故作犹豫不决,问道:“就只是问我来路?不怕我信口胡诌?” 黄皆笑道:“自信者不疑人,人亦信之” 第34章 几人不吃人 何肆的防人之心可不会被黄皆这三言两语打消,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我乃是南方雕题族人,本名兀突不获,中原名字叫朱水生。” “兀突不获”这个名字是何肆曾经在一本忘记名字的小说上看到的,只依稀记得是什么杜撰的南蛮某国之主。 黄皆有些惊疑,“雕题族?不应该在额上刺花纹吗?” 雕题部,雕谓刻也,题谓额也,就是以丹青雕刻花纹其额上。 而且有传闻说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是个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其族人皆是不火食者。 而何肆,则是面颊纹绣,而且是艳红之色。 何肆冷哼一声,“信不信由你。” “自然是信的。”黄皆呵呵一笑,“只是足下为何会出现在苕溪府境内?” “与你何干?” 黄皆收敛笑容,第二枚飞针“刹那”浮现,似有威胁道:“足下这般言浅,我可不好向世子殿下交代啊,不若随我一道回去吧?” 何肆不露惧色,只是抽刀,“我说了不去。” 他的眼神之中泛起饥欲,看着黄皆好像一道珍馐美味,似乎要啖其肉,饮其血。 黄皆看着那不带灵光的眸子,心道,“还真是个茹毛饮血的蛮鬼子。” 眼看就要引动一场不必要的恶战,事实上即便陈祖炎没有交代,黄皆也不欲出手,他早过了打打杀杀的年纪了,可不想这岁数了还阴沟里翻船。 黄皆收敛飞针,恫吓不成,便是怀柔笑道:“当然,足下若是不愿意与我同去,也无妨,不过我还是得替世子殿下索回他赐下的名剑断水。” 何肆左手握着从谢宝树手中夺来的宝剑,心道,“原来你真叫断水啊。” 他虽有不舍,却是不显露在脸上,直接将断水剑一抛。 何肆无所谓道:“这破玩意儿我不稀罕,还你就是了。” 黄皆接下断水剑,心中有些犹疑,此等宝剑,哪位武人得之,不当如获至宝?这个蛮子为何这般的不识货? 失算了,断水剑都这么轻易地要回来了,还怎么结下香火情? 对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之前准备的那些腹稿不都白费了吗? 何肆掉转马头,“走了。” “足下既是蛮族,为何还有中原姓名,可是在哪一位手下讨差?” 何肆一招没有任何负担的祸水东引,“朱水生,山南道圣公何汉臻麾下无神大将军。” 黄皆愣住了,“反贼?” 他并不怀疑何肆信口胡诌,人间多是欺名盗世之徒,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知凡几,可给自己身上泼粪的,倒真没几个。 自称反贼,那可是要杀头的,嫌命长吗? 黄皆心有考量,这个身份可算是杜绝了世子殿下想要招揽的念头,如此一来,自己替陈祖炎索回了断水剑还真是歪打正着,不然这把名剑岂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指望反贼之恩,结下香火情缘?做梦去吧。 何肆一脸无谓,反问道:“是又如何?” 黄皆无奈道:“无事,足下请便吧。” 山南道的反贼,关他们江南道何事?山南道自兴王陈汝运死后,至今还没个一字亲藩坐镇,倒是封了一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叫他去斫贼平乱拱卫皇室啊。 山南自然是越乱越好,只要江南不乱,那便是未被削藩的越王的功劳。 呵呵,想削藩?看看山南的前车之鉴吧。 黄皆收了飞针,何肆不为所动,“注视”其离去,知道他几步离开数十丈,何肆才放心的收敛起即,策马离去。 何肆又是骑马走了数里,直到穿过一片狭小的两山夹道。 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杨宝丹抱膝蹲在远处石阶之上,显得有些无助可怜。 她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来路,左等右等不止,心急如焚,腹中绞痛,这才蹲在路边。 老赵和她说过,人啊,是个很脆弱的东西。 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之时,就会腹痛。 因为恐伤肾,而肾为胃之关。 心悸惊恐之时脾胃之气首当其冲,胃疼的现象也就出现了。 所以她这般胃疼,应该是担心何肆所致。 杨宝丹远远看见何肆,当即感受不到一丝腹部绞痛,欣喜地一蹦三尺高。 “朱水生!”她大喊道:“你没事吧?” 何肆的伏矢魄感知范围有限,却是远远听到杨宝丹这一声夹带担忧与喜悦的呼唤,脸色也是露出温和一笑,还好,人没丢。 他也是遥遥回应道:“有劳大姐头牵挂了,托您的福,屁事没有。” 杨宝丹也顾不上骑马,撒丫子就往何肆这边跑来,何肆笑道:“慢点儿,别磕着了。” 杨宝丹却道:“我又不是瞎子!” 何肆语塞。 杨宝丹跑得飞快,直到站立何肆马前,气喘吁吁。 何肆翻身下马,被其一把拉住袖子。 这冒冒失失的样子,真像极了何肆的二姐何叶。 何肆歉然道:“让你担心了。” “才没有呢。”杨宝丹死鸭子嘴硬,“刚才忽然就从天而降的是什么人啊?” 何肆笑道:“管他什么人,反正现在是死人了。” 杨宝丹嗔道:“好好说话,不许和我逗闷子!” 何肆这才认真道:“那人是越王世子门客,之前在贺县城外袭杀杨总镖头的那个刺客。” “是他!爷爷的手也是他斩断的?” 何肆点点头。 “你没受伤吧。”杨宝丹第一时间不是想着爷爷谢宝树已死,爷爷断臂之仇得报,而是些担心何肆身体,听老赵说,那谢宝树,有些厉害的。 “好着呢。”何肆报喜不报忧,他只是一时半刻弊病不显,之后总会有所积累清算的时候的,不过明日事明日愁。 杨宝丹绕着驽马左左右右转了两圈,将何肆好生观察一遍。 她柳眉蹙起,“你的左手受伤了?” 何肆摇摇头,“就是一点小划伤,都快结痂了,得亏大姐头你眼尖,不然还真别我吹牛吹糊弄过去了。” 何肆并不遮掩地抬抬手,他的左臂倒是暂时止血了,祛除断水剑意之后,血肉在霸道真解的运作下,自然咬合在一起,从外表上看,不过一道未曾痊愈的伤痕而已,看着不深,也没多么的触目惊心。 杨宝丹怎么也不会联想到何肆这条左臂就在刚才险些被那谢宝树斩断。 她却仍是有些心疼地问道:“痛不痛啊,那人很厉害吧?” 何肆如实道:“是挺厉害的,不过没我厉害。” “哼,你厉害死了。”杨宝丹一仰脖子。 见到何肆勉强算是“完好无损”的样子,杨宝丹也是彻底散去担忧,转头揶揄道:“手都伤成这样了?不会是勉强从敌人手下逃脱性命,然后还在我面前冲大头吧?” 何肆见杨宝丹这副姿态,忽然就想吓唬吓唬她,装作一副受不了这污蔑的样子,当即从腰间掏出三枚血食,摊手道:“喏,请大姐头过目,那谢宝树一半被我吃了,还有一半留作了干粮,我算是个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小老弟吧?” 杨宝丹直接炸毛,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怒道:“你怎么又吃人啊!” 何肆有些恶趣,若是让这丫头知道他爷爷也吃过血食,会是个什么表情? 算了,这事就不告诉她了。 何肆脑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其实这世道,又有几人不吃人呢?只是有的人吃人含蓄隐晦,有的人吃人光明正大。 而他就是为人唾弃的后者,是邪魔外道。 何肆忽然有些佩服自己,虽然他没有诗才,但这一番大白话的感悟也同样鞭辟入里、一语道破啊。 何肆收回血食,却好似邀功道:“我先是断了他左臂,帮杨老爷子报了断臂之仇,再是一刀捅穿了他脑壳子,最后才吃了他,这可比挫骨扬灰解恨多了。” 杨宝丹知道何肆心里其实惦念着爷爷,心下感动,却是嘴硬道:“你就是想吃人,别找借口,而且爷爷断的是右手,你断他左手干什么?” 何肆促狭道:“哟呵,大姐头这会儿能分得清楚左右了啊?” 杨宝丹一脸羞红,张牙舞爪,“你要死啊!” 何肆不和她打闹,直接翻身上马,“驾!” 他一抖缰绳,扬长而去。 杨宝丹无处使怒,只得是快速跑回红鬃马边,骑马追了上去。 “好你个朱水生,别跑!” 第35章 沉沦 五月廿六,二人不敢停留在越王世子围猎的同一县境内,又从县城外绕行,天色已晚,虽然进入了乌篷县境内,却是离城池还有些距离。 只得是露宿野庙。 老人常说宁宿荒坟,不住破庙,因为荒坟有鬼,破庙藏神。 人鬼之道,人死为鬼,鬼投人生,而人神有别,神高人一界,人勿冒犯神。 何肆却也无奈为之,他只得承袭史烬的规矩,对着已经破败不堪的神像恭敬道:“诸事费神,伏乞俯允。” 何肆收拢一下满地稻草,又在庙外捡了足够的枯枝烂叶,升起一堆篝火。 行礼之后,何肆转头对杨宝丹说道:“大姐头,我有些累了,能不能麻烦你先守夜半晚,然后叫我替你。” 杨宝丹摆摆手,一脸爽利道:“小事一桩,小老弟你困了的话就睡,大姐头给你守夜。” 何肆没有客套,他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好,甚至有些糟糕,“那我就睡到子时,你到时候记得叫我。” 杨宝丹点点头,“嗯嗯,你快睡吧。” 何肆直接盘膝席地而坐,将大庇出鞘,横刀膝上,右手握住刀柄。 杨宝丹看着何肆的姿势,忽然就想到道家的静坐功夫,她学过,这可是实打实的水磨功夫,需要数年时间慢慢熬炼出来。 一开始时简直就是活受罪,可一旦气脉通了,熬出头了,静坐就是最高的享受。 杨宝丹却是没有享受过的,她习武多年,不说登堂入室,就连初窥门径都是没有做到,这叫赵福霞这个师父很是颓丧,便想着另辟蹊径,不学武便学道吧,行,住,坐,卧皆可修炼,而行者最难,也是最高的境界。 本来是从睡功入门的,可惜杨宝丹是个沾枕头就睡的瞌睡性子,道家不算秘不外传却是珍贵无比的《蛰龙心法》中的七式睡功,在杨宝丹身上就真体现了个睡,之后练坐功,散盘,单盘,双盘。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确定了杨宝丹不是习武的苗子,老赵也只得寄希望于杨保安身上了,可惜杨保安也就是个全靠义妹衬托的平庸之辈。 杨宝丹一眼就看出何肆不会静坐功夫,只是个不伦不类的散盘,这个姿势保持半宿,会很累人的。 杨宝丹好心提醒道:“不用这般警惕吧,不躺下睡着吗?” 何肆摇摇头,“睡得着,这样就好。” “行吧,那你端着吧。”杨宝丹由着何肆,毕竟自己也就只能替他守守夜,真遇到什么说时迟那时快的突发事情,她都来不及扯一嗓子,何肆握刀在手,也好做应对。 一路走来,她已经习惯了何肆刀不离身的习惯,她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史烬用自己的性命教会何肆的。 “嗯,睡了。”何肆说完这话,便再无声无息,他本就不睁双眼,睡与不睡杨宝丹也看不出来。 杨宝丹守着篝火,只过了片刻,就觉得有些无聊,野外鸣虫叫声不断,却更显山林幽寂无人。 “喂,小老弟,睡着了没有啊?” 何肆没有回答。 杨宝丹见他不回话,撅了噘嘴,“这么快就睡着了啊?看来是真累了……” 篝火之中传来枝叶噼啪声,时间在火焰中流逝,一人不知不觉,一人却是百无聊赖,直到子时过去,杨宝丹已是困顿不已,眼皮耷拉,也算为难为她这个瞌睡虫了,能撑住这么久不睡觉。 但是看着何肆还是保持散盘的姿势,就连胸膛起伏都是微弱,杨宝丹还是没有打算叫醒他,自己不睡就不睡呗,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真就少得可怜,确实是有些累赘了,杨宝丹不禁想到,自己跟着老赵习武这么些年,但凡有些微一点根骨,应该也能出在关键时刻出一份力吧,不至于像白天那样,扔下何肆独自逃命。 一头乌黑散发的何肆面容冷淡,颇为清秀,也就是个半大少年,还未束发,杨宝丹眼神柔和,她知道这个少年吃过多少苦,自己将他从千岛湖垂钓起来的时候,他就是浮囊得不成人形,断手断脚,胸膛凹陷,不知道他修炼了什么奇门武功,竟能不死,毫无例外是魔功邪法,毕竟是要吃人的,但只看这功法的神异程度,又有几人可以不心动呢?毕竟只是吃人而已。 老赵起先还诓骗她说何肆是个僵尸,她还真信了,真是蠢得可以。 之后在折江之上,落水斗龙,一整条手臂化作粉碎烂肉,杨宝丹替他更衣的时候,看到了那满是狰狞伤痕的身躯,自上而下,除了那羞于正眼细看,也无法细看的东西,几乎就没有一块光洁好皮,遍布瘢痕,左脚还缺了一根脚趾。 杨宝丹几乎是边哭边给何肆擦洗身子,这般遍体鳞伤、八花九裂,委实触目惊心。 而自己身上唯一的伤疤,大概就是小时候贪玩爬假山磕破得的膝盖,这可把刚进府的贴身丫鬟玉儿给吓得不轻,生怕被自己父亲责罚。 想着何肆比自己还小一岁,怎么就受了这么多苦?他一身武艺比起自己爷爷都要高强许多,这该是多少伤痕换来的?杨宝丹顿时整颗心都要化成水了。 不知不觉,篝火微弱,薪柴所剩不多,杨宝丹忘记了添柴,而是离着何肆越来越近。 几乎贴面。 这张脸倒是好气色,白里透红,也没有半点伤痕,就像剥壳荔枝一样,羡煞女子,杨宝丹不知道骨勇面白,血勇面红的道理。 何肆的面色是透骨图和阴血录时时刻刻运转的结果。 不知怎地杨宝丹就想起了自己落入折江之中,何肆把气息渡给自己的那一吻。 触感柔软,比起小玉儿的嘴唇还软些,在冰冷的江水之中,那是她浑身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杨宝丹回过神来,是她感受到了何肆的鼻息,本就胆大包天的妮子,心道,“不如……” 她的两颊微微发烫,低头看一眼何肆握刀的手,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忽然一个激灵,梦中杀人吧? “不管了。” 何肆闭着眼,杨宝丹也闭上眼,甚至屏住了呼吸,谁也见不着谁。 杨宝丹不擦唇脂,纯色依旧粉嫩柔润,轻轻点上何肆的嘴唇。 她不敢留恋,只觉心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心间小鹿乱撞,看着何肆依旧没有反应,觉得他大概是真累了,睡得熟。 两片嘴唇吧唧几下,愣是没咂么出味来。 杨宝丹又是胆大起来,心想要不要再来一下? 而此刻的何肆,却是陷入自我之中,无法自拔。 何肆只觉身处一片虚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立无援,十方皆是无所有,甚至连十方都不存在,不叫人心胸豁然开朗,反倒深以为惧。 混沌,无序,继而沉沦。 何肆失去了自我,只是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无依无靠,没有凭借。 第36章 刀名大辟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那是菩萨摩诃萨埵的境界。 何肆隐约感觉像是重回了无色界第三层之中,没有这般修持的何肆,没有宗海师傅的提携,只能是自业自得,苦果自食。 是恶堕。 野庙篝火之前,杨宝丹还想再次尝试一下那种温柔而羞涩的触感,却是忽然见到何肆鼻衄,两条红褐色鼻血流出,浓稠且腥臭。 腋下流汗,身体臭秽。 杨宝丹顿时心悸,她连忙伸手扶住何肆双肩,摇晃起来,焦急道:“水生,你怎么了水生?你别吓我啊?” 何肆就像一片浮萍,被杨宝丹摇曳,任由她如何呼唤,都无法醒来。 “你到底怎么了啊?”杨宝丹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何肆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状态,向内求无己,向外求无声,似乎只能处在那无尽的堕落之中。 心慌,却是感觉不到心的存在,想要挣脱,却也感受不到束缚。 杨宝丹泪如雨下,将何肆抱在怀中,只能是一声声呼唤,何肆听不到,也做不了回应。 因为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臭皮囊而已。 无所谓黑暗之中,何肆感知不到任何存在,他以那不存在的生来就拥有的对躯壳的掌控,妄图抓取些什么。 千里之外的毗云寺中,宗海和尚忽然惊觉,目眩魂摇,踉跄起身,又是跌跌撞撞。 晦暗的禅房之中,他慌不择路,几次跌倒,最后竟是膝行肘步,直到爬到那存放比丘所持的十八物之地。 一把打翻了托盘,满地摸索,终于在十八物之中,踅摸到了那一口戒刀。 与此同时,何肆忽然感觉到了自己右手的存在,就像是被谪仙人王翡夺舍之时,他右手握住大庇的一刹那。 “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五体投地,朝向西郊,虔诚道:“尊者慈悲,再叫我救他一次。” 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后山石窟,药师琉璃尊佛眉眼低垂,眼看众生。 宗海和尚又道:“又诸菩萨、于遭怖畏诸有情类,能为救护。谓于种种禽兽、水火、贼、怨敌、家主、宰官、不活、恶名、大众、威德、非人、起尸、魍魉等畏,皆能救护;令得安隐。” 似乎尊者不语,便是慈悲。 宗海和尚目露金光,站起身来,肌肤香腻,妙若莲花,纤尘不染。 他当即上前一步,却是跬步,没有腾身千里之神足通。 宗海和尚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尊者不语,便是不救。 宗海和尚知道神通不及业力,故而自己此番言语无法抵至何肆耳中,但他依旧开口。 “小何施主,呼者常不痛,当自救痛者。” 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之中,安睡之中的何叶再次梦呓,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也不曾堕入梦中,她只是喃喃呼唤道:“小四……” 堕落之中,大音希声,一默如雷。 何肆心念一起,“二姐?” 何叶又是安睡之中含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何肆有些苦涩颓然,“我可能回不来了……” 睡在何叶一旁的何花还未安歇,听见妹子呢喃,也是轻语道:“这傻丫头,又是梦到小四了?” “姐!” 何花自言自语,自述衷肠道:“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 何肆此刻只剩一个念头,他必须要回去,回家,家里有人在等他。 与此同时,已是四品守法境界巅峰的屈正,此刻携木刀,踏阔步,快逾马匹,忽又站定竖眉,叱骂道:“什么玩意儿,隔几天就要死一次?真等不及我来杀?” 何肆徒然想要挥动手中刀,似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诉说:“相就是相,诸相流转,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是师伯阿平的声音。 一人之恶堕,多人倾救赎。 何肆明悟,只有握起手杀活自在之利刀,悖离无所有,方能逃出生天。 何肆处于恶堕之中,电光石化,初刹那识,一切有情在最初的一刹那,只有第八识,乃是真宿慧,而非宿慧转世的第六识。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九百生灭之中,偶然间绽放出一朵非时花。 何肆不急不馁,只待那一次出刀。 一刹那逝去,何肆找回自我,于无所有处挥刀,明悟道:“原来刀名大辟,而今为你正名……” 何肆有了五感,看见了光,是刀光。 …… “你不要死啊,不要死……” 何肆耳边传来聒噪之声,脸上热乎乎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流淌进嘴里,咸咸的, 何肆瞬间清灵,睁开那一对并不可视物的双眼。 他笑道:“大姐头,我不就睡得死了一点,你哭什么啊?脑浆都要被你摇出来了。” 杨宝丹见何肆转醒,一下扑进何肆怀中,泣不成声:“呜呜呜,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何肆身体一振,有些僵硬,举起那只不持刀的左手,想要拍拍杨宝丹的后背,却是犹豫再三,没有落下。 何肆摇摇头,故作轻松道:“大姐头,我就是有点上火了,才留了点鼻血,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杨宝丹梨花带雨,又嗔又怒道:“你管这叫上火?” 何肆有些心虚的血色气机一闪,将血污汗渍冲刷干净。 他耸耸肩膀,示意杨宝丹不要太过亲昵了。 “好了,这一觉可睡得真香啊,我睡够了,现在换我来守夜,大姐头快去睡吧。” 杨宝丹一把推开何肆,怒道:“你当我是傻子呢?你是不是受了内伤?是那谢宝树?” 何肆矢口否认,笑着摇头道:“没有的事,就凭那谢宝树?区区五品偏长,杀他简直易如烹羊宰牛,倒是味道还行,宰起来却毫不费劲。” 杨宝丹见何肆有心情插科打诨,心中稍稍安定,嗔怪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何肆善意哄骗道:“我哪样了?我承认我是受了点小伤,可我刚刚不过是在运功疗伤罢了,自然要排出些淤血,难道淤结在体内吗?你别大惊小怪了,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杨宝丹果然是心思单纯,当即就有些半信半疑,“真的?你没骗我?” 何肆信誓旦旦道:“骗你是小狗。” 杨宝丹左左右右打量何肆一番,见他真的一如常态,这才放心,忍住撅着嘴,哽咽道:“你下次不许这么吓我了,有伤也瞒着我,疗伤也瞒着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何肆立刻认错,“我错了,没有下次了。” 心中却道,“真有下次,怕是再没有这般幸运了。” 何肆本该有所后怕的,但是没有,那一切就好像昨夜之噩梦,而今身处烈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无所畏惧,只觉渺远和朦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可笑。 他只是有些庆幸,若是自己没有持刀而眠,那这一次,他可能就真醒不过来了。 何肆心道,“宗海师傅不是说晚来恶堕臭皮囊吗?怎么来的这么快?” 事已至此,便是忧心也是无用,只能不去想它。但心中也自然泛起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那就是时刻保持清醒,不要沉睡,不要昏迷。 何肆宽慰杨宝丹道:“好了好了,我没事了,大姐头,你快去睡吧。” 第37章 忧来循环 杨宝丹本就困乏,又是哭过一场,可谓身心俱疲。 在何肆几番保证自己没事,又是催促之下,杨宝丹这才半推半就侧身而眠。 何肆则是将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拾了起来。 这临近六月的夜里,也是有些烘热,尤其是篝火一烤,难免出汗。 却是夜宿荒郊野地,需要一点光亮攘开四合的夜色。 何肆虽然不见光,但也安心,至于火光会不会吸引野兽靠近,这不是入品武人需要担心的。 何肆盘膝而坐,手握大庇,现在知道了它的真名,原来叫做大辟。 而且不是五刑之流的大辟,应该是辟易、辟荡之意,所以不管怎么读,都是对的。 何肆并不收刀入鞘,而是将大辟放在一边,试着摆起锄镢头的架子。 曾经在毗云寺中,宗海师傅向他保证过,只要勤练不辍,不出十年,他就能达到动显于外,静显于内的境界,届时点化千钧,祛病健身。 何肆原先是将吞贼魄化血当做救命良药,结果却是大失所望,心贼境界只能教他不再受到五劳七伤,却是不能根治原有遗患。 而今不说是寄希望于锄镢头能叫他百病全消,只求缝缝补补,支撑起这副臭皮囊。 只是架子一成,何肆就感觉鼻头一热,又是鲜血流出,不过倒没有腐臭污秽之味,他驱使着阴血录将这几滴不听话的血液搬运回体内。 何肆轻叹一口气,散了架子,看起来现在这具皮囊,颇有些虚不受补的意味,就连润物无声的禅功都是经受不住。 人生之艰难,莫过如此了。 不是尘埃便风雨,若非疾病即悲忧。 听到这一声叹息,一旁看似沉沉睡去的杨宝丹却是悄然竖起耳朵,她虽然困乏的很,却也不是那种心大之人,自然是担心何肆,怕他嘴硬硬抗,故而只是装睡,真有什么事情,她也好做应对。 何肆忽然开口问道:“大姐头,你还没睡着啊?” 杨宝丹没有说话,好像已经陷入熟睡。 可何肆分明就没感觉到她的尸犬魄出来值守,他戳穿道:“大姐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杨宝丹还是不说话,假意换了个不雅的姿势,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趴着。 何肆无奈揭她短道:“大姐头,你睡觉的时候睡相可没这么好,还会磨牙,说梦话,打呼噜。” 杨宝丹忽然翻身,坐起身来,恼羞成怒道:“你烦死了,我不是在酝酿睡意吗?你这么吵,我怎么睡?” 倒是何肆的不是了。 “那你继续酝酿吧……我只是想告诉一声,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也犯不着装睡偷摸听动静。” 杨宝丹嘴硬道:“谁担心你了,我刚刚真快睡着了……” 何肆笑道:“那你接着睡吧,这五六月份的天亮得早,大姐头没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了。” 杨宝丹轻哼一声,卧地而睡。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野庙之中便响起有序的鼾声。 何肆盘膝,拾起大辟,忽然自言自语道:“大辟啊,咱们好像摊上麻烦了。” 不是内忧,而是外祸。 他已经知道了上一次在折江之中,帮助他斩龙的人是谁了,真是师伯阿平,果真,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不是错觉。 何肆喃喃自语道:“师伯怎么忽然之间比那厉害了这么多?不会已经入四品了吧?唉,而且两次出手,冥冥中感觉他似乎在向我靠近,九成九不是好事……估摸着是和你这把曾经的佩刀有些羁绊,我不如把你丢了吧?他就不一定能找到我了。” 何肆旋即摇头笑道:“我开玩笑的,你现在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更不可能丢弃了。” 恢复了真名的大辟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寒锋铦利,如经淬砺。 大辟之前顶着大庇的名字,可以说是明珠蒙尘,一直处于神器自晦的状态,直到借刀千里,信手斩龙,算是醒了一半,经历方才恶堕之中的那一刀,可谓是叫它全醒了。 何肆其实能够理解为何只一个“庇”和“辟”的变化,会对一把刀的品秩产生如此影响,就好像汪先生与他说姓名之中“四”与“肆”的区别。 若是此刻再拿大辟与杨总镖头的屈龙对比一刀,何肆相信,结果必然是一刀两断。 感受着手中掌握的刀锋凛冽,何肆感叹道:“你真的变利了好多,不知与那龙雀大环相比又如何?” 大辟微微争鸣,何肆面色一变,急忙抚刀,以作安慰。 之前何肆说要把大辟丢弃,它都能安忍不动,因为那是假话,人刀心意相通。 现在何肆说要拿大辟与龙雀大环相提并论,却是真话,大辟自然不愿。 这两把宝刀,其实不曾交锋,但二择其一时,它是被阿平毫不犹豫放弃的那一件,现在何肆已经握它在手,心里却依旧惦念着龙雀大环。 这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即便明知自己“差逊”一些的大辟,却也不愿居于刀下。 何肆自问自答道:“你现在可是金贵了,你说若是我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师伯要来将你取回,我该怎么办?好像也只能双手奉上,毕竟本来就是暂借的。” 大辟刀光一闪,豁开何肆安抚刀身的手掌,鲜血才渗出,却是立刻又钻回何肆掌中。 何肆倒是不觉吃痛,反倒一脸笑意,“哈哈,你若不愿,我使赖不还就是了,可就怕师伯不光是想要刀,还想要我的命啊。” 何肆面不改色,此言之后,那“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的刚强之意,却是心甘情愿屈于何肆股掌之中。 何肆面带笑意,解下腰间刀鞘。 不待思忖,那檀木加漆、包裹蟒皮、黄白加饰的古拙刀鞘被何肆随手丢入篝火之中。 慢慢添作几簇火苗。 何肆心道,“那黑黢黢的刀鞘你也不喜欢待吧,你助我逃出生天,我帮你脱离藏锋桎梏。” 自今日起,大辟刀不入鞘,却锋芒自敛。 听着耳边起起伏伏的鼾声,何肆想到杨宝丹那极其渎职的尸犬魄,于是开始研究落魄法,试着能不能提出些许糟粕,在不会落魄的前提下,稍稍裨益杨宝丹的尸犬魄。 何肆最早内练的就是尸犬魄,花六年的水磨工夫,不借用任何外力,六魄之中最为谙熟,所以不过半夜时间过去,何肆已经有些眉目了。 五月廿七,天色打量。 何肆起身,拿着二人夺的拐杖头轻轻戳了戳四仰八叉的杨宝丹,叫道:“大姐头,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杨宝丹双头蒙头,遮蔽亮光,依旧沉睡梦乡,不愿意醒,何肆又是戳了她两下,岂料杨宝丹却是语出惊人,“玉儿别闹,小姐今天不想和你磨……” 何肆面色古怪,磨什么?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是磨镜子吧?”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礼勿听,他什么都不知道。 五月廿七,何肆二人顺利进入乌篷县,只是吃了一餐早点,是以笠泽特产的银鱼包的馄饨。 还有二十里便是笠泽,笠泽处于广陵与江南的交界处,各占一半,却是无可争议地归属广陵道管辖。 杨宝丹问何肆要不要撑船,直接穿过笠泽,能省下半日脚程。 何肆心想,笠泽毕竟处在内陆,不与江河大海勾连,总不会有什么白龙潜行吧。 心知自己的身体拖不得的何肆,也不是什么惊弓之鸟,当即点头。 二人去了码头乘坐一艘大船,只是湖上两道三五处渡口来回,自然不比钱业会馆的远浪宝船宏伟,好在也能豢马,两人当即缴纳银子,登上了船。 两人要来两间相邻的房间。 何肆一人自在,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提防那些会从九窍渗出的鲜血。 有了上次的教训,杨宝丹再也没有去甲板放风的心思,安心睡在屋中补觉。 确定杨宝丹睡下之后,何肆关上房门,即便是时时刻刻运转阴血录,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当即嘴角耳蜗开始溢血。 何肆苦笑,“原来只需要维持透骨图运转的,现在倒好,阴血录也闲不得了……” 好在阴血录是大成境界,不必消耗太多气机,只是他本就只有半程气机可以调用,现在都被阴血录占去了。 以后再遇到需要以气机御敌的时刻,只能靠血食了。 可是越是依靠血食,就越是会加重恶堕。 真是忧来循环,从恶如崩。 当下无解,何肆不禁想到了李嗣冲,李大人平时从不暴露这霸道真解,他也许是深受其害,束之高阁,也许是久病成医,有法可解。 “唉,不知道李大人现在在哪里?” 何肆不会怨天尤人,更没有半点没有记怪李嗣冲的意思。 虽说是李大人在自己昏迷之时,强行喂下红丸血食,致使自己种下了血食之祸,但若非这霸道真解,他早死在了貔貅道人手中,还有透骨图,还有之后触类旁通的阴血录,这三者配合自己的落魄法,才能叫他苟延残喘至今,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他享受着食肉者勇而悍的便利之时,自然要承担恶堕的业报。 人生半数的不如意,除却生老病死,无常祸福,其余都是自寻烦恼,知足常乐。 何肆盘膝而坐,手持大辟,心意相通,大辟辟邪,故而能叫他灵台清澈。 何肆时刻警惕,不叫自己再次堕入无知无觉之境地。 直到晌午,杨宝丹悠悠转醒,饥肠辘辘,仍然是忍着腹中饥饿,先是在自己房中洗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 换上一套淡绿色裙裾的杨宝丹隔着一层木板,敲击道:“小老弟,陪大姐头吃东西去啊?” 何肆回应道:“好。” 二人出了房间,何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手撑着二人夺,腰间悬佩无鞘大辟。 见何肆罕见的没有背负巨剑,杨宝丹调笑道:“哟,小老弟怎么不背那重剑了,是觉得太过显眼了啊,不好意思?” 何肆笑着点头,溜须拍马道:“大姐头慧眼如炬。” 本来已经习惯了一百六十二斤重剑分量的何肆,此刻却是积毁销骨,再难担当分量。 杨宝丹又问道:“怎么还拄上拐了?” 何肆靠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叫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他的身躯本就千疮百孔,若是修得道家真人无漏的境界,说不得还能为自己这个破落的身子作裱糊,现在嘛,无非是透骨图和阴血录这本该相辅相成的二者争抢气机,所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气机便是那有限的水,二者难免既患寡又患不均。 杨宝丹却真信了,笑骂道:“就你心眼子多。” 二人同去膳厅吃饭,靠水吃水,笠泽特产之中以三白最为出名,白鱼、银鱼和白虾。 他们早上吃的银鱼馄饨就是三白之一,味道鲜美,可那是已经晒干之后的干货,总归是带点腥味。 三白极为注重食材的新鲜程度;尤因其出水即易死亡,故而最适合在水边或船上烹制三白。 身在船上,泛游笠泽,三白自然是不能错过的美味。 作为垂钓者的杨宝丹自然知道白鱼的美味,一鱼两吃,清蒸白灼。 银鱼乃是当地进贡之物,深受皇室喜爱,可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是只能吃到干货,除非渡过长江天堑,亲临笠泽,否则他们这些皇亲国戚甚至不如当地渔户来的有口福。 银鱼蛋羹,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无腥,即便是何肆都是食指大动。 白虾壳薄,生时通体透明、晶莹如玉,白灼之后变为白色,因此得名白虾。 此地的苕溪府的湖羊肉也是一绝,又有鱼羊鲜的说法,所以还配了一大碗酱湖羊肉,奈何何肆不喜膻腥,故而没有多吃,大快朵颐的杨宝丹说他没有口福。 何肆笑着叫她少吃些,“别等晕船的时候给他表演吃了吐。” 吃完一顿鱼虾宴之后,大船刚好停靠一处湖中孤岛,游客上下络绎,何肆默默想到了京城西郊伢子湖中的豸山。 听闻孤屿之上也有一处佛刹,何肆因为在蝙蝠寺做过辱佛之事,有些不敢靠近,选择回避。 杨宝丹也不会无理取闹说要下地去逛逛,虽然她依旧有些晕船。 为了护住腹中这些花了不少银子的鱼羊鲜,杨宝丹这个睡不够的丫头当即决定回屋睡觉,睡他个一枕日红。 反正明日这个时候,不出意外也就抵达广陵道了。 可回到房间之中,杨宝丹却罕见的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是因为上午睡多了,也不是因为中午吃撑了,而是因为明天就要进入广陵境内…… 半路已过,与他分别的日子好像就要来了。 (好累,不想分章了,到下周三,出差结束。) 第38章 生辰 五月廿八,大船停靠晋陵矶。 这里是曾经的吴苑宫闱之地,但不管是二字外藩的广陵王,还是一字亲藩的吴王,都已经淹没在不过百年的历史浅河中,如今的广陵道,已经没有了王属。 牵马下地后,何肆有些乏力,才不过一日时间,他竟然有些提不动重剑了。 运足了气力硬撑,才是没有露疲地将重剑放上了马背。 杨宝丹步履晃荡,头晕目眩,晕船的厉害,何肆暂时将那二人夺交给她拄着。 “这便是广陵道了吗?” 杨宝丹有些虚弱道:“是啊,不过不是涟江府,咱们没按照爷爷规划的路线走,这里应该是长春府的晋陵县。” 何肆问道:“离润州府还有多远啊?” 金陵渡便是在润州府的最北面,渡口凭船,以越天堑。 杨宝丹道:“远着呢,还有小三百里。” 何肆点点头,估算一下,“也就六七日脚程。” 杨宝丹不知作何想,口是心非道:“再快一些也不是不行,咱们日夜兼程,三日就够了。” 何肆没有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反倒是认真思考的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最后他摇了摇头,“算了,慢慢来吧,欲速则不达。” 杨宝丹问道:“你不是归心似箭吗?” 何肆笑了笑,“也不差这一两天的。” 实则是他的身体糟糕透了,支撑不住连日的马上颠簸。 他又问道:“大姐头,威远镖局在哪里啊?” 杨宝丹有些幽怨,撇过头去,语气不善道:“怎么?就这么想把我撇下?” “大姐头?” 何肆终于听出些不对味来。 杨宝丹轻哼一声,“威远镖局在宁升府,不及润州府靠北,还要往西南一些,我送你到金陵渡之后自会前去威远镖局,不拖累你的时间。” 何肆微微皱眉,今天的杨宝丹是怎么了?有点怪怪的。 难道是女人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何肆替自己解释道:“大姐头哪的话啊?只是留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不如咱们去宁升府好了,到时候我自己再去金陵渡。” 杨宝丹没有说话,感受着晕眩感好了一些,将二人夺抛还给何肆,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撇下他离去。 何肆猜测她大概是来月事了,自家有两个姐姐,自然知道这段时间的女子不好招惹。 但这也不对啊,没闻到血腥味,他现在阴血录大成,对于血腥可是极为敏感的。 何肆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了,也是骑上驽马,跟了上去。 二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顺利进入了晋陵县,时值月末,正是圩日。 城南起圩的人不可谓不少,沿街商肆都是腾出门前道儿,任由贩夫走卒扎堆,可谓是瓦玉集糅、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小至斗粟、尺布,还有专门经营碑帖、书籍、画册、珠宝玉器的店铺也是放下身段,开始支摊。 杨宝丹毕竟还是少女心性,哪有不喜游肆易足的?看着眼花缭乱琳琅满目的货品陈列,顿时有些目不暇接。 何肆适时道:“大姐头,要不下马逛逛?” 看似难得的温柔体恤,其实是他有些累了,如今一身气机腾不出零星半点,那便是没有斡旋周转的余地,极易损耗,但凡能有半成气机在身,他都有办法东挪西凑生生不息。 此刻何肆左手皮下,那被大辟刀意豁开的伤口处,被他偷摸塞入一颗血食。 是六分之一的“谢宝树”。 左手掌心之中就像长了一个肉触,每当气机有所损耗之时,便要从中增补一二。 按照损耗速度计算,就算他一路顺遂抵达京城,不受半点兵刀,精打细算、克勤克俭,那也是不够的,起码还得再杀两个“谢宝树”。 若是一旦遇到有什么需要气机出手的情况,那就不好计算了,唉,有些烦闷。 霸道真解挑嘴,对血食的要求极高,不是力斗体魄便要小宗师气机,江湖上哪有这么高手宗师啊。 除非是像之前护送灵儿姑娘那样,有一整个捉刀房,前赴后继的送上门来,还得是排好队几个几个的来,一股脑的倾巢而出,他也没那胃口能吃下。 杨宝丹也是就坡下驴,没有在冷着脸,今天其实是她的生辰,今日过后,她才真真正正的十五岁。 离朝承袭翼朝礼制,对于男子冠礼和女子笄礼非常重视。 古往今来,女子年过十五,便要许嫁,就算是不许嫁,也要行笄礼,最多拖到和男子一般的二十及冠。 笄,就是簪子,不说乌衣门第那些繁文缛节,初加发笄和罗帕,再加发簪和曲裾,最后是钗冠佩绶等饰物。 小家碧玉的女子,只需一头如瀑的乌发,一根发笄,细心梳成一个秀美的发髻,簪上发笄便可。 以前的杨宝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笄礼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笄礼大多由母亲担任,杨宝丹幼年失恃,加之没有许婚人家,便就没有真正的及笄。 反正杨氏镖局家大业大,不至于交不起罚税,五年叠加一算又如何,最多叠加五算,须知小玉儿一个丫鬟的税银都要一年两算,这点钱就是毛毛雨啦。 杨宝丹转身对着何肆,目光灼灼,却是轻声,“给我挑一只簪子吧。” 何肆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大姐头,我瞎了,好不好看也知不到啊。” 杨宝丹一跺脚,瞋他一眼,“你就随便选,只要是你挑的,是根筷子都没关系。” 何肆愈加奇怪,心想,“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杨宝丹忽然说道:“今天是我生辰,十五岁的。”(今天也是我生日啊,哈哈哈,能不能祝我生日快乐一下。) 何肆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失措,连忙说道:“原来是大姐头生日啊,你早说呀,早上应该给你下碗寿面的。” 何肆心中有些歉疚,若非是要送自己这个瞎子来到广陵,现在的杨宝丹应该在家中,在父亲爷爷义兄老赵等人的簇拥下庆生,须知就连菩萨神仙都有诞日,庆生之礼,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不崇饰。 何肆的生日是二月廿一,只不过今年的生日与父亲凌迟之日打重了,加之三四不过的习俗,连碗长寿面都没吃上,即便心性早慧的他也是有些遗憾,何况是杨宝丹呢。 她一定是在愤懑这点,何肆豁然开朗。 “走走走,大姐头,我陪你好好逛逛,你想买什么都可以,小弟给你掏钱。” 杨宝丹见何肆态度殷勤,也是转颜为笑,“哟,我这小老弟财大气粗啊,只是你哪来的钱?” 何肆有些尴尬,底气不足道:“临行前你爷爷给了我二百两……” 杨宝丹揶揄道:“拿我杨家的钱请客啊,嗯,挺好的。” (可别说我写得水啊,今天我是寿星!) 第39章 挽髻 杨宝丹终于是暂且将那不远不近的分别情绪抛之脑后,专心游肆,一逛就是半日。 林林总总、无所不有的圩日集市,不仅不叫她疲惫,反倒是精神焕发。 何肆像个马夫一样牵着两匹马,拄着杖,跟在杨宝丹身后,何肆有些累了,面色却是异常红润,看不出半点颓然。 但见杨宝丹开心,他也是心情大好,本来女子丽质就在那一分朝气,豆蔻已过,瓜字未分,便是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刻,当多笑。 二姐何叶就很爱笑,傻乐呵,虽然是珠圆玉润了些,但何肆依旧觉得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大姐何花就含蓄多了,不过何肆眼中,何花不管是何表情,甚至面无表情都是极美的。 不管杨宝丹看上了什么,不需比较挑选,何肆便是大手一挥,“买了!” 杨宝丹好几次怒气冲冲,骂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好歹砍砍价啊,真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 何肆终于开窍回了一回,回答道:“若是自己的钱一定更不心疼,因为能叫大姐头开心,还不用这般理亏心虚。” 杨宝丹闻言,倒是不惜钱了,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喝了一碗甜汤。 却不知他们这财大气粗、善财童子的行径,已经被不少“白日闯”看了去,所谓白日闯,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之人。 一个年貌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衣衫褴褛,手持破碗,向着二人走去。 小乞儿有气无力,哀求道:“这位小姐,你行行好吧,小的三天没吃东西了,赏点铜钿吧。” 虽然一直都是何肆在付钱,但孩童想当然把他当成了富家小姐的马夫仆从,自然是向着心肠软,耳根子更软的女子乞讨。 杨宝丹只见这孩童面黄肌瘦,却是一副将成饿殍的样子,倒是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恻隐之心顿起,就要从随身的荷包之中摸钱。 孩童耳尖,只听少女纤纤玉指在荷包之中拨弄,便能听出里头是碎银多,铜钱少,还有银票摸索声,这是只肥羊啊。 他另一只藏在百衲袖中的左手握着一块锋利的刀片,他是窃贼中的“浑插”,细分的话算作“剪绺”就是靠小刀和剪子行窃的,这些大家小姐的荷包都是以丝络拴在衣服上,必须割断才能偷走。 何肆虽然眼瞎,却是心里明亮,毕竟几步之内,伏矢魄明察秋毫、光明洞彻。 他一把拉住杨宝丹,说道:“我来吧。” 杨宝丹却道:“你的钱不还是我家的钱?” 何肆没有当面拆穿眼前这个京话里的“佛爷”,是不想惹麻烦,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窃的,说不得背后就是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轻声笑道:“大姐头,就当让小弟积个福报了,你知道的,我杀孽太多……” 这句话也算是半传音入秘的手段,不传六耳。 只有杨宝丹和那小乞儿听见了。 有此一言,自然是敲山震虎,毕竟此一时非彼一时,何肆难以调动气机。 小乞儿听到那个闭目少年说着“杀孽太多”,眼睑微颤,心道,“难道遇到硬点子了?” 不待这小乞儿有所反应,何肆就将手杖配好,就笑着拉过他的手。 小乞儿心神一震,自己怎么就被他抓住了手,强压着震撼,攥住左手的刀片,不敢轻举妄动,可若眼前之人真有什么动作,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挑断他的手筋。 何肆只是从怀揣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入破碗之中,就松开了手。 “就这么多了,够买几个包子的,一颗散碎银子对你来说可能是祸非福。” 杨宝丹听着何肆的话,虽然惊讶他为何忽然说出自己杀孽太多,但对何肆的行为却是点头认可的,一个都快要饿死的小乞丐,忽然得到一块银子,不说散成铜钱,可能就是招致祸患。 杨宝丹对小乞儿笑道:“快去买些东西吃吧。” 小乞儿装出一脸惶恐,千恩万谢,没有半点嫌弃钱少的意思,一边点头,一边后退着离开了。 小乞儿走后,后知后觉的杨宝丹才对着何肆问道:“他是不是有问题?” 何肆点点头,没有多说,“继续逛吧,不是要挑簪子吗?” 杨宝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个插曲,毕竟只是一个小毛头,她这几日可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 最后在一间首饰铺中,何肆给杨宝丹挑了一枚掐银丝鎏金莲花簪,花了二两银子。 不算贵也不算便宜,何肆是对这些首饰一窍不通,只是全凭女掌柜介绍,听到莲花簪时,何肆便想到了何花,也就选了这个。 何肆给何花买过簪子,一枚金厢倒垂莲花簪。 便宜的很,铜镀银的,还不到二钱,何花却是满心欢喜,待到京城不宵禁的晦夜,还带用心打扮了一番,戴着那只摇步簪子出了门。 掌柜是个女子,听声音还算年轻,虽然伏矢魄可以一览无余,但是何肆却是非礼勿视,没有过多探查,能够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应该也不是大家闺秀。 能言善道的女人又是给杨宝丹推荐了许多粉黛唇脂。 杨宝丹也是乐得花钱,何肆一旁陪着没有半分不耐,今天她可是寿星,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在掌柜一双妙手之下,杨宝丹变得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可惜何肆看不见,只能听着掌柜的那一声声不知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称赞。 杨宝丹忽然对着女掌柜说道:“帮我挽个髻吧。” 女掌柜笑着应承,问道:“小姐要什么样式的?” 杨宝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办吧,今日是我及笄。” 掌柜故作惊慌道:“那可不能叫我这笨手侍弄,应该是小姐家的主母亲手挽髻。” 杨宝丹只是轻声道:“我娘早不在了……” 何肆闻言心弦一动,忽然有些歉疚自己的随意,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道:“宝丹,我忽然觉得那个莲花簪子也没什么好的,要不咱们换一个吧?” 杨宝丹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不是刚挑的吗?这么快就变卦了?” 何肆说道:“我觉得再挑挑,还能遇见更好的。” 杨宝丹点点头,“那你挑吧。” 女掌柜就要再给何肆介绍,何肆却阻止道:“我自己挑吧,不用介绍了,你介绍多了,我都不知道是我选还是你选了。” 杨宝丹也是对着女掌柜说道:“给我挽髻吧,随你怎么挽,只要好看些就行。” 女掌柜点点头,没有再推辞。 她心中已有打算,就挽一个最为简单的单螺髻。 须知客人随便一言,看似她可以所以施为,其实是最难的考究。 她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喜好,只能是力求不会出错,故而越是简单的发髻越不会出错。 其实细看之下,这位小姐还是有些容姿的,只是身段差一些,脸又有些婴儿肥,每日迎来送往,见过不知多少女子顾客的掌柜的几乎可以肯定,女大十八变,未来这位小姐一定也是一位不俗的美人儿。 何肆则是去到一旁,对着琳琅满目的簪子首饰挑选起来,这回他选得认真,没有半点敷衍,一枚枚拿起,一枚枚放下,不知道这些簪子的名头,只是脑中想象着,是哪一枚与杨宝丹最为贴合。 女掌柜手下,杨宝丹头顶一个形式简单,但是手艺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散发流出的单螺髻挽成。 女掌柜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施展了八九分,极为难得了。 而且很贴合这个小姐的气质。 巧合的是,何肆也是刚好在一堆簪子中来回挑选了三遍,几番取舍,而不是豪气全收,他最终选了一枚镶嵌珠花和玛瑙的簪子,拿在手中,带着心意向杨宝丹走去。 何肆递出簪子,说道:“掌柜的,劳您看看。” 掌柜看到这枚簪子,面色微变,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客人,这是一枚珠花蕾玛瑙簪子,不贵,八钱银子。” 她不是那种做不来生意的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之人,她只是有点替何肆赧颜。 因为这个少年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却是选了一枚材质一般,不甚值钱的簪子,还不如那掐银丝鎏金莲花簪。 杨宝丹顶着一个单螺髻,对着何肆笑道:“原来是舍不得二两银子啊,这才选了个更便宜的。” 何肆却是认真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个更配你。” 杨宝丹莞尔一笑,轻声道:“好啊,那你给我插上吧。” 第40章 食欲 何肆为杨宝丹插上珠钗,手法有些笨拙。 说来也好笑,自小练刀,切瓜砍菜干脆利落都不带手抖的何肆,可在女掌柜的教导下,给杨宝丹簪个发笄却是笨手笨脚。 毕竟练刀是常事,给女孩子戴发簪却不是,是第一次。 二人出了首饰铺,杨宝丹没有打算再逛集市,而是问道:“今天买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我们带着上路也不方便吧。” 买都买了,何肆也没理由再说些“逆耳忠言”,只是笑道:“不多的,大姐头选的也不过就是些衣裳吃食,几乎都是必要之物。” 杨宝丹对于何肆的回答很是受用,她晃了晃脑袋,有些满意自己发型,问道:“小老弟,你还给几个人买过簪子啊?” 何肆想了想,如实道:“算起来应该是两个。” 杨宝丹闻言脸色微变,却是马上又扯出笑脸,“嗯?都是谁啊?” 何肆回答:“一个是我姐,还有一个少年,我弄坏了他的簪子,最后赔钱给他的,也算是给他买簪子了吧。” “男的?”杨宝丹的眼神有些古怪,心想“他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 何肆点点头,并不遮掩地说道:“就是你也知道的象姑,他叫草福,为人挺很好。” 杨宝丹却是松了口气,象姑还算可以接受,至少证明何肆还是喜欢女子样貌的,不是那种拜契兄、认契弟的。 在江南道的南越之地,酷重男色,习尚成俗,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同吃同睡,维系衾裯之好。 不过断袖之癖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不也偶尔和小玉儿磨镜吗? 杨宝丹有些开心,除了何肆的姐姐和一个小象姑,自己就是第一个收到他簪子的女子了。 何肆不明白杨宝丹这突然的喜悦是因何而来,只是想着今天是杨宝丹的生辰,需得吃好些,便问道:“大姐头,我们去吃点好的?” “好啊。”其实杨宝丹并不饿,一趟集市下来,她吃了不少小食,但对于吃货来说,就是饱了还能吃两口。 街肆旁,一条小弄堂里,小乞儿对着一个驼背汉子说道:“鸡爷,就是这两个人,他们身上至少有上百两银子。而且这两人面生得很,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好宰!那个小子倒是胆大,还佩着刀呢,他刚才抓我的胳膊的时候,手上有些老茧,但是力气不大,指节也不凸出,不知道是不是个练家子。” 驼背男子看了一眼何肆与杨宝丹,骂道:“练家子个屁!外练功夫没看出来,内练气机也是没有半点儿,随便一句杀孽太过就给你吓唬住了?” 小乞儿讪笑道:“哪能啊,我们这些混插的,哪个不是饿脱相的?也就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了,真要明抢,还是鸡爷您术业有专攻。” 被称作鸡爷的男子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道:“行了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滚吧。” 小乞儿直接离开,也不敢提什么分润一事,这位爷若是赚的盆满钵满了,分润些微也是撑死他,要是只得一钱半子的,即便二一添作五,也就那么回事,他这个踩盘子的还要承受无妄之灾。 小乞儿名叫满扑,是个有财气的名字,倒过来读就是扑满,所谓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 说白了就是钱罐子,差几等的聚宝盆。 满扑传递消息的这位,名叫姬粗,诨名鸡爷,也算是此县一霸。 有胆将鸡鸣狗盗之事由暗转明之人,自然有几把刷子,鸡爷年轻时也是投师学艺了十几个帮派武馆,可谓走南闯北,上山打虎,下海捉鳖,奇人一个。 若要说鸡爷的武功有多高,就是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外功,几乎是刀枪不入,尤其是鸡爷背后那个大罗锅,任你刀削斧剁,都能卷刃冒火星的。 其实年轻时候的鸡爷也是个美风姿,少倜傥的九尺男儿,可惜是有一日遇到了街头卖艺的武把式,不是那种高雅的兰子弄剑,也不是戏法的鱼龙曼延,而是最最粗俗的胸口碎大石,银枪刺咽喉,赤手进油锅,单手劈砖头,蒙眼扔飞镖。 下里巴人,却是足够勾人眼球,围观叫好者数不胜数,人场钱场都到了。 武人相重,艺人相贱,鸡爷顿时就起了狎侮的心思,正巧那卖艺人进行到单手劈砖头的节目。 自信地叫看客递随意找来砖头,不管是糯米浆还是石凿砖,都是一下劈断。 有稚童抱来一块泥砖,那卖艺人将其握在手中一下捏碎。 鸡爷见状退出了人群,去到一处秋浦,从浅水中打捞出一块飞蝗石。 飞蝗石圆润光滑,没有棱角,质地极其坚硬,是武林中人常用的一种暗器,掷出的石块像飞在空中的蝗虫一样,故名飞蝗石。 再次返回人群的鸡爷将飞蝗石递给卖艺人,并且拿出一吊钱,笑道:“你要是能把这石头捏碎了,这吊子钱就是你的了。” 围观之人起哄下,卖艺人无奈接过了飞蝗石,攥在手中,几番运劲,涨红了脸,却是不能奈何这块小小石头分毫。 须知常人手握一个鸡卵都不一定能单手捏碎,何况是质地坚硬的飞蝗石呢? 在众人哄笑之中,卖艺人赔了脸面,他摇头递回石子,并且好似服软般在鸡爷肩头拍了几下。 本来看对方出了糗的鸡爷十分舒心得意,也就没有计较这民间机会的拍肩一事。 可谁曾想,三日过去,鸡爷居然病了,下不了床,歪肩佝背,神志不清。 在床上躺了小半年,一场病去如抽丝的大病过后,鸡爷变成了一个罗锅。 小乞儿满扑走出弄堂,拿着手中被何肆施舍的几个铜钿,就真买包子去了。 做戏做全套,骗人先骗己,这样才能长久。 他小声嘀咕道:“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搜啊,还道貌岸然,说什么钱给多了对我是祸非福?小爷手下四十几口兄弟要养,若是天天遇到你这种吝啬鬼,可不得去做剪绺?真该叫你被那姬粗打死!” 何肆与杨宝丹来到一处酒馆,今天定要好好消费一番。 二亲若在,每至生辰,必然要庆祝一番,寻常人家也不会大肆铺张,只教桌上添几道硬菜。 而像杨宝丹这样的孤露之人,至于生辰,于理不该酣畅声乐,须得有所感伤。 何肆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杨氏镖局祖上在广陵宁升府有姻亲,杨宝丹本就是来过广陵不少次,知道那些特色菜肴,报菜名一般点了金陵烤鸭、水晶肴蹄、清炖蟹粉狮子头、黄泥煨鸡、清炖鸡孚、肉酿生麸。 外加两碗白汤大肉浇头面。 何肆一旁小声道:“大姐头,咱们就两个人,需要点这么多吗?” 杨宝丹促狭道:“小老弟,你好歹是习武之人,这点胃口都没有吗?” 何肆心想,要是霸道真解可以消化普通吃食提炼血气就好了,唉,那他一定一天吃九顿。 可现在,何肆只想着吃人,对于即将上桌的珍馐美味,也无甚食欲。 第41章 不放 何肆象征性的动了几下筷子,几乎是杨宝丹一人风卷残云之后,何肆跟着肚皮滚圆的杨宝丹出了酒楼。 耳尖的他听到有人细声说话,“哟,哪家的小娘子啊?挺着个大肚子还出来抛头露面的,那小男人也不知道扶着点,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肆面色一滞,却也体贴问道:“大姐头,你吃了这么多东西,现在还能骑马吗?” 杨宝丹摆摆手,“不能了,不能了,至少等我先溜溜食。” 何肆本就打算这一日都由着杨宝丹玩乐,倒也不急,好像一路走来,他自己也时时刻刻紧绷着,就没安逸过,以前身体有气机撑着,加之吞贼魄入血,不觉五劳七伤,几乎就是有用不完的精气神。 可现在不行咯,没了气机傍身,他也就是个残病秧子。 何肆想着,不如今日就给自己松松弦,反正也是在县城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需要提防吧? 何肆笑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今日都听寿星安排。” 杨宝丹闻言眼前一亮,挥手道:“咱们去瓦子!广陵的勾栏瓦舍才是天下最正宗的。” 自诩从不去瓦子的何肆自然再一次破例了,去瓦子消遣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回甚至都不需要杨宝丹软磨硬泡。 两人打听一番,去了位于城北的瓦子,刚好也是顺路北上,听说那里有勾栏十三座,最大的便是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和象棚,拢共可容纳千人。 而每个勾栏的演出是从早上一直演到晚上,春夏秋冬,全年不歇。 花了不少脚程,二人抵达北瓦,这一看果真就人满为患,这些看客真的不避风雨寒暑。 腰棚中的座位是没有站席的,每个看客都有座位,先到先得。 他们这晌午来的,自然是没了座位,直接花钱上了供奉梨园神的神楼,除了那一座神龛之中供奉的高不过一尺的黄袍少年神像,便是设置了诸多的席位。 现在刚好在演绎的曲目是《封神榜》中的斩三妖桥段。 何肆却是震惊了,原来勾栏瓦舍,是这般素的啊? 不该是青楼窑影吗? 他这个呆子,哪里知道青楼是青楼,勾栏是勾栏。 不过要是有心寻找,几个窑子还是有的,毕竟烟花罗网,何不住在? 你方唱罢我登场,斩三妖谢幕之后是杂剧《四声猿》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 讲述了一个玉通和尚持戒不坚,却被临安府尹柳宣教设计破了色戒。他出于报复而转世投胎为柳家的女儿,又堕落为妓女败坏柳氏门风,最后经师兄月明和尚点醒,大彻大悟,重新皈依佛门的故事。 相比于斩三妖,这《玉禅师翠乡一梦》何肆却是真真正正听入了迷。 欲语还休和淋漓尽致相矛盾,唱戏的角儿倒是不露骨,但是戏词是真直接啊,大胆演绎,香艳无比,听闻那一句“不瞒老师父说,旧时我病发时,百般医也医不好。我说出来也羞人,只是我丈夫解开那热肚子,贴在我肚子上,一揉就揉好了。”杨宝丹当即羞红了脸。 之后的“数点菩提水,倾将两瓣莲。”杨宝丹直接捂住了耳朵,若是何肆不在身边,她还少些矜持。偷摸儿打量何肆一眼,却见他听得入迷,好似沉溺其中,杨宝丹心道,“就知道你是喜欢女子的……” 听完两段戏,已是快到申时末,杨宝丹脸庞还红扑扑的,何肆却是安然处之。 脑中回荡玉通和尚最后的一句话“师兄来西天一场,用金针拨瞳仁一双。止拈撮琉璃灯上,些儿火熟黄梁,些儿火熟黄梁。” 倒不是说什么何肆心思澄澈,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是何肆根本就不懂什么男女之事,自然是心无旁骛,听得真谛。 他虽是个瞎子,脑海之中却是浮现出玉通和尚两世轮回,从僧到俗,从男到女,最后大彻大悟,重皈佛门的救赎。 何肆莫名就联想到了自己贪血食的恶堕业报,好像冥冥之中得到了一些指引,空花阳焰,并不真实。 当时就好像有高妙梵音在自己耳边申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何肆陷入迷惘,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这股感悟叫他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不需要看见与摸着儿,需要的是他的“放下”。 腰间大辟忽地一振,何肆不假思索,几乎是完全遵循本心地握住刀柄。 何肆那闭目的瞽目睁开,不言不语,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不放。 杨宝丹见到何肆睁眼,一双不知何时转为鲜红玛瑙剔透之色的眼眸空洞,像是镶嵌的两颗宝石,不禁心悸,后退一步,只觉有些寒意,她轻轻呼唤道:“水生?” 何肆松开刀柄,大辟沉寂,他本身也是沉寂。 杨宝丹担忧道:“你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赧颜一笑,“只是有些饿了。” 杨宝丹疑惑道:“可咱们不是午后才大吃了一顿吗?” 酒楼之中,她一人大快朵颐,吃得欢快,却是当何肆也吃了许多。 何肆没有回答,他的饥欲,可不是几道人间烟火珍馐可以填补的。 他道:“大姐头,咱们走吧,今天看样子要留宿城中了,不然要犯禁。” 杨宝丹点点头。 二人出了北瓦,瓦舍夜不闭户,只要宵禁之后依旧营业,但是不准再由人进出,何肆与杨宝丹步调稍快了些。 杨宝丹体贴道:“既然饿了,要不就先去吃点东西?” 何肆点头,对着杨宝丹说道:“大姐头,我就去吃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杨宝丹隐隐猜到何肆说的吃东西是什么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缄口、点头。 何肆右手按住大辟刀柄,往一处小巷走去。 姬粗站在小巷之中,没有兵刃,看到来人倒也不表露惊诧,他身后还站着十二个弟兄。 “小兄弟倒是好生敏锐的感知。” 何肆只是问道:“有何仇怨?” “无仇无怨,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姬粗咧嘴一笑,既然对面文绉绉的装相,他也就如此回道。 何肆微微歪头,蹙眉,“六品?” 姬粗啧啧称奇,“你这未入品的小子倒是有些眼力见啊,是想花钱消灾吗?简单,倾其家当,定能叫你如愿,因为鸡爷我就是冲着钱来的,本来倒是想等到宵禁之后再动手的,现在倒是好了,劫了你,和兄弟们分了钱财,大家去瓦子消遣,我知道几处窑子,咱们干到天亮。” 何肆面不改色,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霸道真解发出了些许掠食意向。 很小,小到几不可闻。 这样的六品,大概也是武道入品之中垫底的存在吧,境界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只能衡量自己,不能与人相提并论。 就面前之人而言,十个栓一块儿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一个造反的赫连镛。 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何肆出刀了,没有半点气机,“那你死吧。” (关于杨氏镖局,其实是为了第三卷朔风悲做铺垫,可是有好多人真的喜欢杨宝丹,想和四爷凑在一起,我现在写了两条线,大致不影响剧情走向的,就是杨宝丹跟不跟着走过长江的选择,还有就是成不成的问题,要不我拉个群吧“三妻四九”,讨论下?毕竟读者最大嘛,这两条线这几天就要定下写那一条了。) 第42章 问心 何肆从未有此无缘无故的杀人,即便那人对自己身怀恶念,但恶行恶相一事,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的。 一刀不裹挟气机的大辟挥出,是父亲何三水教的刀劈小鬼。 所谓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这一式刀法,就是拿来蔓引株连的,和另一招撩刀斩麻其实是互为变式。 鸡爷看到劈头盖脸的一刀,似慢实快,眼见着来不及躲闪,但觉刀上没有气机,却也不怵,真当自己的横练功夫是白学的? 鸡爷主动迎接上刀刃,一个弯腰,顶出后背,背上高高隆起的罗锅像个攻城槌一样撞击上去。 何肆单手抵住鸡爷的后脖,一身衣袍涤荡,干脆利落地一刀把他那扭曲的脊柱切成几段。 何肆也有些懵然,第一次见到有人送上来挨刀的。 他虽然没有调动气机,但大辟是真利啊……这人怎么想的?是知道自己饿了吗?好人啊,无畏布施,岂有不受之礼。 这大概他自出京城以来,杀过的入品高手中,最为轻而易举的一位了…… 何肆将不知姓名的鸡爷吞食干净,左手之中的肉触只壮大了一些,聊胜于无。 至于身前早就骇破了胆的几人,何肆没有搭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食之无用,也就不愿顺着腹中红丸作无谓杀戮。 何肆转身就走,没有看他们一眼,想要报仇就再寻高手来,想要报官也自便,反正他将那鸡爷吃的干净,没留下一点罪证,再者说这些人也都是干些腌臜勾当的,即便有官家有所包庇,也不会明着给他们撑腰出头。 何肆倒是有些期待还有后来者,这几乎算是守株待兔了。 回到杨宝丹身边后,何肆依旧换上笑脸,“大姐头,咱们走吧。” 杨宝丹问道:“你吃好了?” 何肆点点头。 杨宝丹语气带着一丝希冀,又问道:“吃了什么啊?” 何肆答得隐晦,“一块不净肉。” 在京城北郊方凤山毗云寺上挂单的日子,那时候自己青灯古佛,把素持斋,只觉觉得生无可恋,度日如年,全靠宗海师傅偷偷从山下买的三净肉还有珍藏的小说孤本解乏。 宗海师傅曾教导过他,三净头可吃,指没有看见、听说或怀疑为了自己而杀死的动物之肉类。 而不净肉,自然是见杀,闻杀,疑杀的肉。 杨宝丹不知道何肆说的不净肉是什么意思,却是猜出是人。 她心有戚戚,却依旧马后炮道:“不吃行不行啊?” 何肆摇头,只道:“不吃会死。” 杨宝丹自然是不希望何肆死的,但她又弱弱说道:“那少吃行吗?” 何肆点头,说‘好’。 杨宝丹无奈道:“回答得这么干脆,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太敷衍了。” 何肆却道:“我答应了。” 二人在一间客栈投宿,还是两间房,杨宝丹有些失落,广陵的客栈就是大,都没有那种客满的情况发生。 但仔细一想,好像共处一室也是扭捏,做不得什么实际的事情。 关键是她不会啊! 虽然已经一更天了,但时辰还早,夜色也不明显,二人上楼之时,就看到一个人魁梧汉子,搂着一个半大小娘,那身姿之丰腴,壮汉一条胳膊勒在小娘腰间,几乎就是嵌入的润脂之中。 小娘也不吃痛,柔若无骨的腰肢被汉子箍着,半踮着脚尖,将大半身子都藏入壮汉坚实的胸怀之中。 并不娇小的身子上是两坨呼之欲出,下是一双圆润紧绷的肉腿。 至于面相,看不见,因为是埋在壮汉颈肩,似乎轻声细语,耳鬓厮磨。 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要了一间上房,至于要做些什么事情,也是叫人心知肚明。 就是这人把财大气粗的宝丹大姐头的天字第一号房抢了去,叵耐! 何肆从北瓦走出之后,已经不闭目了,一对眼睛清澈剔透,除了是红色,也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漂亮些。 何肆“看”着那男子抱着小娘上楼,心道,“高手!” 能被何肆称作高手的,如今可不多了。而那高手怀中的小娘,也没有看起来那般轻浮自贱,而是神志不清或者受制于人,不过何肆虽然看出端倪,却也懒得多管闲事。 至于境界,没有动手,只知那壮汉神形完备,有些摸不准,不好说,而且境界也不等同于实力。 反正看起来很有食欲就是了。 天字第二三号房中,杨宝丹选了三号房,因为不想离那对摆明了要行房事的男女太近。 这家客栈倒是不小,可惜天字房的装璜太小家子气了,隔断还是木门,好在是刷了漆填缝过的,不至于叫人“缝里借光”。 几乎是不过片刻,就想起人打人的声音,先是呢喃,再是高呼,婉转不断,余音绕梁。 待要不声唤,只是忍不得,看来是这一段春娇,对于那小娘来说却是有福难消。 两道单薄的木墙哪来隔音,靡靡之声随之传出,便是打算上楼送热水的小二都是蹑手蹑脚,不知是生怕打扰,还是有心细听。 何肆首当其冲,听着女子浪翻红绉的呼声,眉头微皱,好家伙,这么不避人的吗? 旋即想到那是人家的房间,也是关起门来做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何肆有些无奈,只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当即摆起锄镢头的架子。 隔壁的杨宝丹也是清晰地听到了那小阿姐好像短笛无腔信口吹的喘息声。 登时面色滚烫,暗骂一声,“不要脸!” 可惜耳朵不是眼睛,说闭就能闭上。 一刻时间过后,杨宝丹也是见怪不怪了,想着隔壁就是何肆,这呆子,不知道现在适合作想? 何肆却是难得地入了定,似乎是饱饮血食之后,腹中红丸总算安静片刻,他又沉醉于锄镢头的架子中,这锄镢头就像蒙学稚童初度三百千,薄薄几本,却是不管随意翻看那一页,都是开卷有益。 何肆凭此压制心中饥欲,不知是不是饱食之后的慵懒,那红丸竟是半点没有抵触,何肆大喜,一向是秉持“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为主旨的霸道真解,今日竟然格外驯服。 说不得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假寐一会儿。 隔壁房中的却是退下两颊烧红,她只是初闻之时羞涩,现在已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甚至有些鬼使神差地想着,“他们这会儿会是什么姿势呢?” 这么一想,本来烫的脸又是烫了起来。 直到子时都过去了,这一段高亢的小插曲还没有落幕,依旧是起承转合,连绵不绝,终于是叫所有人都惊叹了,世上还有如这般耕耘不辍的男人? 你们倒是快活,还管不管听者抓心挠肝了? 旷夫怨女今日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是看铁杵磨成针?还是纤腰为郎管瘦? 何肆终于是坚持不住退出了锄镢头的架子,但也假寐片刻,立即精神奕奕,他依旧不打算入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刚吃了血食,生怕再次陷入恶堕。 除了左邻的房间还在人打人啪啪啪,右舍倒是安静,可安静便是不对,须知杨宝丹睡觉,哪有不打呼的? 何肆对着墙壁小声问道:“大姐头,你还不睡啊?” 一墙之隔,隔墙有耳,何肆说话时,杨宝丹正半跪在床上,贴墙根偷听隔壁再隔壁的动静,十分投入,眼神都有些迷离。 被何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给骇住,杨宝丹好似惊弓之鸟,当即后倾身子,跌倒在床榻之上。 何肆听闻动静,有些奇怪,问道:“大姐头,你怎么了?” 隔壁却是没有回音,何肆皱着眉头,走出房门,又是敲响天字三号房的房门,“大姐头,你没事吧?我可进来了?” “别!” 房中才传来惊慌失措的拒绝,夹带细微的喘息,还有些欲盖弥彰和胆怯心虚,“别进来,没事没事,就是我睡相不好,不小心滚下床了,你别进来。” 何肆顿了顿,说道:“大姐头,你应该还没睡着吧,我有话和你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趁着晚上,教一下杨宝丹如何强健尸犬魄的法子,总这么放任其擅离职守也不是个事。 神动则魂应,魂动则神知,若是不相契合,长此以往,会得失魂症的。 想着白天还要赶路,也就晚上方便些。 杨宝丹的声音有些慌张,“太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何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他对六魄的敏锐,岂会不知道杨宝丹尸犬魄这会儿还在尸位素餐呢,她应该是根本就没有睡觉才对,奇怪…… 好歹之前也共处一室过,现在怎么倒是害羞起来了。 算了,是自己唐突了,本来就该避男女之嫌的。 何肆也就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可不过片刻,他的房门便是被人一脚踹开,是杨宝丹。 “朱水生,都怪你吵我睡觉,我现在睡不着了,你也别想睡!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似乎是急着自证清白,杨宝丹主动出击。 还特意换了一身衣裳,以表明自己方才确确实实是解衣而眠了。 杨宝丹双手叉腰,说话时眼神却还是有些闪烁,就像小孩子犯了错误还在狡辩,实则没有底气,心虚得很。 何肆无奈道:“大姐头,你别这么粗鲁好吗?还好我没差门闩,不然门闩断了你还得赔钱。” 杨宝丹却是不依不饶,“别岔开话题,说你大晚上的来敲响大姐头的门,藏了什么贼心?” 何肆却道:“是有些事要做,去你房间吧。” 杨宝丹警惕道:“去我房间干嘛?” 隔壁适时又传来起承转合、阴阳交征的声音。 何肆伸手指了指隔壁。 何肆只是觉得隔壁是个高手,兴许就有些耳力,他欲要教杨宝丹一些落魄法的鸡毛蒜皮,却是已是足够精奥和精贵了,所谓法不传六耳,去到杨宝丹房间好一点,好歹是一墙之隔,再者是用上传音入秘的手段,才能足够放心。 杨宝丹却是愣了一下,然后想歪了。 第一反应是铁树开花、傻子开窍了。 第二反应是自己晚上没有洗澡,就随便擦了下身子,会不会太脏了? 第三反应才是,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我会吗? 杨宝丹心中叹息,“唉,早知道当初小玉儿偷看避火秘戏图的时候,就该专心学他个一招半式的……” 可惜了她只记得《花营锦阵》《繁华丽锦》《江南消夏》这些名字了,老爹杨延赞常语重心长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傻闺女杨宝丹却是在这方面体悟到了。 杨宝丹忽然娇羞,脸上升起红霞,却是鼓足勇气,嚅嗫道:“那个……你先等等……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何肆却是说道:“不用收拾了吧。” 杨宝丹心中娇嗔道,“猴急!”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定是被那天字一号房里传出的响动给勾起了欲火,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何肆站起身来,杨宝丹见状忽就退后一步。 她虽然是做了豁出去的准备,但也有些害怕,心跳得厉害。 这家客栈不隔音,她是见识过了,总不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隔壁那小娘到最后可谓是声嘶力竭,呜呜咽咽,这会儿刚刚安歇,难道就要轮到自己接腔了? 被旁人听去还要不要面子了!而且自己能撑这么久吗?何肆能有那么久吗? 杨宝丹一时之间想入非非。 看着何肆还是一身皂衣,杨宝丹弱声弱气问道:“你洗过澡了吗?” 何肆如实道:“没啊,要洗澡干嘛?” 他诸多伤势在身,不沾水才是正确的选择。 杨宝丹羞愤欲泣,跺脚道:“脏死了,你先洗澡,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说完这话,她飞似地逃开了。 何肆暗自思忖,自言自语道:“大姐头今天有些不对劲啊……” “我身上很脏吗?还是汗臭?”何肆不禁自疑,却是没有沐浴,只是倒了些热水,用毛巾擦了遍身子,他左臂的伤口看似很浅,其实快要把他整条胳膊都离断了。 等到何肆再次敲响杨宝丹的房门,无奈传来杨宝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好了,你进来吧。” 何肆拧着眉头推开房门,伏矢魄一扫,却见杨宝丹只穿了一件单薄亵衣,抱着双腿,蜷缩在床上,头也不抬。 十指交缠在一起,脚趾也是攒成几个小珍珠。 何肆当即收回伏矢魄,变成真瞎子,语气有些急促道:“大姐头,你这是干什么?” 杨宝丹声若蚊蝇,“还不快把门带上。” 何肆急了,低喝道:“你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虽说他现在收起了伏矢魄,也是“非礼勿视”的状态,但还是手足无措地退出房间,带上房门。 何肆心头闪过一个有些荒唐但又有据可凭的念头,“不会真如杨总镖头所说,宝丹她喜欢我吧?”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曾经给艳姐上药时,也是看光过她白花花的娇躯,可从未有过这般心弦难定。 大抵是因为他把杨宝丹当成姐姐,加之又是无所防备吧。 房间中,只留杨宝丹一人呆坐在床上,将头埋在膝间,呆呆的,像是一尊木偶。 沉默,缄默,哀默…… 忽然心头一酸,倍感委屈,眼泪落了下来。 何肆有些心烦意乱,倏忽间又是听到一墙之隔的杨宝丹发出细微的抽泣声,何肆心跳漏了一拍,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心神,莫名从心烦意乱变成了心慌意乱。 何肆扪心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心却没有给他答案。 连骑马都不娴熟的他,又如何能降服心猿,拴住意马呢? (出省出差咯,后续两天可能无更啊,欠的字数会补上来的,还有加个群吧:三妻四九) 第43章 老鼠 五月晦日,晋陵县从子夜过后开始落雨,何肆是北人,不知道现在是梅子黄时雨的黄梅时节。 他这一路走来十天没经过什么大雨,自觉正常,实际上颇为奇怪了。 其实并非黄梅无雨,而是何肆与杨宝丹此行,好似十分凑巧地走在了雨水前头,他们走过的地方,此刻都已点滴霖霪,愁煞南人。 何肆在晋陵县疲惫懈怠一日后,黄梅雨旋即追上他的脚步。 广陵道落雨,毗邻的江南道也是落雨,越州府贺县县城之外,一处荒僻义庄。 守尸人依旧是喝得烂醉如泥,一口棺材之中又添一人,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只可惜天妒英才,客死他乡,连买棺木的银子也不够,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 他的那位穷酸同砚倒是舍得花钱,拿出了近百个铜钿交付与他,守尸人不好露出笑颜,只能别着故作苦闷,实则人与人悲哀并不能感同身受,他已经幻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到最近的小镇之中,拿出半数铜钱沽酒。 嗜酒如命的他,守着一家早就没了主家,也不是为了“租佃赡助”的破败义庄,靠着赚些死人钱艰难度日,这天下死人是天天有,但会死到义庄之中的,是真不多,但只要有一个铜钿进口袋,他都要换一口酒喝。 守尸人推开那口棺材,将草席裹着的死人抱在怀里,死者已是腐烂发臭了,他却一点都不介意,他抱着的可是衣食父母。 旁观的书生一脸悲戚,却是捂着鼻子站了老远,强压住想要作呕的感觉,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能够请来一个赁驴小儿,并且随车而来送同砚最后一程,已经是耗光了所有的义勇,今后几夜定然是不能安眠、夜夜惊梦。 书生面色惨白,却是只能在心中自慰道,“我与何兄情同手足,情逾骨肉,如今阴阳两隔,便是他要入梦与小弟相聚,那也是惦念着我,我怕什么,兀自欢喜就好……” 他虽如是想,双腿却是在打颤。 守尸人一看这口棺材,其实他也纳闷,之前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来他这边寄顿过一具尸体,之后的一次大醉酩酊之后,他做了很久的梦,醒来还是头痛欲裂,颞颥都是红肿,好像被笨驴尥了蹶子,他不还以是自己酒醉时遭了打,还以为是喝到假酒了。 好容易酒醒后发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那寄放着尸体的棺材居然长腿跑了,跑到了义庄之外,棺材板都打开了,里头的尸体也是不翼而飞。 这让他惊骇了好久,杨氏镖局少东家出手不可谓不阔绰,仅仅是叮嘱他给那具没有名字的尸体烧几个念过经的“泉台上宝”就给了几块散碎银子,好几钱呢。 之后还说是暂时寄顿,不日会来安置。 喝酒误事将尸体看护丢了的守尸人十分害怕,生怕招了杨氏镖局少东家的恶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坐针毡惶恐不安的他等了好久,却是发现大半个月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等来少东家,这才渐渐舒心缓神,想来也是,这等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是兴起行善,随心所欲,哪有真心的,甚幸甚幸,不过是他庸人自扰罢了。 虽然纳闷好好的尸体为什么会不见了,但他思来想去没有结果,也就释然了,做这阴门活计的,就是不能多想,不能自己吓自己,否则心火一弱,就容易被阴邪袭扰。 如今这口棺材,终于又引来了一位暂住之客。 守尸人一看还算干净的棺材,眉头一皱,这只老鼠? 上次他检查棺材的时候,就发现棺材之中空空如也,就只有一只死老鼠,之后费了好大力气,一人将棺材拖入义庄之中。 今天开棺一看,那只老鼠还在,居然还没烂! 酒醉糊涂的他脑中冒出一个荒诞无稽的念头,不会之前杨家少东家送来的就是一只老鼠精吧,死后变化为原型,不然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腐烂? 这可是五月黄梅天,闷热潮湿,不是寒冬腊雪,能叫尸身不腐。 守尸人虽然如此想,却是丝毫不惧,酒壮怂人胆,何况他能做这份捞阴门的活,本就不是怂人,竟然直接伸手下棺,捏住那只死老鼠的尾巴提了起来,拿到跟前仔细瞧瞧,然后没发现什么端倪,又是攥在手中捏了捏,嚯!很是柔软,富有弹性。 “什么玩意儿!”他啐了一口带着酒气的浓痰,随手将老鼠丢出了门外。 老鼠掉落水洼,沉入泥泞。 …… 广陵道,长春府,晋陵县。 小小客栈之中,何肆听到左邻的天字第一号房传来推门声,是那壮汉走了出来,似乎是在抻展身体,噼啪作响,好似几声鸣鞭。 那人的声音略带慵懒和清和,与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产生了巨大的反差,“龙脊一开,肾气自然来。” 然后就是自己房门被敲响的声音,门闩没插,一条门缝被叩开。 何肆没有出声,右手握住刀柄,若是对方不请而入,开门之时,就有劈头盖脸的一刀迎接。 对方却是没有进门,而是在外头说道:“小兄弟,大好时光,怎么不和女伴同眠啊?” 何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在积蓄刀意,准备着上剔下的连屠蛟党。 门外之人继续说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哥哥我在隔壁耕耘不辍,你是不是洗耳了?想不想再开开眼?我这边有一臂挂人百斤吊的秘术,你要学吗?” 两人隔门相对,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何肆冷声道:“你想动手就动手,还搞什么徐徐图之的一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子眼神一闪,旋即笑道,“小兄弟怕是初次行走江湖吧?对什么都心生提防。” 何肆冷笑一声,他的伏矢魄对于杀意极为敏感,方才在杨宝丹踹门喊他一声“朱水生”的时候,他就在左边房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与怨愤。 虽然一闪而逝,但那之后,那并非处于自愿状态的可怜小娘的呻吟,却是变成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婉嘶鸣,明显是承受了无名怒火。 何肆一语道破,“你和姓朱的有仇怨?” 朱水生只是个化名,除去真这么巧的同名同姓之仇人,还是男子与“朱”这个姓氏有仇的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是广陵道,那枚首屈一指应该就是号称“广陵南都,半城朱邸”的朱家了。 壮汉见被识破,倒也懒得装模作样,恶狠狠道:“姓朱的都该死!” 第44章 疯子 何肆暗叹一声,“无妄之灾。” 这是遇到疯子了,还是个有些棘手的疯子。 何肆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你的仇人,别找上我。” 男子却道:“呵,年纪轻轻就有伪五品实力,若非是身子破落跌境,就是高门子弟揠苗助长、一蹴而就养出的气机,看你小白脸细皮嫩肉的,说不得就是个朱家嫡系,该杀!退一万步说,就是真杀错了,爷爷也不觉得你冤,谁叫你姓朱?五百年前是一家,不过是株连而已。” 何肆闻言眉头紧皱,真是好大的怨念啊,要知道离朝明面上还是个重德轻刑的国家,即便是谋反,欺君,大不敬这等大逆不道之罪,也就是凌迟和夷三族。 而眼前这个男子,居然觉得姓朱的都该死,真是个疯子,听说“朱”在广陵是大姓,但也不是所有姓朱之人都是沾亲带故,平头百姓不在少数,也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了。 何肆不想波及隔壁的杨宝丹,只是说道:“出去打?” 男子点点头,“那你倒是出来啊。” 何肆紧了紧握刀的手,气机流转,“那你开门啊?” 男子说道:“我开门可以,但你先放下刀。” 何肆笑道:“你又没开门,怎么知道我拿着刀?” “行,你不出来是吧,我先去隔壁把你那情真意切的小女伴宰了。” 何肆直接一刀挥出,隔空将朝里开的两扇房门折断向外摧开。 壮汉就站在门外,没有挪动脚步。 壮硕男子笑道:“本以为你不喜欢那丫头的,原来是矫情自饰。” “我喜不喜欢她,关你屁事!”他握刀的右手骨节分明,血蛇狰狞,直接走出屋子,没有再顾及什么,“要打便打!” “打啊,你等等。”男子却是走入自己房中,何肆不敢掉以轻心,伏矢魄警备,‘看’到一个赤条条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胴体在床上横陈。 何肆微微皱眉,这模样着实有些凄惨,他也是第一次‘看’清了女子的轮廓,很漂亮,年纪不小了,身姿很是丰腴,九成九是出自钟鼎人家、朱门绣户。 男子一把扯住这小娘的头发,小娘此刻依旧满脸潮红,眼神迷离,半张着嘴巴,任由香涎垂落。 男子转过身来,一手掐着小娘后颈,那一只蒲扇大的大手,竟能从后颈覆盖至前脖。 随着手掌稍稍使劲,小娘喘不过气来,眼神却是愈加迷醉,直到一阵咯吱响声出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这小娘终于回光返照般焕发出一股神智。 她用惊惧哀怨的眼神对着何肆,无声哀求,口型是“救我”二字。 何肆却是不为所动,在他目视下,小娘子那一截如蝤蛴的脖颈被男子掐断,口鼻溢血,彻底没了声息。 之前还是尽享鱼水之欢半夜的男女,现在却是阴阳两隔,男子亲手捏断了女子的脖子,就像掐断一根水嫩的黄瓜。 何肆大概能猜出,这女子也姓朱。 忽然,七条血虺从女子眼耳口鼻中被何肆的阴血录引出,张开蛇吻,齐齐咬向男子的右臂,其中三条还未来得及触碰男子肌肤,就被气机震散了,剩下的四条之中有三条都是徒劳无功,只有一条在男子虎口柔软处留下了一排细密的噬咬痕迹,泛红却不溢血。 男子抛下女子尸体,甩了甩手,心中微微骇然,这是什么手段?真是邪异。 他表面却是嗤笑,不屑道:“偷袭?倒是高看你了,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何肆不语,他并不贪心,留下一处伤口就好。 任你实力如何高强,终有气机耗散,体魄力竭之时,届时一个楔子,可能会起奇效。 “好了,现在没有事情了,咱们走吧。”男子一摊手,语气有些惋惜,“可惜了,因为你说要出去打,我就只能杀了这个还算耐用的套子了,本来她还能多活几天的,结局自然是欲仙欲死,活活爽死,对了,你要不要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何肆不为所动,他又不姓朱,怎么会物伤其类呢? 这等拙劣的攻心计,莫说是他在无色界中无所有处承受了五年的孤寂苦修,便是他还是天符六年二月廿一的那个十四岁少年,他也依旧是观凌迟而面不改色。 怎么会因为别人的杀孽和自己的不救就拦下罪责?这不是善良,而是蠢,何肆才不会有任何歉疚,顶多是杀了这个汉子为那小娘报仇就是了。 然后物尽其用,加餐饭。 何肆忽然叹息……刚刚还答应过杨宝丹要少吃呢。 算了,那就不吃了,反正现在不甚缺血食,以他这般招风惹火的命数,都到哪儿都不得安歇,好像也不必担心会缺血食,退一步来说,真就一路顺遂,平安无事,现有的血食紧巴巴也够用了。 汉子笑道:“叹什么气啊,少年郎,在我老家有说法,叹息会影响气运的,一叹穷三年,穷不可怕,毕竟咱有武力,杀人放火金腰带,可穷运就要转不灵了,须知道运去英雄不自由,我就从不叹气,也不泄气。” 何肆只道:“你的废话好多。” 壮汉并不动怒,对于死人,他向来宽容,“你叫朱水生是吧,我叫季白常,是杀你的人,你将会是我杀的第七十三个有名有姓的朱家人。” 何肆摇摇头,“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我不姓朱,只是假名假姓,你当如何?” 壮硕男子不屑笑道:“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既然选择了扯朱家的虎皮,就别怪遇上了我这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恶人磨,是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何肆不再说话,懒得解释,自己这个名字是老赵信口胡诌的,那时候他连朱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如今,也依旧不太能明白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怖之处。 因为朱家有四品吗? 四品又如何,那自称貔貅道人的步抚阳,四品守法境界,一身雷法精深,不照样没打死他? 季白常阴鸷一笑道:“杀了你之后,你那还是个雏儿的个女伴就是我的新玩物了,你猜她能在我的狎弄之下坚持多久呢?” 何肆闻言面色一冷,眼睛微眯,“你找死?” 季白常心中暗笑,“还以为是什么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的老江湖呢,呵呵,也不过如此,小屁孩儿一个,这般轻易就能乱其心智,杀之不难,长相倒也清秀,又是武人,可惜没有六品体魄,算不得多么结实耐用。” 多说三扁不如一圆,他倒是圆圆扁扁都试过了,而今也算挑食,这少年倒是比起那圆脸干瘪身材的女娃儿要秀色可餐些。 季白常嘴上说着污言秽语,内心却是澄明,想着攻形不如攻心。 “和你那女伴去道个别吧,我等你,不着急,这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之后我会好好疼她的。” 第45章 闲事休管 何肆对着季白常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真就转身走进房中,留下后背给季白常。 季白常看着何肆的后背,没有九成的把握可以一击毙敌,也就没有出手偷袭的打算。 武人之威,无非是仰仗体魄、气机还有偏长,他面对一个伪五品的小子,本就占据了体魄之利,何必去冒着那跌心气的风险使那下作偷袭的手段。 只会适得其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且,谁知道那不是敌人示敌以弱的谋划呢?他单凭口舌之快就够了。 天字第三号房中,杨宝丹已经穿上衣服,只是面上泪痕犹在,她早就听到了动静,明白了处境,此刻满是担忧。 何肆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对她笑道:“大姐头,我错了,你别哭了。” 杨宝丹没有抬头,却是倔强道:“谁哭了?” 何肆笑了笑,伸手替她揩了一把泪,“好了,你本来就不好看,哭起来就更不好看了。” 杨宝丹没有反击,却是更加委屈了,眼泪汩汩而出,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从来只会拖累何肆。 何肆这下慌了神,大姐头这反应不对啊,她难道不应该反唇相讥吗?或者张牙舞爪和自己拼命? 为何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作态? 何肆不再说笑,连连道歉:“大姐头,我错了,是我童言无忌,有口无心,呸呸呸。” 何肆用着从杨延赞手中学到的老底子避谶方法,却依旧没有使杨宝丹破涕为笑。 杨宝丹抽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行?” 何肆笑着摇头,轻声安抚道:“不是什么危急存亡的关头,小事一桩。” 他只是不想惹事,但不代表他怕事。 杨宝丹头埋得更深了,声音微弱,何肆却是听到那是一声“对不起”。 何肆不明就里。 杨宝丹满是歉意,“如果不是我喊出你的名字,那人也不会知道你姓朱,就不会找上你的麻烦了。” 何肆无奈笑笑,伸手弹了一下杨宝丹的脑袋,没好气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他这一下可没怎么留手,杨宝丹吃痛咧嘴,捂着脑门,终于不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季白常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喂喂喂,虽然我的耐性不错,可以一直等着,但你们也收敛点,别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啊?” 何肆只觉得这人真的好生聒噪,竟不知是对同一人第几次起了杀意,他对着杨宝丹说道:“我去把他杀了,很快回来。” 杨宝丹拉住何肆的手,顿了顿,显然是将原本要说的话改过,最后说了一句,“那你小心一些啊……我等你。” 季白常确仍是造口业道:“小娘皮,你怕是等不到你的小情郎咯,不过没事,你还能等到你的好哥哥,你若害怕,那就犯夜而逃吧,反正哥哥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不用打伞,到时候你身子被雨淋湿透了,哥哥阳气足,用发烫的体魄给你熨妥帖。” 何肆只是拍拍杨宝丹的手掌,说道:“倒是不用等太久,现在刚过三更,一点之前,我一定回来。” 杨宝丹犹是担惊受怕。 何肆温声细语道:“大姐头,我可答应你了,要少吃,所以这次就不吃他了,他的嘴巴太臭,一定是吃过大粪,当然,我也不会给他留全尸的,不能死得太好看了。” 杨宝丹见何肆一脸淡然,不是被其感染,只是强装镇定,说了一句不算太好笑的笑话,“你傻呀,就算是嘴不臭的人,肠子里就没有大粪了吗?” 何肆愣了愣吗,旋即竖起大拇指,夸耀道:“精辟!” 何肆转头欲走,杨宝丹却是没有放开手。 何肆回头。 杨宝丹终于还是不合时宜地问道:“你真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何肆叹了口气,苦涩一笑,“其实杨总镖头早和我说过,但我当时没当真,现在才真知道。” 杨宝丹鼓起勇气道:“那你喜欢我吗?” 何肆苦了脸,却是无言张口,两唇翕了又合。 不知为何,他竟然说不出否认的话,心虚得很。 “好妹妹,这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傻小子不喜欢你,哥哥喜欢你,哥哥等会儿就来怜惜你。” 季白常好死不死,就非要搅乱何肆心境,满嘴污秽。 他成功地做到了,不止这一次,而是每一次夹枪带棒。 季白常右手虎口处细微的伤痕忽然被血涌撕裂,好似洪水冲渠,一条血蛇张牙舞爪。 季白常微微惊骇,握紧拳头,咬死伤口,何肆趁机一刀劈出,刀光犁地,碎木翻飞,季白常被击飞出客栈。 何肆一跃而起,顺着方才被季白常撞出的大洞,冲出了屋子,像一颗彗星坠落,荧荧血光,冲散了雨幕,在季白常还未落地之前砸下。 即便是失去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手段,何肆还是一脸淡漠,不带任何惋惜。 他现在只想快些宰了这个满嘴喷粪的家伙,凿碎他一口烂牙,再摘了他的口条喂狗。 不受霸道真解影响的情况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要杀人。 季白常吐出一口鲜血,被何肆重重撞入石板铺就的街面,鲜血化作一条条缧绁,配合阴血录以及纤手破新橙的手段,将其捆缚。 季白常气机炽热,蒸干血气和水气,双手想要抓取何肆双腿,将其撕成两半。 何肆一刀斩下,取其项上人头。 季白常一手化掌拍开何肆的刀刃,一手化爪钳住何肆的左脚。 将何肆甩了出去。 何肆左臂虚握,像是被狂风吹拂的纸鸢拴着线,一道道血色丝线从季白常身上被牵扯出。 季白常被拖拽着起身,当即气机炽盛,切断勾连。 何肆也是借此稳稳落地,转瞬又是持刀奔来。 客栈之中,动静太大,引得掌柜出面,老掌柜看着破了一个大窟窿的墙壁,还有破烂不成样子的地板,当即面色青白相间,差点没抽抽过去,又是发现天字第一号房中还有一具女人尸体,这下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真抽了。 雨夜,一对巡更之人本就疲惫懈怠,穿着蓑衣还是湿了鞋裤,本就想找一间客栈歇脚的,顺便等懂事的老掌柜送上几壶小酒,之后半推半就,饮酒扯皮,直到五更,岂不美哉? 谁料还没走到客栈,就听见巨响声传来,眼见客栈二楼破了一个大洞,一人倒飞出来,一人紧随而至。 少年巡更惊呼道:“头儿,遇到武人犯禁了!” 头头压低了声音,训斥道:“这么大声做什么?怕不被杀人灭口吗?你想死别连带我们,今天给你上第一课,叫闲事休管,会武的人咱惹不起,咱们只管正常人。” 另一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回去县衙通禀一声?” 头头瞪他一眼,一个毛栗子打下,低声斥责道:“他新来的不懂事,你这么多年也白混了?通禀什么?咱什么都没看见,出了那档子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正经捕役都差点被打死两个,你还凑上去?真有什么事情,也是人家明早击鼓鸣冤,与我们无关。” 那人抱着脑袋,小声道:“懂了,那我现在?” “当然是继续巡夜啊!” 三个巡更扭头就走,对着那眼皮子底下的武人犯禁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那刚入职不久的巡更却是双手按住肚子,弯下腰去,“头儿,我有些拉肚子……我得出恭一趟。” 头头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少年赔笑道:“拉稀的,你们先走,不用等我了。” 头头一脸厌嫌,转身离去。 少年看着头头远去,身形被雨水冲淡,他当即挺直腰板,握住手中制式长刀。 一腔热血的少年,他心中公义还未被蝇营狗苟消磨殆尽,不愿同流合污,直接转头向客栈之中走去。 第46章 太岁头上动土 雨夜街道之上。 季白常又是与何肆以一记拼,二人皆是后退数步。 他喘着粗气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棘手,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不是朱家之人了,毕竟朱家人,沽名钓誉,爱惜羽毛,又是官宦世家,不会练那自招身份的邪魔外道功夫。” 何肆也是管中窥豹,知道这人是个横练高手,比起那不知姓名的罗锅子,强上不知几何。 这人有点难杀,比谢宝树也不弱多少。 可惜现在自己的状态,有些差,比迎战谢宝树时,天差地别。 季白常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临战退缩,笑道:“如果我现在说不打了,你会罢手吗?” 何肆讥笑道:“屎已经屙了,还能再塞回去吗?” 季白常语出惊人,“这得看钩子,屁眼大的应该能行,再说了,塞不回去,也能吞回去嘛。” 回应他的,是削腐刀法,掠脂斡肉。 刀光如林,罡气如狱。 何肆说过,不会叫他死得太好看。 …… 晋陵县的县太爷名为王翀,青年才,不带俊,来头不小,他是天佑年恩科榜眼。 他不希望自己是一等进士及第的第二人,次第再上一位他不敢想,若是能再下一位,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了,自己生得和俊俏半点不沾边。 而当选第三甲探花郎的不成文规定,便是要风流倜傥,才貌双全。 才他自然是有的,可惜貌相不好,不说相貌平平,甚至有些吓人。 自然没有被榜下捉婿的机会,一举攀上高枝,被娘家提携,之后平步青云。 老话说得好,县令多状元,驸马多探花。 他一个榜眼,当个县令,并不算委屈了,毕竟状元也就这点出息,也只敢在醉酒后心中抱怨几句自己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 殿试之后,王翀当了几年翰林院修撰,掌修数百卷国史、类书,但他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天恩,反倒是被打发到了长春府晋陵县,成了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县令。 王翀本以为自己就要碌碌无为、饱食终日地了却半身,直到他在一场曲水流觞之中得到了那宁城府城朱家三房庶出小姐朱芳的青睐。 为人孤傲,为官清廉,从不屑虚与委蛇的他一下子有了诸多“志同道合”的同袍,直到下好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朱芳下嫁。 那段时间他家中的门槛都要被贺礼的人给踏平了,王翀从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至交好友”。 朱芳欣赏他的才气,半点不嫌弃他样貌粗鄙,本身也是才女,更是美女,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倒是过了两年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今夜,是王翀不曾合眼的第三夜了,此刻的他面容枯槁,毫无人色。 他的夫人被贼人入室掳走,已经三天了,三日比限一到,那般平日里趾高气扬欺压百姓的捕役,竟然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一怒之下的他差点杖毙捕头二人。 早三日已经将消息传到了隔壁长春府,自己的上司兼连桥孙桐孙知府手中。 今夜,公事繁忙的孙知府终于披星戴月,拨冗而来,入县城后,还遭了一场梅雨,湿了他那一双丝织的粉底皂靴。 王府之中,孙桐坐在中堂屏前主座,腰杆挺直,身居高位,为官多年而来的不怒自威,让便是没穿官袍,也是肃穆与威严, 他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里头是长春府出产的明前雀舌茶。 雀舌茶外形扁平挺秀、状如雀舌,茶条匀整、色泽绿润,冲水之后汤色明亮、滋味鲜爽。 仅仅是一闻茶香,孙桐便眉头一挑,心中赞叹道,“好茶!行啊这王翀,喝的茶居然比自己这个知府大人的私藏还要好些。” 王翀没有品茗的兴致,今天姐夫来此,他拿出与萍儿共同采制的雀舌茶招待,却是睹物思人,伤心欲绝。 采摘、萎凋、杀青、揉捻、做形、干燥……似乎每一步都有自己与萍儿夫唱妇随的身影浮现脑中,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清晰,她甚至才在不久前号出了喜脉…… 王翀不断来回踱步,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几乎是哽咽道:“姐夫!这可怎么办啊,没有了萍儿,我可怎么活啊!” 萍儿是朱芳的表字,书香门第之女,女子十五岁笄礼后,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 凡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 孙桐呷了一口茶水,眉头却是一皱,不是茶叶的味道不对,他手中这杯茶,乃是高山头采,说是价逾黄金也不为过,他只是对自己这个连桥对自己的称呼感到不满。 他将茶盏不轻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公务期间要称官职!” 王翀好像被扣动心弦,面色微白,张了张嘴,低下头去,“知府大人……” 孙桐对此颇为受用,开始舒心品味口中雀舌余味,香啊,香气清高、栗香明显 他心中笑道,“还天佑四年的进士及第、二甲榜眼呢,还不是得在我这个同进士出身之人辖下?” 孙桐装模作样,面色沉蕴,低声训斥道:“你说你也是,出了这档子事,还不当时下令封城?现三天过去了,那贼人定然不傻,岂会在城中逗留?这不是叫我们大海捞针吗?” 王翀闻言面色惨白,嚅嗫道:“可是,可是我想着,不能因私废公,无端封城,百姓定然惶恐难安,若有人借机哗乱,我吃罪不起,也是愧对皇恩。” 孙桐却是嗤笑,“七品芝麻小官,呵呵,那倒真是‘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也不想想,萍儿丢了,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能保得住?” 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居然一下瘫软在地,呜咽起来,“要是萍儿能平安回来,别说这顶乌纱帽,我就算死也愿意啊。” “哭哭哭,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你也别太过着急了,我今天来,抽调了些好手,还有你姨姐那边,也是叫几个家仆,定然助你寻到萍儿。那贼人显然是知道萍儿的身份的,便是有所图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他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倒是狗胆包天,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当这广陵道,只有南都是姓朱?” 第47章 独当一面 持刀巡更少年名叫周自如,世代捕役,他也不曾例外。 在寻常百姓看来,能成为三班白役中的任何一资半职,都是顶天了的好活计,虽然大离朝子倡优皂隶不得科举,但那又如何,曾经的榜眼王翀,如今不也就只混到了一个七品县太爷,捕役每年的工食银不过十两银,养家糊口自是艰难。 却是将敲诈勒索养成一种风气,他们时常设置种种名目收取好处,即便现在的王大老爷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少有冤假错案,也不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任意拘捕。 但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开罪了当值的役卒,就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从此恐怕都永无宁日了。 周自如就是一个捕役中的异类,从不以权营私,从不欺下媚上,如此不伦不类之人,自然是顺理成章被排挤到了值夜守卫的位置上。 周自如小心翼翼绕过主街,敲响荣旺客栈的偏门,此刻的荣旺客栈之中,除了极个别几位心大的住客,其余之人都没有睡意。 小二虽然是听到了敲门声,却是没有精力理会,夜半三更,客栈本就不能接待游散,加之又是出了死人的大事,他这个小二哥此刻正焦头烂额,忙着安抚住客呢。 老掌柜现在真是个撒手掌柜了,还昏迷着呢,人中都快掐烂了还没醒,依旧硬挺挺的,好在还有进气出气,不算彻底撒手人寰。 碍于外头两位武人打斗凶威太狠,伙计都不敢出门寻郎中。 一个负责守门的伙计小声回绝道:“本店已经打烊,概不接客。” 周自如用上刀背敲击偏门,小声却厉声道:“我是晋陵县有役制值夜守卫周自如,还不速速开门!” 守门伙计不敢怠慢,忙去传话,小二一听是巡更敲门,连忙开门,仿佛是见到了救星,平日里这些叫他敢怒不敢呀的“吸血鬼”值夜上门,总要叫掌柜的谄媚的献上几壶好酒,还累得白日跑堂一天的他招呼,没得安睡,今日客栈出了人命,则是大不同了,小二连声惊呼,“原来是周爷!您快进来,我们客栈今夜祸事咯!” 小二对这个周小头翁有些印象,他值夜不久,才来过客栈没几次,每次都不与旁人说话,也不饮酒,显得有些孤僻。 但与那些趾高气扬的三班不同,周自如从不仗着一点小小职权鱼肉百姓。 便是掌柜的孝敬的好酒,也是能不沾就不沾,实在推诿不了,就小抿一口,一种吏卒尽兴而去后,小二去收拾桌上残局的时候,总能在属于周自如的席位上看到几个铜钿。 周自如面色严峻,“别咋咋呼呼的,叫家掌柜的出来回话。” 小二一脸苦涩,回道:“掌柜的昏迷了。” 周自如发出一声鼻音,“嗯?是被人打了吗?” 小二摇摇头,“就是被吓晕了,二楼……死了人!” 听闻死人,周自如面色一变,这可是命案,他直上二楼,小二一旁跟着,战战兢兢。 边走边问道:“哪一间房?” “天字第一号房。” “死者是住客吗?” 小二点了点头,“是住客之一。” “客栈外那打斗的两人也是住客?都是天字一号房的?事发之前可曾有过口角?” 小二一句一句回答道:“不是,他们是前后脚来的,一人是一号房的,一人是二号房的,都是带了女伴,只是后来的一对男女不住在一起。” 说话间,二人走过了天字第三号房,杨宝丹此刻不在房中,而是站在一楼一扇窗牖前观察战局。 周自如走进天字第一号房中,只见一女子裸死地上,正脸朝下。 他眉头一皱,当即脱下短打,盖在女尸身上。 他虽不是仵作,却也懂得些许刑名之学。 女子是被人折断脖子而死的,只是惊鸿一瞥女子光滑柔腻的后背,周自如便知这是个富家女子,至少是没有干过肩挑背驮的苦力活。 他伸手微微转动女子头颅,露出半张脸来。 只是一看,顿时面无人色,周自如当即瘫坐在地,嘴唇翕动。“夫……夫人!” 这具女尸,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贼人掳去,不见踪影三天的县太爷夫人。 夫人朱芳虽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却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常与知县大人出双入对,待人和善,如沐春风,他不值夜而在县衙当差时,也见过夫人多次,甚至有幸和妇人说上过几句话,那声音,就像黄鹂鸟儿一般,好听极了。 周自如面色一变再变,一把扯住小二的衣带,自己不曾站起,却是将小二将扯倒在地,厉声道:“走,把店簿给我拿来……” 小二脸色一变,所谓店簿就是客人入住之前的详细的身份登记,需要入住者提供身份信牌或者驿卷、路引,店簿用作留底备案,须得妥善保存,每日都要呈交给市场的守吏查验的。 荣旺客栈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了,早就打通了这层关系,若是条条框框、一板一眼将来历不明之人都拒之门外,哪里还能经营这么些年? 投栈之人都是随意向账房先生报个姓名来去便可,从不查验真假,小二有些心虚,却是硬着头皮答应。 二人回到客栈一层,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取来店簿。 周自如一把扯过,打开簿子一看,勃然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就是这么做店薄的?” 店簿上天字号四间房,只登记了三个名字,季白常,朱水生,杨宝丹。 账房先生低着脑袋,认打认罚,不敢辩驳。 “回头再来收拾你。”周自如冷哼一声,“杨宝丹是哪位?” “就是那登记朱水生的女伴。” “那杨宝丹现在何处?” “在这儿。”一旁扒窗的杨宝丹专心战局头也不回。 周自如提刀上去,瓮声瓮气道:“我叫周自如,是……” 杨宝丹打断道:“我知道,役制值夜守卫,刚才就听见了。” 周自如微微皱眉,心中有所判定,此人若是真是歹人,自己上楼之时,她就应该跑了,当然,也可能是她艺高人胆大,或者有恃无恐。 “你是何人?外头那个使刀的,又是何人?” 杨宝丹语气淡然,不卑不亢,“我是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外头那个,是我夫婿,我俩来广陵,是要去威远镖局探亲。” 听闻的南七北六十三大镖局中杨氏和威远的名头,周自如握刀之手松了些,这都是做不了假的,可以查证,况且镖局与官府勾连甚密,不说有恃无恐、知法犯法,至少明面上只会更守规矩,他低声问道:“你二人何故犯禁?” 杨宝丹反讥道:“遭遇悍匪,难道任其打杀?不得还手?” 她说话时依旧没有回头,丝毫不惧那背后那持刀少年,没有何肆在身侧时,杨宝丹这个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才展现出一些不变不惊的气度,似乎也能独当一面。 周自如到底只是强装凶恶,其实此刻内心也是忐忑,对方不惧他,他也不会真犯浑,将假的恶行恶相变成真的,只得强硬道:“是非曲直,自有明断,请你配合调查。” 杨宝丹笑了,“我看是悬断是非吧,我若真做贼心虚,早就跑了,有时间盘问我,不如去捉拿悍匪。” 她虽然还是个未入品,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家里两个偏长长辈,自小伸手武道陶熔,自然是能看懂武人比斗的局势高下的,她柳眉微蹙,由明向暗,风雨晦冥之中,几乎不可视物,她看得吃力,但也看出何肆他好像有一丝颓势不显,是因为有伤在身的原因吗? 杨宝丹揪心不已,只得安慰自己,雨夜对战,这对何肆来说,是占据地利,他本就是双瞽目,早已习惯如此,如今是敌人在明,他在暗。 第48章 素手把芙蓉 何肆一刀刀削腐刀法之下,竟是没有破开季白常的体魄。 如今可不是用斫伐剩技走刀的时候,并非同源的十八式刀法杂俎的行气之术太过诡谲,伤人伤己,何肆可不敢再累坏身躯了,毕竟恶堕之报,如影随形。 何肆不得不承认,行走江湖,一山还有一山高,面前之人并非比谢宝树不弱多少。 若是不算断水剑之锋芒,他甚至比谢宝树还强些。 季白常笑道:“你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招?我都快摸透你的路子了。” 的确,再惊艳的一式刀法,在未完全吃透之前,也不能推陈出新、常用常新。 何肆一刀挥出,血色天狼虚影闪现,这才是真地利,天狼涉水如虎添翼。 季白常被天狼扑倒,倒退十丈,颇为狼狈,何肆疾步向前,可不给对方借机遁逃的机会。 荣旺客栈之中,周自如对着杨宝丹说道:“你和我回衙门。” 杨宝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来,一语道破,“怎么?武人死斗不敢掺和,想要去搬救兵,又是怕我跑路,故而要把我也带回去先行收监?呵呵,欺软怕硬,无胆鼠辈。” 杨宝丹倒是真不惧这周自如,在赵老眼里,她武功稀松平常,也有没有熬打体魄,但未入流的杨宝丹,打一个连气机都没有的周自如,她自问还是有些底气的。 况且她身家清白,如何不能理直气壮?这些鱼肉百姓的恶卒,便是你硬他就软,你弱他就横。 杨宝丹转过头去,继续关注战局,淡然道:“你也别走了,就等结果吧,你就是现在去叫人,也来不及赶回,到时候扑个空,夜锁城门又如何,挡得住飞檐走壁的武人吗?即便是来得及赶回,那些臭鱼烂虾,能抵那五品小宗师之威吗?” 杨宝丹此言确是有些道理,周自如也不得不承认。 他终于不再是搬出那副冷厉的面孔,而是真诚道:“杨小姐,方才是我唐突了,您能和我说说事情的起因吗?” 杨宝丹也不隐瞒什么,直言道:“那季白常与我耳不是一路,他一更天时携女投栈,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之后就是一阵巫山云雨,直到子夜,也是有耳共闻。” 周自如面色微变,虽然心中早有猜想,但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的心还是像被人捏了一把,“夫人她……真被歹人糟践了。” 杨宝丹又是说道:“之后他听到了我俩谈话,知道我男人姓朱之后,便是忽然起了杀心,说着什么姓朱的都该死的话,还掐断了那个刚刚欢合过的女子的脖子,若非我男人也是入品武人,你现在见到的就是三具尸体。如此说来,我们岂止是犯禁无罪,反倒是斫贼有功。” 杨宝丹口齿清晰,有理有据,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反叫大多数人都听了进去,仅凭一己之言,就让周自如对她倾信不少。 杨宝丹这般咄咄逼人,一反常态,心中却是想着,“我是很没用,不能和你并肩作战,就只能帮你摆平一下这边的疙疙瘩瘩了。” 杨宝丹握紧了拳头,此刻她眼中的何肆,状态不是很好。 何肆有些微微气喘,左手之中的藏匿的血食肉触已经消耗大半了。 季白常依旧是臭嘴鄙夷道:“少年郎,这才使了几刀?你有点虚哦,难怪送上门的妹子你都不要,虽说长得一般吧,但你好像是个瞎子,也不挑样貌吧,果真不是不要,是要不起哈哈。” 何肆没有受激,掌中六分之一的谢宝树就要被他消耗殆尽了,而且三个更一点也要到了,他可是和杨宝丹吹出牛去的,才不想变成那朱赖皮,所以,三刀之内,他要试试看能不能宰了满嘴喷粪之人。 第一刀,断水。 何肆一刀横扫割开雨幕,季白常却是一手握住大辟刀身,刀刃离他的虎口就只有一分毫距离,能断开江河雨幕的气机却是不能破开他的手掌。 何肆面露惊色,不是因为自己被季白常擒住了自己这一刀。 而是他现在的状态,几乎受制于人,好像周身三百六十处窍穴都是被针对,有那么一瞬他不能动弹,气机被压制,好似一块苏锦,被钉了好几百枚绣花针。 何肆当初虽然是与貔貅道人有多短暂的对峙,但那时候貔貅道人也只是以雷法御敌,即便是未曾留手,但也是存了显处视月,万象澄澈的心,身为魔道的他,却是一身纯正雷法,真遇到魔功,怎能不见猎心喜,无非想是触类旁观。 之前与貔貅道人对敌的李嗣冲才是真正见识到了这魔道的厉害之处,那一招绣定针竟然捉住了自己和李嗣冲协力施展的野夫借刀。 一如现在这一招断水被季白常擒住,何肆却是联想不到这方面去。 感知到体内霸道真气勉强还能生涩运转,大致也能明白,这依靠食肉而来的气机,其实似是而非,不伦不类,并非全然被针对。 何肆当即调动血气,一条条血色手臂自周身绽放,好像菩萨高坐莲台绽开。 第二招,破新橙,是刀法却也不是刀法。 季白常笑道:“难怪刚才看着这招就又有些眼熟,原来是纤手破新橙?你居然会这招?巧了,我这招叫素手把芙蓉。” 季白常一掌催出,好似一双大手从花茎开始向上收拢,将那一条条花瓣似的纤柔手臂粗如捋成一束,何肆被包裹在一众血手之中。 季白常顺手放开大辟,如此场景,有点像是无数只魔爪将何肆拉入地狱。 就像断水压胜天狼涉水,一样,这一招素手把芙蓉同样压胜何肆的破新橙,这是没能料到的变数。 季白常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心一道血线缓缓浮现,这才开始溢红,他面色微白,却是依旧嘴不停歇,“要不是老子大半气力浪费在女人肚皮上了,打你三个都有余裕,那朱家的娘希匹,两瓣屁股和磨盘一样,是真磨人啊……” 回应他的,是第三刀,铁闩横门。 大辟刀锋自血手花苞之中透出,出其不意,直取季白常左心。 季白常面色一变,却是没有想到何肆能这么快突破自己的手段,叫他连句夹枪带棒的俏皮话都没能说完。 这一刀着实给他带来了些微惊艳之感。 季白常一掌横拍在刀身,锋芒竟只微微偏移一些,正是砥柱剑法的精奥,被其触类旁通,季白常侧开身子,一脚踹在那血手组成的花苞之上。 血气散尽,却是一片空无。 再看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大辟,居然是飞刀手段,原来是声东击西。 何肆身形突兀出现在季白常身后,右手握住见天,左手之上血食幻化成一把血刀。 刀剑相错,就要枭首。 剑锋刀刃差之毫厘,就要像一把并刀一样,将要剪断季白常的头颅。 季白常眼中泛起神光,单脚跺在地上,脚下先是一层积聚的涟漪荡开,本就下盘有缺的何肆好像一叶浮萍,无心防备,被荡漾一下,再是水下厚厚的青石板,尽数席卷,好像地牛翻身,将何肆横推开去。 何肆面露惊骇,他居然,一直在藏拙? 此人的实力,说不得还在未施展霸道真解的李大人之上。 何肆迅速后掠,拉开距离,左手血刀化作血气,收回体内,却是只能变作气机使用,无法再变回血食,见天换至左手,右手一摊,野夫借刀的小手段,不知何处去的大辟在空中遨游,发出清亮的蝉鸣,有些欢快的还复手中。 第49章 佛家绪余 季白常两侧脖子都是被刀剑气机割开皮肉,虽然不深,却是狼狈。 他恍若未觉,转过身来,自说自话道:“我这一招叫做立地回阳,是一个密宗修欢喜禅的老和尚教我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也只用于房事,每每擒不住白龙的时候,就下地跺脚几脚,便可锁精回阳,后来我发现我小瞧他了,这和尚是真有本事,你以后若是有机会,也可以试试。” “以后?”何肆闻言,眉头皱起。 听这话的意思,他是真要罢手? 难道现在还不算不死不休的局面吗? 何肆虽然知道自己小瞧了对方,但自觉不过一场恶战,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战便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季白常摆摆手,潇洒道:“走了,虽然看出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我还是打算放过你了,你也没必要硬撑,咱们都是江湖上有数的武人了,不说惺惺惜惺惺,总归是死一个可惜,死一双扼腕,冤家宜解不宜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何肆点头,就要罢战。 季白常见状,忽然露出笑意,“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刚刚我当着你面儿杀的那个女人,已经有身孕了,大概三个月,你其实可以救她的,毕竟一尸两命啊。” 何肆怔了怔,心中好像有一处柔软之地被季白常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抨了一下,从小作为预备刽子的何肆,其实熟读律例。 他低声自语道:“强盗行劫,邻佑知而不协拿者,杖八十,诸邻里被强盗及杀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闻而不救助者,减一等。” 刚才那个女子虽是无声,却是对自己呼救,所以自己算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若是知道那女子身怀六甲,何肆大概是会出手的,毕竟这世上若真有真无辜之人,那定然是未出世的孩子。 季白常笑道:“是不是很内疚?” 何肆摇摇头,忽然刀光一闪。 内疚与否,可不是嘴上了算的,只有心里知道。 季白常嚷嚷道:“还来!我都不想杀你了,你倒是没完没了,少年郎年纪轻轻的,怎么心眼子比屁眼子还小?” 在季白常看来,自己已然展露了一些真实实力,他选择放过了“朱水生”,“朱水生”便应该只觉劫后余生,额手称颂才对,而不是心怀怨怼,更不是不知死活的纠缠。 何肆走刀,是先前不愿施展的斫伐剩技。 野夫借刀开篇,腾身而去,一刀递出。 文人心中有郁,不吐不快;武人心中不平,只得拔刀。 季白常后退一步,倒是有些惊异,底牌这东西,行走江湖,自然人人都有,但施展之时,无非是出其不意或者狗急跳墙,都是以弱对强,意气之上本就逊了一截。 季白常一直笃信,武人倚仗无非体魄气机偏长,故而刻意留到穷尽之时才施展的底牌,其实不足为惧,但眼前这个使刀之人的底牌,看不清楚,只能暂且高看一眼,说声有些东西。 野夫借刀,回回都是力求一刀毙敌,实则并非横平竖直,简简单单,简单的刀法需要气机加持,但高妙的刀法之间的衔接,却更需要气机折冲,一刀便是十刀百刀,随心而用,无可琢磨。 季白常想一叶知秋,尝鼎一脔,便是架起双臂,以做抵挡,何肆偏偏顺遂了他心意,刀刃撞击在季白常手臂上,气机波动,好像一棍子打在棉花上,对方气机之强,出乎意料。 两人之间气机飞溅,如水泼油,何肆的霸道真气也是飞溅,好像是遭受虎兕冲撞,红色气机如鲜血四溅。 季白常手臂之上被气机割开一条血线,何肆借着反震之力,又是倾力出刀,速度极快,好像戏曲开场前敲一阵聚众锣鼓,急促而喧闹,血食化作气机的一气呵成,在骨血之中奔走,如大江决堤,势不可挡。 季白常虽说神情自若,但看上去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护住自身,何肆竭泽的一气有多长,他就只能被动挨打多久。 不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他暂且没有下一气,就是哀兵必胜的决意。 血气化作一条纤柔手臂,从何肆腰间取出另一枚六分之一的“谢宝树”,就像祸国殃民的妖妃举起纤纤玉臂,含情脉脉递上一颗破了皮的葡萄,轻轻送入她的君王口中。 何肆一口咬碎血食,他有些心疼,今夜若是能侥幸杀了这季白常,难道真要舍弃他的一身血食? 那几乎就是违背本能,真是一个艰难而又自我的抉择。 季白常见状,怒道:“你小子真不厚道,还嗑丹药!” 他不知道这是血食,只当是一颗补气的稀罕丹药。 趁着何肆气机衔接的间隙,季白常转守为攻,一拳逼退何肆,何肆刚刚站定,也不气馁,斫伐剩技,九刀废力斗体魄,十刀破偏长气机。 虽然他其间挥出了二十余刀,但不过是第一刀的气象而已。 何肆施展第二刀时,体内不按经脉游走的气机颠转,整个人身之中发出一声“咔吱”脆响,就像是凌汛之时冰河受冲破碎的声音。 出自历朝历代,各宗各派,或者宗师或是武卒,八竿子打不着的十八式刀法,却能在刀势上完美衔接,快到无间,只是对施刀之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都是一场斫伐。 杀人害命,却是一把刀,杀两个人。 季白常心中记住这一声脆响,心想这难道是气机转变的证鸣。 若真如此,那只要静待下一次证鸣,他出拳打断此人的气机刀势,几乎就可以一锤定音,结束战局。 再是挨了具体不知的十几刀之后,季白常身上多了几道好像挠痒的痕迹,何肆人身之中再次传来清脆的崩解之声。 季白常就等此刻,眼神一凛,一掌催出,何肆心头挨了一掌,七窍流血。 五成伤势是季白常所为,五成伤势是自己所为。 何肆已经开始习惯了疼痛,只是眉头微皱,这斫伐剩技除了斩杀轻敌的谢宝树那一战立功,似乎从来都没有克敌制胜过。 果真还是太勉强了,毕竟境界是无法催生出来的,满打满算,他拥有气机不过三月,而他的五品偏长,源自练刀八年的积累,而非是这斫伐剩技,取巧不来。 何肆似为印证,竟然再是从头开始,施展一遍斫伐剩技。 结果在第三刀衔接的时候,又是被季白常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 何肆确信,果真斫伐剩技能杀谢宝树的大半原因是他轻敌,否则也是一场恶战,不过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状态要好太多了。 季白常拧了拧腕子,这人的骨头是真硬啊,看起来也不是没有熬打过的痕迹,“你这套刀法路数我已经基本看清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路数到底少见,相当于是羊羔利的放债,你每一刀都是自己偿还本金,继而叠加利息,不出九刀,便是利大于本,届时倒反天罡,你就是讨债的,而我这是债户,超过十刀利息就是翻翻,之后上限如何,我倒是不好随便估测,你这刀法有些东西,须知还债、要债之说,乃是佛家根脚,下窃绪余,巧了我也学过几年禅功,算了,这些暂且不论,你倒是每一次走刀都在进步,所以你不妨多试几次,看看能不能将走刀连贯到第九招甚至第十招,我保证每次打断你的节点都不会下死手,我就这般喜欢看人自戕,你再多来几次吧,我看看是你的气机先都不够,还是你的小身板先撑不住。” 第50章 水中生火 何肆听着季白常长篇大论,倒是借机蕴养气机,脸上血迹不待被雨水冲洗,便是化作血焰升腾,水中生火,倒是比那日亲眼所见的袁饲龙的空花阳焰还要怪异些。 何肆从腰间再掏出一枚血食,将血食送入嘴中。 这是最后一枚了,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吃掉,虚虚实实,示敌以强。 季白常却是不知这是何肆最后的底牌了,半嗔半怒道:“你小子,怎地还有丹药!” 何肆一甩大辟,蝉声违和地出现在雨夜之中,一注银链断线,和雨点混在一起,大珠小珠。 何肆先是放弃了自主运转阴血录,改为由它自行潜移默化的搬血,自然是抵不过恶堕的速度,当即开始九窍溢血,但至少是解放出半成气机,之后又是松开了左臂的透骨图支撑,袖子中的那条左臂软趴趴垂落,无骨摆动,从外看去,就好像是衣袖摆动,自费一臂,但也抽调出一成气机。 总算是东拼西凑、东挪西借,靠着第二枚血食的余裕,拢共拿出了半数气机。 休戚与共的腹中红丸百转千回,一身血焰嚣张,蒸干雨水,季白常大概是何肆正迄今为止遭遇的最为难缠的对手之一,仅次于貔貅道人,但何肆却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子了。 何肆一步步提刀向前,气机荡开脚下积水,每一步都是踩在干地,并非刻意为之,倒是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更是携带迫人的威势。 季白常笑不出来了,“你这小子,底牌恁多,层出不穷啊。” 虽然现在的朱水生展现的实力,照样不够他看的,但再一再二再再三,万一他还有底牌的。 虽然自己也有,但好像没必要这般鏖战吧? 感觉到自己这边的气机波撼,似乎是引来了一位小宗师,季白常眉头更皱,原以为随手捏一个软柿子,没想到捡了个毛栗子,麻烦,现在还不到和朱家硬碰硬的时候。 季白常忽然一笑,脚步轻点,身形飞速向后掠去。 一个转身,就向杨宝丹方向而去。 何肆直接飞刀,依旧是铁闩横门。 也依旧是向着季白常后心方向。 虽然师爷说过,人心并非都在左侧,所以力所能及便要攻头,但师爷同样叮嘱过,头脑好偏,身子难移。 相机而行,不要不懂变通。 何肆不信自己这一刀季白常还能不设防,那算是自己学艺不精,跌了师爷的面子。 飞刀将要触及季白常之时,他横掠一步,却是行径一滞,何肆已是后发先至,右手抽出见天,砥柱剑法,天门中断,一剑劈向季白常的脑袋。 何肆的剑法比之刀法,自然稀松平常,加之兵刃并不趁手,险些被季白常空手夺白刃。 何肆握紧二人夺的手柄,被季白常甩了出去。 大辟直接插入杨宝丹面前的那扇窗户之中,窗牖炸碎,势头不减,杨宝丹后退一步,面色微白。 何肆只一招手,本该势如破竹的刀锋被其牵引,陡然减速,何肆借此稳住身形,大辟变为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一人一刀相互奔赴,见天入鞘,何肆持刀。 周自如才反应过来,已经是跨步上前,横刀挡在杨宝丹面前。 杨宝丹看着那个武功比自己还要末流一等的值夜守卫挡在自己身前,他的身躯还在微微战栗,刚才他与自己站立太近,被刀意首当其冲,此刻还有些心神恍惚,他却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自己身前,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在自己最快的反应下做出了选择。 杨宝丹赧颜,倒是有些错怪他了,并不是个恶吏呢。 杨宝丹拨开周自如,说道:“你武功太差了,犯不着挡在我面前,真有什么事情,你也不顶用。” 这一拨用上了些许气机,倒是叫周自如无法抵挡。 这个故作冷面的少年面色微红,有些丧气,自己居然都比不上一个女子。 他出身贱户,无权无势,自然无法学到高明武艺,甚至在县城之中都没有房屋,只得是在小镇之中投了三家武馆,学了几招不入流的刀法。 季白常威胁道:“反应很快,但你知道的,救她可比杀我还难,我再来一次,你又有几成把握可以救她?现在我和她不过七步距离,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与我死磕?” 何肆握刀之手攥得发白,面色也是一阵惨白,是骨勇也是愤怒。 此人,当真可恶至极。 难怪是历朝历代都制定了严惩武人以武乱禁的律例条款。甚至严防高深武道外泄,都像这般武人肆无忌惮地犯禁,不讲半点规矩道义,天下不就乱了套了? 如若纵容这种风气蔓延下去,势必会邪气上升、道德沦丧,动摇王朝的稳定,与之相比,武人振臂一呼、揭竿起义都不断蠹。 何肆自觉自己已是足够的薄性,但这季白常行事,全然不讲道理,不受约束,只能说人性本恶,何肆若非有个虔心向佛的母亲,有个心地善良的姐姐,从小没有受到善性陶熔,短短三月,大起大落,一朝入品,小人得志,几乎就会变成第二个季白常。 何肆倒持大辟,对着季白常抱拳,咬牙从嘴里撵出两个字,“慢走……” 对何肆难堪的表情,季白常心情大好,“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得走了,说不得是朱家那些狗腿子来了。” 何肆盯着季白常几个越步离开,久久不能平静,心中无名怒火熊熊燃起,似乎有些压制不住杀意。 “水生!”杨宝丹一声轻柔呼唤。 何肆听见这声呼唤,心湖微漾,周身血焰尽数被雨水浇熄,顷刻之间宛如一只落水狗。 一身气机各行其是,继续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左臂恢复如初。 何肆低头,赶忙吐出那枚血食。 这一招吃了吐,倒是有些虎口夺食的意味,腹中丹丸当即抗议,何肆才不管它,还好还好,那谢宝树,还剩十分之一。 这枚血食入口,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只做震慑用,便是要叫季白常拿不准自己还有几颗补给。 即便没有加以炼化,却还是被霸道真解私吞了小半。 何肆将变小一圈的血食塞回腰间,这才转过身来,对着杨宝丹歉然一笑,“大姐头,那人有些厉害,我没能打过他……” 第51章 跌境 杨宝丹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何肆笑道:“好着呢。” 杨宝丹虽然担心,但也没法过多询问,因为这一路不管她问多少遍这样的话,何肆给的回答永远都是好和没事。 何肆走到荣旺客栈门前,多此一举地敲响了门。 那被淅沥雨声掩盖的敲门声微弱,却像一通开堂鼓,闻声者自危。 虽然知道这一条小小的门闩必定是挡不住那位煞星,但也不会有人去主动开门。 杨宝丹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何肆走了进来,不舍得浪费气机蒸干衣衫,此刻散发贴着脸颊,有些狼狈。 杨宝丹拿出贴身手绢刚要递给何肆,想了想,又是握在自己手中,轻柔的给他擦拭。 何肆刚要躲闪,杨宝丹就朝着这个瞎子使眼色。 何肆似懂非懂,却是接受了杨宝丹这个亲昵的举止。 杨宝丹没有再说话,何肆却是小声道:“弄坏的东西大概要赔多少钱啊?” “嗯?” “就是一扇门,一扇窗户,还有二楼一个大洞。” 原来是要赔钱啊,杨宝丹当即也心疼起来,却是说道:“不知道啊,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两吧。” 何肆无奈叹了口气,“你好好说,将心比心。” 杨宝丹撅了噘嘴,“噢,那五十两最多了。” 何肆这才点点头,他毕竟不是苏星田这等出身蓝田苏氏的大户,觉得这个价钱还算合理与公道,虽然有些心疼,但是打砸了人家的客栈,总归是要赔钱的。 何肆从怀揣之中拿出杨总镖头赠与的防水牛睾囊,里头蜷缩着几张银票,何肆将牛睾囊递给杨宝丹,说道:“大姐头,你点五十两出来吧,我看不见票密押。” 所谓密押,就是将“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这十个数字,分别以十个别样文字代替,可能是无所关联的,也可能是一句五言诗。对于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票号汇票的人来说,他们不懂密押,就像是在看天书。 这张越兴票号的密押就是“白蚁元来少,青蚨亦未迟”。 杨宝丹拿出一张“少迟”,便是可以在江南七道大多票号兑换雪花纹银五十两。 她有些头疼地将汇票拍在桌上,对着小二哥说道:“喏,赔偿,五十两,可别说不够啊。” “这这这……这可如何使得啊……” 小二哥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拿出银票,一时又惊又喜,却是实诚地伸手,将银票握在手中。 何肆说道:“咱们走吧。” “现在走?” “嗯。”何肆点点头,他不想和官差有瓜葛,因为父亲身份的缘故,他自小耳濡目染,几乎没有见过几个善心的差役,都是些恃强凌弱,欺凌百姓的歹人。 但最主要还是季白常临走前的那半句自言自语,似乎朱家就要来人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宝丹问道:“翻墙走?” 何肆点头,“我带着你。” 这二人的大声密谋,却是不避人。 “你们不能走!”两人对话落入周自如耳中,这个值夜守卫一听二人要走,当即出声阻止。 他自己提刀相持,却是扭头对店小二指使道:“你速速去到县东街,找王翀县太爷家禀报,一路若是遇到巡更盘问,就将情况说明,就说荣旺客栈发现命案,死者是一名朱姓女子,自然有人会临你前去,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何肆凶威犹在,小二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一拳将人打出客栈的武人,劈了自己不和劈柴一样轻松? 周自如看着鹌鹑一般畏畏缩缩的店小二,心中怒骂一声,“无胆鼠辈!” 杨宝丹却是因为之前周自如一番不自量力的相护,此刻态度和善了不少,好言相劝道:“小周头翁,你这是想要拦住我们吗?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螳臂当车吗?” 周自如横刀身前,神情严肃,“职责所在,得罪了。” 杨宝丹歉然道:“可是我们要走,你拦不住欸!” 周自如大喊一声,“公案在身,责无旁贷,岂能吐刚茹柔?” 这一声外强中干,不为吓人,只为了自壮胆魄。 “你读过书?”杨宝丹有些惊诧,差役皂隶是贱业,不得科举,所以在杨宝丹看来,差役读过书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周自如道:“只读过三年。” 何肆眉头一挑,巧了,他也读过三年书。 何肆一口唾沫钉,不带气机,击晕周自如。 可怜的值夜守卫,就这么直挺挺地晕倒在地,等着唾面自干。 何肆解决了这个小麻烦,说道:“咱们走吧。” 杨宝丹看着何肆这么简单直接解决问题,也是无奈,却又问,“我们可以走,但那两匹马儿呢?” 马可是金贵畜生,一匹二等田马就要卖到七八十两银子,十个丫鬟的价格相加都远远抵不上一匹马,所以要是弃马离去的话,杨宝丹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最主要是他们剩下的钱也是不够再添置两人的马匹了。 何肆愣住了,却是没有考虑到这点,他忽然脑中泛起一幅画面,是自己扛着那匹驽马,飞檐走壁跳过城墙的样子。 何肆摇摇头,想这个荒诞的想法甩了出来,且不说自己此举可行与否,单是想想就太诡异了。 草率了,现在有些尴尬,是走还是不走? 无马难行啊,若要何肆去打家劫舍强取些阿堵物,还是有些为难的。 总不能一刀劈开城门,然后策马奔腾吧,虽然好像也不是不行,顶天再浪费点血食。 朱家人应该不会尽数追寻季白常而去,这边至少要来一两个人吧,麻烦。 何肆忽然转头,看向客栈之外,怕什么来什么,真有人来了。 还是个“熟人”,五品偏长的沈长吁。 来得可真快啊。 不知道那朱昂在不在此处,自己曾在贺县恫吓过朱昂,如今是朱家主场,还是要小心为上。 不过若是能吃了五品偏长的沈长吁,倒是也能凝练出五六枚血食来。 可解开燃眉之急。 想什么呢!何肆幡然自省,赶忙摆正心态。 自己也是人,怎么现在都有些不把人当人了? 沈长吁却是飘然而至,一身气息隔开雨幕,滴水不沾。 何肆有些羡慕此人可以这般肆意地挥霍气机,自己的气机是真拮据得紧啊。 沈长吁看见来人,笑道:“后生,这江湖可真小啊,不过二旬时间,咱们又见面了,我说是谁人打斗弄出这么大到动静,气机十里之外都叫武人遥有感应。” 沈长吁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杨宝丹,也是点头致意,“杨氏少东家也在啊,你们这相伴同行,倒是好兴致,是来广陵游玩吗?要不要朱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杨宝丹没有说话,心中苦楚,怎么敌人就接踵而来呢? 何肆跨出一步,挡在杨宝丹身前,沈长吁忽然皱眉,惊讶道:“嗯,你怎么跌入五品伪境了?” 何肆没有回答。 之前的何肆仗着一身天魔外道,且是弊病不显,还叫沈长吁以为他是个所谋甚深、厚积薄发只待一鸣惊人的心比天高之人。 可现在何肆真有了伪五品气象,一身气机无法调动,倒是在明眼人眼中毫无遮掩,赤条条的。 沈长吁一下便看出他的破落身子,当即纳了闷了,是自己老了,看不懂年轻一辈的武道了吗?怎么都是些不知循序渐进,先养气机而后反哺肉身的。 贪一时之快,后患无穷啊,自以为是捷径,却不知捷径窘步。 故而他称何肆跌境了。 其实何肆只是由未入品跨步成了伪五品,实力上非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提升,如今反倒跌落不少,如此说来,倒也算是印证了沈长吁的跌境一说。 第52章 文屁 沈长吁虽替何肆感到惋惜,却也不会对他人的武道指手画脚,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之前和你对战的人是谁啊?” 何肆神情疏离,语气冷漠道:“我们很熟吗?” 沈长吁却对此不以为意,一拍脑袋,啪的一声脆响,懊恼道:“对哦,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沈长吁,‘长吁短叹’的‘长吁’,现在咱们倒是认识了,你叫朱水生是吧,‘水深火热’的‘水深’?” 何肆沉声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沈长吁却是咧嘴一笑,面色阴鸷,“你现在好像很虚弱啊?” 何肆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兀自强撑道:“你要试试吗?” 沈长吁语气忽然转变,和容悦色道:“不了,现在我可不是朱昂少爷的护道随从了,此行是受了三房朱芬小姐之托,之前在贺县的一些小小恩怨,自然都烟消云散了。” 何肆点了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选择相信此人。 沈长吁自来熟道:“你们谁输谁赢啊?” 何肆反问道:“与你何干?” 沈长吁笑道:“见外了这不是,我猜你是输了。” 何肆嘴硬道:“没输。” 这沈长吁暂不知是不是敌人,至少非友,便是一眼假的色厉内荏还是要摆出来的。 沈长吁自然不信,却是留了些许颜面,“也没赢对吧?” 何肆不说话,算是默认。 沈长吁见状眉头微皱,能叫这小子吃瘪的,绝对是个大手子,他其实在来的路上遭遇到了那人,只是相隔甚远,眼瞅着是追赶不及的。 他这个闲散供奉可不像那个自小被朱家豢养的死侍,连对方是谁都还不清楚,就动身追赶,既然人家尽忠职守,他倒是省力了,一个已经跑了,这不还有一个站着不动的吗? 沈长吁又问道:“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毕竟晋陵县只是广陵南隅,不算什么大地方,所谓水浅王八多,忽然冒出两条大鱼来,很不合理。 何肆倒也不想隐瞒什么,直言道:“托朱家的福,他好像和广陵朱氏仇怨甚深,一听说我姓朱,便要动手杀我,我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沈长吁看着老迈,其实并不昏聩,当即联想到,若是朱水生此言属实,那朱芳小姐的失踪是否和那人有所关联? 沈长吁连忙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何肆答道:“他说他叫季白常。” 沈长吁眉头一皱再皱,眉间鸡皮被挤出不止一个‘川’字,他确信这个名字他没有听过,莫不是化名?再是咀嚼几遍,“季白常?季白常!娘希匹,原来是这个意思……宗桑呸!” 何肆听不懂方言,却是不妨看出白沈长吁是在骂人,他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季白常原来是这个这么一个夹枪带棒的化名。 好吧,自己也用化名,也就杨宝丹是用真名登记了店簿,不过出门在外,尤其是在江南广陵二道,借助杨氏走南闯北多年积累的名声还是有些便利的。 听杨宝丹说过,杨氏是南七北六十三道中十三家名声在外的镖局之一,虽然南北相轻,但至少在南边七座镖局,是真正的同气连枝。 何肆想着,杨总镖头一身拳法刀法两偏长,若非是遭遇的是手持断水剑的谢宝树,丧了些许威名,其实也是睥睨江湖的宿老。 何况镖局之中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老赵,老赵的实力,比起杨总镖头,绝对犹有过之。 相比之下,京城之中,同为十三大镖局之一的定远镖局才是真落寞了,那少镖头许定波,当初在斩铁楼悬榜处被未入品的自己斩落了一条右臂,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至少在何肆看来,两人并无仇怨已了,甚至多亏了他“见血封喉”的解药救命,自己才能活命。 沈长吁问道:“你们怎么碰上的?他身边可曾带着女人?” 何肆心中确定,那死去女子就是朱家人,倒也没有隐瞒,直言道:“就是投栈遇到的,两间房间贴一起了,他投栈之时带了一个女子,应该是朱家人。” 沈长吁猛地抬头,“她现在在哪里?” 何肆低声道:“在二楼,天字第一号房,不过已经死了,他当着我面杀的。” 沈长吁一甩宽袍大袖,暮气尽散,龙骧虎步直上二楼。 何肆见状,转头对着杨宝丹说道:“咱们走吧,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是非之地了。” 杨宝丹犹豫道:“可是行囊路引还在楼上,还有你的重剑。” 何肆当机立断,“不要了。” 杨宝丹也知道现在不是心疼马匹盘缠的时候,直接跟着何肆走出雨幕。 何肆身上还有一些微薄血气残余,一把抱起杨宝丹,她可比重剑轻多了。 即便气机耗竭,但何肆依旧不曾吝惜的拿出几分,替杨宝丹隔绝从天上落下的雨帘。 杨宝丹感受着少年单薄的胸膛,不自觉就将头靠了下去,似乎一切萦绕心头的烦忧都暂且消散。 杨宝丹心想,“好热的胸膛啊,难怪老赵说,年轻小伙子阳气足,身上能烙饼。” 感受着旖旎的气氛,何肆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只得挑个话题打破尴尬,“可惜你在集市的买的吃食玩意儿都撇下了,只能以后再给你补上了。” 杨宝丹摇摇头,头上那一枚玛瑙珠钗簪随意簪着发髻,她的声音轻柔,就像一碗温热的黄酒,“那些都不重要,有这个就够了……” 何肆不敢回话,只得大步流星,身形飞奔,快逾马匹。 “后生休走!” 何肆不过冒雨跑出几步,一道喝声从天而降,正是沈长吁从之前被季白常砸破的大洞中跃出,他一步落在地上,气机荡漾,积水倒飞。 何肆脚步一顿,面色微冷。 沈长吁面色也同样阴沉,言语之间,似乎遭受一种压迫,他们原先以为掳走朱芳的歹人,是针对朱家,图谋不轨,在那不明的目的达成之前,朱芳至少性命无虞,但他们都猜错了,朱芳死了,死得还万分屈辱,贞节不保,一尸两命。 朱家三房的朱芳竟然死了,这绝对是能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大事。 沈长吁明知故问道:“你这就要走?” 何肆反问道:“不走难道留在这多事之地吗?” 沈长吁难得严肃,沉声道:“朱芳小姐遇害,兹事体大,我无心与你为敌,但你可能走不了了。” 何肆闻言心中一沉,却故作镇定,“你留不住我的。” 沈长吁认真道:“后生,别犯倔,在广陵没有朱家留不住的人。” 何肆脸上闪过一道厉色,无名火再度燃起,心想,不如以小博大,拿十分之一的“谢宝树”,换来全须全尾的“沈长吁”? 到时候再带着杨宝丹杀出去,管什么来人,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 沈长吁感受到何肆赤裸裸的杀意,叹息一声,若非事已至此,他也不愿意与这小子为敌,他仍是劝道:“朱家并非不讲道理,只会以礼相待,朱昂少爷也不能不代表朱家,这点儿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好言相劝,少年人不要意气用事,这是再自误。” 与此同时,死侍追赶季白常无果,折返而来,何肆感知到来人,叹息一声,心中却也明白,这回是真走不了了。 沈长吁见何肆杀意退去,也是松了口气,总算是能向三房有个交代了,他挤出一缕笑容,像是一朵残败菊花,“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何肆却想,“这老东西放什么文屁?完全听不懂。” 第53章 感情一事 朱家豢养的死侍年纪不大,也就不过二十出头,样貌平平无奇,只能说是长得一笔带过。 何肆只能凭感觉判断,这人的实力应该比起沈长吁要差一些,但差得不多,现在自己的状态应对起来,估摸着也是麻烦。 何肆对着沈长吁问道:“去你们朱家做客要到宁升府吗?” 沈长吁笑着摇头:“后生眼浅了不是,你要是无门无路,便是到了南都也是提着猪头进不了庙门,可若是朱家主动相邀,便是何处不为座上宾?” 何肆点点头,对杨宝丹说道:“大姐头,走不了了,要不咱们回去睡觉?” 何肆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将身家性命交付他人手中这事,他不会做。 不管如何,也要在荣旺客栈之中再歇一晚,等稳定伤势之后,再做打算。 杨宝丹小声对何肆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心大啊?” 何肆假意释然道:“这不也走不了了吗?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沈长吁一旁搭腔道:“对对对,睡觉好,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何肆心道,“老家伙又在狗叫什么?怎么还是听不懂?” 杨宝丹却是面色微红,眼神闪烁,极小声问道:“如果把我扔下,你一个人能走吗?” 何肆苦中作乐,决定逗弄她一下,为难道:“应该能的吧。” 杨宝丹那一双闪烁的眸子都要挤出水来,却是没有半分犹豫,挣扎着就要落地,焦急道:“那你还等什么?快走哇。” 何肆被少女这份决然触及心中柔软,他没有放下杨宝丹,而是笑道:“骗你的,即便少了你这个百十来斤的人,我也走不了,别想些有的没得,你又不是累赘,没了大姐头,我寸步难行啊。” 杨宝丹有些羞愤,捶了何肆胸口一下。 只听得何肆胸膛发出“咔嚓”一声。 是刚才被季白常打断的肋骨。 杨宝丹闻声大惊失色,僵在何肆怀中不敢动弹。 何肆闷哼一声,眉头微皱,却是又笑道:“大姐头真厉害,一拳就打断了我一根肋骨。” 杨宝丹惊惶失措,泫然欲泣,“你没事吧?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何肆倒是乐了,安慰道:“你就是故意的也打不断啊,本来就断了,不关你的事。” 他抱着杨宝丹走回荣旺客栈之中,这才散去隔绝雨幕的气息。 无人敢出声阻拦,二人直上二楼,回到天字第三号房中。 荣旺客栈虽小,但天字号房的陈设也还算尽善尽美,一张十柱大拔步床,倒是要花费老木匠十工精力。 死侍紧随而至,却是去到天字第一号房中,守着朱芳的尸身,他负责看住何肆,沈长吁自然是回去王家向两位姑爷回禀情况了。 看起来姑爷王翀倒是个痴情种,可在他看来伉俪情深、妇随夫唱都是可以装出来了,这不验证的时机到了,不然也不会留下实力偏弱一些的死侍独守客栈,自己接了这传信的火机,也不知道王翀姑爷听说自己夫人遇害的消息,会不会伤心欲绝,届时是真是假,他沈长吁一眼便知。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这人间鼠迹狐踪、人面蛇心者太多了,他沈长吁就喜欢看现形记。 何肆将杨宝丹放在那八柱张拔步床上,没有气机加持,他感觉到双脚有些沉重,心中却是想着,剩下那人,自己能不能将他打杀了?然后带着杨宝丹逃命?这真要如此,即便侥幸成功了,之后与朱家却也结下了死仇,在广陵道上可谓步履维艰了,说不得还会连累杨家。 何肆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身将房门带上,这才对着杨宝丹故作轻松道:“大姐头,还来得及,你快睡吧,我一旁守着。” 杨宝丹却是困意全无,悄声道:“我得有多大的心才能睡着啊。” 她担心如今处境,更是担心何肆的身体,但无论如何担心或者倾之于口,事情都不会有转变,目前的处境不会变好,何肆的身体也同样不会变好,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何肆却道:“我倒是有一招当头棒喝可以助眠。” 杨宝丹勉强与他玩笑:“听起来不像好东西,不会是想把我打昏过去吧?” 何肆随口一说,岂料杨宝丹一语道破。 何肆是有些疲倦的,但他不能睡觉,忽然就想起剩下不长的夜,刚好可以教杨宝丹提壮尸犬魄的法门了,他便说道:“既然睡不着,不如我们做点正事吧?” “什么正事?” 有了先前的误会,杨宝丹可不敢再往那档子事上联想,暂且先这样吧,不去再提,心照不宣,当做无事发生。 何肆对感情鲁讷是一回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后,若是他也喜欢自己,自己只需要等待回应就是了,而长久的不作回应,不是在斟酌考量,本身就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毕竟感情一事,最容不得人深思熟虑,如琢如磨。 杨宝丹虽然不乏追逐感情的勇气,但也是高傲之人,才不会自作自贱,使那求不得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若是到了分别之时何肆还未作出回应,杨宝丹也只会再多问一句:“水生小老弟,其实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吧?” 到时候无论何肆回答有或没有,她都会洒然转身,从此将这段感情埋藏心底,最多是何肆说自己早就心有所属,这能叫她更得几分宽慰,至少她只是出现的晚了,错过了。 相识月余的一个黄毛小子,能叫自己念念不忘多久?一年半载?三年五载? 大不了回家找小玉儿去,毕竟小玉儿是卖给自己家了,没跑。 “大姐头,你的睡相不好,经常打鼾、磨牙、梦呓,会不会还有梦游和鬼压床的症状?”何肆不知杨宝丹心中所想,虽然认真,却也只是自说自话。 杨宝丹没有回答,还在心湖凫水。 “大姐头?” “欸!”杨宝丹这才回神,分辨出何肆言语之后,她愣住了,“的确,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笑道:“我猜的,你的这些症状,其实是三魂七魄中的尸犬魄有些堕怠的缘故,我可以教你一些口诀和观想法,你每夜睡前内练一下,当夜就能缓解,不出三月,应该都能有所好转。” 杨宝丹问道:“尸犬魄是什么?” 何肆解释道:“尸犬魄是七魄中的一魄,你可以理解为就是狗,人家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的,尸犬魄却是负责看护人身的,人即使睡着了,也会对周围环境有感知,大致体现在武人在睡梦之中的依旧敏于常人的警觉。” 第54章 驯狗 杨宝丹问道:“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咯?” “不是,那是伏矢魄的能力。大姐头终于也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了。”何肆呵呵一笑,一路上来,他表现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点行走江湖的经验都没有,可没少受到杨宝丹的挤兑和嘲笑,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一番了。 杨宝丹半嗔半羞,“好哇,你现在也敢嘲笑我了!信不信我再一拳打断你一根肋骨?” 何肆挺了挺胸膛,“来吧大姐头,不要因为小弟有伤在身就怜惜我。” 杨宝丹顿时破功,无可奈何,却是被何肆插科打诨之下,打消了不少忧虑。 何肆不开玩笑,继续说道:“伏矢魄之秘暂且不论,大姐头若是能入五品,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奥妙的,武人称之为开天目,粗浅来说,也就是能徒手降伏飞来的箭矢。” 杨宝丹还算聪慧,当即就能举一反三,问道:“所以你的眼睛看不见,是不是因为伏矢魄的原因才能行动如常?” 何肆点头,“是,但我的伏矢魄可厉害了,五品远比不上。” “有多厉害?” 何肆说了句废话,“很厉害。” 其实何肆的落魄法中,虽有关于七魄的七幅图刻,但其中却并没有详细锻炼伏矢魄的法门,何肆的伏矢魄之所以强悍,只能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来牵强解释,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六魄都一一化血了,剩下的伏矢魄再不出类拔萃些,如何能支撑身体? 虽说独木难支,但若是伏矢魄都支棱不起来,人自然也就没了,何肆现在还剩三魄,伏矢、非毒、雀阴。 可以说自此以后的每一次炼魄化血,都是艰难险阻,向死而生。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个油滑的性子,还当你是个闷葫芦呢。” “我父母也觉得是我个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何肆想起只有一面之缘的赫连镛,借用他的话说,“谁说父母就一定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杨宝丹却是说道:“所以尸犬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管睡觉的吗?” “可以怎么理解,传闻习武之人武学达到高深境界,便能尸睡,其实就是睡如仰尸,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如睡似醒,梦魇辟易,当然,狗也有好狗赖狗之分,有狗尽忠职守,自然有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尸睡,意思就是说睡觉要像躺棺材一样吗?” 还真是如此,话糙理不糙,何肆愣住,再是为难地点点头。 杨宝丹当即反驳道:“可道家不是说侧龙卧虎仰瘫尸吗?儒家也说寝不尸,居不客?” 何肆皱起眉头,无法做出解释,只得实事求是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是,大姐头,你能不能别拆我台啊,你又不是道士也不是儒生,这些谁教你的啊?” 杨宝丹回答道:“老赵啊,还有我爹啊,主要还是我爹,他自己都是个文弱书生,却爱研究这些,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没见他练出个什么名堂来,一把年纪了,也不续弦,没个正行,我和爷爷都不爱搭理他。” “别这么说杨叔。”何肆有些尴尬,杨家的家风还真是熙熙融融、和气致祥,搁在自己家中,三个孩子若是胆敢言语冲撞父亲,结局一定是非打即骂。 杨宝丹继续语出惊人,“我大致知道了,所以小老弟,你是来教我驯狗的吗?” 何肆颓然,他开始有些心疼老赵了,做杨宝丹的老师实在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他佯怒道:“你到底还学不学了?不学我就不教了?” 杨宝丹这才老实,点头不迭,“学学学,我这不是敏而好学,好问则裕吗?” 何肆见状没了脾气,当即又是耐心教导起来。 之后便是法不传六耳的内容了,何肆用上传音入秘的手段,深入显出,帮杨宝丹避开了其中的浅易之病和艰涩之患。 杨宝丹也是听得认真,不断发问,何肆像个慈祥的老学究,有问必答,绝不敝帚自珍。 何肆虽然直降尸犬魄,但也连带了一些魂魄休戚与共的概述,杨宝丹渐渐开始理解,七魄与三魂中的人魂幽精最容易相互作用,因为幽精是意识中阴气驳杂的部分,七魄又是脏腑气血阴气驳杂的表现,所以七魄经常显化成七情,扰乱三魂,梦魇是神动了,但魂不相应,所以欲动而不能动,梦呓则是口说梦话而神不知,都属于魂动而神不知,梦游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 其实只要尸犬魄稍稍抵御外邪,叫人安睡,便可杜绝这些症状的发生,若是真遇到了魂不守舍的情况,尸犬魄也就是犬吠一声的事情。 所以杨宝丹玩笑说何肆在叫他驯狗,其实也对。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到了实践部分,用睡姿不雅来形容都算褒义的杨宝丹,去了枕头,平躺在席上。 没了枕头的杨宝丹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感觉逆血上行,直冲脑袋一样。 用何肆的歪理邪说,就是哪有死人是带枕头睡棺材的? 杨宝丹大怒,“我又不是死人!这个姿势一点儿都不舒服,还不如老赵教的蛰龙心法呢。” 何肆被这个名头给唬住了,喃喃道:“蛰龙心法?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啊。” 杨宝丹闻言,找到了由头,立刻坐了起来,起劲道:“你想学吗?” 何肆为难道:“老赵教你的,你教给我不好吧?” 杨宝丹一摆手,豪迈道:“有什么不好的,老赵教了我就是我的,《蛰龙心法》是道家睡功,很简单,就是几个睡觉姿势配合心法,但好像和你的尸睡有些冲突,人家是以侧睡为主,所以你学不学啊。” 何肆闻言果断做出取舍,摇头道:“那还是不学了。” 须知斫伐剩技十八式刀法行气上的冲突就叫他苦不堪言,听季白常所言,斫伐剩技是佛家跟脚绪余,也不知是真是假,哪有慈悲为怀的禅功是主旨杀人的?况且他本就有霸道真解的魔功和锄镢头的禅功的底子,再贸然学习相悖的道家蛰龙心法,大乱炖是吧……怕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而且这睡功学来委实无用,何肆现今也是不敢安眠,只能用锄镢头偶尔假寐一会儿缓神,恶堕之报就像高悬头顶的一把利剑,他不得不防,稍有懈怠,可能人就只剩一张臭皮囊了。 杨宝丹没想到何肆这般洒脱,直接拒绝,有些错愕道:“真不学了?” 何肆摇摇头,只道:“我会的已经够多了,贪多嚼不烂。” 看着坐在床上的杨宝丹,何肆无奈道:“该教的我都教了,你要是绷着睡不着那就算是白学了。” 杨宝丹欲哭无泪,“我是个沾枕头就睡的人,但你起码给我一个枕头啊。” 第55章 人心诡谲 杨宝丹最后还是乖乖按照何肆的指导睡下了。 不过睡下是一回事,睡着就又是另一回事,房间里恢复平静,神思放空之下,杨宝丹不免再次胡思乱想起来。 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荣旺客栈很快就传来了一拨人,有县老爷王翀佥点的三方巡捕和杂泛差役,也有知府大人借职务之便,毫无阻力的从长春府卫所借调了一百卫兵。 那卫所千户自从听说是朱家三房二小姐失踪了,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知府孙桐来借兵,若非与制不合,他代表军权须得自矜,险些就要自告奋勇、自荐枕席。 一百训练有素的卫兵,即便正面交锋,也足够凿穿一千散兵游勇的民兵了。 闲杂人等哪管犯夜,早就离去了,现在这座荣旺客栈除了本家几人,已经算是人去楼空。 杨宝丹请问动静,小声喊道:“水生……” 何肆柔声安抚道:“没事,我去看看。” 杨宝丹点点头,没有想要跟着的意思,只是有些丧气道:“嗯,要是有什么机会的话,你就直接跑,不用管我的。” 何肆被她逗笑了,“跑什么呀,咱又没有作奸犯科。” 何肆伏矢魄粗略感知一下来的人数,好嘛,人真多啊,起先若他真有些隐忧的话,现在却是有恃无恐了。 不怕敌人来得强,就怕敌人来得少啊。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一直吃也能吃饱不是? 不过倚仗归倚仗,何肆也不敢肆无忌惮贪摄血食,一是畏惧恶堕之报,二是他不是真的孤身一人,不计后果将祸水东引杨氏这样的事情,他怎么都做不出来。 但底气终归是有了,外头至少有一百教旗习战、身强体健的士兵,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何肆也完全可以看菜吃饭,边吃边打。 何肆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见何肆出门,那朱家死侍也是从天地字一号房间走出,何肆倒是乐意他跟着,他不跟着,自己还担心杨宝丹呢。 荣旺客栈一楼也正好有人走了进来,只是那人涕泗横流,举步维艰,因为他身上还挂着一人,腿上还拖着一人,形状颇为怪异。 “大人别去,里面危险。” “大人,您冷静些!” 原道来人是朱芳的夫婿,这晋陵县的县太爷王翀在听闻妻子逝世的噩耗后当即晕厥过去,几位下人手忙脚乱,赶紧将县公大人扶进卧室。知府孙桐见状却是阻止,直接点兵出行,也是不忘叫人捎带上王翀,一路上耽误了不少功夫,可这好巧不巧,刚到了荣旺客栈跟前,王翀就槁苏暍醒,一听说自己的夫人就死在客栈二楼,当即不管不顾就要往客栈里闯,两个小吏也就顾不上以下犯上,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 沈长吁杵在一旁看戏,饶有趣味,王翀这气急攻心,装作厥症的手段倒是拙劣,已然看出这个读书人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他,倒是想看看他能装到哪般地步,连自己的眼睛都瞒不过,自然也瞒不过朱家后续可能赶来的三房夫人和大小姐。 他也只能是在现在做些表演了,到时候他不说话,自然有看在眼里信以为真的人替他说话。情理之中,女强男弱,官运仕途又背靠娘家权势的男人,有几个会真对自己的妻子掏心掏肺,相濡以沫?可不是连怜我怜卿的资格都没有,在娘家受到些莫须有的轻看都不敢发泄,只能偷偷记怪在妻子头上。 但毕竟这等关起门来的家务事,论迹不论心的,心照不宣就好,只要王翀肯下功夫苦装,苦是苦了点,至少不会弄巧成拙,到时候当着丈母的面泪涕连连,再来个剃须守节,表明终身不再续弦之志,三房夫人心软,以后每每想到自己逝去的女儿,可不得惦念一下那个成了鳏夫的姑爷?爱才怜弱,向三房老爷吹吹枕边风,这王翀未来的仕途,稳了! 呵呵,这人心果真要比志怪小说中记载的怪诞妖物还要诡谲。 沈长吁忽然想到朱家二房的朱昂少爷,他人蠢是蠢了些,至少单纯。 王翀虽不学武,却是个另类文人,八尺男儿,肤硕体胖,眼光有棱,背胛有负,发起癫来,竟叫两个小吏都按不住他。 何肆神色古怪,这般场景,让他想起了过年时候墩叙巷杀猪的光景。 杀猪可比杀人要难上许多,毕竟人是五花大绑着的,也就只能口中咒骂,若是这人骂得实在难听,还会给他塞一个木塞,而猪则是要从圈里揪出来的,三五个成年大汉都压不住一头膘肥体壮的年猪,一帮刽子手也会借此比试刀法,父亲何三水的刀自然是最快的,他那一把磨利的杀猪刀下去,连猪都叫好。 王翀抬头,碰巧看见走到楼梯口的何肆,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惊恐之色,他挣扎了一下,一跺脚,终于是没了气力,被两个小吏按住。 “夫人,我的夫人啊!”王翀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椎心泣血,可算是闻者悲声,见者恸心。 何肆心想,原来死去的女人是他的夫人,难怪这般伤心欲绝。 何肆心中有些歉疚,他本来是有几分把握能出手相救的,但他没有,结果死者一尸两命,生者伤心垂泪。 可何肆终究不是矫情之人,毕竟杀人者是季白常,他内疚之余,更多还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连带他对朱家的态度都有所改观,豪门大院深似海,看来朱家之中也不全然是朱昂这般加膝坠渊之人。 沈长吁若是知道此刻何肆心中所想,一定会嗤笑出声,少年人,到底心思单纯,是真好骗啊。 这样的心性行走江湖,只能说吃亏是福了,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谁人年轻之时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何肆刚打算下楼,死侍就先他一步跨出步子,何肆心想,“这是在提防我呢。” 他倒是甘于人后,走在死侍身后。 直到二人下楼,那两个小吏有些畏惧,下意识松了劲儿,可王翀虽然仍在挣扎,却是好像没了气机,挣脱不了。 一人狗仗人势,自壮声势道:“大胆刁民!看见知县大人,还不下跪?” 何肆一双血眸看了过去,疑问道:“要跪吗?” 无非是显露一点儿不振的食欲,腹中红丸敷衍一转,便将小吏吓倒在地。 第56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何肆又转头看向王翀,这位应该就是小吏口中的知县大人了吧?他重复问道:“要跪吗?” 何肆从不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该跪就跪,以前跪刑部的封着,跪太子陈含玉,理所应当,如今也是没有什么区别,一个白丁,一介草民,只是他现在有些实力罢了,怕他真想屈膝,又有人当不起。 可见县老爷此刻也是瘫坐在地,好似没有看见自己。 何肆摇摇头,自然了无惧色,客栈外夜雨放晴,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看样子调动这上百人花了他们不少时间。 何肆想走出门去,看看来的那些血食成色,对他而言,那可是一场食前方丈啊。 知府孙桐站在门外,问道:“你就是朱水生?” 何肆点点头,“是我。” 孙桐目光打量一番何肆,开门见山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难怪沈老说你少年英雄,我叫孙桐,现任长春府知府,授中宪大夫衔。” 何肆微微错愕,心想这朱家势力真就这么大吗?连长春府知府这等身份都来了。 他不知道孙桐与王翀是连桥,却是还算了解官制,知府有四品和从四品的区别,中宪大夫是正四品的第二等散官头衔。 何肆微微躬身,“见过知府大人,需要下跪吗?” 孙桐倒不觉得他无礼,这等年纪,如此实力,确有倨傲的资本。孙桐摆手道:“不必多礼,你也姓朱,说起来倒是与我夫人是本家,是出自哪家郡望?” 何肆摇摇头,“小门小户罢了。” 孙桐权当他不愿多言,无所谓道:“英雄不问出处,只是我姨妹遇害一事,还得麻烦你多配合。” “好,”何肆点了点头,“只是配合,不用收押县监吧?” 孙桐闻言笑了,叫人如沐春风,“哪的话啊,你先自便,只是要委屈一下别离开这间客栈就好。” 孙桐不管这个朱水生是真识时务还是为形势所迫,只要他愿意配合,自己也伸手不打笑脸人,临行之前沈老可是说了,“好言相待,别逼那小子犯浑了,不然凭他们不一定制得住。”孙桐对此也是微微吃惊,朱家死侍是揠苗助长的手段提起来的伪五品实力,确是不容小觑,沈长吁这个百两黄金出手一次的真五品小宗师更是厉害,放在朱家也被尊作教习的,为此他特地收敛了倨傲,反正为官者,最不缺的就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这一副面孔。 若非何肆见这位正四品知府大人身后站了上百号披坚持锐的卫兵,他还真当孙桐是个好相与的大吏。 孙桐叫上仵作,大大方方与何肆擦肩而过。 何肆却是感觉到两股气机锁定自己,正是沈长吁和那不知姓名的年轻人。 见孙桐走上楼去,本就是朱芬指派给孙桐调遣的死侍自然跟随,何肆不放心楼上的杨宝丹,也就跟了上去。 在二人说话间,王翀早已缓神,先一步连滚带爬上去二楼了,此刻就站在天字一号房门前,颤抖着身子,不敢推门。 何肆不管他们,直接进了天字第三号,关上房门。 床上的杨宝丹急忙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何肆笑了笑,“不算太糟。” 至少对方愿意先君子、假客气,何肆也就没有强行突围的打算,那是无计可施的最下策,真的不行,大不了抖搂身份,这不还有离朝皇帝陛下的虎皮可以扯吗? 自己之前至少是为太子殿下办事,触碰了有谪仙人神识寄宿的斩龙剑,才遭夺舍,后被袁饲龙打入鲸川之中,才造成如今千里把家还的局面。 何肆还不知道,此刻有皇帝口谕,授从六品忠武校尉衔的温玉勇带领的一队仪銮卫的入品好手已经穿过山东道了,再有五六日,便可渡江而来,是要把他这个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小子,好生“请”回京城。 但在那之前,已经找回姓名,抱着清理门户,拨乱反正心思的四品守法境界的师伯屈正,将会来得更快。 何肆对着杨宝丹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啊?” 杨宝丹小声说着,“我睡不着……” “别操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算了,我帮你吧。”心知宽慰无用,何肆直接走了过去。 杨宝丹看着与自己越靠越近的何肆,好像是猜测到了他要做什么。 “喂……”杨宝丹话未出口,何肆已经轻柔一指点在她额上。 当日坠入鲸川,何肆在无色界中一连受到宗海师傅十二下当头棒喝。 可不是简单的愿打愿挨,宗海师傅是真有修持的,何肆虽说当时已积弊到了药石无灵的程度,好歹现在也是回缓过来,也算知为良医了。 不是靠蛮力打晕杨宝丹,是真有些手段助其好眠,控制好力道,估摸着还能叫杨宝丹睡上一个时辰。 见杨宝丹“安然”睡去,何肆还不忘帮她摆正睡姿。 刚做完这一切,何肆就听到隔壁的隔壁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应该是那位用情至深的知县老爷了。 何肆顾不得见哭兴悲,开始摆起锄镢头的架子,养精蓄锐,平复气机。 炎禧元年,六月初一。 民间俗谚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可这天象就是和往常逆着来,六月初一,烧空赤日,十字街头,区区之众。 今日是山南、山东、广陵之地才有的“新麦节”,晋陵县虽地处广陵南隅也不例外,各家商号也会放假一日,摆上酒宴请上员工吃饭。 何肆抱着酣睡未醒的杨宝丹,牵着两匹载着行囊的马,入驻县东街,王家大院。 杨宝丹看来是真累了,即便自己拿捏好力道,祝她好眠一场,但这会儿还不醒来,这就不是当头棒喝的作用了。 王家大院庭院深深,往里走去,内藏一座园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百卉庄,顾名思义,自然内藏含英百卉。 百卉都是知县夫人朱芳生前莳弄的,王翀怜爱妻子见不得雨打芭蕉,点滴淫霖,就大手一挥,将满庭院的芭蕉树都砍了,任由妻子莳花。 也算晋陵县中的一段补阙灯檠的“敬妻佳话”。 王翀原先独爱牡丹之真国色,姚黄魏紫,美不胜收。 可身处四季轮替、月月争芳的百卉庄中,久而久之,他也爱屋及乌,妻子单名一个“芳”字,她爱花,他爱他,渐渐就失去了对国色天香的忠贞。 如今时值六月,月季、忍冬、木槿、荷花、高楷子、凌霄花、转日莲,群芳争艳。 王翀独行百卉庄中,又是睹物思人,怆然涕下。 现在四下无人,王翀擦了一把眼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入戏了吗? 难说自己是不是真爱妻子,骗人骗己,夫妻一场,即便是六年的虚情假意,似乎也该变成真情实意了。 王翀无端端想起自己昨夜和连桥孙桐说的话:“要是萍儿能平安回来,别说这顶乌纱帽,我就算死也愿意啊。” 原来昨夜此话是假,今日此话是真。 人心难测,生时不知至死靡它,原来真作假时假亦真…… 第57章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萍儿……萍儿……” 王家适寝之中,复者王翀拿着朱芳生前的衣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向北方幽冥世界,拉长声音高呼死朱芳的表字,这是招魂。并非真能叫魂归来兮,只是个做给活人的一种宽慰罢了。 反复多次杜鹃啼血般地哀嚎,侍女从魂不守舍的老爷手中接过夫人的衣服,替夫人更衣。 杨宝丹被那一声声招魂给吵醒,从一张千工拔步床上醒来,荣旺客栈天字号房中虽然也是设有雅致的拔步床,但就怕货比货,不冠以千工二字,便是云泥之别。 杨宝丹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此刻还有些迷蒙,用手腕揉着眼窝,呢喃道:“我这是在哪里?” 坐在一边无声无息的何肆忽然回答:“晋陵县知县王翀家。” 杨宝丹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是何肆,“水生!” “睡得还好吧。” 杨宝丹扫视了一下四周环境,是一间雅静的客房,“我们怎么在这里?” 何肆简明扼要,解释道:“昨夜那死于季白常手下的女子名为朱芳,是宁升府朱家三房二小姐,而王翀县太爷就是朱家三房的姑爷,咱们与凶嫌有过接触,自然是要配合缉捕歹人。” 杨宝丹又问,“我怎么来的?” 何肆回答,“我抱着来的,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杨宝丹面色微红,暗骂自己是个不争气的瞌睡虫,那等紧要关头都睡得着,旋即才想起自己不是睡着了,而是被眼前这个可恶的朱水生给打晕的。 杨宝丹心中的一点旖旎烟消云散,没好气道:“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也就几个时辰。” 杨宝丹甩开别样情绪,问道:“咱们现在的处境还好吧?” 何肆点点头,“自然,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朱家的座上宾客吧,不过被管家交代了,不要乱逛,因为府上正在筹办丧事。” 杨宝丹不留情面道:“可不就是说被软禁了吗?” 何肆赧笑,“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相对自由,而且知府孙桐大人保证过,此案由他亲审,最多留我们三日。” “当真?”杨宝丹有些欣喜,这绝对是比预料之中的情形要好上太多了。 何肆却没有这般如释重负,三日时间,变数太大了。 何肆已是知道了知府孙桐大人派人送出了讣闻,王知县伤心欲绝,不能提笔,就连另附的详述死者生平的哀启都是由他人代笔,随讣闻分送。 讣闻一至南都宁升府,朱家岂会无人前来吊唁? 之后事情如何走向,就不得而知了,何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绪不宁。 杨宝丹后知后觉,惊诧道:“等等,知府大人?哪来的知府?” 何肆解释道:“他是王翀的连桥,朱芳的姐夫。” 杨宝丹憨傻却不是真傻,也是咂摸出些别样的味道:“该不会要拿我们堵朱家的嘴吧?” 何肆宽慰道:“不要自己吓自己。” “这可如何是好?”杨宝丹却是鳃鳃过虑,她没料到死的那个女子有这么大的来头。 “走一步看一步呗。”何肆一摊手,至少面上了无忧虑。 反正驻守的一百卫兵在王家之外,何肆倒是没有太过惊慌,真到紧要关头,大不了‘吃不了,兜着走’呗。 杨宝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一手按住这不争气的肚皮,心烦意冗。 何肆笑了,“还能觉着饿,看来并不到食不下咽的地步。” 杨宝丹又羞又有愤,“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何肆却道:“我以前不爱笑,最近才笑容多些。” 杨宝丹倏然想起何肆刚刚到杨氏镖局的时候,身上确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漠。 杨宝丹嘟囔道:“明明年纪比我还小,装作那般老成寡言做什么……” 何肆在心中说道,“严格来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无色界中无所有处的五年苦修才是最剥落人性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地深陷血食之祸。 只是这一切的心性剥落,却在遇见杨宝丹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好转许多。 她的天真烂漫、幼稚淳朴、活泼天机,好像润物无声,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何肆指了指桌案上的几道精致小点,有两人份,“王家送来的早点,不知道有没有毒。” 杨宝丹白了他一眼,“合着你一口没吃,是等着我给你试毒啊。” 何肆摇摇头,“和你说过的,我可以不饮不食。” “是辟谷吗?” “差不多,是除秽魄的妙用。” “我可以学吗?”杨宝丹此话一出,瞬间就后悔了,若是人生无美食相伴,短短数十年,似乎做人的乐趣都减少了大半。 何肆干脆摇头,“不行。” “哼!小气鬼,不学就不学。”杨宝丹看着桌案上的荷叶包美人、鸡头米甜粥还有蟹粉小笼包,有些心动,“你别危言耸听啊,不会真有毒吧?” 何肆如实道:“不知道,害人性命的毒药总是不会有的,但一些软经散之类的散气之药不好说咯。” 何肆自从进入王家之后,就多方警觉,就连呼吸都是用上了踵息小长生的手段,若是不调用气机的前提下,何肆在王家大院外头的吸纳的一息长久,足可支持他连日不替。 何肆心想,若是能叫非毒魄也化血就好了,宰毒境界,百毒不侵。 杨宝丹一脸苦涩,“你这么说,那我吃还不吃了?” 何肆笑道:“吃,怎的不吃?就是要换个法子吃。” 何肆一招手,霸道真解运转,将桌上三道小点摄入掌中,用炼化血食的方法炼化吃食,仅仅几个眨眼时间,三颗灰色丹丸就摄入何肆掌中。 无非炼化血食是取其精华,炼化吃食就是在糟粕中剔除糟粕。 以水洗水,用处不大。 当日李嗣冲对战貔貅道人,一口鲜血喷他满脸,血液之中便是蕴含了软经散的毒性,其实并非李嗣冲事先服用了解药,而是他的霸道真解可以炼化血毒。 何肆站起身来,递上三颗其貌不扬的灰色丹丸,“大姐头,吃丹吧。” 杨宝丹撇撇嘴,“看起来就不好吃……” 何肆呵呵一笑,“那你可误会了,它不仅看起来不好吃,吃起来也一样,但能果腹,而且一定没有毒性。” 杨宝丹实在肚饿难捱,接过何肆手中的三枚丹丸,先是试探性吃了一颗。 眉头当即皱了起来,那味道,就像是丹药外头包裹的那一层蜡封。 至于杨宝丹为何知道蜡封的味道,不提也罢,儿时馋嘴的糗事一桩。 何肆好奇问道:“味道怎么样?” 杨宝丹一脸难色,“味同嚼蜡……” 如此口福,杨宝丹可不会吃独食,当即拿着一颗,就要往何肆嘴里塞,“来,你也吃一颗。” 何肆摇摇头,一脸正色拒绝道:“不了,你胃口大,三个刚好够饱。” 第58章 紫衣 两人又是在房中蜗居了小半日,杨宝丹听着远处飘来接连不断的哭丧和吊唁声,王翀不是南人,幼年失恃,少年失怙,五服之内皆是远亲,好在近邻却有不少。 近邻接到讣闻即来吊唁,一众奴婢皆哭尸于室,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这一场吊唁致襚,倒是叫不相干的二人听得心烦意乱。 杨宝丹一脸无奈,诉苦道:“水生,我脑瓜子嗡嗡的。” “那你不如睡会儿?” 杨宝丹闻言一脸警惕,不管何肆如何想,却是先声夺人道:“你还来劲了是不?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把我打昏,我以后就……就都不和你好了。” 何肆本就没有想再用“当头棒喝”,一人短期内连遭“棒喝”,那是要减慧的,他没有解释,“行吧,这不是怕你觉得聒噪吗?” 杨宝丹没好气道:“我自己能睡,你回你自己的屋子去。” 何肆无奈,“可是管家就只给安排了这一间房……” “啊?” 何肆莞尔一笑,忽然发问道:“我也纳闷啊,大姐头,你说他们为何就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 杨宝丹有些心虚,狡辩道:“我哪知道啊?” …… 一日时间很快过去,出乎意料的相安无事,无人打搅。 只是这一日的安稳,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六月一日晚,吊唁者散尽,从长春府城匆匆而来的长春府知府夫人朱芬行至晋陵城北面外,城门开,轻车简行,悄无声息。 直至入了王家大院,走进那适寝,撩开临时设置的帷帐,南窗下的床上躺着自己的胞妹,此刻已是面色惨白,若只是惨白,倒也不算骇人,只是那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紫红色斑痕,点点条条,最后逐渐成片。 用角柶楔齿,撑开那一张小口;用燕几缀足,搁置没有穿鞋的双脚,殓衾覆盖尸体,尸体东侧设酒食,供鬼魂饮用。 一路脸色无喜无悲的四品诰命夫人终于在这一刻,面色大变,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萍儿,你死得好惨啊,你叫姐姐怎么……”朱芬一时哭个不住,竟然失语,只得呜呜咽咽,捶胸顿足。 喜伤心悲伤肺,痛悲之下,竟然不能呼吸。 丈夫孙桐见状,一把抱住夫人,劝慰道:“小鸥,你节哀啊,万自珍重。” 这对同胞姊妹的表字也是相函的,取自“鸥波萍迹”,阿姊表字小鸥,妹妹冥表字小萍。 朱芬一把推开丈夫,面色扭曲,磨牙吮血,悲痛化作怒火,肝火炽热,便是恶语相向,“孙凤来,你这个做姐夫的干什么吃的?当初我说我要同来,你非不让,让你领了卫兵百人犹不放心,更是从娘家请了援助,你倒好,昨夜刚到晋陵,今夜我就和我妹子天人永隔,你是存了什么歹心要害我妹子?” 孙桐将妻子搂在怀里,任打任骂,就是不松手,“小鸥,你莫要生气,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只是妹夫还在这边,你就别再戳他心窝子了。” 朱芬才瞧了一眼自己从未正眼相待的妹夫,淌眼抹泪,半悲半怒,斥责道:“王鹄飞,我问你,当日贼人掳走萍儿,你为何不下令封城?” 王翀此刻也是涕泗横流,嚅嗫道:“岂能因我小家之事,因公废私……我若下令封城,百姓一定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民心……” 朱芬直接打断道:“放你娘的臭私窠子大开门的狗臭屁!你清高,你要钓名欺世,却置我妹子性命于不顾,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爱惜羽毛是吧,好你个心系百姓的七品芝麻绿豆的父母官!我妹子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畜生,连人模狗样都算不上丑鬼!” 朱芬确有资格辱骂这小小的朝廷命官,她的夫君是长春府知府四品大吏,自身也是王命文书封赠的四品诰命夫人,如何不能骂一个七品芝麻官了? 王翀幼年便没了母亲,却是面对姨姐的肆言詈辱先妣骂不还口,兀自垂泪。 适寝之中,朱芬一阵哭骂,最终气厥倒地,一场咒天骂地的闹剧才得以平息。 一向趾高气扬的知府孙桐,此刻却也有些同舟共济的悲愤,少见地对着妹夫报以好颜,歉声道:“委屈你了,莫要记怪。” 王翀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先带你嫂嫂去休歇了。” 王翀点点头,依旧默不作声。 …… 广陵道,旧称南都,今时的宁升府。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朱家之中,三房夫人接到飞鸽传信,只一看信笺内容,当即昏死过去。 一众丫鬟手忙脚乱,抬人的抬人,唤郎中的唤郎中,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算机敏,拿着信笺去找了朱三爷。 朱三也看完信笺之后面无表情,只是胸膛微微起伏,攥着信笺,随手打发了丫鬟,又是去到朱家老祖宗,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院中。 那是他的爷爷,朱三爷前些年死了父亲,爷爷却还健在。 家中若有老辈在,总归是轮不到他这个才知天命的“孩子”来顶事情。 朱老爷子自白发人送白发人之后,意识到该退位让贤了,不能一直由着自己这个老不死当家,便是毫无留恋地放权,安养一座小院之中,不再过问家中大小事宜,如今只是朱家之中,一枚定海神珍铁般的存在。 “爷爷……”朱三爷毕恭毕敬站在院中,也不高呼,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虽然年事已高,但绝对没有老聩眼花。 “小三啊,是小萍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爷爷……萍儿死了。” 房门无风自开,一个紫袍老者走了出来。 朱家之中无人敢穿紫衣,因为有名曰“恶紫夺朱”。 老人却早过了从心所欲的年纪,百无禁忌。 四品守法境界,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他一招手,朱三爷手中的信笺便像一只大白蛾子,扇动翅膀。 从孙子手中飞到爷爷手中。 信笺内容极长,还不是白话,自然内蕴信息繁杂,是出自沈长吁之手。 朱全生老爷子眼中神光熠熠,一目十行。 当即其中内容全部吃进脑袋。 “知道了。”他手掌虚握,气机塌缩,迸出雷火,将那一只蛾子变成飞蛾扑火。 见爷爷转身就要回屋,朱三爷忍不住轻呼,“爷爷!” 朱老爷子并不停步,只是说道:“人死已矣,小三你也别太伤心了。” 自己死了唯二之一的女儿,怎么可能不伤心。 “你明日当值,公务羁绊,就不要动身去晋陵吊唁了。” 朱三爷,名为朱颂,乃是广陵都司的都指挥使麾下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只差一步就是封疆大吏。 面对爷爷的铁石心肠,朱颂却是丧女心切,一时失言反驳道:“爷爷,萍儿死了,我怎么能不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可没有爷爷这般境界,见自己儿子死在眼前,连眼皮都不颤一下。” 其实朱颂话一出口,便是后悔了,倒不是害怕爷爷,而是与自己爷爷恶语相加,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该做的混账事情。 朱老爷子却是摇头一笑,“小孩子脾气,又说气话了不是?现在是战时非比常时,咱们虽然背靠长江天堑,暂时与战事无关,但也不要做那自了汉,不可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 朱颂眼窝湿润,攥紧双拳,“可是我……” “没事的,爷爷去。” 第59章 观物、观我 广陵道宁升府,乘县,燕子矶。 此处雄踞山上,总扼大江,是渡长江的绝佳渡口和扼守南都的军事重地。 位列长江三矶之首,被誉为天险万里第一矶。 一个挎着木刀的男人站在江北,遥望燕子矶,有些犯难,只要过了江,就是燕子矶,燕子矶渡口抵达宁升府都城不过二十里。 身无分文的他,打算施展一苇渡江的绝技,却是遍寻不到芦苇,这叫他有些失望。 《诗经》有云:“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奶奶的,顶好的高手风范,没了……并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未必不能凭借气机踏水而行,只是那样,好像没有一苇渡江来得震撼。 然后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上了一艘停靠岸边的小舢板。 撑船之人是个老者,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娃,只是这艘舢板本就只能容纳四五人,再加撑船老者和女娃,可想而知老舟子的生意惨淡,若是摆渡之人络绎,怎么将这宝贵的席位留给自家娃娃。 男人并非想要凭借武力抢夺或者胁迫舢板渡江,而是看上了那一杆摇橹。 男子低声喃喃道:“昔年有觉法禅师一苇渡江,今日我屈正便要一橹渡江。” 娃娃的视线对上了屈正,甜甜一笑,声音软糯,“这位爷,您要渡江吗?” 屈正点点头,“要。” 他确要渡江,却不是要坐船,也没钱坐船。 娃娃自卖自夸道:“我爷爷的船可稳哩,只要三十船钿。” 屈正摇摇头,理直气壮道:“我没有钱。” 娃娃眼里的光瞬间黯淡,她小声道:“没钱你过不了江啊。” 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女娃,没那等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听闻屈正没钱,对其称呼直接从“您”变成了“你”,但她只是有些失望,没有一丝鄙夷的意思。 自家爷爷今天还没开张呢。 此处长江流域不算开阔,也不甚湍急,舢板横渡绰绰有余,只是没有渡船给人带来的那种安稳和气阔之感。 爷爷可是几十年的老舟子了,来回摆渡,要价公道,童叟无欺,乘过的人都说好,他们嘴上不说,她却知道,他们恨不得要掏钱再乘上一个来回。 屈正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女娃眼中黯淡的光很快又升了起来,因为除了船钿,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 是屈正腰间佩戴的那一把木质长刀。 屈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长刀,没有锋芒,没有刀鞘,就随意的别在绦带上,绦带也是松松垮垮的,只有削琢粗糙的刀锷挂住腰带。 还好他穿了一身上衣下裳的麻布深衣,不必担心下裳掉落。 但看起来总有些沐猴而冠的怪异与滑稽。 童年时期,一根直溜的木棍就能叫精力充沛的孩子祸祸一整片油菜花田,何况屈正腰间是一把雕琢还算精巧的木刀呢? 他只是没想到,女娃娃也会对木刀感兴趣。 屈正从腰间抽出木刀,就像是一位大侠将他的宝刀出鞘。 他十分大气地递过木刀,笑着问道:“你要看看吗?” 女娃娃满眼心动,却还是乖巧地转头看向自家爷爷。 老舟子一看只是一把木刀,当即释然,眼神之中却是藏着怪异,十一二岁的男孩身佩木刀,行走“江湖”倒是好理解,可看着四五十岁的男人,腰间再配木刀,那就有些违和了,若是他身边再带一个小童那还合理些。 老舟子笑着摇头,婉言拒绝道:“小孩子手上没劲,握不住刀,别叫她毛手毛脚地将刀掉水里去了。” 女娃娃转过头了,看向屈正,有些为难,她真的很喜欢这把木刀,但是爷爷不许她碰。 屈正满不在乎,说道:“没事的,木刀而已,浮水的。” 老舟子有些无奈,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就听不懂含蓄婉言呢?小孩子都比你懂事。 屈正往前送了送手臂,说道:“要看就拿着。” 刚刚在老舟子心中被夸懂事的女娃,就已经伸手握住了刀柄。 老舟子面色一变,轻咳一声。 女娃脸上的欢喜马上蔫了,恋恋不舍地将刀递了回去。 屈正接过了刀:“喜欢吗?” 女娃点了点头。 屈正一脸骄傲地笑了,“我徒弟给做的,他叫李郁,练刀的好苗子。” 一听男人又是徒弟又是练刀的,女娃当即想入非非,小声问道:“您是大侠吗?” 这会儿的称呼又是从“你”变回了“您”。 屈正不计较这娃娃的市侩,笑着摇头,“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屠夫。” “哦……” 女娃娃拖长了尾音,明显有些失落,心道,“原来是个杀猪的。” 屈正不再理会女娃,而是看向老舟子,抱拳道:“老丈,我想渡江,想借橹一用,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不可以,你没有钱诶!”女娃理所应当以为借橹就是要爷爷载他过河。 “芊芊,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般市侩了?”老舟子低声教训一声孙女,“咱们江南江北来回不过一炷香时间,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与人方便是与自己方便。” 女娃娃缩了缩脑袋,不敢反驳,她只是饿了,今天爷爷还没开张呢,一个铜钿没进账,她有些急了,老舟子又是对屈正说道:“这位客人,你上船吧,不收你钱了。” “多谢老丈。” 屈正却是没有客套,直接一步跨上了舢板。 本来打算人前显圣的一橹渡江的想法也就被抛之脑后。 舢板上多了一人,微微吃水,却是没有任何摇晃,老舟子微微吃惊,这两步走得尽显功力,舢板之上竟能如履平地,莫不是渔户出身? 屈正坐上一条座板,老神在在看着江景。 女娃还是打着那把木刀的主意,屈正索性就将木刀塞她手里,任其抱在怀中。 老舟子见状,也不出言阻止,无功不受禄,自己都愿意不受船钿摆渡了,让孙女玩一会儿木刀怎么了? “这刀是你徒弟做的啊。” “对啊,挺厉害吧。” “嗯,我也想要一把。” 屈正随口答应道:“行啊,那下次让他给你做一把。” “真的?”女娃大喜过望,旋即又意识到他只是船上的一个过客,似乎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屈正,你也可叫我阿平。” 女娃叫了一声,“阿平伯伯。” 屈正笑着应下,这女娃子很讨喜,他喜欢。 “阿平伯伯,你的徒弟呢?” “在京畿。” “京畿啊,离这边好远了吧。” “还好,也就两千多里吧,花了我九日脚程呢。” 女娃娃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惊讶道:“一天一百多里啊。” 屈正恭维道:“芊芊的算数真不差呀。” 女娃娃腼腆一笑,旋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老舟子无奈摇头,心道,“我的傻闺女哟……” “你爷爷说的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为芊芊的女娃疑惑歪头,“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问全名啊。” 女娃摇摇头,“没有全名,芊芊就是芊芊。” “好的吧……”屈正转睛一笑,“你今年多大了?我的徒弟叫李郁,郁郁芊芊,你们倒是有缘。” 名叫芊芊的女娃回答道:“六岁了。” 阿平点点头,“不错不错,男大三,保三餐,老丈,你这孙女可有婚配?” “嗯?”老舟子面色一黑,听听?这是正常人能问出的话吗?自己的孙女不过六岁啊…… “这么大人了,怎的说些胡扯三道的话?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给你打翻下船去!” 屈正见状连声讨饶,“别别别,您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我不会水,旱鸭子一个。” 老舟子冷哼一声,心想此人真是满嘴胡话,就凭他在舢板之上如履平地的样子,此人一定就是个老渔户,怎能不会水?他没再言语,一船三人便都不说话了。 一阵不长也不短的沉默之后,眼瞅着舢板离对岸还有不到十丈距离。 老舟子抬头一看,日到天中,也是该去渡口吃饭了。 屈正看着老人张目对日,都不眨眼一下,自己的双眼却是微眯,好像抬头看天的人不是老者,而是他一样。 屈正笑道:“老丈的眼神倒是好,张目对日,竟不眨眼。” 老舟子摇摇头,叹息道:“老咯,老眼昏花,这大白天的,居然还看到了星子。” 屈正沉默了,人死前兆,其中有二:张目对日、昼见星月。 再仔细一听他的呼吸,紊乱、无章。 屈正问道:“老丈,你每日在此摆渡吗?” “是啊,几十年了。” “我若回来还想渡江,老丈可否再载我一程?那时我会付钱的。” “行啊,一点小钱,不付也行,不过举手之劳,你要过江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屈正没有回答要去做什么,只是说道:“大概三五日时间吧。” “行,到时候你在燕子矶渡口等就好。” “一言为定。” …… 六月初三,五月是“恶月”,六月是“焦月”。梅熟愁蒸暑,炎光炙烤大地,仿佛万物要被烤焦了一样。 何肆与杨宝丹在知县王翀府邸驻留的时间一晃就是连头带尾三日。 相对安适的生活并没有叫何肆掉以轻心,反倒是越来越紧绷。 好在何肆终于是基本平复了与季白常一战的伤势,这叫他有了些底气,三日时间,除了沈长吁登门过两次,问了一下当夜场景细话,就再无人打扰,这叫何肆有些不安,须知寻常凶杀,犯人只要不是当场逮捕,定然也是竭尽全力逃遁千里,隐姓埋名,何况是这季白常这样的五品小宗师,单凭寻常司捕,如何能将其绳之以法? 明知事不可为,却要留着自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很难说自己不过是他人拿来浑水的替罪羊。 这日清晨,何肆推开了房门,杨宝丹随行,只差没拿行囊,但他二人的行囊在王家就未曾打开过,此刻欲寻知府孙桐辞行。 孙桐先前答应过他,最多留他们三日时间,他也算言而有信。 下人自然不敢带路,而是先去通禀同院的沈长吁。 沈长吁很快便至,一看何肆身旁还带着杨宝丹,这几日他可是把这个杨氏镖局的少东家看护的紧,几乎寸步不离,也就人家方便的时候会出门回避一下,他问道:“后生,你要走?” 何肆点点头,“三日之期已到,自然要走。” 沈长吁头疼道:“你这算日子的方法是和谁学的?怎么还连头带尾的?” 何肆自然和新帝陈含玉学的,之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叫自己三日内交出《落魄法》,也是这般连头带尾。 “我这就去和孙大人辞别。” 沈长吁说道:“再等一日吧,宁升府朱家就要来人了。” 何肆可不会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这到底是要我协助查案呢?还是要直接拿我向朱家做交代呢?” “这话说的,这两日,衣食住行可曾有亏待你的?” 衣食住倒是不差,何肆却是没有享受过一样,辟谷不食,夜不解衣,倒是委屈杨宝丹嚼了两日的“蜡”,至于行?向哪里去行? 何肆忽然道:“再留一日可行,听了两日的哭丧,心头烦闷,想出去走走,这总不该阻拦了吧?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沈长吁不在乎他的亵渎朱芳之言,只是叹息道:“说实在的,没有,我一人,可看不住你。” 何肆冷声问道:“我是犯人吗?” “不,你是客人。” 何肆摇摇头,“我觉着不太像,我要去见孙大人。” 沈长吁问道:“当真一天时间也等不得了?” 何肆反问道:“那你告诉我,我要等什么?等死?等宣判?等朱家人?还是等盖棺定论?” 沈长吁摇头道:“你对朱家成见太深了,朱家能对你抱有什么歹意?无非是想着三爷三夫人不日便至,你作为当事者,有你在场,总归更好应对些。” 沈长吁叹息一声,值得一提的是,朱芬从长春府而来,身边又是跟着一位小宗师,如今暂时压制旧疾的何肆,其实依旧弱势,这点他不相信何肆没有感觉。 所以这是要孤注一掷了?麻烦…… 至于为何执意要留朱水生,其实主要还是朱家老爷子的意思,因为他身上可能有老爷子感兴趣的东西。 这一点,沈长吁随同朱昂,从江南贺县归来之时,朱昂这个藏不住事情的大嘴巴说就向曾祖朱全生诉苦,说此行遇到了一个蛮族人,伪装成南人少年模样,其实真实面貌一头红发,满身纹绣,他的功法很邪异,能控制人的血液,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就是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害自己弄丢了妹妹,还有那同样可恶沆瀣一气的杨氏镖局总镖头杨元魁,是他狗拿耗子,送妹妹到广陵南隅的脂县之后,妹妹就在几个暗桩的盯梢下忽然人间蒸发了。 他又哪里知道,其实妹妹朱黛没有丢,一切都在老爷子的计划之中,能攀龙为何要去攀蟒? 朱家并没有闲心去为难杨氏镖局,假模假样都懒得做了,就留给无处泄火的越王世子陈祖炎去揉磨去吧。 倒是那个功法诡异的少年,很叫朱老爷子感兴趣,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在曾孙身上留了一丝意气,类似剑客借剑,刀客借刀的手段。 自然是感知到了一股莫名吸引他的气息,甚至叫他抓心挠肝,几欲饿虎攒羊。 朱全生却是在半日之后,明悟那是一条餐腥啄腐的道。 忽然想起《秋水》中的一段话:“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故而一笑置之,一笑二鄙,先鄙夷自己志堕逐臭,再鄙弃他人天魔外道。 之后便不再关注那个还算有趣的小子了,可命运似乎就是要安排他们见上一面,曾孙女朱芳死了,与凶手有过交锋的正是那“朱水生”,朱全生也就顺其自然了。 说起来,他与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还是有些缘法的,自己如今想要一见,愿意屈尊而来,算得上诚意正心,只是想要观物、观我罢了。 第60章 偏颇 何肆感觉到师伯离的越来越近了,他能来找自己做什么? 归还龙雀大环吗?何肆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多,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了大辟之奥吧,讲道理来说,“大庇”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暂借自己。 而且师伯一直心心念念的铁闩横门刀意,其实就内蕴在大辟刀中,何肆能学得,自然不认为自己得天独厚,独一无二,师伯自然也学得,无非是师刀而已。 如此一来,作为神兵利器的龙雀大环,似乎对师伯而言也就无甚吸引了。 虽然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在一处地方坐以待毙,这不是何肆会做的事情。 因为大辟的关系,二人也算是彼出于此,这是他在晋陵停留的第四天了,虽然何肆的境界差上许多,无法是亦因彼。 但也隐隐有感,再耗下去,师伯恐怕就要来了。 师伯阿平可绝非亲善之人,甚至不算他的师门长辈,毕竟他曾与自己直言不讳,他杀了自己两位真正的师伯。 何肆承认,自己确实不想还刀,可若是师伯想要以龙雀大环做交换,他的确会犹豫片刻,但还是不会同意,很多事情,是不能做选择的,别说论迹,便是论心都不能,否则岂非是辜负了大辟自恶堕之中挥出的叫他看见了光的那一刀? 况且现在他的佩刀是“大辟”,又不是“大庇”。 只是他真的有能力拒绝吗? 而且他的心绪近来愈加不宁,武人的心血来潮,总归是比空穴来风更加可依可凭,或许师伯想要的不只是大辟而已……可能还想要自己步那两位真师伯的后尘。 何肆还不知道龙雀大环已经物归原主了,此刻就在京城,在他家中,和他的家人一样,等他回家。 沈长吁看着何肆有些犯难,“你执意要走的话,我带你去见姑爷吧。” 何肆摇摇头,“我知道他住哪儿。” 沈长吁却道:“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可不敢不跟着。” 虽说孙桐身边依旧是有人护卫,但看着这个朱水生的样子,与季白常一战的伤势应该恢复的不错,且不说他是不是真胆大包天存了拿捏住了姑爷心思,但只要他在姑爷身边,便是肘胁之患,叫他们鼠近于器,尚惮不投。 不过见何肆带着杨宝丹,倒是一份掣肘,连沈长吁都不免替他头疼,这闺女对他而言真是个难以安置的麻烦,待在身边不方便,放其一人也不安全。 不管何肆觉不觉得或者愿不愿意承认,说得好听些这杨宝丹是他的软肋,说得难听些就是累赘。 何肆笑了,故作此地无银三百两道:“你放心,我是良民,不会做奸回不轨的事。” 就如沈长吁先前对何肆说朱家不会算计他一样,何肆不信,现在轮到何肆说这样毫无信任可言的保证,沈长吁同样不信。 沈长吁估摸着,宁升府飞回的信鸽是一日前到的晋陵县,按照朱老爷子的境界,即便是脚程再疲,安步当车也快到了吧。 沧尘子所创的武道六品之中,四品守法境界主旨之一便是动静有法,沈长吁自信,若是小小的晋陵城之中藏有五品偏长的小宗师,只要他施展气机,必然能相互牵引,遥有感应,可朱家老爷子动而若静、息迹静处的境界,即便是站在他面前,那也是睁眼若存,闭眼若亡。 偏长与守法看似一境之隔,其实天差地别,若江湖中有人能以五品偏长战四品守法,那一定不是因为境界有强弱,只能是因为五品随时可入四品,只不过是一层窗户纸未捅破的事情。 所以年纪已经不能支撑气盛,体魄更是垂垂老矣,快要跌境的沈长吁自然无法感知到朱家老爷子是否到了,连那一点玄之又玄的气机纠葛都捉摸不到。 但估摸着,朱全生这会儿已经在某一处看着这个“朱水生”了。 想通这一点,沈长吁自然没有那般全神戒备的心态,做那多此一举的带头领路的活计。 杨宝丹未曾开口,只是跟着何肆,何肆又跟着沈长吁,像是一串臭老鼠。 三人步入百卉庄中,此处的女主人朱芳已死,自然成了男主人王翀的一处伤心地,这两日,王翀几乎没有踏足过此地,生怕再触景伤情。 四品诰命夫人朱芬且住在这里,怀故凭吊。 她的夫婿长春府知府孙桐自然没有与她分榻而眠的道理。 荷花池上有处水榭楼阁,有女子临水而靠,气质雍容,穿着却是朴素,轻薄白纻而已。 何肆注意到她,却是因为相却略远,无法凭伏矢魄“细看”,若他双眼明亮,就辨别出此女与三日前死在自己面前的朱芬容貌神态有七八分相似,正是脱掉华美衣裳,除去各种装饰品,易服布素,开始居丧的朱芬。 朱芬自然也是看见了一行三人,微红的眼睛带着一些怨毒,盯着自以为的“罪魁祸首”——朱水生。 按照一番绝对有失于偏颇和公心的主观臆测和推断,那凶嫌季白常绝对是因为和这个朱水生发生了冲突,才牵连了自家那可怜的妹子的。 这化名季白常之人,与朱家不知有何血海深仇,迁怒朱姓之人,一定是见到了那个“朱水生”也姓朱,想要杀之后快,却担心自家妹子趁机脱逃,丧心病狂的他这才下了毒手。 她在自己这个指望不住的夫婿耳边吹了三日的枕边风,就算不把这个和广陵朱氏毫无关系的朱水生就地正法,也起码要废了他的武功,叫其待在暗无天日的晋陵县监中,与蛇虫鼠蚁为伴,千不该万不该就这般以礼相待,一日三餐,好声好气的伺候着。 丈夫却是不为所动,这叫她极度恼火,以前他还是个广陵道正监察御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巡按本道、监察官吏“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但也不过是个正七品,是位卑权重的代表,那时的他可谓是对自己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现在当了正四品的知府,就高自标置,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呵!回去一定要和父亲告他一状,四品又如何,自己的父亲可是广陵都司四大都指挥使佥事之一,正三品,虽然文武有别,并且离朝本来就重文抑武,但手握兵权的三品武职还拿捏不了一个四品知府? 况且即将开启战事,料想那奉天殿上泾渭分明的文官武将,也要重新分出高下,文武相轻的局面,东风西风谁压倒谁还不一定呢。 只是自己明明是交代那个只听命于自己的死侍偷偷在那两人的吃食中下了足量的软筋散,为何这二人看起来却是没有任何中招的症状? 奇了怪了。 莫非这二人皆是不饮不食?只吃了干粮?那也不对啊,她曾隐晦问过厨娘,厨娘说每日送去他们小院中的菜碟饭碗都是吃个干干净净,就像狗舔过一样,难道是都倒进了木马子中? 本就手段上不得台面的朱芬也是不好求证,中心咒骂这两个歹人真是奸猾得很,若非心中有鬼,何须提防至此? 如此说来,何肆小心驶得万年船,靠霸道真解炼化吃食,委屈杨宝丹吃丹,味同嚼蜡了两天,却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第61章 空口白话 何肆的伏矢魄感知到一股恶意,便是徒然与朱芬张目对视,沈长吁却对着朱芬摇了摇头。 朱芬则是对着这个不知直接或者间接导致自己妹妹惨死,反正脱不了干系,绝不清白的朱水生满眼厌恶。 加之沈长吁在一旁轻轻摇头,朱芬虽然眼神阴鸷,却还是挪开头去,拿起一块精致糕点,咬了一小口,再是将剩下的捏碎了投入荷花池中, 那小户人家一年吃不上几次的名贵糕点,自然引来一阵彩鳞激荡。 一直沉默的杨宝丹见到那一双并不掩藏怨毒的眸子,忽然开口:“那位便是知府夫人了吧?” “正是朱家三房的大小姐,朱芬。”沈长吁介绍朱芬时,却是并不在乎那知府夫人的头衔,因为那和朱家三房嫡女的份相比,不说不值一提,却是落了下乘。 杨宝丹轻声道:“她吃的是云片糕吗?好像和我们的早点一样呢……” 云片糕在江南道也是有的,只是不如广陵道这般精致,添加榄仁、芝麻、木樨还有各种香料,同样质地滋润细软,犹如凝脂,久藏不硬,在制作上很为讲究。 如炒糯米粉,一般要贮藏半年左右,以去其燥性,再是碾去米皮,留下米心。炒时一要熟透二要保白,磨粉得连续过筛,要求绵细如面,白糖用土糖寮的细砂糖,每条不过尺长的糕块都要切上至少一百五十刀,薄如几张熟宣叠加,入口即化。 杨宝丹却是没能咂摸出味来,经过何肆这么一手烹饪,再好吃的早点,也就是吃蜡而已。 沈长吁笑道:“招待二位的餐食标准自然不低,都是小厨房的厨娘亲手制作,姑爷小姐吃什么,二位便吃什么。” 杨宝丹却是难得机敏一回,只是在明面上看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这两天的吃食是挺好的,不知是知府大人还是知县大人的关照,抑或朱家有心,总之先谢过了。” 何肆闻言也是笑道:“可惜我们山猪吃不了细糠,便是山珍海味,也是食不知味。” 杨宝丹冷哼一声,满脸怨气。 何肆真就不饮不食,滴水不沾都没有影响,却是苦了自己的五脏庙,这两日一点好牲祭都没享受到。 何肆这话一语双关,揶揄杨宝丹的心思自然是有,但更多还是说给沈长吁听的,不管对错,只要不点明,诈一诈总归无错的。 沈长吁笑容讪讪,难掩心虚。 他起先是真不知道朱芳小姐会做投毒之事,还是在姑爷孙桐的含蓄提醒下,才后知后觉,只能说是亡羊补牢,是在丫鬟送上第一天的早点之后,此后便是他由负责将厨娘做出的吃食偷偷调换。 但的确是朱芳小姐的手段有些下作了,为人所不齿也是应该的。 只是这后生看着年纪轻轻,倒真有些手段,叫他佩服。 那无色无味的软筋散,混在吃食之中,他艺高人胆大,用毫针蘸着浅尝一口,差点没散去他半成气机,为了不叫朱芬小姐知道此事,他只得是硬抗,蕴养了两天才堪堪祓出软筋散的毒性。 说话间沈长吁领着何肆二人来到孙桐暂住的雅苑,敲响了门,“姑爷,朱水生和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来了。” 不待里头之人开口,何肆便不卑不亢道:“三日之期已到,孙大人,我二人是来辞行的。” 孙桐略带清冷和疲倦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沈长吁微微皱眉,按照孙桐为人处世,接人待物的滴水不漏,这一声进门吧“几乎是最不可出现的结果,弱者嗜尊,以谦切入,无非亲自开门迎接而已。 拢共不过三五步路,舌头上打声滚的事情,却能叫小人物感恩戴德。 沈长吁推开房门,里头却是二人,月白色长衫的孙桐,紫袍的朱全生。 沈长吁瞳孔微缩,一门之隔,竟然没有感知到有二人的人呼吸。 朱家老爷子朱全生,也是得了道家踵息小长生的境界,甚至比臭肺魄还未完全化血的何肆要根本正统许多。 朱全生已经年过耄耋了,可谓是天不假年,尸居余气。 朱全生在知天命后便开始转修道法,希望能觅得长生,最后发现“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 从那时起,朱全生便开始钻研不息则久之法,数息、调息、踵息、胎息,混元息,逐一躬行,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苟延残喘罢了。 朱全生曾与沈长吁有过一番长生道上的指点,说是金口玉言、金科玉律也不为过,因为他的道与其截然相反,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寿数,就开始夭寿,难逃业报。 身为朱门散客,沈长吁自然是有些地位的,朱全生说:“知气盈神附则生,悟气耗神离即死。当知一息尚存,性命还能自主。” 沈长吁一笑置之,活这么久做什么,又不是天下无敌了,五品小宗师,不配如此自珍性命,即便苟延残喘也没有四品守法那等美人迟暮的悲哀,老物可憎,行尸走肉罢了。 五品衰至伪五品,再是连力斗小儿都不是对手,那时候,可不得叹一句,“我怎么还不死?” 何肆的伏矢魄第一次失去了那份敏锐,他的‘眼’中,只有知府孙桐一人。 杨宝丹却是看见了那个紫衣老者,如今是为知县夫人居丧的时候,作为姐夫的孙大人都只穿了素色衣袍,这个老人如何能穿紫衣? 须知寻常人家只能穿皂白之色,便是官宦之家也鲜少能有僭越的,有个词叫官至朱紫,紫色衣袍,岂是常人可以衣着的? 何肆弯腰行礼,孙桐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文人有安能摧眉折腰的风骨,因为他们腹有诗书,你们武人同样有气机体魄做倚仗,不须拜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一旁的沈长吁也是回过神来,没有去看朱全生,反倒是心道,“这才是三房姑爷该有的钻营啊,王翀是到底差逊了些……” 何肆没有细想孙桐是否是真心实意,真就直起了腰板。 孙桐问道:“这才刚到第三日,这么急着离开啊?” 何肆不答反问道:“不知孙大人查案可有眉目了?” 杨宝丹觉得何肆此举未免有些胆大妄为了,倒不是说他自视武人仪态,见官不跪,只是连那神色上都未有谦卑,这就太桀骜不驯了。 何肆却觉得自己并未不知尊卑,之前在骊龙城门前面对携带一卫之军斫贼的玉州军监兼指挥佥事娄阳,他也是四品。(指挥佥事是四品,都指挥佥事是三品) 面对他的讨教,自己还有些敷衍地教过他锄镢头架子呢。 孙桐摇摇头,“已叫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正在捉拿犯人,只是那凶嫌现下可能已经出了长春府……” 何肆开门见山道:“那么请问我二人可曾洗脱嫌疑?” 孙桐摇摇头,“凶险尚未捉拿归案,你等没有对簿公堂,自然无法洗脱嫌疑。” 何肆有些无奈道:“孙大人之前说的最多只留三日,难道只是空口白话吗?” 孙桐笑道:“自然不是。” 第62章 剖腹 孙桐此言前后矛盾,似在戏耍,何肆有些愠怒,却是没有发作,等着后续。 孙桐挥挥手,沈长吁见状退出门外,有朱全生在,哪里需要他架屋叠床。 何肆微微皱眉,在他的感知中,房间内就只有孙桐一人,沈长吁此刻退居门外,是对他实力的轻蔑,还是对自己实力的自恃? 这个正四品的长春府知府孙桐孙大人,他这两日可能有些上火,肺火咯血、肝火鼻衄的症状外显。 何肆稍有意动,这不是随他拿捏吗? 一门之隔,他只需要一个念头,霸道真解配合阴血录抽出孙桐的鲜血,沈长吁当即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追悔莫及。 沈长吁顺带关上房门之后,孙桐接下来的话也算是关起门来说的。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也想要让你走,但是希望你能理解,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当然这只是场面话,这样说给我留些颜面,你也好接受些,但接下来我再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九成九是住拿不住那加害了小萍的凶嫌的,甚至人家白日衣绣、招摇过市,我那群土鸡瓦狗、乌合之众的捕役都不一定能找到他,便是找到了,又有几分把握能拿住他?怕是连腿都撵不动吧,至于那从卫所千户那里来的一百卫兵,确实训练有素,能有围杀入品武人的合击之法,不然也不会驻守在大院之外提防于你,可若是我敢真发号施令,大张旗鼓的缉捕凶嫌,有的是人等着我那一声令下,只是为了一女子之死,加之武人犯禁,如此兴师动众倒也牵强说过,权当杀鸡儆猴了,可若是被人知道那是我的姨妹,自然授人以柄,她可以是任何人,是盗、窃、娼优、是时妖、是伢子,甚至是女拨子,却不能和我沾亲带故,不能是广陵道朱家人,这就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重伤的目标自然不光是我,那些不怀好意似有所指的流言蜚语最终的流向,只能是朱家,到时候我这混迹官场多年,他人眼中平步青云、只有自己知道摸爬滚打的艰辛的新贵姑爷,可不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明知捉拿凶嫌一事事不可为,却是为了摆出态度,被有心人推波助澜,纵风止燎,遭几句百姓唾骂?不得罪朱家,却失了民心;还是要一板一眼,秉公办事,虽然落了个能力不行的屎戳子,但也大概能稳住风评,只是会在妻子娘家被戳脊梁骨?你知道的,朱家可不是简单的豪门大院,我的岳父,是广陵都司的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他想戳我脊梁骨,可不是指指点点这么简单,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上多少,都是架在火上烤。” 何肆静静地听着,他完全能理解孙桐说的话,一个四品大员,能够推心置腹说这些话,已经是足够真心诚意,但何肆不敢苟同,也不能苟同,他不是傻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一说出口,不就是典型的翻脸无情、卸磨杀驴吗? 何肆问道:“所以……孙大人你是想要拿我顶罪,好两边都不得罪吗?” 何肆莫名就想起了天符六年二月廿一在西市口观刑父亲何三水凌迟山东道反贼头目之一的赫连镛。 有人在他身后出手,用暗器想要帮赫连镛结束凌迟的痛苦,确实被自己下意识的一记飞刀击落暗器,当时便有数百羽林卫现身,自己也是被两个睁眼说瞎话的英武卫指成反贼,锒铛入狱,若非自己身怀落魄法被上位觊觎,估摸着现在已经连累家人成了刀下亡魂。 以羊易牛,简直可笑,看这些私掌刑名之人,不管是在天南海北,有无交集,却能无师自通,皆是一丝不苟的践行着枉勘虚招、找替死鬼的腌臜龌龊事。 而那真正出手之人,却是在几日后以暗器毙命了赫连镛,至今不曾落网,这季白常,如何能是个例外?广陵道的捕役能比京城巡捕司的巡捕还要厉害吗? 孙桐此话自然不是什么倒苦水,或是下刀子之前的假慈悲好叫何肆死也死个明白,无非是身旁站着朱家老爷子朱全生,按照自己妻子的叫法,他应该叫朱全生祖爷爷或者老祖宗,自己和这位朱家老祖见过只见过寥寥数面,一次是大婚,一次是妻子诞下子嗣,还有一次便是今日。 孙桐没有如何诚惶诚恐,他曾担任广陵道出巡长江的巡江御史,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颇为百官忌惮,自然是有幸目睹天颜,瞻云就日的。 朱家老祖宗虽然武道高绝,但也不过官至宁升府监军道,虽然以监督武职,整理文书,商榷机密,参谋军务,但这其实是个宦官职位,可见当初的喜帝陈斧正并不待见这个勇武无双的武人朱全生,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爷爷不待见朱家,到了圣孙持国器,明面上也绝对不会亲昵朱家。 孙桐虽然是关起门来说话,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敞亮,叫这个早就不管朱家大小事宜的老祖宗知道一下自己的难处与决意。 朱全生自然人老成精,哪会不懂自己家这个小姑爷的别扭,他不仅不怒,反倒淡然一笑,五十多岁的三儿子朱颂前夜还和自己使性子呢,这个隔代亲的曾孙女婿,倒底是真年轻,在外头八面玲珑,关起门来,倒也把自己当成家里人,愿意说些难听的话,不错,回去以后得向朱颂说几句好话。 这孩子的确是朱家小辈夫婿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小三子以后还能沾他的光,得个诰封,就算等不到诰封,诰赠总有盼头。 何肆看着孙桐,微微松开手掌,就等着他的后话,他虽然不想惹麻烦,但也是真烦透了,这晋陵县真是不能再待了,何肆明知师伯是用大辟来确定他的位置,却是难以舍弃大辟,好在料想师伯也不是对他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现在动身,也还有些回转的余地。 面对何肆的质问,孙桐毫不避讳,直言道:“之前是有这么想过……” 紫衣的朱全生看着何肆,后者身上没有什么气机,只是他不静,心念一动,便叫他窥见一斑,原来只是霸道真解而已,那是早三十年他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这小子,当真残破的可怕,叫他都觉得触目惊心,不过不是惨不忍睹,就是单纯疑惑,换作别人,到早就是一摊烂泥只能床上蛄蛹了,原来如此,居然还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做支撑,气机都藏在骨血里面。 透骨图朱全生也学过,其实并不和阴血录或者那已不完整存于世的续脉经一本同源,甚至连同源异派都算不上。 透骨图是佛教白骨观的野狐禅,一个妄称开悟而流入邪僻者所创,主要还是修持那锁骨菩萨个境界,而阴血录是化外之物,来历不详,至于续脉经其实有些伪作存世,其中最八九不离十的,应该是有鞠玉盛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大概有十之五六的续脉经残篇,其余十之三四都是用佛家根柢的绪余补全,留有十之一,求不得,实属遗憾,盖因他自身的残缺,他只是个刀锯之余的阉人。 不夸张的说,此三法朱全生都学过,直指三品的康庄大道,他走了半辈子,最后却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乍看之下,这个小辈的确没有什么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地方。 朱全生倒是希望这个小辈有些血性,只要他能出一次手,便是掌上观文,毫不费力。 可惜孙桐那句‘之前是有这么想过’显然是有后话,而且还是转折。 这叫何肆有些游移不定,孙桐却忽然面色一变,笑颜道:“都是一些狗屁倒灶之言,说来难为情,听者难为心,别往心里去啊,我就是不吐不快而已。” 何肆点点头,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这个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孙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内打开房门,“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拦。” 何肆将信将疑,确认道:“孙大人此言当真?” 孙桐点点头,“自然,二位保重,希望都以后不要再见了,毕竟百姓见官,总归不是好事。” 何肆当即抱拳行礼,“多谢孙大人恩义,就此别过。” 孙桐也是拱手,“保重。” 何肆直接拉着杨宝丹扯到自己左手边,二人走出雅苑,何肆隔在中间,从沈长吁身边走过,沈长吁也是没有阻拦。 何肆与杨宝丹朝着住屋赶去,就要取了行囊,趁早离去。 “老祖宗……”孙桐转过身来,刚想要将准备了很久的腹稿通过一张不算笨拙的嘴巴说出来,却是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紫衣身影。 沈长吁没有继续为何肆二人引路,他从不会在朱家的家务事上多嘴,只是在心中叹息道,“姑爷,朱门大院,最怕的不是不肖子孙玩物丧志,而是自作聪明的玩人丧德啊……” 二人回去路上,途经水榭,却是发现知府夫人朱芬已经不在亭台之中。 何肆没有多想,顺利回到住屋取了行囊,拿上那把如今觉得异常沉重的百六十二重剑,不得不柱上二人夺。 经过九曲回廊,二人畅通无阻地走到王家大院后侧门,从马厩牵了驽马与红棕马,经过三日休养,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这两匹马儿如今的毛色都是油亮了一些。 吊唁之人还是陆陆续续前来,朱芬的母亲还未从广陵赶至,谁敢叫其入殓,叫她们母女见不上最后一面? 杨宝丹忽然顿住脚步,眼前正是那个在百卉庄雅苑中见到的紫衣老者。 她刚想开口,却是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杨宝丹大惊失色,却是面色都无法表露,心跳如鼓,本能的觉得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何肆的伏矢魄没有发出半分惊觉,他依旧牵着马,从车马门走出。 面前就是紫衣的朱全生,朱全生生出一张鸡皮耷拉的老手,就像筷子戳豆腐,慢慢刺入何肆的腹部,似慢实快,何肆只是感觉到腹部一阵轻微的疼痛,好像是一个吃坏了东西在胃疼。 何肆却是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腹中的红丸被人摘了。 自己遭遇了濒死之伤,这一刻脑袋无比轻灵,朦胧蒙昧之中伏矢魄终于捕捉到了一鳞半爪,依稀感觉到一个老者站在自己面前,手拿着那颗霸道真解的本体红丸。 却是为时已晚,何肆趁着身体还未被剧痛侵袭的瞬间拔刀,大辟横劈而出,二者距离近乎贴面,何肆无法施展最为稔熟的铁闩横门,而是以断水对敌。 大辟之上蝉鸣一瞬,转瞬即逝,朱全生只用并指如刀,就挡住了何肆这一刀。 “如果你现在收手,你不一定会死的,我速度很快,手法也很好,只在胃上开了一个小口,你有阴血录,只要控制鲜血不要外溢,不出一月伤口就好了。” 腹中剧痛一点点滋生蔓延,何肆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咬牙问道:“你是谁?” “朱家,朱全生。” “你……”朱全生一弹指打在何肆额上,发出清脆的撞钟声,何肆虽然失去了红丸,但好在一身气机还是藏在骨血之中,虽然成了无根之萍,却是没有消散,否则这一弹指,就可以击碎他的脑壳,如今一身气机只是又变回了之前的散兵游勇,颇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好在还能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不叫他当时变成一摊烂泥。 朱全生自说自话道:“不必谢我,眼睛没瞎,顺手给你治好了,身体里的脏东西也给你拿掉了,之于气机这个东西,没了就没了,就当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所必要割舍的代价吧,二位慢走,一路顺遂,我就不多送了。” 朱全生的身影消失不见,杨宝丹才从白日梦魇的状态中挣脱,快步上前扶住何肆,如今情形可容不得她六神无主,杨宝丹虽然一脸焦集,却也没有失措,关切问道:“水生,你怎样了?” 何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满眼都是怨怼与疯狂,却还藏着一分灵动。 他竟然都忽视了在朱全生一弹指之下,自己一双经脉寸断淤结阻塞的瞽目此刻又复明了。 何肆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回到京城之后,因为恶堕,刻不容缓就要找到宗海师傅寻求化解血食之祸的办法,但他从没有想过要简单直接的将腹中红丸剥离,他已经是一个半残之人了,若是没有霸道真解,连属于自己的半丝半缕气机都不能拥有。 如今血食之祸却真是被这名为朱全生的人信手祓除了,只凭一身残余气机,如何支撑他到京城? 那还只是后话,自己如今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 何肆颤抖着伸手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枚血食,大概是十分之一的“谢宝树”,吞入腹中,平日里用作补给消耗的血食,如今却是寄希望于它能够代替本源红丸,不求毫无二致,只要能运转就好。 血食吞入腹中,没有一息百转千回的红丸牵引,慢慢从喉管滑入腹中,也是在一点一点逸散,何肆想着刻在血肉之中凝练血食的本能…… 第63章 磨镜 血食在何肆腹中慢慢转动,就像一颗泥丸投入碗水之中,一点一点剥落晕散开来。 何肆早知腹中红丸的无可替代,只是家不可一日无主,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实在是形势所迫,那朱全生逼他做得此等“舍本逐末”之事。 何肆感觉眼前越来越暗,眼皮耷拉就要闭合,他体内还有气机,阴血录和透骨图都是能继续维持运转,再加上这一枚血食的补给,在他气机散尽之前,性命应该暂时无忧,但也就这三两日的事情。 杨宝丹见何肆额上冷汗细密,想要搀扶何肆,何肆一把抓住杨宝丹的手,“大姐头,麻烦你找一处落脚点,什么都不用做,我很快就会醒来的。” 何肆眼前一黑,涌上最后一丝清明,为了不叫杨宝丹辛苦搬弄自己,先是爬上马背,才昏死过去。 沈长吁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需要我帮忙吗?” 杨宝丹却是头也不回,咬着牙,红着眼,也是翻身上了同一匹驽马,带着何肆离开了。 沈长吁就站在门口,表明了孙知府的态度,故而一百卫兵都没有动作,任其二人离去。 杨宝丹怕何肆有伤在身经受不住马背颠簸,用柔软的身姿充当靠背,一手搂着何肆,她很想带何肆去找大夫,但是却记着何肆的交代,没有自作主张。 杨宝丹带着何肆去了城北的一间客栈,似乎是因为城南的荣旺客栈才出了人命,这段时间隶卒严查登记用的店簿,杨宝丹便是拿出了路引凭证,也还是被账房先生刁难了一通。 杨宝丹的身份自然没有问题,但她用肩膀支撑着的那个少年,似乎是重伤昏迷了,腹部衣衫破烂,沾满血迹,上腹更是有一道寸许长的豁口,没有闭合,露着白肉,格外吓人。 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这是?” 杨宝丹将一锭足两的银子拍在柜台之上,冷声道:“不该问的别问!” 虽然财帛动人心,但账房先生还是摇头拒绝,“客官,实在抱歉,小店今日已经客满了,您另寻他处吧。” 虽然这个女子出手阔绰愿意加钱,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接收一个来路不明的恶客,出了什么事情,怕是客栈都要遭牵连,那占据城南大半客源,与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荣旺客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房子都被砸出了两个窟窿,现在还因为店簿作假的罪名接受盘查呢。 杨宝丹柳眉剔竖、瞋目切齿。 现在时不过午,这间客栈说是门可罗雀都不夸张,哪来的客满之说,无非是不想惹麻烦的推诿罢了。 杨宝丹架着何肆便走,想去药房,却是又怕何肆的伤势吓到大夫,引来盘问报官,刚从县太爷王家出来的杨宝丹可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联系了,思来想去,现下唯一知道能不需登记就入住的地方,除了私闯民居,便是花钱去那里了…… 杨宝丹当机立断,直接去了北里的一处娼寮,杨宝丹这回长了个心眼,在瓦舍外的一条街巷之中替何肆换了上衣,何肆的阴血录还能自行运转,倒是没有再渗血,就是伤口闭合不上,外翻着皮肉,十分触目惊心。 二人从小巷子离开后,一个身材干瘪枯瘦的小乞丐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杨宝丹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他此前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就像是一个肉眼不可视的游魂。 小乞丐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个女子的样貌他见过,之前在圩日集市上他跟着满扑老大乞讨,其中的男人叫满扑丐头都吃过亏,后来丐头去找了晋陵县一霸的鸡爷,只是出卖了这两只肥羊的消息。 可之后就听说鸡爷就死了,而那个以鸡爷为首的帮会没有分崩离析,倒是出来两个头头,最近一直在打压针对他们丐帮,说是谁拧下了丐头满扑的脑袋,谁就是帮会的新老大。 那两人中,男的好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样子。 小乞丐贴着墙根走路,远远吊在二人后面,想要探清他们去路之后把这个消息通知给满扑老大。 杨宝丹半拖半架着何肆,在烟花之地,这番景象倒也并不违和,就像是美人扶着醉酒的恩客,还有更加白日宣淫的画面不可说,杨宝丹在贺县时好歹光顾的都是些梨园戏班,难得去一趟江山船销骨地,还是陪着义兄去那还算高雅的甲秀楼船,哪有见到这般淫狎的?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适。 刚一进门,就有老鸨子引上前来,杨宝丹才不废话纤手一挥,递出一张五十两的票号,虽然不够在青楼销金窟里与名妓铺堂、软玉温香,但在劣一等的娼寮,做些皮肉交易还是绰绰有余了。 鸨母热情地就要给杨宝丹介绍自家姑娘,如数家珍一般。 杨宝丹随手指了一个姿色平平身段却是傲人的娼女花娘。 名叫小禾的娼妓第一次见到女子要住局的,心想难不成是要和自己磨镜子?还带着个男人,莫不是要玩一龙二凤? 管她呢,花钱的就是大爷,就要好生伺候,反正自己床铺下还藏着一套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角先生呢,情难自禁时倒也不是满足不了人家。 七窍玲珑、长袖善舞的花娘小禾半点不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委身杨宝丹怀中。 杨宝丹避开那一段柔软丰腴的身子,不假辞色道:“带路,去房间……” 真是猴急……小禾颔首一笑,转过身去,扭动着身子,娉娉袅袅。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自然没有什么客人,没被选上的姑娘们一哄而散,一个长相明显要比那被选上的女子出众许多的花娘,伸出一双藕臂,缠住鸨母的胳膊,嘟嘴撒娇道:“妈妈,这真可是稀罕事儿,女子找相公的倒是不少,可来我们这儿磨镜子的倒是头一回,别说还带个酒醉糊涂的男人,这是要找刺激啊。” 风韵犹存的鸨母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啊?看给你馋的!骚贱蹄子,我看是你想玩刺激的吧。” 女子被不留情面的点破,倒是半点不羞恼,大大方方承认道:“我是好想新寻点刺激啊,别的姐妹都是夜夜换新郎,我就只等独守空房,苦等那和我铺堂的徐公子,下头都要结网了。” 第64章 再经恶堕 鸨母严肃道:“你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别人累垮了身子的时候你是真见不着啊?我警告你,可不准乱来,徐员外家的公子花了大价钱要和你铺堂,就是看中了你从清倌儿开始的干净身子。” 女子一撇嘴,“我哪有什么干净身子啊,妈妈你的假落红也就只能骗骗徐公子那样的呆子了。” 鸨母上去捂住,眼神凶戾道:“可不敢乱说!” 她就是要留着这个女儿吊着那人傻,老子却钱多的徐公子,可怜那徐公子,面对天价的赎身费叫其望洋兴叹,又说不动徐员外出钱,只能花钱铺堂(恩客和娼女明确“相好”关系,相当于买不起就先长租),等一点一点榨干他的钱财,最后到他心生退意之时,再让自己这女儿上演一出以死相逼,情真意切的戏码,自己不忍棒打鸳鸯,也就松口让其脱籍了,自然是徐公子抱得美人归,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这个女儿也落得一个好归宿,一举三得,各不吃亏。 女子挣脱鸨母的捂嘴,怨怼道:“妈妈你是不知道啊,那徐公子其实是个天阉,十次有九次不行,每次来都只花钱不办事,我都好久好久没有尝过肉味了,只能和姐妹们磨镜子。” 鸨母一把拉住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走走走,回访说去……” 另一边的雅间之中,杨宝丹却是刚将何肆放上了床。 名叫小禾的花娘凑上前去,也搭了把手,笑道:“这位爷看样子醉得不轻呢。” 杨宝丹没有回答,小禾却是大胆坐在杨宝丹身边,目光灼灼。 极为大胆露骨的言语挑逗道:“姑娘,我该是伺候你呢?还是伺候这位爷呢?还是你看着我伺候这位爷?还是和我一起伺候呢?” 这四问直接将杨宝丹懵了,一时不知所措。 见杨宝丹不说话,小禾又问道:“这位爷把床都占了,我们要不去桌上施展?” 杨宝丹直接一手刀将这大胆的女子打晕过去,若是换在平常时候,她兴许还会面红耳赤扭一番,可现在,她只担心何肆的处境。 杨宝丹看着床上的何肆,自言自语道:“你这回也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她替何肆解开衣衫,露出伤口,每一次见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杨宝丹当时看的真真切切,就是被那紫衣老者以手刀生生插入,在是捏住一颗红丸掏了出来。 那人自称朱全生,一定就是朱家那位四品老祖宗,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如此不顾及颜面对一个小辈出手?水生她分明没有做任何事情! 何肆此刻在混沌之地意识苏醒,他没有在现实中醒来,没有红丸的他,却依旧经历了一场恶堕。 若是剔除红丸能够治标治本,那在山南胡家,宗海师傅第一次帮他剔除血食之后,他的一身气机就不会还是血红色的了。 何肆叹息一声,已经是他第二次感受到了恶堕,那种不断堕落无法自拔的感觉,倒是没有上一次来的从恶如崩。 何肆明明只是一道念头,真正的臭皮囊此刻不能自已,正在走向破败,内外交困,近乎油尽灯枯。好像比上次的情况有所好转,至少神思还算轻盈,意念只在不断下坠之中渐渐失乖。 得想办法尽快挣脱才行,只是那次还有大辟在手中,那这次呢? “野夫借刀……”何肆灵光一闪,他虽手中无刀,但心中有刀,不妨一试。 一念起,浑噩之中似乎有刀气涌现,吐露出一丝雾蒙蒙的灰白,叫这无所有处有了颜色。 那是刀芒的颜色,却是不像第一次那般,这一刀豁开混沌,使他跳脱无间,叫他重入五蕴世界。 何肆心中一叹,可惜之前在面对季白常时施展过了野夫借刀,导致胸中意兴阑珊,没能攒足刀意,现在说不得也就够用了。 莫非天意?此刻若是手中也有刀就好了,也可惜自己的境界太浅,远远不到无刀胜有刀的境界。 而躺在床上的何肆的本体却忽然开始崩解,从九窍之中流出污秽腥臭的血液,还有那腹腔上刺目的豁口,此刻也是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杨宝丹见状一时间呆若木鸡,瞬息回神却见床铺已被污血染红大半。 杨宝丹手忙脚乱去堵、去按,想要止血,却是无济于事。 她眼泪簌簌而下,却不敢哭得太大声,“水生,我该怎么办啊,你别吓我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杨宝丹慌忙撕开何肆的衣服,结成布条,给他胸上腹下扎紧止血。 终于在整块床单染成殷红之时,堪堪止住了出血。 何肆罕见的面色惨白,是止血之症,他的皮囊崩坏,先是坏血,阴血录不能维持运转,一身藏于骨血的残余气机也随着失血损失许多。 杨宝丹同样面无人色,唇抖如筛,她看着何肆,眼神却是逐渐坚毅。 她身为杨氏镖局的少东家,自然是知道如何应对刀斧金创,无非是一些刀伤、金创、封口的药物外敷,配合用针穿引绢丝、桑白皮线或银丝对创口进行缝合,这是每位镖师在趟子手时就要学起来的必备手艺。 何肆的是肚伤,有些麻烦,按照老赵教的《金疮秘传禁方》来说,肚皮裂开者,需捶桑白为线,用花乳石散敷线上。用须从里重缝肚皮,不可缝外重皮,留外皮开,用药掺,待生肉。 杨宝丹身上有上好的刀创药,却是没有缝针的工具和花乳石散,而她没有走过镖,终究只是纸上得来,不知道能不能行,但如今关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她自然不可能看着何肆躺尸床上无动于衷,思来想去,还是要去药房买药,实在不行,那就劫个疡医过来。 老爹都说了,这些大医精诚者,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若非如此,便是含灵巨贼,可诛之。 杨宝丹从何肆身上取来那根防身用的二人夺,又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是解下何肆腰间大辟,掰开何肆的右手,将大辟刀柄放了进去,又将五指一根根合上。 “你一路上来都是刀不离身,虽然现在陷入昏迷,但这样做应该也能叫你有些安慰吧。”杨宝丹如此天真地想着。 却是没料到,这随手一放,让恶堕之中的何肆,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等我回来……”杨宝丹语气决然,拿着二人夺从雅间走出,带上了房门。 第65章 弥沃 王家百卉庄中,朱全生站在适寝之中,此刻仍是有陆续吊唁的远亲赶来,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了那一位朱家老祖宗竟然来了,王翀本想出面屏退众人,却被朱全生阻止了,他站在帷帐之中,一层白纱之隔,却是无人发现他的行迹。 夏日炎热,停尸三天的房间难免有些腐味,朱全生神色如常,看着已经腐败不成人形的曾孙女,还有那殓衾覆盖下依旧微微隆起的腹部,那是一个死婴,朱芬三月身孕,已经辨别得出男女,他一眼看出是个囡囡。 朱全生自言自语道:“又是个不带把儿的,小三这一房到底是没有生男娃的命。” 朱芳楔齿用角柶,口中饭含,饭自然不是煮熟的谷粒,而是指米贝珠玉之类放入死者口中东西。 人死不欲虚其口,故含,有益死者形体,天子含玉,五品以上饭稷含珠,九品以上饭粱含小珠,庶人只能饭粱含钱。 朱芳口中就只含着几枚铸有“人口平安”字样的花钱,倒是那王翀有心了。 自己畏死却不因后嗣死去而悲从中来的朱全生难得有些感怀,怅然道:“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 三鹿帮在广陵道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帮会,帮主姬粗的倒是小有名气,其实他本名叫做姬麤,父亲是个猎户,出生之时曾一日猎杀到三头角鹿,故给儿子取名为姬麤。姬粗是内外兼修的拳术高手,若非年轻遭人破了体魄,武道只是勉勉强强入品,估摸着在何肆手下也能撑过三合。 他组建的帮会就叫三鹿帮,麾下还有两个当家的,名字同样粗俗,二当家叫李大茂,三当家叫钱满仓。 三人都是外练好手,若是姬粗不那么敝帚自珍,搂着那一本并不高明的修行气机的法诀不放,三鹿帮这会儿也会有三位六品高手,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三流势力可以形容了,三兄弟齐心协力一跺脚,小小晋陵都要颤三颤。 奈何鸡爷身躯有残,气机始终不能贯通,便是入品,也是力斗境界中最次的,是真不敢教这两位面从腹诽金兰义弟,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鸡爷还在世时,钱满仓在三鹿帮中的地位就已经名存实亡,倒不是鸡爷明里暗里排挤他,是他自己心事活络,慢慢地和晋陵县的巡检三营走到了一起,就因为孝敬银子给得足,加上愿意拉下脸皮给巡检三营做许多见不得光的活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生意越做越大,比起义结金兰的大哥姬粗要豪气不知几何,连在长春府一些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里都有了私宅,如今在北瓦里经营一家妓院,一家赌坊,都是日进斗金的好营生,早就看不上小打小闹的三鹿帮了。 如今姬粗死了,钱满仓却是要打着为兄报仇的名头,想着吞并三鹿帮,扩充实力,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底子出身,还是有些感情的。 可那一直生根在三鹿帮的二当家李大茂真是麻烦,是他收复三鹿帮的一个不小阻力,当日他和那死鬼姬粗鬼迷心窍,听信了丐头满扑的话,为了还不确定有没有的几百两银子去劫道一个佩刀小子,结果眼睁睁就看着姬粗被人一刀劈断了脊柱,之后就听说那佩刀小子只一抬手,就将姬粗的尸体炼化作了一摊血水,这一招妖邪手段,可是当时就吓屙了不少人。 他钱满仓才不信那是什么妖魔鬼怪,能凭空将人变成一摊血水,肯定是用了化尸水之类的毁尸灭迹的手段唬人,真有那般实力,怎会在杀人之后不斩草除根? 可别说是瞧不上那些臭鱼烂虾,嫌手脏,真杀起来也就是几刀的事儿。又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怎会连赶尽杀绝、除恶务尽的道理都不懂? 今天那丐头满扑赶走进他的赌坊,他是颇为惊异的,这人好歹是一地丐头,又是与那弥沃寺有些香火情,虽说不知真假,但空穴来风并非无因,既然老丐头敢打着京城弥沃寺的名头在晋陵县招摇多年,想来不是简单的天高皇帝远的原因,他们这群号称千手千眼的佛爷扒手的消息总归灵通,总不会不知道自己和那李大茂正拿了他的人头打赌吧? 两人约定好了,不伤和气的文斗,谁能摘了这丐头满扑的头颅,以慰帮主在天之灵,谁就是三鹿帮的新帮主。 大哥死了,作为二弟三弟的两人不想着冤有头债有主,却是要拿一个出卖消息给的丐头的脑袋去祭奠大哥,这着实有些儿戏与可笑了。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巧立名目罢了,死人怎么想,活着的人才不在乎呢,他若真有头七回魂,那倒是要请个方巫觋拘魂了,也好逼问出那练气法诀现在何处。 钱满仓如今锦衣华服,除了颜色不敢僭越,可谓是足饰珠玑,腰金佩玉,衣裘冠履,到底是有了气机傍身,入品还差临门一脚的武人,这三伏盛夏,面上都没有出些汗渍。 看着眼前这个大摇大摆走进赌坊的丐头满扑,这大热天的,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馊味,已经熏走了他好几个赌客。 自然第一时间被请去了暗房,钱满仓亲自露面,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乞丐,看起来有些胆气,虽然瘦得皮包骨,却是眼中精神抖擞,气质上也是礼度委蛇,倒是不能小觑。 钱满仓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皱眉问道:“你就是新任的丐头满扑?” 满扑不卑不亢道:“正是小弟,说来惭愧,老头子死了快一年了,才平了内乱,还未来得及拜山头,请钱三爷勿怪。” 钱满仓显然是对这声“三爷”很不满意,面色不善道:“满扑,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还敢露面?” 满扑摇头笑道:“我又不是那个过街老鼠,如何不敢抛头露面?” 钱满仓摘了扳指一拍桌子,喝道:“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寻你,我正要摘了你的项上人头,去祭奠我那因你枉死的义兄。” 几个大手瞬间起身,将满扑死死按在桌上,可怜他那小身板,倒是被十几双大手蹂躏,没有一处空余。 满扑毫无惊惧,只是感觉肺部压迫,呼吸不畅,咳嗽几声,“三爷何苦为难我,我们盗、窃、娼都是下九流,理当同气连枝才是啊,何必要喊打喊杀呢?” 钱满仓拔出腰间匕首,在满扑后颈处比画几下,“我听说是你卖了个假消息给我义兄,导致他招惹了硬茬子,我与我那义兄手足情深,你害得我们从阴阳相隔,我不杀你,怎么告慰我义兄的亡灵?” 满扑却是笑道:“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找那杀人者报仇。” 钱满仓道貌岸然道:“哼,那人我自然会寻,但你我也不会放过。” 言罢,他一手摊入满扑油腻虬结的散发之中,扣紧了头皮,就要在他污泥黑皴的后颈处下刀子。 满扑犹是死到临头面不改色,“钱三爷且慢,我有那人的踪迹,特来向您禀告。” 第66章 杀人而已 钱满仓一脸狐疑,面色一变再变,他坐回原位,挥了挥手,打手放开满扑。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拍拍自己的百衲衣,看着钱满仓,似乎在等他的态度。 钱满仓感觉手上一阵污腻,拿起一盏茶濯手,却是不答,他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又是这个满扑送来消息,他那个死鬼义兄姬粗就是这么死的,难道要自己也重蹈覆辙吗? 满扑见状掀唇一笑,先声夺人道:“来此之前,我已经将那人踪迹告知三鹿帮李二爷了,他已经召集了一些帮中好手,就在北瓦之外,等着钱三爷您的态度。” “竖子,真的好算计!” 钱满仓一脸阴沉,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既然李大茂知道了此事,他又如何能选择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如此怎能服众?又谈何收复三鹿帮? 钱满仓咬牙切齿道:“那人现在何处?” 满扑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他受了重伤,此刻不省人事,说来也巧,被他的女伴送去了钱三爷麾下一处名为莺花寨的妓院,也就在这北瓦之中,左右不过百步。” …… 娼寮之中,杨宝丹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何肆所在的房间,但好在这是做皮肉生意的娼寮,自然各行其是,只要花娘不出来,谁都不会去打扰谁的房事。 杨宝丹走出来时匆忙都未看清名字的娼寮,原来叫做莺花寨,她快步出了瓦舍,忽然福至心灵,几日前她与何肆在勾栏处听了《斩三妖》、听了《翠乡梦》。 那日一出北瓦,何肆就发现有一群老鼠跟着他俩,他曾与自己言说要去吃点东西,念及此事,杨宝丹鬼使神差的向着那个弄堂看了一眼。 杨宝丹忽然眼神一寒,竟然真有人! 难道是官府之人?应该不是,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耍这吃了吐的手段,也不可能是季白常,以他的境界,自己一定发现不了他的行迹。 细细回想之下,自己也就是在初到晋陵县时的圩日集市上有过一次露白,引来了一个小乞丐的欲要行窃,还是被何肆挡了回去,之后在瓦子听戏,出瓦子之后又是遇到了一拨人,是何肆出面吃掉了麻烦。 除此之外,在晋陵县中就再无与贼人有所交集了。 杨宝丹不动声色转过头去,找了一个路人问了医馆去向,路人先是指向了官府置业的惠民药局,杨宝丹不便去那官办之地,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寻本地有名的疡医,要妙手回春的那种,诊金不是问题。 路人才指明一处药堂,名为《避不及》,里头有个老杨头,三代行医,医书脉诀,无不通晓,包你手到病除。 杨宝丹问明了方向,却是没有向药堂走去,她不确定那弄中藏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一时间进退两难,若是那些人真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他们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了,放下何肆一人太过危险,但何肆的伤势又拖不得,必须马上缝针才行。 杨宝丹看了看手中的二人夺,从未杀人的她,其实也是有气机傍身的未入品武人,像是那晋陵县值夜守卫的周自如,就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老赵看杨宝丹一介女流,与杨家刀并不相契,便教了她一套《太合剑法》,一共十八式,是杨宝丹学习最早,也是学得最精的武艺之一。 老赵曾夸下海口道:“小姐若是将此套剑若是能勤练不辍,融会贯通,三年之内,那自诩贺县武道第二的王大石,不是你一合之敌。” 杨宝丹心神一定,是与不是,何须烦扰?上前一问便知! 她眼神缓缓锐利起来,忽然脑中响起那日在莲花棚勾栏,自己与何肆听的第一场戏《封神榜》中的斩三妖桥段,有一句戏词至今印象深刻:“自从吃粮到如今,从未提刀杀过人,今日该我来充狠!” 杨宝丹提了手中二人夺,兀自向那弄堂口走去,步伐坚定,眼神之中一点柔软与懦懦慢慢散去,她喃喃自语道:“杨宝丹,杀人而已,没事的……你行的……” …… 钱满仓带着一众打手,还有孤身一人的丐头满扑,走入自家莺花寨中。 白日莺花寨中客人不多,钱满仓如此动静,自然引来了鸨母,看清楚来人后,鸨母笑靥如花,迎了上去。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鸨母就要往钱满仓的怀里钻,娇滴滴道:“钱老,您怎么来了?” 钱满仓却是一脸阴沉,一把抓住鸨母的皓腕,阴恻恻道:“我怎么来了?这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 鸨母心中咯噔一下,一向巧言令色的她今日看到大老板归亲临,一下子竟只顾讨好谄媚,居然忘记了察言观色,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钱满仓鹰爪似的大手稍一使劲,鸨母那一截没有赘肉的手臂当即便是被攥出了一个掌印,“我问你,刚才是不是来个一男一女,他们现在何处?” 鸨母不敢呼痛,冷汗涔涔,“有的,在小禾房间里。” 对于女子逛妓院的新鲜事情,她还是十分记忆深刻的,何况才过去不久时间。 钱满仓看了一眼身边的丐头满扑,有心印证道:“那男的是什么情况?可曾受伤?” 鸨母不敢隐瞒,连声回答道:“回钱老的话,他是被那女子扛着进来的,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喝多了醉酒。” 满扑见状笑道:“钱三爷,咱们虽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一见如故,没曾想是我一厢情愿了,难道我们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了吗?我手下兄弟亲眼所见,那佩刀少年腹上有伤,极为严重,怕是都撑不过一时半刻,您现在出手,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我可是好说歹说才留了李二爷在外头,孤身一人前来交涉的,这番诚心实意,您若还是不信我,可真是叫我心寒,到时候你提着这对男女的人头出去,哈哈哈,还是算了,光天化日来的,有些太明目张胆、目无王法了,反正小弟我拜山头是拿出了诚意的,到时候三鹿帮还不是您的囊中之物?” 钱满仓闻言,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也不计较是被这乳臭未干的丐头算计,赶鸭子上架了,“哼,算我承了你的情,不过在商言商,一场交易而已,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然不会亏待你,你的猪头肉也该备好了,我自然会帮你找庙门的。” 满扑拱手致谢道:“那就多谢钱爷了。” 这话有些门道,将“钱三爷”的称呼改成了“钱爷”。 钱满仓很是受用,心想这个刚接老乞丐衣钵的满扑倒是有些魄力的,以后未尝不能与之往来一二。 他松开鸨母的手,冷声道:“带路!” 第67章 变诈 杨宝丹从小便是杨元魁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虽说是出身武镖局,但因为有个不成器的父亲杨延赞顶着,非但没有被寄予厚望,反倒是十分的放任自由。 就连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武留下的老茧,都是被那除了学武不成的其余都有兴致涉猎的老爹,从《香乘》中学得一篇出自真腊的“涂肌拂手香”的香方给滋润消除了。 拂手香名贵得很,是自家院中产的槐花蜜加檀香辅以龙脑煮水焙干,研磨成粉,使用时用少量清水调和,敷于手上,滋润肌肤,时时留香。 故而习武多年的杨宝丹却依旧拥有一双纤纤玉手,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别说是杀人,就是连杀鸡都没杀过。 倒是见过不少次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景象,杨氏镖局好歹是拖家带口近百号人,逢年过节或是走镖顺利归来,总是能看到那些趟子手杀猪宰羊。 杨宝丹每每听到那些肉畜死前的哀嚎,总是于心不忍,就躲得远远的,有一次从来远离庖厨的父亲路过发现了她,见其蔫了吧唧的样子,便是起了说教的念头,说这是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可向来好吃的杨宝丹却是达不到这种觉悟,只是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会记得你的,我一定好好吃,你安心地去吧。 杨延赞闻言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傻闺女哟……” 杨宝丹其实素爱垂钓,她却从不觉得上钩的鱼儿可怜,大概是鱼儿不会哀鸣吧,虽然小鱼多数是放归江河,但大鱼却是不会放过,尤其是那大螺蛳青,难免要被暴晒成为鱼干,那颜色黄嫩、形状如心的鱼惊石也要撬下,干后硬如石,晶莹剔透,翠如玉。 杨宝丹手上就戴着一块自己钓起的青鱼的鱼惊石,据说能避邪、防惊、纳福的,杨宝丹戴着它却只是为了炫耀,那是她最为辉煌的战果。 杨宝丹自然不信其有什么神异之效,说句难听话,人把鱼钓起来,杀了,刮鳞剖肉,撬开鱼骨,却指望这块鱼骨可以保佑佩戴者,是不是太过痴人说梦了? 儒家圣人尚且以直报怨,那青鱼如何能以德报怨? 杨宝丹一直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性格善良,记得父亲和她说过,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不知者饮下,无关善恶,不增因果,而知之者却要怀有慈悲之心,念净水咒超度水中小虫,如此才能喝水。 杨宝丹当时大惊,问道:“我现在知道了,那我以后喝水岂不是要先念咒了?” 杨延赞笑着摇头,“一些虫子而已,你不觉水脏就是善心。” 杨宝丹想着想着,就提着二人夺走进了狭长的弄堂,弄堂很长,只有三扇门户,都是紧闭,太阳斜照不到弄中,自然有几只臭虫藏身阴暗。 杨宝丹轻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为首的李大茂见杨宝丹孤身一人走来,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明明满扑说她那个好似护卫的佩刀少年此刻已经身受重伤,倒是有些拿不准她的底气何在。 李大茂决定先诈一下她的话,“嘿,小娘皮,胆气不小嘛?你那护卫呢?怎么不在你身边?我知道了,他看起来受了很严重的伤,他是不是快死了?” 杨宝丹摇摇头,却是答非所问:“他不是我的护卫。” 李大茂故作轻佻道:“不是护卫,难道是与你相好的姘头吗?” 杨宝丹只是淡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恶人并非都是恶行恶相的,你这样的人,倒不是说假恶,就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李大茂眉头微皱,他想不通这个圆脸妮子的倚仗到底在哪里? 明明他那个厉害的男伴现在都不在身边,难道她也是有些武功在身的?可怎么看都是未入品啊,虽然自己也是未入品,但总不至于还不是半大的小妮子的对手吧? 杨宝丹本就是个多话的呱呱鸟,但她现在可不是为了说理给眼前人听,她只是在说服自己,她继续说道:“看来你们一伙人的确是冲着我们来的,是因为什么?我现在能想到的也只是我之前在集市上露了白,所以你们就要做这谋财害命的勾当吗?” 李大茂好歹三十好几了,被一个不过及笄女娃娃教训,面上当时就有些挂不住。 他那日跟着姬粗本来只是随手劫财,并未存了害人性命的想法,主要是真顺路,想找去老三的场子睡女人的,虽然这些年兄弟关系远了,但睡几个成色不新的女人总是可以不花钱的。 只是没想到,因为那一念之差,姬老大就没了。此时他身后还站着一帮兄弟,面对杨宝丹的质问自然不可能说灭自己威风的话,故作嗤笑道:“杀人放火金腰带,难道这还不够吗?” 杨宝丹摇摇头:“不够。” 李大茂握住了腰间长刀:“你这小娘皮倒是认死理,本来我们之间倒也并非不死不休,只怪你那个姘头杀了我结义兄长,我自然应当替他报仇,你得庆幸你长得并不好看,我身后这帮兄弟都不馋你的身子,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李大茂此言一出,其身后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却是心中腹诽,“二爷怎么就知道我不馋?我就喜欢这种身材啊,唉……” 杨宝丹看着李大茂,并未被他的言语吓到,只是忽然说道:“我叫杨宝丹,江南道越州府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家中与广陵道宁升府威远镖局也有姻亲。” 李大茂闻言面色微变,他们三鹿帮虽然只是三流势力,却也知道威远镖局的名头,人的名,树的影,威远镖局的姚鸿景可是五品偏长境界的小宗师,广陵地界谁人不知?而那杨氏镖局同样声名远扬,总镖头杨元魁即便年迈,依旧是五品偏长,年轻时一双铁拳一口大刀,不知毙命几多绿林好汉。 李大茂身后一人讥笑道:“小丫头莫要信口雌黄,你要是杨氏镖局少东家,我还说是南都朱家的女婿呢?” 李大茂反手一耳光抽在男子脸上,怒道:“闭上你的腚!” 男子被扇了结结实实一耳掴,立即老实起来,不敢多言。 李大茂却是变脸一般含笑道:“杨小姐,是李某有眼不识金镶玉了,杨总镖头威名在下久仰,曾经有幸在句容山眼见杨总镖头一拳打死了一头熊罴子,如此高人风范,真是叫人心驰神往,当时被总镖头气势所骇,没敢上前攀谈,之后每每想起,都要捶胸顿足啊。” 杨宝丹面色淡然,摇了摇头,“没这回事儿,你不必诈我。我爷爷要是做了这么神气的事情,就算平时兜得住不和我讲,喝点小酒之后还不得吹上天了?” 杨宝丹此言一出,李大茂倒是信了大半。 第68章 杀人红尘中 李大茂抱拳道:“少东家,此中有些误会,都是小人挑拨离间的结果,我们之间并无死仇,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我等就此退去?少东家莫急,不出半日,我李大茂定将那煽阴风,点鬼火的小人捉来,给您赔罪。” 杨宝丹依旧摇头,“不必了,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向你表明身份并不是为了要你信我,就算你信我,愿意向我赔礼谢罪,我也不信你,我还是要把你们都杀了。” 杨宝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她握住二人夺的仗柄,按住机簧,将剑锋缓缓抽出。 她不放心何肆,这帮人既然能追寻到此处,就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谁知道这些歹人会不会真心离去,她走之后,难保他们不会对何肆出手,她本来脑子就笨,那就只能选择笨办法了——把这些人都杀咯。 李大茂见其态度,也是面露凶色,这里是晋陵县,就算你真是杨氏镖局少东家又如何,逼得狠了照杀不误,埋山沉河都好说,谁知道是他们干的? 李大茂忍着怒气好言相劝道:“少东家,何至于此啊,你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我们弟兄共九个便是站着不动给你砍出气,你就不怕累坏了手?” 李大茂转过身去,一挥手,几个兄弟心领神会,直接将一个藏匿在角落中的小乞儿捉了出来。 一人出手极为利落,一肘子打脱臼了小乞儿的下巴,叫他只能呜咽却说不出话。 李大茂笑道:“少东家,今日就是这人出卖了你们的行迹,他是本地丐帮的,丐头是一个叫做‘满扑’的人,早几天在圩日集市应该是向你乞讨过,我们之间的一切误会,都是他们这群臭乞丐在煽风点火,我现在先把他交给你处置,至于那满扑,我也会尽力为你寻来。” 小乞儿被人一脚踹在后腰,踉跄倒了出来,杨宝丹直接提剑,只是微微调准了剑尖,那小乞儿的左心便是撞上剑尖,被轻易的穿透。 杨宝丹一转剑身,一朵血花展开,轻易地拔出剑刃,小乞儿跪倒在地,一命呜呼。 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手中,杨宝丹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看过何肆杀人的她,这才明白,原来看和做事两码事。 杨宝丹后退一步,面色苍白,一阵心悸,接着是腹痛如绞。 虽说是确定了杀人真的很简单,尤其是面对这一帮没有入品的武人,烂熟于心的《太合剑法》施展,杀光他们就像草薙禽狝一样。这大概就是老爹说的“知易行难”吧。 李大茂见状心道,“到底是个雏儿…应该是极少杀人,甚至是从未杀过人。” 他却也见微知着,明白这位少东家的武功确是不赖,那一手剑法准心不差,能避开两处肋骨一剑刺穿小乞儿的身体,拔剑之时还不忘绞碎了那颗心脏,并未发出一点剑刃摩擦骨头的声音,这个岁数有这等剑法难能可贵了。 江湖上有十年剑不敌一年刀的说法,除去剑法招式上的奇、多、杂、变,短时间内难以精通掌握。 归根结底可以换句话说,就是有钱练剑,无钱学刀。 李大茂问道:“少东家可曾消气?” 杨宝丹忍着心中不适,皱眉道:“我本没有气,我只是想说,敬人者人恒敬之。杀人者人恒杀之。皆自取之者。” 李大茂想当然以为此间事了,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少东家请先走,您放心,这边的尸体我们会帮忙处理掉的。” 杨宝丹却是摇头,“我不走,我说了要把你们都杀光的。” 李大茂闻言,面沉如水,语气不再掩饰凶恶,伴着几人的拔刀声,“少东家,得饶人处且饶人,您身娇肉贵的,难道真要和我们这些低贱之人拼命不成?” 这条弄堂是个死胡同,杨宝丹站在弄口之处,除了李大茂的身手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其余人都是被杨宝丹堵住了去路,可谓是丸泥封关。 杨宝丹没有再说话,她适才说的话已经不少了,虽然多数是说给自己听的。 日头忽然升到正中,灼热天光洒下,一下子照亮了弄堂,杨宝丹和三鹿帮几人都暴露在阳光下,杨宝丹提起了剑,心中无惑,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 何肆感觉到手中被塞入一物,是大辟刀柄。 静谧无声的世界中,好似响彻一声邈远的蝉鬼嘶鸣。 何肆心头一怔,此刻心中有刀,手中有刀。 本就浑噩的无间之地,因为有了声音,便有了蕴,即便是混浊而不清。 何肆却依旧有一种挣脱跳脱的奋击之感,之前是无形沉沦,现在是有形枷锁。 何肆便舍弃了仅有一丝的惧意,默默积攒刀意。 自然是能迭韵连屠蛟党,先辈手中,一刀最多能继续七百刀刀意,一刀屠灭蛟党七百,何肆当日江底斩龙,不过是三十六重刀意叠加。 既然是堕落,那便用连屠蛟党的上剔下。 此间虽非无色界中无所有处,但这里同样是一片虚无,神思快了,相对的时间便慢了,神思若是凝滞,那时间便仿若不存。 这没有红丸之下的小小恶堕之报,比起上次,倒是小巫见大巫,似乎都不足为虑了。 何肆无法言语,却是心道:“大姐头总是这般可靠……” 何肆的意识还在无间中沉沦,而那安置他皮囊的莺花寨雅间却被钱满仓一脚踹开,一众打手鱼贯而入。 钱满仓环视一周,却见房中只有一男一女,男子袒胸露乳,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女子昏迷不醒,倒在地上。 钱满仓一把扯过鸨母,斥问道:“还有一人呢?” 鸨母面色有些慌乱,“我不知道啊……可能出去了吧,做咱们这行的从来只是迎客,哪有送客的道理,便是装也要装出无力承恩的样子,不然不是拂客人面子吗?” “我问你人呢?”钱满仓才不听她辩解,直接扇了鸨母一巴掌,掌掴之下,鸨母半张脸都高高肿了起来。 鸨母又惊又惧,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下人看到了,我去问问……” 丐头满扑见状笑着出声,“钱爷莫急,你看那床上躺着那位身受重伤,他的女伴定是寻医问药去了。” 钱满仓眉头一挑,“你的意思是叫我守株待兔?” 满扑摇摇头,“守株待兔倒也不必,您忘了瓦子外还有李二爷的人啦?我的眼线也在,可不会叫她走掉的。” 钱满仓轻哼一声,“你倒是准备得充分。” 满扑却是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何肆,提醒道:“钱爷,趁他病,要他命啊。” 钱满仓不满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即便这个满扑的态度还算谦逊,他直接取下刚刚要给满扑枭首的匕首,递给他,说道:“那你去吧,把他脑袋给我割下来。” 满扑后退一步,摆了摆手,笑容真诚道:“钱爷,我就是个小乞儿,饭都吃不饱的那种,哪有力气砍头啊,给我把锯子我倒是愿意代劳。” 钱满仓收回匕首,直接对着手下吩咐道:“去,找把锯子来。” 满扑闻言,笑容一僵。 第69章 捅人 钱满仓见那不长眼的手下真要转身出去找锯子,面色难堪,一脚将其踹了个狗吃屎,“你还真去啊?他妈的老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猪脑子的手下?” 满扑看见钱满仓就此作罢,耸了耸肩,他倒不是不敢杀人或者没杀过人,自己同样出身的孩子,当初就像养蛊一样在老乞丐手下长大,如今四肢健全的囫囵个儿也就剩下他这么独一份,自然是手中见过不收啊血腥的。 即便是心不甘情不愿在潜移默化中承袭了老乞丐许多的脾性,那也足够他在小小的晋陵县翻云覆雨的了,老乞丐指望着他带着小小的乞丐帮回到京城去认祖归宗呢。 老乞丐自然不是死了,他的本事虽然从不见他施展,却无疑顶天的,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怎么可能会死,是如愿以偿的回到了弥沃寺中,留下一个烂摊子个自己,走之前还拍着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小子,好好干,争取把我们这个小破败淫祀发展成子孙庙。” 满扑摇头道:“淫祀是儒家说法,子孙庙是禅宗说法,你这也驴唇不对马嘴啊。” 老乞丐从没有教过他武功,就连一两句心法口诀都没有传下,这是他留下的三件考验之一,说是以后认祖归宗时用得到的,要求不高,靠自己入品就好。实力是敲门砖,决定了他以后入幕做狗的资格;势力却是拜帖,等他在广陵半数地界都能千手千眼时,可以叫弥沃寺的那些老佛都竭诚相待。 满扑笑道,到那时还谈什么认祖归宗,他本就没有承惠,自立门户也不算数典忘祖吧? 老乞丐笑着给他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嘴角鼻孔都流出血来。 钱满仓走到床前,看着床头躺着的少年,微微诧异,实在是这个少年有些年轻得过分了,甚至还没有束发,此刻却是七窍流血已经干成了黑痂,身上瘢痕嶙峋,不知受了多少创伤。 最为引人注目的瞩目的就是他上腹的一处伤口了,不长,却是极深,依稀可以看到筋肉和胃脏、 好在胸膛还有一些微弱起伏,证明他的苟延残喘,钱满仓不免咋舌道:“乖乖,这命也是真够硬的,伤成这样都能不死……” 他倒是放松了些警惕,伤成这样,就算他不动手,这人也活不成啊。 他扫了一眼何肆,目光自然又被那何肆手中的大辟吸引,这把刀碎痕遍布,看着就要断裂,却是散发着凛冽寒光,就像五窑之中金丝铁线的哥窑一般。 刀身好像瓷器开片冰裂,有疏有密,有曲有直。 钱满仓也是一个使刀之人,不夸张地说,但凡行走江湖之人,不管自诩绿林好汉与否,兵器偏长如何,总归是一刀在手,就能耍几个刀花,实在是练刀容易入门,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诚不欺人。 钱满仓伸手握住何肆手中的大辟刀背,就要抽出刀来,稍一使劲,面色微变,他娘的,抓得可真紧啊,居然没抽出来。 钱满仓又是加大气力,将何肆整条手臂都扯了起来,他的手掌却是牢牢攥住刀柄,并未放开。 钱满仓当即后退一步,眼神戒备,“好胆!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何肆无法作答,他早就没了五识,正在一人恶堕中苦苦挣扎。 那个忠心却愚笨,对钱满仓言听计从,刚刚还想着要去寻锯子的男人小声说道:“钱爷,他会不会是死了,都僵了?” “滚蛋,人死没死我看不出来?他胸膛还动着呢。”钱满仓怒骂一声,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惊疑,这个小子当真有点怪异,虽然很可能是那“黔之驴”的故事,但遇到自己不知道的怪状,多一分忌惮总归是无错的。 钱满仓转身看向一众手下,问道,“你们谁替我把床上那人杀了?” 那人又是自告奋勇,大声道:“钱爷,我去!” 钱满仓又是一脚踹出,“我去你奶奶个腿!” 这人虽然蠢忠,却是他不舍得用来投石问路的。 满扑不看这因自己而起的闹剧,转头走向了那个昏迷不醒的花娘小禾,蹲下身去,先是按了按人中,不得不说杨宝丹这丫头敦实,下手也是不知道收力了。 满扑掐了几下人中之后花娘小禾还是没有反应,一点“嘤咛”之声都没有发出。 满扑将她抱入怀中,感受着那丰满娇柔的身姿,昏迷之中的女子好像无筋无骨,自己一条手臂轻易就勒了进去,肉触极好。 满扑腾出一只手,他不蹬草鞋,从趾缝之中抠出一坨污泥,带着酸臭,面带笑意,将手指探至小禾鼻翼,轻轻煽动。 钱满仓见状耸了耸鼻子,一脸厌恶道:“你在干什么?” 满扑头也不回道:“救人啊,我们乞丐的偏方,闻药方剂,有辟除秽浊疫疠之气、扶助正气、抵御邪气之功效。” 小禾的黛眉终于是蹙了起来,面色扭曲,三伏酷暑,一个穿草鞋走街串巷沿街乞讨的小乞儿,脚上那滋味,不堪细说。 “钱爷,那下手之人可真的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啊,这力道,把人都打傻了,再不叫醒她,会死人的。” 满扑见小禾虽然一脸难色,却还是不醒,想着沉疴下猛药,就直接将手指在其鼻孔上一抹,用泥垢封堵住她两个不大的鼻孔。 钱满仓面色愈加难看,心道,“你这算就算怜香惜玉了吗?这个花娘是不能要了……” 小禾终于是干呕几声,挣扎起来,直接转头趴伏在满扑怀里吐了出来。 满扑替她顺背,隔着薄纱,那光滑的背肌叫他有些心神荡漾。 老乞丐手说,色是刮骨钢刀,从不让他碰,他本身就是一个无钱无势的臭叫花,说是碰不得,其实也就是碰不到。 满扑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姑娘你醒了啊?” 头疼欲裂,泛恶欲吐的小禾看清来人,一个蓬头垢面,只有白牙的小乞儿,当即大惊失色,就要高呼。 满扑一手捂住她的樱桃小口,笑道:“别叫,我不是歹人,你看,你妈妈和钱爷都在呢。” 说着他掰动小禾僵直的脑袋,也不知道他一直枯瘦的手掌哪来的力气,叫小禾看清了房中所有来人之后,小禾终于是不再挣扎,眼神惶恐,又惊又惧,不敢说话。 满扑顺手替她揩了一把鼻垢,问道:“是谁打昏了你?” 小禾颤巍巍道:“是一个女子。” 满扑随口问道:“那她人呢?” 小禾摇头,楚楚可怜道:“我不知道。” 满扑站起身来,看向钱满仓,“钱爷……” 钱满仓心领神会,向着小禾走去,一把将她提起,拎至床边。 小禾看着满床的鲜血,还有那个躺在血污中的少年,当即面无人色,捂嘴就要再吐。 钱满仓一手捏住她的后颈,叫其后退不得,将手中匕首递出,“你去,把床上躺着那人给我杀了。” “我?”小禾闻言顿时面无人色,双手却是不知怎地不听使唤,接过了那把匕首。 钱满仓露出一个并不骇人的微笑,问道:“捅人会不会?” “不……不会……”小禾摇头不迭,欲哭无泪,她就是个出卖皮相的花娘,被人捅还差不多,怎么会捅人啊? 第70章 收园结果 钱满仓握住小禾颤抖的手,温声细语安抚道:“别怕,他本来就要死了,你就是再捅他一下的事情。” 小禾恐慌万状,抽噎道:“我不行的……” 钱满仓循循善诱道:“没事的,你把他杀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再放你回家与家人团聚,如此可好?” 小禾并非贱籍,也不是被迫流落烟花罗网之中的,她是清白人家出身,是自愿成为公娼的,莺花寨得到官方许可,年年妓捐不菲,正儿八经的根正苗红,真是应了天符以后那一句广为流传的“逛公娼,富国库。” 钱满仓的许利对小禾来说,可谓是毫无吸引,只要她肯勤耕不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便是妈妈盘剥再多,一百两又是如何是遥不可及? 钱满仓以此诱之,实在下乘,须知劝娼从良,本是好事,只是时代变了。看着小禾只是摇头,甚至连一点意动的神情都没有,钱满仓也是没有脾性与她掰扯,撕破脸皮凶戾道:“小娘皮,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你选一个。” …… 正午的六月天,这时候街巷之中鲜有闲人,一条偏僻的弄堂之中,正发生一场不算恶战的,女对男,剑对刀,少对多。 “杨宝丹,你要小心,这些人其实都很好杀的,你不能心急,要把握住机会,你最是怕疼了,自己一定不能受伤……要提防那个一直周旋不敢与你对拼的姓李的……”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杨宝丹如此对自己说道,她身姿矫若游龙,在弄堂之间穿梭,神如冷电,灵活地躲避的每一次攻击,杨宝丹知道自己没受过伤,所以便不能受伤,一点吃痛,都可能会叫她握不住剑。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受伤吃痛一事,其实也就唯手熟尔,就像何肆,受点伤断个骨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换作自己,疼也是疼死了。 老赵曾和杨宝丹玩笑说,他本家曾有一位常胜将军,一生之中未尝一败,一身转斩,未受过一点伤,流过一滴血。然而这点,却也成了他的死因。这位将军在古稀之年,新纳的小妾伺候其沐浴。见其全身上下,没有伤痕,皮肤如新。小妾很是好奇,他笑言道:“吾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未破点皮,未流滴血。”小妾听了,心中童心顿起,偷偷地到外屋拿了一根绣花针,又悄悄地掩回将军身边,调皮地说:“我就有这个本事让你破点小皮,流点小血。”说完,就在将军的手臂上轻轻地刺了一下。将军吃了一痛,蓦见一滴鲜血从手臂上流出,顿时惊恐万状,脸上肌肉僵硬,呼吸困难。不多久,就被活活地吓死了。 虽然老赵在最后言说这只是野史怪谈,当不得真,却是以此提点杨宝丹道:“小姐,以后若是行走江湖,遇到混不吝、不惜命的莽夫千万不要招惹,可遇到分外惜命、处处谨小慎微的人更是要敬而远之,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当然也要做后者。” 杨宝丹记下这句忠告,如今剑舞如风,赤日天光之下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她的剑仿佛是她手臂的延伸,在杀了三鹿帮四人之后,李大茂终于全然绝了退意,他要生擒这个丫头,撬开她的嘴巴。 他看穿了杨宝丹的根底,同是未入品的武人,她的一身剑法、身法、行气要诀却是要比自己的凡夫把式高明不知几何。 李大茂心中愤然骂道,这贼老天真是不公,他多年苦寻不得的武学圭旨,也就在她一个黄毛丫头手下片片抖落,才交手不过几招,便是看出来三五种不同行迹的武学,哪一样不比义兄姬粗严防死守、敝帚自珍的功法要好上十倍百倍。 每一门放在江湖上都足以叫寻常武人争抢破脑袋,须知经典为明道之大路,真师乃引路之明灯。 无灯可缘路膝行,无路则寸步难行。 若是学得一招半式,自己熬打多年的体魄配合气机,一定能跻身六品力斗境界。 值得,富贵险中求,干完这一票,直接远遁千里,大不了过了长江天堑,去山南落草,虽然说他们现在的三鹿帮是半灰半黑的存在,但始终只是官府走狗,一辈子看人脸色吃饭,吃能啃人剩下的骨头。 去了山南就不一样了,六品高手,一人足以拉扯起一个山寨,只要不失了智去投诚那一心想要推倒离朝的圣公何汉臻,混得一个小将军当当。 只是偏南一隅,再不用做他人走狗,也不往外头蹿蹦,那便是“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的神仙日子。 杨宝丹灵活地闪避每一次攻击,虽然场面势弱,实际却是毫不退缩,她手持见天,倚仗吴指北重新开刃的剑芒凌厉,每一次劈砍都让三鹿帮帮众不寒而栗。 《太合剑法》前十八式在剑术造诣上独具一格,少了些进取,多了守成,不仅能攻击敌人的弱点,还能分心配合身法保护自己避开刀仗。 老赵说,这《太合剑法》,共有三十六式,只是后面十八式杀性太重,需要择人择剑,杨宝丹是学不会的,就算学会了,也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剑。 杨宝丹问怎么样的剑才能与太合剑法相匹配呢? 老赵只说,顺天行杀机,不昧因果,肠佯剑。 杀了四人之后,杨宝丹忽然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在牵扯自己,让自己变得迟缓、凝滞,甚至魂不守舍,无法灵活出剑,并非什么来自人身秘藏深处的意勇正在苏醒,不是助益,是拖累,是她这些年习武时偷过的懒,寐过的暇。 人生在世的一言一行,当时不显,却总会在未来现世的某一时刻,收园结果。 杨宝丹一剑刺入三鹿帮一人胸膛,被溅了一脸热血,她本能闭眼,背后的李大茂趁机一脚踹在自家弟兄身上。 杨宝丹收剑不及,被人逼退撞至弄墙。 许大茂一刀劈下,杨宝丹丢剑闪躲,却是被那死去的帮众压住身形。 一刀落下,杨宝丹右肩被削去一块皮肉,如遭雷殛,从未受过一点儿伤的她,如今算是体会到了疼痛的滋味,脑子就像散了黄的鸡蛋一片混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出了魂儿。 第71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杨宝丹看着李大茂刀落又手起, 那刀在自己的眼里越来越大,终于是在最后一刻醒神,她一手捉住死在自己怀中的三鹿帮帮众,将其提起,用其敦实的后背替自己挡了一刀。 这一刀力气很足,刀也锋利,就像屠夫砍剁屠案上的一扇猪肉。 杨宝丹听到了刀刃豁开皮肉、斩断筋骨的声音。 杨宝丹顶膝推开身上这具尸体,顺势握住了见天。 不长的剑锋还是透体而出的,剑尖直刺李大茂左心。 李大茂被逼退一步。 杨宝丹右臂上的伤口汩汩溢血,就像一汪血泉。 但她却出奇的感觉疼痛消散了大半,伤口处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沾染见天剑锋,杨宝丹感觉自己对这条手臂肌肉的掌控损失了小半,气力也是不再连贯。 李大茂身后还剩四个弟兄,早就没了战意,只是奈何无法飞檐走壁,进退路穷。 他们都是持刀站在了李大茂这个二当家身后,单看面上的惊恐,连为其掠阵的阵势都没有,倒是先衰了自己的心气。 李大茂心中骂道,“一群废物!” 姬粗敝帚自珍不肯传授他武功秘籍,自己同样也是珍惜那些市井之中并不寻常见的刀法路数,导致这个成立不过十几年的三流帮派一直无法成长,甚至断代严重。 杨宝丹得了片刻喘息,靠着墙根,运气咬紧肌肉和血脉,不叫鲜血继续流出。 老赵说得对,没受过伤的人,真的受不得伤。 杨宝丹胡思乱想,她若是能像何肆一样将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就好了,他大概就是老赵口中的那种混不吝、不惜命的。 何肆甚至还会恶趣的用一条软趴趴的左臂来吓唬自己。 呸呸呸,何肆也不能老受伤,自己一定要速战速决,还要去找那个《避不及》的老疡医呢,那个一路说是有她陪同,实际一路相护的小老弟,现在是真的需要她这个大姐头。 …… 莺花寨中,小禾哭哭啼啼作出决定,当然是杀了床上那个看起来就半死不活的少年。 还有比这更容易抉择的吗?她并不是在犹豫如何相权,只是继续下刀的勇气。 拿着匕首的手颤抖不已,匕首的尖刃在何肆的咽喉和胸膛之间游移。 好像一个神婆在中邪的少年身上虚空画符。 钱满仓见状不耐道:“娘西皮,捅一下的事情,整这么磨磨叽叽。你他娘的鬼画符呢?” 小禾被这暴喝吓到,手掌一抖,匕首直直掉落,锋锐的尖刃扎在何肆胸膛,尖尖儿刺破何肆的肌肤,却是没有流出一点儿鲜血,只有白肉,他血都快流干了。 小禾缩紧脑袋,等着钱满仓地大骂,却是发现身后并没有声响传来,她有些诧异,却也不敢转头。 自然就不见钱满仓此刻一脸疑惑,暗自思忖道,“这小子,难道真快死了?这样都没动弹?” 换作任何一个清醒之人,毫无防备胸口被刺这一下,都要吃痛动唤,哪里是忍得住的,想来也是,又不是什么小说话本,哪来这么多变故,人伤重至此,哪有心思装模作样、扮猪吃虎。 钱满仓的眉头终于舒展,倒是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了,他的语气难得带着些和善,对着小禾说道:“把匕首捡起来,再捅一次,朝着咽喉刺下去,可别再出错了。” 小禾闻言如蒙大赦,却也知道钱爷的耐心就要耗完了,再有一次他看着皱眉的蠢笨举动,估计就是自己要被他“杀人不眨眼”了。 小禾慌忙捡何肆身上躺着的匕首,手指不可避免地触摸到了少年冰冷的肌肤,没有温度,就像尸体一样。 “他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只是再捅一刀而已。”小禾如此心中宽慰。 而何肆意识处在的一片浑噩之中,大辟争鸣,发出蝉嘶。 何肆第一次感觉到了分量,只觉手中刀有千钧重,这一次的恶堕,无人相帮,仅他一人、仗刀,拼至最后关头。 何肆清楚地体会到右手五指握住刀柄,无间之中蝉鸣越来越聒噪,何肆似乎是止住了下坠,手中大辟微颤,好像蝉抖薄翼。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何肆手曳三尺刃,得益于无间之中的无所有,何肆足足积累了一百二十八曾刀意,配合野夫借刀,旷日弥久的积蓄,这次的破局虽然花了许多念,却是行则将至的一次苦耗,层层叠叠的刀光自上剔下。 何肆一跃出无间,重归一具臭皮囊。 这樊笼他又回来了,真好啊,相较之下,那“无拘无束”之地,才是真正的地狱。 何肆睁眼,一双能够视物的眼睛却是看到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正手握一把匕首,向着自己的喉间刺来。 “嗯?” 何肆左手一挥,随意打落匕首。 小禾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何肆想坐起身来,却是撕扯到腹上伤口,他无声咧嘴,真痛啊,就像一个勤利的妇人手持一把猪鬃刷在他腹中刷洗毛肚一般,那是一种能叫全身痉挛的疼痛,常人所不能受,何肆也是花了几息才忍住了。 何肆倒是没有惊异于自己双眼复明了,他本就有伏矢魄,瞎不瞎其实无伤大雅,相比双眼复明,他失去的东西才是无法割舍的。 伏矢魄归位,遍览无遗,人挺多啊,好在都是些自己能应对的敌人,他当即不再逞强,又倒回血污之中,老实躺着不动。 何肆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鼻子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都是气机啊,有些心疼…… 何肆却是不先关心自己的身体,反倒心疼气机的流逝,虽然本末倒置,倒也不失为一副乐天做派。 毕竟从恶堕之中回神,回魂臭皮囊,和重获新生也无异了。 当即内视一番,还好还好,暂时死不了,不过若是不能愈合伤势,也是等死而已,他长出一口气,这才理会满屋子人,声音虚弱道:“所以……你们哪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在哪里?你们有何冤仇要杀我?” 钱满仓见到这个小子忽然地“诈尸”,真以为他早醒着,只是装腔作势,装神弄鬼,冷笑道:“呵,小子,你好像有些拎不清楚形式啊,你现在是板上鱼肉,何必故弄玄虚呢?乖乖领死不好吗?” 第72章 有心栽花,开花结果 何肆没有理会他答非所问,不过又是一场小困顿而已,若是腹中红丸还在,这些人就是补益啊,可惜现在无法享受血食了。 暗中以阴血录尝试收拢一下那些浸染床褥的鲜血,这些都是气机啊,结果不出意料的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这叫何肆心情有些烦郁,气机就是活命的本钱啊,现在的自己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一点气机就是一点续火的灯油,现在的他,确实比那死前还为油灯一茎苦苦支撑的严监生更有吝啬的资格。 钱满仓见何肆不理睬自己,有些愠怒,同时心中也是升起一丝不安,色厉内荏道:“喂,你小子,老子和你说话呢!这会儿才开始装死,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何肆闭目又张开,眼神无奈,语气也是虚弱,“你不要和我大声哇哇,我现在很烦,会想杀了你的,虽然杀了你没什么好处就是了……” 钱满仓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用吴言嗤笑道:“杀我?你他妈的脑子瓦特了吧?” 何肆失去了腹中红丸这个主心骨,体内残余的气机就像是失去了主人一般,他这个颐指气使的小老二再不能狐假虎威,故而调动起气机来还是十分吃力的,贮存骨血之中的血气还能帮他稳固身躯已经很是给面了,就算哗变也无可厚非。 反正只要心理预期足够差,那稍好结果总能给人一丝安慰。 反倒是已经覆水难收的那些血液,趁着还有些气机不曾消散,何肆凭着残存的气机牵连,用阴血录勉强施展纤指破新橙的招式,还未干涸的血水顿时化作血焰蒸腾,雾气之中滋长出一条条血气手臂。 当时就在雅间之中血手林立,群魔乱舞。 血气氤氲迷蒙了众人双眼,何肆没有动弹,却是顷刻间扼住众人脖颈,只有三人除外,花娘小禾,乞丐头满扑,还有老鸨子丁妈妈。 在那朱全生面前羸弱、毫无还手之力的何肆,面对这群未入品的吴语中的“小瘪三”时候,却能用一句京话形容,那就是“手拿把掐”。 何肆忽然有些索然无味,他并不想杀人,或许是那微弱至几乎不察的饥欲无法在左右他的心神,或许是腹中红丸被摘,性命将歇,说是人之将死也不为过。 他并未存了太多杀人和补充血食的念头,何肆从来只是淡漠人命,却不嗜杀。 因此,即便是其中那个有个一面之缘的小乞儿满扑身形滑溜,悄然逃脱,何肆也是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此刻的他,既是心无杀意,也是身无余力。 满扑千钧一发之际,从窗牖逃脱,面上竟是半嗔半喜,像只误入市坊的臭老鼠,在瓦舍之中疯狂穿行,看似慌不择路,实则几下就混迹人群,泯然众人,就像老鼠钻回了属于它的渗井之中。 虽然形状狼狈了些,但满扑此刻心中却存了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自得与洒脱,这场谋划有些出乎意料的简单了,原因有二,一是那少年的实力当真厉害,比他估摸着高出不知几何。 二是三鹿帮那三个酒囊饭袋的当家的当着愚不可及,轻易入套,分而划之,他只稍稍推波助澜,纵风止燎,竟然真叫他的有心栽花变为开花结果,无比顺遂。 早在圩日集市,满扑就用老头子的教的识人、相人的《冰鉴》,从神骨、情态、气色、刚柔、须眉、容貌、声音七处纵观何肆,更是接着讨钱的借口,假意冲着杨宝丹,其实最终目标却是何肆,只为贴身上前,细细详观。 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此人薄性、寡命、贫夭孤皆占,能活到这岁数,除了命硬和高人指点之外,自身的实力定然也是不容小觑。 一个荒唐可笑,甚至漏洞百出的驱虎吞狼的计策便是从心而起。 满扑散去心惊肉跳,满脸喜色,自言自语道:“走走走,先避避风头,再回来收拾残局,做大做强,老头子的第一个考验,成了!” 何肆依旧躺在床上,莺花寨的鸨母丁妈妈和花娘小禾都是肉质女流,不在满扑此类,何肆可以调动的气机有限,故而没有针对这两个花瓶。 她们看样子是吓着了,且是吓懵了,并未惊叫出声。 何肆像拎狗崽一样拎过钱满仓,勉强抬头,用刚刚复明的双眼看着钱满仓,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此刻两人所隔不过咫尺,钱满仓自然是看见了那一双赤红剔透如同玛瑙的眸子。 钱满仓不愧识时务者,虽然面色苍白,对这妖邪手段无比惊惧,却是硬着头皮回答道:“红……红色的……” 何肆闻言微微皱眉,喃喃道:“怎的还是红的?那老朱贼学的什么不正宗的《续脉经》?摘了自己的红丸,眼疾都没治痊愈?” 钱满仓没有半点儿硬气,直接服软,姿态低贱道:“这位公子,咱们之前有些误会,您能不能高抬贵手,钱某不过贱命一条,一众手下更是杀光了都不足以平愤,不如叫我留下有用之身,至死也不忘大德,先是奉上赎钱,再为少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报。” “你有些聒噪了。”何肆摇摇头,忽然后知后觉,不对!宝丹大姐头呢? 何肆兀得心慌,一把扯过钱满仓的衣襟,抬起头,一双血眸瞳孔骤缩。 无心杀人的何肆却是直接操弄血手将钱满仓身边那个有些愚钝却是忠心的打手的脖子折断,叫他从一个人变成一具尸体。 何肆冷声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的耐心并不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女伴呢?她去哪里了?” 钱满仓难免心悸,下意识吞咽一口口水,却是被那介于半虚半实之间的纤细血手扼住脖颈,血气侵入肌肤,就好像钢针扎入,喉结滚动之时阻塞,当即面色涨红,就要窒息。 何肆微微“松手”,钱满仓大口呼吸几次,这才艰难顺气。 钱满仓艰难出声,“老鸨子,你来说!” 鸨母丁妈妈战战兢兢,不敢开口,平日里喜欢用桃花术摧残不听话的少女的她,现在见到妖怪一般的少年,没有半点胆气,都是站立不稳。 何肆真就再次“出手”捏死了位于鸨母最近的一个打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鸨母丁妈妈眼见一个打手死在自己面前,那清脆的颈骨折断的声音离自己那么近,就像是小锤砸核桃。 丁妈妈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第73章 虎死骨立 何肆只想弄明白现在的处境和杨宝丹的下落,但眼前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的主,显然不适合他好言相待。 杀死两个打手之后,两只血手腾空了出来,不过血手之上的血气愈加单薄,就要湮灭一般。 双手合力,将穿红戴绿的鸨母拖至身前,鸨母只是闻到血腥味,就几欲晕厥。 钱满仓瞪向与自己并排的鸨母丁妈妈,怒骂道:“臭婊子,还不回话!这位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丁妈妈终于是强打精神,断断续续道:“就……就在……在不久之前……” 何肆直接打断道:“不久之前是多久?” 一只血手纤柔缠绕丁妈妈颈部,轻轻拍了拍她花容失色的脸颊。 丁妈妈眼神满是惊惧,这回倒是说话伶俐了不少,“就半个时辰不到。” 何肆淡漠道:“继续说。” “半个时辰之前,有一位圆脸姑娘带着肩负公子来到我们莺花寨,我们青楼也是张开门不久,是我亲自招待的,姑娘点了一个花娘,就是小禾。” 鸨母丁妈妈言语提及小禾,一旁还能勉强站立的小禾当即战栗,簌簌抖动起身子,心中无比哀怨,“丁妈妈为什么要点名自己呢,自己刚刚还要朝这位爷捅刀子呢,这哪里是点名啊,这简直就是阎王点卯啊……” 何肆问道:“我女伴人呢?” “我不知道……”丁妈妈无力摇头,害怕何肆动,怒掐断自己的脖子和摘胡芹一样随意。 “这个回答我不满意。” 何肆确定鸨母丁妈妈没有说谎,自己也是的确未曾察觉到属于杨宝丹的血迹气味,房中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小禾生怕这个杀星再杀鸡儆猴,万一自己就是那只鸡呢? 她虽然战战兢兢,却还是迅速开口说道:“之前我以为公子您就是喝醉了,想玩一龙二凤,我就想着不如主动些,结果就被那姑娘一下打晕了……” 何肆点点头,听起来杨宝丹像是自己打晕了这个花娘,自行离开了。 难道是为了给自己去找郎中? 何肆再看着自己身上缠绕的两段止血的衣带,顿时觉得这个设想很有很大的可能,应该是自己第一次想以野夫借刀劈开无间,失败导致皮囊破败,鲜血四溢,杨宝丹一定是去找郎中了。 何肆没有了继续探究这些人为何想要杀他的心思,只是担心杨宝丹。 杨宝丹倒是有些武艺在身的,至少比自己出京城接榜护送灵儿姑娘的时候还厉害些。 若非他们这一路遇到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高手宗师,杨宝丹也不至于沦为一个处处需要自己保护的羸弱负赘,在这晋陵县之中,只是去寻个郎中应该不会有事吧? 何肆如此想着,那便在这边守株待兔就好了,等候杨宝丹回来。 如若贸然出去寻找,说不定适得其反,而且反观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有些外强中干,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 何肆想通这点,也就故作淡定,想着不如趁着还未散尽的一点残余霸道真气,再杀几个人立起凶威,也好在自己打回原形的时候,依旧虎死骨立。 他犹豫了,是杀那个为首的钱爷,还是把那些打手都杀了? 可恶的朱家老狗,老物可憎,巧取豪夺;可怜自己的实力太弱,无法反抗;可恨这世道不讲道理,弱肉强食。 真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肆随着实力脱凡,心态也是渐渐变化,即便没有霸道真解左右心性,他并不因为饥欲想要杀人,却也无所谓杀人。 实在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畜生的差距都大,毕竟畜生还会叫人“见其生,不忍其死”。 而自己转眼间杀了两个打手,却也是不带半点悲悯。 他不向下怜悯弱者,却是向上憎恶和自己一样利己行径的朱全生,何肆后知后觉,真是可笑,这不正是魔道。 何肆此刻心中对朱全生依旧怨怼无比,恨他高高在上剖腹夺丹,并且美其名曰帮其清除脏东西的作态。 吃相太难看了些,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却是在怨毒之余,稍有释然。 何肆之前小瞧了朱家这位四品宗师,以为是与貔貅道人一般成色,现在想来,他甚至小瞧了貔貅道人,那等存在要杀自己,真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猫戏老鼠罢了。 何肆才明白自己真是井蛙观天、妄自尊大,可笑可怜。 回想起当初,还是千乘之尊的太子殿下陈含玉,他觊觎自己的落魄法,按照李嗣冲的说法,上位明明可以明抢,却愿意许以好处,而且给予他的《斫伐剩技》真是厥品居上的好物,即便以何肆当时并不高明的见识,也能明白此中珍贵、世所罕见。 除了总纲的野夫借刀,甚至学会之后的十七式,便是学会十七套明经宝典的刀法圭旨。 如此说来,倒是身为上位的陈含玉气度雄远、胸襟沛然了。 自己上交的落魄法还隐瞒了七幅化血法的图刻呢,确实是有些不太厚道了。 如今太子殿下肇基帝胄,他也算是犯了欺君之罪了,不过那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断头路子,叫人魄散且无来生的。 如此说来,何肆虽然有所保留,而且出发点只是自私,但姑且算是一种另类的用心良苦了吧。 反正此事天知地知,自己知何花知,应该是稳妥不至于暴露的。 何肆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将剩下的几个打手全部折断脖子。 他们如同之前的钱满仓一样,被血手扼住脖子,眼神惊恐,却是无法发出声音,血手变为血水,再是化作血焰,将那些热乎尸体焚烧殆尽,虽然没有办法将他们变为血食,但最简单的毁尸灭迹还是可以做到的。 钱满仓看着这一幕幕只在说书先生的志怪鬼狐传中才能听到的志怪手段,却是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 他闭上了眼,接受事实,引颈就戮,没有想着死前将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咒骂一遍。 多少英雄豪杰享誉武林,硬挺了一辈子,却因为临死之前的那一哆嗦,使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从不自诩江湖豪杰,只是个蝇营狗苟的商人,自然不在乎什么生死事小,名节事大。 若是哭喊讨饶有用的话,他一定哭得如丧考妣。 可是明摆着讨饶无用,还不如乖乖受死,也不敢怒骂对方,毕竟被折断脖子总算好死,万一言语触怒了对方,死都不得好死,只能去地下和阎王诉说冤屈了。 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也算是恶行累累了,阎王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冤,反倒会说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钱满仓闭眼苦等,却是没有听见自己脖子被拧断的声音。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看着何肆一脸疑惑。 那条扼住自己脖子的血手松开,在眼前凝实成一条血蛇,粗鲁地探入自己的嘴中,从咽喉一直贯入胃中。 第74章 二皮匠手艺 另外两条缠绕在鸨母丁妈妈身上的血手也是如法炮制,分别钻入了鸨母丁妈妈和花娘小禾的嘴中。 做完这一切,何肆平躺床上,没有了任何可以无偿调动的倚仗,彻底沦为一个伤残,只能靠着腹中还剩米粒大小的“谢宝树”苦苦支撑,苟延残喘。 何肆轻声道:“你们的命我先留着,我就在这里养伤,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心念一动,你们也就自焚而死了,地上那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会儿地上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一点污秽血稠。 何肆这话当然是屁话,他哪有这种操纵人身死的手段,他又不是李大人的师弟曾郡那样有一身蛊虫,以前霸道真解全盛时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但何肆这些话落入三人耳中,却是十足的威慑。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何肆的一身血肉都有白龙血毒,那啃噬自己一根脚趾的老鼠却是承受不住这份血毒,当即暴毙了。 只是从棺中苏醒之后,多次使用霸道真解,将那血毒稀薄了许多,又是全部归结回腹中红丸。 被朱全生摘了红丸之后,身上的血毒也就所剩不多了。 服下他鲜血的三人顿时腹中绞痛,几欲内焚,这是血毒的原因,叫人难受却不致死。 三人当即信服,腹痛之余,感觉像是喝了几口自酿的烧刀子头酒,灼烧胃囊。 何肆冷漠道:“别装死了,死不了的。” 并非无害,只是不伤性命,甚至对于钱满仓这样的距离入品仅差临门一脚的武人,待其消化这份血气,还会有不小的裨益。 钱满仓到底是武人,更加吃得住疼。他支起身来,认清自己的处境,心中反倒有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只要高抬贵手,留他一命,他将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如今可不就真活命了?只要能不死,管他什么受制于人呢,做狗而已,他最擅长了。 钱满仓对着何肆躬身行礼道:“公子,以后钱满仓的这条性命就是你的了,听凭差遣。” 何肆点点头,“那个叫小禾的,把房间打扫一下,有点脏。” 他虽然将一众尸体都焚烧干净,却难免留下一些血迹,况且自己躺着的床褥也是一片血污,需要清理。 他又是对着钱满仓和丁妈妈说道:“你们两个走吧,暂且没你们什么事情,不要打扰我休息了。” 何肆思忖一番,钱满仓好歹是个武人,自己现在徒有其表,难免被其看出端倪,老鸨子定然长袖善舞,十足的人精,自己应对她要装相,太累了。 也就那个看起来不大的花娘小禾,应该是最胆小怕事的,也相对更容易糊弄些。 小禾闻言一脸戚戚,想着自己才是遭受无妄之灾的人,本来就是个皮肉生意,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钱满仓态度谦卑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何肆敷衍道:“朱水生。” “姓朱?”听闻朱水生的姓名,钱满仓自然联系到了广陵道上的庞然大物朱家。 何肆摇摇头,“和你想的那个朱家没有关系。” 他现在是一点儿朱家的虎皮都不想扯,晦气。 可何肆越是矢口否认,钱满仓就越是有几分的确信。 何肆冷声道:“还不走?” 钱满仓身形一躬再躬,“公子好生修养,小人这就告退了,有什么事情,尽管交代小禾。” 何肆点点头,“行,我暂且就住在这里了,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叫小禾传话的,你们管好嘴巴,记住不要多话,也不要不说话,不要让任何人好奇这边发什么了什么,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丁妈妈也是连忙拍着胸脯保证,胸上那一对被多人攀登过的雪峰颤抖几下,“公子放心,奴家知道的。” 丁妈妈和钱满仓走后,只剩小禾一人更加畏惧,腿肚子打转,站立不稳。 何肆扭头看着小禾,目光直接,带着冷意。 小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抬头,十指在身前交织成一团,倒是有些柔韧的。 何肆开口道:“你好像有些笨手笨脚的,我在想要不要换了你。” 小禾慌忙抬头,出声道:“不要!我很能干的。” 她的确是很能干,是丁妈妈的摇钱树,又不似青楼花魁那般清高,又不如清倌人那般难以亵玩,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文人骚客都能接待。 何肆冷声道:“还不快洒扫起来?” “奴家知道了。”小禾收拾起屋子来,动作却真是有些笨手笨脚的,甚至忙中出错,叮呤咣啷,颇为狼狈。 何肆一看,得,还是个娇贵的大小姐。 小禾是个‘日进斗精’的好苗子,自然叫鸨母丁妈妈喜欢得紧,不舍得叫她连打扫房间这样的琐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指派有专门的丫头负责照顾多位当红花娘的。万一弄糙了小禾手指,叫客人摸起来不舒服,或者用起来不顺滑,岂非得不偿失? 何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没过多久,洒扫还算认真的小禾终于拖干净了地板,蹑手蹑脚上前,要帮何肆换一床新被褥。 何肆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实则挪动身子都十分艰难,勉强站在一旁,面色惨白,这是阴血录难以为继的征兆。 尤其是何肆腹上那一道口子,就像是一张合不上的嘴巴,骇得小禾不敢多看。 打扫干净房间之后,何肆终于心安理得高卧在床。 就等着杨宝丹回来。 可这一等,就又是过去半个时辰。 何肆难免心慌起来,“大姐头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他直接坐起身来,不管腹部撕裂的疼,对着一旁坐着一张海棠式的圆杌上的花娘叫道:“小禾。” 小禾一惊,连忙答应道:“欸!在呢。” 何肆问道:“你会女工吗?” 小禾摇摇头,“不会啊。” 何肆愣住了,又问道:“这不是四德之一吗?” 何花为了嫁给自己,早几年就开始跟着母亲学女工了。 小禾对何肆的疑问更是疑惑,不解道:“我要三从四德做什么啊?我可是娼女欸……” 何肆无言以对,只道:“反正我需要针线,你去帮我找一副针线来,就现在,马上就要。” 他要将自己的胃囊和肚子缝补起来。 这个手艺并不难,墩叙巷中有不少二皮匠,与刽子手是相辅相成的捞阴门活计,何肆从小耳濡目染,见过不少二皮匠缝尸,看着还挺简单的。 第75章 自医 面对何肆的古怪要求,小禾不敢怠慢,直接出了雅间,去一位清倌儿姐妹手里借针线。 清倌儿她倒是闲暇之余会做刺绣的人,只是见到小禾突然跑过来借着女工工具,有些惊异于她突然转性了,旋即又想到她不是还在接待客人吗? 她当即想岔了,倒吸一口冷气,“嘶!玩得这么大吗?” 本来还羡慕她大清早就开张了。 其实自己也想赚点快钱,只是为了自视清倌儿的身份,面对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依旧要自矜自爱,故作疏远。 每次看到那些客人,摇头叹息离去,自己都会心疼那些本来只要往床上一躺就能拿到的银钱。 也只能安慰自己定妈妈一定有她的安排,现在的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未来一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的。 所谓清倌儿,就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欢场女子。表面看着清丽脱俗,也会读书写字、吟诗作画。然而她的才华是制式和死板的,由几个嬷嬷教习而成,和真正的大家闺秀无法相提并论。 清高只是覆盖于欲望之上的一层薄纱,一旦真正勾起了买主的兴趣,它便不再具有存在的价值,只是待价而沽罢了。 清倌儿的身价自然是比这些皮肉生意的骚浪蹄子高出十倍百倍,但终归是一锤子买卖,也架不住人家薄利多销啊。 她试探问道:“小禾,你房间里不是有客人吗?怎么忽然跑出来了,完事了?” 小禾摇摇头,不敢多嘴,又是不敢表露出太过紧张,“没没,还没有呢。” 她在私下却是比小禾都要放得开,巧笑盈盈道:“也快一个多时辰了吧,这回的客人倒是能干。” 不过能干有个屁用,又不能多给些钱?姑娘受用了,却也做不得主也不舍得少收些钱。 还真当是那名士才子与花魁娘子的故事吗? 倒是也有,听说京城便有一位张生,文采斐然,叫名妓喜爱无以复加,争着养他,散尽千金,只求张生与之一寝,作词一首,甚至有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张郎的。 小禾一脸窘迫,含糊不清道:“还没开始呢,客人想看我绣鸳鸯。” “哦,又是个有怪癖的。”她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见过?那些花活多的客人多半是下头不行的。 小禾害怕多说多错,扭捏道:“哎呀,我不和你多说了,客人会等着急的。” 清倌儿点点头,“行吧,行吧,你快回去吧。” 看着小禾离去的背影,清倌儿低声喃喃道:“你这倒是好赚钱。” 小禾很快就拿着针线回了自己房间。 何肆没有和她废话,接过针线,直接就坐了起来,虽然现在是白天在房间里没有长得还是有些。不够光亮。 何肆吩咐道:“点灯。” 小禾赶忙照做,她隐隐猜到何肆想要做些什么? 点燃油灯后,小禾没敢出声,捂住嘴巴站在一旁。 何肆双眼虽然复明,却也并不依仗势力,一边专心内视,一边以伏矢魄观察自己的外廓。 内外交涉之下,倒是一览无遗。 朱全生的那一记手刀倒是干脆利落,伤口都是平滑的割裂,倒是方便缝合。 何肆将绣花针捏在手中,放在灯火之上,炙烤消毒,绣花针纤细,不过多久就变得通红,何肆指尖也是发烫。 他捏住针尾甩了几下,红针冷却,本来银亮的针变得乌黑发紫。 何肆用两指将上面附着的灰炲捋尽,细针又显露出暗紫之色,何肆穿针引线,倒也不是娴熟,他从未学过女红,只是对身体掌控入微。 然后就在小禾震惊的目光下,将拿着绣花针的右手从腹部伤口探了进去。 饶是以何肆的耐力,也是不由的龇牙咧嘴,痛,真痛啊…… 何肆竭力稳住手臂,他的胃囊破了,伤口在腹中,本就不好缝合。 一痛就痉挛抽搐,那一只破了口子的胃囊就像一条翻肚皮的鱼,看着好抓,其实滑溜,搂不住。 何肆单手穿针引线有些困难,忽然就转头就看向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小禾。 “你过来。” “我?” “去洗手。” 小禾兀自心惊肉跳,心道这位爷不会是要自己帮他缝合肚皮伤口吧? 何肆见他没有动作,催促道:“去啊!傻愣着干什么?” 小禾苦着脸点头从暖水釜里倒出热水,将双手濯洗一番。 何肆叮嘱道:“你洗干净些。” 小禾似乎是畏惧过了头,看着自己被热水烫得通红的小手,鬼迷心窍甚至有胆在心中腹诽,“可你自己也没洗手啊。” 心中如是说,却是老老实实又将手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 何肆见状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好了,过来吧,帮我。” 小禾闻言一颤,果真如此吗?她最怕见血了,哪有这个胆子。 小禾连连摆手,不迭摇头,“公子,我真不会女工,我去给你找郎中吧?” “不用,”何肆摇摇头,现在的情况杨宝丹久出未归,他心中牵挂,必须快些缝合伤口再去寻她了。 何肆心中已有决策,大不了舍了已经废弃的左手不要,再腾出一些气机来。 小禾哭丧着脸,哀求道:“公子,我真不会针线活,我缝补不好的。” 何肆见状乐了,“瞧你笨手笨脚的,我也不放心你给我缝针啊。” 只是自己落得如今这般凄惨田地,甚至还能苦中作乐,还能惨笑出声,倒是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何肆心道,“就算小说中的关圣老爷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吧?况且自己还没用上麻沸散呢。” 小禾闻言愣了愣,“不用我缝针,那公子我要做什么?” 何肆轻声说道:“你就把双手伸进来,扒开我的肚子,叫我施展方便些。” 小禾闻言大惊,“使不得啊,这不得疼死啊。” 何肆神情故作冷冽,质问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小禾连忙摇头,“不是的,奴家没有这个意思。” 何肆看了一眼颤颤巍巍的小禾,说道:“你手心都出汗了,再洗一遍。” 第76章 后悔 小禾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只得依言照做。 小禾眯起眼睛,不敢细看,将一双细嫩柔荑缓缓伸进何肆的腹中,一手扒着一边伤口,却是迟迟不敢使力。 何肆眉头皱起,一是因为刺痛,二是见她磨磨蹭蹭的,却是忍住了斥责。 这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再把他吓坏了,这手一抖,吃痛遭罪的还是自己。 “你倒是扒拉啊,就这么点口子,你塞两只手进来,不给我扒开,是添堵的吗?” 小禾彻底紧闭双眼,双手微微使劲,何肆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牙齿抖动咯吱作响,倒吸冷气发出“嚯嚯”声,却是没有惊叫。 小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何肆咬牙牵强道:“你闭嘴,手扒开别乱动。” 小禾顿时闭上嘴巴,全身僵直,每一块骨头和肌肉都是维持不动,忍得十分辛苦,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何肆将绣花针探入腹中,另一只手也是捏胃囊,开始缝合。 这样做当然治标不治本,但他总不能豁了个肚子出去找杨宝丹吧。 至于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倒是真顾不得了,别人好歹是病急乱投医,他倒好,自己动手,都说医者不自医,何肆真就破罐子破摔,都伤成这样了,生死由命吧。 小禾依旧心惊胆战。 何肆却发现这姑娘居然是个汗手,奶奶的,失算了! 那因为紧张,汗水从掌心渗,直接接触自己的伤口。 就像过年的时候,盐渍腌肉一样。 妈的,刺激,真疼! 何肆咬牙切齿,只能加快速度,里里外外缝了四十几针线。 他才明白,隔行如隔山,原来二皮匠的手艺只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 缝完胃囊。何肆抽出双手,虚弱道:“好了,你把手撤了吧。” 小禾如蒙大赦,收回了手。 这个姑娘还是有一些敦厚老实的,一直尽心尽力扒拉着他的伤口,心神紧绷着,以至于越来越用力都不自知。 这会儿松手,何肆那本来就只有一尺宽的伤口,都有些被拉扯大到合不上的趋势了。 何肆没有计较这些,又是在绣花针上穿了一根长线,然后一手把豁口处的皮肉捏到一起,一手开始缝针。 或许是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何肆已经痛到麻木。 之前他观刑赫连镛被凌迟,打心眼里警钟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凌迟都不吭一声,现在看来,硬汉的本领,也就这么回事儿。 他在这次下手的速度更快,歪七扭八地缝了二十几针线后,随意打了个结,剪多余针线。 当即站了起来,感受着肚子不再漏风,自己的手艺虽然丑些,但也还算顶用。 何肆一时没有找见自己的行囊,后知后觉那柄二人夺也不见了,应该是被杨宝丹拿走了,他转头对着小禾吩咐道:“你给我拿件衣服来。” 他本来的衣服早就被杨宝丹撕成布条了。 可惜小禾房中只有女子衣裳,何肆穿了她的亵衣,又在外头套了一件十辐的深衣曲裾,好在颜色是霁色的,不是那么的扎眼。 何肆交代道:“你住房间里待着,我出去一趟,什么也不要向别人说,知道吗?” “知道的。”小禾捣头如蒜。 何肆拿了大辟就往屋外走去。 其实晋陵县虽小,但人身更是渺小,若非实在担心的紧,何似也不会做这等大海捞针还可能相互错过的蠢笨事情。 可是刚出了瓦子,在北瓦外的一条街巷之上,却是一片热闹场景,虽说过了午时,天气却依旧酷热。 定死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否则不至于聚集了这么多看客。 何肆远远看见人群扎堆中有人拔刀斥喝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推开,再有推搡,定拿不饶。” 围观群众稍稍疏散一些,仗着不俗的耳力,何肆听见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的拼凑故事,好像是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惨案。 那条名为竹儿弄的弄堂之中,竟然死了十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死者是不少人百姓熟知的三鹿帮帮众。 他们活着的时候欺压百姓,与巡捕司沆瀣一气,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得面称一声“好汉爷”,死后却成了人人唾骂的地痞流氓、泼皮烂聊,恨不得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何四听闻一人说道,好像看到了人犯的样貌,是个女子。 何肆当即眉头一皱,心感不妙。 他直接走入人群,伸手拨开几人。 一个壮汉被无心之下被何肆一把拨开,脚步踉跄,当即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未回头就怒骂道:“推什么推?往里头硬挤什么?这么爱凑,不早点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他一回头,看到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何肆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双鲜红的眼睛透露着妖冶邪异的光芒。 “麻烦借过!” 壮汉顿时蔫了,瑟缩脖子退了开去。 何肆走到人前,看着一众捕役,居然发现一个熟人。 是夜战季白常的晦夜,他在荣旺客栈遇到的那个负责巡更值的捕役周自如。 他怎么不做值夜守备了? 周自如自然也看到了何肆,他眉头微皱,却是见识过了何肆的实力,不敢出声,只是眼睛死死盯着何肆,已经把他列为凶嫌。 何肆才不顾顾及他的眼神,他与自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真要找自己麻烦,就算不用气机也能一刀对劈了他。 保管他从眉心到鼻子到人中,再到身下二两肉都是对开的,有一点分得不均匀,都是他的学艺不精,刀法差逊火候。 何肆低头看向一地死人,这些死人他大多认识。 是杨宝丹生辰那日子二人来北瓦看戏,出来时候,那一伙不知死活欲要劫道自己的歹人。 何肆当时只杀了一个入品的为首之人,对于其他人并未下杀手。 莫不是碰巧遇到了杨宝丹?这才有了一战? 细看之下,这些人都是死于剑伤,联想到自己不见了的二人夺,几乎可以确定这场屠杀是杨宝丹所为。 何肆有些后悔,当日应该将这些人都杀了干净的。 第77章 谢谢 何肆在杨宝丹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血煞之气,她可能都没有杀过人,不敢相信她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与煎熬。 除了像何肆这样见过杀人比吃过米饭还多的刽子手儿子例外,初次杀人的负罪和厌恶之感几乎是无解的,对人精气神的摧残难以估量。 常杀人者,一身血煞之气便可骇退旁人,实则是煞气伤人更是伤及,所以刽子手一行总有带不过百的规矩,武人有气机加持,自然不会承受不住煞气,但杀人多了,也会有所折损灵性的。 何肆再是向前几步,走出了围观人群的界限。 “什么人!” 有捕役拔刀大喝,刀刃指向何肆。 凡是捕快勘案缉凶都立有期限,至期不完成,加以责罚,并再立限,谓之比限。 寻常比限为五日,凶案比限为三日,除了这么大的一桩凶案,这些出动的捕役都是还未调查就开始焦头烂额、人人自危。 这时候有人敢冒头干扰办案,那可就是送上门来的替死鬼,都不用他们费心制造什么冤假错案。 周自如是见识过何肆的厉害的,当即拦住自己的同袍,眼神示意其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他来看不惯同袍鱼肉百姓的作风,平日里遭受排挤也多,但他也不想看着这个同袍触怒武人,丢了小命。 周自如道:“这人是王知县府上的客人。” 那个捕役当即面色微变,扭扭捏捏,前倨后恭起来。 周自如却不给他攀谈的机会,先一步挡在二人中间,问道:“你不是应该在王大人府上吗?” 何肆敷衍道:“出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更是叫周自如浮想联翩,他是被放出来了?还是杀出来了? “这边的事情……”周自如话问一半,何肆却是知道他的猜疑。 “和我没关系,”何肆摇摇头,他现在状态很差,所以不想惹麻烦,又补充一句,“犯不着骗你,你们太弱了。” 周自如点点头,手握佩刀刀柄之上,说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勿近。” “我不想惹麻烦。” 何肆并不因他驻足,直接与他擦肩而过,走入竹儿弄中。 周自如握刀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却是没有拔刀。 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人的一口唾沫,就能叫他倒地不起。 可恶,自己要是他一身武力就好了。 其余袍泽看到一向嫉恶如仇、一板一眼的周自如按兵不动,也一时间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何肆走入弄堂之中,在一面墙前站定,墙上有血迹,他伸手一抹,血迹已经半干,放到鼻翼下一嗅。 何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他的步子很快,不顾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因为那是杨宝丹的血迹。 她没有死,但一定受伤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何肆心中愈加不安,“大姐头,你到底在哪里?” 何肆一手按住腹部,一边往沿街继续行走,却是漫无目的,不知该去东南西北的哪一处方向去寻。 阴血录的运转阻塞,滴滴点点的鲜血从腹部渗出,染红了霁色的上衣,晕染成朵朵红梅。 何肆步履维艰,忽然有些迷茫,一路走来,似乎是习惯了两个人的相伴,忽然只身一人走在这白日上,却游离得像是个不存此间的孤魂野鬼。 何肆腰间大辟一颤,是它的主人离他愈加近了。 喜新厌旧,自觉另投明主的大辟当即挣开这种勾连,断绝前后两位主人之间的联系。 何肆却在那一瞬间感知到了师伯的存在,已经很近了。 他没有忧愁,而是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也能感知到见天的存在,是不是就能找到杨宝丹了? 他抬起右手一看,掌中还有一处烙印,是见天剑茎之上的铭文烙印,也就是他认得的“见天”二字。 很淡,就是一个瘢痕,几乎看不出文字的形状。 何肆忽然福至心灵,一抬手,低声询问道:“你在哪里?” 倏然,何肆感觉到了微微坠手,好像是手掌被人向西北方向微微拉扯一下。 何肆当即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穿街过巷,步履匆忙。 何肆上衣上的血色梅花越来越盛,几乎锦簇在一起。 他的面色也是愈加发白。 终于在县北街的西门头,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圆脸姑娘,她手中还扯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背着药箱,看着鸡皮鹤发,精神矍铄。 杨宝丹远远看见何肆,双眼泛起一片雪亮莹光。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朱水生!” 何肆见到杨宝丹,也是露出一抹微笑,一直紧绷的心弦陡然松开,当即觉得天旋地转。 何肆拄刀站立,勉强不倒。 杨宝丹放开自己半拖半拽的老疡医,向着何肆跑去。 二者站立对方眼前,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 杨宝丹面色苍白,却是笑道:“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你受伤了。” “你一点小伤,已经包扎过了,你呢?你没事了?” 何肆摇摇头,“有点事……不过不打紧。” 看着何肆腹上一团血晕,杨宝丹心疼不已,“你怎么跑出来了?” “找你啊,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跑出来了?” 杨宝丹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我给你找郎中去了。” 何肆千言万语,心头微暖,待到嘴边,只汇聚成一句‘谢谢’。 杨宝丹道:“我扶你吧。”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因为现在的他真的很需要。 杨宝丹搀扶住何肆,对着步履蹒跚的老者喊道:“杨大夫,你快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病人!” 杨宝丹的同姓本家的老疡医杨希才一脸狐疑,踱步上前,看着何肆,问道:“这是你说的那个很严重,拖不得,被开膛破肚的病人?” 郎中瞧病都讲究一个“望闻问切”:观气色、听声息、询症状、摸脉象。 望闻二字已断,这少年看着虽然是面色苍白、身倦无力,充其量不过是个血虚之兆,哪有像是受到大创的样子?真是开膛破肚,还能活蹦乱跳地走路? 何肆对着杨希才拱了拱手,语气虚弱道:“杨大夫,您好,我的身子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杨希才郑重回礼,“无须多礼,治病救人,本就是吾辈职责所在。” 杨宝丹问道:“我们现在回哪里?” 何肆轻声道:“还能去哪里?回瓦子呗。” 杨宝丹小声说道:“那边不太安全了,我闹出了点动静。” 何肆用传音入密的手段说道:“没事的,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从别的地方绕回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莺花寨中我也已经摆平了,可以安心养伤。” (从来没有求过礼物,只是现在连催更越来越少了,很沮丧,求求大家点个催更吧,感激不尽,想要来群里和我聊天的也行,三妻四酒,催更上来我会保持三更的。) 第78章 老医少卜 何肆口中说着安慰的话,实则心中并不平静。 一来是师伯来者不善,除非他弃刀,斩断那种联系,才有可能摆脱。 何肆若是弃了大辟,只怕此生心中有愧,无法再出一招野夫借刀,没有了野夫借刀的总纲,《斫伐剩技》便也半废了,不过一套东拼西凑的四不像罢了。 野夫借刀,主旨便是一个“借”字,借来十七门刀法,借来胸中意气万古刀。 二是何肆现在命在旦夕,甚至能不能苟延下去都是问题,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弃刀逃命? 杨希才看何肆一双血眸,他这一生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见过千人千面,自信识人不少,金发碧眼、褐皮蓝瞳、卷发黑皮的异族人也都见过。 若不是他少见多怪的话,这世上应该鲜少有红瞳之人,而且这个少年的面相骨相一看就是中原人士,并不异域。 排除先天异瞳的可能,那就是眼疾了,杨希才不禁出声问道:“我多嘴一问,你的眼睛一直是红色的吗?看得见吗?” 何肆倒是并不隐瞒什么,直言道:“以前是黑的,也看得见的,只是后来被人打瞎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又好了。” 杨希才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说道:“那是没好全。” 何肆点头,“我知道的。” 杨希才将自己的一番面诊推论说出,“治眼先活血,肝开窍于目,你眼内瘀血,贫血肝气郁滞,最近是不是频频失血,加之气机失调,失眠少眠,还伴有躁狂不精的症状?” 几乎是一语道破,何肆不免咂舌,大姐头这是找了个神医啊。 何肆心悦诚服,这个大夫看着年迈,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果真老医少卜,老取其阅,少取其决,医者以年老为贵,盖老医更多病矣。 何肆诚心感怀道:“杨大夫高明远见,小子佩服。” 杨宝丹闻言却是一脸惊喜,目光灼灼看着何肆,“你眼睛好了?” 朱全生夺取何肆腹中红丸之时,其实说过一句“眼睛我帮你治好了”。 但那时的杨宝丹眼睁睁看着何肆被剖腹掏丹,哪有心力去辨识他说了什么。 现在亲耳听闻何肆亲口表示双眼复明,杨宝丹虽然依旧担心他的伤势,不至于满心欢喜,但也是一份不小的安慰。 何肆点点头,这是第一次真眼正瞧杨宝丹,与伏矢魄看到的大不同,这回是真正把她“放在眼里”。 杨宝丹与何肆对视一眼,忽然低头,心想何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可是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不好看。 刚刚一场恶战花了她太多气力,还受了不轻的伤,此刻发丝散乱,面色苍白,汗渍黏腻,一切都和美好沾不上边儿。 杨宝丹有些自卑,她本来容貌就不俏丽,现在估计更难看了。 何肆却不知道女儿家柔肠百转的心思,只是深刻知晓自己的伤势已是刻不容缓,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杨宝丹点点头。 何肆在杨宝丹的搀扶下步履维艰,杨希才一路跟随,见这二人居然是挪步来到北瓦的莺花寨中。 他虽然有些好奇,却并不在乎为何要到此处烟花欢场出诊,这里他来的次数也不少了。 杨希才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却是不断有姑娘向他问好,不是那种招揽生意的热情,而是相熟,还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甚至连鸨母丁妈妈都认识杨希才,原来医分十三科,杨希才除了是一位疡医,竟然还是妇科圣手,专攻妇女杂病。 何肆回到小禾房中。 弄丢了何肆,却是对鸨母丁妈妈的询问缄口不言的小禾煎熬苦等,她们始终觉得自己的性命捏在何肆手中,自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松了口气,反倒像是被抽取了主心骨。 小禾见到何肆归来,赶紧迎了上去,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复杂的情绪吗,只是一脸关切道:“公子,你回来啦?” 又是看到何肆身后的杨宝丹,刚想说话,却见一个老者也跟着走了进来,看清来人后,小禾当即低下头去,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杨希才看见小禾,眉头便是皱起,向前几步,对着她问道:“小禾,这位是你房中客人?” 小禾不敢多嘴,只是那扭捏姿态倒像是默认了此事。 杨希才面色微沉下来,语重心长道:“小禾啊,上个月不是刚和你交代过吗?你的‘崩漏’之症是由于肾气不足、血热妄行、气滞血瘀所致,肾精长期的亏虚,就像一口热锅里面的水干掉了,你这段时间不能接客,便是穿着也要收敛,不可继续冶容诲淫,须知女子属阴,应该是藏在里面的,衣不蔽体,对身体的损伤也大。” 小禾低垂着头,心虚不敢出声反驳,她是可以休息,但是没钱挣啊,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她好歹是当红花娘,有恩客寻来,怎么甘心闭门不见、驱之别院? 何肆见状,无奈出声打断道:“杨大夫,抱歉,我不该打断你诊治病人,但是我现在更需要你的治疗。” 杨希才转头看向何肆,淡然道:“你很急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杨希才倒是不怪罪何肆这个嫖客,却是也露不出好辞色,一个人若是还有心有力嫖宿,便是身上有伤,又是能有多大问题? 早些时候那个圆脸姑娘满身浴血的闯入自己徒儿开的《避之及》药堂,自己还有几个问诊病人,却是抱着事分轻重缓急的态度,优先替她诊治。 谁料这个一根筋的姑娘只是简单包扎一下伤口,就要拉着他出诊,说是有人更需要医治,他受伤严重,被开膛破肚了。 年逾古稀的杨希才不敢怠慢,当即叫了徒弟代为诊疗,自己背上药箱,不问缘由就随着这个圆脸姑娘出来,连姓名都是路上才知道的。 谁料那个圆脸姑娘口中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在路上就撞见了。 这叫杨希才有些怀疑杨宝丹是不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很急……”何肆点点头,就差说出我快死了这句话了。 第79章 自欺欺人 杨希才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医者仁心,摆手说道:“你上床躺着吧。” 何肆依言照做。 “你可是受了刀创? ”望闻问切,望闻二项早在初见之时已有判断,杨希才现在是问。 何肆点点头,他受的是朱全生的一记手刀,很快,很利,也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是刀创。 杨希才替何肆解开衣襟,里头的亵衣已经完全和伤口粘在了一起,血腥味很淡,缓缓揭开亵衣,见到胸口那一处豁口,一对杂乱的长寿眉当即就倒竖起来。 杨希才险些捶胸顿足、自扇耳光,反躬自责道:“杨希才啊杨希才,你怎么也像是个草头郎中了,居然看走了眼,这么重的伤势,还敢心生怠慢,若这病人因为你的庸医武断而伤重不治,就是医杀,该死!” 杨希才不禁自责,也是破口大骂,“这是哪个庸医的手笔?谁叫他这么缝针的?肚创要从里往外缝,缝肉不缝皮,这简直是误人子弟,谋财害命!” 何肆轻声道:“是我自己缝的。” 杨希才一阵心惊,怒道:“你疯了吧?伤得这么严重,哪来的胆子敢做这种事情?以为是衣服破洞了吗?” 何肆自知理亏,虚心受骂。 杨宝丹站在一旁,双眼通红。 她知道何肆一定是看见自己不见了,所以才草草缝针,来寻自己。 何肆小声问道:“杨大夫,那你看我这还能补救吗?” 杨希才一脸严峻,说道:“缝针当然是可以,不过得先拆线再缝过,多遭一回罪,至于救命的话,我不敢说。” 何肆心中也有计较,没有太过失落,只是诚恳道:“小子的小命就全仰仗杨大夫了。” 杨希才闻言一脸严肃,没有做保证或者应承,这是伤患的性命之托,不得不慎重以待,哪容他满口答应。 “会喝酒吗?” “会一点。” 杨希才取出早已失传后人伪作处方的麻沸散,叫何肆以酒服麻沸散,这样的效果最好。 何肆小声提醒道:“我胃囊破了,吃不了酒。” 杨希才白他一眼,自己又不是瞎,“我知道,正巧让你洗濯伤口,内服外敷,只是会很疼。” 何肆点点头,他不怕疼,当即不疑有他,浮一大白。 杨希才又说道:“你应该也是武人吧,这样的伤口竟然也能止血,说实话我并不能理解,这是违背常理的,我知道你们这些武人的气机体魄不可以常理度之,我这辈子也见过几个厉害角色,你不要用气机驱散酒意,只管安心睡去,至于能否醒来,只有天知道,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说了。” 何肆只是问道:“会死吗?” “不好说。”杨希才没有说快慰的话。 何肆便也不说话了。 杨宝丹不敢挤在床头影响杨希才施为,只是远远看着,听闻杨希才并无把握的言语,一阵心悸,“杨大夫,你有几成把握?” 杨希才扭头看着这个眼中噙泪的圆脸姑娘,担忧写在脸上,难免动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对自己总是深情款款的女子,只是那已经是快甲子前的事了。 “想听好话坏话?” 杨宝丹不假思索,“好话。” “有医书法记载,刳剖腹背,抽割积聚,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杨宝丹长舒了口气。 杨希才一边热水濯手,消毒刀具针线,一边等着何肆酒意升起,醉无所觉。 见他闭目养神,便是又问道:“你真没话说了吗?” 那神情,好像要逼何肆交代后事一样。 何肆摇摇头,报以一笑,“有什么话,等醒来后再说也不迟。” 这话自然是说给杨宝丹宽心的。 何肆现在的状态很是虚弱,麻沸散下肚后,胃囊伤口一阵抽搐,钻心地疼,但他只是咬牙忍着。 杨希才看着这对男女自欺欺人,只能拿出十二分的心意,他这个岁数,做这种极其耗费精气神的缝合手术,其实很磨人的。 等着麻醉到来的期间,杨希才也不闲着,一排银针摊开,对外施以针刺镇痛术。 何肆上下眼皮打架,艰难转头,看向杨宝丹,“大姐头……” 杨宝丹立刻上前。 何肆轻声道:“没事的,别担心。” 之后便是再次陷入黑暗,不省人事。 只是昏迷之前,何肆手握大辟。 …… 六月初四子时刚过。 王家大院,百卉庄中。 身为四品诰命夫人的朱芳身处一间偏房,身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 这是她从长春府城带来的死士,之前和沈长吁被季白常与何肆打斗的气机所吸引,共同前去探究过。 那时离季白常这个歹人有过一次照面,却是没能抓住了他。 “查到那个朱水生现在何处了吗?” 死士点头,回答道:“就在城北瓦舍一处名为莺花寨的娼寮之中。” 朱芬闻言微微侧目,一脸怨毒,“他居然还能逛娼寮,倒是逍遥快活啊,他现在什么情况?” 死士不敢妄言,只道:“被老祖宗一掌穿腹,不死也废。” 朱芬眼神伶俐,“我不要他废!” 死士没有说话,却是直接领命离去,所谓不死也废,既然小姐不要他废,那便是要他死。 身为死士,主人家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不需要明说。 …… 夜里烟花寨中又来了一位嫖客,是一个魁梧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乍看之下颇有些江湖任侠的气概,只是这等体魄雄壮的汉子逛妓院,自然是不受小娘子们欢迎的。 若是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娘子有福,可是那些“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花场女子见了,其实是有些打怵的。 虽说她们林子大了什么鸟没见过,但终归是赚一份银钱,还是那些小身板比较好消受。 汉子不待小娘子们上前拉客,自己就主动出击,几步上前抱起一个丰乳肥臀的小娘。 小娘先是错愕一瞬,倒是马上摆正态度,恢复职业的娇笑,委身汉子怀里,娇滴滴的,眼含春水。 小禾不在外头接客,有了白日里杨希才的叮嘱,小禾看似是名正言顺闭门谢客,实际却是被鸠占鹊巢,小禾此刻被鸨母丁妈妈安偷偷排在了自己房间里,毕竟她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都是深信不疑自己受制于何肆的诡异手段。 而本属于花娘小禾的雅间之中,何肆被腹上疼痛唤醒,缓缓睁开双眼。 烛火昏黄,一日之内没有经过两次恶堕,何肆这会算是睡了个好觉。 何肆发现杨宝丹双手环抱膝盖,就缩在床边,这张供人横陈欢愉的大床宽阔,倒是半点不显拥挤。 第80章 妍手五论 伏矢魄一扫,房中除此之外就无人了,小禾看样子是被支走了。 杨宝丹没有睡意,一是因为担心何肆,二是因为白日刚杀过人。 这确实是她初次杀人,那种折磨心神的感觉,在白日起初还不显现,待到夜深人静时,却是慢慢浮现,挥之不去,极其折磨心神。 倒地是男女欢场,起承转合不断,何肆轻声开口,“大姐头,我回来了。” 杨宝丹当即抬起深埋双腿之间的脑袋,眼泡皮肿的,显然是哭了许久。 要不是担心的何肆的身体,杨宝丹早就情难自禁一下扑倒他的怀里。 那本就红肿的眼眶,又是流出泪来,“呜呜呜,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何肆终于确定是自己逃过一劫,性命无虞了,这才有了玩笑的闲心。“哪能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看我像是好东西吗?” 低头一看自己并未包扎的腹部,缝线深藏,缝肉不缝皮,所以肚子上还是有一道较为狰狞的伤口,不过上了药膏。 杨宝丹泪眼婆娑道:“杨大夫说了,你未来三日不能下床,不能大动,拉撒都要躺着解决,也不能饮食,再饿也不能吃东西,口渴了可以用水漱口,但是不能咽下去,否则一旦食物从胃囊里头开始腐烂,前功尽弃。” 何肆点点头,莫说三日,除秽魄化血之后,他早就可以不饮不食,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一场考验,对他来说,真就没有太大影响,至于屙屎撒尿,他不吃,哪来的糟粕? 何肆说道:“大姐头,别说我了,我的情况自己知道,你呢,你受伤了。” 杨宝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啊,就一点点小伤。” 何肆说道:“少来,别骗我啊,你身上都是血腥味,总不见得是走红龙了吧?” 杨宝丹梗着脖子道:“我真没事,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脱了衣服给你看。” “欸……还是算了。”何肆当时就蔫了。 杨宝丹就知道何肆不敢,也就顺势揭过这一篇。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何肆手中的大辟忽然又是一阵震颤。 何肆眉头皱起,师伯离得更近了。 忧患不断啊。 之前他死到临头,生死难料,倒是没有太把师伯当回事情。 现在总算是脱了危险,那是敌非友的师伯给自己的压力就首当其冲了。 不过何肆还是没有丢弃大辟的想法。 刀择人,人择刀,刀不弃人,人岂能背弃刀? 只是想着自己现在的状态,都说树挪死人挪活,远了不说,近三日自己也挪不动啊。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可近忧在前,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叫那匹驽马带着他的大辟调虎离山吧,只能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如是想着吗,何肆忽然眉头更皱,就要坐起。 杨宝丹见状连忙按住何肆,惊呼道:“你要干嘛呀,都说了这几日不能大动的。” 何肆也不想如此不吝惜自己的身体,但他必须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敌人将至。 属实是釜中游鱼,非久自死。 何肆一脸严肃道:“大姐头,可能有人来了,厉害角色,朱家人,我们见过的,身手不比那沈长吁弱多少。” 杨宝丹面色倏地就变了,“他们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赶尽杀绝?” “一定不是那朱全生的意思,他要杀我,当时就动手了,这等身份实力,不屑鬼蜮伎俩,怕是伪善都不愿做吧。” 何肆立即就联想到了朱芬,那是朱芳的胞姐,只见过一次,他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恶意。 杨宝丹仍是把何肆按倒在床上,麻利蹬上鞋子,“他在哪里?我去对付他。” 何肆一把拉住杨宝丹的手,摇头道:“别去,你不是对手。” 杨宝丹勉强一笑,既是安慰何肆也是安慰自己,“你是不知道,我的太合剑法很厉害的。” 何肆心头一暖,见杨宝丹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便是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啊,他轻声道:“大姐头,没事的,我能解决,你就别操心了。” 杨宝丹语气焦急道:“你可不敢再逞强了,你都伤成什么样了?” 何肆紧了紧握住杨宝丹手臂的手掌,安抚道:“我真有手段,你先别急啊。” 当初在秀甲楼船之外,自己仅能调动一成气机必能战平沈长吁。面对那个比沈长吁还要弱上一筹的敌人,反正之前就想好了,大不了暂时散去维持左臂的透骨图和阴血录,解放一成气机出来。 若是能出其不意,一刀毙命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多废几刀,只是舍弃一条左臂而已。 这点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是何肆受得住。 朱家相逼至此,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 若是有机会养好伤势,他虽打不过朱全生,可你朱家家大业大的,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真要疯魔,哪管你什么祸不及家人,罪不及父母,何肆不介意成为世间再多一个的‘季白常’。 “大姐头,你先扶我坐起来,我保证不大动身子。” 杨宝丹看着何肆,将信将疑。 何肆继续说道:“不开玩笑地说,就那一个来人,我杀他,都不用手。” 说话间,何肆面色牵强地从身上散出一丝一缕血色气机,大半都是从左臂上抽调的。 失去腹中红丸之后,何肆和自己的一身借来的气机之间,就像是租户与东家闹起别扭,每次都要扭捏磨蹭很久,甚至卑躬屈膝几次三番相请才能调动气机,再没有了之前那种如臂使指的爽利。 一条左臂当即耷拉下来,柔软似象拔。 杨宝丹见状也不敢强硬按住何肆,怕他崩裂了伤口。 一条条血手缓慢浮现,四面八方,层层密密。 好像恶鬼张牙舞爪要从地狱爬出。 杨宝丹苦中作乐道:“我杨家刀法好好的破新橙,怎么一教到你手里就变味了?” 何肆笑道:“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大魔头吧。” “纤指破新橙可不是什么刀法,更不是什么杨家刀法,与我那一招素手把芙蓉本是同根生,是《妍手五论》中的第一式和第二式。” 有声音从隔壁传来。 不过莺花寨的房间毕竟就是专门供阴阳交欢的,虽然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没必要避讳,但隔音总归相对好些,应该是用上了武人传音入秘的手段。 这道声音传来有些模糊,却是叫何肆与杨宝丹面色皆变。 那是季白常的声音! 隔壁房门推开,季白常习惯性的时候开龙脊,养肾气。 一阵噼啪声传来,就像是静鞭几响。 “朱水生,我可要进来了啊。” (昨天催更三百,属于历史新高了,给大家磕头了,催更还是很重要的,只要催更一直够,拼死拼活我也会保障三更的,还有免费的用爱发电可以的话送我一些吧……这个月工资发了两千,真吃不起饭了,拉下老脸求求了,欢迎小伙伴进群啊,进群可以骂作者!) 第81章 一场交易 听闻季白常的言语,房中一只只血手探出,抵在房门之前,殊形诡状,何肆本来打算应对朱家来人的气机只得是先行御敌季白常。 这是何肆没有料到的,他现在想的是,若是这左臂的气机用完了,还能从哪里抽调一些。 季白常门前站定,笑道:“都和你说着你这纤手破新橙的手段是《妍手五论》第一式,自然被我的第二式压胜,你也不是没有亲身体会过,为何还要这般固执?想要重蹈覆辙?” 何肆面沉如水,当日在被季白常素手把芙蓉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可他除了这一招气机外化的手段,其余都是刀法,如今这个身体状况,提刀迎战无异于自戕。 故而何肆明知此招被季白常压胜,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倚仗,况且世事无绝对,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断水同样压胜天狼涉水,可换作杨总镖头施展,却同样不是自己天狼涉水的对手。 “我不是你的敌人,我知道你不是朱家人,之前都是一场误会,现在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杨宝丹出声恫吓道:“你这歹人,还敢现身?你不知道现在整个长春府都在通缉你吗?” 她没想到这个季白常真的如此胆大妄为,现在这个局面,招惹了朱家,居然还敢在晋陵县停留,他不会以为灯下黑的手段可以瞒天过海吧? 季白常闻言一笑,“通缉的是季白常,与我何干?胸前没肉脸上有肉的小妞,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是我的真名真姓真样貌吧?” 季白常伸手以暗劲推开门闩,“我可真进来了,别动手啊,我不是来打架的。” 何肆说道:“朱家已经来人了。” 何肆虽然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伏矢魄却在预警,是一种被鹰瞵虎视,伺机而动的感觉,阴恻恻的,如芒在背。 季白常一脸云淡风轻道:“你都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你说被朱家人看到我俩此刻混在一起,你还洗得清吗?” 何肆摇摇头,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朱全生掏了他的腹中红丸,致其濒死,这是死仇,现在的朱家来人,自然也不会是好事。 如此说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季白常,倒也不是不能同仇敌忾。 只不过与虎谋皮,须得小心谨慎。 何肆当机立断收回气机,季白常推门而入,步入房中,眼前没有合衣的何肆,腹上一道狰狞伤口。 季白常当即怪叫道:“哟哟哟,这不是朱水生吗?几日不见,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田地啊?” 何肆面色微冷,“呵,还不是拜你所赐。” 季白常两手一摊,滚刀肉道作态,“怪我咯?朱家的嘴脸想必你也已经见识到了吧,属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没有我的原因,也是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逃不掉的,有没有可能我是在帮你消业啊?” 何肆摇摇头,不理会他的刻薄话,“事已至此,是非对错我已无心争辩,你与朱家如何以恶报恶,都与我无关,只是如今就有一个朱家杂碎找上门来,你不是说朱家人都该死吗?你动手不?” 季白常笑道:“你也不必言语相激,我自然会出手,甚至乐意被你当枪使。我是来和你做一场交易的。” 何肆闻言有些疑惑,问道:“什么交易?” 季白常开门见山道:“我想学你的纤手破新橙,我可以用第二式素手把芙蓉作为交换。” “可以。”何肆没有犹豫直接点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何肆的意思,死士早至,却是按兵不动,这会儿见势不对,必然已然心生退意。 季白常摇头一笑,“有时间的,他若是当即离去,我还需要费些手段追撵,可从他犹豫要不要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为表诚意,你就安心歇息吧,朱家等养蛊手段养成的死士,我杀过不少,算是探囊取物、信手拈来。他自以为小心谨慎,若即若离,但也听不见我俩交谈,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块俎上鱼肉,我去去就回。” 何肆见他蠢蠢欲动,暂时为这个“盟友”道了声提醒,“你小心还有一个沈长吁,他的拳法挺厉害的。” 季白常对此嗤之以鼻,“且不说他不够我当盘菜的,他现在也不在晋陵之中,鞭长莫及。” 何肆微微疑惑,沈长吁不在晋陵?分明昨日还见过他。 季白常没有解释,朱家三房夫人前来晋陵吊丧次女,行径并不隐匿,他自然出要去露一露面,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圈套,可季白常就是如此的自恃实力。 如果那位夫人身边真的没有三五个出趟的小宗师,他自然不介意杀了她,也顺带送那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朱颂一顶绿帽子。 算是一场并不拙劣的调虎离山,季白常现身之后,一击不中,远遁离去,却是击毙了一个没有境界空谈实力的死士。 如今那三房夫人的队伍算是草木皆兵,沈长吁也是闻讯而动,带领几个好手,此刻逆于晋陵城北百里之外。 整个朱家现在在晋陵县的武人排布,除了那老而不死的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季白常当真无所畏惧。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季白常直接出门而去,甚至还捎带上房门。 何肆见状,倒是心大,直接收回气机,这不过片刻的损耗倒是不少,好在腹中那已经不存实质的“谢宝树”遗赠还有半丝半缕不曾耗竭尽,搜肠刮肚之后勉强作了添补。 杨宝丹见季白常离去,喘了口气,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肆低声道:“等他回来,我先前便不是他的对手,遑论现在了,只能相信他。” 杨宝丹有些担心,“他信得过吗?” 何肆摇摇头,“信不过也得信。只是有些难为情,你好不容易说服老赵教我的破新橙刀法,我可能要教给那季白常了。” 杨宝丹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本来就是教给你的,你自己决定就好,杨保安要是把砥柱剑法教给了别人,你会生气吗?而且是交换,那个什么《妍手五论》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第一式换第二式,咱们又不会亏的。” 何肆点点头,想通了这点,倒是释然一些。 季白常的忽然出现,倒是为他解了燃眉之急,只希望不要是刚送走打伞的,又来个披蓑衣的。 何肆轻声呼唤,“大姐头……” “怎么了?”杨宝丹侧目。 何肆问道:“杨氏镖局和威远镖局真有姻亲吗?你可别骗我啊。” 杨宝丹点点头,“当然有啊,我有位舅老爷就是嫁给了威远镖局的大掌柜的姚凝脂。” “入赘?” 第82章 底气 杨宝丹点头道:“对,我们杨氏镖局是白手起家的,以前也是一穷二白,小门小户算不上门当户对,虽然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但是舅老爷也只能做个赘婿,之后威远镖局总镖头明里暗里给了我们杨家许多帮助,杨氏镖局其实算是他老人家一步步拉扯起来的,但即便是现在,杨氏在规模产业上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何肆又问道:“那他们在晋陵有产业吗?” “有的,我不是很清楚在哪里,”杨宝丹欲言又止,最后又是开口,“我奶奶死的早,威远镖局的小辈成长起来后,这些年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如从前亲近了,舅老爷虽在,但也终究只是个赘婿……” 杨宝丹误以为何肆是要借威远镖局在晋陵县的势力避难,她并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只是心有歉疚,这威远镖局,应该是指望不上的。 一来是两家现在算是老亲了,不再是几十年前那般亲如一家,二来威远镖局地处宁升府,就在朱家眼皮子底下,虽说不至于仰人鼻息,却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有些亲戚关系,是只能看的,薄如春冰,锦上添花可以,却经不起雪中送炭的考验。 何肆才反应过来是杨宝丹误会了,便解释道:“大姐头,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把我送达了广陵道了,也算送佛送到西了,差不多我们也该分开了,若是威远镖局在此处有置业的话,你也方便去寻。” 杨宝丹愣住了,不明白何肆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什么意思?你要扔下我?” 何肆叹了口气,“我是要回京城的,我想着威远镖局在宁升府,那里是朱家的主场,我们现在的身份有些敏感,怕是去不得了,你再送我就不合适了。” 杨宝丹急忙道:“那就不去宁升府了,我们直接去润州府金陵渡,还不用绕道。” 何肆问道:“那之后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杨宝丹当即点头,“我可以的。” 何肆斩钉截铁拒绝道:“不可以,你这样我没办法和杨总镖头交代。” 杨宝丹争辩道:“要什么交代,你又不回去,也见不到他,我自己会回去的。” “不要任性,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杨宝丹也知道送君千里终须别的道理,可早在笠泽舟渡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害怕这份掰着指头的离别,她始终觉得,就算是能与何肆多待片刻也是好的。 杨宝丹不迭摇头,语气带着些鼻音,“不行,说好了要送你到金陵渡,就一定要送到,少一个府,一个州,一个县都不算送到。” 何肆叹气道:“这不也快到了吗,现在的情况,你不适合再跟着我了,太危险了。” 言下之意,何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属实无力顾及杨宝丹。 杨宝丹双眼通红盯着何肆,“你眼好了,就嫌我是累赘了,想第一时间撇开我对吧。” 杨宝丹说的自然不是真心之言,不过气上头了话赶话。 诚然何肆如此作为,美其名曰是替她着想,却怎么看怎么像是瞎子复明后第一时间丢弃盲杖。 何肆有些无奈,不知道如何说服眼前这个下定决心的傻丫头。 若是告诉他自己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更加不离不弃的。 这一次杨宝丹负伤已经叫他倍感歉疚了,人家杨氏千金,陪他一个亡命之徒北上已经走了五百多里路了,可谓是情深义重,生死与共,何肆一直尽心尽力保全这个丫头的安危,从未将她当成是麻烦累赘。 相反,除了一些武力,何肆备受杨宝丹的照顾。 一路上的投宿、过关、车船都是杨宝丹在打点操持,没有杨宝丹,他一个单凭伏矢魄的瞎子,难以想象是何等的寸步难行。 杨宝丹又悲又愤,“你至少先把身体养好吧,你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何肆轻声道:“我从没有把你当成累赘……” 杨宝丹不依不饶,“那你让我把你送到金陵渡。” 何肆无可奈何,“等到了金陵渡再分开?”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儿家的心思何肆不懂,且不说他能否顺利抵达金陵渡,就是到了,他能放心渡凭船,扔下杨宝丹一人吗?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 杨宝丹眼神坚定,决然道:“到了金陵渡就分开。” 何肆不说话了。 杨宝丹也是沉默。 二人不语,时间不停,不过短短时间,二人却像是静默过长夜。 忽然何肆身上血色气机又是绽开。 是季白常去而复返,去时孤身出门,来时提头翻窗。 季白常见状撇嘴道:“我说朱水生,你都已经是个破落身子了,还硬撑什么?收起你那吊命的气机吧,你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吗?” 何肆闻言,觉得季白常话糙理不糙,真就收回了气机。 季白常一脸淡然,“这次的死士有些厉害,耽搁了会儿,没叫你们久等吧?” 杨宝丹见到季白常提着人头而返,有些反胃地转过头去,她本来也不至如此的,奈何白日手上才染上了十条人命,现在见到血腥心中就不得宁静。 何肆无奈道:“你提着人头来是为了证明你杀了人吗?” 季白常神秘一笑,“这你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用,我帮你解决了一个麻烦,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吧?” 何肆摇摇头,“承情了,不过朋友算不上,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朱家惦记上。” 季白常自来熟道:“见外了不是,只要是朱家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不当我是朋友也没关系,咱做一笔交易,互利互惠,不过我不和姓朱的人做交易,不如咱们坦诚相待,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姓名?” “那敢问‘季兄’高姓大名?”何肆咬重了“季兄”二字的发音。 “我?你可以叫我……”季白常语气一顿,挑眉道,“算了,就这样吧,你别问我,我也不问你,来吧,直接做买卖了,互通有无,你先教我还是我先教你?” 何肆理所当然道:“你先教。” 何肆现在无力反抗季白常,季白常完全可以在学会破新橙的招式后翻脸不认人,但即便何肆先学,看似也无大差别,季白常真要犯恶,他多半也是有死而已。 其实不然,何肆就是想先学会对手的一招素手把芙蓉,也好知己知彼、知根知底,真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拔刀之间,他也有一些此起彼落的底气。 第83章 相互师学 季白常将何肆的花花肠子看得通透,白他一眼,“瞧你那瞻前顾后的样子,一点刀客的顺快都没有。” 何肆直接道:“你不教算了。” 季白常被拿捏住七寸,便要妥协,却是口不饶人,“就你这样钻营计较的性子,也别学刀了,我看你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成就的。” 何肆对此一笑置之,你说没成就就没成就?你这么厉害咋还只是个五品呢? 自己可是师爷屠连海青眼相加的练刀苗子,何肆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师爷。 季白常不再言语,直接一掌探出,屋中门窗闭合,自然形成一个气旋。 何肆当即闭上了眼,以伏矢魄细细体味季白常掌的气机流转,如此机会,伏矢魄与双眼怎可分心二用? 以肉眼凡胎看不出内部行气路数,以伏矢魄尚能自作聪明推导一二。 杨宝丹本能地感觉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运转气机抵御,只是体内气机稍一流转,她便面色巨变。 身上一层层无色气机荡漾,好像塘堤万孔,水流疏之。 何肆有些明悟,就像阴血录配合霸道真解可以从伤口甚至毛孔抽出敌人体内的鲜血,这一招素手把芙蓉却是针对气机。 武人哪有不倚仗气机御敌的,只要气机一动,便是落入掌中,素手一扬,随意采撷。 季白常是拿杨宝丹当活靶了,何肆眼色发寒。 何肆一挥手,弹指杨宝丹额上。 学自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强行打散了这股牵连。 本就有伤在身的杨宝丹当即面色发白,难以支撑身形。 难怪那日自己会被压制得如此猝不及防,不过何肆霸道真气化作的血手,本质上就是血气和气机的杂糅之物,除了气机受制于人,他依旧还是有所手段反制的,若非如此,等不到施展铁闩横门,他便已经一败涂地了。 如此,倒是也有了应对之法,不怕他翻脸无线,卸磨杀驴。 季白常的施展被何肆出手打断,当即面露不悦,质问道:“喂,你还学不学了?” 何肆也是面色微寒,见不得季白常拿杨宝丹练手,针锋相对道:“你非得有一个活靶才能教学?那你这个教习可太没水准了。” 季白常也不受激,难得地从头施展一遍。 何肆见状,也就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季白常问道:“你记住了吗?” 何肆颇为实诚地摇头,“没呢。” 季白常也不多话,再是施展一遍,“现在呢?” “还差些。”这回何肆睁开了眼,他决定用双眼再看一遍。 季白常瘪嘴,开始失去耐性,却依旧演示起来,这次他的手法更慢了。 “这回总行了吧?” 何肆如实道:“还差一点,不过差不多会了。” 杨宝丹就在一旁目睹全程,都说法不传六耳,可季白常施展素手把芙蓉是没有避着杨宝丹,三遍之后,杨宝丹却是连起手都没有学会。 听闻何肆说学会了,杨宝丹当即就急了,“你再学学啊,别说大话。” 何肆摇摇头,“再学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也不想教了,他悟性太差。”季白常摇头叹息,就像一个夫子对于他“粪土之墙不可污”的学生的怒其不争。 杨宝丹愣住了,这算悟性差?那自己算什么?智障吗? 何肆对于这素手把芙蓉确实还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是因为季白常私藏,他已经发蒙解惑得极为认真了。 而何肆却是无法一蹴而就的原因,是因为从杨家刀法开始,何肆习得的破新橙便是一招刀法,是有高人牵强附会而成。 之后被何肆信手为之,发现与他的霸道真解和阴血录格外契合,便是常常将这三者混为一谈施展,渐渐便有些脱离正轨了。 是何肆从一开始便彷徨歧途,导致现在积重难返,是基础打错了,再进一步自然是困难重重。 不过既然季白常已经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剩下的便是留给何肆闭门读书了,需要水磨工夫慢慢练习。 况且何肆却并没有拨乱反正的想法,错就错了,将错就错,用着顺手就好。 难道前人所创便一定是那元经秘旨,须得相沿成习?总有些通行既久,量体裁衣的情形不可一概而论。 “我教完了,该你了。” 季白常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何肆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情况,既然他季白常愿意以诚相待,他自然要投桃报李,尽力剔除霸道真解和阴血录的影响,将本就被扭曲成一式刀法的破新橙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既是教人,也是温故知新。 季白常面色肃穆,用心一也,何肆却是没有调动气机,手持大辟,坐在床沿之上施展一遍破新橙刀法。 之后便是停下动作,看着季白常。 四目相对。 季白常瞠目,“这就完了?” 何肆点头,“完了。” “你就是这么教的?”季白常已经面带愠色。 何肆赧颜,确实是他理亏了,有些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奸商作态。 季白常周身气机涤荡,致使烛火摇曳,明灭不定,“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何肆底气不足道:“我说我只能教成这样了,你信吗?或者说我学的杨家刀法就是这样的……” 季白常见他不似玩赖、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面色一变再变,最后犹是气不过,将放在桌上的死士人头一把扯过,用力砸在地上。 季白常怒骂道:“奶奶的,我这可真是终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鸽了眼睛,难怪你要我先教,早知道你这半吊子晃荡的水平,我猪油蒙了心才和你做交换,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何肆本以为季白常会恼羞成怒的出手,结果他只是一脸委屈,好像一个赌徒在台上输光了筹子,只得捶胸顿足,却是赌品尚在,没有输不起掀桌子。 何肆破天荒觉得这人倒也不是那般坏到骨子里,虽然他有些偏执癫狂,喜怒无常,但是在亲身见识到朱家上梁不正的家风习气之后,何肆觉得未必不是朱家恶有恶报,只是遇到了一个不计后果想要报仇的恶人磨而已。 “大姐头……”何肆轻声叫唤。 “嗯?怎么了?”杨宝丹虽然有些气愤何肆刚刚还要撇下她的事情,却也没有使性子不搭理他。 何肆看着面色苍白的杨宝丹,难以启齿道:“麻烦你渡一点气机给我,一点点就好。” 杨宝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伸出一只小手抚在何肆后背。 季白常见状上前一步,“不用这么麻烦,气机而已,我有的是,我来。” 何肆当即抬手制止道:“你别过来,我信不过你,怕你掌毙了我。” 第84章 李代桃僵 “搞得我想杀你很难一样?”季白常不怒反笑,却是站定了脚步。 何肆感受着后背之上杨宝丹渡来的丝丝内息,没有外化成气机,省去了他原始反终的功夫。 何肆调动这点内息化作气机,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正常人的气机是什么样子的了,原来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气机,只是后来,因缘际会,变成了霸道真气。 何肆感触良多,却是对着季白常轻声道:“我再施展一遍,你好好看着。” 季白常点点头,“你认真点,我争取一遍学会。” 何肆自然没有理会这句大话,他抬起手,本来杨宝丹的纯正道家心法蕴养出的内息经过何肆身体这么一周转,居然还是显现出一股淡红之色。 何肆见状凝眉,他本想借着杨宝丹的内息摆脱霸道真气的影响,施展一遍纯正的破新橙。 如今看来,有些异想天开了。 何肆左臂不动,却是淡红色的气机萦绕,手臂在朦胧气机之下显得有些扭曲,忽然一条气机凝成的手臂从左臂之上抽离,手掌翻转,五指花开。 凝脂丰腴,好似佛母拈花,手臂向着季白常的方向延伸开去。 季白常不闪不避,眼都不眨,任由其一指轻柔,点在眉心。 之后那条手臂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消弭无形,却是有一点钻入季白常脑中。 季白常眼中神光一闪,自信道:“差不多了,我学会了?” 何肆皱眉,难以置信道:“你学会了?” 季白常反问道:“不然呢?” 何肆犹是不信,追问道:“当真?” “你以为我是你这愚笨的小子吗?”季白常有些不耐,当即抬起双臂,何肆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只见季白常的双臂自下而上,层层叠叠,出现了众多重影,就像是一条条手臂从他身上脱胎出来。 转瞬间季白常便成了一个四臂之人。 何肆眼瞳微缩,看着这始料不及的一幕。 其中一条手臂延伸出去,捡起地上那颗头颅,剩下一条手臂也动了起来,指头微微拨动,从人头的七窍入手,就像一个巧手女子拨弄纤纤玉指,破开一个橙子,又是耐心摘除果络,将那一张面皮完全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破损的剥离下来,不带一点血迹。 杨宝丹捂住面庞,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 季白常笑道:“老子这悟性,你羡慕不来的。” 何肆黑着脸没有说话,不服不行,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反正是学会了,你就慢慢悟吧。”季白常一手提着人头,将人皮放入怀揣,转身又要翻窗离去。 人走留声,房间里只回荡一句:“转益多师是汝师,灵犀一点是吾师。” 何肆见季白常真就这般好相与的离去,转头看向杨宝丹,“大姐头,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杨宝丹噘嘴道:“他说你笨呢,意思是你要多学多找老师,而他只需要灵光一闪就可以。” 何肆点点头,不咸不淡道:“哦……” …… 炎禧元年,六月初四,清晨,山东道毗邻广陵道的南边境。 由温玉勇带领的仪銮卫一行在山东道停步不前。 人无倦意,露湿人衣。 温玉勇坐在燃尽的火堆前,清晨东边还未泛起鱼肚白,自然驱不散他眉间的阴霾。 一队人马皆是低眉倒运,无他,他跟丢了皇帝陛下的鹰宠“么凤”。 温玉勇下令原地驻留已经一日一夜了,那头么凤偶尔也会在夜间出去撒欢猎食,这总在天刚亮时候归来,一声嘹亮鹰唳,响喝行云,它可从没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何况是这位独得皇上恩宠的神俊“么凤”。 他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武散官忠武校尉,而这“么凤”可是被新帝陈含玉册封为武散阶级正五品信武将军,温玉勇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以臂上鹰绁将它羁牵。 若只是如此,温玉勇还不至于这般夜不能寐,属实是这么凤太过受到皇帝青睐了。 临行前新帝陈含玉架臂侍鹰,一脸讨好道:“么凤啊,这次就辛苦你了,等回来后,朕给你封侯。” 温玉勇闻言大惊失色。 陈含玉却面色如常,转身就问一旁的袁饲龙,“袁老,你觉得赐什么封号比较好?” 袁饲龙不觉得陈含玉胡闹,还真动了一番脑子,认真想了想,说道:“不如就叫翀举吧。” 翀举,意为成仙升天。 陈含玉拊掌笑道:“好,就拟封我家么凤为翀举侯了,兼云骑尉,品级超品。” 温玉勇汗颜,羡慕不来,这才是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即将渡过长江天堑的前一天清晨,温玉勇原以为这么凤只是惯例去撒野一番,却是没想到它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万一真弄丢了“么凤”,温玉勇不敢想象这是多大的罪过。 他们这一行人的脑袋加起来,可能在陈含玉眼中都不如他的么凤重要。 其实这只么凤并非贪玩渎职,毕竟它得了袁饲龙的敕令要找到那个身怀白龙血食之人。 只是在六月初三上午的某一刻,它忽然就失去了对那白龙血食的感应,就像泥牛入海,断了联系。 么凤虽有灵慧却也不比常人,自然理解不了此中变化,它只是有些焦躁,怕自己完不成袁饲龙交代的事情。 完不成他的事情,便得不到血食的奖赏,袁饲龙手中的血食,不是霸道真解所精炼的血食,而是曾被樊艳和白龙服下过的仙家丹药。 只不过在化外,品秩位列最低一等,多是山头用来投食禽兽的,被刘景抟那奸商至于此处瓮天,却敢叫卖百倍的价钱。 么风对血食失去感应自然是因为那时候何肆的腹中红丸正巧被朱家老祖宗朱全生给摘除了。 本来寄生何肆体内好好的红丸,当即明珠蒙尘,陷入自晦之中。 么凤单纯就是觉得可能是自己离得太远了,所以感知不到白龙血食的存在了,所以才不顾及身后一群勉强吊着的人马,当即振翅一挥,鹰击长空。 撇下了众人,独自寻觅而去。 可经过了一日一夜,可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辛苦,却是毫无所获,这叫么凤有些沮丧。 终于是在飞过长江天堑之后,东西南北四处盘桓,么凤再另一处地方嗅到了一丝白龙血食得味道,不是很浓,但却确实存在。 是何肆在贺县外义庄中被老鼠啃噬的那一颗脚趾。 么凤大喜过望,哪里有知道自己的所寻觅之物,已经悄然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第85章 面皮何在 见温玉勇一直不说话,有小旗官斗胆上前,问道:“温头,咱们真要这么一直等下吗?” 温玉勇语气颇为不耐道,“不等还能怎么办?你会飞吗?你咋不上天找呢?” 小旗官被讥讽一通,却是不敢反驳,又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可忽然就有总旗抬头喊道:“温头,天上!” 温玉勇当即抬头,在天穹之中搜寻,只是远远一点,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除了那去而复返的么凤还有谁? 即便是温玉勇心中痛骂这只名为“么凤”的扁毛畜生不下百遍,却也不得不承认,鹰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海东青之最,莫出么凤其右。 温玉勇当即翻身上马,大喊道:“还不跟上?” 一行九人,策马扬鞭,追随么凤而去。 …… 广陵道,长春府,晋陵县,北瓦莺花寨中。 何肆一夜未眠,精神恹恹。 杨宝丹就在他床边守了一夜,何肆本想说叫杨宝丹自行安歇的。 不过雅间之中就只有这一张大床,何肆万不敢提什么同床共枕的混账话。 何肆说自己睡不着,实则是不敢睡,想让出床来,却被杨宝丹强硬拒绝了。 何肆看着坐在床边的杨宝丹,不想叫她心意白费,也就只能闭上眼睛装睡。 可如此一来更是煎熬,他本来就昏昏欲睡,若是强打精神还好,可偏偏要仰躺床上,装作入睡,那心神飘忽,时时刻刻都要进入梦乡,何肆不动声色,却是硬抗睡意。 终于等到杨宝丹抱膝入睡。 何肆才靠了起来,内练锄镢头,进行那停滞不前却离完毕仅一步之遥的臭肺魄化血。 这一夜,大辟震颤两次,何肆心中再无任何侥幸。 师伯离得越来越近,最近两次感应,他都窝在这小小的莺花寨之中,不曾移动。 就是有大辟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佩刀在努力遮掩和挣开连结,师伯只要不傻也一定确定了他的位置,那便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从那一息的羁绊之中,何肆可以感觉到,师伯越来越近了,以他的脚程,估计今日就能赶到。 何肆叹了口气,倒是有些释怀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会儿终于不用患得患失,玩耗子躲猫的游戏了。 何肆只是有些苦恼,要想什么办法支开杨宝丹呢?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忍着腹中绞痛,目光看向了不远处一处屏风前装饰的笔山,上面搁有毛锥,还有一刀熟宣,以及砚台墨条。 何肆伏案,写了一封运笔不算娟秀、挺拔的小楷信笺,之后又偷摸躺回床上,做完这些,他已是满头冷汗。 直到平旦到来。 …… 王家大院,百卉庄中,还带居丧的朱芬未施粉黛,双眼顶着一圈淡淡的乌黑。 一夜不曾好眠的她此刻行眠立盹,昨夜派出死士之后,便再没了音讯,这叫她有些惶惶不安。 按照死士的说法,那朱水生受了老祖宗一刀,不死也废,既如此,为何他还不回来复命?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朱芬是绝对不敢向着死士败露身死这方面猜测的。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 江南广陵之地富庶,寻常人家都能用上窓纸糊棂,像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是可以用剔透琉璃,王家稍稍折中,用的是明瓦,主要是用贝壳、羊角、云母这些材料打磨制成,也能透光。 透过明瓦,朱芬看见另一个壮硕的身影,一身皂衣。 朱芬一惊,小声问道:“褚亥,是你吗?” 朱家死士并非无名无姓,皆是姓“褚”,与“朱”同音。 他这一批是以地支排序。 故而叫做褚亥。 从活死士变成真死士的“褚亥”点了点头,语气沙哑道:“小姐,是我。” 朱芬几步上前,一把扯开了门。 她看了一眼这个面色惨白的死士,当即面色沉沦下来,语气阴冷道:“你受伤了?” 褚亥点了点头。 朱芬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低头一看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布裹,带有血迹。 她的面色顿时又转嗔为喜,朱芬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询问结果,却是耐着性子左右看了一眼,让出身位来。 褚亥走进了房中,房门紧闭。 朱芬问道:“人你杀了?” “杀了。” 朱芬却实是不满,“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褚亥只道:“那人有些实力,不好对付。” 褚亥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朱芬身边,朱芬对其办事能力还是放心的,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办事不力而借口推诿。 也是不再追究什么,说了句好话,“这次辛苦你了。” 褚亥没有回话。 朱芬见怪不怪,死士嘛,哪有健谈的。 她又问道:“那小子的死相一定很狰狞吧?” 褚亥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将包裹人头的布裹递了上去。 朱芬到底是个不会武的女子,不想见到太血腥的画面,只是褚亥都已经将人头都递了过来,她也不会那般小女子作态,死人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 人活着的时候想要杀他,怎么死了却反倒害怕起来了? 朱芬接过布裹,也不嫌他血污,直接转身放在桌案上。 只是布裹刚一打开,露出里头面目全非的头颅,朱芬当即被骇得后退一步,捂住了嘴,却是没有惊叫。 她转头怒视褚亥,眼中还残余些惊恐,一扬手,结结实实一掌掴打在褚亥脸上。 朱芬低喝道:“狗东西,你诚心吓唬我?” 褚亥收了一巴掌,只是低头,没有说话。 朱芬斥问道:“他的面皮呢?哪儿去了?你该不是随便杀了个人,剥了面皮来骗我的吧?” 褚亥依旧没有说话。 朱芬咄咄逼人,“你说话啊,哑巴了?我问你面皮呢?” 褚亥缓缓抬头,看向朱芬,眼神闪烁,流露着异样的光芒。 朱芬被他眼神盯着,忽然有些怪异之感,毛骨悚然。 那眼光,就像自己一块嵌在泥地里的银子,被一个小孩子捡到,她不知道他将会如何使用自己。 她再一扬手,就要抽醒这个今日不太正常的狗奴才。 褚亥却是伸手,一把握住朱芬纤柔的皓腕。 说来也怪,这两姐妹明明是一奶同胞,长相也是差不离,应该出嫁之前也是一般的娇生惯养,受到同等的锦衣玉食,可她们的性格为何这般迥异? 朱芳是个没有脾性温吞性子,朱芬却是娇养得这般泼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相比之下,他确实更喜欢姐姐朱芬,可能这就是物以类聚吧,像朱芬这样的女人毁起来没负担,杀她十个百个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倒是戕害妹妹朱芳这朵白花应该更能叫朱家痛心疾首一些吧? 褚亥的目光不再掩饰淫邪。 朱芬身为高高在上的朱家三房嫡女,父亲官拜广陵道都司都指挥使佥事。 她从小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不知多少年轻俊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是因为妍姿,二是因为家世。 便是有门当户的膏粱子弟不对自己这般邀功讨好、求容取媚,也从不敢用这种目光明目张胆饱含淫欲的眼神看着自己。 朱芬大惊失色,刚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褚亥一脸笑意,这绣定针的秘术真是无往不利、屡试不爽。 只是它的主人若是知道这一番苦心孤诣所创的秘术,却是被自己用来花丛回顾、窃玉偷香,不知道会不会黑眼定心、怒气填胸? 第86章 剥皮羊羔 褚亥一手攥住朱芬的手腕,一手伸向自己耳后,慢慢撕扯下一张人皮,嬉皮笑脸道:“朱芬小姐,你一直追问的面皮,在这里。” 朱芬瞠目结舌,死士的面皮是属于那颗人头的,而她眼前之前,却是露了真面的化名季白常的穷凶极恶之徒。 褚亥自我介绍道:“我叫季白常,是杀你妹妹的罪魁祸首,你们不是一直想要找我吗?现在我送上门来了?惊不惊喜?” 朱芬清楚听见了季白常的话,三魂丢了七魄,却是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再也没有可以动唤的地方。 季白常见状小道:“你的眼珠子不要滴溜溜转了,我不会使用气机的,自然也不会招来到你的那个曾爷爷,他很厉害,不过发现不了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先陪我睡一觉,然后安安心心去黄泉路上找你的妹子,听说你们姐妹情深,她这个旧鬼应该会来接引你这个新鬼吧?” 朱芬一脸惊恐。 季白常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三伏酷暑,她又是居丧,故而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白纻衫。 白纻乃是吴地特产,江南道的苕溪府和广陵道的松江府都是主要产地。 有诗作:“胡人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 季白常却不觉得这富家衣着的白纻衫和农家配蓑衣的白纻有何二致,倒是挺好撕的。 嘶啦一声扯开衣襟,朱芬顿时就变做一只剥了皮的羊羔。 露出的身子白嫩,霞腴膏润。 季白常看着那块不能玩弄于股掌之中布料隆起,想必兜子之下应该是一对洁白润泽的胸脯吧? “合情合理,姐姐就是应该比妹妹大,你丈夫倒是个会研墨的。”季白一语双关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研墨,重按轻推,墨锭的质量果真上乘,研起来很润。 朱芬一脸惊慌无措,此刻六神无主,好像魂飞天外。 季白常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现学现卖,用上了从何肆手中学来的纤手破新橙手段,自上而下破开衣料。 朱芬眼见季白常一层一层扒了自己,就像是一个厨娘干脆利落一刀剖笋,又是将笋壳一场一场剥开。 露出里头初生嫩肥的笋肉。 …… 莺花寨雅间之中,何肆忽然说道:“大姐头,我想吃炒肝。” 杨宝丹当即拒绝道:“不行,你不能吃东西,杨大夫交代过的,你忘了啊?” 何肆又是说道:“我只是想过过嘴瘾,就尝个味道,不咽下去的。” “这样啊……”杨宝丹有些意动。 她想着何肆也快一整日没吃东西了,之前在王家三天的时间,他也是滴水粒米未进,虽然何肆说自己可以不饮不食,但杨宝丹还是不太能够理解的。 “不过炒肝是什么?”她又有些好奇地。 何肆为她解释道:“其实就是酱煮勾芡的下水杂碎。” 何肆想了想,搜肠刮肚,用上了自己本就不多的文墨,尽可能将炒肝的滋味说得诱人一些,“一种北方的小吃,汤汁油亮酱红、肝香肠肥、味浓不腻、稀而不澥,配上酱肉大包子,最好吃了。” 杨宝丹闻言咽了口口水,她不否认自己也有些想吃了。 她犯了难,说道:“可我从没听说过炒肝这玩意儿,我们南边应该没有吧?” “但是我想吃,我就好这一口……”何肆眼巴巴望着杨宝丹,那小眼神,活像一个乞食的小狗。 这让杨宝丹想起了与何肆一同捡到的那条练庸犬,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小玉儿有没有照顾好它? 老赵的确好吃狗肉,不过现在是夏季,冬天才是“狗肉滚一滚,神仙都站不稳”的烹狗好时节,他总不至于现在就对一条半大的小狗下手吧? 杨宝丹从未见过何肆如此撒娇作态,当即有些承受不住。 无奈道:“可是这边没有炒肝啊。” 何肆当然知道这边没有卖炒肝,他只是想用个难寻的吃食支开杨宝丹而已。 若非现在自己牢牢握住大辟,大辟一定已经震颤不住,就像离家出走的孩子,见到了寻苦多日的家中长辈,簌簌发抖。 这会儿师伯应该差不多已经行至晋陵城了。 何肆说道:“就是下水嘛,总归是差不多的。” 杨宝丹心软道:“要不叫小禾给你买去?” 何肆眨巴眨巴眼睛,“大姐头,你去不行吗?” 要不怎么说会撒娇的男人最好命,好女也架不住三哼哼啊,杨宝丹一时间都忘了考虑何肆为何一反常态。 何肆却是手握大辟,要是杨宝丹再不顺着他的意思离开,他就只能使出“当头棒喝”了。 罪过罪过。 杨宝丹无奈道:“我去就能买着吗?” 何肆急忙说道:“大姐头你是懂吃的,我和你说一遍做法,你找个酒楼,叫厨子做一下,顺便给我来一屉大肉包,要酱肉的,厚皮的,不要蟹黄灌汤的小笼包,我吃不习惯。” 杨宝丹白他一眼,“瞧给你难伺候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叼呢?” 何肆赧颜一笑,“四九城有句俏皮话,叫你这人怎么跟炒肝儿似的,没心没肺。所以炒肝里头是没有猪心猪肺的,就是‘杂碎’改进而成,加些猪肠、猪肝,煮水要用生蒜煸炒,蒜变黄时放少许葱姜末……最后切记一定要用绿豆粉勾芡。” 何肆一气说完一大通,对习武学问两眼一黑的杨宝丹听着何肆将炒肝的做法娓娓道来,却是听得一字不落。 杨宝丹自己也是食指大动,当即说道:“行,我去之前那家酒楼问问看,他家的菜还挺好吃的,厨子手艺不赖,应该能做出七八分味道来。” 何肆轻声道:“大姐头,你快去吧,我等你。” 杨宝丹揶揄道:“好嘞,水生老爷,小女子给你去请吃食了。” 杨宝丹收拾了一下后叫来了小禾照顾何肆,便是出了门去。 杨宝丹出门后,何肆直接坐了起来,小禾见状欲言又止,既是担心他的身体,又是不敢出言阻拦。 何肆拿出一份昨夜杨宝丹熟睡之时手书的信笺,递给小禾,郑重其事道:“她回来后要是找我,你就和她说我师门长辈来接我了,叫她不必等我,去本地威远镖局的置业寻亲去,安心回家,她若是使性子胡闹,你再把这封信交给她。你们身上的手段,只要我不引动,就不会发作的,至于以后如何,其实我们也不会有交集了,所以暂且安心吧,时日一长,说不得就变为小病,亦行自愈……” (大家动动发财的小手点点催更吧,求求了,我一定多更!) 第87章 佘道人 小禾急忙问道:“公子,你要走?” 何肆点点头。 小禾急切道:“可是公子还有伤在身,杨大夫交代不能大动的……” 何肆才不会觉得和自己相处满打满算不过两日的小禾会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是在担心自己身上那莫须有的索命手段罢了。 “我走了。” 小禾不敢阻拦,却是焦急道:“我这就去叫丁妈妈和钱爷。” 何肆摇摇头,想到杨宝丹还要回来找自己,他也就绝了杀人弭患无形的念头,“不用麻烦,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你们身上的手段只要我不引动就不会发作。” 何肆嘴上如是说着,却是真没有什么手段可以掣肘三人的,他只是想顺捷地离开。 自己的一点血气对于花娘小禾与鸨母丁妈妈无大害,几日时间就会消弭掉,对那钱满仓甚至有些裨益,也算他以德报怨,仁至义尽了。 至于他们在自己走后如何的惶惶不可终日,自觉沦为槛羊,命不由己,这就不是何肆该操心的。 反正只是为了叫他们缄口扯的谎,何肆扯得心安理得。 小禾呆立不动,何肆只管配上刀仗,看了一眼那一把一百六十二斤重的重剑,眼里闪过一丝不舍,最终还是没有取它,实在是负担不起了。 何肆直接转身离开莺花寨,去到马房找到那匹陪伴多日的驽马,伸手捋了捋枯黄的马鬃,没有翻身上马,一人牵马走出了北瓦。 …… 稍早些时候。 屈正挎着木刀,毫无高人风范地走在晋陵县县城外的官道上。 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一步踏出常人两三步的距离。 三天不曾换洗的衣服已经酸臭不堪,屈正心想,自己现在好歹也是天下有数的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甚至距离三品精熟境界也是触手可及。 怎么还是一个吃饭屙屎的俗人啊,还是不能不避寒暑? 来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其实也不算熟,不过是那已经被自己杀死一次的师兄罢了。 再见只是他已经一副出家道士的打扮。 他还在使刀,不过却是从那把“屈龙”变成了“舌锋”。 见到自己倒也不曾退避三舍,甚至还敢打声招呼,还问他为何行色匆匆?不避寒暑? 他自然直言不讳说是去杀人的路上,且问道:“寒来暑往如何避?” 那人笑道:“无寒暑处避寒暑。” 屈正手痒难耐,和他对拼一刀,无锋的木刀和无锋的钢刀相击。 道人双腿犁地,后退十丈,直到他站定身形,就看见屈正已经如影随形,贴面而至,木刀抵在他颈间。 屈正笑道:“师兄,不错嘛,这些年长进了许多啊,你还真是大器晚成呢。” 屈正这话不是讥讽,颇有些真心实意,道人倒是同样没使老头子教的刀法,不过还是有些厉害的,倘若是未入四品之前的自己遇到了他,或许还真有些棘手。 道人笑了笑,玩笑道:“我若承认了是你师兄,你是不是还要再杀我一回?” 屈正收回了刀,释然道:“不至于啊。” 道人又明知故问道:“师弟现在想去杀谁?” 屈正白他一眼,“与你何干?” 道人说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杀性还这么大?那位师侄我见过了,挺不错的,大庇传到他手里倒也相称。” 屈正怒道,“那是我的大庇!” 他旋即后知后觉,冷笑道:“我说原来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是你在给他护道啊,你们怎么混到一起的?” 道人想起秀甲楼船上的初见,只是自己见他而已,那时他见到了和自己制式一样的一把“舌锋”,乍见之下,那一把“舌锋”在品秩上,要比自己的好上许多。 心知是那脾性古怪吴指北做了手脚,以次充好,但自己身上这把舌锋却也绝不至于称次,道人也就没作计较。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何肆就是自己的同门师侄,直到第二日,他发现了那把原来属于自己的佩刀屈龙,竟然被人引动了连屠蛟党的刀意。 除了师父亲传弟子,谁又能有此手段? 道人之后多方观察,才确定那朱水生正是自己人屠一脉的师侄。 道人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难掩疲累。 屈正虽然自傲,却不自大,知道自己的一刀不至于将他败摧至此,皱眉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道人并不隐瞒,只道:“是朱家那老东西朱全生打的。” 屈正闻言眉头舒展,却是讥笑道:“曹佘,多年不见,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啊,五品就敢招惹四品了?” 道人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你可以叫我佘道人。” 屈正挑眉道:“那么佘道人?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堵我吗?” 佘道人笑道:“这不是实在输得没脸,请你帮我找场子来了吗?” 屈正嗤之以鼻,“你多大脸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学艺不精,死伤无怨,不如知耻后勇,回去多练几年刀,未必不是那朱家老匹夫的对手,当然也不能练太多年了,谁知道哪一天那个老东西就两腿一蹬人没了。” “我就算了,这辈子没机会了。”佘道人摇摇头,旋即话锋一转,“你这把木刀不错。” 屈正闻言眉开眼笑,“还算你有点眼光,这刀是我徒儿做的,暂且赊在我这儿。” 佘道人有些吃惊,“你也收了徒儿?” 屈正瞪他一眼,“怎么?就许老头子找些歪瓜裂枣认作徒子徒孙,不许我传下衣钵?” 佘道人摆摆手,“没有的事,你收徒儿,我自然欢喜得紧,只是我现在是身无长物的方外人了,拿不出见礼来。” 屈正当即就打起了那把“舌锋”的主意,“你这刀倒也不错,哪来的?” 佘道人摇摇头,“不可说。” 屈正不耐道:“你明明是道士,一直学和尚打机锋作甚?” 佘道人小道:“高僧不忌道,高道不忌僧,我就算口念‘阿弥陀佛’,同样也是向着无量天尊的。” 屈正懒得理睬他,不耐烦摆手道:“好了,言尽于此,你让开路来,我就只杀你一次。” 已经被阿平杀过一次的佘道人并不退让,“师弟,你不好奇我为何会与那朱全生有一战吗?” 屈正冷哼一声,“要说便说。” “我虽是方外人,却也惦念同门之谊,想着护送一程,说来惭愧,这一路没帮上什么大忙,倒是你这口口声声说要杀他的师伯救了他不下两次。” 屈正闻言面色微变,似有猜测,“那小子怎么了?” 第88章 不姓徐 佘道人叹了口气,“可能不用师弟你亲自出手了,朱家那老匹夫掏了他的胃囊,摘了他腹中一物,我虽然不明此物为何,却也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不妙,只能说暂时苟且,并未转危为安。” 屈正眉头紧皱,冷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说来惭愧,我当时离得远了,没想到一位四品大宗师也会偷袭,之后虽然也有心替这位师侄讨回公道,却是力有不逮,那老东西当真厉害,不过一个比现在的你要弱些。” 屈正闻言点点头,“不错了,至少你还敢出手,并且能在四品手下活命,伤得也不是很重,看样子这些年长进了不少。” 他明明在岁数上比佘道人小,不说入门,就连学刀也晚,却是一脸沧桑,说话也是如同长辈赐教晚辈。 佘道人挠了挠脖子,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去做那梁上君子,妄想偷回那神秘的红丸,结果却是被那朱全生一掌打退,其实并未与他堂堂正正一战。 佘道人煽风点火道:“师弟,那朱全生如此嚣张,这你受得了吗?你再不出手,你们人屠一脉的威名就砸在我这个外人手里了。”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句话识时务者的本该叫屈正有些受用的,但屈正却是面色发寒,“威名?人屠一脉还有威名吗?好好的徐连海变成了屠连海,在京城当了十几年刽子手,人屠一脉的脸面早就被他丢光了!” 佘道人闻言也是没了嬉笑,叹息道:“你倒是想起来了许多事情。” 当年师傅徐连海一人入京,因为一事想要斫了刚刚从府顺改元天佑喜帝陈斧正,却是被大太监鞠玉盛竭力拦下。 几度好言相劝,恳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将事情变作不可挽回的境地。 师父徐连海却一意孤行,最后三刀大败这位当时皇宫最强的三品巅峰的宦官,宦官犹是不退,狂放道:“人屠刀法也不过如此。” 徐连海问他此言意欲何为。 鞠玉盛说,“你的刀法我已吃透十之三四,不消三日时间,再比一回,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徐连海杀人心淡,争胜心切,甘愿入套,当即转身离去,并说三日后再来,叫陈斧正尽管调兵勤王,也等鞠玉盛养好伤势。 临走前肆言道:“三日时间,你若是能胜我,老子以后就不姓徐。” 三日时间,不知蕴含多少个瞬息,瞬息之间,又不知蕴藏了多少万变。 总之三日之后,身中剧毒徐连海依旧提刀入了皇宫…… 胜负如何无可得知,可从此京城多了个名为屠连海的苟延残喘的刽子手。 …… 屈正告别了佘道人后,继续南下,不过多久,便是遇到了一队人马。 是从广陵宁升府前来吊丧的朱家三房。 有了季白常的前车之鉴,与孙桐借调的一百卫兵会师后的三百守备的队伍依旧如同惊弓之鸟。 武人来去如风,若非舍命而战,实难围剿。 游击营出身的从六品所镇抚孙熙宁一路上尽忠职守,直到见识到了那位百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歹人,一掌击毙一位死士之后,飘然离去,他的面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司指挥佥事朱颂大人只有姜素这一房正妻,他能被指派做了这趟护送任务,本想着是一个在佥事大人抖落一回姓名的好机会,可经此一事,他名是有了,不过却是履职不力办事不牢的恶名。 就像科考之人的试卷上被盖上了屎戳子,这叫他无比膈应,心知自己这官途算是走到头了,就算佥事大人深明大义不会计较,可自然会有有心之人给他穿小鞋。 回去之后免不了几番打点,打点事小,就怕托足无门,只得是削足适履,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来报,见到挎着木刀的屈正大步流而来。 孙熙宁眉头紧皱,轻轻扯了扯缰绳,身下战马放缓脚步,他慢慢掉出行进的队伍。 孙熙宁手持一把二石的牛角大弓,“石”其实是早就被取缔的计量标准,因为不切实际。 离朝包括之前的翼朝都是用“力”来衡量,十个力为之一石,一般选取三力到六力,极少数者能用到九力以上。 一石弓便被称之为上力弓,超过这个基准被称为“虎力”,却不被视为实用。 孙熙宁是入品武人,自然能开三石弓,不过重弓配轻箭,射不准。轻弓配重箭,射不快。 他最多只能娴熟操弄二石的牛角大弓。 离朝自北地入主而来,自然偏信北方造好弓箭,他用的这张牛家大弓极其费工费时,即便是在辽东地区,有极大名匠出手,每年只能产出一百八十张。 射程为一百四十步左右,加之骑马,最大射程可达二百十步。 屈正不知道眼前便是朱家队伍,却是听到张弓之声。 等到弓弦响声传到耳中,其实也就迎面撞上了那一枚箭矢。 他自然有伏矢之能,左手轻易握住了那枚破甲鈚箭,长逾四尺,铁质箭镞,杨木箭杆,括髹朱漆,裹桦树皮,黑雕箭羽。 屈正单手捏断箭杆,怒喝道:“他奶奶的?哪个龟孙儿放的箭?” 其实他已经看清射箭之人,只是那一声怒吼不喊出来好像有些不够爽快。 孙熙宁见来人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自己射出的破甲鈚箭,面色微沉,这可不是一般武人。 他满弓射出的箭矢,即便刚才那位一掌击毙一名死侍的歹人也不敢轻撄。 孙熙宁刚要出声,屈正却是抽出木刀,迎风奔跑而来。 都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放了暗箭,这是能一笑置之的吗? 孙熙宁当即下令列阵。 只是除他之外,再没有几个弓箭手有这般的笔力和射程。 见屈正三两步跑到了箭雨的射程之内,孙熙宁立刻高喊“放箭”。 马车中的丫鬟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情况,又是立刻将头缩了回去,“夫人……又有歹人来了。” 朱家三房夫人姜素身上不戴一点首饰,却自有一股难言的华贵气度。 她没有说话,此刻眉眼含哀,像极了寺庙之中的眼看众生的菩萨。 人人都说“好女如佛”,对女子最美的称赞,不是“美人”,而是“菩萨”。 屈正挥舞一把木刀,还是施展浸淫多年的削腐刀法。 削腐刀法并不比人屠刀法逊色,相反掠脂斡肉这一招在斫伐剩技之中的次第还要高过铁闩横门一位。 屈正早十几年便可以这套刀法踏入守法境界,虽说最后兜兜转转,耽搁了十几年还是以削腐刀法入四品,但这十几年也不全然走了弯路,总算是叫他一跃成为了四品巅峰的存在。 他还算年轻,自然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那便是人屠徐连海当年巅峰的境界了。 虽说境界并不等同于实力,三品和三品的差距,可能比三品和未入品之间的差距还大,但总归三品已经是世间最高峰了,除了李且来外,再无一人可到二品。 面对三百卫兵,屈正若是心存杀念,一招连屠蛟党便可薙除干净。 屈正却只是一刀一刀拨开箭矢,不管从何处来,都是一刀斩断箭镞,无一例外。 除了炫技,就只剩下费气机和精力,但他乐意。 第89章 踏人 屈正步入八十步距离,孙熙宁一挥手,立刻就有披甲骑兵冲阵。 屈正这会儿心头也被射出了些真火,本来只要那人磕头道个歉就完的事情,这方兵痞丘八确实要以军阵杀他,那就怪不得他手下无情了。 屈正一刀挥出斩断数十刀马腿,马上之人纷纷滚地飞出,身披重甲,在地上翻滚不断,如此冲势,必然是筋断骨折。 屈正不想拿这些未入流的骑兵开刀,此刻那马车周围已有几位武人严阵以待,料想马车车厢中人,必定无比富贵,光是富贵还不够,还不足以调动军队保驾护航。 孙熙宁面色严峻,再次拉弓,屈正一脚跺地,气机激荡起一块小石子,被他木刀一打,像是一把火铳喷射钢珠。 不差一分一毫的击中还未射出的箭矢箭镞之上,箭镞折断,蕴含的气机使得箭杆炸裂。 孙熙宁手中象骨韘碎成两半,以牛脊方筋和蚕丝纠合而成的弓弦空放,一张价值百两白银的牛角大弓当即报废。 屈正一人凿阵,势不可当,全然不顾身后合围的卫兵,十步之遥,就要直取马车。 “都停手吧。”车厢之中温软的声音传出,是三房夫人姜素发话了。 孙熙宁双手微颤,却是高喊道:“停手。” 合围人马居然能做到令行禁止,齐齐止戈。 “哟呵,还是个娘们呢?” 屈正束手站立,一脸轻松,只是微微喘气,不是累的,是头顶那毒辣的日头晒得。 “知道这些丘八不顶事了,想要叫你身边不多的几个高手出手吗?”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屈身钻了出来。 孙熙宁见状急忙出声制止道:“夫人,外头危险,您别出来。” 姜素却是摇了摇头,语气温和道:“几块木板而已,躲在里头能抵什么用?” 屈正看到那妇人样貌,微微吃惊,怪了,怪好看的,居然比自己徒儿那个寡妇娘亲都逊色不了多少。 尤其是她眉间还有一颗朱砂痣,不偏不倚,给那张柔弱的脸庞平添几分庄严和圣洁。 屈正一见主家是个女子,当即心中火气都熄了不少,他从不为难女人,也极少杀女人。 屈正将两手一摊,质问道:“这位夫人,我走在路上好好的,你的狗无缘无故叫人放箭射我?这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姜素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面色如常,语气轻柔道:“您息怒,一场误会,确实是手下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他向您赔罪。” 姜素款款施礼,身段娇柔,礼数却足,屈正见状,倒是不闪不避,安然受之。 那一头沈长吁堪堪抵至此处,老远听看见了一人冲阵的动静,当即运上气机,飞奔而来。 见到偃旗息鼓的人群之中一荷木刀男子站立,沈长吁眉头微皱,“阿平?” 这一声呢喃极为细微,却是清晰地落入了屈正耳中。 屈正转头,定睛看去,发现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长得怪丑的,看着像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屈正心道,“我这脑子哦,越来越不灵光了,到底忘了多少事?” 沈长吁面色微沉,见到朱家三房前来吊唁的队伍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姿态,却是难办。 沈长吁快步上前,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他无阻走入人群中心。 夫人身边的高手和死士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让他这么一个五品刀客近身,这不是玩火吗? 沈长吁倒是不怕阿平,横竖一个五品刀客而已,自己虽然不也是他的对手,但他还翻不了天。 只是他离夫人这般靠近,这就让他投鼠忌器了。 他当即想到了朱水生那小子,自己和他有过一战,当时他在自己面前施展过削腐刀法,自己问他与阿平的关系,他却矢口否认。 “坏了,阿平不会是来替那小子找场子来了吧?” 他虽然对朱全生出手以大欺小的作态有些看不惯,但终究还是朱家门客,这点立场还是拎得清楚的,自然不会因此对朱家心生嫌隙。 只是有些可怜那小子,说是兔死狐悲也罢,毕竟那日是自己强行留下了朱水生,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朱全生掏了胃囊。 屈正歪头问道:“我们认识吗?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沈长吁只以为是自己这些年衰老得厉害,叫他都认不出自己了,叹息道:“我是沈长吁啊。” 屈正眉头更皱,反复咀嚼几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印象,他的脑袋受过伤,忘记了不少事情。 “我不记得你了。” 沈长吁心生一计,故作轻松道:“你这脑子啊,脑疾还没治好啊?” 阿平一拍脑袋,惊呼道:“噢噢噢,我想起来,我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沈长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道:“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我爹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不过我娘倒是贞节,一直没有再嫁,前些年也随着去了,死的时候我花钱给她立了块牌坊,本来想着与我那早死的老爹合葬的,结果捡骨的时候发现我老爹的骨殖都烂透了,没办法,现在那不小的金斗罂里就躺了我娘一个,你要是诚心想要做我野爹倒也不是不行,我去找个风水先生,给你们挑个好日子,配个冥婚?这样也就名正言顺了。” 屈正笑容依旧,沈长吁却忽觉得脊背深寒,好像被什么怪物给盯上了。 屈正咧嘴道:“我这回倒是真有点儿想起来了,我说自己怎么也开始嘴贱了,原来是近墨者黑啊,你小子老得恁快?” 沈长吁皮笑肉不笑道:“终于记起我来了?” 屈正点点头,“记得不多,都不是些好话,脑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是回忆,却像是你指着鼻子新骂的一样。” 他现在有些恼火,明明是自己言语不净在前,被人回怼,却是说不过人家。 不过好在自己嘴皮子不厉害,刀却厉害。 屈正缓缓拔出了刀,“嘴贱没关系,我送你去投胎,先去地狱消了口业,下辈子生在书香门第,再好好教养过。” 沈长吁面色一变,他本来就是要言语相机,勾他出了队伍找自己的不痛快,也好叫夫人的处境安全些,可没想法到,这一刀竟会如此之快,叫他反应不过来。 以前的阿平虽然性格乖戾,举止乖张,却也不会如此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木刀无可闪避,在沈长吁眼中不断放大,他被一刀劈飞数十丈,格挡身前的双臂之上刀痕深可见骨。 屈正脚步一点,当即出现在沈长吁落地之处,他脚不沾地,踏人而行。 “四品!” 深陷泥地的沈长吁面色巨变,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可捅破天了……” 到这时候,他可不敢侥幸朱水生与眼前的阿平没有关系,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朱水生刚被掏了胃囊,阿平就到了晋陵。 第90章 走了 屈正脚下,本就长得苍老看似黄土埋半截的沈长吁深耕地里,他的双膝陷入地面,这才一跃而出。 沈长吁没死,甚至没有受到如何严重的创伤,但他就是没有从地里爬起来的意思,就这么躺着吧,入土为安,安安耽耽,扣都扣不出来的那种。 屈正这一跳又是回到人马之中,看向妇人,笑道:“还未请教夫人芳名啊?” 美妇人看到屈正一刀败退沈长吁,也是明白即便自己身边的高手尽出也不够他看的。 就算这些人有的是生而养之的死士,有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养士,皆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死绝了,也依旧阻挡不了他多久。 姜素依旧不卑不亢,说道:“妾名姜素,表字月娥。” 屈正装模作样客套道:“哦哦,原来是姜夫人,失敬失敬。” 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姜素,还表字月娥呢,扑棱蛾子倒是见过。 姜素摇摇头,纠正道:“应该是朱夫人,出嫁从夫,拙夫乃是广陵道都司指挥佥事朱颂。” 屈正闻言双眼一亮,“嗯?朱家人?” 姜素本想着报出夫家名头,总能好歹震慑一下眼前这个武人。 若他实力高深却不至于万人敌,至少会忌惮自己丈夫手中的一卫之兵;若是他真是世上少有的前辈高人,那更应该知道自己的那位祖公父乃是当时少有的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 可姜素没想到他听见朱家的名头,非但没有丝毫忌惮,反倒就像野猫闻见了腥,狐狸看见了鸡,眼神之中毫不掩饰惊喜与意外。 屈正当即问道:“朱全生是你什么人?” 姜素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妙,脸上的从容散去一些,勉强回应道:“是我祖公父。” “祖公父是什么?”屈正挠挠头,这确实是个少见的称谓,毕竟寻常人家也没有这种四世五世同堂的福缘? 姜素解释道:“就是我丈夫的爷爷。” “这样啊,那直接叫爷爷不就好了,非整得这么绕口。” 屈正不去计较这些,咧嘴一笑,“那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姜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了点头,人比势强,眼下情况由不得她拒绝。 屈正大喜,“那我们走吧。” 一众武人齐齐出手,屈正却是后发先至,在这之前,他一把捏住姜素的,越过众人,飒沓流星而去。 风驰电掣中,姜素两耳嗡鸣,却是听见屈正言语,“你放心,我从不欺负女人,就是怕你那爷爷太过胆小,当那缩头乌龟,所以将你捎带上。” 姜素强自镇定,她虽不曾涉猎武道,见识却是不低,只是听闻沈长吁将他称作阿平,这并不是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头。 姜素丹唇微启,迎面就是吃了几口劲风,顿时涕泗横流,有口难言。 屈正见状,却是以气机隔开劲风,“你想说什么?” 姜素心怀希冀道:“前辈,您与我爷爷是旧相识吗?” 屈正摇摇头,“不是,之前只有耳闻。” 姜素带着最后一丝侥幸,试问道:“那您是要找爷爷切磋的?” “也不算。” 姜素脸色哀婉,眉宇之间那股脱俗之意愈加超然,倒像是菩萨慈悲垂泪,她万不敢想这人是寻仇去的。 须知武人之中虽有狷狂之辈,但大多自恃实力。 爷爷他到底是名声在外的大宗师,盛名之下无虚士,不存在不知者无畏的可能,此人莫不是另一位大宗师? …… 杨宝丹端着食盒,里头只有两层,一层是一碗自己指导大厨所做的并未见过的炒肝,再一层是四个酱肉大包。 如今是炎炎夏日,倒是不担心吃食凉了,杨宝丹脚步轻快,已经在腹中打好了邀功之语。 自己这个大姐头总归有些称职了,小弟病病殃殃之时,想要吃上一口家乡美食,这不全部靠了她? 那炒肝的滋味自己已经先一步尝过了,有些特别,不能说是吃不惯吧,只能说是与好吃不搭边。 自小跟着父亲开小灶吃遍佳肴美馔的她,口味还是偏向清淡,自然吃不惯重口烹调的下水杂碎。 杨宝丹提着食盒走入瓦子,刚到莺花寨前,就发现钱满仓和鸨母丁妈妈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 杨宝丹心中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 丁妈妈看见杨宝丹总算归来,那一对惊恐难安的眼睛就要流出泪来,小跑着迎了上去,哭丧道:“杨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朱公子他……” 杨宝丹见状心脏漏跳一拍,“他怎么了?” “他走了……” 杨宝丹闻言不啻惊雷,脑袋嗡嗡的,手中提着的食盒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那碗得来不易的炒肝打翻,浓稠的汤汁流了出来。 何肆虽说身受重伤,但杨大夫说暂时性命无虞,怎么会一下子就……难道是回光返照? 难怪他一反常态的想要吃炒肝。 杨宝丹面无血色,直接撞开丁妈妈,就往莺花寨里头闯去,一把推开雅间房门,房中只有小禾一人,独自垂泪。 杨宝丹却是没有看见何肆的尸体,她语气微颤,整个人也是不住地颤抖,“朱水生呢?” 小禾没有抬头,以手掩面,抽抽噎噎回答道:“朱公子他走了……” 听到这个相同的回答,杨宝丹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呆若木鸡,随即拼命挣脱这种情绪,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小禾的手臂,“你说清楚,他怎么就走了?他在哪里?” 何肆走后,小禾就急急忙忙将此事告诉了鸨母丁妈妈,丁妈妈又是立刻派人去寻钱满仓,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时间。 放任何肆离去的小禾首当其冲,遭受了二人的怒火,本来娇俏的小脸上,啪啪啪啪落了不落了多少掌印。 杨宝丹扯下小禾的手,看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愣了一下,小禾却是嚅嗫道:“杨小姐,朱公子把你支走之后,就一人离开了。” “啊……”杨宝丹呆住,忽然就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走了啊……” 杨宝丹也是哭笑不得,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叫她一时顾不上记怪何肆的不告而别,只是自嘲道:“杨宝丹啊杨宝丹,你怎么这么傻呀,原来他就是要支开你一个人上路。” 第91章 口舌之快 杨宝丹看向小禾,问道:“他人呢?去哪里了?” 小禾摇摇头,“奴家不知道,朱公子只说他的师门长辈来接他了,叫杨小姐自己去晋陵县的威远镖局分局,然后回家去就好。” 杨宝丹自动忽略掉了后半句话,蹙眉问道:“师门长辈?你见过了吗?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真有人接?” 小禾如实道:“朱公子是一人离去的。” 杨宝丹心道,“他哪来的什么师门长辈?真有的话也不至于一路险死还生了。” 可杨宝丹忽然就有那么一瞬神思清灵,“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这么着急撇开我,难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 何肆牵着驽马往城北走去,随意寻了一处茶肆,暂歇残躯,花了一文钱要了一碗茶水,也不能饮,就是为了花钱大方入座。 他就这么静静等候师伯的到来,不是心焦苦等,而是鲜有的平静,手中的大辟受到他的心境感染,也是安静下来,不再震颤。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担心无用,也就只能强行放空,本来就一身伤病了,再不乐天知命些,容易熬干心血。 倏然之间,人有预感,低头问刀。 刀不语,却听耳边一声炸雷。 “朱全生!你屈正爷爷来了,还不快出来挨刀?” 何肆不知道屈正是谁,却听出那是师伯阿平的声音。 他眉头一挑,师伯何时与那朱全生不对付了? 何肆脑中冒出了个自作多情的想法,“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旋即又有一道声音自县东街王家缓缓传出,“来者是客,为何不进城坐坐?” 屈正又道:“城里不好施展,爷爷我打架来的,你只管出来挨打。” 王家之中的声音顿了顿,又是问道:“有何过节?” 茶肆之中有歇脚的行脚商,当即就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疑惑道:“奇了怪了,青天白日的,怎么响起闷雷来了?” 原来二两位大宗师言语之间并非声嘶力竭的嘶吼,而是以气机传音,宛如天象希声,若是毫无气机之人,虽然也能听到这些波动,却只以为是隐约雷鸣,其实是听不清此中的真意的。 屈正语气不善道:“屁话恁多?我告诉你,你孙媳妇儿可在我手上,你再不出来,你的孙媳妇儿我就捏死了。” 此言一出,何肆自然往县东街王家方向看去,当即只见一道紫虹拔地而起,似流星倒飞,飞向城北。 何肆微微凝眉,朱全生竟然能够化虹而行? 这怕是神仙手段了也不为过了吧,联想到初见貔貅道人之时,他也是一身气机璨若雷浆,还有师伯千里借刀助自己斩龙,四品境界果真神异。 …… 城门北,朱全生急如星火,却是落地之时轻如鸿毛。 两位新老四品守法大宗师初次见面。 没有武人相重,惺惺相惜。 二人都是不加掩饰地打量对方,屈正看着眼前这个发须皆白的紫衣老者,朱全生看着那个胡子稀疏,身边站着自己孙媳妇儿的木刀刀客。 竟然有些异样的心有灵犀,都觉得对方其实难副。 朱全生微微歪头,狐疑道:“新人?” 屈正听出了那人言语之中潜藏的轻蔑之意,当即有些忿忿。 诚然,他步入四品守法境界不过短短半月时间,确实是此道新人。 他眯眼冷笑,问道:“你这老四品看我这新四品如何?” 朱全生点点头,真就倚老卖老、指点江山道:“不错,后生可畏。” 屈正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上一个敢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的沈长吁此刻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人从地里抠出来呢。 他掀唇一笑,“那你想知道我这个新四品是如何看待你这个老四品的吗?” 朱全生知道他一定话无好话,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但说无妨。” 屈正却道:“水满则溢,月盈则缺,人有壮年,自然是也要走下坡路的,我想先问一句,你如今还有几分巅峰实力?” 朱全生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蹙眉沉思,回忆自己的巅峰时期,好像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候了,几乎快要忘了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好在四品之后,便是堪堪摆脱了皮囊桎梏,即便是再垂垂老矣,也不至于像五品偏长小宗师那般不尴不尬,逆水行舟,且是总有一日会成伪境。 他沉吟片刻才说道:“十成不敢言,说九成却是有余裕的。” 屈正眉头比他更皱,确认道:“此话当真?” 朱全生点点头,“当真。” 屈正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行啊,实在是弱得可怜,本来还想着你是英雄迟暮,没想到竟是这般……唉,算了,我也不是那般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 朱全生对他的讥讽一笑置之,“屈正兄弟此来所为何事?” 屈正当即吹胡子瞪眼道:“别和我称兄道弟,我没你这么老的兄弟,我怕折寿。” 朱全生却是点了点头,顺杆爬道:“那我就以长辈自居了。” “呵,老梆子,真么大岁数岁数的人了,怎么这般不知羞耻?是这世上你在意的人都死光了吗?” 朱全生面色微变,并非是高人的养气功夫高深,他们只是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罢了,有人被一只小狗狺狺狂吠,甚至还会觉得那小狗可爱。 可若是被一个同境之人肆言詈辱至此,朱全生此刻面上也不好看,他冷声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屈正直言道:“一把岁数的人了,果真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还有脸抢小孩子的东西?真当他背后没有大人了?” 朱全生当即释然,原来是因为朱水生啊,那自己这顿骂倒是受得并不冤屈。 他轻声道:“此事确实是我理亏,不过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实难挽回了。” 屈正一伸手,作讨要状,“东西还来。” 朱全生摇摇头,“还了也生根不回去了,已是无用之物。” 屈正一瞪眼,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管人家有没有用,脸皮咋这么厚呢?你等会可千万别用脸皮接刀,我怕我砍不动。” 朱全生叹了口气,这会儿倒是不怪对方咄咄逼人了,只是说道:“非要一战?修行不易,你刚入四品的气象还有些小家子气,莫要自误,跌了境界难再复的。” 屈正见他还敢和自己倚老卖老,也是怒从心起,“你他妈喝黄蛤蟆尿了吧,毒得不清啊,自己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老梆子!” 第92章 刀还没来 朱全生已然知道今日之事已无回转的余地,他本就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若非是没料想到那小子背后还有这等长辈。 不过是一场弱肉强食罢了,那小子修炼霸道真解,手上定是血债累累,算不得有多无辜。 朱全生道:“骂够了吧?骂够了就谈条件吧,我愿意付出些代价赔礼道歉,至于那一颗红丸,抱歉,还不了,对我有些用处。” 屈正不留情面,一语道破:“你这是快老死了,想靠霸道真解续命?” 朱全生没有说话,这副姿态,无异于是默认。 屈正眼前一亮,“这么说你更不敢和我打了,你都快死了,一定珍惜气数,不敢随意挥霍气机。” 朱全生面色微寒,这人怎地油盐不进?他凭什么觉得刚入四品就能和自己过过招? 屈正一把抓住身边妇人白皙细腻的脖颈,故作恶狠狠道:“老不死的,你孙媳妇儿在我手里,快把你抢来的东西交出来,不然我叫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朱全生全然不为所动,老年丧子都不曾悲拗之人,还能在乎半个外人的孙媳妇儿? 屈正见状,不由咂舌道:“不吃这套?还真是个铁石心肠全无软肋的老不死啊,算了,本来也能打过你的,不至于使下作手段胁迫。” 他一把提起姜素,大手一挥,将她抛飞出去。 朱全生凌空一引,叫姜素缓缓落地,也不正眼瞧她,只是轻声道:“走远些。” 姜素眼神惊恐,看着自己的祖公父,神色黯淡,小步后退开去,心知四品大宗师的对决无论她身处何处,只要对方有心,都能殃及池鱼,也就没有后退多远。 站定之后,姜素又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屈正,一对清冽的眸子中存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屈正忽然对着朱全生问道:“你好了没有?” “嗯?”朱全生不明就里。 屈正冷笑一声,“别装了,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积蓄气机,踵息小长生的境界讲究一个不争之争,不自矜,故长,你应该是维持了十几年的踵息了吧,人各有志,我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趁人之危,所以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我猜猜看,这么多年,你拢共换了几口气?十口?二十口?累不累啊?要我说该死的时候就去死,爽利一些,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滋味呢?打个架都磨磨唧唧的准备半天,如今猛吸一口浊气,是不是感觉整个人都污浊了?” 朱全生这回是真的心中一惊,眼前这个初入四品的小辈,当真有些眼力见儿。 “我一直等着你砭清激浊、全神完备呢。” 屈正老神在在,这是他入四品后的第一场大仗,也是必不可少的狷狂厉圣之道。 朱全生点点头,“差不多了。” 屈正又问道:“打算速战速决?你能承受换几口气机的代价?” 朱全生不答,即便是被对方看穿了手段,他也不会轻易透底。 其实他心中底线是五口气机之内击败眼前这个后进新人四品,这可真不少了,作为气机滔滔汩汩、连绵不绝的四品大宗师,一气裹挟身躯也能远游十里。 不过从屈正将自己的“家底”一语道破之时起,朱全生便知道这只作五口气机浪费的打算有些痴人说梦了,故此心疼了些,咬咬牙将将代价扩大到了十息。 十息气数,用作维持踵息小长生的境界,足够他多活三五载了。 屈正一把木刀别在腰间,没有抽出的意思。 并非他托大,想要以赤手对空拳,自己那个宝贝徒儿从一截不知品种的雷击木中挖掘出的宝刀,此刻尚且稚嫩,只能说妙手天成缺一不可,面对同等境界的朱全生,屈正可不想叫它过早夭折。 这天下名剑之流附庸风雅,还争出个高下排名,武人手中之刀到底粗鄙,从未有人排名过三六九等。 屈正相信,假以时日,这把还未有名字的木刀一定是天下有数的名器,只要在他这个四品手中蕴养几年,再传回李郁手中,总能叫他有所恃持。 晋陵县中,又有一声宏远之音传来,落入何肆耳中,“那小子!我知道你听得见,手攥这么紧做什么?还怪有劲的,看样子死不了,应该还能走路吧?” 何肆闻言眉头微皱。 “臭小子,别装听不见,师伯给你找场子来了,还不快放手,出来看我教训这朱家老匹夫?” 何肆闻言,真就松开了手,他虽然不能像两个意气凌云的大宗师那般隔城喊话,至少是摆出了自己的态度。 他确实是想占这把师爷曾经的佩刀为己有,但那也是大辟与他“情投意合”的结果。 他将手一放,大辟当即就被无形气机牵引,往城外飞去,却是像只迎风高扬的纸鸢,飞得再高再远,始终有那一线牵。 何肆脚步不动,大辟就在他头顶盘桓,孩童手中的纸鸢只要放手便是随风而去,无影无踪,何肆的大辟却是在他放手之后也是不想远离,竭力保持不被那实非良主的屈正唤走。 何肆一抬手,那把头顶盘桓的大辟当即悬停,就像一尾游鱼,溯洄从之,虽然极为艰难,却仍是一点点向着何肆方向蠕动。 终于是在经过不长的挣扎之后,这把大辟又是回到了何肆手中。 何肆见状也是舒了口气,面上荡起一丝笑容,他的内心绝不似面上看着那般从容。 何肆心道,“师伯啊师伯,不是小子不肯还,实在给过你机会了,大辟也不想跟你走啊。” “大辟,你努努力,能不能再摆脱他一段时间?”这话自然是对着手中的刀问出的。 其实不用他开口,一是大辟没有这般灵慧,二是两者之间也不用拘泥于语言障。 大辟自然是存了想要摆脱原主,另投明主的心。 只是它在何肆身边的时日尚短,此刻还多受屈正的影响。 但只要随着时间的增长,早晚有一天这种关联会越来越单薄,直至完全不见,不存一丝牵连。 何肆忽然想着若是此刻有一把刀鞘,能助大辟藏锋敛锋,大辟与师伯之间的勾连定会更加微弱。 他倒不是后悔那一夜在破庙之中把大辟的刀鞘扔入火中焚尽,正如自己竭力应对无间的恶堕,那暗无天日的刀鞘之中又如何是大辟的适寝? 难道只有杀人的时候刀才能见光见血,其余时间都只能栖身在狭暗之中? 此刻晋陵县北城门外的屈正感觉到了自己与佩刀的感应又是淡薄一分,面色沉了下来。 他看向朱全生,讪笑道:“那个,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要不换你等等我,我的刀还没来……” 回应他的,是朱全生腾身一跃的全力一掌。 屈正怒骂道:“呔!你个老梆子,不讲武德!” 第93章 失水之鱼 何肆刚想着要不要师伯索刀之言听之不闻,就从东门出去,直接绕行去润州府。 虽然看起来自己这位师伯是来替自己找场子的,但他也不相信他会对自己释放无缘无故的善意。 毕竟还有两位师伯的前车之鉴。 本来想着自己是避无可避,可现在嘛,师伯对上了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总该是一场恶战吧,师伯就算再强,也是初入四品。 不过直接这么一走了之也不地道,不管他存了什么心思,好歹是为自己撑场子。 自己这个受害者都不去的话,的确有点说不过去,而且就算逃脱一事也难保事后不被师伯追上,那时候有些难办了。 可何肆明知脱身的机会渺茫,却是想要一试的,万一能成呢? 何肆起身,牵过驽马就往城东走去。 可没行几步,他就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了自己能听见师伯的声音,杨宝丹不聋不聩自然也能。 这傻丫头,不会就要顺着声音寻过去吧,这是多余的一问,结果几乎是肯定的。 等不到自己的师伯,看到杨宝丹,说不得就会迁怒于她。 何肆叹了口气,倒是他自作聪明引开了杨宝丹,这会儿弄巧成拙了。 不过好在这是去往北门的必经之路,自己只要守株待兔就好。 …… 晋陵县县东街的王家百卉庄,一处偏房中。 朱芬就像刚打捞起来的热腾腾的饺子,带着水迹,晾在盘中。 吃了半饱的季白常觉着滋味着实不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躺着,倒也兼而有之了。 其实酒楼食肆最忌讳就是换掌灶的厨子,因为菜色口味的贸然变回会引起客源的流失,试想一下一位熟客登门,点了一道招牌菜,看着色相俱全,一动筷子,眉头皱了起来,味道不对……兴许以后就再不来光顾了,这是大忌。 季白常就是吃到了王翀妻子朱芳这道合自己胃口的菜,三日时间从初尝吃到了腻味。 后来在某段犹如鲁贤的时刻遇到了朱水生,觉得自己大概是学由身入了,再不用书中的颜如玉了,也就做了那等事后悔不当初的煮鹤焚琴之事。 如今还是在这当日掳走妹妹的朱芳的地方吃了姐姐朱芬,好似故地重游,新瓶旧酒。 这两姐妹的皮囊虽然肖似,性格却是迥异,好像一鱼两吃,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季白常不愿再到犹如鲁贤的时候,怕自己再是暴殄天物,他后悔了,不想杀她了,觉得还是带着这个朱芬在身边比较好。 毕竟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 季白常已经下床站起身来,抖了抖身子,跺一跺脚,立地回阳。 回头一看,好像见到一条失了水的鱼儿朱芬。 季白常喃喃道:“从来只有男人被说银枪蜡铁头,还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你倒是块耕不出肥的瘠地,怎么比起你那妹子还不如些?哦哦,我大概知道了,你们姊妹俩虽然皮囊殊无二致,但所托之人却有差异,啧啧啧,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季白常扯过衣服盖在朱芬身上,不带怜惜道:“听说你有一个二房堂妹叫做朱黛,是个美人儿,在寻到他之前,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他有些苦恼该如何带着朱芬离去,本来计划是用完就弃的,看现在有些舍不得了,就开始束手束脚起来了。 假作死士褚亥而来,倒是直进直出,不需要太掩人耳目,四品大宗师无心之下,他自信藏匿无形,可若是气机一荡,必然是相形见绌、原形毕露的, 只是等这朱芬回神之后,如何能顺从自己摆布? 忽闻一声天象希声从城外传来,“朱全生,你屈正爷爷来了,还不快出来挨刀?” 季白常面色一变。 四品? 找朱全生的? 百卉庄中也是顿时响起朱全生的回应之声,季白常赶紧屏息凝神,不发出半点响动。 却是喜上心头,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两位大宗师遥遥对话几句,季白常感受着整座庄园微微一震,朱全生化虹离去。 季白常当即肆无忌惮起来,虽然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嫌疑,但现在自己在这百卉庄之中确是可以无法无天了。 他随意穿上衣衫,将朱芬提了起来,顺手拿起她残破的衣物,就是推开了门。 《离史·节女传》中所记载的节女当属历朝历代最多。 大离这个关外入主,取代翼朝成为正统的入室大盗近乎学全了中原礼数,百年时间摇身一变,堪称是用夏变夷的典范,良家女子大多贞节,极为注重名节,从来肤不露体。 季白常提着朱芬走出房间,也不管一路如何的鸡飞狗跳,反正有这位四品诰命夫人做挡箭牌,足够援救之人投鼠忌器。 况且这朱芬从不示人只有丈夫孙桐能看的身子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叫人不敢多看一眼,纷纷侧目避开非礼之视。 季白常就这么边走边战,闲庭信步走到了长春府知府孙桐所在的别苑。 孙桐几日不曾处理政务,闲来无事,开始练字,现在临摹的是素有天下第五行书之称的《韭花帖》,是那位希维居士醒后饥饿无比,得韭花珍馐而食,心中惬意故灵感大发写下。 孙桐放下素有“笔颖之颖技甲天下”之称的湖笔,看字自己临摹的《韭花帖》,字体点画生动,结构端稳,风神简静,却是一丝不苟,略显古板呆滞。 孙桐眉头皱了起来,将案上熟宣揉作一团,这几日的闲暇生活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此奉职无效,真是愧对皇恩。 只想着等岳母姜素到来后,将姨妹下了葬,也好回到长春府城复职。 自从妻子到来之后,虽然说小别胜新婚,但因为姨妹子居丧,孙桐也就耐住了欢好的心思。 第94章 拒绝 忽然听到屋外响动异常,孙桐刚要开门一探,季白常就是一脚踹开房门。 孙桐眼见自己夫人朱芬赤裸裸委身他人怀中,脑中像是铁锅炒豆子,噼里啪啦炸个没完没了。 季白常笑道:“和你确认一下,这是你夫人不?” 孙桐目瞪口呆,像是化身一尊雕塑。 “看样子是了。” 季白常将朱芬抛了出去,扔在地面,又是将手中的衣物也是扔出,“别紧张,先给她穿上衣服吧。” 孙桐呆若木鸡。 季白常笑道:“屋外可是很多人在看着哦……” 孙桐闻言总算是找回几口人气,面无人色,一下子扑倒在地,踉踉跄跄爬了过去,拿起残破不堪的衣物给朱芬穿了起来。 平日舞文弄墨半点儿不颤的手臂,此刻倒像是在抖筛子。 季白常见状,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颔首笑道:“我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和你说一声,你的夫人,很润,我们现在也算是有了同靴之谊,我就不杀你了……” 季白常一挥手一道气劲击晕孙桐,又是将衣衫凌乱的朱芬揽入怀中。 …… 北城门外,一阵狂风自两位大宗师周身席卷开来,扫退所有暑气,即便是夏日也有生根草木欣欣向荣,倒是被这个交征的气机一扫,百草皆折、伏地瑟瑟。 屈正明面上看着略显仓皇的与朱全生对上一掌,实际上大宗师的气海虽不说有佛家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也是足够有容乃大的,意随心起,发生无间。 不至于慢上一步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两人都是第一口气机御敌,谁也不想一开始就落了下乘,故而都是硬抗不退。 朱全生一身紫袍衣袂飘飘,屈正也是宽袍大袖涤荡开来。 二人谁也没退,却是所隔距离忽然有了丈余,是脚下那被来往人马车辆日日夜夜践踏碾轧夯实的坚地被气机撕开,形成一条壕沟,地牛哀嚎。 匝地烟尘之中泛起层层波澜,站立不远处的姜素如同一叶小舟,随波飘摇,几欲倾覆。 待到层层叠叠的余波散去,吃一堑长一智的姜素终于是提起裙摆,小跑着退出好远,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好歹图个心安。 两位大宗师皆是面色稍稍凝重,因为彼此高估了自己小觑了对手。 朱全生哑然一笑道:“初入四品有这等蔚然气象,了不得。” 屈正甩了甩手掌,反唇相讥道:“呵呵,好一个年高有德的四品大宗师,舍了面皮不要,趁人之危也不过就这点本事?我劝你浑身解数赶紧使来,要不等我刀来之际,就是你落败之时。” 朱全生道:“我也给过你机会了,瞬息之间不来,也就等不来了,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你替他讨公道,但他好像并不领情啊,倒是你一厢情愿了。” 正如朱全生一跃出城郭,若是那柄在朱水生手中被自己徒手拿捏的佩刀愿意听召而来,哪需要苦久等? 屈正点点头,没有反驳,“我那师侄的作态的确叫我寒心,不过事后我自然会找他算账,他知道我的来意,避之不见倒也应该,这是我们的门内事,不需要你一个外人置喙。” “那继续吧。” 屈正抽出腰间木刀,有些于心不忍,就好像要一个刚出世的婴孩披挂上阵,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 何肆在去往城北的必经之路上等了片刻,杨宝丹还未等到,就是看到不少武人纷纷向着北城门走去,短短时间,就有不下五人从旁经过,其中之一还是一个伪五品老者,这还是胆子大的愿意来凑热闹的。 何肆不免惊异,原来这个小小的晋陵县也有不少高手。 想来也是,就算是入品之人是万里挑一,但一座县城也至少有数万人,确实不太稀奇。 终于是就看到纵马而来的杨宝丹,何肆走出了茶肆,站在路中。 杨宝丹也是见到何肆,当即勒马。 杨宝丹翻身下马,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好你个朱水生,胆子肥了,敢撇下我就跑?剑都不要了?” 何肆看着红鬃马上横挂的重剑,心头一暖,同时也是心虚,只是讪笑,“大姐头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杨宝丹瞋他一眼,“你说你真有什么师门长辈来就来了,要抛下我做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我的这个师伯啊,不好相与,相见不如不见,他是讨债来的。” 杨宝丹疑惑道:“你欠了他什么?” “刀。”何肆扬了扬手中大辟。 杨宝丹恍然,“原来他刚刚说的你手攥得紧是这个意思。” 何肆言简意赅,“总之大辟原先是我师爷的佩刀,后来经过这位师伯之手到了我身边,现在大辟想跟我,不想回到我那师伯手里去,所以我还是躲着他点比较好。” “只因为这吗?” 杨宝丹有些疑惑,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须知有些师门长辈对自家小辈宠溺有加,赐下物件,都是要说长者赐不敢辞的,怎么到了何肆这边就变得这般抠抠搜搜了。 何肆解释道:“倒也不是,我这个师伯可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是我师爷的正式弟子,据他所说,他已经杀了我两个正经的真师伯了。” 杨宝丹捂住嘴巴,“啊!怎么会这样?” 何肆如实道:“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反正他来找我,总不见得是好事。” 杨宝丹有些担心,“我还以为他真是来帮你报仇的,那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何肆勉强笑了笑,“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如此,不过他有些随心所欲,之后会不会找我麻烦,并不好说。” 杨宝丹天真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趁此机会偷偷离开?” 何肆摇摇头,“只要我还带着刀,就不太可能避开他。” 杨宝丹没有想着说要何肆还刀之类的话,虽然趋吉避凶是人之天性,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应祸福避趋之的,从何肆一路上来刀不离身就可以看出,这把大辟对他而言很重要。 何肆语重心长道:“大姐头,如你所见,我现在处境不妙,恰好晋陵县就有威远镖局的分局,你实在是不用跟着我冒险的。” 杨宝丹瞪他一眼,“这么想我离开?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我?” 何肆叹了口气,“这不是知道你听到声音一定会往城外赶去吗?” 杨宝丹闻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撇嘴道:“你要是伤势痊愈身体无恙我倒还会考虑离开,现在你吊着小命,还敢嫌我是累赘?” 何肆摇摇头,“我从没觉得你是累赘。没有你,我走不了这么远。” 杨宝丹轻哼一声,“口是心非!” 何肆忽然问道:“我写的信小禾给你了吗?” 杨宝丹点点头,“给了啊。” 何肆小声问道:“那你看了吗?” 杨宝丹再次点头,“看了啊。” 何肆沉默了,他留给杨宝丹的信上多是些临别赠言,但也有表明心意之语,何肆本以为这是最后的告别,故而没有负担,将心意全然诉说,却没想到再见来的如此之快。 信上有一段如是说:“吾每思量,何德何能承蒙厚爱,与卿共渡一程,路尽人散,自有缘浅缘深,心感卿之脉脉情意,奈何心有所属,吾为之叹惋,从此一别两宽,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何肆只上过三年私塾,夫子又不待见他,算是个不学无术的,能东拼西凑抖出这点寥寥几点墨水已经算是殚精竭虑、尽力婉转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比严词拒绝更伤人的是婉言拒绝。 第95章 傻子 何肆皱眉,“大姐头,你……” 杨宝丹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多大事啊,咱们江湖儿女,敢爱敢恨,你既然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也就不觊觎你了。” 何肆苦笑,怎么就能用名花有主来形容他呢? 杨宝丹一脸洒脱,甚至面带笑意,“小老弟,不过有一句话,我这个做大姐头的要和你说清楚。” “你说。” “没文化不可耻,但别生搬硬套,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最后来一句什么‘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这是好话吗?知道出处吗?你就敢乱用。” 杨宝丹极少这般言辞犀利,何肆微微心惊,有些赧颜,低声道:“大姐头,最后那句话不是我编的,是从一本小说上看来的。” 杨宝丹冷哼一声,“那他娘的是出自《卜算子·赠妓》,下一句是‘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是狎客玩腻了妓子之后写的诀别信,你的意思我是那被你吃干抹净就弃如敝屣的欢场女子吗?” 何肆愣在原地,脸色羞红,他是真不知道,“大姐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读书少。” 杨宝丹缓缓摇头,“我反正现在很生气。” 何肆态度诚恳,“我向你道歉。” 杨宝丹却问道:“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第一件和第二件事吗?” 何肆点点头,“第一件事是让你同行,我不得拒绝;第二件事就是以后不论如何,我都不能伤害你,不能强迫你,不能威胁你,更不能打你。” 杨宝丹面带笑意,仰着脖子问道:“那你答应我这两件事情有一件做到了吗?” 何肆惭愧,无声摇头。 杨宝丹轻声道:“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们走吧,我说了,只要送你到金陵渡,之后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何肆心绪凝重,脸色也是凝重,没有再拒绝,而是郑重其事道道:“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危险。” 杨宝丹点点头,轻笑道:“我知道的,所以大姐头会照顾好小老弟的。” 何肆没有再说话,也是点点头。 杨宝丹又问道:“那我们从哪一面出城?” 她知道了何肆那个师伯是敌非友之后,自然是想要避开他。 何肆闻言却是摇头,“就北门,该来的总会来的,避不开的。” 他本来也是存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即便明知机会渺茫。 可现在杨宝丹依旧跟在自己身边,自己也就不再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到时候师伯追来,迁怒于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不如直面。 而且现在的师伯总归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为了自己与那朱家老祖宗朱全生一战,此刻若是弃他而去,未免有些太不懂事了。 杨宝丹闻言也没有大惊小怪,静静看着何肆,“那我们现在?” 何肆苦笑道:“带你去见见我那师伯?” 杨宝丹面色古怪,嘟囔道:“要不是你名花有主了,我还真以为你有点带新媳妇儿见长辈的意思呢。” 何肆不敢说话,回避掉这个话题。 杨宝丹识趣揭过此事,问道:“你走得动吗?” 何肆点点头,“不骑马颠簸就行了。” 何肆没有立即动身,而是缓缓抬手,手握大辟,虽然心知这一放手,很可能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既然决定了要见师伯,总归是先拿出小辈的姿态,不能讨人眼嫌。 何肆轻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舍,却是柔声道:“我知道你也想去帮忙的,想去就去吧,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 杨宝丹闻言,眼神倏然黯淡,她多么希望这话是何肆对自己说的。 手中大辟在何肆此话过后,竟然又是一跃而起,绕着何肆盘旋数圈,再之后就是向着北城门外飞掠而去。 …… 屈正木刀高高斩落,一刀逼退朱全生,却是不满眼前之人像是个管家婆一般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姿态。 武道一点所剩不多的匠气全然用在了气机的量入为出上了。 虽然朱全生一拳拳的力道有增无减,总叫自己不敢全力施展,怕崩碎了宝贝徒弟李郁的木刀,但这般来来回回,真当是如切如磋呢? 他是来找场子的,是来替自家不成器的小辈报仇的,如此文雅的打法,就像骂人不骂娘一样,每一刀都递出得不爽利。 场边又是来了几个武人围观,大猫小猫两三只,没一个能看的,一个正儿八经的五品都没有。 诚然四品大宗师的对战当世少有,但观战之人流露出的那些如痴如醉的狂热眼神,却让屈正觉得自己像是一坨被苍蝇围绕着的大粪。 一道刀罡辟出,朱全生不闪不避,到了这等境界,还看不出对手的已经出手的路数,那不如伸着脖子等死吧。 刀罡自身旁擦肩而过,直直掠去,劈砍向一个看着还算青壮的使刀汉子。 屈正心道,“你要是观棋不语还罢了,妈的胜负未决,你就在一旁开始复盘了?还比手画脚的,明着偷学老子的刀法?” 这叫他如何能忍? 那个刀客刚学了一式精妙刀法,欣喜难耐,就在一旁施展起来,却是如何都不得要领。 屈正看着他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丑态,也是怒其不争,直接一招人屠刀法的撩刀斩麻递出。 那个胆大包天的刀客真是鬼迷心窍、祸来神昧,居然看着这一招自己学不得的刀法劈来,立地不闪不避,同样是以还未学会的撩刀斩麻应对。 刀客手中取名为“闸青”的阔刀刚一触碰刀罡,就是被斫出一道缺口,刀客却是只倒飞出去数丈,显然是屈正手下留情了。 “看屁啊看,还不快滚。”一时半刻拿不下朱全生的屈正只能找这些看客的晦气。 那个刀客直挺挺倒地,却忽然一个乌龙绞柱翻转过来,满脸鲜血依旧难掩笑意,大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屈正没好气道:“滚你娘的蛋!” 刀客见好就收,当即带刀离去,却是从另一处上了城头。 到底是受了屈正一刀伤而不死的武人,守城几个士兵连未入流都不是,自然看不出其中门道,却是不敢阻拦这个狠人。 刀客站在城头,偷摸儿将头探出女墙垛口,偷偷摸摸,目不转睛地继续看。 这千载难逢的偷师机会,傻子才走,他又不是傻子。 第96章 丈六黄金果小身 晋陵县号称常稔之地,郭外垄田千亩,可谓南村北村齐种田,罕见有过青黄不接的时节,奈何今年雨水格外的多。 快到收成的时候,秧田之中,田埂之上,饷田莳田的农人农妇不在少数,皆是乡绅、员外的佃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庄稼长势差了犯愁,长势好了也愁,总归是十户手胼胝,一只凤凰钗。 两位四品大宗师清理一战,世所少见,池鱼林木总遭殃,这也是屈正没有进城的原因,只是城里的人得了安寝,城外佃户却是遭殃。 如今一阵阵气机扫荡暑气,好似北风卷地,不知多少庄稼遭了殃,哀啼之声不断。 屈正虽然不觉得自己差朱全生一等,却也承认自己只是新贵,有些气象不是那可以靠天赋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以勤能补拙慢慢积累,固然“唯手熟尔”的朱全生确实比起自己更为从容不迫。 屈正却是打心眼里更加蔑视朱全生,若是再给他十天半月的熟悉境界,经过一场两场的比斗砥砺,他还不得一飞冲天? 这等境界再有争斗,无一例外都是分胜负易与分生死的情形。 分胜负简单,自己的刀法定然能胜,他有这个自信;分生死也不难,继续这般你来我往、熬清守谈,不愁拖不死那个虚活几十年现在连气机都不舍得挥霍的老匹夫。 只要在这期他的走刀不断,不被找到机会一招反制。 可是要分胜负就要速战速决,要分生死就要徐徐图之,二者显然相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屈正知道,就看他是要胜还是要生。 可他偏不做选择,他都要。 屈正冷笑道:“老梆子,你这是觉着我会一直陪你唱双簧吧?还不动真格的?” 虽是比斗,却也如同愿打愿挨的把戏,须得相互成全才可求仁得仁,所以朱全生态度暧昧之下,出招迂回,屈正就只能战得憋屈。 可在那些境界不够,看不出多少门道的看客武人眼中,这二人就是招招兵行险要,并且羚羊挂角、战至难舍难分,似乎这一场捉对就要旷日久长。 实则是二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乖人做戏傻人看。 屈正自然是表明了心意想图一个痛快。 朱全生却没有他这般肆无忌惮,他若是不惜命,就不会早几十年就专心研习各种长生之法。 他可以接受两个结果,自己输了,屈正偃旗息鼓,自己在赔礼道歉,从此了解一段恩仇,这是上策,在就是拖,仗着自己境界精深,舍得一些气机气数,比底蕴,找破绽,希望是有舍有得,毕其攻于一役,斩杀了这个初入四品的愣头青,这是下策。 朱全生自然是希望双方罢手谈和,只要对方稍稍表露出一点心迹,他就是再低声下气一些又何妨? 至于名声?算得了什么?他岂会被名声所累? 屈正也是看出了他的意图,自己的最强一刀当属天狼涉水,既然朱全生畏畏缩缩,那就干脆使出最强一招,看他如何能避? 这一招天狼涉水来自化外,出自呼风唤雨的仙人之手,虽然四品已经能稍稍以自身为镜花水月,生出一些肉眼凡胎的神仙手段,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实还是气机的衍化泛用。 所以天狼涉水这一招往往只能待时而动,如今这三伏酷暑的,无雨无水,却并不占据天时地利。 那一招连屠蛟党也是,是屠龙之技,因为世上无龙,屠龙术也就没了用处,老头子倒是倒反天罡,想过斩离朝火德的气运赤龙,结果……不提也罢,反正绝对不是功败垂成,输得不冤。 所以屈正先前千里借刀何肆信手斩龙真是时也运也,算不得如何厉害,也不值得吹嘘。 他若是能复斩龙一刀的气象,十个八个朱全生都不够砍的。 故而屈正先是使出一招老龙汲水。 不过几里外秧田之中,沟渠之水纷纷被其气机引动。 就要兴云布雨,下一场几丈方圆小雨还是可以施为的。 几条水龙从四面八方游弋而来。 朱全生面色微变,不管他后续如何施展,心念一动要先行破局。 气机涤荡,紫髯如戟,不逊色任何紫电清霜的一掌递出。 携有只手补天缺的气象,气机呈现兼朱重紫之色。 当即几条水龙炸裂,屈正一刀豁开这高掌远跖的大观气象。 跻身狭缝,如同江河收束,一跃而出。 残破的水龙携手并进,漫天散落大珠小珠。 天狼啸杀,无数只鳞片爪从四合而来,拼凑成一头天狼虚影。 朱全生首当其冲,被扑退开去,却是稳如擎天玉柱,只是不断后退与下潜,身形并未有半点倾颓。 屈正沉气下坠,双腿触及地面,就像投石入水,泛起轩然大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土石飞溅,地里乍现风雷火炮。 只是屈正这一招并未见功,只是叫朱全生看似狼狈。 屈正感受不到朱全生的气机所在,真就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他面不改色,只是自下而上一记撩刀,掀起土石无数,双眼略微迷蒙。 朱全生的身影鬼魅出现在屈正身后,一掌玉藏瑕。 屈正掀唇一笑,这老东西所学真是驳杂,儒释道兼而有之,倒是转转随心。 他以木刀回掠,刀尖刺入朱全生掌中,一点血液溅出,却是屈正面色一变,老匹夫动真招了。 可谓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拧转刀身,不被他这《正宗七十二艺》之中称之为“枪刀不入法”的手段夺刀。 刀客失刀自然贻笑大方,不过他这等境界,如何会被人空手入白刃? 结果自然是二者相争,稍一僵持,木刀即刻毁弃。 木刀向后一钻,朱全生顺势一引,屈正右臂再不能向后拧转。 朱全生又是左手一掌,果不可当,纵是舜若多神,额头也须汗出。 一前一后,一推一拉。 人刀就要分离。 这时候屈正还想着,若是学会了老头子那一招铁闩横门,废他一手不是呓语。 看样子还行有余力,屈正松开握刀五指,之间却有一股如胶似漆的气机牵连,勉强回转身形,一念间刀罡如狱,将朱全生密密匝匝环绕,好似千百个刽子手同时施刀,顷刻就能将人凌迟。 同时操弄着木刀在空中几个逡巡,当即还复而来。 朱全生却不给他机会,蜡造双拳,金镕一掌。好像一尊丈六立佛,神力无穷,黄金果身。 朱紫气机流转间瞬间晕染成一件鎏金宝衣加身,任由一道道无形刀罡划过,片不沾身,徒有割耳的尖音不断,叫人围观之人口鼻溢血。 第97章 同命相连 围观武人却是无人愿退,这时候有人忽然明悟,原来掩耳盗铃,并非可笑之举。 屈正笑道:“听闻你在六合县佛狸祠参禅十年,就学会了佛镀金装?” 朱全生任由凌迟加身,八风不动,稳坐紫金台。 屈正面色不变,木刀一去再回,无非借力蓄力,雷霆一击。 无刀的屈正走入自家不分敌我的刀狱之中,随意撷取一缕以下犯上的刀罡,可不是何肆拙劣的血气化刀的手段,虽说不到无刀胜有刀的境界,却也不会差逊太多。 朱全生一掌递出,宝相庄严,屈正一刀挥出,他身前,朱全生身后,亦有木刀折返。 以二敌一,刀罡不绝,也作无用斫伐。 此刻朱全生已是换上第三口气机。 姜素看着祖公父摇身一变如坐莲台,美眸之中闪过一抹异色,眼瞳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屈正手中刀罡无形无相,有着一本通源的气机接续,自然愈加铦厉。 虽然知道一心二用不是负累,但自己施展全力两道都略有牵强,何况是那腹背受敌的朱全生? 这一刀没有什么大气象,也不是剑客那般矫情的不平则鸣,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自己这一刀就是一刀,平平无奇,简单的直刺,都有抄袭一剑惊鸿的嫌疑,却是他的底气所在,一刀换一刀。 见识过这老匹夫丝毫不讲武人仪态之后,他不得不分心调用些气机圈定战场。 只为了自己能和他硬碰硬一刀或者两刀。 其实不管是手中的刀罡,还是那无手持却有心持的木刀,都非全力一击。 哪一刀能中朱全生的软肋,哪一刀便是全神贯注的一刀,剩下的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气机勾连,转转相因,妙不可言,甚至只要他愿意,这削腐刀法中掠脂斡肉的每一刀都可以如此施展。 只是那样的话,木刀就毁了,屈正不愿做那无刀的刀客,纵使气机外化的手段千变万化,但刀就是刀,无可替代,并不是实力上的差距或者美其名曰善假于物,是意气上的缺失不可弥补,一切兵仗,同样也是意气倚仗。 如此说来,屈正倒是有些眼羡朱全生这样身无长物的大宗师。 朱全生眼含金光,一掌抵刀,屈正手中的刀罡如同春冰遇汛,寸寸崩裂,发出清冽之声,又是散作无数细碎锋芒,先是割伤了自己的手,再是刺破了朱全生的手。 两人对拼一掌,气机瞬间从两处相交的伤口处相互厮杀,两处人身小天地的来往,惨烈异常。 以掌对掌自然是屈正略逊一筹,若是这都能叫他不分轩轾,那朱全生这辈子也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但屈正后退十步之时,朱全生同样后退三步。 周回无色刀罡瞬间散去,化作气机加持那柄木刀,加之朱全生后退之势。 已是分不清楚是刀刺人还是人撞刀。 屈正稳住身形,双腿微微弯曲,如蹶张之箭离弦,脚下土地层层褶皱,身后炸起一片泥尘。 天狼虚影再现,屈正踏浪而行,木刀刺破朱全生护身的鎏金宝衣之时,屈正也至。 天狼磨牙吮血,血盆大口张开,将二人一并吞下,其腹之中是剑树刀山,人间地狱。 屈正一手箍住朱全生,一手环绕其身后握刀,朱全生急中求缓,瞬息之间、方寸之中炸出两掌。 戛釜撞瓮,二者皆伤。 两股煌煌气机蒸干雨水,天狼虚影缓缓消散,二人重见天日,一人紫衣染血,一人拄刀而立。 这一次动真格的交手,谁棋高一着彼此都不好评断,只能说是自负盈亏。 屈正大笑道:“爽快,就该这样,再来。” 一刀劈出,斩灭一个虚影,朱全生一步退,步步退。 屈正一刀刀不知躬行节俭的气机挥洒,总是能在常人肉眼中斩杀一个虚幻残留。 朱全生不像他那般挥霍无度,他现在的身家气数少得可怜,只能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自己才换上第四口气机,眼前之人却已经换了十余口了。 只可惜屈正不会斫伐剩技,否则十二口气机之下,伤人伤己,四品也只能印痕刀下。 屈正见他不断后退,当即诘问道:“老匹夫,你这是要认输?” 朱全生笑道:“你若是愿意就此罢手,认输有何不可,我依旧愿意向那小辈赔礼道歉。” 屈正摇摇头,“你可真是无可救药,东西拿来。” 朱全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拿不出来了。” 屈正见状面色微寒,“那就只能将你开膛破肚了。” 朱全生不以为意,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威胁,“你最好祈祷你的走刀不要断了,事不过三,你已经有三招刀法接连施展两次了,看来你所学不多,这般也能入四品,真是福缘深厚,饶天之幸。” 屈正没有再说话,他会的刀法的确不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 一个四品大宗师面前,自己连续施展三次的刀法,若非含有变式,他甚至都不必等到第二招就能一眼看穿其中根柢。 第一遍天马行空,第二遍羚羊挂角,第三遍就只剩下乏善可陈了。 这朱全生倒是一个活道藏,拼斗至此,还未有过一招半式重复施展的。 叫他也琢磨不出一些安其所习的破绽来。 今天这一站,有些难打。 愁苦之时,忽而屈正喜上眉梢,他的刀来了! 哈哈哈,不难打了,半点不难打,看我劈了你这个老梆子。 屈正原地站定收刀别入腰带。 朱水生也是站在他一丈距离,好整以暇。 屈正笑眼盈盈道:“我的刀要来了,你不先出手?” 朱全生摇摇头,“你现在罢手,我还是那句话,愿意赔礼道歉。” 屈正捧腹大笑,“你怕了,你怕了。” 朱全生摇摇头,叹息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若是屈正早有一把神兵利器在手,此刻自己必然落败,但现在的自己已经摸清楚了他四五分刀法路数,这会儿他虎添翼也好,雪中送炭也罢,对他而言,都已于事无补。 屈正一扬手,听闻蝉喘雷乾之声自远而近。 眉头却是微皱,这是什么动静? 来的是他的大庇吗?怎么有种儿童相见不相识之感? 大辟本就是大辟,只是在屈正手里来被牵强附会成了大庇,简直就是明珠蒙尘四十年,早就沉睡了灵慧,磨光了意气。 之后在假手于人的谪仙人王翡手中,对战吸收了一朝龙气的袁饲龙,寸寸崩裂,近乎损毁,侥幸得到名匠吴指北的重铸,才能破后而立。 此刻已经渐渐展露峥嵘,大辟从未是什么三品精熟或者四品守法境界刀客的佩刀,徐连海将大辟交予小乞儿阿平的时候,自身也不过是个五品偏长。 潜龙在渊四十年,遇到与它经历类似的正经恶堕之中的何肆,一人身子破落,催筋断骨,八花九裂,一刀刀身支离,如春冰零碎,栉比鳞臻。 废人以残刀劈开无间,更胜屈正的信手斩龙,这才真正的枯木逢春犹再发。 何肆心知大辟与自己的同命相连,意气相投,相互成全,相互救赎,才会这般不舍,不愿归还师伯。 正如他一句无赖话,师伯的佩刀是大庇,与他的大辟何干? 屈正扬起手,刀却来的墨迹,一刀走走停停,似乎在恋恋不舍那前人。 屈正眼见微垂,心有戚戚,自己与大庇相依为命四十余年,难道还不如和那臭小子的一段露水情缘? 第98章 三出天狼 大辟终是入手,屈正顿感不对,低头一看? 当即瞠目结舌,好家伙,这才离开自己多久,怎么就只支离破碎成这样了? 屈正又是心疼又是嘴硬道:“你倒真是个贱骨头,我现在好歹是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如何配不上你?倒是你跟着那小子月余,连自己的身子都碎完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大辟争鸣,似是不服,屈正微微错愕,“怎么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了?” 他有心试探,随手一甩,大辟也是有心自证,便是蝉鬼嘶鸣,振聋发聩。 屈正愣在当场,不可置信道,“你真的是我的大庇吗?” 现在的大庇,只是看起来残破些,真实状况几乎是不输那龙雀大环的神兵利器了。 感受到屈正如此作想吗,大辟当即震颤不已,表示抗议,怎么一个个全都拿它和龙雀大环相提并论? 为什么要比较?比较来比较去,高下输赢先不说,从相较之时起,持刀之人便打心里觉得它该输一筹。 屈正握住刀柄,可不会像何肆哄小媳妇一样的安抚它,一个刀客若是连刀都握不住,岂非贻笑大方? 朱全生见状,也是微微侧目,不吝称赞道:“好刀!果真是宝刀配英雄,这一下当真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确有名剑名士‘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的风流,在那后生小子手中,倒是明珠蒙尘了,发挥不出你手中这般气象。” 屈正却不领情,微微抬眼看他,“老匹夫,你在狗叫什么?” 虽然朱全生大概是真心实意的恭维,但落在屈正耳中却是变了味,像是讥讽。 几乎可以理解为他在说:“你老婆可真漂亮啊,还是在你身边最相配……嗯……在别人身边叫得不欢。” 朱全生面色微变,实在想不通,如此粗鄙之人,为何能得见四品守法的山巅景象。 须知这世界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登堂入室者大多志同道合。文人轻贱武人粗鄙,多半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然写这么多神仙风流的锦绣文章妙语佳句做什么? 什么朝游北越暮苍梧;什么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什么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四品守法境界,就是肉体凡胎眼中当之无愧的仙人气象了,那个狂然文人谁敢说自己半点不心驰神往的? 而起武人真到了四品守法境界,皆是已登道岸之人,本身就没有一个鲁钝的,这般精诚所至,便是转而学文也是有神助,而且能入四品,定然读过不少武道不传的元经秘旨,肚中若是没有一些墨水,只怕是如看无字天书。 当然,眼前这个粗鄙刀客除外…… 屈正又是低头,喃喃自语:“原来你叫大辟啊……你怎么不早说?” 朱全生冷声道:“看样子宝刀在手你又多了几分狂傲的底气。” 屈正抬起头来,一脸阴沉,轻声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想砍人……” 二人方才所受伤势,早在闲谈候刀其间痊愈了七八分,若非彼此提防,不想示敌以弱,屈正的气机都该蕴养回来了。 屈正缓缓挥刀,气机灌注,游走在刀身鳞次的碎痕之上,锋芒吐露,略显断续,就像蝉鬼振翅。 屈正轻声道:“眼前之人,你向他出刀过吗?仗着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不妨看看现在在我手里你是何等的威风。” 大辟当即安静,不是因为要扫平那被朱全生单手拿捏的不忿,而是为了替何肆报仇,讨回公道。 日头之下,蒸干水汽,已经施展过两次的天狼涉水再现。 朱全生虽然惊叹这一招的虽然精奥,但是已经见识过两次,钩玄提要、钩深极奥是大言不惭,但总归不如初见时惊艳。 不难看出这一招极为依靠水行,自己又是勘破他的刀法路数,就连一招鲜吃遍天的优势都荡然无存了。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据,面对自己这耻与他为伍的四品守法大宗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这一招,已经不是托大可以形容的了,简直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啊啊啊啊啊!三千雷动!三千雷动!三千雷动!三千雷动!自娱自乐一下,别理我……) 倏然间一头天狼虚影出现在朱全生面前,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只觉凉飚夺炎热,森然气象扑面,叫他一人脱离了炎季,仿佛置身深秋,玄英时节,秋气肃杀,天狼星主杀伐。 这一刻居然是叫朱水生一叶障目。似乎看到了煌煌天狼星,芒角射参昴。独步天东南,烨煜竟昏晓。 朱全生来不及抬手,就被扑倒出去。 一退再退,气机一泻千里,周身鎏金之下依旧朱紫之气被尖牙利爪撕裂,沿路泼洒金漆。 屈正收刀而立,胸膛微微起伏,并未痛打落水狗,“傻逼!看不出你屈正爷爷之前一直在示敌以弱吗?” 这话说着违心,但是朱全生却是已经飞出百丈开外了,看不到他眼里的惊喜与得意。 之前两招天狼涉水已是屈正的全力以赴的气象了,只是境界和实力这东西啊,说来就来,不讲道理,属实是妙手偶得。 屈正心头郁火消散大半,如今人屠一脉这三式,连屠蛟党和天狼涉水的真意他都施展过了,自信不逊色同一境界的老头子,甚至因缘际会,连屠蛟党应该都比老爷子还要厉害些了。毕竟老头子没斩到的龙,自己是真斩到了,死没死暂且不论啊。 第99章 砒霜甘露 何肆在杨宝丹的搀扶之下温吞踱步,忽然觉得头皮搔痒,伸手一挠,大把乌发掉落,缠在五指之间。 何肆不动声色放下手掌,看都不看。 阴血录乃是谪仙人王翡夺舍自己身躯后一蹴而就的大乘功法,虽然自己捡了现成便宜,但终归身体是自己的,何肆自然能归纳出一些总纲要诀。 对此也就见怪不怪,发为血之梢,生人血欲尽,衰发稀可数。 何肆愈发苦涩,心神凝重,就连腹痛都一时不察,感叹或许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这一刻,何肆倒是真的希望师伯能替自己讨要回那一颗红丸,虽说覆水难收,被摘除之物也无法再长回去,不过那颗红丸之中蕴含的血食之力浩瀚深厚,那是白龙血食和自己一路走来杀过的几多高手宗师去芜存菁之果。 当初就支持自己一跃成为三品巅峰的存在,如今至少也有初入四品的气象。 若是能再次吞入腹中,虽然不算源头活血,叫自己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但无根之水亦可润物,叫它慢慢有出无进的支撑残躯全须全尾的活几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父亲何三水找人给他算过命,说他能活八十四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杨宝丹却是注视着何肆的一举一动,何肆此地无银的动作更是叫她提心吊胆,小声开口,“你的头发……” 何肆故作淡然道:“不过掉了一些烦恼丝罢了。” 杨宝丹自然不信他的宽慰之言,眼中担忧之色愈加浓重。 何肆稍稍加快了些步伐,其实他们离北城门外的战局也不过还有十里路程。 …… 朱全生掠去百丈的身形违背常理的悬停,之后便是急速折返。 屈正惊异于他的皮糙肉厚,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之下,自己也接不住自己刚才那一刀的气象。 这老匹夫的气魄虽差,可体魄却也一反常态的能抗,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朱全生一身紫衣染成血衣,关于朱家这位武道中兴,荣仕家风却是日渐衰弱的老祖宗朱全生,早年便从方式士口中得了一句恶谶:“恶紫夺朱,恶声乱雅。” 那时候自己还未有三子朱颂,膝下只有大儿朱风、二儿朱雅。 一番鲜为人知的密谈之后,朱全生至此终年一袭紫袍,妄图将这十有八九不会一语成谶的因果一肩挑之。 也非真的贪生怕死,只是为了多活一天就多提携一些后辈,叫朱家不走下坡路。 当年的广陵王封疆大吏的威名已渐渐逝去在历史之中,如今祖上余荫所剩不多,朱家这些后小子却不思进取,对着“广陵南都,半城朱邸”这明褒暗贬、其心可诛的捧杀沾沾自喜。 这叫他如何安心去死? 自己不过是小辈口中叫了二三十年的老祖宗,可他这老祖宗之上同样有列祖列宗。 不是因为他活得久了就没有了祖宗,纵然知道先辈泉下有知的话多半是假的,人死魄消,天魂归天,地魂归地,至多享受几年阴寿的祭奠,之后便要乖乖排队,投入轮回去了,但朱全生依旧不敢看淡生死,年年家祭,仍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朱全生在屈正眼中仅有一点芝麻大小的身影迅速扩大,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来势汹汹,甚至比他倒退之时还要快些。 屈正横刀向前,等着他撞上自己手中的刀刃。 朱全生眼神淡漠,换上第六口气机,伤势犹在,只是一扫疲态,就算对面恃持一把神兵利器,依旧敢以一副肉掌相撄。 黄钟大吕之声迸现,朱全生一掌堙江,逼退屈正。 屈正心叹这人的一双手掌倒真是熔炼得有些火候,明明都这把年纪了,老骨头却是梆硬。 屈正自己也才是刚入四品,可也半生已过,好像穷人乍富,有些飘飘然是对的。他确有实力和底气,但这不代表有其他那些入四品之人没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气运。 小觑天下英雄是假的却也是真的,奉刀精诚者,岂能跌了心气?与其高估自己,不如低估敌人,也算两害相权取其轻。 朱全生欺身上前,万象归一掌。 屈正只是撩刀面对朱全生这又是新气象的一掌,惊叹于他的手段又是层出不穷,不知道这是那哪一孤本之上学来的技艺。 此招名为乾坤一掌指,是佛家掌中佛国的神通。 道不言寿,佛不言姓。 朱全生二者兼修,习得性命双修之法得证小长生,又是禅定修持,延寿经劫,如今身、心未必完全拘囿于肉体。 只得说是在六合县佛狸祠那供奉信道灭佛皇帝的破败之地苦修十年,受益匪浅,甚至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总之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谓彼之砒霜,吾之甘露,而且砒霜也并非百害无利的毒物,亦有劫痰、截疟、杀虫之功。 屈正有些厌烦这个一身所学驳杂,几乎看不出本身之道的老匹夫。 拿来用,是重“拿来”?还是重“用”? 他会的刀法不多,一套削腐刀法,六十六式,其实删繁就简,也就那几下比划。 就像此前去京城守株待兔何肆,还是阿平的屈正败给了那秃厮,丢了龙雀大环,之后扭头就走,其实也是路过了一家老字号烤鸭铺子有过一次驻足。 铺子里头的片鸭师傅刀法精湛,囊中羞涩的屈正就站在一旁看他施刀,片鸭师傅介绍道一只烤鸭要片足足一百零八刀,屈正就像个找茬的,真就站在一旁数着,好在这个老师傅刀法过硬,也乐忆叫这些较真的人打脸。 屈正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一刀不多一刀不少片完一百零八刀,莫名觉得这个片鸭师傅是个学习自己《削腐刀法》的好苗子。 可那片鸭师傅就会一百零八式刀法了吗?显然不是。 六十六式的削腐刀法和十七式的人屠刀法相加,外加一式天狼涉水一式连屠蛟党,也变幻不出花来。 可朱全生就是这么个异类,真是手段迭出,层出不穷,这叫屈正应对起来有些捉襟见肘,每一刀都像是换了一个新敌人,以一敌多,无迹可寻。 屈正索性也就不再纠结自己的刀法是否重复,怎么顺手怎么来,对面也是早已看穿,其间并不冤枉地挨了朱全生一掌,受伤不轻。 屈正吐出一口鲜血,暗笑自己赚了,胸中郁火散尽,本来就是想要砥砺刀法的屈正对战一个朱全生,现在好像有几十个教习排队车轮战,一人一招,绝不二见不鲜。 他的双眼愈战愈亮。 第100章 城头二三事 季白常抱着朱芬慢慢悠悠登临北城门的城头,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观战刀客,眉头一皱。 刀客自然也是感觉到了身后有武人到来,却是心大,头也不回,目不转睛道:“兄弟你来晚了,错过了半场好戏。” 季白常并无敌意,上前一步,只隔着一个垛口,也是探出头去,笑道:“这位兄弟,和我说说之前的情形,是谁更胜一筹啊?” 刀客摇摇头,“我哪里敢瞎说哦,人家是大宗师,出刀出掌我都看不清,不过那朱前辈已经被打退三次了,而那位屈正前辈只被打退过一次,二者对拼有互退过一次。” 这个刀客嘴上说不敢言断,其实话里话外已经明着偏向于那位指点过自己一招的刀客能赢。 季白常扫了几眼战局,漫不经心道:“不过依我现在所见,怎么更像是那刀客落入下风呢?” 刀客听道不同见解,当即反驳道:“可不敢乱说,哪有赤手空拳赢过兵刃的道理?那以后大家都练拳练掌好了,以后打仗也不用兵戎相见了。” 季白常奇怪他为何这么大反应,忽然看向他腰间的佩刀,便问道:“兄台可是使刀?” 刀客拍了拍腰佩的宝刀闸青,不满道:“这不显而易见吗?” 季白常哈哈大笑,“我说你这话怎么失了偏颇,原来惺惺惜惺惺,刀客自然惜刀客。” 刀客反问道:“那你是学拳的?” 季白常点点头,“我不喜欢倚仗外物,故而钻研了些拳脚。” 刀客嗤之以鼻,“那你还说我?咱们彼此彼此,大哥不笑二哥。” 季白常倒是觉得身边这个六品武人有些意思,可以一交,前提是他不姓朱啊,至于和自己沾染上关系会不会遭牵连,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在下季白常,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闻言面露惊喜,开口道:“你也姓季?真是巧了,那咱们是本家啊。” 季白常轻咦一声,他自然不姓季,却是装作他乡遇故知道:“那感情好啊,敢问季兄大名?” 刀客一本正经道:“在下季白粗。” 季白常闻言呆住,旋即捧腹大笑。 妙人啊,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刀客却是撇嘴,一脸嫌弃道:“你这人忒不实诚,行走江湖怎么用这一眼假的化名,一肚子坏水,恶俗得很……” 季白常点了点头,歉然道:“是我不诚心了,重新介绍一下,我确实姓季,单名一个‘挺’字。” 刀客这才露出些笑意,“季挺兄弟,我姓牛,叫牛子壮。” “牛兄。” “季兄。” 两人皆是皮笑肉不笑,谁也不信谁,然后各自观战。 只是一人目光投向朱全生,一人眼神看向屈正。 但都是希望刀能胜掌。 衣衫凌乱的朱芬就站在一旁,此刻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寻常点穴之法做不到如此,是她身上被季白常留下了绣定针秘术。 朱芬低眉顺眼从城头向下看去,看到了自己的曾祖,还有母亲。 两瓣被季白常吃干净胭脂的嘴唇轻颤,眼眶含泪,无限委屈。 她多么希望老祖宗能发现自己,解决敌人之后将那个侮辱自己的歹人一掌轰成肉糜。 自称牛子壮的刀客起初还能专心致志观战,谁料身边这小子的女伴实在有些香气袭人。 她身上那股半丝半缕的茉莉花香弥散,好像长了无形触须,在他面上挑逗,袭人鼻观,他先是屏住了呼吸,许久之后憋不住大换了一口气,顿时香入肺腑,沁人心脾。 古人信奉“香气养性”,朱芬一身破碎的白纻衫都是在香炉上熏香过的,本身沐浴之后还会用上名贵的素馨茉莉提炼的甘露。 那香气像是一条猫尾巴在牛子壮鼻下骚弄,还是个雏儿的牛子壮终于忍受不住,回身看去。 这一看就呆住了,实在是朱芬美人妍姿,叫他惊为天人。 尤其她还是衣衫不整,胸口少了几粒纽襻,衿带也是断了,里头好像还没有穿亵衣。 牛子壮艰难挪开目光,鬼使神差开口道:“季兄,你夫人可真香啊。” 季白常一把搂过朱芬,对着牛子壮笑道:“喂喂喂,你说这话不是纯找架吗?还好她不是我夫人,不然我一定削你。” 自觉一时失言的牛子壮刚要致歉,闻言却是愣住,“嗯?她不是你夫人?那她是?” 季白常笑道:“一个应召的娼妓罢了。” 朱芬被季白常污蔑成人尽可夫的妓女,心下悲从中来,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季白常若是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一定会笑出声道:“我的肉你不是刚吃过吗?” 牛子壮愣住了,“啊?这……还能外带?” 季白常笑道:“有何不能,牛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吃不了兜着走吗?” 牛子壮连连叹服,“我今个算是长见识了,这么好看的美人,是哪一家青楼的头牌啊?” 季白常摇头,“不是什么头牌,普通小娘而已,你也想要啊?直接去北瓦莺花寨。” 昨夜刚刚去过莺花寨并且被伺候的不错的季白常这时候也算投桃报李,不忘免费替他们拉皮条。 这个牛子壮牛兄看起来已经很是意动了,至于去了之后会不会大骂他们货不对板,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像是朱芬这样贵养的夫人,身在欢场之中连出淤泥而不染的可能都没有。 牛子壮支支吾吾半天,涨红了脸,小声问道:“贵吗?” 季白常揶揄道:“不贵,活好免费。” 还是个雏儿的牛子壮不知道自己的活儿好不好,一时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牛子壮忽然开口,“这等姿色的女子,说是仙女也不为过了,怎么会流落烟花罗网?你肯定是骗我的!” 季白常一脸淡然,“只是蒲柳之姿罢了,一看你就是没吃过好东西,我寻寻……喏,你看城下,那里不就也有一个美人儿?比我身边这个好看多了。” 季白常指的当然就是那站在不远处观战的姜素,虽然所隔十数丈,而且只能看到一个侧颜,但武人的目力,和御女的阅历加持,叫季白常只惊鸿一瞥就确定那是一个世所罕见的大美人儿。 牛子壮赶忙阻止道:“快闭嘴吧你!你来得晚,有所不知,那位就是朱全生朱前辈的孙媳妇儿,你敢拿她口花花,口条都给你扯掉。” 季白常装作恍然的表情,“这样啊,原来她就是姜素姜夫人,看着果然雍容贵气,像个女菩萨,有机会要试试。” 牛子壮闻言面色大变,赶紧换了个垛口,和他拉开距离,“你这疯子,当心祸从口出。” 一旁的朱芬眼睑微垂,睫毛颤抖,知道季白常不是在说荤话,他真有这个胆子,怨恨之余,两行清泪止不住地下流。 第101章 挟持 何肆走了两刻时间,终于在杨宝丹的搀扶之下走出了北城门,此刻观战之人快有双手之数了。 战至酣畅也即将收官的屈正不需回头,就知道正主姗姗来迟,没好气道:“臭小子,怎么来得这么晚?就你这速度,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何肆一脸骨白,没有气力高声呼喊,只是摇摇拱手,叫了声‘师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小子身上。 屈正大声道:“你的东西已经被这老匹夫吃了,等我将他开膛破肚给你取回来。” 何肆摇摇头,“他没吃。” 作为正主的何肆距离近了,自然能呼应红丸。 何肆提醒道:“就在他的怀揣之中,有蜡封。” 屈正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消息,同时也愤恨那朱全生戏耍自己。 师伯师侄的这几句对话不是大宗师的天象希声,有耳共闻,故而所有人都大概猜出了两位四品大宗师交战的前因后果——是朱全生抢了小辈的东西,引来了师门长辈。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真好,有人心中感慨道,“要是自己也有一位四品大宗师做靠山好了。” 一时间也是猜疑不断,是什么江湖门派,居然能有如此实力的高人坐镇?有师伯应该就有师傅吧,还有师祖,该不会都是有数的大小宗师吧?那就有些吓人了。 众人看向何肆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敬畏,少了几分打量。 姜素也是将目光看向引起这场大宗师比斗的关键人物。 一路而来,姜素也是听屈正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觉朱家理亏,却是不敢置喙。 居然这么年轻,还是个半大散发的孩子呢。 祖公父就是掏了他的腹,夺了他性命攸关的红丸吗? 那该有多疼啊,丈夫朱颂得过肠痈之症,发作之时脐周作痛,恶寒发热,辗转反侧,哀嚎连连。 难以想象一个活人,被人生生刺穿肚皮,剖开胃囊是一种怎么样的剧痛。 何肆也是转头看向这个相却不远的美妇人,容颜绰约,慈祥柔美,尤其是眉间一点朱砂痣,好像一尊活菩萨啊。 小说中形容女子之美,往往亦说“貌若观音”,那个夫人也是给何肆这种感觉,散挽青丝,未戴缨络。身穿素袍小袄,漫腰束锦裙,还赤了一双脚。 发髻自然是被屈正裹挟一路飞驰而来被风吹散的,一双藕丝步云履也是丢了,此刻模样却不显半点儿狼狈,倒是叫人只敢远观,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意。 何肆见过的女子中,当属第一的位置,又动摇了。 何肆面露疑色,因为他在这个女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柔软和歉意。 何肆疑惑开口,“我们认识吗?” 姜素上前一步,语气柔软道:“我叫姜素,是广陵朱家的二房夫人。” 何肆闻言面色一变,现在的他,有些杯弓蛇影,对朱家的任何一人都是抱有敌意的。 不待何肆开口,忽闻大地震颤,马蹄声由远及近,大队人马从北面奔驰而来,几位高手奔袭在前,还有小宗师沈长吁和两位死士,褚丁和褚戊。 与此同时,身后的知府孙桐和知县王翀也是火急火燎调动了负责巡逻捕盗巡捕三营的人,与之狼狈为奸的钱满仓也是被大势裹挟,无奈纠集几十打手,赫然在列。 何肆与杨宝丹瞬间就腹背受敌,眼看陷入围剿局面。 何肆面色微变,师伯现在被朱全生牵制,多半是抽不开身相护的。 他刚要有所动作,杨宝丹却是眼神冷冽,先一步伸手握住何肆腰间的二人夺,直接拔剑出鞘。 杨宝丹身形鬼魅,即便是何肆也是只看见了她的动向却未曾看清她的动作。 何肆惊呼,“不可!” 太合剑法堪称包罗万象,涉及武功招式、内功内力、运劲之法、武理修为。 前半套中所学的身法,足够杨宝丹从容应对入品好手了。 姜素一个弱质女流,哪里看得清杨宝丹的身形闪烁,十步之遥,不过眨眼,感觉颈间一阵寒意袭来,汗毛竖立。 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之上。 何肆面色巨变,他化名朱水生,家更是远在千里之外,朱家就算是广陵道的土皇帝又如何?他家在真天子脚下,也叫他鞭长莫及。 可杨宝丹不一样,身为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她家就在毗邻广陵的江南道,何肆知道杨宝丹这一次出手的结果,便是彻底将杨氏镖局彻底架在火上烤了。 当下羞愧难当,自己实在牵连杨氏太多了,若非他,杨元魁老爷子不会断手,杨宝丹也不会招惹上朱家。 其实何肆方才也打算拼命榨出一点儿气机动手挟持姜素的,这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但只能他出手,只是没想到杨宝丹更加快他一步。 杨宝丹却是没有露出半点游移,拉着姜素向后,缓缓退至何肆身边。 她眼神坚毅,轻声对何肆道:“你先别用气机,大姐头会保护你的。” 何肆没有说话,面沉如水。 实力!还是他实力低微,若是有师伯的本领,不说上天入地,朱家又岂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城墙之上的季白常唯恐天下不乱,就想着趁火打劫,瞅准时机,就要神兵天降。 只是现在还为时尚早,一切的小打小闹都无关痛痒,结果自然是看那两位大宗师的胜负或者生死。 以季白常的眼界,自然不是牛子壮能比的,看似二者势均力敌,其实朱全生已经显露了疲态。 这老狗真是老了,不管他自身愿不愿意承认,他至少走了二三十年的下坡路,自己的武道得想办法赶紧提起来了,不然恶人自有天收,他还报什么仇? 若是叫这个罪魁祸首要是落得好死,他就算是把朱家赶尽杀绝都是不够解恨的。 “爹,娘,这么多年了,你们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梦里过,真要我忘掉这段血海深仇好好过活吗?你们可真绝情的,放心吧,我一定会亲手把这个老狗送下去给你们赔罪的。” 朱全生换上第九口气机,自战时开启,他的每一口气都是比上一口更为绵长浑厚,好像叠浪一般,一潮压过一潮,一气胜过一气。 屈正面露狂喜,他不信有人能的气象能够一路攀升,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最多再有一口气,他的气象一定会由盛转衰。 只希望这种攀升还有一次,他现在已经开始招架不住了,虽然他从不介意挥刀向更弱者,但挥刀向更强者,这是他喜不自胜之事。 屈正朗声道:“臭小子,你赶巧了,睁大眼睛看好,这一刀结束便是分胜负,下一刀结束便是分生死。” 屈正已然确定,胜者必然是自己,至于生死,不好评断,三七开吧,老匹夫几十年的底蕴确实不是现在的他能比拟的,反正最坏的结果是自己先死,这老匹夫至多再苟延残喘三年。 屈正反正无所畏惧,甚至乐意得见朱全生下一气的气象,就看他怎么选了。 要么这一刀就败北,要么予及汝偕亡。 第102章 甲子荡魔立规矩 何肆只是抬头看去,不去在乎身前身后的人马慢慢合围,师伯的这一刀很快,看一眼,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季白常也是望下城头,朱全生身上蔚然大观之气象涌现,本来足够他细水长流递出百掌的气机,这回选择一气呵成,虽然不至于是百掌叠加的气象,却也有摧山搅海的气势,神通广大,叫人见之便要泣血稽颡。 朱家几个超轶绝尘而来的高手小宗师纷纷跌落尘埃,这番气象波撼武人心弦,却是对于寻常没有气机之人影响不大。 这些外行只是看个门道,在屈正与朱全生还未有实质交锋之前,他们倒是浑然无知下一刻的石破天惊,仍是无知者无畏。 杨宝丹双手发软,好像被什么东西摄去心魄。 “你别看。”何肆弹指当头棒喝,顺带接过她手中的见天。 一路搀扶何肆来的杨宝丹此刻倚靠在何肆身上,何肆目不转睛,盯着师伯施展的那一刀,并不陌生,正是他也会的天狼涉水。 何肆知道这一式化外之刀极为倚仗水行水利,若是一个大雨滂沱之日,这一刀的威力只会更甚。 这是朱全生第四次见识到天狼涉水了,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屈正面色微变,又是一招自己没见过的掌法,而且意味古怪,似乎有些厌胜于他。 天狼涉水的刀法来自化外,这一点屈正早有预感,他知道这世上有仙人来过。 却是不知宿慧转世的秘辛,毕竟在半月之前,他还是只是个五品偏长小宗师,市坊口中高不可攀的大手子,却是高堂眼中翻不起波澜的泥腿替泥腿子。 这一招终于不是朱全生在脑海浩瀚经典宝藏之中信手拈来,是他自身所悟的掌法之一,名为“信手斫方圆”。 徐连海在四品境界也是观刑刽子,悟出一招慈悲点心之刀,名为“铁闩横门”。 何肆都曾昙花一现入过三品,早就明悟那一式“斩讫报来”,只是现在境界不够,是空中楼阁,那一式刀法暂被搁置其中,琢磨不到,登临不了,才有了形而下者的血气化刃,已经妙用在面目全非的纤手破新橙中了,还不自知。 屈正刚入四品,属于自己的一招时机未到。 他曾笑着对徒弟李郁说道,你觉得李四这个名字怎么样,李郁说不好听,屈正便觉得自己占据这个四字吧,薪尽火传,徒儿做那李五也不错。 他悟出自身刀法之时,便是四品破境之日。 姜素眼神惶恐,直觉贴着自己的宝剑寒锋凛冽,换人手持之后,明明更有分寸一些,离开自己的皮肤一寸,但那种被剑气豁开皮肉的感觉越发清晰,仿佛随时都能削去自己的项上人头。 她美眸看向自家祖公父,朱全生在她眼中绽出金光,好似变化一尊金身佛像,威严庄重,《传灯录》曰:“西方有佛,其形丈六而黄金色。” 佛的三身之一,变化身中的小身。因其高约一丈六尺,呈真金色,故名丈六金身。 姜素眼神迷离,不再见惶恐之色,入僧定水,无欲无求、超觉灵动。 朱全生佛狸祠参禅十年,得来全不费功夫,托人之福,便是姜素。 与何肆蝙蝠寺习得落魄法别无二致,不过又一场蕉覆鹿的故事罢了。 佛狸祠十年参禅之后,恍若隔世的朱全生刚一出门,就遇到了那位武道之上高山仰止的李且来。 李且来甲子荡魔之事天下有品武人皆知,故此这座天下没有敢自称魔道行事无忌的宗门山头,更多的只是盗名窃誉,明面上大义凛然,背地里却依旧享受着武力带来的诸多便利,只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使坏。 其实李且来并不在乎黑与白、善与恶、正与邪,他所涤荡的魔,乃是化外之魔。 化外之人等同于魔。 除非他们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俗。 对立之事自古有之,处处有之,譬如庙堂和江湖的对立,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正统和四夷的对立,离朝自关外入主中原,自诩正统,翼朝欲要复辟,勾连外族,试图驱赶“入室盗”的离朝;仙人和凡人的对立,瓮天之外仙人宿慧来此,游戏人间,不乏祸乱天下之辈,视本土之人沦为玩物。 前二者李且来视之不见,不想管也管不过来,万变不离其宗,规矩仍在,逃不过一个“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 后者却是真正涂炭之祸、倒悬之苦,而且天下之大,谪仙人到底寥寥几人,屈指可数,全杀光了也不费力气,若非有个自己跳脱瓮天之外的天老爷垂钓人间,李且来早就从源头解决问题,伐罪吊民了。 如今只能出此下策,花一甲子时间立出规矩,使得此方瓮天安堵如常。 只可惜李且来知道刘景抟大概在他有生之年不会踏足这方自家后院了。 刘景抟若是来,李且来也就打死了他,李且来若是出去,到底还是武人,应该不是仙人对手。 就是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没有武夫能叫翻翻仙人低眉顺眼的,那可真是大风流,叫人心驰神往。 李且来算是没有机会了,就算他愿意像那位创设武道六品的沧尘子吴殳一样低了头,走出瓮天,也不可能叫刘景抟放心托胆。 将心比心,换作刘景抟身无长物前来瓮天讲和,李且来也一定两拳打死他。 朱全生当时引动的气象叫李且来侧目,故而前往一探,只是一次以拳兑掌,二人秋毫无犯,李且来翩然离去,朱全生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倒是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毕竟能和李且来互换一拳一掌毫发无损,不管是不是李且来手下留情,都够朱全生挣面的了。 实际上,那一拳叫朱全生的武道之路再无精进,这也是朱全生在二十年后才后知后觉的。 姜素见自家祖公父无佛处称尊,眼中只有那泥佛劝土佛的无奈。 朱全生丈六金身递出一掌,眼前屈正渺然一身,还是天狼涉水。 正是佛祖见之攒眉,魔外闻之胆折。 朱全生知道佛不是夷狄传入,而是化外的,却也是无间的,更是无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何肆也是面色惊变,自己这一身天魔外道,见之瑟瑟发抖。 电光石火间何肆疑惑,既然如是手段,为何要摘他承载了霸道真解的腹中红丸? 不怕冰炭不同炉吗?难道真是嫉恶如仇?绝无可能。 第103章 见师伯 朱全生一掌按下,瞬间就将屈正囊括掌中,一头金色天狼虚影出现,看似被手拿把掐,啸声凄厉,其实金色气机不过是丈六黄金的气机损毁,晕染在天狼之中。 一阵气机交征的波动四散开来,好像飓风吹拂,城外三百卫兵,城门口一百多巡捕,还有观战之人,皆是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大如箕斗的基石被掀翻出来,随风满地乱走。 忽有蝉鸣之声传来,何肆双眼有神。 那是第二次恶堕之时,大辟在无间之中的响动,何肆此前还在担心,就算师伯是大宗师,依旧不能叫心有嫌隙的大辟俯首帖耳。 终于是在这一刻,大辟摒弃前嫌,人刀合一。 只待尘埃落定,烟尘散尽,屈正被迫蜷缩在天狼虚影之中,面对那法相大手,一时自业自得,好似堕入地狱刀山,深受滚刀之罚。 不过每一口刀罡都是被屈正吸收,手中大辟缓缓嘶鸣,愈来愈响,那是一种蓄锐手段,以自身为鞘,积蓄刀罡,等着河出伏流、有触即发。 外力依旧摧折天狼,屈正却在内部做那绝户之事,完全由刀罡组成的天狼内外交困,岌岌可危,如今只剩一具躯壳在苦苦支撑,艰难挣扎。 金色气象越来越多,遍地洒金。 轰鸣之声传来,好像天上闷雷,叫蝉鬼噤声,天狼虚影轰然崩溃。 朱全生翻掌,屈正却是一跃出了五指山,劈头盖脸就是一刀落下。 继而又是蝉鸣不断,震耳欲聋。 一挂银川从天而降,朱全生自然还有一掌,但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朱全生没有出掌,只是格挡。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自己的落败总比两人的同归于尽要来得好受些,朱全生也不能免俗。 朱全生飘然后退,只花了九口气机,这是个可以接受的代价,况且当下屈正伤势虽不足以致命,但也同样不轻。 他轻声道:“你赢了。” 屈正拄刀站立,脊梁挺直,只是一身衣袍碎成了布条,衣不蔽体。 “东西还来!” 朱全生没再多言语,嘴角一点稠血缓缓溢出。 他伸手放入怀揣。 屈正缓缓眯眼,若是这朱全生这么容易乖乖就范,这一场架除了叫自己爽利些,也就没有必要了。 而且自己赢得确实不多,按照手谈规矩,也就半子最多了。 他不相信这老匹夫能被自己打服。 何肆强自提了一口气机,高呼道:“师伯小心有诈!” 无声之时,一言宛如惊雷。 屈正头也不回,有气无力道:“就你小子心明眼亮?别咋咋呼呼的。” 朱全生掏出一颗蜡封之物,捏在手中,当着屈正的面,三指轻轻揉搓,蜡壳破开,露出一颗已经红的不那么纯正的殷红丹丸。 屈正问道:“是你的东西吗?” “是!” 朱全生忽然抬手,屈正也是瞬间出刀,朱全生却是不闪不避,被一刀劈砍在肩头,只是将手中红丸送入口中,吞入腹中。 何肆看着本属于自己的红丸被他人吞入腹中,面色阴沉至极,眼神满是怨怼,咬牙切齿道:“那是我的东西!” 也是他的命。 朱全生全然不过自身身上,看着屈正,语气平淡道:“你虽然赢了,但你杀不了我……” 那姿态就像是一个混不吝的老赌棍,欠了烂账,却是说要钱没有,要命你拿不走。 屈正气极反笑,“好好好,老梆子,输不起是吧。” 他随之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大辟已经斩在锁骨之上的刀锋缓缓切下,好像热刀切猪油一样。 朱全一把握住大辟刀背,腹中红丸缓缓开始旋转,一股不属于他的气机薄发,也是驳杂却是磅礴,竟然也有四品的气象。 正如何肆需要气机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朱全生也需要气机延寿数。 只是红丸在何肆腹中可以增收节支,朱全生却并不打算修行霸道真解,这与他的根本相悖,他只是需要气机而已。 反正早晚都是要用的,无非小心驶得万年船,想要研精覃思一番,如今倒也不失为一个吃丹的好时机。 朱全生面色平淡,虽然废了一条右臂,但依旧无关痛痒,一掌对一刀,不差什么的。 他陈述一个事实,“而且现在,你连赢我都难了。” 朱全生左手一掌递出,殷红色的气机迸现。 虽然一旦红丸入腹,那种霸道真解的运转本能就会烙印在他的血肉之中,但他又不以此贪食血食,捡现成的便宜而已,之前的业因以及那可能的恶堕,这不都有人替他承担吗?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像他愿意一力承担朱家的恶紫夺朱的恶谶,他一样不觉朱水生有什么冤屈的。 屈正手中大辟嵌在朱全生肩头,随着身体的倒飞,就这么拖刀出去,朱全生半边肩膀险些掉落,却依旧面色不变。 城头之上,牛子壮见状一脸不忿,一拳砸在垛口上,砸碎一块墙砖,“这不是耍赖吗?” 季白常却习以为常,冷笑道:“牛兄你有所不知啊,这就是朱家的丑恶嘴脸。” 牛子壮转头看向季白常,问问道:“你和朱家有仇?” 季白常毫不避讳的点点头。 牛子壮又是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季白常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城下,思考着今日还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要不要就此离去? 屈正借力后退百步,飘然落在何肆身边。 何肆轻声叫了一声师伯。 屈正点了点头,看着何肆手持见天,架在姜素脖颈之上,当即摇头,“你小子就这点儿出息?只会劫持女人?” 他弹指弹开何肆的见天,何肆无力反抗,手掌被震得发麻。 杨宝丹连忙上前一步,揽下此事道:“不关他的事,人是我劫的。” 屈正转头看她,面带疑惑,“你是谁?” 杨宝丹恭敬行礼,“在下杨宝丹,见过前辈。” 屈正面色古怪,转头看向何肆,问道:“这是你的女人?” 何肆摇了摇头。 屈正‘哦’了一声,又是白了杨宝丹一眼,“那你对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杨宝丹看了一眼何肆,抿嘴笑道:“是他说带我来见师伯的。” 屈正上下打量一番杨宝丹的身段,这女娃倒是毫不避讳自己审视的目光。 屈正点点头,“这娃子不错,落落大方,就是屁股没肉,不好生养。” 杨宝丹闻言面色微红。 第104章 划下道来 何肆无奈道:“师伯,现在的情况好像不适合闲聊吧?” 几人说话间,北面的三百卫兵已经在所镇抚孙熙宁的指挥下合围上来,剩下城门口那些乌合之众的捕役还在犹豫不前。 尤其是钱满仓看到何肆,本就自觉受制于他,才知道了他的身份,心中更是翻江倒海,自己那几十打手得不到命令,个个都缩在身后,遇事习惯了打手顶上的捕役们自然也是出工不出力。 屈正扫了一眼周围,不屑道:“就因为这土鸡瓦狗,你就劫持女人?真就是丢尽了老头子的脸面。” 何肆低头,其实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的,只是提及师爷,何肆默然赧颜,只得说道:“事急从权。” 屈正两刀挥出,一刀撩向后,一刀劈向前,“你瞧好了,连屠蛟党你不是会的吗?” 四百多道刀罡瞬间充斥场间,精准无误的面向每一个卫兵捕役。 何肆叹为观止,即便是在无间之中有大辟加持,他也不过积蓄了一百二十八刀刀意。 师伯随手两刀,四百刀罡信手拈来,不服不行。 以此屠灭蛟党的刀罡用来对付未入品的武人实在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刀罡一半从天而降,一半撵地而走,速度都是不快,不为杀人,而是退敌。 一来屈正的确没有这么大杀性,二来他见识过李嗣冲与何肆施展的霸道真解,貌似对血气极为渴求,不知道这朱全生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总归是不想为他添做助益。 四百多人齐齐后退,地上多了四百多处深入三尺的刀痕。 一时间鸦雀无声,无人敢前。 朱全生本可以轻松挡下面向自己这面的一刀,但是面对这屈正没有施展过的古怪刀法,忽然腹中红丸微微一颤,似在畏惧,这叫他面色微变,大为不解。 故而他选择了静观其变。 屈正才对着何肆说道:“现在来说些正事吧,你那颗红丸为何蕴藏了如此磅礴的气机?” 他早先在胡村见过何肆剥离出红丸归还李嗣冲,似乎也没有这般摘了红丸就要死要活的,而且那颗红丸和刚刚朱全生吞服的相比,简直萤火与皓月。 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刚才受了朱全生结结实实一掌,如今胸口还在泛出痛来,估计是伤了肺腑,这就有点影响气机接续了,好在人身窍穴三百六,总有一处能腾挪的。 何肆没有隐瞒道:“红丸是施展霸道真解的本源,之中有大半是白龙血肉,就是师伯你千里借刀斩龙的那一条,还有小半是一些小宗师的血食,是我后续填补的。” 何肆和腹中红丸的关系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佃户与他的地主老爷,不管收成多少,地主老爷都只留给他果腹的量,其他都是被无情征收了,何肆也无法调用更多,但他不行,不代表朱全生这个四品大宗师不行。 屈正闻言眼前一亮,再次确认道:“你是说红丸之中大半是白龙血食?” 何肆也是如同被醍醐灌顶,双目迸发出粲然精光,“连屠蛟党?” 屈正哈哈大笑,这不是巧了吗?一物降一物的,正愁屠龙之技无处可施呢,朱全生完全这是取死有道啊。 难怪自己刚刚出手的时候他没有从中阻拦,原来是他怕了。 屈正看着何肆一脸苍白,皱眉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何肆如实道:“不太好。” 屈正又问道:“如果我现在把那老家伙杀了,掏出来的红丸你还能再用吗?” 何肆点头道:“能的。” 他也不想着红丸能够完好如初,只靠他续命自然无碍,毕竟先前靠着十分之一谢宝树的血食还支撑了许久呢。 何肆不免担心屈正,“可是师伯,你的身体?” 屈正摆摆手,“不碍事,我有分寸,实在不行,我自然会走,你就死吧,反正大辟我也已经到手了。” 屈正此言一出,手中大辟当即震颤不断,表示抗议。 何肆牵强一笑,安抚道:“大辟,师伯说笑呢,你别闹脾气。” 屈正却不领情,抖了抖手臂,大辟被迫驯服起来,“我可没开玩笑,我本来就是来取走的大辟的,顺手杀你,人屠一脉的路走歪了,需要我拨乱反正。” 何肆点点头,“那也多谢师伯帮我出了口恶气,真到了事不可为的地步,麻烦你带杨宝丹走,这应该不难的。” 屈正讥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我为什么要带她走?” 杨宝丹当即开口,“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 何肆抓住了杨宝丹的手,示意她先别说话,面对屈正面色诚恳道:“就当是师侄的一个请求吧,作为交换,我可以把铁闩横门的刀意交给师伯,现在我会了。” 屈正对此嗤之以鼻,晃了晃手中长刀,“大辟已经在我手上了,以我如今的境界,还能不会师刀?” 屈正忽然有话锋一转,“不过你好歹是老爷子选中的人,我们之间有些香火情,她和你什么关系?若是你的女人,我倒是可以考虑出手救她。” 何肆轻声道:“宝丹她喜欢我,其实我也确实有点喜欢她。” 杨宝丹闻言愣住了,这是情急之言,还是真心之语? 就连何肆也惊讶于自己说这话时竟没有任何负担。 屈正点点头,“这样啊,行吧,我可以顺手救她,不过也是顺手啊,我不作保证一定做到。” 何肆松开杨宝丹的手,后退一步,毕恭毕敬行礼道:“多谢师伯。” 杨宝丹却是一脸焦急,向着屈正哀求道:“前辈,为什么不能连他一起救了呢?他可是你的师侄啊,大不了我们不要那东西了,现在就走也行啊。” 屈正冷笑道:“你在教我做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能救他,但救他也只是为了杀他,你以为我是什么心慈面善的师门长辈吗?笑话,我人屠一脉就没一个好东西。” 杨宝丹还要说些什么,何肆一把拉住了她,摇头道:“大姐头,好了,没事的。” 屈正没有再理会杨宝丹,他只是刀子嘴罢了,真到了无法脱身的关头,他师兄曹佘也不会不出手的。 屈正运足气机,大喝一声:“老子又要打架了,不喜欢看客如堵,识相的就赶紧走,不然我先把你们都杀咯。” 这一声暴喝果然起了作用,本就突遭变故悲伤憔悴的知府孙桐骑在马上,神智浑噩,面色萎靡,被屈正这一声炸雷般的吼声一骇,当即肝胆欲裂,坠下马去。 都说主帅无能累死三军,作为执牛耳者的孙知府都倒了,一群捕役立马回身抢救,手忙脚乱间都不需人指挥,人马已经开始向后收缩。 围观武人见状也是慢慢后退,打算离场。 北面沈长吁、褚丁、褚戊等武人面前,却是有一个道人出现,腰佩一把无锋长刀,一夫当关。 何肆的另一位师伯佘道人面无表情道:“贫道无意与诸位为敌,还请诸位静观其变。” 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言语无法震慑敌人,佘道人也就直接划下道来,腰间舌端落入手中,轻轻往地面一划,气机浩浩不断,一条丈余长的壕沟瞬间出现,长达百丈。 佘道人抱刀怀中,说道:“不过此线,秋毫无犯。” 沈长吁见状面色凝重,又一个能把自己按在地里打的…… 何肆遥见有道人出手相助,蹙起了眉,确定自己真不认识他,便开口问道:“师伯,那位前辈是谁?” 屈正没有替何肆解惑,毕竟自己口口声声对他说自己杀了他两个师伯,现在诈尸了一个,确实有些不好解释。 第105章 二女在怀 何肆见屈正不答,又是开口道:“师伯……” 屈正不耐打断道:“你问题砸恁多呢?” 何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龙雀大环呢?” 屈正瞪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他没好气道:“丢了,沉河了。” 何肆自然不信,却也没有自讨没趣。 牛子壮见屈正发话,虽然满心不舍,却也打算离开,可看到季白常还站立城头,虽然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终究还是好意提醒道:“季兄,你还不离开?” “不了,我再看看,牛兄先走吧,莺花寨就在北瓦,找到最大的荷花棚,看到牌楼左转就是了。” 牛子壮闻言急忙掩饰惊喜,一脸正色道:“哎哟,季兄你说这做啥呀。” 季白常挥挥手,“去吧去吧,大老爷们的,不丢人,我看你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为了熬打体魄才保留的童子身吧,现在也已经是力斗高手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见季白常一眼看穿自己的境界修为,牛子壮也是有些诧异,当即好胜心起,也是打量起季白常的境界来,可越看越觉得迷糊,若是他看得出写名堂才不正常呢,毕竟没有交手之前,就连何肆都拿不准季白常的境界。 “季兄,为什么我看不穿你的境界?” “因为我是五品啊,而且是很厉害的五品。” 牛子壮自是不信,摇头道:“少来,你一个五品小宗师离这么远观战?胆子也太小了吧?” 季白常确实有些怵朱全生,况且身边还带了个他的曾孙女朱芬,自然不敢近观。 “城下那个小子你看到了没?就是现在众目睽睽那个。” “看到了啊。” 季白常爬高踩低道:“他也很厉害,却也不是我的对手。” 牛子壮摇头道:“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他眼瞧着就是个病秧子,若说出身厉害,师长厉害我都认了,可你说他自身很厉害,这我倒是不服气了。” 季白常笑道:“你别不服气,不夸张的说,别看他现在他这个样子,豁出命来也能打你五十个,再看我,能单手打你两百个。” 牛子壮只当他在信口开河,“季兄你又开玩笑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偏长小宗师也不见得可以打过五十个力斗高手,车乱战不行,一起上就更不行了。” 季白常问道:“你见过五品?” 牛子壮实诚摇头,“没有。” 他就连六品都是几月前堪堪突破的,哪里有机会得见五品小宗师啊,一个体魄气机偏长都有的五品小宗师,那是冲州撞府无不受人礼遇的存在。 要么就是开宗立派,名满江湖,要么就是攀鳞附翼,货与勋贵,哪有这么容易见到的? 季白常白他一眼,“那你说个屁啊,就单纯的你以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的道理你懂吗?” 牛子壮却是实诚道:“不懂,没读过书。” 季白常没了谈兴,催促道:“牛兄快走吧,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后会有期。” “哦哦,季兄,有期有期。”牛子壮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活好真的免费吗?” 季白常无奈笑骂道:“瞧你那出息,好歹是力斗体魄的武人,又是元阳未泄,你这种雏儿去逛青楼,花娘姐姐都是要眼冒绿光的,说不得争抢着倒贴给你封红包。” 季白常心中确定这牛子壮是去定了莺花寨,至于能不能找到像朱芬这样样貌气态的女子,那就不好说了,机会渺茫,可万一呢? 牛子壮犹豫一下,忽然说道:“季兄,其实我不叫牛子壮,我真姓牛,叫牛剑峰。” 季白常有些惊奇他的忽然交心,也是问道:“宝剑锋利的剑锋?” “宝剑的剑,山峰的峰,是我老家那边一座山的名字。” 季白常一笑,“那你学什么刀啊,名字也不契合啊,还好还好,你还没有到偏长境界,现在弃刀学剑还来得及。” 牛剑峰摇摇头,苦涩道:“穷人家练什么剑啊?一年刀,十年剑,剑是富家自己玩的,况且我这样的武人,这辈子能入五品吗?那可都是享誉武林的小宗师啊。” 季白常半真半假宽慰道:“妄自菲薄了不是?你看我,也是穷苦出生,虚长你几岁,如今不也是五品了吗?” 牛剑峰看他言之凿凿,惊讶道:“你是真五品?” 季白常点点头,“珍珠都没有这么真。” “季兄你几岁?” “二十六啊。” “那你可不是虚长我几岁,你比我大九岁呢。” 季白常闻言目瞪口呆,“你才十七?” 牛剑峰点点头,季白常看着牛剑峰五大三粗、面色黝黑的样子,难以置信道:“你管这叫十七?” 牛剑峰又羞又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这不是着急长大吗?” 季白常不耐道:“行吧行吧,那你快走吧。” 牛剑峰脚步不动,眼神颇为真诚,问道:“季兄,你的真名呢?” “去掉白字。” “哦哦,季常兄。”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季白常心想着,这回自己倒是交了个真朋友了,他记住了剑峰这个人名,也记住了剑峰这个地名。 若是自己大仇得报,倒是可以去剑峰找牛剑峰耍,有自己指点,他就算再傻,估摸着也能成五品吧。 城下的屈正一把捏住姜素的肩膀,将她随手一抛,运劲巧妙,往北城门中扔去。 不用看,这一下定然叫她安稳落地,落在一众捕役面前。 屈正一跃而起,地陷三尺,“老朱头,你屈正爷爷再来会你。” 这一声落在何肆耳中之时,屈正已经站在百步开外,朱全生之前。 季白常见状搂过朱芬,也是瞬间动身。 晋陵县知县王翀看到自己岳母飘然而来,就像一只风中零落的蝴蝶的身形,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接着。 却是仰着头,撞到一个壮硕身形之上,当场头晕眼花,只听一个笑声传来,“呦,这不是我的连桥加同靴,知县王大人吗?” 王翀抬头一看,看见比自己高一头的季白常左拥右抱,他并不认识季白常,却是看清了他搂抱着的两女,左边是自己的岳母姜素,右边之人则叫他微微失神,是样貌有七八分和自己夫人朱芳相似的朱芬,明明知道自己死了夫人的王翀都失神片刻无法立即分辨姊妹二人。 季白常一脸笑意,“咱们岳母我就带走了,回去好生侍奉着,你帮我转告另一位连桥加同靴的知府孙大人啊,他的夫人我也会好好照顾的。” 季白常腾不出双手,却是在双臂之上又缓缓浮现出两条气机显化的手臂。 正是刚刚从何肆手中学会不久的《妍手五论》中的第一式——“纤手破新橙”。 从何肆这个不称职的老师手中学来的邪门歪道的手段,在自己手中却是改邪归正,以第二式的“素手把芙蓉”作为印证,硬是正本清源,不得不说,季白常当得起一声天赋绰约。 季白常一只手臂扯住王翀衣襟,将他随手扔了出去,又跨步向前,走入人群。 双手使出拳法、掌法、指功,本就是气机凝形而成的手臂不用囿于肉身桎梏,除了气机的损耗夸张了些,大有输泻跳蹙的意味,却是省下了气机流转的间隙,故而更为灵动超觉。 第106章 师刀 姜素只觉得天旋地转,再次定睛已经被一人搂在怀中,她使劲挣扎,那人的臂弯就像铁铸一样,无力撼动。 “小鸥?” 姜素停止了挣扎,却是一眼就见被男人另一只手揽着的人是自己的大女儿朱芬。 朱芬不能动弹,却是泪眼潸然,有口难开。 若是真被这歹人将自己和母亲带离此地,以后的结局如何凄惨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了。 季白常低头,语气恭顺道:“岳母大人,您好生休息吧,小婿先带您离开。” 顺势腾出一只纤柔手臂,轻轻捏住姜素后颈,姜素顿失知觉。 何肆看着忽然现身的季白常,面露一丝惊色,这人是真会待时而动,关键是还真被他黄雀在后了吗,何肆自顾无暇,当然不会出手相救,何况那是朱家人,只能说他们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季白常两女在怀,气机所化的纤柔手臂翻飞,穿行在本就没有战意的百人之中,时而一脚跺地,使出立地回阳的秘术,一众捕役要么被双臂击打飞身出去,要么站立不稳倒地不起。 季白常闲庭信步,却是每一步都有赶蝉之势。 “哪来的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 屈正听闻身后哗沸之声,忍不住回头一看,却是在回头的瞬间,被朱全生一掌递出,屈正略显仓皇,放在肺腑未必伤之前,即便叫敌人占了先手又何妨? 现在也不是大问题,只是他习惯使然,还没有用作窍穴流转气机。 屈正没有浪费时间转过头来,只是挥刀格挡,后退几步,咳出一口鲜血。 屈正站定身形,盯着朱全生眼神阴鸷,这人的薄性冷血真是叫他大开眼界,“老畜生,你孙媳妇儿都被人劫走了,你不去救?” 朱全生没有说话,屈正却是自嘲一笑,“算了,连你这个自家人都不愿出手相救,倒是我狗拿耗子了。” 屈正一刀劈出,刀光凛然,却是有违常理的气象更胜之前了。 原道是之前一气十几刀,现在一气呵成一刀了。 是竭泽而渔的打法,全然不管量入而出。 四品武人的气机就算再浩瀚,填补跟不上损耗,这般挥霍也不过悖入悖出、喧嚣一时。 须知长矜争之心,恣喧嚣之慢的道理,无非劝人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可屈正又怎会计较这些,他就是越看越觉得眼前之人恶心,之前还存了替何肆找场子的心,现在就只想宰了朱全生。 既然他现在有了红丸做添补,那就索性再来一次走刀,再耗他一次气机,不信不能杀他。 朱全生周身血色气机翻滚逸散,左手擎住大辟,刀锋自然豁入虎口。 这时候朱全生刚刚吞服红丸之时被屈正半废的右手却是抬了起来,透骨图而已,他也会。 不是大成而是大乘。 屈正被气机裹挟,染上一层血晕,不仅一时间无法抽刀脱身,本就不会弃刀的他,右手更是黏在刀柄之上,不能动弹,像是一尊雕塑。 朱全生一掌推出,“慢吞吞”抵在屈正胸膛,屈正体内气机几乎寸寸砰然炸裂,发出爆竹声中一岁除的响动。 屈正被朱全生一掌缓缓推开,手臂撕扯,没有倒飞出去,却是承受着万钧之力,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上溅成一滩血泥,触目惊心。 朱全生淡然道:“这一招平平无奇,你用过三遍了,事不过三。” 除了天狼涉水这一招稍微难以捉摸些,其余刀法,朱全生已经烂熟于心,随手破之。 朱全生一掌缓缓压下,轻抚屈正头颅,这一招名为“扶病春”,取妙手回春、病去抽丝之意。 抽的不是病丝,而是医治不死病,人死则病无,将人看做一个牲畜,抽丝剥茧,囫囵扒皮,剥离一个浑脱。 朱全生掌下头皮刚刚被扒开一条缝隙,屈正忽然抬手,一掌按住朱全生的右手,冷声道:“你似乎有些高兴得太早了。” 屈正眼中刀光闪烁,腰间木刀就要跳脱,朱全生却是松开了握刀的左手后退一步,屈正见状也是松开了按住朱全的右掌的手。 他站起身来,体内传来一阵“噼啪”作响,好像大年夜才放完的爆竹在正月初一又是不停响起。 朱全生的一掌极为阴毒,险些拍碎了他浑身骨头,这不是简单的站立,而是一个瞬息正骨的过程。 屈正冷笑道:“怎么?不敢换命?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梆子,换我一个初入四平的武新贵,不亏啊。” 朱全生也有些惊叹于眼前之人的棘手,如今局面显然是不死不休,他也没有再想缓和,只是思忖着用最小的代价杀了他。 屈正却是想着刚才那一下真是凶险,他才不愿意和朱全生换命呢,只不过是想叫他多多用上些红丸之中的霸道真气,之后大半源自白龙血食的霸道真气与身体混为一谈,就是他施展连屠蛟党的最佳时机。 谁说使刀的都是莽夫?他这不就是有勇有谋吗? 屈正冷笑一声,啐了口血痰,想着自己的刀法差不多用完了,好在还有一式“铁闩横门”呢,不如临时抱佛脚? 呸呸呸,抱个屁的佛脚,他屈正从不捧谁的臭脚,佛也不行。 “大辟啊大辟,你乖,让我看看老爷子的铁闩横门是怎么施展的?”屈正临渴掘井,这会儿倒是开始讨好起大辟来了。 大辟与他人刀合一,知道事态紧张,也不闹别扭,当即任他心意勾连。 屈正脑中一定,于无声处听惊雷,一眼万年,好像看到了一个刀客,一幕幕施展铁闩横门的场景。 屈正大喜过望,传说中的师刀境界,倒也不难嘛,自己真是个绝世天才,当初老头子猪油蒙了心才说自己资质鲁钝,这都没收自己为徒? 那身形是老爷子年轻之时吧?没想到还挺单薄的。 忽然,屈正面色一变,脸色像吃了只绿头苍蝇一样难看,怎么是何肆这臭小子? 徐连海将手中大辟给予小乞儿阿平之时,才不过五品巅峰,四品还差临门一脚,好在那时候铁闩横门已经初具雏形了,虽说八九不离十,但最终在这把大辟之上,还是由何肆真正亲手施展出来。 屈正脑中走马观花。 见到何肆铁闩横门对袁饲龙,一刀点心。 见到何肆铁闩横门对王翡,一刀贯额。 见到何肆铁闩横门对谢宝树,一刀穿头。 见到何肆铁闩横门对季白常,逼得其手段尽出,差点被刀剑枭首。 “奶奶的,我还要向这小子学刀?老头子的铁闩横门呢,你怎么不和我演示一遍?” 大辟没有回应他,爱学不学。 屈正咬牙切齿,实则是看到这四次施刀,已经过目难忘,想不学会都难。 屈正提刀上前,自然将这股窝火发在了朱全生身上。 “老匹夫看刀!” 第107章 锁骨菩萨 朱全生微微眯眼,难得见到了一招新招式,可说新也不新,他知道这招。 若是交战至此,他还没有看屈正的根柢,那他这辈子真就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屈正不就是人屠一脉的第四代吗? 这招“铁闩横门”是人屠徐连海的成名绝技,说起人屠啊,倒是一个不得不服,哪一辈不是三品精熟境界的存在。 可他朱全生要不是被那李且来一拳打断了武道,如何会蹉跎至此,苟延残喘? 一定也是世间第一等的三品精熟境界。 若是眼前之人不死,相信人屠一脉也很快会诞生出第四刀。 可惜,他今日必死,这第四刀的传承就要断了。 屈正提刀上前,一跃影影绰绰,朱全生一退再退,却被刀尖如影随形。 铁闩横门,同境之敌点心,低境之敌点头。 算了,若是面对低境之人都要施展铁闩横门的话,买块豆腐撞死吧。 屈正感觉这一刀极为顺快,就像历经了一场旷日久长的凌迟,挨千刀的人和施刀的刽子手都是心力交瘁,这一下点心是用来结束一切的,当然,他没有寄希望于这一招能交乾坤既定,却一定不会让朱全生好过。 …… 季白常杀了半百之人,带着母女二人堂而皇之地走入晋陵县中,也不是想着什么灯下黑,只是他怕迟则生变,所以更是不逃,而是选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宅院,一把扯断铺首上的铜锁。 推门而入,携带两女一路去了西厢。 将右手上揽着的朱芬随意杵在地上后,季白常甩了甩手,朱芬朱芳这两姊妹倒是一样的脂润丰腴,手臂稍一使劲就能勒入软肉之中,要不是亲身体会过,季白常还真担心会把她的腰肢给勒断了。 季白常左手一挥,气机扫荡干净床上的积尘,看样子这处宅院已经闲置很久了,如此甚好,无人打扰。 将右手怀抱着的姜素轻柔放置床上,姜素面无表情之时,面如满月,飞眉入鬓,眉间一点朱砂痣,倒真是好女如佛,菩萨的相貌。 就不知道她的丈夫面对她时会不会升起一些敬畏之心。 季白常横行无忌惯了,才不敬畏这些,别人是不信却敬,他却敢对着宝相掏裆。 都说吃得邋遢,做得菩萨,由此可见,菩萨也不干净。 季白常手脚麻利,善解人衣。 朱芬站立床边,不忍眼看,闭上眼睛,季白常却只把她当成一个不能动弹肉桁(héng衣架)。 将二人褪去的衣物随手扔在朱芬身上,衣袍罩住了朱芬的双眼,这下倒是省得她闭眼了。 此刻坦诚相待的季白常在姜素身上没有看到一点岁月的痕迹,羊脂白玉的娇躯没有一丝皮肉复赘,脸上一片恬淡,带着皎皎圣洁,叫人不敢生出亵玩之意,可他偏敢,你凭什么不染尘埃,你别做高台,你要掉下来。 季白常微微恍神,旋即痴笑道:“倒是叫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朱芬恸哭流涕,朱家家训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但就算饿死也要时间啊,她怎么能抵过歹人的辣手摧花? 泪水打湿衣衫,糊在面上,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朱芬再也无法呼吸,神智渐渐昏迷,继而头晕目眩。 忽然在气尽而亡之前,朱芬感觉到体内针扎之痛,又是恢复清明,也是恢复了自由。 绣定针本就是以气机化作针线,将人看做一张被绣绷绷直的绣布,以气机化针,定住人身三百六十节,也是咬住气机流转的起承转合之地。 即便是没有修行过的凡人也有气机,所谓气机便是气的变化机理,它是对人身脏腑功能活动的概括,由人身的精、气、血、津液之间的相互化生。 故而朱芬气绝之时,绣定针秘术也就失去了作用。 朱芬栽倒在地,季白常微微吃惊,倒是被她误打误撞破了自己的绣定针秘术,不过也无所谓,当做添头吧,一龙二凤母女花。 季白常下了床,一把拉过朱芬,就要褪她衣服。 朱芳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娘!” 季白常嫌她聒噪,就如法炮制,再次封住了她气机,只是这次有了防备,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季白常将朱芬提了上床,却没发现床上已经一丝不挂的姜素因为这一声至亲的杜鹃啼血,忽然眼睑微颤。 季白常将脸凑了过去,盯着姜素,刚要一亲芳泽。 却见女子幽幽睁眼,目若青莲,低眉生慈,回眸肃穆。 季白常一脸惊悚,应变已经算是迅捷,一只右手紧贴女子心口发力一摧,试图打散她体内缓缓苏醒的汹涌气机。 这一瞬间肌肤相亲,却是摸到一处软玉,软玉还是那块软玉,却是软得有些一反常态,季白常的手掌竟然一下抓入肉中,撑住了肋骨。 季白常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与那不带一点温度的眸子四目相对。 《续玄怪录》中有一则关于“锁骨菩萨”的记载,大意就是曾经有一奇女子,风姿绰约,尽态极妍,二十四五岁,常常一个人在闹市中行走、游肆,那些个轻浮浪荡子都跟在后面搭讪,争相言语挑逗,最后就发展到床榻之欢,女子来者不拒,人尽可夫,就这样过了几年,女子死了,城里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无不悲痛欲绝,众人商量着为她置办棺椁下葬,因为女子无家,就瘗于道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个番僧从西域前往中原,路过女子坟墓,于是结跏趺坐在坟前,烧香礼拜,不住赞叹,后有人看到,便问:“坟里埋的是一个放荡淫冶的女人,人尽可夫,你这个和尚为什么如此敬重她啊?”番僧回答:“檀越所不知,此女子乃是大圣贤,慈悲施舍,世俗的欲望,没有不曲意顺从的。这就是锁骨菩萨,在尘世间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已经归位了,所以她是圣者。不信就打开棺材看一看。”众人于是打开坟墓,看她全身的骨头,都相互勾连打结像锁头,果真和和尚说的一样。 所谓锁骨菩萨,便是朱颜白骨,红粉骷髅。以色止色,以欲解欲。 后世多有记载,便是有菩萨化作女子,与迷途之人交媾,交媾大欢喜之时,忽现白骨观,大欢喜之后就是大寂灭之意,用以教化迷途之人,使人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不叫其沉迷皮肉之相。 季白常当然知道这不是真骷髅,而是佛家所谓的白骨观,却是无法摆脱心中惊骇,只见眼前女子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 他后退一步,跌坐床上。 姜素坐了起来,之前叫季白常迷醉的皮囊早已不见。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姜素再不是那个姜素,她轻笑道:“我美吗?” 季白常只见到一个骷髅在自己面前上下咬颌。 第108章 慈悲喜舍 朱全生一退再退,心前刀尖始终步步紧逼。 再精妙的招式,也是由人所创,人本趋同,也有喜怒哀乐忧恐惊,千百年来,不同时不同地,总有相同的心境。 屈正使出的铁闩横门,甚至在何肆看来都与斫伐剩技中的拨草寻蛇有些相似,都是气机锁定,牵丝扳藤。 朱全生再后退百步后,终于确定自己无论如何应对,都无法躲避这一刀,只能硬扛,从中斡旋的余地有,但是只有权衡利弊降低接刀的代价。 这叫他有些恼怒,却也有应对之法。 朱全生屏住心跳一瞬,这颗老迈的心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般喷薄跳跃过了,如今又是瞬间沉寂。 这一招代价不小,气机内用,就像是自己伸手插入胸膛,攥住自己的心跳,就这一瞬间,人虽未瞎,刀却无眼,刀尖一时失了分寸。 不待屈正调整刀尖,朱全生后退之势头一滞,与其说是大辟刺入他的右肩,不如说是朱全生自愿接刀。 本就几乎脱落的肩膀雪上加霜,却是虱子多了不愁,有透骨图的支撑,任他再多几刀也无法断骨。 屈正面色一寒,刀罡瞬间肆虐朱全生体内,游走在其经脉之中,像是活物一样,追寻那已经恢复的心跳之声。 在朱全生左心好似聚蚊成雷,就要石破天惊。 朱全生一掌拍出,已经不再拘泥于引经据典的“来拿用”,而是随手为之。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粗鄙,武道也不精深,但万一就有自己还未施展过的一招他碰巧见识过呢? 那岂不是也能像自己这样优游自若的破题儿? 对于粗鄙之人,不如随心所欲。 屈正手中大辟拧转,直接在朱全生胸前炸开一朵血花,只是刚刚溅射的鲜血,却是立刻晕散成一团血雾,又是钻回朱全生体内。 朱全生学到的续脉经不过十之一二,远不如前朝权阉鞠玉盛的《十二甲赓续法》来得尽善尽美。 却是配合霸道真解,相得益彰。 屈正与他对了一掌,一步不退,二人掌中响起雷鸣,含而不露,威势却是隐若敌国。 朱全生依旧指点江山道:“这招不错,是你第一次施展吗?火候不差了。” 这是真心话,屈正若是再深谙一些刀法精义,加之第一次对自己施展,一定能一鸣惊人,首战告捷。 可惜,下一次就不行了。 屈正笑道,“你这老狗手段真多啊,早知这一刀先扎你胃囊了。” 朱全生点点头,并不口是心非道:“其实是可以的。” 两人手掌之中变为一块焦炭,没有分离,因为血肉已经粘黏在一起,四品大宗师的体魄不可以常理夺之,又在迅速恢复,肉芽交织,有一种刺挠之感。 转瞬之间,两只手掌伤口愈合,竟是诡异的生长在了一起。 谁都没有扯开手掌,倒是五指相扣。 彼此都存了绝杀对方之心的两个武人却是默契。 朱全生道:“玩一下划勒巴子?” 屈正虽然是不懂划勒巴子是什么,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骂道:“花样经真多。” 划勒巴子是京畿门卫津山府中盛行的一种坐斗方式,便是两人立身端坐,彼此相对,膝盖相抵,只以上身膂力搏击,两股离凳便算输,故而对桩或者架的要求不高,即便是十几年的老武行对上两年的新进门也不算以大欺小,美其名曰,只凭技巧,公平竞技。 可真当上手之后才明白,什么叫一步之内,人尽敌国。 因为二人贴面,下盘受限,无法躲避。 所以以快制快,迅速结束战斗,就是最好的办法。 屈正使刀,两臂之内,长变成了掣肘,短变成了凶险,除了下盘,上肢的技法和杀招,都无所不用其极,招招都照脑袋招呼。 手眼身腰步,由于没有了距离,游走和换步都没了用武之地。 无可闪躲,只能拼腰脊,调膀换劲,腿力与借地根本用不上。 屈正劈头盖脸一刀,被朱全生轻描淡写拨开,一掌柔若无骨,像是一条顺杆儿爬的灵蛇,张开血盆大口。 朱全生一爪抓向屈正头颅,屈正勉强歪头避开,横向再劈一刀。 二人你来我往,至少是看起来少了些气机巅腾的气象,多了些短兵相接的凶险。 …… 晋陵县,荒僻宅院中。 季白常遭逢诡异,迅速退下床去,眼中却还是只有金黄色锁骨骷髅的姜素。 他扪心自问,自己分明没有那种佛法高深的修持,为何能见佛教五门禅法之中的白骨观? 不知多少高僧也是一步步修持,由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和白骨流光四步慢慢达成白骨观的境界。 季白常心意不定,退意萌发,却是越心悸越不敢转身暴露后背,就这么赤条条站在地上,缓缓后退,直至抵住墙壁,触及冰冷,才恍然惊觉。 季白常看着姜素,语气发颤道:“锁骨菩萨?” 姜素柔声问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让你害怕了吗?” 虽然在季白常眼中此时的姜素只是一副金黄色骨架,却是能叫他看出她在微笑。 季白常没有说话,以他的性子,没有反驳,便是骇然沉默了。 姜素笑道:“只不过是皮相变为骨相,你就由爱转惧了?可是皮相是我,骨相依旧是我。” 却是言之谆谆,听之藐藐。 季白常强自挣脱这种状态,脸色苍白道:“锁骨菩萨又如何?我听过你的故事,你这不过是和那朱全生一样的修行路数,唬不到我。哪有什么情爱,无非食色性也,你连皮色都没有,我自然满眼满心都是厌弃。” 他视朱家为大敌,自然对其极深研几,知道朱全生的武道所在儒释道杂糅只是表象,其中佛法才是唯一的砥柱。 姜素是朱全生的孙媳妇,和朱全生修习一样到路数也不奇怪,季白常只能这么自欺欺人。 “弹指芳华如电,你所追求的欢愉太短了。”姜素摇了摇头,既是否定,也是对季白常痴迷不悟的失望,她哪里需要学朱全生,是他不小心捡起了自己的路子罢了。 季白常无处可逃,色厉内荏道:“锁骨菩萨的故事我听过,你要教我感受大寂灭那,好歹让我先大欢愉一下吧?” 姜素闻言,居然点了点头,在季白常眼里枯骨生肌,荧光流转,渐渐又变化为那个美艳绝世的女子样貌。 “来吧,你之所求,我能应允。” 姜素面上不带一丝玩味,虔诚无比,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 第109章 败了 季白常见状惊疑不定,斥喝道:“你少装神弄鬼!” 姜素只道:“还不及时行乐?” “妈的,真当老子怕你不成?”季白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一跃上前,扑向姜素,女子身段柔若无骨,被其蛮横扑倒,“锁骨菩萨又如何?我如何就吃不得了?” 姜素面色羞红,眼神灼灼,双臂环上季白常宽厚的脊背。 季白常却是备受惊吓,无力提枪,又是挣脱美人,下了床,连跺三脚,立地回阳。 姜素只是躺在床上,转头看着季白常,面带悲悯与慈爱。 …… 屈正与朱全生连拼百招,身上已是没有一处好肉,朱全生也是在他的削腐刀法施展下,被凌迟了三十几刀。 杨宝丹远远看着,揪心道:“师伯他……会赢吧?” 何肆知道那一招连屠蛟党的底气,却也被面前惨烈之状撼动心神,故作轻松道:“会赢的,而且这是我师伯,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杨宝丹轻声道:“傻子,我是担心你啊。” 何肆没有再说话,只是心头微暖,看着师伯出刀,也是受益匪浅。 朱全生一掌在屈正眼中瞬息而至,仿佛一叶障目,而他手中的大辟,却远远来不及回转刀身。 屈正当机立断,直接松开左手,用力一扯,后退一步。 两只长在一起的手掌蛮横分开,血肉撕扯的声音很是低沉奇异,仿佛是用碗底碾碎田螺籽一样。 两人的左手和右手手掌都是皮肉不存,依稀可见白骨。 只是屈正掌中是白骨,朱全生掌中却是金色骨节。 透骨图是野狐禅,欲要修持黄金锁骨菩萨的境界。 朱全生佛狸祠参禅十年,透骨图也已大乘,就算一身血肉尽数被屈正削腐刀法削去,也一样行气骨中,死而不僵。 屈正似乎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不枉他受了这百来掌的鸟气。 这老匹夫终于是依托霸道真气将气机行走了全身大半出窍穴与骨节。 屈正大喝一声,“老梆子,你该死了。” 手中大辟绽出凛冽刀罡,一层层刀罡迸溅,层层叠叠,密密匝匝。 忽然屈正双眼一突,跪倒在地,连屠蛟党没有施展出来,身躯之内却是传来一阵冰河凌汛的破碎声。 朱全生站在屈正面前,高高在上道:“你真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你有手段,我也有计划,群蚁溃堤的道理你怕是不懂吧?” 屈正肺腑受创,每次换气都是在窍穴之中完成,故而每一次走刀需要的必要窍穴,总是不可避免的气机连结,暴露一处。 朱全生抓住屈正之手,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划勒巴子,其实已经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见微知着,每一掌都损伤其中一个窍穴,叫其伤而不毁,渐渐积重难返,倒不是屈正讳疾忌医,而是酣战之下的屈正无暇分心,也无力深究,爆发之时,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 连屠蛟党中涉及的一百七十个半的窍穴,少半数都可以面前施展,却是因为被打坏了几个关键节点,此刻体内的气机奔走,就像劳民伤财,弊在当代的京越大渎,其中河水流向并非由高向低、自西向东,而是经过五六个颠倒,相互冲击,水纹有正有逆,互相冲撞。 若是顺流而下,不加干涉,船只之中只有万一的可能从源头入海。 就像何肆当初从骊龙县坠河,能够水流漂荡至越州的千岛湖,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屈正睚眦欲裂,喷出一口鲜血,“老梆子,你阴我!” 他与朱全生鏖战至此,也未受过如此严重伤及根本的重创,好比那一式连根带蔓,悉无噍类的连屠蛟党在自己体内炸开,那可是倾力而为的六百多道刀罡啊。 若不是因为已经稔熟刀意,能够从中化解,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他就差把自己变成爆竹点了,给围观的四五百人助兴了。 何肆见状,也是面色难堪至极,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师伯败了。 四品大宗师,甚至已经临近三品的存在,彼此之间的较量,不再那般潇洒写意,而是充满了尔虞我诈,倒是更像一场无所不用其极兵刀往来。 联想到之前谪仙人夺舍自己身体对战袁饲龙之时也是这般,换作自己,哪怕境界实力与之旗鼓相当,怕是都活不过三合的。 北面一人震慑三百卫兵的佘道人见状,一跃而起,落在屈正与朱全生二人之间,明知不敌,却也手持舌锋。 屈正拄刀站立,叱骂道:“你疯了?这是你能插手的?” 佘道人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淡然一笑道:“师兄,你带着他们两个先走,我断后。” 屈正怒道:“你逞什么英雄好汉,为什么不是你带着那小子走?” 佘道人故作捶胸顿足,“哎呀!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自然可以走,但是屈正下场却是只有死路一条,好歹都是人屠一脉,虽然师傅不承认这个徒弟,但他却是承认自己这个师兄的。 死一个四品和死一个五品,这很难抉择吗? 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朱全生一步上前,殷红气机抵挡,化作一团贴地红云,笼罩师兄弟二人,“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我会把你们都杀光的,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血色笼罩之中,佘道人一刀递出,南北两面却皆是出现豁口。 北面是佘道人的灌注自身所有气象的倾力一刀,南面则是屈正破开血云笼罩,疾驰的身影。 朱全生一手捏碎佘道人的刀光,一步腾身,与佘道人擦肩而过,一具出气多进气少的半死躯体倒地,朱全生脚步不停,追赶屈正而去。 屈正身形暴掠,朝着何肆方向奔袭,跑动之时气机萎靡,一路洒血。 朱全生紧随其后,速度只快不慢。 何肆见到师伯不敌欲要逃离,他之前允诺自己要带走杨宝丹的,当即将身边的杨宝丹奋力向前一推,杨宝丹没有防备,一个踉跄摔倒出去。 “师伯,带她走!” 何肆直接放弃维持左臂阴血录和透骨图的气机,血气化刃,一把血色大辟瞬间出现在手中,一步上前,即便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要拼死抵挡一瞬时间。 屈正转瞬即至,一把揽过杨宝丹,直接越过何肆。 何肆血眸粲亮,手中血刀直指那个算不上巧取豪夺,只是随手摘了自己腹中红丸的朱全生。 眼中越发迸射出一股锐意,人生在世,真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老东西,这一刀,我本想着十年不晚的,可惜我不是隐忍之人,还是现在挥出更顺快些。” 第110章 愚不可及 何肆的一身窍穴早就损毁了,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施展霸道真解之时就是落得个经脉寸断的下场。 之后不管是北上,还是顺流而下继续北上,都是在不断受创,伤上加伤。 好在有阴血录和透骨图,气机不囿于经络,可以在骨血之中穿行。 何肆连屠蛟党挥出,略显仓皇,没有蓄势,却也有一百二十层的刀意叠加。 少年仗刀求活,刀意最盛;老朽横刀求死,刀势最横。 现在何肆少年求死,自然又气盛,又强横。 生死之间,大有可为。 正此时,何肆只觉后背抵上一只手掌。 原来屈正并没有弃他而去,而是将一身残余气机全部灌输至何肆体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沛莫能御的气机使得何肆浑身肌肤寸寸龟裂,再无一块好肉。 若是屈正舍了一身修为道行,愿为何肆醍醐灌顶,他倒是有五六分可能接下这份相赠传承的气机,可惜屈正没想跌境,只是最为粗鲁的填坑满谷,险些撑爆了何肆的身躯。 好在何肆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曾经依靠白龙血食,在霸道真解、阴血录、透骨图、落魄法的多方相辅相成下,入过三品巅峰。 倒也曾经沧海。 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全盘接受的。 屈正这般行事,不异于一场豪赌,没办法,他的确可以跑,但现今的状态下,能不能跑掉还是两说,所以他不会跑,他还要想办法杀了朱全生这个老梆子。 毕竟连屠蛟党又不是只有他会,师兄曹佘师侄何肆都会。 不过叫五品的曹佘来面对四品巅峰的朱全生施展,就有些强人所难了,真使出来了也是稚子耍大刀,不够看的。 倒是曹佘舍了性命的入局搭救,叫他既是大为震撼,也是感动之余灵光一闪。 何肆感觉到体内那股渐入四品守法境界的气机,咧嘴一笑。 这就是实力啊,一跃众生之上的感觉,浑然忘我,超脱非人。 王翡夺舍那次不算,这才是他第一次掌控自己身体,体会着超绝的实力,没有那百炼成钢的武道砥砺,这种实力足可以冲昏他的头脑,叫他失去自我。 何肆却是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手中还未完全挥出的连屠蛟党,倏然之间,就像势头不断地浪打浪,一层层叠加,转瞬就有了六百多刀涌现,加之原先的一百二十刀不曾断绝。 已经是在四品之时,展现出这人屠一脉曾经一刀“刀锋棱棱辟万邪,碧波江上砍葫瓜”的大气象。 那一刀也曾连屠蛟党七百余。 那不是连屠蛟党的极限,而是江中盘踞恶蛟的数量所限,也是现在屈正与何肆通力协作的极限。 朱全生面色巨变,当即诡异的停住冲势,几乎是没有停滞的反转,就要后退。 何肆一刀慢腾腾挥出,艰难得就像逆流而上的一尾游鱼。 却是连绵不绝,一刀撞上一刀,一刀快过一刀。 层层叠加,势不可挡。 朱全生后背之上忽又被一记飞刀奇袭。 倒地不起的佘道人不知何时调转了一个朝向,右手还保持着飞刀的姿势,手中舌锋已经没有行迹。 舌锋就抵在朱全生后背,虽然是以莛撞钟,却也打断了他瞬息的回身之势。 朱全生目露金光,瞬间就要压制体内的霸道真气,换作本身气机。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霸道真解若是这般好压制,宗海和尚又岂会不给何肆去根? 朱全生眼神散去惊慌,事已至此,唯有应对。 身上朱紫之气、鎏金宝气、殷红血气三者交织,摇身化作丈六,再次施展信手斫方圆的秘术,这是他四品守法境界所悟根本。 佛祖见之攒眉,魔外闻之胆折。 可是这一刻的朱全生,又如何不算天魔外道? 自然神通不敌业力,法相全消,自作自受。 何肆一刀下剔上,之后便是收刀、拄刀,站立原地,眼睁睁看着朱全生挨上一刀一刀,接连不断。 何肆浑身浴血,皮肤皲裂,好似从地狱中脱离刑罚,爬回阳间的厉鬼。 却是丝毫不管模糊双眼的鲜血,声音沙哑道:“一报还一报,一刀还一刀。” 你摘我性命休戚的红丸,我便杀你性命,你以手刀剖腹,我就以一刀连屠蛟党报还。 即便七百余道刀意叠加,也没能对分朱全生这大乘透骨图或者说黄金锁骨菩萨的金身修持。 只是将他骨骼之上的血肉一层一层豁开。 何肆以血气衍化一条手臂,探了出去。 屈正一口黑血淤积喉间,没了气机加持,之前身体所受伤势瞬间反噬,从恶如崩,甚至说不出一句,“别急!他还没死!” 何肆血气手臂轻柔地探出,就像柔媚娇俏的女子纤手轻抚爱人。 却是从那除了骨头完好,从下至上血肉分离的朱全生胃中,掏出了那颗缩小一圈的红丸。 朱全生形销骨立,却是双眼燃起一道微弱金色火焰。 红丸离体,霸道真气顿消,朱全生表面气势衰弱一半,其实却是何肆弄巧成拙,误打误撞叫其正本清源。 没了血食影响,朱全生周身金光璀璨,重归丈六黄金果小身的境界。 朱全生一手握住了何肆血气所化的手臂,另一只手抢过柔夷之中的红丸,三指轻轻一撵。 动作一如之前碾碎红丸之外的蜡封,只是这回没有蜡封,红丸破碎,变成粉末细碎而下。 红色粉末落地,却是化作一滩血水,继而变成一汪血泉,滚滚翻涌,肆意流淌。 黄金气机裹挟的朱全生如同佛镀金装,哪管里头残破成什么模样?是木胎还是泥胎? 朱全生看向何肆,同样的沙哑回应,“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这一刻何肆散发竖立,目眦尽裂,血流及面。 …… 只差寻回何肆就能被封为超品勋爵的“翀举侯”么凤刚刚飞入广陵道,向着江南道的方向而去,却是在空中忽然诡异的悬停,雪白点缀一点灰羽的头颅左右旋转,作首鼠两端状态。 之前消失的那股气机竟然再一次出现了,随后却以极快的速度消弭,这叫它一时失了判断。 是应该按照这股原先就一路追寻的气息去西南面寻找,还是去东南面找那股微弱却一直存在的气息? 第111章 立竿见影 朱全身递出一掌,煌煌烨烨,却是也显疲态,他的境界江河日下,从原先的四品巅峰,跌至只有初入四品的气象。 何肆体内的气机更是一泻千里,瞬间如同蜃气楼台消散,悬在空中的境界急转直下,仿佛昨日婴孩,今朝老大,百年间电光石火,手中血刀无以为继,再是无力看清那出自朱全生的如露亦如电的一掌。 何肆苦笑方才那一刀,自己手持血刀,却只是师伯屈正手中的另一把刀罢了。 好像他也没有逃过刽子手的命运,成他人手中刀。 朱全生如今神态看似金玉其外,完好无缺,至于体内是不是败絮其中,那就不好判断了。 毕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反正屈正体内气机涓滴不剩,朱全生比屈正多活了几十年,应该在气机损耗一事上能有一些余裕,可要说他如何的神形兼备,打死屈正都不相信。 否则四品守法境界就如此气象,那三品精熟境界不是遍知真人、陆地神仙了? 屈正见到那一掌袭来,想要拨开何肆,就算不管不顾、不计代价违背常理的在几息内强行酝酿气机导致才破境又跌境他也认了,却是眼瞅着救火不及。 更叫他生气的是,何肆这个臭小子竟然呆立原地,像是被吓僵住了一般,本就经过自己气机冲刷过的破烂身体居然叫他徒手都推不动,像个被砍了枝干却是生根的树桩一般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本该在朱全生掌下变成一滩烂泥的何肆却是眼中迸现一缕血光。 一只血手忽然出现在何肆身前,与朱全生一掌相对,气机抵挡,那纤小的血色手掌支撑在流金溢彩的佛手之上,挡住了攻势。 血手无筋无骨,不能硬撼朱全生的鎏金大掌。 当即炸开,糊成一团血迹,却是鲜活蠕动,黏上朱全生的手掌之上,发出流金铄石的嗤嗤声。 朱全生眉头微微一皱,缩手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好像被烙铁烙出一个印记。 那一条没有了手掌的血色手臂的来源却不是何肆,而是朱全生身前那一摊肆意横流的血水,是之前红丸粉碎之后所化。 何肆上前一步,朱全生脚下血水瞬间沸腾。丝丝缕缕血雾弥散,何肆一头已经开始掉落的散发化作血色,由乌转赤。 转眼变作茂密如瀑的垂肩赤发。 之前拥有红丸的何肆只是个宿主,说难听些,只是个三十三两白银下一辈子直不起脊梁的农户,勤勤恳恳、耕耘树艺,也只够勉强糊口,就算他吃得血食再多,气机是一点儿都不会变多,都是归结腹中红丸所有,故而他的武道也是一眼看得到尽头。 如今红丸破碎,好似头顶剥削之人忽然夭殁,何肆一时间翻身做主,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虽然得来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能长久,但盈不可久的前提总归是盈满。 何肆转瞬吸纳了大半血气,一步踏地,赤发飞扬。 因缘际会,弄巧成拙,何肆没有成为屈正手中杀人之刀,是势必要亲手再杀朱全生一次。 血雾之中,无主的霸道真气听凭调遣,顺着何肆千疮百孔八花九裂的伤口钻入何肆体内,刚刚被屈正气机蛮横冲刷拓展一遍的身躯,倒也当得起有容乃大四字。 何肆瞬间得了初入四品的气象,血雾不曾弥散,遮天蔽日,血雾中十方伸手,正是《妍手五论中》的第一式,纤手破新橙。 在何肆手中施展,砉然一叫,声泪俱咽,是叫人皮骨相离的手段。 朱全生发须、头颅、四肢、躯干,所有空余之处皆有一只纤手把持。 见势不妙,朱全生金身奋力一绷,就像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蛾扑腾,垂死挣扎,欲要挣断蛛丝,却是蛛丝易断,血手纤柔,积力而成,无所不克。 何肆缓缓施展铁闩横门,手中再次浮现一把血气化刃,将血刀刀尖对准朱全生额头。 血刀递出,刺出朱全生眉间一点血,危急关头,朱全生终于挣开一条左臂,握住刀背。 刀尖抵住颅骨,发出一声脆响,何肆这一刀,不得寸进。 其中刀意却是直冲识海,朱全生双目流出血泪,眼前再无景象可见,却是无法怨怼,更是不敢分心计较,金光一闪,绷断半数擒拿的血手。 地上残余血迹沸腾,一条条被挣断的手臂疯涨,就像是将要将朱全生拉入地狱的鬼手。 季白常在何肆手中学过旁门左道的纤手破新橙,将其肃清本源虽然花费时间不长,功夫下得却是不少。 而他则是传授了何肆正经八百的“素手把芙蓉”,季白常的父亲是一个小小的挑夫,走街串巷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孩提时期父亲的教诲依稀在耳,做买卖一事,不可缺斤少两,否则缺一两少福,缺二两少禄,缺三两少寿。 何肆却是从季白常本本正正的手段中,硬生生曲解了真意,与破新橙无二,变成天魔外道。 一朵血色花苞涌现,乃是残肢断臂的血手汇聚,好似地涌血莲。 朱全生气机一滞,感觉那血液像是一条条血蛭,正疯狂吸食着自己的精气血气。 何肆顺势刀尖再入一分,朱全生项上浑金色额骨隐隐出现一道裂痕。 朱全生如佛闭眼,单手扯断身上枷锁,一把拽下血刀,血刀却是化作绕指柔,挥之不去。 何肆再进一步,附骨之疽般的血色缠上朱全生金身,好像要污秽了“祂”。 朱全生挥动血丝牵连的双手,使出一招双峰贯耳,蒲扇大的宽厚手掌拍击何肆。 何肆不闪不避,一伸手,大辟轻易挣脱力竭的屈正手掌,飞入自己掌中。 刀一入手,顿时气机又盛一分。 《斫伐剩技》开篇总纲,第一刀,野夫借刀。 不能算借,只能说物归原主。 一刀如过巉岩,荡出平旷。 朱全生金身硬挨一刀,倒飞出去,双腿拖地,犁出两道百丈沟渠,撞散了北面三百卫兵聚集的人群。 何肆紧随其后,在他身后,四散的血气当即追逐而去,拖尾如红龙游弋。 何肆途经沈长吁,顺手将这个间接导致自己失去红丸的五品偏长小宗师一刀拍进地里,倚老卖老,还一直叫自己后生?什么东西?他也配? 遭受飞来横祸的沈长吁彻底放弃了挣扎,甚至还往土里蛄蛹几下,用砂石将自己掩盖。 何肆在不见成效的第一刀后,立即斫伐剩技第二刀挥出,接连第三刀,第四刀,任由气机在自己本就荡然无遗的体内模拟窍穴行气,一股股炸雷之身在身躯之中翻滚,目光如电,只觉快意。 不须积攒到十二刀杀四品的气象,斫伐剩技九刀破力斗体魄,十刀破偏长气机。 自信面对朱全生的金身,何肆相信九刀便可立竿见影。 第112章 波澜 在经过与季白常一战后,这个似乎有些好为人师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 何肆才知道自己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斫伐剩技乃是讲究还债、要债之说,是佛经根脚下窃其绪余,甚至可以归结于禅功。 虽然当时将信将疑,可事后复盘却是对此深信不疑。 斫伐剩技的每一刀都是先由自身偿还本金,继而叠加利息,不出九刀,便是利大于本,届时乾坤倒转,自身化作债主的,强迫敌人成为债户,替自己偿还业报。 以第九刀来破朱水生这个无漏金身,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何肆本就有些奇怪,为何第一次以气机施展《斫伐剩技》对战捉刀房六品捉刀客却只用了一刀,现在终于无惑。 原来斫伐剩技的第九刀是破体魄,而非是寻常力斗体魄。 不过按部就班可杀六品力斗高手的九刀叠加,杀朱全生却是正正好。 朱全生博览群经,老成见到,自然认得《斫伐剩技》。 从何肆起手之时,他就在下了定计,势必要等到第八刀之后再打断何肆,叫其自作自受,他估摸着,何肆施展八刀之后被自己打断的反噬,不可谓不大。 朱全生有这个实力,眼前之人,虽然也是和现在蛟龙失水的自己在境界上平起平坐——都是初入四平的虚浮之态。 但境界并不等同于实力,他的出刀实在有些太稚嫩了,嫩得就像一个一掐就断的水黄瓜。 朱全生看似一步退步步退,实则为了给了何肆“大展身手”的机会,不惜化身一个活靶子。 之前与屈正大划勒巴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接连遭受这么多刀创。 鎏金宝相身上金漆被刀锋斫落,虽然又是流转生辉,却是叫这无漏金身看起来略显狼狈。 何肆又是没有犹豫的继续施展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 任由体内气机沸反盈天,好像是夏雷阵阵,在未能实际伤敌之前,都是他在承受代价。 何肆刀刀凌厉,心中却是不断自疑,不是生怯,而是之前观战师伯与朱全生交手之时间,朱全生的丈六金身好像是一尊屹然不动的嵌山大佛,就算他现在气机跌落,可是境界犹在,换作自己出刀,如何能够轻易撼动他? 何肆以前未经世事,总喜欢耍小聪明,却常常弄巧成拙,故而吃了不少亏,到如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何肆待到第七刀和第八刀的衔接,本就行气截然不动的刀法连贯不易,中断却是轻而易举。 何肆胸中闷雷炸响,承受了气机反噬,却是没有递出第八刀,硬生生憋住了,这叫朱全生的算盘落了空。 何肆冷笑道:“老狗,是不是很诧异?我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虽然可能是自作聪明,但有万一的可能我也偏不叫你如愿。” 朱全生面闻言色一滞,若是被屈正勘破自己的谋划,还则罢了。 可是被和自己最大的玄孙都一般大的后进小辈拿捏住心中所想,这让他多年如同古井无波的心境泛起了一丝涟漪,但也仅有一丝而已。 曾有一位居士作诗偈一首,叫书童乘船从广陵江北与金陵渡遥遥相对的瓜洲渡送到江南,呈给金山寺一位耆宿指正,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耆宿看后,即批‘放屁’二字,嘱书童携回。 居士一见大怒,立即过江责问耆宿。耆宿回道:“从诗偈中看,你修养很高,既已八风吹不动,怎又一屁打过江?” 居士一听,默然无语。 所谓“八风”便是指代称、讥、毁、誉、利、衰、苦、乐等八种情绪。 之前的朱全生便是一直用的八风中的“讥”来吹动屈正使刀之心。 辱人者人恒辱之,如今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朱全生八风不动的无漏金身也是因为这短暂的心境波动,不再无漏。 何肆瞅准时机,一刀断水,要将他的常住定水的心境彻底搅动。 二人交战,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几息,终于拾掇体内残破山河的屈正蕴养出了第一口气机,当即提着杨宝丹,向着何肆奔去。 沿路又捡起死狗一般的曹佘,竟然是为了凑近了何肆观战。 朱全生被他这一招引动了真怒,如今之势,不过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毛摧羽落,龙屈蛇伸。 朱全生脚步轻顿,止住退势,一掌横推,何肆一刀断水切入他手,好像如水入水,似金博金,淹没无形。 何肆面色不变,哪有一招制敌的好事,又是一招杨家刀法之一的胜雪,已经目不可视的朱全生见不到那胜雪的气象。 刚刚抵至的屈正见到何肆施展的刀法,奇怪道:“这两招又是什么刀法?” 已是当时罕见的大宗师境界的屈正自然看出其中精奥,胜雪暂且不论,那一招断水却是暗含生克之道,自己最为稔熟的一刀乃是天狼涉水。 不同于朱全生施展的信手斫方圆,压制一切外道,这断水好像是天生压胜天狼涉水的存在。 人屠一脉,一辈一刀的心血,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奇妙的克制之道? 简直就像是为了天狼涉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一般。 晕头转向的杨宝丹刚刚定了双眼,便直勾勾盯着何肆,也是不忘回答屈正道:“是我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和胜雪。” …… 晋陵县荒僻宅院中,季白常勤耕不辍,大汗淋漓。 姜素抿唇忍受着,宛转蛾眉,香肌胜雪,也是挥汗如雨,腹上的神阙穴中继续了几滴汗珠,分不清是谁的。 “还没好吗?” 季白常口是心非道:“早着呢。” 其实他已经暗中擒白龙数次。 姜素蹙眉道:“差不多了,过犹不及,堵不如疏。” 季白常却是咂摸出一些别样滋味,倒不是食髓知味,他若是全身心投入到这个丰神绰约的女子身上,一定早就矜持不住了。 他一直在想着脑中关于锁骨菩萨的经典记载。 似乎是确定了一事,只要他不进入那种大欢愉,就不会得见大寂灭。 亲身体会过这个女子的身体之后,他几乎不敢置信,她的体魄不强,甚至不如寻常女子,弱不禁风,只能任他曲折蹂躏。 “女菩萨,渡人渡到底啊,不到最后关头,万不可前功尽弃啊。” 姜素面带歉意,话语声断断续续,“只是……还有一段因果……待我前去了结。” 季白常握住姜素双腿,欺身上去,近则不逊道:“女菩萨做事忒不地道,这时候还想着他人呢?” 姜素叹了口气,只得是又主动迎合上去。 第113章 斩讫报来! 观战之意多过掠阵之意的屈正从旁嘲讽道:“老梆子,你这是怎么了?连我这个小师侄都不是对手了吗?啧啧啧,还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你还不想着破局之法?我这边可是快要攒出几口气机了。” 何肆闻言,饶是以透骨图和阴血录加持的面色也是一黑,这个师伯还是真口不择言,说人家虎落平阳,自己是什么?狗吗? 朱全生出手越来越快,屈正所言属实,当前局面确实对他大为不利。 何肆也是渐渐感知到了朱全生出手夹杂的无章。 朱全生腾出一手,气机化作鎏金佛掌拍向臭苍蝇一般的屈正。 说来好笑,屈正这般不讲究风姿仪态的大宗师都不喜欢被人观战,此刻易地而处,朱全生自然更加厌恶于屈正。 这一掌不过是忌惮之余的试探罢了。 屈正直接将手中师兄曹佘毫无怜惜地远抛出去,抽出腰间木刀,学着何肆刚才施展的断水,现学现卖。 一刀劈散气机所化的手掌,自己却是一手夹着杨宝丹,后退百步。 不是气机不够应对,而是方才施展的刀法太过拙劣。 屈正却是厚颜看向腋下夹着的杨宝丹,问道:“丫头,我这一刀学了几分?” 杨宝丹自己学艺不精,却是能够看出屈正这一招只有形似,也是不留情面道:“师伯,你这学得一点都不像啊,照虎画猫吗?” 屈正笑道:“不是照猫画虎吗?” 杨宝丹没有心思和他说笑,双眼一直紧紧盯着何肆与朱全生的战局。 何肆趁着朱全生出掌的瞬息,用出拆散开来的斫伐剩技对敌,一招端朝名将李汝珍大破匈奴的犁庭扫穴,攻向朱全生表面毫发无损、金刚灿烂的右肩。 其实金身之中,是已经快要离断的右臂。 朱全生一掌荡开大辟,何肆又是变式,扫穴擒渠,刀罡绕臂而行,在朱全生应对之前,再是变为一招拨草寻蛇,荡开他的右臂,又是一刀分风劈流,还是攻敌以弱。 刀法一连四遍,还未伤敌,就先伤己。 屈正心道,“这小子的刀法倒是比我花哨许多。” 能够入选《斫伐剩技》之中的招式,无一不是杀性极强,又能堪称一门刀法总首的圭旨,屈正一套削腐刀法六十六式中,也就只有那一招掠脂斡肉入了谱。 朱全生直接一掌下压,颓云駃雨,仿佛天低三尺,这一招,成于他闭关多年,潜心钻研李且来在太山之巅发下宏愿一事。 据说当日天低八尺,苍生皆是不可以抬头,朱全生也在不可抬头之列,此事在宗师之中也是奉为秘辛、三缄其口,为此朱全生堪称皓首穷经,呕心沥血。 下盘有缺的何肆一个踉跄,刀势被强行打断,若是没有那透骨图支撑,当即就要跪倒在地。 可他的透骨图不过小成,在修持锁骨菩萨境界,透骨图大乘的朱全生眼中简直漏洞百出。 何肆拄刀在地,又是瞬间使出连屠蛟党,一身气机大半依靠白龙血食的他,倒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能说施刀之人已经师夷长技,以夷制夷了。 朱全生一掌抵住这一百二十层刀意叠加的连屠蛟党,现在的气机早就不符先前气盛了,不过应对之余倒是多了几分举重若轻,因为那一身被克制的龙气已然离体。 朱全生借力直接倒飞出去,转而化作一道紫金之色的长虹遁去。 这一下倒是叫何肆措手不及,这就跑了? 他微微屈膝,想要追赶,屈正却是一掌搭住他的肩膀。 “穷寇莫追,若非我从旁掠阵,他心有顾忌,你独自应对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何肆感受着体内江河日下的气机,没有腹中那颗反客为主的红丸统筹兼顾,甚至都无法结成血食,维持着这样的气象,最多还有一日半日的光景,他就要被打回原形了。 到那时,他还是个性命都难保的残废。 何肆心有不甘,“他一定也是强弩之末了。” 屈正摇头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被师伯看穿状态的何肆仍是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不杀他,心有不甘,念头不通。” 何肆拄刀而立,捂住心口,实乃不通则痛。 杨宝丹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血人一样的何肆,关切道:“你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报喜不报忧道:“没事,就是有点气闷。” 杨宝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已经很厉害了,真的好厉害的。” 何肆闻言破颜莞尔,“你这是在哄小孩子吗?” 忽然何肆手中大辟一颤,眼中放光,与之体贴的杨宝丹感到双眼一阵刺痛。好在何肆又是瞬间闭眼,不言不语,陷入沉谧。 杨宝丹目眩神迷,刚要推动何肆,却是被屈正一把拉住,扯开了些距离,“先别碰他。” 杨宝丹问焦急道:“师伯,他怎么了?” “没事,好事。”屈正面色古怪,心中却是腹诽道,“还讲不讲道理了,借来的境界都能悟道?” 几息之后,何肆笔直站立,双手握住大辟,缓缓举刀。 已遁至十里开外的朱全生忽然跪倒在地,染血金身散去,露出里头那无一块好肉的残躯,除了突出的骨节还是金黄灿烂的,其余都是破败之相。 一念之差,赔了六年寿命,跌了武道境界,还瞎了一对眼睛。 如此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没有言语,只是低声喘息,如同野兽濒死,却是知道自己有着阴血录和透骨图,只要不是身首异处,想死也难,他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这种机会极为渺茫就是了。 朱全生浑身浴血,有自己的,也有何肆的。 倏然间,身上那一点点血迹蠕动起来,是之前那些如附骨之疽吸食自己精气血气的血蛭。 一条条水蛭连结在一起,变作缧绁,瞬间就将喘息之中的朱全生五花大绑。 朱全生被强行拧住身形,像是个引颈就戮的死囚。 血色缧绁上抽出一根变作一把血刀,不是大辟,不是龙雀大环,就是最为平常的供奉在城隍庙中用作刽子手行刑的鬼头刀。 十里之外的何肆挥舞大辟高高举起。 而相隔十里这边的朱全生竭力挣扎,却是被霸道真解开始吸食血气,本就鲐背之年的他,顿时又像老了十岁。 何肆虚空挥刀,这头的血刀仿佛有人持握般高高举起,又是倾力落下。 这一招,名为——“斩讫报来”。 第114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全生闭上了眼,他已经瞎了,却也不想死不瞑目。 前一刻他还隐隐有种感觉,自己的无漏金身再也后继无力,若是不主动散去气机,这一次无漏金身的折损,代价将会是不可估量的。 可没承想,刚一散去金身加持,就被黄雀在后。 何肆一刀挥落,十里之外,以大辟对朱全生施以大辟之刑。 却是大辟忽然悬停不动,这一刀斩在空中。 朱全生猛然抬头,身边站立的一个女子,衣不蔽体。 发丝染汗贴面,脸上未退潮红。 即便朱全生目不能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自己的三孙媳妇儿,姜素。 姜素一条手臂挡在朱全生后颈,五指抓住那把形若鬼头大刀的血刀。 刀刃嵌入掌中血肉,一丝金光迸现,肉掌之中,骨如黄金,相锁相交,不可拆毁。 血刀当即散去,如汤沃雪,朱全生身上与之相连的血色缧绁也是消散无形。 朱全生不可置信道:“姜素?” 衣不蔽体的女子却是满脸圣洁,低眉看向朱全生,颔首道:“是我。” 姜素将滑落臂弯的外袍拉上肩头,除此之外没有里衣,救人如救火,神足通一蹴而至的从容不见,她只来得及扯了一件单衫外衣罩身。 朱全生苦笑道:“你倒是真人不露相啊,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连我都瞒过去了。” 姜素摇头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全生面色一怔,没有震惊,而是想通了诸多关节,故而只是喃喃道:“原来你是化外之人?” 姜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是化外观音宗宗人,应对道家道妙阳神真仙,天人一线之下的真佛修,修持观音菩萨三十三应身之一的黄金锁子骨菩萨境界。 朱全生瞬间明悟,自嘲笑道:“我当年在佛狸祠修禅,小三亲往规劝多时,叫我不要佞佛,否则必然咄咄书空,贻笑大方,之后小三却一下子看上了你这个姿色不凡的提篮卖鱼女,没把我请回去却是把你给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了回去,我倒也乐见其成,终于是没有他扰我清修了。所以我那十年间透骨图大乘,甚至习得无漏金身,自以为得了佛法陶融,之后引来了李且来,打断了我的武道攀升之路,原来是替你应劫挡灾,李且来来得不冤,我倒是冤。” 姜素摇摇头,语气温和,落入朱全生耳中却像是在泼冷水道:“李且来并没有打断你的武道,是你根本就没有走出自己的武道,何来的精进之说?” 朱全生仍是自欺欺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素朱唇轻启道:“覆蕉寻鹿的故事罢了,我的梦中之鹿,被你捡走了。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做了一场长梦,我也是,我如今梦醒了,你也该醒了。” 朱全生跌坐在地,不言不语。 姜素低垂眼眸,悲悯看他,慈声道:“当日你替我一劫,今日我化你一劫。” …… 何肆吐出一口鲜血,睁开了眼,眼中充满疑惑与茫然。 就像弓不空放一样的道理,开弓蓄力,无箭承力,力道无处可泄就只能分散传递到了弓身上消化,这是毁弓。 何肆这一刀没有斩在实物之上,也没有卸力到底,必然伤刀,倒是有些像街头卖艺的武把式冲拳断筷的意思。 故而那一刀玄奥的因果,中道而止,是大辟承受一半,他自身承受一半。 杨宝丹赶紧上前搀扶住何肆,“你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怎么回事?” 以屈正的眼力不难看出何肆之前施展的是借刀杀人之术,要杀之人也就是那朱全生。 可笑那朱全生一定是自觉无人追去,想着那金身状态多延一刻便多一分负担,所以才散去了气机,却不料被何肆寻到可乘之机。 其实何肆的境界尚浅,这一刀的气象只能说如日方升、方兴未艾,还远不到如火如荼的境地,若是朱全生肯咬咬牙,再坚持逃遁十里,何肆就算心有余也力不足,只能望鞭长莫及了。 只是何肆的玄奥境界似乎被人强行打断了,这才遭了反噬。 何肆喃喃开口,眼中无神,呈现出一种黯淡颓然,“没成,有人出手相救。” 屈正不以为意,宽慰道:“多大事啊,暂且饶他一命,日后清算呗,你若实在觉得憋屈,我帮你拦住那些朱家人,趁着你的境界还未完全跌落,你也以大欺小一番,那个埋在地里的五品,还有那两个靠秘术催生的伪五品死士,你都杀了泄愤。” 何肆没有说话,头颅低垂。 屈正却是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和徒儿李郁说的话,“可别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鬼话,那都是给自己的怯弱和畏惧找借口,莫说十年,就算应得之报晚到一天,都叫自己多不顺快一天。” 屈正一时赧颜,倒是自己出尔反尔、自食其言了。 何肆眉头缓缓拧皱,似有所感,疑惑道:“师伯,那人还在原地,像是在等我过去。” 屈正也不好奇,只是点头,随意道:“那就去,不过要等我一会儿,我蕴养几口气机。” 何肆摇摇头:“我要自己过去。” 屈正瞪他一眼,“你小子,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先不说你的境界一直在跌,不出一天,你就只剩伪五品实力了,到时候,虽说可以克俭克勤、细水长流,让境界掉的再慢一些,可也不过是穷途末路,你能再坚持几年?三年?五年?” 何肆言不由衷道:“至少还能活,总会有办法的。” 屈正也是口心非道:“谁管你死活,我只在乎我的大辟,就算你小子逃过一劫,我也是要杀你的。” 何肆却有些诧异屈正的态度,自己之前对这个师伯好像有些误解,他是在关心自己吗? 一边被屈正随手抛弃,覆面朝下的佘道人艰难翻转过身来,虚弱道:“我这边有道门功法,可以延年的。” 何肆才想起那道人的存在,连忙朝着佘道人的方向躬身行礼道:“这位前辈,方才多谢您出手相助了,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屈正转头看向曹佘,想着若是他们师侄相认,那自己的“凶名”可就要毁于一旦了,故而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第115章 怪癖 佘道人大概明白屈正不想自己与何肆相认,也就淡然道:“一个云游四方的方外人罢了,你叫我佘道人就好。” 何肆余光看了一眼屈正,也是压下心中疑惑,感激道:“多谢道长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客气了,我有点累,就这么躺一会儿,你们走吧,之后再来管我。” 何肆一抬手,百丈之外摄来佘道人的佩刀,刚要双手递还,却是一愣。 这不是舌锋吗?自己曾经求吴老爷子相帮重铸大辟之时,曾经佩过一日这柄舌锋。 何肆问道:“前辈,您认识吴指北老爷子?” 佘道人不愿多说什么,只道:“认识,天工巧匠,大隐于市。” 何肆恭恭敬敬将舌锋放在了佘道人身边,没有多问,而是转身看向屈正,“师伯,我去去就回。” “你真要一人去?” 何肆点头,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牵引在呼唤他前去,说不清道不明。 “你小子莫不是知道我要杀你,想要借口逃命吧?大辟还来,你去死去活都与我无关。” 何肆笑容讪讪,推诿道:“暂时还要倚仗大辟护身呢,而且师伯,你现在好像打不过我。” 何肆倒是艺高人胆大,开始先礼后兵起来了。 屈正闻言面旁一僵,没法反驳,因为这是实话。 心中恶狠狠想着,最多一日,这小子一定跌境,自己那时候气机伤势也能恢复大半,到时候一定先把他痛揍一顿,再杀咯! 何肆就要裹挟杨宝丹,朝着朱全生的方向赶去。 杨宝丹却是后退一步,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你添累赘。” 何肆刚要说话,杨宝丹却抢先说道:“我就留在师伯身边吧,等你回来。” 何肆也是明白她的心意,意思倒是叫屈正放心,她愿做人质一般。 屈正却是冷笑道:“丫头,你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我和你说,这小子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实在凉薄的很,在他眼中,你甚至没他的刀重要。” 何肆闻言却是摇头,辩驳道:“她很重要。” 何肆这句因为嘴张在脑子前面的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愣,也叫杨宝丹心头一暖。 屈正故作恶言恶行道:“那你可一定得把刀还我,不然我捏死她。” 杨宝丹自然知道屈正在说假话,也不担心。 毕竟之前自己挟持姜素之时,这种作态就让屈正颇为不耻,他确是个有品行操守的武道宗师,只不过面恶心善罢了。 见何肆还是站立原地,屈正嫌弃摆手道:“滚滚滚,讨嫌的东西。” 何肆与杨宝丹对视一眼,转过身去,双腿微曲,一跃如同一枚红衣大炮的炮弹一样发射出去。 在几人眼中转瞬即逝,电光石火。 自朱全生遁走之后,应朱家而汇聚的四五百人的仗势早就人心涣散、离心离德,化作一盘散沙,从城头看下去,倒是像雷雨前的晒谷地上一片乱爬蚂蚁一般。 屈正运气大吼一声:“朱全生都逃了,你们还不逃?是觉得我不会一个一个杀过去杀到手软吗?老子人屠一脉第四代传人屈正,想死者留下挨刀!” 此言一出,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作鸟兽散,匝地烟尘。 得了清净的屈正席地而坐,没有半点高手风范。 杨宝丹想要去扶佘道人,却是被他笑言拒绝,“我躺着就挺好的。” 杨宝丹又是回到屈正身边,四品大宗师都没有高人风范,自己当然也是不讲究的席地而坐。 屈正却道:“女娃子坐地上不好,有热气,容易窜肚子。” 杨宝丹笑道:“没事的,老赵说了,‘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偶尔接地气也挺好的。” 屈正疑惑道:“老赵是谁?” 杨宝丹道:“算是我师傅吧。” 屈正点点头,“那他有些门道,你这丫头的根骨着实一般啊,根基打得倒是不差。” 杨宝丹想起老赵这十年的教习,有些心虚道:“的确叫他费心了。” 杨宝丹往前凑了凑,问道:“师伯,他的伤势怎么样啊?不会有问题吧?” 屈正挪开距离,没好气道:“你别叫得这么亲热,我是他师伯又不是你师伯。” 好在屈正只白了她一眼,又是解释道:“你要什么问题?你看那四品境界的朱全生,多难杀,那小子如今的境界还在呢,死不了的。” 杨宝丹担忧道:“可是他的境界能长久吗?” “长久?”屈正嗤之以鼻,并且忿忿,“就是维持一日我都觉得贪天之功了,这小子机缘多到我都眼红,可惜他是个练刀的,这会儿有些技多压身了,刀法越来越不纯粹。” 杨宝丹才不关心何肆的武道,只关心何肆的身体,追问道:“那境界跌之后呢?” 屈正理所当然道:“之后他就被我宰了啊,然后我拿回大辟,回京畿道嘉铜县,找我的徒儿李郁,对了还要顺手带走一个叫芊芊的丫头,她的爷爷要死了,以后无依无靠的。” 杨宝丹面露苦涩,心道,“怎么这师伯真铁了心要杀何肆啊……” 杨宝丹又是套近乎道:“师伯还有徒弟啊。” 屈正一挑眉,“怎么,我不能有吗?我有的教导,不出三年,李郁一定能把那小子往死里打。” 杨宝丹闻言眼前一亮,听这话的意思,屈正师伯还是不打算杀何肆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屈正又是板着脸亡羊补牢道:“不过没这个机会了,我等会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杨宝丹却是放心不少,又凑了上去,谄笑道:“师伯,你的伤势怎么样了?严不严重,多久能恢复?” 屈正瞥他一眼,“怎么?想要打探清楚我的伤势情况,之后好告诉那臭小子对付我?” 杨宝丹笑道:“哪的话啊,师伯,他哪里是你的对手,一定被你单手按在地里捶打。” 屈正却是不笨,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反问道:“为什么要用拳头捶?我是使刀的,用刀砍不好吗?” 杨宝丹奉承道:“您是长辈,教训小辈天经地义啊,只是动刀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屈正冷笑道:“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本就是来杀他的,不过你放心,我看你这丫头顺眼,一定不会牵连你就是了。” 杨宝丹大为不解,“师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呢?” 屈正大笑道:“因为我乐意啊,我之前还有两个师弟呢,也被我宰了。” 一旁仰面躺着的佘道人面皮微微抽搐,却是识相地没有说话。 杨宝丹这回没有接话了,又是患得患失起来,按照老赵的说法,四品往上就是非人境界了,不是靠单纯用心精诚或者天赋绰约可以抵至的。 这等境界的前辈高人,高高在上久了,似乎都有些不近人情的怪癖,而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已经是相对最为不怪异的怪癖了。 第116章 自业自得 屈正见忽然冷了场,也是端着不说话,可时间一久还是他先破功,开口问道:“丫头,你真的很喜欢那小子?” “对啊。”杨宝丹面带笑意,大大方方承认。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即便是单相思,好像也没必要羞于出口吧? 屈正咧嘴一笑,“那完你了,你做不了大了,他爹,也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弟,在他三岁之时就领了一个待年媳姐姐进家门,早就订好了他十五岁束发之时成亲,人家青梅竹马十几年了,你才认识他多久?” “这样啊……”杨宝丹拉长了尾音,之后就不说话了。 屈正认真盯着杨宝丹颇具肉感的脸蛋,又是捅刀子道:“而且她比你漂亮很多,胸大屁股大,腰也细,一看就好生养。” “哦……”杨宝丹又是不说话了。 屈正急了,这丫头脸上怎么看不到半点失落? 不应该啊,她为什么这么平静?就算不失落,至少也应该恼羞不忿吧? 在屈正与杨宝丹闲谈的时间,何肆已经到达十里之外。 以他如今的境界,若是不吝惜气机,似乎可以千里江陵一日还了,回京城也不过是一日半的脚程。 现在的何肆像是一个松了箍的木桶,就算不挥霍气机,也是存续不住,倒是不得已大手大脚起来。 反正不用掉也会泄掉,不用白不用。 何肆双足陷地,血气四溅。 却见朱全生已经摆脱了缧绁,盘膝调养,是那佛寺之中最为常见的菩萨的结跏趺坐,周身金光散乱,好像正经天人五衰。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出刀。 姜素忽然现身,又是以神足通往返一趟晋陵县,安置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女儿朱芬——只是把她送回了王家百卉庄中而已。 至于季白常,片刻欢愉支持再久,终究是得见大寂灭,季白常有密宗欢喜禅的根柢,乃是禅门正宗,以大欢喜大极乐求证寂灭,她也是尽力助其断除淫欲、断除我慢。 之后如何,她也不会不管不顾。 本身是嫁入朱家,自然也要为朱家解厄,即便是敌惠敌怨。 已将衣衫穿戴完整的姜素目光柔柔看向何肆,本来是为女儿居丧而穿着一袭素衣,此刻倒像是一身雪白僧衣,依旧没有穿鞋,赤脚点地,一双玉足却不惹纤毫尘埃。 何肆忽见女子,心中一惊,这不是被季白常掳去的姜素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姜素身上的气息很怪,全然看不透,却是能够瞬息而至,这叫他颇为忌惮,同时也是大为不解,她既然有这等实力,为何会被杨宝丹挟持?又为何会被季白常掳去? 见到她忽然神出鬼没,何肆不知为何就联想到了宗海师傅的神足通,这是三界无间的神通,只是宗海师傅的神足通他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在无色界中见他。 姜素对何肆微微颔首,“我们又见面了。” 何闻言却是瞬间如遭雷殛。 这不是原先姜素的声音,她口中说的又见面了也不是只今日一面之缘,短短一别忽悠重见。 那声音,何肆听过,在五月廿八,杨宝丹生辰那日。 “你,是你!”何肆惊觉骇然。 何肆瞬间如受醍醐灌顶,念头通达,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杨宝丹生辰那日,自己先陪她逛了圩市,又是在北瓦梨园之中听戏,其中第二场是《玉禅师翠乡一梦》又名《月明和尚度柳翠》(三言二拍中有这篇故事,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 其中法空长老点化柳翠的一段,就是引用了黄金锁子骨菩萨的典故,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 戏词称其清净莲花,污泥不染,杨宝丹听了满脸羞红,何肆却是听入了迷。 那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申饬,劝说自己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当时大辟异常,何肆本能握刀,之后犹是讳恶不悛,选择是不放。 殊不知那是他离脱离恶堕最近的一次。 即便是宗海和尚在旁,也不敢说有如此高深道行。 那日是菩萨亲至,宿命通能知众生的过去宿业,知道现时或未来受报,她预见未来何肆将有被朱全生摘去腹中红丸的命劫,于心不忍,欲要从中化解。 何肆当时拒绝了她,如今也算是落得个自业自得的下场。 姜素承认道:“是我,未能相助解厄,心有愧疚。” 因为母亲齐柔一直虔诚礼佛的原因,何肆也是亲近佛法,见有如此神通的锁骨菩萨在前,当即微微屈身。 何肆不止一次见识过佛迹了,蝙蝠寺的药师佛,毗云寺的宗海师傅,现在是这个摇身一变成为锁骨菩萨的姜素。 何肆并不如何吃惊,因为母亲常说,佛行走世间,是无相的,只是恭顺道:“何肆见过菩萨。” 姜素摇摇头,如实道:“我并不是菩萨。” 何肆没有说话,姜素还是那副容颜,却是相由心生,叫他不敢近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他却不知道锁骨菩萨的故事,也不知道经典中记载的她是如何淫纵不拒,人尽可夫,更不知道早先时刻,她还在季白常身下承欢。 姜素却问:“可否放下这一刀?” 何肆闻言又是挺直腰板,只有恭敬,舍了顺从,毅然拒绝道:“不能。” 朱全生他是一定要杀的,便是数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宗海师傅神通再现,现身说法,他亦不会放过。 姜素对此毫不诧异,眼前若是听劝之人,也不会有如今一幕,她点点头,面带悯愧,依旧愿意体恤道:“那你出刀吧。” 姜素不闪不避,也没有出手的打算,势要一力承担。 何肆只道:“不敢辱佛。” “出刀吧。”那声音如同慈母规劝。 何肆只是犹豫了极短时间,闭眼又睁眼,眼神冷冽,他的《落魄法》还是在豸山蝙蝠寺药师佛身后的石壁上学得,也曾救他多次,但他依旧为证梦境与清明,持刀毁坏了药师佛的金身。 何肆似乎信佛,却又敢大逆不道。 何肆出刀了。 第117章 狗子无佛心 何肆这一刀没有什么章法和气象,只是简单的横劈,血色刀光划过,气机与境界加持之下,这一刀也可以斩钉截铁。 朱全生有所感触,睁开了眼。 眼神无神,眼瞳之中血色晕开,浑浊不清,倒是像极了何肆刚刚盲目的样子。 可惜医者不自医,况且他修行的续脉经本身不过是残篇,也不精深,充其量不过是个庸医罢了。 姜素挡在朱全生面前,仿佛脚下生根,任由何肆一刀薙过自己娇柔无力未曾修行的身躯。 她的境界修持都在身后的朱全生身上,不过是慢藏诲盗。 后头还跟着一句冶容诲淫,后世常常合并称为诲淫诲盗,意为自己的财物不经心保管,无异于招致别人来偷盗;女子打扮得很妖媚,无异于引诱别人来调戏。 不是一句佛谶,乃是出自《易经》,是投身此方瓮天之前,旦洲一位道妙真仙给她这个海外龙象众批的谶语。 刀光闪过,先是割破了姜素的衣物,再是豁开了她的肉上皮,骨上肌,结果却像是阳光照入水中,一点点穿透,一点点黯淡,最后化作无形。 何肆不觉得自己这大不敬的一刀能伤了眼前菩萨,自然没有惊疑,他只是这一刀非出不可。 姜素腹下衣衫寸寸破碎,零落凋谢,露出无暇肌体。 何肆侧目不看。 他不看,也心无淫念,自然无法得见白骨观。 姜素微微动摇,语气虚弱道:“能放下了吗?” “不能。” 何肆执迷不悟,却如学佛法之人斩钉截铁始得。 姜素缓缓点头,“那便再来一刀。” 何肆却收了刀,好像被抽去了脊梁,只能拄刀站立,语气颓然道:“我不是您的对手。” 姜素却摇摇头,“我们不是对手。” 何肆没有说话,佛家金口玉言,舌灿莲花,他辩驳不了什么。 他缓缓转身,握着大辟,就要离开,出刀了,尽力了,该回了。 姜素出言挽留道:“且慢。” 何肆转头,却见这尊菩萨面带悲悯,兀自垂泪。 二人对视一眼,何肆忽然心软,险些悲恸同哭。 心为杀人剑,泪是报恩珠。 季白常眼中是红粉骷髅的姜素,何肆眼中却是是悲哀佛母,只是一眼,何肆体内一身霸道真气沸腾如火作焰,向内坍缩,不再崩解。 何为慈悲? 慈名予乐,悲名拔苦。 何肆因这同悲之心,得以暂脱苦海。 一身逸散的霸道真气收束,向内在何肆腹中形成一颗虚幻的红丸。 何肆目瞪口呆,这是何等神通? 正当何肆以为自己体内那颗叫他又爱又憎的红丸失而复得时,姜素却虚弱且悯愧道,“力所不逮,只能维持体内色蕴的成住坏空一旬时间。” 何肆倒不是以怨报德,只是有些失落,却也想到菩萨此举一反常态,问道:“菩萨不是要我放下屠刀吗?为何又要帮我维持境界?” 姜素解释道:“放下屠刀,是指放下恶意、恶言、恶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着。” 何肆欠身道:“受教了。” 明知他没有听进去的姜素摇了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何肆却是恩怨分明道:“菩萨慈悲,感恩戴德;老物可憎,杀之泄愤。” 姜素一脸淡然道:“若是如此,我愿以命相抵。” 何肆闻言,呆若木鸡。 “小何施主。”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呆立原地的何肆瞬间又喜上眉梢。 “宗海师傅,是你吗?” 依旧还是那么温软慈祥的声音问道:“可否无色界中一叙?” 何肆看了一眼姜素,还有她身后依旧打坐调息的朱全生,有些为难。 姜素柔柔一笑,一挥手画地为牢,那朱全生皆是来源于她的境界修持,此刻陷入沉寂,整个人都变成一尊没有没心没肺没有肉身的泥佛。 姜素一步踏出,相对应的,千里之遥的毗云寺,宗海师傅也是一步踏出。 二人协同何肆,一同出现在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 何肆曾在此苦修落魄法五年,回到此处,倒有一种枯鱼得水的自在与安适。 脱离了破败的皮囊禁锢,说不出的舒畅,险些就要呻吟一声。 何肆低头一看,手中大辟还在,不过是一道陪同自己生死相许的刀意。 然后他便像个孩子似的雀跃奔向不远处的宗海和尚。 宗海何肆面带笑意,向着何肆行礼,何肆急忙停下脚步回礼,手握大辟,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两人都没有计较,相视又是一笑。 宗海和尚上前一步,看着姜素,躬身行礼道:“小僧宗海,见过菩萨。” 姜素微微颔首,何肆称她为菩萨,她矢口否认,因为何肆口中的菩萨是世俗眼中之菩萨,宗海和尚口中的菩萨,却是摩诃萨埵的境界,自己如是,眼前之人亦复如是。 何肆转过身去,眼中却是一尊无皮无肉,只视其骨,支体连贯,若纫缀之状,蔓络交织,层层叠叠。 何肆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撼,而是似曾相识。 之前宗海师傅一力承当,将他拉入无色界中,也是形销骨立,身具颇梨色,白骨相无有恐怖,只有亲切。 何肆回头再看一眼宗海师傅,见两人相互见礼,如佛拜佛。 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素后退一步,又是出了无所有处。 此间只余宗海和尚与何肆二人。 何肆满心疑惑,开口问道:“宗海师傅,那位是真菩萨吗?” 宗海和尚却似在和他打机锋道:“菩萨没有假的。” “可我不想放过那朱全生。” 何肆相信宗海师傅的境界,一定已经知晓了他和朱全生的全部事情,故而这一刻只是在表明心意,而不是在像他寻求解惑。 宗海和尚语重心长道:“小何施主,切不可再造杀孽了。” 何肆没有说话,心迹如何重要吗?有姜素在,他也是有心无力。 宗海和尚叹息一声,“他不过是一个迷途之人而已,那位想要救他,就像我会出手救你,易地而处,谁也不是真慈悲,都是在修小乘而已,小何施主这次落水苏醒之后,身上又遭不少杀业,小僧也是责无旁贷。” 何肆沉默了,觉得宗海师傅的话有他的道理,他愿意站在他的角度上考量。 何肆点头笑道:“那我就不杀他了。” 宗海和尚心有所感,叹息道:“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狗子无佛性,罗睺星入命。不是打杀人,被人打杀定。狗子无佛性,杀人便偿命。楚痛百千般,因邪却打正。” 说来奇怪,无甚文化明明只比目不识丁好一些的何肆居然听得懂宗海师傅所言。 悟解不同,见有迟疾。 许是他用上了不拘泥于语言障的他心通吧,真是用心良苦了。 何肆假意道:“受教了。” 宗海和尚叹息更长。 何肆也是心有愧疚。 此番二人见面的欢喜,瞬间又淡薄了不少。 第118章 梦中相见 宗海和尚道:“小何施主,你还有十息时间,我如今还坚持不了太久。” 何肆关切道:“宗海师傅,你的身体没事吧?” “无大碍。”宗海和尚这会总算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了一回。 何肆知道这十息时间在无色界中大有可为,却是担心宗海师傅的身体,珍惜分阴,问出心最为记挂的话,“宗海师傅,我家中还好吗?” 宗海和尚点点头,“一切都好。” 何肆又道:“能否帮我向家中传个话?” “稍等。”宗海和尚一步跨出,本尊瞬间从毗云寺抵至京城外城的墩叙巷。 六月晌午炎热,不少人都出了巷子寻找树荫纳凉,墩叙巷光棍太多,赤膊也多。 何花何叶两个还未出嫁的女子为避男女之嫌,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只是待在屋中,连门都是掩着的。 何叶四仰八叉躺在炕上,撤去了铺盖,尽可能叫自己的身体贴在青砖之上,整个人都有些萎靡,却是还能入睡,这已是她的本事。 何花坐在炕边,纳着鞋底,想着何肆这一趟走了好远的路呢,鞋子一定都磨坏了吧,到时候等他回家,给他换上几双新鞋底。 忽然见到宗海师傅出现在屋中,何花吓了一跳。 “宗海师傅?” 何花眼神惊疑不定,他怎么倏的一下就出现了? 这该不会是神仙手段吧? 听到大姐惊呼的何叶也是迷迷糊糊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蒙地看着这个脾气很好的大和尚。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罪过罪过,小僧冒昧打扰。何叶施主,心念能否随我走一趟广陵?” 何叶还有些半睡半醒,闻言喃喃道:“广陵?” 分心二用,已经过去三息时间,宗海和尚不得不精打细算,何叶与何肆之间有些关联,本身又是宿慧在身尚未觉醒,故而自己可以带她入无色界,何花施主却是肉体凡胎,只怪自己修行不够,无法同行。 宗海和尚转头看向何花,“此乃小何施主所托,何花施主稍安勿躁,我们眨眼就回。” 何花还未来得及开口,宗海师傅又是诡异地消失在眼前,回头一看妹妹何叶,还好,人还在。 …… 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何肆忽然见到了眼前出现一个女子,脸蛋圆润,神情憨傻,好像如梦方醒的样子。 不就是自己的二姐何叶吗? 何肆愣了一瞬,明明她和自己同母异父,怎么看起来和杨宝丹却像是亲姐妹一般? “啊,小四!”何叶眨巴眨巴眼睛,看清眼前的何肆,顿时困意全无。 “是我。”何肆点了点头,心情却是有些失落,心道宗海师傅怎么把她给带来了,何花呢? 何叶也是陷入自疑,“我这是又做梦了吧?不过这次怎么不是旁观了,还能和小四说话了?” 何叶想不清楚就不行了,虽然以为是在梦中,真情实意倒是不假,关切问道:“小四,你还好吧?” 何肆点点头,“挺好的。” 何叶嘟囔道:“你这都出去一个多月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你现在在哪呢?” 何肆回答:“在广陵呢,回家路上呢,快了。” 何叶闻言吃惊道:“你怎么在广陵啊,你不是应该在山南吗?” 何叶心想广陵可是比山南还要南呢,小四这是迷路了吗? 何肆不想解释太多,就随口扯谎道:“本来已经在回家路上了,结果乘错船了,一不小心就到了江南,现在已经北上到广陵了。” 何叶愣了愣,确实没有怀疑,心道果然如此,然后便是一脸嫌弃道:“你真的是好笨哦。” 何肆同样腹诽道;“你也真的很好骗哦……” 可一说到船,何叶就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个噩梦,她梦见何肆带着一个女伴乘船,遇到了一条狰狞的白龙潜伏江底,何肆为了救那个女伴下水,受了很重的伤。 何叶当即气愤不已,质问道:“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呢?怎么不在?” 何肆一愣,什么女人?难道是杨宝丹? 他余光看了一眼宗海师傅,眼神幽怨,你这个修过闭口禅的大师傅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啊…… 宗海师傅却是一摆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何肆面色微恙道:“哪有什么女人,你做梦吧?” 何叶点点头,“可不就是做梦吗?现在也是在做梦啊?我刚刚还在午睡呢。” 何肆汗颜,无奈道:“那就当做是梦吧,反正你帮我和家里报个平安,就说我没事,正在往家赶呢。” 何叶不去思考太多,费脑子,“哦哦,多久能到家啊。” 何肆保守估计道:“也就这个月吧。” 何叶端出二姐的姿态,叮嘱道:“可别再乘错船了。” “知道了。”何肆转头看向宗海师傅,“我没什么想说的了,麻烦宗海师傅你把她送走吧……” 得知家里一切安好,何肆也就放下了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 宗海和尚问道:“时间还够的,不再说些什么吗?” 何肆得寸进尺道:“宗海师傅,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我大姐请来?”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歉然道:“不太能,有点吃力,她不是武人,心神也不够强健。” 何肆瞬间就抓住了重点,疑惑道:“那我这个二姐为什么可以啊?” 宗海和尚以他心通与何肆交流,没有再拘泥语言障,“因为她就是小僧和你说过的宿慧之人。” “啊?”何肆大吃一惊,“就她这样?” 宗海和尚解释道:“她暂时宿慧未觉,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觉醒。” 何肆艰难点了点头,有些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宗海和尚又是问了一遍,“你们还要说些什么吗?” “没有了。”何肆怕现在的状态会对宗海师傅造成负担,就没敢多耽误他。 宗海和尚一挥手,何叶又是从无色界退了出去。 墩叙巷何家,何花看着何叶,也不过眨眼时间,何叶忽然一个激灵,又是梦醒。 她一看到何花,就嚷嚷道:“姐,我刚刚又梦见小四了。” …… 无所有处没有时间,何肆却是寸阴是竞道:“宗海师傅,现在大离的局势怎么样了?北狄人打到了哪里?” 何肆倒不是如何的忧国忧民,只是关心京城之中的家人。 宗海和尚回答道:“北狄占领了关外道的大都彦天城,大离南七北六十三道如今已经变成南七北五十二道了。” 何肆闻言,面露担忧道:“战事吃紧吗?” 宗海和尚摇摇头,“两朝都是偃旗息鼓,暂时相安无事,大争之世,也不急于一朝一夕。” 第119章 丢刀 何肆又问:“那依宗海师傅所见,大离京城会有危险吗?” “暂时不会,西北剑垄道、府凉道有项王陈垄项,山东还有鲁王陈炳荣,两大手握兵权的亲藩不会眼看神器更易而无所作为,除此之外这天下还有三路二字藩王没有削藩,都是可以随时起兵勤王的,依我拙见,北狄大端这次只能止步于关外道了,这天下,十年之内都是乱不了的。” 宗海师傅一言如同给何肆吃了一颗定心丸。 何肆长舒一口气,他之前还想着,若是京畿有失,他不如就带着一家人远赴江南,反正天下大乱,达官显贵可以遁世逃南,他们何家小门小户,如何不能远逃江南? 以前还担心路引羁绊,如今自己也有些武力了,想要一路相护家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到时候再带上何花的父母好胞弟,两家人在江南越州添置一间小院子,天高皇帝远。 不是有一首词就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吗? 何肆对着宗海师傅再次行礼,“我没有问题了,宗海师傅快回吧。” 这话说得有些卸磨杀驴,何肆却是真心实意,不想叫宗海师傅添负担。 宗海和尚点点头,“小僧还有些业果未食,只怕以后又是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何肆心中有愧,故而赌咒道:“此次回京,我一定先去毗云寺拜会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心中决意,回礼道:“恭候台光。” 宗海和尚离去,不过何肆本尊经过转瞬之间的事情。 何肆睁开双眼,却发现姜素正身前贴面,生香真色,何肆只觉眉间留有一丝触感,余温尚存,似乎被人一指触额。 何肆顿时心惊肉跳,无所有处没有时间流逝,宗海师傅却是期间出去过一次,给了姜素可乘之机,若是她方才心有歹念,自己已经死路一条了。 何肆后退一步,心有余悸,没敢正眼瞧她。 对于这尊菩萨,何肆的心中畏大于敬,不能如同面对宗海师傅这般安适。 何肆不知用何语气道:“我走了。” 姜素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 晋陵县城北,何肆不才过离开片刻,又是折返。 刚才连天匝的地阵仗已经不见,场间只有师伯屈正和杨宝丹二人,连那对自己施以援手的佘道人的踪影都不见了。 杨宝丹看到何肆归来,就要起身迎上,却是被屈正一把按住肩膀,扯了回来。 屈正看着一去一回气象又是大变的何肆,已经不想表露出什么震撼之色,这小子的气运就是这般不讲道理的好,总能化险为夷不说,武道也是突飞猛进。 眼瞅着就用什么手段稳固住了境界,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还真不是他对手,叵耐! 屈正一只大手握住杨宝丹的脖子,对着何肆恶狠狠道:“小子,这丫头在我手里,你先把大辟还来。” 杨宝丹被气机扼住脖颈,不能言语,拼命对着何肆眨眼。 何肆看着作妖的师伯,见怪不怪,直接抛出手中大辟。 屈正一手握住大辟,却没有放过杨宝丹,直接一招天狼涉水使出。 何肆手中血气化刃,以一招断水应对。 天狼虚影一闪而逝,断水刀光也是不复。 屈正心道果然,若是叫这个小子入了真四品,自己这引以为傲的天狼涉水还不得被他完全压制啊,那不行,太丢人了! 屈正佯怒道:“你还敢还手?” 何肆无奈道:“师伯,咱别闹了……” 屈正脖子一梗,怒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真掐死她了!” 何肆心中有几分肯定师伯不会为难杨宝丹,毕竟他们之前挟持姜素的手段也是叫他颇为不耻的。 但何肆没有胆子拿杨宝丹的性命去赌,毕竟前车之鉴,自己两个真师伯就死了。 何肆故作轻松道:“师伯你这是做什么啊,大辟不是都还你了吗?” 屈正冷哼一声,“你小子,又是遇到了什么狗屎运?这么快就稳住了下跌的境界?我说你怎么一定要坚持一人去呢,原来是早有预谋。” 何肆没有说话,他才不会自曝自己只有十天四品气象的事实。 屈正又道:“我要是现在放了这丫头,你是不是还要出手抢回大辟?” 何肆没有说话,显而易见,这是一定的啊。 屈正大喊道:“你先站着不动叫我砍一刀。” 何肆真就双手下垂,逆来顺受道:“来吧。” 屈正还真不犹豫,当即扬起大辟,就是一招大辟小鬼。 何肆身上几只血手伸出,纤手破新橙,举重若轻般擒住了刀罡。 屈正见状一瞪眼,何肆讪笑道:“我可没动啊。” “还敢和我抖机灵?” 屈正捏住杨宝丹的手掌一使劲,将其提起,杨宝丹当时双眼突出,舌头耷拉,像是个吊死鬼一般。 何肆见状心头一紧,立刻就散去血手,任由强弩之末的刀罡劈砍在自己肩头。 双膝一软,何肆跪倒在地。 杨宝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双腿乱蹬,何肆也是站起身来,面色却是沉了下去,语气冰冷道:“师伯,你这样不好……” 屈正浑不在意道:“那你出手啊,反正现在我身受重伤,也不是你的对手,就大可以杀了我给这个丫头报仇。” 何肆投鼠忌器,却是气愤之余,没有面对朱全生那般怨毒与无力,眼前屈正,何肆已经把他当做真师伯了。 何肆低声道:“师伯,差不多了啊,别做这么跌份的事情,您好歹是大宗师了,你若是逼我自戕我也不会乖乖照做。” 屈正笑道:“看样子这个丫头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够啊,若是我手里捏着的是你那姐姐何花呢?” 何肆摇摇头,鬼使神差道:“也不会。” 屈正有些欣慰地点点头,笑道:“够冷血,是个练刀的苗子,你且后退百步。” 何肆依言照做。 屈正一掌拍在杨宝丹身上,却是运劲巧妙,只是将其击飞,没有伤及分毫,同时身形暴退。 何肆也是身形后退几步,接杨宝丹入怀,一边以心神引动大辟,想要夺刀,却是发现大辟毫无动静,被屈正强行压制了。 何肆苦笑摇头,还真丢了大辟…… 何肆没有追赶的打算,且不说他追不追得上师伯,就是追上了又如何? 师伯刚刚还为自己与朱全生大战一场,也是身受重伤,自己现在就要以怨报德,与这个同门长辈拼个你死我活吗? 再者说他身上的霸道真气虽然在锁骨菩萨的帮助下暂时凝成一颗虚假的红丸,但也是无源之水,没法增补,用完了就没有了。 只听空中回荡着屈正得意的笑声,“小子,下回再见,我必杀你……” 后半句则是对杨宝丹说的:“丫头,看来你在这小子心中地位确实不低,你再努努力,大房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未必不能做个对房平妻。” 第120章 玄蕴咒 何肆放下怀中的杨宝丹,面上还有些怅然若失。 后者却是低着头,一脸歉疚,“对不起。” 何肆见状倒是摇摇头,淡笑道:“没事儿,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 他也大概摸清楚了自家师伯的性子,至少明面上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恶人,就不怕以后没机会再见了,唉,可惜只有十天的四品境界,以后见面死不死还不知道,挨顿打是一定的。 杨宝丹似乎想起什么,忽然说道:“对了,之前那个道长离开前教我了一套口诀,让我转述给你,说是可以日日诵念,可以渐起沉疴。” 何肆眉头一挑,“还有这好事?” 他愈加好奇起那个道人的身份了,遇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或许能见,可无亲无故相帮至此,甚至不惜拔刀向强者,身受重伤,而且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何肆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如此,以及推人,总不见得世间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吧。 杨宝丹说道:“其实那口诀我也听老赵说起过,不是很稀罕的玩意儿,就是道家八大神咒之一的《玄蕴咒》,早期归灵宝派持有,后面道教祖庭正宗变了又变,各派具有仿作与衍变,其辞不尽相同,称为正宗的就有七个版本,那位道长给的应该是最早的灵宝派玄蕴咒,他说此咒为以道消灾扶正之念,真实不虚,而人常迷误未能解之。玄者,深而幽,道之体也;蕴者,覆而涵,道之用也。诚为道之奥妙所归也。” 何肆没有听过《玄蕴咒》,也不知道其由来和衍变,只是好奇道:“大姐头,你说给我听听呗。” 杨宝丹点了点头,没有墨迹,主要是想着自己脑子不好,要早些说与何肆听,晚了就怕自己都忘了,直截了当开口道:“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沉疴能自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何肆没有矫情,又是叫杨宝丹多复述几遍,几次发问,这才完全记下内容和对应文字。 默念几遍,暂时没有咂摸出味道了,不管,总归是好东西,开卷有益的。 二人言语间,两匹还未离去的马儿踏步走了回来,何肆伸手摸了摸马鬃,倒是对这匹驽马有了感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丢下它。 杨宝丹问道:“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了,师伯他说你好像有些机遇,稳住了境界。” 何肆点点头,笑道:“不错,我现在可是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了,你也看到的,我那个师伯都被我吓跑了。” 杨宝丹眼里有光,“当真?” 何肆肯定道:“真真的。” 杨宝丹只是担心何肆的伤势,又问道:“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何肆直接撩开上衫,只见他腹上肉芽层层交织,就像破开的麻袋被针线随意缝补,除了锋线难看些,倒是完全闭合在了一起。 杨宝丹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你不用死了。” 何肆也是露出笑意,因祸得福,暂且得了四品境界,虽然只有十天,但这十天之内,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抵达? 若是回京,至多两日也够了,剩下八日,何肆有了些考量,以四品境界修持落魄法,应该能更上层楼,先将一步之遥的臭肺魄化血,之后便是雀阴魄,先不说咳珠唾玉的手段,甚至还有一丝可能挖掘牝牡之合的玄奥,将人生繁衍造化之能用作己身,说不得能自愈身躯,修补皮囊,助他摆脱恶堕。 何肆说道:“大姐头,我想现在去把这两匹马安置了,之后我带着你赶路。” 杨宝丹疑惑道:“不骑马怎么赶路?用腿吗?” 何肆笑道:“自然是御气远游啊。” 杨宝丹像是个管家婆一样白他一眼,“你气机多啊?这么祸祸?” 何肆解释道:“不用白不用,反正是暂时的境界,很快会跌的。” 杨宝丹闻言又是担心起来,连忙问道:“多久会跌?” “十天。” 何肆对杨宝丹并不隐瞒什么,彼此都是性命之托了,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杨宝丹关切道:“那境界跌了之后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 何肆摇摇头,说道:“不会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算四品境界不复之后,可以细水长流,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不打架的话,我的境界跌完至少也要好几年呢。” 杨宝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那的确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了,暂且明日事,明日愁吧,“那把马安置在哪里呢?交给马政厩牧吗?” 何肆点点头,马匹虽是六畜之一,但不同于猪、牛、羊、鸡、狗,不能弃之于林野,尤其是南边没有马儿生存的环境,失去人的豢养,它们是活不下去的。 杨宝丹低眉思索道:“陵县辖境内倒是设有一处不大的厩苑,好像威远镖局也是商股之一。” 翼朝定金陵之初,便令宁升、太平、润州、庐州、凤阳、长春六府,滁、和二州民牧马,不过南边的牧地到底狭窄,又无牧民,只能以农民兼营,好在也可以寄养马匹。 离朝取翼朝而代之,也是承袭了翼朝多项制度,如今的长春府也是有马政的。 何肆点点头,“那就直接去威远镖局吧。” 杨宝丹确实疑问道:“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回晋陵县城中?” 毕竟他们刚刚还劫持过朱家三房夫人姜素,晋陵县的县太爷王翀,长春府的知府孙桐可都是她的女婿,这有些太明目张胆了吧? 何肆却是并不担心,蹀躞道:“可不就大摇大摆吗?我现在又不是泥菩萨过江,我可是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诶。” 杨宝丹剜他一眼,“瞧把你厉害的。” 何肆也没有谦虚,说道:“我现在是真厉害啊。” 杨宝丹眉眼弯弯,就像哄小孩子一般,点头肯定道:“是呀,你最厉害了。” 第121章 访亲 二人走进晋陵县中,何肆现在已经无需搀扶,二人之间却还是紧挨着,无人盘问,守卫不敢擅离职守,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当作没有看见他俩。 威远镖局不说遍布江南七道,广陵、江南、岭南、剑垄之上也有十大分局。 威远镖局几代走镖,一来仗着前些年已逝的五品姚正刚总镖头当年冲州撞府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人头熟,手面宽,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杨宝丹带着何肆行至威远镖局分局门前时,仅一个长春府分局的牌面都要比贺县的杨氏镖局大上一些。 若非是之前知县大人忽然“调兵遣将”的声势太大,惊动了不少有心之人,这会儿大门不闭的威远镖局之前一定也是如同往常一般车水马龙的景象。 杨宝丹没有踏过门槛,而是站在门外敲响大门。 看着辉煌的大门,杨宝丹有些赧颜,自家杨氏镖局也是三代走镖了,可惜父亲这第二代就有些虎父犬子的味道,等传到自己这个少东家手里,能不能中兴也是两说。 老赵就常玩笑说杨宝丹以后一定不能嫁人,只能招赘,否则三代辛苦积攒的家业说不好就要赔光了。 其实老者才不在乎这点儿家业,只是想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应该是比杨元魁能活的,闺女在自家眼下总归舒心些,舍不得她嫁到别家去。 杨延赞却是不以为意,笑道:“不是还有保安吗?女大不中留,以后遇到心仪的男子,不指望她找个近点的能帮衬,天南海北都随她去了,只要能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就好。” 杨宝丹忽然就偷偷瞥了何肆一眼。 管事很快便至,杨宝丹直接自报家门,说是江南道杨氏镖局的少东家。 管事闻言不敢怠慢,听闻是姻亲来访,当即也不确认身份,直接就迎了客人进门,这就是威远镖局的底气,假冒姓名恶客登门又如何?只管叫你来得去不得。 管事的又是命令下人去请坐镇镖局的总掌柜符容华。 那位符老祖年事已高,近百岁高龄,早就不管镖局大小事宜,早年就是此间镖局的总镖头,现在跌落为伪五品境界,除了教习小辈习武,几乎闭门谢客,颐养天年,可谓是德高望重,镖局中的压舱石、定盘星。 管事的一边引路一边问道:“少东家此次前来,可是有事?” 他心中早有臆测,这多少年不曾走动的老亲忽然上门,不是发迹炫耀,就是落难求助,总之不是好事。 杨宝丹的回答却叫他放心一些,“没事,就是刚好路过此处,前来拜会。” 管事闻言笑道:“少东家若是无事的话,不如就多宿几日,也好叫我们尽些地主之谊,我叫人领着您去这晋陵县好好逛逛,晋陵虽是小地方,但也有南山竹海、灵山胜境、天宁禅寺等胜景。” 杨宝丹开门见山道:“不必客气,此番上门就是有两匹马希望管家能帮忙安置一下,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大概用不上马了。” 管事的满口答应,“小事一桩,一定指派下人好生照料,不过少东家大概什么时候来取回马匹?小人也好敬治薄酒,静候贵客,不会如今日这般仓卒主人,清灰冷灶恐怕要叫少东家您见笑了。” 杨宝丹笑道:“我们就是路过,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好说。” 管事体贴道:“那需要换马吗?” 杨宝丹摇摇头,“不需要。” 下人适时上手牵过马匹,何肆摘了红鬃马上的重剑,他现在无刀在身,见天配在杨宝丹身上,自己总要有一件压手的兵器才安心,以四品境界,施展砥柱剑法也是游刃有余了。 管事的一看何肆单手持握一把百来斤的重剑举重若轻,即便面上不动声色,掩饰住了惊诧,心中却想,这怕是有力斗境界了吧,还生得如此年轻,倒是少年英雄,同为十三大镖局之一的杨氏镖局来人,果不寻常。 他没有讲究规矩,冒昧叫何肆卸了兵器,毕竟来者是客,而且兵拳合一,这是武人毕生所求境界。 三人很快就到了正厅,下人立刻奉茶。 外出观战一趟才回来不久符容华姗姗来迟,看见二人,面露惊异,这不是之前观战两位四品大宗师交战之时,那一对小辈吗? 屈正之前还嫌弃观战之人大猫小猫两三只,另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其中一个老掉牙的伪五品,正是这位符容华。 符容华眉头微皱,眼前女子就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她身边那个少年就是那位四品宗师刀客的师侄吧? 咦?奇怪了,他的境界好像有些叫自己看不透,乍见之时还是病恹恹的,现在看起来倒是精神奕奕,不见半点儿疲态。 眼下的这情况就有些叫他难以捉摸了,总觉得这会儿这两个身份敏感的人上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希望不会连累到威远镖局吧? 两方还未寒暄,符容华已经心中已经有了隔阂。 符容华腹中作数,面上确实笑容洋溢,之前自己行踪隐秘,应该是没有被他们发现的,也就没有点破,装作初次相识。 本就不欲多留的杨宝丹行礼道:“杨宝丹见过符老爷子。” 符容华上前一步,身子矫健,倒是老当益壮,立马就拦住了杨宝丹的揖礼,“少东家这是做什么,折煞老夫了。” 何肆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先前没有注意到之前观战之人中有这个老者,也当是第一次见面。 杨宝丹与符容华二人不可避免的你来我往虚与委蛇一番。 符容华确定了杨宝丹是真无事登门,面上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闲谈之中杨宝丹也知晓了晋陵县这边的镖局本来有一个三代小辈掌管的,只不过不巧已经走镖去了。 杨宝丹所谓的访亲,也就无亲可访,听着老前辈滴水不漏,客客气气,却透露着淡淡疏离的话语,本就不打算多留的杨宝丹直接告辞离去。 这倒是叫已经吩咐备菜的符容华面上很是难堪,多年不曾与人虚与委蛇了,自觉言语也还算和气,甚至不落主座,接人待物上也应该是周到的。 就算有叫她哪里不满意的地方吧,也是半个自家人,这少东家怎么就半点不留情面呢? 好歹登门拜访,客随主便,至少应该吃个饭再走吧? 饭都不吃不就妥妥地打人脸吗? 何肆腹中胃囊的伤势还未痊愈,加之本来也可以不饮不食,自然不留恋一顿管事口中自谦的“清灰冷灶”。 靠着那一层已经淡到快不见的姻亲关系,杨宝丹在晋陵县的威远镖局分局就贴了不软不硬的假脸子,这叫她有些失落,想到之后陪何肆去了润州府,自己还是不要再去宁升府的威远镖局比较好,说不得就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没趣。 她不知道何肆压根就没打算让她一个人返回江南。 何肆虽然是明着打败了朱家老祖宗朱全生,但朱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又岂是独木能支?三品知府王翀,还有那位都指挥佥事朱颂朱三爷,一个是三品京堂,一个只差一步封疆大吏,自己倒是无所畏惧,看放杨宝丹一人在广陵,这叫他如何安心。 杨宝丹就想着低声对何肆说一句,“我不想把马放在这边了。”却是担心何肆觉得她矫情、无理取闹。 何肆难得善解人意一回,看出了她的心思。 一直被符容华言语招呼却只被动点头回应的何肆这才开口,“符前辈,这两匹马儿有劳镖局好生照料了,我三年后会来取回,这期间吃了多少草料、小米和粗盐,都记在账上好了,到时会我会还的。” 符容华闻言面色不可避免地抽了抽,何肆这话简直比杨宝丹登门不吃饭还要打脸,饶是以他的老脸和养气功夫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威远镖局家大业大,作为东家之一配合县衙在县外置了一个厩苑,总有十之一二的好马是属于威远镖局的,岂会在乎这点草料? 这竖子当真可恶,要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大宗师的师伯,自己虽不至于和他计较,但也一定由着性子拂袖而去了。 现在嘛……还是只能赔笑脸。 第122章 假寐 “走了。” 何肆才懒得和符容华多言,直接起身,拉起杨宝丹的手。 杨宝丹还想着与符容华说说几句不能免的客套话,毕竟自己人就是自家人,亲戚再远也是亲戚。 可是何肆主动牵过她的手,把她从硬板板的圈椅上扯了起来,这叫杨宝丹把跟着父亲所学的本就不多的礼数全然忘却,抛之脑后。 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站起身来想要挽留却不知所措的符容华,杨宝丹忽然心情大好,明媚一笑,将肩头贴靠在何肆身上。 何肆拉着杨宝丹来到了设有四水归堂的明堂天井,没有说话,直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双腿一屈。 气机掀动三面门窗。 一如之前朱全生一道紫虹飞出百卉庄。 何肆一道殷红拔地而起,气贯长虹。 符容华看着离去的二人,眼中满是惊骇!唇都如筛,“四……四品!” 这一刻,晋陵县中不知多少人抬头看见了这等星垂平野的气象。 晋陵城南,何肆总是一起飞跃数里,又缓缓落下,脚尖轻点地面,换上一口气机,再次飞跃。 这是已经是何肆第三次御气远游了,其中道理也不难解释,就像他一挥刀灌注气机可以斩出刀罡一般,现在只不过是用气机包裹自己,把自己挥了出去。 也没管方式方法对不对,反正飞天的目的是达成了。 屈正若是在此旁观一定会嗤笑出声,武人御气远游到底是不是传说中仙人冯虚御风的手段,没有那般飘逸也是真的,可像何肆这么拙劣的御风,实在少见。 就像仙人腾云和爬云的区别。 杨宝丹却是不怕高,安适地缩在何肆怀中,这个亲昵的动作叫她很是舒心。 她轻声问道:“你刚刚是不是诚心的显摆?” 何肆坦然道:“是啊,吓吓他咯。” 杨宝丹白眼道:“境界就是给你这样用的是吧?好了好了,气机省着点用,别飞着玩了。” 何肆笑道:“没事,我这境界也只能维持十日,气机够用就行,就算我不用,十日之后也会崩解的。” 杨宝丹在何肆怀中看着四面光景飞速倒退,一时间也是眼花缭乱,分辨不清东南西北,终于是过了片刻,她才说道:“你好像飞错方向了,这是南边啊,你再飞一会儿,咱们都快到笠泽边了。” 何肆点点头,“没错啊,咱就是要往南啊。” 杨宝丹惊了,“啊?去南边做什么?” 何肆理所当然道:“送你回家啊。” 杨宝丹惊讶道:“你不回京城啦?” 何肆以气机隔开风幕,回到道:“回啊,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吗?我算是见识过威远镖局的待客之道了,不怎么样。” 杨宝丹摇头道:“我自己能回去的,别为了我浪费气机。” 何肆宽慰道:“我趁着现在境界够,赶路也快,先送你回去,再回京城就几天的事情,你不用你担心。” 杨宝丹心中想着又能与何肆多待些日子了,也就没在拒绝,心里反倒满是欢喜。 她心善道:“其实符老爷子人还挺好的了,礼数也到了,而且咱们忽然登门,也没什么大事情相求,只是叫人家帮忙安置两匹马,这就有些事出反常了,不巧主事人又不在,人家自然将信将疑,有些若即若离也是正常的。” 何肆没有纠结这个话题,只是开始专心认路了,毕竟他是个连舆图都看不懂的路痴。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何肆问道:“大姐头,京越大渎穿过晋陵县吗?” “从舆图上看是穿过的。” 何肆确认道:“是不是顺着京越大渎就可以抵达江南越州了?” “对啊。” 何肆又是一跃而起,果真看到了一条大渎穿长春府而过。 何肆当即向着京越大渎的方向赶去,没过多时,便抱着杨宝丹还是一样的飞起每隔数里落下,只是沿河而行。 何肆安心不少,总算不会迷路了。 杨宝丹看着何肆的侧脸,鬼使神差道:“你就打算这样抱着我一路到贺县吗?” 何肆也是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过于暧昧了,扯了个玩笑道:“要不然我抱着剑,再背着你?你俩换换位置?” 杨宝丹却是柔柔一笑,问出了一个叫二人在空中瞬间一抖的问题,“你这么抱着我,你那个将来要做媳妇的姐姐知道了会生气吧?” 何肆险些一口气机没有把持住,裹挟的气机凭虚的身形一跌。 杨宝丹吓得大叫一声,好在何肆又立刻稳住身形。 杨宝丹有些惊魂未定,朝着何肆胸口不轻不重捶了一拳。 何肆无奈道:“我那个师伯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啊?” 他算是猜到了,自己这个师伯一定在京城住过,很可能还暗中观察过自己。 之前父亲说师爷屠连海入葬时,有一个八字胡曾去吊唁过,现在何肆想通了,不是他还能有谁? 杨宝丹哼哼道:“也没说太多,就说了你已经有媳妇了,还是个待年媳,你爹给你挑的,你俩青梅竹马,相好了十多年了。” 何肆沉默了,这话几乎全对,他无法辩驳……不对啊,何肆幡然醒悟,自己为什么要辩驳?为什么要心虚? 杨宝丹从侧颜看去,何肆的表情就像川蜀地区的变脸绝活一样。 她又是出乎意料道:“所以你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出现得晚了吗?” 何肆没有回答,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他从不是个顺快人,喜欢何花也是在母亲的逼问下才开口承认的。 杨宝丹眼睛直勾勾看着何肆,何肆却是面向前方、目不斜视。 “还是你就是单纯地不喜欢我,和你那个脸蛋漂亮,胸大屁股大,还好生养的姐姐没关系?” 何肆苦笑道:“大姐头,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我师伯的话你就别信了吧,你看不出他脑子有些不正常吗?” 杨宝丹忽然说道:“其实我还挺开心的。” “嗯?”何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宝丹眉眼弯弯,眼中含情,“因为你之前和师伯说你喜欢我啊。” 何肆刚想说话,杨宝丹却继续开口道:“我知道那只是权宜之计,但我还是挺开心的,我就只当是自己遇到你晚了,可不是输给你那个姐姐啊。” 何肆不敢回话,不敢低头。 气机裹挟之中,实在安静,过了片刻,杨宝丹眼神莹亮道:“真的不能喜欢我吗?” 何肆心中柔软之地好像被触动一下。 杨宝丹却道:“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何肆点点头。 杨宝丹将头靠在何肆怀中,假寐起来,结果一路未眠。 何肆也知道她在装睡,却是没有点破。 (大家觉得要不要在一起呢?发表一下意见,都留个言吧,我怕被骂……) 第123章 另辟蹊径 今夜的晋陵县北瓦莺花寨中,来了一位稀罕客人,是个扭扭捏捏的刀客,一眼看出是个雏儿。 担心自己哪天就忽然暴毙,无心接人待物的鸨母丁妈妈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任由一群没心没肺的小浪蹄子争抢客人。 牛剑峰来得晚了,没有迷路,却是这一段不长的路走了他大半日时光,又是装模作样的在勾栏听了半天咿咿呀呀的戏,脑瓜子嗡嗡的,等到天色渐暗,终于是艰难做出了决定,进莺花寨中。 他心里一直想着季常兄弟身边那个如同仙女一样的女子。 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馨香,好像一直还萦绕自己鼻尖,挥之不去,她就是这家莺花寨的妓子吧? 她可真美啊,看得自己抓心挠肝的,心里也仿佛有股火焰在燃烧。 牛剑峰一进门就被几个丫鬟簇拥,若是这位客人看上去出手阔绰,就给自家侍奉的小娘争抢去,若是个看着一般的主儿,自己也可以消受,挣些小钱。 牛剑峰哪里见过被莺莺燕燕环绕的架势,当即有些腿软,可眼花缭乱之中,却也有些疑惑,这些姐姐们虽然好看,但好像没一个能有季常兄身边那个姐姐那般特别好看的。 欢场的女子最是会看菜吃饭,嘴巴也甜。 看见年轻的皮相的叫公子,看见大腹便便的叫老爷,看见穿着普通的叫声大爷,看见武把式叫大侠。 总有一个称呼能戳到你心窝里。 姑娘们叽叽喳喳一口一个大侠,听得牛剑锋骨头都轻三两,有些飘飘然的。 也没有脑子去计较这些妓子的皮相如何,在他眼中都是人美嘴甜的姐姐。 他一个没开过荤的童蛋子,哪能挑肥拣瘦,甚至有些媸妍难辨,反正都是女菩萨就对了。 不少小丫头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从来没进过娼寮的雏儿,当时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就要引去给自家小娘。 谁家小娘若是能睡一个雏儿,那可一份好兆头,自己也少不了赏的。 牛剑锋何时被人这样欢迎过? 半推半就都由不得他自己选,就被一个十分泼辣的丫鬟抓着胳膊,嵌在柔软雪峰之中,领进了自家伺候的花娘的屋头。 听身后传来的女子咒骂声,牛剑峰知道了这个丫头应该叫小梨。 一进雅间,牛剑峰看着帐中女子若隐若现的身姿,愈加拘谨,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安放。 “这位大侠,这就是我们莺花寨当红的花娘,兰儿姑娘。” 牛剑峰忘记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还抱在丫头小梨手中,当即抱拳行礼,把这个丫头都提了起来,“在下牛剑峰,见过兰儿姑娘。” 小梨松开了手,双脚才得以落地,含羞带怒的瞋了牛剑峰一眼。 帐中子女闻言‘扑哧’一笑,撩开帷帐,“牛大侠,你这是进温柔乡,不是拜山头,不用这般拘礼的,是该奴家见过你才是。” 兰儿落落大方,朝着牛剑峰施了个万福。 牛剑峰当即眼睛都直了。 丫鬟小梨就要上前帮忙牛剑峰脱去邋遢的外衣,倒不是服务多么的体贴入微,无非是趁机不动声色地验一下嫖资罢了。 毕竟这世上总有些不怕死的男人,想吃白食,事后按规矩要打断一条腿或者三根肋骨。不过也有一句俗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色不要命的男子还真不少。 兰儿却是阻止道:“小梨,你笨手笨脚的,等会儿我来吧,你出去好了。” 她不在乎牛剑峰身上有没有带钱。、这可是个难得一见的雏儿啊,就算没钱也不打紧,事后自己还要给他封红包讨彩头呢。 小梨点了点头,退出屋子。 兰儿看着体格健硕的牛剑峰,兀得就想起昨夜那个叫季白常的客人,双腿微微打颤,眼神却是含着春水。 牛剑峰俗人一个,兰儿也不是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长袖善舞的官妓,伺候的也不是什么雅人。 二人独处,兰儿几番挑逗,剩下的就只有熟女旷夫,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纤腰为郎管细。 牛剑峰稀里糊涂就与季白常有了同靴之谊。 …… 次日,先一步悠悠转醒的兰儿,气吐如兰,对着牛剑峰呼唤道:“阿牛,该起了。” 牛剑峰到底是武人,睡觉之时也耳听八方,当即睁眼。 兰儿却是越过了他,艰难下床,脚步虚浮。 前夜刚遇到一个厉害的客人,昨夜这个虽然逊色一些,但也绝对算是精干一类的,况且还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雏儿。 这叫她身上虽苦,心里却甜。 牛剑峰不忍落与自己一夜欢好的女子这般虚弱,赶紧下床扶她。 兰儿打开一个镶嵌螺钿的梳妆盒,从中取出一张擦唇脂用的棉胭脂,包裹一颗碎银子递给了眼前这个男人,笑脸盈盈道:“诺,阿牛,姐姐给的红包,别嫌小。” 牛剑峰木讷接过红包,忽然惊呼道:“真免费啊!” 亲身体会之前,他可是对季常兄那句‘活好免费’质疑了很久,现在看来是倒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兰儿笑着点头,说道:“不过下次再来可要花钱咯。” 其实牛剑峰昨夜沉醉温柔乡时,其实同靴季白常也来了。 他卸去原来的覆面,面色露出些异样的苍白,不过在花柳之地见到这样面色的男人并不奇怪,多半逃不过酒色的剥削。 季白常扶门而入,便掏出一枚银锭子,姑娘们一看是个病秧子,又是个有钱的主,这活好接,纷纷凑上前去。 季白常随手指了一个女子,言简意赅道:“进屋。” 女子娇滴滴嗔怪一句“猴急”,也是大大方方扭着大腚扶着季白常回了屋头。 季白常在圆桌之上扣下一锭银子,“伺候好我,这钱都是你的。” 女子当即眼神都亮了。 “大爷莫急,我会让你舒服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是没有亵衣完全赤裸的,季白常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上的温热。 名为小丽的女子看着他,眼睛在发光。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全身。 她平坦的胸膛上的果实丰硕而结实。 季白常却是紧锁着眉,眼中只有一具白骨在扭动,腹中丹田火焰灼烧般痛苦。 季白常冷声道:“你就这点伺候人的本事吗?” 季白常的坐怀不乱,叫女子眼神一颤,思忖道,“莫不是个不举的?来我这寻开心了?” 季白常心中咒骂道,“那劳什子的锁骨菩萨给我下什么咒了?这几两肉用不了长着干嘛?还不如砍了呢。” 小丽不信邪,又是卖力讨好起来。 季白常却是感到身体一阵如针扎般刺痛,他一巴掌扇在女子脸上,怒道:“奶奶的,不会扭别扭,像条蚯蚓似的。” 小丽捂住脸庞,委屈道:“大爷,你怎么还打人啊?这是另外的价钱。” 季白常站起身来,直接道:“你们这边有象姑吗?” 本就男女通吃的季白常见到女色不行,便想到了另辟蹊径,找个皮相与女子无二的象姑试试。 挨了一巴掌的花娘小丽眼神哀怨,“象姑那玩意碰不得,犯法的。” 第124章 一家三五品 季白常不耐道:“你就说有没有吧?” 女子眼睛一转,莺花寨中倒是有象姑,可她担心这个古怪的客人是个来钓鱼的。 毕竟天符四年就有法例规定,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 不出一年所有的男妓都销声匿迹了,大半都是被相好的赎去当了契弟,还有小半数则是被每处娼妓暗中消化了,至今仍在接客,只是比较隐秘。 从不像她们这些花娘只要交够了妓捐就可以抛头露面、光明正大的揽客。 女子再是回头一看那圆桌上的小锭子,估摸着都没有五两重呢,自己要是给他这个生面孔介绍了象姑,他再去官府告发一下,赏钱都有五十贯呢。 虽然有钱爷这等关系在,衙门也就是明面上高高举起,暗地里轻轻落下,但自己总捞不着好。 季白常见女子不说话,又问道:“你家有吗?” 女子摇头不迭,“没有,我们这是正经的妓院,不会有犯法的东西的。” 季白常明知她在骗人,直接又掏出一块大些的银锭子。 懒得多言道:“给我把最好看的象姑找来,钱你们分了,我就在这里等。” 花娘一看这个客人预付的嫖资已经多过告发的赏钱了,当时就笑颜如花,不用陪客,还能赚钱,只需要腾个地方,还有这好事? “你瞧我这脑子,有的有的,大爷您稍等,我这就去安排。”花娘满心欢喜就要离开。 季白常却从后面叫住了她,“喂!” 花娘小丽转过头,一脸谄媚,“大爷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季白常皱着眉头道:“叫他洗干净些,里里外外都要洗,肠子也别落下。” “一定一定。” 女子头如捣蒜,那些除了性别比女人还女人的象姑可讲究干净了,平日都不敢吃些油腻的,自家莺花寨也不会做这等砸招牌的事情,总不能叫客人做那搅屎棍吧? …… 何肆带着杨宝丹一路顺水南下,花了一天时间,对于气机的操弄也是渐渐驾轻就熟,如今也能一起御气数十里了,此行不可谓不扎眼,几乎是没有隐匿行迹。 完全收束气机之后,如臂使指之后,一头赤发也是由红转黑。 二人终于抵达了越州府的洪谧州,从京越大渎改水路到了折江边。 何肆看向怀中的杨宝丹,体贴问道:“大姐头,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宝丹反问道:“你要休息会儿吗?” 何肆点点头,他其实没有多么疲倦,气机充盈得很,只是担心杨宝丹会挨饿。 “那我也饿了。”杨宝丹笑了笑,也是有些同样的灵犀,想要何肆歇一口气。 两人找了一家食肆,点了几道家常小菜外加一小碗米饭,何肆只是在一旁养神,没吃东西。 杨宝丹忽然道:“最多还有半天就能到贺县了。” “是啊。” 杨宝丹问道:“你打算在贺县停留多久?” 她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何肆这一走,千里迢迢,天各一方,自己还有多少次能与他见面的机会呢? 虽说还有一个三年之约,只怕那时候彼此都相忘于江湖了吧。 何肆想了想,回答道:“找吴指北老爷子讨一把刀,刀客没刀可不行。就是锻刀需要多久啊?” 杨宝丹虽然也不舍离别,想让何肆多留几天,但一想到他的境界维持不了太久,还是要早上路早到家为妙。 她思索了一下,说道:“你已经欠了吴爷爷一个人情了,最好还是不要去麻烦他了,你的时间也不宽裕,我让爷爷把屈龙可借你吧。” 何肆有些意动,犹豫道:“这是杨老爷子的佩刀,不好吧?” 杨宝丹摇头道:“没事的,你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得空的到时候再来还刀。” 杨宝丹想着何肆与吴爷爷有着三年之约,但是如果借了自己爷爷的刀,那总不好意思真隔了三年再还吧? 那样就能再见到他了。 …… 贺县,杨氏镖局。 今天镖局中来了一位客人,来头很大,是越王世子陈祖炎麾下散客,名为黄皆,五品偏长境界,比杨元魁全盛时期还要强上许多。 中堂首座的杨元魁面色凝重,老赵和儿子杨延赞则是左一左二的位置。 老赵面上更是不怀好意,这人,他见过,是当日他追杀谢宝树之时,忽然出现的援手。 一些事情总算是理顺了,也就是说,之前袭杀杨元魁,很有可能就是越王世子陈祖炎的意思。 所为何事自然不言而喻——那个应梦之人,天生背后背负一龙一象的朱黛。 杨元魁当日一意孤行,为了践行镖约一人护镖,将朱黛一行护送到广陵道最南境的涟江府脂县,一路都没有遭遇敌人,有些过于顺遂了,之后收了南边几道通用的大钱庄票号就一人归家了。 可在归途中却遭到了刺客谢宝树的追杀,二人且战且退,杨元魁命大,九死一生,总算逃到了贺县辖境内。 若非何肆那小子的诡异手段感知到了杨元魁遇敌,他们驰援极速,杨元魁的下场也就是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永远都回不到杨家了。 其实第二日何肆清晨离去,杨宝丹这个丫头也是出人意料地跟了过去。 差点没把杨延赞给气死,爷爷杨元魁倒是豁然,甚至还笑道,女大不中留。 之后三人坐在一起复盘遇袭一事,杨延赞说了一句叫老赵倍感惊悚的话。 他说那日何肆若是直接在饭桌之上开口,他也一定会一道同去,那样的话谢宝树一定等不到接应之人,虽然也于事无补,后续该来的麻烦依旧会来,但至少那谢宝树可以生擒了,逼问出些情报,也好早做准备。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不似作假。 杨延赞是什么德性老赵再清楚不过了,基本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 自己实在是对他死心了才会将习武的希望寄托在杨宝丹和杨保安两个小辈身上。 闻言老赵当即手痒难耐,直接一拳递出试探一番,结果只打退了无心防备之下杨延赞数步。 老赵先是啧啧称奇,然后怒骂道:“你这个龟儿子,藏得够深啊。” 坐在一旁断了一臂气息萎靡的杨元魁听到这话,当即就不干了,就扯着嗓子嚷嚷道:“赵福霞,你他娘的骂谁呢?” 两人倒没一个在乎杨延赞的实力是从何而来的,反而相互对骂起来。 杨延赞不去劝架反倒躲清闲去,事后也没人询问过杨延赞实力一事,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反正现在的杨氏镖局,明面上就有三位五品偏长境界的小宗师。 老赵依旧谦虚,自称伪五品,可这个老仆却是在家里打小骂大,肆无忌惮。 第125章 明妃相 中堂之中,下人奉上了茶。 老赵这个坐左下第二位的老仆却是不讲规矩,先呷了一口,将茶盏一放,直勾勾盯着黄皆,言语半点儿不客气,试探道:“老黄啊……你的气息很熟悉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黄皆面皮微微抽搐,尊贵如堂堂越王世子殿下也心甘情愿称呼他一声“黄老”,眼前这个一口豁牙的老东西怎么敢这么叫自己? 不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杨氏镖局,除了坐主桌的总镖头实力略微差逊一些,另外两个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叫他也看不透。 自己孤身前来的底气却是消散不少,杨延赞暂且不论,那个老赵,他是交手过一次的,折损了他比飞剑还要珍贵的一枚飞针“清净”。 那是他六枚飞针瞬息、弹指、刹那、六德、虚空、清净中最小的一枚,也是最为锋锐无形的一枚。 黄皆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今日是第一次见。” 老赵哈哈道:“那就是一见如故啊,要不咱们拜个把兄弟吧?” 黄皆不接他的话,只是朝着主座的杨元魁说道:“杨总镖头,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杨元魁不卑不亢点头道:“黄兄但说无妨。” 黄皆开门见山道:“杨总镖头此前是否护过一趟镖?是送一个女子前往广陵?” 杨元魁点点头,“是的。” 黄皆又问道:“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杨元魁淡然道:“她自称是广陵朱家二房的庶女,名叫朱黛。” 黄皆点了点头,这个杨元魁倒是一如江湖传言中的那般刚直不阿,“总镖头那次走镖还可顺利?” 杨元魁笑着点点头,“一路顺遂。” “那你这手?” 老赵眉头微皱,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女子讲究一个恶其见肤也,只要不是风月场合的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即使伏天,也不能穿葛纱。 故此朱黛背上天生一龙一象之事,所知者寥寥无几,估计也就只有二房几位至亲和朱黛的贴身丫鬟知晓,况且现在朱黛已经送到广陵道了,朱家号称半城朱邸,手眼通天,还能丢了人不成? 越王世子陈祖炎知道这事,只可能朱家内部与之通气了。 那不就也皆大欢喜了?献上朱黛,之后大被同眠,美滋滋儿! 还来找杨氏的不痛快做什么? 故而只有一个可能最经得起推敲,那就朱家之中已经有人与越王世子已经通同一气,可身为应梦之人的朱黛却真不见了。 倒是不怕若真刨根问底起来,他们杨氏镖局自然是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中隐秘的,只是做生意而已。 七百两黄金的镖利呢,换成了票号,已经上交小半数给县太爷吴国明了,百两小钱他还能端着推脱一二,这几千两的票号送上门,他有那个姿态敢说一句不收? 杨家如此以德报怨,倒是叫那吴国明都赧颜自己为朱家站场做了恶人。 这还是杨延赞的提议,反正到时候若有什么明枪暗箭的,总要把这个平日里收了杨家不少好处关键时刻却像墙头草一样毅然倒向朱家并且落井下石的县太爷拖下水,这回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烫手。 杨元魁扬了扬右臂残肢,半边袖中空荡荡的,打了个结,不以为意道:“这是我回来的时候招了歹人袭杀,没了一条右臂,与走镖无关。” 黄皆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听闻杨总镖头年轻时刀拳两偏长,号称神拳无敌杨一刀,可惜了,现在只剩一条手臂,以后对敌,出拳出刀不能随心了,当真可惜。” 杨元魁并不动怒,反倒豁然一笑,“也好,以后可以专精刀法了。” 黄皆拱了拱手,“杨总镖头胸襟气度,令人感佩。” 之后杨元魁却是出人意料的没有再自谦什么,甚至没有接话。 这叫黄皆有些冷场的尴尬。 老赵适时问道:“老黄啊,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黄皆不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称赞道:“嗯……不错,明前的龙井,香馥若兰,沁人心脾。” 杨延赞纠正道:“是明后的,谷雨前茶,明前茶已经喝光了,招待不周。” 黄皆放下茶盏,哈哈两声,不尴不尬。 老赵不留情面,直接捧腹大笑,“老黄啊,你就一个粗人,你装什么雅呢?” 杨延赞斥责:“老赵,不得无礼。” “是,老爷。”老赵不说话了,心里却想着等会儿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个兔崽子。 这师徒俩一个应该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叫黄皆如同吃了一只臭苍蝇。 这恶客不请自来,肆言无忌,还要他们奴颜媚骨? 这得多大脸啊,又不是陈祖炎亲临。 黄皆养气功夫不错,很快又是恢复笑意,问道:“不知宝丹小姐可在家中?” 此言一出,堂中杨家三人齐齐皱起了眉。 凡人的三人成虎,不过众口铄金,武人气势上的三人成虎,却叫黄皆面上笑意再也不复,这三人成掎角之势,气机隐隐勾连。 黄皆一手按住扶手,倍感气闷。 杨元魁摇头道:“那丫头不在,去广陵探亲了。” 黄皆故作惊疑道:“杨氏在广陵还有亲戚?” “有一桩老亲,我的舅子入赘了广陵威远镖局,嫁给了威远镖局现在的大掌柜的姚凝脂。” “那还真是一桩老亲了,老掉牙了。” 杨元魁笑道:“探亲嘛……探着探着就亲了。黄兄,为何忽然提起我那无才无德的孙女?” 黄皆从怀里掏出一幅卷曲好的绢本设色,缓缓展开,示于杨元魁面前问道:“敢问杨总镖头,这可是宝丹小姐的容姿?” 杨元魁不动声色,眼前之人却是杨宝丹无疑了,不是那种追求传神的写意的笔法,外形是真肖似,堪称栩栩如生。 杨元魁没有说话,老赵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睁眼说瞎话道:“我们少东家她珠圆玉润,一脸天真,你这画的是什么?哪处佛像摹本吗?” 黄皆只是多余一问,杨氏镖局的少东酷爱野钓,每每钓上大鱼必定招摇过市。 贺县之中,见过她容貌的还真不在少数。 来此之前,世子殿下已经多方确认了这张绢本之上女子样貌的真实性。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不是画工差,而是画中女子是真没有什么出色的容姿。 这就是上师口中的无忧天女?人间难得一见的明妃相? 已经不满足于咒生明妃修行的陈祖炎,失去了一个观想明妃,却是一饮一啄,又寻到了一个实体明妃。 黄皆笑道:“杨总镖头,眼下就有一桩泼天的富贵等着杨家呢?” 第126章 茶满送客 黄皆现在就住在自诩贺县第二高手的王大石王家。 自古以来便有卖官鬻爵的传统,王大石花了千两银子,只捐了个小小的士绅员外,却是投石问路,就等着县太爷吴国明休致,就能名正言顺地当上贺县知县,这可比十年寒窗苦读一路科举要简单多了。 其实吴国明也曾暗地里含蓄的向杨元魁表示了捐官的路径,杨元魁虽然年事已高,但不是还有一个杨延赞吗? 吴国明想要两家竞价,价高者得,休致之前再捞一笔,但是杨氏镖局却对仕途并不热衷。 杨元魁为首的三人都是没有说话,静待下文,其中以杨延赞的面色最为阴沉,事关他的掌上明珠,恶客登门,岂有好事? 黄皆早知道杨宝丹此刻不在江南道了,只是她的行踪一时半会还没有查清,毕竟广陵不是江南,不过倒是不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黄皆心中如是想,却又马上忧心起这话是自掌嘴巴,毕竟眼前就有一个大活人朱黛消失不见了,人间蒸发一般,要说这其中要是没有朱家插手,打死他都不信。 呵,这朱家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世子殿下正说服那位四品大供奉出手,想要去找朱全生的晦气呢。 打不打得过另说,单磨掉他几年寿命就够他跳脚的了,这老东西,最惜命了。 那位在世子殿下的撺掇拱火下也很是意动,想看看自己的枪法能不能破开朱全生的无漏金身。 黄皆对着杨元魁问道:“杨总镖头,不知您家宝丹小姐可有婚配啊?” 黄皆面上做询问状,实则已经门清杨宝丹的生辰八字,都不用六礼中的“问名”,只等着杨家首肯,回身就能纳吉,下聘书、请期、下礼书,直到最后的迎书、迎亲。 杨延赞闻言眉头更皱,此中意味已经不言而喻,却是明知故问,先一步开口道:“黄老此言何意?” 黄皆看向杨延赞,说道:“宝丹小姐已然及笄,自然也该到了婚嫁的年纪了,世子殿下听闻杨家有女,天真烂漫,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特此命我来向杨家纳采的,世子殿下愿许以侧妃之位,从此琴瑟调弦,双声都荔。” 杨延赞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片寒霜,陈祖炎是何人?江南道谁人不知,早早被越王立为世子,荒淫无度,纨绔一个。 如今被遥尊为“北狩”太上皇的天符帝陈符生当年可谓励精图治,虽然落了个进取不足,守成有余的风评,可现在已经沦为北狄大端的阶下囚,连守成二字都沾不上了。 太上皇的后宫佳丽不过十一人,如今都已升格为太妃了,而这位越王世子殿下,听说他已经是有近百妾室了,并且坐拥美婢无数。 太子陈含玉肇基帝胄,越王世子虽然年轻,可按照宗室辈分,还是他的皇叔呢。 寻常人家若是得了一位世袭罔替的亲藩世子的青睐,一定已是欣喜若狂、感遇忘身了,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可惜那位世子是陈祖炎。 杨宝丹若是嫁入了越王府,平心而论,不管婚后如何凄凄惨惨,独守空闺,确实是不失为杨家一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 可一个连花点小钱捐官就唾手可得的七品知县之位都不在乎的杨延赞,又怎会心甘情愿将没有半点心机城府的女儿送入深似海的越王府? 况且父亲与老赵不知杨宝丹的体魄何异,他又如何不知? 杨宝丹身具密宗修持苦苦所求的明妃相,又叫无忧天女。 密宗四大灌顶仪式中第二层的秘密灌顶和第三层的智慧灌顶所必需的实体明妃。 便是在中原那《房术奇书》中记载采补术与双修法中的女子鼎炉的功效差不多。 别人嫁女儿一着不慎可能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他要是把杨宝丹嫁到了越王府中,那结果真是要被吃干抹净、敲髓吸骨的。 老赵不懂其中更深层的含义,却也是面色难堪,杨元魁终年走镖,与孙女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他来得多,他早把杨宝丹这丫头当成亲孙女看待了。 二人都不说话,只待首座的杨元魁开口。 杨元魁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将茶盏不轻不重一放,平心静气道:“多谢世子殿下抬爱,我杨家小门小户,诚惶诚恐,可实不相瞒,宝丹这丫头,已经心有所属了。” 老赵闻言舒了口气,算他还有点骨气,有这句话,他便是豁出半条性命陪他闹一场也值当了,定保这一家四口周全。 黄皆闻言面色一变,不是惊诧杨元魁竟然会失心疯般拒绝这个千载难逢的飞黄腾达的机会。 而是担心这杨宝丹还是不是处子之身,毕竟上师要求明妃必须在二十岁之前归位,前提她还得是处子之身。 黄皆即便心中担忧,却也不动声色,依旧假笑道:“自古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丹小姐到底还是年轻懵懂,这等终身大事做不起主的,总由有家中长辈把持,恰好今天宝丹小姐不在,我想了解一下几位的意思。” 杨元魁摸了摸这几日来已经完全转白的胡子,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是,女大不中留,丫头喜欢谁都随她。” 越王世子陈祖炎看上了杨宝丹,此事就像一只凤凰看上了臭老鼠,自家孙女什么姿色他还是清楚的,太不真实,必有蹊跷。 越是这样,就越是要斩钉截铁地拒绝,半点儿委婉都会叫事情流向无法推脱的境地。 黄皆语气微变,带着些许质问道:“杨总镖头,你知道你拒绝了什么吗?” 杨元魁不卑不亢,“委实宝丹她蒲柳之姿,我杨家也是贱业,配不上世子殿下千金之体,越王府的贵戚权门。” 老赵也是不留情面道:“老黄,你是不是弄错了呀,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山鸡如何能配凤凰呢?” 他说得一脸真诚,至于在他口中谁是山鸡谁是凤凰就不好说了。 黄皆转头看向老者,语气不善道:“赵兄,你好像不是宝丹小姐的家中长辈吧?” 老赵针锋相对道:“如何不是?我看是她师傅啊,有传道授业之恩啊,再说了黄老,我家小姐已经心有所属,即便是世子殿下,也不能棒打鸳鸯,强占民女吧?” 老赵虽然看不上何肆这个一身邪魔外道的小子,但与那陈祖炎一比,似乎何肆也变得稍微顺眼起来了。 黄皆被老赵一顶强抢民女帽子扣下来,面色难堪,如今新帝登基,对自家王爷的态度暧昧,王爷称病抱恙,韬光养晦,即便天高皇帝远,但三大护卫之中,掺插不知多少仪銮司的暗桩,确实不如以前那般的行事肆无忌惮了。 杨元魁一拍扶手,怒道:“老赵,闭嘴,你不过是一个老奴,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杨延赞见状当即朝着致歉道:“黄老莫要见怪,家中老仆倚老卖老、不懂尊卑了。” 黄皆摇摇头,活了大半辈子了,哪里还听不懂其中的指桑骂槐,也是阴恻恻道:“无妨,我自不会和下人计较,不过此事到底还是不容外人置喙的,总镖头这对下人的家教是真差了些,倒叫恶仆无法无天了。” 杨延赞对着老赵训斥道:“还不退下。” 老赵懒得装模作样,直接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堂中只剩三人。 杨延赞也是起身,亲自为黄皆斟茶,致歉道:“黄老,下人不懂事,让您见笑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黄皆却是低头一看,盏中茶满。 所谓茶满送客,酒满迎人。 这是赤裸裸的要赶人? 黄皆也懒得自讨没趣,一个人打不过三头六臂,一张嘴也不能骂过三张口舌,“杨总镖头,此事不急,可以从长计议,今天时辰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扰了,我如今就住在贺县王家,希望你在慎重考虑一下,三日之后,我还会登门摆放的。” 杨元魁点点头,说道:“黄兄慢走,我送你。” 话虽如此,却是没有站起身来。 黄皆直接摆手,“不必了,三日后见。” 第127章 天之骄子 杨元魁看着黄皆怫然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三日之后,恐怕来得就不只他一人了,“延赞,这事有些麻烦了。” 杨延赞摇摇头,宽慰道:“没事,有老赵呢。” 他看不透老赵的境界,这叫他安心不少。 杨元魁和老赵也是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友了,却是要向自己儿子发问,“你说老赵他多厉害?” 杨延赞想了想,说道:“大概能打三个我吧。” 杨元魁面上稍有怒气,不久之前,他还当自己儿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呢,“你又有多厉害?” 杨延赞插科打诨道:“也就勉强能打四五个爹吧。” 杨元魁眉头一挑,杨延赞又是补充道:“还是双手健全时候的。” 杨元魁的面色彻底黑了下来,“就你本事大了是吧?还敢打老子?我咋不知道你藏得这么深呢?你们两个家伙这么多年来合着蒙我一个是吧?我都一把岁数了,还要风吹雨淋去走镖,把持着得来不易的家业,你们两个倒好,一个在家养老,一个闭门读书,我多少次以为哪一天我双腿一蹬,这杨氏镖局就散了!我看你是欠收拾!” 杨元魁越说越激动,当即左手抽出屈龙,用着刀背就是对着年近不惑的儿子一顿拍打。 杨延赞直接抱头蹲下,没敢还手。 打了半天,终于出气的杨元魁气喘吁吁,问出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问题:“儿啊,你说老赵能打过四品不?” 杨延赞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想了想,保守道:“那估计得拼老命了。” 杨元魁面色一变,“赵福霞那老东西这么厉害?” 杨延赞点了点头。 杨元魁闻言却是说道:“那不成,杨宝丹是我孙女,是你女儿,叫他拼命算怎么回事嘛?” 杨延赞认真道:“我也会拼命的,就是不知道这傻丫头现在到哪里了?” 杨元魁想了想,“应该快到广陵了吧,我和你威远镖局的舅舅、舅母过气了,只要宝丹一到威远镖局,立刻就会有飞鸽传信而来。” 杨延赞即便知道何肆的实力还有暗中的宗师相护,也是依旧担心道:“朱家的地盘,那可不安全。” 杨元魁却道:“你小看我们两家的姻亲关系了,而且有小四呢。” 杨延赞只道何肆身边还跟着一个神秘道人,那日杨宝丹骑马追上何肆之后,自己本想追回杨宝丹的,却被父亲阻止,但之后他还是偷偷出了门,结果也算与那个道人不打不相识了。 他的刀法路数与何肆可谓艺出同门,实力只在自己之上,有他相护,两人的安危应该不成问题。 杨延赞忽然问道:“爹,你真的很喜欢何肆那孩子吗?” 这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破局之法。 杨元魁理所当然道:“喜欢啊,他有哪里不好吗?” 杨延赞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他一身伤残,有亡命早夭之相。” “咱们宝丹喜欢就够了。” “看宝丹还小呢……” 杨元魁忽然问道:“你今年三十几?” “三十六。” “怎么不续弦呢?” 杨延赞摇头道:“我心里只有小云一个女子。” 杨元魁白他一眼,“就准你一人一往情深不成?” 杨延赞愣在原地,许久释然一笑,倒是他着相了。 杨元魁心想着,威远镖局的姚凝脂乃是她内弟媳,儿子的舅母,自己再加上老赵,倒也不是不能和越王世子掰腕子,毕竟他还只是个世子罢了。 杨延赞却是没有父亲这般心思凝重,所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翻脸自是下下策,不可取。 现行想要叫陈祖炎偃旗息鼓的法子倒也有个最简单的,他无非求一个处子之身的明妃相罢了。 自家闺女若是不复处子之身,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陈祖炎若是时候怪罪下来,大不了名节不要了,就说小孩子家不懂事,早就与人欢好过了。 杨延赞心思一动,幡然醒悟,当即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她还是个孩子啊! 杨元魁看着自己的儿子自扇耳光,眉头皱了起来,心道,“这是刚才下手重了,给他打傻了?” 杨延赞欲将其中三昧阐明,“爹,你不觉得这越王世子的纳采来得太蹊跷了吗?” 杨元魁皱着眉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最烦你这样兜圈子了。” 杨延赞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其实你的孙女不一般,她有天人之相……” …… 老赵就坐在前院杨宝丹常坐的秋千上,怀里捧着一只半大的练庸犬,还没有定下名字,暂且唤作大黄。 看见黄皆走了出来,老赵眯眼笑道:“老黄,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黄皆不理会他,也没有下人相送,直接出了大门。 老赵将手中逗弄到一半的狗子抛下,狗子却是玩性大起,张牙舞爪上来就要扑咬,当然也是懂分寸的,就只是轻轻衔住老赵的裤脚,尾巴甩的像是风车一样。 老赵就像个提裤无情的嫖客,抬脚撩开狗子,“别闹,不和你玩了,我有正事。” 狗子听不懂人话,玩性愈大,口中呼呼的,早说过了要把它养肥年吃狗肉的老赵才不惯着它,直接一脚撩出,“去你的吧!” 狗子高高飞起,落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当地呜呜咽咽大叫起来,夹着尾巴向杨宝丹居住的北院花园跑去,是向小玉儿寻求安慰去了。 老赵见状哈哈大笑,看着一地的狗尿,转头望向大门处,阴笑道:“大黄都尿了,老黄啊,今天爷爷不把你打出屎来,算你他妈夹得紧的……” 老赵回屋换了一身行头,人家是锦衣夜行,他倒是白日黑衣蒙面,也不管这样是不是更加引人注目,就这般出了门去。 “几十年不出手了,真当我赵权死了不成?” 赵福霞是老赵的真名不假,但早年行走江湖却用的一个化名——赵权,因为他使拳,便取了这个谐音。 当年的新人武评第十人中,排名第一的是重剑李二,第二便是他赵权。 天下人都不知道,当年那一份分量极重的新人武评,其中有五人都是李且来的化名,老赵自然也不知道。 其余五个上榜的三十岁之前的武人,无一不是可与那个岁数的李且来争锋的天之骄子。 第128章 十七年蝉 老赵依稀记得,好像还有一个就是投奔了越王吧,就是新人武评第十,当孙山的那个。 用什么兵器来着?好像是长枪吧?不用猜,如今一定是四品了,这天下的四品,满打满算有五十个就撑死了,可惜自己已经不在此列,不过打他应该勉勉强强吧,输赢对半开,生死不好说,一九开都没有,他几乎必死。 但他敢和自己性命相搏吗? 也不知道前朝沧尘子那老家伙是怎么修炼的,愣是弄出个武道六品来。 以前武道没有果位的时候,大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个人修个人的。 现在倒好,弄得这天下四品不过半百之数,三品更是凤毛麟角,硕果仅存那双手之数,二品就一个李且来。 搞得好像是武道落寞了一般,其实千年已降,江山代有人才出,每一代的武人风流都不逊色于前人。 他是没听见堂中杨延赞对他的评价,可谓是谬妄无稽,不过也不怪他,毕竟他现在境界还浅,没成气候,看自己就像显处视月,等他那没有按照武道六品修行的境界初显,看自己就是牖中窥日不敢直视了。 老赵这般想着,身形飞快,飞檐走壁无人看清。 终于是在王家大门之前,追赶上了黄皆,老赵却是忽然止步,身形诡异的停滞,一丝一毫没有前冲的势头。 两枚眼不可见的飞针悬停自己双眼之前。 若是再前一步,他的眼睛就瞎了。 老赵面露不屑,只一挥手,如同火中取栗,直接以肉掌擒拿了两枚飞针。 手掌一攥,黄皆吐出一口鲜血,感到自己与“六德”“虚空”两枚飞针之间的气机连接瞬间被切断。 加之之前那枚损毁的“清净”,六枚飞针,已经六去其三,他能维持不跌境界,已经算是修为精深的了。 老赵一摊手,掌中光华一闪,两枚飞针弯弯曲曲,就像翘子边上拔下来的毛,黄皆以气机祭炼多年的飞针,却是被他的气机熔炉给轻易熔炼废了。 原来老赵也是戴了一副几不可见的手套。 传说京中四楼二洞之一的斩铁楼有能工巧匠,用细轫诸铁和合织成金丝手套,光是编织就要花去两年时间,柔薄异常,薄如蝉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名为二年蝉。 吴指北听闻后,当即也花了半年时间赶制了一副出来,名头更大,叫做十七年蝉。 意思要达到他的手艺火候,即便呕心沥血、挖空心思也要十几年的功夫。 听闻蝉自破土而出、蜕壳出翼之后,只能嘶鸣一夏,但在这之前它们需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蛰伏,少则两三年,多则十七八年。 吴指北便取了十七年蝉这个恶趣的名字,就至于为何不叫十八年蝉,便是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这副手套最后在老赵几番没皮没脸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在几日前才落到他手中,虽然也欠了一个人情吧,但带上十七年蝉之后的老赵,顿时便是如虎添翼,好像双手重拾了年轻时候的体魄。 这也是他敢于再见那位枪客老友的底气和底牌之一。 老赵一个俯冲,就像苍鹰搏兔,随手拨开三枚更粗些的飞针,双掌绽出火花。 一手攒拳,以腰膂递出,直接将黄皆打得“破门而入”。 同时本身也站在了王家之中。 老赵双手垂落两边,黑布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苍老且浑浊的眼睛盯着黄皆。 黄皆怒吼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老赵捏着嗓子,声音就像一只被割破喉咙的鸭子,“知道啊,就走在路上看你不顺眼,忍不住想打你一顿,你放松些,魄门别夹太紧,我只把你打出屎来就走。” 黄皆擦去嘴角血迹,唬吓道:“你以为你穿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来吗?掩耳盗铃!” 老赵才不怕他,“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刘大毛是也,昨天你那死去的爹托梦给我,叫我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孝子,这么多年了,也不给他烧个纸人下去伺候。” 黄皆先是一愣,再是怒吼道:“我爹还没死呢!” 老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爹属王八的,还挺能活。 他挠了挠头,觍着脸道:“啊,这样啊,反正做梦给我的那个说是你爹,难道是弄错了?现在活着那个是被你娘戴了绿帽子的王八野爹?” “赵福霞!” “别他妈叫我名字!” 黄皆眼前一黑,腹上不知怎地就挨了一拳,就像只弯曲的虾一样倒飞出去。 老赵伸手摸过自己的脸颊,指间留有一抹猩红。 老了……这种防不胜防的飞针手段,其实难以对付,若非黄皆此前托大被自己毁去了两枚飞针,以至于一身气机溃散大半,自己也没这么简单的像爸爸打儿子一样痛打他。 走近一看,嘿!尿了,但没出屎,失败。 再打几拳,反正自己的拳法路数都印刻在这个黄皆身上了,那老枪头应该不会眼瞎看不出来吧,那剩下的就等他上门了。 …… 屈正在不引动伤势的前提下一路疾行,花费半日时间,终于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宁升府乘县北面的燕子矶。 站在渡口踅摸一番,屈正却是没有找到舢板舟子的行迹。 屈正心道,“不会吧,我来得也不算晚啊,老舟子这是已经去了?” “阿平伯伯。”蹲在燕子矶渡口的芊芊弱弱呼唤一声,不是胆怯,是饿得没力气。 屈正低头一看,“唉!芊芊啊,你蹲在地上做什么?我都没看见你。” 芊芊没有回答,她只是太饿了,喝了些水,蹲下压一会儿肚子。 浅浅面带希冀地问道:“阿平伯伯你这是要过江吗?” “是的,这回我有钱了。”屈正赶献宝似的从怀揣掏出一颗散碎银子,带着些得意,这钱还是他从杨宝丹身上讨要来的。 芊芊眼前一亮,旋即又有些失落,“银子啊,我找不开的。” 屈正乐呵摇头,“不多,连同上次的船费一道结了,都给你。” 芊芊没有拒绝,满心欢喜地接过银子,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钱,因为爷爷生病了。 她和爷爷相依为命,这会儿不在跟前伺候实属无可奈何,因为家里没钱了,她需要钱请郎中。 可是芊芊撑着这小小的身体出来摆渡,谁敢信她能将舢板划得平稳? 虽说是水流平缓的窄口,可谁也不敢为了省下几个铜钿,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值当。 这个小姑娘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了,想着天马上就黑了,再没有生意,她就要回去照顾爷爷了。 芊芊殷勤道:“阿平伯伯,我送你过江。” “你送?”屈正看见只有芊芊孤身一人,心道不会真来晚了吧? “对的。”芊芊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像是给自己打气。 屈正问道:“你爷爷呢?” 芊芊没有隐瞒,“爷爷在家里呢。” 还好没死,总要登门见上一面,告诉那老爷子,芊芊以后可以放心托付给自己,这样他也好走得没有牵挂一些。 屈正明知故问道:“你爷爷他身体不好吗?” 芊芊点了点头,面色一如夜色般晦暗。 屈正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爷爷。” “阿平伯伯你不过江了吗?” 屈正摇摇头,“先不过了。” “那好吧……” 芊芊本就担心爷爷,也就没有再推辞,将舢板拴在一根沿江的木桩上,就要带着屈正回家,反正也是家徒四壁,没什么好被人惦记的。 “你爷爷的身体不要紧吧?” 小女娃耷拉着脑袋,对屈正没有太过提防,难过道:“不太好……” “没事,他就是老了,人都会老的。” 早慧的女娃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却是不愿意接受事实,看着屈正腰间又多了一把佩刀,问道:“阿平伯伯,你的刀怎么多了一把?” 屈正笑道:“本来借人了,现在要回来了,你要看看吗?” 芊芊摇头,心中一片沉重,不像早几日那般对任侠佩刀有着无限好奇。 第129章 兜得住 老赵打出气了,慢慢吞吞走出了王家大门。 大门之上已经没有大门了,从头至尾,痛打落水狗没有一百拳也有五十拳了吧,那个什么自诩贺县第二高手的王大石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没有露头。 自从王大石那日被县太爷撺掇,趁着杨元魁外出走镖夜围杨氏镖局,妄图攀附朱家,结果却被何肆一招打败,最后落得差点被抽干鲜血的结局之后,他的体魄就薄弱了许多,好在没伤及根本,也是及时救治,如今也算疗养得回来了,只是那份想在贺县之中保二争一心气却跌了。 其实王大石以前的心气也不高,在老赵看来,他无非是自知五品无妄,就维持自己的体魄在六品境界逆水行舟,只等杨元魁老死,或许得了贺县第一高手名头的自己,意气高涨,说不得就踏入了那看似临门一脚的实为天堑的五品偏长境界。 老赵找个出胡同扯了夜行服,换回本来面貌,安步当车回到杨氏镖局,刚一进门,就发现杨延赞坐在前院石桌前,似乎在等着自己。 杨延赞笑问,“老赵,你这是去哪了啊。” 老赵睁眼说瞎话,“瞎溜达。” 杨延赞摇摇头,“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人没打死吧?” 看样子自己打狗不看主人这事已经被他猜到了,老赵也不惊讶,若他不是赵权,那么此举无异于是自取灭亡,将杨氏镖局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过看起来杨延赞对此没有一丝气急败坏,即便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算他有良心,性子随他娘。 老赵咧嘴一笑:“留着力呢,老爷你只管放心,我能兜底的,你们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别管就是了。” 杨延赞也不管老赵是不是在说大话,只是说道:“可别逞强啊。” 老赵难得说了句交底的话,“逞强是一定的,老话说‘不逞强,不称能’。我这把老骨头了,再不强撑着些,都不用人打,自己就散了。” 杨延赞问道:“爹问你能打过四品吗?我骗他说拼老命能,赵叔,你可别像我骗我爹这样骗我,和我说句实话,叫我有点底气,你知道你这出去一趟,快把我吓死了吗?” 老赵愣了愣,没好气道:“没事喊老赵,有事叫赵叔,脸呢?” 杨延赞赧颜一笑,他打心眼里承认这个长辈,只是每次叫他赵叔,都被他纠正了,这么多年,也就习以为常了。 老赵笑道:“我这好久没有认真出手了,身子骨都锈了,要不你陪我练练?我好松活松活筋骨,也喂你吃颗定心丸。” 杨延赞哪里不知道他是小肚鸡肠,还记着刚才的事情呢,苦笑道:“我就是个唱红脸的,真正指桑骂槐的是我爹啊……” 老赵冷笑道:“这不是怕你爹不抗揍嘛,活这把年纪了不容易,断了只手都没跌境,别再被我打跌境了。” 杨延赞刚被父亲揍了一顿,可不想再挨这顿打,转移话题道:“老赵,你不会真是那般高的叫我连跳脚都看不到膝盖的高人吧?” 老赵咧嘴,露出一口豁牙,说道:“那可不?” 杨延赞说道:“宝丹那丫头到现在也没个音讯,破局的关键还真在她身上,只要没有被陈祖炎的人寻到就好了。” 老赵眉头一皱,问道:“你什么意思?” 杨延赞问道:“老赵。你以为越王世子看上了我们家宝丹哪里?” 老赵愣住了,思索片刻,愣是没想出一点这丫头的过人之处。 杨延赞又问,“老赵你可听说过天人之相?” 老赵一点就通,眉头紧皱,“你是说……宝丹她是天人?” 杨延赞点点头,“虽然我也想不通,她何德何能,但按书中所说,确实如此。” 老赵听闻众生百相,却是知之甚少,问道:“哪般天人相?是妙华相?天女相?还是提婆相?” 杨延赞苦笑道:“天女相……不过却是无忧天女,明妃相。本想着等宝丹过了二十岁这明妃相自破,这个秘密也就不足道了。” 老赵大惊,却是恍然道:“难怪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操心这丫头的婚事,原来是诚心想让她当老姑娘。” 杨延赞摇头道:“没有的事情,若是遇到合适之人,女大当嫁,我亦不会从中阻挠。” 老赵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道:“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加阻止,放任你那任性的爹带着朱黛去往广陵,原来是为了混淆视听?” 杨延赞说道:“当时没想这么多,我爹的脾气你知道,他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不劝都一样,不过听父亲回来后说朱黛一行刚到广陵就凭空消失了,我当时心里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之后宝丹想要跟着小四离去,我才没有阻拦,也叫她远离是非之地。” 老者摸索着下巴,“难怪……你明知道咱家宝丹钟情于他,她一个姑娘家都要十八相送了,你却是半点不提防,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原来是存了叫他们生米煮成熟饭的心啊。” 杨延赞面色微变,“老赵!你别把我想下作了,我本来只是想着她跟着小四去了广陵,便让舅母留她几天,权当探亲了,之后若是无事发生,那是最好,即便有事,也是像今天这般,先找上杨家,这个主角不在,总好应对些。” 老赵摇摇头,“你倒是心大,老爹走镖不跟着,叫他断了只手,女儿出门还不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呢?” 杨延赞赧颜,“只怪我实力不济,小四的一身实力犹在我之上,就算我跟着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况且你不是知道的吗?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神秘道人呢,会帮着一路扫除行迹的。” 老赵瞪他一眼,“就没你这么当爹的,人家小年轻结伴同行,干柴烈火,年轻气盛,就不怕白菜被猪拱了?猪这玩意儿可不挑食。” 杨延赞面色一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什么叫不挑食?我家闺女哪点配不上他了?” 老赵也急眼了,“你还是想他们在一起?” “没有!” 两人僵持一会儿,还是老赵先破功,“那现在怎么说?” 杨延赞故作轻松道:“按计划行事呗,先叫宝丹在威远镖局多住几日,要知道藩王未经皇帝批准,不能离开封邑,遑论他陈祖炎,只是一个世子而已,他的手再长,也不能明目张胆伸到广陵,这边的事情,暂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如今大离算是换新天了,新帝正愁无处立威呢,越王既然称病抱恙,自然得老老实实盘缩几年。” 老赵闻言豁然开朗,却是不假辞色道:“花花肠子真多,你倒开始指点江山起来了,人家想给你扣个帽子,还不是顺手拈来?” 杨延赞点点头,“所以还得叫他知道我们杨氏不是豆腐一块,是个想吃下去就崩坏牙齿的铁托。” 老赵白他一眼,“说了这么多,还不得亮腕子?” 杨延赞假意阿谀道:“这不是还有老赵你吗?” 老赵也是真不谦虚,笑道:“也对,这边有我呢,兜得住。” 第130章 我回来了 杨延赞用心良苦,想叫女儿远离是非之地,可却怎么也没想到,此时此刻,何肆居然就怀抱着他的女儿,重新返回了江南道。 何肆带着吃饱喝足,重了大概二斤多的杨宝丹继续赶路,终于是在子夜前赶到了越州府贺县。 折江之上,点点江山船的灯火通明之中,何肆踏水而行,将杨宝丹放在秀甲楼船沿岸,长舒了一口气,并未感觉太过疲累,心中感叹,大宗师的气象还真是深不可测,半日夜竟能奔走五百多里,主要是他还刻意控制了速度,不叫怀中的杨宝丹太过眩晕,所以连气机都是没有损耗太多。 感受着体内红丸依旧,气机也是充盈,不见半点溃散的迹象,何肆不禁想起其锁骨菩萨说的话,按照这个进度,十天之内,他都甚至不会经历那种江河日下的无奈。 若真如她所说,只能维持体内成住坏空一旬时间,恐怕九天之后,体内红丸将会是从恶如崩的气象。 他将瞬间从四品跌至伪五品,之后还得忧心气机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一事,不过比起之前濒死的情形可要好上太多了,做人不能太贪,跌境之前还赶不到京城了?到时候觍着脸去求宗海师傅出手相助呗。 或许去求李大人也行,毕竟他才是自作主张将霸道真解种入自己体内的始作俑者,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未遭受血食之祸。 何肆看着杨宝丹,问道:“现在城内一定已经宵禁了,我们是翻墙进去,还是和以前一样钻洞啊?” 何肆想起第一次被杨宝丹拉着出城,也是在夜里,说来荒谬,竟是为了帮杨保安去劫道王家的少爷王涟,帮他争抢一个秀甲楼船中的琴操大家屈盈盈。 杨宝丹脚踏实地,离开了何肆温暖的怀抱,带着些许留恋,想了想说道:“还是钻洞吧,你省着点气机。” 何肆自然随她意愿,顺着折江之流,钻进船闸的藏兵洞中,杨宝丹拿着火熠,微亮火光只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她站在水关口上,愣住了,“诶?怎么被封住了?” 何肆无所谓道‘小事’,直接一掌摧开铁闸,也不心疼这一下用得气机可比飞檐走壁要多得多。 拉着杨宝丹就钻进了贺县之中。 二人一路夜行,倒是也没遇上巡更的守卫。 在宽阔的街上行走,一路畅通无阻走到杨氏镖局大门前。 杨宝丹伸手叩响自家的铺首衔环。 “汪汪汪汪!”先是门内传出狗叫。 杨宝丹回到家中,虽然离开不过半月时间,却也是思念得紧,此刻满心欢喜。 她蹲下身来,对着门缝呼唤道:“大黄,姐姐回来了,想不想我?大黄……不对朱赖皮,想不想我?朱赖皮。” 认出杨宝丹的声音,那只聪慧的练庸犬当即摇头甩尾,双爪扒门,喉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何肆无奈一笑,这个朱赖皮的名字,不冤,答应杨宝丹的两件事情,他的确一件也没做到。 听到狗叫,偏房值夜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也不开门,隔门寻问道:“是谁啊?” “是我,福叔。”杨宝丹听出了那是老管家杨福的声音。 大门立刻打开,管家自然也认出了自家少东家的声音。 “少东家,你回来了?”杨福一脸惊喜,又是看到杨宝丹身后的少年,“水生少爷?你怎么也回来?” 何肆对着这个交流不多的老管家点头致意,杨氏镖局中,除了杨元魁总镖头夫子还有杨宝丹兄妹以及老赵,就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了。 杨宝丹一把抱起半月时间大了一圈的练庸犬,任由它伸着舌头舔着自己的衣服,“福叔,还不叫我们进去?” 老管家侧身让路,“快进来,我去叫老爷。” “不用了,你快去歇着吧,我自己去找爹和爷爷。”杨宝丹放下狗子,拉着何肆就往父亲的别院走去。 老管家步履蹒跚,跟不上杨宝丹的步伐,也就关上了门,笑呵呵回去偏房值守了,杨氏镖局之中没有高门大院中的繁琐规矩,老爷和总镖头都是随性之人,他们这些下人也活得自在。 在自家小院中纳凉的杨延赞听闻动静,往月洞门看去,当即揉了揉眼睛,这不是自己的女儿吗?怎么回来了? “爹,我回来了!”杨宝丹放开何肆的手,蹦蹦跳跳想着杨延赞扑去。 杨延赞呆呆站起,表情呆滞。 直到女儿屁颠屁颠不管女大避父地扎入他怀中,杨延赞才讷讷道:“你怎么回来了?” 杨宝丹一怂鼻子,对父亲这个表情很是不满,“爹,你怎么这个态度啊,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杨延赞却是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啊,不是才出去十四天吗?” 自家闺女出去的每一天,他都牵肠挂肚数着日子,再看一旁的何肆,“小四,你怎么也回来了?” 杨延赞当时就想,这两人该不会根本没去广陵道,而是去别的地方撒欢玩闹了吧? 以杨宝丹的性子,很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只是何肆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这时候回来,不是添堵吗? 何肆恭敬叫了声“杨叔”,没有多说什么。 杨延赞推开已经及笄的女儿,一脸严肃道:“你不也是送小四去了广陵吗?” 杨宝丹点头道:“去了啊,不过他担心我一个人回家,就又把我送回了?” “啊?”杨延赞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你送他,他送你……这和没送有什么区别? 这是两人相约去广陵玩了一圈啊,旅游去了是吧? 何肆听着杨宝丹的话,也是不由摇头,这概括的,嗯……就很让人很迷惑。 何肆说道:“杨叔,事情有些曲折,若是杨总镖头还没睡下的话,我去拜访一下?” “应该没睡呢,走吧,你们先去中堂,我去叫父亲还有老赵。”杨延赞想着毕竟白天黄皆刚刚上面提亲,出了这档子事,心再大也睡不着啊。 杨延赞没走出几步,又是脚步一停,又是转身问道:“你们吃过没有?” 杨宝丹可怜兮兮道,“没呢,今天就吃了一顿饭。” 此话半真半假,真话是她就只吃了一顿,可是她这一顿就吃了三个成年男子的饭量。 杨延赞叹息一声,“那就去膳厅等着吧,我再去叫厨娘起床。” 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不是?饥来吃饭困来睡,莫把身为累。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杨元魁踏进膳厅,何肆行礼叫了一声杨总镖头,这断臂之伤已经好了大半,颇有些龙精虎猛意味的老人差点吹胡子瞪眼,不悦道:“小四,这是怎么回事,出去了一趟,连爷爷都不叫了?” 何肆当即改口叫了声爷爷,这才捋顺了他的炸毛。 之后第二句话,不是问何肆怎么回来了,而是问,“小四,你的刀呢?” 何肆心中微微感触,只有像杨元魁这样奉刀精诚之辈,才能感觉出他这无刀在手之人的心虚吧? 何肆只道:“被师门长辈借走了。” 杨宝丹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当即开口道:“爷爷,他现在缺一把佩刀,你的屈龙可以借给他吗?” 杨元魁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豪迈道:“休讲借,既是小四缺的,给他又何妨呢?” 第131章 漩涡之中 杨元魁不说空话,当即吩咐同来的孙子道:“保安,去爷爷房间把刀拿来。” 杨保安只是点头,转身离去了。 何肆闻见状头一暖,这位长辈总是对他关怀备至,他这一声爷爷,真不是口上叫叫的,说者和听者都是往心里去了。 何肆没有推脱,他回家路上也真的需要一把佩刀。 老赵却是从进门开始,双眼一直盯着杨宝丹。 杨宝丹被他看得发毛,疑惑道:“老赵,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老赵沉声道:“你受伤了?” 杨宝丹明明是自己受伤了,被老赵看出来后却是心虚,故作豪迈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啊。” 老赵眉头更皱:“你还杀人了?” 杨宝丹面色微变,脑中不可避免翻涌起那长剑刺入人体,鲜血喷溅脸上的感触。 如果说之前的杨宝丹单纯得就好像一张白纸一般,那现在的纸上便是多了几点扎眼的墨迹,老赵如何看不出来? 他看向何肆的目光当即多了几分不善,好像自己出嫁的闺女在夫家受了天大的亏待一般。 杨宝丹摆摆手,故作云淡风轻道:“老赵你别大惊小怪的,江湖儿女,哪有手上不见血的。” 老赵怒了,大骂道:“放屁,你什么时候成江湖儿女了?” 老赵又是转头盯着何肆,质问道:“小子,杨家大好闺女,一大家子一直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交到在你身边,你就敢叫她去给你杀人挡刀?” 何肆羞愧难当,低头没有说话,也是说不出话。 老赵转头对着厨房忙碌的厨娘喊道:“把发物和带酱油的菜都撤了,小姐现在吃不得,煮些清淡的来。” 杨元魁见状安抚道:“老赵,一把年纪了,脾气这么躁干什么,囡囡回来了就好,都不是什么大事,也没缺胳膊没断腿的。” 杨元魁说话时候还扬了扬自己的断手,如此总算是暂时按住了老赵的怒火。 杨元魁看向何肆,眼尖道:“小四,你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了?” 何肆没有抬头,嗯了一下。 老赵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何肆,说道:“好小子,你现在身上的气机我都看不透了,又是变强了许多。” 何肆没有说话,他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主儿,不想将自身的多舛遭遇说与他人听,只是自食苦果,如果可以,他宁可不要这四品境界。 老赵讥笑道:“我家小姐落了一身伤,你倒是看起来好得很。” 诚然何肆也是受了不少的伤,但在现在四品境界的加持下,弊不外显,老赵这个已经不是四品的糟老头也是看不出来什么。 杨宝丹却是像是个护犊子的小母牛一般,怒道:“老赵,你还有完没完啊!” 老赵哼了一声,却是没再说话。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厨房里头厨娘忙碌的声音。 不过多时,杨保安带刀而返。 杨元魁接过屈龙直接递给何肆,说道:“小四,拿着吧,说起来这也是你师门之物呢。” 何肆没有推脱,只道:“爷爷,这刀算我借的。” 杨元魁点了点头。 最后厨娘果真依了老赵的吩咐,只端出几碟清汤寡水的小菜,杨宝丹面色一垮。 膳厅圆桌之上,坐了六个人,杨元魁、杨延赞、老赵、何肆、杨宝丹、杨保安。 只有杨宝丹一个人动筷子,在几个碟子里挑挑拣拣的,若是规矩重的人家,这挑三拣四的动作可是要被筷子打手教训的。 其他人都看着杨宝丹,杨元魁捏着一小壶酒性不烈的温热黄酒啜饮。 杨宝丹抬头见五双眼睛盯着自己,也是放下筷子,“都看着我做什么?” “没事,你吃你的。” 杨元魁又看着何肆,关切道:“小四,你不吃点?” 何肆摇摇头,“爷爷,我不饿。” 杨元魁点点头,柔声道:“小四,我知道你们这一路一定遇到了许多事情,现在杨氏镖局同样也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事关宝丹这丫头的,所以你们回来的不太凑巧,我们两边的故事,是你先说还是我们先说?” 何肆听闻杨氏遇到了麻烦,还是和杨宝丹有关的,当即开口:“事关宝丹,爷爷您说,我一定尽力相帮。” “关于我?”杨宝丹有些好奇,“什么事情啊?” 杨元魁道:“今天有人上门向我提亲了,对象是你。” “啊?提亲!” 闻言杨宝丹,何肆同时皱眉。 还有个一直蒙在鼓里的杨保安同样错愕,今天只有一个老者登门拜访啊,难道他是媒人? 他问道:“爷爷,是今天登门拜访的那个黄皆吗?” 杨元魁点点头。 何肆眉头皱起,黄皆,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遇到过,之前在苕溪府的时候,遇到了刺客谢宝树,自江底斗龙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的何肆艰难将其杀死,却是遇到了后续追来的黄皆,当时他还想招揽自己与越王世子一见呢。 莫不是同一人? 他一把岁数看了,会帮谁提亲,难道是…… 杨元魁又说道:“而且对方来头很大,不好拒绝。” 何肆心中一沉,确定了大半。 “什么来头啊?”杨宝丹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为最多是个难缠的官绅财主呢。 何肆却是开口道:“越王世子,陈祖炎!” 杨元魁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何肆没有说话,心中忽然有些愤懑,那人都快和杨叔一个年纪了吧,也敢觍着老脸向杨宝丹提亲? 杨宝丹也是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该看向自己的爷爷还是何肆,只是问道:“你们没开玩笑吧?” 自己怎么会被一个世子殿下提亲呢?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啊。 杨宝丹最后还是下意识将目光看向何肆,想看看何肆是什么表情。 何肆却是面无表情。 杨元魁一脸严峻道:“小四,你知道些什么?” 何肆这才开口道:“我和宝丹去往广陵道的路上,途经了苕溪府,遇到了之前追杀您的刺客谢宝树,他是越王世子之人,我把他杀了,之后又遇到了追赶之人,就是这个黄皆,他曾想招揽我去见世子陈祖炎。” “此话当真?” 何肆点了点头。 杨元魁陷入沉思,那便是说,从之前的朱黛开始,这个冤仇就已经结下了,已经不存在得不得罪之说了。 杨元魁之前那还残存的一点侥幸此刻也都幻灭了。 他看向自己的孙女杨宝丹,本来她已经身在广陵置身事外了,岂料造化弄人,她现在又回到了漩涡之中。 杨元魁眼神坚定,在知道了杨宝丹身具明妃相之后,他更加可不能将这掌上明珠举手与人,呵,越王世子又如何?敢打我家宝丹的主意,不行! 想通这些关节之后,杨元魁忽然展颜,对着何肆笑道:“小四啊,那要多谢你替爷爷报了断臂之仇啊。” 第132章 一试便知 何肆听闻杨元魁的话,忽然就流露出些许少年心性,好像是在邀功道:“爷爷,我是先断他一臂后再杀的。” 杨元魁见状抚须大笑,夸赞道:“好好好,小四才十四岁就有这般实力了,以后入四品守法境界一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何肆只是憨笑,没有说现在的自己就是四品了。 以他现在的实力,杀一个半死不死的朱全生都吃力,若是四品也有伪境,他一定就是其中尫瘵委劣之流,顶天了大概就是重新估量后的貔貅道人那般水准。 何足道哉,嘿嘿嘿…… 杨宝丹见何肆不说话,不肯了,添枝加叶道:“爷爷,他现在可厉害了,再遇到谢宝树那样的货色,十个都不够看。” 何肆却是受不得夸,赧颜道,“宝丹,你别捧我了,那个,其实我当时杀谢宝树也受了点伤的。” 杨宝丹学着爷爷板正着脸,故作不悦道:“朱水生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一回家大姐头都不叫了?” 何肆无奈,厚颜叫了声‘大姐头’。 杨元魁看着这两个小辈,眼中有些笑意,作为过来了人,他早早就与何肆打过招呼,表明了自家孙女的心意,只是那时候何肆的态度婉转且坚决的,可现在嘛……果真是少男少女相互吸引,缘分妙不可言,总是能看出些腻味的苗头。 杨元魁乐见其成,他是打心眼喜欢何肆这个小辈的,几乎当成了亲孙子看待。 杨延赞见状却是眉头微蹙,看这个自家女儿全完忘记了自己的堪忧处境,反而满眼满口都是何肆,这个未过不惑的书生气美男子心中哀叹,自己女儿只怕是已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你们才这才认识多久啊…… 再看何肆,也不管他是什么态度,总存了些翁婿之间的考量,却是已经难以看透他的气机了,杨延赞总觉得现在的何肆也是外强中干,他倒不是不愿意相信何肆已经沉疴尽除,那样对自家闺女也是一件好事,只是那显然有些也异想天开了。 宝丹这明妃相,其实不仅针对密宗佛法禅功,对一般的男子体魄和武道也是大有裨益的,呸!杨延赞,想什么呢!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他现在对何肆的态度,几乎就是‘老丈人看姑爷,越看越来气’。 可惜他夫人过世得早,没有那‘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调和。 而且按照父亲的说法,何肆似乎已经心有所属了,虽说大丈夫三妻四妾,可他杨家却是从没有这等家风,杨延赞不是迂腐之人,也不会在这方面推己及人。 所以即便杨保安自作主张给秀甲楼中的大家屈盈盈赎身脱籍,他也没有很生气,还打算再给杨保安再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可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对待儿子女儿的态度终归是不一样的,男人三妻四妾,也就代表了女子要共事一夫,这事落到自己闺女头上,他依旧有些接受不了。 何肆也是因为事关杨宝丹,也是将此行二人的遭遇简单叙述了一下,何肆这一开口,杨宝丹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在一旁查漏补缺,但凡他有一些说得平淡一笔带过的,都要费上至少三倍的口舌详尽。 六人除了杨保安没有话说,最后都是相互传递了一下信息。 到最后,竟是变成杨宝丹一人叽叽喳喳了,从遇到谢宝树开始说起,直到回城。 何肆在一旁没有说话,除非是杨宝丹太过夸夸其谈了,才会羞颜出声打断,稍稍矫枉一下。 听到杨宝丹说二人因为牵扯到朱家的命案被迫留宿晋陵县,最后何肆竟被朱全生手刀掏了腹,杨元魁一拍桌子,“什么?你那个朱家老祖宗居然拉下面皮对你出手?” 杨宝丹愤慨道:“那老家伙的确可恶,一点脸面都不见要的。” “小四,你的身体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师门长辈出手了,帮我报了仇,朱全生现在即便不死也绝对落不着好。” 杨元魁疑惑道:“师门长辈?” “嗯,是我师伯,名叫屈正,也叫阿平,是四品守法境界。” 杨元魁咂舌,倒是没有怀疑何肆此言的真实性,只是没想到何肆的居然有这等高人师长做靠山。 本来杨元魁还想着越王世子陈祖炎上门提亲一事不要牵连何肆,尤其何肆对杨宝丹还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态度,可现在的情况大不同了。 这两人显然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即便他要求何肆离开,他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小四的背后可是站着一位四品大宗师的师长,即便是越王府也得好好掂量吧,人家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你们想要横刀夺爱? 杨元魁这么想着,心中更是有撮合两人的想法,毕竟何肆都已经叫自己爷爷了,以后都不用改口。 杨宝丹不知道杨元魁的心思,只见何肆说的轻描淡写,当即补充道:“水生也出手了,最后还是他打败了朱全生呢,可厉害了。” 她叫了何肆一路的化名朱水生,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没有改口。 “就他?”老赵翻了个白眼,对此嗤之以鼻,就算是自己,在没有得到那如同神工天匠所做的十七年蝉之前,也决计不敢想与有着无漏金身的朱全生一战。 何肆自然不会因为杨氏镖局正经的困境就避迹违心地离去,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实力,对着老赵说道:“其实我现在已经是四品了。” “嗯?”老赵闻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小子可别信口开河啊。” 老赵虽然看出现在的何肆已经今非昔比了,但却没有想过他能踏入四品,因为何肆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刀道,本来已经临门一脚了,指代那掉以轻心散去金身加持的朱全生人头落地,斩讫报来一式水到渠成,自己的实力暂且不论,对于四品境界的认知也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若是依靠水磨工夫,将气机体魄蕴养足够,他便能真真正正的登堂入室,成为四品守法大宗师,可现在,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老赵没有从何肆身上咂摸出那种四品的韵味来,也就压根没往那处想。 仅仅十四的四品,说出去有谁信啊,除非他是谪仙转世。 老赵看向一旁的杨宝丹,眼神似在询问。 杨宝丹头如捣蒜,“真的,老赵别不信啊。” 杨元魁问道:“小四,你真四品了?” 他其实对何肆并不相疑,有些激动罢了。 何肆点点头,也是解释道:“算是因祸得福吧,暂时入了四品,不过维持不长久,实力应该也只是四品中的末流。” 老赵的想法倒也简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第133章 想家 老赵不轻不重一拍桌子,面前一碗青菜蛋花汤中荡起波纹,竟是从碗口向内波及,涟漪一层层缩小,最后在中央激起一颗浑浊的水珠。 带着十七年蝉的老赵并不留手,一弹指,水珠炸碎成万千细雾,被气机裹挟,向着何肆而去。 何肆的脸面就像一堵城墙,遭受了一轮箭矢的轮射。 见微知着,这弹指通玄的境界,让何肆望尘莫及,其中蕴含的气机不多,也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何肆无奈露了一手,身形依然端坐,气机却是一绽,面前凭空出一只血手,乃是季白常所授的《妍手五论》的第二式——“素手把芙蓉”。 血手轻柔一挥,当即又逸散无形,就像火中取栗一样,将水雾之上蕴含的气机拂去,水雾就像飘飘然被何肆的气机隔绝在外,像是氤氲晨雾遇上了风幕,自然而然蒸发无形。 老赵咋舌,不吝称赞,“好小子,手段越来越诡谲莫测了。” 何肆对气机的化用已经颇为信手拈来了,这也正是四品守法境界的手段之一。 何肆还未有所表示,杨宝丹却是怒了,也是一拍桌子,引动了胳膊上的伤势,她愣了愣,竟然不是很疼?继续又露出气愤的表情,直呼老赵姓名,“赵福霞,你要干什么?” 老赵也是面色涨红,嚷嚷道:“杨宝丹,你为了这个臭小子吼我是吧?” 老赵没有动怒,只是心中莫名悲哀,他只是试探一下何肆的实力,杨宝丹这就一副发飙的样子,女生向外,真不是说说的,古人诚不我欺。 老赵读书读一半,却不知“以男生内向,有留家之义;女生外向,有从夫之义。” 杨元魁见何肆这一次出手,却嗅出些熟悉的味道,当即岔开话题问道:“小四,这招好像和我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有些相像啊。” 何肆点点头,如实道:“此招名为素手把芙蓉,就是刚刚说到的那个季白常的手段,是他教我的,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乃是脱胎于一套掌法,是第一式,我刚刚施展的是第二式,说来惭愧,我正是以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和他交换的此招,我等会儿便将此招交给爷爷。” 杨元魁点点头,半点儿不计较何肆自作主张,泄露刀法,只是有些欢喜自己也能学到这一式玄奥招式,由衷道:“那感情好啊,此招使我乍见玄奥,若是能相互印证,说不得刀法还有精进的余地,你之前教我的野夫借刀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你等等也给我指点一下,看看我有没有学岔。” 何肆自然满口答应,杨元魁见杨宝丹与老赵大眼瞪小眼,却也偃旗息鼓,有些担忧问出心中所想,“小四,你的境界攀升得这么快,不会有什么留下隐患?” 不再吭声的老赵却心想,“这小子不会是某位谪仙转世吧?” 化外之人可没几个好鸟,这不是他一偏之见,而是所有高品武人的共知。 难怪他一身的邪魔外道…… 中原百姓向来抵制化外之民,觉得他们是蛮夷,可凡夫俗子趋之若鹜地寻仙访道,殊不知凡人眼中的仙迹,其实也就是些化外之人的行迹。 若是文人自称谪仙也就罢了,若是哪个武人敢明目张胆如此自诩,也可以,李且来不日便到…… 若这何肆真是化外之人,且不说他的心性如何,杨宝丹一定不能和他在一起,搞不好哪天就变成寡妇了。 何肆摇摇头,肯定道:“爷爷你放心吧,境界是暂时的,不会揠苗助长,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杨宝丹没有戳穿何肆。 杨元魁信以为真,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小四你来的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老赵却是忽然开口:“喂,小子……” 何肆转头看向老赵,静待下文。 老赵伸手指了指屋顶,问道:“上面来的?” 老赵说得隐晦,何肆却是了然他的意思,没想到老赵居然也知道这方世界宿慧转世秘密。他已经足够高看老赵了,并且在谢宝树面前还拿着老赵贬低过他,说老赵能够单手捶杀他,可如今看来,好像还是低估了些。 何肆也曾怀疑自己就是宿慧转世,毕竟他在梦中习得了落魄法,这种机缘,可不是凡人可以得到的。 但汪先生和宗海师傅都给了他或是暗示或是明示的回答——他不是。 何肆忽然一惊,联系到不日前才在无色界中见过的二姐何叶,宗海师傅说她二姐乃是宿慧未觉之人,难道……自己误打误撞覆蕉寻鹿的机缘不会原本就是二姐的吧? 何肆暂时压下心中无解的所想,对着老赵摇摇头,说道:“不是。” 老赵闻言舒了口气,以化外之人的傲气,来到此方瓮天如同鹤立鸡群,委实不甘同流合污,与土着混为一谈的,何肆如此说,他也就信了三分。 而且何肆这小子怎么看怎么稚嫩,有时候还不如杨宝丹见识得多。 杨元魁不懂这一老一下打什么哑谜,却是并不好奇。 心中甚至还有几分如释重负,小四师门之中有一位四品大宗师,甚至其本身也是四品。 加上一个看不清虚实的老赵。 如今在座之人,除了杨保安和杨宝丹两兄妹,都是大小宗师了。 一个越王世子眼中可能微不足道的杨氏镖局却积蓄了这股力量,他若知道此事,只怕会惊掉下巴,现在这个真章摆出去,任谁也不敢小觑啊。 老赵的想法更加大胆,本来想着曾经那个在新人武评之中只能当孙山的枪客自己应对起来有些麻烦,现在担心个屁啊! 自己加上眼前这个小子,还怕打不死他? 可别讲究什么武人仪态,一对一的风骨,他又不是四品了,在乎什么? 膳厅之中的凝重氛围好像瞬间就冰解冻释,杨元魁将手中黄酒一饮而尽,对着孙子杨保安道:“去你爹那里搬一坛子好酒来,咱们边喝边聊。” 杨保安看了一眼父亲杨延赞,后者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离去。 何肆怕扫了酒桌的兴致,有言在先道:“爷爷,我胃上还有伤呢,暂时不能饮酒啊。” 杨元魁连连点头,“省得省得。” 一直嫌弃菜色淡素的杨宝丹趁机道:“可惜有酒无肉啊。” 杨延赞却道:“你还有伤在身呢,怎么不和小四学学?一点口腹之欲都忍耐不了吗?” 杨宝丹蔫了吧唧的,眼里无神,吃饭不积极,人不就废了吗? 六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杨宝丹没享到口腹之欲,自然话多,说起了一路经历,何肆也是一改往日少言的性子,笑看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忽然觉得这般氛围是真好啊,又是难免回想起自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蜗居窄小屋宇的光景。 父亲何三水是个暴躁脾气,沉默寡言,一家人虽然彼此惦念,相互关切,却是从不表露。多数时候就连围坐餐桌之前也是不声不响,只有父亲一个人喝闷酒,这样的状态何肆觉得不好,太压抑了。 不过何肆虽是被此间的温暖氛围感染,却是更想家了。 第134章 沐浴 几人说完了最近的事情,就开始翻老黄历,都说人老了就爱怀念以前,杨元魁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杨宝丹小时的故事,杨宝丹又羞又愤,她这么多年,做过的糗事可不在少数。 杨元魁无奈打住,又是说起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何肆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日出东山。 镖局之中的众人都是知道自家少东家回来了,一时之间镖局之中更热闹了。 就像杨元魁外出走镖一趟,回来要办接风宴,杨宝丹却也得此殊荣,杨延赞想着关于自家女儿的事情还未妥善解决,也就借口推掉了这些只想起哄起吃席的镖师和趟子手,不过还是叫账房发了一些银钱,叫大家乐呵乐呵。 杨宝丹向来嗜睡,一夜精神头过去,就要回去北房花园中补觉,杨延赞本来还担心女儿的伤势,不过看她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再想到她还是天人之相,也就没有太担忧,只是吩咐丫鬟杨玉先给小姐检查一下身体。 小玉儿自然拉着杨宝丹的手泪眼汪汪,既是心疼小姐受伤,又是责怪她不告而别,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杨宝丹本来想要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的,却是想着自己身上还有伤势,只能叫小玉儿给自己擦拭身子,结果一脱衣服,身上除了几条淡淡的疤痕,已经没有快要看不出伤口了,从小到大除了一次贪玩磕伤了膝盖就再没有受过的伤的杨宝丹也是大为惊奇,毕竟从小生在镖局之中,平日里也没少见镖师走镖挂彩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便只是伤了皮肉,用上最好的刀伤药,伤口也不是几日就能愈合结痂的。 自己怎么就两天多时间就好了?这也太快了吧? 杨宝丹还不知道自己身具无忧天女明妃相之事,心思简单的她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只把此事归结于杨希才的妙手仁心、医术高绝。 当即又有些鄙夷那个常年为杨氏镖局出诊的大夫。 “呵!庸医!” 在门外等候杨延赞听到杨宝丹的不屑叱骂,只得在心中默默对贺县之中那位风评不错的大夫道了“抱歉”,然后转身离去。 杨宝丹当即就叫小玉儿给准备热水洗澡。 杨玉手脚麻利,来来回回好几趟,很快倒满了一木桶热汤,只听小玉儿斥责道:“大黄,别发疯了!” 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北房的练庸犬大黄跑进跑出的撒欢,好几次贴脚差点绊倒小玉儿。 小玉儿终于是腾出了手,一把捏住大黄后颈皮,教训道:“大黄,你是公狗,小姐要洗澡了,快滚出去!” 将半大的狗子抛出屋外关上了门,回身发现杨宝丹已经舒舒服服躺在浴桶之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面色安适,双眼微眯,很是享受。 “以后不要叫它大黄了,名字我给它起好了,就叫朱赖皮。” 小玉儿愣了愣,嘟囔道:“啊?这个名字多难听啊,和癞皮狗一样。” 杨宝丹纠正道:“是耍赖皮的赖皮。” 小玉儿在水盆中濯手,再是来到杨宝丹面前伺候。 这主仆二人三岁之时就认识了,几乎形影不离,小玉儿拿起一块棉布给杨宝丹轻柔擦拭身子,忽然有些委屈道:“小姐,你这次出去了好久啊,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之前你去哪里都带着我的。” 杨宝丹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玉儿看着杨宝丹的身子,心疼道:“嗯,你这身上都留疤了……” 杨宝丹无所谓道:“没事,反正藏在衣服里面,别人家又看不到的。” 小玉儿觉得小姐这话很有道理,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自己能看到小姐的身子了。 “可是小姐以后还要嫁人的啊……” 杨宝丹一瞪眼,“他还敢嫌弃我?” 似乎意有所指。 小玉儿先是娇笑,再是面带一丝忧色,“小姐你嫁人了我怎么办啊?” 杨宝丹理所当然道:“把你也嫁过去呗。” 小玉儿眼神坚定,“陪嫁可以,但我可不做通房丫头。” “想什么呢,你肯,我也不肯,你可是我的小玉儿啊。” 小玉儿忽然面色微红,扭捏道:“小姐,咱们要不要和以前一样一起洗啊?” 放在豪门大院里,下人这般没规矩的言行可是要被笞教的,杨宝丹却是毫不在意,一把抓住小玉儿的胳膊,直接把她拖入了浴桶之中。 “咕噜噜噜……”小玉儿呛了一口水,一脸羞愤,“小姐,我还没脱衣服呢?” 杨宝丹坏笑道:“没事,我帮你。” 当即就在浴盆之中对其上下其手,一件件湿透的衣服被她扔了出去,杨宝丹就像是个花丛老手一般,善解人衣,眨眼就把小玉儿给扒个精光,小玉儿有些害羞,双手护着身子。 与何肆共处一室扭扭捏捏的杨宝丹,对着自家贴身丫鬟却是满脸坏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啊……” 杨宝丹双手覆上小玉儿那一对肉鸽,勉强把握,当即有些羡慕道:“要是能分我一点儿就好了……” 小玉儿闻言面色霞红,好像要往外渗血一样,都说小别胜新婚,两个女子的闺房之秘,也不外如是。 “小姐……” 杨宝丹缓缓靠近,浴桶中的两人相拥。 四瓣香唇相触,开始时温柔而羞涩,仿佛是初绽的花朵,渐渐变得热烈而深沉,如同蝴蝶翩翩起舞。 唇舌相互交织,连结出细腻的丝线,呼吸渐渐加快,杨宝丹的手不自觉地探索对方的身体,感受着对方的柔软与温暖。 小玉儿只能被动承受,全身颤抖。 忽然杨宝丹脑中闪过自己在坠入折江之中的画面,眼前亲吻之人,好像从小玉儿变成了何肆,又是再回想起破庙之中自己偷亲何肆那一幕,惶恐而羞涩。 杨宝丹睁开了眼,一把推开小玉儿。 眼神深处好像带着一丝惭愧,还有春梦惊觉。 小玉儿嚅嗫问道:“小姐……你……你怎么了?” 杨宝丹摇摇头,“没事,我今天有点累了,状态不好。” 看着小玉儿关切的表情,杨宝丹也是有些歉疚,却是在心中暗骂何肆,“都怪你这个讨厌的朱水生!” 那一头,何肆还是被安排到了原先居住的偏房,无端端就连打三个喷嚏。 他想着还有两日时间,等解决杨家的麻烦之后再动身归家,这几日也刚好用来修行落魄法。 如今自己也是境界高深了,落魄法的进展总归要快一些,之前还差一丝的臭肺魄,今日就要一鼓作气将其炼化。 失去腹中红丸之后,恶堕的症状好像都减轻了不少,何肆摆起锄镢头的架子,一下子便入了定,没有一丝阻碍,内练落魄法,将仅剩一丝的臭肺魄不断追寻,一点点炼化,进展神速,如丸走坂。 第135章 除嗅 何肆终于理解了何为小说中的“修行无岁月”,行百里者半九十,看似水到渠成,其实水磨工夫,等到他将最后一丝臭肺魄完全化血,进入“除嗅”的境界,再拉开房门,刺眼的阳光落下,恍若隔世,已经过了去了……整整半天。 何肆得意一笑,再遇到坠落京越大渎或者折江之中斗龙的情形,他便完全不需要换气了,甚至连气机的衔接都更为游刃有余,朱全生虚修多年的踵息小长生,已在自己体内生生不息,不息则久。 何肆估摸着此刻自己的斫伐剩技走刀应该也能挥出第十三刀了,半月之前,即便他不计后果,强行用上气机接续,也只能勉强能施展十一刀,这十二刀杀守法,可不是随口一说的。 当然,前提是能完完全全地走完这十二刀,四品大宗师有哪个是简单的,岂能没有压箱底的绝艺? 花去了一天的时间,如今四品守法的境界还能持续不到八天,但何肆依旧觉得值得,毕竟一旬大宗师实力如同梦幻泡影,早晚打回原形,而落魄法才是根本,自己之前在无色界无所有处中尝试臭肺魄化血,可是修行了整整五年而不得全部,四品再如何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都不如切实的境界让他安心。 他想着还有两天时间,就要着手开始炼化雀阴魄,不然等这几天过去,落魄法的进展可又要变成旷日久长的滴水石穿,磨杵成针。 四品气象不复之后,何肆可要担心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暴露的弊病了。 大宗师境界真是玄妙,五品偏长还会跌境,不管是年老体衰,还是积重成疾,都会导致体魄摧毁,跌入伪境。 而这四品守法境界,却能叫人稳住境界,好像空中楼阁却有所依。 何肆心想,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入四品守法境界,那可真是贪天之功,邀天之幸了。 何肆这一露头,杨宝丹也是碰巧迈着不那么轻快的步子,刚刚走进院中。 只睡了半天的她,却是破天荒的有些辗转难眠,害得小玉儿以为自家小姐出去一趟就转性了,镜子不磨也就算了,怎么连懒觉也不睡了? 杨宝丹睡不着,索性就来找何肆,这半个多月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一下分开半天还真有些不适应。 何肆一见杨宝丹,微笑道:“大姐头?怎么没在睡觉啊?” 杨宝丹如实道:“睡不着。” 杨宝丹也没有面上看起来这般单纯心大,杨氏镖局之上有越王世子这片阴霾笼罩着,虽然父亲爷爷和老赵,甚至还有面前何肆,他们对此都是神色淡然,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没有半点儿严阵以待,但她却是知道,无非是宽心之言不足慰人,故而用切身行动安抚她这个当事者。 若非逼不得已,杨宝丹也不愿把何肆牵连进来。 她作如此想,自己的爷爷杨元魁就更加如此了,爷爷常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即便他从不把何肆当成外人,但这拖累亲熟之事,哪有什么理所应当的? 何肆笑道:“连懒觉都不睡了,这可不像我大姐头的作风啊。” 杨宝丹白他一眼,“少挤兑我,你身体好些了吗?” 何肆点点头,“好多了,这四品境界,妙不可言啊,我都没想过自己的伤势能愈合得这般神速。” 现在腹中的伤口已经几乎痊愈了,就是身上的骨骼折伤算是反反复复一直不曾愈合的老疾了,还得依靠透骨图维持,尤其是左臂,内视之下依旧惨不忍睹。 何肆却是乐天,难得成了一回气机大户,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不过九牛一毛罢了,缝缝补补又三年嘛。 杨宝丹看见何肆出门,眯着眼问道:“你这是出门干嘛?打算找我吗?” 何肆依旧不解风情,摇头道:“我找爷爷去。” 杨宝丹一瘪嘴,不悦道:“那是我爷爷,什么时候你们这么亲了?” 何肆如实道:“就是之前我告别总镖头归家的那晚,总镖头说叫爷爷亲近些,我寻思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厚着脸皮叫了。” 杨宝丹冷笑道:“合着你就对我不告而别了是吧?” 何肆只得解释道:“我那晚去了你的北房花园,但你睡得沉,敲门没应,想着男女授受不亲,就没敢擅入。” 杨宝丹只是哼哼两声,心道,“还男女授受不亲呢,身上那里我还没见过的。” 杨宝丹就是喜欢与何肆胡搅蛮缠,“之前接风宴上朱呆就说你是杨家姑爷,你如今都改口叫爷爷了,镖局里又这么多人,不知道还真以为我两成了呢,我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何肆有些心虚,岔开话题道:“那屈正还是我师伯呢,你也不一口一个‘师伯’地叫着?” 杨宝丹往前了一步,挺着小胸脯,言语大胆道:“我叫他师伯,自然是因为我真就存了和你相好的意思啊,那你叫爷爷呢?有没有别的想法?” 何肆无言以对,却是莫名心跳一下。 杨宝丹见他吃瘪,也不再逼问他,就笑眯眯拉起何肆的手,“不逗你了,咱们走吧,见咱爷爷去。” 何肆没有挣开杨宝丹的手掌,任由她这么牵着,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何肆自然是为了夜间答应的传授“素手把芙蓉”一式,如果可以,把与之相印证之后的“纤手破新橙”也教了。 四品大宗师可以妙用气机,千变万化,五品却是不能,杨元魁少了一条手臂,确实实力大损,老爷子如果能像自己一样学会了气机外化成为手臂的秘术,那可就不差这一条手臂了,以后气机一绽,长出六七八条手臂来,打拳的打拳,使刀的使刀,我去,不敢想,那才是真正的神拳无敌杨一刀啊。 两人去了杨元魁的小院,杨元魁酒酣正眠,呼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丫鬟却是闻声而来,何肆不想打搅老人家休息,杨宝丹却是不客气,一把推开房门。 杨元魁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杨宝丹揶揄道:“爷爷,你孙子来找你了,教你武功。” 杨元魁闻言,眼光一亮,气机一振当即散掉酒气。 满脸笑意,眼中明明是迫不及待,却是客气道:“小四啊,怎么不多睡会儿?一路劳顿,习武之事不急在片刻的。” “今天你俩都留在我这边吃饭了啊,我这小厨房的菜式总归是精细点的。” 何肆与杨宝丹在杨元魁房中待了小半时辰,何肆总算是将两式秘术都板板正正教给了杨元魁。 不是那种契合自身的邪魔外道的用法,而是澄本清源后的正统《妍手五论》。 杨宝丹居然还嫌弃自己爷爷杨元魁的悟性差,毕竟当初何肆与季白常相互师学的时候她也在场。 见过两人几乎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的场景。 何肆却是清楚此中难度的,即便杨元魁有破新橙的底子在,此等进展已经尤为神速了。 接下来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何肆没有耽搁,寸阴是竞,想着还要炼化雀阴魄呢,本来也不能吃饭,就直接告辞回屋了。 杨元魁没有挽留,杨宝丹也想走,却是被杨元魁拉住了。 第136章 青梅竹马 杨宝丹一脸怨气地留了下来,小厨娘开了小灶,端上了菜,她便化悲愤为食欲。 小厨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然清淡口味,却是从小就吃习惯了的,杨宝丹也是大快朵颐起来。 杨元魁却是不动筷子,身子凑上前些,压低声音问道:“囡囡,你和爷爷说说,和小四走到哪一步了?” 杨宝丹只是筷子一停,旋即又是夹了一筷小炒肉,边吃边含糊道谢:“哪一步都没到,他心里只有他那待年媳的姐姐,没我的位置。” 杨元魁笑道:“你这戆头,他心里怎么会没你?夜里饭桌上,我和你爹还有老赵,哪个没看出一点腻味的苗头哦。” 杨宝丹闻言,面色一呆,然后放下筷子,将口中一大团饭菜咽下,却是哽在喉中,杨宝丹吞咽几次都是无果,面色涨红,捶胸顿足。 杨元魁见状急忙上前,替她拍背顺食,没想到杨宝丹这丫头心眼大,嗓子眼却小,一直吞不下吐不出的。 杨元魁无奈之下,只得稍稍用力,一掌拍得自家孙女一口饭菜喷了出来,糊了整张小圆桌。 杨元魁看着一桌子被糟蹋的菜,他还没动筷子呢,有些心疼道:“你这傻丫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吃饭都能噎住?” 杨宝丹咳嗽了好久,却是转头看向杨元魁,一脸期盼,第一句话就是,“爷爷,你说水生他也喜欢我?” 杨元魁含笑点头,“十成十不敢说,十有八九吧。” 杨宝丹喜不自胜,“真的?” 杨元魁笑道:“爷爷什么时候骗你过?” 杨宝丹笑容消散,当即开始翻旧账,“小时候你说吃枣子不吐核你说会在肚子里发芽,我吃鸡爪你说写字会像鸡爪,我吃耳屎你说会变哑巴,我赖床起不来你叫我吃鸡头,我骑狗你说成亲那天会下雨……” 杨元魁看着自家孙女居然还掰起手指头来,当即叫停,“停停停,你这丫头,怎么记这么多事?说正事内呢,反正这次爷爷没骗你。” 杨宝丹这才罢休,质问道:“那你说,你怎么看出来水生他也喜欢我的?” 杨元魁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这是有目共睹啊,也就你们两个当局者迷了。” 杨宝丹咬着嘴唇,有些委屈,“可是我都和他表明心意好几遍了,他都没回应。” 杨宝丹又是摇头,“不对,还有一次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明说了他已经心有所属了,然后就不告而别了,要不是我追了上去,我们那时就分开了。” 杨元魁摸摸孙女的脑袋,宽慰道:“小四比你还小一些呢,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很正常,他要是心里没你,怎么会在这个档口留下来面对越王世子你?他又不傻,早就溜之大吉了。他要是心里没你,会担心你的安危,宁可多走一千里路带着你回贺县?他明明归家心切,却是更在乎你啊。” 杨宝丹声若蚊蝇,不自信道:“他只是出于道义罢了,爷爷你不也为了镖约走了一趟广陵,还丢了一只右手吗?” 杨元魁摇头,“那不一样,反正爷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自然看得通透,小四他一定是喜欢你的,只是暂时还没有想通而已,毕竟你们相识时间不长,从你把他从水里捞起来开始,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月余。” 杨宝丹闻言有些欣喜,却是装模作样道:“哼,他心里只有那青梅竹马的姐姐,他师伯都说了,那是他爹在他三岁时候就领进门的,等束发就要成婚了,而且人家比我好看很多。” 杨宝丹这么说着,忽然就低下了头,有些自卑。 杨元魁心里也是担忧这个问题,却是并不表露,只是笑着摇头,“青梅竹马算什么?爷爷当初我来贺县闯荡的时候,也就是个下贱的泥腿子,而你奶娘那时候可是大家闺秀,也有自己的青梅竹马,可最后不还是和爷爷走到一起了吗?” 杨宝丹有些失落道:“我都没见过我奶奶……” 杨元魁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但你见过她的青梅竹马啊。” 杨宝丹抬起头来,有些好奇,“谁啊?” 杨元魁笑了笑,“老赵呗。” “啊?”杨宝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摇头,“爷爷你可别瞎说!就老赵那脸,和被野猪拱过的菜地似的,奶奶怎么会喜欢他呢?” 杨元魁听到自家孙女贬损老赵,非但没有怪她不懂规矩,反倒一脸笑意,“这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这副丑样子了,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是有些俊俏的,你奶奶她死之前还叫我给他相个老伴呢,担心他一直鳏着。” 杨宝丹外头问道:“那这么多年老赵怎么还单着?” 杨元魁叹了口气,“可能是一往情深吧,你爷爷我,还有你爹,这不都鳏着吗?” 杨宝丹没有说话,忽然想到自己以后会不会也一人寡着。 杨元魁又道:“囡囡你长得像你奶奶,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宝丹哦了一声,鬼使神差喃喃一句,“原来奶奶也长得不好看啊。” 杨元魁当时就急眼了,“你怎么说话呢?奶奶那是内秀,不张扬的美,富贵之相,面若皎月,珠圆玉润。” 杨宝丹嘟囔道:“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这不是你们夸我的话吗?” 她茅塞顿开,原来这么多年爷爷和老赵不是在夸自己啊,只是睹人思人而已。 杨元魁赧颜一笑,“老赵可是厉害人物,我一直也没看透过他,昨天你爹说他能和四品过过招,虽然我不太信,但他愿意屈尊我们杨家,除了和我有些老友情谊之外,更多还是因为你啊,你长得太像你奶奶了,所以这么多年老赵一直都在你身边护佑着,我也放心你在外头到处耍,你是不知道,每次你爹觉得你这丫头太野了,想要狠狠心给你立一下规矩的时候,老赵都会站出来护着你,把你爹痛打一顿。” 杨宝丹恍然大悟,“我说我爹这人武功不行就算了,怎么还老是磕磕碰碰的,原来是被老赵打的……” 杨元魁也笑了,“可不嘛?爷爷我这辈子到头就是个五品了,说不得过两年就跌境了,你可别小看老赵,昨天代表陈祖炎来提亲的那个黄皆,是个很厉害的五品小宗师,听你爹说他刚一出门被老赵打了,好像连屎都打出来了。” 第137章 雀阴化血 听说老赵为了自己打了越王世子的人,杨宝丹也是心头微暖,怔怔道:“老赵这么帅吗?” 一辈子没服过输的杨元魁听闻孙女夸赞老赵,立刻编排道:“呵,他就是个惹事精,他要不是这个性子,也不会在外头被人打断了脊梁,更不会像条狗一样回到贺县。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反正听说他当初为了练武,只身一人走南闯北去了,撇下了你奶奶独守空闺,你奶奶等了他好多年,可最后不也被我乘虚而入了?” 杨宝丹愣神道:“爷爷,你好像那戏曲中的奸贼啊。” 杨元魁不悦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杨宝丹只道:“老赵好可怜……” 杨元魁揉了揉自家孙女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爷爷就是想和你说,只是青梅竹马而已,不一定就缘定今生的,老赵是可怜,但他不走,有你爷爷我什么事情?人家要是恩爱夫妻、白头偕老,还有你爹吗?没有你爹,又哪来的你呢?” 杨宝丹点点头,好像有些理解了爷爷的意思,“你是说,趁水生的姐姐不在身边,叫我也乘虚而入?” 杨元魁不迭摇头,教唆孙女挖墙脚,这可太没品了,这是能做,却不能明说,“我可没说啊,你自己悟的,不过你也不能太过自轻自贱,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是太好得到的东西人是不懂珍惜的。” 杨宝丹又道:“那他姐姐怎么办?” 杨元魁见孙女不开窍,也是怒其不争道:“什么怎么办?我和老赵这么多年,也没见得你死我活啊,两个老鳏夫相互扶持,不也撑起了一份家业?” 杨宝丹突发奇想,“爷爷,难道你和老赵难道都和奶奶……” 杨元魁直接给了孙女一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腌臜东西呢?” 杨宝丹抱着脑袋,却是如遭棒喝,也是,世人总是无所谓男人三妻四妾,却要求女人忠贞不二。 她缩了缩脑袋,嘟囔道:“你又不让我主动的,又叫我把握机会,那要我怎么办嘛?” 杨元魁恨铁不成钢道:“让你主动不是叫你白给!” 杨宝丹忽然就想起了两人在荣旺客栈那一夜,自己误会了何肆的意思,几乎就是自荐枕席了,当即脸色羞红,不敢抬头。 杨元魁一看啊自家孙女的表情,也咂摸出些意味来,一拍额头,完蛋,真要白给…… 他揭过这篇,说道:“对了,你不是见过小四的师伯了吗?他怎么说你俩?” 杨宝丹红着脸,小声道:“师伯他说挺喜欢我的,可是我大房轮不到了,但是努努力可以做平妻的……” 杨元魁两眼一闭,抹了一把脸,“你这话被你爹听去了,一定要气个半死,别老赵听去估计有得打了……” 杨元魁叹了口气,又是语重心长道:“不过囡囡,这世道女人可不比男人自由随性,若真像小四他师伯所说的那样,你又当如何自处呢?真不会介意吗?” 杨宝丹沉默了,过了许久,她抬头,眼神灿灿道:“在我之后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我本来就是后来的啊,所以就看他那个待年媳的姐姐愿不愿意了。” 杨元魁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疼道:“囡囡,小四可不是一般人,他还这么年轻,品行不差,武功高强,你得知道,你只是他的一段江湖所遇,以后他在江湖上遇也一定还会遇到更多女子……” 杨宝丹一拍桌子,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一般,“他敢!” 杨元魁建见状笑了,还算自家孙女有点样子,不是真憨傻。 之后杨元魁又是拉着杨宝丹谈心许久。 直到杨宝丹离去后,不过片刻,老赵阴恻恻的声音就从屋外传来,“老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给小辈现身说法是吧?我觉得今天咱俩有必要好好谈谈了……” 杨元魁闻声面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握刀提些胆气,却是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刀已经借给何肆了,屈龙之前那把佩刀还束之高阁未曾取来呢。 杨元魁面色恢复平静,又是安坐原位,来吧,来吧,还能真打死我不成? 故而晚些时候杨氏镖局中又多了位自称老眼昏花,磕磕碰碰,不小心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老人。 …… 另一边偏房之中的何肆却是陷入瓶颈之中,炼化雀阴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在炼化十分之一之后,几乎就不得寸进。 炼化雀阴魄,便是啖雀境界,以血生精,养血生津,张口一吐,就是唾珠咳玉,李大人教他的唾沫钉都是可以瞬间大成。 不过这还只是最肤浅的表象,雀阴魄主人欲,通俗来说就是爱情鸟飞来,道家的锁金匮与擒白龙秘术,其实就是要与雀阴魄遥相呼应,否则轻易断欲,雀阴容易出现问题,轻则身体不适,重则影响人伦。 最为重要的,还有一丝可能得人生繁衍造化之奥用作己身。 说句痴人说梦的,人从牡始,从牝出,一番造化,一男一,女一阴一阳,阴阳交征,才致使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 既然人能造人,为何不能造化自身? 虽然应该玄之又玄难以捉摸,但何肆能否以这一次造化自能生残补缺,就看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了。 可惜何肆对于男女之事可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叫他炼化雀阴魄,无异于问道于盲,一个没有体会过人欲的小子,愣头青般想要炼化雀阴魄,当然戛戛乎其难哉。 何肆自然不知道雀阴魄的炼化,是需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一人又如何能赓续血脉?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至少也得是有个如同密宗观想明妃或者咒生明妃的存在辅助。 故而何肆这雀阴魄只炼化了一成,却是使得雀阴之能充斥全身血液,当即把二弟叫支棱起来了,并且怎么都压不下去。 自然大惊失色,这还怎么出去见人? 何肆立刻放弃了继续内练落魄法,又是静静等待了半个时辰…… 依然一柱承天,不见半点颓然。 何肆已经有些麻木了,是心里,也是下身。 终于是再无侥幸,自己绝对是练功修成出了差错,怎么办? 他突然想要再次尝试摁下苗头,却是忽然浑身战栗,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似乎是一种急需发泄的感觉在催促着他,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似乎不需要教,不过是懵懂与摸索罢了。 何肆也是情难自禁,纠结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伸出了手。 “朱水生!” 杨宝丹还是这般没有规矩地直接推门而入。 何肆因为内修炼落魄法的缘故,伏矢魄深藏体内,生怕化血之时殃及池鱼,故而没有及时感知到杨宝丹的到来。 深藏伏矢魄却也不是尸位素餐,依旧对于恶意感知敏锐,对于杨宝丹却是没有提防。 于是杨宝丹就看见了何肆手拿把掐小何肆的画面。 一勒一勒复一勒,浑身瘙痒骨头迷。 杨宝丹小脸倏得煞白,面露惊慌,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一声关门声好像重重砸在何肆心门。 何肆宛如一尊雕像。 他的清白……再没有了。 第138章 长考 六月初六,晚间,杨氏镖局种着一棵枣树的小院之中。 石桌上只有杨延赞、杨保安和老赵三人围坐。 杨宝丹与何肆二人来得突然,夜里仓促没有准备,厨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天这场晚宴还是杨元魁主动提出的,可是一到晚间,也就杨保安和老赵如约而至了。 杨元魁鼻青脸肿的,自然没脸见人,可是杨宝丹与何肆如何就有脸了?此刻都害怕极了相见。 杨延赞不知其中原委,所以疑惑道:“这两个小辈才回来一天,怎么家里连顿饭都凑不齐了?小四没来就算了,爹也没来,连宝丹这丫头居然都没来?” 杨延赞叫下人去请,得到却是这三人都闭门回绝了晚宴的结果,他还特意询问了一遍,确定杨宝丹与何肆都各自在自己屋里待着,这才莫名放心下来。 老赵笑道:“他们不来就不来了,和我这老头子吃饭委屈你了?” 杨延赞看了一眼老赵,“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赵摇头,一脸淡然:“我不知道啊。” 杨延赞无奈道:“算了,我们吃吧。” …… 北房花园中,杨宝丹此刻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无神地看着头顶床帷。 丫鬟杨玉小声提醒道:“小姐,该吃饭了。” 杨宝丹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杨宝丹忽然坐了起来,对着杨玉问道:“小玉儿,你偷藏的那些避秘戏图呢?拿几本来我看看。” “啊?” 小玉儿面色绯红,却是抵死不认,咬牙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明白。” 杨宝丹坏笑道:“小玉儿你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偷偷摸摸在看这种东西了。” 小玉儿双手抱胸,将头埋下,只感觉脑子里嗡嗡的,羞愤道:“小姐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杨宝丹嘿嘿一笑,“就有一次我做了噩梦,一个人不敢睡,半夜钻你被窝,我不是睡相不好嘛,一不小心翻下床,然后就发现了。” 小玉儿没有说话,泫然欲泣,生怕自家小姐觉得自己是个骚浪蹄子。 杨宝丹拍拍她的小脸,笑道:“看就看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我也想看,小玉儿乖,你去取来给我瞧瞧。” 小玉儿却还是有些难为情,顾左右而言它道道:“小姐,要不还是先吃饭吧?” 杨宝丹瞬间板起脸,佯怒道:“吃什么饭啊?小姐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吧?快去把东西拿来。” 小玉儿不敢回话,半推半去了自己房间,心中却是升起异样的情绪,还以为是自家小姐要与自己磨镜子,想看着册子助兴。 她的小册子藏得隐蔽,在杨宝丹房后的一间抱厦中,压床底的。 杨宝丹回想起下午闯入何肆房间里看到的一幕,面色又是有些霞红,之前也不是没有偷偷看过小玉儿的图册,只是那时候多是走马观花,也是不敢多看,都没有好好研究过。 可惜杨宝丹的娘亲过世得早,一般的大户人家,及笄之前就该有嬷嬷或者娘亲指导女儿看一些秘戏图了,也是为了教学一些床笫之事,不至于到了新婚燕尔洞房花烛之时还手足无措,甚至是如入歧途。 小玉儿来到自己房中,心乱如麻,将随手挑选的几本精贵册子藏在怀中,又是做贼心虚地双手抱胸,小跑着一路回到杨宝丹房中。 全然忘了其实北房的院子中也就她们两人居住。 小玉儿进门后反手就将门闩插上,小声道:“小姐,我回来了。” 杨宝丹看到小玉儿的动作,当即就在心中埋怨何肆,“朱水生那傻子,做那羞耻之事都不知道闩门的。” 小玉儿才走近几步,杨宝丹一把就把她拉上了床。 罪恶的小手探入衣襟,抽出了一叠书册,昏黄烛火中,隐约可以看出是《鸳鸯秘谱》《青楼剟景》《繁华丽锦》《江南消夏》这四本。 杨宝丹指着《鸳鸯秘谱》和《青楼剟景》,问道:“这两本是新买的?” 小玉儿又羞又惊,“小姐你怎么知道?” 杨宝丹才不会告诉她自己已经偷摸着进她房间翻过许多次的《繁华丽锦》和《江南消夏》了,还有一本《花营锦阵》,小玉儿都没有拿来。 杨宝丹吩咐道:“去拿盏灯来。” 小玉儿像个算盘子一样拨拨动动,又是取了油灯过来。 不待杨宝丹再说话,小玉儿已经是懂事地放下了拔步床上的床帷。 杨宝丹深吸一口气,直接翻开那本《青楼剟景》,这本新购置的秘戏图册印刷精良,画面纯以线描,气韵生动,清新脱俗,分别用朱、黄、黛、蓝、墨五种颜色套印起来却严丝合缝毫不走样。 杨宝丹为了缓解本身的尴尬与羞涩,故作老练,对着小玉儿问道:“印刷真不错啊,呦呵,还是咱们贺县的水石居出品的呢,花了不少钱吧?” 小玉儿声如蚊蝇,心虚道:“两个月月钱呢……” 向来是个管家婆性子的杨宝丹闻言顿时心疼起银子来,小玉儿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月的月钱就有一两银子呢。 杨宝丹直接给小玉儿一个毛栗子,“下次再乱花钱,月钱就不发了。” 按道理来说,杨玉的卖身契是死契,死了也要主人家埋的,杨家本就可以不发月钱,架不住杨宝丹心地善良,又是格外的宠爱她。 小玉儿闻言眼泪汪汪,她还看上了一本《风流绝畅图》呢,共收图一百幅,其中的人物肤色、衣履饰物,窗帏器物均套印极佳,红花绿叶,栩栩如生,书斋老板说这是秘戏图中屈指可数的珍品,她马上就要攒够银子了…… 杨宝丹却是没有看到小玉儿梨花带雨的表情,已经低头细看起来。 好家伙! 杨宝丹面色微红,小玉儿虽然委屈,却也是将油灯端举着,一主一仆两人凑得近了,烛火映在脸上,一时分不清是脸红,还是火红。 只是二人呼吸之间渐渐开始急促,灯火摇曳。 …… 偏房之中的何肆确实愁眉不展,之前无师自通,点点滴滴落在地,子子孙孙都作泥,直到现在还有怅然若失,没有缓过神来。 这会儿他也隐隐明白,这雀阴魄化血可谓是六魄之中最难也是最容易的一步了,找对方就好。 何肆撩开自己上衣一看,腹部之前被朱全生手刀剖出的伤口已经痊愈了,这还只是十分之一的雀阴魄化血啊,甚至除了那条左臂之外的浑身骨骼都开始瘙痒,是经脉和骨头续接的异样感觉。 这就叫何肆大为惊喜,雀阴魄化血仅有一次生残补缺的人身造化,这才十之一,就能叫自己的身体恢复至此,若是十成十,那还得了? 说不得连被老鼠啃食掉的那根脚趾头都能长出来! 同时何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现在有着四品气机傍身,体内色蕴的成住坏空也有锁骨菩萨的神通维持,他只管放手化血,几乎不会走岔路。 可等到自己打回原形,就不是这般驾轻就熟的光景了,说不得就是十几年都不一定有成效的水磨工夫啊。 何肆犹豫不决,该怎么办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陷入长久考量…… 第139章 失宠 第二日清晨,何肆枯坐一夜,还是没能下手,倒不是他死板,只是冥冥中觉得如真那样做了,未必能境界求全。 腹中伤势已经痊愈的他,蹑手蹑脚拉开房门,不饮不食是一回事,但口腹之欲又是一回事儿。 脏腑归位,五行流转之后,五脏庙便开始抗议,倒没有饥饿感涌现,却是叫何肆明白,若是五脏庙长时间得不到牲祭,并不是一件好事。 落魄法中也有记载,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 可何肆又不是神仙,六魄化血之后也不是不必修炼,只能说他离真正不食的境界还有些差距。 何肆探头出去,左顾右盼,有些做贼心虚的表情。 虽然他知道杨宝丹一定会将那桩糗事烂在肚里,可被她撞见了自己做那羞于出口之事,他还是觉得无颜见人。 何肆就要往膳厅之中走去,一般情况下,杨宝丹明面上还是属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要在自己的闺房里吃饭的,也就一些还在学艺的趟子手和杨家下人会在镖局膳厅吃饭,其他镖师都是各自在贺县有家室有屋舍的,最不济也会赁屋。 多数时候镖师就和衙门点卯一样,到了就走,有镖单了才会全员聚首,由镖头点兵点将。 何肆走到前院的膳厅之中,当即就有许多认识但不相熟的人朝他打招呼,何肆一一点头致意,到底是不习惯与生人闲谈。 打了一碗白粥,拿了两个不知道什么馅的包子。 已经六天没有吃过东西的他,倒是不矫情什么口重口淡了,就是吃嘛嘛香。 何肆没有多吃,估摸着量够了,他现在可以做到少食不屙,像个只进不出的貔貅似的。 出了膳厅一看,杨保安已经在练功了,不是杨家刀法,而是自己教他的砥柱剑法。 重剑横平,上压石锁,脚踩梅花桩,何肆一看,杨保安手中的重剑和自己那把差不多,应该也是城南铁匠铺出品的。 杨保安看到何肆,没有说话,面色涨红,他蓄着一口气机呢,一说话就破功了,维持不住身形。 何肆朝他点点头,说了声“早”。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久都没有练刀了,不过自己这几个月,可真没荒废啊,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受伤,刀法也是精进太多了。 何肆刀不离身,本想着就此回屋躲着的他忽然福至心灵,也就拿着杨元魁总镖头的屈龙在校武场上开始练刀。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追求挥刀断蚊蝇翅或者斩灭线香火星这些流于表面的刀功了。 气机却是个万金油,百试百灵,甚至他现在的四品境界,以纤手破新橙幻化的气机手臂,比他本人的握刀还稳,随心而动。 但何肆却是觉得这样不好,若不只单纯倚仗气机,忽视了奉刀的精诚之心,只怕贻害无穷,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自食其果。 何肆一遍一遍演练刀法,将所学的本家师爷的刀法,斫伐剩技,还有杨家刀法一招一式拆解开来。 不说温故知新,数往知来,只图一个走刀顺快。 一时间引得诸多学艺的趟子手,还有‘应卯’未曾离去的镖师驻足围观。 触类旁观之心人皆有之,多少人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何肆能被徐连海看重,称一声练刀的苗子,自然也是体会不到武人资质鲁钝的痛苦。 渐渐地何肆好像变成了被围观的卖艺人,钱场没有,人场却是不少,何肆却是对周遭叫好之声恍若未闻。 杨保安耗竭最后一口气机,手臂无力垂下,三百斤的石锁落地,激起尘沙。 却是没人在意他这个少镖头,杨保安将重剑放置在兵器架上,退到一旁也混迹人群,看着何肆练刀。 一个年纪不大却能算作镖局老人的镖师凑到杨保安身边,好奇问道:“少镖头,这水生少爷怎么又回来了?” 杨保安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另外一人也插嘴道:“还是和少东家一起回来了的呢,啧啧!” “是不是之前那朱呆小姐还把水生少爷当成我们杨氏镖局的姑爷呢?” “咦……”此言一出,这帮粗浅武人顿时起哄。 “不会水生少爷以后真能成为我们的姑爷吧?” 杨保安也是有些无奈摇头,好在他在年轻一辈中还有威望,当即面沉下来,佯怒道:“都别看了,还不各自练功去?你们看人家耍一百遍,刀法也不是你们的,自己练刀一百遍,好歹能有些收获。” 杨宝丹起得晚,小玉儿这时候才拎着一个食盒,顶着两个黑眼圈走来,反正厨房一定也会热着早点,多晚都不会没吃的。 刚巧听到这群镖师和趟子手起哄,对象还是自己家小姐,小玉儿当时就不乐意,大喊道:“闭嘴吧你们几个,别和女人一样嚼舌根!小姐的名声也敢编排?” 看到是少东家的贴身丫鬟发话,这帮粗俗之人也不敢太言语无忌,毕竟杨保安是和他们一起走镖的少镖头,几乎同吃同住,知根知底,不是个有脾性的主儿。 杨宝丹却是杨家大小姐,还是镖局的少东家,真叫杨玉去她耳边告状,他们也落不着好。 小玉儿的精神头不太好,昨天太晚睡了,本来是与杨宝丹一起翻看《青楼剟景》的,也是渐渐忘了羞涩,反倒越看越精神,可是她满心期盼,想着小姐何时会采撷自己,可最后挑灯夜读的杨宝丹却是没有对她做什么。 小姐就是认认真真翻完整整四本图册,拢共几百张图集,最后终于是对她说,“太晚了,咱们睡觉吧。” 小玉儿听闻此言满心欢喜,欲拒还迎。 可没想到,小姐就真的睡觉了,素的那种。 这叫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失宠了? 小姐是不是外头遇上更好的女子? 会不会把她打发到别的院子里去? 她可是签了死契被卖进杨家的,从小就和杨宝丹一起长大,她不敢相信没有杨宝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这半个月来,无所事事的她几乎就是丢了魂一样。 所以平日里脾气很好的小玉儿听到这帮身份可比自己高贵一些的武人自由身编排自家小姐和水生少爷的事情,才会失了态。 最后众人散去,何肆也是把自己关回了屋子,研究如何将剩余的雀阴魄化血。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叫他放弃眼下的境界利好,这太难了。 第140章 亲戚 六月初八,何肆的四品守法境界满打满算还剩六日。 可是雀阴魄炼化还是没有头绪,这叫他有些烦躁。 早间,总算是以气机化解了脸上的瘀青的杨元魁露了面,他对着镖局中的趟子手还有镖师宣布,镖局里要来一些贵客,故而放假三日,也是直言不讳,说是放假,就是不希望这些武人都出现在镖局之中。 前日刚因为少东家杨宝丹归家而在账房领过一笔赏钱的众人,今天又是得了另一笔银钱,大伙儿都是心满意足、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当然也有有心人打听所谓的贵客消息,却是被杨元魁笑骂走了。 结果还真有贵客上门,广陵道宁升府威远镖局的大掌柜姚凝脂来了,还有他的入赘的夫婿,郁源。(芋圆好吃!)也就只来了这两人。 杨元魁亲自出门迎接,虽然惊讶,却也笑脸相迎道:“舅子,舅嫂,你们怎么来了?” 郁源上来就给了杨元魁结结实实一拳,笑骂道:“怎么?几年不走动,亲戚就断了?来都来不得?” 杨元魁笑道:“哪的话啊?” 郁源往杨元魁身后看去,没见着不对付一辈子的赵福霞,阴损道:“老赵人呢?怎么没看着他?不会老死了吧?” 姚凝脂一看杨元魁,发现他并不是背手身后,而是真少了一条手臂,当即眉头紧皱,问道:“你的右手怎么没了?” 杨元魁却是一脸淡然道:“被人砍了呗,还能自己没的啊。” 姚凝脂语气冰冷道:“是谁干的?” 杨元魁摆摆仅剩的左手,“已经死了,不提也罢。” 杨延赞则是一旁叫道:“舅舅,舅母。” 姚凝脂只是点了点头。 郁源却似上前一步搂着杨延赞的肩膀,多年不见却是熟络依旧,都说外甥像舅,这二人之间依稀可见眉眼肖似之处。 杨保安两兄妹也是有些惊喜,连忙招呼舅奶和舅爷。 姚凝脂一头青丝随意挽髻,只插了一枚簪子,面容精致,虽然也有皱纹,却是不见鸡皮耷拉,大概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可见她年轻时候的容姿如何出众。 她揉揉杨宝丹的脑袋,亲昵道:“都长这么大了啊,越来越像你奶奶了,你爷爷飞鸽传书说你要来广陵做客的,舅奶可是一早就在准备了,怎么忽然又不来了?” 杨宝丹只是笑着摇头,没有说起自己在晋陵县威远镖局分局受到的冷遇。 姚凝脂看向一旁的何肆,问道:“这位是?” 杨宝丹好像已经将前天的事情全然忘记了,大方拉过何肆,刚想介绍,却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介绍他本名何肆,还是化名朱水生。 何肆自我介绍道:“小子何肆。” 杨宝丹补充道:“您叫他小四就好。” 姚凝脂点了点头,又问道:“是宝丹的新客人?” 何肆不知道新客人是什么意思,杨宝丹却是大大方方点了点头。 所谓新客人,就是两地方言中的小辈带回家的心上人。 一行人移步到了二堂,姚凝脂还未开口,作为赘婿的郁源先开门见山问道:“姐夫,遇到什么麻烦了?” 杨元魁摇了摇头,“没什么麻烦。” 郁源不悦这姐夫不说实话,“没什么麻烦要把宝丹送到广陵避难?” 杨元魁淡然道:“你想多了,就只是探亲而已,囡囡晋陵玩了一圈,想家了就回了,瞧把你们俩人给疑神疑鬼的,真有麻烦,保安也是我孙子,我能只叫宝丹去广陵不管他的死活了?” 郁源却是怒道:“杨元魁,你再这样死撑,我们可就回了。” 杨元魁却是含笑点头,“那吃过饭再走呗?” 姚凝脂见杨元魁如此作态,也是开口道:“姐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既然来了,就是来想着能不能帮上忙的。” 姚凝脂能成为拥有十处分局的威远镖局的总掌柜,自然也是武人,少见的女子宗师,浸淫五品偏长多年,一手暗器之术出神入化,如今一头白发已经由银转青,自然也是修为精进的标识之一。 杨元魁客套道:“舅嫂,多年不见,一头白发都转黑了,想来是境界大涨吧?可惜我们杨氏镖局这些年了虽然小打小闹,但也一路顺遂,没有遇到过什么迈不过去的大坎儿,你们怕是多余来一趟了。” 郁源却是直接拆台道:“啥呀,你以为道士修仙呢?还白发转黑,她是染的,她得了个染发膏的秘方,我看你头发才是真白了,我教你吧,取侧柏叶、柏苓、百药煎、芽茶、何首乌、旱莲草蕊、酸石榴皮、青胡桃皮、香附各一两,青盐二钱半用水煎煮到三四沸,放入生姜汁七两,早晚涂抹一回,不出三日,你看起来也能年轻二十岁。” 杨元魁愣住了,旋即哈哈大笑。 姚凝脂白自己夫婿一眼,难怪他一路上一直强调说出门在外要给他留面子,不能叫姐夫觉得他这个赘婿没地位,合着是要拿自己装相啊。 算了,不计较了,老年夫妻老来伴,瞧着姐夫这个鳏夫模样,好歹也是五品小宗师,都快老得不成样子了,自己还指望和自家男人一起手拉手进棺材呢。 姚凝脂真心实意道:“姐夫,我们好歹奔波了七百里路,一路上马都累死了两匹,这都到你家门了,你总得说句实话吧?真的事不可为,我们也就走了,帮不上忙也绝不添乱。” 杨元魁见状也是收敛笑意,只说道:“四品。” 郁源当即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被顶开出去,拖地发出“嘎”的一声,他一把拉住姚凝脂的手,说道:“媳妇儿,咱们走,这忙是帮不了。” 同时还不忘招呼杨宝丹与杨保安,“宝丹、保安,跟我舅爷舅奶回广陵,好歹给你们老杨家留个香火。” 姚凝脂不为所动,无奈道:“这是你姐夫,你就不管他了?” 郁源理所应当道:“我姐都死了几十年了,还管他一个姐夫?” 老赵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二堂门口,冷声道:“回来也不去你姐灵堂磕个头?咋咋呼呼地发人来疯,皮痒了是吧?” 郁源看了一眼老赵,讥笑道:“哟,这不是赵福霞吗?原来你还活着啊。” 对于这个叫自己姐姐苦等多年的负心汉,郁源可是没有半点好感,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在杨家当了这么多年老仆,除了能感动自己,还真能叫亡魂泉下有知? 被直呼姓名的老赵罕见没有动怒,只是进门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要帮忙的就留下,不帮忙就走。” 郁源说道:“我只能帮忙把两个小辈带走。” 杨元魁却道:“宝丹你带不走,麻烦就是冲她来的。” 姚凝脂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男人,平静道:“别闹了,坐下。” 郁源当即坐下,却是面上凝重。 杨延赞适时接过话茬,“我来说吧。” 他将事情原委简单地概述一遍,除了隐瞒了杨宝丹身具明妃相的事实。 堂中一片沉寂,姚凝脂率先开口道:“所以最迟明天,就会有越王世子的人上门,而且有可能是一位四品对吧?” 杨延赞点点头,“没错。” 姚凝脂想了想,“只一位的话,可以的,我和老赵联手,能对付。” 何肆这时候也开口道:“我也能帮忙。” “你?”郁源有些疑惑的看向何肆,他是不知道四品守法境界是什么样的存在吧? 老赵也是开口道:“宁升府号称半城朱邸的朱家,老祖宗朱全生,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总该认识吧?” 郁源点点头,“知道啊,但是你提他干啥?你们杨家什么时候攀上了朱家的关系,能请动朱全生帮忙?” “那倒没有,”老赵摇头,指了指何肆,语气一顿,“只是那老家伙……前几日败在他手里。” 第141章 如意焰花上师 郁源对此嗤之以鼻,“老赵,说瞎话不打草稿是吧?他才多大?还散着发呢,别说是打过,他能见过大宗师吗?” 何肆自然对此没有任何不满,自己确实年轻,在四个月之前,也还只是个连气机都没有刽子手儿子。 “见过的。” 何肆认真想了想,四品之中有貔貅道人步扶阳、师伯屈正、朱家老祖宗朱全生,四品之上还有师爷屠连海,谪仙人王翡、谪仙人袁饲龙,还有一个宗海师傅、锁骨菩萨以及一个二品境界的李且来。 他虽然没有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曾经沧海却是真不少了。 只能说因缘际会、机缘巧合。 “别乱说话,宝丹的新客人没有那么简单。”姚凝脂踢了踢桌下夫婿的脚,他还是个未入品,当然看不出其中门道,可就连自己这个五品也看不穿何肆的气息,这就有些玄奥了,打败朱全生?这又不是能信口雌黄的,回到宁升府一探便知。 姚凝脂一开口,郁源真就不说话了,可见他也是个惧内之人。 何肆没有刻意不息,只是一口踵息也能在体内流转许久,故而气息不显,就连实力最高的老赵也是无法看穿他的气机。 何肆从刚才就在纳闷,小声问道:“新客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宝丹也是贴面过去,笑着解释道:“就是带回家的心上人。” 何肆愣了愣,“那你刚才还点头?” 杨宝丹反问道:“难道你不是我的心上人吗?” 何肆没有再说话,这话细究起来倒是没毛病。 姚凝脂只是问道:“小四啊,你如今是什么境界啊?我有些看不透。” 何肆谦虚道:“勉强可以算作四品守法境界。” 姚凝脂敛去面上震撼,也不怀疑他信口开河,武人实力,最是做不得假,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是问道:“冒昧多问一句,你何门何派,师从何人啊?” 一个武人练武,须得经过诸多弯弯绕绕,少有一帆风顺的,即便是天赋异禀,也不外如是。 拳拳服膺,这大概是武人最为心酸却也相对最为公平的事情了。 可拥有武道圭旨、名师指点、家传渊源等诸多天生便利,自然轶类超群。 所谓四品守法境界一言以蔽的后两句——“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便是说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出现的四品。 何肆如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门派,我的刀法七岁之前是师爷教的,七岁之后是我父亲教的。” 见何肆说得含糊,姚凝脂把握分寸,也没有深究,既是杨宝丹新客人,自然也不该怀疑和盘问的。 …… 此时此刻的贺县城北,却是已经有三百白马义从,跟随陈祖炎而来。 陈祖炎身骑白马,一袭华贵的窄袖胡服,贵为皇亲国戚当朝皇叔的他,倒还真有些年轻样貌。 陈祖炎右边是一个徒步行走的红衣和尚,表象上不到五十的年纪,其实已经年过百岁了,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 旁人只管瞧他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 这位藩国曾经一人之下的“灌顶国师”,密宗佛藏上的浓墨重彩的“上善金刚”,如今自称如意焰花上师。乃是被密宗所弃的我慢邪师。 密宗正法弟子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不皈依将自己凌驾在佛之上的我慢邪师。 一切诸慢,凡慢有我,比贪嗔痴三毒更毒。 前三毒虽毒,终有休时,独我慢一毒,在人道慢人,在鬼道慢鬼,在畜道慢畜,任居何处,有处生慢。 就是这么一位在密宗遭人唾弃,几乎焚书毁迹的喇嘛,却是被陈祖炎欲奉为上师,若非太上皇北狩,新帝登基,如今已在越州府辖境内一座名山为其建设密宗祖庭,首开灌顶之风。 如意上师居右,陈祖炎的左侧则是同样身骑白马的老者。 老者就有些其貌不扬了,干瘪精瘦小老儿一个,长相不能说平平无奇吧,至少丑得特别,也就是特别的丑。 他身下白马背着一杆长枪,长逾一丈(这是一把古代兵器,那时候以皇帝的小臂长短为一尺,大概两米多啊),名为芦叶小银枪。 镔铁打就,枪头细长如芦叶,精钢淬银而成,可破坚甲。 陈祖炎转头对老者说道:“宋老,我这次出行的门面已经够大了,有如意上师随行就够了,您这尊定海神针不在越王府中,我不放心我那身体抱恙的父王啊,至于您要寻的那位故友,我替您请回王府就是了。” 名为宋苦露的老者摇了摇头,“几十年不曾见过他了,这人就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欣喜万分,就怕错过。” 陈祖炎闻言不再劝阻,此番出行,两位大宗师相伴左右,天下还有何人有这等牌面? 怕是自己那位神器在握的侄皇帝都不行吧? 宋苦露低头看向那杆芦叶小银枪,枪头银亮,枪身却是沉绿。 当初他败在赵权手下,被他肉掌折断了一杆绿沉枪的枪头,为此消沉许久。 现在人老了,脸皮也好像不那么重要了,明白赵权这次出手,明显是给他看的,再看留在黄皆身上的那些拳法印迹,也是疑惑赵权这些年的武道为何不进反退了,那就别怪他三十年河西了。 昨日黄皆被另外一名同行武人扛回越王府时,陈祖炎也是出面探视了。 黄皆告罪,陈祖炎却是没有怪罪,毕竟这位五品小宗师跟随自己多年,前不久还帮他捕获了一头幼彪。 只是一番好生宽慰之后,陈祖炎就要离去,却是止住了步子,终于是耐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黄老,听说你被那杨家老仆打出了屎?是真的吗?” 黄皆愣了愣神,再是苦笑点头,直言道:“殿下,实不相瞒,是我自己屙的。” 陈祖炎眉头一挑,“哦?这是为何啊?” 黄皆却是没有隐瞒自己的小心思,虚弱道:“因为那人是个疯子,就非要打出屎来才肯罢休,我再不屙裤裆里,我就真被打死了啊。” 陈祖炎闻言哈哈大笑,可他刚离去不久,那个王府之中最强者,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宋苦露就来了。 竟是直接扒光了他的衣物,对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研究起来。 忽有押后的白马义从追赶上来,也不下马,直接抱拳禀告道:“殿下,后方有一队人马赶来,共有九人,看佩刀制式,应该是仪銮卫。” 陈祖炎眉头微皱,“仪銮卫?” 奇了怪了,仪銮卫好歹是皇帝的上直二十六卫之一。 这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如何能见到正儿八经的仪銮卫? 所以这次出行,他只带了三百白马义从,皆是信得过的心腹。 陈祖炎挥手道:“停下,咱等等看。” 忽闻一声响喝行云的鹰唳,陈祖炎抬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点缀灰羽的矛隼一飞而过,陈祖炎当即赞叹:“好生神俊的海东青啊!” 离朝自关外入主中原,肃慎之地本就以海东青为图腾,崇拜“雄库鲁”,称其为万鹰之神。 天佑皇帝也有诗作:“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 陈祖炎见猎心喜,当即大手一挥道:“取我弓箭来!” 第142章 挽弓射雕 白马义从递来一张两石的牛角大弓。 陈祖炎接过弓箭,也不下马,只是双腿牢牢夹住马腹,左手稳稳托住牛角大弓,搭上雕翎杨木的鈚箭,两手运劲,将一张二百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无丝毫颤动。 能实操两石弓,一定也能单臂开三石弓,这位越王世子殿下,倒是入了品的。 陈祖炎左臂微挪,瞄准了海东青的项颈。 一位白马义瞪了一眼身旁递出弓箭的袍泽,当即大喊道:“殿下不可!那是仪銮卫的……” 他话未说完,陈祖炎的右手已然松开。 弓若满月弯,箭如流星去。 还未曾有官职品级只是世袭罔替的越王世子便对着那位新帝的心头好,已经册封武散阶级正五品信武将军射出了箭。 么凤低头一看,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这一箭只蹭下它几根羽毛,劲力未衰,接着飞了出去。 陈祖炎一脸阴沉,只怪是被手下这一声大喊惊失了准头,实际上心知肚明,本来也射不准。 温玉勇已经一马当先,白马义从散开道来,作请君入瓮之态。 一行九骑都是入品武人,温玉勇更是五品偏长的小宗师,何惧三百义从? 在越州之地,都调动这股训练有素的精锐的额,屈指可数,温玉勇到时要看看,新帝登基之后指挥仪銮司的第一次南下任务,有谁人敢吃了熊心豹子胆阻拦? 居然还敢对着那未来的翀举侯大不敬?真是茅坑里提灯——找屎! 温玉勇当即一声蕴含气机地大吼,“仪銮司办案!谁人敢拦?” 陈祖炎嗤笑道:“仪銮司,好大的官威啊。” 温玉勇再三打量眼前之人,终于是面色微变,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仪銮司百户,忠武校尉温玉勇见过越王世子殿下。 “哦?你认得我?” “见过世子殿下的画像。”温玉勇直接起身,都没等陈祖炎点头受礼。 温玉勇能认识陈祖炎并不奇怪,毕竟每个藩王可以配备的三个护卫之中,都安插有不少的仪銮卫暗桩,他曾经也是暗桩出身,只不过是和李嗣冲一起,安插在府凉道的项王陈垄项手下。 陈祖炎收敛笑容,这个小小的百户,有点倨傲啊,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敢如此无礼,莫非真有公务在身? 什么公务需要仪銮卫秘密跨道而行?莫非是皇命? 陈祖炎想起了自己刚才的一箭射雕,若真如此,那可足够被大做文章了,回去之后老爹又要唧唧歪歪了,麻烦…… 陈祖炎再一看眼仪銮司九人,除了为首这个温玉勇有些看不透,顶天是个五品,其他都是六品力斗境界。 也是一份不容小觑的力量了,自己身边这群无脑的三百白马义从,看似瓮中捉鳖,实际倒叫自己直面凶险,无处可逃了。 呵,一群些没经过战事的庸兵,也就只能跟着自己打打猎了。 若非自己身边还有两位四品大宗师在,遇到今天的局面,的确是欠缺些支撑他的从容不迫的底气。 陈祖炎心想,“要不把他们都杀了?” 反正这里是越州,毁尸灭迹不留痕迹就好,神不知鬼不觉的,至于天上的那盘桓着的对自己眼神不善的海东青,它又不会说话,放走了就放走了,真要斩尽杀绝,也就是宋老一记飞枪的事情。 陈祖炎如此想着,眼神中已经没有了计较温玉勇的失礼,只是温和一笑道:“温百户,你们一行是从京城来的?” 温玉勇点头,“正是。” 陈祖炎问道:“可是有公务在身啊?” 温玉勇又是抱拳,不卑不亢道:“皇命在身,不便多言,还望殿下恕罪。” 陈祖炎眼中闪过一缕精芒,却是笑道:“那便不打扰了,公务要紧。” 温玉勇抬头一看,却见那只么凤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只是不断盘旋,甚至几次做出俯冲姿态,显然是极通人性,已经记恨上了刚刚挽弓射箭的陈祖炎了。 陈祖炎一挥手,白马义从当即让出道来。 身后八个仪銮司入品高手都是看向温玉勇,只等他上马。 温玉勇无奈,头顶么凤不走,自己一行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啊? 忽然,温玉勇注意到陈祖炎身边那个穿着异样红衣僧袍的和尚,忽然皱眉,流露出一些怀疑神色,又是有些不可置信。 多年前温玉勇曾在关外道一次夜斫敌营的行动中,被敌人活捉,打断了全身二十几块骨头。 最后被丢弃在冰冻三尺的冰河之上,任其冻毙。 本该必死的温玉勇为一路过的僧人所救,当时被风雪迷蒙双眼的温玉勇已经看不出来人是何样貌了。 说是相救其实不然,僧人只为他续了一段护住心脉的气机,便不带一丝垂怜地离去,直到李嗣冲前来,只叫他多了几天刻骨铭心的恶寒,温玉勇当时心中想着,还不如叫自己早死早超生。 温玉勇嘴唇颤抖,问道:“是您吗?” 他不是因为激动或者感怀,而是想起了那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严寒。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肤下肉色冻红,整身体裂成八瓣,如红莲花一般的惨状。 如意上师点了点头,“山海前陈远景多,一泓冰雪醒沉疴。可喜可贺。” 他挥了挥手,“走罢……” 陈祖炎扭头看向一旁的如意上师,没有说话,这回却是再没有一些别样的心思了。 温玉勇对着如意上师躬身行礼,再是翻身上马,直接带领众人离去。 看似越王世子这是要进贺县,温玉勇竟选择直接饶城郭而行。 么凤依旧盘旋头顶,陈祖炎面露冷色,不用他说话,大宗师宋苦露就是气机一放,将那神俊异常的海东青掀翻。 么凤哀怨长唳,终于也是选择了离去。 …… 杨氏镖局中,郁源与姚凝脂夫妇去了小祠堂祭拜姐姐郁洁,最后还是没有选择离去。 杨元魁叹息道:“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啊。” 何肆又把自己关在房中,这回他闩门了,继续钻研雀阴魄化血。 又是炼化了十之一的雀阴魄,事后何肆感觉自己变了,几乎是要误入歧途了,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自诩从不去青楼的何肆有些动摇,要不今天晚上去秀甲楼吧? 何肆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即摇头,怎么可以这样!堕落啊…… 按照杨延赞的意思,未必要大动干戈,何肆不宜先行露面,算是个大轴的角儿,就算是那个老赵口中指名道姓的大宗师宋苦露真来了,他和姚凝脂两人出手也是勉强够应付了。 如今的杨氏镖局,可是有着一个四品守法,四个五品偏长的。 …… 陈祖炎一行大摇大摆进了贺县,在守城士兵通禀之下才后知后觉的知县吴国明差点吓尿了裤子,这一尊大佛怎么来了? 他火急火燎出门去迎,却是遇到了正赶往王家的陈祖炎,吴国明连忙卑躬屈膝,邀请世子殿下去寒舍屈尊一住,陈祖炎却笑道:“不必了,听说王家的宅院修得不错,我去小住一日。” 吴国明点头哈腰不敢多言,心中却是咒骂那王家王大石,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攀上了世子殿下这根高枝? 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都不懂吗? 也不提前通个气,非要他吴国明在世子殿下心目中落个耳聋眼瞎、招待不周的印象才安心是吗? 其实王大石也表示自己十分冤屈,两日前黄皆登门也是悄无声息的,只是先展示了一手实力吓软了他的膝盖,再是报出了身份压弯了他的脊梁。 王家之中,王大石这几日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是因为怠慢了黄皆这个贵客,又是因为那原本在他眼里两家实力不分轩轾,只是自己武力稍逊杨元魁一筹却也可以抗衡的杨家,出了一个老赵。 赵福霞可真是个猛人啊,居然把那位世子殿下的门客黄皆打出了屎,他从始至终都都没敢出面,这下一定是将两边都得罪死了。 惶惶不可终日的王大石没曾想今日又有客至。 竟是江南道第二号大贵人,越王世子陈祖炎。 第143章 以多敌少 温玉勇站在贺县城南的义庄之前,身后八个仪銮司入品好手都是没敢出声,却是感受到了一股恶寒自温玉勇身上散发开来,如同朔风扑面,六月飞雪。 温玉勇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么凤少见的停在自己手臂上,不戴护具,任由它锋利的爪子嵌入自己的皮肉。 么凤口中叼着一只圆滚滚的看起来刚死不久的老鼠。 温玉勇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将军大人,这就是带着我们九个日夜奔袭两千里路找到的东西?” 么凤却是眯着眼睛,将口中老鼠放下,温玉勇一把握住这只死老鼠,面色难看至极。 其实也不怪么凤渎职,自何肆腹中红丸被摘后,陷入自晦,么凤就已经开始抓瞎,之后被朱全生损毁,又是化作血气回归何肆本身,昙花一现,再经过锁骨菩萨的神通维持,已经不再半点外泄气息了,故而么凤只能是追寻那一只啃食何肆脚趾的死老鼠而来到贺县。 所以么凤这最后的目标,有也只有是这只死老鼠。 再要勉强它的话,就只能往关外去寻了,毕竟那边还有一头刚刚与大端气运所化的黑龙交媾过的白龙。 不过事后白龙就像螳螂一样吞食了黑龙,已经陷入沉眠之中,这也是北狄大端刚刚打入关内道彦天城就休战的原因之一。 他们在等天时地利与人和,等着黑龙破肚而出。 若非是机缘巧合,何肆也护送杨宝丹回到了贺县,那温玉勇这一趟可真是走空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何肆此刻就在贺县之中,就算知道又如何,在贺县之中大肆搜寻,也一样是大海捞针。 …… 是夜,杨氏镖局中,将三成雀阴魄化血的何肆走出房门,坐在院中石桌之前,有些无奈地抬头望天。 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虽然有四品境界加持,但依旧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臭皮囊已经开始缝补起来,甚至于渐渐焕发新生,身上的断筋碎骨都是有了明显的好转,隐隐有接续的征兆。 可是在手动将雀阴魄化血三成之后,就再无寸进了。 之后的化血,一定是要配合人道之事的。 越王世子陈祖炎的行迹没有遮掩,他入住王家的事情不胫而走,到了晚间,杨氏镖局自然也知道了。 明天就是黄皆口中的第三天。 不过今夜,并不安宁。 一位精瘦老者不请自来,手持一杆芦叶小银枪。 杨氏大门未关,这叫本想一脚踏破大门的他有些尴尬,好像一拳头打在空处。 老赵就坐在门口,仿佛是看到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老熟人一样,“老宋啊,你来啦?” 宋苦露看着已经辩驳不出一点年轻时候样貌的老赵,神色恍惚一瞬,继而冷声道:“明日世子殿下会亲自登门向杨家提亲,不过今夜我们两个人的恩怨就先了解了吧,不然等好事一成,以后我俩难免沾亲带故的,我不好再对你下死手,也叫世子殿下夹在中间难做,所以你活不到明天了。” 老赵则是一脸淡然,“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啊?” 宋苦露道:“断枪之仇。” 老赵白他一眼,“一杆铁枪而已,又不是胯下之枪,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也对,你下面也就是个小蚯蚓,称不上枪。” 宋苦露摇摇头,“你还是那么嘴臭,我待会一枪捅烂你的嘴,可惜你还是个五品,我也只能胜之不武了。” 老赵眉头一挑,“装什么呢?我要是四品你敢上门?你觉得胜之不武不会把境界压制在五品和我打?就和几十年前一样?” 宋苦露想起当年,五品对五品,自己从来没有赢过他,他永远是第二,即便是那个位列第一的李二迟迟不入偏长境界,一点点在十人榜单中下落,赵权也没有跌过排名,反倒是自己,最后虽然没有与李二一战过,却是被人挤出了武评前十,当真可恶。 宋苦露冷声道:“你是怕了吗?毕竟我现在是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了,你怕也是应该的,不如这样,你求我,只要你求我,我可以考虑一下压制境界与你一战。” “我求你。” 老赵没脸没皮,双手合十做求神拜佛状,“如果你不怕折寿的话,我再跪下磕几个头也不是不行。” 宋苦露面色一僵,怒斥道:“赵权,你能不能不要这般没脸没皮的?” 再次听到赵权这个名字,老赵倒是面带笑意,终于不是被人直呼真名赵福霞了,他讥笑道:“宋苦露,你这老小子玩不起是吧?玩不起就不要说大话啊,我这都求你了,你现在出尔反尔不认账了是吧?” 宋苦露也是不愿多说多错,手握芦叶小银枪,枪尖之上气机盘绕,原本八寸的枪头延伸至一尺,银色也是变为闷青。 “我从来说不过你,今天任你如何巧言令色,你都是要死的。” 老赵笑道:“既然你不愿意压制实力的话也就算了,不过你现在是大宗师了,总不介意我们以多敌少吧?” 老赵说话时,杨元魁已经提刀而出。 杨元魁左手握刀,那是他之前的佩刀——“一曝”。 也是出自吴指北之手,虽然只是随手为之,却也胜过许多神兵利器。 宋苦露不屑一笑,早就将杨氏镖局的底细探查清楚了,“就凭你杨氏镖局还有一个五品断臂的杨元魁?” “还有我杨氏镖局,杨延赞。”杨延赞走出正堂。 “还有我威远镖局,姚凝脂。”姚凝脂也是相随而出。 三人同时现身,五品偏长小宗师的气机涤荡开来。 宋苦露见状面色微变,这一战,似乎又没有他想象之中那么手到擒来了。 赵权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为何还未跻身四品,也同样不容小觑。 威远镖局的姚凝脂一样名声在外,也是被誉为宁升府武道第二人的,仅在朱全生之下,尤其是她一手暗青子,防不胜防,有她一旁掠阵,即便是不出手,也叫自己起码分出三分心神提防。 居然还有一个杨延赞也是五品,这么多年了,竟然不显山不露水,藏得可真深啊,观其气象,甚至还在杨元魁之上。 老赵笑道:“宋苦露,你之前都说你胜之不武了,那你一个四品,我们四打一个不过分吧?你说今天你要是这杨氏镖局中缺条胳膊少条腿的,你家世子殿下上门提亲的底气是不是就没有了?” 老赵还不知道,陈祖炎身边还有一个四品大宗师如意上师的存在,只是想到,今天这一战,稳了。 几乎是关门打狗,甚至可能不用何肆那小子出手。 除非是这宋苦露敢怯战而逃,何肆那小子藏在暗中暗,一定也会使出一记全力的飞刀阻拦。 宋苦露啊宋苦露,叫你装,今天你不死也得留下半条命。 虽然老赵觉得自己单打独斗也有几分胜算,但能群殴,干嘛要单挑呢? 第144章 手臂录 宋苦露摇了摇头,释然一笑,“那行,咱几个出去打?杨家挣得这份家业不容易,可别打坏了。” 四品大宗师全力施展与人比斗,余波损毁一座宅院可真不费力。 杨元魁笑道:“没事,放心施展,我杨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几处别院还是有的。” 老赵却是言语激将道:“宋苦露,你该不会是想要逃吧?” 宋苦露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原本的易如反掌的局面现在变为了十拿九稳,其实并不差太多,他不屑一笑,“逃?就凭你们四个?” 杨延赞早早就将下人们放假遣散,无处可去的下人也都被赶去了二堂之后,如今前院中的宋苦露气机一扫,只能感知到三人的气息,都是学过武的未入品,似乎还有一个女子。 何肆就正大光明地坐在正堂之中,一旁坐着杨宝丹杨保安与郁源。 他没有呼吸,也没有被发现,就像当初何肆还是个瞎子时,他的伏矢魄也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朱全生。 不息之下,睁眼若存,闭眼若亡。 何肆在溪川县胡村外遇到的貔貅道人就可以致诘樊艳与他的传音入秘,晋陵县的朱全生也是近在咫尺叫他的伏矢魄视若无睹。 何肆只是手握屈龙,积蓄刀意,剑客用晦磨剑,使剑刃新发于硎,何肆的野夫借刀也是差不多的手段,无非是磨损或者磨砺胸中意气万古刀。 兄妹俩和他们的舅爷脸上自然没有一丝淡然的神色。 郁源却是面上看来最揪心的,他只是个未入品,年老体弱,实力或许还不如杨保安,他担心自己的妻子姚凝脂。 杨宝丹扯了扯何肆的袖子刚要开口,何肆就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何肆没敢说话,生怕暴露了行迹,面对四品大宗师,无论如何的严重以待,都是不为过的,这般灯下黑,其实也是在赌,若即若离的距离,最适合出刀。 自己现在名不副实的四品境界,虽然差强人意,但也是可堪一战的,却被安排只能勉强掩人耳目,做出最后一击。 何肆想要解释,不是为了自尊自证,只是想帮忙。 杨元魁却为了宽他的心,还特地说,他们那是千锤打锣,他才是一锤定音。 看见何肆噤声的手势,杨宝丹懂事地不再说话了,她本来想把自己关在房中的,何肆却说跟在他身边更安全些。 老赵不放心,叫他别托大,何肆点头,说这是一定的。 杨宝丹也说,她相信何肆。 前院中的宋苦露先出枪了,他不愿试探,显得太过小心谨慎,没品又跌份。 老赵白天之时就和几人深入浅出讲解一番这宋苦露的枪法根底,乃是走的枪法大家沧尘子的老路,修行的《手臂录》。 何肆也是听说过这手臂录,是自己刚刚出狱后在有福茶肆遇到李大人时他亲口讲述,乃是开创了现今武道六品的存在,原先只言枪有六品,一曰神化、二曰通微、三曰精熟、四曰守法、五曰偏长、六曰力斗,其中以力斗为末流六品。 这六品论虽然是因枪而提出,但由于枪乃百兵之王,这位沧尘子认为枪术及各种兵器拳术,可以通微。 因此他提出的六品论,除枪之外,同样被后世作为武者修行各种武术的次第与果位。 沧尘子可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创立六品境界并且跻身一品的存在,就连如今那位斩铁楼主人李且来,鳌头独占,天下武夫皆是他一人之下,也不过二品实力。 这《手臂录》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老赵说其实《手臂录》也并非吴殳一人所创,所涉驳杂,由四卷和附卷组成,不只是枪法,还涵盖了步法、叉、腰刀说、大棒、剑诀、单刀、双刀。 而作为修行《手臂录》的宋苦露,跻身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算是最为正枝正叶的果位品秩,不容小觑。 老赵只说,枪有三大病:身不正是一大病,当扎不扎是二大病,三法不照是三大病。所谓三照,就是上照鼻尖,中照枪尖,下照脚尖。 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更是说给何肆听的,也就是存了趁他病要他命的意思。 何肆明白自己这一次出手的重要性,多半是毕其功于一役了。 宋苦露一枪递出,黑龙入洞,何肆远远看着,也是有些惊奇,好快的一枪,居然还有些师爷铁闩横门的意思,果真天下武功可以触类旁通。 芦叶小银枪枪头银色枪芒吞吐,去如箭,来如线,指人头,扎人面。 宋苦露不知何时已经人随枪动,站至老赵身前,脚步一顿,腰膂出力,枪势再快一分。 老赵不为所动,手臂录而已,哪个武人不想一步登天?这等高高在上的枪谱却是早在江湖泛滥了,稍微用心的入品武人,都能搞到一星半点的残篇。 手臂录,便是如臂使指的意思,枪是人的第三条手臂,可人本身就有手臂,为何要舍近求远,本末倒置? 老赵也是一摆手,先有缠枪,后有拦枪,黑龙入洞,他还以一招凤点头。 掌上火花一闪,随意拨开枪头。 宋苦露赞叹一声,“你这双掌倒是熔炼得炉火纯青了。” 老赵才懒得说自己是仗着十七年蝉的坚韧。 杨元魁也是一跃身前,杨延赞一招手,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品秩不错的长剑。 宋苦露只道:“你们两人不如罢手,我若伤了你们,又伤和气,世子殿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杨元魁瓮声瓮气道:“我们之间可没什么和气可谈。” 宋苦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又是出枪。 他心忘手,手忘枪,这一枪拨草寻蛇,就像村妇毫无章法的王八拳一样,杨元魁眼前却只见天花乱坠。 杨延赞上前一步,杨家刀法的断水脱化为剑诀,一剑断水,何肆远远观战不动声色,几乎确定了这就是谢宝树曾用过的招数。 一剑切断枪圈,自己手中的剑却是弯曲成一柄废铁,杨延赞后退一步,闷哼出声。 他心想,若是有一把神兵利器在手,硬扛不敢说,倒也是并非不能与之斡旋。 姚凝脂只是袖手旁观,与何肆一样静待时机,只不过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她只是个吸引注意的幌子,何肆才是正手。 杨元魁手中一曝劈出,越过儿子杨延赞,不给宋苦露喘息的机会。 老赵也是出拳,杨元魁的拳法是他教的,他能号称神拳无敌杨一刀,自然刀法与拳法相合,二人配合默契,杨元魁的左手刀已经有些火候了,断臂之伤好似对其无甚影响。 何肆直接抽出二人夺,也不说话,杨宝丹却是心领神会,两人之间确有默契,明白他这是要借剑给父亲。 杨宝丹就要拿着出鞘的见天走出,却被何肆一把抓住手腕,何肆努努嘴,眼神飘向一旁的杨保安。 杨宝丹知道何肆这是担心自己,转头看向自己哥哥,递了剑。 杨保安愣了愣,也不推脱,当即起身,应有之义。 郁源却是快了一步,一把取过见天,嘟囔道:“舅爷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两个小辈出面?” 他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出了门去。 “看剑!” 郁源大喊一声,他入赘威远镖局多年,飞蝗石金钱镖的手段怎么可能不会,尤其自己的妻子姚凝脂还是暗器高手。 一柄飞剑飞了出去,姚凝脂见状却是摇头,这等微末伎俩,对付一下入品,有心算无心倒是勉强可以了,现在出手不是贻笑大方吗? 杨延赞后退一步,不敢叫这柄飞剑直面宋苦露,怕被他挑飞了。 他直接伸手截住飞剑,握住见天的仗柄,随后一挥,当即大笑一声,“好剑!” 其实他的剑法一般,如此宝剑入手,算是明珠暗投了。 杨宝丹到底是女儿身,镖局之中又多是男子,即便习武多年也不好抛头露面,杨延赞可不想她穿着练功的白纻衫,香汗打湿衣衫的模样,被旁人看去,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自己院中习剑的。 还是当初老赵教自己的太合剑法,当初自己朽木不可雕,可后来几年,看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杨宝丹习剑,看着看着,或许是旁观者清的道理,他竟却也学会了大半。 三十六式太合剑法,后十八式杀性太强,须得求名剑‘肠佯’施展才能不昧因果。 可如今,这见天一入手,杨延赞心中有感,似乎大有可为啊。 他也一步腾身加入战局,一时刀、剑、拳,三敌一。 第145章 十二弹指通玄 宋苦露以一敌四,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已经施展了大半气机。 主要还是那个赵权难办,几乎不逊四品,其他两人倒是只能在他气机接续的瞬间出手,攻敌之弱,恶心,却是无伤大雅,并不能叫他陷入应接不暇的苦战。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威远镖局的总掌柜姚凝脂,不愧是被称为宁升府武道第二人的,只在朱全生之下。 虽然还是五品,但那一身防不胜防的暗青子真叫他恼火,似乎还专门修了破坏体魄的气机,每次自己有了间刻闲隙,她就一枚飞镖打来,总叫他分心应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是气机存续不起来,一时施展不开大气象的秘法招数。 抵挡暗器自然不难,却是叫赵权这个老东西得了出拳的先机,再挨了他结结实实一拳之后,宋苦露也是明白,赵权的倚仗是何物。 原来是一双品秩奇高的金丝手套,这种号称水火不侵的东西,大多只能在六品之下空手入白刃,这倒是一双厉害物件,居然能强撄芦叶小银枪的枪芒。 当初小重山六品刀客的许芜配合李嗣冲,也能与貔貅道人勉强一战,如今见到这一时难分高下的局面,何肆的心却是安不下来,不知为何,心绪不宁。 何肆伸出左手,抓住了杨宝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杨宝丹挨着何肆,眼睛眨了眨,何肆的心绪不宁她不知,本身却是被何肆拉着,心中安定,不管什么时候,何肆总是会保护她,从无例外。 …… 贺县另一边,王家之中,一处水榭,陈祖炎坐在亭中,如意焰花上师也在。 这位曾被称为“仁波切”的上善金刚,耳朵微微颤动,似乎在顺风搜寻什么动静。 宋苦露的去路并不隐蔽,才一出王家,就有白马义从前来禀告,陈祖炎自然是知道他去杨家解决一段陈旧恩怨了。 陈祖炎好奇道:“上师,杨家那边动静如何啊?” 如意上师只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殿下过去一看便知。” 陈祖炎虽有意动,却是摇摇头道:“不了,说好三日后登门的,早一日算怎回事嘛?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我陈祖炎想来说话算话的。” 如意上师掀唇一笑,“殿下,过了子时不就是三日后了吗?” 陈祖炎闻言顿时,拊掌而笑,“上师此言有理。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陈祖炎立刻唤来心腹,开始准备,两刻后出发,加上路程,也差不多子时能到杨家。 陈祖炎摩挲着双手,耐不住性子问道:“上师,这杨宝丹真是明妃相吗?” 如意上师点了点头。 陈祖炎无奈,“可她为何模样这般平平无奇?甚至我院子中的洗脚婢都比她有姿色。” 如意上师只道:“汝可杀有情,受用他人女,不与汝可取,一切说妄语。” 陈祖炎面上对这个密宗大宗师并未有太过的尊崇,只是笑道:“上师,我听不懂这些叽里咕噜的话,所以你说人话可以吗?” 如意上师笑道:“皮肉骨相,重要吗?不过红粉骷髅罢了。” 密宗双修,休由明妃辅助的大乐禅定,须得守阳。 故而明妃不美,自有她的大智慧。 陈祖炎一直不得的智慧灌顶,便是不能守阳导致功败垂成,却每次都归结于他的咒生明妃太过美艳。 陈祖炎摇头不迭,“上师你这话说的,我只是个俗人,皮囊对我来说可太重要了。” 如意上师低声道:“我传你白骨观法门可助你脱离皮相。” 陈祖炎连连摆手,“别别别,那还是算了,我没这般觉悟,我就想做个俗人。” 如意上师没有再说话。 明妃相首选十二岁、次则十四岁、再次十六岁,最大不能超过二十岁,密宗说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是厉鬼,万不能做明妃。 他们如今已经晚来两步了,对于陈祖炎来说晚了,对他而言正正好,可以进行最后一个阶段的胜义灌顶。 《时轮金刚续》中言明,此等境界称为大乐,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观想禅修,极易进入三摩地,证悟空性,这称为乐空不二。达到即身成佛。 舍去具相明妃,以他方便不能速疾成佛。 这是他所求,只不过顺水推舟,答应将自己的四品境界灌顶给陈祖炎而已,他就这般欢天喜地了,都说欲壑难填,在他看来,凡人之欲倒也浅显。 …… 杨氏镖局中,宋苦露依旧面色如常,年纪相差不大,却是看着最显老的杨元魁已经有些气机衔接无力,他本就有伤在身,半月时间,还未痊愈,又不是何肆这般一身天魔外道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最先露疲。 为了施援杨元魁,姚凝脂也是不得已暴露一张底牌,是类似黄皆的御物之术。 不过黄皆的飞针本质是剑,需要祭炼蕴养,而她所修的是气机,以气机操弄暗器。 暗器可分为手掷、索击、机射、药喷四大类,姚凝脂用心一也,专攻手掷暗器。 姚凝脂一气呵成周身浮现十二道罡气,弹指通玄,一枚金钱镖出现手中,一道青罡自然覆盖金钱镖周身。 不同于何肆在斩铁楼获得的那几枚镔铁镀铜的边缘锋利的金钱镖,而是普普通通不磨边,不刮刃的大通货,却是以气机见着,何肆双眼微微刺目何肆咋舌,难怪她敢说配合老赵可战四品,原来她真没有小看四品大宗师的实力。 何肆又是疑惑,这青罡是何等锐利,为何气机不伤窍穴? 姚凝脂借一捻之力,骈指打出,攻上宋苦露双眸,好像发出了一支响箭,矢镝飞则鸣,这般行为已经是由暗转明了,还有何等暗器之蔽? 金钱镖却是快,快逾闪电是假,快逾声是真,何肆先是看清了行迹,再是听见了声响。 原来如此,只一味追求速度,确实是不用隐蔽。 曾经何肆也是有三枚刀货三枚金钱镖傍身的,倚仗伏矢魄的得天独厚,自己的暗器手法也不失准头,不过若是能有机会向姚前辈求取几枚暗器或者请教一些暗器手法就好了。 当然他还不至于这般厚颜的白学,自然是拿纤手破新橙的秘术交换,何肆心想,若是姚前辈有了六臂八臂,同时施暗器手段,不说实力大涨,只看起来也唬人啊。 宋苦露本想一枪扎穿杨元魁的咽喉,却是在关键时刻以伏矢魄感知到了凶险,将枪头掉转,堪堪拿枪救护,闪转是花枪,名曰“梨花摆头”,直接打碎了已经锈绿的铜钱。 其上附着的青罡却是没有逸散,就像绿矾油糊上了猪肉,芦叶小银枪的枪芒黯淡一下,吱吱冒白烟。 杨元魁趁机后退出枪圈范围,开始蕴养气机。 第146章 锣鼓经 老赵趁着间隙直接进步,如猫凑鼠,突破了宋苦露的枪圈,使得枪尖锋芒无用,枪变长棍。 一拳递出,没有留力,宋苦露倒退开去,却是用枪杆支撑,马上换了一个青龙献爪枪式。 老赵可不给他喘息时间,他知道自己一拳的力道,可以将其打退百丈,反倒被他得了夺门而逃之路,故而这一拳只攻下盘。 宋苦露一个活掤对进枪势,跳起双足。 姚凝脂手掌好似拨弦,又像开弓,再一次出手,是掷箭。 不逊色于之前金钱镖的以及暗青子。 老赵一把拍下手掌,一只气机大手从天而降,将刚刚抵挡掷箭的宋苦露拍在地上。 自己则是脚步游移,大门身后,丸泥封关。 老赵双手抡拳,使出一套看似王八拳的拳法,其实也有名头,叫做锣鼓经,是他自创的。 贺县之中有多处梨园戏台,逢年过节总有戏班你方唱罢我登场,小时候带着杨宝丹去看多了,对于哇呀呀呀的戏词不感兴趣,就连那锣鼓经也是听得头痛。 可听久了,就琢磨出些许门道来了,用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堂鼓等乐器组合成各种不同的节奏,倒是有些与他的冲拳不谋而合。 有一次杨宝丹听戏入了迷,情不自禁赏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事后懊恼委屈了好久,大家都有耳朵,怎么就她没忍住打赏了呢? 之后戏班主亲自前来道谢,老赵也就顺势打听了一下这锣鼓经,戏班主直言不讳,老赵也是知道了其中一些名头。 锣鼓经分为四击头、慢长锤、急急风等调子打法。 他如今施展的是打闹台,堪称乱拳打死老师傅,只要一被他贴身出了第一拳,那就只能硬挨,挨到闹台结束。 不长也不短,半炷香时间,老赵的气机也就这么长,并不比杨元魁好到哪里去。 老赵优哉游哉,手快嘴慢,夹杂着嘭嘭嘭拳拳到肉的身形,几乎改过了他云淡风轻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我的拳法一直在变,你倒是还钻研你那手臂录呐?醒醒吧,老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吴殳,也就你一个宋苦露,走别人的路,一辈子都练不出个名堂。” 杨延赞看似撤出范围,不给舅母添堵,实则已经退至姚凝脂身旁,这般暗器施展,叫一个四品大宗师都狼狈,本尊若是没有什么掣肘的地方他是不信的,杨元魁也是后退一步,二保一。 老赵与姚凝脂一个贴身短打,一个远程暗器。 姚凝脂一手弹指有十二发,又是再出了飞叉、飞铙、飞剑、飞刀。 之后气机接续不暇,只能保持绵绵若存的气象,不中断这十二弹指。 剩下六枚的飞蝗石、铁橄榄、铁蒺藜、如意珠、梅花针、镖刀,只要再蕴养出一口气机就可以继续施展。 老赵最后一拳打出,宋苦露毕竟没有朱全生那般抗打的无漏金身,只能像条死狗一样倒飞出去。 老赵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宋苦露绝对伤得不重,只是自己后继无力了,差点一口老气没喘上来。 妈的,不服老不行。 就像一个四十如虎的老娘们躺在床上,任他蛄蛹,却是有心无力,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却是不痛不痒。 换作以前四品的时候,这一套下来,不得爽掉他半条命啊。 不过好歹是拉平了差距。 宋苦露狼狈落地,却又在瞬间暴起,枪出如龙竟然先是要解决姚凝脂。 老赵见状,不急不缓,纳了一气。 杨元魁父子早有预料,与儿子杨延赞皆是上前一步,杨延赞施展太合剑法,杨元魁施展杨家刀法。 姚凝脂没有后退,她这十二弹指的神通,不能打断,否则轻则三日内无法施展,重则反噬自身,再则说她相信自己的姐夫和外甥。 一刀一剑,一招纤手破新橙,一招熊罴守翠微。 合力抵挡枪芒,倒是杨延赞先退一步吐了一口鲜血,枪势弱了一分,杨元魁一刀如狂花绽放,一寸寸剥削枪芒,僵持片刻。 老赵一口气机入腹,丹田气海贫瘠也有好处,就是恢复的快,他瞬间又是欺身上前,一拳对上回身的宋苦露枪尖。 失去了长枪的枪势,也就变成了无根浮萍,虽然依旧汹涌,却是后继乏力。 杨元魁一刀之下,勉强抵消了枪势,却是见到枪芒之中脱胎出一缕青色,由银转青,好像炉火纯青一般,好一招金蝉脱壳! 青芒就要与杨元魁擦肩而过,姚凝脂还是不退。 何肆感受手中杨宝丹的手掌紧了一下,就要出手相救,却是忽然按下冲动,因为一旁的郁源也是目睹一切,却也没有惊呼,姚前辈她一定还有手段。 杨元魁断臂之上忽然袖袍充盈,一只气机手臂瞬息生长出来,在杨元魁还未凝神之时,千钧一发抓住了青芒,气机所化的手掌又是破裂,姚凝脂却是已经恢复一口气机。 第七弹指,一枚飞蝗石在眼前炸裂,与强弩之末的青芒同归于尽。 杨元魁如释重负一笑,“你倒是信我,这都不躲。” 若不是临阵领悟了何肆传授的正统《妍手五论》之中的纤手破新橙,这内弟媳不死也得重伤。 姚凝脂没有说话,即便没有这个姐夫,她也能自保,继续地八弹指。 老赵与宋苦露的交战看似没有屈正与朱全生之战来得震撼,何肆却是更加担心,二人气机没有一丝横流,都是不追求气机外化的朴实路数,你来我往,就像数十年前的五品对五品。 老赵气机差一些,宋苦露却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势,二人死斗焦灼起来,同时也更为凶险,老赵没有朱全生的体魄,宋苦露却是有不逊色屈正的锋芒。 何肆时刻感受着脚下的震动,这座名为镖局实为庄园的大宅,地基极为夯实,却是在缓缓下沉。 老赵的拳头频出,除了气机接续之时姚凝脂会出手帮他掩护,其余还是两人之间的交战为主,双拳对长枪,老赵越打越凶,也越来越肆意。 姚凝脂已经用掉了第十弹指了,虽然没有她出手弥补老赵的行气硬伤,老赵也不是不能打,但也只能强行运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可迄今为止,何肆还是没有找到一刀出手的时机。 到那时,何肆也不会一根筋地伺机而动,而是会直接出手围攻,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以破解的死局,他和老赵联手,还打不过一个四品大宗师可不应该啊。 却不知为何,何肆的心中愈加倾摇懈弛。 他紧了紧杨宝丹的手,凝眉沉思。 正此时,三百白马义从已经在王家大门前列队,等候世子殿下一声令下,目标便是杨氏镖局。 第147章 十一弹指 老赵一拳打退宋苦露,脸色红润,好似充血,神色却是快意。 一句讥讽落在宋苦露耳中,“老宋,这么多年精进有限啊。” 宋苦露面色不变,身上已经两处挂彩,一处是被姚凝脂的第十弹指如意珠攻入背腰骶部,位于尾骨端与魄门之间,差一寸射入尾闾穴。 尾闾穴经属督脉、督脉之络穴,别走任脉。击中后,阻碍周天气机,丹田气机不升。 若是被姚凝脂这一弹指命中,下一拳老赵就能打断他一身气机流转,再来一套刚才的诡异拳法,半条命也就名正言顺地没了。 还有一处是被赵权的冲拳所上气海,如意珠一入体,气机凝滞的瞬间,老赵迎头给了丹田一拳,又是把那颗如意珠给打了出去,呵,他倒是贴心。 死穴又分软麻、昏眩、轻和重四穴,各种皆有九个穴。合起来为三十六个致命穴。生死搏斗中,作为杀手使用。 姚凝脂的手段真是阴毒,威远镖局的三岁小儿都会唱的一首歌诀,乃是出自姚凝脂之手,“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这位总掌柜,真不是心善之人。 如今的时日,广陵宁升府已经传出消息,朱家老朱朱全生败于神秘刀客手中,无漏金身被破,却不知如何回到朱家之中,依旧还是四品气象,也看不出跌境的异样,难道死斗只是无稽之谈,只是两位大宗师的如切如磋,棋错一着? 这片武林从来薄情寡义,朱全生被大败的消息不胫而走,却是在他现身广陵宁升府之后又戛然而止,委实可笑。 如今并非姜素的姜素也是回到主家,他神通手段朱家之中只有祖公父朱全生和女儿朱芬二人知晓,朱芬却是跟着丈夫孙桐回了长春府,两人之间好像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沟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绝对可以想象,待到姚凝脂回到广陵之后,但凡朱全生有一丝疲态显露,姚凝脂一定也会大刀阔斧地出手,宁升府的半城朱邸之外,说不得就要偷偷摸摸改换几面大王旗了。 前院之中枪拳鏖战正酣,宋苦露一身气机阻塞更多,不过老赵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眼前这一战宋苦露算不上有多期待,毕竟他印象中的赵权甘于籍籍无名,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废了。 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赵权这个名字已经渐渐淹没在光阴长河中,一个只知好勇斗狠的武人,既无文才也无功绩,如何垂史? 宋苦露自然不会和一个消失时间之中的故人置气。 他不过只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明明早就将他的名字忘却,不再萦于心头,也顺理成章凭借着《手臂录》的枪法造诣,跻身四品守法境界。 可那一日,本该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一日,却无端想起了赵权。 他轻叹一声,无论是赵权死了还是废了,总之他再也无法赢过他了。 如今这一次几十年后的交锋,依旧如同年轻时那般难舍难分,可却比起他偶尔想象起的那一战,逊色太多了。 称不上如何的酣畅淋漓,甚至有些憋屈。 宋苦露一枪递出,老赵激流勇进,一手撩开枪头,手掌仗着十七年蝉的坚牢,暂且无碍,两双小臂却早已血流如注。 枪杆微微弯曲,宋苦露双手一按,变枪为棍,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老赵自然处于劣势,宋苦露却是心静、气沉、神凝、力顺。 这已经不是手臂录中的枪法了,而是一套道家的玄武棍。 一招乌龙摆尾打在老赵身上,老赵吐出一口鲜血,飘然后退几步,脚下地面深陷。 好像地牛翻身,数里之内皆是有感。 被打扫的高堂素壁、窗明几净的庄园好似畏惧发抖,在梁上死角处抖落下簌簌灰尘与蛛网。 老赵面不改色,却是心中暗骂自己,“老赵啊老赵,你何苦嘴贱呢,激得他现在他变式了,这下可好,你连料敌先机的优势都没了。” 何肆才敢确定,这真是一场深藏不露的大宗师死斗,之前师伯屈正对战朱全生时,虽然声势浩大,气机交征裂石流云,余波荡漾天坼地裂。 却是朱全生早先没有死战之意,甚至到最后都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可真到了死斗之局,一丝一毫的气机外化都是在轻视对方。 如眼前所见,老赵的拳,宋苦露的枪,都是平平无奇,却是乾坤浩荡、咫尺风雷。 何肆并不怀疑自己接不下一枪,当然,没有无漏金身的宋苦露也未必能接下自己一刀。 姚凝脂第十一弹指,弹出五枚尾端相连的梅花毫针。 梅花针的构造就是最为简单的绣花针,长一寸半,针尾后一寸用绒缠绕,只露出半寸针头,将五枚绣花针并在一处,成为梅花形。 针上淬了五毒,取癞蛤蟆一只、红蜈蚣三条、红蛇一条、绿蜘蛛五只、花壁虎一条, 以五月初五午时,取黄牛尿一斤,于陶罐内浸泡五毒,密封埋地下四十九天之后取出即成。 对于大宗师而言,其实毒性不强,光凭气机也好抵御,却是在这关键时刻,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姚凝脂正出针时,手心朝上,为阳手。出针劲力讲究用小臂甩腕,不甩大臂,腕不松软。 这一下倒是真无声无息,梅花针速度很快,但至少是何肆肉眼可见的,想必那眼睛没有长在脑后的宋苦露也是可以感知。 宋苦露没有变换身形,害怕被老赵抓到破绽,几番死手之后,两人都是不得不对对方有了几分高看。 宋苦露只是一个魁星点斗枪尖炸开梅花针,枪尖枪芒被气机所蚀,瞬间萎靡,一阵毒雾逸散开来。 宋苦露第一次外化气机,掀起卷地狂风,杨氏镖局的房上青瓦皆是纷纷飞起,自然吹散毒物。 老赵趁机换了一口气机,一脚踹出,踢在宋苦露手中的芦叶小银枪枪尾,妄想卸掉长枪。 宋苦露双手纹丝不动,一个狮子回头,枪圈如同一轮月华,寒芒凛冽,将他逼退一步。 宋苦露大大方方露出后背给老赵,回身看向姚凝脂,轻声道:“姚掌柜还剩最后一弹指了是吧?那你可要看准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148章 九死一生 姚凝脂十二弹指通玄的秘术本质还是暗器,讲究一个踪迹诡秘,可在一位四品大宗师面前,再奇诡的暗器都会变为无所遁形。 她选择堂而皇之十二弹指御敌,就像是小说中的御剑术一般,其实是特地为了何肆而暴露的,不然宋苦露就算再见识广博,也无法初见之时就勘破她的秘术,更是无法得知她的弹指有几。 这愈来愈强的弹指神通在第十二下后便会戛然而止,宋苦露就算依旧分心提防也难免会出现一丝心神松懈。 这便是何肆出手的机会,要想一击必杀,有且只有那一次机会。 宋苦露背对姚凝脂,面向老赵,起式朝天一炷香。 枪尖指天。 老赵抹了一把脸,却是把血迹擦了满脸。 不是鲜血,反倒殷红如黑,像是把自己打扮成了架子花脸,老赵哈哈大笑,“哇呀呀呀呀呀!” 宋苦露眉头微皱,“失心疯了?鬼叫什么?” 老赵却当着宋苦露的面将双手上戴着的十七年蝉脱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薄如蝉翼的金丝手套落地,却是发出闷响。 宋苦露不解,失去一双万法不侵的手掌的赵权,要如何撄动自己的枪芒? 老赵一跺脚,杨氏镖局的宅院竟然整体下沉一寸,宋苦露似乎听到耳边锣鼓喧天。 十七年蝉虽好,却是或多或少阻滞了他的气机流转,摘了之后,倒是更加爽利,一双肉拳头才敢说拳拳到肉啊。 老赵还是那一套打闹台的拳法,一拳递出,宋苦露也是当头一棒砸下。 一遍新,二遍旧,宋苦露却是已经熟稔他的拳架。 赵老用上了破新橙的手段,双臂之上再次浮现出两条手臂,双臂一架,气机溃散,任由宋苦露一枪砸在自己肩头,浑身骨骼‘噼啪’作响,却是一步突破枪圈。 宋苦露面色微变,恍惚失神,赵权这是真疯了,硬挨他这一下,不死也残。 老赵却是并不在自己本就半残的身子,又是两拳如野牛顶角般冲出,因为出拳极快,竟然带出两条残影。 残影却是充斥气机的实质,果真半日时间,老赵就将这纤手破新橙的秘术修行至大成。 四个拳头打在宋苦露胸膛,四击头,以大锣在小锣和钹的配合下共击四记而得名。 宋苦露颅内有沸反盈天的景象浮现,好像是一只小虫无意爬入一个铙钹,被握于乐师掌中,先是用力对击,如飓风闪电,再是两棰滚奏,如水声潺潺。 总之是因为老赵自戕般的举动而失神片刻转变为失神。 四击头变调为慢长锤,再是变为急急风。 宋苦露一连挨了百八十拳,步步后退,手中芦叶小银枪已经完全由银转青。 就等老赵气机衰竭,他由这等胆色与自己换命,自己怎么败兴,下一枪递出,杀一个赵权,或者姚凝脂都为所谓,反正剩下那个就算是重伤的自己,一样可杀,无非是他俩黄泉路上脚前脚后之事。 他只是看起来狼狈,实则伤的是肉身,不是气机,所以赵权现在的气机正如江河决堤,而自己的气机,却是方兴未艾。 何肆面容肃穆,松开了握住杨宝丹的手,杨宝丹却还紧紧攥着何肆的手掌,掌心出汗。 这是老赵给他的信号,杨元魁所谓的“千锤打锣,一锤定音”,是到了他该出刀的时候了。 他轻轻挣开杨宝丹的手,杨宝丹心领神会,紧张地看着何肆。 何肆提刀站起,行至厅堂门口,屈龙刀刃上气机内敛,就像一把古拙旧刀,其实内蕴何肆的大半气机了。 何肆踵息不息,脚步无声,气机内敛,他的气机不在身上,而在刀中。 宋苦露却是已经无心看他。 姚凝脂最后一弹指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镖刀,那之前的示意弹指都是由弱至强,由简入繁的过程,这最后一弹指再是返璞归真,化繁为简,变为镖师看家的镖刀。 也就相当于是孤注一掷了。 姚凝脂站立不稳,杨元魁立刻搀扶住她,其实不过是做样子的,她虽力竭,却不至于站都站不住。 宋苦露一个一脚抬起,踹在老赵拳上,再是一个回头望月,头足腰膂手臂成一直线。 脚抵老赵的拳势,顺势而为,再添几分助益,这一枪的气象,杀鸡用牛刀,任谁也想不到,大宗师的倾力一击,会用来绞杀一个五品偏长小宗师。 此招名为“欃枪”。 《天释》有言:彗星为欃枪。 也是天象之威。 一记飞枪掷出,倒是扫清了胸中尽数顿郁。 之前姚凝脂的十二弹指,十一下都是冲着他的死穴去的,神庭、肺俞、心俞、肾俞、命门、志室、气海、尾闾、肩井、太渊、章门。 可是没有一丝留手,都是投掷暗器,这回,自己还以一枪颜色,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天上欃欃端可落,草间狐兔不须惊。 姚凝脂愣在原地,枪尖未至,好像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老赵一拳打在宋苦露背脊,只听一声竹筒爆裂的声响,宋苦露踉跄一步。 何肆瞬间野夫借刀,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何肆出现在姚凝脂身前,一刀已经不在手中,野夫借刀作为斫伐剩技开篇总纲,便是能任意接续是十七式刀法。 屈龙以铁闩横门的手段飞出,直取宋苦露胸襟。 这刀不需看,何肆眼前只有一点枪芒。 何肆双手握住芦叶小银枪的枪尖,双臂衣袖炸裂,双掌血肉剥落。 枪势稍稍被打断一瞬,姚凝脂瞬间惊醒,横挪一步。 何肆竭力避开身子,松开双手,长枪擦过左臂,本就断筋碎骨的手臂瞬间离断,却是速度奇快无比,一条条血蛇游移出来,瞬间缠住那离开躯干的手臂,将其缝合回去。 何肆没有一丝侥幸,这不就是二皮匠的缝尸手段吗? 自欺欺人罢了,本来的废手,这下更废了。 芦叶小银枪又是轰塌了半边厢房,埋没其中。 再看宋苦露,长刀屈龙透体而过,被宋苦露微微避开了心脉,却是斩断了肋骨,刺破了肺腑。 宋苦露跪倒在地,气若游丝,直勾勾盯着何肆,“好手段,一个四品,连脸皮都不要了,偷袭!居然还没杀掉我。” 他身后的老赵一手握住透体而出的屈龙刀背,一脚踩在宋苦露背上,微微使劲,将整把刀从宋苦露体内抽了出来。 刀颚刀镡直接蛮横穿过宋苦露的肺脏,带着肺块和碎骨,散落一地。 老赵惨烈一笑,轻声道:“本来最多半死,现在是九死一生了。” 第149章 情敌 老赵随手倒拔屈龙之后,宋苦露头颅垂落,喉间涌血。 四品大宗师,便是将死未死,也能苟延许久。 杨宝丹只看见枪尖擦过了何肆的手臂,却是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样的损伤。 “水生!你没事吧?” 何肆自然不会多言,一条手臂而已,还是左手,又不影响使刀。 何肆转过身去,却是忽然面色惊变,“宝丹!” 只见杨宝丹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红衣僧袍的和尚,一手已经放在杨宝丹身上,杨宝丹却是丝毫未觉。 何肆怒目圆睁,之前老赵叮嘱他别托大,他说一定会保护好杨宝丹的,却是万万想不到又来一个四品! 这回确是叫他们所有人都投鼠忌器了。 杨宝丹已经在他掌中。 杨氏镖局外,三百白马义从也是风烟匝地,勒马声齐齐传来,一马当先者,自然是越王世子陈祖炎。 陈祖炎并不下马,而是问道:“什么时辰了?” 有人回答,“子初。” 陈祖炎点了点头,想着自己也算言而有信之人,这才走了进门。 一进门便看到跪在地上的宋苦露,陈祖炎眉头微皱,问道:“宋老,您没事吧?” 宋苦艰难抬头看了一眼陈祖炎,无声开口,“没死。” 陈祖炎点点头,轻松道:“哦,没事就好。” 深究他说什么干嘛?没死就是没事。 四品大宗师死而不僵,哪有这么好杀的,多余担心。 就是真要死了,那也是于事无补,他哭他闹就能救命吗? 既然不能,他兔死狐悲给谁看? 陈祖炎眼神越过众人,看向被如意上师搭肩的杨宝丹,笑道:“不是说宝丹姑娘探亲去了吗?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杨宝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拿捏,却是依旧倔强道:“我自己家,还不是想回就回?” 陈祖炎点点头,“也好,我心仪宝丹姑娘许久,此番心意是要当面表述。” 杨宝丹又急又气,口不择言道:“你眼瞎啊,喜欢我?” 陈祖炎闻言‘扑哧’一笑,违心道:“宝丹姑娘何出此言啊?你天真烂漫,窈窕淑女,我自然寤寐求之。” 老赵却是身形鬼魅,一步来到陈祖炎身后,就要擒王。 一只手掌握住陈祖炎的脖颈,陈祖炎却是丝毫不慌,笑问道:“赵老,你这是何意啊?” 老赵眼神阴阴狠道:“世子殿下,叫你的人把宝丹放开。” 陈祖炎看向如意上师,笑道:“上师,还不快放人?谁许你这么对待宝丹姑娘的?” 如意上师拿开手掌,厅堂中三人却是无一能够动弹。 他就只是拿开了手,谈何放人呢? 何肆一招手,屈龙回到手中。 陈祖炎看向何肆,问道:“这位是何人啊?” 虽未亲眼见着何肆一刀重伤宋苦露的场景,却是见刀上血迹不假,陈祖炎对眼前之人来了兴趣,年纪轻轻,真就人不可貌相,莫非也是一位大宗师? 那倒是有些意思了。 何肆不答,陈祖炎却笑道,“黄老之前传话,说杨家宝丹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你莫不是我的情敌吧?” 何肆瞥了他一眼,“即便是世子殿下,也不能强抢民女吧?” 陈祖炎不以为意道:“哪的话啊,不过公平竞争,各凭本事而已。” 何肆忍住愠怒,“世子殿下指的本事就是他吗?以大宗师上门,行威逼之事?” 何肆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宋苦露,有了朱全生的前车之鉴,他也知道一个四品大宗师的性命不是这么好杀的,除非是一刀两断,挫骨扬灰。 不过也几乎确定了他现在不具战力,倒是压力骤减,只是杨宝丹现在落在他们手里,可是这越王世子怎么就不懂“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 反倒毫无反抗地就被老赵擒了去? 陈祖炎摇摇头,解释道:“宋老不过是寻私仇而已,如今败了,也不过是技不如人,死伤无怨,并不代表我的立场,我若是要用强,又何必叫他孤身上门?难道是托大吗?试想一下两位大宗师联袂登门,杨家今日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何肆无法反驳,老赵与宋苦露一对一颇为勉强,分生死易于分胜负,他也是也好不到哪去,若是真如越王世子所言,面对两位大宗师,真是无解,哪会像现在这般还能暗中思忖一下破局之法? 陈祖炎看向杨元魁,笑道:“杨总镖头,我今日是来上门提亲的,为何这般敌视啊?” 杨元魁叹了口气,“老赵放手吧。” 老赵面色一变再变,终于还是放了手。 陈祖炎拧了拧脖子,率先走入倒塌半边的正堂,堂而皇之地在左下首座坐下。 “坐下聊?” 陈祖炎留出了居中的位置给杨元魁,笑道:“总镖头,你坐,你不坐,我倒是如坐针毡。” 陈祖炎的乖戾性子,江南闻名,杨元魁也是早有耳闻,心中劝慰自己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就没有一点扭捏地坐上了主位。 杨宝丹忽然又是感觉自己的身子能动弹了,不是奔向自家人,而是向着何肆跑去。 何肆将杨宝丹挡在身后,眉头更皱,想不通这个世子殿下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陈祖炎见状眼眸微微颤动,笑道:“看来还真是我的情敌啊。这位少侠,还未请教姓名?” “何肆。” 陈祖炎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怀疑是个化名,释然道:“这天下豪杰辈出,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又扭头看向众人,好像自己才是此间主人一般招呼道:“都坐啊,站着干什么?” 最后陈祖炎是对着屋外嚷嚷道:“宋老,您身子还行吗?要不要给您找间房子躺着?” 宋苦露却是已经站了起来,一口气机续上,也是和之前伤了脏腑的屈正一样,用窍穴继续气机,他一伸手,一把芦叶小银枪从废墟中飞回,又是激荡起一阵烟尘。 宋苦露没有只是开口,已是口不能言,凭借天象希声,叫武人都能听清,“赵权,这次是你胜之不武了,下次再战。” 老赵笑道:“这回你跌境了,下回我俩单打独斗,保证公平。” 宋苦露直接扭头就走,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了,却是投桃报李,老赵没有杀他,他却当自己已经死了,今夜不会再出手了。 陈祖炎目送他离去,倒是没有出声阻拦。 老赵看着宋苦露离去的背影,心道,“还是几十年前的一根筋……” 第150章 黔之驴 在陈祖炎一阵反客为主的招呼之后,在场之人却是没有相互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好像各归其位一般默契。 几人都是落了座,厅堂的椅子不多,一共只有八把,有人坐下,自然就有人站着。 中间其实摆放着一个紫檀犀皮漆面的独腿雕花圆桌,却是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坐到桌前。 杨元魁和姚凝脂坐在主座,陈祖炎与如意上师就坐左一、左二,老赵坐右一,杨延赞坐右三,杨宝丹被老赵按在中间坐下。 身为长辈的郁源就站着, 没有任何不满,杨保安也站着。 何肆却是坐到了左三的位子,老赵与越王世子陈祖炎直面,自己则是那个神秘的红衣和尚邻座。 一对一,顺便掎角之势拱卫杨宝丹。 何肆其实也算崇佛之人,却是无端地对这个红衣僧人存有一丝敌意。 即便他长着一个叫人如沐春风的皮囊。 可何肆就是觉得眼前之人不如宗海师傅那般叫人心生亲近,甚至不如那个锁骨菩萨姜素来慈祥。 陈祖炎开口道:“杨总镖头,我这人的脾性古怪,用江南道百姓所公知的话来说,就是性子乖戾,喜怒无常,有时话多有时话少,今天我的谈兴不高,所以,我就不赘述我的来意了,我只想听听你的意思。” 杨元魁没想到这个越王世子如此的坦然自若,却是眉头紧皱,婉拒道:“世子殿下,我的意思早先已经说过了,便是我家宝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儿孙自有儿孙福,人老了就得服老,不能做倚老卖老让小辈生怨的事情。” 陈祖炎闻言面色不变,点了点头,称赞一声,“好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杨总镖头倒是活得明白,我那老爹要是有你一半通透,也不至于被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气出病来。” 陈祖炎又是转头看向杨宝丹,问道:“宝丹姑娘,你爷爷说了,婚事可以自己做主,你可愿做我陈祖炎的侧妃?” 杨宝丹直接摇头,“我这蒲柳之姿,配不上世子殿下。” 陈祖炎一笑置之,“我长了眼睛的,不用宝丹姑娘提醒。” 明摆着说,我要娶你,而且我知道你不好看,所以你别说了。 杨宝丹愣了愣,第一次见到这般说话不留情面的。 旋即她又看到了杨元魁空荡荡的袖子,语气悲愤道:“我爷爷的手还是你派了刺客砍断的 !” “啊!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此事呢……”陈祖炎故作惊慌,然后讪讪一笑,“此事确实是我理亏,不过事先声明,此事我并不知情,是手下自作主张了,此番上门,我本来打算叫他负荆请罪的,可惜我那位手下已经死了,也算是应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杨宝丹冷哼一声,此刻的陈祖炎还不知道谢宝树是死在何肆手中的,她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多嘴提起。 陈祖炎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断臂不能重续,不如此事就这么翻篇吧,想必杨总镖头这般豁达胸襟也不会对此耿耿于怀的。” 杨元魁却忽然摇头道:“世子殿下,老头子我人微言轻,不过我可没有说过不介怀啊,我那右手从娘胎出来就长着的,跟着我七十几年了,倒从没想过不能跟着我入土。” 何肆忽然低头,有些心虚,杨总镖头的那条手臂虽说是被谢宝树斩断的,却是被他吃掉的,此事也不知道老赵有没有告诉他。 陈祖炎不以为意,自说自话道:“总镖头性格直爽,直言骨鲠,不过一条手臂的代价,我总归还是赔得起的,当然不是以手还手啊。” 杨宝丹却是眼眶微红,摇头似拨浪鼓,“那就是赔不起,就算是把你的手砍了也赔不起,怎么都赔不起。” 陈祖炎点点头,似乎有些认同她的话语,然后说道:“有道理,那就不赔了。” “你!”杨宝丹瞬间语塞,气愤不已,哪里知道陈祖炎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陈祖炎喜欢看她吃瘪,可惜她姿色平平,含嗔带怒的样子也不怎么叫人怜惜,“反正赔不起,又何必糟践我的歉意呢?” 杨延赞看着女儿哑口无言的样子,不动声色,心想,这陈祖炎还说自己的谈兴不高,那兴致高昂时得说多少话啊? 三言两语间他已经对这个世子殿下有了判断,真是个当之无愧的人上之人,似狷实狂,目无余子,似乎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意。 何肆却是莫名觉得陈祖炎这个性子与李嗣冲李大人有些相像,起先真是叫他恨到牙痒,只觉得他没有人性,狂妄自大,却是在相处久了之后,又是慢慢习惯他的脾性,甚至觉得他值得依靠。 可李大人这般人,确是世间少有,不管是心性武学,文渊见识,都非比寻常。 何肆想到当初李大人一人独战貔貅道人时的风姿,现在才后知后觉,原来他离四品也不过是临门一脚,难怪能败当时还是五品的师伯。 陈祖炎问道:“宝丹姑娘,真不考虑嫁给我做个侧妃?” 杨宝丹斩钉截铁道:“不嫁!” “你知道你在拒绝一场泼天的富贵吗?” 杨宝丹不屑道:“不知道,反正我家有钱,也饿不着我。” 似乎对杨宝丹来说,富贵的定义就是能叫她吃饱穿暖。 陈祖炎言语似软刀子,“是饿不着,甚至还养得还挺圆润的,不过到底是小富而已,宝丹姑娘,你不妨问问你爷爷与爹爹,他们是不是愿意知足常乐,小富即安?” 姚凝脂闻言却是一笑,自己这个姐夫杨元魁要是愿意钻营,杨氏镖局也不会偏安一隅了。 杨宝丹回头看向自己的爷爷与父亲,他们的态度虽不至于动摇自己的决定,但若是他们之中真有一位觉得这是一桩推脱不了却也不算糟糕的婚事呢? 自己必然也是难做。 杨元魁似乎看出杨宝丹心中所想,洒脱道:“傻丫头,你都及笄了,还要爷爷给你做主啊?你奶奶在你这岁数的时候都已经和某人私定终身了。” 老赵眼神锐如鹰隼,盯着杨元魁,之前打宋苦露的时候都没这么苦大仇深。 杨延赞也是出声宽慰道:“没事的,别有负担。” 陈祖炎闻言却道:“两位长辈的言语,倒是叫我有些难堪啊,莫非觉得我这是在先礼后兵?可我真不是恶人啊。” 杨宝丹颓然道:“世子殿下,你到底图我什么啊?” 陈祖炎自然不会说觊觎杨宝丹的明妃相,只是没脸没皮道:“图开心。” 杨宝丹涨红了脸,又不敢骂人,毕竟眼前之人可是江南道第二权贵,开罪不起。 陈祖炎转头,越过身侧的如意上师,面向何肆,却是斜眼看向杨宝丹,“宝丹姑娘不嫁我,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杨宝丹脱口而一句叫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话,她讥讽道:“有时候不如多找找自身的原因。” 陈祖炎倒是真就扪心自问起来,却也将话付诸于口,“你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还是嫌我没实力?” 何肆轻声道:“或许三者兼而有之。” “你们这是在一唱一和夫唱妇随吗?” 陈祖炎还是笑,没有半点儿愠怒,只是说道:“何肆是吧,你胆子很大啊,不过你倒是有这个资本说这话,如此年纪轻轻的四品大宗师,莫不是仙人降世?” 何肆对此并不讶异,这等身居高位者,岂能不知此方世界的本质真相? 依宗海师傅所言,此处瓮天,不过是一些仙人的游乐之地罢了。 何肆摇摇头,“我不是。” 陈祖炎没有怀疑,而是招揽道:“如此说来你便更有倨傲的资本了,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客卿?保证无拘无束,而且你何肆的名字,很快将会享誉这那边武林。” 何肆自然不会答应,况且他这四品境界,名不副实,顶多还有五天,可是要黔驴技穷的。 第151章 与佛有缘 陈祖炎见何肆无视自己,叹了一口气,为难道:“唉,难办,我早早说了脾气不太好,这么下去,我可真快翻脸了。” 老赵冷声道:“你翻脸一个试试?” 陈祖炎一双狭长的眸子眯着,回以轻蔑一笑,“赵老,我知道你是曾经新人武评第二的赵权,可那又怎样?你现在不过只是个五品,你不会真觉得你再加上那个四品的何肆能泛起什么浪花吧?我身边这位如意上师,可是一招就能打败枪法大宗师宋苦露的。” 老赵将一副十七年蝉缓缓翻身,慢条斯理戴回双掌,五指之上严丝合缝,何肆见状也是握紧刀柄。 陈祖炎却是忽然笑道:“放心吧,我可不是那种当大庭广众之下抢民女的纨绔子弟。” 陈祖炎笑容一变,眼神阴鸷道:“我只是会先给杨家扣上一个大逆的罪名罢了,按《大离律例》,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姐妹入奴籍,资财、田宅并没官,到时候我再为宝丹姑娘脱籍赎身好了,名正言顺,就是可惜她轮不到这世子侧妃之位了。” 场间鸦雀无声,气氛凝固成冰。 陈祖炎连连摆手,笑道:“哈哈哈,只是玩笑话,莫要当真,我又岂是这般下作之人?” 杨元魁闻言面沉如水,真是官字两张口,都不需要人配合,自己就把双簧给唱了,不必怀疑图穷匕见,自家孙女要是还敢拒绝,这无法无天的世子殿下口中的玩笑话可就要变成真话了。 陈祖炎看着杨宝丹,“宝丹姑娘,最后再问一遍,你真不愿意嫁于我做侧妃吗?” 杨宝丹双拳攥紧,没有说话。 何肆却是站起身来,轻声道:“她说了不嫁。” 陈祖炎斜挑着眉毛,瞥了一眼何肆,“你说了算?” 何肆却是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看错了……” 陈祖炎不解,“看错什么了?” 何肆说道:“我原以为世子殿下的性子和我的一个朋友有些相像,现在我发现我看错了,你和他并不能相提并论。” 这话叫陈祖炎来了兴致,虽然之名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他还是好奇,问道:“你朋友叫什么?” 何肆只道:“关你屁事!” “行吧。”陈祖炎面色微沉,扭头看向一边的如意上师,“看样子是没办法和和气气地谈了。” 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红衣和尚站了起来。 何肆缓缓抽刀,老赵双手握拳。 陈祖炎淡然道:“几位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我还没说要打架啊?” 老赵直接闪身陈祖炎面前,如意上师却是更快一步一指点在老赵谭膻中穴上。 老赵手掌挡在身前,却依旧是被气劲贯透。 膻中被击中后,老赵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体内气机漫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 老赵面露惊骇,这人,强得不似四品。 杨延赞与何肆却是第一时间护在杨宝丹面前。 如意上师拉着陈祖炎悠哉后退,退出中堂。 一百白马义从当即丢马涌入杨氏镖局,将世子殿下众星捧月。 陈祖炎放声道:“打架可以,不过有言在先啊,以后咱们两家就是姻亲了,打完不记仇,也别下死手,不然太伤和气了。” 何肆就要提刀出门,杨宝丹却是一把扯住他的衣角。 何肆回头宽慰道:“没事的,二打一,咱有优势。” 老赵却是灭自己威风,“小子,不如你带着宝丹先走?” 杨宝丹闻言更是心急,摇头道:“我不走。” 何肆笑道:“老赵,不至于先说丧气话吧?” 老赵却是被何肆故作轻松的姿态惹怒了,斥责道:“有个屁的优势,那和尚厉害,胜过十个宋苦露。” 何肆依旧淡然,“我不也一刀败宋苦露了吗?任那和尚再厉害,一刀不行,大不了来十刀。” 陈祖炎嚷嚷了一嗓子,“喂,我还在这呢,怎么就想着跑?宝丹姑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算了,你要跑就跑吧,拼死了这赵老倒是可以阻拦上师一段时间,却也拦不住你,不过你一家人就要先回我府上做客了,你放心,我一定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供着,就等宝丹姑娘回心转意,越王府在哪里宝丹姑娘你总是知道的吧?我就在家里,静候台光。” 杨宝丹闻言面色苍白,双手攥拳,抿着嘴唇。 何肆沉声道:“老赵,我拖住和尚,你把那陈祖炎擒了。” 老赵也不是迂腐之人,直接点头。 何肆一步上前,屈龙之上血华流转。 如意上师却是双掌合十,低头道:“这位檀越与佛有缘。” 何肆面色凝重,却是没有反驳,真就点了点头,“是挺有缘的。” 如意上师却是语出惊人,言语落入众人耳中,“我愿就此离去,与檀越结个善缘。” 何肆愣在原地,陈祖炎也是目瞪口呆。 二人异口同声。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如意上师轻笑,重复一遍道:“我说我愿就此离去,与这位檀越结个善缘。” 何肆不解道:“你为何称我为檀越?” 所谓檀越,就是施主的意思,‘檀’本意布施,更加‘越’字。 意道由行檀舍自可越渡贫穷。 何肆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有种被人索捐乞捐的感觉。 如意上师直言不讳道:“我欲求檀越身上一物。” 何肆闻言,忽就释然,这才合理,若是一句与佛有缘就能请退这位四品大宗师,岂非太过儿戏了? 只是这被陈祖炎称为如意上师的和尚要他布施,他能布施什么呢? 何肆确认道:“你真愿意离去?” 如意上师颔首。 陈祖炎一旁冷声道:“上师,别玩了,你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如意上师温声细语道:“世子殿下稍安勿躁。” 他深知明妃相虽少,却也并非求不得,而眼前之人身上的一物,却是更加珍贵。 何肆留了一个心眼,试探道:“你口中说离去,怕不是去而复返吧?” 如意上师言辞坚决,“以后绝不打扰。” 何肆倍感疑惑,心中也隐隐猜测这个和尚所谋甚深,“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何肆闻言,表情有些玩味,这话他老听宗海师傅说起,可宗海师傅那半是玩笑半是哄骗的话,似乎也不少了。 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说服力了。 何肆凝眉道:“你要什么?不妨直言。” 第152章 布施 如意上师还未说话,陈祖炎却是急了,再没有一丝云淡风轻,诘问道:“上师,你这是做甚?” 如意上师却是对着何肆躬身行礼。 观他的神情,好似何肆已经对他行了布施善举。 陈祖炎懵了,自己这个最大的倚仗,真就打算临阵反水了?那他怎么办? 这不是闹着玩吗? 如意上师上前一步,站定何肆面前,何肆没有后退,也并非放弃束手待宰,只见无数血手自脚下涌现,好像地涌血莲。 是《妍手五论》的第二式,素手把芙蓉。 如意上师与何肆被血手包围,好像花瓣收束。 如意上师没有反抗,瞬间被禁锢了一身气机。 不过以何肆的境界,也只能是勉强维持几息时间。 何肆瞬间出刀,一刀断水。 这刀却似极为顺利的斩在如意上师身上,鲜血溅射,却是金黄之色。 何肆面带诧异,如意上师神色如常,“檀越,我并无恶意。” 血色芙蓉之外无人可以洞若观火,陈祖炎眼神闪烁,好像失去了倚仗,不敢趾高气昂。 老赵却是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手拉住了杨宝丹,他自然能看出两人现在的状态是何等脆弱,这个和尚瞬间就可以挣脱出来,所以他想要挟持陈祖炎的机会不大。 血色芙蓉之中,身材高大的如意上师高出何肆一头半,需要何肆仰望。 何肆抽出了刀,如意上师身上的伤口却是瞬间愈合。 何肆没有继续出刀,明摆着是打不过。 他犹豫道:“你需要什么?” 如意上师伸出一指,虚指何肆额头。 何肆伏矢魄没有受到恶意,却是忽然感受到眉心一点温热,那种触感,他仿佛经历过。 如意上师道:“我要这个。” 何肆还是不明就里,问道:“这是什么?” 如意上师直言不讳道:“是你身上的透骨图的祖源,透骨图本是禅宗野狐禅,欲要得证锁骨菩萨境界,而你身上的机缘是一位修持到黄金锁子骨菩萨亲自灌顶,我想要它。” 何肆怔怔,是那一次,他再见宗海师傅,从无色界中苏醒过来后,锁骨菩萨姜素也是这般与自己贴面,自己的眉间似乎残留一点温润触感。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只是一指轻点。 他却是不知还有这等渊源,如此说来,如意上师说自己与佛有缘,可真不是一句机锋。 季白常说他的斫伐剩技是佛家余绪,他的锄镢头也是禅功,透骨图是野狐禅,真是好深的渊源啊。 何肆舒了口气,问道:“你该我怎么信你?” 如意上师摇摇头:“我无法自证。” 何肆陷入长考,他对这身上被锁骨菩萨放进去的“机缘”,却是浑然未觉,若说是视之不甚惜,举手与人,只要能化解眼前这事不可为的局面,也无不可,实在是势比人强,给就给了。 如意上师说道:“檀越施主当恭敬如子孝顺父母,养之侍之长益五阴,于阎浮利地现种种义。观檀越主,能成人戒闻三昧智慧,诸比丘多所饶益,于三宝中无所挂碍,能施卿等衣被、饮食、床榻、卧具、病瘦、医药。是故诸比丘当有慈心于檀越所,小恩常不忘,况复大者。” 何肆摇头,“即便我愿给,也不知如何给,你又怎么拿走?” 何肆此话说出,心中忽然一颤,好像是做出了首肯,已经将此物许诺出去。 锁骨菩萨赐给何肆抵偿朱全生孽债的果报,何肆只要不答应,谁也抢不走,故而如意上师没有强抢,而是祈求布施。 如意上师直说四字,“敲骨吸髓。” 何肆面色微变,冷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若是听凭你一面之词,我岂非沦为俎上鱼肉?” 如意上师说道:“我拿走本源,拓印一份在你骨上,檀越依旧可以修持,此身皮囊虽然恶堕,骨骼却不在皮囊之列,若是得证锁骨菩萨境界,或能自救。” 何肆有些犹豫。 却听耳边一句“得罪了”。 如意上师一手不知何时揽住何肆的脑袋,微微附身,以额抵额。 就像如意上师透过何肆的额头,以自己的额头领悟了锁骨菩萨的那一指。 如道家的仙人扶顶,佛家的醍醐灌顶。 何肆只觉脑海一震,如遭雷击,眼前的世界似乎变得模糊不清。 他猛地后退一步,却是看见自己站在原地的身体变成了如同锁骨菩萨的黄金骷髅。 何肆茫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肆仿佛看到了一片如同恶堕所经历的无间,或者说他就置身恶堕之中,只不过是冷眼旁观。 那是一片无所有的混沌,没有任何的杂质和瑕疵,却是在何肆严重呈现色蕴。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肉身腐朽,骷髅灿金。 如意上师面带虔诚道:“这便是我眼中的檀越,熠熠生辉。” 何肆似有明悟,“原来是这骨架在支撑我的皮囊。” 如意上师手指轻轻一点,何肆看到自己的灿金色骨架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向外扩散的震颤。 然后何肆感觉到自己的骨骼间的支撑被抽离了出去,旋即是骨骼寸寸碎裂的声音。 何肆哑口无声,无法哀嚎,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拆折下来,放在石臼里像是被慢慢捣碎一般。 眼前所见也确实如此,只见自己的骨骼一块块散落,不待落地,却是变成灰飞。 飞灰在如意上师的手中汇聚,慢慢提炼出一点金色的光芒,那点光芒仿佛有灵性一般。 如意上师一挥手,去芜存菁。 何肆这才身临其境,正经恶堕。 电光石火间,何肆睁开双眼,还是处于血色莲花之中,他第一时间内视自身,他的骨架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或者说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意象。 他的骨头从不是那璀璨夺目的灿金色,而是苍白色,爬满了维持破碎的附骨之疽,依旧是危如累卵的模样。 却见一股金色气流在不断地旋转着,是气机流转的方式,却与之前的透骨图大为不同。 那股气流仿佛有灵性一般,不断地与何肆的身体内的气机交融在一起,这是取走本源之后拓印之物,就像何肆之前走火,李嗣冲代他修炼透骨图一般。 何肆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不断地洗刷着,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却是在毫无征兆间,腹中那颗被锁骨菩萨以大神通维持成住坏空的红丸,轰然崩解。 何肆气机一泻千里,无声无息便是从四品境界跌落了,笼罩两人的血色莲花没有盛开,而是瞬间凋谢。 此刻何肆的身体像是就银瓶乍破水浆迸,不断有血色气机逸散出来,直到水面与残破的瓶颈齐平,气机维持在五品境界,才不再溢出。 瞬间跌落云端的感觉袭遍全身,又是得到了一些脚踏实地的笃实,矛盾诡异且合理。 …… 贺县城南,么凤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休憩,树下是奔波多日的仪銮司一行。 么凤眼神忽就变得锐利,终于是再次感知到了这股血食的气息。 它振翅一飞。 一位百户小声问道:“温头?” 温玉勇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一脚踢烂篝火,咬牙道:“还不跟上?” …… 何肆虚脱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如意上师双手合十,恭敬地向何肆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多谢檀越布施。檀越之前境界,不过镜花水月,如今境界才是真实无妄,不必担心跌落,至于血食之祸,我爱莫能助,还望檀越多加修持,早脱苦海。” 何肆的心中一沉,因为他重归伪五品境界,单凭老赵一人,再无可能制衡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如意上师。 何肆心怀侥幸道:“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如意上师颔首,“这是自然。” 何肆抬头望去,陈祖炎已经收起了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眼中带着一丝阴狠之色。 如意上师转身道:“世子殿下,咱们走吧。” 陈祖炎咬牙道:“上师,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如意上师道:“回去之后。” 陈祖炎最后还是走了,这般大张旗鼓的来,兴师动众,两个四品相随,最后却是虎头蛇尾的走了。 杨氏镖局众人不明就里,仿佛经历了一场闹剧般,只剩唏嘘。 何肆面如金纸,众人只知道越王世子的离去是因为何肆的面子,他与那和尚做了一笔交易,请退了那尊大佛。 明白杨宝丹身具明妃相的几人,面色更是凝重,知道何肆为此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杨宝丹快步上前抓住了何肆的胳膊。 何肆当即身体一软,半跪下去。 老赵也是走上前来,面色古怪道:“你的境界?” 他自然看出现在的何肆,只是伪五品偏长的境界。 何肆摇摇头,“这就是我本来的境界。” 五天之后打回原形,和现在就打回原形,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何肆心中怅然若失,却是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153章 少见多怪 么凤振翅轻易飞入贺县之中。 温玉勇一行却是被护城河与闭锁的城门拦住了去路。 温玉勇看着眼前形同虚设的城防,贺县偏安一隅,久无战事,守城士兵自然疲懒。 江南有许多县城基本就是不设防的,甚至马匪可以来去自如,贺县稍好些,但所谓的护城河也就是一条三丈长的沟渠,若非挨着折江之流,怕是连护城河都不会挖掘,另外就是设有一堵简单的羊马垣,连瓮城都没有。 贺县南门两处敌台不是齐墙而建,也无箭窗,仅有登台顶的踏道。 温玉勇运气大喊:“仪銮卫办案,开城门!” 一声叱喝不说响彻云霄,惊动守城士兵却是简单。 温玉勇一喝之下,直接就是从敌台之上惊出不少睡眼惺忪的人头。 这些人说是士兵,其实就是三班,拢共不过几十人。 温玉勇这一喊可是把他们吓得不轻。 因为这仪銮卫皇帝的直属卫队,寻常在县城里,可能几年都见不到一个仪銮卫,可不像现在,竟然有九人忽然出现在城门外。 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越王世子又是仪銮卫的? 城中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不管,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眼前的高个子,就是他们的捕头。 见这些守城的没有要开门的意思,温玉勇直接一跃过了护城河。 近乎三丈宽的护城河,没有助跑,就是在马背之上腾身,轻松逾越。 这一下,守城众人更是不敢造次了,是个高手。 温玉勇喊道:“管事的露头吱声!” 捕头这才小心翼翼站在敌台之上,喊道:“军爷。小人是本县捕头。” 他这一开口,才知道十几丈高的敌台喊话是多么困难,温玉勇的声音能清晰入耳,可他扯着嗓子喊话也就只有一点蚊蝇声传到城下。 温玉勇喊道:“开城门!” 仰着头抱拳问道:“敢问军爷有何公务在身?” 温玉勇也不答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块牙牌,骈指打出。 扁圆的牙牌就像是一枚大号的金钱镖,咻的一声飞上敌台,力道控制精巧,直接让牙牌落在垛口上。 捕头拿起牙牌一看。 正面写着:仪銮司百户。 背面并非写着凡官长随身带此牌,出京不用,只有炎禧元年,五月。 侧边是文字编号。 寻常身份牙牌都是形状方正,用以佩戴表明身份,只能在特定区域内使用,而这块仪銮司的牙牌却是圆形,没有任何文字备注。 “开门,放吊桥。”捕头哆嗦一挥手。 …… 何肆被杨宝丹扶着坐下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那般虚弱了,只是稍有不适罢了。 气机不再依托红丸,也没有分散到各处窍穴,而是半数流淌在血液之中,半数变作附骨之疽缠绕在碎骨上。 感受到体内的气机在伪五品的阶段还算是充盈了,估摸一下现在的自己,大概还能一战谢宝树吧,如此实力,冲州撞府倒是绰绰有余了。 缺点就是霸道真解完全没有了依托,没有补充气机的方法,属于自己的气机又是蕴养不出来。 何肆也曾想过,为何自己就无法蕴养气机了,就像这副身体已经死掉了一样,不过想不清楚也就不想了。 杨氏镖局一大家子本来都围着何肆忙前忙后、嘘寒问暖。 何肆直说自己没事,不用回屋养享,只要静坐一下就好。 伤势比何肆惨烈许多的老赵被晾在一旁,这可叫他气歪着嘴,不过倒不至于和一个小辈吃味,今日能够破局,却是他的功劳。 杨宝丹却是忽然就低垂着头,十指绞在一起,眼眶微红。 何肆透过人群看到杨宝丹的神色,又是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问道:“大姐头,你这是怎么了啊?”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杨宝丹虽然不知道何肆为了他付出了什么,但看见何肆面如金纸,便心疼不已。 “对不起啥呀,没事,我好着呢。”何肆伸手拉住了她,在适应一番境界之后,他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虚脱之色,面色难看只是因为透骨图的原因,骨勇面白,又是掺和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金气导致的。 何肆怕杨宝丹觉得他在强撑,认真道:“真的,身体已经好了,甚至比之前更好。” 虽然如意上师拿走了锁骨菩萨赐予他的机缘,却也还算尽心尽力,在他骨上留了一份拓版。 本来的机缘就是一份无字天书,非肉眼凡胎可见,现在就好像一下子从艰深晦涩变成了从俗就简,只要体内的气机亦步亦趋就够了,本就小成的透骨图,又是有了长足的长进,或者说,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野狐禅范畴。 可惜目前还无法修行,何肆相信,若是有足够的气机蕴养,左臂已经碎成渣滓的骨头都能接续起来,这倒是弥补了境界跌落,无法使雀阴魄迅速化血的遗憾。 也就是境界一下子的落空叫何肆有些意外,却也够用了。 何肆从来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杨宝丹担忧问道:“别骗我,你真没事吗?” 何肆点点头,“真没事。” 老赵忽然问道:“小子,你给了那个和尚什么?” 何肆半真半假道:“就是透骨图的修行方法而已。” “竟然是透骨图?” 老赵早就看出何肆的身体残破不堪,猜猜他可能是以某种神秘的手段支撑着。 他自然知道什么是透骨图,却也没有往那方面联想,毕竟血、骨、脉三大秘术相辅相成,传闻是一条通往三品精熟境界的康庄大道。 甚至对于曾经四品的他来说,这透骨图秘术也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的脊骨断了一次,如今又挨了宋苦露芦叶小银枪一砸,半边身子的骨头都是断裂不少,留下的伤势说不定就能凭借透骨图治愈。 老赵却是没有半点赧颜道:“好小子,有这好东西你不早说,早教我一个月,我一个人就能把宋苦露那老东西打出屎来!” 老赵的脾性就是这般,对谁疏离,却总是乐呵呵的,对谁亲近,却又骂骂咧咧。 经此一战,他却是把何肆当成自己人了,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以前不客气也是真的,但那是怕杨宝丹被猪拱了的提防,现在倒是觉得何肆顺眼得很。 若是自己重回四品,那找场子什么的,自然不是后话。 何肆问道:“老赵,你受过骨伤?” 老赵也不瞒着,淡然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脊梁骨断过一次。” 何肆与杨宝丹都是吃了一惊。 “脊柱断了还能活?” 老赵瞥了何肆一眼,“少见多怪了不是?” 何肆旋即恍然,被自己的无知给逗笑了,自己只是太小看老赵了,始终没有把他与朱全生这个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联系起来。 想当初,朱全生被自己和师伯合力施展的连屠蛟党对劈了一身血肉,就剩一副骨支撑都能苟延残喘,甚至还有一战之力。 第154章 受宠若惊 何肆当即点头,没有任何不舍,“我当然可以教你,只不过我也勉强学了个小成。” 老赵关心道:“完整的功法有没有?” 何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完不完整,这秘术不是我自学的,而是一位朋友在我昏迷时候用气机灌注带我修行而成的,算是假手于人,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如何授人以渔。” 老赵闻言摩挲着下巴,“这样啊,没事,你乱教就行了,总归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剩下的我自己咂摸,来吧,实在不行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死马当成活马医。” 何肆愣了愣,“现在就教?” “不然呢?事不宜迟啊。”老赵的眼光毒辣,自然是看出此刻的何肆已经没有了半点虚浮姿态,撇开气机不谈,甚至好过他四品的时候,所以他的眼里没有半点杨宝丹的爱惜和杨元魁的怜惜。 “老赵!” 杨宝丹怒了,她心疼何肆,像个护犊子的小母牛,对着老赵喊道:“你就不能让他休息一下吗?他都跌境了!” 何肆却是摇头,安抚道:“我真没事,好得很。” 老赵若无其事道:“跌了就跌了,这本来也不是他的真实境界啊,有什么好留恋的,叫我说早早跌境反倒是件好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四品待久了,难免就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了,而且我要是养好旧伤,那可比这小子的伪四品厉害多了。” 杨宝丹为何肆鸣不平道:“你就想着自己,就算你伤全好了,那也是你的境界,不是他的。” 老赵不解道:“傻丫头,你怎么一根筋呢,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做了我杨家姑爷,我还能不管他,这不指哪打哪吗?打打杀杀的事情,总归是下人做的,他要习武,我也能教啊,不过修行在个人,就像你和你爹都是不成器的,不过这小子……我看未来大宗师还是有戏的。” 脑子本来就不太够用的傻丫头,当即就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又是听说何肆要成了杨家姑爷云云的,面色又是一红。 杨宝丹心里却是在想,“何肆的师伯是四品,自家老赵要是也变成四品,那不就门当户对了吗?” 何肆也是面色微红,心虚道:“老赵,你别乱说,事关宝丹的名节。” 老赵摇了摇头道:“我可没乱说,你小子也别急着矢口否认,你岁数不大,情爱之事一时拎不清也正常,可以慢慢想,早晚能想清楚的,不过当务之急,是你得先教我透骨图。” 何肆选择跳过这个话题,他点点头,只是有些为难地看向一旁围着自己的众人。 何肆却是没有一点法不传六耳的意思,只是知道透骨图秘术不是一门百利而无一害的功法,故而不想太多人学去,杨元魁姚凝脂等人却是会错了意,想着就要回避一下。 杨元魁却是爽利点头,没有一点芥蒂,“省得,我们回避一下就是了。” 何肆立刻解释道:“各位长辈,真不是我小家子气,实在是这秘法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帮我修炼的那位朋友,自己都有些忌讳。” 老赵也是点点头,证明道:“透骨图的确不是什么正道功法,讲究一个形销骨立,气机不绝,人立不倒,如此违背人常,必将招致殃祸。” 老赵总说何肆一身邪魔外道,确是如此,除了一直不曾展现的禅功锄镢头,何肆的其他手段,都是有些诡异与邪性的。 “老赵,那你还要学?”杨宝丹闻言有些忧心,既是担忧老赵,也是担忧何肆。 老赵自嘲一笑,“怕什么?我这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正此时,一只神骏异常的海东青穿过杨氏镖局大门,悬停空中,目视中堂。 马蹄声也由远而近,是仪銮司温玉勇几人已经到了门外。 老赵皱眉,想着今天的不速之客怎么一茬接一茬地上门? 看着那是冲入杨氏镖局的海东青,老赵当即一手捏住圈椅的扶手,“咔嚓”一声,用蛮力将其掰了下来。 换作平时,杨延赞一定已经肉痛惊呼出声,那可是交趾百年成材的鬼面黄花梨的啊。 老赵将扶手投掷出去,“咻”的一声,却是被早有预料的么凤避开,打了个空。 么凤想起了白天遇到陈祖炎的一箭之仇,眼神阴鸷,拉高了身子又要俯冲。 老赵班门弄斧在前,身后却是有着一位真正的暗器宗师,姚凝脂一弹指,无人发现她是何时出手的。 一枚或者说五枚梅花针射出,悄无声息,若非之前为了掩护何肆,一明一暗,他的暗器能叫宋苦露都防不胜防。 不是五毒梅花针,上面淬了麻药,乃是麻沸散、烈酒、红花油、川乌、草乌、天盘草、拉沙、石灰等调配而成,凡被浸过药液的梅花针击中后,即便是六品武人也即刻晕倒,却是不用解药,约需一个时辰后就能自醒。 么凤一个俯冲,撞上五枚梅花针,当即直挺挺落下,砸在地上。 老赵为了掩饰尴尬,怒道:“哪来的扁毛畜牲?” 何肆看着已经瘫在地上的海东青,忽然皱眉,这鸟怎有些似曾相识? 何肆扭头看向姚凝脂,问道:“姚前辈,它没死吧?” 姚凝脂回答道:“没死,就是一点儿麻药罢了。” 何肆闻言这才安心。 温玉勇已经翻身下马,挎着一柄和樊艳武器制式差不多的铁蒺藜骨朵走进杨氏镖局。 身后把人跟随。 温玉勇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么凤,瞳孔骤缩。 皇帝陛下的鹰宠么凤要是死了,他可担待不起。 老赵只是随意量眼前几人,气度不凡,应该是行伍出身,八个六品,一个五品。 小场面。 老赵不再遮掩气机,绝不是五品可以拥有的气机,他上前一步,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杨氏镖局撒野!” 温玉勇身后几人都是被老赵这声暴喝骇退几步,温玉勇勉强不退,面色也是微变。 这人的道行修为绝高,自己已是虽然不久前才初入五品,却是厚积薄发,虽然全程都在赶路,但现在依旧达到了五品巅峰,自信都不会逊色同伴李嗣冲,却是在这位老者面前,感受到了渺小,一股无力感顿生,此人该不是四品? 温玉勇当即扯虎皮拉大旗道:“仪銮司办案,无关人等休得阻拦!” 何肆听着声音熟悉,也是看清来人,居然是仪銮司百户,六品忠武校尉的温玉勇。 “温大人?”何肆的声音不高,却是清楚传出。 温玉勇一眼望去,越过人群眼神盯着何肆,眼睛微眯,低声道:“何肆,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何肆没想到会在江南遇见“熟人”,却也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巧合。 他走上前去,试探问道:“温大人,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温玉勇没有理睬何肆,而是一招手,当即就有人上前抱起么凤,仔仔细细一番探查后,才说道:“没死,应该是中了麻药。” 温玉勇这才舒了口气,么凤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绝对难辞其咎。 若非忌惮老赵,单凭此事,他就要发难问责。 温玉勇看着何肆,冷声道:“陛下有令,命你等速回京待诏。” “陛下?” 何肆旋即恍然,上位如今可不就是陛下了吗? 真是意料之外,细细想来却是情理之中,自己得了上位的命令才会摘下潮音桥上的斩龙剑的,导致被谪仙人王翡夺舍,之后身不由己与袁饲龙一战,被打落鲸川,这才一路漂泊来到江南,没死算是命大的。 回想起那次意识消失坠入折江之前,好像也听到过上位大喊过“救人”。 难道上位真就大发善心?一直在搜寻他的下落?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第155章 讨价还价 老赵与何肆并肩,传音入密道:“小子,你认识?” “认识。” 老赵问道:“是敌是友?” 何肆也是传音道:“非友。” 何肆如今虽然跌境,但也非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子,况且自己身边还有老赵助拳。 老赵面色如常,经历过越王世子两位大宗师登门的阵仗,眼前的仪銮司一行,真就有些小家子气了,不够看的。 但是温玉勇几人的目标明显是针对何肆,可是看着那个仪銮卫怀中抱着的昏死的扁毛畜牲,料想这几人对自己这边的感官不佳,自己若是阻止,难免一战。 老赵胆大包天,依旧传音道:“既然是敌非友,要帮你摆平吗?我有把握全杀,一个不留。” 何肆闻言吓了一跳,“老赵你别作死,这可是仪銮卫,而且还是陛下亲诏。” 老赵却道:“你当我愣头青啊,我现在肯定不会出手,你先假意跟着回去,我半道再劫你去。” “你可别添乱了。”何肆的一家老小还都在京城呢,天子脚下,哪敢动什么心思。 两人虽是传音入密,但也没有遮掩,算是当着温玉勇的面眉来眼去了。 温玉勇面色一沉,他本就是个阴鸷的性子,若非眼前这个老者叫他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就算陛下要求要把何肆“请”回去,他也会能动手绝不动嘴。 温玉勇诘问道:“小子,你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何肆早就见识过这位仪銮司百户的暴戾,才不会让他给自己扣上帽子,当即转头对温玉勇说道:“陛下有命,小子岂敢不从?” 温玉勇闻言这才神情稍缓,不过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向何肆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着。 何肆还未有所动作,老赵却是出声阻拦道:“喂,小子,你还真打算一走了之啊?你透骨图还没教我呢?和宝丹这丫头的事情也没个着落,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何肆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透骨图?”温玉勇闻言凝眉,他本身就是透骨图大成,一直小瞧何肆的他这才将其用心打量一番。 这一看,可不比见到老赵气象的震撼要小,“你居然入品了?还修行了透骨图?” 温玉勇咂舌,距离第一次见面才不过四个月,何肆居然都这等境界了。这般修行速度,莫非当初他们没有看走眼,他真是宿慧之人? 温玉勇冷声道:“你从何处学得的透骨图?” 何肆如实道:“李大人教的。” “李永年?” 何肆点头。 温玉勇面色阴沉,“李永年!为什么?你给我的东西,也给他了?” 温玉勇的透骨图也是李嗣冲教的,透骨图的功法江湖中流传甚少,而且多是一鳞半爪的残片,只有皇宫和四楼二洞之中的摩柯洞才敢说收录有全篇。 当初李嗣冲为他一战杀敌三百,身经百战,积攒首功。(一种以斩获敌人首级计算军功的方式)且杀敌皆在斩馘之列,无买功、冒功、寄名、窜名、并功之弊。 李嗣冲本可以军功赐爵的,却是只求了一本《透骨图》秘法。 温玉勇对着何肆阴恻恻一笑,“你倒是大气,李永年给你的东西,竟然又是答应出去给别人了?” 何肆闻言面色有些古怪,总感觉温玉勇这话里透着一股怨气,有些莫名其妙的。 他听李大人说过,温玉勇也曾修持透骨图,却是不知这透骨图从何而来,下意识也没把它当成是太过珍贵的秘术,毕竟身上的好东西可真不少了,得来也不算千难万难。 何肆狐疑道:“不能教吗?” 若是李大人当面诘问,他还会有所心虚,可是这温大人责问起来,就有点狗拿耗子的意味了吧? 温玉勇见何肆那般理所当然,就像是丝毫不知自己这番言语会给人以何等诛心之感,不由得双眼微眯,瞳孔中泛起森冷之意。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情绪而已,对于他来说,何肆现在是上位挂念的人,他只得依令行事。 温玉勇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对着何肆说道:“你既已修行透骨图,那便是你的东西,爱教谁便教谁,不过现在,你需要随我回京面圣。” 老赵出声道:“无妨,我一路跟着就行,不耽误你们赶路,学完就走。” 温玉勇看向老赵,拱手道:“这位前辈,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赵权。” “赵权?”温玉勇脑中搜索这个名字,他残废多年,一直就躺在仪銮司的案牍库里,这个名字可不陌生。 甲子年前,新人武评十人第二者,名为赵权。 温玉勇面色有些难看,自那位名字被视为禁忌的好事者编写列出当时武林中人的兵器、武功的排名之后,这座江湖便掀起了腥风血雨。 排名并非让所有江湖人士都信服,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十个彼此之间并没有交集的少年任侠却是一朝间有了排名,世人皆知,这叫谁人甘愿屈居人下? 自然相互提兵问道,比斗不断。 排名第一的重剑李二不就有些名不副实,其间应过三次挑战,都是有败无胜,不断跌落名次,直至吊在末尾,沦为当时的江湖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柄。 好在武评只有那一份,自那人死后,也就慢慢沉寂下去了。 赵权的名字早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眼前这个老赵,从年岁上来说,倒也符合。 温玉勇问道:“可是甲子年前,新人武评排名十人中排名第二的赵权?” “正是。”老赵随口应道。 温玉勇不疑有他,难得有些客气道:“原来是赵老,失敬失敬。” 老赵却是问道:“我可以同行的吧?” 温玉勇咬牙道:“赵老,皇命在身,您别叫我难做。” 老赵点点头,居然出乎意料的好相与,摆手道:“行吧,我这人最明事理,那你们走吧。” “老赵!”眼瞅着何肆就要被带走,一直没有出声杨宝丹再也按捺不住。 老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又是对着温玉勇说道:“不过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碰巧要去京城,所以我们路上可能还会遇到。” 温玉勇闻言面色阴沉,这小子,几月不见,这是抱上大腿了,可恶! 老赵话锋一转,又说道:“或者你多担待些,叫这小子留下几日?我们各取所需,我要他的功法,你要他的人,并不冲突,这点耐性总该有吧?” 温玉勇问道:“前辈需要多久?” 老赵认真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我这人资质鲁钝,如今老了,脑子便更不如从前了,学东西应该不快,少说得十天半个月吧。” “你……”温玉勇一时语塞。 何肆却传音道:“老赵,差不多了,别把人逼急了。” 何肆虽然不知道上位何事所召,但也是歪打正着,他本来就是要回京城的,有了仪銮司一路相随,总不会遇到太多艰难险阻了吧? 何肆几乎都有些自疑自己是不是命犯七煞,说要回家,可一路就没有太平过。 老赵没有传音,而是直接质问道:“你是不是巴不得就这么顺理成章回去了?打算什么时候再来?我家宝丹丫头对你情根深种,你倒好,你拍拍屁股走人,叫她一个人犯相思病?” 何肆面色微变,却也不傻,对着温玉勇抱拳行礼,诚恳道:“温大人,给我三天时间如何?” 温玉勇色厉内荏,其实有些动摇,“呵呵,何肆,你是第一个敢和仪銮司讨价还价的。” 实在是打也打不过,真惹急了赵权,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去,秋后算账是一回事,但是新天子的脾气可不是很好,这渎职之罪怕是跑不了。 老赵却是不阴不阳插嘴道:“啊?讨价还价,难道我不算吗?” 这下温玉勇面色更难看了。 第156章 入赘 最后温玉勇还是选择了妥协,心想不过三日而已,回京路上抓紧一下,时间上也能赶趟。 何肆在偏房住了一晚,也没睡觉,真就教了老赵一夜的透骨图。 第二日一大早,杨元魁就安排了下人领着他们几人去了一处别院,似梨庄。 因为杨氏镖局的前院和中堂都被几位大小宗师打斗的余波毁坏了,需要工匠修葺。 何肆连说不用这般麻烦的,杨元魁却说客随主便,何肆没再推辞。 杨宝丹说什么也要跟着何肆,反正有老赵陪着,杨元魁倒是没太担心。 威远镖局的姚凝脂夫妇没有离去,也一并去了别院。 温玉勇自然是要把何肆放在眼皮子底下,打算也跟过去,却是被老赵拦住了,“温百户,就三天时间,不要盯着了,我担保人不会跑的。” 已经看清形势的温玉勇没有说话,这个杨氏镖局中,有着姚凝脂、杨元魁、杨延赞三个五品,还有一个他看不透却心知绝对不是一合之敌的赵权。 他还能说什么呢? 么凤在夜里已经转醒,只是有些萎靡,有它在,倒是不担心找不见何肆。 何肆被下人领到一处清幽淡雅的小庄园,名为似梨庄。 步入其中,置身娟小玲珑,四周绿树翠竹相映。 面积虽小,却是以雅胜大,讲究小中见大、以一当十、借景对景。 人们常用“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雄会万师。”这一副楹联来形容戏曲以少胜多的高超技艺,文人园林亦然,故而此间庄园得名似梨庄。 是杨延赞早年购置又聘请诸多能工巧匠耗时多年修葺而成的,打算作为杨宝丹结婚的嫁妆之一,其中的闺阁也是命名为宝妆阁。 要说贺县之中,谁要是入赘杨家,几乎就是一步登天了。 就算杨宝丹还有个义兄,杨延赞不会厚此薄彼,家业也落不到义子杨保安手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谁又是手心呢?自然不言而喻。 何肆有些羡慕道:“大姐头,杨家到底还有几处别院啊?” 杨宝丹想了想,“大概七八处吧,不过大多都租赁出去了,我家人少,也用上这么多房子,我爹老说屋大人少切莫住。” 何肆玩笑道:“这就是大户啊,有钱真好。” 一旁亦步亦趋的老赵闻言笑道:“那你入赘呗,早晚都是你的。” 何肆假装听不见,杨宝丹却小声道:“你别听老赵瞎说,不入赘也是可以的。” 何肆可没敢接话茬。 下人们各行其是,马上开始洒扫庭院。 已经学了一夜透骨图的老赵,尝到了甜头,杨宝丹虽然不舍何肆,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没有缠着何肆,就在一旁看着何肆与老赵修行透骨图秘术。 老赵倒是不提防她,看就看呗,就她那悟性,自己花了十年用心教学都教不会她,别说是看会透骨图了。 何肆起先还是口述,最后嫌弃何肆笨嘴拙舌的老赵,直接将气机引渡何肆体内,自行探索他骨内气机流转。 透骨图本质便是观想法,所谓“观想”,是包含了“观”和“想”两种不同的概念。 先“想”,想专一后,自然就“观”出来。 就五阴来说,是先利用“色、受、想、行、识”中第三个“想”阴的功能,想纯熟了,在第六“识”的带质境中呈现出“观”的境界。 功力再深,融通于第八“识”之大圆镜智,则就不观而观,观而不观了。 “心一境性”时,即达“精思入神”的境界,则“观”境现前,意根中的概念,就呈现出影像。 譬如密宗的白骨观,其实白骨观、透骨图、黄皆锁子骨菩萨,都是一脉相承的道路。 足足一个时辰后,老赵才将气机彻底收敛,这一番操作下来,真是心力交瘁。 何肆这个没办法蕴养气机的小辈却是得了不少好处,气机充盈了许多,不过老赵的气机,和自身已经名不副实的霸道真气泾渭分明,只能用作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使用。 杨宝丹立刻凑上前去问道:“老赵,学得怎么样?” 老赵自谦一笑,“大差不差吧,求个形而下就够了。” 不过老赵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他早先就看出何肆是个破败身子了,可一番气机游走之后,他才知道何肆竟然伤得如此之重。 老赵欲言又止,“小子,你……” 何肆摇摇头,不想杨宝丹知道太多担心。 这已经是他雀阴魄化血三成之后大有好转的身体了,依旧让老赵触目惊心。 他传音问道:“还能好不?” 老赵可不能自家宝丹丫头嫁给一个短命鬼。 何肆肯定道:“能的。” 老赵道:“你这左臂,骨头都成碾碎成碴子了,你不会寄希望于透骨图大成就能好吧?寻常骨创还好说,但你这左臂,透骨图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何肆知道自己的手段可不是简单的透骨图,自然另当别论,况且他还有雀阴魄化血的法子。 杨宝丹见两人神神秘秘的,哪里不知道他们在传音入密,当即问道:“你们两人偷偷摸摸商量什么呢?” 何肆向老赵使了个眼神,老赵却促狭一笑道:“没什么,这小子抹不开面子,刚才偷摸问我咱们南边是不是有男子入赘改姓、三代还宗的习俗。” 何肆目瞪口呆,好你个老赵,我待你不薄,毁我是吧? “啊?” 杨宝丹愣了愣,看着何肆,面色羞红,“你这是听谁说的啊?当然不需要改姓,而且我家的话连孩子也不强求跟女姓的。” 何肆恶狠狠瞪了老赵一眼,老赵哈哈大笑,“我这边学得差不多了,就先走了,我要闭关去了,你们两个就好好相处吧,时间也不多了。” 老赵却是想着回去抓紧修炼,不求脊柱复通,重回四品境界,只要能够用气机连接起来,就能跳过奇经八脉中的督脉,腰膂之力贯通,到时候离真四品也差不离了。 三天时间,顺利的话,也勉勉强强可以恢复全盛时期五成功力,大不了暗中护送何肆这一下子去趟京城吧。 何肆和杨宝丹在似梨庄中待了半天时间,却不是独处,何肆又是与姚凝脂讨教其暗器之道。 姚凝脂是杨宝丹的舅奶,也打心眼里把何肆当成了自家人,没有任何私藏,教会了何肆十二弹指通选之术。 何肆悟性不差,学了七七八八,还多获赠了十二把镖刀,镖刀不是刀,没有刀柄,就是一片薄薄的刀刃,藏纳还算方便。 何肆自然投桃报李,教给姚凝脂《妍手五论》中的前两式。 二人都是受益匪浅。 没想到老赵刚走不久,火急火燎闭关去了,到了黄昏,杨元魁、杨延赞,还带着厨娘又来到了似梨庄。 “爹、爷爷,你们怎么都来了?”杨宝丹有些不开心,想着这就浪费了一天时间,自己都还没有与何肆独处过呢。 杨延赞笑骂道:“你个没良心,来看看你还讨嫌了?” 杨宝丹问道:“镖局里头仪銮卫还在呢,你们走得开吗?” 杨延赞笑道:“这不还有你哥吗?” 可怜的杨保安,虽然并未言明,却是当交质一般,被留在了杨氏镖局中。 厨娘做了一顿珍馐大餐,杨延赞知道自家闺女身上的伤势几乎痊愈,也就没有做恶人叫她忌口,到了晚些时候,众人识趣地尽欢而散,就留下了杨宝丹与何肆。 第157章 意马心猿到卿卿 两人坐在亭台水榭之中。 “水生…”杨宝丹轻声呼唤何肆。 现在的杨氏镖局中之中,知道何肆真名的人几乎都是叫他小四,只有杨宝丹还叫他水生。 似乎她这样叫水生就是她的,是他从水里钓起来了,与那个何肆没有关系。 何肆显然注意到了杨宝丹的情绪,他赶紧问道:“怎么了大姐头?” 杨宝丹叹了口气说:“还有两天你就要离开了。”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和遗憾,她不舍何肆离开。 何肆点点头,“对啊,我离家也挺久了,快三月了。” “可我爷爷一趟走镖都三个月呢。”杨宝丹不觉得三个月很久,却是忘记了自己认识何肆才一个多月。 何肆摇头道:“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家里都挂念着。” “你走了我也会挂念你的,所以你还会回来吗?”杨宝丹自从表露心迹之后,她再没掩饰自己的心意。 何肆安慰她:“一定啊,这不是答应了吴老爷子三年之约吗?” 杨宝丹不满这个回答,“我是说回来看我。” 何肆说道:“都到江南了肯定来看你啊。” 杨宝丹嗔怒道:“不是顺带的那种!” 何肆解释道:“不是顺带,到了江南,我先过来看你。” 杨宝丹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何肆问道:“怎么了大姐头?” 杨宝丹低声道:“是不是没有吴爷爷的三年之约,你就不会来看我了?” 何肆闻言一怔,却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认真地看着杨宝丹,良久才轻声道:“就算没有这个约定,我也会来看你的。” 杨宝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 “真的吗?”她追问道。 “真的。”何肆点点头,他看着杨宝丹的笑容,心中忽然也涌起了一丝温暖。 两人相视而笑,何肆的笑容却是慢慢浮现一抹苦涩。 他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觉得自己对不起杨宝丹,更对不起何花。 “对不起……”杨宝丹的声音轻柔,像是一阵微风在何肆耳边吹过。 何肆愣住了,该道歉的不应该是他吗? 杨宝丹有些难以启齿,却是小声嚅嗫道:“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和我的丫鬟小玉儿,我们经常……女子之间……女子之间总有些……难以启齿之事……我和小玉儿……我们……经常互相……借镜……你懂吗?” 何肆并没有流露出杨宝丹预想中的惊愕,只是淡然道:“我懂,我早就知道了。” 杨宝丹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无奈一笑,“大姐头,你会说梦话你不知道吗?一起去广陵的路上,你已经不止一次半梦半醒说起这事了。” “啊!”杨宝丹惊叫一声面色霞红,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南边素有契兄弟的风气,相比之下,女子之间磨镜之好,似乎也不足挂齿。 杨宝丹又怕何肆误会,声如蚊蝇,辩解道:“你别误会,我还是清白之身……” 何肆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却是没有太过介意,要说清白之身,他本想着自己是啊。 脑中却是忽然就回忆起自己雀阴魄化血走了岔路那日,情急之下又是被杨宝丹撞个正着。 好吧……他的清白,从何谈起啊。 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杨宝丹先开口,“你那个待年媳姐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啊?好相处吗?” 何肆没想到杨宝丹会忽然提起自己的姐姐,他才不会傻到去问哪一个。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 他想了想,说道:“她人很好,性子温柔,从小到大没见她和谁急眼过,就是有一些闷,不过这是我家庭的原因,我父亲挺凶的,小时候动辄大骂家里人,所以我们都怕他,我以前也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一个。” 杨宝丹缩了缩脖子,有些担心道:“你父亲是什么武功境界啊?和师伯比谁厉害?” 何肆摇摇头,“和师伯不能比,他就是个刽子手,只会砍头,连未入品都还不是呢。” 杨宝丹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心道,“那还好,我已经快入品了,就算他爹再凶,骂我我也不还口,打我我跑就是了。” 何肆不知道杨宝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些丑化父亲了,又解释道:“其实我爹他人挺好的,就是面冷心热,不知道怎么和家里人相处。” 杨宝丹又问道:“那你娘呢?是个怎么样的人?” 何肆想了想,说道:“我娘她眼睛看不见,却是将我们一家人照顾得很好,她性子温和,从来不会和人说一句重话,从小最宠我了……” 说起家人,何肆就有说不完的话,眼见着天色已晚,即便是炎夏,水榭之中已经有些凉意,何肆随手驱赶蚊虫,防止叮咬,结果却发现蚊蝇只簇着自己,并不叮咬杨宝丹,有些奇怪。 杨宝丹的母亲去世得早,除了杨延赞所画的画像,脑中几乎是记不得一点儿母亲的样貌了。 反正画像中娘亲温柔大方,端庄得体,联想到自己的样子,只怕是父亲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杨宝丹又问,“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两个姐姐吧,还有一个呢?总不会也是待年媳了吧?” 何肆笑着摇头,没有避讳,如是道:“她叫何叶,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我娘是个寡妇,带着我二姐改嫁进家门的。” 杨宝丹闻言没有太过诧异,虽说大离朝还是比较忌讳女子改嫁的,但是家中父亲鳏居多年,杨宝丹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若是父亲哪天说他想续弦了,杨宝丹虽不至于举双手双脚赞成,但也绝对不会吝啬一句“娘亲”叫父亲难堪。 杨宝丹问道:“那你二姐她人怎么样?” 何肆轻笑一声,“她啊,人呆头呆脑的,没有什么坏心眼,甚至连心眼都没有,就是喜欢吃东西,胃口也大,好在吃不胖,不过脸圆圆的,真要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何肆回答道。 杨宝丹松了口气,看样子除了何肆的父亲凶一些,其他都是好相处的人。 女为悦己者容,说起自己的相貌,杨宝丹却是有些自卑道:“师伯说了,我长得不好看,比你姐姐差远了。” 何肆赶忙说道:“我师伯的话你也能信啊,他脑子不正常的。” 杨宝丹笑了笑,“我当然信啊,因为他说你心里有我,他还说我努努力能做平妻呢。” 何肆又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却是看着这样的杨宝丹,心中有些心疼。 他不喜欢杨宝丹吗? 这样的女子,有谁不喜欢呢? 杨宝丹盯着何肆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你只是朱水生的话,你会喜欢我的对吧?”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宝丹,过了良久,听从本心,点了点头。 杨宝丹心满意足,“反正你在我这就是朱水生,不是什么何肆。” 何肆心头触动。 杨宝丹挨着何肆坐着,慢慢将身体靠了上去,仰着头,她的双唇,如同沾染露珠,娇嫩而滋润。 两人的目光交汇,何肆雀阴魄化血三成,潜移默化,对于男女之欲,也是不如之前那般淡漠,就像是开了窍般,终于不再那么不解风情了。 此时何肆也感受到了杨宝丹的柔情蜜意,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回避,也慢慢靠近了杨宝丹。 何肆轻轻压在她的嘴唇,一种温热的感触从她的唇瓣一直传递到他的心。 那头拿不住的心猿瞬间欢欣鼓舞,双臂挥舞,擂动心门,咚咚咚不断,叩打着肋骨。 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 虽然他们之间并非初次亲吻,但是此刻的二人似乎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彼此。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水生,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杨宝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和真挚。 何肆心中一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大姐头,不管我是不是朱水生,我都是喜欢你的。” 杨宝丹眼神粲然,伸手紧紧拥抱着何肆,似乎想要将自己完全融入他的身体。 许久,何肆刚想说些什么,杨宝丹却推开何肆,笑脸洋溢道:“水生小老弟,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何肆感受到怀中余下的温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杨宝丹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离开了。 虽然两人没有直接言明,但心中都有了某种默契。 何肆离开回京之后要多久才能回来还是未知数,杨宝丹虽然想和何肆在一起,但也不愿意拖他的后腿。 但是一个一定会等,一个一定会回来。 刚跑到回廊之上的杨宝丹却是忽然回头,对着何肆说道:“你晚上可不许用手做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要是想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宝妆阁里……” 说完杨宝丹涨红了脸,飞似的跑开了。 只留下一个僵坐原位的何肆…… 第158章 招摇 第二日,小玉儿叫杨宝丹起床,却见自家小姐已经坐了起来,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眼神有些呆滞。 昨夜杨宝丹回屋之后,就火急火燎叫了小玉儿烧了一桶热水,将自己好好梳洗了一遍,又是点了《香乘》中名贵的“江南李主帐中香”。 之后更是把小玉儿支走了,脑中就想着那本《鸳鸯秘谱》与《青楼剟景》里的图画,这回可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她已经是有所准备了。 杨宝丹在床上翻来覆去,本来整洁的床铺已经皱成了一团,可等了一夜,何肆没来。 杨宝丹忿忿道:“这呆子,该不会又用手了吧……” 小玉儿在杨宝丹面前没有什么规矩,亲昵得很,忍不住问道:“小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杨宝丹却是一把扯过小玉儿,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反正她都已经与何肆挑明了,何肆没有介意,那这下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与小玉儿玩耍了。 杨宝丹自然把苦等何肆一夜的“怨气”发泄在小玉儿身上,杨宝丹心道,“小玉儿,朱水生那个呆瓜不来,你就好好受着吧!” …… 一顿不可描述的欺凌过后,小玉儿泪眼汪汪蜷缩在床上,那表情我见犹怜,杨宝丹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床。 杨宝丹没有劳烦小玉儿,而是自行洗漱完毕后,之后直接就坐在了梳妆台前。 小玉儿已经穿好衣服,收拾干净残局,将原本凌乱的床褥也铺整起来。 小玉儿却是没有觉得委屈,反倒心里偷着乐,自家小姐果然还是喜欢自己的。 “小姐,今天是要化妆吗?”小玉儿走上前来,在一旁问道,这可是太不寻常了。 杨宝丹笑道:“怎么?我平时这么不注重打扮的吗?” 小玉儿小声说道:“不是小姐说的吗?镖局里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打扮给谁看呀。” 杨宝丹想了想,说道:“那今天化个妆吧,淡一点就好,不要太浓了。” 小玉儿点点头,开始为杨宝丹上妆。 她的手法熟练而轻柔,让杨宝丹感到非常舒服。 杨宝丹打开螺钿装饰的梳妆盒,里头躺着许多首饰,光吃灰的发簪就有十几枚。 杨宝丹自然还是拿起了何肆送她的那枚珠花蕾玛瑙簪子。 呵,说是送,钱还是自己爷爷给他的,倒是借花献佛,不过杨宝丹却是一脸笑意,这是她的及笄礼物。 小玉儿噘着嘴,“小姐,这枚簪子有什么好的啊,看着就便宜,而且珠花都掉了两个了。” 杨宝丹笑道:“小姐就是喜欢,你找个机会送去首饰铺,给我修好。” 小玉儿小声道:“小姐你天天戴着,我也没机会送去修啊。” 杨宝丹又是回身和小玉儿嬉闹了一番。 小玉儿连声讨饶,杨宝丹这才罢休,不一会儿,杨宝丹的妆容就完成了。 小玉儿退到一旁让杨宝丹自己检查一下。 即便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却是只有一个朦胧的镜像。 杨宝丹今天穿着一袭淡绿色的长裙,一个简单的螺髻,脸上淡淡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清新可人。 杨宝丹满意道:“你自己玩啊,我出门了,别跟着。” 小玉儿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现在这个似梨庄中,除了下人,不就水生少爷一个人吗? 除了找他还能找谁。 何肆一早就在院中练刀,早前还默念了几遍佘道人留下的《玄蕴咒》,没什么感觉,不过这几日来,也养成了每日诵读的习惯。 见到杨宝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何肆面露微笑。 半点不带心虚的,昨夜他可没用手。 杨宝丹几步上前,一把搂住了何肆的手臂,她才不会质问何肆昨天为什么不去找她,还要脸呢,只是问道:“你吃了吗?” 何肆摇摇头,“还没呢?” 杨宝丹就这么拖着他,“走,咱们出去吃。” “好。”何肆点点头。 两人逛了一遍清晨的贺县,去食肆吃了早点。 杨宝丹还是这般热衷用豆浆溺死油条,吃得不亦乐乎,又觉着不过瘾,再要了一碗开洋大馄饨。 何肆就只吃了两个肉包,被杨宝丹嘲笑为鸟胃。 吃完早点,杨宝丹又拉何肆在贺县闲逛起来。 何肆对游肆并没什么兴趣,只是不会扫兴,在杨家的事情已经做完,回去的时间也敲定了,这两日就真是自由,反正与杨宝丹在一起,做些什么都可以。 杨宝丹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贺县之中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 这两日杨氏镖局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坊间虽然以讹传讹流出许多流言,却是没人知道实情,不过杨氏镖局就这么立在那里,只要不倒,也没有傻子会当着杨宝丹这个少东家的面说些的风言风语。 杨宝丹买了两串糖葫芦,拉着何肆的手,一甩一甩的,脚步轻快,就这么走街串巷,倒是有些招摇。 有相熟的铺子老板笑道:“少东家,这是新姑爷吗?人很面生啊,不是本地人吧?” 杨宝丹嗔他一眼道:“什么叫‘新’?杨氏镖局就这么一个姑爷,哪来的‘新’?” 那人赶忙笑着赔罪,骂自己笨嘴拙舌。 何肆有些无奈,小声劝道:“大姐头,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不要这么彪悍啊?人家会说闲话的。” 杨宝丹却毫不在意,反倒狡黠一笑,“让他们说呗,我就是要把你牵出来遛遛,叫所有人都看到,这样才好,这下子除了你,可就没人要我了。” 何肆心中触动,何肆心中触动,杨宝丹就是这么敢爱敢恨,他不日就要回京,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不到何肆的耳朵里,杨宝丹却是姑娘家,名节为重,他自然不会叫杨宝丹承受飞谋钓谤。 他勉强一笑,“你以为我是骡子是马啊,还牵出来遛遛?” 杨宝丹将头凑了过去,轻声道:“你既不是骡子也不是马,你是狗,你是朱赖皮。” 何肆苦笑道:“不就答应你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吗?别这么记仇。” 杨宝丹对着何肆眨巴眨巴眼睛,“所以你可不能再失言了啊,你记得要回来找我。” 何肆保证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杨宝丹闻言喜上眉梢,问道:“尽快是多久啊?” 何肆想了想,回答道:“就今年之内。” 杨宝丹已经喜不自胜了,却欲擒故纵道:“回来干嘛呀?” 何肆才不由着她,笑道:“反正不是入赘。” 其实何肆的父亲何三水也早有了金盆洗手的打算,他已经杀过一百个人了,算是坏了刽子手这行的规矩,他不在衙门当差之后,一家人留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本来无可奈何才会叫儿子继承这个捞阴门的行当,可如今何肆有了实力,自然也不愿意成为刽子,不如就带着一家人迁居江南吧,当个镖师也不错呢,何肆没有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安安稳稳过去就好,下辈子,反正他也没有。 京城那地方,大人物实在太多了,出去逛一圈,不知就和几个白龙鱼服的皇亲大吏照了面,他之前就是这么招惹上礼部侍郎家的女公子焦晰儿,最后还扯出了小阁老姜玉禄,为此头疼许久。 其实要想说服家人迁居江南倒也不难,父亲是一家之主,只要说动他就可以了,就是想到何花,何肆忽然就是一阵心虚加愧疚。 第159章 垂钓 杨宝丹想要去千岛湖上垂钓,何肆当然答应。 本来这事老赵都会陪同的,不过老赵如今闭关了,这活自然也就落到何肆头上了。 贺县时称“千峰郡”, 因为此处有原有千处山头,直到离朝在此立堤蓄水,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 如今的千岛湖水下还沉没着两座古城。 杨宝丹直接在似梨园中砍了一根金贵的紫竹,仔细将多余竹枝去掉,又是在火上熏烤整形,何肆看着杨宝丹娴熟的动作,自己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杨宝丹又是烧红弯曲一枚绣花针成鱼钩,再是马不停蹄地在园里挖掘起蚯蚓来。 看着杨宝丹忙得不亦乐乎,何肆忽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经历的好事坏事都事情太多了,几乎接踵而至,源源不断,人也是累累奔命,似乎就没安逸过,难得体会一下这样的闲暇日子,都有些不自在了,真是贱骨头。 杨宝丹动作忽然一停,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何肆,小心翼翼问道:“你会不会觉得这样陪我很无聊啊?” 何肆摇摇头,“怎么会呢?” 杨宝丹说道:“因为都只是些浪费时间的闲事啊。” 何肆笑问道:“那什么才算正事呢?” 杨宝丹想了想,“不知道,比如修炼?或者挣钱?或者读书?” 这三者对应了杨保安、杨元魁和杨延赞。 作为独女,杨宝丹其实孤单,若说杨氏镖局中陪伴杨宝丹最多的,可能就是老赵了。 何肆忽然想起毗云寺上有一副楹联,便念了出来,“得一日闲无量福,作千年调笑人痴。” 杨宝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哟,水生小老弟,怎么说话文绉绉起来了?” 何肆摇了摇头,笑道:“咱就是在干正事。” 杨宝丹展颜一笑道:“那你还傻愣着,来帮忙呀。” 二人随即又忙碌起来,直至日中时才将钓鱼的工具准备妥当,杨宝丹急不可耐,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骑马出门了。 待到千岛湖边,几乎随处可见的钓矶,杨宝丹却是拉着何肆租了一叶小舟,何肆将小舟划得歪七扭八,杨宝丹还没说话,自己就先尴尬地原地打转起来,貌似自己除了打架,啥都不会。 杨宝丹帮衬着划船,过了许久,才勉强移船到了湖心。 船停湖中,杨宝丹有些感叹道:“那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钓鱼,把你给钓起来了。” “原来就是这啊。”才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吧,何肆却感觉过去了好久。 杨宝丹大手一挥,“就在这儿钓了,说不定还能钓上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说罢,杨宝丹稳稳端坐着,抛出了鱼竿,而何肆则是把控方向,两人开始了漫长而安静的等待。 千岛湖的水质清澈见底,碧绿如玉,让人心旷神怡。 时间缓缓流逝,湖面的浮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垂钓是最耗费时光的事了,杨宝丹耐住性子,小声与何肆聊着天,何肆却是光维持小舟浮水不动都是艰难。 见杨宝丹戴了一顶斗笠,面上还是微微出汗,何肆忍不住开口问道:“热吗?” 杨宝丹摇摇头,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拉着何肆,明媚一笑。 接着两人一坐就是小半天,别说鱼了,连片鱼鳞都没见着。 本就十钓九空的杨宝丹可算找到了借口,一定是船乱飘的原因,想咬钩的鱼儿都跟不上。 到了下午,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岸上,杨宝丹在千岛湖边买了一篓鲫鱼充当渔获。 何肆见状有些茫然。 杨宝丹对着何肆交代道:“这些都是我们钓的,知道吗?” 何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竖起拇指道:“大姐头厉害。” 两人骑马回到城中似梨庄,却发现似梨庄里已经忙活起来,杨元魁杨延赞都在,威远镖局的两位长辈也在。 把马交给了下人,两人大大方方牵手而返,杨宝丹脸色洋溢着笑容,却是看到自己爷爷,又是一噘嘴,“爷爷,你们怎么又来了?” 杨元魁没好气道:“你的宅子就不能来了?不看你这个没良心的,看我孙子来了。” 何肆也叫了声‘爷爷’,就算当着几个长辈的面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杨元魁见状倒是面露喜色,心道,“小四这孩子,怎么忽然就不扭捏了?还与宝丹这般亲近黏腻了?莫不是成事了吗?” 杨元魁赶紧上上下下打量孙女一番,体态轻盈,面色如常,还是处子之身。 看其胸,看其眉,此两看毒极,正是看新破瓜女郎法也。 杨元魁眯眼笑道:“你们这是钓鱼去了啊?收获不错啊。” 杨宝丹大大方方递出了竹篓,不带半点心虚道:“都是些鲫鱼,可以煲汤喝。” 杨元魁知道自家孙女的垂钓技术,认真敷衍道:“不错不错,囡囡厉害!” 下人接过竹篓,转身去了厨房忙活。 不多时就备好了筵席,厅堂之中,看着一桌子水陆之馔,何肆都觉得破费,自然少不了一顿觥筹交错。 杨元魁说道:“小四,咱们喝点?” 何肆没有拒绝。 杨延赞开了一坛子严州府的箫酒泉,何肆抿了一口,眼前一亮,这味道居然有些类似京城的鹤年贡,自己父亲是个酒鬼,他不善饮都不行。 几人都是喝了点酒,好在都是武人,不存在什么浅尝辄止,莫要贪杯的说法。 杨宝丹就是自己喜欢吃什么就给何肆夹什么,何肆也不拒绝,小口小口吃着,亲昵的举止落在众人眼里,近乎就昭示着两人的关系。 杨元魁和杨延赞对视一眼,都是有些怅然,他们自然认为何肆是个好孩子。 可他马上就要回京了,这一去不知多久,杨宝丹是自家闺女,他们自然是心疼得紧。 酒过三巡,杨元魁放下筷子,问道:“小四,你别怪爷爷多嘴啊,你和宝丹现在算是……” 何肆明白杨元魁的意思,正想回答,杨宝丹却拉着何肆的胳膊,直接坐在何肆身旁,笑嘻嘻道:“爷爷,我和水生现在挺好的,我们的事情,你就别掺和了。” 杨元魁笑道:“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挺好的是什么意思?你把小四骗到手了?” 杨宝丹腮帮子一鼓,气哼哼道:“爷爷,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又撺掇何肆道:“你跟爷爷说说,是不是我骗你跟我好的?” 何肆当即对着杨元魁表态,“爷爷,之前是我一直不开窍,现在我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我也是喜欢宝丹的。” 杨元魁委婉道,“你们相好我自然乐意,可小四你马上就回京了,以后的事情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 杨元魁忽然就想起了还在闭关的老赵。 当初他这一走,说是闯荡江湖,却是多年未归,抛下青梅竹马的郁洁,不可否认自己也算乘人之危了,这才有了如今杨家这些小辈人丁啊。 他自然不想让自家孙女承受这种相思之苦,以及那难料的变故。 杨宝丹看着何肆,认真道:“他会回来的,我等他。” 杨元魁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语重心长道:“小四,你要走,爷爷不留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要觉得自己还年轻,就什么事情都可以缓,感情一事,最忌一句好事多磨,就该顺顺利利,水到渠成,万不可忸怩。” 何肆郑重点头,保证道:“爷爷,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情,年前一定回来贺县。” 杨元魁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何肆的保证。 第160章 未雨绸缪 杨元魁没了话,杨延赞又开始呶呶不休不起来,最后就连威远镖局的郁源和姚凝脂都插入进来。 何肆没有一丝的不耐烦,有问必答。 将本就干干净净的家世竹筒倒豆子般都交代了出来。 杨元魁本以为何肆这等身手,一定师承不凡,家世也不会太普通,没想到就只是个贱业的刽子人家。 他倒是没有一点儿瞧不起何肆,自家镖局,也是贱业,只不过这些年积攒了些钱财而已。 听到何肆想要带着一家人迁居江南的想法,杨元魁可是一脸笑意,毕竟他清楚何肆是不可能入赘杨家的,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作为爷爷自然不舍杨宝丹远嫁。 儿子杨延赞虽然嘴上说着不介意杨宝丹嫁人,却是把杨宝丹的嫁妆似梨庄摆在杨氏镖局不远处,只隔了端一碗热汤都不会凉的距离,也是用心良苦。 所以听说何肆要迁居江南后,杨元魁父子心头那一缕想着杨宝丹要远嫁的怅然都是烟消云散。 听何肆没有隐瞒的说起还有一个待年媳的姐姐,杨元魁早知道此事了,面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杨延赞却是不可避免的沉了脸。 杨宝丹抱着何肆的手臂,护短道:“人家十几年前就定下的事情了,能有什么办法嘛?再说我都是跟爷爷学的挖墙脚,你要怪就怪爷爷去。” 杨元魁一怔,心寒啊,这小棉袄漏风就算了,咋还浸水了? 何肆闻言更是心虚不已,自知理亏,只想着不管如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杨延赞却没有为难他,只语重心长道:“小四,你只记住一条,无论以后你们俩如何,你都不能委屈了宝丹。” 何肆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答应杨宝丹的第二件事。 感动之余,郑重应下。 何肆和杨宝丹陪着几位长辈又坐了许久,眼见着天色已晚,早就到了宵禁的时间,不过在座都是武人,都不会在意那些巡更的。 直到深夜,都是没有离去,似梨庄虽不如杨氏镖局大,却也五脏俱全,几人都是在此宿了一夜。 杨宝丹也喝了些酒,她脸上仍然带着未褪的酒意,何肆扶她回了房间,杨宝丹坐就将身子挨着他,笑靥如花。 宝妆阁里小玉儿已经点着了驱蚊的安神的香料,静谧而淡雅。 小玉儿说道:“水生少爷,我来照顾吧。” 杨宝丹却道:“不用了,小玉儿,你今天也累了,快睡觉去。” 小玉儿面色闪过一丝黯淡,没有说话,便退出去了,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何肆看着杨宝丹一脸醉态,说道:“也不知道用气机化去酒气。” 杨宝丹却是摇头,依偎在何肆的身旁,呼吸均匀而绵长。 何肆倒不是吝啬气机,只是体内的霸道真气从不是中正平和之物,不敢贸然渡给杨宝丹。 何肆倒了热水用巾帕给杨宝丹擦拭一下脸颊,今天她化了淡妆,疯玩一天都有些花了。 仔仔细细给杨宝丹洗完脸后,看着和衣的杨宝丹犯了难,没敢下手,就是讷讷的坐在床边,帮杨宝丹包摆好了躺尸般的睡姿,避免那个尸犬魄又偷懒,烛火昏黄,他只觉得这一刻安宁的不可思议。 杨宝丹睡不安稳,何肆便一直帮她纠正睡姿,半醉半梦间,杨宝丹发起脾气来,娇嗔道:“哎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何肆无奈摇头,只能随她了,京城的气候不如江南温暖,大半年时间都要和两个姐姐挤在一张大盘炕上睡觉。 何叶也是这般睡不安稳,老是睡出个“大”字出来。 不可避免的把他和何花挤到一边。 …… 另一边的房间中,杨元魁却是和儿子杨延赞聚在一起。 此刻两人身上都已经散去了酒气。 杨元魁有些担心道:“你说宝丹身具明妃相,越王世子真会这么轻易地离去吗?” 杨延赞也是面色凝重,“不好说,他身边那个密宗和尚倒是走得干脆,可陈祖炎显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杨元魁沉吟道:“所以,就算老赵能重回四品,也不见得能护宝丹十分周全。” 杨延赞问道:“爹,你难道是想要宝丹跟着小四回京?” 杨元魁摇摇头,“那不至于,小四现在还是伪五品境界,带着宝丹也不方便,何况他身边还有这么多仪銮卫,去到京城,万一宝丹的明妃相被什么大人物看上了,更是麻烦。” 杨延赞隐隐猜测出什么来,“爹,有什么话就说吧。” 杨元魁有言在先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那你别说了,我要回去睡了。”杨延赞当即站起身来,作势就要离去。 “欸,别走!”杨元魁赶忙挽留。 杨延赞又是被父亲强行按回座位,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父亲,杨元魁到底是没有憋住,说道:“你之前和我说了,明妃相二十岁自破,除此之外,是得是处子之身……” 杨延赞眉头紧皱,一声冷哼,“打住,爹,你是宝丹的爷爷,可别说什么为老不尊的话。” 杨元魁讪笑道:“我看得出小四这孩子你也是喜欢的,宝丹也是心仪于他,两情相悦的事情,这不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吗?” 杨延赞冷声道:“爹,你这是要宝丹自荐枕席啊!” 杨元魁悻悻然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嘛……而且宝丹也不小了。” 杨延赞毅然摇头:“我不同意。” 杨元魁劝说道:“人家两情相悦的事情,你怎么就不同意呢?之前保安要娶盈盈过门的事情,你不也没拒绝吗?还说要给他明媒正娶一个。” 杨延赞梗着脖子道:“那也不行,我不能让宝丹受这种委屈,也就是老赵没在这里,不然听你出这种昏招,一定把你打出屎来。” 杨元魁怒道:“老赵你是爹,还是我是你爹?” 杨延赞一时语塞。 杨元魁语重心长道:“你傻啊,小四都说了,和她那个姐姐还没定亲呢,他不也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俩孩子若是先有了夫妻之实,咱家杨宝丹还能做小不成?” 杨延赞闻言眉头稍稍舒展,有些意动,“爹,咱们这样真的好吗?” 杨元魁不容置喙道:“你自己丫头你不知道吗?早晚的事情,都说了迟则生变,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杨延赞犹豫道:“而且小四后天就要回京城了啊?” “这才叫他牵肠挂肚啊。而且小四都说今年一定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杨元魁沉声道,“听我的,你不是珍藏了很多好酒吗?先去准备一坛鹿血酒,在弄一颗慎恤胶化在里头。” 杨延赞闻言愣住了,所谓慎恤胶,其实就是春药,药效奇强,所以需要“慎恤”服用,又因用后男女如胶似漆而得名。 而鹿血酒,在翼朝开始就是皇家药膳,被称为仙家服食丹方,有大补虚损,益精血,解痘毒、药毒等妙用,传说某位皇帝鹿血酒,一次传召了五位妃子,结果惊动了皇后。 杨延赞越想越惊,以鹿血补益身体,顺带再化解慎恤胶的三分药毒,好家伙,自己这个父亲,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定是未雨绸缪许久了。 杨延赞试探道:“鹿血酒我倒是有,但是哪来的慎恤胶啊?爹,你凭什么觉得我一个鳏夫,会需要这种东西啊?” 杨元魁拍板道:“那你就别管了,只要负责把鹿血酒准备好就行,其他交给我。” 杨延赞狐疑道:“爹,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杨元魁瞪他一眼,道:“都说了让你别管!” 第161章 叮嘱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牖照射进来,何肆从梦中惊醒。 自己怎么睡着了?奇怪的是,那如影随形的恶堕居然都没有发生。 他旋即察觉到有一只手臂揽在自己腰间,还有一条大脚跨在身上,这叫他不可避免的有些反应。 杨宝丹毫无睡相地趴在自己身上,还好,两人都是和衣而眠。 伏矢魄感知到了小玉儿已经可怜兮兮地守在宝妆阁门口。 何肆蹑手蹑脚爬了起来,装作无事发生,拉开房门。 想起自己刚到杨氏镖局的时候,就是小玉儿接待的自己,当时还称他为前辈呢。 小玉儿在杨氏镖局一直是杨宝丹的贴身丫鬟,年纪和杨宝丹差不多,也是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秀气。 一张小脸蛋上有着一丝丝红晕,看起来有些害羞又有些可爱。 不过知道了她和杨宝丹的磨镜之癖后,何肆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视她了。 何肆莫名有些心虚道:“那个,玉儿,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小姐吧……” 小玉儿幽怨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何肆的离去并未惊动睡梦中的杨宝丹,她依旧安稳地沉睡,昨晚她做个了羞涩的梦,梦里很累,所以身体还不想醒。 小玉儿走进房中,看着自己小姐是和衣而睡的,忽然就放心下来,旋即暗骂自己大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丫鬟下人,怎么敢吃味水生少爷? 小玉儿上前几步,忍不住探头看向自家小姐,那睡梦中仍带着满足的笑容,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小玉儿替杨宝丹解了衣物,用巾帕浸透热水,仔细替她擦拭一遍身子,翻动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杨宝丹,可是累坏了她的小胳膊小腿。 时间在清晨的阳光中慢慢流逝,杨宝丹在睡梦中尽享平静。 小玉儿守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爱怜。 杨宝丹终于是慵懒地睁开眼睛,她支起身子,却见小玉儿在一旁守着,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 杨宝丹迷迷糊糊道:“小玉儿,早啊。” 小玉儿摇头,“小姐,不早了,日上三竿了都。” 杨宝丹微微一愣,旋即想起昨天不是把何肆带回来了吗? 现在哪里还有何肆的身影。 杨宝丹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亵衣,带着些希冀问小玉儿:“是你帮我脱的衣裳吗?” 看着小玉儿点点头,杨宝丹眼里的光又是黯淡下去。 忽然想起昨晚的梦境,自己似乎梦到了何肆与自己…… 杨宝丹有些失神,嘴里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梦啊……” 小玉儿问道:“小姐,你梦到什么了?” 杨宝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了,水生他人呢?” 小玉儿说道:“水生少爷一早就走了。” 杨宝丹心中有些幽怨,真是个榆木疙瘩,昨天也是,明明在千岛湖上,四野无人,还要自己主动,亲个嘴都害羞的小男人。 不过倒是问出一个让自己开心的消息,他和他那个待年媳姐姐还没亲过嘴呢。 何肆的确没有骗杨宝丹,只是隐瞒了焦晰儿和樊艳的那两次意外。 一番洗漱后,神清气爽的杨宝丹出了房间。 却发现何肆正巧与舅奶姚凝脂在院中练习暗器手法。 杨元魁就坐在一旁看着。 杨宝丹走上前去,坐到爷爷身边。 杨元魁宠溺地揉了揉自家孙女的脑袋,说道:“囡囡,你这是才起啊,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么疲懒。” 杨宝丹不解道:“早起干什么?又不用洗衣服也不用做饭的。” 杨元魁一时语塞,觉得这话在理,让杨宝丹早起也确实没必要。 旋即他想到一个歪理,“早起的人就不会被枕边人起床的动静给吵醒了啊。” 杨宝丹下意识说道:“他吵不醒我的,放心吧。” 杨元魁笑呵呵问道:“所以你俩昨天是各自睡的还是分开睡的?” 杨宝丹连耳朵都羞得红彤彤的,小脸满是羞怒,“爷爷,你好烦啊!” “那就是一起睡的咯?”杨元魁心领神会。 他看着杨宝丹却是皱眉,还是处子之身,他以为是这两个小辈什么都不懂,故而偷偷拉扯一下孙女,“跟我来,爷爷有话和你说。” 杨元魁说完就站了起来,径直离去。 杨宝丹只得跟上,嘴里抱怨道:“神神秘秘的。” 两人去到杨元魁昨夜休息的客房,爷爷立刻关上了门,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偷偷摸摸递给杨宝丹。 杨元魁小声道:“囡囡,你娘走得早,本来这种东西应该是她交给你的,现在只能是爷爷给你了。” 杨宝丹接过册子,一看名字,《似胜蓬莱》。 她就要翻开,杨元魁老脸一红,马上阻止道:“现在别看,会自己屋头再看。” 杨宝丹没有多想,只是‘哦’了一声。 杨元魁又是转身从桌上拿了一壶酒,交到杨宝丹手上,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个,你让小四晚上喝了,强身健体的。” 杨宝丹没好气道:“晚上要什么强身健体啊?天天喝酒!你晚上自己劝去。” 杨元魁却说道:“我们几个等会儿就回镖局了,晚上不来了。” 杨宝丹还以为自己嫌弃的态度让他这个老小孩生气呢,说道:“干嘛呀?我又不是真嫌弃你们。” “就是给你们腾地方,我们这些长辈在,太碍事了。” 杨元魁千叮咛万嘱咐道:“反正你记得,这酒一定给小四喝,然后你自己别碰,知道不?” 杨宝丹狐疑看他,“你下毒了?” 杨元魁一瞪眼,大惊小怪道:“想什么呢!爷爷会害你们吗?你记得照办就好,好了,没事的话爷爷就先走了。” 杨元魁直接推门而走,杨宝丹留在原地。 “奇奇怪怪……” 杨宝丹将酒放在一边,打开了那本《胜似蓬莱》,只一看,又“砰”的一声合上了。 杨宝丹面色霞红,心中波涛汹涌,她怎么也想不到,爷爷竟会给她这种东西。 粗略地翻了几页,入眼的内容尺度之大,简直不堪入目。 自己和小玉儿偷看是一回事情,被自己的爷爷传书却又是一回事情…… 杨宝丹瞬间醍醐灌顶,目光移向那壶酒,面色古怪,原来是这样…… 第162章 豆芽 京城还是那座京城,闭门锁钥之后,也并且不再互通,京城的繁华与宁静仿佛被这扇门巧妙地分割开来。 高耸的皇城门紧闭着,城门口的卫兵认真地查看着每一个出入城门的人。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依旧行人络绎,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行色匆匆,少有笑意。 皇城之中,偌大的宫闱威严仍在,天光之下,红墙绿瓦金碧辉煌都似乎被炙烤得有些褪色,没人见过它光鲜亮丽的时刻,好像黯淡就是常态。 这座六朝古都的皇城近乎年年修葺,却也不见整旧如新,它入主过各姓的帝王,也是所谓的皇帝轮流做,今朝到陈家。 新帝陈含玉退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今已是五品小宗师的他,宵衣旰食,日理万机自然不在话下,再也不复之前还是太子时候的纨绔形骸。 内阁几位陈斧正留给陈符生的三朝顾命大臣见状老怀甚慰,说他这是一鸣惊人之兆。 退朝之后陈含玉继续在乾清宫中批阅奏折的陈含玉脸上再没有朝堂之上的深邃,真的麻烦,早知如此,这皇帝,不当也罢。 想起之前坤宁宫夜谈那晚,自己表露心迹欲要登基,母后执意阻拦,甚至不惜矫诏,让自己还是当个监国太子,暂总百官,由她老人家垂帘听政。 当初要是自己没有斩钉截铁的殿上即位,而是将错就错让母后拿出诏书来,虽然如今的局面会乱一些,但总不至于风雨飘摇,自己说不得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自从母后章凝从皇后变成太后,从坤宁宫移居慈宁宫后就一直幽居不出。 其实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太后早不在皇城了,甚至不在京城。 陈含玉有些无奈,母后和父皇二人吃绝户般攫取了离朝大半武运,成为了三品武人,之后父皇在北狄被李且来打碎了武道果位,李且来带着半数武运回到大离,他不痛快,自然要找大离陈氏的不痛快,因此皇室折损了十一尊武将金身,这些泥菩萨每一个都是三品实力,是本该是大离陈氏守城的底气所在,却是受不住一个李且来。 由不解气的李且来本来还想打碎章凝的三品武道果位,将半数武运还于南边,却是被宗海和尚以那最空泛的苍生大义给劝退了。 这才全须全尾活下来的章凝现在的武道应该已近二品了吧,说是天下第三人都不为过,也算因祸得福了。 刘伴伴回来之后,本就不笨的陈含玉终于确定了自己这个父亲驱虎吞狼的计划,简单至极,万金之躯以身入局,不为对弈,管你什么本手、妙手、俗手,直接犯禁,叫李且来一手掀棋盘,打杀了三个化外仙人。 难怪那把爷爷牌位做的木剑关山迢递,飞渡关外,忽然就泥牛入海了,原来是有意为之。 又听闻刘伴伴说北狄出了一位二品武人,没被李且来打死,袁饲龙啧啧称奇,常人只道李且来是二品,却不知那是因为三品之上无人,如今有了一位二品通微武人的存在,李且来那二品境界就大不同了,二品武人见李且来,依旧如同天悬地隔。 袁饲龙笑道:“他陈符生加你陈含玉,当真是一对孝子贤孙。你爷爷老年昏聩,却也知道寸土不让的道理,你俩个顶个精似鬼,却是拱手送出了关外道的大都祖地彦天城。” 陈含玉笑道:“小事,总比无人收拾要好。” 袁饲龙摇头离去,只叹,“与虎谋皮啊。” 如今母后应该已经出关了吧,算了,随她去吧,除非袁饲龙出手,谁又能挡得住她呢? 大端朝占据彦天城后,将彦天城改名为玄龙城,暂时休养生息,采用抚慰百姓、与民更始的怀柔手段。 而当年的离军,以铁血手腕着称,入关后直接屠城三日。 对比之下,自然相形见绌。 不得不佩服大端国师铜山细海的阴毒,杀人不见血。 更是将太上皇陈符生推上了大都王座,与大汗王射摩蠕蠕并称“二圣”。 称陈含玉为“儿皇帝”。 陈含玉对此不甚在意,儿皇帝就儿皇帝,谁叫身在敌营那位真是他老子呢? 陈含玉在太和殿上曾笑言,“射摩蠕蠕,听着名字就像条蛆。” 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如今的北狄,便是突厥、贡真、狄历、朔北、鞑靼等几个部族联合起来的。 陈含玉揉了揉额头,身子不累,心累,批奏折批到头疼。 自从自己继位以来,文华殿倒是空了,那本是太子践祚之前,摄事之所。 设有“文华殿大学士”一职,以辅导太子读书。 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正是仇富,乃是一个虚衔,陈含玉都还未诞下一个子嗣,更遑论立太子了,陈含玉当初提拔仇富,看似率性而为,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朝中无人。 大半朝臣都随太上皇御驾亲征,在北狄走了一遭断头路,除了刘伴伴,就没有回来的了。 他须得作出不拘一格、选贤举能的态度。 其实陈含玉并不喜欢仇富的性子,太过张扬,却不骨鲠,总之就是不堪大用。 如今仇富的职责,大概就是每岁春秋仲月,都要在文华殿准备经筵之礼。 为了叫他不太尴尬,陈含玉还体贴的拨给他一个府凉道项王最小的王子在文华殿读书。 如此鸠占鹊巢,所以才会有一连串的折子递上来,劝陈含玉赓续血脉,早立太子。 就怕已经动荡不安的国祚又有什么影响,毕竟“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一套在只有一个胞姐的独子陈含玉这里完全行不通。 陈含玉明明已经很努力,几乎就是耕耘不辍。 今天的午膳是内庖光禄寺呈上的十三道菜:胡椒醋鲜虾、烧鹅、燌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羊肉水晶角儿、椒末羊肉。 都是羊肉,吃得他臊得慌,居然还有一碟酿豆莛,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 自己昨天才和身边的寺人抱怨说,“生孩子又不是发豆芽,今天泡,隔两天就能吃着。” 结果今天酿豆莛就摆上桌子了,陈含玉懒得追究是谁动了心思,也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了,但那个乾清宫行走的小太监得换掉了,至于冤不冤屈,谁管他? 陈含玉丢了筷子,对着奴才说了一句,“别跟着。” 第163章 赤龙缠象 陈含玉出了乾清宫宫,去了东六院最北的钟粹宫。 广陵道最近给他送来了一个女子,名为朱黛,乃是广陵朱家二房老爷朱雅之女,官秩正四品督粮道,管辖广陵四府一散州粮务。 此女姿色尚佳,却也没叫他惊为天人,说实在的,甚至不如姜玉禄送的几件肉家具。 不过陈含玉还是很满意的,因为她乃宿慧转世之人。 仪銮司从太上皇陈符生执政开始便广罗天下宿慧之人,却是见效甚微,六年间不过搜罗双手之数,多半蒙昧未决之人还都被秘密处死了,如今尚在宫中并且能够觉醒的,只有三人。 陈含玉一人走进钟粹宫,原来是叫咸阳宫,供妃嫔居住,自己也曾住过,改名叫过兴龙宫,现在又复称钟粹宫了。 没名没分的朱黛就暂时被安置在这里,连丫鬟都没有几个,却是极为优待了。 陈含玉昨夜初次临幸朱黛之时,就发现她后背负有一龙一象。 貌似争斗之状,龙是赤龙,象有六牙。 倒不是偏爱这个宿慧未觉的老乡,如今的人间绝色女子,不像是以前那般以腴为美,都是些娇弱无力,纤腰一握的弱柳扶风之态。 如今自己也是五品小宗师了,可不敢放开了干,真怕把那些尽态极妍的妃子们弄的“纤腰为郎管细”。 总算遇到一个势均力敌、可堪鏖战的女子,陈含玉自然满心欢喜。 其实那档子事情并不如何欢愉,尤其是成了皇帝之后,妃嫔侍寝之时,按照规矩,都会有太监在房间外围全程跟着“催钟”。 一来是为了防止皇帝出现意外,二来则是要对整个“侍寝”的过程进行监督。 侍寝过程中,妃嫔都是要老老实实地遵守规矩的,而且不能出声,这些规矩都会在事前就三令五申地告知她们。 只要是外头的管事太监觉得差不多了,都会提醒皇帝“是时候了”,如果皇帝意犹未尽,不予理会,他们则会过段时间再喊一次。 按照事不过三的规矩,太监一般最多喊三次,即便皇帝再不情愿,也都会按照规矩将妃嫔送走。 主要是为了保证皇帝不会因为纵情过度而伤身,乃至荒废朝政。 陈含玉昨天便是纵情床笫,哪管太监催钟,再一再二又再三,这些人真是又当又立,叫他延续国祚,赓续血脉,又怕他纵欲过度,累坏朝纲。 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吗?一穿七都不是问题! 难得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可不得比拼到最后? 夜色之中陈含玉不见朱黛后背的一龙一象争斗之状缓缓变为缠绵,赤龙缠象。 最后还是朱黛技高一筹,陈含玉心服口服。 刚想搂着佳人睡会儿,却是一看天色,居然微亮。 男人赢了江山,赢了美人,不过任你豪气万丈,多半是还要在床榻上输给女子的。 陈含玉也是毫不气馁,大不了今天再来过。 陈含玉走过钟粹宫的琉璃门楼,绿漆大门背面写着“松竹并茂”,是个美好的祝愿。 前院没发现朱黛,宫女看到皇帝陛下亲临,就要磕头问安,陈含玉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往后院走去。 在一座井亭看到了这个昨夜刚破瓜的朱黛。 袁饲龙说这是身具观想明妃相的女子,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否则就是放着大裨益不要,做焚琴煮鹤之事。 陈含玉可不管这么多,听说这是自己那个远在江南的皇叔陈祖炎的命定之人啊。 想想就刺激……嫂嫂好不如婶婶好啊。 不过越王世子最近有些太跳脱了,动静不小,得想办法敲打一下。 等越王老死,就给他赐个恶谥吧。 “颦儿,过来!”陈含玉轻声呼唤道。 朱黛与名相含的表字就叫颦儿。 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 朱黛闻声转过头,看着这个新皇帝,其实今天才是真正看清他的样貌,比起陈祖炎,确实年轻不少。 曾祖的安排,她无法反抗,却是尝试过反抗了,如今不算认命,两个选择,她自己选的入宫。 “陛下。”朱黛上前行礼。 陈含玉扶住了她,“不必多礼,一个人傻乎乎地看什么呢?” 朱黛还未开口,陈含玉就调笑道:“你该不会是想投井吧?我和你说,这井水不干净,投下去可是要成厉鬼的。” 京城素有“苦海幽州”之称,多盐碱地,水质不好。 《酌中志》谓之:“茗具三日不拭,则积满水碱。” 大多宫中饮水都是经皇宫所需要的来自玉泉山的水都是由西直门运送,所以西直门又被称为水门。 陈含玉说这井水不干净,却不是这原因,这里曾是他的兴龙宫,他亲眼目睹过两个宫蛾投井。 朱黛淡然道:“陛下说笑了,颦儿已是陛下的人,就连性命也不例外。” 陈含玉问道:“吃了没?” 朱黛摇摇头,“没呢。” 陈含玉睁眼说瞎话,“朕也没吃,一起吃点?” 朱黛点了点头,陈含玉拉着朱黛往钟粹宫里头走,吩咐了奴才传膳,特意交代了要了清汤越鸡、宋嫂鱼羹、蜜汁火方这三道菜。 朱黛一听便知道陈含玉没有去过广陵,不知道这些菜都不是宁升府特色,不过倒是有心了,至少还是江南菜。 等膳拨食的过程中陈含玉也是和朱黛闲谈起来。 虽然在此之前已经将她的身世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就连她在瞻灵学宫师从哪位大家,表面学了琴棋书画,实际学了七经纬与河图洛书、论语谶的事情都知道。 朱黛没有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间有意无意提起了杨氏镖局。 陈含玉对此有所耳闻,也是南七北六十三大镖局之一。 朱黛说起自己一路从瞻灵学宫回到广陵,中途遭遇了马匪,全靠了在贺县遇到的杨氏镖局仗义出手。 最后还是总镖头杨元魁一人护送她回到广陵。 陈含玉只是点了点头,耐人寻味道:“那你得记住这份香火情。” 第164章 媚眼如丝 似梨庄中众人散去,只剩几个必要的下人。 杨宝丹依然与何肆黏腻一起 亭台水榭中,杨宝丹提着紫竹鱼竿,看似随意闲钓,只是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丫头。。 何肆早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居然连鱼儿咬钩了都没发现。 杨宝丹今天身着翠绿色的细纱裙,与这荷塘的碧波相映,没有挽髻,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披在肩头,几滴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何肆送她的簪子已经交给小玉儿拿去首饰铺镶珠了,还特意交代过,今天不用回来了。 见到心领神会的小玉儿眼泪汪汪的样子,杨宝丹也是于心不忍,素手一挥给了小玉儿几两银子,让她去“水石居”买些自己喜欢的书,然后回镖局看去。 这下小玉儿走的时候更是梨花带雨了。 似梨庄荷塘里有只有几条快瘦成泥鳅的锦鳞游泳。 杨家家风和洽,御下却是不严,似梨庄又闲置多年,只有一个老仆看守,记性不好,自然怠慢了一池锦鲤,可怜它们三天饿九顿已经成为常事。 正常情况下,潭底锦鳞多识钓,未设香饵即先知。 可这些饿坏了的鱼儿早就失了机敏,甚至有些溅跃而出只为衔取几片荷花花瓣。 何肆才发现昨日去千岛湖垂钓实在可笑,何须舍近求远? 眼前不就是杨宝丹大显身手的地方吗? 何肆出声提醒道:“大姐头,有鱼咬钩了……” 杨宝丹这才惊觉芦苇鱼漂一沉,她猛地一提,鱼钩出水,一尾金色的锦鲤在钩上扭动。 杨宝丹没有想到自己真能钓上鱼,先是一愣,旋即放声大笑,一点都不含蓄。 在这蝉声不断的庄园里,杨宝丹的笑声却是分外清脆。 奇怪,她笑起来,好像蝉鸣都静谧了。 一旁何肆连忙捧场道:“大姐头真厉害!” 杨宝丹取了鱼钩,将鱼儿扔进竹篓,也不管手上的残留的黏腻,抱着何肆对着嘴巴就是“吧唧”一口。 何肆被杨宝丹这一口偷袭打得措手不及。 表情有些幽怨,最近这伏矢魄咋回事啊?是近墨者黑吗? 怎么和杨宝丹尸犬魄一样懈怠了,居然连一个亲嘴都没防备。 杨宝丹亲完何肆,也是小脸微红,都怪这个木头疙瘩不解风情,总是要自己主动。 何肆无奈一笑,“搞偷袭是吧?” 杨宝丹一扬脖子,豪爽道:“不服你亲回来啊。” 何肆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是保守,没有做什么自觉“白日宣淫”的举动,不过心动倒是真的。 “他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一定要一鼓作气,把他斩于裙下。”杨宝丹如是想到。 何肆却是忽然问道:“大姐头,你是有什么心思吗?看你今天老是心不在焉的?” 杨宝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解释道:“没什么,就是你要走了,舍不得。” 何肆闻言也是有些歉疚,只能说道:“会回来的。” 杨宝丹本来只随口一说,现在却是真忧愁了,哀婉道:“谁知道呢?听爷爷说,老赵当初就是这么走了,抛下了奶奶……” “啊?” 何肆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这是可以说的吗? 杨宝丹就算是今天难得垂钓有获,也毫无留恋的扔下了鱼竿,依偎何肆怀中。 何肆又是不知如何自处,又想着身边没人,也就大胆起来,伸手抱住杨宝丹。 杨宝丹絮絮叨叨,添油加醋,说起才从爷爷那边听到不久的,老赵和奶奶读故事。 倒是把何肆唬得一愣一愣的。 何肆也是感叹世事无常,只得保证道:“大姐头,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杨宝丹语气低沉道:“你不回来的话,我可不等你,小心我像奶奶一样给人敲墙角了。” 何肆听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宝丹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憨直。 他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杨宝丹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如同一池春水,能看到自己。 杨宝丹眼中倒映出何肆,满心满眼也都是何肆。 杨宝丹羞涩道:“我不好看吧?” 何肆摇头,“很好看。” 杨宝丹笑了起来。 何肆不是那种会甜言蜜语的性子,却真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总会不自觉地被她所吸引。 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她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明媚而温暖,仿佛可以驱散所有的阴霾。 这次杨宝丹没有偷袭,而是轻声问道:“要不再亲一个?” 何肆连忙投降道:“女侠饶命。” 别人投降是因为缴械,何肆却是脸皮薄,怕支棱起来。 一定是雀阴魄在作怪的缘故。 杨宝丹“扑哧”一笑,没有再挑逗他。 两人腻歪在一起,眨眼就到了晚上。 何肆知道时间对任何来说都是公平的,从来不偏不倚。 可是和杨宝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觉得特别快。 明天,他就要离开了。 晚上两人在宝妆阁开得小灶,饭前杨宝丹好像还洗了个澡。 何肆闻着房中的焚香,随口说道:“大姐头,你今天房间挺香的。” 杨宝丹有些羞涩地解释道:“是我爹自己做的江南李主帐中香,闻之舒心,安神助眠的,还算好闻吧?” 何肆点点头。 他在下午就疑惑玉儿怎么不见了。 杨宝丹却说她回去杨氏镖局了。 何肆又问今天几位长辈都不来吗? 杨宝丹也是摇头说不来了。 这叫何肆有些疑惑,照理来说,明天他就要启程回京了,连开两日席面的爷爷绝对不会吝啬今日这场饯别酒啊。 杨宝丹将一壶鹿血酒放上桌,心虚道:“就咱们俩不好吗?” 何肆如实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不习惯,不如前两天热闹。” 杨宝丹轻声问道:“那你是喜欢热闹还是喜欢我?” 何肆没有一丝犹豫,“当然是喜欢你啊。” 杨宝丹向前推了推化有慎恤胶的鹿血酒,语气有些发颤:“喝点酒吧。” 何肆疑惑道:“咱们两个还喝酒吗?” “我不喝,就你喝……” 杨宝丹脸色潮红,没喝酒就好像有了醉态。好在烛火印在脸上,也看不出来。 何肆笑着摇头,“我也不是酒鬼啊。” 他虽然能饮,却不好酒。 杨宝丹却是自顾自拨开了酒壶的软塞,给何肆斟了一杯酒,“爷爷留给你的,说是大补,强身健体。” 何肆点点头,没有一丝戒备,“那我得喝点。” 只是刚刚握住酒杯,却是眉头一皱,阴血录大成的他,对于血腥味极其敏感。 “这是什么酒啊?味道闻起来有些奇怪啊。” 杨宝丹面色微变,支支吾吾道:“不知道,可能是药酒吧……那个,你喝不惯就少喝点,但是别不喝啊。” 何肆端起酒杯,先是抿了一口,面色又是扭曲一些。 这味道,真不是中药吗? 何肆试探问道:“大姐头,一股药味,我能不喝了吗?” “不行!”杨宝丹旋即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大了。 何肆也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主要我一个人喝酒,也怪怪的。” 杨宝丹一把拿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我陪你喝。” 杨宝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拍在桌上,黄花梨的桌面被磕出一小点印子来。 杨宝丹却是忍着一股怪味,口是心非道:“好酒!” 何肆狐疑道:“这酒好喝吗?” 杨宝丹头如捣蒜,“好喝啊,可能就是有点烈,你喝不习惯。” 何肆当即起了好胜之心,他在京城都是陪父亲喝烧刀子的,还会喝不来烈酒?江南的黄酒才没味道呢。 “小瞧我了不是?就算这是一壶头酿烧春,我也能喝完。” 何肆说着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杨宝丹又是给自己与何肆都倒了一杯,“再来。” 何肆连忙劝道:“你吃点菜,干喝啊。” 两人你来我往,没过多久,就把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 这鹿血酒,初入口时是有些抓挠,可习惯了之后,还真有股子韵味,落喉柔顺,回味悠长,空杯留香。 看着已经涓滴不剩的酒壶,何肆甚至还有些回味起来。 何肆感叹道:“大姐头,这酒是真烈啊,不仅是喉咙,浑身上下都和火烧似的。” 杨宝丹却是直勾勾盯着何肆,媚眼如丝,眼神里的一泓春水像是勾芡了一般。 第165章 胭脂虎要吃人 杨宝丹的眼神稠腻,小嘴儿溢出的细微呻吟。 有那么一瞬间,何肆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肉,被一只胭脂虎垂涎欲滴,喘息间那股气息都要喷到自己脸上了。 “大姐头,你喝醉了。”何肆心头微颤,自己说话也开始不太利索了。 好像舌头大了一圈,把嘴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酒劲也太大了吧……” 何肆不敢心疼气机,赶忙地分出一丝化去全身酒气。 酒气一散,何肆得了瞬间清明,却是叫本来还算温和的药力毫不遮掩的发散出来。 “这酒里头有东西?” 何肆感觉浑身一紧,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裹着大棉袄被投入热汤,浑身燥热难耐,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在耳边打鼓。 何肆当即站起身拉住杨宝丹的手,将她扯入怀里,情急之下,也只引渡一些气机过去。 摸到杨宝丹的肌肤,怎么是冷的? 杨宝丹身体自然也是燥热,却是比何肆好些。 “大姐头,你听我说,这酒里有东西,你清醒些……”何肆勉强开口,话没说完,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燥热,想要不息,却是不堪炽盛,鼻尖不由自主呼出两条白色匹练。 何肆体内本就用来中和三分药毒的酒气一散,更是烈火烹油一般,浑身肌肤都是泛起潮红。 只可惜他还没有炼化非毒魄,暂时达不到那百毒不侵的境界,自然弄巧成拙。 杨宝丹已经瘫软在何肆怀中,喉间发出些无力的呢喃,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何肆接连几声呼唤,眼神也是迷蒙起来。 勉强过渡一些气机进入杨宝丹体内,帮她化去酒劲。 迷迷糊糊之间,杨宝丹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暖流在体内四溢,然后又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全身又冷又热,说不出的难受。 似乎身体缺失了什么东西,急需填补,却绝对不是气机。 杨宝丹打开何肆的手掌,双臂环绕何肆颈间,气吐如兰。 何肆那股气机在她体内游走之处,所过之处就像被凌汛一般,身体被寒冷与灼热交织,煎熬无比,不叫人清醒,反倒欲仙欲死。 人之大欲,近乎本能,她找补的对象,就是何肆。 何肆本就感觉有些难自禁的身体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贤。 真有坐怀不乱者,也一定不是圣贤,而是太监。 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救赎之道,就在彼此。 何肆俯身咬住她的耳垂,颤抖着询问道:“可以吗?” 回应他的,是杨宝丹一个笨拙而热烈的吻。 两截软肉触碰在一起,杨宝丹的唇瓣在颤抖,却也带着决绝的坚定。 干柴烈火,再也无法浇熄。 不再遏制心中情愫之后,两人反倒多了几丝清明,只是情动而已。 杨宝丹闭上了眼睛,按下何肆的头颅,挤压在她一对瘦弱的肉鸽上,她的心跳如擂鼓般强烈,在何肆的耳边回荡。 何肆起身,怀抱杨宝丹向着那张千工拔步床走去。 说是怀抱,其实是被杨宝丹缠在腰上。 拔步床上挂面由红木、榉木、花梨木等多种木材制成,楣板上以黄杨木和象牙镶嵌《西厢记》人物,窗成芭蕉扇形,制作之良、雕镂之精,令人叹为观止,乃是杨延赞多方寻访而来。 何肆放不下杨宝丹,被她带着倒了下去。 “先放帘子。”何肆说道。 杨宝丹这才放开了手,何肆手忙脚乱放下了床帷。 两人身形笼在帐中。 回身时,却见杨宝丹已经褪下大半衣物。 昏黄烛光透过帷幕,只有星星点点光芒。 女子媸妍本就各有千秋,即便杨宝丹不是婀娜身姿,前凸后翘,何肆依旧是看到了一块如同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无事牌。 杨宝丹双手抱胸,欲拒还羞般挤出一点弧度,“别看。” 何肆看的却是她身上几道已经蜕痂的粉色疤痕。 何肆心神触动,伸手摸了摸杨宝丹肩头的疤痕,自责问道:“是因为我吗?” 杨宝丹没有安抚他,只是点了点头,媚眼如丝,“是因为你,所以也就你一个男的能看到。” 那一瞬,何肆好像要溶化在杨宝丹的笑容里。 美玉小瑕疵,国工犹珍之,有瑕宁自掩,匪石幸君知。 杨宝丹伸手揽住何肆,不叫他胡思乱想。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静谧的夜晚中屋内喘息盖过屋外虫鸣。 窸窣脱衣后,两人皆是初次的床笫之欢却是需要一方起头。 杨宝丹忽然问道:“我没醉,你呢?” 杨宝丹此话,正是表明了心迹,这档子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不该有稀里糊涂的嫌疑在里头。 所以杨宝丹说自己没醉,也希望听到何肆说他没醉。 何肆摇摇头,“已经醒了。” “你会吗?” 杨宝丹面如粉桃,一头青丝散乱在枕头上,衬托得她身体愈加白玉腴美。 何肆心虚道:“应该。” 春宵一刻值千金,却是有人挥金如土。 最后果真是什么都不会的何肆被迫叫杨宝丹放下矜持。 杨宝丹叹了一口气,羞涩之余,满脑子都是那几本《秘戏图》中的姿势。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言传自然羞于出口,身教确是矜矜业业。 手脚揽住何肆的身子,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八股取士有好处,照本宣科总不错。 磕磕绊绊倒也渐入佳境。 何肆感知到体内有些异变发生,却是将其抛诸脑后。 怜香惜玉都顾不得的他,还会在意身体的异样? 就算现在有人在一旁拿刀割耳朵,何肆都不带喊疼的。 …… 夜晚过去,黎明慢慢来临。 何肆与杨宝丹相拥而眠。 在清晨天刚亮,何肆便睁开了眼睛。 身边的杨宝丹还在沉睡,只是眉头微蹙,面色有些憔悴。 何肆莫名觉得杨宝丹变美了,虽然自己本就觉得她好看。 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心里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柔情与愧疚。 昨晚实在有些太乱来了。 杨宝丹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只管纸上谈兵,那些风流骚客笔下臆想出来的姿势,累得两人都是气喘如牛。 打死何肆都不相信,那些近乎软功杂耍的架子是寻常人能摆出来的?宗海师傅教他的锄镢头都没有这么多架子。 何肆伸手替她抚平蹙起的峨眉,杨宝丹却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何肆嘴唇发干,叫了一声“大姐头”。 杨宝丹却道:“以后不准这么叫了。” 何肆只管点头,“宝丹……” 杨宝丹笑道:“水生,你的眼睛不红了诶,变成乌溜溜的了。” 何肆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受益匪浅,只是有些心疼地问道:“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杨宝丹摇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今天就要走了吧?” 何肆艰难地点点头,缠绵过后,他也是万般不舍离去。 现在走,倒是有些拔鸟无情的嫌疑,抑或吃干抹净的绝情。 杨宝丹没有一丝怨气,只是说道:“那我不睡了,你陪我说说话。” 何肆脱口而出道:“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 杨宝丹摇摇头,“才不和你走呢,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她扯过被子盖住那块落红,却是没有遮住自己,一夜过后,她已经褪去了羞涩,明媚许多。 杨宝丹想要支起身子,却是感觉腰酸背痛,吃痛蹙眉。 何肆连忙说道:“你就好好躺着吧,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就好。” 杨宝丹揽着何肆的一条手臂,靠了起来,“吩咐你干什么?我是招夫婿,又不是招下人。” 何肆有些愧疚道:“累不累?” 杨宝丹反问道:“你累了?” 何肆摇摇头,“说实话还好。” 何肆何止是还好,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粗略感知一下自己的身体,便已大喜过望。 他的雀阴魄几乎尽数化血,一身伤残都好了七七八八,至少骨头是全好了,除了那截脚趾没长出来,骨架已经变成了淡金之色,也不再需要那些附骨之疽的支撑,只有一股颇梨带金的气息流转。 倒是有些像无色界中看到的锁骨菩萨。 可算是解放了一身的气机,能够使出伪五品的全力来了。 何肆虽然不知为何,却敢笃定,这绝不是雀阴魄化血的功劳,而是杨宝丹带给他的好处。 杨宝丹却是语出惊人,“不累的话,那就再来一次?” 何肆闻言一惊,旋即一脸严肃道:“别闹了,你身体吃得消吗?” 杨宝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挑衅道:“朱水生,你以为自己很行吗?开玩笑,完全不痛不痒好吧?” 何肆面色一黑,小声幽怨道:“宝丹,你这样说话很伤人的……” 杨宝丹一下扑倒何肆,“昨天我就当你喝醉了,今天咱们可都是清醒的,别婆婆妈妈了,两厢情愿的事情。” 这恹恹的胭脂虎,显然是要吃人。 第166章 重归四品 直到日上三竿,打肿脸充胖子再战两轮的杨宝丹自作自受、浑身虚浮,再也无法下地。 何肆想着自己不去杨氏镖局应该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了,毕竟都已经设计至此了。 今天是答应温玉勇离去的日子,再留一日兴许不难,却是有些戏耍他们的嫌疑了。 还是不要给杨氏镖局多添麻烦了。 何肆就抱着杨宝丹往杨氏镖局走去,似梨庄虽然相却不远,何肆一路却是踱步,生怕颠簸了怀里的玉人。 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乏行人往来,杨宝丹到底不如之前牵手游肆时来的坦荡,将头埋在何肆肩膀,掩耳盗铃般遮住脸上的憔悴还有羞红。 杨宝丹声如蚊蝇道:“别人都看见了。” 何肆问道:“那我走快些?” 杨宝丹却是摇头,“慢些,再慢些。” 离别就在眼前,回到杨氏镖局,何肆就该走了。 可即便是再慢的步子,走过一条街也要不了多久。 何肆刚行至贺县西大街,却听闻一声巨响从杨氏镖局传出,一个独臂人影倒飞出来。 人影手持一把“一曝”,犹如勺子剜豆腐,轻易插入青石板中,碎石横飞,人影倒退许久才停下退势。 一人紧随一跃而出,口中满是污秽之语,“奶奶的杨元魁,你个老杂毛,趁我闭关做这种腌臜事情?你怎么会下得去手啊?她还是个孩子啊!今天不把你屎打出来,算你夹得紧的。” 还以为是杨氏镖局遇袭的何肆听到动静,这才松了口气,这两位怎么打起来? 老赵不是在闭关养伤吗?这么快就出关了? 已经猜出大半原因的何肆对着怀中的杨宝丹小声道:“宝丹,咱爷爷在挨打诶。” 杨宝丹探出头来,看清状况,却习以为常地点头,“看见了。” 何肆问道:“那我要去帮忙吗?” 杨宝丹直言道:“不用管。” 何肆点点头,自然是听杨宝丹的。 都是长辈,帮谁都不好,自己如今的身子也是亏空得厉害,心有余而力不足,劝架就更是算了,自己笨嘴拙舌,免得弄巧成拙。 何肆从小生活在京城,胡同巷子的骂战见过不少,尤其以妇老为常见,这时候一条狗经过不夹紧尾巴都挨两巴掌。 还是不要贸然掺和进去为妙,就让这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打打闹闹,增进一下感情也好。 老赵又是一拳递出,将杨元魁轰上天去。 眼神却是看到了街角处怀抱杨宝丹的何肆。 目光不善道:“小子,放下我家丫头!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何肆将杨宝丹往上耸了耸,一脸平淡道:“她累了,不方便走路。” 杨元魁又好似神兵天降,刚好落在何肆面前,只是有些狼狈。 杨元魁只流了一点鼻血,却是大手一抹,糊了整张脸。 “爷爷。”两人异口同声。 “诶!回来了啊。” 杨元魁笑如菊花,带着讨好和心虚立在一边。 杨宝丹缩了缩脖子,有些羞愤的将自己藏在何肆怀里。 何肆也是表情有些微妙,本来德高望重的长辈形象,经过昨夜一事,已经轰然崩塌了。 杨元魁倒是用心良苦,为了促成了两人的好事,也是无所图地让何肆得了自己的亲孙女。 这种事情,何肆自然谈不上抵触,就是有些不得劲。 就好比我一直把你当亲爷爷,你却把我当孙女婿? 不然眼看杨元魁挨打,何肆早就第一个站出来,也是老赵的从只言片语中猜到了事情始末,不好出头,不然首当其冲就是他了。 “还抱着?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老赵暂时放过杨元魁,就要上前来抱走何肆怀中的杨宝丹。 何肆却转身回避了。 杨宝丹像只骄傲的母鸡,嚷嚷道:“这是我男人!哪里授受不亲了?” 杨元魁一旁赔笑道:“老赵,如今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啊,你消消气,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势,别在气出病了。” 两人都是人精,自然看出杨宝丹已经是破瓜。 老赵一手按住心头,哀嚎道:“女大不中留啊。” 杨宝丹却是翻了个白眼,嫌弃道:“回家说,别在外头丢人现眼了。” “对对对,先回家。”杨元魁立刻附和道,心道孙子孙女来的是真及时啊,恢复四品实力的老赵,那拳头,即便是留力了也重啊。 估摸着自己这老身板也就扛三下,第一下能哼哼一声,后面也就没气了。 杨宝丹想起镖局中还有几个仪銮卫在,挣扎着脱离了何肆的怀抱,想要自己走。 可刚一迈步,便是两腿一软,若不是何肆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怕是已经跪了。 何肆再不给她逞强的机会,将杨宝丹打横抱起,当先一步跨入了大门。 温玉勇一行九人就在前院,一人坐着一个石锁,样子有些滑稽,看到何肆归来,温玉勇这才放心。 何肆朝着温玉勇点头致意,杨宝丹趴在何肆的肩膀上,只露出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何肆倒是轻车熟路,一路去往北房花园,将杨宝丹放回了闺阁床上。 小玉儿就坐在闺房之中,静静地出神,甚至之前老赵和杨元魁的打斗的声势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看到何肆抱着自家小姐归来,小玉儿一时忘了收敛脸上的落寞。 尤其是见到小姐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一向在外人面前是个性子温吞的玉儿看向何肆的眼神破天荒凌厉起来。 杨宝丹拉着何肆的手,不满道:“你抱我回来做什么?我还要送你呢?” 何肆揉揉她的脑袋,“你也累了,先休息会儿。” 杨宝丹却是不依不饶,“再黏一会儿,你都要走了。” 杨元魁爷孙三人却是跟了过来,威远镖局的舅爷舅奶也来了。 杨延赞看着自己女儿一脸憔悴的样子,也是心在滴血,好好的白菜,就这么被拱了,自己还是帮凶,真是鬼迷心窍了,等等就差人送几颗乌鸡白凤丸过来。 杨宝丹被一大帮长辈盯着,有些不好意思,“都围着我做什么?这是我的闺房诶,你们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老赵还在气头上,直接递出一拳,“臭小子,属猪的?给我家姑娘祸害成啥样了?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 老赵这一拳打在何肆肩头,何肆没有闪避,也是事先无所察觉。 好在老赵留了力,何肆只是一个趔趄。 何肆也是有苦难言啊,只能在心里呐喊,“不是我干的啊,我一直一直很被动!” 他的伏矢魄上一次对于武人无所察觉的情况还是在晋陵县王家,面对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的朱全生。 何肆挨了一拳,却是颇为惊喜,伏矢魄是五品武人伏矢之妙的具现,何肆自然是此道佼佼者,可面对四品大宗师,还是有心无力的。 老赵这是已经重归四品了? 如此正好,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四品大宗师坐镇杨氏镖局,就算是越王世子也得掂量掂量啊。 毕竟大宗师来去自如,岂有防贼千日的道理? 何肆也能走得安心。 第167章 按时吃饭 老赵也是咂舌,自己这一拳的力道和刚才打杨元魁也差不多,居然没把何肆砸地上? 好小子,又变强了许多! 宝丹这明妃相真是便宜他了,说不得天大的好处还在后头呢。 见到心上人挨了打,杨宝丹当即炸毛,怒道:“老赵,你打他干嘛呀,你要发疯出去和爷爷打去。” 要不是杨宝丹身上实在没有力气,这会儿一定站起来给老赵来上一套太合剑法。 杨元魁闻言面色一僵,听听这是亲孙女能说出来的话吗? 看来这湿袄子得赶紧脱,要不穿久了容易得风湿。 老赵冷哼了一声,双手抱胸站到一旁。 杨元魁却是问道:“小四啊,今天就走吗?” 何肆有些愧疚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杨元魁点点头,“嗯,爷爷相信你。” 老赵冷笑一声,“呵,你小子想挺美,吃干抹净就要走?告诉你,可没这么容易,以为是打尖呐?” 老赵话虽凉薄,言外之意却不隐晦,冬瓜已经长在棚子里了,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姑爷,自然愿意出手帮何肆摆平那几个仪銮卫。 今天何肆只要摇一下头,说一个步子,天王老子都带不走他。 这番心意何肆领了,却是不想给杨家添麻烦,只是问道:“老赵,你的伤势全好了?” 老赵没有隐瞒,“宋苦露留下的伤势完全好了,脊柱也用透骨图维持住了,分走了半成气机,不过这笔买卖划算,比起之前,我的气机翻了十倍,算是和你之前状态类似的伪四品,不过四品没有伪境之说,暂且就厚颜叫做四品吧,勉强算作中流了,自然也不需要依靠这十七年蝉了。” 说着老赵就将手中的十七年蝉褪下,递给何肆。 何肆有些错愕。 这副金丝手套,是吴指北所作,他自然明白其中珍贵。 老赵故作嫌弃道:“给你了,拿着,算是新客人上门的见面礼。” 何肆受宠若惊,却也没有推辞,顺手捧过这“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的十七年蝉。 他之见识过过孙素灵的厉害,还是个未入品,凭借二年蝉就已经可以阻挡龙雀大环的刀锋了。 虽然没有亲身体会过,但何肆好歹识数,十七比二可是大出十五呢。 老赵见何肆没有推三阻四,却是瞧他顺眼了些,又说道:“杨家穷,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姑爷的,这算我私人赠与,别混为一谈啊,你问老杨,他还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给你不,真拿不出来,也别心生怨怼啊。” 何肆连连摇头。 杨元魁不服气道:“谁说我没东西送的,这不是有屈龙吗?” 杨宝丹却是戳心窝子道:“爷爷,屈龙不是你借给水生的吗?” 杨元魁悻悻然道:“哪有什么借不借的,拿去用。” 杨宝丹又道:“而且本来也是人家师门之物啊,就算给了也算物归原主。” 杨元魁面色微红,难道连手中这稍逊一筹的“一曝”也要送出去吗? 除此之外,好像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宝丹……”何肆出声制止,有些无奈,见不得杨元魁下不来台。 杨延赞扶额轻叹,自家闺女这时候就已经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他倒是开始担心自己了,听说舅母送了何肆一套十二枚陨铁镖刀,还有十二弹指通玄的秘术,那自己能送出些什么好东西呢? 仔细想想,还真没有出趟的玩意儿,不行,不能在女儿面前跌份。 杨保安也是一样犯难,他连之前给屈盈盈赎身的三百两都拿不出来,别说送何肆什么像样的见面礼了。 何肆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露出难色,赶忙行礼,婉拒道:“几位长辈,真不用如此待我,小子受之有愧。” 杨延赞也是借坡下驴,赧笑道:“小四啊,惭愧,这回就先欠着,你下次回来之前,我给你备好一份像样的礼物……” 何肆连忙行礼,“杨叔您客气了。” 杨延赞闻言却是面色一板,佯怒道:“是你见外了。” 杨宝丹一旁傻笑,推了推何肆,提醒道:“傻子,叫岳父啊。” 何肆赶忙改口,“岳父。” 杨延赞这才破颜为笑。 杨宝丹对着何肆说道:“慢慢来,别赶急,等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再回来,记得想我就是了。” 何肆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忽然想到什么,何肆将手中那枚姜桂楼的镏子摘下,本就是纯金,质地柔软。 运上气机,在手中一抹一按,抹去了上头的文字。 将有些磕碜的戒指递给杨宝丹,挠头一笑,“戒指,送给你。” 这是他身上唯一自己的财物了,之前送杨宝丹的簪子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还是杨元魁给的银子。 杨宝丹大大方方接过,戴在自己手上,却是有些大,戴在中指上还有些空余,做扳指就太不伦不类了。 何肆又是解下半截见天所做的二人夺,递给杨宝丹,说道:“没什么好送的,宝丹你应该是修炼剑法的吧,剑给你了,我的砥柱剑法需要配合重剑砥砺,也不适合用它。” 杨宝丹也是收下,脸上笑容更盛,“算是定情信物吗?” 何肆红着脸点头。 杨延赞面色微微动容,自己女儿若是持有这把剑,倒是可以替代肠佯剑修行太合剑法的后十八式了。 杨宝丹的闺房不大,讲究一个聚气,一群人涌入之后,倒是更显得逼仄。 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时间过得飞快,直到温玉勇也是不得不露面催促。 本想留着吃一顿午饭的杨元魁最后还是没有留下何肆。 何肆终究还是走了,杨氏镖局门前那个少年背负重剑,腰佩长刀,骑上一匹青鬃马,此刻背对着他的家人,心上人。 杨宝丹被小玉儿搀扶着站在门口,眼中充满离别的悲伤。 何肆朝着杨宝丹微微一笑,“大姐头,我走了。” “水生,记得想我。”她轻声说道。 何肆点点头,却似没敢再回头。 此去既是归家,也是离家。 离家何需远,出门既旅人,离愁不断萦绕心头。 马蹄北去,赴往京城。 何肆的离去,让杨氏镖局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杨宝丹看着何肆,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恋恋不舍,眼窝蓄起泪水。 何肆裹挟气机的声音却是飘荡回来,“记得按时吃饭!” 杨宝丹闻言,瞬间破涕为笑,仰着脖子道:“我才不会茶饭不思呢……” 第168章 神仙钱 关外道,莲川草原。 莲者连也,取其金枝玉叶相连之义。 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此地一马平川,没有雄关漫道,只有一座彦天城矗立于此,如今被得地大端占据,改名为玄龙城了。 这里曾是离朝祖地,离朝入关后的前半百年来,三代马上皇帝两都巡幸,东进西出、夏北冬南,时称为彦天城为夏都,天奉城为冬都。 两都巡幸的制度从乾平、府顺两朝开始就慢慢荒废,到后来年事已高的陈斧正再次平定翼朝余孽叛乱,改元天佑。 可惜天不假年,天佑纪年不过四个春去秋来,喜帝陈斧正驾崩之后,彦天城的夏都之实便近乎废弃了。 使得彦天城这个曾经的南都,渐渐失去了它的帝京地位。 天奉城是前朝迁都时仿制南都而成,而彦天城则是为了皇帝两都巡,无有二致,仿制天奉城一比一修建。 所以如今的玄龙城的布局也是如出一辙,只是换了大部分的宫殿名头而已。 北狄众部攻破彦天城那日,莲川草原一夜金莲花盛开,一眼望去,那一座座金黄色的大花序如同地涌金莲。 尊佛却不敢佞佛的射摩蠕蠕自以为天命所归,他是草原的汗王,至高无上的权力由天神“长生天”授予,只能秘而不宣地在后院立了一尊丈六金佛。 入主不过半月的大汗王射摩蠕蠕,如今不在万安宫中,而是驾临钦天监。 谶纬经典《命历序》开篇有言,天地开辟,万物浑浑,无知无识。阴阳所凭,天体始于北极之野,地形起于昆仑之虚,日月五纬俱起牵牛。四万五千年,日月五纬一轮转。 所以有了皇权特设的钦天监观象授时、洞察天机,钦天监中各监官不得改迁他官,子孙世籍世业,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如有缺员,由本监逐级递补。 除非皇朝更替,阴阳谶纬一说,始终掌握在寥寥几家手中。 天文、历算、阴阳、占侯、推步、堪舆无不笼括。 射摩蠕蠕欲在玄龙城广揽人才,确立安邦治国之策,开创了大端盛世的伟业。 能人异士不拒南北出身,先后受召投身于射摩蠕蠕帐下。 射摩氏以前不过是蠕蠕帐下一个打铁部族,如今一跃成为草原共主,也敢自称黄金氏族的血脉传承了。 但从大汗王射摩蠕蠕的名字看来,这位大汗王倒是半点没有回避那段屈辱的历史,甚至敢于呈上面来。 不是那种卧薪尝胆的快意,倒有些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释然,胸襟委实不小,如此才能容人,才能设立幕府。 如今的钦天监班子,有翼朝遗孤,有草原巫觋,甚至还有离朝党派之争落败的世家。 大端太师铜山细海陪同射摩蠕蠕身侧,二人面前是一口黄金大釜。 周回足有十丈,便说是一处圆塘也不为过。 钦天监这等观察惟勤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这般违和东西的存在。 为了安置这口调遣千人,从朔北旧部滚木运来了这口黄金大釜,一路掉落的金屑都够养活数百牧民了。 在铜山细海的指挥下,直接拆掉了颗半座观星台,又是在三天内筑起了一座暂未命名的楼台。 其中挂垂棘为悬相,燃鲸膏为烛火。 大汗王射摩蠕蠕站在这口黄金大釜前,如今已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了,朔风如刀催人老,没有气机傍身的他,看着已经行将就木。 却叫人忘了早十年前,他便是这副枯木朽株、风烛残年的鬼样子了。 釜中浑水浴沙,不可洞察。 射摩蠕蠕开口道:“这水澄了三日了,怎么还不清澈?” 太师铜山细海笑道:“有鱼自然浑水,再者说察见渊鱼者不祥,大王莫要执着了。” 射摩蠕蠕却摇头道:“太师,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帮我。” 铜山细海把目光投向了那口黄金大釜,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 年长于射摩蠕蠕却是皮相年轻的铜山细海双手拢袖,在袖中踅摸许久,摸出了三枚钱币。 “这是化外的神仙钱,由次到好,分别为小灵天,攀山钱,瞻云钱。是之前一位被李且来打杀的谪仙的遗物。” 射摩蠕蠕接过三枚钱币,两大一小,分别为白色、赭色、翠色。 其中宛如寻常通宝大小的那一枚通体碧绿,居然是玉质的,钱币正面刻着“小天灵泉受于天也”。 射摩蠕蠕惊叹道:“倒是有些类似中原的花钱。” 铜山细海解释道:“这是最次的小灵天,取道家三十六洞天中的灵泉灵气孕养而成的,神仙钱。把它化在水中,原始反终便是一方赝迹的漂玉池,此方瓮天没有灵气,谪仙便是以此为凭。” 射摩蠕蠕又看向另外两枚更大一些如牛眼般的钱币,赭色那枚刻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射摩蠕蠕看着这位高深莫测的大端太师,等着他为自己解惑。 铜山细海说道:“这是攀山钱,散为灵气,直抵上小灵天数百枚,而且最能用来夯实境界,一境一枚足够。” 射摩蠕蠕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看向另一枚乳白色刻着“湖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钱币。 铜山细海继续道:“这是瞻云钱,是香火钱,化外之人死后,还能暂住银瓶阴寿未尽,人则不如路轮回,若是舍得来世不要,一枚瞻云钱能强行留宿人魂在人间两个小甲年的时间。” 射摩蠕蠕面带希冀,小心翼翼道:“太师,依你之言,那我死后,是否也能依靠这枚瞻云钱……” 只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近来是愈加力不从心了,大抵是见不到挞伐中原那一天的。 “可以的。”铜山细海点了点头。 射摩蠕蠕心神为之一振,由衷道:“化外的神仙手段,当真神奇,令人神往。” 铜山细海解释道:“化外世界,不管修行与否,只要是蠢动含灵,都有三栈,肉身栈,人身栈,天地栈。凡是内弦世界的生灵皆有魂魄,或承载于肉身、蠃虫、银瓶。三者相较,云泥之别,当然也有外道认为魂魄可栖息于肉身栈、人间栈、天地客,百无禁忌。外道自然不是邪魔外道,只是奉行之人太过稀少而已,此中也可以窥见一斑,虽然不是左道,但确实是羊肠小道,行路难。不过如今,大王想要看清这釜中鱼,须得花掉手中这枚瞻云钱,以其上‘湖清海晏,天下太平’的八字敕令之效破除片刻浑噩。” 射摩蠕蠕凝眉,陷入沉思,却在片刻间作出抉择。 此等宝物,既然有缘获见一枚,谁说就不能再遇到第二枚了? 第169章 鱼游釜中 射摩蠕蠕下定决心后,倒是有些好奇道:“太师,这八个字是谁的敕令?” 铜山细海回答道:“一位水神,化外世界最大的两尊天地栈之一,共同执掌六道轮回,水神刘十一掌天魂,山神黄道业掌地魂。” 射摩蠕蠕点点头,却是又生疑惑,“如此说来,攀山钱大概就是那位山神敕令了,名字倒也言简意赅,可这另一枚瞻云钱既然是水神敕令,为何要取‘瞻云’二字?” 铜山细海回答道:“因为云海才是这世上最大的水域,一山一水二神,刚好阴阳互补,天母地父。” “不该是天父地母吗?” 铜山细海摇摇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射摩蠕蠕略带狐疑,问道:“太师,你为何对化外之事如此熟悉?” 铜山细海淡然一笑,这位大汗王身心多疑,自己却不愿斟酌回答,只是说道:“看书,不见瓮天人,但见石上字。谁能负瓮去,夺我寥天思。有史以来,千年以降,总有化外来人的寥寥几笔,便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也该浩如烟海了,足够吾等皓首穷经。” 射摩蠕蠕笑道:“我还以为太师也是化外之人呢。” 铜山细海面色不变道:“那我当日就该死于李且来剑下了。” 射摩蠕蠕点点头,“言之有理。” 然后他随手一抛,将那枚瞻云钱投入釜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釜水如沸。 游鱼釜中,鳞集竞跃。 浑浊尽数沉淀,釜中清澈见底。 射摩蠕蠕目瞪口呆,眼见有数百锦鳞与草鲫混杂。 各成一派,竞新斗巧。 铜山细海也不惊异,只是出声解释道:“我们身处瓮中,就像这些鱼儿身处釜中,每个能影响瓮天走势的人,或身居高位,或气运加身,或武道登峰,都会在这釜中呈现一尾。” 射摩蠕蠕收敛骇然,点了点头,笑道:“我懂,这就是瓮天蠡海的道理。” 铜山细海道:“瓮中观天,以蠡测海,其中艳鳞是谪仙,草鳞是土着,但也并非绝对,总有例外。” 射摩蠕蠕嗟叹道:“此刻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铜山细海纠正道:“是眼中。” 射摩蠕蠕盯着一条硕大的草鲫,远离鳞集之外,悬停水中,无声无息,他问道:“釜中的游鱼可是体型越大的越厉害?” 铜山细海颔首。 射摩蠕蠕又问,“太师说武人也能入釜?” 铜山细海解释道:“应该是其中凡鳞大半都是武人,而且都是四品守法境界以上。” 射摩蠕蠕讶异,“居然有这么多。” 铜山细海却是淡然,“天下不知几万万人,能出百个四品网上的大鱼,不足为奇。” 射摩蠕蠕指向釜中最大的一条灰色鲫鱼,问道:“太师,依你之言,那条最大的凡鳞可是李且来?” 铜山细海摇头,说道:“不是,那是息长川。” “是他?他居然没被李且来打杀?”射摩蠕蠕眼中流露出一丝忌惮,这般硕大的体型,快有一头牛犊大小了,真是池中凡鳞独一份了。 也就还有几条锦鳞能与之媲美。 铜山细海说道:“息长川才是如今天下唯一的二品武夫了,至于李且来,早不在二品之列了,若是息长川愿意为大端凿阵,可抵上十万敌军。” 射摩蠕蠕压下心中惊骇,问道:“太师,那李且来呢?凡鳞之中最大难道不该是他吗?” 射摩蠕蠕想到一个可能,失声道:“难道……他是化外之人!” 他的眼神又在艳色的锦鳞中搜寻起来,锦鳞之间可就有许多体型硕大的了,甚至还有几条超过了那条代表息长川的鲫鱼。 铜山细海摇摇头,“李且来不在此中,他虽是翁天中人,却早就超脱之外,那位是敢与瓮天之主斡旋的存在,甚至逼得他一甲子时间不敢垂钓众生。” 射摩蠕蠕咂舌,“他竟然这般厉害?” 铜山细海一脸严肃道:“只有低估,绝无高看。” 射摩蠕蠕沉默片刻,问道:“那我在其中吗?” 铜山细海肯定道:“大王如今与大离共分天下,自然也在釜中。” 射摩蠕蠕问道:“哪一条是我?” 铜山细海却是没有回答,只说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大王莫要深究,我们观釜的时候,自然也有天老爷在观翁。” 射摩蠕蠕忽然有些颓然,“如此说来,我等岂非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铜山细海安抚道:“大王多虑了,鱼游水中,人若奈何?”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付诸口,“除非是竭泽而渔……” 射摩蠕蠕叹了口气,是他定睛细看之下,除了一条代表息长川的草鲫,竟再也无凡鳞能与锦鳞相提并论的。 “这世上的谪仙人太多了……太师,那些半金半黑色的鱼代表什么?是谪仙还是土着?” 铜山细海摇了摇头,“不好说,可能是与化外牵连甚深的土着吧。” 射摩蠕蠕伸手一指,问道:“那这一条小鱼呢?为何也能出现在釜中?” 他手指之物,是一条灰黄交织的鲫鱼,只有食指长短。 身上有些淡淡磷光,似乎是颇梨金色。 除他之外,其余鳞集最少也有尺长,这条就小得有些太过分了。 依铜山细海所说,能入釜中者,武人至少也是四品往上,难道是某个大气运之人?中原有言,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铜山细海眼神晦涩,轻声道:“许是变数。” 射摩蠕蠕突发奇想,不可抑制的打了个颤,即便是身旁旁无人却依旧压低声音道:“太师,若是让李且来知道了这釜中鱼的奥妙……岂非能驱虎吞狼?” 铜山细海轻笑道:“京城地下幽都中有几条暗河,其中有鱼名‘殃’,谐音‘余殃’,与我们这釜中鱼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说察见渊鱼,他更胜一筹,何须我们多此一举。” 第170章 过金陵渡 六月廿四,温玉勇一行抵达润州府金陵渡,五百里路弯弯曲曲不按驿道走了七百里,花了十一天时间,委实不快也不慢。 之前温玉勇一行走驿道骑快马,穿过广陵道只用了四天时间。 马一驿一换,人倒是没一个掉队的,都是入品武夫,夜以继日,不成问题。 回去的时候自然不会那般赶急,已经飞鸽传书去往京城,预计七月中旬能带何肆抵达京城。 何肆终于见识到了金陵渡的气阔,古渡依山临江,东面有高山为屏障,挡住汹涌的浪潮,北与邗沟相对,临江断矶绝壁,是岸线稳定的天然港湾。 六朝定都广陵之时,这里的渡江航线便已固定,千年不易。 此处同样联通京越大渎,而何肆一行的目的只是渡江。 何肆赞叹金陵渡景象如诗如画,大江之滨繁荣至极。 居然有妇人沿街叫卖荷花莲蓬,嘈杂中何肆听到,今天是采莲节,俗称“荷花生日”。 采莲节由来已久,主要流行于水乡泽国的江南一带。 每逢农历六月二十四,画家、诗人等文人雅士会聚一处,赏荷、饮酒、吟诗。 不过赏荷怎么也不会赏到江边来,只有几个生意惨淡的妇人还在坚持叫卖,希望能吸引一些渡船上的公子好媛。 “这位小哥,买一筐荷花送给心仪的姑娘吧,又能赏又能吃,莲蓬养阴润肺,生津整肠的。” 这话不是对何肆说的,九个荷刀的仪銮卫加上佩刀负剑的何肆,就像水师船舰,破开人潮,推搡之中却是无人敢触这几位的霉头。 何肆不知道还有这种节日,荷花也要过生日吗? 可一想到何花,何肆就有些心虚,回去之后自然是要先坦白从宽,再任打任骂,可错了就是错了,何肆万不敢开脱,只是怕她伤心难过。 此去京城还有千里迢迢,何肆当然不会在这里花钱买一篮荷花,虽然出门前爷爷又给了他几张面额百两的大通钱庄票号。 何肆心头微暖,有钱是真好,他何家虽然比下有余,但从家底从来也没般丰厚过,更别说给孩子了。 何肆感叹润州繁华之时,温玉勇却是嗤笑。 平日的金陵渡虽然繁华,却也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无非就是北狄各部合纵连横,打入关外道莲川草原,使得一些自觉矜贵的北人纷纷变卖家产,换成金银细软来到广陵继续安居乐业。 毕竟以史为鉴,千年前的八王内乱,北人南渡;百年前那场规模空前的离朝入关,翼朝南迁。 北方流民至少有一半是从金陵渡凭渡船越天堑的。 只要渡过了长江天堑,就算亡国破城,也能得一夕安寝。 须知这史书上一笔带过安寝,可是凡人一生之安乐。 否则也不会有“隔江犹唱后庭花”这般振聋发聩之言了。 何肆走过一段人满为患的街道,来到临江渡口,一路经过不知多少券门,有印象的就有“共渡慈航”“飞阁流丹”“一眼千年”。 却见待渡亭中也是人头攒动。 渡船靠岸,船上乘客鱼贯而出。 却是登船之人寥寥无几,就连待渡亭中的人也没几个起身的,不过是在歇脚或者缓解晕船之症罢了。 何肆这才发现怪异,好像自己之前行路,也是逆着人流而走的,过江之人多是由北向南,由南向北者甚少。 何肆看着行色匆匆却是光鲜亮丽的行人,忽然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来南边避难的啊。 这一路上何肆也问过温玉勇此番回京待召是因何事。 温玉勇却答不知。 对于温玉勇,何肆没有对李嗣冲那般亲近,甚至想要敬而远之,因为他的性子属实乖戾孤僻。 顺利登船之后,不过两刻时间便抵达对岸石矶。 十人牵马下船,继续赶路。 经过九日相处,何肆也是知道了这些仪銮卫的名字,其中三个是百户,六个是总旗。 有的性子冷淡,也有话多没边的。 这几人都有诨号,与何肆最聊得来的是一个的罗译总旗,外号叫猪猡。 何肆奇怪他为什么要叫这么个带有侮辱意味的诨号。 猪猡却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在他还是得番役的时候就被同袍这么叫了,现在他们都殉职了,只有自己这么叫自己了。 何肆无端就想起了喑蝉房中为了自己而死了那两个暗桩,一个叫细狗,一个叫乌鸦。 何肆如今神形完备,得益于杨宝丹的润泽,何肆的收获几乎叫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绝对不是阴阳相济这么简单,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头。 锁骨菩萨赐予自己的机缘还没捂热就被越王世子身边的如意上师给强行索捐走了,只留下一份拓印在骨上。 何肆当时只是微微怅然,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再观现在的自己,骨骼无瑕,金光流转,渥润生辉。 早已超脱透骨图的范畴,却是远胜大成得透骨图。 再看温玉勇,何肆已经有了评头论足的资格,他也修行透骨图,如今更是五品小宗师了。 何肆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自己的武道在精进,也没有把别人甩在后头望尘莫及的道理。 即便再见李嗣冲时他已经是四品守法大宗师,何肆也不会惊异。 何肆看得出来温玉勇的透骨图已然大成了,却是像老赵一样,不能治愈旧创,始终有一份气机是在维持透骨图的运转。 但老赵的透骨图毕竟是他传授的锁骨菩萨机缘,还有精进的余地,未来可期,至于温玉勇么,怕是已经到头了。 现在的何肆外在几乎看不出是个伪五品,倒像是个六品力斗高手。 以前是身躯破败,如今却只欠缺些熬打,按照史大哥所言,他便是在京城地下幽都的在摩柯洞的暗河中练习了数年的砥柱剑法。 当然,何肆不会在京城停留这么久,因为杨宝丹还在江南等他。 修行砥柱剑法,自然还是要在折江入海处逆袭海潮才最为正宗,等砥柱剑法大成,补全下盘功夫的同时,也能顺理成章成为五品。 如今的何肆,除了蕴养的气机难题还没解决,已经是江湖少有的宗师人物了。 就算不用气机,凭借大成的透骨图和双手的十七年蝉,也是无异于那些天生力斗的高手。 一行十人向北走了不到十里路却是遇到了几个熟人。 焦晰儿,许定波,还有两个自己曾在晦日游街遇到的焦家恶仆。 温玉勇脚步也是微微一滞。 这不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焦晰儿脸上明媚不复,看见何肆一行,只是微微发愣,旋即就像没有见过一般。 何肆也不想和这份刁蛮任性、淫言诐行的大小姐扯上关系,却是目光投向一旁一身皂衣的许定波。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初许定波在斩铁楼悬榜处偷袭自己被自己反而断去一臂。 真是妙手偶得得一刀,若论实力,那时的自己远不如他。 嗯?他居然已经入品了! 这才多久?四个月时间,承受了断臂之痛的许定波居然还能跻身六品力斗境界的高手。 看来也有机遇,当初自己被那使缅刀的老者暗算,中了见血封侯之毒,若非是许定波的身上带有解药,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这段恩怨情仇倒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何肆至今都没弄清楚是谁悬榜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回去之后,还得走一趟斩铁楼。 护送灵儿姑娘到山南简州的一行还算圆满吧,尺玉四时好也没有受伤,虽然没有送佛送到西,但那本就在师雁芙的计算之中。 何肆决定回去京城就去斩铁楼就先领了悬赏,再去摩柯洞选一本秘籍,去六光洞喑蝉房看一下艳姐,试着能不能帮自己找出那个悬榜之人。 六光洞三大情报组织,卷帘人、弥沃寺、粘竿郎,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不了费些钱财,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总要解决祸患的。 也不知道艳姐现在怎么样了,护送一行人中,除了许芜这个半道入伙的家伙何肆并不相熟,其他几人感情都是不错,史大哥教了他砥柱剑法,艳姐对他多加照顾,这些都是恩情。 许定波看向何肆,眼神中同样有着惊异,没想到能在广陵道见到他。 两人眼神都是复杂,却是点了点头,相视一笑,都释然了。 温玉勇猜测到可能是因为礼部尚书焦南峰在黎谷平原捐身殉忠的原因,如今的焦家朝中无人,已然势弱,焦晰儿这个在京城名声之臭不逊小阁老姜玉禄的女子。 自然会成为攻讦对象,倒不像是举家南迁避祸,这是雇了一个镖局压人镖? 就一个六品境界,能走到这边也算是运气了。 温玉勇没有和焦晰儿打招呼,两队人马擦肩而过。 各赴南北。 第171章 索命门 六月下旬是南边天气最热的时候,人曝在太阳底下一会儿蔫了,马也吃不消长途奔袭。 何肆一行与焦晰儿几人错过才几里地。 就遇到了一个灰衣老者,是小阁老姜玉禄派遣保护焦晰儿的那个伪五品小宗师。 这人气机略带凌乱,正经一场厮杀。 以一敌三,都是马战,兵器不过刀剑,长度有限,却是有些捉襟见肘,其上附带气机,叫三匹马阵脚自乱,一时是一场混乱难分形势的险斗。 这老者温玉勇认识,是姜阁老家中养士,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广陵,与人厮杀? 他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那一对京城中声名狼藉的痴女恶少。 外号叫做猪猡的总旗罗译也是认出了老者,看向温玉勇,小声问道:“温头,要帮忙?” 不比失了礼部尚书这个主心骨的焦家,内阁首揆姜青乾还在朝堂,三朝元老,如日中天,他家的门客遇袭,仪銮司还是要掂量一下能不能帮衬的。 温玉勇却是冷声道:“要帮你帮。” 这一行十人中,只有何肆与温玉勇是五品,其他人就是有意相帮也是需要几人联手,温玉勇话虽未曾说绝,却是叫手下好好一番掂量。 众人没有御马前行,自然是要袖手旁观、坐观成败。 何肆莫名觉得那老者的气息有些熟悉,当初在姜家大院中,自己受到了小阁老的威胁,而暗中以气机威胁他的正是眼前这位老者。 何肆看向罗译,问道:“罗大哥,那老者是谁?” 罗译说道:“是小阁老的门客,应该是护送那位焦小姐的,毕竟那两位关系匪浅,多数时候都是齐名并价的。” 何肆问道:“也就是说,他是留下断后的,如果他败了,这些人会冲着焦晰儿而去?” 罗译点点头,“不出意外是这样。” 三名刀客都是六品高手,相互配合之下,围攻一个五品不成问题,但拎一个出来,初入六品的许定波都不是对手,也难怪他没有再次添累赘。 名为吕庆庚的老者以一敌三,颇为吃力。 他虽善杀五品,却是连日经过不知多少暗杀,身受重伤,他也真是纳了闷了,一个已经失怙的焦家小姐,怎么会遇到这么多的暗杀?甚至是引动了神秘的刺客组织捉刀房出手。 姜少派自己出手保护焦大小姐,真有备无患还是早有预料? 吕庆庚不敢分心多想,眼前三人为六品武人使一套合击战法叫自己应对不暇。 何肆眼见这套战法,眉头越来越皱,终于在某一时刻,眼神忽得凌厉起来。 这是捉刀房的武功! 当初在沙船之上,史烬以一敌二,何肆看得真切,那时候无力相助,眼睁睁看着史大哥死在自己眼前。 老者目前还是左支右绌的,却是已经流露出一丝疲态。 何肆对于焦晰儿没有半点好感不假,倒是许定波,虽然有过节,但毕竟靠了他的解药救过性命,偷袭、断臂、解毒、赠金,甚至还有杀父之仇,是非对错已是分不清了。 他却是不希望许定波就这么死在广陵,更有一层原因,这些捉刀客,他想宰了。 无怪大人物一怒之下一人犯法亲友邻里尽数连坐杀头,小人物也是这般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何肆解下背上重剑,没有动用气机,全凭自身骨勇,一剑投出。 几位仪銮卫耳边传来炸响,重剑如同一颗炮弹射出,直向其中一位捉刀客。 何肆拍马上前,少了一百六十二斤重剑压身,马匹轻快许多,几乎一跃而出。 吕庆庚听闻耳边风雷之势,不管出手之人是敌非友,当即牵扯住眼前一人。 巨剑在眼前击毁一人头颅,炸出血花。 剩下以一敌二,压力骤减。 总旗罗译被这一手飞剑骇住,咂舌道:“乖乖,温头,这小何老弟有些厉害啊。” 温玉勇面色阴沉,没有说话,心中却是在计较着现在的自己与何肆孰强孰弱。 未曾亲自交手,还真不好说,这何肆以前只是他眼中轻蔑不屑的蝼蚁,凭什么他能有这样的机缘?四个月时间就从一个连气机都没有的小子变成了伪五品?还是这般厉害的厉害的伪五品。 何肆掠过战圈,一手抄起斜插地面的重剑,翻身就下了马。 这匹马不是驽马,是杨元魁的宝驹,金贵的很。 吕庆庚看清何肆面目,微微错愕,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何肆。 这还是当初那个在自家少爷面前唯唯诺诺的泥腿子吗? 气象简直判若两人。 何肆闲庭信步,一剑斩断八条马脚,掉落两人,他单手剑锋横指,斜视道:“捉刀房的渣滓?” 面前两人自然没有说话,见势不妙,就要遁逃,一南一北。 何肆挥舞重剑,剑势违和的急促异常,身形就像那个当初那个一根筋的弄潮儿一样,剑风一荡,阻拦一人去路。 那人瞬间挥出一枚凿子箭。 单手执剑的何肆却是不去管他,转身一招天门中断,劈断另一位捉刀客格挡之刀,无锋的剑尖直接划过他的胸膛,像屠户分割一扇猪肉一样轻易。 捉刀客倒地不起,被一剑震得五脏俱裂,一时半刻还是死不了的,只是被打烂了肺,说不出话来,只有等死。 何肆倚仗伏矢魄,并不回身,左手一挥,将那枚淬毒的凿子箭攥在手中,再摊开手掌时,只有一小颗铁砣,自然得益于老赵给予的十七年蝉。 左手一弹指,威远镖局总掌柜姚凝脂所授的十二弹指通玄,凿子箭揉成的铁砣以如意珠的手法打出,直击那人脐窝正中的神阙穴。 何肆学习十二弹指没花多少时间,至于通玄的境界更是差太多了,却也足够成为行家里手了,那一首朗朗上口的《三十六死穴歌》,念叨得比佘道人传授的《玄蕴咒》还要勤快。 何肆几乎倒背如流了,“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一颗铁砣击中那位捉刀客神阙穴后,先伤任脉,再冲肋间,震动肠管,瞬间使其伤气、失灵。 吕庆庚一拉缰绳,大马扬蹄,将木力的捉刀客踩在蹄铁之下,被何肆一弹指打散气机的捉刀客胸前微微塌陷,肋骨断了几根。 何肆一砥柱剑法残杀一人,心中却是并无触动,也无快意。 杀人者,便是这般越来越漠然,那个胸膛破碎的捉刀客已经丧命,何肆剑尖杵在仅剩的捉刀客胸膛,轻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捉刀客几乎都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你马上就要死了,还是得说些什么的,别像另外两个同伴一样,死得一个比一个不吱声。” 捉刀客沉默片刻,语气沙哑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最后套取情报的机会,虽然自己一定会死,但谁说尸体就不能传递消息了呢? “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变成厉鬼来纠缠我吗?” 何肆摇摇头,淡然道:“现在是六月三伏,时辰还是午时,别侥幸,日头一晒,熏风一吹,你一定魂飞魄散的,问我的名字没用,你变不成厉鬼,也索不了命。” 刽子手杀人多在秋罚时节,选在午时三刻,因为若处理不当,死者的鬼魂就会留在阳间纠缠活人,刽子手借助盛阳祛散阴气,午时三刻开斩的犯人的三魂七魄即散,连做鬼都没机会。 这是父亲何三水从小就传授何肆的行当规矩,何肆也就有感而发,随口一说。 谁料那个看淡身死的捉刀房捉刀客听闻“索不了命”几字,却是双眸迸溅出一股惊怒,口喷一股鲜血,含糊不清道:“你是索命门的人?” 第172章 驿外夜话 索命门?何肆心头微动,却是不露辞色。 那不是在溪川县胡村登门的那个势力吗?一行十二人,五品六品皆有,迎回了灵儿姑娘,其中那个偏长为剑的小宗师牧敖,能与五品时候的师伯一战。 何肆有些自知之明,现在的自己应该也不是其对手。 听李大人说过,许定波的父亲许章台好像也是索命门六畜六兽中的丑牛,朝廷对索命门的消息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与捉刀房同出一脉,却又势同水火。 关系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些啊。 何肆将计就计,反问道:“是又如何?” 捉刀客没有回答,他已经自戕了。 这些死士出身的捉刀客,并不畏死,甚至就连他们的死法都大有名堂,刎颈、服毒、拍额、自绝心脉…… 最好就是被曝尸荒野,有不小的机会会被收拾之人看到他的死状,自然会从他自戕的方式上作出判断,这是捉刀客以自己性命传递给组织的消息。 隐秘且无从察觉。 何肆摇摇头,没有说话。 何肆露这一手,叫全部仪銮司都看清了他的实力,因为有吕庆庚牵制,先手飞剑袭杀一人,之后以一敌二,一剑斩杀一个六品,一手暗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仪銮卫各个入品,哪有看热闹的,几乎都是看清了何肆并未使用一点气机。 这就很有说头了,如此实力,若是温玉勇不出手,他们剩下八人,兴许都不是其对手。 倒不是何肆托大,他是真舍不得气机,用一点就少一点,有减无增啊。 温玉勇看到何肆的暗器手法,并不讶异,二月廿一,凌迟赫连镛时,何肆就是以一发后发先至的飞刀打落反贼的暗器,将自己狼狈送入了临昌县监牢,之后被刑部提审,才有了后续的相识。 “出发吧。”温玉勇语气平淡,心中却并不平静。 两个百户六个总旗都是纵马,何肆也翻身上了杨氏镖局中一匹名贵的青鬃马,本是杨元魁的坐骑,名为步云狮子骢,何肆成了杨家姑爷,杨元魁自然也是倒箧倾筐,将能给之物给到最好。 何肆双腿一夹马腹,步云狮子骢仰首嘶鸣,奋蹄欲奔,追随仪銮卫而去。 …… 离朝驿站遍布全国,每三十里一站,二十里一歇马亭、递铺,六十里有馆。 举国上下设陆驿一千三百余所,水驿二百六十余所,水陆驿七十余所。 六月廿七,十人夜宿驿馆,现在身在广陵道最南面接壤山东的新开府樊良驿,距离京畿道还有一千六百里。 临靠近离朝第六大湖的樊良湖。 几个总旗实力不差,就是年纪稍逊些,按照仪銮司中论资排辈的不成文规矩,早晚也是百户。 都是仪銮司中百里挑一的好手,甚至从武道精进这方面来说,潜力比那些年长的百户更有大,其中最小的就是罗译,今年不过十九,最大的叫做杜真,也才二十有四。 到底是武人,精神不会差,奔波一天之后还有闲心结伴观湖去,何肆就缩在狭小的房间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翻阅一本皱皱巴巴的拳谱,是老赵的拳法心得。 有了十七年蝉后,老赵说了,“为了这口醋,可不得包顿饺子?” 不管何肆的推脱,将拳法心得强塞给了他。 名字有些羞于出口,简单粗暴,就叫做《无敌神拳》。 何肆初看此书,面露古怪,难怪爷爷的诨名叫做神拳无敌杨一刀,感情是老赵教的拳法。 何肆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每翻看一页都要翻来覆去读上十几遍,走了半个月的路了,才看到小半。 罗译虽然是荷刀,但何肆本就使刀,自然知道他的偏长不在刀上。 有时候食宿在规模不大的驿馆,罗译也会和他共处一室。 两人的关系倒是越来越熟络了,罗译家也住在京城外城,就在螺钿坊中,何肆心知肚明,有时候未必是房间不够,就像前昨日在盂城驿为例,拥有厅房一百多间,库房三间,廊房十四间,马房二十间,驿丞宅一所,驿马近七十匹,驿船二十条,其中马夫、水夫就有二百多人,罗译还是与何肆共宿一间。 只是温玉勇不放心他一人而已。 何肆是真没必要不辞而别,他本来就是要回京城的,跟着仪銮司,何肆终于不用苦兮兮的冲州撞府,接受盘问,登记投栈,一路分文不花,一日两餐三歇,晚上还有驿馆住,身下那匹步云狮子骢非但没有奔波劳累,反倒隐隐有长膘的趋势。 温玉勇这般提防他倒是叫他无奈,大概是那头么风早早就飞回京城复命去了的原因吧,何肆见它去时单爪擒着一只浑圆的死老鼠,目光深邃,心中有所觉,那很可能就是在贺县义庄的棺材中啃食他脚趾的那只老鼠。 何肆隐隐猜测,那大概就是上位的手段,凭此找到的自己。 如今何肆身上脱臼的双臂,断裂的骨头全部都恢复了,就差一个脚趾了,身上的经脉也是接续,何肆难免怀疑杨宝丹的身份体质,为何能叫自己得到这般大的好处。 离开江南已经半个月了,何肆有些想念杨宝丹。 宗海师傅所说“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恶堕臭皮囊”这句话的前提自然是皮囊破败,如今的何肆,却是不再面临如影随形的恶堕。 虽然心知病去如抽丝,他这体内名存实亡的霸道真气只要还在一日,就一日无法断根,但终于不是什么燃眉之急了。 何肆想过把自身的气机全部宣泄出去,之后是否能破后而立,诞生新的气机? 但这个代价可太大了,若是失败,他又将打回原形。 嗯……倒也不算彻底打回原形,即便没有气机,他也能熬打体魄,成为一个力斗境界的高手。 回去之后得先去一趟方凤山毗云寺找宗海师傅,他兴许用法帮助自己彻底弭患无形。 何肆继续翻阅拳谱,伏矢魄却是感知到外头有人经过,没有气机,是两人,一大一小,皆是女子。 何肆感觉到压低的咒骂声,这股声音几不可闻,但想瞒过几个入品武人可就有些痴人说梦了,只看愿不愿意细听了,何肆不是什么扒墙根的性子,却是伏矢魄一扫,有了些好奇,因为还有一个男子,是早前接待他们的樊良驿驿丞彭善。 “谢家嫂子,你怎么又来了啊,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抚恤的银子一拨下来,立马就给你家送去。” 何肆听出了这驿丞彭善的声音。 又有女子如泣如诉道:“驿丞大人,这都半年多了,我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晚上娃子饿得睡不着觉,之前孩子醉水,请郎中把家里的钱都看完了,我真再不敢喂她喝水了,求求驿丞大人你行行好,先借我些铜钿吧。” 彭善生怕动静惊动了几个夜宿的仪銮卫,一手抓住女子的肩膀,一手捏住女娃的脖子,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 名叫江盼的小娘看见自己的女儿被彭善捏住脖子,当即就要惊呼,却是被彭善吃人般的目光堵死了喉咙。 她兴许真是水喝多了,眼里的泪珠就这么汩汩地往外头冒。 第173章 死鬼生人不相见 驿丞彭善拖着母女向外走了几十步,这才放开两人,色厉内荏道:“谢家嫂子,你犯浑什么啊?今天驿馆里住的都是大人物,是仪銮司的军爷,仪銮司你知道吗?吵了他们的耳朵,给你一刀劈了都没地埋,你家幼如还小呢,你也不想她刚没了爹再没了娘吧?” 那声音又远又低,却是没有瞒过何肆的耳朵。 哭诉的女子名叫江盼,是此地驿卒谢程的遗孀,山东嫁过来了。 山东经年起义,如今已经没有娘家了,只得依靠丈夫一人,丈夫也是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兄嫂家长到十四岁就被扫地出门了。 在就近的驿站当了个驿卒,生活十分艰辛,不论风雷雨雪、三伏酷暑、数九寒冬都要身背公文邮件,日日夜夜往复奔跑在驿道上。 虽说驿夫苦、驿卒贱, 每年好歹也能到七八两或十两的工食银,但经过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钱财甚至不如一户普通的有田之家。 驿卒谢程讨了婆娘之后,银子上就更捉襟见肘了,生了女儿谢幼如之后,就彻底难以为继了。 半年之前,山东道兖州府造反,鲁王无所作为,山东都司独木难支,请援的消息从山东送到广陵,那段时间,樊良驿每日都有不下二十人抵驿换马,累马换累马,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驿卒谢呈负责一份不算“马上飞递”的火漆公文,却是一去不返。 后续查明的原因也是离奇的很,谢程死了,死因是是马惊跌落而亡,身上还有蹄铁踩踏的印记,公文还在,只是马匹跑丢了。 勉强算是“因公捐生”,小娘江盼却是不信,自家丈夫马术一流,身为驿卒老人,怎么会死得这般啼笑皆非? 江盼也曾上门说理过,却是被驿丞一句轻飘飘的“善骑者堕”堵住了嘴巴,她没读过书,自然笨嘴拙舌,有口难辩。 她坚信自己的丈夫一定是枉死的,说来可能是无稽之谈,但她做梦梦见过自己的丈夫,背对着自己,任凭她如何呼唤他就是不肯转身,她却知道,他在哭。 半年过去,原本的哀思已经被柴米油盐给冲淡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每天为了生计犯愁,活着的人甚至没有时间去追忆死去的人。 死鬼若是不愿到生人梦中相见,那便是永隔。 现在最要命的是抚须的银子一拖就是半年,家里是真的揭不开锅了。 这期间还有几分姿色的江盼只得抛头露面,替人浣衣缝衣,补贴家用,也只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可近来三月,她更是一点零活都接不到了,只是嘴笨却是心灵手巧的女子,自然有自己的猜疑。 驿丞彭善一脸不耐道:“你家那口子的死得玩笑,抚恤自然拨得慢,说起来驿丞必须定期呈报驿马的死损肥瘠,我若是将丢马的原因如实上报,谢程的抚恤你就彻底别想了,他也能算因公殉职吗?唉……我这里还有点散碎银子,你拿去用吧,可不敢再闹了。” 江盼一看手中足有半两的银子,面色微变,今天这彭善怎么就不做滚刀肉了? 她心动定计,果然是驿馆来了大人物,他不想让自己捅出事来。 如此就更不能走了,一定要还自己丈夫一个公道,反正她们母女俩本来就快要饿死了,大不了今天就大闹一场,撞死在驿馆门前这棵大槐树上。 听说槐是木鬼,能通阴,自己死后,一定要化为冤魂,夜夜缠着这人面兽心的彭善,缠出一个真相来…… 江盼哑然失笑,好像也不必如此,因为死了就能和他团聚了,他自然什么都告诉他,那就祈祷自己变成厉鬼吧,能够帮丈夫报仇。 彭善看到江盼忽然一笑,面色更为难看,只当她是见钱眼开。 却是无奈又愤恨,自己今天给了江盼半两钱,她家节衣缩食又能再撑小一月,什么时候才能活不下去卖女儿啊? 新开府的刘公子可没这么多耐性了。 自己早就就吩咐过不许城中的估衣铺给她活计了,这细胳膊细腿的女人还能做什么活? 去卖吗? 那可真叫自己刮目相看了,宁可自己卖也不卖女儿,南边女子最重名节,盂城之中不知多少贞节牌坊。 江盼这蠢女人要是愿意去做皮肉生意,自己只要请几个刀笔吏润色一下,街头巷尾从不缺嘴碎子,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这蠢女人就是宁可把谢幼如留在自己身边受苦,也不肯卖给有钱人家,刘公子早就和盂县各处牙行好招呼了,只要这女人愿意卖,谢幼如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动用手段明抢?现在还是万不能的,毕竟刘公子的父亲新开府知府刘兆可是广陵闻名的清流,受人爱戴,被称为青天大老爷,甚至有人说等他百年之后,这府庙之中的城隍爷都要改换金身了。 彭善扭头看像那个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谢幼如,一张清冷绝世的容颜含苞待放,惹人垂怜,这名字取得也好听,听说是谢程拿着两条肉干、半只腌鹅去盂县有名的老秀才那里换来的名字。 刘公子总说十三岁的女子整整好,再大便不太美了。 所以最多再过半年,谢幼如就该被刘公子弃如敝屣了。 或许刘公子不会放过这个清冷如同茕子般的少女,刘公子的疯狂他是知道的,让谢幼如从似茕子变成真茕子这样的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他就像一条毒蛇,外表鲜亮却是喜欢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但到了那时候,这一切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不说讨好,讨嫌讨恶倒是真的。 这江盼只是颇有姿色,怎么就生出个这般气质绝丽的女儿来? 谢程也就是老实巴交的汉子,愁眉苦脸的,即便是笑也是眉头散不去一个“川”字,总给人苦大仇深的感觉。 彭善心中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道,“这谢幼如该不会江盼是偷男人生的吧?” 彭善忘了驿卒这般栉风沐雨的活计磨人,成天奔波,不避寒暑,珠玉也给磨成砂砾。 谢程年轻时,也是无俦姣男,若是愿意投身烟花罗网做个相公,或者干脆认个契兄契夫,广陵这般多的富人,足够他衣食无忧了。 彭善知道自己已经办事不力了,再这么等下去就不是自己这个未入流的驿丞当一辈子的事情了,别说升迁一处清水衙门,到时候能不能保住这驿丞之位都两说。 屋中的何肆眉头微皱,却听见隔壁传来的开门之声,隔壁住的正是温玉勇。 “彭驿丞,这是怎么回事?” 第174章 无心为善 彭善闻言一惊,面色几番变化,又是转过身来,笑道:“温大人,小事小事,怎么就惊动您了?” 见彭善顾左右而言他,温玉勇面色阴沉下来,重复道:“我问你怎么回事?” “温大人,是一个驿卒遗孀,家中无钱了,来借钱的。”彭善一边赔笑,一边转头看向江盼,面上和颜,目中冷冽,“谢家嫂子,钱也借到了,大晚上的,快领着孩子回去吧。” 彭善只是个驿丞,虽为驿站之首,但也只是个未入流,秩莫卑于邮官,事莫纷于邮务。职掌邮传迎送。凡舟车夫马,廪糗庖馔,视使客品秩为差。 彭善心里慌乱,知道温玉勇仪銮卫百户的身份,绝对不能简单含糊。他位卑言轻,常受过往官员的欺凌,但也没有太过惴惴难安。 他并不知道眼前是一位五品小宗师,离朝的仪銮卫可以世袭,其中不乏酒囊饭袋或者朝天女的夫、子、兄、弟,他们可都是相继优恤,所试百户,带俸世袭的。 而驿站除了隶属不同,归兵部管,驿丞之位甚至都不如一个八品的县丞。 江盼岂肯就此离去,哀声道:“彭大人,我家亡夫马递时也算因公捐身了,可这说好的七钱二两的丧费都大半年了,为何迟迟没有发下?” 江盼不傻,这话虽是对着彭善说的,却是给温玉勇听的,只愿他们不会官官相护。 有品为官,无品为吏。可对平头百姓来说,他们能接触到的,不管有品无品都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彭善心中咒骂不已,却是故作难色,叹息道:“谢家嫂子,这也不是我拨的钱啊,按照律例得是由礼部发给祭银、葬银,由兵部发给恤银,工部发给碑价银。” 彭善置身事外,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干净。 江盼看着这外乡口音的年轻男子,兴许真是个有品秩的高官,叫彭善都严阵以待,当即扯过女儿谢幼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温大人,我家那口子死得冤,您可要为我们娘俩做主啊!” 温玉勇只是斜眼看人,淡淡说道:“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冤不冤屈?能拿到恤银就知足吧。” 他挎刀坐在那棵百年槐树的树坛上,朝着彭善笑道:“彭驿丞,人死大半年了,丧、葬、碑、祭的银子还没拨下啊?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如此拖延,这是要逼得人家焚骨扬灰吗?” 彭善看出温玉勇不似在开玩笑,只得硬着头皮又道,“许是意外耽搁了,小人定会呈报催促,不如这钱由我先垫补上,温大人您贵人事忙,这点小事切莫切莫放在心上。” 温玉勇闻言点了点头,云淡风轻道:“确实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那便这样吧。” 江盼瞬间面无人色,果然还是赌输了吗?江盼啊江盼你凭什么觉得这些大人物会在意你的死活? 人家锦衣玉带,高高在上,怎么会在意泥潭中的人的挣扎?不过只是官官相护的场面话罢了,假仁假义,沽名钓誉。 江盼一脸哀婉,若是就此了事,等这位温大人走了,口头应承的先行垫上的恤银定是不能到手还是两说,还要被彭善记恨上,即便是今天拿了,明天也得吃了吐。 自己和女儿的生活也会更加艰难……彭善见温玉勇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暗自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温大人,您看这……也快天黑了,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您还是回房休息吧。” 温玉勇似乎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看了看彭善,又看了看江盼。 彭善会错了意,当即就要从怀中掏钱。 温玉勇只是淡淡地道:“彭驿丞,我问你,贪墨恤银,该当何罪?” 彭善动作一僵,叫屈道:“温大人,小人冤枉啊!” 温玉勇掀唇一笑,讥讽道:“我只是问你大离律例,又没说你有罪。你虽官秩未入流,但也应该熟读律例吧?” “这这这……”彭善一时语塞。 温玉勇不待其支支吾吾,自顾自说道:“按大离律例,贪赃枉法者,一贯钱以下,杖刑五十,每五贯钱加一等罪,八十贯处以绞刑。监守自盗者,不分首从,一贯以下,杖八十,四十贯处斩刑。” 彭善顿时汗如雨下,这个仪銮司百户不会来真的吧? 仪銮卫可是皇权特许可以先斩后奏的亲卫,杀自己一个未入流名正言顺。 “还不掏钱?”温玉勇瞥他一眼,“这六月可是真热啊,大晚上的,没点凉风,早知道跟那几个崽子去樊良湖边走走了。” 彭善闻言一愣,只觉得心跳加速,这是逃过一劫吗? 他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 成色倒是不错。 一小把抓在手里,都不必过戥子,温玉勇无奈道:“你这也不太够啊,要不要我帮你出点?” “不用,不用!”彭善连连摆手。 他一年俸禄不过三十石,俸米每石折银一两算,不算一脉相承、沦肌浃髓的贪赃纳贿的灰色收入,撑死也就三十两银子,比驿卒高不了太多,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他自然不会在身上摆出振衣作响的姿态。 彭善对着江盼说道:“谢家嫂子,你跟我回驿丞府拿钱去?” 他才不会放着这对母子在温玉勇面前说三道四。 温玉勇似乎看出了彭善的惊慌,笑着说道:“彭驿丞一片好心,愿意先行垫补这个驿卒遗孀应得的抚恤,我是心有感佩的,不过男女有别,人家还是孤儿寡母的,你还是快去快回吧。” 彭善心中一紧,他当然明白温玉勇话里有话。 其实恤银早就到了,只是被他扣下了而已,本来他这个做驿丞的克扣半数恤银也无可厚非,可尽数贪墨可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但谢家要是拿到这笔抚恤,还怎么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呢? 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不把她逼上绝路,他怎么能名正言顺地把谢幼如送到刘府? 温玉勇继续说道:“驿站里的公务,自然归你这个驿丞管,但是,如果有人故意扣下驿卒的恤银,我也只得公事公办了。” 彭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如果这件事情被温玉勇插手处理,那他这个小小的驿丞恐怕连全尸都剩不下来。 彭善尽量保持镇定,赔笑道:“温大人,其中有些误会,我会尽快将抚恤银两落实的。” 温玉勇点了点头,他悠然地站起身来,不阴不阳道:“既然委屈你垫上了银两,那等抚恤真的拨下的时候就落实到你自己头上吧,咱们灵活些,不用非得照章办事,明天我就启程了,估计也没机会再见,所以都是些后话。” 彭善暂时没心思去琢磨温玉勇话里的意思,只是应声道:“是,是,我一定办好。” 温玉勇挥挥手,“去吧,拿钱去。” 彭善即便担心也不敢停留,只得灰溜溜去了隔壁的驿丞府。 起初步子还算平稳,可当他走入拐角后,就开始狂奔,寸阴是竞,不敢多耽搁一分一秒。 这般掩耳盗铃的行径,自然瞒不过耳听六路的五品小宗师。 何肆开门走了出去,见温玉勇正单手捏着谢幼如的下巴,细细端详那张明眸善睐、清丽脱俗的脸。 这般姿色,多好的美人坯子啊,比起新帝的后宫嫔妃都不差了,而且这谢幼如只是含苞待放,还未长开,除非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埋汰,不然未来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啊。 温玉勇笑道:“倒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谢幼如眼神闪躲,温玉勇可不懂怜香惜玉,鹰爪似的手掌钳住谢幼如下巴,让其点头不迭,谢幼如只得怯生生开口道:“谢幼如,十三。” 可能是因为太过饥饿,身子瘦如弱柳扶风,声音也是有气无。 温玉勇松开了手,从怀中掏出两块粳米干糗来,递给谢幼如。 “慢点吃,记得别喝水,小心在肚里涨大了撑死你,如果之前已经喝了不少水了,就只能吃半个,你们分了吧。” 何肆见状难免对这个喜怒无常的温大人多了几番揣度,他这算是面冷心善吗?还是单纯地见色起意呢? 谢幼如接过干糗,回头看了看母亲,江盼看着女儿手中的干糗也是咽口水。 江盼没有起身,只是看着温玉勇,眼神希冀,嚅嗫道:“大人……” 温玉勇瞪她一眼,逼退了她的话,“有吃的还堵不上嘴?如果你想说些什么,我没兴趣听,尤其是申冤的话,你可以去县衙击鼓鸣冤,县衙不受理,拿了钱你就去府衙越诉,反正就滚一顿钉板而已。” 江盼泪如雨下,温玉勇见这个风韵犹存的小娘哭成了人,半点没有垂怜地皱眉道:“遇到女人哭最是晦气了,快吃吧,等等拿了钱就走。” 母女两人分食其一块干糗来。 温玉勇就坐在树坛上看两人吃干糗,这种粳米炒熟之后,加水捣碎、然后揉成块状晾干的糗粮极难下咽,但是容易携带,也耐贮存。 一般都是配上酱料和肉干充饥的,看她们吃得狼吞虎咽,也知道确实真饿了。 温玉勇看着一口水没喝吃完半块干糗也没有噎住的谢幼如问道:“有人夸赞过你长得很漂亮吗?” 谢幼如点了点头,眼神闪躲。 温玉勇又是对着江盼说道:“女儿的眉眼有些像你,其他地方不像。” 江盼嗓音哀婉道:“幼如像她爹年轻的时候。” “这些年有因为女儿的姿色惹过什么麻烦吗?如果有,可有贵人出手相助?” 江盼闻言愣住,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女儿的姿色真是远近闻名,初看要被惊为天人的,邻舍一些浑小子、老油子的言语调戏倒是有的,善妒的长舌妇也不缺,但要说有人存了猥亵之心,自己男人爱女心切,真敢和那些污言秽语的家伙拼命。至于贵人,他们这些小民怎么可能遇到攀上贵人呢? 温玉勇叹道:“养在深闺人未识啊。” 江盼有些心虚,这位温大人不会是看上自家女儿了吧? “大人您说笑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既没小姐的身子,也没小姐的命,受苦跟着我一个未亡人成天卖头卖脚的。” 温玉勇点了点头,心道,“那便是心照不宣,这妮子已经是公认的某位人物的禁脔了,如此说来,她爹倒也死得不冤,象有齿以焚其身。” 温玉勇问道:“听你口音,是山东人吧?” 江盼点点头。 温玉勇说道:“等拿了钱就带着女儿回山东吧。” “没有路引,而且我娘家也已经没了。”江盼凄凉一笑,这些大人物说得轻巧,食宿换马走驿道,一路畅通无阻,她们这些小民却是寸步难行,没有路引,甚至要被视为游民逮捕。 温玉勇嗤笑一声,“现在往北走还需要路引?不过你俩孤儿寡母的大概是走不到山东的,你女儿漂亮,你也还算半老徐娘,半道一定会被响马掠去。” 江盼面色更是凄然,一时悲从中来。 何肆眉头微皱,不明白这温大人此番言行究竟是为哪般,恶德败行、幸灾乐祸吗? 不消片刻,彭善就拿着钱回来了,他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小跑。 却见温玉勇正和这对母女无甚相谈,这才安心不少。 彭善干咽了口唾沫,平复一下气息,走上前去。 “温大人,久等了。” 温玉勇摇摇头,话里话外都是促狭,“不久,彭驿丞脚程不孬,拢共才没说上几句话的功夫就打了个来回。” 彭善悻悻然一笑,脚程是用来形容牲口的腿劲的,这位仪銮司百户愿意高抬贵手已是万幸了,哪敢心神怨怼的? 彭善直接将一个荷包塞到江盼手中,不由分说道:“谢家妹子,这里是十两银子,七两二钱的恤银,剩下的就当我的吊赠了吧,拿了钱就赶紧回去吧。” 江盼面上并无喜色,下意识去看温玉勇。 这钱拿得烫手,也捂不住,温大人不愿意帮忙主持公道,他一走,她们母女的状况只会更糟。 温玉勇挑了挑眉,对着江盼冷笑道:“还不拿着?” 江盼讷讷手下荷包。 温玉勇又道:“还不回去?留着过夜呢?” 何肆只是漠然看着,没有表态。 最终谢家母女还是眼神哀怨,携手离去。 彭善站了一会儿,也是告辞离去。 温玉勇坐在槐树下,忽然对着何肆叹息道:“唉,我明明帮了她们,可那小娘皮心里非但没有感激,还有怨念,这就是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吧,不过那小妮子还不错,她的眼里比她娘还不能藏,看得出来她至少没有怨恨我。” 何肆闻言,眉头紧锁,没有忍住,终是开口道:“温大人,你这不算帮,只是把她们架在火上烤,我们走后,这对母女会很难的。” 温玉勇冷笑道:“听过一句话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吗?我本无心为善,为何要帮人帮到底呢?江盼的丈夫死了,你能叫他活过来吗?不如换个角度想想,那若是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这樊良驿。这对母女又该如何自处?至少今夜她们是真真切切的拿到钱了。” 何肆想了想,面色更阴,沉声道:“若是我们不出现,她们的处境不会比我们来过再走后更糟。” 温玉勇阴阳怪气道:“何肆,你这是要成佛成圣啊!” 何肆没再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温玉勇却忽然笑道:“那谢幼如不是谢家人。” “嗯?” “她长得这般天姿国色,又是出身贫贱,这本是最大的悲哀与罪过,大多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能没病没灾长到十三岁,自然是因为她已经被此地一个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视作囊中之物了,她只是长在谢家而已,早就身不由己了。” 何肆瞬间明悟,“如此说来,她父亲的死可能也有蹊跷?” 温玉勇摇摇头,“也不一定,可能就是真死了,但这恤银肯定是扣了,这对母女的处境也只会更加艰难。” “最粗劣的手段自然就是欺男霸女了,实在没品,可要是手段再高明些,稍稍转变一点思路,就该设一局家破人亡,给予那小妮子一场救命之恩,二天之德,只要一辈子蒙在鼓里,虽不敢说叫她死心塌地,最起码也让她甘心认命做只笼中鸟,以后这等奇货可居的佳人,不管自用还是赠人,都将是一次稳赚不赔的投资。” 何肆眼神闪烁,试探道:“温大人是要静观其变,引蛇出洞?” 难道温玉勇是怕自己误解他,所以才费些口舌做解释的? 这叫何肆有些受宠若惊。 温玉勇却是摇摇头,讥笑道:“不不不,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太蠢了,这般浅显的局都看不透。” 何肆脸色一僵,“你不打算出手吗?” 温玉勇反问道:“为什么要出手?咱们明早就该继续赶路了,至于那对母女的死活与我何干?倒是你何肆,别一脸义愤的样子,你是看人家谢幼如长得绝色,春心萌动了?是想要英雄救美?佳人在怀?” 何肆没有说话,他确实没有指责温玉勇的资格,换作是他,也不一定会出手相助,可是温玉勇这帮助,是真心实意的吗?明知他们一行走后这对母女会变得更加艰难,这难道不是玩人丧德吗? 何肆转头就走,却是被温玉勇叫住,“喂,何肆,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啊?” 何肆摇摇头,“没什么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温玉勇皮笑肉不笑道:“那可就难办了,因为我是诚心寻你不自在的。之前你出手杀了三个捉刀客,猪猡和我说你很厉害,我想试试看,这四个月,你到底有多大长进。” 何肆微微皱眉,没有和他交手的打算,也不是不想惹事或者怕事,就是单纯不想浪费气机。 “温大人,不至于吧?” 何肆不知道温玉勇为何对自己总有怨气。 温玉勇嘴角勾起,他出身贫贱,得幸于姐姐朝天女的身份,殉葬了天佑皇帝,自己因此才入了仪銮司,多年摸爬打滚,几经死劫,这才终于破后而立,成为五品小宗师。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权势趋之若鹜,恨人有,笑人无,妒功忌能,幸灾乐祸。 这便是他温玉勇,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李永年,如今已经近四月未见了。 他倒是要看看,李永年传授的透骨图在何肆身上修成了什么样子。 温玉勇竟在几步间辗转腾挪,出现在何肆身后,攒拳炮捶何肆后心。 何肆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却是在伏矢魄的警觉下从容不迫。 后退一步,不给他变手的机会,以背负的重剑撞上那炮捶。 十字捶,左右冲,前打肋,后打胸。 温玉勇脚下生根,何肆却是不急不缓往前走了两步卸力,这才转过身来。 何肆解了身上重剑握在手中,却见重剑剑脊之上已经有了一双拳印。 不由面色凝重,如今的温玉勇,五品小宗师的实力,几乎不逊色当初的李大人。 不过李大人说他偏长善射,何肆从未见过他的全力。 “要么光明正大走出来看,要么就埋头睡觉去,扒墙根算什么意思?” 温玉勇一脸不耐烦,这话却是对着另外两间相邻的屋子说的,里头是另外两位百户,陆持和尧正。 温玉勇话音落下,却只有名叫陆持的百户开么走了出来。 温玉勇也不奇怪,另一人尧正与他素不对付,他本想借着这次奉旨出京的谕旨叫他因故变成一笔不菲的恤银的,反正百户之位还能世袭,他那个儿子也快束发了吧,父死子替,祸不及妻儿父母,以后都是袍泽了,自己保证不会针对他就是了。 陆持是个面色虚浮的颀长男子,也是六品百户的他一脸笑意,“二位这是要切磋啊,不介意我加个彩头吧?” 温玉勇挑眉道:“什么彩头?” 陆持笑道:“硬通货,姜桂楼的金筹子呗,一根就是一夜露水姻缘啊,等我攒了够三十根金筹子我在就去姜桂楼住一月,夜夜迎新妇,简直赛神仙啊。” 从不近女色的温玉勇更是觉得无趣,“你跟谁赌?” “还能有谁?尧正呗,我肯定把筹子押你这里的,至于他,巴不得你输呢。” 温玉勇冷笑一声,“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陆持对着尧正那屋头喊道:“尧百户,你不吱声我就当你赌了啊,我押老温赢,三根金筹子。” 房中传来尧正阴冷的声音,“滚!” 陆持缩了缩脖子,尴尬道:“得,这赌盘开不出来了。” “赌什么?”忽然就有六人从驿馆外头走来。 陆持面上又瞬间绽出笑容,看向那拨游湖回来的六个总旗,分别隶属温玉勇、尧正还有他。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老温要与何肆切磋呢,光看没意思,我寻思着摆个盘,没人坐庄的那种,我压老温赢,三根金筹子。” “我也压温头能赢,我和周炳拼一根。” 罗译直接出声,还捎带上了另一位温玉勇麾下的总旗。 陆持笑眯眯道:“猪猡,得先验资啊,你身上有金筹子吗?” 罗译双手一摊,坦然道:“没有啊,所以我带上周炳啊,我知道他有一根,宝贝得紧,恨不得塞沟子里藏起来。” “滚,我不赌。”周炳一脸嫌弃。 他们是入品武人,自然可以随意出入姜桂楼,可是嫖妓要花钱啊,又不是礼部的教坊司,官妓官身免。 费姜桂楼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一夜挥霍数百两银子都不足为奇,手持一枚金筹子,就能免一次嫖资呢。 何肆见这些仪銮卫“一团和气”,心中只有烦闷,他本就无心一战,温玉勇非要找不痛快,如今还要沦为这些人的赌具,面色也是渐渐沉了下来。 第175章 两处地狱 何肆沉声道:“温大人,你很想和我打吗?” 温玉勇不耐道:“废什么话?” 何肆只是将重剑竖在地上,没有摘刀,“那就不动刀剑了。” “依你。” 温玉勇见状,也没有解下佩刀。 既然是比拳脚,那就是比透骨图的造诣了,真是个狂妄的小子。 温玉勇自信修行多年透骨图大成的不会比不上一个半道修行的何肆。 陆持立刻喊道:“要开打了,还不赶紧地押筹子了?” 还真有几人掏出筹子押注,片刻时间,都是买定离手。 温玉勇朝何肆走去,一步一步,脚下尘土被踩得“噗噗”作响。 武人一口气机一沉便能使出千斤坠的手段,温玉勇的透骨图大成,气机自然时时刻刻厌胜自身。 厌,笮也,今人作压。 若非他刻意提气轻身,自己所乘的匹载具可是比背负重剑的何肆坐下的狮子骢还要艰难。 古人有称骨算命之法,其法将人的生辰八字,计算相应的“骨重”,温玉勇骨重二两三,轻贱骨头,乃是终身困苦之命。 有谶言说,“此命推来骨肉轻,求谋做事事难成,妻儿兄弟实难靠,外出他乡做善人。” 温玉勇气机流转,顿觉清寒彻骨,仿佛置身八寒地狱,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每一脚都有千斤重,这个压力,同样作用于何肆。 何肆面色肃穆,心头却是升起一股争胜之意。 六道轮回,无所不在,地狱之苦,如影随形。 温玉勇所受的酷寒,何肆经历的恶堕,实无二致。 地狱有四类,即八寒地狱、八热地狱、游增地狱、孤独地狱。 总计八热、八寒、游增、孤独,共十八处地狱。 温玉勇身处八寒地狱中的第七层红莲地狱,何肆正往八热地狱中的第八层无间地狱恶堕。 好似两个恶鬼在人间相逢。 堕八寒地狱之有情,乃由多谤贤圣,故招如是果。 堕无间地狱之业因,称五无间业或五不救罪。 既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 何肆只犯了其中一罪,却是最严重的“出佛身血”,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梦中刻字,现实中损尊者金身。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因为身躯毁坏,近乎魂不守舍,这才少年恶堕,同样修行霸道真解的李嗣冲,暂时便不会有这般业报。 何肆注视着温玉勇,凝立不动,直到他走到身前三尺,方才开口。 “何肆,五月十六,于洪谧州,大江入海处,阅景台上,入伪五品。” 温玉勇对何肆郑重其事的态度略感错愕,却也回答道:“温玉勇,五月十九,入五品。” 何肆闻言忽然轻笑道:“这么说来,温大人是后生。” 温玉勇面色瞬间铁青,像他这般喜怒行色的小宗师,不是真性情,而是真睚眦,少见。 温玉勇的眼中只有浑浊,宛如风雪扑面,遮迷双眼,却见何肆那眸子里藏着的是清冽,如湖中倒影的月光。 旋即一股无名的恨意涌上心头,八寒与八热两大地狱的恶堕,便是其中恶鬼都是相憎相恶。 温玉勇讥笑道:“你的透骨图也近大成了吧?却还只是个伪五品,可笑,可怜。” 何肆摇摇头,不加争辩道:“温大人若是想比口舌之利的话,我认输。” 周炳对罗译着小声说道:“完了,这看样子不像是要切磋了,感觉温头的杀气都滋我面上了。” 罗译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传音入密道:“没事,这俩谁打过谁还不一定呢。” 温玉勇入五品不过一月余,入品第二天便得皇帝口谕带队出了京城,仪銮司还没人见识过他的真凭实力,真正知道温玉勇实力的只有武道更加一蹴而就的陈含玉。 温玉勇身形忽然一动,身影沉重却飘忽。 炮捶套路短,架势紧凑,所以得近战技击之险,一招一式,一蓄一发,皆劲力充实,砸在人身上宛如炮击。 何肆的拳头双腿微屈,一个猛突,竟也不闪不避,与其兑了一拳,都是以各自左心接拳。 二人皆是后退三步,温玉勇面色微变,只觉得心脏一沉。 何肆面色却是大变,低头只见胸口泛起一片寒霜,没有扯开衣襟,却也知道衣下皮肉已然裂开。 何肆感觉到一股严寒侵入脏腑,温玉勇的气机冲刷,此身犹如置于八寒地狱,到处弥漫着狂风暴雪,地是冰川,山是雪山。 好像随时都会冻毙风雪之中。 温玉勇周身气焰熏天,如火作焰,呈现却是一片血红之色。 何肆暗暗称奇,除了自己和李大人的霸道真气是殷红色的,何肆还见过朱全生兼朱重紫的气象,貔貅道人的掌心紫雷,宋苦露芦叶小银枪上的炉火纯青。 但从还未见过有武人的气机在四品守法境界之前就有颜色显化。 若非亲身体会到了其中彻骨的冰寒,何肆差点就以为温玉勇也修炼了霸道真解。 围观七名仪銮卫感知周遭温度骤降,如夏变寒冬,也是脸色惊变,后退几步,只觉朔风凛冽,如堕冰窖。 不约而同想到,“温玉勇何时具备这等实力了?” 何肆体内肆虐的彻骨寒未能侵入颇梨色流转的骨髓,只在血肉之中蔓延,在何肆的身躯被杨宝丹的明妃相滋补后,也算枯木逢春了,本就大成的阴血录和头透骨图一样不需要气机催发,自主在体内奔走一遍,当即驱散寒意。 胸前的冻裂受到气血温润,在衣衫上晕出一点血迹,伤口却是瞬间咬合在一起,雀阴魄只差一丝完全化血,何肆已经有了不逊色四品大宗师多少的恢复能力。 除了无法生残补缺,不过那是连大宗师都无法做到的,何肆还有一丝盼头。 还有那雀阴魄化血最为显现的“咳珠唾玉”。 何肆自觉李嗣冲传授名为“唾沫钉”的下三滥手段都已臻至圆满。 其实也就看着腌臜些,唾沫钉的来头,听说是一位女子宗师所作,后被前朝大太监鞠玉盛改善。 何肆估摸着,自己现在要是对着温玉勇吐一口唾沫钉,凭温玉勇的气量,一定要与他不死不休了。 温玉勇言辞冷厉道:“小子,和我交手,敢托大不用气机?” 何肆摇了摇头,平淡道:“我觉得够了。” 温玉勇怒极反笑,又是欺身,拳头如同铁锤在空气中划过,带起了一阵破风声。 何肆伸出肉掌,直接扯过温玉勇的拳头。 一个甩手,用上姚凝脂传授的运劲技巧,牵动温玉勇的步调,欺身进入一臂之内。 何肆刚看了老赵的《无敌神拳》,倚仗十七年蝉,只要能占据先手,现学现用打出锣鼓经的拍子来,不怕乱拳打不死老师傅。 第176章 临阵磨枪 威远镖局总掌柜姚凝脂被称为宁升府武道第二人,四品也只差临门一脚,她的倾心传授,自然叫何肆受益匪浅。 温玉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跟着何肆的节奏而动。 却是并不被动,左手酝酿风雷之势,如流星奔鹜,一拳砸向何肆肩头。 何肆一肘抵住温玉勇的拳头。 温玉勇眼神微变,何肆当初收监在刑部大牢时,与于持两败俱伤,昏迷医治不时自己检查过他的身子,双臂脱臼,很严重,肌腱和经络都出现了撕裂,几乎不可能不留病根。 自己这一拳击在他手肘上,气力可没有收敛,这小子托大不用气机,这一拳应该足够把他的右臂再打脱臼才对。 气机卷地,六月飞霜,两人本该一触即分,却又都舍不得放弃这进攻短打的机会,互存了技击的心思。 便彼此遂了对方的意,左手右手扣在一起。 何肆左臂被温玉勇右臂缠住,以右臂和温玉勇左臂兑拳,算是占了便宜。 两个武人的身法和招式虽然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自恃骨勇,每一步、每一击都仿佛在述说着透骨图的真谛。 场中两人身影黏在一起,脚步交错,瞬息万变。 温玉勇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而何肆的防守则如江河大坝,任凭风雨如何肆虐,自岿然不动,他已经将砥柱剑法的真意化在拳法之中。 温玉勇的或拳或掌,或踢或蹬,每一次都带着一股阴冷而狠毒的劲力。 血色气焰升腾,何肆好像身处极寒之地,却是一腔热血奔涌,骨勇附加血用,倚仗十七年蝉,在气力上丝毫不逊色于温玉勇,拳头也是足够坚硬。 温玉勇从第一次兑拳后就发现何肆的手上有古怪。 他也没有计较,有言在先的是不动刀剑,可没说不能动用其他的兵器。 温玉勇在陈含玉手下大败一场,却是没有气馁,陈含玉那是归位当今天子,身具离朝火德,自然不惧他的寒狱气机。 眼前何肆,何德何能? 他不相信何肆能无惧他的气机,否则第一次互换一拳后他便不会这般严防死守,即便依仗的一双有些神异手套能尽数承受住他的拳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将气机渗透到何肆体内,震伤他的五脏六腑,也叫他交代了性命。 温玉勇有杀意没杀心,何肆是陛下口谕要请回京城之人,但叫他吃点苦头倒是无妨。 温玉勇皱眉,拳法变招,攻势更加凌厉,何肆能和他对擂至今,已是出乎意料。 自己比起四月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了,可眼前的何肆,更是云泥之别。 何肆用心一也,使出老赵的锣鼓经,哪管温玉勇腹中作数,指代寻找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以几次三番忍住拔刀的心思,这其间二人的破绽都是不少,自己有过空档,温玉勇也有过疏漏。 只要拔刀一定能占据上风,单论拳脚,却是相形见绌了。 单臂对单臂,总是不够花哨的。 渐渐地,何肆感觉自己出拳越来越慢,好像一块猪肉放进冰窖,慢慢僵硬。 温玉勇放开抓住何肆左臂的右手,使出一记撩阴栽捶,抬左腿,用左脚撩踢何肆裆部,力点在足尖。 何肆并步蹲身,右手拳自上向下栽捶,用拳顶击打温玉勇左脚脚面。 何肆知道温玉勇留了手,真要撩阴,他这一下就不该先松手的,面不改色,只是凝神聚气,体内阴血录自行运转,抵抗那股寒狱气机。 身处温玉勇气机的冲击下,何肆体内颇梨色流转的骨髓仿佛渐渐被冰冻,血液也仿佛被凝固,但何肆却丝毫不退。 何肆腾出双手,就是四拳四击头。 由上至下,冲天、击胸、泻肚、扎地。 温玉勇却是先一步抓住破绽,一脚踹在何肆空挡,将其踹飞数丈。 何肆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旋即自嘲一笑,明明看拳谱的时候自觉已经会了啊,怎么实操起来就是一坨屎了呢? 明明和季白常学《妍手五论》的时候也挺简单的啊。 “使得什么玩意儿?不伦不类的!”温玉勇并没有乘胜追击,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将拳头放下,“再来过,你若再敢临阵磨枪,我可不留手了,反正你有透骨图,断你几根骨头也没关系。” 何肆经温玉勇两次手下留情,心中怨念却是消散不少,摇头笑道:“再来过我怕你输。” 温玉勇眼神晦暗,闪着凶光,看似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说牙齿算不算骨头?” 何肆直接忽略了其中的威胁之意,摇头道:“这还真把我问住了。” 温玉勇阴鸷一笑,“没事,咱们相互印证,我打烂你一口牙,你用透骨图试试看能不能接回去就知道了。” 何肆眼前一花,伏矢魄却牢牢盯住温玉勇的动向。 是温玉勇察觉到了何肆的缓兵之计,先行出手。 何肆一掌接住一拳,手中一个蠢蠢欲动的气旋湮灭。 温玉勇对陈含玉说自己的五品偏长是自身,可不是故弄玄虚,他当之无愧是个技击宗师,一个正宗的冲天炮捶直击何肆面门,说要打烂一口牙,就是要说到做到。 何肆勉强偏头躲开一拳,耳根被拳头擦过,瞬间通红,火辣辣的,像是被冻掉了耳朵。 温玉勇变拳为掌掴,何肆也是瞅准机会,并指如刀,倚仗十七年蝉,一记铁闩横门使出。 温玉勇面色剧变,身形暴掠。 只差一寸,他的膻中穴连着半个心脏就要被何肆一记手刀点心。 何肆也留手了,他这一击只要稍稍裹挟一点气机,温玉勇就会受伤。 姚凝脂教他过三十六穴攻克之道,膻中穴是“出气穴”,心包募穴,只要是和气相关之症,如气虚、气郁等,症结多半出在此穴,武人行气之时只要打破膻中穴,当即便能破去他大半气机。 陆持见状当即嚷嚷道:“老温,你别托大啊,我可是押了三根金筹子的。” 温玉勇脸上没有侥幸,只有被轻视的羞愤,勇周身气机更盛,一瞬间周回十丈好似入了三九隆冬。 何肆手中再度形成一个气旋,没有动用气机,也就没有殷红色的霸道真气流转。 阴血录配合霸道真解能调动他人血液,纤手破新橙能引动他人气机。 二者相结合,专攻气血。 温玉勇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不由自主地运转气机抵御,只是体内气机稍一流转,他便面色大变。 只见身上一层层血色气机荡漾,好像输泻跳蹙,汹汹欲崩。 第177章 殷勤 面对未知的奇手,武人自恃气机,怎会不倚仗气机御敌? 温玉勇气机一动,便是堕其术中,何肆素手一扬,温玉勇一身气机随意采撷。 温玉勇僵直一瞬,何肆直接腾身上前,又是来了一遍被温玉勇称做“临阵磨枪”的锣鼓经的四击头。 由上至下。 冲天,第一拳打眉心穴,先打他一个头昏眼花,神志不清。 击胸,第二拳打中膻中穴,心包募穴受击,当即内气漫散,心慌意乱。 泻肚,第三拳打在建里穴,又名黑虎掏心穴,温玉勇顿时腹痛肠绞,呕吐不止。 扎地,第四拳打厥阳穴,温玉勇瞬间腿软无力,目眩鼻衄。 四拳只是开始,却也是结束。 按老赵在拳经中的白话论述,遇到同境之人,四拳足以盖棺定论。 之后最多能顺着慢长锤、急急风等节拍打出二百多拳,其实就是在鞭尸而已。 何肆自然四拳打不死温玉勇,他都没用上气机,之后一套锣鼓经二百多下打出,一气呵成,畅快无比。 温玉勇已经嵌在那棵百年老槐树中了。 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如遭雷殛一般愣在原地。 何肆直接回身,拿起重剑回了屋子。 …… 六月廿八,清晨。 一行人在驿馆吃过早食,温玉勇一马当先,带着众人继续向山东道而行。 没有人提及昨晚的那场比斗,温玉勇虽然输了,但他的实力却是被有目共睹,打他们几人单手还有余裕,谁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只是输了三枚金筹子的百户陆持的面色比挨了两百多拳的温玉勇还要难看。 赶路的氛围有些沉默,何肆好像又是被这群仪銮卫给孤立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就是了。 出发二十里到了歇马亭的时候,何肆才发现十人队伍中少了一人。 他仔细想了想,掉队的那个应该是周炳,也是温玉勇麾下的两个总旗之一。 何肆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惊异,这些仪銮卫彼此之间一定相熟,不可能会察觉不到同袍掉队,他们或多或少都该知道些什么,只有自己一人蒙在鼓里。 何肆没有深究,心中却是难免有些猜测。 …… 都说发不发,六月看廿八,今天京城下了一场即停小雨。 李舒阳不明就里,母亲马念真却说下雨是好兆头,叽叽喳喳一早上了,吵得他不得安宁。 昨夜偷摸去了隔壁的月下台,师傅果真没骗人,雏儿真不用花钱,还拿了二钱银子的红包。 李舒阳今早天不亮就蹑手蹑脚钻回居仁小院的屋头,还没睡够呢。 成为武人也不好,耳聪目明的,一点声响都要往耳朵里钻。 李舒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出了房门。 下意识就往二楼看去。 那个名叫曲滢的姐姐可真好看啊,只是他们来了也有一个多月了,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浣洗衣物,白天绝对不会出门,到了食时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 这叫眼窝子有些浅的母亲抱怨过好几次了,“口口声声说是丫鬟,一点丫鬟的样子都没有?不知道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李舒阳笑着更正道:“人家是姐夫的丫鬟,房子也是姐夫的房子,咱们只是暂住而已。” 马念真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你个没良心的,把你养这么大就会顶嘴了是吧?你姐又不是赔钱货,她的东西不就是我们的吗?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李舒阳摇摇头,笑着说了句扎心窝子的话,“我姐是我姐,但已经不是娘和爹的女儿了。” 马念真闻言面色一变,用指头戳着自己儿子的脑袋,骂道:“你胡说什么呢?她的命都是我给的。” 李舒阳只是笑笑,没有争辩。 昨个早上,曲滢端着一盆衣物去埠头边浣洗,在胭脂巷遇到了一个刚从月下台出来的嫖客,许是宿醉未醒,就把她也当成了欢场女子,言行举止多有狎辱。 动静不小,但都是指指点点的看客,无人出手相助,结果还是李舒阳出面帮她摆平的,没有动粗,就是简简单单打断了一根捣衣的棒槌而已。 当天夜里外头就聚了一帮人,大街上虽然宵禁,但这些妓捐纳税从不落下的青楼小巷可不会失心疯的巡更来查犯夜的,嫖客可不是罪人,那都是大离良民。 他们爱国之心拳拳,是在努力地“逛公娼,富国库”。 之后李舒阳蒙了个面,就打算出手打散这些乌集之众,却是见到自己那个说不日就到京城却是音讯全无一个月的美人师父站在胭脂巷尾。 李舒阳当即就像是只骄傲的公鸡一样,在师父面前展示着自己的羽毛,拿着刎颈软剑就对着那些土鸡瓦狗一顿乱抽。 要说能把一把柔软如绢的软剑使成鞭子也不是太难,乱甩就行,软剑本来就不适合刺砍,却能轻易割开血肉与关节处的经络,一击不中只要一抖就可以迅速下一击,让人防不胜防。 李舒阳能将一把软剑使到不伤人的地步,这才是如臂使指的真剑术。 美人师傅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说是要去一个叫尊胜楼的地方小住,还催促他尽快开金匮。 李舒阳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月下台,这才有了今天手里这二钱银子的红包。 李舒阳在京城住了一月,已经是将外城大小街巷烂熟于心了。 听姐姐说何叶喜欢吃糕点,手头难得有些银子的李舒阳直接就去了德誉斋,其实这也是泥腿子第一次进去这等卖糕点的地方。 李舒阳站在德誉斋门前捋了捋身上的衣服,这京城可真奇怪啊,好好的糕点铺却要叫成饽饽铺。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了。” 李舒阳随手点了几个看起来就贵的点心,反正他都没吃过,也不知道哪个好吃。 可惜兜里没几个大子,之前就算是在楼下有福茶肆吃些早点都心疼,他大概是这京城过得最惨的伪五品小宗师了吧。 伙计麻溜地用油纸包起了酥八件、一袋沙琪玛、一盒蜂蜜枣泥饼,笑道:“承惠,一共五十文。” 李舒阳有些肉痛的递出了攥在手里已经有了温度的二钱银子,接过点心,本来想在楼下茶肆吃早点的心也没有了。 他又去酒馆打了一斤五加皮酒,分装两份,买酒壶又是花了十六文,心疼啊。 李舒阳也不回家,直接去了墩叙巷何家老屋献殷勤去了。 第178章 识相 墩叙巷中,何三水站巷道练刀,没办法,屋子逼仄,外屋又住着两个女儿,都说女大避父,早晚也要分开住的。 何三水使得正是何肆那把龙雀大环,挥舞起来虎虎生风。 演练的是那套《斫伐剩技》,从野夫借刀开始,刀如脱手弹丸,回转游刃有余。 从第一刀到第十八刀,一气呵成,神流气鬯。 何三水却是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许多精奥刀法都是藏拙于巧,神意到了,招式潦潦。 左邻右舍除了那不着四六的李铁牛,还有一个刽子中的绝对老资历,堪称与何三水的杀头师父屠连海一个辈分的齐金彪。 当初何三水斩首反军首领康显兵的时候,遇到了人头张嘴的怪事,破了不回头的忌讳。 就是这位连夜拉着何三水喝酒,并且宽慰许久。 事后何三水因此惴惴许久,却是在某一天豁然开朗。 这不就是师父屠连海所说的这一刀下去连人头都叫好吗? 虽然那人头叫骂的嫌疑更大些。 齐金彪坐在门口,看着何三水练刀。 他这一生砍头超过三百个,老鳏夫,无儿无女,积攒银钱倒是不少,足够一个人吃老本吃到死。 齐金彪常说,“人死了钱没花完是最可悲的。” 何肆曾问,“那要是人活着钱没了呢?” 齐金彪笑着说,“那就是该死了。” 对于一个无权无势、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来说,一场起不来床的恶病就该死了,钱存再多也无用。 可不敢指望什么老有所养或者远亲不如近邻。 齐金彪也是这条墩叙巷中第二个杀人破百的刽子,一个是屠连海,第三个就是何三水。 不过何三水如今也不算完全犯忌讳,毕竟杀人不过百,多数刽子手都是杀到九十九就向衙门请辞了,他杀了一百个,也不算过百。 最近离朝攘外安内,山南山东的反贼都是安稳不少,彼此相安无事。 也未到秋罚的时节,自然没有人头可杀,何三水已经想着金盆洗手多次了,就等儿子回来后向衙门请辞。 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齐金彪看着站在巷道练刀的何三水,揶揄道:“三水啊,刀耍得可以啊,你这是要行走江湖当大侠啊?” 何三水收了刀,在这位老资历面前低着头,“齐爷您说笑了,这不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 齐金彪由衷感叹道:“你这手艺,不敢说京城,至少墩叙巷里算是头一份了。” 何三水难得有些羞赧,“齐爷您过奖了。” 齐金彪笑道:“是你谦虚了,你家小四的手艺随你,也差不了,说起来好久没看到他了……” 何肆得行迹也就齐金彪和李铁牛这相邻相熟的两家还会彼此记挂一下。 在往外走,虽然都是捞阴门的,也不过点头之交,如今这世道外头不太平,何三水说何肆外出访亲了,齐金彪自然是不信的,若非离朝少有徒刑,而他在临昌县衙门还有些香火情,他都要怀疑何肆这小子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入狱了。 被提及儿子何肆,何三水也是有些忧心,却是牵强一笑,“很快就回来了。” 齐金彪不好深究,只是问道:“看你这整日练刀的架势,今年不打算金盆洗手了啊?” 何三水摇摇头,“没那回事,等小四回来我就向衙门请辞,本来是回老家的,可现在这种情况,外头太乱,也不现实了,还得再买间房,这钱算了算去总归是不大够。” 齐金彪摇摇头,“钱是赚不完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四的手艺不错,等接了你的班,饿不着的。” 何三水点点头,没再说话。 正此时,李舒阳提饽饽和分装两份的半斤五加皮酒,走进了捞阴门行当扎堆的墩叙巷。 远远看见何三水,便一脸谄笑道:“三水伯伯,我打了点酒来,五加皮的。” 母亲马念真已经和他说过好几次了,三水是诨名,小孩子直呼不得,何三水的真名叫何淼,要叫就叫伯父。 何三水笑着摆手,说没事,这样亲切。 对于这个亲家的儿子,何三水表现得极为和善,哪有平日在家的不苟言笑。 齐金彪对着何三水使了个眼色,轻笑道:“这亲儿子不在跟前,倒来了个装儿子的。” 何三水闻言也是失笑。 李舒阳耳聪目明的,自然听见齐金彪的调笑,也是大大咧咧打招呼道:“呦,齐爷,您也在啊?” 齐金彪乐呵呵点头,促狭道:“这酒我看见了就有我一半啊。” 李舒阳睁眼说瞎话道:“瞧你说的,本来就打了两份,您拿着喝。” 这酒本来是给隔壁李铁牛准备的,现在么,只能委屈铁牛大哥没口福了。 李舒阳与李铁牛而人算是意气相投,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有一次李铁牛问他,“李老弟,你是不是在追求何叶啊?” 李舒阳也没有遮遮掩掩,反倒大大方方承认了,李铁牛当即朝他竖起拇指,夸他有眼光。 两人相见恨晚,差点就“上拜关圣,下摆三牲”,结为异姓兄弟。 可惜掏干净了身上几个兜,最后愣是没有凑出钱来。 被迫戒酒戒赌许久的李铁牛一脸惆怅道:“秋天再不来,可是要揭不开锅了。” 只要到了秋天,县牢那些收拢的“杂犯死罪”的犯人就该问斩了,到时候多出几趟红差,银子自然就有了。 李铁牛甚至抱怨,怎么这段时间,一个“决不待时”的真犯都没有了? 他可是除了何三水之外,这条墩叙巷杀头手艺最好的。 李舒阳的性子可没有半分腼腆,比起齐金彪看着长大的何肆,这李家小子倒是自来熟。 来京城也有一个月了吧,听说是何肆的舅子,三天两头往这边跑。 傻子都看得出他这是要亲上加亲啊,明摆着对何家的二丫人有意思,除了那个二丫头自己。 所以齐金彪这才有这句“装儿子”的揶揄。 何三水对这个亲家的孩子没有嫌弃,自家二女儿也不是什么国色天姿,甚至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这李家小子也算知根知底了,真能喜结良缘,他也乐见其成。 李舒阳将两份小酒递给二人,搓着双手站在一边。 齐金彪直接拔出酒塞,凑鼻跟前闻了闻,“不错,五加皮补中益气,坚筋骨,强意志,久服轻身耐老,是封丘巷买的吧?” 李舒阳溜须拍马道:“齐老是酒中仙,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齐金彪呵呵一笑,“五加皮酒虽好,还是他们家的烧锅更地道些。” 李舒阳赔笑道:“我下次注意。” 然后李舒阳便是对着何三水笑道:“三水伯伯,我那两位姐姐起来了吗?” “都在屋里呢,”何三水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李舒阳手中拎着的带有德誉斋饽饽铺印记的点心,“下次就别乱花钱,你爹娘赚钱不容易。” 李舒阳可不敢说这买东西的钱的来历,只是笑道:“没事,我爹是木匠,有手艺饿不着,他已经找到活儿了。” 何三水点点头,“快进去吧,别在我们这边陪着了。” 李舒阳笑了笑,就拎着三袋饽饽往屋里走。 一进门就看到何叶坐在桌前,一个人无聊地撑着脸,埋怨大姐不陪她玩推枣磨的幼稚游戏。 何花坐在炕上纳鞋底,看到弟弟又来了,才放下鞋底,站了起来。 李舒阳将饽饽往桌上一放,讨好道:“这是德誉斋的点心,给你们带的。” 何叶眼里迸出一道精光,满脸喜色。 自从何肆生日过后,她就再没吃到过饽饽了。 何叶就要拆开纸包,却被何花轻轻打手,教训道:“没规矩,至少等人走了再吃。” 何叶悻悻然收回手。 李舒阳笑道:“姐,没事的,我又不是客人。” 何花摇摇头,“你就是客人。” 李舒阳面上的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姐你这话说得就伤人了啊。” 何花只是问道:“叔和婶都还好吗?” 李舒阳知道她是在问父母,点了点头,“都挺好的。” 何花又道:“以后别乱花钱了。” 墩叙巷的饽饽,不便宜。 何叶却是忽然叫道:“李舒阳……” “诶!” 李舒阳立即回头。 却见何叶盯着眼前的饽饽,面色为难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她满脑子只有饽饽。 李舒阳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赶紧吃吧,我现在就走……” 何叶双眼顿时笑成弯月牙,只觉这个李舒阳,真是识相。 第179章 响马 七月初一,何肆一行出了广陵抵达山东道沂州府兰陵县抱犊崮。 崮峰似拔地而起的万丈高楼,宛若天坛,上摩霄汉,故又名仙台山,仙台自有仙迹,传闻道家抱朴子曾在山下投簪弃官,上山隐居,垦荒种地,修身养性,后仙去。 浩气精淳,名闻帝阙,当时皇帝敕封其为抱朴真人。 因其崮峰像峨冠危坐的君子,故翼朝称其为君山。 现存一处道观,名为巢云观,离军入关时,观中已是道统凋敝,却是下山阻击离军,自然蚍蜉撼树,此后沦为废墟,香火绝迹。 如今的巢云观,乃是后人自发兴建的。 何肆抬头看着这七十二崮之首,有鲁南擎天柱之称。 崮峰高竣平阔,十分突兀,好似有仙人持剑削平了山顶。 此刻一行人身处两山鞍部中,密林丛深,这段路前后六十里,没有驿馆,也非驿道,属实是适合盗匪安寨。 山东响马横行,何肆也曾有过耳闻,其实也归结于离朝马政,离朝为了推动马匹民牧,南北各处都有马场,订有应纳马驹数,若不够,养马户须赔偿,养马户多因此破家,转为“响马”,拦路抢劫商旅的强盗,以此谋生。 似乎是这几日行路有些过于顺遂了,所以他们一行遭遇了一拨响马。 听到老远传来的铃铛声和马蹄声,温玉勇面色微沉。 马匪会在马脖上挂满铃铛,马跑起来,铃铛作响,闻者魂飞魄散,故称为响马。 不过看样子不是冲着他们的,因为没有放响箭为号,更主要是响马之前,还有几匹骏马夺路狂奔。 远处哗啦啦跳出七八十号人,手持刀斧,山道上更杀出二十余骑,马是高头大马,人也是魁伟雄壮。 这般阵仗可不是一般山头可以聚集的,也不屑捉些臭鱼烂虾不利市的,经营的多是抓大放小的买卖。 这次出动的这近百人马,可见眼前这批仓皇奔命的人身份并不简单。 温玉勇却是没管这么多,大喝一声,“列阵!” 他喜欢杀人,遇到送上门来的人头,不杀太过可惜了,虽然仪銮司的名头可比“合吾一声”要响亮得多,只要展露一点气机,多半能骇退这场不必要的血战。 温玉勇一声令下,五个总旗和两位官职平级的百户也是无奈只得抽出刀来。 人马合拢,自觉将何肆这个外人隔出圈外。 何肆见状没有说话,才不会眼见自己被孤立,一拉缰绳,直接调转马蹄,“哒哒”向后撤退。 温玉勇回头,何肆感觉如被鹰隼凝视,伏矢魄鸣金。 何肆却是头也不回道:“温大人,你放心,我不跑,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乱,去远处躲会儿。” 温玉勇对一旁的罗译说道:“你看着他。” 罗译领命,也是当即掉转马头,快步追上何肆,笑道:“何肆老弟,你这就生分了不是?和弟兄们一起杀贼啊。” 何肆脸色平淡,带着些许疏离道:“不必了,这些马匪,还不够温大人尽兴的。” 罗译觍着脸笑道:“你这话说的,杀匪有功,按头颅计功行赏的,这叫‘首功’,咱们大离,军民都一样。” 何肆骑着步云狮子骢离开温玉勇身后几丈开外,没有再继续后退,“也就百来人,功劳你们分吧。” 罗译一脸苦笑,“我得看着你,哪能腾出手来计“首功”啊。” 两人说话时,被响马追撵而一骑当先的女子已经快要抵至温玉勇身前十丈。 温玉勇并未让步,八个身穿短打,手持兵仗局出品明晃晃制式钢刀的仪銮卫带来的震慑不小。 就这么点小道,八匹马簇在一起,泥丸封关。 女子并未勒马,而是大喊道:“我乃兰陵乔家堡乔英,被响马追截,还请诸位英雄仗义出手,必有厚报。” 所谓‘堡’,就是设有城墙的村镇。 离朝许多小县城除非附郭,否则不强行要求设城墙,而一处村镇能设立城墙,可想而知,定然非同寻常。 温玉勇脸色微变,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此行目的之一,正是乔家堡,乃是新帝口谕,涉及太上皇执政之时留下的一记后手,他脑中迅速翻过案牍宗卷,浮现出早就烂熟于心的乔家堡的卷宗信息。 乔家堡居户六百,两千余人,耕地千亩,是山东商帮龙头之一,同时也是蜚声江湖的武林新贵世家,垄断当地半数以上的当铺、绸缎、粮栈。 鲁商与辽东马市多有合作,辽东商埠,油坊、绸缎、烧锅、皮货多为鲁人经营,鲁商深得“内圣外王”之道,以信义赢天下。 乔家堡堡主乔远生是五品小宗师,偏长为刀,手下客卿无数,传闻入品高手过百。 温玉勇自是不信,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卑贱,乔远生能聚义过百入品高手,还做要坐贾行商、混迹江湖? 不如货与帝王家,直接在山东道任择一县,封侯食邑。 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单凭如此造势,乔家堡就配不上鲁商“虽从商,义且信”的赞誉。 近百入品高手,即便身为离朝第一权藩的府凉道项王陈垄项都不敢说能组建这么一支亲卫。 年初山东那场造反,堪称一呼百应,聚流民、响马、屯军数千人,屡败官军,也不过是五品小宗师挑头,几大首领如今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都是些入品力斗武人。 温玉勇一扫看清眼前八骑,三个入品,五个未入品。 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嗯?居然是个男的……”温玉勇看向乔英的目光有些玩味,这才是真正的男子女相,扑朔迷离啊。 见温玉勇没有让出道来,乔英也是面露狠色,一夹马腹,身下曳电驹速度猛然一提,居然是要越过众人。 倒是个雷厉风行的男子。 温玉勇朝着一边尧正使了个眼色,尧正虽然不满他的指挥,却也会意向前驱马几步,腾出一个空位。 乔英面露喜色,这才松了松缰绳,驱动曳电驹从六人中间的空当过隙。 温玉勇只一伸手,白驹过隙,马背却是少了主人,乔英已经被他拎在手中。 乔英面色一变,却是迅速做出反应,抽出腰间短刀,挥砍温玉勇的手臂。 温玉勇直接一抖手臂,炮捶的寸劲极大,冲拳断筷不在话下,被拎在手中的乔英当即昏死过去。 身后几骑见状,纷纷高呼,“少堡主!” 仪銮卫纷纷提刀,截断去路。 第180章 斫贼 乔家堡七人投鼠忌器,纷纷勒马,而后响马又至。 响马为首的张雄也是六品高手,乃是方浩麾下十二大王旗之一,在此地占山为王,七十二崮,方浩占据十二崮,自封十二山王。 还算上道,与山南道那个自称圣公何汉臻截然不同,方浩只要待价而沽,等招安。 老话说得好,“想当官,杀人,放火,等招安!” 本来的天符帝陈符生是有此意,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现在的大离朝皇帝是陈含玉了。 张雄早几日得到乔家堡内部消息,少堡主乔英欲要在抱犊崮大坪顶善捐足纹六千两,重修三清观,这才与相邻两处大崮借调弟兄,欲做成这一笔大劫,之后二一添作五。 响马二十骑也是勒马,草寇却是顺着密林穿行,并没有停止合围之势。 温玉勇目不斜视,张雄眼见面前八人气度不凡,也是心生忌惮,大喝道:“某乃十二山王麾下大将张雄,足下何人?” 刚输了三枚金筹子的陆持闻言双眼放光,“十二王的人?老温,他的人头值多少钱?” 温玉勇摇摇头,“张雄?没听说过,顶多几百两吧。” 两人声音虽轻,却无异于“大声密谋”。 张雄并非虬髯大汉,而是一袭白袍,有些文气,听到两人谈论自己的项上人头估值几许,非但没有暴怒,而是思忖道,“莫非是鹰爪孙?” 对面越是云淡风轻,他就越是郑重其事。 张雄拱手道:“诸位,不如卖张某一个面子?将这位少堡主交出,张某愿出白银八十两,还请英雄笑纳。” 张雄身后响马闻言皆是面露古怪,从来只有借道的向剪径的孝敬银钱,怎么今天还要往外孝敬了? 陆持却是笑道:“八十两?打发要饭的呢?你要是能出八百两,我倒是可以不摘你的项上人头,毕竟还要拎着首级去府城换钱,麻烦,就当买命钱了。” 张雄面色不变,摇头道:“这位英雄却是强人所难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休要说些伤和气的话。” 陆持面露不悦,一拍马背,向前行进一步,“那就只能麻烦些了。” 温玉勇将乔英放在马背,伸手制止陆持,毫不留情道:“你不一定是他对手。” 陆持白他一眼,“长他人志气是吧?” 温玉勇面无表情收回了手,“那你去吧。” 这下陆持倒是游移不定起来。 张雄眼见这八人实力不俗,若是纠缠下去,也未必能讨到好处,能不动手自然最好,当即看向为首的温玉勇说道:“还请足下明示。” 温玉勇忽然笑道:“我就是想打架而已,兵剿匪,天经地义,遇到我算你走背时,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接我一刀,不死,我让你们全身而退,人给也你。” 有人在身后小声道:“三当家的,别听他装腔作势,咱们一起上,把他们砍成肉泥。” 张雄摆了摆手,看向温玉勇有些狐疑,即便是自家大王方浩,身为五品小宗师,给自己喂招,自己也能支撑十几二十合。 这条件看似对自己有利,未必没有阴谋,眼前这个男子,胆敢如此小觑自己,是自恃实力?还是虚张声势? 听其言语,真是军兵?倒是不想作假,毕竟他们个个手握寒光凌冽的制式长刀,气机深沉,隐隐勾连。 不过若是能兵不血刃将乔英抓回去,自然再好不过,也罢,先试他一试,至于什么接一刀不死之类的话,张雄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温玉勇见张雄没有拒绝,只当他是默认了,拍马上前,本来就是想要杀人而已,也没打算留下回绝的余地。 张雄眼见温玉勇骑马而来,也是果断之人,沉声道:“领教足下高招。” 温玉勇身下马蹄踏踏,不待近身,就是一刀挥出,迅雷不及掩耳,张雄只瞧见了刀锋暴起的流华,带着冷冽无言,好似朔风扑面。 张雄这才生出寒意,甚至来不及抽刀格挡,就被温玉勇抽刀一抹,从下剔下,连人带马给劈成两半。 寒气肆意,众马皆喑,马上人儿为之肝胆欲碎。 山道上,人与马的尸体都断作两截散落,却是没有一点血迹渗出,温热的血液已经被冻成坚冰。 温玉勇这才一招手,不咸不淡道:“斫贼。” 身后仪銮卫众人虽然被这一刀惊艳到,反应却是并不迟缓,纷纷策马,绕过乔家堡几人,开始一场杀戮。 目睹一切的何肆凝眉,之前已是足够高看温玉勇了,现在看来,还是不够,不豁出气机来好好与他打一场,胜负难料,甚至两位身怀透骨图的武夫,生死也难分。 剩下的散兵游勇作鸟兽散,匝地烟尘,却是被仪銮卫一一追上,一刀一个倒下,有人机灵,弃马跑入密林,仪銮卫却也和他们等买卖一样,抓大放小,凡是诞生气机的未入品,皆不放过。 这些叫人闻风丧胆的响马,却是如枯朽如繁芜,在仪銮卫的刀下或扫除或芟薙。 轻描淡写间一条条人命被刈除。 陆持看着地上两半的张雄,捶胸顿足道:“老温啊,你怎么把他对劈了啊,还怎么拿人头兑悬赏?” 这是玩笑话,仪銮卫更在乎“首功”。 温玉勇随手指了两个方向,淡然道:“还有两个六品,你们两个去追吧,或许还值点钱。” 这话是对尧正还有陆持两个百户说的。 三位百户中陆持实力最逊,甚至不如总旗罗译,却也不觉得自己会逊色一个六品野路子的响马,当即点了点头,径直朝着密林一面追去。 尧正却是看着另一个方向,迟迟没有行动。 温玉勇见状阴恻恻道:“尧正,出工不出力可不好。” 尧正眉头微皱,很是不喜这种被人颐指气使的感觉,却动身是往另一处追赶。 温玉勇翻身下马,对着罗译喊道:“看好这些人,等我回来。” 何肆看着这一群配合默契的仪銮卫,忽然心想,自己能不能在他们的合计之下突围? 若是霸道真解还能炼化血食,自然以战养战,不成问题。 可现在的自己,或许有些困难。 仪銮司七人化整为零,也不管穷寇莫追的道理,都是不愿放弃积攒“首功”的机会。 他们都是六品,却是有人百户有人总旗,总不能等论资排辈晋升,靠功勋才是真。 罗译看着何肆,面色幽怨,“这回就我和周炳啥好处没捞着……” 何肆没有理睬他,乔家堡几人他们也从这些仪銮卫的称呼还有相互配合之间看出来苗头,这些人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 一人却是壮胆走向罗译,抱拳道:“多谢几位军爷出手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罗译眼见有人要走向温玉勇的坐骑,扶下马背上的乔英,不耐喊道:“喂,温头说了,叫我看好你们,都给我待着别动。” 这一下,叫乔家堡几人面色有些难堪,气氛僵直起来。 不过多时。 陆持和温玉勇一道返回,陆持手中提着一个入品武人的人头,可是再过许久,却不见尧正的身影返回。 陆持皱眉道:“怎么回事?” 温玉勇不言不语。 陆持看向温玉勇的眼神有些狐疑,忽然眼底闪过一丝惊悸。 他们二人可不是形影不离的,是温玉勇半道找上了他,那时他已经剃头而返,在那之前,温玉勇又做了什么? 温玉勇与尧正素来不和,仪銮司中不是秘密,陆持没有去想尧正是不是阴沟里翻船,却是先怀疑起温玉勇来。 这个想法在脑中酿成惊骇,“他怎么敢的!?” 第181章 献计 天符帝在朝时,山东山南两道匪患祸乱不断,曾有门生献计,不如诏安了山东道的十二山王方浩去平乱山南道的圣公何汉臻。 如此既可为一方证明“替天行道”,又能坐收渔翁之利。 陈符生只是笑着摇头,说,“想得挺美,可惜痴人说梦。” 何汉臻如今的势力乃是削藩兴王的遗患,呈尾大不掉之势,不再盘踞太平县或是简州府,而是接连打下了附近六州五十二县,甚至入主兴王宫,自号“圣公”,改元为“太平祥符”,威震西南半壁。 而反观方浩,还只是一个连鲁南七十二崮都没占全的山大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此计不算智昏,却也不配驱狼吞虎支撑,只是蚍蜉撼树罢了。 又有官员异想天开道,那诏安何汉臻去平乱方浩呢? 这会天符帝可没有这么好脾气了,直接将那个曾经是田舍郎的天子门生罢官还犊。 何汉臻都已经不奉正朔了,岂是能招安的? 就算能,离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以为过家家是吧?方浩只是小打小闹,劫掠商旅,何汉臻却是戕平民二百万,岂能混为一谈? 最后还是内阁首揆姜青乾站了出来,说得隐晦,只是旁指曲谕提了一嘴,“不如给沂州府的乔家一县食邑。” 朝堂之上没有庸人,自然明白这是要以乔家堡的势力去灭方浩,也是存了扶植一户另起炉灶,制衡那尸位素餐的鲁王陈炳荣的心思。 此计虽然没有被陈符生虚心纳谏,却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此事并未淹没朝堂,甚至连乔家本身都有所耳闻,只为留到陈含玉荣登大宝,大显身手。 如今真遇到了与姜青乾所言别无二致的情景,温玉勇自然要飞鸽传书,飞往京城。 姜青乾能作为内阁首揆,不管在朝中风评如何,皇帝换了三代,他还是端坐紫金莲,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不管他是元奸巨恶还是大忠似奸,都不能抹杀他的功勋政绩。 否则一个在京城嚣张跋扈的小阁老早该沦为攻讦他的把柄了。 小阁老姜玉禄的那些荒唐事,三天三夜都列举不完,随便一件都够他野史留名的,不过却是恶名污名罢了。 焦晰儿作为姜玉禄的淫朋狎友,也算是蒙了姜玉禄的荫蔽,否则单凭一个官至礼部尚书的父亲可压不住那些荒唐的淫言诐行。 抱犊崮下,本来的三个百户、六个总旗的队伍,现在掉队了一个总旗周炳,还有一个百户尧正身死不知,下落不明。 陆持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同袍失踪,自然要去搜寻,可结果也正如陆持所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尧正麾下两个总旗面色难堪,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倒不是已经开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是有些自危。 人以心腹为玄,所以说人心隔肚皮,不妨碍彼此猜忌,更多却是臆断。 温玉勇在原地等了许久,少堡主乔英已经悠然转醒,闻到冲鼻的血腥味,看见一地的断臂残肢,乔英只能强作镇定,一张国色天香的女相发白,只是向温玉勇道谢,绝口不提方才遭受的粗如对待。 本来只是半假意半客道,外加十分忌惮的说辞,邀请几位仪銮卫去乔家堡小叙。 结果温玉勇却是点头应下,这一答应,乔英就是面色大变。 身后三位客卿比他自如不了多少,护卫着乔英,个个如临大敌。 何肆不明其中弯弯绕绕,不知道温玉勇为何就要移步二十里外的乔家堡,难道就是为了那乔英口中的厚谢? 温玉勇自然是在来时就得到了陈含玉的授意,回去这趟遇到的“机缘巧合”,只能说是天意使然。 何肆却是不言不语,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吊在几个仪銮卫身后,实际上他也确是外人。 方才仪銮司几人出手,就何肆置身事外,甚至温玉勇还派遣了一个手下“看护”何肆。 这番情景被乔家堡几人看在眼里,便误以为温玉勇虽是执牛耳者,何肆的身份才是真矜贵。 何肆也确实是矜贵,毕竟在皇帝陛下的口谕中,是叫温玉勇带队将何肆“请”回京城。 陈含玉倒是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想要先礼后兵,当面质问何肆,“朕待你不薄,没想到真心换得假惺惺,何肆,你好大的狗胆啊!” 不过自从陈含玉登基之后,他也接触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秘辛,原来何肆居然是人屠徐连海的徒孙! 原来当初那个只身杀入皇宫的人屠,一直就在天子脚下当一个小小的刽子手。 如今已经死了七年了,之前是由大太监鞠玉盛盯着,自觉活不过天佑纪年的大太监鞠玉盛一心为公,想到自己死后,这活便该交到徒弟刘喜宁手上,可没想到这人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甚至死在喜帝陈斧正和鞠玉盛之前。 何肆的身份豁然开朗,倒是一下子从贱业的泥腿子变成了武道上不替家门的真传嫡脉了。 不过人死已矣,爷爷能容的人,父辈也能容,到了自己这辈,就更没有隔代的仇了。 如今刘伴伴回到皇宫,陈含玉本以为他捐身殉国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自然又一脉相承到了刘伴伴的徒儿身上。 这些个刀锯之余,无法延续血脉,便格外重视“师如父”,说是一脉相承也不为过,司礼监太监一职说是世袭更没错。 刘伴伴回来之后自然不会红眼徒儿占了自己的位置,却是被陈含玉擢升为印绶监掌印太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图书、勘合、符验、信符。 勉强算是比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官衔高出半级,不过自从鞠玉盛死后,司礼监就没有掌印太监了,只有秉笔太监。 乔家堡坐落在兰陵一处南郊,平原与丘陵接壤之处,只是一处村镇,却比县城更像县城。肃穆朴实,却又不乏俏丽,这片曾经的齐鲁大地,深受圣人之道、儒家思想的陶融。 建筑陈设、鲁商风情、集萃民俗皆是遵循礼制,中轴对称、尊卑分明、主次有序,共分六大院,二十二小院,三百三十三间房屋。 乔家堡是百年前是山东道当之无愧的商贾龙头,打破了富不过三代的谶言,凭着比离朝国祚还长的传承积累,继而转变为新贵的武林世家。 有一句用心险恶的捧杀形容乔家堡,叫做“天家住皇宫,民家看乔宅。” 就连他乔家堡中有过百入品高手的传言也是别有用心的恶意捏造,当代堡主乔远生也只得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恶气,只是他越是不屑争辩,就越是显得无声胜有声,好似确有之事,解释就是掩饰。 第182章 不傻 乔家堡前,接待何肆一行的正是堡主乔远生本人。 乔远生是个花甲老人,也算老来得子,传闻年轻时好勇斗狠,不爱从商,一心习武,身穿一袭窄袖无插摆盘领衣,离朝规定花甲以上老者可穿大袖,这乔远生上并无一根白发,倒是个老来俏。 何肆从杨宝丹舅爷郁源那知道了染发的秘密,看乔远生也是带着怀疑,不信他是个返璞归真一头乌发的前辈真人。 从他三十年前接手乔家大小事宜之后,乔家的生意似乎就开始中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乔家不要求他是个中兴之主,只要守成就行,可乔远生偏偏就有大志向。 乔家堡百年的财富积累,士族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富甲一方,抵过一州一府学子十年寒窗。 即便是天子门生,成为小县知县的也不在少数,只要乔家要是愿意,举国遍地都的卖官鬻爵总能有所收获,之后便是暴敛横征,以钱生钱。 乔远生却志不在此,从不骄奢淫逸,一直埋头经营,不在生意场上,而在武林。 在如今大半武学秘籍尽归帝王家的江湖之上,乔家堡倾尽全力打捞一些不曾被束之高阁的残羹冷炙,自然耗费巨数的人力物力,殚财竭力的结果才显得家道中落。 不过也并非无所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再有几代积累,乔家堡自然能一跃成为武林中的“强宗右姓”,执牛耳者不敢想,但使山东一道武人朝宗还是有盼头的。 现今的乔家堡,也就名头不够响亮,甚至不如那些二三流的勒马庄、秘传谷、活杀宗、缠丝楼这些名头来得唬人。 许是行商太久,在外人看来,乔家堡只是一座聚富的大家宅院罢了。 乔远生也是想过,要不要换个足够响亮的名头? 或者移花接木,扶持一个势力。 乔家堡庭院深深,每户院落都是种着枣树,七月份已经有不少脆枣可以采摘了。 乔远生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遭遇响马一事,对于温玉勇这一进门便自报家门的仪銮司百户也是礼遇至极,见几个仪銮卫好奇院中的枣树。 对于不少地方而言,院中种枣树是不吉利的,有灾梨祸枣、歪瓜裂枣的说法。 传说院中枣树长到脖子粗,这家人就要掉一个脑袋。 乔远生找准由头,介绍起这院中这些百年枣树,沂州地区多枣,浅紫透红,细脆多汁,入口甘甜。 当即就摘了一捧脆枣,像个好客的小老儿,亲自洗枣去了。 温玉勇一行人跟在乔英身后,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乔家堡主院。 很快端着两盆脆枣的乔远生回来了,继续招待宾客,却是已经向随行的客卿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个仪銮卫都是没敢轻举妄动,如今的乔家堡倒也不容小觑,这一路在明处的武人中,就看到至少四个五品,还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这名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眼中神光熠熠,绝对是五品小宗师。 何肆在后却是一言未发,既来之,则安之,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温玉勇眼中闪过一抹满意之色,这乔家堡虽然没有传闻中那般夸张,但也绝对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乔远生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捧餐盒的女婢络绎不绝,行云流水摆上席面。 山东道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山河湖海俱备,水陆之馔层出。 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油爆双脆、胶东四大拌、辣子鸡、清蒸加吉鱼、油泼豆莛、芙蓉鸡片、油炸烧骨、凤髓三道菜、烧脏肉酿肠儿、黄炒的银鱼。 浸润着儒家学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神追求,呈现了宴客桌上的洋洋大观。 听着乔远生如数家珍,一道道菜名传入耳中,香气扑鼻。 酒水也有四种,都是此地特产,兰陵美酒、玫瑰露酒、枣花蜜酒、阿胶酒。 何肆见温玉勇先动了筷子自己才开吃,倒不是足礼数,单纯是怕有毒。 在似梨庄不带提防喝了杨宝丹的药酒丢了身子之后,何肆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反正可以不饮不食,没必要为了口腹之欲多添几分不必要的危险。 其他仪銮卫酒足饭饱之时,何肆就只是象征性动了几下筷子。 一脸无言,和不相熟之人在一起时,他便是真沉默寡言的性子。 何肆一副“停杯投箸不能食”的态度,倒像是在嫌弃菜色一般,与他一样神色的,还有陆持和尧正手下两个总旗。 温玉勇自然与乔远生有一番密谈。 何肆这个外人有自知之明,当即就要离席,穿着开襟襦裙的丫鬟立刻为他引路,乔家堡内乔远生就是土皇帝一般,这些丫鬟的姿色都是非同一般,不逊色宫娥。 乔家堡本就从商笼括布匹生意,以鲁锦兑换丝绸,堡中丫鬟都是越女打扮,倒是和杨家小玉儿常穿的衣服差不多。 何肆被安排到了一间单独的小院,清幽雅致,对于乔家堡三百多间大房来说,九牛一毛,却是看得出来用心了。 罗译就像是个跟屁虫一般,跟着何肆回了小院。 院中枣树硕果累累,席面上不好意思大动的罗译直接在院中拿了一根晾衣杆,敲起枣来。 时辰尚早,何肆无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练拳吧,又是老赵的拳法心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想让旁边这个罗译偷师,练刀的话,这一路屈龙都还没出过鞘呢。 与大辟不同,何肆不想让大庇闭在鞘中,和自己的恶堕一般无知无识。 而且即便无鞘,大辟与自己心意相通,也能锋芒自敛,宛如神器自晦。 这一路上,屈龙没有一次出鞘,也没有练刀,何肆却渐渐地发现闭鞘竟能养意,助长野夫借刀的胸中意气。 所以这一路何肆都是以砥柱剑法触类旁通,将一身刀意引而不发,秘而不露。 此刻回京路程过半,何肆却是有两处乡愁。 一是京畿,一是江南。 何花与杨宝丹都在等他回去。 想到此事何肆更是烦闷,拔腿就走,没吃饭也不耽误溜食。 罗译见状立刻跟上,拿着一个全红的脆枣在自己胸前蹭蹭,递了出去,讨好道:“何肆老弟,你吃枣不?” 何肆无奈道:“罗大哥,你能别跟着我吗?” 罗译摇摇头,“不能,职责所在。” 何肆不留情面道:“我就随便逛逛,又不跑,再说了,我真想跑你也拦不住我。” 罗译表示认同地点点头,“我当然拦不住你,说实话我觉得连温头都不一定拦得住你,但你就行行好,别为难我了,让我远远跟着你,你只当我不存在。” 何肆腹诽道,“当你不存在?你若是有四品大宗师那般屏蔽伏矢魄的能力还则罢了,睁眼若存,闭眼若无吗?那倒是也叫我眼不见,心不烦了。” 罗译又是谄笑道:“这乔家堡布局错综复杂,我怕你走路迷路。” 听得这么拙劣的借口,何肆不由得面色一僵,淡淡道:“多谢关心,我还不傻,能走回来。” 罗译摇摇头,“那也不一定,比如尧百户这一走,不就再也没回来吗?” 何肆反问道:“你觉得他只是迷路了?” 罗译又是摇头,咧嘴一笑,“我也不傻……可是没回来就是没回来,管他什么原因?死了,迷路了,或者被人擒去了。” 何肆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是不想深究,事不关己。 第183章 脆甜 罗译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在想,人死了其实也不见得就真死了,只是找不着和见不着而已,就像我们在抱犊崮下,尧百户去了密林缉匪,我们在乔家堡中,尧百户可能正在找我们,我们吃饱了再去找他,却又错过,死人和活人的距离很近,就只是一场‘此生不相见’罢了。” 何肆摇摇头,“你别神神叨叨的。” “吃枣。”罗译扬了扬手,递出的枣子从未收回。 何肆接过枣子咬了一口,脆甜。 然后是囫囵吞枣。 罗译心下有些唏嘘,只觉得尧正不用说一线生机,渺茫至斯。 他的死因,也只能心照不宣。 仪銮卫办案,冤假错案不在少数,从来屈打成招,但事若关己,证据呢? 念及于此,罗译不禁叹息一声,目光所及之处,是房门两边书写有一副不似楹联的短句,只有八个文,“胆苦枣酸,圣贤甘之。” 字体端正,大气磅礴。 落款是邓云仙。 罗译问道:“何肆老弟,你觉得这八个字怎么样?” 何肆投去目光,却是面无表情,“我读书少,看不出好赖。” 只见那个“枣”字下方有一点,已经褪色,长出霉苔。 何肆“噗”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吐出,十步之内,钉在那点霉苔上,完全嵌入,将“枣”字褪色的一点补充完整。 如今“枣”中有枣。 罗译被他这一手惊道,称由衷称赞道:“何肆兄弟,好俊的‘口吐珠玑’的本领啊。” 何肆有些忽然有些得意,更正道:“这是李大人教我的唾沫钉。” “李大人?” “就是李嗣冲。” 罗译面露惊异,“你居然认识李头?” 何肆点点头。 李嗣冲和温玉勇关系匪浅,平日仪銮卫不敢当着温玉勇面前开玩笑,因为他是个量小善妒之人,却是敢在李嗣冲面前揶揄,说他们都快好成契兄弟了。 李嗣冲的性格除了嘴上刻薄些,有点玩世不恭,却是个值得托付的同袍。 大概就是《诗经》中所说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或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从不介意别人调笑他,反正他的嘴巴厉害,从不会出现反唇相讥却是语塞的情况。 真有那时候,也一定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酣战,李嗣冲可不得心驰神往? 罗译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李头可真是有本事,就是好久没看见他了,许是接到什么神秘任务了。” 何肆点点头,说起来他与李嗣冲在山南分别也有两个多月了。 …… 乔家堡宴厅之中,乔远生喝了一口枣花蜜酒,故作颓丧道:“温百户,如你所见,我这乔家堡也不是铁桶一片,我就乔英这么一个儿子,老来得子,宝贝得很,还出了这档子事……都说攘外需安内啊。” 这个仪銮司百户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讳,说朝廷欲要给乔家堡正名。 乔家堡如今已有了食牛之气,如今就差封正了。 就像设立佛道祖庭一般,只要皇帝金口玉言,乔家堡也当即摇身一变,成为根正苗红的武林正统。 其实名门正派并非不屑做朝廷鹰犬,只是爱惜羽毛、自视甚高。 一来离朝是关外鞑虏出身,得位不正,虽说用夏变夷,以今准古,但至今不过百年十年,终是有国仇家恨还未湮灭于时。 二来鲁商重信义,如今乔家堡更是要重修巢云观,恢复原身的三清观。百年前巢云观道士下山抗击离军的故事在沂州广为流传,至今却没有半点销声匿迹的迹象,乔远生图名,自然要借机造势。 三来是李且来甲子荡魔后,明明只是涤荡“化外天魔”,却是叫那些不知根由的邪道高手是人人自危,纷纷投靠朝廷寻求庇护,此刻的大离朝廷,堪称藏污纳垢。 有这三者原因,乔远生即便是心头蠢动,也只能沽名钓誉,婉言谢绝。 求名誉者,终将为名誉所缚。 温玉勇已是面露不悦,冷声道:“乔堡主,仪銮司不是与你在做买卖,你也不用搞在商言商这一套,讨价还价没必要。” 乔远生闻言也是面露难色。 如今的乔家堡,五品小宗师不算自己在内有三人,六品不过九人,其余散客还有,只是追随那些远道经商的族人在辽东看护生意。 离朝关内道对关内人开禁之后,在闯辽东的人潮中鲁商日渐增多,乔家堡这些年来为了武道上的元经秘旨,大海捞针般投入人力物力,自然不能失去生意上的银钱支持。 要想让入品武人卖力,须得金银,想要他们卖命,更是要有秘籍。 这是互为因果,无解的难题。 虽然乔远生借口内部出了奸细,却也不是假话,这次善捐重修抱犊崮三清观之事,只有少数几位心腹知道。 乔远生老谋深算,自然知道内奸不除,乔家堡便如有隐忧,夸大了说,甚至会有病来如山倒的一天。 乔远生脑中浮现几个人名,都是他怀疑的对象,其中有一个叫聂军。 是伪五品境界,刚刚投奔乔家堡不过两月时间,可是叫他心甘情愿礼贤下士,高兴了好久的小宗师。 那人长相倒是平平无奇,四官还算周正,却也有骇人之处,他没有耳朵,头颅两边只有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自家那个没心没肺、男子女相的儿子有一日忽然敲开他的房门,一脸得意道:“爹,我想通了,那个聂军应该是化名。” 乔远生翻了个白眼,“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你说?” 乔英摇摇头,“你听我分析啊,‘聂’字不就是‘三个耳’吗?这个聂军没有耳朵,就取了这个耳朵多多的名字,果然是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彪炳什么。” 乔远生闻言愣了愣,有些歪理,旋即失笑,“你啊,把这些脑筋用在习武上,早就入品了。” 自己老来得子,这个儿子出生后,本来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却是发现儿子越长越奇质,十三四岁居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这可急坏了乔远生,他这是个儿子,带把儿的啊,怎么可以这样。 后来请了一位精通五术中“相”“卜”的道士一看。 这是天生心缺一窍换来的倾城皮囊,所以也可以说是金玉其外,一窍不通。 乔远生呜呼哀哉许久,才不得已接受这个事实。 又是怀疑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好,带个英,太英气了,所以在及冠时又给他取了个“髯生”的表字,希望能够亡羊补牢。 乔远生不敢相信,若是这次自己的儿子被张雄掳去,即便是真能花真金白银相赎回来,凭他那相貌,沟子也一定能塞鸡蛋了。 乔英又是一惊一乍,“对了!你说咱家另一位客卿供奉王宁虎,绰号炮王爷,按照这个道理,他是不是……” 乔远生冷喝一声打断道:“吾儿慎言!王宁虎乃是相遇武林的五品小宗师,一身三皇炮捶拳法炉火纯青,这才被尊为炮王爷,你想什么呢?” 乔家堡如今就这三位小宗师,这缺心眼的儿子是要都得罪一遍吗? 伪五品小宗师聂军平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属于养军千日,用在一时的供奉。 此次乔英去往抱犊崮行迹隐秘,乔远生其实是和这位聂军打过招呼的,想要他同行一场,却是被他给回绝了,说是练功到了紧要关头,需要闭关。 这就很值得咂摸了,其他人都是知根知底,也就这个伪五品小宗师来路不明,或许要先从他查起…… 第184章 攀髯 即便乔远生人老成精,接人待物无懈可击,温玉勇遇到这么个软刀子却不委屈自己隐忍不发,阴损刻薄的话出口完全不留情面。 温玉勇冷笑道:“乔堡主真是好深的养气功夫啊,儿子差点让贼人掳了去,居然也没点反应,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难怪生出来的儿子也是阴柔的很,娘儿们唧唧的。都说‘三扁不如一圆,草屁股就是过年。’张雄和乔英,你说巧不巧,名字都是绝配,依我看哪来的什么内贼啊?该不会是你乐见其成吧? 那十二山王给了你多少好处?” 仪銮司几人闻言都是眼睑抽搐,如今还在乔家堡内呢,这般打脸的言语,不啻立危墙之下。 人家想要关门打狗,那是真能毁尸灭迹啊。 眼前就有两位五品小宗师,五品偏长为刀的乔远生,刀法通玄,年轻时凶名赫赫,如今英雄迟暮。 乔远生精通八门金锁刀,据说是出自《奇门遁甲》中的八门衍变,奇门为三式之首,最讲理法,奇门遁甲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局,而八门金锁刀法风共有一千零八十招。 只可惜此刀法年轻时精进极快,却是逆水行舟,岁数愈长愈加力不从心倒是暗含了“老医少卜”的道理,年逾花甲的乔远生如今只剩中流小宗师的实力。 奈何江湖从来薄情寡义,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另一位王宁虎江湖人称炮王爷,一身三皇炮捶的本领登峰造极,温玉勇也修过炼炮锤,自然不会有眼无珠,对面不识。 可温玉勇还真存一较高下的意思,自觉青出于蓝,二人之间虽无师徒之名、之谊,自己却是承惠过他的三皇炮捶的心得,温玉勇也是此番临行前才知道,这王宁虎居然也是仪銮司安插在乔家堡中的一个暗桩。 被温玉勇一番肆意妄言之后,乔远生却是半点不见怒容,只是摇头苦涩道:“若真如温百户所言倒还好了,堡中真出了内贼,才是家门不幸,别看这乔家堡家大业大的,九成九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己人,真要彻查下去,只怕株连蔓引,长辈不说,光我兄弟就有六房,这瓜连蔓引,我又岂能置身事外?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家主管教无方,所以有时候不是家规不严,而是家法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主打一人做事一人当,看似严惩不贷,杀一儆百,可哪有一肩挑之的道理?无非弃卒保帅罢了……” 乔远生这一番言语情真意切,倒是有些推心置腹的成分在里头。 温玉勇懒得和他掰扯,只要再等几日,两份早就放在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府的圣旨就会先到一份,是可谓皇恩浩荡的“敕谕”,轴头角质,葵花锦面,色分苍,青,黄,赤,黑五种,绘以升降盘龙盘绕,敕面织“奉天敕命”四字。 自然是敕谕乔家堡全民皆兵,戳乱平寇。 当然也会有沂州卫的精锐支援,不过是真支援还是真监视就不好说了,不求乔家堡能毕其功于一役,只要能攻陷十二山中的三座山头,将乔家堡彻底打上朝廷烙印,之后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自己人了,届时陈含玉随便找个姿色不错的宫女认作干女儿,封个便宜公主嫁给乔英。 自己人又会变成自家人。 但也只是看似“随便”和“便宜”,温玉勇揣测,乔家堡未来的主妇是谁,应该在天符帝时就早有人选。 到那时第二道圣旨才是一场覃恩封赠的“天眷敕命”,山东道武人将会在数个寒暑间见证一个武林新贵家族摇身一变成为江湖巨擘。 所以不管乔远生如今是满心欢喜也好,还是赶鸭子上架也罢,都容不得他拒绝。 离朝一位直言骨鲠的谏臣在他绝笔的《狱中血书》曾说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正如乔远生想要扶植一个势力移花接木,彻底摆脱商身,朝廷想要扶植一个武道世家,从不存在“无心插柳柳成荫”之说,只得是有心栽花,而且必须是开花结果。 之后方兴未艾的乔家堡,或许才可能积攒那用心险恶的赞誉——“入品门客百数”的底蕴。 而这一切,尽在不言中。 …… 奉天城,皇宫,陈含玉于乾清宫秘密召见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喜宁。 陈含玉登基后,鸡犬升天,乾清宫管事并非有十二监的掌印太监出任差遣,那都是旧臣了,一代天子一朝臣,陈符生这点做得很好,他几乎把满朝文武带去了关外,然后死了个干净利落! 而今的乾清宫管事就只是一个刚刚提拔的侍读行走罢了,一日十升,可惜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在出了酿豆莛那档子事后,扫了陈含玉的兴致,如今被撤换下乾清宫所有班底之中,那位被打回原形的“新晋”旧管事估计是生不如死。 现在的乾清宫,就只有陈含玉与刘喜宁二人。 如今刘喜宁换了一张面皮,改头换面叫做刘传玉,只有独臂,一头白发,面白无须。刘传玉这个名字显然是为尊者讳了,却是有意为之,是何含义陈含玉心知肚明,无非是老头子的恶趣而已,说不得也有这位刘伴伴的倔强,陈含玉却是浑不在意,离朝皇位从陈符生传到陈含玉,年号从天符变成炎禧,好像在说,天地万物,都是皇帝老子给愿给才行,一脉相承,顺理成章,而不是什么自作主张的殿上登基。 陈含玉一脸亲切道:“刘伴伴,惭愧,我这边就劳烦您走一趟了。” 父在不蓄须,皇在不称朕,这位面前,陈含玉给足了礼数。 刘伴伴微微躬身,毕恭毕敬道:“陛下折煞老奴了。” 陈含玉说道:“您去一趟鲁王陈炳荣那边,问他一声,要不要和越王一样到手一个世袭罔替?老规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不过话别说死,都是自家人,可以谈,留出关起门来说话的余地,前提是他要是先平了山东道的叛乱,我自然召他进京受赏,之后你去十二崮帮我摘了那方浩的人头就行,他有些太蹦跶了,敢和陈炳荣走到一起,真是取死有道!然后再顺便在把何肆带回来,这一路走慢些不打紧,你办事,我放心,元童这边就不如您老到,还要多历练,当然我这个儿皇帝也一样……对了,你的家乡好像就在山东兖州吧?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回来时也别忘了去家里看看,你姐姐不是给你过继了个儿子吗?他有点不学无术了,你教教他规矩,然后武功什么的也不必藏着,我给他留了个卫指挥佥事的职位……” 陈含玉絮絮叨叨,居然唠起家常来,刘伴伴认真听着,一字不落。 离朝少有世袭罔替的袭爵制度,皇子封亲王,下天子一等,之后每世降爵,六世以下皆授奉国中尉,不再降爵,从六品。 所以从爷爷陈斧正削藩开始,主旨便是彻底消弭权藩作乱的余地,如今硕果仅存的亲藩权藩也就那么几个,都是尾大不掉的,越王,鲁王这些个老不死常年称病,却又撑着不死,也就是舍不得手中的兵权。 陈含玉自然是要拿这二位叔祖辈分的亲王开刀了。 没办法,从他皇爷爷开始,他家都是行的吃绝户修武道的路数,自然人丁凋敝,独一脉,自然也不会有弟兄封亲王。 陈含玉曾和父亲笑谈过爷爷,说他这是解决不了藩王势大的问题,便直接改从根源解决问题了。 只可惜少生须得克制,优生更是本事,陈家投了两个好胎,一个含符而生,一个含玉而生。 都不是经纬之才。 不光是陈符生提防自己儿子是个化外之人,这两父子都是彼此相疑,直到最近,陈含玉才知道,原来含符是假,可含玉是真啊。 陈含玉一篇推心置腹的话说完,自己先顺了好几口气,刘伴伴却是躬身领旨。 “老奴谨诺。” 第185章 茕子 刘伴伴知道何肆的身份,姑且算是人屠一脉的第四代传人,却是不知道他如何与陈含玉牵扯上了关系。 当初鞠玉盛败在徐连海刀下,他也就是从旁看着,不存半点知己知彼的意思,便是在黎谷平原以一当三,直面三名三品武夫,那一刻他气盛到了巅峰,也不好说必胜人屠徐连海。 更别说现在四品境界的自己了,刘喜宁并不过问陈含玉的意思,只是遵命,身形又是消失不见,鬼魅如同一个影子。 翼朝之时太监监军大有人在,宦官干政,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而离朝以史为鉴,提防权阉,也就有了外人看到的三千六百刀凌迟鞠玉盛的极刑。 离朝对宦官约束极大,规定太监无故不得出京。 但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太监是侍龙之人,以龙气为食,行攀髯之事,从鞠玉盛到刘喜宁再到现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都是天心授意,借助龙气修行才能以刀锯之余成为三品武人。 无一例外,他们离开了皇帝之后,便会跌境为四品大宗师境界,所以攀髯一词,仿佛是为这些武道巅峰的大太监量身定制的,他们的一生,须得是伴君左右,甚至形影不离,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随皇帝殉身而去。 离朝之前被李且来打碎的十一尊配享太庙的武将金身,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能在皇城之中显圣。 女子三从,从父、从夫、从子,而他们这些从龙太监,何须皇帝耳提面命?一生都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后当死则死,死得其所。 如今的刘伴伴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主人的影子,只有四品守法境界,可他朝若是迎回太上皇,或者离军真等重整旗鼓打到彦天城,这位又将是一位近乎二品的武人。 陈含玉手中拿着温玉勇传来的密报,若有所思,乔英,字髯生,天生心缺一窍,心藏神,心窍通利则神志清爽,心窍为邪闭阻则神昏癫狂,所以有个词叫做“鬼迷心窍”。 “莫非这乔英也是个从龙攀髯之人?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只待刘伴伴一去便知,十二王,呵呵,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方浩啊方浩,你蹦跶得太久了,可惜事与愿违,你等不到心心念念的招安了,朕的屠刀倒是给你磨好了。” …… 乔远生看似多财善贾,长袖善舞,实则一场看似与虎谋皮的试探与对答下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温玉勇不过是仪銮司的先行一步抵达的平乱助力罢了,快过圣旨到了乔家堡,乔远生还有几天时间深思熟虑,却也心知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了。 仪銮卫就这么在乔家堡中道大摇大摆的住下了,之后的日子里一日两宴,一些山珍海味的花销倒是太仓一粟,却是在乔家堡中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乔远生的父亲露了面,名为乔幽谷,如今期颐之年了,倒不是老来得子,而是乔远生是六兄弟中最小的幺儿。 从远生这个名字也可见一斑。 幼子守灶在中原地区倒是少见,如今的乔家堡不如乔幽谷当家之时富庶,六房吃穿用度不说节衣缩食,却终究是比往昔来的艰苦朴素。 也从旁证明了乔远生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人。 任由谁摊上了这个富养客卿穷待家人的家主,都会心生怨言。 乔幽谷放权多年,如今却是在仪銮司到来的敏感时节再也不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而是重掌大权,自然是自视可以作为家中砥柱,一拳柱定。 乔远生不吵不闹,急流勇退,如此软弱无能,自然是千夫所指,落了骂名。 七月初三,沂州府兰陵县,乔远生在大院安稳两日,他不吱声,儿子乔英和妻子就先坐不住了。 那个本地士族出身的女子,新婚燕尔时也曾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许是当家主母坐久了,开始泼辣起来,竟敢跑去老爷子那边一哭二闹三上吊,乔远生都未必吃她那套,何况是乔幽谷这个公公? 现在已经被禁足了,这会儿正不吃不喝闹绝食呢。 乔远生不去掺和,儿子乔英一天去看望母亲两次,每次出来嘴上都油腻腻的,都不知道擦,唉,乔远生心有戚戚,自己儿子心缺一窍,可能就是这傻婆娘遗传的。 好在是婆娘虽傻,却是自己的心爱之人,也真爱惨了自己。 乔远生只是把这几日的人情冷暖都看在眼里,没有打草惊蛇,思索着到底是自己奉如父母的客卿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这些血浓于水的至亲心怀鬼胎? 何肆没想到在乔家堡一住就是三日时间,他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几日院中那颗脆枣已经被罗译祸祸的差不多了,只有些还青涩的果子挂在树上。 何肆也被他拉下了水,吃了不少的脆枣,闲暇之时修炼那罗译学不来的唾沫钉,如今这唾沫钉的秘术,倒是熟稔用在枣核钉上。 总算不那么下三滥了,与人对垒,一口唾沫喷出属实是过于下作,无所不用其极了。 枣核钉倒是看着高妙一些。 想起之前貔貅道人“口衔珠”的秘术,隐隐压胜李嗣冲的唾沫钉,何肆不知道自己这雀阴魄化血之后的“啖雀”境界能不能与之一较高下。 不过今天一早,罗译也是得了温玉勇的命令离开了乔家堡。 连头带尾三天时间,尧正还是没有出现,大抵是真死了,不死也回不来了。 连何肆都能琢磨出古怪了,那些仪銮卫自然更加知根知底了。 如今温玉勇麾下两个总旗都是不在身边,倒是有些无将可用的尴尬,何肆对温玉勇更是提防。 与他冷酷无情相比,自己都是显得古道热肠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罗译才离去不到一天,到了晚间,便和周炳一道回来了。 周炳气息略微虚浮,面色倒是如常,他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孩,正是在樊良驿遇到的谢幼如。 谢幼如眼中无神,奇志清丽的脸上没有血色,我见犹怜。 只是从清冷似茕子变成了孑然真茕子。 她的母亲江盼,死了。 被一个喝醉酒的流氓癞痢调戏,母亲拼死反抗,触怒了张癞痢,然后就被醉癫的癞痢抵在门上,活活掐死了。 张癞痢杀人后酒醒大半,没有管呆若木鸡的谢幼如,而是畏罪潜逃。 事情很快捅到了县衙,张癞痢也在第二日就被快班捕获,盂县青天大老爷铁面无私,当庭宣判张癞痢死罪。 依照大离律例:白昼抢夺杀人者,谋财害命者,殴授业师者,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都属于人命案中的较严重罪行,当重判为斩立决。 可惜张癞痢只是醉酒行凶,又是在夜间杀人,并不算“决不待时”的真犯。 依法只能判个杂犯死罪,需要等到秋后才能问斩。 然而只要不是斩立决,基本就是死不了。 谢幼如不知道其中的规程,其实杂犯中真正处斩的极少,待朝审后,再按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祀四类情况处理,往往可能被减轻刑罚,并且可以赎刑。 谢幼如只觉得让那恶人多活两月,好不公平,满腔悲愤也只能无用地泪流满面。 一切都是早有预演,刘公子算无遗策,这张癞痢要是被当堂判处斩立决,一定会狗急跳墙,咬出他这个幕后主使,可一个不痛不痒的处斩监候,最多不过徒刑五年,事后还会被那他捞出大牢,再得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听闻自己秋后问斩的张癞痢当时还能沾沾自喜,供认不讳,自以为走了天大的好运,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却是没料到自己会次日就会瘐毙在盂县监牢中。 刘公子运筹帷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个用完了的地皮聊赖,怎么还有价值苟延世上? 需要用封口费封口吗? 第186章 地狱变相 谢幼如成为无亲无故成为孤儿,本来按例应当被送去盂县本地的养济院,那是由官府出资建造,用以安置鳏、寡、孤、独、残的慈善机构,各地县府皆有。 可惜从离朝内乱开始,就渐渐荒废了,官府也无力维持运营。 想来也是,要是每家每户都过活不起,就能将老弱病残送去养济院安置,那天下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饥荒灾祸,易子而食,道边饿殍? 可偏偏谢幼如的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位乡绅富商的捐修的“育婴堂”正巧挂牌成立。 谢幼如也就顺理成章的有了安身之处。 可盂县育婴堂背后那位神秘绅士许是财力不支,便规定堂中男孩七岁送到就近义学读书,再长大一些就送去学习手艺。女孩八岁开始学习纺织缝纫,十三岁着手安排婚配。 而谢幼如正巧十三岁……所以她又被迫学起女红来,等着那桩被安排的未知的亲事。 谢幼如哭过几场,也就认命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看起来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若非周炳一直潜在暗中,洞若观火,恐怕连他自己要被骗进去了。 至于周炳为何不施以援手,在江盼遇害之前就出手相救? 呵呵,凭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不是温头交代的啊,不对,这就是温头交代的事,自己只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难得看戏,何乐而不为呢? 人间百态如地狱变相,却是叫人身处其中,不知犹如火灾,皆不惧罪修善。 各种丑态不说亲身经历,只是旁观,周炳就觉得这些咄咄怪事要比戏本杂剧要离奇得多,比志怪小说要诡谲得多。 属实是常看常新,生生不断。 之后周炳如同神兵天降,问谢幼如愿不愿意和他走?还是要继续学女红等嫁人? 谢幼如没有片刻迟疑,说愿意跟他走。 她母亲将她看护得紧,若是愿意给她寻访人家,早就嫁出去了,日子也不会如此难过,母亲现在虽然死了,但她知道自己这般岁数就嫁人,会叫母亲死不瞑目的。 虽然母亲死的时候就是死不瞑目,眼睛突出,舌头伸长,见不到一点儿平日里苦中作乐的慈祥之态。 之后,谢幼如就跟着周炳走了,一路上遇到不少事情,杀了不少人。 …… 乔家堡,温玉勇暂住的小院中,谢幼如站在温玉勇面前,抿着嘴唇,用喉咙小嘴撵出两字,“谢谢……” 温玉勇掀唇一笑,摸了摸谢幼如披头散发的脑袋,将她几日未曾梳洗的油亮发丝揉成一团杂草。 谢幼如缩了缩脑袋,眼神惊慌,像装着两头受伤的小鹿。 至今为止,谢幼如并不知道母亲并非死于张癞痢的见色起意,而是死于她的清丽幼色;不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却在刘公子面前一脸阿谀谄媚,笑靥如花;不知那已经死在狱中等不到缓决的张癞痢只是刘公子手中的刀;不知那救自己于水火的周炳,那夜就在不远处看着母亲惨死,无动于衷。 这一切的一切,被周炳从育婴堂救出的谢幼如对此全然不知。 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是遭了一场梦魇,这几日的经历她这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 如果她能活下去,终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恍然大悟。 温玉勇笑道:“你还好吗?” 谢幼如摇了摇头,眼中涌出泪水。 温玉勇无奈地叹了口气,发现周炳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 周炳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若非温玉勇特地交代清楚了意思,没给他一点误解的余地,周炳还是会选择出手相救,求一个尽善尽美。 毕竟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 温玉勇脸上笑容却是更甚,并不避讳谢幼如,而是对着周炳问道:“她娘呢?” 周炳直说道:“死了。” 谢幼如闻声一颤,她知道自己母亲死了,却是止不住的悲戚。 温玉勇点点头,预料之中的答案,不错,“谁干的知道了吗?” “知道。” 两人也是多年的默契了,如果温玉勇想问清楚是谁干的。 就不会问“谁干的知道吗?”这样的赘言。 而是会直接问“谁干的?” 所以周炳只是回答“知道”。 温玉勇又问,“那个驿丞杀了吗?” 周炳点了点头,“杀了,给了个痛快,没有暴露。” “还杀了哪些人?” 周炳轻笑道:“都是些不足道的,看上这妮子的人藏得挺深,没机会见着。” 温玉勇没有继续提问,疑惑的种子已经在这个丫头心里种下了,等它慢慢发芽吧。 温玉勇对谢幼如说:“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幼如愣住了,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转头看向周炳。 眼神闪烁。 谢幼如本来的家庭虽然穷困,却也其乐融融,只是常见不到父亲而已,半年前父亲死了,从常见不到变成了这辈子都见不到。 现在母亲也死了,她唯一能依靠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眼前的周炳。 周炳没有搭理这个一脸憔悴却不掩饰国色天香的小丫头,一路上足够厌弃这个累赘了,骑马都会磨破大腿根的人,日头底下晒半天不饮水都遭不住,太金贵,没有小姐的命却是小姐身子。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一切,将由温玉勇接手了。 见周炳并不理会自己,谢幼如低头不语。 温玉勇却是忽然问道:“想报仇吗?” 谢幼如抬起头,有些不解和彷徨,那个张癞痢到秋天就该杀头了吧?已经是罪有应得了,这不算替母亲报了仇吗? 还有那个驿丞彭大人,也是被周炳杀了,自己为此害怕了好久,有一次她鼓足勇气问道:“我爹是彭大人害死的吗?” 周炳笑着摇头,云淡风轻道:“不知道,有可能,反正都杀了,你就当没杀错。” 温玉勇对着谢幼如说道:“你的杀父杀母之仇,顺藤摸瓜,另有其人,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帮你调查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什么。” 第187章 不如不见 身为四品知府的刘銮虽然可以荫子入仕,却是无可奈何,儿子是胸无大志,从来无心仕途。 好在刘公子也不是什么纨绔,自幼聪慧,素爱手谈。 少年时随父亲迁陟于江淮间,棋艺已有基础,后漫游江南,境界愈深,现在被称为围棋大家也不为过,甚至与几位当世国手对垒,虽屈居下风,却也能竭力勉强周旋。 擅长涩手、嵌手,可谓布局甚深,张机设阱,徐徐图之。 驿卒谢家本来可以迎来一场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谢程和江盼二人成不了刘公子名义上的岳父岳母,但私下里他也不介意做个合格的女婿,让这两人以后含饴弄孙,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现在的局面,虽是他一手造成,却属实也是于心不忍,只能以后补偿在谢幼如身上了。 那育婴堂也会一直开办下去,也算为自己和父亲积攒一份福报了。 在几年后的某一天,时机成熟,盂县中人将会发现这个深藏不露的刘公子才是那位一直默默付出的善捐之人。 继而全县府都知道了这件事,为他新开府知府的父亲刘銮的仕途再造一波声势。 或许谢幼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可能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知道真相。 但那又如何? 虽然未曾有过见面,刘公子却是看着谢幼如长大的,知道她本就不是什么刚烈女子,真有那么一天,谢幼如柔软脾性的也早就被他调教得给完全没了一丝棱角。 届时已经为人妻,多半又为人母的谢幼如就像像无根浮萍飘在遮风避雨的室内大缸中,被他体贴入微,尽心呵护,如何能够对他心生怨怼? 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又如何能轻易割舍?到时候都不需要他装模作样痛哭悔过,只要三言两语的安抚,她就能自我攻略,重陷温柔乡中。 谢幼如听闻温玉勇所言,却是如堕五里雾中,但这并不妨碍她莫名的悲从中来,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温玉勇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谢幼如,就喜欢这种把人伤疤揭开再撒上粗盐的感觉,尤其是这种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敛藏情感? 即便她低着头,自己都能猜出她眼底是何等的悲伤与无助。 他本就是恶人,何须虚情假意? 周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无表情,他不认为是自己救了这个谢幼如一场,虽说帮她免去了一场代价是双亲的“富贵”,但现在的她失怙失恃,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或许没有自己的搅和,让谢幼如在那刘公子为暗中执掌的育婴堂的安排下嫁作人妇,自然而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刘公子想要尽善尽美地得到豆蔻年华的谢幼如,又是爱惜羽毛之人,自然不会明面上弃旧图新,对于已经孑然一身的谢幼如而言,她总算是熬过了至暗时刻,也算是否极泰来,未来只会往好处发展,入了刘公子床帐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以她的柔软性子,大概只会偷偷哭几场,然后从此安分守命,也不会怨天尤人。 或许刘公子只怪谢幼如那爹娘油盐不进,谢幼如又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一个驿卒的女儿,自矜什么? 在确定他俩不是为了待价而沽之后,刘公子也就彻底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爪牙。 当然,现在的温玉勇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是刘公子,却是除了这个人的身份,大致都猜了七七八八,周炳心道,温头倒是个七窍玲珑心,可惜不是好人。 他虽然也从不自诩好人,却是恶不到温玉勇这般地步。 周炳眼见他人苦,眼瞅着苦尽甘来,却是要把谢幼如拉出那个是火坑还是温柔乡暂不明确的结局,属实是有些不地道了。 好在他周炳顶多算个帮凶,而主使之人现在正一脸洞若观火的笑意呢。 温玉勇朝着谢幼如戏谑地笑了笑,说道:“这里是乔家堡,山东沂州新贵的武林世家,我对你的兴趣差不多也散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如何?再多的话就没有了,你自求多福吧。” 温玉勇虽然状似询问明确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谢幼如攥紧拳头,点了点头,心中凄凉,却也只能任其摆布。 可下一秒,她的衣领子被人揪住,猛然间被提了起来。 温玉勇凑近她耳边,语气带着一丝厌恶的恶寒,“最后一句忠告,你的根骨不错,十三岁了,学武有些晚了,但未必不能将勤补拙……放心,我不会传授你什么武功秘籍,乔家堡里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就在这边谨小慎微的当个丫鬟吧,以后的日子没有人会给你撑腰,你的爹娘都死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谢幼如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 她双手抓住温玉勇的手臂,惊恐地望着他。 温玉勇冷冷甩开她,周炳伸了伸手,最后却是没有扶住她。 谢幼如无助地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对她? 既然结局是这样,为什么不让她继续留在育婴堂中? 温玉勇就冷眼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差点冻毙在冰冻三尺的蓟梨河上,自己现在的目光,一定就像当时的朔风一样冰冷,也像那个和尚一样无情。 与其说和尚是给了他一条活路,不如说是不让他好死。 温玉勇轻笑一声,“呵,这大概是另类的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吧。” 然后就是无话,在温玉勇的注视下,谢幼如慢慢地站起来,擦干泪水。 …… 何肆孤身一人坐在院中,散落一地的枣核每日都有人洒扫,他抬头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乔家堡财大气粗,自然不会摘枣转售江南,各院的枣子各院吃完,却是依旧缴纳植木捐每年六十七锭五贯四百二十文。 他抬头看着枣树,准确地说,是看着树上的一只螳螂。 三天了,这只螳螂没挪窝,呆得很。 何肆忽然一口枣核钉吐出,对准枣树纤细的树干,枣核擦着螳螂飞过,劲风吹落几片枣叶,螳螂却是纹丝不动。 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了。 何肆目光阴沉,才不会不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不免就联想到了那个御虫的曾郡。 当初在溪川县胡村,小重山的杀手许芜被一只螳螂体内寄生的铁线虫绞断了左手拇指,左手刀实力半废。 若果真是曾郡的话,现在的情况就是“敌在暗,我在明”了。 这人当初被索命门当成弃子,作为拜帖送到胡村之外,却是被李大人给放走了。 何肆和樊艳结伴回京的路上听她分析过几次,大概知道折旧额索命门也好,捉刀房也罢,都是源自一脉,只是分裂成了两股敌对势力。灵儿姑娘的身份有些敏感,极有可能是那位兴王的嫡孙女,大概是拨乱反正去的,索命门中也有内乱,曾郡就是那个弃子,还有更多的人死于无声无息,当初护送一行,其实真实的凶险程度远超他们想象,即便有着一位化名张养怡的深藏不露的李大人,依旧是不够看的,草草了事却是最好的结局,之后孙素灵将要经历的,才是真的九死一生。 何肆有些感怀,这江湖真小,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过现在的他,并不会因此担惊受怕就是了。 他见过貔貅道人步扶阳、朱家老祖朱全生、师伯屈正、锁骨菩萨姜素、越王供奉宋苦露、密宗如意上师这些珠玉在前,一个似是而非的曾郡,已经在他心里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 这一趟离家三月,真是见到了寻常武夫几辈子都见不到的光景。 甚至连何肆自己,也曾达到过武道绝巅,在李且来眼皮底下与袁饲龙打的有来有往。 所以何肆没做打算,敌不动,我不动,若是相安无事,那就当做没有见过吧。 第188章 饮酒 今天乔远生结束了自我幽居,走出了主家大院,提着酒壶去到了客卿聂军的院子。 并没有久叩门扉,聂军很快就开了门。 那张少了两只耳朵的面容出现在乔远生面前,先是愣了愣,然后又叫了声“堡主”。 乔远生看似随口说道:“聂老弟没在闭关呐?” 聂军扯谎道:“有所突破。” 乔远生脸上笑容更甚,由衷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我今日就不算叨扰了,而是道贺,恰好我带了兰陵酒,咱们喝点?” 兰陵美酒原名鬯酒,某位自称酒中仙的大诗人喜饮此酒,曾赋诗赞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诗为酒发,酒因诗名。 聂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来到乔家堡之后,这还是第三次见到这位堡主,聂军让出了路,没有拒绝让乔远生进入院中。 院中二人相顾而坐,乔远生还在倒酒,聂军却是直接说道:“堡主可是有事吩咐?不必客套,直言即可。”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人门客,自然也要为主家殚精竭虑。 他即便再深居简出,也知道了堡中来了一拨仪銮卫的事情,倒是不介意投桃报李,也不管是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乔远生却是摇头,笑问道:“聂老弟,跌入伪境之后,是不是愈发感觉武道难以寸进了?” 聂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自从修炼了本该传授自己却是被那大逆不道的李永年杀师越货的《霸道真解》之后,他本来破碎的丹田气海还是老样子,积攒不了半点儿气机,却是在腹中多了一颗红丸,好似另一处丹田一般。 如今炼化白羽龙山血食之后的霸道真气,倒是勉强恢复到了之前的气象,就是身躯暂时没找到好办法的缝补,但是血食得事补功效也是不差,早晚能养好身子的。 只是那些用气机喂养的蛊虫损失大半,这是难以承受的代价,就像换了饲料一般,蛊虫都是吃不习惯,如今也就还有一两百数适应了霸道的真气凶戾,半死不活地活了下来。 其实对他而言,这体魄坏了也不打紧,毕竟他的五品偏长是虫蛊之道,可养蛊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否则现在也不会只有三只螳螂停在院中枣树之上,盯着这个见面甚少的乔家堡堡主。 由奢入俭,太过拮据了。 其他的螳螂遍布在周回各处有人或者无人居住的院子中,当然他刻意回避了那些个可能发现异常的入品武人的院子。 乔远生叹息道:“我也老了,这些年武道不进反退,终有一日也会沦为伪境,四品守法境界了太邈远了,即便再叫我修行一甲子也看不到登堂入室的那一步啊……” 聂军淡淡一笑,也不吝啬漂亮话“堡主春秋鼎盛,倒是未虑胜,先虑败故,这般境界,精进还在后头。” 乔远生闻言咧嘴一笑,“可惜你说的是兵法,而我修的是术数,不过还是谢你吉言了。” 聂军微微笑着,也不反驳,只是心中颇有不屑,眼前这乔远生,总是藏锋露拙,却不知此举有弄假成真的嫌疑。 武道一途,艰难困苦,非是绝世天资,万里挑一,又岂能到达五品偏长境界,称一声此道宗匠? 尤其是再上层楼的大宗师,“宗”指敬仰、尊崇,取自南华真人《大宗师》,大宗师意为鬼设神使,开授道理,受人尊崇的达者。 便用一句“有传必习,不替家门”一言以敝。 两月之前,气机才刚刚恢复五品气象的他逃出山南,翻过一座寸草不生的童山,来到山东避祸,离朝十三道,除山南外,山东最乱,他就是冲着血食来的。 他是既然拜山头敲开了乔家堡的大门,自然就要有一番考教。 先是以雕虫小技败了王宁虎的三皇炮捶,再是以雕龙之术领教了乔远生的刀法。 那八门金锁刀真是神奇,共为一千零八十种变化,不用思考琢磨,与人对垒,只需因势乘便,就棍打腿。 民间流传的俗语有“学会奇门遁,来人不用问。” 这世间一切千姿百态也脱不开变化二字,以刀法够掌控世间万物的变化,顺势而为,只用做械斗一途,当真算无遗策。 所以说修炼奇门的乔远生或许有机会达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的大宗师境界,可惜学而不思则罔。 在聂军看来,他的刀法太俗,太笨,无脑至极。 所以只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乔远生有些惭愧地说道:“说起来还真是怠慢了聂老弟,你来乔家堡都两月余了,至今连一桌像样的筵席都没摆过,其他几房的小辈们遇见了你都是相见不相识。” 乔远生这话说得心虚,现在他也就徒有堡主之名,若是还敢自以为是的发号施令,只要有一房按兵不动,一定就是叫大半人看样学样,传为笑谈。 乔远生要是机灵些,就不会在这个关头跑来私会新客卿,即便是真要大摆筵席,也得和父亲乔幽谷商量一下。 可惜乔远生要的就是这样。 他笑道:“明后两日我让大厨房准备一下,摆个十桌八桌的,把堡里的头面人物都叫上,给你热热闹闹地欢迎一场。” 聂军却是摇摇头,没有客道地当即拒绝,“不用,堡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 乔远生笑了笑,“我可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还真没什么事情,那咱们喝酒吧。” 聂军点了点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这二人饮酒倒是无趣至极且糟践好酒。 一番汤汤水水、言不及义的闲谈之后,一壶兰陵美酒见底,乔远生毫不留恋地告辞离去。 聂军从屋中走出,送了送乔远生这个如今名不副实的家主兼堡主。 之后却是没有回屋,而是漫步在各院相邻的夹道中。 他放在各个院中的枣树上的螳螂有一处有了反应,那是一处用以招待客人的院子。 一路上不乏堡中底子,认识他的人很少,被他样貌吓到的人却不少,旋即那些吃惊失神的人才会从他的故意面貌上反应过来,这是乔家堡那位新招揽的伪五品小宗师客卿,名叫聂军,纷纷又是行礼。 聂军没有隐藏行迹,乔家善待客卿,秉承“无胫而来,尽欢而散”的待客之道。 来去自由,这也是乔远生当家这么多年一直不得人心的地方。 何来的一碗水端平? 便是金山银山,也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难免厚此薄彼,乔远生却是从来不藏着掖着,奉养客卿而克扣自家族人的吃穿用度。 聂军只是想看看,那个发现了自己秘密的高手是谁? 毕竟是自己无礼窥探在先,遇到看破自己雕虫小技的高人,可不得登门致歉一番? 在乔家堡待了两月时间,感觉不错,比索命门轻松多了,他暂时还不想挪窝。 平日里有人好吃好喝供着,对血食得饥欲上来了就去十二崮狩猎一番,吃个入品的武人补补身子,反正响马的命不是命,杀了就杀了。 不得不说,这样的生活,颇为惬意。 第189章 饿鬼道 修行霸道真解之后聂军现在差不多能理解李永年当初说的话了。 他说霸道真解是不是好东西,师父传授也是别有用心。 如今他明白这霸道真解无异是魔功,但李永年说师傅想要吃了他却被他反杀之事,聂军还是不愿听信一面之词,可惜死无对证。 如果此言是真,或许这李永年传授自己《霸道真解》,也是存了哪一天吃了自己的心思。 呵,不过到时候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就和他养蛊手段一样,聂军确实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 只是他固执地以为李永年传授他的霸道真解一定不是完美无缺的,李永年就完全不像是常年经受血食之欲折磨的样子。 聂军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李永年被迫学习霸道真解之后,一直都是隐忍克制,直到进入“饥不欲食”的状态,如同存在饿鬼道中的恶鬼,不断受饥渴折磨。 李嗣冲每夜入睡必然梦见自己若投身饿鬼道中,得不到一点饮食,饥焰中烧,连鼽衄污秽都寻不到,苦不堪言。 在梦中他没有衣服,也会经历四季轮替,熏风焚身,朔风彻骨,落雨时候,如下火般感到烧灼,关节扭曲且喷出火舌,他将同游饿鬼都视为敌人,互相殴斗不止。 何肆若是没有犯“五无间业”中的“出佛身血”,他的恶堕就是如李嗣冲一样的饿鬼道。 聂俊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着,于是在何肆现在只身一人独处的小院中,两人终于引来了照面。 何肆的伏矢魄却是早几步察觉到了他。 聂军面露惊异,“是你!” 何肆却是掀唇一笑,早有预料道:“果然是你。” 聂军上上下下打量了何肆一番,才是个六品? 既然何肆也修炼了霸道真解,那实力提升应该尤为迅捷,说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他也不会觉着奇怪。 倒是如今的六品力斗境界,看起来更加耐人寻味一些。 何肆一身气机完全内敛,秘而不露,自然不会被他轻易看破。 就连老赵在何肆面前也说过,他现在倒是有些“真人不露相”的味道了。 何肆在与杨宝丹行鱼水之欢后,得到了极大的馈赠,他才知道为何尊贵如越王世子陈祖炎都要来到杨氏镖局提亲,因为杨宝丹的身份大有玄机。 何肆倒是没有如获至宝的窃喜,只是有些担心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此消彼长,会不会对杨宝丹的身体造成影响? 聂军打量何肆的时候,何肆自然也在审视他,忽地就眉头皱起,问道:“你修炼了霸道真解?” “是又如何?” 聂军一步跨入院中,枣树上的那只讷讷的螳螂扇动翅膀,落在他的肩头。 一个小小的六品而已,自己还不是手到擒来?聂军如是想。 何肆没有摆出如临大敌的神态,因为他想的是,现在的曾郡只是伪五品而已,自己要败他,大概不需要几式砥柱剑法,别说现在不够看,就算他是当初的真五品,自己也不带怵的。 两人彼此轻视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同时开口道。 “李永年呢?” “李大人呢?” 聂军自然以为李永年还与何肆在一起。 而何肆也想当然地觉得既然这个曾郡也学会了霸道真解,那一定是李大人传授的,他们或许会在一起。 聂军眉毛倒竖,艴然不悦道:“你问我?” 何肆反问道:“问不得吗?” 聂军面色阴沉下来,“好小子,几月不见,实力见长,脾气也是见长啊。” 何肆又问,“咱们这算不算仇人相见?要不要打一场?” “呵,你也配和我动手?看来你也不知道李永年在哪里。”聂军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去。 “曾郡。”何肆出声挽留。 聂军没有理会,曾经的曾郡或者曾军,都已经死了,现在他叫聂军。 何肆见他不为所动,忽然福至心灵,掀唇一笑,“一只耳!” 聂军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眦裂发指,“你他妈找死?” 他现在哪里还是一只耳,一只耳都没有了! 何肆却道:“我有一事相求。” 如今何肆的实力今非昔比,唯一的短板就在于不能蕴养自身气机,气机如同不接地的碗水,用一点少一点,而自身霸道真解又是半废,无法炼化血食。 可眼前不就有一个能够炼化血食的人吗?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与他讨要几颗血食有备无患不过分吧?嗯……血食不是好东西,他就留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如无意外的话,绝对不会乱吃。 聂军破口大骂道:“求你姥姥!” 何肆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慢慢解下身后无鞘的重剑。 看样子是不能好好说话了,那就打过再说吧。 何肆对自己说道:“三合……” 聂军闻言一愣,似没听清,又是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何肆不答,重剑一挥,第一招,乱石穿空。 聂军瞬间面色巨变。 这他妈是六品气象能递出的一剑? 何肆单手持剑,削瘦的身形像是被巨剑带动出去,平钝的剑尖点着曾郡的头颅。 势大力沉,剑风割面。 聂军一边后退,一边甩袖而出四只飞天螳螂。 何肆依葫芦画瓢,学着当初李嗣冲一口唾沫一个钉般钉死螳螂的动作。 四口唾沫连珠喷出。 要说唾沫钉比咳珠唾玉好在哪里,那就是灵便了,不用吃了吐,也不怕弹尽粮绝,舌抵上颚自生津。 四只螳螂在空中炸碎,四条笔直如飞针的铁线虫射出,势头没有半分偏移。 何肆这回却是顷刻间产生不出那么多口水了。 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一抹腰间,取出四把镖刀,一下井仪。 这是五射手段之一,姚凝脂传授的十二弹指通玄秘术的基本功。 如同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 四枚镖刀精准无误击中四条铁线虫,旋即掉落地上。 铁线虫之流,有无灵慧并不好说,只顾用劲缠绕镖刀,这十二枚镖刀乃是天外陨铁所制,不求百炼钢绕指柔兼具,单纯一个硬度上就坚不可摧。 四条铁线虫缠绕镖刀,却是将自己的身子给切断成四五截。 聂军没能拉开身位,反倒被何肆逼近几步。 感觉下一瞬项上人头就要炸裂,聂军周身升腾起血焰,霸道真气萦绕。 一股叫何肆都熟悉且忌惮的气息出现,这曾郡自上次被师伯杀了一次之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假死脱生,如今居然又有这般气象,伪五品境界却是比起之前五品之时更为强悍。 聂军双手不知何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铁线虫,交织成一副黑色手套,倒是有些像何肆倚仗的十七年蝉。 第190章 兔子不吃窝边草 聂军然绕满是铁线虫的双手合十夹住重剑。 何肆的重剑并非吴指北的手艺,而是他的铁匠铺中的学徒顾游所铸,十两银子,被杨宝丹对半砍到了五两,材质也只是凡俗好铁,那些吸收了霸道真气带着殷红之色铁线虫一条条缠上重剑,就像蚯蚓弋过稀松的泥地,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把重剑的材质只寻常,何肆也没有灌注气机加持,自然就经受不住那些铁线虫的蚕食。 何肆一拧手臂,重剑旋转,平地起惊雷,剑身上附着的铁线虫条条溅射开来,如同暴雨梨花一般,何肆单手使出砥柱剑法中的平地风雷,没有气机灌注,倒是雷声大雨点小。 砥柱剑法的前十二式是史烬与捉刀房捉刀客对垒时所授,最后一式是李且来在京越大渎边一剑截江,何肆虽是囫囵学全了,却是不知道这些招式名称。 何肆凭借一身骨勇和血勇,膂力无双,聂军的双手被强行打开。 瞬间又是使出妍手五论中的素手把芙蓉。 扼住聂军周身霸道真气。 素手把芙蓉虽然能采撷他人气机,却是对于霸道真气这种并非纯正气机的血气压制并不明显,甚至武人到了四品,一身气机皆有衍化,再不纯粹,说是精彩纷呈,五光十色也不为过。这一式秘术的成效就要大打折扣,但主打一个一招鲜,吃遍天,初次使用时的措手不及还是极为见效可观的。 聂军已经是在极短时间内挣脱出来了,面对近乎贴面的剑尖,勉强避开头颅,却是被何肆一剑压在肩头,跪倒在地。 说三合就三合,不带虚的。 何肆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收回重剑,淡笑道:“咱们现在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了吗?” 聂军却是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变强了这么多?” “运气使然吧。”何肆并未谦虚,是真觉得如此。 聂军忍着转头就跑的冲动,站了起来,面色晦暗难明。 他并非没有再战之力,但何肆既然能败他一次,大概也能第二第三次,只不过绝对没有第一次那般轻而易举就是了。 当初何肆依靠霸道真解和李嗣冲的气机与那刀客联手能与受伤的四品守法的貔貅道人一战,如今的自己败在他的手下,似乎也无可厚非,却是叫聂军难以接受这种落差。 聂军语气别扭道:“你要聊什么?” 何肆问道:“先说说为什么能在这里遇到你?” 聂军如实道:“为了血食。” 何肆点点头,既然看出他已经修炼了霸道真解,这个答案倒是并不意外,山东多响马,几日前自己在抱犊崮见到的那一支响马中就有三个六品高手,确实是顶好的血食。 而且山东一带的马贼都喜欢在马脖子上挂上鸾铃,跑起来哗哗作响,劫道之前还要先放响箭示警,总之抢劫也要抢得光明正大,弄出点声响来,故而叫“响马”。 有许多的朝代英雄传都是被说书先生冠以《忠义响马传》的名头,作为儒家思想的发源地,至圣先师也曾说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 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各道都有,但像山东道这么特立独行的却是不多。 何肆又问:“你如今在乔家堡是何身份?” 聂军说道:“客卿呗,谁叫这乔家招贤纳士,来者不拒?难道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吗?” 何肆顿了顿,“行吧,我可以问一声你之前所在的索命门是什么样的组织吗?” 聂俊双眼微眯,这个问题就有些触及底线了,“该说的我都已经和李永年说了,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何肆摇摇头,“我和李大人已经分开两月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巧了,我也和你一样。” 聂军当然是在说谎,当日在胡村之外,李嗣冲问了他许多问题,逼得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是有九成的可能继续留在山南,甚至去了简州。 何肆一个在聂军眼里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就只有实力能叫他忌惮了,但也绝非碾压之势,聂军对他的态度是总归是不如在李嗣冲面前那般凝重的,甚至还以些微的轻视,毕竟自己随时还能再战。 何肆对此并不在意就是了,本就是抛砖引玉的由头,也就不再深究这个问题,而是直言道:“曾郡,帮我个忙呗。” 聂军更正道:“我现在叫聂军。” 何肆点点头,“好的聂军,那你帮我个忙呗。” 聂军不假辞色道:“多稀罕啊,你先说来听听。” 何肆没有弯弯绕绕,直言道:“我需要血食。” 聂军闻言眉头一挑,问道:“你不是会霸道真解吗?自己炼啊。” 何肆摇摇头,含糊道:“我现在的身体出了点状况。” 聂军眼中精光一闪,敏锐地捉住了重点,一针见血道:“你该不会是没有气机了吧?呵呵,我还以为你是托大,对我都不屑上气机,原来是这样。” 何肆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轻飘飘一句反问道:“对付你需要用上气机吗?” 聂军面色一僵,着实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觉,语气不善道:“我身边没有血食了。” 何肆淡然道:“抟几颗呗。” 聂军却是忽然问道:“你和那些仪銮卫是一伙儿的?” 何肆摇头,“只是同路而已。” 聂军揶揄道:“啧啧,身份不简单啊,居然还有仪銮司护卫。” 何肆摇头自嘲一笑,“说是押送还差不多。” 聂军唯恐天下不乱,撺掇道:“那正好啊,听说这几个仪銮卫个个都是入品武人,你活捉一个来,我帮你炼化成血食。” 何肆白他一眼,“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 聂军却是一直盯着何肆,总算看出了一些端倪,问道:“你腹中的红丸呢?” 何肆没有遮遮掩掩,“没了。” 聂军面色微变,他也修行霸道真解,自然知道这红丸才是这门功法的根柢所在,若是没有这颗红丸,一身霸道真气几乎就没有了源流,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以重新凝聚就是了。 难的是互为因果,没有红丸就无法炼制血食,没有血食就无法凝聚成红丸。 “你是想让我帮你炼制一颗血食,作为根本的红丸?” 何肆摇摇头,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一般的血食代替不了白龙血食凝成的那颗红丸,即便可以,他也不会做这种作茧自缚、自掘坟墓的事情。 何肆直言不讳道:“就只是需要几颗血食傍身而已,用作添补气机。” 聂军心想,“果然是没法动用气机了!” 他一摊手,“我身边实在没有血食了啊,你总不会连寻找血食的活也要我代劳吧?” 霸道真解炼化血食需要武人生祭或者刚死气机未曾逸散干净的时候才能有用,否则就只是一颗无聊的肉丸罢了。 就像之前在百卉庄中,何肆甚至可以每天炼化吃食给杨宝丹,却是如同嚼蜡,只等顶饿。 何肆拿出求人办事的态度,讪笑道:“帮人帮到底吧,我不太方便。” 他现在跟着温玉勇一行除了待遇好一些,说是被押解回京也无异,哪能抽身去抓活血食? 聂军意有所指道:“这乔家堡中客卿还挺多的。” 何肆无奈道:“你现在好歹是乔家堡客卿供奉,总不能监守自盗吧?” 聂军笑了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与那些乔家堡中的客卿半点儿不相熟,甚至对于血食得饥欲升起时,也会毫无负担的把他们视为猎物,却是从未真下过手,而是舍近求远去十二崮猎杀响马。 何肆面色古怪道:“你该不会真是冲着乔家堡中的入品高手来的吧?” 聂军没好气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第191章 威胁 何肆听闻这话微微发愣,“你真把自己当成乔家客卿了啊?” 聂军瞥他一眼,似乎是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声道:“与你何干?” 曾郡除了明珠暗投,误入兴王门下,这辈子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大错事,只是遇人不淑,兴王一死就深藏索命门中许多年,如今曾郡以死,他聂军还不能为自己好好活一世了? 何肆摇了摇头,说道:“也挺好的,你是李大人的师兄,咱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就帮我一次,我承你的情。” 何肆不提李嗣冲还好,提到了便是触动了这位争强好胜的“李永年师兄”的逆鳞。 “行啊。”聂军果然爽利一笑,“那我先走了,等有了血食就给你送来,你放心吗?” 何肆摇摇头,“说实话不太放心,怕你一去不返,毕竟外头天大地大的,可没这么巧能再轻易遇上了。” 聂军冷笑道:“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啊。” 何肆也是嘿嘿一笑,“有人和我说过,自信者不疑人,我只是不自信罢了。” 这话是当初越王世子陈祖炎麾下散客黄皆招揽他时说的,为了彰显陈祖炎的胸襟。 聂军却是忽然端起架子来,“那你心不诚啊,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何肆收敛笑容,“一只耳,你别得寸进尺啊,你腹中不是就有一颗现成的红丸吗?我不如直接摘了,你说能抵多少血食呢?” 聂军怒目圆睁,“你威胁我?” “是的。”何肆认真点了点头。 聂军忽然有些恍神,眼前的何肆,这种腔调,怎么有些像李永年了? 他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厌恶之情,恶狠狠道:“真觉得吃定我了?你现在连气机都动用不了,连你那影响他人气机的诡异手段我也已经有了提防,我还会怕你不成?” 何肆没有回答,只是在聂军面前弯下了腰,拾起那四枚掉落在地上的镖刀。 不用气机,他连隔空摄物的手段都施展不出来。 聂军看着何肆没有防备自己的样子,只是慢吞吞收回四枚镖刀,心中却是有些惊疑不定,这是示敌以弱的手段吗? 何肆慢悠悠收回四枚镖刀,再是看向聂军,淡然说道:“被剖腹的滋味可不太好受,我经历过一次,差点死了,算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所以我一直有好好和你讲话,你可别客气当福气。” 聂军愣了愣,看向何肆,忽然笑骂道:“你他娘的,要不是李永年今年才二十六,我还真以为你是他那里蹦出来的种儿呢,这么说话这股味道都这么像他?” 何肆笑道:“是吗,我故意学的,看起来你好像很吃这一套。” 见一个和自己差着辈分的小子面带揶揄,聂军面色古怪,“俩月不见,长进倒是不小啊。算了,这个忙我帮了,不过既然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干脆我俩一起算了,我正巧也缺血食了。” 何肆当机立断点头,“好,那就一起。” 他若执意要走,温玉勇他们阻拦倒也吃力,以温玉勇的性子,多半是会跟他一起走一趟,可现在罗译不在,倒是脱身也方便,他不会多此一举。 “劳烦你陪我走一趟了,你说哪里有血食?我们快去快回。” 聂军笑道:“哪里都是血食,天生天杀,人生人杀,道之理也。” 何肆摇了摇头,本能地觉着这话听着有点古怪,不像是什么经典。 “我读书少,你别蒙我。” 聂军没有回答,其辞确有出处,只不过原文是出自《阴符经》,“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没有中间那句矫作的“人生人杀”。 何肆说道:“这山东不是闹响马吗?我前两天还遇到一拨呢,听说这附近十二座山头都是盗匪雄立,找几个入品不难吧?” 聂军点了点头,“难是不难,就是不好遇到碰巧下山的,闯山头就有些麻烦了。” 何肆如今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当即摇头,“没事,我开路。” 聂军问道:“把后背留给我你放心?” 何肆没有说话,他有着超绝五品小宗师的伏矢魄,时时刻刻用心提防,自然不担心自己后背受敌。 却是此时,何肆与聂军同时回头,一人的伏矢魄和一人留在外头盯梢的螳螂同时有了反应。 “呦,何肆老弟,真是稀奇啊,咱们这院子来客人了啊?你朋友吗?” 罗译嘴里啃着一个脆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跨步走入院中。 却是在看到聂军的一瞬间愣住了,伪五品? 罗译将口中的枣子连核吞下,没了散漫,而是抱拳道:“在下仪銮司总旗罗译,见过阁下。” 聂军回道:“聂军,乔家客卿。” 罗译笑道:“原来是聂客卿,失敬失敬。” 他面相何肆,“你们认识?” 何肆点点头,“算是认识吧。” 罗译拐弯抹角道:“看不出来,何肆老弟年纪轻轻,倒是交友广阔。” 何肆却是开门见山道:“罗大哥,我和这位聂客卿要出去一趟,你是要和我们一起,还是去通禀温大人?” 罗译闻言脸色一苦,“老弟,你这不是为难哥哥我吗?你们要去干什么我也先不过问了,单说跟着一起,我也看不住你两位小宗师啊,要是去和温头禀报,转头你俩可不得转头就走?” 聂军看着何肆,笑道:“诶,我看他挺不错的。” 他本就是索命门出身,哪会在乎仪銮卫的死活? 罗译闻言面色古怪,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心头。 何肆没有搭理聂军,只是看着罗译,等着他在两难抉择中作答复。 罗译虽然外号叫做猪猡,但绝不蠢笨,总不会这么傻憨憨地选择跟着吧? 他要是转头去找温玉勇,他们可要脚前脚后地走了。 罗译一咬牙,捶胸顿足道:“老弟啊,你这不是逼哥哥我犯错误嘛……” 何肆笑着安抚道:“别为难了,我又不跑,去去就回。” 罗译故作交集道:“那老弟你等我一会儿啊,就这么放你走了我吃罪不起,我这就去找温头。” “好。”何肆笑着点头。 罗译前脚刚走,何肆就转头对着聂军说道:“咱们动身吧。” 罗译要是真心想要挽留他,那就不会独自禀报了,而是会带着他一起去见温玉勇,这点脑筋还是何肆转得过来的。 聂军一旁促狭道:“该说这些仪銮卫是宝贝着你呢?还是在监禁你啊?” 何肆一笑置之,“都一样。” 聂军却是忽然说道:“我就帮你在一场,但是有言在先,我在这乔家堡住着还舒心,暂时不想挪窝,你可别给我找麻烦啊。” 何肆点点头,“知道的。” 第192章 抱过你 聂军与何肆二人身形瞬间闪动,都没选择有跃上墙头,飞檐走壁。 何肆不能提气轻身,背着一柄重剑,单凭气力飞墙走脊,怕是要房倒屋塌。 也是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两人没有去马房牵马。 这聂军看似深居简出,其实隔三差五就要出去觅食一次,已经熟门熟路了。 倒不是说他胃口大,因为也不是次次都能有所收获,只能勤快些了。 何肆脚力不差,却是跟不上气机加持如一道彗星贯行的聂军。 五品武人凭借气机轻身,短时间内疾走快逾马匹。 甚至马匹还需要休息,武人要是控制好气机接续,只要不全速奔走,把控好节奏,百八十里都不带歇脚的。 何肆四品气象时带着杨宝丹从广陵回到江南,五百多里路算上吃饭都只花了一天时间,已经算是优哉游哉了。 何肆眼瞅着就要被聂军彻底拉开距离,无奈用上一口气机,身子一轻,飘飘然似羽毛,然后就一跃十丈,以超逸绝尘的速度追赶上去。 聂军感受着身后赶超之势,聚音成线道:“行啊,还以为你真一点气机都用不了呢。” 何肆刚发力,聂军却是停了下来。 何肆浪费一口气机,顿时神情变得无比幽怨,这人绝对是诚心的。 聂军一抬手,遥指远处连绵不绝的山丘。 “看见没有,这些个山头,大岑山、小岑山、印合山、富桂顶、六盘山、剑山、脊背崖、笙山……这些都是十二山王的地盘,你随便挑一个。” 聂军指着一个个山势相连的山头,大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十二山王方浩是个五品小宗师,武道虽高,对人才辈出的朝廷来说倒也不足为惧,却是占据了沂州府来龙去脉的十二座勾连大山,拥兵近万,手下有十二员大将皆是力斗境界精深的武人,假以时日未尝不能跻身小宗师境界。 他曾带领手下数次截劫江南运往京畿的饷银,打败一众前来镇压的官兵。甚至有一次南下拦截京越大渎的漕粮,缴获大批粮米和财物,而后官府震惊,不断调兵遣将,前去围剿,被打得落花流水。屡战屡胜,未尝一败,如此才有称王的底气。 何肆心疼气机,带着些许怨怼道:“问我干嘛?山上的情况我一问三不知。” 聂军笑道:“你倒是心大,你真不怕我把你往坑里带啊?” 何肆只道:“你说的,用人勿疑。” 聂军点头道:“那就印合山吧,那是方浩的妹妹方俏的地盘,山上至少有两位六品武人,你我一人一个,二一添作五。” 何肆闻言眉头一皱,犹是不知足道:“就只有两个六品吗?” 聂军瞪他一眼,“口气不小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这印合山山上至少有一千多响马扎寨,张机设阱,伏难重重,咱们要是大摇大摆杀上山去绝对见不到那方俏,三五百响马耗死咱俩绰绰有余,别看未入品的武人血气不足,可蚊子再小也是肉,聚少成多了足够了,你又不为破镜重圆,只是添补气机,还挑嘴了?” 何肆点点头,觉得此言有理,是他考虑不周了。 敲定了目标,聂军也是说走就走,化身一道长虹,贴地飞掠。 何肆无奈提了第二口气机,也是跟随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二人已经穿行了近百里,来到了印合山脚下,却是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面白无须,穿一身丝绢素衣,只有一条手臂。 正是出宫之后先去了鲁王府见过陈炳荣,再是去了大岑山寻方浩的刘喜宁,如今是叫做刘传玉了。 天符初年皇帝滥恩赐服,蟒服、飞鱼服、斗牛服兼有。 作为侍龙宦官的刘喜宁,本来应该身着赤红膝襕四爪单蟒袍的,只是如今的他是刘传玉,不是刘喜宁。 他独臂拎着一个包袱,远处山麓走来,一步就是横跨数十丈。 远见即是碰面,三五步就到跟前。 聂军面色巨变,“这是什么运气?居然会碰到一个四品大宗师?” 三人见面却是无言,率先回神的何肆抱拳行礼道:“小子何肆见过前辈。” 聂军也是赶忙抱拳,“晚辈乔家堡客卿聂军,见过前辈。” 刘传玉微微颔首,只是看着何肆,眼神温和。 这无缘无故的温柔,却是叫何肆心头发毛。 作为一直把盯梢人屠徐连海为未来使命的大太监刘喜宁,也曾多次见过七岁前的何肆,传说一个人的相貌,而立之前是父母生的,而立之后是自己修的,也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现在的何肆,倒是变化颇大,不过样貌与小时候还是多有神似的。 刘传玉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何肆,这才有这般见面,否则以印合山不高也不矮的山势,满打满算也有一百二十丈。 刘传玉早就一跃而上了,步步登高不如一蹴而就,也省得打草惊蛇。 他刚从大岑山而来,没有遇到自称十二山王的方浩,而是宰了一个影子。 也是五品境界,摘头颅和掐黄瓜一样手拿把掐。 之后形如鬼魅,没有惊动山上的两千匪徒,只是挨个拷问了大岑山上几员方浩的心腹大将,手段略显残酷,倒是真有几个硬骨头宁愿不得好死,坚持到最后也不变节为但求速死。 不过自古人心难聚,并非山上一座聚义堂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就能使全部人都同心同德,化作铁板一块。 甘愿舍身殉义的人有,只求一死的人也有,刘传玉就是费了一番力气从他们口中撬出了方浩的真实行迹。 方浩就在这印合山上,印合山主人是名中带“俏”却是名不副实的王妹方俏,长得眉粗眼大,胖面肥腰。 全用不着窈窕淑女四字,号称为母旋风。 而事实上方浩根本就没有一个名不副实的亲妹子方俏,一直都是他在假扮。 这反贼倒并非把自己遁迹藏名,而是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手段高明,几乎就是骗过了天下人。 刘传玉对着何肆温和一笑,“何肆,我认识你,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三次。” 何肆闻言一脸错愕,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一位四品大宗师了? 何肆极力在脑中回忆,对这张脸却是没有半点儿印象。 难道是懵懂无知的孩提时期? 从小到大只去过几次京城外百里顾安县探亲的何肆心想,“这位不会是师爷的朋友吧?看着年纪也不大啊。” 即便何肆的记性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会认识眼前的刘传玉,因为这位曾经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自从回到京城后就谨遵太上皇的口谕,换了一张面皮。 第193章 一起 何肆可不敢自作聪明攀附关系,只是老实道:“前辈,小子惭愧,不记得您了。” 刘传玉摇摇头,“你本就不该认识我,想来我们也有七年未见了,初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不会走路的娃娃,而且我也不是如今这般的面目。” 何肆听得此言,心中更是不由得有了猜测,这刘传玉确乎认识师爷,师爷也死了七年了。 他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刘传玉,是敌是友暂时不明,即便他认识师爷也不能代表他是一位良善长辈。 就像师伯屈正,从二人初见开始就对他抱着不小的敌意,之后更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他,不过事到如今,何肆对屈正也慢慢改观了些,不会傻到真把他当做敌人。 真敌人可不会为了自己一个垂死的小子和一个武道精深的四品守法大宗师拼命。 按杨宝丹和屈正独处片刻却是可见一斑的评价:你师伯这个人性子傲顽,方头不劣,要说他本性不坏吧,倒也偏颇,说不得就是真恶人,不过应该是大宗师之中脾性相对不古怪的了,至少不像朱全生那样见面就摘人腹中红丸。 其实屈正真不算是个好人,他也在嘉铜县因为眼恶而折断了一个少年的手,与朱全生近乎一丘之貉,都是全凭自身恶好对待他人,全然不管对方是不是弱者。 他们都认为习武不该成为武人的枷锁,哪有不能向弱者出手的道理? 何肆现在与屈正的关系倒是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以后“仇人”再见,大概不会不死不休,顶多挨顿打。 刘传玉微笑着看着何肆,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也不要乱猜了,咱们不是故人,也不是敌人,不过正巧能在这边遇到你,等我办完了事,就一起回京城吧?” “回京城?”何肆闻言略微凝神,难道这位也是陈含玉的人? 刘传玉自我介绍道:“我叫刘传玉,是皇宫印绶监掌印太监。” 何肆面色一僵,果然如此! “是上位交代的吗?” 刘传玉点点头。 何肆面色凝重,他跟在温玉勇身边倒是还有些自若,毕竟这如今还剩下八人的仪銮卫自己可以斡旋,但跟在一位四品大宗师身边,就由不得自己掉以轻心了,那种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拘束感,可不好受。 尤其是乍看这位的气象,虽然叫他雾里看花,却是隐隐感觉他的实力绝对要胜过自己见过的所有四品大宗师。 何肆小心翼翼道:“不是有仪銮司的温大人负责吗?” 刘传玉笑道:“现在换我接班了……你们这是要上印合山吗?” 何肆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刘传玉善意提醒道:“这印合山上可能另藏玄机,你们两人想要就这么走上去不容易。” 聂军可不想和这个皇宫内侍扯上什么关系,自己身份可经不起推敲,瞧他手中那个还在往外头渗血的包裹,一定是人头无疑了,诶,自己的腹中的红丸怎么还蠢蠢欲动起来了? 难道是刚死不久的五品小宗师人头? 聂军强行按住腹中红丸的冲动,小声讪笑道:“前辈,既然您说上山危险,那我们就知难而退,不上山了。” 在这位面前他只觉得如芒在背,这位四品大宗师可是朝廷中人啊,自己这索命门余孽还不敬而远之? 刘传玉看了聂军一眼,问道:“你们是来斫营的?” 凡精骑部队,必深谙斫营之道,昼伏夜出,昼则遣骑围绕,夜则衔枚出行。 而宗师武人于一场战役的作用,便是时时刻刻来去自如的斫营伎,往往演义中所记载的“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是夸大其词,奇效远胜骑兵凿阵。 就好比此次北伐,天符帝的身处数万大军之中,又有刘传玉贴身守护,却依旧被北狄贡真部族的大宗师息长川手到擒来。 事后他更是一跃跻身二品通微境界。 如今怕是李且来之下第一人,最为可惜的是他没有死在李且来剑下。 刘传玉不觉得是息长川的实力真就能与李且来对垒,或许是李且来这个心忧天下而无国界一心盯着天上人的另类存在手下留情了,可北狄有息长川在,胜过雄兵十万。 自己今生今世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步入二品,好在续脉经大成,武道总归是不退反进的,不舍得灌注给视如亲子的庾元童不是因为自惜性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近彦天城,能够再见太上皇陈符生,能够与那二品的息长川过过手。 聂军点点头,“是的,十二山王手下大将张雄不日前劫道了我们乔家堡少堡主乔英,来而不往非礼也。” 刘传玉那双有如幽泉的眸子看着聂军,好像把他上上下下剔了一遍,剖了干净,没有一点秘密。 聂军战战兢兢,只得是把自作主张的行迹归结到乔家堡身上,同是四品大宗师境界,眼前之人给他的威压却是要胜过当初的貔貅道人十倍。 刘传玉没有过多询问,说道:“倒也不必知难而退,不如我们一起吧?” 一个四品大宗师的邀约,何肆可不敢拒绝,聂军也只得是装聋作哑。 刘传玉一脸和煦笑道:“走上去可要见些血腥了,不如我带着你俩?” 既然这印合山才是方浩真正的总部,山上的武人一定不在少数,刘传玉素来不喜杀人,即便新皇帝陈含玉有令,他也只是奉旨行事,没想做些无意义的杀伐。 手中拎着假方浩的头颅,上山去摘了真方浩的头颅,再去乔家堡露个面,为那道从山东都司府发出的敕谕增添一份重量,这次出宫的任务就算完成一半了。 最后就可以带着何肆回到京城了,不过中途得去一趟兖州宾阳城,那是他的老家,如今有个见面不多的义子在新嘉驿当职驿长,子凭父贵,被称作刘捉驿。 馆驿素有“吃大户”的传统。馆驿一切开销除了俸禄,柴米油盐,甚至马匹草料都由当地富户供应,所以驿长便有了“捉驿”的提法。 一个“捉”字,活脱脱点破了馆驿的经济来源。 何肆点了点头,自己的神色绝对比身边这个来路不正的聂军要坦荡些,眼前这个刘传玉刘公公的气态也比那个喜怒无常的温玉勇要好上许多。 三言两语给人和畅之感,虽说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总归不叫人太过提心吊胆。 刘传玉把手中包裹递给何肆,“麻烦帮我拿一下。” 何肆接过那个一看就是装着人头的包裹。 刘传玉一手托住何肆手臂,瞬间洞彻了何肆一身秘密,由衷称赞道:“居然能将透骨图和阴血录同时修炼至大成,血勇兼具骨勇,当真福缘深厚啊,相比之下,一身筋脉倒是有些羸弱了,若是能再修行续脉经,兼得脉勇,那便是神勇了。” 第194章 四勇 《史记·刺客列传》有言:“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阴血录》《续脉经》《透骨图》三篇出处年代由来已久无法考证却是绝非一炉,甚至截然不同的功法,却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息息相关、混为一谈,总有传言说这三者兼备,就是这是一条直至三品精熟境界的康庄大道。 这话不假,甚至是要三者之二大成就行,因为续脉经的功法已然残缺不全,如今最为完备的一篇就是鞠玉盛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 二大成一小成,便是三品精熟境界,鞠玉盛如此,刘喜宁如此,庾元童也如此,所以鞠玉盛才能心甘情愿受了三千六百刀凌迟极刑而面不改色。 而现在的刘传玉,续脉经也大成了,那是前无古人的境地,所以他觉得自己有望二品,甚至若非他是个刀锯之余,身有残缺,二品唾手可得。 如今看到何肆居然也已经身具大成其二,刘传玉居然冒出一个要将如师如父的鞠玉盛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交给何肆的想法。 不过那是后话了。 何肆被刘传玉一语道破,面色微变,直觉自己好似赤条条站在刘传玉面前,没有一点儿遮掩。 刘传玉转头看向聂军,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袖子,“抱歉,你就搭着我吧。” 聂军挪至步子上前,扭扭捏捏伸手搭上刘传玉的肩膀,“别这么拘谨,你的霸道真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现在回头,为时已晚。” 聂军闻言面庞抽搐,“前辈眼光如炬,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刘传玉没有说话,人各有志而已,他转头看向何肆,“你还有机会,诸多高人为你费心了。” 何肆有些心虚,他刚刚还想着要聂军帮忙炼制几颗血食未雨绸缪呢。 事关修行,何肆也不矫情,直接问道:“前辈,我的身体蕴养不出气机来,有办法可破吗?” 刘传玉又是认真打量何肆一番,先点头后摇头,“你身上的气机留不得,是血食之祸的残留,之后的绪余也要花费一些水磨工夫清除干净,至于能否破后而立,不好说,不好说一定没有机会,但肯定是机会渺茫。” 刘传玉倒是有些物伤其类,别说是何肆囿于霸道真解的祸患,他们这些侍龙太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没有了龙气就变为无根浮萍,自身气机做不得倚仗,同样只能施展四品气象。 而他甚至没有破后而立的勇气,不是珍惜贱命一条,而是为了保留有用之身,以报北狩的太上皇。 可若是陈符生死在曾经的彦天城现在的玄龙城的消息传到京城,不出三年,大离也会有一个二品独臂武夫出现,只身去往北狄,只为和那二品的息长川换命。 铜山细海机关算尽太聪明,自然不会给刘喜宁这个机会,所以玄龙城才有了二圣。 何肆又问,“前辈认识李嗣冲吗?” 刘传玉点点头,“认识。” 何肆问出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李大人他也修行霸道真解,为什么就可以将气机和霸道真气区分使用?而且看似不受影响?” 刘传玉想了想,说道:“那是他的本事,也有他的煎熬,这番苦心孤诣,你比不上。” 何肆不觉得被明言不如李嗣冲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弗如却不自愧。 反倒心情略好,听闻自己的气机问题还有机会补救,甚至连即将到手的血食都不香了。 刘传玉说道:“那我们就即刻动身了,我这次只取一人头颅,其他累死者,都算你们斫营的功劳。” 刘传玉没有怀疑这两人的动机如何,既然来到印合山,只要不是投敌,不管因何杀匪,都是有功,于国有益。 刘传玉双腿微微弯曲,下一瞬拔地而起,一座一百二十丈的印合山在三人眼中飞速下降,三人已经凌空。 没有半点儿骇人的声势,单凭这一点手段就胜过朱全生许多。 当初屈正在晋陵县外叫战,朱全生一道紫虹飞出应战,整座百卉庄都是摇摆不定。 印合山上规矩众多,“方俏”效仿军事管理,山头等级森严,众多斥候游哨巡山,“方俏”总将那句“防守当大疑大险”挂在嘴边。 一群快意惯了的马匪哪里受得了这般管理? 有着一身武艺,既然落草为寇,自然是快意恩仇,替天行道。真要令行禁止,上传下达,那干嘛不直接投身军旅呢? 不少胆大包天者多次向大岑山的方浩大王密告其王妹御下太严,还需宽松些,否则恐过犹不及。 方浩起先还充当和事佬,和稀泥,最后干脆印合山来人一律不见,喂上一碗闭门羹。 可等他们灰溜溜下了大岑山,却发现印合山也是没给他们留门。 方俏笑声豪迈,裹挟气机,歪理邪说道:“庙小容不下大佛,弃我去者不可留,诸位好散。” 哪管这些人中还有入品武人,入品武人落草,哪座山头不收?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来二去,王妹方俏所在的印合山上倒从他十二山中拥兵第三大的山头变作中流,损失了不少桀骜不驯却是实力不凡的好手。 方俏继续我行我素,训卒利兵,秣马蓐食,潜师夜起。不愿离去者继续苦不堪言接受操练,却是在年初的一场十二山大比演练中,印合山打败了小岑山在内的十座山头,若非是尊兄如父的道理,印合山对大岑山退避三舍,方浩所在的大岑山说不得也得甘拜下风。 如此之后,印合山又是聚集一批兵马,才有了如今两千人的规模。 三人凌空而立,刘传玉还在认真观察地舆布局,忽然就有站哨吹觱篥,一传十,十传百,旛皆有指,谓有人来犯。 印合山上草木皆兵,那些站哨持旛所指,都是天上。 起初还有人骂骂咧咧,连个信旗都打不来,天上来人?喝酒喝糊涂了吧。 旋即抬头,却是面色巨变,天上还真有人。 高空无掩,三人凌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戒备!”。 一众弓箭手皆是手持牛角弓,拈弓搭箭,磨砺得寒光凛冽的铁箭镞指着天上三人。 离地不过百步,尚在射程之内。 这些匪兵倒是被方俏平日操练教习,个个训练有素,知道箭矢不能朝天,否则将会回落一波箭雨,只有北面一拨弓箭手瞄准空中三人。如此距离多少会有一些偏差,不过再高几尺就会落到射程之外,也就谈不上偏差了。 第195章 人头落地 有入品武人站了出来,运气大喊道:“来者何人?” 这喊话声即便被气机裹挟,却是仍然带着一丝颤抖。 四品武人冯虚御风,最做不得假,一看便知,绝对无人可以装腔作势。 刘传玉对着何肆说道:“你把包裹打开,将人头扔下去。” 只要下方这些匪徒看清了这个“假方浩”的人头,自然人心涣散,能散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后再搜山找到那方俏杀了就是。 何肆就要依言照做,刘传玉甚至将高度下降了些,为了防止“方浩”的人头落地之时不会摔碎。 虽然武人的气机反哺过的肉身足够强健,但他出手的时候有些没收住力道,已经将他的一整个头颅的颅骨捏碎。 何肆打开包裹,一颗略带血迹的人头被他捏住头发拿了出来。 何肆看了一眼脖子上的断口,歪歪曲曲的,应该是被人直接撕裂的。 死得或许并不痛苦,这般巨力,颈椎应该是最先被折断的。 刽子手杀人讲究不磨刀的规矩,钝刀砍脖子,血肉横飞,何肆见多了也就冷血了。 老爹的手艺最好,钝刀杀人也是一刀,断肉断骨不断皮,之后交给二皮匠缝尸入殓,也算是保留全尸了。 父亲正是凭此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何肆松了手,将人头扔了下去。 十二山王“方浩”的人头落在地上,在偌大的场坪上翻滚几下。 刘传玉这才开口,“朝廷斫贼,匪首方浩已经就地伏诛,尔等罪从莫要负隅顽抗。” 寂静,鸦雀无声。 方浩的人头睁着眼,恰好就朝向那个眼观六路的力斗高手。 那武人面庞抽动,汗如雨下,真是大王死了! “嘣!” 一声箭矢冲入天空,擦着三人歪歪斜斜落又了下去。 是一个匪兵心悸之下没有握住弓弦,这一箭却是引发连锁反应,数百支箭矢纷纷射出。 这些匪兵没有空击目标的练习,平日也不会像北狄一般有射雕游猎的习惯,只能凭借手中弓箭,更凭借着站哨的指使,箭矢朝着大致方位射击。 不少箭矢划破长空,却与三人擦肩而过。 自然也有射术精准或者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却是无法触及刘传玉周身三丈。 弓箭手很快停下这轮射击,完全没有伤到三人。 也有自珍性命的聪明人,这些人顾不得守营,慢慢后退开去抽出身形。 那为首武人也顾不上叱骂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带头射了一箭,即刻转身,去到营中召方俏禀告。 刘传玉将他的行迹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然后便如欃枪落地,印合山山顶一块偌大的场坪瞬间化作深坑。 山头下陷,房倒屋塌。 何肆与聂军脚踏实地,眼前的刘传玉却是已经远离数丈开外。 聂军看向何肆,撺掇道:“你不会真的要听信这位前辈的话吧,满山上可都是血食啊,还不动手?” 何肆有些意动,血食这种东西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毕竟气机才是武人根本。 在天上之时,聂军的眼睛就开始搜罗入品武人,还真被他找到一个。 这印合山不像传闻中只有两个六品高手坐镇,这会儿功夫就见到两个了,还有一个方俏,这就至少三个入品武人了。 聂军直接离开何肆,冲着那个力斗高手而去。 那人却也不笨,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从那个愣头青周赦斗出面对峙四品大宗师时起,他就决意要逃命了。 趁着现在鸡飞狗跳、匝地烟尘的动静,他悄悄隐匿身形,走一条荫蔽荒僻的小路,已经下到半山腰了。 聂军动身之际,袖中已经放出数百螳螂,飞天走地,找上那些已经诞生气机的未入品武人。 就对群手段来说,这种偏长为御虫的蛊师杀力最大。 山路崎岖,聂军却是一道纵地红光,穿行无阻,一路摧折草木。 那隐藏行迹的六品高手感知到身后动机,当即也狂奔起来。 聂军落在后头,不疾不徐,虚颇为喜欢这种追撵猎物的感觉。 何肆周回那些内含铁线虫的螳螂不断找寻武人,一时间哀嚎不断。 螳螂就只是最最普通的介虫,只是那些无法飞行的铁线虫的载具罢了。 一旦被螳螂扑到一个武人身上,其腹中的铁线虫当即就会钻入武人身体,搅浑那颅中脑浆。 人心涣散的匪兵都是在逃命,几位将领也不会在这时候站出来首当其冲,没有第一时间奔逃就算重义气的了。 何肆倒是有些无所事事起来,甚至开始假惺惺的兔死狐悲,大小宗师也好,入品高手也罢,都是人命,不是觉得残杀无辜。 虽然人有三六九等,但几十个未入品武人的命才能抟出一颗相当于六品高手的血食。 这就有些惨绝人寰了,太过轻于鸿毛,何肆一开始就是冲着入品高手来的,虽然这些匪兵并不存在无辜一说,何肆完全可以安慰自己,他们杀人越货,无不是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多杀一个作恶多端的匪兵,便算一个,也就当积阴德了。 就和刽子手奉旨杀人,自诩替天行道一样。 其实印合山本就多山少田,匪徒无田可种,长此以往只能坐吃山空,现在下山却是难找营生,就此心生邪念。 从不劫掠农舍,富得流油的客商更成为这些响马的重点“照顾”对象,抓大放小之下,倒是没有积攒多少民怨。 何肆摇摇头,想这么多做什么,宗海师傅都在无色界中对他说狗子无佛心了。 聂军距离那个六品高手越来越近,那武人忽觉后背生寒,转过身去就要殊死一搏。 却是见到身后无人。 武人面色惊悸,见鬼似的,就要再次奔逃。 可他再转身,一个浑身翻涌着血焰的男人就已经站在身前。 一只爬满交织铁线虫的漆黑手掌插入他的胸膛,捏碎了那颗因为惊骇而漏跳一拍的心脏。 聂军一脸笑意,如同饿鬼道中的恶鬼,却是一脸虔诚,“多谢以身布施。” 何肆身边杀了几十个未入品武人的铁线虫纷纷在地上游扭曲,好像失去了主人的掌控。 聂军抬头看了一眼印合山山顶,冷笑道:“就说遇上你小子没好事,这乔家堡安稳的两个月日子,回不去了。” 聂军以血焰焚化眼前武人的尸体,凝聚成一小颗血食,留了一些相当金贵的铁线虫当做幌子,叫何肆误以为他还会回去,实则是逃之夭夭。 聂军手握一颗沉甸甸的血食,身形闪动下山去了。 第196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何肆看着一地歪七扭八的铁线虫,恍然那聂军可能是跑了…… 聂军跑路乃是预料之中,何肆对自己的愚钝却是自嘲一笑,却又无可奈何,自己虽不在那四品那大宗师刘传玉的眼皮底下,但自己可不敢撒丫子追赶那聂军而去。 那位可是要带着自己回京的。 何肆看着一地被铁线虫杀死的武人,尸身完好,就是只是从五官被铁线虫钻入,搅碎了脑子,刚刚还有些猫哭耗子的何肆又开始心疼起来,没了聂军给他炼化血食,这些人死得有些浪费了。 毕竟死都死了,再不物尽其用那不就是白死了。 用宗海师傅教他的“三净肉”的含义来说,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这些算死人的血食应该算作彻头彻尾的“不净肉”,吃了能加造孽的。 炼化除秽魄的何肆基本可以不饮不食,比佛家全茹素还要彻底,毕竟“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可是霸道真解却是需要血食,何肆有些遗憾,血食没得到不说,还浪费了两口气机,却是不知道从何处能找补回来,虽说无足轻重,但也经不住有出无入的心疼。 那边随着力斗武人周赦斗而去的刘传玉身处一处装饰豪华的厢房之中,难以想象,一个说难听些就是马匪窝的山寨能有如此精致布局的房间深藏其中。 刚走过迎面的宴厅虽然规模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精致。堂壁悬挂着一块大匾,上书“云屯星聚”四个大字,笔力遒劲,给人一种恢宏之感。 刘传玉却是着了道,走了岔。 他现在他手中拎着的周赦斗乃是方浩手下大将之一,这人曾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散人,离小宗师仅差一步之遥,乃是因为自身的四舍二劫迟迟不愿迈入伪五品小宗师的行列,实则一身修为早就超过了寻常小宗师。 至于为何落草为寇,说来也是咄咄怪事,居然是为情所困,十二座山头都知道这位周赦斗喜欢那位诨名“母旋风”的方俏,乃至心甘情愿舍弃了山下偌大的家业,带着连坐五服的决意,毅然投入十二崮,可他始终就像一个外人一般融入不进十二崮,十二崮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方俏的真实身份,他却也是知道的。 却是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只愿作为“她”身边的一个影子。 周赦斗自然不是冲着方俏的本营而去,就连之前贸然出头,也是心有定计,言语中的颤巍巍是假的,生死而已,能够为“她”争取一线逃命的机会就足够了。 刘传玉声音不带一丝怒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骗了我。” 他一直待在皇帝身边,六年来几乎寸步不离,早就忘了如何世事洞明,拿捏人心,他只是个鲁钝之人,没什么花花肠子,被骗倒是应该的。 周赦斗口鼻渗血,却是一脸快意,“哈哈,能够骗到一位四品大宗师,我周赦斗死而无怨了。” 刘传玉只是点了点头,“是条汉子。”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拷问我了?” 周赦斗没有想过好死,既然大岑山的假方浩已经死了,这个大宗师又来到并不相邻的印合山,其间没有一点草木皆兵的消息都传来,导致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自然只可能是这大宗师直奔而来,没有任何的周转和耽搁,若说他不知道“方俏”的身份,周赦斗是不信的。 周赦斗刚刚试过闭绝心脉自戕,却是在这位手下,连气机都调动不了一点儿。 刘传玉点点头,谦虚道:“我不是很懂折磨人的法子,但是叫你痛苦一些不是难事。” 周赦斗坦然一笑,“没想到还能死在大宗师手下,我周赦斗这辈子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位大宗师一行显然没有带更多的人了,若是有官兵相随,一定也在至少五十里之外,否则负责巡山的游哨斥候也不会完全没有反应,周赦斗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如此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少这山上两千人同时作鸟兽散大宗师也得眼花缭乱。 十二崮众人若是还有机会蚁聚蜂屯,也有万人,真够杀到这位大宗师手软了,甚至万蚁蚀象也并非不可。 以方俏的性格,安全逃出生天后定不甘就此寂然无声,肯定是想着卷土重来的。 只不过那时候他是看不到了。 周赦斗面带嘲讽道:“没想到咱们鲁南十二崮偏安一隅的小打小闹居然引来了一位大宗师的雷霆震怒,而山南道那位不奉正朔,改元太平祥符的圣公何汉臻,倒是安适得很,果真是柿子要挑软的捏,这狗日的朝廷,我呸!” 周赦斗倒不是自知必死而口出狂言,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他自认为不是个刚毅的性子,说不得真吃不了多少苦头,等会儿讨饶也不奇怪,只是到时候他哪里还知道方俏的去向。 自己不知道,眼前这个四品守法大宗师即便在咱们手眼通天,也难以在榛林郁盛的连绵群山中大海捞针。 刘传玉有些懊恼,炎禧以来自己这第一次奉旨出京,就要办砸了差事,这可如何交代啊? 不过那假方浩一死,对于十二崮匪众来说,倒是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涣散,难成气候。 刘传玉完全可以拎着假方浩的人头回去交差,自己的身份实力摆在那里,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新帝半句怨言不会有,还会帮他自圆其说,乃至嘘寒问暖。 新帝陈含玉的容人之量,不逊太上皇陈符生。 未来那“方俏”想要振臂一呼,纠集山众,也无异于插标卖首,只要再来一次取敌首级就好。 刘传玉却不愿如此,他看向周赦斗,耐心问道:“能吃痛吗?” “不太能。”周赦斗脸色苍白却强作笑容道。 刘传玉将周赦斗提溜手中,以气机在其体内运行透骨图,浑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瞬间粉碎。 周赦斗面色惨白,睚眦欲裂,哀嚎之声顿时响彻山头,到底是武人,声如洪钟。 本就犹如鼠窜狼奔的匪兵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般个个心有戚戚,鱼溃鸟散。 刘传玉心想,若是换成上直卫中的精兵,这山头上的两千人,不说能战大宗师,围困一两刻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能拼至最后一兵一卒,寻常大宗师也要气机告竭。 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公平。 力斗武人就是万里挑一,得天独厚,而万人兵仗,却能撼动四品大宗师。 所以如今的天下纵然兵戈不断,还是你来我往,兵戎相见,而非单凭大宗师的交锋。 不然两国交战,点兵点将,阵前蹦出十几个大宗师来,比一比数量,然后少数一方直接割地求和就好了,倒也天下太平。 蓬头稚子的父亲不会死,白发温媪的儿子不会死,糟糠之妇的丈夫不会死。 至少不会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刘传玉还是心慈手软了些,之前在大岑山上,他折磨的那些大将都是悄无声息的,事先封住了他们的口鼻,不给发出一点儿声响,然后逐个炮制。 先是碎骨,再是抽筋,最后沸腾一身血液,将其变成一具焦尸。 须知“苦不堪言”和“苦不能言”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第197章 好骂 周赦斗的惨叫声震动耳膜,刘传玉却是没有丝毫动容,他的气机凿周赦斗体内像是一只石磨,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碾碎周赦本就寸寸碎裂的骨头,直到渣滓变成二磨的面粉。 何肆听闻那凄厉的嚎叫,不知道是谁遭了怎样的折磨,却是难免有些断猿不堪听,一听亦同悲。 这位看似春风风人的大太监刘传玉,手段倒是阴毒得很,如此才对嘛。 何肆挪动脚步,往声音的源头走去。 刘传玉知道周赦斗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就范。 甚至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他们的选择往往会出乎意料。 周赦斗选择的是死,他愿意死,这是他的自由,愿不愿意好死,这也是他的自由。 刘传玉松开了手,周赦斗像是一摊剔骨肉,瘫倒在地,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五官没有皮下骨相的支撑,也是扭曲在一起,惨叫声不再响彻印合山,只是一阵粗粗的喘息。 周赦斗胸膛束缚肺脏的肋骨也是尽数化作齑粉,随着剧烈的呼吸,肺部不断冲击着胸膛,鼓鼓囊囊像个蛤蟆肚子。 若非有透骨图骨勇的一丝真意化作气机流转在他体内,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你觉得方俏会在哪里?” 刘传玉蹲下身子,嗓音温醇,他本就是个阉人,没有粗犷的声音。 周赦斗显然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不过喉咙未伤,气机尚在,聚音成线还是可以的。 周赦斗眼神带着一丝轻蔑,传音入密道:“我说了你就信吗?” 刘传玉摇摇头,“我自有判断,接下来你还会受到两次折磨,一次更胜一次,但你只剩一次开口的机会了。” 周赦斗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刘传玉缓缓伸手抚顶。 续脉经气机在周赦斗体内游走,这回不是横冲直撞,而是顺着周赦斗早就贯通的奇经八脉游走,却是走出了“冲州撞府红尘路,剪径截商白草坡”的气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经脉一截截断裂开来。 一股不亚于的碎骨之痛的痛觉袭遍全身,二者叠加更是叫周赦斗神志不清,口吐白沫。 刘传玉气机流转间,保持住周赦斗神思清灵,叫他能更好的体味个中痛楚,可怜他的颌骨尽碎,想要咬舌自尽的奢望都没有,然而咬舌也并不致死。 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不同,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关系,“别道奇行”,故称“奇经”。 奇经行气更为天马行空,如同羚羊挂角,武人气机生生不绝,窍穴首选布局奇经八脉周边,如同一处处驿馆连接驿道。 刘传玉现在的行径就是匪过如篦,好像拿着一把篦子梳理着他的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 周赦斗一身气机被摧枯拉朽,本就孱弱的体魄没有了气机傍身,才知道什么是求死不得。 周赦斗的惨叫声弱了许多,却也几乎将他的喉咙扯断,然而刘传玉依旧没有丝毫的怜悯。 “你知道方俏在哪里,对吧?” 刘传玉再次问道。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针尖,刺入周赦斗的耳膜。 周赦斗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就像是沙漏,非但不惧怕死亡,反倒希望它快些流逝干净。 何肆踱步来到这间房中,看着刘传玉蹲下身子,好像一个慈祥长辈抚摸病榻的小辈,在耳边絮叨什么,或是早日康复或是精心修养之类的。 周赦斗看着刘传玉,眼里没有憎恶,这是他最后能为方俏做的事了。 喜欢一个人,从一而终,贯彻生死,便是无憾了。 刘传玉轻声道:“你不说,我也会找到他的。” 周赦斗已经渐渐麻木,倒是咧嘴一笑,他的笑声像是破锣一般难听,还未入地狱,就形似一个地狱恶鬼。 假话而已,自己这六品实力在这位大宗师面前不过蝼蚁,真有本事能找到方俏,何须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刘传玉松开了手,面色淡漠如初,“你啊,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说了当即死,不说的话还要受回苦,不过那时候你已经没法后悔了。” 周赦斗没了气机,无法聚音成线,只能将嘴巴一翕一张,刘传玉从他的口型中读出,“先是骨头,再是经脉,我猜猜,剩下的可是要剜肉了?” 刘传玉摇摇头,“猜错了,比剜肉疼多了。” 刘传玉就要再次出手,了结他的性命,甚至不能说是了结,而是死前的最后一遍摧残,这一次,将要先沸腾再焚尽他的一身血液,不过周赦斗却是再没有讨饶或者供述的机会了。 何肆却忽然出声道:“既然没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人又咬死不说,为什么要徒劳折磨他呢?” 刘传玉转头看向何肆,顿了顿,旋即竟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何肆没有想到这个手段阴毒的大太监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当即有些无措。 刘传玉回身看向周赦斗, 周赦斗拧动不了脖子,眼睛也已经瞎了,刘传玉却是提着他的头,使他面向何肆。 “你得谢他,最后是血沸之痛,会把你变成一块焦炭,所以和他说声谢谢吧。” 周赦斗知道面前就是那“仗义执言”之人,他无声张了张嘴。 何肆也看出了他的口型,倒不是他精读唇语,实在是这四个字太过普罗大众了,是一句“去你妈的!” 何肆咧嘴一笑,好骂! “不用谢。” 何肆点头致意,没管他看不看得见。 刘传玉收回维持周赦斗生机的气机,这个受尽折磨无筋无骨的武人当即气绝身亡。 刘传玉放开了手,向着何肆问道:“是动了恻隐之心吗?” 何肆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是个足够矫情且矛盾的人。 刘传玉点头笑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君子之于禽兽罢了。” 何肆只觉得这话像是在嘲讽,他读过三年书,之前私塾的夫子在传授这篇亚圣经典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就是充满了轻蔑,一个刽子手的孩子,常年观刑,哪懂什么“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道理? 刘传玉问道:“你那个同伴走了?” 何肆点点头。 “跑了是吧?” 何肆无奈一笑。 刘传玉点了点头,“那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可不能叫你也跑不见了。” 刘传玉伸手一点,何肆戒备之下,瞬间抽刀,一路北上曾出鞘的屈龙发出一声锃鸣。 却是为时已晚,何肆发现刘传玉的手指已经点在自己丹田,当即心头大惊,若是这刘传玉怀有歹意,自己已经死了。 刘传玉却是颇为认同地笑道:“不错,这刀很快,寻常四品的一击说不得真能被你挡住。” 何肆听得此话,苦涩一笑,原来四品和四品之间,真的天差地别。 这刘传玉的实力,估摸着也就哪位如意上师和姜素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了。 朱全生都差一筹,师伯屈正和宋苦露就更是逊色许多了。 第198章 王不见王 何肆心头惊疑不定,却是刘传玉微微一笑,屈指一弹,瞬间一股沛然的气机传入丹田气海,没有半点温柔,如同一把锤子砸在腹部,当即疼得如同要炸裂开来,不亚于朱全生那次毫无防备的手刀剖腹。 何肆睚眦欲裂,感觉自己未曾聚气的丹田气海瞬间涌入一股磅礴气机,撕裂一般,却是马上被一股充盈之感替代,其内气机一蹴而就,好像修行圆满的五品偏长小宗师。 刘传玉见何肆一声不吭,略微惊讶道:“你很能吃痛啊。” 何肆反应过来刘传玉此举没有恶意,也是咧嘴一笑,“还好吧。” 吃痛而已,和酒量一样,都是能练出来的。 别看他现在沉疴尽起,曾经受过的伤可真不少了。 刘传玉笑道:“这是我剥离出来的纯粹阴血录气机,分了你一些,就放在你那空若无物的气海,应该是与你的霸道真气最为契合的了,不会相互排斥,但也千万别混为一谈,否则可能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何肆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刘传玉这般馈赠直接将他这个紧巴巴过日子的穷家小子给砸懵了。 刘传玉继续说道:“我还要去找个人,带着你可能会有些拖累,不方便疾行,所以就在你身上留了点气机,事后也好找你,除此之外,没有坏处了,所以你可别把气机泄了,那就有些浪费了,我感觉得到的。” 何肆惊讶于这刘传玉的手段,竟然能够像灌顶一样灌注气机给他,不过想到师爷从自己六岁学刀时就能传授一刀刀意,而四品的师伯屈正也能千里借刀,当即也就释然了。 又是不由得眼羡,四品守法可真是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境界啊,至于三品,不敢想,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何肆感受着气海塞得满满当当的气机,也是红色,代表阴血录大成的血勇之色,这得吃多少血食才能填满啊,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 何肆估摸着即便是自己偏长巅峰的时候,也就这般气象吧,腹中若是红丸还在,那连霸道真气都不能全数调动,始终算是借得,他现在可算摇身一变直接从佃户变成大地主了。 “多谢前辈。”何肆当即对着刘传玉躬身致谢,不管他为人如何,一码归一码,得人恩果千年记,这是杨元魁教他的道理。 刘传玉不闪不避,欣然接受,“那你就回乔家堡等我吧,把那方浩的人头带上,我很快就到。” 何肆点头,刘传玉又是告诫道:“还得提一嘴,阴血录的气机虽然是血勇,可以不按筋脉在血液中运行,但捷径窘步,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不利于日后的精进,尤其是你,须得老老实实规矩行气,我修行的阴血录的气机品秩更高,最好是和你体内的驳杂的霸道真气王不见王,国无二主的道理你懂吧?以后使用的时候两种气机要各行其道,一处走奇经八脉一处走十二正经,如此一来才不会狭路相逢。” 何肆当即点头,比起得到的好处,这点小麻烦根本不值一提,正常人的气机本是在经脉中游走的,像押送辎重一般,一个大周天就分存在各处窍穴,也就阴血录和透骨图还有霸道真解这三者另类些。 他算是不守规矩很久了,之前一身伤残,经脉尽毁,也是走捷径也是无可奈何,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循序而行。 刘传玉说道:“那我走了。” 何肆抱拳,“前辈慢走。” 刘传玉走后,何肆去到场坪,一颗人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死不瞑目。 何肆替他合上双眼,伸手抓住方浩的头发,提着脑袋也是打算下山去,如今的印合山,倒是在极短的时间人去楼空,血腥弥漫,正阳之下也是十分萧索衰败,似乎有些看不见的阴气萦绕。 何肆得了一身气机,穷人乍富自然挥霍。 鲜红色的阴血录气机行走十二正经,稍显阻塞,气机在体内放肆惯了,本来像是是大草原上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现在被人握住缰绳驱使走驿道,自然有些难以驾驭。 何肆不是庸人,本就阴血录大成,运行几个周天下来,很快就熟悉了这种感觉,如臂使指一般,好像这一身气机本来就是他的,当即身轻,然后一跃跳上一处有着摩崖石刻“一指峰”的突兀山石。 山石侧面长着一棵横松,何肆向前一步,完全踩在那只有小臂粗的松树枝干上。 脚下的松木材质疏松,可即便何肆背负着重剑也是毫无累赘,却是只微微下压一点。 何肆登高远眺,视野极好,脸上笑意更盛,这四品大宗师的气机,原来是这般的浑厚。 自己的霸道真气与之相比,都有些相形见绌起来。 然后何肆就看到一队人马绝尘而来。 是被印合山上响马四散的动静吸引过来的,除了温玉勇那一队仪銮卫还能有谁? 何肆没有任何回避,直接向着温玉勇的方向奔行而去。 一跃就是三五丈,几十迈步就已经行至半山腰。 快马扬鞭的仪銮卫一行中罗译指了指不远处的印合山,聚音成线道:“温头,那是何肆吗?” 罗译脸上赫然有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把一个入品武人的体魄打出化不掉的掌印,可想而知下手之人的狠辣。 温玉勇抬头,眼看着何肆以一种远胜他们纵马的速度向着山下跳去,当即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队八人的仪銮卫也是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周炳也是不可置信,讷讷道:“难道刚刚印合山上的动静是他搞出来的?” 自从听闻何肆与乔家堡客卿聂军联手出走后,温玉勇就马不停蹄纠集了全部仪銮卫出门找寻。 现在那能感知到何肆方位的“么凤”不在,他们要是真被何肆溜走了,他们和抓瞎无异,从何找起? 现在见到何肆忽然现身,又是冲着自己而来,温玉勇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弦刚松,怒意却起。 好你个何肆!之前真是对你太过客气了。 温玉勇心中决定,这回一定要把他的双手双脚打断,然后对折绑在一起,反正他有透骨图,废不了,大不了等乔家堡事毕把他架回京城。 两边这一波相互奔赴,只花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是相遇,温玉勇勒马停步,何肆神闲气定地站在众人面前。 温玉勇居高临下,冷声道:“何肆,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给你一种座上宾的错觉?” 何肆反问道:“我没觉得我是座上宾,可我难道该是阶下囚吗?” 温玉勇无声嗤笑,神情一脸不言而喻。 何肆摇了摇头,“温大人,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刚好我也不想说什么,所以咱们直接开打吧,我觉得你快憋不住了。” 温玉勇身下高头大马不安踏步,一阵寒气涌现。 八寒地狱第七层的红莲地狱投射出来,殃及众人。 温玉勇面若寒霜,冷笑道:“何肆,你真以为赢了我一次?” 何肆没有飘飘然,他知道眼前的温玉勇很强,也不掉以轻心。只是存了体会一下四品大宗师修炼的阴血录气机的心思,颇有些跃跃欲试。 温玉勇的实力甚至能和五品没用上霸道真解的李大人一比。 何肆想试试看这块他山之石,看看现在的自己和李大人还有多少差距。 何肆将左手提着的人头举了举,然后直直抛向温玉勇。 温玉勇随手一挥,人头被气机一扫,然后落地,碎成无数冰渣。 他蔑笑道:“莫不是在山上杀了个五品高手,这才提溜了个人头到处晃荡?” 温玉勇本就是五品巅峰,此话自然是嘲讽,真五品小宗师的人头又怎样?他杀起来也毫不费力。 可他此言一出,却是叫七个袍泽略微变色,真要如温玉勇所言,那这个何肆的实力可就有些高深莫测了。 想起他曾在樊良驿没用气机就败了温玉勇,虽说有温玉勇轻敌的嫌疑,但此刻的他要是全力以赴,那该是多么恐怖的气象? 何肆见温玉勇随手一挥打碎人头,却是半点不怒,只是笑。 温玉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何肆直言道:“这人不是我杀的,是有人交代给让我把这颗人头带回乔家堡,刚好遇到温大人,想着直接给你了,你怎么就给打烂了呢?” 温玉勇闻言双眼微眯,问道:“这是谁的人头?” 何肆却是语出惊人道:“大岑山,方浩的。” 众人闻言面色皆惊。 温玉勇更是瞳孔骤缩,却仍故作镇定道:“呵!我会信你小子信口雌黄?” 何肆摇了摇头,一针见血道:“你不是已经信了吗?” 第199章 榔头捶钉 温玉勇怒上心头,也不多话,只是翻身下马,同时他抽出了随身佩刀。 刀身银亮如一泓秋水,大红酸枝、镶金错银的刀鞘华贵异常。 这种翼朝开始才冠以“雁翎”之名的刀具,结合了腰刀、倭刀、苗刀等前代名刀的特点,轻巧,刀身挺直,刀尖处有弧度,有反刃,因形似雁翎而得名,便于携带、利于近战中距离战斗,既能单手刺斩,也能双手握住劈砍,同时还适用于马战,其锋利程度足可支持武人一刀将马首斩落。 何肆也是拔刀,他的屈龙在印合山上已然出鞘,却是没有挡住刘传玉的一指,大有些“出师未捷”的郁结,所以这回何肆也是选择了出刀对敌,打算顺一顺心气,然后继续闭鞘养蕴养胸中刀意。 天可怜见,何肆刚打算用上斫伐剩技,却忽然发现按照刘传玉的告诫,阴血录须得是走得是十二正经,把气机分成无数段块储存在各处窍穴相互串联起来,但这种运转方式却限制了斫伐剩技的大部分刀法的行气之路。 何肆未战先恼,又是带着些憋屈地把屈龙收回了刀鞘之中。 温玉勇见状冷笑道:“反反复复,你这是又要比拳脚?” 何肆摇了摇头,解下身后重剑,“砥柱剑法,师学小重山史烬。” 温玉勇不屑一顾,临阵换将之举,未战先输。 《砥柱剑法》名为剑法,实为剑招,一身气机奔走如大江大河,翻江倒海,手中巨剑却是岿然不动。 何肆曾于洪谧州阅景台观折江大潮,一跃如伪五品,虽然那时只有一双睁眼瞎的瞽目,却是听说了台上一副楹联,“风波折江水,砥柱海门山。” 何肆手中重剑之上伤痕斑驳,血色气机流转如鲸波浴日红,壮观异常。 温玉勇眼眸微眯,手中雁翎刀微微震颤,一样是鲜红的气机附着,却是带着红莲地狱的严寒。 雁翎刀是仪銮司制式武器,却非仪銮司独有,每一柄都是千锤百炼之作,刀锋犀利无比,天子亲军上直卫统一佩刀,其余人只有到达一定官阶,才可以被上峰或皇帝赐一把,这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曾有诗云:“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 喜帝改元之前的府顺年间,安南内乱,陈斧正钦点兵部尚书茅校武南下安南平息番乱。茅校武出征之时,得喜帝赐一诗,其中有一句“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雁翎刀之锋芒可见一斑。 温玉勇手中雁翎刀一抖,挽一个刀花,刀身之上红气瞬间翻滚,一抹红芒裹住刀身,血色的气机从刀尖翻滚而出,落地就是霜凋夏绿,结成冰坚。 何肆微微皱眉,他不知道温玉勇的偏长是什么,就算知道了好像也聊胜于无,就像李嗣冲早早与他言明自身偏长善射,结果他的刀剑拳脚样样不落俗套。 温玉勇偏长是何,何肆并不清楚,只是觉得使刀的他一身锋锐。 皮裹骨兮骨裹皮,气机奔走间铮铮有声。 温玉勇身形一跃,如一只凶猛的猎豹扑向何肆,双腿挑起又使出千斤坠,骨重异常,雁翎刀如一挂瀑布泻落,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何肆似崔嵬砥柱,屹立瀑中,高举重剑格挡。 鲜红的气机泄下,何肆首当其冲,感觉如堕冰窖。 这种严寒侵袭,彻骨折磨便是温玉勇时时刻刻所受。 何肆体内阴血录自然血沸如镬汤,面对寒气侵袭,瞬间如汤沃雪,一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轰”地一声巨响,两道身影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两人的气机交织在一起,都是红色,看似不分敌我,其实寒冰烈火。 而在这一瞬之间两个人的体内五脏翻滚不停胸口沉闷窒息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 刀剑互相撞击,本就无锋的重剑剑刃崩碎一块铁渣。 何肆一口唾沫钉喷出,却是一枚血箭。 温玉勇撇头看看躲过,一脸阴鸷道:“李永年居然把唾沫钉都教你了!” 两人都是凭借骨勇角力,何肆却是笑道:“他没教你吗?” 温玉勇闻声面色更冷。 何肆又是以阴血录操纵那枚血箭,出其不意,一个迂回变作一条纤柔手臂,正是纤手破新橙之法。 感受身后奇袭,温玉勇却是冷哼一声,“歪门邪道!” 不闪不避,任由那只血手轻易搭上自己的脖颈,血手刚要发力,却在瞬间冰封,寸寸零碎,其上附带的气机都是冻凝。 何肆见状也是一脸惊异,这寒气居然能冻结气机! 何肆扬剑将温玉勇挑开,就像之前练习的剑尖挑石锁,温玉勇高高飞起,还未落地之时,何肆手持巨剑就已横空出世,咫尺酿风雷。 空中无凭无依的温玉勇一脚踢歪剑尖,身形陡然下坠。 何肆脚下一错,身形如风,向温玉勇贴身扑去,一剑挥出,势若狂风,剑气纵横如朝阳下红滚滚的鲸波万仞。 温玉勇手中雁翎刀一摆,削铁如泥半点不假,竟将何肆这一剑削下诸多铁屑,而后刀势不减,反手一刀,向何肆背后劈去。 何肆哼出一声,全然不惧,巨剑翻转,竟是以厚重到几乎没有的剑脊砸向雁翎刀,这一砸之威,震得温玉勇虎口略微发麻,却是每一截骨节都是发力,紧握这雁翎刀不脱手。 何肆趁机欺身而上,巨剑再度横扫,瞬间到了温玉勇面前,这一剑斩出,惊雷炸响,平地风雷。 温玉勇眼神一凛,身影一晃,侧身避过,一掌横推开重剑,顺带在键脊上留下一个霜寒密布的掌印,同时雁翎刀反手一撩,向何肆腰部划去。 他已经使出了全力,虽然步入五品时间尚短,却是积攒多年,一飞冲天,如今便是立在五品巅峰,就差登堂入室,可没曾想何肆的气机强横居然半点不逊色于他。 温玉勇眼中妒火就要喷涌,这小子,真是好运!嫉妒到令其发指。 何肆从来单手持剑,竟然直接伸出左手握住浴血般的雁翎刀。 十七年蝉在手,火中取栗又有何惧。 手中火花溅射,何肆牢牢却是牢牢攥住雁翎刀的刀身。 温玉勇使出三皇炮捶中的撩阴炮,一脚就要断绝何肆子孙根。 何肆裆下生寒,使出纤手破新橙的秘术,一条条血手瞬间从二人交织的气机中从浮现而出,拉扯住温玉勇的右脚。 何肆当机立断一扯左手握着的雁翎刀,温玉勇却是丝毫没有晃动,下盘稳健,如金鸡独立。 温玉勇一个拧身,鞭腿扫断已经被寒狱之气冻结的几条血手,一个单脚冲天顶在何肆下落的巨剑上。 何肆就像挥动榔头捶钉子,一声木然的响声传出,竟然将单脚拄地的温玉勇砸入地下三尺。 第200章 如闸断洪 何肆收剑,后退几步,温玉勇右脚蹬在地上,一步跨出了深坑。 他眼神冰冷,不是因为小小的吃亏了一招,而是愤怒于何肆没有乘胜追击。 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侮辱,温玉勇抹去嘴角边的溢血,冷声道:“真是厉害啊,小子,我有点小瞧你了。” 何肆是懂如何激怒温玉勇的,只听他笑道:“温大人,我外放气机至今,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个多月。” 温玉勇闻言面色更为阴鸷。 何肆面上的笑意好似讥讽。 温玉勇竖刀,一步向前,快逾闪电,所过之路如履霜坚冰,何肆则是后退一步,这温玉勇的脾性虽然古怪,但是让其生气倒真不难。 他不就是看不得自己一个原本的泥腿子几月时间一跃武道与他并肩了吗? 不就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得“天恩圣眷”吗? 不就是觉得李嗣冲对他有些太过帮扶了吗? 比奉刀精诚,他六岁学刀,不避寒暑,几乎一日不落。 比磨难砥砺,他这四月经历胜过常人一生,几番出生入死,险象环生。 比武道渊源,他是人屠一脉第四代传人,身怀众多武道元经秘旨,艰难险阻不断换来的玄妙秘术,你一句歪门邪道就敢盖棺定论? 一切舍得,先有舍,后有得。 呵,谁给你的勇气不忿?我何肆凭什么会输给你一个温玉勇? 何肆站定身形,闭上双眼,伏矢魄高悬眉心轮,秋毫必现,依旧单手持握重剑。 温玉勇施展的是劈挂刀,威力极大,整套刀法无一花架,以劈、扫、撩、 抡、削、剁、扎等为其基本刀法为主。 根据劈挂拳的特点集小缠刀、苗刀之精华,及通背二十四势的步法,刀法大开大合,放长击远,迅猛剽悍,气势磅礴。 对垒时以身摧刀,身械协调,兵拳合一,若非五品偏长为刀的小宗师,几乎无法施展。 温玉勇在何肆伏矢魄的注视下咫尺天涯,却见他刀与人上下相连,内外均整,合身如银蛇摆尾,刀似闪电流里,如大河流水,涛涛不断。 何肆面无表情,好像引颈受戮,心念却是在电光石火间足够轻蔑道,“我和你说过我使的是砥柱剑法吧?” 何肆撩剑,如擎天玉柱突兀飞升,格挡住温玉勇的劈挂斩,二人气机皆是内敛,剑架着刀似慢实快。 如江河逆袭,温玉勇的刀势一停,何肆的重剑就从刀刃下逆伐上去。 继而刀剑错开,何肆侧身,一剑斩落,斩击刀背,如闸断洪。 一声金鸣之后,温玉勇木立原地,那把削铁如泥、镶金错银的华贵雁翎刀,只有半截还握在他手中,另外半截落地无声。 这一剑,学自李且来一剑截断京越大渎。 何肆睁开了眼,看着温玉勇的晦涩难明的面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笑道:“温大人,斩断了你的刀,不用赔吧?” 温玉勇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眼神狰狞如择人而噬。 罗译见状连忙抛出了自己的佩刀,温玉勇伸手握住这把制式无二的雁翎刀。 一旁只存了观战之心没有掠阵之意的仪銮司七人瞬间驱马合围何肆。 同袍受辱,一辱俱辱。 何肆没有再看温玉勇,而是转头看向借刀给温玉勇的罗译,明知故问道:“罗大哥,脸肿么了?” 几人中罗译倒是与何肆最相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恶语相加,只是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 何肆心中了然,却是勾唇一笑,“冤有头,债有主,记恨我可太没道理了,谁打的你怪谁去。” 何肆没有存了什么拙劣的挑拨离间的心思,只是忽然觉得痛快非常。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保持握刀姿势不动如同雕塑一般的温玉勇,言语之中满是轻佻随意,“温大人,刀有了,你还要继续吗?” 见温玉勇不答,何肆环视一圈,又刺激道:“还是说改车轮战了?” 温玉勇看着何肆,怒火中烧,却是一言不发,他不开口,那些同袍也不好相帮,免得吃力不讨好,就怕温玉勇非但不记恩,还觉得他们折辱了他的面子。 而且面对何肆,这七个入品武人也是如临大敌。 何肆却是忽然说道:“不打的话,我就先回乔家堡了。” 他转头看向罗译,“我说过我很快就回了,罗大哥要是有些耐心,脸也不会肿了。” 罗译皮笑肉不笑道:“没事没事,我自己讨打。” 没等温玉勇说话,何肆直接从罗译与周炳身边经过,向着乔家堡的方向走去,这般看似不屑的离去,实则避免了一场所有人都不希望发生的合围乱战。 算是将温玉勇面皮按在地上之后,又给了他一个台阶。 罗译当即说道:“温头,我这就跟上,这次一定把自己别他裤腰带上。” 不用温玉勇开口,罗译直接调转马头跟上何肆。 温玉勇站在原地,两手各握着一把雁翎刀,一把完整,一把断裂,眼中渗血。 原来目眦尽裂并不是一个成语,真有人能怨愤到这种程度。 总旗周炳想要驱马靠近温玉勇,却是发现身下的马匹不听使唤,还在不安踏步,再一看地面,一时霜冻冰坚。 他壮着胆子问道:“温头,咱们现在做什么?” 温玉勇沉默许久,声音沙哑道:“去印合山看看情况。” “那何肆他……”周炳立刻住嘴,心知连五品巅峰实力的温玉勇都拦不住他,何况是他们呢? 而且何肆都说了回乔家堡,他们是仪銮卫,代表皇权,只要何肆不傻,就不会乱来,毕竟他的一家老小还都在京城呢。 温玉勇将好刀归鞘,随手丢弃了另一把伴身多年的断刀,翻身上马,向着印合山而去,余下见状又六人纷纷跟上。 另一边的何肆步子飞快,与骑马的罗译并行,这还是他收敛了速度的结果。 路上罗译小心翼翼问道:“何肆老弟,你应该是真回乔家堡吧?” 何肆反问,“不然呢?” 罗译顿时放心不少,又是套近乎道:“何肆老弟,我骑马,你腿儿着,这样不好吧?” 何肆又是反问,“那你腿儿着?” 罗译悻悻然一笑,“要不我们共乘?” 何肆摇摇头,“我不想和男人贴那么近。” 迄今为止,何肆只在姜桂楼和小象姑草福共用过一件氅子。 第201章 父子不信 罗译又问道:“那位和你一起出来的聂客卿呢?”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啊,在印合山上,我们走散了。” 这是真话,可是罗译却瞬间想到了那个和自己分头追寻响马的百户尧正,也是这一走就没了身形,他在仪銮司中和温头素不对付,现在的结局嘛,不难猜,只能心照不宣了。 罗译脑中顿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乔家堡供奉不会就死在何肆手中了吧? 这话当然不会问出口,只是他看向何肆的目光又多了一分忌惮,何肆乐得不说话,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到了乔家堡。 时值午后,堡内倒是有许多人,一路穿过各家院子,回到大宗主院的别院客房。 才刚歇脚不久,来了位稀客,乔家堡老家主,乔远生的父亲乔幽谷。 何肆只在席面上见过他两次,人老了,不管家中事务多年,这次抛头露面接待宾客,一天一次,倒也足够彰显热情好客了。 罗译少不了与其一番虚与委蛇,却是并不觉得麻烦,这老人身上有着真商贾的精明与富气,老说话,慈不带兵,义不从商。 这是个颇有心机的老家伙,倒是一把年纪了,却能稳住个伪五品,但罗译估摸着自己就能把他打死。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乔幽谷表明心意,笑道:“罗总旗,你们一行方才走得匆忙,老朽都没反应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之事?虽然现在问已经有些马后炮的嫌疑了,但不知老朽可有效劳之处?” “乔老家主有心了,没什么大事。”罗译先是连连道谢,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就是这两日乔家招待太好,我们吃的油水太足了,今日我路过马房看到马儿都长膘了,随口和温头说了一嘴,他这才临时起意,想着出去遛遛马,倒是雷厉风行惯了,让你担心了。” 乔幽谷连连临头,虽然对于罗译的说辞一个字都没相信,却是不妨碍他赔笑脸。 在动用了不少关系,确定那一份敕谕不日就到后,乔幽谷也是怀着无法违抗那就彻底当狗的决心。 前脚还要重修前朝的三清观,后脚就货与大离朝廷任其驱策,太损名节了,可就算被这座江湖所不齿又何妨? 反正江湖从来都薄幸而健忘,至少离朝史书上会记载,乔家支持朝廷进剿有功,只要乔家付出可以承受的代价换来一个崛起,那日后的江湖,阿谀奉承之人又会如同过江之鲫,人的影,树的名,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有的是人不求回报为乔家堡镀金! 所以乔幽谷的姿态放得极低,即便这些仪銮卫现在要在他脸上吐唾沫,他也会唾面自干,甚至甘之如饴。 乔幽谷来到此处,当然也知道那个新入乔家堡却被儿子乔远生礼遇有加的客卿聂军不要见了,却是并不着急出声询问,就静待后续吧,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回不来的,那正好装聋作哑。 家中出了内奸这事,他心里早有猜测,现在是事关家族荣辱成败的关键时刻,他也是为了维护家族稳定才不得已出头重新掌权,乔家六房都是他的子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暗中调查不会停止,但表面上也需要一场收锣罢鼓了。 如果那位聂军不回来了,那就委屈他吞了这盆脏水吧,也算物尽其用,不枉费幺儿乔远生这两个月的礼贤下士。 要是他回来,那就真是时也命也了,怪不得自己,王宁虎还有一个不会违背自己意愿的儿子乔远生都会出手,清理门户,甚至那心中有鬼之人,只会最为积极,到时候内奸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却也过去了这桩腌臜事,替死鬼有了,既往不咎,以后家中还是一团和气,幺儿有了把柄,也好敲打众人。 乔幽谷又是一番客套之后,这才离去。 而他前脚刚走,乔远生又至,这父子俩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错开了时间和来路,都没有打照面。 乔远生也是长袖善舞之人,却是在进门后直接开门见山,对着何肆问道:“何少侠,听闻消息,我家客卿聂军是和你一起出去的,敢问聂军现在人在何处?”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 乔远生又问道:“那他来找你是为何事啊?” 何肆如实道:“和我切磋了一下,他的本领不错,然后我们就相约去十二崮斫营了。” 他这不算假话,顶多稍有隐瞒罢了。 “斫营?”乔远生闻言眉头微皱。 何肆点了点头,“我们去了附近的印合山,大概杀了五十几个马匪,还杀了两个入品武人。” 乔远生微微瞠目,“据我所知,那印合山上一共就只有两个入品武人,包括方浩的妹妹方俏,你们连她都杀了?” “没有。”何肆的回答干脆利落,却是没有解释的意思。 乔远生一时语塞,很快又是问道:“那聂军可是受伤了?” 何肆摇头,“他没事。” 乔远生眉头更皱,问道:“那他为何不与何少侠一同归来?” 一旁的罗译有些不乐意了,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乔远生一句好话没说,倒是连珠箭一样问了一大串问题,花花轿子人抬人,相比之下,罗译还是更喜欢虚与委蛇,况且这几日的接触下来,这个乔家堡主是个人精,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罗译冷笑道:“乔堡主,你这是在审问犯人吗?这可是我们仪銮司的司职啊,你这可就有些布鼓雷门了啊,而且何肆老弟是仪銮司的贵客,可不是你能这般对待的。” 乔远生赶忙致歉,随后又是苦涩一笑,“抱歉,是我怠慢客人了,不过说起接人待物,我那父亲应该更为稔熟吧,有他珠玉在前,我也就没好意思班门弄斧了。” 罗译无奈道:“你们父子俩倒也奇怪,非要脚前脚后登门,叫我浪费两遍口水。” 乔远生冲着罗译歉然一笑,又是转头看向何肆,“何少侠,我就想知道,聂军他怎么了?” 何肆想了想,这才说道:“他的真实身份有些敏感,反正是老鼠见猫,跑了才对,乔堡主想知道的话,我就当着仪銮卫的面直言不讳了,不过那样对乔家堡可能不太好。” 乔远生瞬间明白过来,乔家招贤纳士,总会良莠不齐,其中混杂歹人实属正常,却也有藏污纳垢之嫌。 乔远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只是多余一问道:“依你看,聂军他还会回来吗?” 何肆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是不会了。” 乔远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然后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不回来那是最好……” 乔幽谷和乔远生这对彼此相疑的父子,却是对彼此想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可惜,父子不信,则家道不睦。 第202章 萤虫点蜡 罗译忍不住说道:“乔堡主,你们父子俩倒也奇怪,矫情得很。” 他脸上那两掌掴印子总算是消退了,何肆联想到自己重剑上的掌印,这两下倒是挨得不轻。 何肆不知道他是否心怀怨念,毕竟就算有气也不好对自己撒,更不敢对着温玉勇撒。 乔远生没有说话,他能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却是并不能心安理得接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知道父亲的谋划,骂名就让他担了,再带到棺材里去,之后还是希望他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 罗译忽然问道:“对了,乔堡主,那个谢幼如呢?之前我们走得匆忙,还不知道给她安排在哪里了?” “谢幼如?”何肆闻言眉头微皱,这不是之前在樊良驿遇到的那个少女吗? 父亲是驿馆已经殉职的驿卒,被那驿长克扣了抚恤,遗孀江盼无奈带着女儿跑到驿馆闹事,也是看准了那天驿馆来了一些身份尊贵的仪銮卫。 最后结果倒也“不错”,由温玉勇出面“解决”了问题,驿长彭善垫付了那份恤银,足有十两。 何肆却是因此和温玉勇打了一场,温玉勇并未真存善心,不过玩人丧德罢了,全然不管他们离去之后这对母女的处境将会变得何等糟糕。 听罗译这话的意思,那谢幼如现在是到了乔家堡? 难道孤儿寡母都被带来了? 难怪,之前总旗周炳掉队就是为了她们吧,之后几人来的乔家堡,所以温玉勇又叫了罗译去接引,这一下就清楚明朗了。 何肆忽然心虚,他不会错怪温玉勇了吧? 乔远生笑道:“那丫头看着实在灵慧,若是只做个杂役丫鬟,有些太过暴殄天物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安排到了我家夫人的房中。” 罗译点点头,眼神倒是明亮,话里有话道:“乔堡主自只要不是动了什么收为义女之类的善心就好,那样太俗套了,也吃力不讨好,温头的意思,就是给她几口饭吃,饿不死就行,当然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自然是有乔堡主自行做主。” 何肆插嘴问道:“只有一个谢幼如吗?” 乔远生一脸疑惑不解,“还有谁人?” 何肆没再说话,只是凝眉思忖,他不知道温玉勇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若是这是拆散了那对孤儿寡母还好说, 但……那江盼不会遭遇什么事情了吧?” 即后离开樊良驿之后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何肆也能琢磨出些后患的味道来。 何肆所料不差,那可怜的江畔,现在头七都过了。 乔远生走后,罗译玩笑道:“这回总不会有人再来了吧?” 何肆问道:“那江盼呢?” 罗译轻描淡写道:“死了。” 何肆没再说什么,他当初没有掺和着什么,现在事已至此,就更加事不关己了。 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胜过温玉勇的那截川一剑,有些索然无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温玉勇口口声声说无心为善,那也无可厚非,明明有时候独善其身就好了,可他偏不,无心为善是真,有心为恶更是真。 何肆即便不多过问,也能猜到那对母女在他们走后的经历一定很糟。 出门在外前,父亲何三水语重心长交代过他,“咱们小人物,不说大话,别发善心了,萤虫点蜡蜡不着,夜晚哭泪流前袄。当心弄巧成拙,不做倒灶事就是做善事。” 何肆点头,记下了,现在看来,真是真知灼见。 目前为止,唯一遗憾的就是晋陵县的知县夫人朱芳,在荣旺客栈,她赤裸裸死在自己面前,其实自己当时是动了救她的心思的,后来听季白常说她一身怀六甲,这下一尸两命,这才是真懊悔了一瞬。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后面和朱家的恩恩怨怨,已经计较不清楚了。 何肆不至于说那朱芳死得好,还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可惜没杀掉那老朱贼,更可惜的是那一式“斩讫报来”。 不过锁骨菩萨姜素给自己的东西,也足够偿还了。 虽说后续是被如意上师给抢去了,不过现在没差,被杨宝丹一番“肉身布施”之后,何肆还是得到了全部的好处,将那本是密宗野狐禅的透骨图的拨乱反正,堪堪步入了那玄之又玄的黄金锁子骨菩萨境界,说不得比那透骨图大乘的朱全生的丈六无漏佛骨金身要更正宗些。 …… 温玉勇一行到了印合山下。 在山东道有一种猎犬也称为番子,其实就是长毛大刀尾的细犬,短毛滑溜的叫滑条。 都是细犬,两种狗的性格却是迥异,滑条性格相对番子要温顺一些,滑条被动防御,耐力较强,番子主动攻击,爆发力强。尤其阴恻恻的,喜欢偷袭下口,性格不可捉摸! 而仪銮司番役因常穿华服而被称为戏称为锦衣番子,番役如此,上峰就更是如此了。 天符帝滥恩赐服,蟒服再也不是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麒麟、斗牛、飞鱼也不再是三品京堂大要的专属,甚至在天符初年,连太医院的医官都收到了飞鱼赐服。 京城中有白龙鱼服不假,可那几年,更多的是白日衣绣。 番子正是民间对这些仪銮卫又惧又恨的恶称,像猎狗一样追撵犯人,且性格古怪,阴晴不定,动辄枉勘虚招,使人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仪銮卫几人分头行动,随手截住几拨流窜的马匪,像细狗撵兔一般将其驱赶到一起。 温玉勇一脸冷意,这会儿倒是知道把马脖子上的马铃儿摘了,山东响马,名不副实啊。 十人一排跪倒在地,个个面如死灰。 仪銮司七人围住这些马匪,温玉勇手提雁翎刀,走上前去,“你们三个人里,可以活一个,谁能全须全尾的告诉我印合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别抢着说,舌头别打结,谁说得最完善,我放了谁。” 十个马匪面面相觑,三个人? 这个为首的军官是不识数吗? 下一刻,温玉勇就提起了雁翎刀,像是刽子手高举鬼头刀一样。 一刀斩落一个人头,当场血溅三尺,温玉勇又是高举屠刀,一个斩落一个人头。 一气杀了七个,这才停手,总算是消了些郁火。 这手艺,倒是可以搬去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住了,不说首屈一指,比下绝对有余。 原来他识数,就是喜欢杀人。 仅剩三人脑袋还定在脖子上,一人当场屙了裤子,骚臭熏天,他已经维持不住跪姿,五体投地,簌簌发抖道:“军爷,我说,我什么都说,你别杀我。” 温玉勇一脸厌恶,直接手起刀落,斩杀了这人。看向另外两个不知道是镇定还是吓傻了的马匪。 那如同地狱恶鬼的声音传来,“你们谁先说?” 第203章 一人回京 翼末离初,山东道频遭倭寇侵掠,沿海居民多受其扰,苦不堪言。 离朝改原有的山东都司为现今的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山东缘海设十卫五千户所,以备倭寇隶属左军都督府。 离朝兵事频仍,多专任武臣。却又重文抑武,为防止武官滥用职权,明廷设有总督、巡抚、巡察海道和兵备道等文官来监督武官。 如今都司府中,便有一位御史台佥都御史韦戈,巡抚都司和“海防三营”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 这位空降而来的巡抚大人颇为颐指气使,山东都司指挥使曹海炳对其无甚好感,上峰不给好脸色,下头自然看样学样,在这边碰了几个软钉子后就搬去最近的驿馆居住了。 听说前几天在驿馆遇到了那位从京城来的三品的翰林承旨马胜文,二人都是文官,相谈甚欢,如今已经一道动身去了沂州府兰陵县。 曹海炳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礼部立下的规矩,每次收到圣旨,都会派人到各地,再宣读之前教导圣旨的接受者礼节,一些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罢了,真正的敕谕还放在都司府还没发出去呢,不过是先去那劳什子的乔家报喜而已。 反正是定好了时间,这份敕谕七月初十才送到,还早呢,过两天再上路也不迟。 …… 当晚温玉勇一行回到了乔家堡中,乔幽谷惯例一天两宴,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晚上还是大摆筵席,招待宾客。 仪銮司一行八人再加何肆,这回是乔家六房各出席了两三人,开了三张席面。 温玉勇一言不发,顶着一双充血赤红的眼睛,有些吓人。 乔远生没有带还在禁足中的妻子,而是带了独子乔英和那个名叫谢幼如的少女。 正开席,乔家堡外头来了客人,通禀的下人说那人自称刘传玉,没有过多的介绍,找温百户的,现在引在偏厅。 乔幽谷一脸不悦,怪下人不懂事,就要起身相迎,却是又看向温玉勇,打算主随客便。 温玉勇双眼微眯,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自他回到乔家堡之后,便是没有找过何肆,故而不知道刘传玉就是那个在印合山上弄出浩大声势的四品大宗师。 何肆一听这个名字,倒是起身,好歹是给予自己一身五品巅峰气机的大恩人,可不得去迎迎? 这几日在这乔家堡住着倒是锦衣玉食,但不至于叫何肆乐不思蜀,刘传玉来了,说不得见个面,然后即刻就能动身回京了。 反正现在和温玉勇也撕破脸了,他在乔家堡估计还有大事要做,否则也不会这般连日逗留了。 与其留在这边相看两厌,不如跟着刘传玉回京,不自在就不自在吧。 反正四品大宗师赶路,风驰电掣,就算带着他这个累赘,三两天也能总该到了京城。 何肆忽然想起,七月十六是母亲齐柔生辰,完全赶趟可以给母亲过生日了。 他能平安到家可是要比什么礼物都要好。 温玉勇看着何肆的神态,倒是心思玲珑剔透,瞬间猜测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师。在那马匪口中,这三人倒是联袂登场印合山。 何肆直接朝着偏厅走去,温玉勇也是起身,倒有些亦步亦趋姿态,这叫他眼神更加阴沉。 偏厅之中,刘传玉只是站着,没有落座,一只袖子空空荡荡,一只左手负在身后。 何肆见到刘传玉,躬身行礼,叫了一声“前辈”。 刘传玉微微颔首,即使这几日奔数千里,身上也不见一丝风尘仆仆的迹象。 他看向何肆,“你倒真是没吝啬气机,才半日不见就用掉了两成。” 何肆赧颜一笑,若非这身白捡的阴血录气机,他还真不舍得用来对付温玉勇呢。 温玉勇一见来人气象,是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穿的深沉,当即面色微变,这位果真是四品大宗师。 瞬间就确定了其身份。 那位马匪交代,这位出手时喊的是朝廷斫贼,有这等武力的,除了仪銮司那位指挥使,剩下的也就不会面上封官了,都是供奉般的存在,若是出身皇宫,那就一定是极少几位内侍之一。 他所见四品不多,不知道这位的身份。 刘传玉并未刻意隐藏气机,本来就是来造势的,四品大宗师的气象,就是要给乔家堡众人看,也为那一份即将到来的敕谕和檄文增添分量。 温玉勇行礼道:“仪銮司百户温玉勇见过大人。” 刘传玉依旧只是淡然点头,“刘传玉,印绶监掌印太监。” “见过刘公公。”温玉勇行礼,身后众人也是纷纷行礼。 刘传玉没有一点儿架子,都是一一点头。 乔幽谷想把刘传玉邀请进宴厅,却是想到他是来找温玉勇的,也不敢越俎代庖,就站在一边。 这位四品掌印太监站着,其他人就都不敢坐下。 刘传玉看向何肆,问道:“那方浩的首级现在何处?” 乔幽谷闻言浑浊如同死水的眸子泛起一丝涟漪,这位大太监口中的方浩首级,莫不是那位十二山王的? 难道今天的仪銮司出动,是配合这位斫营去了? 虎背蜂腰的温玉勇闻言却是身躯一颤。 何肆一脸淡然道:“首级交给温大人了。” 温玉勇面色难堪,不待刘传玉询问,便颤抖开口道:“刘公公,那方浩的人头,被我打碎了。” (见198章王不见王,漏稿了一千字,现在补发了。) 刘传玉脸上却是不见一点怒意,只是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碎了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是个假方浩。” 本来以为会迎来雷霆之怒的温玉勇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刘传玉,问道:“刘公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传玉并未隐瞒什么,如实道:“大岑山上的方浩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真实的方浩其实就在印合山上,化身‘方俏’,不过我没捉住他。” 何肆本就没有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所以见到此事轻描淡写的揭过,也没有任何的失落,却知此刻的温玉勇一定恨透了自己。 “前辈,咱们这是要走了吗?” 刘传玉摇摇头,“我在乔家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即刻动身。” 此话一出,何肆才是真失落,眼瞅着还有一千六百多里路,却是有家不能回。 刘传玉呵呵一笑,对于何肆,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归心似箭啊。” 何肆说道:“家在京城呢。” 刘传玉却道:“那不如你先走?” 何肆闻言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道:“我一个人走?” 刘传玉点了点头。 温玉勇当即开口道:“刘公公,不可,这是陛下口谕,是要我们仪銮司护送何肆回京的。” 刘传玉摇了摇头,解释道:“诸位在山东可能会耽搁几月,所以陛下特此命我来接何肆回京,我也还要在乔家堡住上几日,回去路上的去兖州滨阳城走一遭,好在我的脚程快,所以让他先走也无妨。”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乔远生看着何肆,心想这位少年的身份才是真矜贵啊,起先是仪銮司一个五品偏长小宗师再加七个六品力斗高手相护,现在又换成一个四品大宗师了。 温玉勇又是不情愿道:“那也不能叫他一人回京啊。” 何肆这会儿看着温玉勇一脸怨怒,倒是有些恶趣,像是狗仗人势般往刘传玉身边靠了靠,笑道:“温大人,我如今的实力自保可真不是问题了,你是在担心一人上路不安全呢?还是在担心我不回京?” 温玉勇盯着何肆,眼神冰冷,却是一片血红。 “我家就在京城,我还能不回家吗?” 何肆与其对视,没有任何畏惧,心想,这人能怒到目眦尽裂的地步也是真厉害了。 之前他目盲之时,眼睛也是这般通红的。 第204章 指个方向 刘传玉看着二人,却是并不想掺和他们的恩怨。 他开口解释道:“我在何肆身上留了一些气机,所以不会找不到他的,温百户你就放心吧。” “气机!” 温玉勇目中迸发精光,那一对血眸闪烁,看向何肆。 何肆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遮遮掩掩,反倒顺着他心意点头道:“没错,和你交手用的其实就是前辈给我的。” 温玉勇闻言呆立原地,好似泥塑,良久,忽然长舒一口气。 夏秋之交,七月流火。 温玉勇的口鼻却是呼出三条寒气匹练,空气中的水分凝成碎冰,竟是缓缓下降。 温玉勇在心中叫嚣道,“这就对了!若非假手于人,你何肆如何能胜过我?” 何肆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刽子手儿子罢了?凭什么能胜过他温玉勇?只是比他好运,得到了上位的青眼相待罢了。 何肆看见温玉勇一脸的如释重负,甚至有些装若癫狂,只是摇了摇头,知道温玉勇误会了什么,自己的阴血录气机是刘传玉相授不假,但他又不是没有气机,霸道真气一散,各种恣行无忌,单凭斫伐剩技的走刀,九刀破体魄,十刀断气机。 真用上自己的气机,那断的就不是一把削金断玉的雁翎刀了。 何肆有自信,到时候温玉勇的项上人头就会像那父亲手中斩杀的山东道反贼康显兵一样,骨碌碌滚地了还能无声叱骂几句。 算了,何肆不想计较什么,温玉勇怎么想都可以。 就是忽然觉得温玉勇有些可怜,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可怜。 何肆看向刘传玉,竟是一刻不想耽搁,“前辈,我想今晚就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刘传玉点点头,这回温玉勇没有再出声阻止。 何肆面上笑容洋溢,看着他满脸笑容,刘传玉也是笑了,还真是个孩子,不过比小时候讨喜,至少不会扯他粘的假胡子。 刘传玉又是叮嘱道:“原本我以为这些气机够你挥霍了,看现在的情况嘛,我还得唠叨一句,还剩八成气机,你可别用完了,到时候我真找不到你的。我信你,你也得叫我放心不是?” 何肆点头不迭,“一定一定,前辈要是不放心的话,再给我渡两成?” 何肆说了句玩笑话,刘传玉居然肯让他一人归家,这是出乎意料的大好事,自己这一身本事,温玉勇一行护送已经聊胜于无了,留在刘传玉身边又是不太自在。 却是没想到何肆这随口一说,刘传玉居然真点了点头,像个有求必应的长辈,笑道:“你这家伙倒真是顽贼,贪心不足啊,不过既然你要了,我就再给你补上吧,你看样子也不怕疼。” 何肆愣了愣,旋即大喜,这种解衣衣人的前辈,提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自己回家是最好,又能自保无虞,又是自在无比,一时间连他都不免得意忘形,近则不逊了,只觉得这个又给气机又给自由的大宗师真是个好人。 难怪他说他小时候还抱过自己三次呢,那时候师爷还活着,师爷的实力至少四品之上,肯定不会叫歹人怀抱自己的。 至于剖腹般的疼痛,那有什么好在意的?若是每次都有人给他灌注气机的话,再多痛几次又何妨? 何肆挺了挺腹部,颇有些慷慨就义的的姿态,刘传玉一脸笑意,当着温玉勇晦暗难明的面,一指点上何肆的丹田气海穴。 一股佩然的鲜红色气机瞬间涌入何肆气海。 何肆顿时双目吐出,汗如雨下,痛是真痛啊。 血勇红,骨勇白,脉勇青,而神勇本就是自若无色的。 刘传玉阴血录、透骨图、续脉经三者皆是大成,气机倒是返璞归真,没有那些个大宗师衍生的花里胡哨的色彩。却听刘传玉说道:“既然你能吃痛的话,我就多给点了。” 何肆不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刘传玉此举,不过是问心有愧罢了。 何肆感受到腹中绞痛更甚,反倒是一脸享受,面带笑意。 气机啊气机,真是好东西。 本来欠缺两成,刘传玉愣是给补了三成。 这叫没吃几口饭的何肆顿时感觉自己吃撑了。 刘传玉明知这种传递气机的痛苦却是看着何肆一脸享受。 心中莫名想到要是用上折磨周赦斗的法子折磨何肆,他一定更加自若能扛。 刘传玉叹了口气,苦难就是苦难,并不会对武人有实质性的提升,但是经受苦难磨砺的意志,还能聊以自慰,总好过一无所获。 刘传玉收回了手指,没好气道:“你啊,是真能吃痛,依我看凌迟个三百五百刀都不是事了。” 何肆闻言又是一脸幽怨,“前辈,我这就要启程回家了,你知道什么是“避谶”吗?这话说得不吉利的。” 谁知刘传玉居然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两张主座之间的方几前,伸手摸了摸木头,然后“呸呸呸!”这才回头看向何肆,“忌讳还挺多的,这下行了吧?” 居然是杨宝丹教给过何肆的补救办法。 何肆连连点头,刘传玉这几乎就是他见过最没有架子的四品大宗师,若非是眼见着他折磨周赦斗,何肆心下一定会更加亲近于他。 何肆一个深鞠,“多谢前辈!” 刘传玉摆了摆手,“走吧,我会在回京前追上你的,但事无绝对,若是我耽搁了久了,你先到京城,那就回家去吧,离家久了,先和家人聚聚。” 何肆闻言心头一暖,重重点了点头。 当即没有留恋,只是回身向众人拱了拱手,毕竟也白吃白喝好几日了,乔家可没有半点儿亏待,一日两宴,何肆学着茶馆说书先生口中大侠的样子,说道:“这几日叨扰了,多谢盛情款待,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乔幽谷也是拱手,“何少侠归心似箭,挽留的话就不说了,他日若有机会经过乔家堡,可别生分到过门不入。” 何肆点了点头,跨步走出了偏厅。 乔幽谷向着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心领神会,试探性走了几步,见刘传玉没有说话,便小跑着跟了出去,为何肆送行。 何肆回到居住的院子取了行囊,没拿一点干粮,反正不饮不食几天不是问题。 现在一身气机,回京也快,一日急行三五百里,三五天就到了。 下人居然是趁着这功夫小跑着去到账房,支了几十两纹银交给何肆。 何肆没有拒绝,白花花的银子啊,谁看了不喜欢呢。 自己身上还有几百两钱庄票号没兑呢。 何肆现在是真阔绰了,可惜家里的房子安置不了马匹,回去之后还得租赁一间,至于购置,何肆没想,他想得是怎么说服家人和他迁居江南。 对了,还有何花的父母,他们到时候也得去一趟顾安县,之后就要拖家带口投奔家大业大的杨氏镖局了,想起未来可能得何花与杨宝丹的相见,何肆忽然打了个冷颤。 下人又是去到马房牵马,那匹杨元魁送给孙女婿的步云狮子骢这几日休养下来,毛色都油光泛亮了不少,果真是马无夜草不肥。 何肆对乔家更添了一份好感,这才真把那句“他日若有机会经过乔家堡,可别生分到过门不入”放在心上。 他牵着步云狮子骢走出乔家堡,好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是假,但这匹步云狮子骢,杨元魁却信誓旦旦保证一天三百里不是问题,而且还有绝对有余裕。 旋即又是有些心疼地叮嘱道,断然不可连日这般跑法,会死马的,至多三天这么跑一次。 何肆没有翻身上马,而是摸了摸青灰色的马鬃,笑道:“这回不叫你驮我了,怕累死你,你跟上我的步伐可总行吧?” 何肆挎刀背剑,行囊挂在胸前,对着那个乔幽谷的贴身仆人问道:“小哥,京城在哪里,劳驾你指个方向。” 下人却是被何肆问住了,心中纳闷道,“乖乖,这还有人不认回家的路的?” 第205章 远见泰山 次日黄昏,何肆背着重剑走在沂州府北境,这是两府一州交界之地。 这匹杨元魁赞不绝口的步云狮子骢脚力果真非凡,这马儿虽然不驮一物,可跟着何肆一夜一日,紧走慢走行了三百里,现在已经快出了沂州府,这才终于停住了脚步,有些疲态。 狮子骢硕大的马眼瞪得像铜铃,它不理解,自己明明自己才是驮兽,为何还跑不过一个人? 而且这人是比牲口还牲口,跑了这么久,不累吗? 没有了仪銮司的虎皮,何肆自然住不得官家驿站,只能夜宿一家驿道旁的野店,美其名曰“民驿”,却是不敢建在御道和驿道旁,藏得深远,倒是荒僻得很。 若非何肆艺高人胆大,都要掂量掂量这是不是一间杀人劫货的黑店。 他看过的杂书不少,有道是“外间穷乡僻壤,有等惯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规的庙宇,多有在那卧床后边供桌底下设着地窨子,或是安着地道。” 所以许多进京赶考的学子,若是兜里没钱,又寻不到会馆,宁可睡坟头也不住野店、破庙。 这家没有招牌的野店只有三间瓦房、一间厨房、一个马棚。 由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独自经营,何肆没有要吃食,只是吩咐他喂好马,然后就是当着那个壮汉的面,拿出一块银锭子,都说财不露白,何肆却是徒手掰了一点儿碎银子,递给汉子。 光这一手,就足够何肆在江湖上就能混出不小的名头来。 说来可笑,何肆现在是大户不假,身上铜钱却是没有多少,都是钱庄票号和足纹银。 何肆露了一手武人手段,汉子当即对他敬畏有加,况且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人,面前这位少年挎刀负剑,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少年任侠。 汉子名叫刘讷,倒真不是经营黑店的,就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在这二府一直隶州地交汇的三不管地界开黑店,怕是被黑吃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如老老实实,诚信经营。 今晚这小小野店中就只有何肆一个落脚的,刘讷手脚勤快地喂完马,就凑到何肆跟前,殷勤询问要不要点吃食,要喝酒也有,就是土烧。 何肆对他更加提防,一开始就说了只要将马喂饱就行,这会儿仍是不死心一问,是那土烧精贵?还是贩些吃食能多挣钱?还是要下迷药? “我现在还不饿,等饿了再唤你。”何肆摇了摇头,婉言谢绝。 刘讷也不再坚持,悻悻然点了点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这小店地处偏僻,不敢明着开到驿道旁,白天斗胆去路边支个摊卖茶卖酒生意倒还好,到了晚上能阴出鬼来,难得遇到个投店的,刘讷倒是谈兴颇高,不愿就此冷场,又问道:“少侠这是要去哪儿?” 何肆白天路过一家驿馆的时候打听了,沿着驿道一直到了沂州府北境,往西北是直隶州泰安,往东北是青州府。 说起泰安,便是取自“国泰民安”之意,而泰安州境内天下闻名之地,便是泰山。 何肆忽就想当初那山东起义的孟钊、赫连镛这些反贼,好像就是在兖州府起义的,起先只聚拢了两千人,路过泰山的时候,“泰山险阻”,作为“背山面海”之地,这里成为“山贼”们的绝佳栖息场所,一番短暂的韬光养晦之后,加之在沂、青二州的声势,几乎就实打实凑满了八千人。 反贼的八千人可不是虚张声势,不比吃空饷的朝廷军备,八千能报成三万,反军就这般一路势如破竹,合纵连横,最后八方聚义,连同山南道,汇总五万大军,直接打到了津山府。 谁知五万多人还只是先手,后揭竿之人源源不断,却是却被仙人出手击溃,摧枯拉朽,而以孟钊为首的奋勇当先的八千人则是首当其冲,近乎全军覆没。 若是万人阵势,说不得也就坑杀了,八千这个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数字,死伤只剩不到千人,最后还是天符皇帝陈符生拍板,将大大小小的头目牵头曳足,押送回京,所以年初那两个月,没有万象更新,没有千门万户曈曈日,只有西市斩首,东市凌迟,血光冲天,月赤如血。 墩叙巷的刽子砍头砍到手软,又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这些反贼哪来的家人花钱打点? 这之前,意气风发,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孟钊就登过泰山,没有留下什么名垂千古的诗句,只是拾人牙慧,叹息道:“山下有虎,然苛政猛于虎也。” 泰山乃是五岳之首,何肆也是早有闻名,不说心驰神往,无非是顺路去一趟,不登山,远瞻一下,也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了。 当然,若只是如此,以何肆的性子,定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当初在苕溪府他就不会拒绝杨宝丹的提议去倒士山上看看风景。 他去泰安,是真有一桩事情要做。 何肆对着刘讷说道:“去泰山。” “去泰山好啊。”说起泰山,刘讷脸上也是与有荣焉,“这边离泰山还有三百多里呢,少侠骑马,估摸着也得五六日脚程。” 何肆没有说话,若是他不惜气机全速赶路的话,这边离泰山脚下不过三百多里,甚至不需一日时间。 可惜本来的千里足现在倒成了累赘,跟不上何肆的步伐,何肆只能是赶一日,缓一日。 这匹步云狮子骢可是杨元魁的心头好,古人千金买骨以求名驹,求的就是像步云狮子骢这样的宝驹,何肆不敢将它弃如敝履,还打算再骑着它回到杨氏镖局呢。 六品武人力能扛鼎,何况是现在血勇兼具骨勇的何肆,真要着急赶路,那就只能扛着马走了。 何肆在泰安州,倒是有真一户亲戚(第二卷,第25章有提及),乃是母亲齐柔的娘家,何肆有个舅舅,本来也是闯辽东的富户,何肆从没到过泰安州,听说母亲说姥姥、姥爷早就过世了,反正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也因循守旧,笃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尤其是母亲还是个克死丈夫,带娃改嫁的不节女子,早好几年就彻底断了亲戚。 听说姥姥、姥爷过世后,因为在辽东的舅舅迟迟没有音讯,齐家就理所应当地被当地乡绅给变卖了土地财产,换成银子,在村里摆上流水席,宴请村落的每家每户,吃绝户,何肆初闻十分惊诧,为何世上还有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远在京城的母亲听到消息的时候,那一场流水席居然已经大摆了两个月,变卖齐家祖产得来的钱财都被吃了干净了,齐柔差点没气死过去,她的眼睛有疾,哭不出泪水来,胀得血红。 年纪尚小的何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当时也是义愤填膺,现在嘛,倒是释怀了不少。 本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可没曾想只过了两年,又是掀起了天大的波澜,原来是那位被村里人笃定已经死在辽东的舅舅居然又回到了村里,更是腰缠万贯,富贵还乡,好似得了一场泼天富贵。 这就有了一场鸡犬不宁的清算,之后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初那起头吃绝户的乡绅,就变成了鬼,他有钱有势,自然儿女双全,妻妾成群,却是在舅舅的一系列操作下,也被吃了绝户,都说祸不及妻儿老小,可舅舅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出手的是泰山脚下的一窝山贼。 所有人都知道是舅舅的手段,舅舅偏偏就置身事外。 后来舅舅买来了乡绅宅子,为二老修了祠堂,之后流水席大摆了三月,不是这位乡绅的家产雄厚,而是敢去吃席的人真没有几个。 一桌桌席面摆开去,管你来不来人,只要没人吃就统统倒了喂狗。 三个月时间,村里聚集了数百条野狗,个个体型溜圆,还下了不少狗崽子。 之后舅爷又就回辽东去了,不过去时路过了京城,走了一趟外城的墩叙巷,看望姐姐齐柔,还有自己和二姐何叶。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何肆还记得舅舅是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一张圆脸,眼睛也是笑眯眯的,他拉着自己的手,一边说一边捏着自己的胳膊,他本就肥大的脸,在何肆眼中,就变得更大更圆了。 何肆倒是不怕他,只是那时候何肆才知道自己有个舅舅,叫做齐济,舅舅一脸笑意道:“你娘没给你说你还有个舅舅?” 何肆摇摇头。 舅舅坐下来,神神秘秘地对何肆说着,“都说外甥舅,你长得可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别看我现在胖,我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诶……你娘肯定没跟你说过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是不是?” 天可怜见,好在自己并不像舅舅齐济,不然就太砢碜了。 倒是十二岁就小脸圆润的二姐何叶,不管是眉宇还是脸型都和这个舅舅颇为相像。 齐济没有在京城耽搁太久,只是在逼仄的何家吃了一餐晚食,和不苟言笑的父亲喝了一顿割喉的烧锅子。 齐济笑道:“这可比辽东的散篓子要烈上不少,别干喝,吃点花生米,烧穿了胃我姐姐可又要守寡了。” 何三水在这个舅子面前罕见的收敛了脾气没有发作,本来以为是山雨欲来,结果一顿痛饮之后,两人倒是勾肩搭背起来。 舅舅齐济来得突然,走得也快,齐柔站在巷口,一手一个孩子送她。 何肆看着满身酒气,踉踉跄跄的舅舅没走出几步,忽然又挺直腰板,脚步稳健起来。 舅舅交代过,有机会回一趟泰安老家,去祠堂给姥姥姥爷磕个头。 何肆当时答应下来了,所以现在有机会就打算去一趟。 之后两家倒是渐渐恢复些联系,不过也就是书信往来。 泰安州与父亲老家的顾安县虽然地处山东京畿两道,所隔倒是说不远不远,说近不近,七百里路程不到。 父亲何三水有一日醉酒说起,等老了回到顾安县,倒是可以偶尔和这个舅子走动一下。 母亲齐柔则是一言不发。 何肆散去神思万里,转头对着刘讷说道:“刘掌柜,劳驾问你个事情。” 刘讷连连摇头,“少侠你抬举了,我就是个小店掌灶的,下必甚焉,哪里称得上一声掌柜?少侠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虽如此,刘讷的脸上却是泛起收敛不住的笑容,弱者嗜尊,以谦切入。何肆这声抬举,倒是歪打正着。 何肆问道:“你知道泰安乔家村在哪里吗?” 刘讷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挂不住面子,就差急得抓耳挠腮了,“乔家村啊,抱歉少侠,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何肆看出这是个敦厚老实的汉子,只是摇摇头,笑道:“没事儿。” 之后两人又是闲聊一会儿,刘讷给何肆烧了些热水,何肆擦洗一下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鞋底磨损严重,说不得再行一二百里就要穿底了。 想着路过市坊的时候得买一双新鞋了,反正明天走不快,那匹步云狮子骢可得爱惜些,累死了它没法向爷爷杨元魁交代。 最后何肆面皮薄,本来不饿的,还是被刘讷的热情打动,要了点吃食。 刘讷真是实诚人,大晚上的仍是执意生火炒菜,馏馒头。 何肆又给了他一点碎银子,半钱吧,已经算是出手阔绰了。 第二日,何肆牵马问清了去路,往西北方向的泰安州而去。 路上何肆心想,泰安州离京城不过八百里了,不如再去一趟顾安县,看看何花的父母? 总程顶多稍稍绕几十里路,不算太久,而且只要到了顾安县,回家的路就不需要再问人了。 …… 七月初七,何肆赶一日,缓一日,外加一路寻人问路,终于来到了泰安州,泰安县。 这是离朝山东道唯一一例州县同名的地方。 何肆已经颇为照顾身后这匹步云狮子骢了,可惜它还是眼瞅着瘦了一圈。 何肆走到一处歇马亭,叫这几日累着的步云狮子骢休憩一会儿。 一路上何肆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过,“你看这个人,真是傻,有马不骑,跑着走。” 何肆耳听六路,自然听得到那些人的指点,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倒是让何肆想起了一则《父子骑驴》的寓言故事。 父子起圩卖驴,徒步不骑被嗤傻,儿骑驴则被训不孝,父骑驴则被叹不慈,共骑驴则被斥心狠。故父子抬驴而行,过桥时,驴挣扎不休,落水身亡,父子抱头痛哭。 何肆有些无奈地摸摸步云狮子骢的鬃毛,心疼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跟着我没少受委屈,你要是能再通人性些,我就直接扛着你赶路了,咱不怕招摇过市,也不怕别人笑话,就怕你挣扎摔断了马腿。” 马这种驮兽,其实矜贵易病,不善长途奔袭,而且只要断腿,就只有等死。 泰安城繁花似锦,取名国泰民安,自然不能太砢碜。 泰山巍峨就在眼前,何肆没有想着登高,只是远远一观即可,也算见识过泰山之姿了。 倒是不算多么高耸入云,甚至有些见面不如闻名。 这就是所谓五岳之尊,天下第一山吗? 向路人问了一嘴,何肆才知道这泰山只是高五百丈。 远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峰,还是说,只是因为先后有六位帝皇在这里举行封禅仪式吗? 读书再少的他也听夫子说过,至圣先师的名言,“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可何肆觉得,就算自己登上了泰山,也不能遍览天下,尽收眼底。 何肆一时兴致缺缺,他不知道这方瓮天,虽然只是仙家做主的小小福地,却也并非虚幻,那是化外世界的一处投影。 说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也不为过,悬象所着的日月都是真的,只不过凿壁偷光罢了。 而此处的泰山,不过是化外那位山神大人的一块泰山石石敢当罢了。 他随手一扔,便在这方瓮天砸下一条通天路,前朝创立武道六品的那位沧尘子吴殳于此飞升,以一品神化之姿,出瓮天,入真世。 天老爷刘景抟也称一声道友。 而李且来曾在此处,见天低八尺,跳脱樊笼只是他挺直腰背的事情。 天老爷总算含辛茹苦,李且来却并不领情,乃至发下宏愿:“我李且来此生,不出瓮天,愿山巅举手,为泰山再增八尺。” 李且来一人打断了登天路,倒不是他霸道,而是这条路,本就后无来者,甚至连那位沧尘子,也算不得“前有古人”。 既然是为他精心准备的,那就随手打断吧。 何肆在歇马亭休息一会儿,又是找人问了一下齐家村的路,到了泰安县,倒是有人知道这个鼎鼎大名的村落,虽在县郊,却是相却不远,只是因为不足百户而不能称镇,又是没有围墙而不能称堡。 其实真实大小,比之兰陵县的乔家堡要大上五倍不止。 何肆牵着马走入齐家村。 泰安城虽然不像京城那般寸土寸金,县郊地皮更是低贱,可远远就能瞧见的一座雕梁画栋的豪宅依旧摄住了何肆的目光。 何肆的第一反应,这就是在京城外见过的小阁老的大院也丝毫不逊,远看足有五进。 这般院子却是突兀地呈现在一片农郊之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好似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翁流落乞丐窝。 这间大宅,怕是能装下十几个似梨庄了吧。 何肆本能地想着,“这该不会是自己那位舅舅的宅院吧?” 不会吧?不会吧? 何肆牵马路过一片旱田,朝着正在莳田的佃户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齐济家是在这吗?” 佃户抬起头,听闻何肆不是本地口音,有些戒备,问道:“你找齐老爷做什么?” 何肆说道:“我是来探亲的。” 佃户闻言面色微变,心道,“这齐老爷还有亲戚?不是都死完了吗?” 他却是不敢怠慢,自己虽然不是直接承佃齐老爷,但是自家地主老爷往上倒几层关系,还是得仰仗齐老爷赏饭吃。 佃户伸手指了那座华贵异常的庄园,恭敬说道:“齐老爷在辽东做生意,常年不回家的,你看到那座庄园了吗?就是他的宅邸,你可以去敲门,里头下人管家都在。” 何肆顺着佃户的手指方向一看,还真是那间占地半百亩的大庄园啊。 何肆拱手道:“多谢大哥。” “您太客气了。”佃户将手上的泥擦在身上短褐,表情有些拘谨,不伦不类的抱拳作揖。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赘礼叫他更不自在,当即牵着马就朝着那座齐府走去。 不过多时,何肆已经站在榆木垂花大门前,心里忽就没底,看样子自己这位舅舅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在这边竖立起四五十倍田地的庄子,可不只是有钱就够的。 这位舅舅的家底,只怕是比起杨氏镖局还要丰厚许多。 何肆也明白高门难进的道理,长这么大也就见过舅舅齐济一眼,人家离去之前一句客道,叫他去做客,拜祭姥姥姥爷,他还真就不懂客气得屁颠屁颠来了,真是失心疯了。 尤其是现在舅舅还不在泰安县,这家中一看就是有人洒扫清洁的,按照那佃户所说,府中有管家,但他们能承认自己这个齐济外甥的身份吗? 何肆敲响了虚掩的大门,很快就有一名身着富贵绸衣的清瘦老者走出。 何肆定睛这一看,果然是个伪五品,即便隔门之时伏矢魄已经隐隐有所感知,却是也叫他难以置信。 老者同样也皱眉看着何肆,这上门之人,皮相年轻得过分,明明只是个散发少年,境界却是五品偏长的小宗师。 现在的何肆,身怀刘传玉给予的阴血录气机,加之锁骨菩萨给予的修持,那份欠缺熬到的体魄倒是真不怎么重要了,加之不逊色四品大宗师的恢复能力,他自己不说,没人会把他当成伪五品,实在是体魄还有熬打的空间罢了 。 “您是?”老者嗓音醇厚,中气十足,他皱眉不是因为何肆的境界实力,而是因为何肆的样貌。 “我叫何肆。” 老者闻言呼吸略微急促,先是作揖,再是确认道:“可是齐柔姑太太的公子?” 何肆微微错愕,“你认得我?” 老者笑着点头,“何肆少爷,您这眉宇之间,和老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爷回家少,却是没少听他念叨您呢。” 何肆稍感无所适从,自己这个舅舅,真是什么大人物吗? 毕竟堪称山东道武林新贵的乔家堡,在外势力不谈,除了乔幽谷乔远生父子,堡中露面的也就一个五品王宁虎,一个伪五品聂军,都是被乔家礼遇有加的大客卿。 而面前这富家翁打扮的老者,却是对自己卑躬屈膝,一脸管家翁的作态。 老者赶忙侧身,又招呼下人牵马,邀请道:“何肆少爷快请进。” 何肆点了点头,一时有些白日做梦的感觉。 自己这位舅舅,到底在辽东做什么生意啊?留下看家护院的管家翁都是伪五品境界,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两人进入齐府,老者与何肆并行,不敢领先半个身位。 二人边走边叙,锦衣老者忽然告罪道:“何肆少爷勿怪,还未自我介绍,我叫闻人辛,是这座齐府的管家。” 何肆当即抱拳道:“闻管家。” 闻人辛愣了愣,旋即失笑,纠正道:“何肆少爷,我不姓闻,复姓闻人。” 闻人源于姬姓,出自春秋时期鲁国少正氏,属于以世称名号为氏。 是个土生土长的贵姓,曾几何时,也是这片土地的贵族之一。 何肆闻言一脸窘迫,只怪自己不学无术,满地踅摸,恨不得能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 闻人辛看着何肆,眼中蕴藏笑意,却不是那种蔑笑,只觉得他有些可爱,从这一出闹剧看出,这何肆少爷即便不是胸无点墨的白丁,也一定才学深厚不到哪儿去。 和自老爷倒是差不多,外甥像舅,此话当真不虚,当初老爷在辽东遇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误以为他姓闻,即便现在也喜欢叫自己老闻。 何肆称他一声“闻人前辈”。 闻人辛颔首,揭过这桩糗事,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姑夫人和姑爷,何肆少爷是一个人来的吗?” 何肆点了点头,“我也是碰巧路过泰安县,就冒昧来访了。” 闻人辛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冒昧,这就是何肆少爷的家,您吃过了吗?” 何肆摇摇头。 闻人辛连忙说道:“我让下人准备吃食。” 何肆没有拒绝。 绕过砖雕影壁向里递进走去,两侧有账房和家塾,大厅富丽堂皇,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一座载满荷花的小池塘。 这大概是借用了江南广陵常见的林园布局,移步换景,淡雅幽静。 何肆住过晋陵县百卉庄,住过贺县似梨庄,倒是见识不少了,不会再被轻易震撼到了。 却见中堂明间会客之处,有一块匾额高挂壁上,上书四字——《刚柔并济》。 何肆顿时愣在原地,心中悸动,“刚柔并济……” 因为母亲名叫齐柔,舅舅名叫齐济,所以才会有这一块违和的大匾吧。 闻人辛七窍玲珑,见到何肆片刻失神,笑道:“是何肆少爷想的这般。” 何肆瞬间对这座陌生的庭院有了几分亲之感,似乎他也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闻人辛继续引路,所谓亲疏有别,这明堂是会客的地方,却不是招待亲穆的场合,二人沿着铺满飞蝗石的小径,向内走去。 小径两旁是苍翠的竹林,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庭院的故事。 穿过一个月牙门,何肆果真见到一处开阔的池塘边,池塘里荷叶翩翩,荷花争艳,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弋。 绕过池塘,来到了一座楼阁之前,这楼阁飞檐翘角,古色古香,透露着一股江南水乡的韵味。 (三合一大章,等四爷登完泰山就回家,留个小伏笔,然后开第三卷 朔风悲) 第206章 三拜三叩 三层小楼阁正对一池荷塘,名为婉荷阁。 很多大户人家都有楼阁,与似梨庄的宝妆阁不同,眼前楼阁二三两层都设栏杆回廊,用作远眺、游憩之用,内部顶层则是藏书、供佛之地,一二两层则是多用于宴饮场合。 何肆在闻人辛的相邀下步入阁中,直上二楼。 何肆环顾四周,只见楼阁内布置得十分雅致,各种陈设皆是古色古香。 此时已过晌午时分,阁中也是光亮熠熠,用镶嵌云母的窗户澄澈,不见半点昏暗之感。 何肆解了重剑,刀不离身,直接上了紫檀嵌瘿木梅花大圆桌,坐一只黄花梨鼓式绣墩,从进门起就亦步亦趋的丫鬟立即端奉上香茗,何肆也只得附庸风雅地品尝几口。 闻人辛一个管家,倒是没有太熟络的招待何肆,只是见茶盏中的茶水浅了一分,当即又要叫年轻俏丽的丫鬟换上一盏。 何肆连忙摆手,何肆不谙茶艺,虽然做着“牛嚼牡丹”的勾当,但是闻着盏中的馥郁兰香,还是能猜这茶水的金贵之处。 名叫香茗的丫鬟看着比何肆大些,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少见的美人坯子,仍是动作轻柔的换掉了何肆手中的茶水,丫鬟殷勤得叫何肆有些无所适从,一盏茶的功夫很短,尤其在这婉荷阁中。 闻人辛说道:“虽然老爷此刻不在府上,但也请何肆少爷放心住下,莫要拘谨,我已经叫下人洒扫屋子去了。” 何肆摇摇头,说道:“闻人管家不必麻烦,我就住两日,然后还要动身回京。” 闻人辛却是玩笑道:“那可真叫我犯难了,老爷要是回来,知道何肆少爷来过定然欣喜,可再细究,发现您只住了两日,我这个招待不周的失职罪名却是摘不掉了。” 闻人辛倒是用上了“言授之絷,以絷其马”的手段,可惜何肆与他并不相熟,也不了解彼此脾性,这般挽留并不热忱殷切,反倒就显得有些强人了。 若非是那匹步云狮子骢实在是有些疲入筋骨,何肆都只想住一宿就离开。 何肆赧颜一笑,又是问道:“我想知道姥姥姥爷的祠堂在哪里,此次就是为了祭奠长辈。” 谈及自家老爷过世的父母,闻人辛面上也是不复笑容,沉声道:“何肆少爷有心了,不过人死事大,也讲究一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不能随意祭奠。” 何肆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闻人辛继续说道:“不过何肆少爷来得巧,七月刚好是个孝亲月,而‘十四’是‘七’数的复生数,所以咱们当地很多人都会选择赶早不赶晚,在七月十四前祭祖,老爷这几日说不得也快要回来了。” 七月十四或者十五乃是道教意义上的中元节,道教中有三元的说法,即为天官上元赐福、地管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中元节以此得名,又叫地官节。 而在佛教中,这一天被称为“倒悬”,梵文叫做盂兰,盆是指供品的盛器。佛法认为供此具可解救已逝去父母、亡亲的倒悬之苦。 齐济倒是和姐姐一样崇佛,这座婉荷阁的三楼就设有一座佛龛,供奉着一尊大势至菩萨,又尊称大精进菩萨,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离三涂(指地狱、饿鬼、畜生‘三恶趋’)得无上力。 他头顶宝瓶内存智慧之光,普照世界一切众生,使众生解脱血光刀兵之灾。 何肆想了想,说道:“我还是想先去祠堂看看,磕几个头。” 闻人辛笑着点头,“先吃饭。” 小厨房上菜也快,一顿不算太过丰盛的菜肴上桌,拿捏好尺度,不是家常便饭,也不会叫何肆眼花缭乱,无下箸处。 席间只有闻人辛陪着,小酌了几杯泰山酒,倒是叫何肆吃得颇为舒心,不像在乔家堡与八个仪銮卫同桌那般不自在,明明上了筵席却像是局外人。 饭后闻人辛就领着何肆去了齐家祠堂,就在齐府旁不远处,原来是那鬼迷心窍敢吃绝户的乡绅祖宅,现在变成了齐家二老的专祠。 齐家祠堂与齐府截然不同,虽然气派,但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建筑,总算没有太过鹤立鸡群。 前后两进院落,门前一对汉白玉雌雄石狮子,有门厅、御碑亭、前厅、东西暖阁、东西厢房、后大殿及东西两跨院。 齐家祠堂之上高挂三块竖匾,《奕代流芳》《明德惟馨》《享祀不忒》。 祠堂两柱一副楹联,“惟籍葵忱修俎豆,敢凭明德荐馨香。” 门槛上的红漆没有一点剥落,高到膝盖,看着跨越都是费劲,传说门槛是门神肩膀,踩不得,坐不得。 闻人辛站在祠堂门槛,对着何肆歉然道:“何肆少爷,里头我就不方便进去了。” 离朝虽然不如翼朝法度森严,山东却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道理重,不能僭越。 何肆点点头,决意刀不离身的他却是在齐家祠堂前站定,缓缓解了刀剑,靠在一旁的脚踩彩绣球的雄狮子脚边,然后才一脸肃穆跨过门槛。 祠堂中只供奉齐济父母二人的挂像,右边是一位头顶盘着高髻的妇女,坐在圈椅之上,一手倚靠着方几,面容慈祥、神态安逸,左边画中老人长发背后,戴着纱冠,长衫得体,面容肃穆,也是一样地坐在圈椅上,相对夫人的一只右手倚着条案。 齐家祠堂外的闻人辛叹了口气,齐济纵使有万贯家财,也是枕边无人,膝下无儿的自了汉,姑夫人齐柔已经二婚嫁作人妇,死了也不会入祠堂,所以这偌大的齐家祠堂,在齐济百年之后,说不得就真变成了名为专祠实为淫祠之地。 何肆也不懂什么繁琐的规矩,何况这是山东道,与京畿本相却甚远,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风,甚至他本身也是外姓,姓何而不姓齐。 但是何肆知道磕头不会错就是了,站在一个大拜垫前,上面再盖了一张绒毡,先做合掌、下拜,再屈膝下跪、磕头。 真心实意三拜三叩。 (状态不好,头疼,感觉离猝死不远了,天天三点睡七点起,每天都很累,明天又是要求七点上班,所以让我缓一天吧,谢谢大家了。) 第207章 譬如武道 若说何肆是个不孝之人,倒也不冤。 直到今时今日,何肆才从画像和牌位之上拼凑出姥爷和姥姥的名字。 姥爷名叫齐汶阳,姥姥名叫孙银铃。 何肆三拜三叩之后,没有逗留,也没有口中念念有词,而是直接退出齐家祠堂,闻人辛上前一步,递上刀剑。 手中这把重剑一百六十二斤,寻常力斗高手凭借膂力驾驭虽然轻而易举,但若是与人对垒做攻伐手段,却绝不会多么得心应手,反倒有累赘的嫌疑。 重剑的材质还算一般,那把长刀就有些说头了。 不是一个“好”字可以一言以蔽。 刀长三尺九寸,形制古拙,刀背微微弯曲,重约十一斤九两。 神兵利器在江湖上可是比高手宗师还要闻名遐迩,毕竟高手宗师不过百年,即便道教小长生又有能苟延几载呢? 名器可不一样,高手宗师有成名绝技,自然不乏相辅相成的神兵利器,相互成就,一器传三代,人走器还在,就算被夺了去,也不过是换个人手中施展,继续发光发热。 闻人恰巧认识这把屈龙,曾被称赞为“风伯吹炉,云师炼冶;铁焰朝流,金精夜下;价直十城,名当千马。” 早在从何肆敲响齐府大门之时,还未自报家门,闻人辛一番隐晦的打量就看出了这把曾在辽东传出赫赫凶名的宝刀。 何肆没有介怀这位管家动了自己刀剑,配好屈龙之后,闻人辛又给他背上重剑,倒是有些伺候个意味。 闻人辛问道:“何肆少爷,您这把佩刀这是屈龙吧?” 何肆闻言微微错愕,“你认识?” 闻人辛点了点头,没有细说,而是问道:“何肆少爷的偏长是刀还是剑?” “是刀。”何肆没有隐瞒。 闻人辛一脸笑意,“老爷要是知道何肆少爷年纪轻轻就已经入了五品境界,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你过奖了。”何肆想来经不住夸,是个会脸红的。 闻人辛乐呵呵道:“可不是过奖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何肆少爷才十四吧。” 何肆点点头。 又是一句赞誉“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何肆有些羞赧的转移话题道:“闻人前辈,你的偏长是什么?” 闻人辛微微一笑,谦虚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都会一些,只是略懂,拿不出手的。” 何肆难免侧目,这话说得可真不谦虚啊。 “闻人前辈,我那位舅舅在辽东做的什么生意啊?感觉他可不是一般人。” 闻人辛只道:“就是些正经鲁商的生意,不足道。”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刨根问底,何肆对于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舅舅的身份虽然感到好奇,但难免还是有些疏离。 一个正经商人,能在老家雇佣一位伪五品小宗师当管家?人家甘心明珠暗投,看家护院? 闻人辛却是忽然提议道:“何肆少爷,既然来了泰安县,不如就抽空去看看泰山吧?” 何肆想了想,摇摇头,“闻人前辈,实不相瞒,这泰山我来时路过过,不如传闻中那般巍峨。” 闻人辛见状也是不以为意,问道:“何肆少爷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吧?” 何肆有些尴尬,却是点头。 闻人辛呵呵一笑,“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着形绝迹,振响于无声也。” 可他忽然想起这个老爷的外甥和老爷一般不学无术,又是解释道,“自古人人爱登高,但在我看来,泰山其实也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大山,剥开见山不是山的境界,哪有什么天地交泰、直通帝座的神山?要说为什么登泰山,可能因为泰山就在那里吧,咱们不必不舍近求远,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不登临一次山巅,哪里知道很多事情是拿得起又放得下的?老爷这些年都在辽东,回来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回来总会去登一次泰山,听老爷说姑夫人小时候,常会被他扯着去爬泰山,因为瞽目的缘故,看不见望不到头的六千四白阶台阶,所以总是比老爷走得踏实,两个多时辰的登山路,从不叫累,只管抬脚。” 听闻人辛说起母亲,何肆不免动容,心中有些意动。 闻人辛看出何肆的意动,笑着劝说道:“反正何肆少爷也是打算在齐府小住两日的,还是那句老话,来都来了,以何肆少爷的脚力,一座泰山上‘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的三个十八盘可难不住您,不过是始于足下而已。” 何肆忽然想到自从今年二月锒铛入狱以来,辗转了两处监牢,之后娘亲在二姐的陪同下去了方凤山毗云寺为自己祈福,然后自己就机缘巧合地出狱了,虽然不至于全部归结于毗云寺祈福之效,但至少应验了,得还愿。 还有那山上耆老传授的种福之法,要求就何肆在出狱之后禁欲、挂单、祭祖、放生、登高、下水、最后远行各七天,行满七七四十九之卦数后,方为大吉。 之后因为揭榜护送孙素灵的原因,也就耽搁了,一路上遇到了太多事情,由北至南,再从南到北,最后已经完全抛诸脑后,近乎不了了之。 他想起了龙雀大环,大环刀上有铭曰“龙翔六年二月庚辰造卅湅大刀吉羊宜登高。” “登高啊……” 何肆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反复无常,轻声道:“那就去看看吧。” 闻人辛问道:“我去准备一下,明日动身?” 何肆笑道:“闲来无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闻人辛当然没有异议。 两个都是武人,泰山就在几十里外,骑不骑马都算不上锦上添花,甚至还省去了安置马匹的麻烦。 二人没有回齐府,而是直接就山而去。 一路闲谈的两人来到泰山脚下,不过午未之间。 望山跑死马,好在两个武人的脚力都胜过寻常马匹。 身处泰山脚下,这座东岳终于是有些峻峭起来,人在山前,显得十分渺小。 二人相伴登高,若是这般境界还未因为几千台阶而面红心跳,那就有些丢人了。 何肆走过母亲小时候走过的六千四百阶青石台阶,山脚遇到不少登山者,踌躇满志,一步跨越两到三阶台阶,未到山腰就见到大部分人起初跳脱之人满是垂头丧气,低头看路的疲态,过了三天门,更是有人毫无形象的坐着躺着瘫着。 两山中间,跨盘道而建的三天门两侧悬挂一副楹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何肆一步一个台阶,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母亲可能走过阶级,后来居上。 同样面不改色的闻人辛忽然说道:“何肆少爷,一路登高,像不像江湖武人趋之若鹜的武道破境?” 何肆先是愣了愣,接着恍然,弭耳受教,“闻人前辈此言精辟。” 别看自己的登山之路走得踏实,但在武道上,大概和山脚遇到的那些意气风发一步二三台阶的登山者无异。 四个月时间,伪五品境界,谁敢相信? 第208章 向下求 距离玉皇顶还有二百丈,对于何肆与闻人辛两位小宗师而言,不过是在爬几百阶台阶的事情。 而那玉皇顶上,除了玉皇殿,另有两座大亭:迎旭亭、望河亭。 意味东迎旭日,西望黄河。 两个身影站在望河亭,一人极目远眺,一人好整以暇。 无心观景者无形气机逸散,生人勿近,偌大一处望河亭被这二人占据。 如今的泰山不同以往,登山者中不乏白龙鱼服,也不缺高手宗师。 盖因那虚无缥缈的仙迹。 望河亭中,孟闻礼看着眼下风云万变的山下景观,云海浮波,诸峰时隐时现,像不可捉摸的海上仙岛。 风刀割裂云海,裁剪出一条条巨龙,上下飞腾,倒海翻江。 孟闻礼却是皱眉道:“至圣先师所言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有些言过其实了。” 泰山之高只能教他看清周回三百里,所以登山望海之说,只是诗家浪漫,更别说小看天下了。 男人纠正道:“那是亚圣所说,可不敢这么说至圣先师。” 孟闻礼点了点头,又道:“但至圣先师还有一句话说得不假。” 一旁站着的男人心领神会,明知故问道:“可是你父亲在这里有感而发的那句‘山下有虎,然苛政猛于虎’?” 孟闻礼点了点头。 这话也是至圣先师所说。 徐奉戏言语如刀:“我带你来泰山,不是叫你缅怀那个死鬼父亲的,登高是为了向上走,怎么到了山顶又是往下看了呢?这是上位者的通病啊,可你只是个反贼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呢?” 这世上哪有什么刀子嘴,豆腐心? 刀子嘴就是刀子心,语出便能伤人,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否则便没有口业一说。 这二人,正是今年二月廿一在京城西市口观刑赫连镛被凌迟的反贼。 男子给孟闻礼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凌迟三千六百的师傅赫连镛,一个选择是凌迟五百刀的父亲孟钊。 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相比于凌迟之苦,干脆利落的死亡是一种奢望,更是一种解脱。 那时的孟闻礼才遇到先生,以为先生只是力有未逮,现在四个月过去,见过先生的各种神通广大,孟闻礼才后知后觉,原来之前他经历过的两难抉择,只是先生的恶趣罢了,先生想要救人易如反掌,何况杀人? 想来也是,先生能出现在仙人平叛之时带走自己,怎么会是个只有些微本事的异士? 孟闻礼却实不敢记恨先生,因为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二天之德。 孟闻礼说道:“先生,我已经在山顶了,不向下看又该看哪里呢?难道继续向上看,瞻云就日吗?” “瞻云就日?”男人闻言一笑,不屑道:“跟着我时日久了,阴阳谶纬学了一半,倒是会‘阴阳’了。” 瞻云就日,出自《史记》,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原指贤明的君主恩泽施及尤民。后多比喻得近天子。 先生嘲笑他反贼儿子的身份,他便如此反唇相讥。 孟闻礼知道先生的脾气,根本不会和他计较这些,所以看起来也就近则不逊了。 先生名叫徐奉戏,字象甲,乃是一位象戏大家。 可惜现在的世道,褒围棋,贬象戏。至圣先师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若是现今天下有公知的国手,说自己善象戏,那便是自损三分。 象戏的布局、中局、残局,围棋的序盘、中盘、官子,相比之下,象戏好似天生下里巴人,狗肉上不了筵席。 而贫家百姓何来的茶余饭后?终日奔波只为饥罢了,那些高粱大户又是只爱手谈,所以象戏自然落入下乘。 徐奉戏摸摸孟闻礼的脑袋,“你啊,心眼太小,和我一样,缘分啊,不然我们就不会师徒一场了。” 孟闻礼头顶的发巾被打散,一头长发散落,有些油腻。 徐奉戏有些嫌弃的在他身上擦了擦,“你确实该往上看看,着身高处觉天低,天低了,就好跳脱了。” 孟闻礼摇摇头,先生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知道这世上有仙人了,自己父亲合纵连横的反军队伍就被那位相助离朝的神秘仙人杀得溃不成军。 如今整座天下都知道了仙人确乎存在,可谓是龙象聋观俱赞叹,犬鸡痴望共飞升。 纯阳真仙有言,“不日成丹应换骨,飞升遥指玉皇家。” 如今的泰山玉皇顶,倒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牵强附会、以讹传讹成了一处飞升遗迹。 敢在仙人面前蹦跶的先生,身份也愈加地扑朔迷离。 孟闻礼曾问过先生,“您是仙人吗?” 先生说在这里不是,在外头过了天人一线。 见孟闻礼不再刨根问底天人一线是什么,徐奉戏反倒急了,又是强行解释道:“所谓的天人一线,就是在外头也能飞升的存在。” 孟闻礼半懂不懂,原来仙人也要飞升吗? 此处泰山,不过是化外世界那两尊最大神只之一的山神真身上的一块泰山石。 人在山前,不觉渺小者,才是仙。 化外世界,已经千年未曾有人飞升了,故而才有了向下求。 儒家有言,取乎其中得其下,取乎其下无所得。 而道家却是有一位立教称祖的存在却是补充了一句,无所得者得其道。 祸从口出啊。 孟闻礼抬头看天,即便已近日薄西山,煌煌火光不复,他也能张目对日了。 徐奉戏对着孟闻礼后脑勺来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彻底打散了他束起的锥髻,教训道:“别看,眼睛不要了?” 孟闻礼摇摇头,“已经不刺眼了。” 徐奉戏又是在孟闻礼耳边痴人说梦道:“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说成是假的,唯独就只有日月星辰是真得不能再真了,所以别看。” 孟闻礼依言低下了头。 …… 身负重剑腰佩长刀的何肆一步踏足玉皇顶。 闻人辛说道:“何肆少爷,这就是玉皇顶了。” 玉皇顶旧称太平顶,乃是泰山主峰之巅,有一座玉皇殿,因此得名。 玉皇殿内祀玉皇上帝神像,即民间信仰的“天老爷”,而今此方瓮天的天老爷叫做刘景抟,却是李代桃僵,歆享洞天香火,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却是难有内外一统,帝王犹称皇天上帝,何况是天老爷? 而这位刘景抟才是瓮天之中真正悉天下而奉一身的存在。 第209章 乘兴而来,尽兴而返 何肆看着眼前的场坪,终于生出豁然开朗之感。 不是闻人辛之前劝说的“来都来了”那般不堪,倒是有些颇欣天地开阔的值得。 何肆又想起了和杨宝丹一起途经苕溪府的倒士山,本地一家茶肆的老板娘曾说过,“上去倒士山,下来猪头三。”此话当时打消了杨宝丹不少的游兴。 这回的登泰山之行倒是不亏。 一路登高,何肆面上也流露出一丝笑容。 何肆对着闻人辛玩笑道:“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也是见识过这天下的人了。” 闻人辛也是好气地一挥手,“走,我带何肆少爷去将天下收入眼底。” 何肆点点头。 他之前和杨保安兄妹去洪谧州观折江潮,不是八月既望的鬼王潮,虽然身临其境,也是视之不见,想来还有些许遗憾,这回的登泰山,一定要将山下风景尽收眼底。 闻人辛带着何肆走到望河亭。 望河亭中只有两人,倒是并不怪异,因为其中一人锋芒太露,凡人也懂趋吉避凶,即便不识气机,却也知道这望河亭并不好进。 何肆微微一愣,观其气机,是一位刚刚破境收敛无法深藏不露的伪五品小宗师。 这江湖从来不曾力斗多如狗,偏长满地走,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现身亮相,倒是太不合理了。 孟闻礼与何肆相见不相识,只是互相点头致意。 孟闻礼自幼习武,当初观刑之时就苦恨没有一把二石牛角弓在手,不能帮师傅赫连镛结束凌迟之苦,后来跟着徐奉戏接触到了许多武道秘籍,也就名正言顺跻身力斗境界,若非他执迷不悟想要以赫连镛的粗鄙斧法入偏长,按照徐奉戏的指点,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这会儿他已经是棍法偏长的小宗师了,境界上还要压过伪五品的徐奉戏一头。 徐奉戏倒是无所谓,反正武人手段,到了外头也只是雕虫小技,不够看的。 闻人辛与徐奉戏相互打量一番,眼神隐晦。 若说在化外的境界,天老爷刘景抟不过占据一处洞天,地仙而已,要逊色徐奉戏许多,可在瓮天之中,徐奉戏也不过肉体凡胎,还是极为循规蹈矩的那种。 这也是刘景抟不愿下界的原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三品四品武夫都能和寻常的谪仙人掰手腕了,一着不慎阴沟里翻船,虽然不痛不痒,却足够丢面子啊,一个疯狗般的李且来在瓮天之中,即便是做梦也是梦无好梦。 好在李且来就要死了,天不假年,天老爷刘景抟已经等不及折磨李且来的魂魄了。 他将化外六洲之一的旦洲照搬到瓮天之中,还全数显现了悬相,整出一副风月同天的世界,好像是为了矫情那句月是故乡明。 道家的五道六桥他抄不来,却是从海外龙象众手中学来了六道轮回。 十八处地狱酷刑,剥落魂魄的手段九成学了十成。 何肆无意多生事端,便对着闻人辛说道:“闻人前辈,先来后到,咱们换一处地方吧。” 闻人辛点点头,虽然觉着那二人独占望河亭的手段霸道,却是也管不着,那中年男人也就只是个伪五品,实力一般,不过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能避则避。 闻人辛刚打算带着何肆去迎旭亭一观,孟闻礼却是出声挽留道:“二位请留步。” 何肆略带疑惑,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孟闻礼长相斯文,彬彬有礼,就是被徐奉戏撸散的锥髻有些随意披散,若非是一看看出六品力斗的境界,倒给人一种狂放洒脱的文生感觉。 孟闻礼拱手作揖道:“指教不敢当,日落西山,阁下若是有心赏景,这背阴之处倒成了观景好地,莫要因为我这无关紧要之人在场就坏了阁下的兴致。” 徐奉戏乃是深谙人心叵测之道的天人,也是出声道:“并非我们霸道,独占一处阅景之地,只是我刚刚入五品伪境,还无法完全敛藏气机。” 闻人辛对着何肆点头,徐奉戏没有说谎,一个没有熬打过体魄的武人,入了五品伪境,气机会因偏长而有所指,有所依,“理直气壮”的壮大许多,自然水满则溢,倒是力斗境界半瓶子晃荡更加无所谓,因为洒不出来。 何肆当初还未入品的时候对战貔貅道人,就是因为李嗣冲强加的霸道真解的五品气机,撕裂了浑身经脉,遗祸无穷,直到最近依靠杨宝丹的明妃相契合一身佛家绪余才得以重塑筋骨。 明妃相说来也鸡肋,只能密宗灌顶使用,对于寻常武人的裨益虽有,却远不到叫人趋之若鹜的地步,也就因为馈赠的对象是何肆,才因缘际会,早就一场泼天机缘,日后还能常用常新,开卷有益呢。 何肆眉头舒展,伸手不打笑脸人,孟闻礼的姿态谦逊,他倒是不好太过冷脸,但也没有结交的意思,只是拒绝道:“这泰山风景确实别具一格,值得一观,但咱们还是各看各的,互不叨扰的好。” 孟闻礼微微一笑,并不强求,只是自报家门,“如此也好,在下孟闻礼,兖州人士。” 何肆回礼道:“何肆,京城人士。” 徐奉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神有些戏谑。 赫连镛死后,他就将孟闻礼带出了京城,之后一路游说各处,想着做当世文妖,能火中取栗,已将当初何肆飞刀出手打断自己暗器的惊艳一幕完全抛之脑后。 如今再见,徐奉戏不由惊叹,这小子身上的机缘越来越多了,许将成为变数。 徐奉戏离开京城之前,在斩铁楼悬赏了六十两黄金买何肆的项上人头,又是压了一千两黄金,交代悬榜处,只要有人揭榜,失败一次追加一档赏金。 之后就没管过这件事,也算随手为之,今日一见,这小子居然也五品了。 按照现在何肆的实力,只怕都要升到丁榜之上了,由小重山杀手亲自操刀,结果只怕还是因为无钱追加悬赏而不了了之。 可惜了,他不死,那失鹿的真主寻来,倒是牵连那位与自己同道中人的二姐啊。 事已至此,徐奉戏也没了同欲相助之心,也是无能为力了,本来就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在这瓮天中,就算他是象戏大家,也最多不沦为棋子而已,玩不过那心机深沉的天老爷。 现在何肆的境界倒是比自己都厉害些了,徐奉戏是化外谪仙,自然看不上武道一途,只是一曝十寒,三心二意成了个伪五品。 若是需要,此方没有灵气的世界也是困不住他的境界,一点小手段食气,当即一蹴而就。 只是连一成打赢李且来的把握都没有,故而不值当,那只有一次犯禁出手的机会,之后就要等着被清算,倒是有些弥足珍贵了。 所以只能等到李且来死去,或者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何肆跟着闻人辛去了另一边人头攒动的迎旭亭,何肆的一身江湖打扮唬人,倒是没有太过与人摩肩接踵,二人粗略一观山下风景,就是退出人群。 再是观摩了许多前人留下的摩崖石刻,闻人辛所学驳杂,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倒是给何肆找回了些许以前上私塾的感觉,只是那时候的他可没有这般孜孜不倦的好夫子。 等到日头完全落山,二人下山。 也算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了。 第210章 碗水胜过万堆灰 何肆与闻人辛一路顺当回到齐府,不用闻人辛在府中操持,晚宴已经备好。 难得没有收敛的酒足饭饱,到了北边,鲁菜口味和京帮菜就有些相近了,终于不是在江南、广陵那边吃得那般甜腻,何肆难得胃口大开,心中不免感叹,明日估计就要屙屎了。 此前,除秽魄大成的他少饮少食,或者干脆不饮不食,已经做了一月余只进不出的貔貅了。 擦去嘴角的油腻,闻人辛人老成精,眼光何其毒辣,若说辨别处女的手段,不足为奇,体态面相皆是有迹可循,脱衣验身都是落了下乘,可若说能看一眼分辨出一个男子是不是童蛋子,那就有点水准了。 何肆少爷这般年纪,已经不是童子身了,这就好安排了,他虽不是地主,但也不妨碍替老爷尽一番地主之谊。 府中有姿色的丫鬟不多,这是对他而言,毕竟也是曾经沧海的人物了。 何肆就被领到第三进,那片有荷塘的院子,选了一间东厢。 自己这老舅家,虽然坐落田郊,却是足够叫县府之中的富人都嫉妒得牙痒痒。 不如乔家堡容纳两千居民的磅礴大气,却是奢华异常,迄今为止,何肆所见,也只有那小阁老在光恒坊的姜家大院能略胜一筹。 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齐府的丫鬟与养在深闺也无异了,哪里经受过这种事情,何肆却是更没受到这种待遇,脸红得像是猴屁股。 何肆极不自在,全然谈不上享受,连连拒绝两个丫鬟的伺候,声音都是发颤。 一对名为囊萤和映雪的双胞胎姐妹却是执意要侍弄何肆,大有舍生饲虎的意思,看来这齐府的规矩家法甚严,这叫何肆一个头两个大,好说歹说终于是请退了这对并蒂莲,何肆不磨蹭,又是抓紧洗了一下身体。 衣裳靴子都换了新的,这倒是件好事。 外甥第一次上门,舅舅不在,闻人辛的礼遇只能往高了走,不仅待人如此,那匹步云狮子骢也是待遇颇佳,有苞米和大豆吃,甚至还有专职的马夫为它清洁梳毛,修脚换蹄铁。 马夫虽然不是慧眼伯乐,却是资深的豢马人,不难看出这匹名为“步云”的狮子骢是一匹“千金易得,一马难求”的宝驹,不敢怠慢,还专门前来询问何肆狮子骢的脾性和习惯。 从杨氏镖局出远门前杨元魁虽然交代了只言片语,何肆却是并不知道如何告知马夫,最后变得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步云狮子骢是在南方养马之后,马夫拂袖离去,一脸义愤,觉得真是明珠暗投了,又是火急火燎给它补充盐块去了。 南边马政所牧国马,岁给盐,以第月寅日啖之,则马健无病。 到了晚上,何肆更加无奈,现在是七月,天气还算炎热,名叫香茗的丫鬟送来花梨木胎的冰鉴,里头放着土贡梅煎,干花、乌梅、山楂、冰糖煎水而成的一种饮品,有除热送凉、生津止渴之功效,本是御制饮品,现在已经流入寻常百姓家了。 何肆道了声谢,却是不见香茗离去。 这位比何肆大的有限的姐姐,看倒是有些北人高挑的体态,不过半点不影响美感,一张略微圆润的鹅蛋脸肌理腻洁,目波澄鲜,眉抚连卷,朱唇皓齿,修耳悬鼻。 七月晚上的天气已经些微转凉了,但香茗的穿着却是要比白天更为单薄,只是罩了一袭薄纱,兰胸菽发,玉脂暗香,那半寸许珠居然都隐约可见。 何肆又是惴惴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腹诽道,“这闻人前辈不会又搞什么幺蛾子吧?” 果然,香茗站在一旁低头望着脚尖,耳根红透,怯生生说道:“闻人管家说让我来侍寝,不知少爷何时歇息?” 何肆愣住了。 这万恶的齐府,居然还有通房丫鬟! 何肆脸色已经从羞红变作黝黑,好你个闻人管家,我口口声声叫你前辈,还以为真是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没想到这般为老不尊。 这可真是冤枉闻人辛了,在辽东有女子贱如草的说法,男子狎妓如同马儿吃草,天经地义,甚至有好草引得马跳槽的说法,故而又生出了“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的俗谚。 闻人辛口中老爷从事的正经生意自然少不了入乡随俗,用些上好的草料来笼络交好一些商友。 甚至这香茗,本来就是齐济有意寻访来给外甥何肆做通房的。 这尤物可人都拿出手了,显然对于何肆这个外甥,虽然姥姥不疼,但舅舅一定是真爱啊。 初尝滋味的何肆也不是圣人,颇有些食髓知味,却是知道有所不为。 他脸一黑,佯装怒意地将香茗赶了出去。 站在屋外的香茗身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她身子一颤,心中一半释然,一半失落。 何肆却是心道,“虎穴狼巢,不宜久留!”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隔天知道何肆的态度之后,闻人辛也不再做这般弄巧成拙的事情。 在齐府再住了一天一夜后,闻人辛口中不日就要回乡祭祖的舅舅齐济还是未曾出现,何肆不想耽搁太久,去马房看了一眼那匹被马夫照顾得不错的步云狮子骢。 看着马夫照顾马儿尽心尽力,好像仆人伺候公子小姐,何肆心里有些歉疚,步云狮子骢跟着自己是受苦了。 这马儿委实是杨元魁的心头好,何肆一时犹豫不决,想着要不要把它留在这里,一人回京。 家里屋小,养不了马,赁屋又是太费钱了,还得雇人养马,至于去骡马行寄养,他完全没想过,那才是真的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按照马夫恭维的说法,这步云狮子骢就是千金市骨的千里马,不过现在不比前朝,马政南北各道都有,故而贱了些,可即便再贱卖,也得百两黄金,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何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把它留在齐府。 闻人辛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善待这匹千里马,等何肆回来取。 何肆在七月初九清晨,决定离去,闻人辛也不好过多挽留,只是相送了十里,还有“不足道”的一百两钱庄汇票。 何肆出了泰安州继续北上,没有了步云狮子骢的拖累,倒是像是会了小说中的道术神行法一般,一日一夜不停步地跑了四百多百里。 一身刘传玉给予的阴血录气机花了三成,终于是步入了京畿道辖境,若是现在能登上泰山之高,就能眺望还有三百里外的天奉府地界了。 七月十日,子夜之前,何肆终于来到京城所在的天奉府境内。 身处老家顾安县,何家村。 此刻距离京城只有一百二里了。 纵使气机还有大半盈余,何肆还是不免心力憔悴。 何家祖屋在这儿,从这边开始回家,就不再需要寻人问路了。 何肆去了爷爷奶奶的坟头祭拜,想着上一次回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何肆其实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他们死得很早,所谓祭拜也是名不副实,只有‘拜’没有‘祭’,只是磕头几下,没有准备蜡烛焚香。 何肆站在坟外,看着坟头,心想里头的人兴许根本不就不知道他是谁。 夜已深了,临近中元节,鬼门大开,连天气都是不怎么炎热了,不知是凉风习习还是阴风阵阵,山上的坟头杂草丛生,簌簌颤抖着,何肆没有说话,并未觉得害怕或者忌讳。 即便素未谋面,自己还是他们的血脉存世,纵然是鬼怪小说中令人畏惧的鬼,也总有在阳间牵挂他们的人。 每年清明、中元,还有二老死祭,家里总在一百二十里外的临昌县中给这二老摆酒菜,烧纸钱,希望他们能吸上几口香烛气,饮上两杯热黄酒。 何肆苦涩一笑,小时候的他烧纸钱时突发奇想问道,“爷爷奶奶每年都要有四次飘到京城,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收到,是不是太辛苦了?” 何三水一脸郁沉,叹气道:“孝子床前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堆灰。” 第211章 一梦游魂到京城 都说人是屋的胆,所以没人住的房子容易塌,何家老宅就是间普普通通的土坯房,没有围墙,只有三间地基。 因为何三水在京城任职刽子的原因,一家人常年不返乡,这间老屋倒是被没人侵占去,大抵是刽子手的凶戾和晦气吧。 老屋门上挂着形同虚设的门锁,早就锈烂了,何肆随手扯断铜锁,在自家蛛丝煤尾的老宅中住了一夜。 这一次是真的入了好眠。 之前何肆一路回京,除了江底斗龙那一次重伤,被朱家那四品老朱贼摘红丸那一次半昏半睡,还有与杨宝丹水乳交融的那一夜得到馈赠,其他时候,何肆都是有庙住庙,有店投店,露天席地也有,他都是摆出锄镢头的架子假寐,或者在盘膝而坐,手握大辟,摆出一个自讨苦吃的架势,即便身心俱疲,也强撑住不睡,既是担心遇到什么避之不及的突发凶险,又是害怕恶堕降临。 好在吞贼魄化血后再无五劳七伤,否则铁打的人这般祸祸也早该变成死人了。 即便后来得到明妃相的馈赠的皮囊已经焕发生机,暂时不为恶堕所困,又有仪銮司一路随同,何肆还是这般坚持不睡,刀不离身,甚至到了齐家之中也不例外,可想而知何肆这一路的谨小慎微。 可在顾安县何家村的一夜,何肆只是手握屈龙,就安然睡去,已经化血的尸犬魄依旧作用自身,伏矢魄也时刻警觉,违背道家睡功姿态的尸睡,却是时时刻刻提防着风吹草动,在安然无事中,何肆睡了个好觉。 何肆做了个梦,梦中他只是眯了几个时辰,然后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似乎是近乡情更怯,何肆心中的焦急,忽然就忘了去隔壁的李家村看一下何花的生父生母,一心只有回家。 京城就在眼前,何肆轻车熟路,回家的脚步越发轻快而迅捷。 中午时分,何肆从姜桂楼进入四楼二洞,经过斩铁楼来到临昌县地面。 甚至忘了怀疑这座永远繁华的京城为何一片死寂。 何肆回到墩叙巷时,发现巷中空无一人,何肆后知后觉,心中忽然就咯噔一下,快步走进自家小屋。 一个身影背对着自己,何肆嘴唇微颤,试探问道:“二姐?” 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缓缓转身。 是何叶,明明是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却是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还有那淡漠的神情。 “你回来啦。” 何肆眉头紧锁,“你是谁?” “我是你二姐啊。”何叶又摇摇头,“不,我就是你姐,血脉相连的姐姐,何来二姐之说。” 何肆忽然惊觉,想起之前无色界中宗海师傅对他说过的话,“你是谪仙人!” 何叶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你姐,一母同胞的。” “二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何肆小心翼翼地问道,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何叶看着何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缓缓开口,语气终于是带上一丝俏皮,“你是小四啊。” 听到“小四”这个称呼,何肆鼻头忽然一阵酸楚,问道:“爹、娘、大姐呢?” 何叶说道:“不在这里,在家里。” 何肆不解,“这里不就是家吗?” 何叶摇头,“这是梦。” 何肆懵懂,“我是在做梦?” 何肆小时候会想,爷爷奶奶的魂鬼魂能不能飘到临昌县接受祭奠,现在他倒是亲身经历了。 一梦游魂到京城。 何叶点点头,“小四,你可终于做了一个长梦啊,我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 何肆却是问道:“那你还是我二姐吗?” “是也不是。” 何肆颤抖着问道:“那我二姐还在吗?” 他想到了那个朱家二房的夫人姜素,她原来只是个弱质女流被师伯拿来威胁朱全生出城一战,可她之后宿慧完全觉醒,变成了锁骨菩萨,就不再是姜素了。 何叶的回答令他宽心,“她也在家里等你呢。” 何肆不知为何,全然信了她的话,心中不再惴惴。 何叶却是淡淡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忧伤,“自我有意识起,我就一直待在这里,孤身一人,等了十年,你八岁时,一梦六年,之后我们才有了联系,我的世界有了你的声音,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呼唤,你每一句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一直无法回应,但我一直都在。” 何肆听到这里,眼眶不禁湿润了,“是我抢走了你的梦吗?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该觉醒宿慧了对吧?” 何叶先摇头后点头,“是我要抢别人的梦,阴差阳错落到你身上而已,你替我受罪了。” 何肆懵懵懂懂,只是心疼,“那你怎么办?” 何叶不以为意,“不过是有一场枯坐而已,我等梦醒。” 何肆问道:“是等我的梦醒?” 何叶摇摇头,“等我的,修落魄法之人死后当即魂飞魄散,是没有来生的,所以这瓮天中地狱专设的各种酷刑也无法拘役魂魄,也就无法折磨,对于这瓮天的主人来说,谪仙也得入境问禁,他不会放任无法操弄百无禁忌的人存在,尤其是仙人,所以你不是移花接木,而是李代桃僵,这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你害我一直枯坐于此,是我该和你道歉。” 何肆瞠目结舌。 忽然感觉身体在不断接受拉扯,正在不断脱离此间。 何叶却道:“你太激动了,你要醒了。” 何肆忽然感觉到一阵痛心。 “我们还能再见吗?” “不知道,但我一直听得见你的声音。记住,你之前一梦六年,都是假的,不要把落魄法交给任何人,这是禁忌。” 何肆再睁眼,已是清晨。 他坐了起来,迷蒙中看见一张条凳上坐着一人,他霍然惊觉,瞬间拔刀,能叫伏矢魄无知无识的存在,只可能是四品身份大宗师。 刘传玉转过身来,看向何肆。 那一身体源于刘传玉的气机瞬间静如止水。 何肆诧异,“刘前辈?” 刘传玉对着他点点头,微笑道:“你醒啦?” 何肆讷讷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七月十四。” 何肆震惊道:“我居然睡了三天?” 以为只是睡了一夜的他,却是整整在梦中度过了两天三夜。 刘传玉摇摇头,语气温和,“那我不知道,我只守了你一天一夜。” 他是七月十三清晨来到的顾安县何家村的,看到何肆在熟睡中的何肆,就在一旁等他醒来。 何肆有些羞赧道:“您怎么不叫醒我?” 刘传玉笑道:“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看样子你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吧?” 何肆莫名有些感动,点了点头,“是啊,两个月没睡过了。” 刘传玉说道:“不着急,若是觉着累的话,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咱们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早到几天了。” 何肆摇摇头,他吞贼魄化血后的心贼境界可以无视五劳七伤,其实是有些取巧和唯心的,但是有那么一句口诀,叫心为形之君,所主一身政。持养常清明,百体皆顺令。 所以这心贼境界虽然无法真正用作疗伤,但对于身体还是大有用处的。 刘传玉忽然问道:“做了个噩梦?” 何肆愣了愣,脑中碎屑的梦境回溯,恍若隔世。 他摸了摸脸颊,尽是泪水。 难怪视线迷蒙。 刘传玉安慰道:“梦都是反的。” 何肆没有说话,梦中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由人定。 他就站在那里,脑中的东西仿佛倏然而逝,他只是尽力一遍一遍重复梦中的场景,却是只记住了一句话,“不要把落魄法交给任何人!” 记住这一句话的何肆,已然忘记了其余全部。 第212章 家 刘传玉问道:“那咱们动身?” 何肆愣神许久,收敛所有疑惑,却是说道:“刘前辈,我想去一趟不远处的李家村,耽误不了多久时间。” 刘传玉没有拒绝,十分和善道:“当然可以,你是要去李家村找你那位义姐的父母吗?” 何肆略微吃惊,“您怎么知道的?” 刘传玉笑而不语,何家的一切他不说了如指掌,但一些有迹可循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不过从那愿赌服输不再姓徐的人屠徐连海死后,刘传玉就没有过多关注何家了,现在的他也不知道何肆那个过继的姐姐何花的父母已经到了京城。 今年二月何肆刚刚入狱之时,陈符生正巧在北山上操练三军,踌躇满志准备北伐,陈含玉刚刚监国,也是并不知道何肆一家的情况,否则不至于将何肆拾掇得如此凄惨。 陈含玉这个新帝在未继承大统之前,也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太子。 陈符生却是对此不以为意,皇帝需要励精图治吗? 需要,但也绝非必要。 有三公、内阁、六部、五寺等等机构辅佐,皇帝只要不是破旧立新,昏招频出,就担得一句贤明圣德了,再加上虚心纳谏,皇朝只要不腐朽到无力回天,国祚延续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的陈含玉,才是被赶鸭子上架,慢慢熟悉一个皇朝的运作,不再那般随心所欲。 何肆带着刘传玉去了不远处的李家村,来到李哞与马念真二位叔婶的家里。 是一家比何家老屋好上不少的屋子,至少看着十几年不会塌,何肆敲开了门,伏矢魄却是早发现李家之中只有几个陌生人,有大有小,看他们的神态,不像客人倒像是主人。 在屋外晾衣服的一个头包蓝巾的妇人投了视线过来,看到是陌生人,便有些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啊?” 何肆朝她笑笑,问道:“婶子,这里不是李哞家吗?” 妇人愣了愣,说道:“原来是的,现在卖给我家了。” 何肆略微诧异,“卖了?那这家的人呢?”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没听他们没说起。” “这样啊……”何肆点点头,若有所思,看着眼前妇人眼神闪躲,却不是闪烁其词,她应该是见到自己背重剑、挎长刀打扮,有些被吓唬到。 何肆也不好过多询问,在他的印象里,李家和自己家一样,都是没什么亲戚的,乡里乡亲往来也少,不然相互拉扯一把,在天奉府辖境内,就算日子再难也不会过不活,更不至于将何花过继到自己家。 叔叔婶子这是去哪了呢?对了,还有那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李舒阳。 刘传玉忽然出声提醒道:“既然是买地,那可以问一下是乡绅还是里长主持的。” 何肆豁然开朗,村里买地,须得有人公证,其实就是多此一举的抽水,与牙侩、拉纤的无异,一般都是乡绅或者里长,离朝百户为一里,每里置里正一人。 何肆又问道:“婶子,你这买房买地的手续是哪位经办的啊?” 妇人看着何肆一身江湖打扮,身后还跟着个纤尘不染的白袍独臂男子,眼神有些忌惮,不敢隐瞒,伸手一指道:“就是那一户的张邻长。” 一里又分五邻,每邻有邻长,当初能说会道的马念真撺掇了那个挨千刀的张邻长,居然合起伙来骗她高价买地买房,然后二一添作五,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也不是好相与的,趁着他们一家不在村里,将那几块没有出卖的自留地都占了,地上种他个几年庄稼,是谁的还说得清? 哼,倒真希望他们都死在外头,永远不要回来了。 何肆对着妇人道了声谢,又去隔壁敲门,这邻长家显然是富庶一些,一样的土坯房,但是有土院子,有木围栏。 何肆叩响篱笆小院的柴扉,很快一个样貌还算敦厚的男人探出头来。 何肆一番询问,结果得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回答,李哞一家三口,去了京城,投奔亲戚去了。 他们在京城的亲戚,用脚趾头想也就只有自己一家。 何肆这才放下心来,如此也好,本来也是打算带着两家人一起迁居江南的。 省得来回赶了,甚至连以后提亲都方便了。 母亲齐柔是个很守旧的人,不想亏待何花,结婚该有的礼数一样不想落下,父亲也是面冷心热,曾经不止一次提起过,将来何花是要还宗的,得改回原来“李椒月”的姓名,再嫁入何家。 何肆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觉得李椒月这名字太一般了,哪有何花好听,一点都不朗朗上口。 二姐何叶也是这般想,她自己是个遗腹子,连名字都没想好生父就死了,打出生起名字就叫何叶。 何肆没有了后顾之忧,就跟着刘传玉继续上路了。 被四品大宗师裹挟着,倒是又省去了一些气机,这回何肆可没敢厚颜再开玩笑要刘传玉给他补充气机,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一百二十里几乎顷刻便到。 京城城门虽然戒严,倒也不算禁绝往来,只是盘查甚严,像何肆这样说得出身份住址却是拿不出证明的人,尤其还带着兵器,若是没有刘传玉拿着一张自证身份的牙牌,绝对进不了城中,还有被缉拿的风险。 倒是免去了何肆从京城西面光恒坊先进姜桂楼再绕一圈回到城内的麻烦,而且那条路,如今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刘传玉却是忽然站定,对着何肆说道:“我还要回宫复命,就暂时把你放在这里了,你现在是待诏,不便随我入皇宫,陛下想要见你,自然会召见的,估计也不会放在宫中,你就先回家和家人团圆吧。” 何肆有些感激地看着刘传玉,行礼道:“刘前辈,多谢一路照拂了,感激不尽。” 刘传玉摆手一笑,“说来惭愧,就陪你走了一百二十里,何来的照拂?” 何肆真心实意道:“若非刘前辈给予的气机,我哪敢这般赶路?这是我一路的底气啊。” 刘传玉点点头,却是说道:“回到京城就要守京城的规矩,以后再见,你得称呼我为刘公公。” 何肆点点头,虽然公公是宦官的尊称,普通的寺人都得不到这般称谓的,但何肆还是觉得有些折辱的意思,不过刘传玉既然提出了要求,他自然照办。 “那便就此别过吧。”刘传玉转身。 何肆出声挽留道:“刘公公,我斗胆问一声,陛下找我,所为何事?” 刘传玉摇摇头,“不知道。” 何肆没再说话,自己出去一趟,三个多月时间,走遍了大半个离朝,从未入品变成了伪五品,如今脚踏实地站在京城之中,倒是有些恍若隔世。 而那位本就千乘之尊的太子殿下,也是变成了皇帝陛下,自己再见他时就更得战战兢兢了。 一时连回家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何肆打算回家一趟,然后直接去北郊的方凤山毗云寺,那是和宗海师傅约定好的,不能耽搁。 何肆朝着墩叙巷走去,脚步却是忽然一停, 然后财大气粗的何肆先是是去了螺钿坊的衣裳街,快速游肆,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在估衣铺照了照镜子,捯饬一下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太狼狈,有气机傍身,反正精神奕奕的。 之后没耽搁太久,又去了封丘巷德誉斋买了几份饽饽,最后是去菜市口买了一坛鹤年贡,这才安心地往家走去。 饽饽至少可以堵住二姐的嘴,酒水是给爹的,布匹首饰是给何花的,至于娘,他打包了几份现成的潮面,按娘的性子,一定要说什么上马饺子下马面了,家里有现成的炸酱,兑付兑付吃点得了,别叫她再忙前忙后的。 何肆一路上小声念叨着什么,翻来覆去竟只是那句,“我回来了……” 带着些生疏,故而反复练习着,念念有词。 心跳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慢。 辰时刚过,大包小包、背剑佩刀的何肆走入墩叙巷。 引来那些二皮匠、仵作、扎纸人、刽子手的异样眼神。 何肆统统视之不见,径直走到自家小屋门前,露出自以为灿烂的笑容,实则眼光闪烁。 “我回来了!” (第二卷 釜中鱼结束,第三卷 朔风悲) 第1章 泪是衰翁血 墩叙巷的何家小屋实在是逼仄,只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面前一间设有大盘炕的客厅,一家五口只能蜗居。 宿宿信信过许多高门大屋的何肆回到家中却是忽然舒心,只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酒蒙子父亲何三水坐在桌前,桌上的一壶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封丘巷的烧锅酒,勉强算作酒香不怕巷子深,价钱又是真便宜,其实粗劣得很,也就不好细细咂摸味道了,却是足够烈,叫人快饮不得,十分矛盾。 “小四?” 何三水听到那句音调不高的“我回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酒醉糊涂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儿子了。 尤其这个儿子还背着一把宽厚的大剑,大包小包的,形状十分奇怪。 今晨一大早李舒阳那小子就来了,叫走了姐姐何花,因为今天是七月十四,七月是个孝亲月,而十四日是“七”数的复生数,传说鬼门大开的日子,所以李家要在今天祭祖。 何花自过继到何家之后就从没参与过李家的祭祖,现在两家人住得近了,走动自然也多,何三水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难得挤出些笑容,拿出一块碎银子交给何花,叫她懂事些,别空手去。 何花有些受宠若惊,其实自从何肆下狱又出狱之后,父亲何三水的脾气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这三个多月何肆一直在外未归,这段时日他几乎就没发过脾气,只是酒瘾更大了些。 出门之时何叶还在睡懒觉,摇都摇不醒的那种,何三水倒是没有叫她,一个人拿着那把龙雀大环在巷子里练完十八式斫伐剩技之后就回到屋里喝闷酒。 那被他尊称一声齐爷的酒友齐金彪如今年事已高,也不会日日出来抛头露面的,毕竟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有些自矜,好汉不提当年勇,要提也是在他人口中口口相传,可他担心,若是自己一直待在屋子里,就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须得把握好尺度,这是一门技术活。 何叶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看到何三水坐在桌前喝酒,蹑手蹑脚就下了床,叫了声爹,没有揩牙就抱起衣服就去了月河边浣洗。 “爹……”何肆看着老爹一身酒气熏天,眉头微皱,有些担心道,“大早上的,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何三水还没说话,那把放在桌上的龙雀大环就噌的一声出鞘,向着何肆飞掠而去。 何肆兀得一惊,这不是被师伯抢去的龙雀大环吗? 怎么会出现在家中? 何肆来不及多想,刀锋直指面门的一瞬,倏得悬停不动,然后就是一个旋转,刀柄朝向自己。 何肆手中大包小包掉落地上,下意识伸手握住龙雀大环。 手握龙雀大环,何肆随手一挥,一轮月华闪现,龙雀大环发出欢欣的清鸣,狭小屋宇之中都好像被一阵清风吹拂而过。 何三水听着耳边响彻的刀鸣,好似醍醐灌顶,当即酒醒大半。 哪管龙雀大环发出的异变,迷迷瞪瞪的双眼瞬间清澈,直勾勾盯着儿子,站了起来,“小四!真的是你?” 何肆按捺住咚咚的心跳,故作轻松道:“爹,才三个多月不见,你就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何三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用劲不小,“好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旋即何三水意识到儿子的双臂脱臼过,双手仿佛捏住一块火炭,瞬间松开。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谁说做父亲的就没有心思了? 何三水身为一家之主,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牵肠挂肚。 何肆问道:“我娘呢?” 里屋的房门顿时打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口中喊着“小四”。 齐柔从很小的时候就瞎了,大夫说是气滞血瘀、风痰阻络的双症所致,这些年用了许多明目草药以及导痰汤,外加针灸,却是没有半点儿好转。 齐柔早就认命了,想留着钱给三个孩子,不浪费在自己身上。 她早就习惯了目茫茫无所见的生活,却是在听到自己归家儿子的动静后,喜不自胜,急不择路。 何肆一见到母亲,双眼当时就红了。 何三水让开一步,何肆还未上前,就被母亲一把抱在怀里。 何肆赶紧将右臂微微抬起,免得大环龙雀的锋芒伤到母亲。 “娘……”何肆说不出话来,耳边满是母亲的喜泣。 何肆心中满是内疚,是他叫家人担心了,他曾听隔壁的齐爷说过,眼泪的原料是血,让亲爱的人流泪,其实就是叫他流血无异。 若是何肆当初在私塾中少打盹,少偷看些闲书,就该知道自己也曾学过一首悼诗:“情知泪是衰翁血,更为童乌滴数行。” “娘我回来,你别哭啊。”何肆知道母亲的双眼有疾,哭不出来的,只会憋坏了眼睛。 何肆心中更是下定决心,要去摩柯洞中寻找那传说中的续脉经,让母亲的眼睛重见光明。 不过如今他也知道那续脉经的珍贵,与透骨图和阴血录齐名的功法秘术绝不是单凭师雁芙的一个承诺就能兑现的。 护送灵儿姑娘的任务可没这么丰厚的报酬,希望能换得一鳞半爪的残篇,供他管中窥豹。 齐柔颤巍巍松开了何肆,双眼通红,没有一滴泪落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何肆问道:“我姐呢?” 齐柔说道:“你二姐她洗衣服去了,大姐去了胭脂巷的居仁小院。” 何肆一惊,“居仁小院?” 那不是陈含玉当初赏赐给他的院子吗?他却不敢涉足,最后姜玉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阁老要和太子殿下成同靴之谊,提出了交换如心和曲滢这对并蒂莲的要求。 当时还是未入品的何肆对此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对这些大人物只想敬而远之。 当即就说不敢念想院子,回家就将房契烧了,后来虽然没有做到这般决绝,也是因为不想多和父母过多解释,使其担心。 何肆却是没想到父母居然真就心安理得地用上了这间院子。 不过好在这院子是陈含玉所赠,来路正当,无可挑剔,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我姐这是搬去胭脂巷住了?” 何肆有些疑惑,胭脂巷可是一条暗藏青楼窑影的烟花柳巷啊,以后住在那边,耳濡目染的,总归有所芥蒂。 何三水回答道:“是你顾安县的叔婶来了,暂时给他们住了。” 何肆家没有别的亲戚了,所谓叔婶,又在顾安县,自然只能是何花的生父生母。 “我知道了。”何肆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早先他已经知道了这事。 何三水有些疑惑儿子的平静态度,“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何肆解释道:“我回家时路过了顾安县,回了一趟老家,也去过了李家村,所以知道了这件事。” 何三水点点头,“是这样啊,咱们村里现在什么样子了?咱家老屋还在吧?” 何肆回答道:“村里还是那样子,只是人看起来少了些,我谁也不认识,就没打招呼,老屋挺好的,再过几年都不会塌,对了,我还去给爷爷奶奶坟头祭拜了,还拔了草。” 齐柔的生日是七月十五,恰逢中元节这个不适合庆生的节日,但也不适合用来祭奠,总归生人死人相冲,所以何家一家每年都会早早的完成了祭祖,只是今年清明和中元二节何肆都不在家中,不能给先人倒黄酒,烧元宝。 何三水祭奠先人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保佑那外出未归的小子。 何三水却是没想到儿子在顾安县何家村对着二老的坟头磕了头。 听闻何肆去了父母坟头祭拜,何三水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笑意,拍拍他的脑袋,夸赞道:“好小子,懂事了。” 第2章 报喜不报忧 何肆羞赧一笑,这才扬了扬手,问出心中疑惑,“爹,我的刀怎么会在这里?” 何三水闻言面色略微古怪,说道:“大概两个月前,毗云寺的宗海师傅来过咱家,说是帮你报平安,当时他就拿着这把刀,说是在外城捡到的,要物归原主,其他的倒是也没多说什么,你娘想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倒是安心了不少,总算是睡了几个好觉。” 何肆心中虽然对于龙雀大环的来路还有些疑惑,但是听闻是宗海师傅所为,也就没有更多忧虑了。 自己还在贺县躺棺材时,就拜托过宗海师傅向家中报个平安,宗海师傅还是这么叫人放心。 父母在,不远游。 想到这几个月叫父母家人牵肠挂肚了,何肆也是满心内疚。 何三水帮何肆捡起地上的大包小包,说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下聊?还有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怪浪费钱。” 何肆刚坐上桌前,齐柔就迫不及待问道:“小四,当初说好的一个月时间就回家,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啊,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了?” 何肆如实道:“我去了一趟江南。” 齐柔捂住嘴巴,双眼无神,眸睑却是微颤,似乎替儿子担惊受怕道:“怎么去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何三水没有说话,却是对何肆使了个眼色,何肆当即心领神会。 母亲齐柔的身体向来不好,做儿子的也只能报喜不报忧。 何肆找了个由头,牵强道:“就是本打算乘船去山南灵州的,没想到染上了风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了,没想到直接到了江南。” 何三水一抹脸,这是放什么狗屁呢!何肆也是脸红,好在齐柔看不见。 齐柔一脸不可置信,“就只是这样?” 何肆点点头,笃定道:“就是这样,然后我就一直向北赶路,花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是到了家。” 齐柔对于儿子未曾言明的一路艰辛十分心疼,却也只能多此一举地关切道:“路上一切都还算顺遂吧?” 何肆点点头,此刻身处家中,享受着母亲的关怀,父亲的责备,仿佛一路上经历的所有艰难险阻都不足道了,他轻笑道:“一路平安到家,人也全须全尾的。” 说这话时何肆有些心虚,毕竟出去的时候他还有十个脚趾,回来就剩九个了。 不过若是没有杨宝丹的馈赠,现在的他只能是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回到家中,如今的状态,已经叫何肆十分知足了。 齐柔又问道:“京城现在都戒严了,你怎么进来的啊?” 何肆干脆扯谎到底,说道:“就是被盘问了一番,我这是回自个家,他们还能拦我不成啊?” 齐柔只是眼瞎,却是心如明镜,但也不再多问。 对她而言,只要自己孩子回来了就好。 她现在只关心孩子累不累,饿不饿。 齐柔问道:“小四,你吃了没?” 何肆摇摇头,“还没呢。” 其实何肆已经四日时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了。 齐柔赶紧站起身来,说道:“那我给你下面条去。” 还真被何肆给料到了,上马饺子下马面。 何肆赶紧说道:“娘,我在菜市买了现成的湿面,你不用和面了。” 齐柔怨怼道:“你这傻孩子,哪有不回家先去买菜的?算了,我去焯一下面,配点炸酱吃。” 何肆刚要起身帮忙,齐柔就一把按住他,说道:“你就坐着吧,从来也没出过远门,这一路回家够辛苦了,累着了吧?” 何肆摇摇头,将桌上的面条递给母亲,说道:“娘,我不累,好着呢。” 齐柔笑道:“你是觉得娘瞎了眼干不好活是吧?你们仨孩子小时候,不都是我做饭的?也没放错过油盐酱醋不是?” 何肆只得老实坐着,无奈道:“娘你这是什么话啊?我去不给你添乱就是了。” 齐柔摸摸儿子的脸颊,“你就陪你爹好好聊聊,我去下面条。” 齐柔转身进了厨房,带上了门,何三水脸上的笑意当即散去不少,有些沉重。 看着自己三月未见的儿子,似乎变化了许多。 腰间配置一把长刀,身后负着一把重剑,尤其是那股捉摸不透的气息,让他不由皱眉。 何肆低眉顺眼,在自己老爹面前,还是不敢造次。 不管何肆在外头闯出什么名堂,回了家,家里的主心骨还是父亲何三水。 何肆却不难发现,父亲这会儿已经生出了不少的气机,近乎入品,大概是因为修《炼斫伐剩》技的缘故吧,父亲好歹杀头凌迟的刽子手艺学自师爷屠连海,三个月时间,武道有些长足的进步他并不感到奇怪。 何三水叹了口气,现在自己的妻子,儿子的娘亲不在身边,父子俩倒能说些掏心掏肺的话了。 何三水开门见山,“你杀人了?” 他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当然不是徒有虚名,说玄奇些就是技进乎道也不过分,对于血煞之气的感知甚至强过不少高手宗师,尤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他的气息上有些微变化,哪能逃过自己的眼睛? “嗯。”何肆没有隐瞒。 “杀了挺多的吧?” 何肆摇了摇头,“没仔细数过。” 何三水闻言面色微变,对于刽子手行当来说,杀人过百是一大忌讳,他看着自己有些陌生的儿子,却是心疼,忽然说轻声问道:“小四,你这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何肆犹豫了一下,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何三水叹息一声,心中苦涩,伸手晃了晃桌上的空酒壶,里头早已涓滴不剩。 过了片刻,他颓然道:“苦了你了,是爹没用……” 此言一出,顿叫何肆泪如泉涌,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何肆慌忙用袖子揩了一把眼泪,取出鹤年堂买来的鹤年贡,推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道:“爹,酒这东西戒不掉也至少也喝好点。” 何三水看了一下鹤年堂的贴纸,“鹤年贡?” “嗯。” “浪费!这酒可贵。” 何肆笑了笑,“儿子现在有钱了。” 就算没钱,孝敬老子一些好东西也是天经地义,但凡敢想浪费一事,都要天打雷劈。 何三水点点头,无声笑了笑。 拔开塞子,假意闻了一口酒香,实则是把鼻中酸涩吸了回去。 眼睛也是微红的何三水仰头灌了一口鹤年贡,明明是口味醇香,酒性温和,却是没有品出任何味道来。 何三水浅尝辄止,对着儿子说道:“都过去了,回来就好。” 何肆点了点头。 何三水忽然有些氐惆道:“儿子出去一趟,回来比老子都厉害了。” 他现在对于武道也是半懂不懂,却是不妨碍他估摸儿子的深浅。 何肆闻言急忙说道:“爹你哪的话啊?我要和你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何三水摇摇头,低声道:“倒不是咱爷俩串通一气瞒着你娘,只是她胆子小,怕她担心而已,爹的胆子半大不小,经得住吓,你和爹透个底,现在的实力有多强了?爹已经看不透你了。” 第3章 父父子子 何肆闻言陷入沉默,倒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在思忖怎么和老爹举例子,毕竟自己老爹应该连武道六品都还不知道。 何肆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刚要开口,却见何三水站起了身,将房门虚掩,不叫外头那些好奇的人看见、听见什么。 何肆这才说道:“就比方说爹你上次凌迟赫连镛那一回,如果再遇到那样的情况,凭借五十京兵还有几百羽林卫,应该是伤不到你儿子了。” 何三水怔了怔,难以置信道:“可不能胡说。” 何肆笑着摇头,“千真万确。” 何三水看着儿子不似说谎的表情,无奈笑笑,他想过儿子成为了什么武林高手,却是不敢想这么大,“才三个月啊,你这是遇仙缘了吧。” 自从袁饲龙一人平叛五万反军之后,如今天下大多无知百姓都觉得世上有仙,而离朝之中也掀起一阵寻仙访道之风,可连月来都是一无所获,又是叫不少人对虚无缥缈的仙迹产生怀疑。 其实万人敌,四品大宗师便可,数万人敌,三品精熟也不在话下。 无非没有那般云淡风轻的写意罢了,是要搏命的。 何肆微微一愣,何三水一句玩笑话,却是一语道破,若非是修落魄法,若非被谪仙人夺舍,若非锁骨菩萨赐下机缘,他何肆哪有现在的实力?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即便这些所谓的“仙缘”利弊参半,何肆也只能是宽慰自己祸福相依了。 何三水问道:“小四,不把你身后的那玩意儿取下来吗?” 何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背着剑,他挠头笑道:“我都背习惯了,爹不说还真没感觉。” 何肆起身解下重剑靠在墙边,想着现在身在京城,这样的打扮就有些太招摇了。 看着儿子举重若轻的样子,何三水挑眉问道:“你肩膀上的伤都好了?” 何肆笑着点头,有些显摆道:“已经好透了,一点病根没落下。” 何三水闻言却是一抖袖子,刀不离身是何家二代单传的规矩。一把小刀出现在手中。 何三水笑道:“那咱父子俩比划比划?” “好啊!”何肆咧嘴一笑,没有拒绝。 何肆袖中虽然没刀,腰间却是有着姚凝脂赐予的十二枚天外陨铁所制的镖刀。 他手掌抚过腰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镖刀。 镖刀没有刀柄不便持握,何肆就只是双指夹着薄如蝉翼的刀身。 何三水眼前一亮笑道:“臭小子,好东西还挺多啊。” 何肆笑而不语。 两人回到桌前对坐,何三水不讲武德,忽然就先手进攻了,施展的是没有名字的人屠刀法,刀劈小鬼。 何肆并指夹刀,以镖刀作锋,与何三水对拼一击,一下子在空中击出一点火星。 何三水施刀不断,迅捷凌厉,何肆面对父亲的攻势,不敢怠慢,以指代刀,在空中连点三下,破去何三水的攻势。 何肆这三点并非随意乱点,知己知彼,都是师爷屠连海的招式手段,彼此也知道弱点在哪里,何肆的每一次点击都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父亲的攻势。 若非齐柔就在厨房,何三水都忍不住为儿子喝彩一声。 厨房里头的齐柔忙着生火煮水,虽然眼睛不便,倒也不太手忙脚乱。 她是故意留出空间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自然也不会做什么扒墙角偷听的事情。 何三水并没有收敛攻势,反而一刀接着一刀,如同流水般连续不断地攻击。 忽然就换作了斫伐剩技中的一式掠脂斡肉,只是没有用上气机,何肆面色微变,父亲果然是学会了斫伐剩技。 何三水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对于如今何肆来说,这绝对是出乎意料的。 何肆总以父亲的刀法为傲,从不避讳父亲京城第一刽子手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的何肆今日再见施道,还是觉得厉害得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而父子阔别三月,仅刀法而言,何肆在父亲面前,也就只是作周旋而已,谈不上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何三水却是暗暗咂舌,他知道自己儿子学刀快,却是没想到进步如此神速。 没等何三水加大攻势,何肆反而是率先发难,他并指如刀,手腕飘忽不定,一刀就迎面劈向何三水。 这一刀,不是斫伐剩技,也不是师爷传授的刀法,而是杨家刀法最精妙的三式中的“胜雪”。 何三水只见何肆手中寒光一闪,只觉天花乱坠,好像看到了粉碎银山成雪片的画面。 倒不是无力抵抗,而是之前都是知根知底的路数,化解起来几乎不动脑子,何肆这是一记妙手,打他了个措手不及。 何三水立即定睛凝神,一式铁闩横门信手拈来。 刀尖对刀尖,毫厘不差。 即便何肆留了些力道,何三水手中的小刀依旧炸碎。 何三水只觉手臂发麻,虎口生疼,却是一脸笑意,甩了甩手,洒然道:“我输了。” 何肆急忙开口,“爹你没输,是刀不好。” 何三水才没输在技上,只是小刀的材质普通,又是缺乏与人对垒的经验,论招式,他可没输半点儿。 何三水摆摆手,一脸笑意,这世上就少有嫉妒儿子才能强过自己的父亲,“输了就是输了,不用找借口,要是儿子一代代都不如老子,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说的打不好,难道我还要用上那口环首刀再和你打过不成?” 何肆赧颜一笑,虽然胜之不武,但心里还是有些窃喜。 何三水视线游移到何肆腰间,这才问道:“你身上的这把刀又是哪来的?” 何肆当即摘下佩刀递了过去,“此刀名为屈龙,是一位刀法精湛的长辈赐予的。” 何三水接过屈龙,拔刀出鞘三寸。 使刀之人看到宝刀,就像好色之人看到赤裸美女,鲜有坐怀不乱的,何三水恍惚惊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啊。” 何三水回过神来,移开目光,眼神看向儿子,“不过……小四你哪来的什么刀法精湛的长辈啊?” “就是,就是……”何肆顿时支支吾吾,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介绍杨元魁。 何三水是刽子手,对于五服九族都是无比稔熟,叙亲论辈绝不会错,儿子媳妇的爷爷,那是息眷五族之类,轮作男眷父。 何肆却是有口难开,总不能说你一直撮合着结婚却是不开窍的儿子,这次出去了一趟就三个月时间,便和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好上了吧? 这能用兔子不吃窝边草解释吗? 何肆心里没底,父亲脾气上来了,觉得他负了何花,一顿连削带打肯定少不了。 苦恼子…… 何三水瞪他一眼,不满道:“怎么还吞吞吐吐起来了?” 何肆深吸一口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套,不如坦白从宽吧。 何肆言简意赅道:“就是儿子在江南道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女子,算是情投意合吧,也见过她家中长辈了,然后就……就行了周公之礼……这刀,是她爷爷送的,他家长辈还送了我好多东西,有几百两钱庄汇票,我身上的十二枚暗器,一双刀枪不入的金丝手套,一匹价值百金的狮子骢,还有一套刀法,一本拳经,一门弹指催暗器的秘术。” 何三水闻言面色一僵,双目突出,横眉瞪目,“臭小子,你没和我开玩笑?” 何肆低眉顺眼,“这种事情我哪敢开玩笑啊……” 何三水伸手指着何肆,手指颤抖,语气也是颤抖,“你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 何肆做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毕竟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何三水怒其不争,一拍大腿道:“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把人家好姑娘带回家来啊?” 何肆呆若木鸡,“啊?” 第4章 提议南迁 何三水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行欠妥,轻轻咳嗽一声,旋即板着黑脸,假意斥喝道:“臭小子!你这样做对得起小花吗?” 何肆听着不痛不痒的斥责,有些无奈道:“爹,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何三水瞪了儿子一眼,眼中却没有多少严厉,“我很生气,但是这脾气不能是现在发。” 何肆不明就里,问道:“爹什么意思?” 何三水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没好气道:“傻啊你,脾气就这么点,发完就没了,不得等到小花知道这事的时候再发出来才有用啊。” 何肆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这父辈的智慧,果然不同寻常,非他小家雀所能比。 一直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尽早传宗接代的何三水自然是不介意何肆与别家姑娘私定终身。 何三水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自了汉的打算,钱都花去烟花柳巷了,直到娶了齐柔生了儿子之后才收敛了许多,开始为孩子攒钱,似乎是觉得去那些欢场太费钱了,真就再没去过。 自然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哪会怪罪儿子,甚至谢天谢地他开窍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从小半当女儿又半当儿媳的何花。 何三水端着架子,训斥道:“臭小子,你这事情办得可不地道,明明小花才是先来的。” 何肆低着头,轻声道:“我真知道错了。” 何三水看着儿子,认真问道:“儿啊,你真喜欢小花吗?” 何肆郑重点头,“真心喜欢的。” 何三水叹了口气,自己儿子这份喜欢看起来好像不太坚牢啊。 他也是收敛了情绪,认真说道:“你看你娘,心里就装着你们三个孩子,每天柴米油盐就足够她心力交瘁了,你这从没出过远门,一走就是三个多月,你看她都老了。” 何肆没有理解何三水的意思,只是一脸歉疚道:“是儿子不孝。” 何三水摇摇头,提点道:“儿啊,人心不大,就这么点地方,装不下太多东西,厚此一定薄彼,爹反正就你一个儿子,自然偏心,你看你娘,这些年来想要一碗水端平,多辛劳?” 何肆似懂非懂。 何三水语重心长道:“做人不能忘本,你现在是出息了,比爹厉害多了,但还是那句话,人心不大,装不下太多东西,所以,千万别想着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之类的狗屁道理……有句话这么说的?夫复何求,这就够了。” 何肆这才完全听懂何三水的意思,羞愧难当,这是点自己三心二意呢。 他有些羞愧,却是保证道:“爹,你放心,我不会再犯错了,我绝对从一而……从二而终。” 何肆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从一而终的机会了,只得带着些严谨的半道改口。 看着儿子一脸窘迫的样子,何三水这才笑了起来,“和爹说说,江南那女娃子叫什么?多大了?长得漂亮不?给了你这么多东西,家里一定很有钱吧?她家知道咱家的情况不?知道你的情况不?” “爹……”何肆一脸难色,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谈及自己终身大事,就变成连珠炮了。 “她叫杨宝丹,已经及笄了,是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的少东家。” “开镖局的?”何三水微微皱眉,能开起镖局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家,镖局有三硬,一是在官府靠山硬;二是在江湖硬关系;三是在自身功夫硬。 何三水听后,沉默片刻,才道:“这姑娘家境不错,倒是咱们高攀了。” 何肆心知父亲已经对杨氏镖局的家境和背景有了些臆测,觉得是自家小门小户高攀了。 “那人家知道你和你小花的关系吗?” 何肆点点头,尴尬道:“他家该知道的都知道的。” 何三水面露古怪,“臭小子,有点本事啊。你就这么回来了,把人家扔在江南,人家家里没话说吗?” 何肆底气不足道:“我答应了会回去的,年前就回去。” 何三水愣了愣,“你这是要入赘?” 开镖局的家大业大,又是给了何肆这么多好处,杨宝丹又是少东家,自然不会远嫁,何三水理所当然以为他们是要招赘。 何肆摇摇头,“没这回事,入赘了爹你舍得啊?” 何三水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儿大不由娘,也是不由爹,你这倔脾气,你自己有主意了,我还能劝什么?” 何肆试探道:“爹,我想把一家人都带去江南住,还有大姐的父母。” 何三水嗔怪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人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小子算是有点良心,但也不多,才刚回家想着拖家带口投奔他媳妇去了。 何肆则是一脸认真道:“是真的,爹,我现在有钱了,你也该向衙门递辞呈了,刽子手行当太损阴德了,咱们就在江南买上两间大宅子,好好过日子,我现在些本事了,以后就在镖局走镖,你和娘就颐养天年吧,这京城微服的大人物太多了,去闹市上放个屁,熏倒仨也不奇怪,而且京城又太靠北了,眼瞅着打仗了,也不安全,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何三水不免有些意动,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啊?靠杨家吗?” 他虽然知道何肆身上有着几百两银子,但这钱在富庶的江南买两座宅子应该也不容易,而且何三水好面,在京城虽然是贱业刽子,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好歹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去了江南能做什么?真靠儿子吗?他可从没想过养儿防老。 这亲家暂且还有实无名的,叫他去投奔,这脸是万万拉不下的。 何肆摇了摇头,“爹,其实我回家的时候,还经过了山东泰安,就顺道去了一趟舅舅家,住了几天,祭拜了老姥爷,杨家送我的狮子骢我也留在那里了,我回来的时候,舅舅家的老管家给了我一百两银子汇票。” 何肆离开乔家堡时拿了几十两足纹雪花银,离开泰安县齐家的时候,闻人管家又是给了他一百两钱庄汇票,何况在斩铁楼接下的悬榜任务,光悬赏就有二百两黄金。 现在的何肆,真是富得流油。 何三水一脸惊讶,“你还去了齐家?” 何肆就不归家,也有左邻右舍打听,何三水一直对外说何肆为了种福之法,去外地探亲了,何家活着的亲戚,也就顾安县的李家和泰安县的妻子娘家了,没想到何肆真的将这两处都去了,一语成真。 何肆点点头。 何三水却是板起脸来,教训道:“这钱你怎么好意思拿啊?” 何肆理所当然道:“拿就拿了啊,自己舅舅,客气什么?” 何三水一瞪眼,“咱们两家本来就离得远,这么多年没什么往来,你姥姥姥爷不认你娘,觉得她不贞不洁,这是你知道吗?几乎就断绝关系了,就算你舅舅这人不见外,可他也只是在辽东做些小生意,小打小闹的不容易,你一下子拿人家一百两银子,还心安理得?你多大脸啊?” 何肆老实受训,没有说话,心中却是腹诽,“小生意?你要是看见舅舅家那五进的大院子,丫鬟个顶个漂亮,连管家都是五品小宗师,你就不会觉得舅舅在小本经营了,单供奉姥姥姥爷祠堂就比咱家屋子还大十倍,那是真巨贾啊,一百两算什么?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罢了。” 第5章 一路游山玩水 何三水见儿子不说话,也就不骂他了,只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真要去江南?你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 何肆点点头,“想好久了,去了还是去南边安稳点。” 何肆从来都觉得何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 父亲若是想着落叶归根,那干脆连爷爷奶奶的骨殖也一起迁了算了,已经让他改口叫岳父的杨延赞好像说过,“游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越州。” 何肆人小主意大,却是不敢马上就这么说,也要慢慢劝说父亲,何肆实在是不想在天子脚下过活了,那只见过两次的上位陈含玉,现在还不知道要召见自己干什么呢,反正不敢奢望是好事。总不至于对他被打落京越大渎一事嘘寒问暖吧? 何三水忽然问道:“一家人去江南,去找那女娃娃,你有想过何花的感受吗?” 何肆怔神,哑口无言,带着何花去找杨宝丹,这样的方式实在是有些伤人。 何三水又是叹气,沉声道,“算了,我媳妇那边我去说,你媳妇那边你去说,总要表个态的。” 何肆有些沉重地嗯了一声。 …… 何三水又是问了些一路上的情况,何肆基本上是略去了凶险,然后交代了大概。 即便如此,也叫何三水满脸震撼,自家小子,这三个月经历的事情可有些多了。 “我二姐回来了。”何肆忽然说道,他的伏矢魄察觉到何叶端着木盆走入墩叙巷中。 何三水一脸狐疑,“嗯?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嘿嘿一笑,“算是一种感知手段吧,爹你教过我的啊,说不能太过倚仗眼睛。” 若非是倚靠着自己五品之中出类拔萃的伏矢魄,何肆可就要做几个月的真瞎子了。 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直瞎着眼回到京城,不过却是并不担心,毕竟凭借着伏矢魄的感知,何肆完全可以装出一副目明的样子,骗过父母。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这是何三水从屠连海那边学来的说辞,以此提点过何肆,更多是老子在儿子面前挣面。 何三水闻言面色莫名,这臭小子,越来越看叫他不透了,一定吃了很多苦…… 何叶用脚顶开房门,看到一个少年背对着自己和父亲对坐,八仙桌上摆着许多包裹。 第一反应是那个话多的李舒阳又来了他老是来吵自己睡觉,来自己家的时间比待在居仁小院的时间还多。 虽然有点烦他,但他三天两头就送一些德誉斋饽饽铺的来,殷勤得很,也费钱得很。 这叫她气又气不起来。 何花对何叶说吃别人的嘴短,叫她矜持些。 她反问,李舒阳那不是你亲弟弟吗?怎么就是别人了? 何花重重揉揉几下何叶圆滚滚的脸,没好气道:“没你这个傻妹子亲。” 何叶被她粗暴地揉脸,一脸不忿,心想,“等你和小四成亲了,就该轮到我叫你妹妹了,哼哼!” 她何叶才是何家的长姐! 结果没过几天,母亲齐柔也是私下拉着何叶谈话,告诉她李舒阳喜欢她。 这叫何叶待了好久,自己也会有人喜欢吗? 齐柔问她是什么想法,毕竟她也十六了,半大不小了。 何叶摇摇头,当然是没有想法,她只是在想下次见面李舒阳会给她带什么吃的来,仅此而已。 何肆却是转过身去。 何叶愣住,“小四?” 何肆对她笑笑,“我回来了。” 何叶手中的木盆掉落地上,磨磨蹭蹭洗了小半天的衣服又脏了。 何肆只听她惊叫一声,“啊!你终于回来了!” 然后一个箭步向着自己冲来,倒是和龙雀大环一个德性。 何肆赶忙起身,刚好被她扑个满怀。 也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了,何肆并未计较避嫌,若论心智,这二姐比他还要小两岁不止。 何肆揉揉她的脑袋,“你可千万别哭了啊,我给你带了饽饽,你最爱吃的姜汁排叉。” 何叶闻言,眼睛落到桌上,看到德誉斋的饽饽包装,顿时破颜为笑,“谁要哭了?” 何肆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拿起一包饽饽塞进何叶手里,转身把衣服捡了起来,笑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好在就是沾了点灰,再过一遍清水就好。” 何叶嘿嘿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何三水也是笑道:“趁热吃啊,冷了就不酥脆了。” 何叶得了父亲首肯,当即拆了包装吃了起来。 何肆也是笑,还有一份驴打滚,是何花爱吃的,可惜她不在。 父亲方才说了,今天李家家祭,还是不要去打扰得好,晚点何花自己就回来了。 何肆也只能按捺住想见她的心念,都已经到家了,结果却看不到何花,这可真是抓心挠肝。 何肆看着何叶,笑道:“慢点吃,我买了好多,没人和你抢的。” 何三水也是瞅准机会促狭道:“小四,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叶子也是担心得很,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胃都小了一圈,现在每顿只能吃下两个馒头了。” 何肆故作惊讶道:“怎么才吃这么点?那不得瘦脱相了啊?” 何叶听得懂好赖话,闻言恶狠狠瞋了一眼何肆。 何三水也是笑骂儿子道:“瞧你那没正行的样子!” 何肆一回来,好像给这个沉闷的家注入了几分生气,何叶也敢叽叽喳喳说话了,嘴里塞着挂浆的排叉,红绿丝碎掉的满桌面都是。 因为何叶的到来,父子俩也就重开了话题。 何肆说起自己从江南一路回京的见闻,说起去过的州府有哪些好景色,说到了折江的大潮壮阔,笠泽的三白鲜美,兰陵的脆枣香甜,泰安的泰山高绝……总归是说些喜闻乐见的,好似他一路都在游山玩水一般。 何叶看到自己弟弟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边,终于是放下心来,这段时间她老是做噩梦,梦到何肆的各种惨状,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和父母说,现在看来,果真就是梦而已。 梦都是反的,嗯……多吃点饽饽压压惊! 齐柔端出了热腾腾的炸酱面,何肆赶忙起身去接。 齐柔又是一刻不愿停歇,说房间要打扫一下,被褥都要拿出去晒一下太阳。 何三水使了个眼色,已经吃完饽饽本就坐不住桌上的何叶顿时就下了桌,屁颠屁颠帮母亲干活去了。 看着一家人忙忙碌碌的,何肆满脸笑意。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他和父亲说了声趁下午去一趟地下幽都,交还一下任务。 本来何肆打算回家先睡三天的,结果在顾安县老家睡够了,现在精神奕奕,也就想着先办正事。 毕竟当初揭榜一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也顺便去六光洞找一下艳姐,看看能不能查出是谁把自己挂上了悬榜。 何三水知道这是要紧事情,可又是怕妻子担心,就和她扯了个谎,说小四刚回来,碰巧赶上了七月十四的尾巴,要去给屠连海烧点纸钱。 老坟岗在城外,现在京城戒严,也只能去焚衣街烧钱了,那是螺钿坊中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了,千年之前就是古人燎祭的地方。 现在大多烧纸钱、放河灯的活动也会在那里举行。 何三水只是找了个借口由头,没想到何肆却是当真了。 何肆自责自己居然忘记了师爷,罪过罪过,若非师爷的大辟落在自己手中,自己一路上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第6章 吃回头草的熟客 何肆忽然惊觉,师爷还借了自己一刀,强行施展被师伯打断之后,宗海师傅施以援手将刀意藏在了龙雀大环之中,所以这把龙雀大环应该是拔不出来的才是?怎么自己一回家他就自行出鞘了? 何肆赶忙又去摸了摸龙雀大环,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刀意,但已经气若游丝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施展出什么大气象的招式。 不过现在连屠蛟党、天狼涉水、铁闩横门三式早就被何肆烂熟于心,倒也不算痛失机缘,只是十分惋惜就是了。 想要弄清其中曲折大概就要去问宗海师傅了,那方凤山在京城北郊,现在城门戒严,寻常人几乎不能出入,何肆正好看看能不能通过地下幽都的四楼二洞通行城内城外。 方凤山毗云寺他是一定要去的,毕竟身上那名存实亡却是死而不僵的霸道真解遗祸还要解决呢。 西郊伢子湖上的豸山蝙蝠寺他也得去啊,帮助药师琉璃尊佛重塑被他毁坏的金身,何肆觉得回家之后,要做的事情好像更多了,看不到休息的日子。 何三水和妻子打了声招呼,假意领着儿子出了门。 齐柔有些心疼宝贝儿子才刚回来就又要出门。 何肆只说晚上想吃带把肘子,如果可以的话,再来只便宜坊的焖炉烤鸭。 何三水笑骂道:“就你屁事多。” 何肆就是想让母亲忙活一下,省得她下午自己不在她又胡思乱想起来。 齐柔连连点头,烤鸭现成就能买到,就是不知道这都快中午了,菜市还有没有肉买。 现在是京城,佩刀其实不太方便,何肆却是看着失而复得的龙雀大环,半点儿不舍分离,倒是舍了那把招摇的重剑,挎着两把刀。 何叶牵着齐柔,何肆跟着何三水,一家四口一道儿出门了。 刚出了巷子没走多久,与齐柔、何叶分开后,何三水就对儿子说道:“得了,咱们也这样就分了吧,我随便逛逛,你该干嘛干嘛去。” 何三水用心良苦,怕齐柔担心儿子,这才装作陪同的样子,却是不想待在儿子身边添乱。 现在何肆的实力,已经足够叫他放心了,真遇到事,他也只能帮倒忙而已。 何肆连忙说,“别啊,爹,咱们真去焚衣街给师爷烧点纸钱吧,毕竟刚刚都说出口了,不做到不好。” 关于祭奠用的纸钱,规矩很多,须得有人诵过经文,上头多半写着“泉台上宝”或者“冥游亚宝”,金纸是奉神明的,银纸是供鬼魂拾取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大讲究了,大多数人都愿意去香烛铺子买现成的,至于有没有诵经加持过,全凭店家良心吧,祭奠的人只图个方便,还自我安慰到心诚则灵。 何三水摆摆手,“别整这虚头巴脑的事情,买来的纸钱能有用吗?前两天都已经烧过了,该给了一点不少,都是你娘一口一句佛经诵持过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快去忙你的事情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被父亲一通说,何肆这才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何肆知道的地下幽都的入口不多,一处是城西夕月坛边光恒坊的姜桂楼入口,一处是城东的摩柯洞入口,在太平县了。 京城之中一定还有别的出入口,何肆却是找不到门路,他如今虽然艺高人胆大,不至于被几个守城的拦住,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选择走南门,相比放入京城的排查而言出城盘查相对不严。 何肆偷摸着给守城的士兵递了一锭银子,然后就顺顺利利就出了城。 果然不只是剪径蟊贼才求买路钱,不愧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 不过出城容易些,再要进城可就有些麻烦了,何肆对此并不慌张,若是发现两处入口都被封上了,大不了就直接去北郊方凤山毗云寺找宗海师傅去,等晚上宵禁了再翻进城。 何肆很快走到夕月坛光恒坊,光恒坊还是古代那种围墙高筑的封闭样子,何肆没有走正门,昔日热闹的街道已经门可罗雀。何肆直接在无人处一跃翻过围墙,进到了光恒坊中,朝着中心那座极为高耸醒木的八层跑马楼走去,还路过了没有悬挂任何牌匾的姜家大院,何肆目不斜视,直接路过,只是忽然想到小阁老好像就是姜桂楼的东家之一,这姜桂楼还带个姜字呢,应该关系匪浅。 何肆来到地上八层地下不知几层的姜桂楼前,居然还有两位看守在。 但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遇见的那两位了。 何肆微微震惊,这两个汉子居然都是力斗境界,这刷新了他对姜桂楼的认知,入品高手就这么轻易用来看大门了? 他不知道自从京城戒严以后,地上地下势力也是多有交涉。 若是放任这地下幽都存在,所谓的城禁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所以现在四楼二洞的进出也是大不如以前宽泛了,只有真正入了品级的高手宗师可以进入其中,当然那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还是有特例对待的,否则这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蚀骨地少了金主捧场,还做什么生意? 如今光恒坊中的跤窝子荒废了,被小阁老一时兴起拿来做彩头的金筹子也是不在现世,用一枚少一枚,何肆手头自然也没有,在樊良驿时他听仪銮卫说起,这金筹子还能当做嫖资使用呢。 何肆摸了摸自己的手,只摸到一阵冰凉,是十七年蝉,他已经没有戴着姜桂楼的金镏子了,被他抹去了文字和錾刻的菊花印记送给杨宝丹当做定情信物了。 何肆气机内敛,完全看不出一丝,叫那两个入品高手不好判断。 守卫一人见他年纪轻轻,却也没有轻视,而是客气说道:“足下还请外放一丝气机。” 何肆一身刘传玉给予的阴血录的气机还剩六成,却是没有挥霍,只是学着当初李嗣冲的样子,看着路边摆放的几块七八百斤的石锁,手中龙雀大环出鞘又是入鞘。 快到恍惚。 看不清何肆是如何出手的,一块石锁已经被切豆腐般轻易劈成了两半。 两人眼瞳微缩,当即让开路来,“有眼不识泰山了,足下请进。” 何肆点头致意,步入姜桂楼中,地上建筑还是中空无物,却是比外头阴凉许多,姜桂楼地下有一处废弃的冰窖,何肆已经见识过了。 身后的门重重关上,何肆站着不动,眼前地面忽然现出两扇移门滑动,一条地道出现眼中。 自然还是那老一套,几个容貌姣好楚楚动人的尤物出面,个个捧着裘袍。 何肆却是知道,这些娇滴滴的可人儿都是象姑,他们手捧一般的就是羊皮毳裘,身份尊贵些的可以披凫靥裘。 羊皮裘和凫靥裘这两种何肆都穿过,何肆现在没有金镏子在手,很自觉地等着有人给他这个生面孔披上羊皮裘。 结果定睛一看,诶?怎么加身的是凫靥裘。现在都一视同仁了吗? 所谓凫靥裘,也叫鸭头裘,是野鸭子头上的撮毛织成的,堪比集腋成裘,比孔雀金线都贵。 何肆不知道是因为现在只有入品武人可以进入地下幽都了,人少了,自然礼遇也就多了。 何肆拒绝了一个象姑的投怀送抱,开口问道:“那个,徐六,小名草福,她在吗?” 身穿白纻衫的小可人儿偷偷打量了何肆一眼。 原以为是个生面孔,没想到还是个吃回头草的熟客啊。 第7章 再见红夫人 这姜桂楼中的尤物可人不说个个国色天香,却也是少有的绝色,就像一家菜式繁多的酒楼,客人一天换一道菜都要吃上好几年,还不算上新的菜式。 哪有人专吃一样的? 小象姑自幼接受调教,接人待物几乎无懈可击,可是他隐晦的小眼神却是没躲过何肆的伏矢魄。 何肆有些心虚,只是想到“熟人”好说话些,就是找草福问一下四楼二洞的各种路子罢了。 小象姑问道:“客人您怎么称呼?” “何肆。” “您稍等。”小象姑转身离去,不过多时,又领着草福而来。 见到何肆的草福有些惊喜,叫了声四爷。 何肆对他点点头,笑道:“草福,好久不见。” 草福的声音清脆,“三个半月了。” 何肆有些惊讶,他居然还记着时间。 何肆早不是当初那容易羞涩的青瓜蛋子了,随手拿了一件凫靥裘给草福披上,就往地下走去。 倒是草福亦步亦趋跟着何肆,他小声问道:“四爷还是来借道的吗?” 听得草福这话,何肆微微有些骄傲,至少在草福眼里,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狎客。 “我这每次来都不干正事,没有影响你正常工作吧?” 何肆话一出口,就意识自己到失言了。 草福摇摇头,有心解释道:“四爷,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接待客人,迎来送往而已。” “抱歉。”何肆一脸歉意,他想当然以为身处姜桂楼中,哪有独善其身的,所以觉得草福业也掺和了皮肉营生。 草福其实是仪銮司的暗桩之一,何肆至今不知。(第一卷第70章有提及) 草福笑着摇头,“四爷这次是要去哪里,我为您引路。” 何肆没有回答,他要去的地方可就多了,若是此行顺利的话,他要经过斩铁楼、尊胜楼、六光洞、摩柯洞。 何肆只是问道:“我要去斩铁楼,草福,我想知道,这京城之上还有几处出入口可以连通地下的?” 草福恍然,难怪这四爷每次都来借道,原来是不清楚别的出入口,他一脸歉意道:“奴婢只知姜桂楼中各处通道,其余不太清楚,须得问过管事。” 何肆有些为难,他又不是来姜桂楼挥金如土的,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了,不好意思再麻烦草福了。 “不用麻烦了,我去斩铁楼问牙子吧。” 草福挽留道:“四爷莫急,您许久才来这一次,红夫人想见您一面。” “红夫人?” 何肆想起那个婀娜妩媚的红夫人,当初沾了李大人的光,红夫人还送了自己一枚厥品居下的金镏子。 李大人说是戴着这么镏子,便有姜桂楼名声的担保,四楼二洞皆有礼遇。 这红夫人还真是手眼通天,之前接待自己的那个小象姑刚问去姓名,红夫人就知道了。 “那就去见见吧。”何肆点了点头,想着红夫人也算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不能不见。 何肆猜测红夫人要见自己大概是为了李大人的行踪吧,这两位之间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之前在乔家堡听仪銮卫总旗罗译说起,他们出京的时候,李大人还没有归京呢。 也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 草福带着何肆向着姜桂楼地下深层走去,地下第二层开始就脱离了冰窖,就没有储冰了,只是稍感冰寒。 何肆解了裘子,他的一身血勇只要不碰到温玉勇身上那种违背常理的彻骨寒气,已经可以无畏数九寒冬了。 姜桂楼的第二层一样灯火通明,这一层的人数显然更多,草福介绍这边大多是女娈童,第三层是瘦马,第四层是相公,第五层…… 何肆充耳不闻,层层向下,直到地下第八层。 宝塔倒扣的姜桂楼地下构成也是越来越小,何肆走入第八层一间暗室之中。 一灯如豆,却是足够照亮不大的房间,点着焚香,有异香扑鼻,何肆心中生疑,本能屏气凝神,澄心闭息。 这是道家踵息小长生的境界,姚凝脂教过何肆的十二弹指通玄秘术,乃是脱胎道家指玄篇,其中有修龄要旨,记载了原篇十三中秘术中的五种,都是对气机的引导妙用,分别是水潮除后患、起火得长安、形衰守玉关、托踏应轻骨、闭摩通滞气。 “水潮除后患”是舌舔上腭,闭口调息,津液自生满口的要诀,配合李嗣冲传授何肆的唾沫钉如有神助。(唾沫钉无限火力版!) “托踏应轻骨”能减轻透骨图的弊端,不过何肆只是记下了,对他的来说无用,因为他的境界得益于杨宝丹的灌顶,早就不囿于透骨图了,却是对老赵有大裨益,老赵现在应该正在杨氏镖局埋头钻研这么秘术呢。 其实若是那温玉勇的性子不那么乖戾,而是像李大人带他一样,何肆也会毫不犹豫的将这门可以增益透骨图所不能的秘术教给他。 “闭摩通滞气”无比契合落魄法中的除秽魄化血的臭肺境界,与他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不谋而合,相辅相成。 姚凝脂对于何肆无法催生气机的原因,也有所判断,大概是其中四气失衡。 何肆这才知道人生气机乃是由人体之中的真气、宗气、营气、卫气四气组成。 其中有一言,闭摩通滞气。 营卫流行不暂休,一才凝滞便堪忧,谁知闭息能畅通,此外何须别计求。 所以可以不息的何肆,营卫二气应该是不会郁结的,但是这真气、宗气之中,必有根由。 宗气积于胸中,在膻中积聚,负责推动血气的运行。 真气是由肾所藏的先天精气化生,真气的盛衰,既取决于先天禀赋,又与后天功能密切相关。 能都雀阴魄化血的何肆应该也不缺真气,那便只可能是宗气有失了。 故而有了眉目的何肆对自己无法蕴养气机的情况并不算如何焦急,最怕的是一无所知,现在已经可以对症下药了。 红夫人跪坐一只蒲团上,没有起身,隔着一条案几对着何肆微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高贵和狡黠。 何肆微微错愕,诚然红夫人是何肆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人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婀娜妩媚,鲜艳夺目。 何肆却不是被她的容姿惊艳,而是境界。 他早知道红夫人是武人,现在一看,居然还是位五品小宗师呢。 也对,在入品武人遍地姜桂楼当大管事,单凭心机手段可不想够,打铁还需自身硬。 红夫人却也是惊异于何肆的境界,是什么机遇可以叫一个人四个多月时间从未入品变成了小宗师? 红夫人依旧是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熟络,“小四啊,好久不见,原谅姐姐没去迎你,这姜桂楼现在眼线太多了,咱们人少的地方好说话。” “红夫人。”何肆眼中带着些许忌惮,向她微微点头。 “叫红姐就行了。”红夫人轻笑一声。 何肆忽然有些目眩神摇,他摇了摇头,开门见山,“红姐,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红夫人媚眼如丝,说道:“只是一些私事,我就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您问吧。” 何肆点点头,心中却已经警惕起来,只是伏矢魄还没有鸣警,应该是对他没有恶意的,除非这红夫人是四品大宗师,能瞒过他的伏矢魄。 红夫人宛转蛾眉,气吐如兰,柔声道:“三个半月前,你离开了京城是吧?是今天才回来的?” 何肆点点头,这不是秘密,毕竟他接了悬榜处的任务,戊榜之上也会有红名挂出的。 第8章 起火得长安 “看来是得了不少机缘,现在的你可是叫姐姐都看不透了。”红夫人笑了笑,没有兜圈子,“我就想问一下,李永年是不是和你一起走了?” 何肆离开京城的日子,李永年也是销声匿迹,这叫红夫人有些恼怒,一番调查之后,她还是觉得李永年可能是陪着何肆出京了。 何肆回答道:“我们在山南灵州的溪川县分开了,之后再没见过。” 面对红夫人的询问,何肆直言不讳,李大人乔装打扮成张养怡一事,喑蝉房的艳姐还有小重山的许芜都知道,没有隐瞒的必要。 红夫人听到何肆承认,眼中媚态不复,忽然闪过一丝焦急,问道:“他还没有回来吗?” 何肆摇摇头,“我今日才刚刚回到京城,还不太清楚。” 红夫人眼神暗淡一些,李永年自然是不在京城的,她又问道:“你们分别那日他有告诉你他去哪了吗?” 何肆再次摇头,“我并不知道李大人的去向。” 红夫人直勾勾看着何肆,双眼对视一瞬间,她的柔媚的声音洋洋盈耳,“小四,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童蛋子的何肆再看一眼千娇百媚的红夫人,忽然腹中欲火就烧了起来。 何肆面色微变,体内颇梨色白骨忽然华光流转,渥润生辉,眼前的红夫人渐渐无皮无肉,现举身白骨,皎然白净。身体完全。节节相拄,做白骨观。 何肆瞬间就意识到了那个扑鼻的异香有问题,虽然不至于是毒药,但也一定和那让自己着了道的鹿血酒差不多一类,只是药性温和了许多罢了。 何肆当即运转起十二弹指通玄中的“起火得长安”秘法,阳火须知自下生,阴符上降落黄庭,周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练形。 将肺腑中的一点余气焚尽。 何肆顿时欲念全消,心中大喜,这也是锁骨菩萨的馈赠之一吗?好东西啊! 他却不知,让自己惊艳的断触邪欲之法,却叫那季白常苦不堪言。 熟魅入骨的红夫人微微吃惊,何肆这般年纪,又显然是食髓知味过了,居然对自己的魅功没有一点欲念?还是在合欢焚香的加持之下无动于衷。 即便是当初李永年十六岁,在她面前一样是没把持住啊,被她吃了干干净净。 不过说来可笑,十年过去了,自己都还对那负心人念念不忘,所以到底是谁吃了谁,还真不好说。 红夫人点点头,她倒是没有包藏祸心,就只是用上了一点的小手段罢了,毕竟色是刮骨刀,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夫人没有掩饰神情失落,“好吧,那姐姐就没什么问题了?” 何肆却是对这个神色变为哀婉的女子充满了忌惮,若非是有着白骨观,他险些就找了道。 还请起身,“那我就告辞了。” 草福却是出声道:“四爷,您不是又是要问红夫人吗?” 红夫人已经收敛了情绪,闻言也是开口道:“小四,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刚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姐姐不是有意的,就是想知道李永年在哪里。” 何肆犹豫一下,他确实是没有在红夫人身上感到什么恶意,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纳闷,红夫人把自己叫到此地一聚,就只是为了问一声李大人的行踪吗? 即便现在的何肆也不敢说一定是李大人的对手,何肆确定他一定是四品在望的五品巅峰,他的安危自不必太过忧心,只能说这红夫人和李大人之间关系匪浅了,关心则乱。 何肆最终还是问道:“我是有一事想要询问红姐,是一些关于四楼二洞的,我想知道京城之中有哪些通道可以直入地下幽都?我老是来这姜桂楼借道怪不好意思的。” 红夫人眉头微蹙,做捧心状,“我知道,是姐姐的错把你推远了,咱们姜桂楼这欢场之地的乌烟瘴气叫你厌恶,以后都不稀得来借道了。” 何肆摇头,“红姐你说笑了。” 红夫人抿嘴一笑,“原来四楼二洞分布大大小小的入口出口足有百数,现在京城形势严峻,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也是被封了大半通路,却也还有不少零散在朝奉城各处,这样吧,我叫人准备一张地图,上头的位置我给你标注出来,就是没法子现在给到你,你不是要去别的地方吗?还得麻烦你回来的时候再走一趟姜桂楼,我叫草福把地图带给你。” “多谢红姐。”经此一事,何肆显然是对红夫人生分了许多,只是拱手道谢。 红夫人摆摆手,“草福,你帮我送送小四。” 何肆又是道了声谢,然后跟着草福离开了。 何肆走后,红夫人似乎是跪坐久了,圆润紧绷的臀部下压着的两条美腿微微麻木,她起身抻了抻身子,那一直微曲着的小腹竟是隐隐有些隆起。 难怪她近来幽闭不出,连暗室之中都只点一盏油灯,原来是为了遮掩这珠胎暗结的肚子。 她叹息一声,“死鬼,你可别死在外头……我这肚子再过两月就真藏不住了。” 何肆在草福的引路下走入了通往斩铁楼的通道,两人就此别过,何肆穿过那幽长的甬道,因为还要回来一趟的原因,他加快了步子。 没有用上气机,速度却是飞快,不过多时就到了斩铁楼中,斩铁楼并不禁武,何肆稍作戒备,一手按在龙雀大环的环首上。 何肆伏矢魄粗略一扫,现在的斩铁楼中几乎都是入品武人,甚至还有五品一个小宗师,遍地的牙侩也不好像以前一样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客人拉纤儿。 何肆微微疑惑,上次来斩铁楼的时候他还没入品,也不知道以前的斩铁楼是不是也都是六品高手汇聚的景象,但他想起李大人在这边和自己说过的话,“天王老子搁这儿都不管用,如来佛祖敢嚣张都要被打出舍利子来。” 原来并不是一句戏言,或者夸大其词,这更加坚定了何肆要带着家人离开京城的想法,凭自己现在实力,还是不敢说能护家人周全。 去了江南道何肆还有靠山,老赵来头是不小,回京路上听仪銮卫说他是曾经昙花一现的武评之中的第二人,现在重回四品,实力过摸着至少也是四品中的佼佼者。 宝丹在广陵道的舅母姚凝脂也是四品临门一脚,守法境界有望,有这两位长辈在,即便沾了点光,可不比留在京城安逸? 至于师伯屈正,何肆还是觉得挺不靠谱的,虽然心里记着他为自己出头的恩情,但只是希望他下次见面能别找自己的麻烦就好。 何肆无视斩铁楼中美轮美奂宏伟建筑。很快走到了悬榜处前。 刚踏入悬榜处,何肆就感到有不少气息关注着他,何肆不以为意,他的右手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龙雀大环。 走到高台之前,何肆左手扣了扣高台,一个侏儒踩着与身高等高的高跷,勉强探起头来,出露一双眼睛高过台面,还是那三寸丁的费真。 何肆其实有过腹诽,既然都踩高跷了,为何不干脆踩高点?或者干脆将这高台换矮些?非要将自己藏在柜台后头,好像什么幕后高人一般。 何肆这回再一感知,嚯,居然是……未入品! 何肆依旧招呼道:“费老,好久不见。” 三寸丁费真明明就认出了何肆,却装作思量一番的样子,然后才皮笑肉不笑道:“何肆,是你啊?终于回来了。” 何肆看着费真身后六处悬榜,还有那榜单后头满墙的药斗柜,只是药材的名字变成了人名,那里存放着各种任务的秘档,戊榜单低三十二位上暂时没有自己的名字。 自己用蝇头小隶写作的红色名字挂在戊榜第二,代表了他接取了戊榜第二的任务。 何肆说道:“我来交还悬赏了。” 费真直接点了点头,“可以。” 何肆闻言微微错愕,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都不需要什么证明吗? 如此态度随意,那不是揭榜之后随口胡诌一句完成了就行? 第9章 暂不交榜 费真看出何肆的疑惑,解释道:“尊胜楼的师姑娘叫行走来过了,说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她支付了悬榜处的抽成,至于你的赏金,你得自己去尊胜楼找她拿了。” 何肆点点头,“好的,多谢费老了。” 费真却是摇摇头,说道:“我劝你别先急着交还悬赏。” 何肆微微皱眉,“这是为何?” 费真看到何肆皱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和仪銮卫走得太近的小子,他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皱眉? 费真语气淡然道:六光洞喑蝉房的一个女黄雀这个月来过不下五趟了,一直关注着这悬榜的变化……“我本不该多言,这其实是犯忌讳的。” 费真的话戛然而止,何肆心中想到,“那人一定是艳姐!” 知道艳姐也平安回到了京城,真是一个好消息。 何肆态度恭顺了些,对着费真抱拳道:“还请费老解惑。” 费真不咸不淡道:“消息是那女黄雀费了不少功夫调查出来的,也就不算我泄露机密了,当初将你挂上悬榜的人预留了一笔不菲的黄金,用作悬赏提额,你能完成戊榜第二的任务,等你交还任务之后,你的悬赏自然就提到戊榜第一了,在这斩铁楼中并不禁武,剩下的话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你自己掂量。” 何肆闻言愣了愣到底是谁这么想杀他? 他想了想,戊榜第二的悬赏就有二百两黄金,那戊榜第一呢? 何肆问道:“费老,现在戊榜第一的悬赏是多少钱?” 费真回答道:“现在是三百五十两黄金,你要是挂上去之后,必然是超过这个价格的,戊榜第一会落到第二的位置。” 何肆又问道:“我记得甲乙丙丁四榜好像就是被小重山杀手组织垄断了对吧?” 费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何肆有些头疼,那就是说自己没有办法通过揭榜的办法来规避刺杀了,麻烦。 不过见识过小重山杀手史烬和许芜的实力,这小重山应该也就只有六品五品武人而已,倒是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现在的何肆,手段尽出,大宗师之下不败不至于,想要保命真不是难事,就是自己身处京城,一家五口都在,现在还多了李家三口,说不好会拖累他们,这有点麻烦了。 何肆问道:“敢问费老,那悬榜要我项上人头的人留了多少金子?” 费真摇摇头,“这我不便透露。” 何肆点点头,拱了拱手,“多谢费老提醒了,这悬榜任务我暂时不交还了。” 费真一脸无谓,“没事。不过也不能叫你一直虚挂着一个任务,你既然都在斩铁楼中露头了,那最多一个月时间,这悬榜自然会消失,到时候你就是戊榜第一了,多加留心吧。” “多谢相告。” 何肆心情并未太过沉重,这点小阵仗不足以叫他面无人色。 真到避无可避的时候,大不了就单刀赴会,跑到斩铁楼交了悬榜,站在悬榜处大门口等着人来杀,来一个他杀一个,等自己升到了戊榜之上,也就只需要应付小重山的三十六名杀手就好了。 何肆忽然问道:“费老,小重山是隶属斩铁楼的组织吗?” 费真摇摇头,“不是,只是代为运营。” 何肆散去了心中计较,拱手道:“告辞。” 费真语气平淡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离开斩铁楼之前,何肆又是找了一个伢子问了六光洞的去处,上一次来,他是有尊胜楼行走张开带领的,故而不知道从斩铁楼直接通往六光洞的道路。 得知去路后,何肆又马不停蹄去了六光洞,以前四楼二洞相隔步对他而言行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现在凭何肆的脚力,只花了不消一炷香时间就赶到了。 六光洞有卷帘门、喑蝉房、弥沃寺三大组织,都是从事情报生意,何肆不知道卷帘门是隶属皇帝直辖的内务机构,李嗣冲能化身卷帘门出身的张养怡,也正因如此。 何肆直接去了喑蝉房,六光洞地形错杂,和摩柯洞一样都是地下暗河冲刷出来的溶洞,没有坦荡如砥的道路,何肆对这里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喑蝉房,只是个悬挂匾额的营窟,倒是有点像窑居一般。 烛火昏暗,何肆走入喑蝉房中,立刻便有粘竿郎上前接待,何肆只说是找樊艳。 粘竿郎却说樊艳不在,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 何肆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粘竿郎说不知道。 何肆有些无奈,“那麻烦你和艳姐说一声,何肆来找过她。” 粘竿郎点点头。 以樊艳的情报手段,不会不知道何肆住在哪里,何肆相信艳姐一定会去找她的。 何肆刚刚经历悬榜处一事还惦念着樊艳的恩情,之前护送灵儿姑娘一行,与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艳姐了,二人彼此倚仗,艳姐教会了他许多事情,没想到回到京城之后还对他如此上心,这叫何肆心下感动。 想着悬榜的事情暂时未决,也就不急着去尊胜楼了,更别说那号称天下武学道藏的摩柯洞了。 何肆叹了口气,对这粘竿郎问道:“请问六光洞直接去姜桂楼怎么走?” 粘竿郎却道:“承惠,一颗金豆子。” 何肆愣住了,“还要钱?” 粘竿郎一脸理所应当,情报组织不靠卖情报赚钱靠什么? 何肆不可置信,这什么鬼迷日眼的情报组织?他随便问个路都要钱!刚才在斩铁楼问牙子也没花钱啊。 何肆当然不是在乎一小颗金豆子,好吧,其实也是有些在乎的,他就是不愿助长这种,漫天要价的歪风邪气。 何肆带着些义愤从哪来回哪儿去,憋着气又是傻乎乎地经过了斩铁楼,回到了姜桂楼。 没想到草福已经在路口处等他了,何肆从草福手中接过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地图,也没避讳,当即打开看了起来,地图所绘果真是十分详尽。 每一处都用了朱笔换钱标注,何肆看地图的本领还是跟杨宝丹学的,当时他还是个瞎子,杨宝丹用手在舆图指指点点,还拿到他面前晃荡,可是费了老些功夫。 当时何肆还有些郁闷,教瞎子看舆图,这样真的好吗?这不好。 杨宝丹笑嘻嘻说,我以为你瞎得很特别呢,和能看见一样。 不过何肆现在眼睛好了,也大致是能看得明白了地图了。 咦?居然还有一处出口在螺钿坊胭脂巷的月下台。 那不就是居仁小院正对着那家妓院吗?和自家月葵坊紧挨着,离墩叙巷也不过两条街巷之隔。 何肆心想,“要不偷摸去看一眼何花?” 何肆出神时,草福悄声说道:“四爷,红夫人说之前好像没看到你戴姜桂楼的金镏子。” 何肆回过神来,这红夫人眼神倒真毒辣,这点小细节她都能注意到,他挠了挠头,随口说道:“不好意思,镏子丢了。” 草福摇摇头,“没关系的,夫人就是叫我问问。” 说着他从一个小小的腰包中掏出一枚别无二致的錾刻花纹的金镏子,放在手心递了出去,柔柔道:“四爷您收好,今时不同往日,您靠这个戒指出入地下幽都会方便许多,不仅自己呢能用,还能带人进入。” 何肆点点头,伸手从草福冰冰凉凉的掌中拿起戒指,笑道:“帮我谢谢红夫人。” 两人告别,何肆转身又走进了一处甬道,往胭脂巷月下台那处出口方向走去。 第10章 误会 何肆步行了三刻时间,终于出现在月下台中,是一间装潢贵气的厢房,空无一人,这地下通道设计得巧妙,居然直通月下台的二楼。 何肆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他早已不是那自诩从不去青楼的好娃子了,细细数来:姜桂楼,秀甲楼,莺花寨,现在又到了这月下台了,唉。 没有白日宣淫的场景,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和脂粉气,并不好闻,点了焚香也掩盖不住。 这月下台倒是店如其名,真要等到月亮出来才做营生。 何肆伏矢魄一扫,却是感知到门外有人守着,都是未入品。 何肆推门走了出去,对着两个值守的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镏子,两个看守微微躬身,没有多言。 秉着能入就能出的道理,对于从地下幽都走出之人,严防死守多此一举。 何肆没有和那两个未入品武人打招呼,只是走到二楼靠窗处,忽然余光一瞥,发现这边竟是朝向胭脂巷的一面。 他隔着步步锦花窗纹样的支摘窗往外看去,视线刚好能月下台看到斜对着的居仁小院。 何肆没有忍住推开了支窗,甚至将支窗掀到最大,几乎探头出去。 他向小院投去目光,希望能看到何花。 而正是此刻,居仁小院的二楼的推窗被推开,一个绝色女子倚靠窗台。 何肆忽然愣住,那人不是何花,而是曲滢,不对,也可能是如心。 毕竟这对姐妹花的长相几乎分毫不差。 何肆有些纳闷,她不是小阁老的囊中之物吗?怎么还在这里? 当初怎么处置这个妙人儿可是叫何肆头疼了好久,后来那胆大包天的小阁老居然提出用如心交换曲滢,何肆当然没有答应,但也无法拒绝,只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居仁小院中的曲滢百无聊赖的随意扫览,忽然眼神就看到了相隔一条巷道的月下台二楼,有人往这边看。 二人对视一眼,曲滢瞬间就认出了何肆,双目微微失神。 那日姜玉禄在居仁小院中想要将她采撷,却是发现她还是完璧之身,当即大怒,之后又是因为上位托她传话,打消了姜玉禄的与他做连桥做同靴的念头,这才逃过一劫。 虽然是赤裸裸扒光被压了一回,但还在还保留了最后一丝底线,之后似乎是觉得眼不见为净,就放任自己自生自灭了,而自己那可怜的姐姐如心因为和自己样貌无二,也被姜玉禄举手与人了,至今下落不明。 曲滢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在居仁小院中住了下来,靠着之前厚颜去何家讨来的银子,拮据度日,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身处居仁小院中的李舒阳听见开窗的动静,也是抬头看着曲滢,发现她漫无目的的扫视忽然停下,眼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攫取。 遥遥相望,曲滢张口欲言,却是欲言又止,何肆朝她点了点头。 李舒阳有些好奇,曲滢姐姐在看什么? 这个姐姐的长相真是国色天香,让他惊为天人,但他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儿,他的心里只有何叶,那个……之前去月下台中破了身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况且他李舒阳第一次“卖身”得来的银子也是全部变了饽饽和酒送去了三水伯伯家,这总算是“裙下之臣、臣心如水”了吧。 美人师傅要是知道这么联用成语,一定会被他的不学无术气笑的,不过美人师傅笑起来是真好看,希望她能多笑。 李舒阳这些天来虽然食髓知味,但也没再去月下台做那男女之事,即便是遇到了道家那所谓“梦失封金匮”的难关,也没想着堵不如疏,可算忠贞不二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第一次他是雏儿有红包,第二次就要出嫖资了,这叫他一个穷光蛋有些无奈。 原来美人师父叫他读书识字,里头有一句“穷则独善其身”是这般意思啊,第二句什么“达者兼济天下”狗屁不通,应该是“富则妻妾成群”才对。 李舒阳顺着曲滢的目光看去,看清那月下台二楼凭窗的男子,眉毛瞬间皱成了倒“八”字。 样子莫名有些熟悉啊,李舒阳纳闷,“这家伙是谁?” 毕竟这还未有实质郎舅关系的两人三年未见,上次见面何肆只有十一岁,李舒阳十二,男子不比女子早熟,这三年来模样变化甚多,李舒阳也是一样。 所以李舒阳并未第一时间认出何肆,何肆也看到了李舒阳,他已经知道是李叔一家住在居仁小院,自然是认出了李舒阳。 二人对视一眼,倒是何肆微微心虚。 心心念念的何花没见到,却是见到了李舒阳。 而且再见未来小舅子之时更是被他撞见了自己身处妓院,这就有些尴尬了。 何肆故作镇定,放下支窗。 李舒阳眉头并未舒展,那人的面相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只是远远一面,不好判断,但至少看出他是个武人,只是未能瞧出深浅。 李舒阳跟随过美人师父去过尊胜楼,自然知道眼前的月下台是地下幽都的一处入口,心想他至少也该是个入品武人吧。 何肆收敛了心神,默默下到一楼,回家…… 走到门头的何肆忽然僵住推门的手,又是缩了回来,那李舒阳居然也已站在了居仁小院的门口,何肆没有开门,避开了这尴尬的相见的。 何肆心想,“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吧?” 毕竟只是相视一眼,哪有过目不忘的道理。 何肆忽然一愣,好像受到了一人的探查,居然是伏矢魄。 五品武人可以熟练地运用伏矢之妙,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伏矢魄可以像何肆这般如臂使指,轻易的感知周回,胜过双眼。 人之七魄藏于肉身,而五品小宗师无非是通过气机和肉身反哺七魄的手段,只能粗略被动地护持自身,只能说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何肆上一次遇到能够运用伏矢魄的,是朱黛的那个替身护卫之一的梁腌,他虽然只是六品,对于伏矢魄的运用也是浅薄,但却是真真切切的操纵,李舒阳为何能做到如此? 刚刚自己并没有对他加以试探,毕竟在何肆的印象中,李舒阳怎么可能会武。 何肆没想到李舒阳居然也是个武人,他顿时收敛了伏矢魄,免得二者争胜,打草惊蛇。 李舒阳在小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何肆无声无息,气机不显,伏矢魄也是内敛,自然不会被他发现。 李舒阳有些茫然,又是回到了小院中。 何肆又是按兵不动再过了片刻,这才悄悄推开大门,一步跨了出去,又是左顾右盼,好像是真被捉奸了一般。 先是左顾无人,再是右盼。 一个转头,何肆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一个身穿青衣,清秀窈窕的少女从胭脂巷口走路。 少女愣在原地,眉目闪烁,“小四?” 迎面相撞的正是何肆心心念念之人,手持一对香烛的何花。 何肆心道,“这下误会大了……” 他艰难将后半身子从月下台中挪了出来,对着何花讨好笑道:“姐……” 第11章 相互试探 好在何花只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没有第一时间惊疑何肆为何从那月下台中走出。 她到底不是何叶那憨傻莽撞的性子,不至于落了手中祭奠用的香烛,确定眼前之前就是何肆后,何花也是眼眶通红,快步跑了上去,哪管什么光天化日,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抱住何肆,双臂紧紧箍着,好像要将他嵌入自己软腴的身子。 何花如泣如诉道:“你终于回来了。” 何肆僵直的身体也是缓缓融化在这软玉温香之中,他伸手抱住了何花,只是轻声道:“我好想你。” 此话入耳,何花难言的情绪迸发出来,身子簌簌发抖,何肆一走三个多月,她们从小长在一起,从来就没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 直到这次分开,何花才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好像真就离不开他了,不只是习惯而已,每日提心吊胆,牵肠挂肚,没有一日不想他的。 李舒阳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门前,仔细打量这眼前配有双刀的何肆,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原来是未来姐夫啊。 自己这未来姐夫看起来也是深藏不啊,居然还是个六品力斗高手,自己是伪五品小宗师,真要计较一个武功高下,不分生死的话,估计就是半斤八两。 按照美人师傅的说法,六品五品的界限并不模糊,就看一个气机和肉身如何反哺七魄,而伪五品就是六品的肉身底子没打好,只能依靠气机哺育七魄。 自己根基不算扎实,但在没有武道六品划分之前,也不算是走捷径了。 “咳咳……”李舒阳的咳嗽声出现,打断二人的耳鬓厮磨。 何花的脑袋架在何肆肩头,看见亲弟弟就站在不远处的大门口,她脸皮薄,当即止泪意,满脸羞红,松开手,脱离了何肆的怀抱。 何肆也是有些无奈地转过身,自己看向李舒阳,两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何肆心道,“这李舒阳果然已经是伪五品了。” 比何肆大一岁的李舒阳走上前来,却是带着些促狭笑道:“好久不见啊……姐夫!” 何花闻言面色更红,她嗔了弟弟一眼,害羞道:“你瞎叫什么呢?” 何肆也是有些不自在,对着李舒阳说道:“叫我名字就好了。” 李舒阳点点头,没有说起刚刚的事情,两人算是心照不宣。 何花在弟弟面前忍住想要挽手何肆的冲动,眼含春水望着何肆,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肆笑了笑,“就今天上午。” 何花有些嗔怪道:“那你也不知道来喊我说一声?” 何肆解释道:“爹说今天叔婶家祭祖,交代我不好上门打扰,所以才没立刻来看你。” 何花点点头,父亲处事永远都是尽可能周到的。 “那你现在怎么又来了?” 何肆当着未知根底的李舒阳的面甜没有老实交代,而是半真半假、言蜜语道:“想你了,没忍住。” 这下何花连耳根都泛起了荷花红。 她有些羞赧,想着马上就要开始祭祖了,也不好留何肆,就柔声说道:“那你先回家吧,我等等也回去了。” 何肆有些犹豫,想着来都来了,不和叔婶打个招呼似乎不太好。 李舒阳上前几步,接过姐姐手中的香烛,倒是有些会来事儿道:“姐,人家来都来了,哪有往外赶的道理啊?” 何肆却是看到李舒阳手中戴着一枚的金镏子,和他手中姜桂楼的那枚制式很像,但有些区别,没有錾刻菊花,而是只有一个密密麻麻刻着梵文。 何肆自然不懂梵文,不知道上头刻着的乃是《佛顶尊胜陀罗尼咒》,能净除一切众生十恶罪故,能救一切地狱畜生饿鬼阎罗趣故。 这枚金镏子是尊胜楼发给贵客的身份证明。 何肆眉头微皱,这个比自己大一岁,未来却是会成为自己小舅子的李舒阳,来头也不简单啊。 李舒阳注意到何肆的目光,扬了扬手,笑道:“就是个心经戒指,铜的,五十文买的,为这事儿我娘还念叨了我好久乱花钱呢。” 何花没好气道:“可不就是乱花钱吗?” 李舒阳从美人师父那边得来了这枚可以自由穿行尊胜楼的金镏子,却和母亲说是路边摊买的,马念真为人虽然精明,却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辈子都没经手过几次真金,也就听信了儿子的话。 何肆有心试探,抬了抬手,笑道:“巧了,我这边也有一个戒指,制式都一样,说不得还是同一个地方的呢。” 李舒阳看着何肆手上戴着的錾刻菊花的金镏子,稍稍凝眉,这未来姐夫显然话里有话啊,这不会也是四楼二洞某处的戒指吧? 两人都是有些好奇对方的实力和身份。 何花是知道何肆手中镏子来路的,却还以为是原来那一枚,被何肆这么一说,她也是带着些狐疑地看着自己弟弟。 李舒阳假意探头看了看,一边装傻充愣,一边往院子里走,“还真是,除了錾刻几乎一样诶,不过你这个肯定不值五十文,毕竟只有一朵菊花,做工比我镏子上我这么多字要简单多了。” 何肆笑了笑没有说话,跟上了他的脚步,这其实是何肆第二次来这居仁小院。 居仁小院的前厅已经摆着一张四方桌,已经有六道菜肴端上台面,面朝大门的一面不放条凳,另外三面摆好凳子,每一面都摆上四只小盏四双筷子。 李哞瞎忙碌着,有些精益求精地将筷子首尾对齐,尾端都是露出桌面一些。 这个木匠倒是有些匠人气,做事一丝不苟。 李舒阳从进门就大喊道:“爹,何肆来了。” 李哞闻言瞬间转头,看到腰佩双刀的何肆,微微愣神,这小四,三年不见,怎么换了一副江湖武人的打扮? 何肆叫了一声“李叔”。 李哞顿时喜笑颜开,又是不知道如何招呼,他真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半辈子和木头打交道,端的是木讷无趣得很。 马念真还在厨房烧菜,没有妻子在身边帮腔,李哞见到何肆这个未来女婿也是拘谨,心情不比何肆坦然多少。 他干笑一声,问道:“小四,你可算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啊?” 何花帮着何肆回答道:“他去山东舅舅家探亲了。” 这是何肆不在这段时间,何家一致对外的说辞。 何肆闻言微微一愣,这何花怎么知道的?还真是未卜先知了? 何肆却也不笨,反应过来后马上笑道:“是啊,我去了趟山东道泰安县,舅舅很热情好客,我就多留了些日子。” 李哞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傻笑道:“探亲好,探亲好啊。” 白日几乎不怎么下楼的曲滢听到何肆回来的动静,小跑着下了楼,插入两人中间,恭恭敬敬站在何肆面前,模样乖巧驯服道:“婢子曲滢,见过四爷。” 何肆这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是妹妹。 何肆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又是苦笑道:“曲滢姑娘,可别叫我什么四爷,我担不起,我也从不敢把你当成婢子。” 第12章 无为奸不能令狗无吠 曲滢闻言面色哀婉,这段时间她吃不好,睡不好,眼见清瘦了许多,姿色倒是没有半分清减,只是从原来的娉婷婀娜变为现在的清丽可人,别有一番韵味。 她本来就是姜玉禄饲养的一只笼中雀,后来送给了陈含玉,陈含玉便是她的主人,之后又被转赠给了何肆,何肆就是他的主人,像她这种无根浮萍,即便不是奴籍,也只有依靠主人而活,从不敢自恃姿色。 须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曲滢的出现,更是叫本就木讷的李哞感到不知如何自处,李舒阳看着娇滴滴的大美人在未来姐夫面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心头忽然不是滋味,“这未来姐夫,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最后何肆只得是请曲滢再回到楼上去,曲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像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 马念真适时从厨房走出,端着最后两碗菜,老远就看到了何肆,有些惊疑,这就是何家那小子吧?怎么还带着刀啊?她腹诽道,“真不愧是个刽子家的儿子。” 马念真却是笑靥如花,将手中菜碗放在桌上,一脸热忱,快步上前握住了何肆的手,不停嘘寒问暖。 何肆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双滑腻油润的大手之中,自己没有想抽手,倒是被婶子的力道捏得往外出溜。 面对生死都面不改色的何肆,面对婶子的嘘寒问暖倒是颇为不适,只得傻笑。 要说口才,十个李哞的口头加在一起都比不过马念真。 何肆只是被动回答,就口干舌燥起来。 李哞一直插不上嘴,倒也有些如释重负,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攀谈,只是妻子谈兴正盛,可眼瞅着时辰快过去了,他这才有些结结巴巴地打断道:“差不多了,该祭祖了。” 何肆如蒙大赦,连说正事要紧。 李哞在烛台上插上蜡烛,点香递给儿子李舒阳。 李舒阳倒是门清规矩,跑到门口招呼先人前来。 口中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般,“后世子孙李舒阳,礼请李氏先祖,广受香烟,前来享祭……” 一套没过脑却过嘴的恭请辞说完,李舒阳转身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 他是右手持香,左手插香,从右向左一次炷逐次插好,每炷香的间隔约为一寸,又是对着桌子拜了三拜。 第一炷、二炷香,礼请当方城隍、土地,护持祖先前来受供;第三炷香,礼请祖先,前来献祭。 李舒阳拿起黄酒坛子往小栈中倒酒,半盏辄止,因为中途还要再添酒两回。 何肆见状也是不愿打扰,便告辞离去了。 马念真这个不参与祭祖的外姓女,倒是殷勤的送了何肆好远一截路程,都快送出螺钿坊了。 其实如今的何花也是外姓,而且都已经算是何家人了,也不知道马念真这回是怎么想的,一定要拉着血缘上的女儿参与家祭。 何三水对此倒是心如明镜,只是没觉得这样不好,本来他也是打算叫何花还宗的。 何肆很快就到了月葵坊墩叙巷口,发现父亲何三水双手背后,来回踱步。 何肆心中一惊,父亲不会一直在等自己吧?他快步走上前去叫了声爹。 “嗯,”何三水点点头,“回来的挺快啊,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何肆说道:“差不多了,爹你一直在等我吗?” 何三水笑道:“不然呢?咱俩一起出来的,我一个人回去,你娘她不得担心啊?我连想想怎么和她解释都烦,还不如等等你。” 何肆这趟地下幽都一行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又是在胭脂巷耽搁了小半时辰,想着父亲一直在巷口等他,何肆心头微暖,父亲虽然性子严厉了些,却是真心待自己好。 两人一道回家,刚走入巷口,何肆就闻到了炖肘子的香味,确实稍微带点煳锅。 母亲的厨艺其实一般,比何叶好些,家里更多的时候还是何花烧菜,但这种弥漫的家味,对于百余日没吃过妈妈菜的何肆来说,不是珍馐美馔可比的。 父子两人走入家中,齐柔何叶还在厨房忙活,分不清是谁给谁打下手,反正听着忙忙乱乱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家不穷,何叶这个夹在中间的二老倒是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做菜的水平也就能吃而已。 齐柔当然不会就只炖一个肘子招待儿子,还用心准备了许多菜式。 何肆听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和二姐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 他走入厨房,齐柔闻声抬头,笑道:“小四,你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何肆笑着点头,他走上前去,扯开灰头土脸的何叶,自己坐在土灶前。 何肆看着花脸猫样子的二姐,有些嫌弃道:“你这是又把锅烧干了?” 何叶没有说话,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何肆明明是弟弟,却是对着二姐宠溺道:“你去吃饽饽去,这边我来吧。” “好诶!”何叶闻言欢天喜地往外跑,却是看到坐在桌前的父亲,兴头瞬间又蔫了些。 隔壁的李铁牛闻着香味串门来了,何叶不喜欢这个不三不四的家伙,防贼般拿着几包饽饽去何肆的屋头吃独食去了,何三水却是记着他的人情,之前还是借他家的屋子安置了一晚李家夫妇。 父女二人看样学样,何三水也偷摸着把儿子孝敬他的鹤年贡藏好了,换了一坛廉价的烧锅酒招待李铁牛,不过多时,齐金彪齐爷寻这味儿也来了。 何家难得热闹,齐柔也是端出了几碟小菜叫他们先吃着。 何肆一回家,何家的氛围就像过年似的。 这三个墩叙巷中杀头技艺排名第一第二第三的刽子,你一言我一语,酒都喝了三斤。 忽然就谈到小巷子里没有真秘密,倒是流言蜚语漫天,何肆回来的消息传得飞快,已经有人开始嚼舌根说何肆之前是下了狱,不过是关在隔壁的太平县,所以没什么消息。是何三水花了三个月,砸锅卖铁才把儿子赎了出来,为了凑钱,把大女儿都卖给胭脂巷一户有钱人家做妾室了。 何三水笑着摇头,“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不必管他们。” 李铁牛仰头闷了一口烧锅,大笑道:“老哥通透,夫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己。 ” 何三水和齐金彪齐齐放下酒碗,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李铁牛。 李铁牛才是意识到以自己刽子手粗鄙的形象,不能说出这些文绉绉的话来。 他讪笑一声,亡羊补牢道:“就是前两天茶肆听说书先生说的,觉得很有文气,我背了好久呢。” 第13章 值当一说 还未到入夜之时,屋里三人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当中酒量最好的原来该是齐金彪,可惜如今不复当年勇了,甚至连李铁牛都喝不倒了。 齐金彪只能叹息一声人不服老不行,何花真就很快回了家,没有在居仁小院吃那供奉过先人的饭菜。 见一家五口都到齐了,齐金彪是个有眼力见的,拉着垂涎肉菜的李铁牛走了。 收拾一下桌子,端上了正菜,一家五口都上了桌。 齐柔花了钱,特意叮嘱,那只便宜坊的焖炉烤鸭才算着时辰送上门来,不同果木明火烤制的挂炉烤鸭,那是皇宫御厨的手艺,焖炉烤鸭外皮酥脆,内层丰满,肥而不腻。 片皮鸭肉用卷饼配以葱姜丝,叫人食欲大动,其实何肆在广陵道和杨宝丹吃过金陵片皮鸭,味道大差不差。 他不知道这便宜坊本就是南来的师傅在京城挂牌,也从没关注过在便宜坊的市幌上还特别标有一行小字——金陵烤鸭。 何肆与一家人久别重逢,自然满心欢喜,氛围不像是平日里那般沉闷,何三水已经喝了不少酒,但还远未到极限,又是说着今天高兴,还要再喝。 以何肆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即便是他喝高了,也不耽误他第二天“透酒”,美其名曰“以酒解酒”。 何肆没有扫兴劝他少饮,只是陪着父亲喝酒,这封丘巷的烧锅酒,号称“不干口,不上头”,实则是穷人家的聊以自慰。 何肆问父亲怎么不喝那鹤年贡,何三水笑着摆摆手,说太金贵,要省着点喝。 毕竟先前已经喝了许多烧锅了,喝酒不是什么可以抛砖引玉的事情,忌杂。 何肆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世上任何的东西,从来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可以用各种理由嫌弃它,说它劣质、说没眼缘、说不适合自己,但唯独不能说它不值当。 因为你一旦觉着它贵了,那就说明这东西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换句更戳心窝子的话说,就是“你配不上”。 上一次家里喝鹤年贡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还是三年前舅舅来的时候带来的,不过哪有用客人的酒招待客人的道理,之后这鹤年贡被何三水珍藏了好久,只有每次遇到高兴的事情才会就拿出来与何肆分饮对酌。 一家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吃着菜,自然问起何肆这三个多月的去向,何肆替家人解惑,却是去剔除了这段时间经历的艰难险阻,还有杨宝丹的事情,其余那些付诸于口,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 哪有能真编出一路游山玩水啊。 何肆有些干瘪的说完半程见闻,五个人,十根筷子,连一百零八片的焖炉烤鸭都没动几片呢。 直到何肆说去了山东道,泰安府的齐家村,齐柔有些吃惊,“你还去了舅舅家?” 何肆点点头,有些遗憾道:“就是没能见着舅舅,他还在辽东呢,不过我去了祠堂,给姥姥姥爷磕头了。” 齐柔久久没有说话,对于父母的印象,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十几年不见,便是二老尚在,鲜活之人近在眼前,都有可能相见不识。 齐柔牵强笑笑,“咱家小四有心了。” 何叶在弟弟回家后,终于有了十二分的胃口,作为主力军将桌上菜肴风卷残云后,其实该说的话也早就说完了。 何花勤快地收拾了碗筷,当何肆将几百两钱庄汇票,还有那一小堆足纹的银锭子摆上桌时,除了母亲这个瞽目的,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 财不露白,何三水警惕地看了一眼已经闩好的房门,他知道大半的汇票都是来自那江南道的杨氏镖局,面色也是有些古怪,这臭小子,不会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吧? 这就要竹筒倒豆子了? 何叶眼冒金星,一脸吃惊道:“小四,哪来这么多银子啊?” 何肆没敢详细说出这些钱财的来历,只说一百两是舅舅家的老管家给的,另外的都是这次的护送任务的赏金。 何花看向何肆,却是眼神闪烁,充满了心疼,虽然这银子足够晃眼,但她更在乎挣到这银子背后付出的艰辛。 都说富贵险中求,没有一分银子是得来容易的,即便是那“杀人放火金腰带”,也是头拴裤腰带上的营生。 何肆虽然那就看起来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但她依旧担心得紧,晚上要扒衣服检查一遍! 齐柔也是有些无措道:“你怎么拿你舅舅家这么多钱?而且你舅舅都不在家。” 何肆笑着安抚道:“娘,舅舅家可有钱了,连院子都是五进的四合院,供奉姥姥姥爷的祠堂也有好几亩地呢,我住了几天,都要乐不思蜀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齐柔却是板着脸教训道:“你舅舅家再有钱也都是舅舅家的,不是咱家的,而且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少说那没良心的话!” 听闻儿子拿了齐济的钱,这夫妻俩的态度倒是出奇一致。 齐柔这话可叫何肆有些为难,好在舅舅家在近千里外,这钱也送不回去。 何三水出声劝说道:“算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这也算长者赐,不敢辞了。” 何三水到底是一家之主,见他这般说,齐柔也就不再多言了。 自打何肆入狱之后,何家现在的家底也就只剩下不到二百两银子了,有些这些钱后,倒是真富裕起来,这可抵得上他杀头半辈子了。 何肆又是看向父亲,说道:“爹,有了这些钱,你就不用再当刽子手了。” 何三水心头虽然暖融融的,却是被儿子照拂有些挂不住面子,他才四十六,远不到那服老的时候。 何三水沉声说道:“本来就打算今年向衙门请辞了,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就好,你老子有钱的,真当穷啊?” 何肆笑着摇头,若是家里真穷,就不会在他入狱的时候前前后后打点了近百两银子,虽说都是些无用功,最后抵不过陈含玉一言,但何肆还是满心感激与愧疚。 何肆又问道:“爹,你这段时间没再出红差吧?” 何三水知道儿子想问什么,是那刽子手杀人不过百的规矩,他摇摇头,“没呢,刚好一百个,但也不算过百。” 何肆心想,“一百个也不算破百吧?” 他说道:“爹,请辞的事情事不宜迟,你明早就去一趟临昌县衙门吧,钱你都拿着,打点一下。” 何肆是真怕这两天又冒出个什么斩立决的犯人,点名要何三水去砍头。 何肆自己杀人也不少了,也没记数量,却是担心父亲刽子手行当的规矩,真是怪事。 何三水瞪他一眼,“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何肆知道他这就是答应了,只是笑笑。 何三水最后还是板着脸将桌上的银子汇票都收了起来,说先帮何肆保管着。 何肆自然点头,第一次出门杨元魁给他的汇票还留着呢,就在牛皋囊中藏着,还有小二百两,这是打算去蝙蝠寺给药师佛重塑金身用的。 第14章 讨茶喝 桌上话锋一转,母亲忽然就说起何肆与何花的亲事,说不如就用这钱在月葵坊买一栋房子,用作给俩人成婚后住。 齐柔是真的上心儿子女儿的婚事,旋即又想到月葵坊不大,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机会见到墩叙巷中的老邻居,墩叙巷中捞阴门的扎堆,真没几户好人家,嫌你穷,怕你富,恨人有,笑人无,还是不要再“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比较好。 她又说不如就将房子买到隔壁的螺钿坊,也就几步路的脚程,外城八坊,地价都贵,实在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能住就不错了。 何花听闻母亲说起自己的婚事,也是面色微红,低下头去全凭父母做主,反正是心甘情愿的。 何三水与何肆父子俩倒是齐齐没有说话,交换了一下眼神。 何肆当然心动,却是想着还有杨宝丹一事没有坦白从宽呢,现在答应,只怕玩火。 何肆还记着父亲白天交代的话,“我媳妇那儿我去说,你媳妇那儿你去说。” 这老爹,倒是有些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决绝,难哦。 何肆看着母亲一脸憧憬未来的样子,那本来无神的瞽目里好像有光,刚听她说到“三年两抱”。 何肆终于是没忍住开口打断道:“娘,这事倒是不急……如今的京城的局势不太明朗,这钱还是先留着应急吧。” 何肆很想说带着家人迁居江南的打算,看着何花羞红低垂的小脸,却是不敢谈起杨宝丹,窝囊的很。 何三水看了儿子一声,心道,“孬!” 齐柔‘瞪’了何肆一眼,“应什么急得几百两银子?你也半大不小的人了,还不想着成家立业啊?” 何肆讪讪笑道:“可我听舅舅家的管家说,舅舅他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子呢。” 齐柔语气少有地强硬,“你舅舅那我管不着,你是我儿子,我还不能管你了?” 看着何肆顾左右而言他,何花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些,以为何肆不想和自己成婚。 何肆哑口无言,放在桌下的手想要悄悄牵住何花,却被她负气躲过。 何三水眼见局势不对,终于不再看戏,出声道:“行了行了,儿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何肆面色微变,老爹真是醉酒胡言,怎么能说母亲瞎呢? 齐柔闻言面色也是有些哀婉,低声道:“可我就是个瞎子,不‘瞎操心’还能怎么办?” 何三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却是碍于面子不作表示,又是仰头牛饮了一口烧锅酒。 何肆中心微微抽痛,更是坚定了帮母亲治疗眼睛的决心。 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 此刻已经宵禁,但坊中街巷之间并不严禁走动,巡更的更多是在主道上搜罗宵小,何三水以为是邻居齐爷或者李铁牛。 何肆却是面色微变,能叫他伏矢魄无知无识的存在,只能是大宗师。 难道是刘传玉? 何三水就要起身开门,何肆却是先他一步起身,走到了门口。 何肆隔门,以伏矢魄探究一番,果然还是空若无物,这叫何肆确定心中所想。 刘传玉温和的声音也适时传来,“是我。” 何肆直接开了门。 一袭蟒袍,锦衣夜行的刘传玉锦就站在门口,对着何肆轻笑道:“打扰了。” 何肆躬身行礼,“刘公公。” 刘传玉温声细语,却是明知故问道:“吃过了吗?” 何肆点点头。 刘传玉笑道:“看样子我来得还算时候,没打扰你们一家吃团圆饭。” 何肆回头看了一眼家人,何三水听到儿子称呼来人为“刘公公”,当即站起身来,一家人都是跟着他有些拘谨地站起。 公公?宫中宦官? 何肆转过头来,对着刘传玉小声问道:“可是上位他……” 刘传玉知道他的心思,不想惊吓家人,却是直接点破道:“陛下有请。” 何三水闻言面色惊变,这大离朝还有哪一位能称陛下? 不就只有那新帝陈含玉吗? 他瞬间想到之前自家孩子也是和那还未登基的太子殿下有些交集。 唉,如今殿下变陛下了,这番牵扯,不知是福是祸。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从来都是君心难测,哪有小人物选择的份? 何肆见状有些无奈,他这才回家,又要叫家人提心吊胆了。 他刚想和家人解释一番,却是被刘传玉先行出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些渴了,不知可否进屋讨口水喝?” “您请进。” 何肆连忙侧开身子,让刘传玉进来。 刘传玉举止优雅,迈的是四方步,虽然长袍几乎拖地,却是不染纤尘。 小屋中灯火明亮,由暗入明的刘传玉显露在几人视线之中,这人身穿一袭赤红膝襕四爪单蟒袍。 何三水岁虽然不识蟒服品秩,但眼力还在,看着与龙衮相似,明白来人至少是位主官太监,而且极得荣宠。 这般大人物,怎么就贵脚踏贱地了呢?果真是因为自己儿子才来的吧。 刘传玉对着几人微微颔首,他见过何三水,不止一次,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是这副面皮。 刘传玉忽然有些扼腕叹息,这何三水原来倒是刀法精纯,给他一种技进乎道的感觉,毕竟是人屠徐连海的徒儿,虽然只教他杀头的道行,但天下又有几人能得到三品精熟境界武人的言传身教? 只是他现在好像学了什么刀法,玷污了原先了灵气,好像明珠蒙尘一般,明明生出了气机快要入品,却是打乱了原有的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前功尽弃。 刘传玉只是惋惜,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没办法的。 何肆对此并不知情,他若是知道自己把《斫伐剩技》给了父亲,虽然看似有益,实际却是叫他误入歧途,一定也是追悔莫及。 刘传玉对着齐柔问道:“夫人,家中有茶水吗?” 齐柔愣了愣,旋即点头,“有的,您稍等。” 何三水喜喝酽茶,却是招待客人拿不出手,她看不见刘传玉一身蟒服,倒是坦然一些,脸上带着尊敬,更多的是淡然。 这就是齐济口中那小时候看不见泰山六千四百阶台阶却能一步一个脚印稳健登山的姐姐。 目中无人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刘传玉摇摇头,“不着急,你慢些。” 何肆对刘传玉的态度颇为不解,明明是那位有召,这刘公公为何还是这般不紧不慢? 何花就要为双眼不便的母亲代劳,齐柔却摇摇头,自己去了厨房,在自个家中,她还是能够行动如常的。 何三水有些拘谨地招呼刘传玉道:“您快请座。” 刘传玉摇摇头,笑道:“我就不坐了,叫你们更不自在些,不好意思坐下。” 他此言一出,倒是叫他们几人更加无措,不知这位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大人物的心思可不好揣度。 何肆出言解释道:“爹,这位是刘公公,印绶监掌印太监。” 何三水闻言心中震撼更甚,赶忙补了一个揖,恭敬道:“何淼见过刘公公。” 何肆两位姐姐也是看样学样。 刘传玉摆摆手,“不必多礼,还好我来得晚,不然都要叫你们吃不下饭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知道何肆回来了,想见见他。” 第15章 膝下黄金一文不值 厨房里的齐柔拿出一个白瓷茶罐,掏出些旗枪陈茶,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又是拿到鼻尖嗅了嗅,确定没有发霉,这才放入茶盏之中,从暖水釜中倒出热水冲泡。 齐柔端着茶盏走出厨房,步子平稳,双手把茶递给客人。 刘传玉接过茶盏,端在手中。 先是点头致谢,然后自己都失笑了,忘了她是个盲人了,连忙道谢。 明明茶水滚烫,刘传玉却是直接抿了一口,品尝了一下滋味,最后还是没能违心地道一句“好茶”。 刘传玉忽然说道:“夫人,冒昧问一句,你的眼睛不是先天失明的吧?” 齐柔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柔声道:“是六岁那年瞎的,大夫说是气滞血瘀、风痰阻络的原因,现在已经完全完了还能看见时候的感觉了。” 刘传玉点点头,他一眼就看出齐柔的双眼周围的经脉有严重的阻塞。 不过只要不是先天失明,那就能医治,能堵就能疏。 若是先天失明之人,错过了孩提时候开见世界的机会,自然也无缘色境,虽然得了净妙,少去许多烦恼,却是身处欲界,有诸多不便。 这般情况,属于无可救药,天生少一识,不可救。 而后天失明之人,见识过色境,犹可救。 故而刘传玉又问道:“夫人,我能不能凑近看看你的眼睛?” 齐柔被问住了,有些扭捏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男女授受不亲,她虽是寡妇再嫁,却也并非不守妇道。 何三水也是一头雾水,这个刘公公怎的如此冒昧? 刘传玉看出了她的为难,自揭其短道:“夫人,我只是个寺人,你不必太在意男女之嫌。” 何肆愣在一旁,旋即脑中迸发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却是焦急道:“娘,你就让刘公公看看吧。” 何三水不傻,看着儿子的神情,若有所思。 齐柔听到何肆的劝说,自然是不疑有他,自己儿子还不能信吗? 她没有了犹豫,轻声说“好”。 刘传玉将茶盏放下,上前几步,凑近齐柔的双眼,双手微微用力,将齐柔的眸睑翻开到最大。 刘传玉观察之下,眉头紧皱,只见齐柔的眼白清晰,眼瞳一片死灰。 刘传玉细细地观察着,用上些许无色气机探知,然后摇了摇头,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许多。 齐柔双眼周边行经的经脉无一通畅,督脉、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阳明胃经,都是在眼部郁结不通,联络不复。 这是积年来的郁结于心,导致气血淤积,阻滞了经脉,使得原来失明的症状愈加严重,可能齐柔觉得瞎了就是瞎了,没什么区别,但在刘传玉这位精通续脉经的武人看来,瞎也分彻底和不彻底。 刘传玉忽然问道:“如果能看见的话,夫人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何肆闻言微微颤抖,更是坚定了心中猜想,何三水的动作如出一辙。 希冀的种子瞬间在几人心中发了芽。 “没想过。”齐柔却是一脸淡然,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不抱有希望了,也就没有这般不切实际的念想。 刘传玉柔声道:“那现在想想呢?” 齐柔果真思考起来,带着些憧憬,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想过看丈夫,看儿子,看女儿,最后却是说道:“想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都快四十了,不知道老了没。” 何肆闻言鼻头微酸。 刘传玉点了点头,说道:“夫人的眼睛,我或许能治。” 之前李且来在京越大渎边一指使得何肆双眼复明,那时候何肆的双眼本来就只是血淤,还能略微感知光源,而且李且来乃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武人,有此手段并不奇怪。 之后换到那四品巅峰的朱全生,续脉经也是残篇,一指之下只能叫何肆治标不治本,连杨希才这个老疡医都看出来他的眼病没有去根,还是依靠杨宝丹明妃相的灌顶才好了完全。 而刘传玉大概是除李且来外第二个续脉经大成之人,可若是换作北伐之前,他想要根治齐柔的双眼还有些勉强,只是现在剩下的四品气象,仍是有些吃力。 但只要李且来不出手,那他就是唯一可以根治齐柔双目之人。 纵使叫何肆学去了续脉经,也不是十年八载能够大成的,即便能,到时候齐柔的眼睛也早就瞎彻底了,再没救了。 甚至因为经脉郁结,也会致使她的早亡。 何肆闻言却是浑身战栗,如遭雷极,失声道:“刘公公……” 他张口无言,却是不知如何恳求。 “欲取先予,互利互惠”,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自己有什么东西能求得刘传玉出手? 刘传玉其实早就到了何家门外,只是想着自己的现身一定会搅乱这家人重聚的温馨,故而在门外坐了一会儿,又是没忍住扒墙根的小人行径。 直到这家人吃完团圆饭,自己听到齐柔有些自轻自贱的话语,这才敲响了门。 刘传玉转头看向何肆,看出他的为难,刚要开口自己无所图。 何肆却是当即对着他一躬到底,旋即却又觉得不够,甚至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去他娘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娘能看见,比多少黄金都重要,既是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而且即便下跪磕头,又何尝不是厚颜呢? 人生三苦: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 有多少事是能求来的? 刘传玉上前一步,一手托住何肆的肩膀,摇了摇头。 却听另一边“扑通”一声,连和妻子道个歉都觉得折面子的何三水此刻却是跪倒在地,恳求道:“刘公公,我知道您是大人物,一定不会无的放矢,求您治好我婆娘的眼睛,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刘传玉无奈叹了口气,又是松开了何肆的手,老子都跪下了,儿子哪有站着的道理? 所以何肆也是跪下,两个木愣愣的姐姐也是当即跟着下跪。 刘传玉干脆不闪不避,受了他们的礼,理当如是。 齐柔也要屈膝,刘传玉却是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臂,摇头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你方才的一茶之恩,我也当投桃报李。” 他一指点向齐柔眉心,气机灌注,在她孱弱的体魄中运行了一遍续脉经。 此举不比豆腐雕花简单,齐柔的体魄本就虚脱,经脉萎缩,多处细如牛毫,即便掌控气机涓滴细流,仍然像是犁庭扫穴般。 刘传玉不敢掉以轻心,这比起给何肆气海灌注气机的时候,要细致入微百倍,甚至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何肆抬头看着,脸色又惊又喜,无比感激刘传玉。 听艳姐说摩柯洞中的武道秘籍浩如烟海,他再不用做那大海捞针之事,博取那万一寻到续脉经的残篇的机会。 刘传玉对着齐柔温声细语道:“有点疼吧?” 齐柔不敢摇头,忍痛道:“还好的。” 其实那种气机在脑中运行的感觉,就像是无数钢针扎着她的脑袋。 第16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传玉微微颔首,又是继续运转气机,这次不只是头颅双目刺痛,浑身都是异常痛苦。刘传玉算是经历过一次破后而立,他之前的一身筋脉与北狄息长川交手时寸断,之后放手一搏,续脉经大成,将浑身经脉接续。 不亚于经受一场由内而外的梳刑,此刻的齐柔,虽然不会经历如他那般可怖的痛楚,但对于她孱弱的经脉而言,气机流转之间,也无甚差异了。 齐柔却是一言不发,也不出声,不想叫家人担心。 刘传玉倒是钦佩这个柔软却坚韧的女子,他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更疼一些,且要忍耐。” 何肆体会过气机灌入的痛楚,虽然心疼母亲,却是无法代其受罪,只能不露出些凝重的神色,他站起身来扶起父亲何三水,又是拉扯起两个姐姐。 一家人的眼神却始终盯着齐柔,何肆能感知到,刘传玉的气机在母亲体内流转。 武侠小说中常有借由绝世高手打通任督二脉的情节,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一旦被贯通,武功即突飞猛进。 可那不过是奇经八脉中的两条,武人若是想要成为小宗师,打通奇经八脉和十二正经便是先决条件,一些高深的武道秘术,都得另辟蹊径,人身百脉,总要开辟几条,才能使气机瞬息流传,而非迂回。 何肆每一次施展斫伐剩技,都是一场对内斫伐,气机已经不是别道奇行可以概括,好在有了阴血录和透骨图可以供他捷径窘步。 刘传玉此刻引导气机在齐柔体内按照续脉经的方式运行,可绝非那打通任督二脉之难可比,难得不是打通,而是不叫她疼死。 之前他在印合山用来折磨拷问那周赦斗的手段,其实也是这般施为,只是把徐徐贯通变成了瞬间撕裂而已,目的也是叫周赦斗承受痛楚。 若是不管齐柔的死活,不在乎她会不会活活疼死,刘传玉完全可以直接将她那对招子周围所有的经脉撕裂,再用气机接续一遍。 以他的境界,续脉经可不像温玉勇身上的透骨图,连痊愈旧伤都做不到。 又是无声无息过了许久,屋中静可闻针,只有齐柔微弱的喘息声不绝响彻于耳。 刘传玉忽然开口,对着齐柔交代道:“现在开始要闭眼了,不能睁开。” 齐柔本就是闭眼的,只觉艰难忍痛,用鼻子逼出一个“嗯”字。 刘传玉又是对着何肆几人问道:“家里有罗吗?” “锣?”何肆愣住,有些疑惑。 刘传玉解释道:“就绫罗绸缎的罗。” 这可把何肆问住了,绫罗绸缎不是就绫罗绸缎吗?“罗”是什么?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何家家境并不算如何优渥,绫、罗、绸、缎虽然都是“织”出来的料子,但经纬线的交叠关系却大有不同,所谓罗,就是质地稀疏而又轻软的丝织品,有纱空眼,轻薄透凉,适于制作夏季衣裳。 何花忽然开口问道:“是纱布吗?” 刘传玉点点头,说道:“差不多,能稍稍透气遮光的就行。” 一说纱布,何肆却是知道了,可他离家许久,也不知道家中有没有纱布,何花却是一拊掌,立刻转身去到了何肆的屋头。 只听“撕拉”一声,有布匹撕裂的声音传来,何肆恍然,何花一定是将他屋中木窗格栅中间的“夹纱”扯了下来。 果然何花带着松绿色的纱布走了出来。 这东西以前精贵,被称为软烟罗,富人家用作以糊窗屉或作帐子的,后来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何花走上前去,问道:“刘公公,这个可以吗?” 刘传玉转头看了一眼,三指搓了搓厚薄,刚好合适,“去用热水烫一下,给你娘把眼睛缠上。” 何花又是依言照做,转身去了厨房。 刘传玉对齐柔说道:“你的眼睛失明太久了,受不了刺激,只能先隔着这纱罗视物,慢慢适应起来,至少还需要三五个月时间调养。” 齐柔闻言心中激动,盲目了三十多年,真能重见天日,三五个月时间算得了什么? 她忍耐着比生产之痛还要明显数倍的疼痛,已经无法开口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刘传玉越是额头微微冒汗,却不是累的,而是耗费心血,他不是医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殊为不易了。 但凡齐柔与何肆易地而处,他想要根治眼疾都是随手一指的事情。 何肆能吃痛这事他已经见识过了,大不了先撕裂了经脉再接上。 现在的何肆甚至有些偏激地觉得吃痛一事习惯成自然,并不能彰显什么英雄气概,只能证明自己经受苦难多了些,是个倒霉蛋。 可母亲齐柔却不能是那倒霉蛋,她是天底下良心最好的人。 何花将纱布烫好之后,很快回来,在刘传玉的交代下,折叠了一层,小心翼翼地给齐柔缠上眼睛,让齐柔刚好可以透过纱布感知些微行色、显色。 刘传玉长舒了口气,松开手一直点在齐柔额上的手指。 转身对着何肆一家,玩笑道:“幸不辱命,没叫你们这白白跪我,差点就以为要折煞了。” 何三水快步上前,扶住了妻子。 齐柔满心激动,微微颤颤地睁开双眼,透过两层纱布,她忽然就得到一些晦暗的灯火和朦胧的人影。 刘传玉即便是隔着两层纱布,却也知道她睁眼了,有些无奈道:“夫人,我刚交代了你不能睁眼,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啊?” 对于一个目盲多年的人来说,习惯使然,睁眼闭眼都无差别,所以刘传玉早有预料,这才吩咐将她双眼缠上。 齐柔脑中却是一片恍惚,好像无法接受本来相互协调的四识之中忽然插入一个眼识,好在是何三水扶住了天旋地转就要栽倒的她。 齐柔赶忙闭上了眼,面色苍白,有些虚脱,隔绝显色和形色交织的色境之后,她才稍稍感觉正常些。 多年不曾哭泣的齐柔,却在此刻流下两行浊泪,顺着面颊滑落。 夫妻二人手掌紧握,大喜无声。 刘传玉交代道:“这三日内不可睁眼,切记色欲,否则伤热伤气,肝虚肾虚,则眼昏生翳,日久不治,盲瞎必矣。三日之后,白日仍需身处暗室之中,不可见光,夜间可以隔着纱布在烛火中视物,我再教你一套‘运睛除眼翳’的却病妙诀,每日睡起时,趺坐凝思,塞兑垂帘,将双目轮转十四次,紧闭少时,忽然大瞪……” 何肆听着刘传玉叮嘱,又是将口诀娓娓道来,“喜怒伤神目不明,垂帘塞兑养元精,精生气化神来复,五内阴魔自失惊。” 刘传玉没有指望齐柔能理解这却病之法,而是转头看向何肆,本来也就是说个他听得,“你学会了吗?” 何肆点了点头,倒不是他如何天赋异禀,而是这运睛除眼翳和自己的起火的长安等秘术乃是一处同源,委实同气连枝,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刘传玉面露欣慰,心道,你果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说不得他刚才行气为齐柔疏通经脉,连续脉经都已经被何肆偷师去了百之一二。 刘传玉可没有存那种秘不外传的心思,只是说道:“既然学会了,那你母亲的身子,就交给你调理了,至于她所说的想照镜子,料想元日之前差不多就可以了。” 何肆点点头,喜形于色,对着刘传玉躬身道:“刘公公,大恩不言谢,小子铭记于心。” 不待这一家人有所表示,刘传玉又是摆手,说道:“你们可都别道谢了,时辰也耽搁了许久,我们该动身了。” 刚要说些什么的何三水夫妇这才作罢,没有多言。 本来还十分担心何肆离去的一家人,见到刘传玉这般春风和气的态度,加之又受了天大的恩惠,这时候若是再对刘传玉心怀戒备,似乎就有些白眼狼的嫌疑了。 刘传玉深谙人情世故,却是保证道:“人是我带去的,我自然负责再送回来,诸位就放心吧。” 何三水对着刘传玉行礼道:“有劳刘公公了。” 刘传玉点点头,何肆却是忽然问道:“刘公公,我娘身上好像还有一些气机残留,不打紧吧?” 刘传玉摇头道:“没什么大问题的,过几天就散了。” 何肆却是想到自己之前在顾安县李家村老屋中,做了一个已经半点回忆不起来的梦,但在惊醒之时,他本能拔刀对上了那守着自己入睡的刘传玉,一身源自刘传玉的阴血录气机却是瞬间被其反制,好似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是何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肆忽然对着母亲一抬手,用上从季白常手中交换来的“素手把芙蓉”秘术。 齐柔一身残余气机瞬间化作白雾蒸腾离体,一下子扬了起来,又被何肆一把攥入掌中。 刘传玉见状,摇头一笑,张口一吸,将何肆掌中的白气吞入腹中,相比之前的消耗,不过太仓稊米罢了。 何肆虽然有以怨报德的嫌疑,但还是选择当着刘传玉的面坦坦荡荡做真小人,这叫他非但不怒,还有些莞尔。 刘传玉看着何肆掀唇一笑,问道:“你这是不信我?” 何肆低垂下头,歉疚道:“是小子狼心狗肺了。” 谁料刘传玉却是摇了摇头,反倒有些赞扬道:“没错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何肆略微错愕,刘传玉又是转过头去,像是自言自语,“害人之心不可有……” 多年前的徐连海若是知道这个道理,便不会输给那对他而言如师如父的鞠玉盛。 刘传玉说道:“咱们走吧。” 何肆不明就里,却是向家人点了点头,使了个安心的眼色,快步跟上了刘传玉的步伐。 (写完这章已经凌晨五点了,因为要加班到晚上九点,所以选择通宵先写了三千多字出来,晚上再补一章,字数不会少的,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不会请假的,可以的话,希望大家点点催更,送个免费的为爱发电,谢谢大家了。) 第17章 好大的狗胆 刘传玉带着何肆出了墩叙巷,就往皇城走去,两人看似安步当车,实则每一步都跨出三四丈距离。 二人掠过一支支巡更队伍,巡夜守备见到刘传玉一袭蟒袍,个个都是躬身行礼,刘传玉微微颔首致意,不作停留。 很快穿过内城,刘传玉带着何肆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皇城外。 陈含玉停了步子,对着何肆问道:“这是你第一次进皇宫吧?” 何肆点点头,如实道:“甚至是第一次见。” 皇城近在眼前,此地周回皆是禁马。“赐紫禁城骑马”乃是一种天家荣宠,不过到了这里,就不能再放肆疾驰了,刘传玉放缓了脚步,何肆有样学样。 看着雄伟壮观的紫禁城,何肆心中难免震撼。京城若要说大,那就是内城划分为二十八坊,外城划分为八坊,共计三十六坊,寻常百姓一辈子不出坊几次。 若说京城小,不过东西宽二千二百二十三丈,南北深一千七百七十丈,从外城到皇城,也就是被一位四品大宗师卯足力气打退一拳的距离。 那在兰陵素有“皇家有故宫,民宅看乔家”之说的乔家堡虽然规模比紫禁城大些,但皇宫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却是乔家堡万万不能比拟的,两者放在一起,乔家堡顿时相形见绌。 刘传玉又问道:“初见这紫禁城,感觉如何?” 何肆沉吟片刻,只道“有些压抑”。 刘传玉淡淡一笑,当年徐连海一人由此入宫的威势可不只是“压抑”二字能够形容的,而是叫人窒息。 他说道:“不必紧张,皇宫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房子,说是一间还算坚牢的客栈也不为过,毕竟朝代更替,人来人往,皇宫还是这座皇宫,没有被付之一炬。” 何肆闻言一愣,没想到刘传玉会这么形容皇宫,这绝对算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何肆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步入皇宫大内后,刘传玉的脚步变为不急不缓,走路无声,领着何肆往武英殿走去。 刘传玉主动开了话匣,不至于叫着一路走得沉闷,他对着何肆问道:“你刚才那个能够掌控气机的手段有点意思,有名头吗?” 何肆如实相告,叫做素手把芙蓉。 刘传玉恍然,“原来是《妍手五论》。” 何肆对此没有太过惊愕,刘传玉是四品大宗师,一定见多识广。 其实何肆错了,刘传玉自幼入宫,从未涉足江湖,甚至都没有出过京城几次,他对于江湖之事,也只是纸上得来。 若是把他当成一个博识洽闻的耆宿请教,无异于问道于盲。 刘传玉只是身处汗牛充栋、浩如烟海的秘籍宝典之中,闭门读书而登堂入室。 刘传玉说道:“早先只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玄妙。” 何肆毫不犹豫道:“刘公公若是想学,我可以教您。” 刘传玉摇摇头,“有心了,但是不用。” 即便是对于只剩下四品守法境界的刘传玉而言,这“素手把芙蓉”的手段也是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奇技淫巧罢了。 何肆没有纠结此事,而是问出心中所想,“刘公公,您方才为我母亲疏通经脉的手段是续脉经吗?” 刘传玉却道:“是也不是。” 他没有卖关子,为何肆答疑解惑道,“真正的续脉经早已佚失,后世多有假托姓名的伪作,若是又七分假,三分真便是足够惊世骇俗了,我所修炼的,是我师父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从十二份伪作的《续脉经》中去伪存真,或者说去芜存菁更确切些。因为真假之事早就无据可考,说句不怕风大闪了口条的话,我这《十二甲赓续法》应当是挟山超海的杂俎了,并且早就熔于一炉又再是另起炉灶了。” 何肆说不艳羡那是假的,却是知道贪心不足的道理,他只是由衷说道:“刘公公,您师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毕竟能复原续脉经这门功法秘术,又是一位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的师父,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但也足够见微知着,窥豹一斑。 说起师父鞠玉盛,刘传玉装若缅怀,良久才点了点头,笑道:“他很厉害,不过比你师爷还差一些,也不对,应该是差了许多。” 实事求是的事情,徐连海实力远胜鞠玉盛,没必要因为鞠玉盛是自己的师父就将那盖棺论定掀翻,如今这两位三品武夫该入土的入土,该入肚的入肚,都是人死已矣,尘埃落定。 刘传玉真是搞不清楚那些观刑凌迟鞠玉盛的百姓,蘸些人血馒头吃就算了,何至于生啖其肉? 何肆知道刘传玉认识师爷,没想到他的师父也和师爷有所交集。 旋即何肆带着些试探问道:“刘公公,我师爷他应该不只是四品守法境界吧?” 刘传玉确定回答道:“他是三品精熟境界,当世少有,近乎人间第一流。” 何肆心道果然如此,那刘公公说他师父比师爷差一些,应该也是三品吧? 他按捺不住好奇道:“刘公公,我师爷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传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识狷介者,谓其狂,奉刀精诚者,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何肆挠挠头,羞愧道:“我没懂……” 刘传玉笑道:“你还是要多读书啊,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武道精深者,可没有不学无术的。” 这句忠告何肆听懂了,那是至圣先师所言。 何肆一身所学驳杂,却少有堂堂正正的,多是旁门左道,故而不学无术的疲敝暂时不显。 可他若是想要再往后攀登,那便是文经武律、奇门术数、导引要诀缺一不可,即便面面俱到,还得是天赋异禀,如此才有可能成为武道巨擘。 何肆自然是不缺天赋的,但做学问嘛?不提也罢。 何肆挠挠头,“我会多读书的。” 刘传玉这才有些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那我和你换个说法啊,你师爷他,不知道他厉害的人都说他狂,可练刀的人都对他奉若神明,简单概括就两个字,牛逼!” 何肆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位刘公公也会说这般接地气的话。 他配合道:“那可真是小母牛进了公牛窝——牛逼坏了。” 刘传玉闻言摇了摇头,和一个寺人说荤话,玩笑有些失分寸了。 若是换作一个睚眦必报的小宦官,可要阴恻恻记恨着许久呢,指不定就埋下一个隐忧,不过刘传玉并不觉得何肆近则不逊,倒是会心一笑。 何肆又是问出心中所惑,“刘公公,我师爷到底是叫徐连海还是屠连海?” 刘传玉回答道:“他原来叫徐连海,后来他和我师父切磋,便拿姓氏做了赌注,他说输了之后就不姓徐,后来的确是输得冤屈,却是愿赌服输,从此改名为屠连海。” 何肆听闻这个荒诞的解释,怔了怔,他原以为师爷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没想到就是儿戏的拿姓氏和人打赌,结果还赌输了。 同时何肆心中大为疑惑不解,“刘公公不是说师爷比他师父厉害吗?为何师爷为会输?” 刘传玉看出了何肆心中所想,没有避讳道:“所以我说他输得冤屈啊,也告诉你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你以后可千万别自恃实力就目无余子,要吃大亏了,小亏还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大亏咱不吃,否则连自我开解的机会都没了。” 何肆若有所思,又是问道:“刘公公,您师父尊姓大名啊?” 刘传玉没有避而不谈,只是一脸淡然开口,“哪有什么尊姓大名?他只是一个祸乱朝纲,结党营私,其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赎的权阉而已——鞠玉盛。” 不管鞠玉盛生前如何,这就是朝廷对他的盖棺定论,他为喜帝陈斧正的老年昏聩承一力承担了所有骂名,作为徒儿的刘传玉可不能敢将这份苦心糟践。 何肆愣住,是那被凌迟三千六百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鞠玉盛? 他居然是三品境界!? 这等实力,不应该是皇宫之中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吗? 为何还会被凌迟而死?只是因为他自称为九千九百岁吗? 而且刘公公这番划清立场的说辞也太过冷血无情了吧?有些咬死人骨头的嫌疑。 刘传玉却是说道:“好了,快到了,噤声。” 何肆按下思绪,闭口不言。 一路再也无话,不过多时,刘传玉在武英殿门前微微停步,落后何肆一尺。 何肆心领神会,先行步入武英殿中,却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何肆,你好大的狗胆啊!你可知罪?” 那是新帝陈含玉的声音。 此言振聋发聩,何肆毫无准备,面露骇然。 这是又闹哪出? (好累,感觉要死了,说实话状态不好,写得自己也不太满意,但真的撑不住了,我要洗洗睡了,希望大家都早睡早起,爱护身体,爱你们!) 第18章 欺君之罪 何肆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毕竟武英殿是皇帝斋居、会晤的地方,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左右共有廊房六十三间,东西配殿凝道殿、焕章殿,东北有恒寿斋,西北面为浴德堂。 何肆听声辨位,便知声音是从西北传来,裹挟厚重气机。 何肆面色微沉,陈含玉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人? 他不知道,陈含玉在他之后,还是个武道上的后进晚辈。 何肆在脑中飞快搜寻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位新帝,上一次见面是在京越大渎边,他待自己还算温和,那时的他还是殿下,现在的他已是陛下了。 大太监刘传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肆头疼,他可能是在纠结,不知道是先该开口应答,还是要先下跪认错。 都说君心难测,只有臣心如水。 何肆不是臣,也不懂“臣门如市”的钻营,却也还是陈含玉的子民,世上哪有真爱民如子的皇帝? 寻常富家翁有些黄白物就要提防儿孙短视,遑论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皇帝? 毕竟上一个说“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的油滑之臣已经瘐死狱中了。 刘传玉于心不忍,上前一步给何肆指了个方向,陈含玉此刻就在浴德堂中。 其名源自《礼记》中“浴德澡身”之语,曾用作皇帝斋祓处,现在现改为蒸纸处,设待诏,择能画者居之。 何肆面色低沉,穿过武英殿大院,走入那浴德堂中,脚步不快,他虽想了一路,却也还是没有想出自己如何得罪了陈含玉。 只见陈含玉一身赤红龙衮,光彩照人。 何肆面对天子,自然行跪拜大礼,陈含玉却是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笑道:“下臣凡遇召见,跪久则膝痛,膝间必以厚棉裹之,所以何肆……你裹了吗?” 何肆略微错愕,旋即摇头不迭。 陈含玉却是冷声道:“眼睛好了,嘴哑巴了?” 何肆只得五体投地道:“草民不敢。” 陈含玉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本来胆子就大,现在更是艺高人胆大了,都伪五品了?叫我刮目相看啊,那倒是不怕跪,跪着吧,我就不赐毡了。” 何肆面对陈含玉如此言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中苦涩,更是升起凉意,皇帝问罪,他哪敢头疼,担心脖子疼才是,刽子手杀头用的钝刀何肆可是自小耳濡目染的。 刘传玉也不知道这位新帝为何生气,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但君无戏言,毕竟是口含天宪,言定生死的至尊,岂可儿戏? 陈含玉又问一遍,“你可知错?” 何肆没有说话,他不知,但陛下金口玉言,他一定是有错的,且容他再想想。 陈含玉看着何肆腰间佩的双刀,玩味笑道:“大离府顺,天佑,天符,炎禧这四朝,只有项王陈垄项可以无诏出藩城,可以佩刀入皇宫……你这是找死来了?” 陈含玉此言落入何肆耳中不啻雷殛,何肆却是不敢伸手摘刀,生怕惹出更大的误会。 看着何肆呆若木鸡的样子,陈含玉哂笑,却是出人意料,上前几步托住了何肆的胳膊,将其提了起来,“紧张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不懂规矩,但刘伴伴怎么会不懂?带刀是我准许的。” 陈含玉指了指何肆腰间的龙雀大环,问道:“这把刀用着如何?” 何肆还有些如梦初醒,只是如实道:“十分顺手。” 陈含玉点了点头,说道:“胭脂巷的房子呢?你那待年媳姐姐的父母住着又如何?” 这话已经是说得颇为赤裸了,何肆面色微变,还是强颜欢笑道:“多谢陛下记挂,挺安适的。” 陈含玉又问,“那斫伐剩技呢?你走刀练到第几式了?” 何肆硬着头皮回答道:“第十三式。” 陈含玉阴阳怪气,“嚯,厉害啊,听说十二刀就能杀四品守法呢,你杀过没?” 何肆艰难摇头,“没有。” 陈含玉又道:“我送你的女人也不用?非要跑去江南找一个姿色平平的小媳妇?如今新婚燕尔,天各一方,心中有挂念吗?看样子是没有念想的,毕竟你在京城还有一个姿色不差的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移情别恋的事情?还是说你有心一身二任?享齐人之福?” 何肆眸睑微垂,只留下一丝缝隙,遮掩住自己已经渐渐冰寒下来的眼神。 上位之人,何至威逼市井小民至此? 陈含玉终于是开门见山,“何肆,你给我的落魄法,藏私了?” 何肆面露悚然,这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给陈含玉的落魄法的确是藏私了,那是梦中的后来者补全,没有包括那真正的六魄化血法。 何肆虽然忘了在顾安县老家做的那个梦,却是强迫自己记住了一句话,“不要把落魄法交给任何人。” 有过一梦六年的何肆才不敢说梦境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这是一种预兆吗? 陈含玉叹了一口气,故作痛心疾首道:“我自以为待你不薄,没想到真心换得假惺惺,你爹是刽子手,你应当也熟读律例吧?欺君之罪,该如何论处?” 何肆脑袋嗡嗡,不知如何辩驳。 陈含玉又是说道:“你下狱,我捞你;你学刀,我给你《斫伐剩技》;你家托掮客寻房产,胭脂巷的居仁小院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你爹娘愁你没媳妇,我也送了美人;你出声刽子贱户,我问你要不要加入仪銮司,平心而论,待你不薄了吧?咱们公买公卖,你怎么敢做那缺斤少两的奸猾之事?果真是四具易,二并难,你这家伙,让我好生窝火。” 何肆哑口无言,陈含玉如此说来,好像真是他愧对天恩一般。 陈含玉忽然耸耸鼻子,有些嫌弃道:“你多久没洗澡了?” 何肆这才讷讷回答道:“五天。” 他离开泰安齐府,赶路两日,在老家一睡三日,七月流火,身上有些酸臭倒也正常。 陈含玉看着刘传玉,淡淡说道:“刘伴伴,我可是等了好久呢,还以为你是叫他先沐浴了一番,这才耽搁了时辰,毕竟是见圣人面。” 刘传玉欠身道:“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陈含玉摇头,一手握住何肆腰间另一把没有见过的屈龙,何肆忍着惊惧没有闪避。 眼见陈含玉抽刀出鞘,好像一泓泉水迸出石壁。 陈含玉看着手中这把“价值十城,名当千马”的宝刀,他忽然发难,一刀就往何肆头颈间削去。 刀离肌肤只差三寸时,何肆终于确定,他再不阻挡就要脑袋搬家。 何肆瞬间抽刀,龙雀大环刀身颀长,单手出鞘尤为不易,何肆却是后发先至,竖刀面前。 第19章 天魔外道 预料中的金铁交击之声并未响彻,陈含玉只是单手握刀,厚脊薄刃的屈龙诡异悬停空中,没有半分颤抖。 单凭这一手,刀快手稳,陈含玉倒是够资格做刽子了。 陈含玉冷笑道:“何肆,你还敢对我拔刀相向?” 何肆本想讨饶说不敢,但碍于事实,又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心知今夜已经铸成大错,可他难道就真该死路一条吗? 陈含玉却是问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问题,“原来你不想死啊?” 对此何肆却是认真点头。 兴许自己的性命在陈含玉眼中微不足道,可他又如何能说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宗海师傅告诉过他,“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 陈含玉看着何肆那怨怼的双眼,却不以为意道:“那你可以用手挡啊?” 何肆闻言忽然愣住,陈含玉这话居然不假。 屈龙虽然铦利,但他完全可以凭借颇梨流转的锁骨菩萨境界以手挡刀,最多只是被削断掌上的血肉经脉而已。 若是他没有十七年蝉的话,仅此而已! 呵呵……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只是在他心里没有这份觉悟。 可他何必要有这份觉悟?凭什么? 任陈含玉巧舌如何如簧,什么叫公买公卖?明明是强买强卖!以家人作挟,给他连头带尾三天时间考虑,又何曾真给过他拒绝的机会? 陈含玉不理会何肆逐渐扭曲的眼神,理所当然道:“你难道不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吗?” 何肆摇摇头,此刻已经顾不上再临深履薄,而是有些幼稚可笑道:“我不是臣。” 陈含玉点点头,笑道:“是的,你不是臣,这话有理。” 旋即他语气冰冷,“你只是个贱民而已,你可知道,你要是不拔刀,掉的就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可你现在拔刀了,所以要连累你那一家人掉脑袋。” 何肆握紧了手中刀,直勾勾看着陈含玉,不忿道:“我只是不想死。” 陈含玉将刀架在何肆肩头,只是这回的何肆,不闪不避,颈间被屈龙刀锋压出一道血痕。 陈含玉眯着眼问道:“那我给你一次机会,我现在再问你,我杀不得你吗?” 这次何肆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好似认命。 陈含玉手中的屈龙缓缓嵌入何肆脖颈,刀快手慢,叫何肆没有如何吃痛。 何肆好似重回破庙恶堕之中,那日手持大辟,耳边泛起师伯屈正和他说过的那句,“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杀活在手,宝刀光寒,岂能命不由己? 何肆将身上刘传玉所赠的阴血录气机尽数逸散开来,一泻千里。 他嘘气道:“刘公公,剩下的气机都还你了,不然等我死了就浪费了。” 何肆故作认命地闭目,实则是掩盖那恣睢凶戾的眼神。 陈含玉眼中,何肆是引颈受戮,一旁目睹一切的刘传玉若有所思,却是没有说话。 这份气机,是他给予的,自然受制于他。 刘传玉只是将那份气机收拢回身,继续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这傻小子,倒是真谨小慎微。” 陈含玉看着何肆这自暴自弃、束手待毙的样子,脸上笑容不复,他手中屈龙行径愈慢,好似正中天、日头下,那缓慢偏移的晷针影子。 片刻之后何肆一身阴血录气机终于散去,奇经八脉得了空缺,在他颈间,鲜血已经汩汩涌出。 陈含玉盯着何肆,他手中的刀再切入两寸,何肆就真该毫无悬念的死了。 忽然一条条血蛇狂舞,缠住屈龙,又是变化为一条条血手,将屈龙刀锋扯离自己的脖子。 何肆倏然睁眼,双目血红,赤发如瀑。 还是这一身被砭清激浊之人称作歪门邪道的手段来得舒畅。 所谓天魔外道,水陆行空,有大自在。 陈含玉脸上终于又是荡起笑容,冷声问道:“何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血色气机瞬息弥漫,浴德堂室内四壁至顶皆贴素白琉璃面砖,此刻已经挂满了血滴。 何肆堕入其中,声音沙哑却不再疑惑道:“你不想杀我?” 陈含玉不屑一笑,懒得否认,“那得看你的能耐了。” 陈含玉忽然又没头没脑问道:“何肆,你的实力比那仪銮卫百户温玉勇如何?” 毕竟陈含玉作为武道的后来者,修行至今,只不过和温玉勇有过一次交手而已。 何肆反问道:“你的实力比那周自如又如何?” “周自如是谁?” 陈含玉皱眉,他听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江湖上新冒头的武道新人吗?或有一鸣惊人之势? 陈含玉想当然以为是与温玉勇那般饶天之幸得了离朝武运之人,不足为奇。 倒是眼前这个当时身在南边,全然错过武道甘霖的洗礼却能入五品的何肆,更叫他刮目相看些。 何肆却是咧嘴一笑,回答道:“周自如是长春府晋陵县值夜守备,未入品,杀他如探囊取物。” 当初在晋陵县荣旺客栈,周自如被何肆一口唾沫钉糊了满脸,晕倒时候直挺挺的,之后就没在管他了,估计等到第二天唾面自干都没能醒来。 陈含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挤对他呢,却是哈哈一笑,“好你个何肆,狗胆包天,我还真就喜欢你这桀骜不驯的样子。” “你犯贱?”何肆当然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 陈含玉一甩屈龙,将刀上附骨之疽般蠕动的血迹抖落,血迹还未落地就变成血雾,氤氲开来。 何肆身上这名存实亡的霸道真解,无法再炼化血食,却有最后一点霸道真气供他全力施展一次。 陈含玉对着一旁的刘传玉说道:“刘伴伴,您继续看戏,看千万别扫兴啊。” 刘传玉点点头,明白这是在叫他别插手的意思。 陈含玉看向何肆,继续玩人丧德道:“何肆,你若能赢我,我就……” 回应他的是何肆劈头盖脸的一刀。 陈含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没料到何肆会如此莽撞,全然不似之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都说不能逼急了老实人,可这何肆绝非敦厚朴实之辈,有趣。 之前他说四朝以来,只有项王陈垄项可以带刀入宫,其实不然,人屠徐连海当年也是旁若无人,大摇大摆挎刀进了皇宫,这人屠一脉,有点意思! 陈含玉迅速挥出手中屈龙宝刀迎击。 一条条血蛇瞬间在血雾中显化,四面八方纠缠陈含玉手中的屈龙,所谓屈龙,其实喻义并不好,龙屈蛇伸。 贵为真龙天子的陈含玉,与这刀可谓是八字不合。 屈龙虽不像大辟或者龙雀大环这般契合何肆,与之心意相通,但好歹是师门之物,何肆自然应对有法,所谓师夷长技,不过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可取。 陈含玉手中的屈龙斩断一条条血蛇,有些抽刀断水的无奈,势呈强弩之末与何肆手中的龙雀大环相撞。 陈含玉被压了一头,后退一步。 却是一脚踩入诸多纤柔血手之中,陈含玉眉头微皱,他感觉脚下有异物,却是没有分心看去,却见何肆一刀忽然近身,是斫伐剩技中的开篇总纲的野夫借刀。 皇宫之中,天下武学应有尽有,胜过那搜罗武道残羹剩饭的摩柯洞不知几何,陈含玉坐拥宝山,也不存在入宝山而空回的窘境,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又是有一朝武运托底,想入品就入品,想破境就破境,天下再没有比修炼还要简单的事情了,对于别人来说难如登天的武道攀援,对他而言,甚至不如夜间耕耘要吃力些。 陈含玉略显仓皇挡住何肆的第一招野夫借刀。 何肆现在的体魄恢复能力不逊色四品大宗师,自然不会施刀之时让气机在身体内走捷径,毕竟捷径窘步,皆有骨血传递气机而施展的斫伐剩技,威势大减,这最后一战,也是最完备的一战,何肆可不想留手。 刘传玉看着何肆与陈含玉交手,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甚至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就是看两个学步的稚子推搡,他随手就能平息这场“恶斗。” 陈含玉是他看着长大的,玩心是重了些,但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见到这二人打起架来,也就知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何肆的师爷曾经进宫要砍陈含玉的爷爷,现在何肆又战陈含玉,倒叫他有些触景生情起来。 何肆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刀被陈含玉挡住后,依旧面无表情,还有后续十二刀。 想着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不过有死而已,还怕什么?何肆终于急眼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恣意妄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狗日的陈含玉,老子忍你很久了! 何肆承担了向内斫伐的伤势,继续走刀,第九刀是一个转嫁内忧的契机,代人受过、以羊易牛,终有报还之时,之后的第十刀,第十二刀,第十六刀亦复如是。 所以第十三刀和第十二刀,其实并无差距,只是徒然增加自身的负担而已。 大宗师老子都砍过,你是皇帝怎么了?三头六臂还是金刚不坏了?有老朱贼那无漏金身难啃吗? 何肆第二刀接连第三刀第四第五刀,一气呵成,体内气机没有阻滞,绕行百里,每过一处窍穴,都是将其气机搜刮殆尽,越来越壮,不断犯阙冲关,绵绵一气,遍流百脉,聚归乾鼎,象成风雷。 未尝比四品之时差逊。 陈含玉可是万金之躯,除了那志在必得的落魄法,他自不会修行这种自戕的气机招式。 故而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武道上,越是超绝高妙的招数,越是不能删繁就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外人看来宗师一挥而就的招式,轻描淡写却能石破天惊,这合理吗? 可不就是用体内那不可视的气机做文章? 陈含玉施展的是一门瑰奇的《蚊虻刀法》,取自“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 便是以小博大的路数,蚊虻微小,叮咬可使牛羊奔跑。 类似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用来克制斫伐剩技,本就是一物降一物。 何肆施展的斫伐剩技是陈含玉给予的,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那号称天下武学道藏的摩柯洞中未必没有这般水准的秘籍,却绝对是何肆接触不到的。 故而陈含玉与之对垒,还是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欲要待其第十一刀流转第十二刀时,或者十二刀当时,用上了十分气力,切断气机接续,叫何肆自食其果。 至于前面的九刀破体魄,十刀断气机,陈含玉不以为意,若是连这两刀都挡不住,那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过何肆的天魔外道还是叫他防不胜防,素白四壁上有气机凝如实质,似血流淌,总能出其不意地衍化出一条条手臂,像是蛛网缠绕,他不是什么能被轻易束缚的蚊蝇,却也不胜其烦。 刘传玉身处二人的战场之中,却是置身事外,虽说是看戏而已,但还是有些难以入眼了。 这两人的气象倒是都不差,只是浸淫武道时间太短,何肆还好些,毕竟得过人屠一年的指教。至于陛下嘛,未学爬,先学走,纸上得来,空中楼阁。 不过这是刘传玉的眼见,不代表这二人是秀而不实者,相反倒是有武道后来居上的苗头,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斫伐剩技之中有收录了人屠徐连海的铁闩横门,由此也可印证它并不是什么源远流长的古籍,武道之上一仍旧贯不可取,但盲目除旧更新更不敢说利大于弊。 刘传玉想着,得找个机会提点一下何肆,这斫伐剩技,浅尝即可,不必深耕。 武人总是愿意奉行武道秘籍,只要它足够高深,说得天花乱坠,便笃信它是元经秘旨,即便修不出个名堂,仍然一意孤行,总觉得是自己盲人摸象的原因。 不知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却也无可厚非。 毕竟武道攀登按图索骥都是步履艰难,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独辟蹊径的。 至于什么十六刀后,精熟犹如鸡豚。十八刀之后,其上无人。 狗屁而已,子虚乌有、无凭无据的胡诌,除非是有续脉经兜底,还能试着祸祸一下身子,但最后也指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20章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何肆一连走刀第九式。 陈含玉步步后退,直至抵至墙壁,挂满血珠的墙面忽然就像春蚕吐丝,一条条红线交织,茧丝牛毛,密密匝匝,将陈含玉牢牢捆缚在墙壁上。 何肆双眼盯着陈含玉,第九刀落下,若是分神内视,可见自己体内已是满目疮痍。 明妃相灌顶之后并不逊色大宗师的体魄却在飞速自愈,何肆更加肆无忌惮,都说通则不痛,何肆体内气机流传,不啻潮汛,不痛是假的,通透却是真的。 陈含玉被束在璧上,眼看何肆一刀落下,这一刀,气机宣泄,恣肆汪洋。 陈含玉退无可退,故而上前一步,身后红丝连带着大片素砖剥落,一脚踏地,好似浴汤狗子抖擞身子,挣脱全部血色缧绁。 陈含玉不紧不慢扬刀,挡住何肆的第九刀,虎口瞬间撕裂,仅此而已。 之前他的那句“看戏就好,别扫兴。”可不只是对着刘伴伴说的,还有自己那个影子,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 听袁饲龙说,这皇宫从陈斧正肇始的影子,却是尤为精妙的存在,好像化外虚灵无质而有体有用,聚则为形,散则为气的真仙阳神一般,不过在此方瓮天,就只是身外之身,移花接木的替死鬼而已。 影子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本体的境界。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直挺的刀身反弹,又是一气奔走百里,化作第十刀落下,专攻气机,此刻何肆体内已经积薪厝火,不过能斩杀出这一刀,还是陈含玉见猎心喜了。 第十刀落下,陈含玉不闪不避,甚至高举屈龙未曾垂手。 这一刀砍在上一次交击的地方,屈龙之上出现了细微豁口,不是刀刃崩碎,而是覆盖刀身的气机被斩断。 一刀好似含光透水,穿过屈龙刀身,鲜红刀气落下,陈含玉面露惊诧,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本该退无可退的陈含玉再次后退一步,撞开了身后的墙壁,地动屋摇。 这一刀虽是上剔下,却是掀开了浴德堂整座黄琉璃覆盖的瓦卷棚硬山顶。 刘传玉看着何肆将一身霸道真气肆意挥霍,以霸道真气施展斫伐剩技,还真有点珠联璧合的意思。 刘传玉倒是忽然想到何肆无法蕴养气机,觉得这是个能够破而后立的好时机,至于顺带祓除血食之祸,他没有这般通天的手段。 说起这霸道真解,刘传玉便是想到了李嗣冲,他本是京城人士,还是出生朝天女户,父母早亡,却是没有享受优恤,得到仪銮司百户之位。 这李嗣冲是陈含玉儿时出宫玩耍领回的伴当,两人性格虽然有所不同,但这么多年来,若是冰炭不容,早就该分道扬镳了。 陈含玉的本性不算多么恶劣,对于小门小户来说,或许就只是顽劣而已,可对于受万万人奉养的天家,似乎就不算以大恶细。 至于那温玉勇,陈含玉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即便如此,见李嗣冲与温玉勇交好,陈含玉也是没有背后说人是非,他还不至于如此跌份。 刘传玉不解之事有许多,其中之一就是那李嗣冲明明也沾染了这血食之祸,但他似乎能够自行掌控,不受影响。 霸道真解是化外之人带入此处瓮天的功法,虽然是魔功,但也是化外执牛耳者一言以蔽,其实无善无恶心之体,不过是遵循弱肉强食而已,至于恶报,大概就是死后投身饿鬼道,可仙人长生久视,死后还能留恋人间栈、天地栈,自然只有远虑,没有近忧。 饿鬼道属于三恶道之一,投身其中的原因无非是活着的时候贪恋美食、美色、金钱、名利。 霸道真解贪血食,自然入饿鬼道受“饥不能食、饥不欲食”之苦。 李嗣冲因为修炼霸道真解入而近乎饿鬼,平日不管饮食再多,也无果腹之感,甚至是饮食之时,喉如针孔般小,难以下咽,即使强迫咽下,不但不感饱,反而会肚如火烧,痛苦非常。 除非是吞噬武人血食才能缓解,但李嗣冲并不贪图血食,反倒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算是自讨苦吃,他常喜笑盈腮,诨名笑面阎罗,实乃深受大苦。 何肆的恶堕是因为出佛身血,霸道真解只是诱因,他修落魄法,没有来生,自然无法投生饿鬼道,却是有现世报,不断沉沦阿鼻地狱,如此说来,再加上那置身红莲地狱的温玉勇,三人当真有缘。 被刘景抟照搬海外龙象众佛国的六道轮回显化这瓮天,才会有这般因缘际会。 至于李嗣冲为何要将这种痛处转嫁何肆,那便不得而知了。 其实何肆若非是遭谪仙人夺舍,炼化了一块白龙血食,而是就此将其束之高阁,几乎不会陷入如今这般从恶是崩的窘境,这是李嗣冲无法预料的。 陈含玉退入武英殿院中,此地开阔,再也无所拘束。 何肆咬紧他的身形,第十一刀落下,并非一式就是一刀,而是气机流传一周之前,刀势没有尽头,龙雀大环之上殷红好似滴血,何肆体内的气机沸腾,势如破竹冲破筋脉的气机散在血液之中,瞬间血沸,面色红白相间。 陈含玉一身赤色龙衮上绣的几条团龙宛若活了过来,相比之下,窄袖的何肆就只是被气机波动鼓吹着皂衣。 刘传玉也跟着走出了浴德堂,即便这边声势如何浩大,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内侍高呼“护驾”,此处天高地阔,任其施为。 何肆的第十一刀尤为绵长,实则是气机积累愈发厚重,已经从江水奔涌变成了石洪碾山。 陈含玉就等这一刀,这一刀憋屈过后,他即便拼着受伤打断这股气机接续,之后就该何肆自作自受了,他以屈龙拨开龙雀大环的刀刃,气机交征,两把刀锋纠葛一起,倒是有些太极手段。 长刀挽花,就要带离龙雀大环脱手。 何肆本来可以用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将刀锋轻易轻而易举从陈含玉的牵引中抽出,却是要强行续上这第十二刀。 一直珍藏密敛的“素手把芙蓉”当即施展,连陈含玉都知道他施刀的紧要关头,自己又如何能不设防? 陈含玉只觉得自身气机在一瞬间失去掌控,依旧在体内汹涌溢洪的气机却是短暂变为无主之物,修武道亦如做学问,讲究一个五石六鹢,一下子变得历乱无章,陈含玉自然体会到了何肆体内那种祸乱滔天的痛楚。 陈含玉是万金之躯,哪里受过这种痛苦? 顿时双眼一突,一对招子就像要飞出来一般。 何肆第十二刀落下之前,陈含玉已经迅速挣脱了那种不堪回首的感觉。 依旧举刀,传闻斫伐剩技第十二刀可杀四品守法宗师,今日一见,气象不过如此。 何肆面无表情,看着那陈含玉不合常理的格挡,他不该有这般速度才对。 这刀没有任何绚丽之色,就连那附着的血色气机都是内敛,却是有引刀成一快之感。 何肆已经七窍流血,浓稠的血丝却是化作血蛇狂舞,好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含玉被撕裂的虎口也是这般,一条粗壮的血蛇从狭窄的裂缝中蛮横挤出,手掌失血变为苍白如雪,握持不住手中刀柄。 龙雀大环压下,陈含玉屈龙脱手。 眼见一刀就要毫无阻滞地落在他头上,刘传玉已经不为所动。 直到陈含玉左手托住刀刃,右手瞬间捏住刀背,双腿屈膝,犹是不能全部阻滞刀势,就要顺势半跪下去躲避锋芒,眼中却有雷霆隐现,一招怀中抱月……要你自业自得。 刘传玉见状,这才目色复杂,叹息一声,一步出现在两人之间。 一只肉掌握住龙雀大环狭长的刀身,一只袖袍卷住陈含玉的胳膊,将其从刀下拖出,之后才是放开手握的那把龙雀大环,任由一刀将地面犁出一条丈宽的深渠,破了院墙,势头不减。 刘传玉看着那殃及而去的刀势,微微张口,一纳一吐,咳珠唾玉的手段,传闻那大太监鞠玉盛,绣口一吐,气象便如剑仙飞剑取人头颅。 刘传玉犹有胜之,呵气成风,气吐虹霓。 一气呵成一卷狂风,竟然轻易就吹散了斫伐剩技第十二刀的气象。 陈含玉看着这个刘伴伴,神色略带不满。 可还不待他开口,刘传玉便转过身来,表情略微有些愠怒。 这叫陈含玉瞬间没了脾气,讪笑道:“刘伴伴,不是说好不扫兴的吗?下一招我就该叫那傻小子一败涂地了,你这横插一档子算怎么回事嘛?就他那猪脑子,指不定还以为你出手是为了救我呢,现在心里肯定是更不服气了……” 刘传玉只是板着脸说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岂可屈膝向人?” 陈含玉讨好笑道:“打架还讲究仪态啊?只是屈膝而已。” 旋即他又小声嘀咕,有些幽怨,“内阁那帮大臣,天天劝我延续国祚,每天晚上我可没少跪在妃嫔身后卖力……” 何肆此刻拄刀而立,此刻脖子上的伤势已经近乎结痂,血迹被血焰蒸干,化为灰烬散落。 陈含玉低头看向方才托刀的左手手掌,上面连一道浅浅的血痕都没有,心知是那影子庾元童自作主张。 这师徒俩,没一个真心听他话的,叫他们不要扫兴,却是一个替自己承担了伤势,一个更是直接扯散了战局,连施展的机会都不给他。 陈含玉转头看向何肆,“接着打啊?” 何肆没有说话,喉间已经溢满了鲜血,第十二刀没有落在陈含玉身上,相当于自己承担了大半的刀势,这斫伐剩技施展,真该慎之又慎。 陈含玉将手中屈龙抛了出去,何肆没有伸手,屈龙却是直接滑入他身侧的鞘中,“别不服气,本来你输定了,不过既然刘伴伴出手,那咱们就算是平手吧。” 何肆将口中腥甜的鲜血咽下,感受着体内正在缓缓恢复的经脉,却是不够气机再来一套走刀了。 一身气机只剩三成。 何肆没有不服气,不管陈含玉所言是真是假,他想要在皇宫大内打败一位真龙天子,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只是有些惋惜,这刀出得不顺快,也不气通,却不后悔。 他现在想着的是,如果自己下跪磕头,认罪讨饶,能不能就只死他一个?不要祸及家人? 何肆当即摇头,散去这个可笑的想法。 陈含玉见他摇头,挑眉问道:“怎么?你不服?” 何肆已经可以开口了,却是无言。 刘传玉见状冷哼一声,摇头道:“刀好,刀法也好,就是这刽子的儿子,令人失望。” 何肆捏了捏手中刀,竟然有些把持不住,是掌中渗汗。 陈含玉冷声道:“孬种!” 刘传玉却是走到何肆跟前,伸手抚背,替他抚平气机,续脉经在其体内流转,修复千疮百孔的经脉。 感受着后背带着些温热的手掌贴上,何肆居然微微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他的话语,“不孬,是他家人都在京城呢,陛下是一国之君,切忌刻薄寡思。” 何肆险些热泪盈眶。 陈含玉闻言一撇嘴,有些不满道:“刘伴伴,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明显了啊。” 感受着何肆体内的经脉接续的速度,自觉多此一举的刘传玉收回了手,对着陈含玉躬身道:“老奴惶恐。” 陈含玉叹气道:“对他这么好做什么?这小子多心,还以为你和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白眼狼一个,不懂感恩的。” 刘传玉拍拍何肆的肩膀,鼓励道:“想说什么话就说吧。” 何肆心中忽然激荡,沉声道:“我该感恩陛下什么?感恩陛下拿我家人作要挟吗?还是感恩陛下强买强卖?” 陈含玉冷笑一声,“不必说得如此凄惨,当初我若我要明抢,就不会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不给,没关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会自贱身份强抢吗?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可你偏偏答应了,然后给一半是什么意思?糊弄我?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你明明是畏惧我的身份,却又不甘蝇营狗苟;自以为曳尾涂中,其实就是胆小如鼠;又要自作聪明,如今弄巧成拙,偏偏装作万般无奈,命不由己;更是不知悔改,还要作困兽斗。何肆啊何肆,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就是一个鬼鬼祟祟还看不清自己的小人而已,私智小慧,自以为是,反复无常,以怨报德。” 何肆闻言面色苍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陈含玉那双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他言语如刀,“事到如今,你甚至还想反驳我是吧?你现在该怪什么呢?怪自己只读了三年书,没有辩才?怪我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呵呵,你就是这么个无君无父之人,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是这大离的皇帝,你对我可有尊重?二月廿一,你生辰那日,你没听你父亲的话,非要去菜市口观刑,导致自己锒铛入狱,导致你何家散去半数家财,此后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作死,种甚因,得甚果。你以为你走了一趟江南,来回四千里就能脱胎换骨?你以为你打过貔貅道人,打过朱全生,打过宋苦露你就是从心所欲的大宗师了?在我眼里,你没有半分长进,还是那么的可怜可笑,你身上的哪一样东西是靠你自己挣来的?落魄法?斫伐剩技?霸道真解?透骨图?阴血录?若非我知道你不是化外之人,还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下凡历练了呢,你他娘的是什么狗屁劳什子小说里的气运之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你不过是个刽子手的儿子,别说你是什么人屠的徒孙,人屠厉害,我承认,但你算什么?对上我,你甚至不敢用出一招半式的人屠刀法,你不是六岁练刀吗?学到狗身上去了?” 何肆面如死灰,原来这一切,陈含玉都知道……原来他在他眼里是这么的不堪。 陈含玉继续杀人诛心道:“我这三言两语就叫你那琉璃心支离破碎了?你只是没束发,不是没断奶……” 刘传玉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聚音成线对陈含玉道:“陛下,差不多了,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造口业的。” 陈含玉也是传音道:“刘伴伴,你再让我骂两句,这刁民着实可恶,” 陈含玉若是想杀何肆,就不费这些口舌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何肆同样不是,人贵有自知之明,何肆这贱民,是真没有。 刘传玉只是上前,搭住了何肆的肩头,轻声说道:“走吧,子时都过快了。” 何肆怔怔抬头,看着刘传玉,又看了看陈含玉,现在还能走去哪儿?仪銮司诏狱吗? 刘传玉温声道:“我说好了把你送回去的?” 何肆愣住,嚅嗫道:“就这么回去了?” 一旁的陈含玉不怪刘伴伴越俎代庖,只是对何肆冷笑道:“那要不歇一晚?用了早膳再走?” 何肆不可置信,“我……我还能回家?” 陈含玉讥讽道:“怎么?舍不得这皇宫啊?女人想要进宫需要老天爷赏饭吃,给一副天生丽质的皮囊,男人想要进宫就方便许多了,内务府净事房就紧挨着御花园,叫刘伴伴带着你走一遭?你舍得你江南的小媳妇和家中的大媳妇吗?” …… 何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刘公公出了皇城的,两人步子很慢,何肆心绪很乱。 刘传玉一路没有说话,却是到了外城的时候,忽然伸手,搭住了何肆的肩头,伏矢魄无知无觉,何肆一个战栗,心悸不已。 刘传玉说道:“斫伐剩技不是什么好东西,所做之人用心险恶,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以后别练了走刀了,拆开来一门门吃透了,足够受用终身的。” 何肆没有回应,只是问道:“刘公公,我今晚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 刘传玉点了点头,没有安慰他。 何肆见状面色微白,他心绪不在自己,而是问道:“刘公公,我家人不会被我牵连吧?” 刘传玉肯定道:“放心吧,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不是昏庸无道之人。” 何肆莫名相信刘传玉,他欲言又止,“您觉得陛下说的那些话……” 刘传玉摇了摇头,只是说了八个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何肆低垂头颅,脖子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刘公公,我想一个人回去,您能别送了吗?” 刘传玉点了点头,停下脚步。 何肆继续往家走,走了十多步,他忽然回过身,发现刘传玉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何肆忽然就涕泗横流,脑中却是浮现陈含玉的话,“你只是没束发,不是没断奶……” 何肆慌忙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却听刘传玉没头没脑道:“以后有机会还得多读些书。” 何肆点点头,对着刘传玉鞠了一躬。 刘传玉这才转身,身影倏然消失不见。 何肆没有回家,而是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起来,子时刚过,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阴风阵阵。 何肆孤身一人,脊背生寒,但他现在不想回家,却是又无处可去,漫无目的踱步,再抬头时,却是站在了师爷曾经的僦居前。 外头没有挂锁,屋门却是紧闭,是里头插了门闩,应该已经有人居住了。 何肆靠着墙角蹲坐下去,双手抱膝。 良久,如泣如诉道:“师爷,小四给您丢人了……” 晚风吹过何肆散发,好似有人抚头。 何肆茫然抬头,喃喃道:“师爷,是您吗?” 刘传玉并未离去,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吹了一口风而已,何肆发现不了他,以前不行,现在六神无主就更不行了,就像之前在顾安县老家,他守着何肆安睡一样。 他对何肆的父母保证过,说过会把何肆送回家的。 也对徐连海保证过,力所能及会照拂一下他的。 (这章要是看着不舒服,别骂我,我知道这样写很憋屈,但我真心觉得四爷还需要成长,算是我刻意为之,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本身又有些冷血,还没什么原则,但错就错在他其实是能够共情的,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一本小说的主角需要成长的远远不只是实力,还有心性,还有三观。) 第21章 万象澄澈 袁饲龙就施展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站在人屠曾经的僦居屋檐上,低头看着何肆,刘传玉呵气成风,算是对他打招呼了。 袁饲龙眼神掠过何肆,看向不远处,刘传玉就站在那里。 两人眼神交汇。 袁饲龙搓手,悻悻然对着远处屋檐上的刘传玉咧嘴一笑。 呀,还没走呐? 刘传玉微微凝眉,这位袁仙家如此宵小行径,莫非要做鬼祟之事? 袁饲龙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在刘传玉的注视下,身形缓缓消失在月色之中。 何肆依旧双手抱膝,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对此无知无觉。 未到九月授衣,这天忽然就有了凉意。 何肆低头许久,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高悬的白玉盘。 月亮能照见南边,也能照见北边;能照见生人,也能照见鬼魂。 若说赏月,七月既望可真不是个好日子,人已经有了十一个月份赏月,就不该再吝啬中元这一夜的月色了。 何肆有些迷茫,仪銮司果然神通广大,从温玉勇在江南到找他时,陈含玉已经开始调查,现在知道了他在南边的所有经历,难道真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自己还能带着家人迁居江南吗? 皇帝陛下明明就是要兴师问罪的,难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骂了自己一顿了事? 虽然是一番喑恶叱咤,但何肆并不觉得这足以令其息怒,仔细回想,陈含玉所言,在他的角度来看几乎无错,可对何肆而言,也就仅仅是振聋发聩而已。 骂人务虚,打人务实,远比不上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况且他骂不如自骂,何肆若是无心,管你言语如刀? 好在何肆听进去了,再不敢掉以轻心耍小聪明。 何肆已经全然记不得顾安县老家中做的梦了,只是记得是不能把落魄法交给别人。 只是这叫陈含玉勃然大怒的缺斤短两的落魄法,为何到了自己离去他也还是未曾提及?他不要了吗? 何肆想起当初在居仁小院,自己献出落魄法,陈含玉也就是一瞥,随手就扔给了李嗣冲掌眼。 或许陈含玉只是气愤自己欺君而已,他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什么东西得不到呢? 如此说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若陈含玉真的只是一顿痛骂,那就有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意思了,这的确称得上皇上仁慈。 自己在私塾上学时,眼见学堂上大多学生都是一副“求打声如沸,赐打甘如醴”的样子,因为远有比那笞教更严厉的惩罚。 学堂尚且如此,何况是庙堂? 何肆倒是从来没有受过夫子笞教,倒不是受夫子偏爱,而是因为在夫子眼中,他就是个低贱的刽子手儿子,连“君子远庖厨”的道理都不懂,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何肆知道此刻父母姐姐一定还在家中在不眠等候,却是心绪不宁,不知如何回家面对家人。 被他们见到了自己一身血迹,又该担心了。 何肆思绪万千,心湖微微波澜,白玉盘高悬,一坊之中,月光不偏不倚,如水洒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刘传玉远远地注视着何肆,眼神深邃,月色之下,万象澄澈,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希望他经过此事,能放下浮躁之心,好好读书,不要不学无术。在武道上也脚踏实地,不做那偶变投隙、捷径窘步之事。 举头望月的何肆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月明星稀,白玉盘缓缓西沉,将何肆的影子从墙上拉到地上。 直到天色微亮,日出月未落,东西并悬。 京城的钟鼓楼亮更,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然后天下大白。 何肆抹了一把脸,口诵几遍佘道人传授的《玄蕴咒》,收拾一下心情,然后像个没事人一般站起,他想吃炒肝就包子了。 何肆去了封丘巷,来到有福茶肆,时辰尚早,不过卯初。 茶肆四个月前出过人命,活计刘广田被人拔了口条而死,掌灶的白安春牵连其中,走了一趟仪銮司诏狱,之后却是少有的全须全尾放了回来,不过本就胆小如鼠、缩头缩脑,被称作白鹌鹑的他大病了一场,导致这间茶肆也是关停了好久。 不久前才重新开张,现在和他婆娘一同经营,生意却是冷淡了许多,即便是大清早的,也不见满座,都是些少眠的老人。 白氏走到何肆面前招呼,认出了他,神情微微诧异,这不是当初和仪銮司军爷一起喝茶的那位少年吗?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自家的茶肆了。 当初她那口子被仪銮卫带走时,他也在场,军爷说他是凶嫌,不会是到了现在才刚被放出来吧? 多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啊,那得被盘剥了多少银子? 白氏勉强朝着何肆笑笑,小声说道:“是你呀,好久没来了。” 何肆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出了趟远门。” 白氏忽然注意到何肆脖颈上的一条狰狞结痂伤口,却是没有多说什么,更是坚信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也下狱了。 忽然对何肆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自家那口子也是在诏狱里受了些苦,还是被敲骨剥髓榨干净了银子才放了出来。 但只要人活着就好,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 白氏问道:“吃点什么?” 何肆笑道:“一碗炒肝,一屉大肉包子,我惦念这口好久了。” 白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灶房。 何肆却是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铜板了,碎银子都是昨晚给了父亲保管,身上倒是有一百多两汇票,这对面肯定破不开啊,真拿出来就不地道了,有吃俏食的嫌疑。 何肆又是叫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婶子,我身上没带钱,晚点来付钱行吗?” 白氏回头冲他一笑,摆了摆手,“行,小事儿。” 何肆坐在桌上,四处踅摸,没有看见汪灵潜的身影,对于这位汪先生,何肆还是十分敬重的,他几乎铁口直断,当初他劝自己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说自己有缧绁之厄、牢狱之灾。 何肆没信,父亲也劝他不要去观刑,这便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何肆自作孽,昨夜被陈含玉“当头棒喝”,现在倒是清醒了不少,若能再见,一定请汪先生去二荤铺撮一顿像样的肉食。 第22章 一语成谶 茶肆客人少,上菜就快,炒肝包子都是现成的,白氏很快端了出来,轻声道:“慢用。” 何肆点头致意,又是开口道:“婶子,汪先生最近有来过您这茶肆吗?就是那个衣服破破烂烂的,有些邋遢的汉子,您见过的。” “是他啊!记得,记得。”白氏捣头如蒜。 她当然记着他,当初自家男人被抓后,这位其貌不扬好似奇人异士的先生就宽慰过她,“不用担心,你家那口子很快就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结果果然成真了,虽然被敲诈了许多银子,又吃了些苦头,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 白氏感激这位连先生,连仪銮卫都对他必恭必敬,自己这小庙,哪能不好好供着,茶肆重开之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不是因为自家东西便宜管饱,而是她不收他钱。 白氏说道:“汪先生这会儿估计还在睡觉呢,晚点可能就来了,我们家他常来的。” 何肆想起自己每次见到闻汪先生,似乎都是日上三竿,他对着白氏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何肆低头擓了一勺炒肝,又是吸溜了一大口。 还是一如既往的味道,稀稠得当、不坨不澥。 再是伸手拿了一个热乎乎的大肉包,他不是拿着樱桃小嘴一口咬不到馅的主儿,三口就吃完了一个包子。 炒肝最怕有异味,特别是肠子收拾不干净的“脏器味儿”。 所以挑剔的吃主儿,冬夏两季不喝炒肝,何肆已经可以不饮不食了,却是这几口久违的吃食入腹,五脏庙好像传来了欢欣鼓舞之意。 何肆一口一口吃着,吃完也没有离去,给自己倒了碗还有余温的茶水,等着那可能会来的汪先生。 直到卯正,茶肆的生意好了些,白氏上来收拾了桌子,何肆有些赧颜。 他都没付钱,本就不好意思占座,加之他又配着两把刀,没人敢来拼桌。 “婶子,汪先生今天是不来了吗?” 白氏摇摇头,“不知道啊,时辰也不早了,平时他也该来了。” 何肆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先走了,要是他什么时候来了,劳烦您和他说一声,就说何肆想请他去二荤铺撮一顿,时间他定。” 白氏点了点头,何肆却是有些心虚,自己刚刚在茶肆赊欠了一顿吃食,这会儿还要拉人家的老主顾去二荤铺吃饭,实在是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但这本来就是说好的事情,何肆已经拖欠许久了,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汪先生。 何肆就此离去,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到螺钿坊,焚衣街。 有偈颂言:“四月十五日结,七月十五日解。” 在佛教中,这段时间是安居月,僧众都关在寺庙中修行,直到今日解禁,称为自恣日,也叫欢喜日。 今天同样是崇佛的母亲齐柔的生日,印象中母亲很少会过生日,刘公公说母亲的眼睛在年前就能看见了。 母亲说过,想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老了没。 何肆将这话记在心里,便想着买一面铜镜给母亲,何肆昨日回家,在焚衣街一家首饰铺看到了几块光可鉴人的铜镜。 凑巧的是,何肆刚走,汪灵潜就还是那把深衣穿成百衲衣的邋遢打扮,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茶肆。 就落座他刚刚坐的位置。 感受着屁股上传来的温热,汪灵潜面色一变,“他娘的,我这是和哪个倒霉蛋屁股贴屁股了?” 白氏很快前来招呼,看见了汪灵潜,面带尊敬,同时也没忘了把何肆交代的事情向汪灵潜说了。 汪灵潜闻言点了点头,面带笑意,“他终于是回来了啊?不错不错。” 听说何肆前脚刚走的消息,汪灵潜又问道:“他等了多久?” 白氏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吧。” 汪灵潜一瘪嘴,不满道:“还是这么没耐性。” 白氏又笑道:“您说巧不巧,他刚刚就坐在您这位置上。” 这下轮到汪灵潜面色微变了,想起自己刚刚说的倒霉蛋,他自言自语道:“坏了,别是一语成谶啊!” 汪灵潜赶忙“呸呸呸”了几声。 他不是不懂避谶的小孩子了,自然不能童言无忌,人言有灵,很多时候就是这般祸从口出的。 …… 何肆来到焚衣街,好在他身上的血迹早干透了,在皂衣上不太看得出来,否则这一路佩刀招摇,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何肆先去了成衣铺,买了一身差不多的皂衣。 何肆换上新衣,将领口向上提了提,遮住那结痂都快脱落,却是依旧狰狞的刀口,留疤是肯定了,何肆又是和掌柜买了一条丝绢巾帕,母亲的眼睛还不能见光,总不能叫她一直缠那纱布吧? 当他从小小的牛皋囊中掏出一张五十两密押的庄票,掌柜的却是愣住了。 越兴钱庄?京城有这么一家票号吗? 越兴票号的密押是“白蚁元来少,青蚨亦未迟”。 这一张“少迟”的张票,便是可以在江南七道大多票号兑换雪花纹银五十两。 掌柜的拿着这张庄票看了又看?愣是不知道能值多少钱。 他双手将庄票“客官,恕我眼拙,这庄票我没见过,您见谅,小本生意,不敢收。” 何肆也是有些错愕,旋即反应过来,“难怪爷爷要我在过长江之前把钱兑了,原来这越兴钱庄的庄票在京城不管用啊……” 他有些无奈,又是拿了另一张可以兑换一百两的大通钱庄庄票出来,大通钱庄他在京城见过,这下应该不成问题了。 掌柜接过另一张庄票一看,这回看懂了密押,居然是一百两。 心想这真是个贵客啊,不过掌柜的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交代伙计看店,领着何肆就去了最近的票号。 最后顺利兑出了一百两银子,何肆要黄金,因为想着那蝙蝠寺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被自己损毁了,他要化名李昌再去一趟西郊豸山。 似乎是因为之前的两国交战,导致现在的金子愈发金贵了,何肆第一次去地下幽都,知道了那里只认黄金的规矩,那时候金兑银还能一比六。 现在只能一兑七了。 何肆没有意见,又是拿出了那张越兴钱庄的庄票,没抱有太大希望,随口问了声能不能兑。 结果居然可以,这叫何肆有些欣喜,两张庄票一共兑了二十两黄金和十两银子。 之后才是去了首饰铺,说要买铜镜。 掌柜的见昨日那位大主顾又来了,一脸热情。 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昨个刚遇到一位磨镜道人,手艺比市坊的磨镜匠高明不知几倍。 有诗云“京兆城中无定业,卖丹磨镜两途贫。” 磨镜道人,可遇不可求。 磨镜药制作颇费工夫,乃是将玄锡、水银、白旃、鹿角灰研如泥,研极细始可用,待镜面磨净后,即以上方擦拭令其光亮,如此一次至少可用半年之久。 这些原料只有道士方便获取,故而磨镜祖匠始祖多是得道之人。 第23章 解释 何肆家里本来就有一面铜镜,只是模糊得很,好久没有磨过了。 何三水认识的人里有个磨刀匠,不是走街串巷兜揽生意,高喊“磨剪子、戗菜刀”的行脚匠人。 而是磨刀、磨镜、卖丹药啥都做,技艺高超,之前凌迟赫连镛的时候就是找他磨刀的。 却是要价很高,六七钱一次,所以家里的镜子一般不会拿去磨。 何肆想了想,不能厚此薄彼啊,母亲都有了,何花不能没有,就买了两面镜子,至于二姐,家中不是还有一块吗? 何肆便带着两块镶绿松石的螺钿铜镜走出了螺钿坊,掌柜的送了他一个配套的螺钿漆盒。 何肆本来相中的是一个玳瑁螺钿荷花鸳鸯盒,不过一问价钱,竟然比铜镜本身还贵,何肆也就没有舍得花钱。 何肆抱着螺钿漆盒回到封丘巷,之前他付钱的时候成衣铺掌柜的很是客气的想要抹零,被他拒绝了,特地还向掌柜的要了一些铜钱,为的就是回有福茶肆找到白氏结账。 白氏本不想收钱的,但架不住何肆执意要给,她对何肆说,汪先生约了他明日午时在二荤铺见面,而且特地交代了要他记得带银子。 何肆大喜,旋即又是忍俊不禁,这汪先生,他还记着自己上次说要请客却没带钱的事情啊呢。 何肆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汪先生,有些高兴,散去了心头不少阴霾,连回家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何肆想着已经到了京城,总要给江南道的杨氏镖局寄一封信笺报平安吧,可这京城虽然不缺邮驿,甚至可以百里加急,却是只为官府和皇家服务,跟平民没有一个铜板关系,所以才有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说。 贫民想要寄信,只能托熟人或者游商捎带,何家还真就没有什么可以依托的熟人了。 何肆忽然想到,倒是可以问问艳姐看,凭六光洞喑蝉房的神通广大,寄封信应该不难吧。 何肆走到墩叙巷前,何三水就站在巷口处,来回踱步,还不忘小口啜饮烧锅酒。 直到父子视线相会,一直跟在何肆身后不远处的刘传玉这才觉得完成了应允之事,转身往皇宫走去。 何三水一脸焦急,“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什么事情吧?” 何肆摇摇头,“没什么事情,陛下不是学了我给的功法吗,就找我切磋了一下。” 何三水大吃一惊,“你还和陛下切磋了?” 那可是万金之躯啊,一着不慎冲撞了陛下,一家人都要跟着掉脑袋。 何三水忽然理解了儿子想要迁居江南的想法,的确需要敬而远之,他不期望儿子这辈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只想他平安喜乐就好。 何肆不想叫父亲担忧,甚至故作炫耀道:“咱们还打了个平手呢。” 何三水却是低喝道:“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能打平手呢?你该输啊!” 何肆挠挠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好了,好了,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陛下也没说什么,还是刘公公送我回来的,你就放心吧。” 何三水又见儿子手中抱着螺钿漆盒,问道:“这是什么?” 何肆忽然找到由头,立刻回答道:“我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去封丘巷吃了早点,还顺带逛了逛焚衣街,买了些东西。” 不出所料,何三水哪管现在儿子厉害了,直接给他一个榧子吃。 何肆缩了缩脑袋没躲,挨了一下,不轻不重,没啥感觉。 何三水怒道:“还有心思游魂?不知道家里人都在等你回来?” 何肆赶紧,讨饶道:“我错了,我想着今天是我娘生辰,就去买了礼物。” 何三水闻言,面色微微缓和,却又是变作心虚,“你还记得你娘的生日啊……” 何肆呵呵一笑,看着父亲,“你忘了吧?” 何三水面子上挂不住,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想起过妻子的生日,他俩虽然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也绝对没有什么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回忆,一眨眼,竟然十几年年都过去了。 “呐,给你。”何肆从腰间抽出那条丝织手绢,“就说你买的,她你媳妇儿,好歹上点心。” 何三水接过儿子手中的手绢,抖了抖,轻飘飘的,嫌弃道:“送这玩意儿干啥呀?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 何肆无奈道:“遮眼睛啊。” 何三水恍然,把这手绢塞入怀揣,想着自己等等就要去衙门请辞,回来再送,就当成是自己买的。 想到买,何三水忽然愣了愣,看向儿子,“你身上还有钱啊?” 那些银子和钱庄本票不都给他收着了吗? 何肆嘿嘿一笑,“我留了点私房钱。” 何三水问道:“多少?” “就二十两。” 何肆“如实”回答,只是没有说这二十两是黄金还是白银。 何三水摇摇头,“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身边还是得留些钱傍身的。” 说着何三水往自己怀里掏钱,何肆连忙阻止,“够了够了,不够花的时候我再和爹拿,你看我这一天天又下馆子又买东西的,多浪费啊,钱还是得爹管。” 何三水这才停了手,笑骂道:“老鼠留不住隔夜粮,你可要想清楚啊,这钱给我管可就都变成酒钱了。” 何肆知道父亲是在说玩笑话,就算他一天喝三斤又如何?还不是封丘巷的烧锅酒,八文钱一斤。 这些年来,为了给自己的不想婆娘的不孝子买房子,就没见过他喝过几次上档次的好酒。 墩叙巷的刽子手大多数自了汉,哪个有了钱不是吃光用光的? 只是食住不能太僭越,毕竟这里是等级森严的京城,但饮食真不差,比许多富庶人家都舍得花钱,就奔着人和钱同时没,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去的。 何肆小声劝说道:“爹,儿子可不是心疼钱啊,酒你真得少喝,太伤身体了,你看看你这酒醉糊涂的样子,我娘可就要看得见了?不怕她嫌弃你啊?” “她还能嫌弃我?” 何三水最烦被儿子说教了,小屁崽子,倒反天罡。 可别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却是有些色厉内荏,要是真被媳妇儿嫌弃了怎么办?那到时候就和她说,“凑合过吧,毕竟儿子都这么多大了。” 何肆见规劝无用,又是使出杀手锏,“酒鬼短命,爹你不是还盼着我成亲吗?你不想当爷爷了吗?” 何三水一愣,旋即眼里有光,异想天开道:“是江南的女娃子肚里有了?” 何肆闻言面色一僵,无奈道:“爹,你在想什么啊?” 何三水理所应当道:“你们不是已经那啥过了吗?” 何肆忽然一愣,父亲这话倒也没错。 可他和杨宝丹就那一次……也不对,就那一夜天,七八次而已,不至于吧? 爹和娘这么多年不也就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吗? 何三水听儿子如此说,就知道是自己想当爷爷的期望暂时落空了,忽然就因为那莫须之事凭空怨怼起儿子来,没用的东西,肚子都搞不大。 何三水又是没有好脸色对儿子说道:“你和那妮子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娘说了,她生不生气看不出来,反正今早是没吃饭,至于小花那边你自己去解释吧。” 何肆大惊,有些埋怨道:“爹,你怎么说这么快啊?” 何三水白他一眼,“早晚得说,纸包不住火,你这小子敢做不敢当啊?孬!” 何肆面色微苦,他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何花解释。 第24章 男女之别 江南道,越州,杨氏镖局。 现改名为杨府了,被宋苦露一记“欃枪”轰塌的厢房已经基本重建好了,却是打算顺带将整座宅邸都翻新一遍。 这段时间镖局的一众镖师都迁去了贺县另外一处新购置的宅院,也就没打算再挪地方,毕竟现在家里孙辈眼看着都要男室女家了。镖局不再是杨元魁和杨延赞两个鳏夫为主,以后女眷走动不便,还是要避嫌的。 杨宝丹虽未出阁但也已经有了目成心许之人,屈盈盈和杨保安没有举行婚礼,毕竟她的身份是秀甲楼清倌儿,没有未娶妻先纳妾的道理,不过看现在杨保安用心一也的样子,估计不懂什么叫作一妻一妾,齐人之福。 昨日又传来了一个喜讯,屈盈盈有身孕了,小两月了,故而杨保安未来能不能有一场三书六礼的娶妻就更难说了。 杨保安虽然只是杨元魁走镖时候捡来的孩子,没有血亲,可知道自己要做曾祖的杨元魁还是乐呵了好久。 之后若能有个五女二男、连绵瓜瓞,那可真是稚子闹檐隙,绕膝牵人衣。 他终于是想通了彻底放手,不管镖局大小事宜,安心养老,这段时间刀法却是犹有精进,他打算选个日子彻底金盆洗手,邀请南边几家镖局前来见证。 侥幸得此天伦之乐,年逾古稀的杨元魁觉得自己还能再挺挺,吴指北那等人瑞的寿数不敢想,至少是得活到鲐背之年。 不再掩饰实力的杨延赞去了杨氏镖局的新址,担任总掌柜、总镖头,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也没什么大事,人的影,树的名,如今杨氏镖局号称一门三五品,走镖之路只会愈加顺遂,大概真应了那句“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如今贺县的第一、第二家族还是杨家与王家,只是二者之间的差距,好似一下变作了天渊之隔。 这还是老赵未曾展露实力的情况下。 杨宝丹就坐在前院的秋千之上,今日七月十五,工匠休息,家里也不会再有镖师和趟子手聚集的情形,杨府已经冷清了许多。 杨宝丹抱着又大了一圈的练庸犬朱赖皮,眯着眼睛晒太阳。 何肆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有点想他。 没有茶饭不思,一直有好好吃饭,可杨宝丹还是肉眼可见的清减了,脸都不似白玉盘了。 小玉儿站在自己小姐身后,缓缓地推着秋千。 老爷交代过,要好生照顾小姐。 说不得就和屈盈盈一般有了身孕呢? 杨宝丹忽然问道:“你说水生这会儿他到京城了吗?” 小玉儿小声道:“姑爷一路顺遂,肯定到了。” 她本来管何肆叫水生少爷,现在也有些认命的改口叫姑爷了,小玉儿有些憔悴,小姐最近都不睡懒觉了,而且已经有一个月没和自己磨镜了…… 杨宝丹微微扬起下巴,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带着些温热的,揉揉怀中大黄狗的脑袋,“朱赖皮,你说呢?” 朱赖皮哼哼唧唧,用舌头舔着湿润的鼻头,它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它就是觉得这个家最近人少了好多,可以前前后后放肆撒欢了。 杨宝丹拇指摸索手中的金指环,这是何肆走的时候从她的,已经找金匠重新打造过了,十分贴合的戴在中指之上。 指环本该是女子赠与心许之人的,寓意“愿君永持翫,循环无终极。” 倒是被何肆抢先了,听说父亲已经在寻觅上好的蓝田美玉了,希望给何肆定制一对玉扳指。 说起蓝田玉,杨宝丹就想到了曾经在洪谧州见到的那对兄妹,蓝田苏氏,苏星田和苏灵慧。 杨宝丹心道,“不知道朱水生他有没有和家人说起我?他那待年媳姐姐不会记恨我吧?” …… 何肆和父亲何三水一起回了家,一家人都坐在八仙桌前,桌面摆着昨晚的剩菜,却是看着没有怎么动筷子。 看到父子二人回家,何花先一步起身,小跑着上前拉住何肆的手,脸上满是担忧。 何花可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何肆握住她有些粗糙的手掌,歉然对家人说道:“回来了晚了,叫你们担心了。” 何三水看似责骂,实则是一旁掩护道:“这臭小子,还有些心思在外头吃了早点,还去逛了焚衣街,真是欠收拾!” 齐柔听到丈夫的话,反倒舒了口气,脸上的担忧之色散去,儿子还有心情吃东西,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她望向何肆,没有一句责备与怨言,只说了声“回来就好”,然后就兀自收拾起碗筷了。 天性敏感的何花早就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知道她好像在生气,现在看来,生气居然是因为小四。 娘的性子极好,对待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从不带急眼的,这是怎么回事? 何肆面色一苦,娘这是真生气了啊,都没问自己在皇宫经历了什么。 何叶看到母亲撤碗筷,赶忙嚷嚷道:“娘,我还没吃饱呢?” 齐柔即便是生闷气,声音也是柔柔的,轻声教训道:“就知道吃?大姑娘家家的,你吃胖了嫁不出去的。” “那就不嫁嘛,我留在家里给你们养老。”何叶一脸不忿,嘴巴高高噘起,都能挂起油瓶了,不过她想着何花那边还有驴打滚没吃完,眼里顿时又有了光。 齐柔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转身就走。 何肆急忙叫住了母亲,有些讨好地将手中螺钿漆盒放上了桌,讪笑道:“娘,今天是你生日,我一直记着呢,我去焚衣街给你买了礼物。” 齐柔闻言,本就柔和的面相没有绷住,她用心头仅存的怨怼责怪道:“浪费这钱做什么?” 何肆赶紧打开漆盒,取出一面铜镜,递给母亲,近乎谄笑道:“娘,我给你买了面镜子,等你眼睛好彻底了,就可以用了。” 何三水也是凑上前来,看着那面镶嵌螺钿松石的铜镜,帮腔道:“哟,还怪好看的。” 齐柔不动声色接过铜镜,虽然眼缠纱布,却是摸到了那光洁平整的表面、繁复华美的背纹,言不由衷道:“家里不是有一面铜镜吗?还乱花钱做什么?” 何三水却是摇头笑道:“不算乱花钱,儿子长大了,知道孝顺娘了。” 何肆又是拿出另一面铜镜,塞到何花手中,“姐这是给你的。” “我也有?” 何花有些错愕,其实何肆还给她买了很多的胭脂首饰,只不过回家当夜何肆被召去了皇宫,她才没心思拆开那些礼物。 何肆对着何花笑道:“可不得一视同仁啊。” 齐柔见儿子又送了礼物给何花,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当然不是吃女儿的醋,而是觉得儿子对不起她。 小四既然在外头有了心仪女子,至少该对何花如实相告,而不是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 至于何花知道此事之后是什么态度? 或心存芥蒂,或大度能容,都是应该的,即便她从此怨恨小四,也无可厚非。 两人自小作打算的婚事,现在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叫她乐见其成了。 这对何花来说太不公平,可这世道从来只要求女人从一而终,却不管男人三妻四妾。 不过她一个携女再嫁的寡妇,有什么资格评论这种事情? 第25章 除了郎舅无好亲 何叶见姐姐也收到了礼物,当即凑过了头,结果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盒子,再无一物了。 她顿时一瘪嘴,不满道:“我没有吗?” 何肆却道:“家里不是还有一面镜子吗?” 何叶很是委屈,不是说好的一视同仁吗?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呢? 她不忿道:“那镜子都好久没磨了,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何肆笑道:“那就去巷子里那口水井照一下,你这大脸盘子,铜镜也塞不下。” 何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口中叫嚣道:“我可是你亲姐!” 何肆就想逗弄逗弄她,纠正道:“同母异父的。” 何叶彻底炸毛,“何肆!半亲还不如半点不沾亲的啊!” 何肆看着自己二姐这憨傻样子,实在是感觉不出一点点宿慧未觉的样子。 何三水却是一个重重的毛栗子打在何肆脑袋,何肆伏矢魄早感觉到了,却是不闪不避。 何三水怒斥道:“怎么说话的?” 何肆摸着头,连声认错。 何三水一出声,家中也就安静下来了,何花也是责怪何肆这是做得不地道,但一个家里准备四面镜子好像的确是没有必要。 何花将手中的铜镜塞给了何叶,叫先她用着。 闲聊一会儿后,何三水就说要去一趟衙门,把刽子手的活辞了。 这是当务之急,一家人自然赞成,何三水走前还不忘朝着何肆使了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齐柔却是说要出门买菜,不由分说就拉着何叶就走了。 只是何叶临走时还嘴里还塞着一块驴打滚,嘟嘟囔囔道:“昨天不是才买过吗?” 何肆有些心虚,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了他与何花了。 两人坐上了大盘炕。 何花却是从炕头拿出了一双鞋子,柔声说道:“我想着你走了这么久,鞋子应该都要磨坏了吧,我给你做了几双,鞋底也有备着,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翼朝时候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庶民、商贾等都不许穿靴,而如今的离朝却是禁网疏阔,百姓都能稍稍僭越一下了。 若是到了大喜之日,秉着“大礼可摄胜”的原则,女子凤冠霞帔都不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何肆现在穿得就是一双轻便马靴。 何肆心头微暖,却见何花就要给他脱靴,慌忙收回了脚,被她发现自己少了个脚趾怎么办? 何肆干笑道:“我晚些自己试,你也不想想我多久没洗了?都捂出味儿了,别给你眼睛迷了。” 何花没有一点嫌弃,笑了笑,“那就洗洗呗,我给你去倒热水。” 何肆婉拒道:“姐,哪有叫你伺候的啊?等晚上再洗。” 何花没有强迫他,而是又坐回炕上,盯着何肆,何肆被她盯得发毛,却是欲言又止。 何花忽然问道:“昨天你为什么从月下台出来的?” 何肆愣了愣,还以为这事情揭过了呢,不过这倒好解释,他说道:“我去了一趟地下幽都,此行之前不是接了个悬榜任务吗?就想着去交还一下,那是一处出入口。” 何花没有怀疑他,何肆从不去青楼瓦舍,这她是知道的。 她只是问道:“那事情都解决了吗?” 何花指的当然就是他之前在斩铁楼被悬赏的事情。 何肆想了想,含糊道:“差不多吧。” 何花却是机敏,柳眉微蹙,“那就是没解决?” 何肆笑了笑,“一点点小事而已,我现在可厉害了,你就放心吧。” 何花没有刨根问底,也不表露担忧,只是无奈道:“你啊,就知道嘚瑟,能有多厉害?” 何肆笑道:“反正比你那弟弟厉害。” 忽然提到李舒阳,何花也是想起了昨日这两个亲弟弟和干弟弟的相见,似乎有那么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何花好奇道:“李舒阳他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何肆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武人,还是个称得上小宗师的武人。” 何肆想了想,又是对何花解释了一下何为武道六品,再是举例那个反贼头目之一的赫连镛就是六品高手,还未到小宗师境界。 何肆心想的是,对于赫连镛那种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汉子来说,不能以常理度之,虽然只是六品,但也极为厉害了,李舒阳若是掉以轻心,未必是他一合之敌。 何肆又说,“反正三年前见他,应该还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三年成为小宗师,这太不寻常了。” 何花却是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何肆挠了挠头,“也是小宗师。” 何花不解道:“你不也才修炼了没几个月吗?” 何肆有些理所应当道:“我可是六岁就开始练刀了。” 可还有一句话何肆没说,除了刀法,他连气机也不是自己蕴养的,如此达到的伪五品,实在是有些假手于人的嫌疑了。 文人做学问,捉刀代笔最为人不齿,而武人求境界,也得脚踏实地才算上乘。 何肆也不是没想过从头开始,以砥柱剑法磨炼体魄,至于气机一事,还是得先去方凤山毗云寺找过宗海师傅再说。 何花问道:“李舒阳为什么会武功呢?”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啊,不过他是你弟弟,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哪有提防家人的道理?” 那话怎么说来着? 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 说起家人,何花愣了愣,旋即有些歉疚道:“我爹娘还住在居仁小院呢。” 那本就是何肆的房子。 何肆知道她心思玲珑,安抚道:“奉养父母,竭尽全力,这是应该的。” 何花点点头,握住了何肆的手,何肆没有闪躲,将其牢牢反握。 何花心想,搁在以前,被自己牵手的何肆可是会羞赧一阵的,哪敢作出回应? 这次远行归来,他真的有些不一样了,是谁教他改变的呢? 何花轻声说道:“能和我说说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吗?” 还不等何肆开口,她又说道:“你要是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过不许糊弄我。” 何肆笑了笑,握紧何花的手,“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何花注视着他的眼眸,语气柔声道:“你说,我听着。” 何肆真就从出城那日开始说,他说得很慢,就像是个蹩脚的说书先生,描绘不出波澜壮阔的故事,就是流水账一般。 却叫何花这个唯一的听众心旌摇曳。 只是因为这烂俗的故事主角是何肆罢了。 其实提及三个多月前的事情,何肆已经些恍若隔世了。 毕竟之前落入京越大渎,他在无色界无所有处苦修了整整五年。 一人说一人听,何肆说得断断续续的,何花却是没有一次插嘴打断。 其实说来也简单,何肆无非就是出京去山南,遭遇袭杀,回京遭遇坠龙,被仙人夺舍,对战袁饲龙,流落江南。 何肆说到自己流落江南之时,不可避免提到了一个名字——“杨宝丹”。 自被她从千岛湖捞起,敛尸,从贺县义庄外破棺而出后,当时的何肆其实已经近乎背离人性了。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虽然经历颇多,苦难也多,杀人更多,但总体而言,算得上一场救赎,是因为杨宝丹一直陪在何肆身边。 这个一开始被何肆嫌弃为拖累的女子,一路上却是帮他许多,甚至润物无声,叫他不至于堕入完全堕入魔道。 何肆尽可能的平静阐述,何花却是眼神闪烁,她不傻,听得出何肆谈及这个杨宝丹时候的异样。 好似何叶吃完一盒姜汁排叉,脸上仍挂回味的表情。 他们是亲姐弟,很多时候,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 何花的眸子渐渐黯淡,但依旧没有插嘴。 第26章 反目成仇 故事从何肆嘴里流出,实在朴实无华,无非是杨宝丹相伴送他去广陵道金陵渡,在洪谧州再遇白龙,被晋陵县大宗师剖腹,之后师伯现身相助,何肆化险为夷,得了一场机缘,便要再送杨宝丹先回江南,却遇到了登门提亲的越王世子,又面上了两个四品大宗师,被其中一个密宗和尚夺了机缘,最后才是仪銮司上门,找到了他,这才一路相对顺遂地回到了京城。 何肆说完所有故事,只是隐瞒了一路艰险,还有和杨宝丹的关系。 何花先是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小四,你有事情瞒着我,但是没骗我,对吧?” 何肆微微心惊于何花的明锐,却是如实点头。 何花又道:“那我现在想问你些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和不回答,但是不能骗我,行吗?” 何肆依旧点头。 没想到何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脚没事吧?” 何肆微微错愕,没想到何花一直都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何肆犹豫一下,脱掉了左脚的靴袜。 一只少了小趾的脚掌放在何花面前,何肆云淡风轻道:“就少了一个脚趾,不影响走路的。” 何花捂住嘴巴,眼眶微红。 何花的第二个问题,“昨夜入宫,真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扯开了自己脖子上的衣领,露出那道狰狞的,遍布半边脖颈的伤口,“就受了点轻声伤,你看都掉痂了。” 何花眼见这条张牙舞爪的伤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何花的第三个问题,“这一路,受了多少伤?” 何肆这回没有说话,也木愣愣的,陷入犹豫。 何花却是直接扑倒何肆,伸手解开他的衣带,扯开衣服。 何肆没有反抗,看就看吧,早晚要看到的。 何花眼中的何肆露出浑身相似爬满蜈蚣的疤痕,顿时呆若木鸡。 何肆盯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顺着她的视线,自己能说出每一处伤口的来历。 大大小小,遍布全身。 大部分皮肉是被霸道真气运行之时给撕裂的。 几处顿伤是在京越大渎中漂泊撞击的顿伤。 腹部是被手刀剖腹之后的缝针痕迹。 胸膛也是塌过几次,谢宝树,季白常所为。 左心上的印记是被小禾用匕首刺下的。 左臂上是被白龙、谢宝树和宋苦露所伤,甚至离断过一次。 仅上半身就是八花九裂,不能细看,每一道伤疤都是交织纠缠在一起,若说何肆是个瓷娃娃,还真所言不虚,不过却是哥窑中的精品“百圾碎”,开片细碎、纹路繁密。 若是每一条道疤都算作一刀,何肆其实早就受过足数的凌迟极刑了。 何肆伸手为何花揩去眼泪,小声说道:“都已经好了,就是留了点疤,你别哭,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值得咱伤心。” 何花直接就要伸手去扒何肆的裤子,想看看他下身的伤势,何肆连忙按住她的手,苦笑道:“姐,这大白天的,不要了吧?” 何花闻言微愣,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看着何肆,泣不成声道:“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啊?” 何肆拉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躺下,何肆抚摸着何花的头发,温柔地说道:“都过去了啊,已经好了,你要记得替我保密啊,毕竟身子是藏在衣服里的,别人都看不见,我不想让爹娘知道。” 何花点点头,发出抽抽搭搭的鼻音。 两人对视一会儿,谁都没再说什么。 相顾无言许久,何肆终于是鼓足勇气,想要对何花说明自己和杨宝丹的关系。 他低声说道:“姐,还有什么要问的?要是没问题的话,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四目相对,何花却是唇瓣微启,忽然问道:“你喜欢我吗?” 何肆毫不犹豫点头,“喜欢,当然喜欢。” 何花没有羞赧,而是掀唇一笑,直勾勾看着何肆,又问道:“那你是更喜欢杨宝丹呢?还是更喜欢我?” 何肆耳边好像响起一个炸雷,他愣眼巴睁,自己还没开口,何花怎么会知道的? 何肆恍然,“是娘告诉你的?” 何花摇摇头,“原来娘已经知道了啊,难怪她今天生气呢,娘可什么都没和我没说,你是呆子,我又不是,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每一次提她名字的时候,语气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是许久没吃饽饽的何叶在回味饽饽味道的样子。” 何肆眸睑微垂,无力道:“对不起。” 何花摇摇头,追问道:“小四,你这算是避而不答吗?” 何肆哑口无言。 何花便知道了答案。 她眼神灼灼,坚定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如果我在,这一切艰难,我也会陪你一起经历的,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有没有把你照顾好,但你受了好多伤,我甚至自私地觉得是她拖累了你,不过我也知道我很没用,如果换作是我的话,那种情况,一定也只会是个累赘吧?” 何肆有些动容,“姐,你怎么会是累赘呢?” 何花笑了笑,脸庞的泪水像是花瓣之上沾染的露珠,有些光辉明媚,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所以我应该比不上她吧?毕竟在你最苦难的时候,是她一直陪在你身边,但我不想比较这些,我对你的感情,不需要一些苦难来证明,我想你好好的,以后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再受伤了。” 何花接下来的话居然有些咄咄逼人,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我们俩在这个家十三年了,难道比不上你和杨宝丹在一起的几个月吗?” 何肆来不及回答,何花却自问自答道:“仔细想想,你答应娘的催婚也只是二月廿一的事情,真要说先来后到,我也早不到哪去,我没读过书,你们那种情况叫什么?就是两条鱼儿对着吐沫子的?” 何肆像是学堂之上被老学究点名考校学问的学生,严阵以待回答道:“相濡以沫。” 何花点点头,“对,相濡以沫。” 那是何肆在家背书的时候被她听去的。 何花问道:“所以还会有下一个杨宝丹吗?” 何肆斩钉截铁地摇头,“不会了。” 何花笑道:“可我有点不想要你了,我不要喜欢你了。” 何肆兀得心悸,好像被这句话攥着了心脏,狠狠地拉扯了一把。 荷花再娇美,也是带刺的。 何肆惊惶失措,像是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哀求道:“姐……你别这样,别不要我。” 何花揉揉她的脑袋,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是你姐啊。” 何肆双眼迷蒙,感觉如鲠在喉,“姐”这个字眼是那么的刺耳,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可我不想你只是我姐啊…… “姐!” 李舒阳的声音老远就传来。 何肆心神激荡,伏矢魄也无法时时刻刻警惕一个巷子中的每一个人。 听闻李舒阳的声音,何花赶紧抹了一把脸,坐了起来。 何肆也是和衣起身。 李舒阳已经大摇大摆走进门来。 他扫了一眼屋子,大大咧咧道:“就姐跟姐夫在啊?何叶呢?伯伯和大娘呢?” 何花却是训斥弟弟道:“别瞎叫,他不是你姐夫。” 李舒阳只当是姐姐面皮薄,又是讨乖道:“对对对,是未来姐夫。” 何花摇摇头,“不许胡说,咱们是干亲,你叫他名字就好。” 李舒阳闻言愣住,盯着姐姐的脸,旋即面色低沉下来,“姐,你哭过了?” 何花眼神有些慌张,没有说话。 李舒阳面色愈发阴沉,指着何肆追问道:“是他欺负你了?” 何花摇摇头,否认道:“没有的事。” 李舒阳盯着何肆,冷冷道:“何肆,别敢做不敢当!” 何肆不知如何作答,若说是他欺负何花,好像也没差,自己的确是负了她。 见何肆默认,只听“噌”的一声,李舒阳藏在腰间的刎颈软剑抽出,瞬间笔直如挺。 “李舒阳!” 何花大喝一声,走上前去,想要拉住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李舒阳却是一把扯过何花,将她护在身后,语气冰冷道:“姐,没事,我帮你讨公道。” 何花挣不开弟弟的手,只得喊道:“你回去,这事和你没关系。” 何肆见状也是皱眉,沉声道:“把你姐放开。” 李舒阳却是咄咄逼人道:“以为娘家没人了是吧?何肆,你也是个武人,你若是带种的,咱就打一架?” 何肆只是盯着被李舒阳握着的何花的手腕,已经微微发红。 他眼神冷了些,先是摘了屈龙,又是摘了龙雀大环。 李舒阳冷声道:“何肆,你别以为赤手空拳就能讨饶!” 民间谚语,乃大智慧,“除了郎舅无好亲。” 可只要姐姐这个维系受了委屈,再好的郎舅也能瞬间反目成仇。 第27章 养恩大过生恩 何肆看着对自己拔剑相向的李舒阳,他可不是泥人脾性,加之又是心烦意乱,故而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沉声道:“你要打可以,先把你姐放开。” 李舒阳横眉冷对,哂笑道:“你少拿我姐当挡箭牌。” 何花见挣不开弟弟的手,也是有些愠怒,“李舒阳,你别犯浑!” 李舒阳头也不回,怨怒道:“姐,我是在帮你,你怎么还护着他?” 何花无力劝阻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谁欺负我,你就别添乱了行吗?” “添乱?”李舒阳脸色微变,“我这是在添乱吗?我们才是亲姐弟,你受了委屈,我不帮你谁帮你?” 何肆看着李舒阳攥着何花纤细的手腕不肯放手,眉头更皱,上前一步,本就逼仄的小屋之中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李舒阳紧紧地盯着何肆,眼神中充满了敌意,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 何肆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大的怨念,乃至不问青红皂白。 何肆却是不想解释,甚至有一种找到发泄之口的感觉,“李舒阳,最后说一次,你放开她。” 李舒阳怒斥道:“少他娘的装腔作势,我姐就是你欺负哭的。” 何肆没有说话,他愈加烦躁,直接一步腾身,手似游蛇,就要去钳制李舒阳的手腕。 李舒阳没想到何肆居然真会动手,正合他意,姐姐虽然过继给何家了,但这不代表她是没有娘家靠山,可以被随意欺辱的女子。 李舒阳一抖手中刎颈软剑,在何肆眼前绽出一片银花,何肆不闪不避,拨草寻蛇,就要从银花中一把握住纤细柔韧的剑身。 李舒阳面色微变,这刎颈软剑虽然纤柔异常,却是锋锐超绝,便是一头蛮牛也能游刃有余,何况是何肆的肉掌? 这个何肆,他莫非是疯了不成? 李舒阳一甩剑柄,气机灌注,剑身瞬间笔挺,避开何肆有迹可循的手掌,带着姐姐同时后退一步。 何肆却是欺身上前,以“素手把芙蓉”的秘术压制李舒阳气机一瞬,一手捏住李舒阳的手腕抖擞一下,迫使其松开了何花的手。 等李舒阳回神过来,何花已经被何肆揽在怀中。 李舒阳面色一僵,刚才那一瞬,何肆若是乘胜追击,一拳就可以打散自己的气机,胜负立分,但他没有。 何花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从弟弟身后变到何肆怀中,她微微挣扎,想要推开何肆。 何肆面色微变,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若是早早应下婚事,这么多年便说是相敬如宾也不为过,但何肆没想过有一天,何花会推开自己。 何肆松开了何花,面色晦暗难明。 李舒阳却是犹不服气道:“何肆,别以为你很厉害,刚才要不是我留手,你的手掌都被削去一半了。” 何肆却是理所当然道:“你留手是应该的。” 李舒阳一时语塞,这话好像在理。 他们又不是敌人,他们是未来的郎舅啊,难道应该刀剑相向吗? 何花双目微红,对着弟弟说道:“李舒阳,你别再胡闹了行不行?” 李舒阳闻言,面色一变再变,“我没有胡闹!你是我姐,你被他欺负了,我给你撑腰有什么不对?” 何花摇了摇头,看着自己两个弟弟针锋相对,眼里含泪,罕有地严厉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你现在就回家去。” 李舒阳一脸不可置信,自己姐姐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便是个逆来顺受的泥人,若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也是独自垂泪。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是心疼她,为她出头,可为什么这时候她还要护着何肆。 是在这个家忍气吞声惯了吗? 李舒阳也有些委屈,瘪了瘪嘴,不忿道:“是娘叫我来的,她说何肆回来了,要给他接风洗尘,让我来请你们去吃饭,就明晚,还特地说请客要提前才诚心。” 何花闻言微微心软,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和爹娘说的。”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何三水与齐柔。 李舒阳心中无名怒火升起,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为何要这般疏离? 明明在何肆回来之前,这一切都好好的。 三水伯伯待他温和,大娘她更是有意撮合他跟何叶…… 李舒阳看向何花,就要上前拉她,“姐,你先跟我回家。” 何花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我不走,这里才是我家。” 李舒阳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姐姐虽然性格柔弱,实则坚韧,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 其实居仁小院对他们一家人而言,也不过是暂住而已,真正的主人还是何肆,自己在他面前,一时也硬气不起来。 姐姐真要跟自己回去之后,那个精明且市侩的娘亲一定有所察觉,到时候那一番预料得到的劝解,只会叫姐姐更难堪。 母亲可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何家的亲家,她有“居京城,大不易”的觉悟,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那间两层两进的院子,自然不会放弃这门板上钉钉的亲事。 最后话里话外,只能是姐姐矫揉造作、不识大体罢了。 李舒阳跟着师傅学文经武纬,虽然囫囵吞枣,却也不是草包。 他只能盯着何肆,没有开口,而是聚音成线道:“何肆,你若再敢欺负我姐,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何肆的伏矢魄只感受到了一丝微小的恶意,仅此而已。 李舒阳将手中软剑收回腰间,对着何花郑重无比说道:“姐,是我嘴贱,我以后都不叫他姐夫了,你要是不喜欢他,别勉强自己嫁给他,要记着有我在呢,没人能逼你。” 何花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轻声道:“你先回去吧,什么都别和家里说。” 何肆看在眼里,兀得心痛。 李舒阳也是看到了姐姐颔首,忽然就下定决心。 何肆的父母对姐姐有养育之恩,李舒阳记在心里,他们教训姐姐,自然天经地义,轮不到他这半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但何肆又有什么资格欺负自己姐姐? 他不过是个娶不到婆娘,才把姐姐当做待年媳的刽子手儿子而已。 姐姐若是喜欢他,那就叫他一声姐夫,姐姐要是不喜欢他了,还要强迫自己在他身边受委屈,他李舒阳可不会坐视不管。 怕什么养恩大过生恩?总归是阿堵物能偿还的。 大不了去找了结这份恩情,之后姐姐是走是留走都随她意,即便认两对父母也是孝恪,他一并奉养了就是,却是与何肆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第28章 老了 李舒阳收敛了脾性,对着何肆沉声道:“何肆,今天的事情,是我冒昧了,你见谅。” 面对李舒阳的忽然客道,何肆却是只感到疏远,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大概是点了点头。 李舒阳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 姐弟二人都是没有说话,一人坐在炕上,一人坐在桌前,屋里沉闷得有些可怕。 许久,何花忽然开口说道:“小四,李舒阳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何肆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只是在乎你。” 仔细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小宗师,哪有不年轻气盛的道理?李舒阳为姐姐何花出头,理当如是。 何肆鼓起最后的勇气,小心翼翼问道:“姐,你能别生我气了吗?” 何花勉强笑了笑,“早就不气了。” 不知为何,何肆没有说话,畏葸退缩,不敢再问别的,似乎是不问,就不知道答案,自欺欺人而已。 时间缓缓流淌,煎熬,两人都在盼望家里能来个人。 再过不知多久,何三水终于回来了。 何肆见到父亲,略微错愕,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还是他吗?只见他面上拉碴的短须已经被刮了干净,头发重新扎过,干净利索,没有一绺发须散乱着,身上罕见地没有酒气,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几岁。 之前何肆玩笑说齐柔眼睛看见之后可能会嫌弃他邋遢,何三水越想越当真,回来路上,就去了一趟剃头匠那边,洗头、刮脸、剪鼻须、掏耳朵,花了不少铜板,将自己捯饬捯饬,别说,还算人模人样。 何肆讷讷道:“爹,您这是?” 何三水面无表情,随口道:“就洗了个头。” 何肆心道,“这是换了个头吧?” 何三水手里拿着一顶幂篱,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皂纱,垂到颈部,以作掩面。 何肆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一定是送给母亲掩面遮光用的。 爹这是开窍了? 何三水打进门就看到了分隔而坐的儿子女儿,氛围有些奇怪,他向何肆投去询问的目光。 父子默契,何肆只是一脸黯淡,强打精神,反问起父亲,请辞的事情怎么样了? 父亲见儿子一脸困顿,有心安抚,自嘲说自己已经辞掉了临昌县刽子的职务,以后就是个混混流氓了。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 何肆知道刽子这活其实也是“世袭”的,但大多刽子无后,所以才有了师父传徒弟的规矩。 何三水有儿子,可他现在不缺钱了,自然不想儿子继续从事造杀孽的贱业,他请辞后的缺口无人替上,乃是用钱填平的,花了五十两银子。 总算是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何三水在砍了一百个人头之后,终于金盆洗手,没有彻底破百。 再不过多时,齐柔与何叶也回了家,只买了一些肉菜。 何叶见到父亲的样子,也是大吃一惊,抱着齐柔的胳膊小声道:“娘,爹变英俊了好多啊。” “怎么说?” 齐柔歪了歪头,侧耳过去,有些好奇,她还是缠着纱布闭目的,自然不知道丈夫的变化。 何叶小声回答道:“爹的胡子没了,好像不只是胡子,脸上也变得好干净……” “不就洗了个脸吗?大惊小怪的!” 何叶还没说完,何三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瞪眼打断了她,这捯饬一番的父亲,似乎都不那么凶神恶煞了,何叶只是缩了缩脑袋,居然没有太过畏惧。 何家厨艺最好的就是何花,故而只要何花在家便是由她下厨。 何叶也挤进了厨房,陪着姐姐母亲忙碌起来,外屋就剩何三水父子。 何三水压低声音道:“你和小花说了吧?怎么样了?” 何肆低着头,没有说话,见状何三水也是沉默了,过了会儿他才说道:“别急,再哄哄,女娃气性大,但也心软。” 何肆点了点头,心道,“要只是生气就好了……” 就怕哀莫大于心死。 一家人吃完午饭,在八仙桌上,何三水有些扭捏地送出了丝绢和幂篱。 齐柔受宠若惊,为有些见到“铁树开花水倒流”的惊异。 何三水鼻哼一声,不要算了。 齐柔连连点头,如获至宝般用丝绢缠住了双眼,又是收好了幂篱,说是等眼睛好些了再用。 何肆看着父母相亲,也是欢喜,却是看到一旁同样面带笑意的何花,两人同时回避相触的目光,心头闪过一丝苦涩。 饭后,一家人少有的安适,却是叫人有些无所适从,何家太小了,小到一人一间房都匀不够。 何花说起李舒阳来过的事,是马念真请他们一家明日去做客,是要为何肆接风。 出人意料的是,何三水这回没有一言堂,而是扭头看向何肆,问道:“有空去吗?” 何肆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惶恐,好似眼前捯饬一番变得年轻几岁的父亲又忽然变苍老了许多。 父亲辞了刽子活计,再不是家中顶梁柱,就如他口中自嘲的话一般,变成了流氓。 父亲现在也会询问他的意思了,可能是何肆矫情,一种心酸涌上心头,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何肆说道:“爹,我有些累了,想回屋睡会儿。” 何三水点点头,笑道:“去吧,回来之后还没睡个好觉呢。” 何肆起身回屋,躺回那张挤不下两人的小木床上,被褥都是晒过,暖洋洋的,有太阳的味道。 何肆没有睡意,只是躺着,闭眼,又睁眼。 他听外屋的何三水对何叶说道:“去洗碗。” 何花就要起身帮忙,蒙着眼的齐柔却是准确按住了她的手背,柔声道:“小花再陪爹娘坐会儿,叫叶子去吧。” 何叶这回倒是没有嘟囔什么,麻利的收拾了碗筷就去了厨房,她是娇憨,又不是傻。 何三水又是对着何叶叮嘱道:“你老是毛手毛脚的,这回记得洗干净些,多洗两遍。” 何叶苦着脸,小声说道:“爹,要不我还是去打酱油吧?” 但凡蜗居人家,夫妻二人想也亲热一下,就老是支他们不愿离家的孩子去打酱油,何叶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何三水瞪她一眼,何叶这才老老实实去了厨房。 何花在桌前陪着父母,齐柔只是唠起家常,声音温软,何三水偶尔搭话,气氛还算和睦。 何花知道父母将和她说什么,却是没有不安。 第29章 再见樊艳 家长里短过后,何三水终于是开门见山,说道:“小花,小四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何花只是点点头,面色颇为平淡,没有畏惧从小到大如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父亲。 何三水讨好笑道:“是那小子犯浑了,你别生他的气。” 齐柔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一反常态地反驳丈夫,“为什么不生气?本来就是小四做了对不起小花的事情。” 何三水没有动怒,只是心虚,讪笑道:“生气是应该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得想办法解决,是吧?” 何花却是摇摇头:“爹娘,我没生气,你们别担心了。” 在见识过何肆一身的伤势之后,何花心里只有心疼,她知道,那种千难万险的情况下,有一个女子愿意对他不离不弃、安危与共,那得是多大的决心和爱意。 何花说自己可以做到,自然不假,她喜欢何肆,似乎从小她的身边就只有何肆,十几年的感情,她当然可以为了何肆抛弃性命,所以她更明白那杨宝丹的心意,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啊。 何花没有半点记恨杨宝丹,这样的女孩,她恨不起来。 只是接受了杨宝丹的何肆,却叫她喜欢不起来。 何花越是这般,何三水心里越是没底,他低声问道:“小花,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齐柔笑容牵强,手中已经渗汗,她仍是安慰女儿道:“小花,没事的,你怎么想的都可以说出来,只要不是意气用事,娘都支持你。再说了,儿媳哪有女儿亲?你永远是娘的女儿。” 里屋的何肆只要不捂耳朵,这些对话就清清楚楚地钻入他的耳中,他怔怔地看着床帷,好像一根木头。 何花对着母亲笑了笑,满眼歉意,目光却坚定,声音柔和道:“爹,娘,我是你们养大的,我还要给你们养老呢,可我暂时不想嫁人了。” 里屋的何肆听着这话,空洞洞的眼睛闭上,挤出了几滴眼泪,几滴而已。 何三水闻言愣住,欲言又止。 齐柔却是叹了口气,旋即有些如释重负一般,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那娘以后就靠你了。” 何三水见妻子居然没有再劝说什么,只得是艰难开口,“小花,你再想想,毕竟婚姻大事,不能冲动。” 何花看向父亲,摇了摇头,说道:“爹,我想过了,我喜欢了小四十几年,我一直都觉得我会嫁给他,但其实我还没有见过更多的人,我知道我喜欢他,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现在也喜欢他,但我想试着不喜欢他了。” 何三水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是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里屋的何肆六神无主,脑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了任何心思。 之后屋外的声音就没了,是他听不真切了,耳朵嗡嗡的,好似积蚊成雷。 何肆用一条胳膊盖住了脸,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 过了许久,何肆终于陷入浑浑噩噩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一睡便要再经一次恶堕。 忽然。 “咚咚咚。” 耳边响起有人敲打窗棂的声音。 何肆抹了一把脸,往外看去,愣住。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身窄袖短打,双手叉腰,就站在窗外看着何肆,面上盈盈欲笑。 何肆好似被她拉回现实,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艳姐!” 樊艳还是那般柔媚娇俏,轻声笑道:“好弟弟,大白天的,睡什么懒觉啊?” 何肆摇摇头,神态却是难掩脆弱,低声道:“我就是有点累。” “姐姐来看你了,你还不出来?”樊艳一只手伸入窗牖,那只娇小的手掌白白净净的,就这么悬空着,等着何肆去牵。 好像一截水上浮木。 何肆看着樊艳,站起身来,艰难上前几步,拉住了那只小小的却能挥舞铁蒺藜骨朵的手掌。 樊艳笑道:“别不开心了,陪姐姐逛逛去。” 何肆摇头,也是勉强一笑,“我哪有不开心?” 樊艳瞋他一眼,“还和姐姐嘴硬?这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樊艳直接使力,把何肆从窗牖中拉出了屋子。 何肆站在巷中,感受着天上的太阳,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提不起气力,他似乎是侥幸躲过了一场恶堕。 樊艳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出了巷子,边走边问,“是昨天回来的?” 何肆亦步亦趋,点了点头,怕走在前头的樊艳看不到,又是“嗯”了一声。 樊艳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的笑声好似银铃清脆,“算你有些良心,姐姐没有白疼你,知道刚回来就去找姐姐。” 何肆问道:“艳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樊艳没有回答,她身材娇小,步子却是迈得很快,拉着何肆,她走三步,何肆只要走两步。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何肆想放开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却是被樊艳小小的手掌牢牢攥着。 在这漫无目的的穿行之中,何肆也渐渐拾起了精神,樊艳居然带着他来到了隔壁太平县的辖境内,。 樊艳的目光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吸引过去了。 她问道:“想吃糖葫芦吗?” 何肆摇摇头,却是又忘记了樊艳走在前头,她的后脑勺可没有长眼睛。 何肆又是开口,可这回却是鬼使神差道:“想吃。” 樊艳笑了笑,宠溺道:“好,姐姐给你买。” 她直接掏了一块银子,扔给小贩。 小贩双手叠放,拖着微微坠手的银子,面露苦涩,“客官,这银子重了了,没有戥子、剪子,破不开啊。” “不用找了,我包了。” 樊艳十分霸气,直接从小贩身边扛过扎着稻草的细杆,将花枝招展的几十串冰糖葫芦扛在肩头。 樊艳继续牵着何肆走街串巷,豪爽道:“自己拿。” 何肆无奈道:“艳姐,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啊?” 樊艳理所当然道:“给你吃啊。” 何肆轻声道:“我只需要一串就够了。” 樊艳却笑道:“吃,吃不完带回家去。” 何肆无奈扯了一根糖葫芦,咬了一口,甜中带着一丝酸意,清脆的口感,让他回想到了小时候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定远镖局在太平县开张挂牌,总镖头许崇山在小荷庄宴邀武林豪杰,何肆被两个姐姐一人拉一手,来这边凑热闹,回去的时候,何花给他和何叶买了两串冰糖葫芦,自己没吃。 好像也是这般味道。 樊艳问道:“好吃吗?” “好吃。” 樊艳又问道:“那心情好点了吗?” 这回何肆没有回答。 樊艳笑道:“那就再吃点,吃到齁甜。” 何肆无奈一笑,“艳姐,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樊艳笑道:“你不就是小孩子吗?” 何肆哑然,想着艳姐比自己大了整整一纪,可能在她眼里自己的确是个孩子吧。 不多时,樊艳拉着何肆来到一处河桥头,直接进了一间临水的二层小楼。 何肆问道:“这是哪里啊?” 樊艳这才回身,看着何肆,眼睛眨巴,“我家啊,你不会觉得喑蝉房的黄雀就该一直待在地下吧?” 第30章 反复无常 何肆无奈道:“艳姐你怎么还给我带回家里了?” 樊艳对着何肆狡黠一笑,“我家没别人,你在我家可以尽情的哭鼻子了。” 何肆心情依旧沉重,却是被她勾起一抹笑意,“艳姐,你能别取笑我了吗?” 樊艳给他扯了凳子,两人隔着桌子相视而坐。 “行,那咱言归正传,你可以放心,我这边说话,绝对不会隔墙有耳,当然,你也别畅所欲言,姐姐不是貔貅,不敢保证有进无出。” 何肆没有细细琢磨樊艳的话,只是点头道:“我自然是相信艳姐的。” 樊艳笑容灿烂,却是再次提醒道:“傻弟弟,话别说死,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也才认识几个月而已,真要说共患难,不过那两月时间。再者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你还小,为人处世、人情练达,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何肆面色郑重,“受教了。” 樊艳伸手想要揉揉何肆的脑袋,何肆扭头躲开,只听艳姐问道:“多久没洗澡了?” 何肆愣了愣,艳姐怎么问了和陈含玉一样的问题? 自己身上真的很脏吗?还是有味儿? 他赧颜道:“有六天了。” 樊艳收回了手,故作嫌弃道:“脏死了。” 何肆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回家洗。” 樊艳忽然凑上前去了,压低声音,“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姐姐这边也能洗。” 何肆后退一步,凳子在地上脱出“嘎”的一声长音,表情如临大敌。 诚然,他们之前,一个眼瞎,一个重伤,相互依靠回京,倒是没避男女之嫌。 樊艳更衣换药都是由他帮助,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得把握分寸。 樊艳见状咯咯咯笑,花枝乱颤,“行了,不吓唬你了,接下来,咱们说些关起门来的话。” 何肆点点头,这才面色舒缓一些。 樊艳从草靶子上拔了一串糖葫芦,塞进自己嘴里,忽然确认道:“何肆,我们是朋友吧?” 何肆没有犹豫地点头,“当然是。” 樊艳咬了一口糖葫芦,笑道:“那姐姐可得再提点你一遍,姐姐的身份你也知道,就是六光洞喑蝉房的黄雀,我排行第六,坐红椅子,武功其实并不出色,和你同行一路,你或许忘了,但我的主职还是个情报贩子,所以咱们接下来咱么说得话,你要自己掂量些,别什么都告诉我,可能咱们就坐着聊一下午,你口干舌燥的,姐姐却赚得盆满钵满了。” 何肆是见到过喑蝉房赚钱的无所不用其极,找那粘竿郎问个路都要金豆子,真黑。 樊艳此话倒是不虚,何肆玩笑道:“能叫艳姐赚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樊艳却是收敛笑容,告诫道:“何肆,咱不开玩笑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何肆愣了愣,这才郑重点头,“好。” 再见艳姐之时,没想到她居然主动叫自己提防于她,何肆有些怅然,二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身份的障壁,不再如之前那般纯粹了。 或许之前也并不纯粹,只是何肆一厢情愿而已,但樊艳对他的好他都记着。 樊艳点了点头,说道:“听说你回来了之后,我就先去了一趟斩铁楼悬榜处,得知你已经露过头了,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之前戊榜第二的任务最多只能再虚挂一个月,我就想着来找你一下,我查到了一些消息,要你人头的那份悬赏赏金上限是一千两黄金,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追加,但就现在看来,也足够把你推倒丁榜前三的位置了。” “一千两?” 何肆微微错愕,这等程度的悬赏是他始料未及的。 丁榜前三?李大人好像就是丁榜第三吧? 何肆苦中作乐,自己要是把他的次第挤下一位,他是不是还要感谢自己? 何肆摇摇头,都这时候了,自己这无缘无故的胜负心从何而来啊? 他蹙眉凝思,之前在贺县义庄,那朱家二房的朱黛,她用五百两黄金为自己押镖,算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成活马医之举。 之后在杨氏镖局,何肆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广陵道朱家二房之女,虽然只是庶出,但其父朱雅,乃是官至正四品督粮道,管辖广陵四府一州粮务。 民以食为天,督粮道虽然算是清水衙门,但却十分清贵,朱雅本身又是硕儒,曾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教化一方,所以他这一脉也被冠名为“白鹿堂”。 即便如此,朱黛的人镖也才五百两黄金,之后又追加到了七百两,而何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悬赏出现在斩铁楼悬榜处时大概是在他入狱前后。 那时候的他籍籍无名,只是一个连气机都没有的刽子手儿子。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当时的他有什么价值,值得用一千两黄金悬榜? 真能拿得出一千两黄金之人,又何须他人捉刀? 何肆曾经怀疑过是师伯屈正悬榜,好将他逼到死地,叫他能从旁一观师爷所借的刀意,但后来从杨宝丹那边得知师伯是个穷光蛋,还私下和她“借”了不少银子,何肆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那会是谁呢? 一千两黄金啊,奶奶的,朱家那五品小宗师沈长吁出手一次才只要百金。 何肆心头有些烦躁,这种不知道被谁惦念的感觉可真不好,尤其还是在京城,说不得就会牵连家人。 财帛动人心,一千两黄金总不会引出个四品大宗师来吧?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 樊艳见何肆愁眉,心知他是在思索那个暗中之人,她轻声道:“姐姐也没查出来那个悬榜之人是谁,你有什么头绪吗?” 何肆摇了摇头。 樊艳故作轻松,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应该是伪五品了吧?” 何肆“嗯”了一声。 樊艳也是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如此一日千里的修行速度,是她望尘莫及的,樊艳嗟叹道:“你都已经比姐姐都厉害了,真没想到你能进步得这么快。” 何肆摇摇头,不算太过谦虚道:“都是些机缘而已,侥幸。” 樊艳却是叮嘱道:“那个傻大个教你的砥柱剑法可别落下,要好好学,能够锤炼体魄的。” 何肆点头,同样的话,李嗣冲也曾提点过他。 樊艳又说道:“如今的情况,你要是交还戊榜第二的任务后,大概会先升为戊榜第一的位置,以你现在的实力来看,应该不成问题了,不过再往前的甲乙丙丁四榜就不对外公开了,所以现在你需要准备好,应付小重山的杀手。小重山三十六名杀手,有补无增,那傻大个死了,暂时还没有一个新人顶上,你看看,要不要去小重山?” 何肆愣了下,旋即笑道:“艳姐,这算是打不过就加入吗?” 樊艳呵呵一笑,“可不如你想的这般简单,小重山不似寻常组织,加入的最低门槛都是六品,而且加入之后也不过多了一重身份而已,其中杀手不会遭受任何拘束,甚至不禁自相残杀,杀手可以随意揭榜,只要是能给小重山创造价值就好,所以你想要项上人头安稳,至少需要为小重山创造一千两黄金的价值才行。怎么样,许芜最近好像就在京城,要不要叫他给你引荐一下?” 何肆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做这种以火救火、以水洗水的事情了,他问道:“其实只要我的实力足够,超过了悬赏一千两黄金的价值就行了是吧?” 樊艳没有规劝,只道:“这很难。”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的。” 樊艳看着何肆还是一脸淡然,咂舌道:“弟弟如今倒是艺高人胆大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小重山内未必没有四品大宗师。” 何肆问道:“大宗师会因为一千两黄金就杀我吗?” 这好像也挺难说的,大宗师中也有像师伯屈正这般囊中羞涩的,不能说他们一定就不屑当捉刀人。 樊艳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是打趣道:“也不一定,那得看你的脑袋好不好摘了,若是探囊取物一般,不也就顺手的事吗?” 何肆陷入沉思,自己现在只剩三成气机了,是个麻烦。 樊艳继续出谋划策道:“你既然不愿加入小重山,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许芜如今已经是五品了,咱们那一行,他虽是个半道入伙的家伙,但好歹也有些香火情了,你可以和他唱一曲双簧。” 何肆眼前一亮,“艳姐,你的意思是叫许芜揭榜?” “聪明!”樊艳点点头,“小重山杀手揭榜不需要担保,由他揭榜,拖个把月不算难事,最后他若是再一招败于你手,你的悬榜自然还会上涨许多,到时候悬赏跟着水涨船高,那暗中之人若是没有继续加注,我相信比起抽水,悬榜处更乐意吞了这笔金子。” 何肆点了点头,思量着自己能否真如樊艳所说,一招败许芜。 应该不难吧? 樊艳却以为他只是在担忧许芜是否会配合他演一出戏,故而宽慰道:“你别担心,咱们之前好歹共患难一场,许芜未必不愿相助,此事不妨一试,如若不成,就再另寻他法。” 何肆知道是她想岔了,摇了摇头,解释道:“艳姐,我不担心这事,我应该能打过许芜的。” 樊艳闻言微微挑眉,“哦?许芜可是个杀胚,你修炼时日到底还短,有了些境界可别妄自尊大啊。” 何肆一脸平淡道:“我差点就杀过四品大宗师了,还是两个。” 这两位大宗师一个是朱家老祖朱全生,一个是越王供奉宋苦露。 樊艳眉目之中闪过一丝惊异,然后迅速收敛,提醒道:“傻弟弟,这么快就忘记我刚说过的话了?说话的时候要先掂量掂量,不能竹筒倒豆子。” 何肆点了点头。 樊艳看着何肆,倒是没有觉得他会骗自己,毕竟没有这必要,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狗拿耗子,幽怨道:“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如此实力,亏姐姐还为你提心吊胆呢。” “多谢艳姐,让你操心了,比起自己,我倒是更加担心家人会受牵连。” 何肆诚心道谢,若非樊艳费心调查,他对于自己被悬榜千两黄金一事还蒙在鼓里。 樊艳却是给他喂了颗定心丸,“这你就放心吧,斩铁楼中龙蛇混杂,别的我不敢说,但小重山杀手行事,虽不能说光明磊落,但刺杀之事多半不屑为之,更别说祸及家人了。” 何肆闻言舒了口气,却也没有全然放心,只道:“那是最好了。” 樊艳一扯椅子,往前挪了挪,将一对能撑死孩子的粮仓搁在桌上,“弟弟,说起来你的来头也不一般啊,你别介意,其实姐姐回来之后调查了你一番,你的师爷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关于他的身份,在喑蝉房是个禁忌,我这个小小黄雀接触不到。” 何肆这回却是缄口,没有再多说什么。 樊艳满意地点头笑笑,“不错,三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用北狄的话来说,语言的价值是一个银币,沉默的价值是两个金币。只是姐姐有些好奇,你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挑些能说的告诉我呗?从遇到那位斩铁楼主人说起,可不能不说哦,毕竟现在才到了在商言商的时候。” 何肆见樊艳如此作态,近乎明示他慎言了,也是认真思虑一番,“能说的不多,可能会很含糊。” “没事,姐姐最擅长就是东拼西凑了,你往零碎了说。” 何肆点了点头,简单叙述一下自己和她分别后的经历,说起自己不小心流落江南,之后回京的一些事情,何肆真就以极快的速度说完了全部经历,大多一笔带过,但串联起来,还是足够有心之人推敲了。 樊艳笑道:“真是言简意赅呢。” 何肆对着樊艳眨眨眼,讨乖道:“艳姐,我这全是按你的意思说的啊。” 樊艳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好样的,姐姐对你真心诚意,你倒是敷衍得很,果真是一回家有了待年媳姐姐就忘了樊艳姐姐。” 说起何花,何肆稍稍好转的脸色又是笼罩一层阴霾。 人精一般的樊艳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她问道:“怎么了?之前就哭丧着脸,是和你那姐姐闹别扭了?” 何肆低声道:“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樊艳促狭道:“别是有了外室吧?” 何肆面色一僵,真就被艳姐一语道破。 樊艳见状也是眸睑微垂,却是马上抬眼笑道:“啧啧,看来真是这样,原来弟弟也不是什么从一而终的好男人啊,让我猜猜,可是在那江南掉入了温柔乡?是杨宝丹?” 何肆没有否认,却是回避道:“艳姐,我有一件事情找你帮忙。” 樊艳点点头,“你说,姐姐好歹听了你这么多还算值钱的消息,即便是在商言商,也该礼尚往来、桃来李答。” 何肆却是问道:“只是生意吗?” 樊艳摇摇头,说道:“还有情意在呢,只不过姐姐也是喑蝉房的黄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别介意。” 何肆顿了顿,这才问道:“我想送一封信到江南的杨氏镖局,可以吗?” 樊艳想了想,点头答应,“可以,不过这事还得弥沃寺那帮臭乞丐出手,天下乞丐几千万,他们送些信笺之类的小物件可比邮驿快多了,也比委托镖局牢靠。” 何肆问道:“麻烦吗?需要多少金子?” 他还记着地下幽都只认黄金的规矩。 樊艳摇了摇头,“倒是不难,你只要把信准备好,其他事情我来安排,明天早上会有乞丐上门乞讨,你看心情施舍些银子,不过最好出手大气些,那封信就揣在给钱的那只手的袖中就好,千手千眼佛爷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何肆记下了樊艳的交代,又是道谢。 樊艳又是说道:“你那姐姐貌似不好哄啊?我就是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她和你爹娘说什么不想嫁人之类的话。” 何肆摇摇头,“艳姐,不说这个了。” 樊艳却是没有住口,“你不说没事,姐姐就多句嘴,她不过是个待年媳而已,说难听些,和买来的通房丫鬟也差不多,就是你家对她太好了,男人七出三不去,哪有她做主的份?要不要姐姐帮你和她说道说道?” 何肆语气微冷,“艳姐!不要再说了……” “行,不说了,那你走吧。” 樊艳面色忽然冷厉,竟是对何肆下了逐客令。 何肆对樊艳急转直下的态度微微愣神,旋即歉然道:“艳姐,抱歉,是我失态了。” 樊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何肆见状,没再自讨没趣,只得起身离去了。 “等等。”樊艳出声叫住何肆。 何肆转身,却听她说,“把糖葫芦拿走!” 何肆只得又扛起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灰溜溜走出了这间临河小屋。 真是奇怪,看得懂晦涩功法秘术的何肆,却是捉摸不清女人古怪的脾气。 樊艳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脸上冷意冰消雪释,只是双手抱胸,两个大磨盘被纤细的胳膊勒得颤巍巍的,自言自语道:“哼,早知道你是这般易扭的瓜,我就先尝一口了。” 何肆扛着草靶子招摇过市,一路倒是多次被人询问糖葫芦怎么卖的,他都没有回话。 他被樊艳拖走的时候没有佩刀,不过身上有十二枚镖刀傍身,施展十二弹指通玄的手段足够了。 走了小半时辰,回到墩叙巷,何肆扛着糖葫芦走进家门,撞上了刚要出门的何三水。 何三水看着儿子,笑道:“回来了?” 何肆点点头,若是放在以前,他说睡觉去了,却是没打招呼,无端端消失小半天,父亲一定焦急斥责,现在却是不加以过问了。 何肆感慨这一次远游归家,看似一切如常,却是好像什么都变了。 何三水问道:“买这么多糖葫芦做什么?” “吃。” “滚蛋!” 何肆这个贱骨头如愿讨了骂,笑了笑,这才问道:“爹你干嘛去啊?” 何三水解释说是今天向衙门请辞了,要去城隍庙中请回供奉着的鬼头刀。 本来这刀应该传给何肆的,现在只能请僧人做法事挑日子给熔了。 何肆点了点头,何三水扯了一串糖葫芦就走了,何肆扛着草靶子弯腰钻进房门,何叶就在炕上无聊地躺着,看到何肆肩头摇曳的糖葫芦,一跃下了炕,蹦蹦跳跳地走到何肆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都是给我买的吗?” 何肆笑了笑,将扛在肩头的草靶子放到地上,笑道:“吃吃吃,吃到齁。” 厨房忙碌的何花探了头,看到何肆回来,好似没事发生,对他笑了笑,然后对着妹妹教训道:“少吃点,等会儿就该吃饭了。” 何叶头也不回道:“没事,山楂是开胃的。” 何花有些无奈道:“别把牙吃坏了。” 何肆拔了两串糖葫芦,走进了厨房,对着何花小声问道:“姐,你吃吗?” 切菜的何花说道:“先搁着吧,我手没空。” 何肆鬼迷心窍道:“我喂你。” 出乎意料的,何花没有拒绝,而是点头道:“好啊。” 何肆愣住,然后面露狂喜。 不过他也看到了那守着灶洞柴火的母亲,又是转头问道:“娘,你吃吗?” 齐柔点点头,笑道:“吃啊,娘腾得出手,不用你喂。” 何肆面色微红,他先是将糖葫芦递给了母亲,再是回到何花身边,握着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拿刀从不颤抖的手,在此刻握着竹签却是像在抖筛。 何花张口咬掉了半个包裹冰糖的山楂,咀嚼几下,眯了眯眼,笑道:“好吃。” 何肆心中升起一份希冀。 何花慢慢吃完一串糖葫芦,嘴里满是甜味,何肆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花问道:“盯着我做什么?” 何肆如实道:“好看。” 何花哼了一声,却是轻笑道:“油嘴滑舌,这话留着对我弟妹说去。” 何肆闻言,脸色倏得又黯淡下来。 何肆回身对母亲问道:“娘,你的眼睛怎么样了?那运睛除眼翳的导引歌诀我再给你背一遍吧。” 齐柔摇摇头,笑道:“不用,口诀小花帮我记着呢,昨晚就教会我了,娘脑子笨,背了好久,好在刘公公交代,我还得过两天再练呢,到时候再麻烦你。” 何肆回过头,对着何花道谢,“姐,谢谢你。” 何花摇摇头,“都是一家人,谢什么啊?” 何肆也不想如此客气,别扭得很,却是无可奈何。 何花真就好像长姐一般,关心弟弟道:“快出去吧,厨房烟熏火燎的。” 何肆一声不响出了厨房,回了屋子,翻出许久不用的纸笔,开始给杨氏镖局写信。 何肆一手小楷无筋无骨,勉强算作娟秀,想起上一次给杨宝丹写信,还是在莺花寨中,捣鼓出了一份词不达意的诀别信。 何肆思绪如堵,下笔艰涩,只说七月十四日自己到了京城,还需要些时日处理家中事物,不要挂念,他会尽早回一趟江南。 之后看着黄纸上的三言两语,何肆想了想,一封寄到江南的书信,应该代价不小,总要多说些什么。 可惜自己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谈的性子,更别说写信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何肆哪知道什么安启、玉展、芳启的用法,怕像上次一样弄巧成拙,干脆就直接写起大白话了。 他问候了杨元魁、老赵、杨延赞、杨保安,又是写起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见闻,继而开始洋洋洒洒起来。 直到写了七八张黄纸,何肆终于停笔,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触,人可真是种反复无常的动物。 何肆在杨氏镖局的时候想家,在家的时候,又是开始想念起杨氏镖局的生活。 (今天是三合一大章啊。) 第31章 父与子谈境界 七月十六,何肆昧旦起床,其实也一夜未眠,不过将床上躺着的身子竖起,昨天差一点又经历一次恶堕,何肆想着去毗云寺见宗海师傅的事情刻不容缓,今天见过汪先生,去居仁小院吃过晚饭就连夜动身前往方凤山。 何肆捡起了荒废许久的手艺活,开始练刀,真说起来,何三水昨日已经向衙门请辞了,他也不必再练那些刽子技艺了,而且他的刀法何来荒废一说? 只是练刀之时能心安罢了。 何肆没有全神贯注,双指夹住一枚镖刀,就这么尻轮神马,直到平旦。 何肆将昨日准备好的书信揣入袖中穿过外屋,时程尚早,两个姐姐还在安睡,一个磨牙打呼,一个不声不响。 何肆走出房门,等乞儿上门乞讨。 何三水挥舞着从城隍庙请回的鬼头大环刀,三遍斫伐剩技演练完毕,刚刚在门前的条凳上坐下,他不喝酒的时候恹恹的,喝酒了反倒有些精神头。 这会儿面色微红,双眼倒是精亮。 何肆不知道父亲从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大概是从自己入狱再出狱开始。 他以前总是阴沉着脸,对家中妻女从没好辞色,动辄打骂,若说是严父,却也有些严厉过头了,这次回来,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柔和许多,甚至不再沉默寡言。 何肆顺势将腰间的屈龙解下给了父亲,说道:“爹,京城里佩两把刀实在是太扎眼了,你替我收着一把吧。” 何三水接过屈龙,没有拒绝,总不能一直用顿锋的鬼头刀练手吧,反正再过几日就要送去铁匠铺熔融了,有把佩刀在身也不错。 屈龙是把好刀,算起来,还是自己那眷父送给儿子的佩刀呢,自己拿着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何肆坐上条凳,忽然问道:“爹,你的《斫伐剩技》练得怎么样了?” 何三水瞥了一眼儿子,“怎么?当儿子反倒考较起老子武功来了?” 何肆咧嘴一笑,说道:“我就问问,您的走刀能出到第几式了?” 何三水眉头微皱,却是问了个无知的问题:“什么是走刀?” 何肆言简意赅道:“就是连贯一气,接连不断的刀势。” 何三水轻哼一声道:“就着?那还用问?这都四个多月了,早学全了,你老子看起来是那种没悟性的人吗?” 何肆犹豫一下,走刀须得用上气机,照猫画虎难,但更加用以画虎不成反类犬,他解释道:“爹,不是简单的从头到尾施展一遍,而是要用上气机接续的。” 何三水瞪他一眼,“还要你说,这不是废话吗?” 何肆苦笑一声,毕竟自己也才走刀到第十三式,他自然不信父亲已经可以融会贯通了。 有这等天赋,师爷会不教他一些真正的武道吗?还至于当了大半辈子的刽子手? 何肆用斫伐剩技制敌,好似从未有过一次立竿见影,每每不是被打断就是出刀收效甚微,还累得自己一身伤。 经刘传玉提点后,何肆也对其有了些许提防,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何肆沉默片刻,还是说道:“爹,刘公公和我说过,斫伐剩技不是好东西,所以最好不要练了走刀了。” 说起那位治好了齐柔眼睛的恩人刘传玉,何三水面上带着些恭顺,却是带着些疑惑,“刘公公这话好生奇怪,这斫伐剩技真是顶好的刀法了,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况且你说不练走刀,但我现在都已经学全了,这也忘不掉啊。” 听着父亲夜郎自大般的呓语,何肆只得斟酌委婉道:“爹,不是儿子不信你,可儿子的走刀才练到第十三式。” 何三水闻言,面色有些低沉,微怒道:“小兔崽子,非要比爹厉害才满意?” 何肆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刘公公不会无的放矢的。” 何三水点点头,没有多想,而是洒脱道:“行了行了,那以后不练了就是了。” 何肆愣了愣,没想到父亲比自己豁达得多,这等刀法居然说放下就放下,本来还打算规劝的话也就烂在肚里了。 他又问道:“爹,你知道武道六品吗?” 何三水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听你师爷说过,不过没有细说。” 何肆没想到师爷居然也对父亲说过武道六品,那为何父亲还是当了大半辈子刽子手,直到四十有六都没有蕴养过气机? 若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留一手也是正常,可怜最基本的行气法诀都不教,这不是敝帚自珍能够解释得通的,难道师爷另有打算? 何肆想了想,解释说道:“武道六品,次第分别为力斗、偏长、守法、精熟、通微、神化。” 何三水挑眉,不耐道:“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何肆说道:“我现在就是五品偏长境界,爹你大概还是未入品。” 何三水面色更加不善,“显摆什么?鸭子拱道茅坑里——拽得腌臜?” 何肆见父亲真怒,连连摇头,“不是的,我就是想着爹也是武人,总不能连境界都不知道,那不就太稀里糊涂了?” 何三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何肆怔神,这话没法回答啊。 何三水却道:“你师爷曾经说过,武道六品毫无意义,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刻意为之,将天下武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可实力就是实力,哪有几个境界就能一概而论的?” 何肆微微惊诧,这话说得,有大气象啊,他试探道:“爹,你一开始就知道师爷的来历不简单吗?” 何三水摇摇头,“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老头子人都死了七年了,这事不值得咂摸。我早年时有也些希冀,希望老头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高手,就问他是什么境界,结果他说屁的境界都没有,呵呵。” 何肆有些无奈道:“爹,你这样混不吝真的好吗?你知道吗?师爷可是三品精熟境界的武人,天下少有。” 何三水面色依然平淡,“哦,三品,那又怎么样,上头不还有二品和一品压着吗?” 何肆摇摇头,“没有了,这天下二品就一个,没有一品的。” 其实关于天下武人,何肆也是一知半解。 现在北狄公贡真部的翕侯息长川就是二品通微境界,刘传玉若是能在陈符生身边攀髯,也是近乎二品,而李且来的二品,从来都只是天下人的臆测罢了,一品他都不看在眼里,李且来何须循规蹈矩走前人的路子? 何三水斩钉截铁道:“那就证明这等境界划分是有问题的,不如个人修个人的,谁也别向谁看齐。” 何肆哑口无言,忽然又觉得父亲此言有理。 何三水这番话若是被老赵听去,一定会相见恨晚,视为知己。 老赵也觉得前朝沧尘子那老家伙弄出个武道六品来是祸乱之举。 如今这天下四品不过半百之数,三品更是凤毛麟角,硕果仅存那双手之数,以至于武道都像是落寞了一般。 其实江山代有人才出,每一代的武人风流都不逊色于前人,以前可以百花齐放,现在怎么就偏偏开始束手束脚,笼鸟池鱼了? 第32章 采生折割 两人谈话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走进了墩叙巷,他身形佝偻,是个残废,天残地缺,跛脚断手。 何三水看到小乞儿面色略带诧异,这捞阴门的墩叙巷,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有叫花子不长眼走了进来,捞阴门赚得钱,丐帮也敢乞索? 还是个小乞儿,何三水不知道他的脚是怎么跛的,但一眼就看出他的左手乃是被刀斧斫断的。 那是丐帮的“采生折割”,一种极其歹毒凶恶的手段。 “采生”就是利用种种骗术引诱老幼作为原料,纳入乞儿保甲,而“折割”的方式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残忍无比。 人为制造一些残废,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若是有麻木不仁者,便再造出怪物来,叫他猎奇,观者见猎,须缴一钱。 丐帮以此手段获取大量的不义之财,真是比他们这等杀头的刽子还阴毒不知凡几。 故而在离朝律例中,采生折割者凌迟处死,家人即使不知情,也要流刑千里。 何三水愣了愣,那小乞儿衣不蔽体,一瘸一拐,居然直直向着他们父子走来。 何三水面露警惕,心想这该不是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吧? 可看他断手的伤口,应该也不是新伤了,居然到墩叙巷来博同情了? 来错地方了吧?住在这里的刽子手哪个手里没十几条人命的?还会对小小残废心生怜悯吗? 小乞儿一瘸一拐走到两人面前,佝偻着背,将头埋得很低,何三水却是看到他眼睛也被戳瞎了一个。 小乞儿低声祈求道:“二位爷,行行好吧,赏点银子。” 何三水闻言眉头更皱,一开口便要银子,这是把他们当成乐善好施的傻大户了? 他忍着刺鼻的熏臭,一言不发,冷眼瞪着他,刽子一瞪眼,杀气自现。 小乞儿微微打颤,好像衣不蔽体地站在数九寒冬之中,见何三水如此作态,他倒是转头看向何肆,畏畏缩缩道:“这位小爷,您行行好,好人有好报的。” 何三水见他转头又纠缠儿子,面色不善道:“滚蛋,要钱没有,要吃食的话,我给你一瓢泔水。” 他心知如此说话,这人多半就会退去了。 可那小乞儿居然敢恶语相向,唱起“散花乐”,“瞎佬讨饭不奈何,明年老板不如我,莫说瞎佬看不见,不是上吊就跳河。” 何三水噌的一下站起,这是杂种真是活腻歪了! “爹,给点吧。”何肆拉住父亲,却是已经开始掏钱了,居然还是一枚碎银子,几钱重总有的。 何三水强忍着怒意,训斥道,“你给他再多银子,他也是拿不到的,徒然叫作恶之人赚去,反倒为虎作伥了。” 若是这个小乞丐没有恶语相向,兴许何三水还不会开口阻止。 毕竟他自己麻木不仁,何必叫儿子也收敛善心呢?有恻隐之心是好事,何三水从来觉得自己何肆是个好孩子,比自己强。 何肆说道:“我知道的,爹,等等和你解释。” 何肆递过那块银子,小乞儿伸出扭曲的手掌,似乎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皮包骨似竹竿的手臂颤抖不止,却是灵蛇出洞一般,一把抓住银子,好像生怕他返回一般。 何肆松开手指,忽然感觉自己的箭袖被人两指探入,似乎是错觉,再一感知,里头的折叠的信封已经不见了。 弥沃寺不问自取的手段,倒是特立独行,估计也是存了向雇主展示实力的心思,同样也足够掩人耳目的。 这些佛爷扒手各有各的分门别类,飞贼叫做“翻高头”,市偷中来去自如的叫“妙手空空儿”。 徒手行窃的,叫“清插”,借助剪子、刀片等行窃的,叫“浑插”,细细说来,插科打诨这个成语,也是由此而来。 何三水忽然就双眼微眯,一把抓住小乞儿的手,大手用力,好像能折断小乞儿干瘦的手腕,他语气冰冷道:“你这只手也不想要了?” 何肆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叫了声爹,轻轻摇头。 何三水虽然一脸疑惑,却是相信儿子,松开了手。 小乞儿当即小跑着离去了,口中叫喊道:“知道老板是好人,刚才是我不能分,好心必然有好报,年年月月迎财神。” 何肆看他跛着脚,却是又有些诡异的健步如飞,有点意思,自己当初少了根脚趾都是跛了许久。 何三水看向儿子,皱眉冷声道:“说说,怎么回事?” 何肆如是回答道:“送信的,我写了封信给江南的杨氏镖局,报平安。” 何三水还是有些疑惑,“你怎么认识这些下九流的人的?” 何肆解释道:“是六光洞的一个名叫弥沃寺的组织,好像都是一群乞丐和佛爷,花钱办事罢了。” 何三水点点头,几月不见,自己这个儿子倒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他问道:“让叫花子送信?靠谱吗?” “应该靠谱的。” 何肆想着既然是樊艳操办,他自然相信。 说起江南道杨氏镖局,何三水也是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去江南。” 何肆摇摇头,面露难色,“不好说,现在感觉走不了啊。” 陈含玉索要落魄法一事还这么不清不白地拖着,总不好不告而别,更是想要求见也无门无路。 何肆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不过短短三日,心中的不安却感觉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这座京城对他而言是危机四伏的阽危之域,变数太多,高人太多,危险太多,他不敢说自保,更没有底气保护家人。 他不再是那带着杨宝丹一路冲州撞府,经历千难万险却能化险为夷的肆刀少年,而是又是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 这种不安迫使何肆无比想要逃离这座雄伟帝京,却又有种插翅难飞的无力之感。 陈含玉晦暗不明的态度,悬榜处悬剑头顶的刺杀,叫何肆如芒在背,不敢轻举妄动。 何肆忽然想起方凤山毗云寺山门外的一座三楼四柱的木牌坊,正反都有匾额悬挂,山上前看到的是“法喜自在”,下山时却是看到“莫向外求”。 宗海师傅对他说过,“莫向外求,反求诸己。” 前一句是佛偈,后一句是儒论。 刘公公也对他说过,武道精深者,没有不学无术的。 何肆忽然觉得,自己是该多读些书了。 不能因为曾经子子倡优皂卒不得科举的原因就自暴自弃。 何肆又是想起曾经教学自己的那位老夫子,老学究,他说过:“富贫无米千钟粟,家无良舍黄金屋,娶妻无媒颜如玉,孑然一身车马簇。” 自己为什么要记恨他的,授课三年,他教学的时候,难道蒙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吗? 无非是一些恶眼罢了,连肆言詈辱都是少有。 第33章 你要死了 京城是天子脚下,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毕竟若是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百姓在城中,皇帝也在,算得上休戚与共。 若个皇帝不愚民?百姓安居却性愚,便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太平盛世。 全仗愚民二字攘内的基业,各道府县之中却有不乏的儒学、义学、社学、书院,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八股取才,牢笼志士罢了。 义学俗称义塾,是“聚集孤寒,延师教读”之地。 何肆不是贫夭孤,上得是私塾,当初教学的是一个老秀才,名叫王思高,有些文化的。 虽然七次应考才通过童试的老童生了,但也不简单了,之后没有乡试、会试,就在本地的私塾中当了个老夫子,担得起治学严谨之称。 他为什么会讨厌何肆呢?无非是因为他有些灵慧罢了,可惜是贱业出身,不能科举。 但不论何时,读书总是无错的,王秀才从开卷有益的三百千开始蒙学,三年时间,点书、读书、讲书、背书、复讲,何肆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不说恨铁不成钢,又叫他如何能对何肆和颜悦色? 何肆陪何三水聊了一会儿,才说道:“爹,我等会儿要出门一趟。” 何三水点点头。 何肆有点不习惯父亲完全撒手不管的样子,无奈道:“爹,你就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何三水却是只问道:“中午回来吃饭不?” 何肆摇摇头,“不回来了。” 何三水提醒道:“晚上记得回来,咱们一家要去你叔婶那边做客,别忘了。” 何肆闻言缩了缩脖子,有些畏惧,不知道这次做客对自己与何花是怎样的尴尬。 何三水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就来气,怒斥道:“你能不能爷们儿点?瓜怂玩意儿,小花那边等了你十几年,你也不知道顺快些,现在人家不想与你好了,你才后悔了?还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看得我窝火。” 何肆像条败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出了墩叙巷。 距离和汪先生约好本的时辰还早,但也不好留下讨骂,只能出门了。 何肆也是气愤自己的软和性子,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何花,就是叫他面对几个五品小宗师的合围,也更从容些。 其实先前在南边时,若非杨宝丹敢爱敢恨,自己也是一样的装聋作哑。 何肆出了墩叙巷,没有瞎溜达,直接去了封丘巷,想着能不能碰巧撞上那汪先生。 他还没在家吃过早饭,有福茶肆之中,何肆问了白氏,得知汪先生没有来过,便占了个边沿的位置候着,结果可能是要留着肚子赴二荤铺之约的原因,何肆等到了巳中,还是没有等来汪先生。 何肆干脆也不吃早点了,想着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他直接起身去了二荤铺。 其实请人吃饭,去二荤铺也是不够地道的,还得是那南北碗菜应时小卖的大馆。 不过这是早就应下的事情,先履约了再说。 来到一家名为“天合居”的二荤铺,地方不大,只有两间门面,甚至灶头就在门口,而座位倒在里面。 与自己常去的有福茶肆正好相反。 主打的坛子肉就煨在炭炉上,肉香扑鼻。 这个时间不尴不尬,二荤铺里人也不多,两个掌灶的大师傅闲着和跑堂的伙计说着片汤儿话,洗碗“小力把”也是站在一旁乐呵呵听着。 何肆没来过二荤铺,踅摸一遍,愣是到菜牌子,不过却是听到跑堂的伙计口头算账,一桌两人吃了一百二十八文钱,付了一钱银子,大抵是真实惠。 “客官,您来了!”伙计热情的招呼着何肆。 何肆问道:“我等人,晚些点菜可以吗?” 伙计递上茶水,一脸笑意,“当然可以,有事您招呼。” 何肆点点头,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活计来添了两次茶,二荤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何肆厚着脸皮拒绝了两个拼座的客人。 活计见状有也是有些为难起来,做生意自然是要笑脸相迎,可这一坐半个时辰,只喝水不点菜,不是耽误事儿吗? 午时初,汪灵潜终于是准时准点晃晃悠悠来了。 何肆真是望眼欲穿,如坐针毡。 看这位爷“风采依旧”,却是步调虚浮,走路踉跄,何肆有些狐疑,汪先生这是喝酒了? 其实不然,听说何肆请客,汪灵潜从昨日离开茶肆后便没再吃过东西,空出肚皮来,只为一个扶墙入,扶墙出。 何肆赶忙起身相迎,比那眼疾手快的伙计还快一步,汪灵潜刚刚走到门前,先不搭理何肆,就开始指点江山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了。” 何肆一看,是坛子头、牛羊杂、酱肘子,还有一道自己不认识的砂锅。 “得嘞,您稍等,马上就来。”小二应声去准备菜品。 何肆这才略带拘谨道:“汪先生,好久不见。” 汪灵潜摇摇头,“不久,才四个多月。” 两人到了桌前对坐,何肆寒暄道:“汪先生,近来可好?” 汪灵潜摆摆手,“甭提了,简直糟糕透顶,不过和你比起来,还是还算不错了,我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半死不活的。” 何肆闻言一怔,父亲何三水早上刚骂过自己半死不活的,不过那是骂他的性子不顺快,怎么汪先生也说了? 何肆心头升起些不好的预感,汪先生指的是半死不活什么? 要说是自己的身体,之前的确是千疮百孔,不过现在总算缝缝补补活过来了,已经好透了吧?还得了一身妙不可言的锁骨菩萨境界。 何肆不安道:“汪先生,我怎么了?” 汪灵潜盯着何肆,双手按在桌上,身子探前,一字一句道:“你!要!死!了!” 何肆面色巨变,自己第一次见汪先生,他说自己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缧绁之祸,当初自己不以为意,事后证明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没想到这次见面,他居然说自己要死了,何肆自然难以接受,仓皇又结巴道:“汪先生,您别吓我,我胆子小。” 汪灵潜摇摇头,“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是马上就死,只是最多还有三年时间。” 何肆不修儒,不向道,自然不会尊天信命,知命乐天,他胆小,怕死得很,他不敢“讳疾忌医”,故而急切道:“汪先生救我。” 汪灵潜翻了个白眼,“救你什么,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如此风凉话,却是听得何肆一颤,讷讷道:“难道等我死了再救吗?” 汪灵潜却是反问道:“搞得你像没死过似的?” 何肆呆若木鸡。 我死过吗?我怎么不知道? 又听汪灵潜小声嘟囔道:“三魂七魄只剩下完整的二魂二魄,你不死谁死?” 第34章 逆天背理 何肆闻言不啻惊雷,只剩完整的二魄他可以理解,便是伏矢魄和非毒魄。 至于雀阴魄,距离完全化血也只剩下百分之一。 可这二魂是怎么回事?是哪一魂有缺了? 何肆恳求道:“求汪先生指点。” 汪灵潜却是不答反问道:“你知道阴寿吗?” 阴寿应该是指人死之后再阴司的寿数,便是投胎之前的一顿清醒时间,何肆一知半解不敢说懂,恳求道:“请汪先生解惑。” 汪灵潜解释道:“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又称胎光、爽灵、幽精,人死之后,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人魂留宿阴司一段时间,称之为阴寿,过完阴寿才可以进入轮回台,这就是人间常说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何肆愣子原地没有说话。 汪灵潜又说道:“你知道阴寿也并非天定吗?” 何肆木然摇头。 汪灵潜引经据典道:“为善事者,必享福报;积阴德者,子孙荣昌。不殄天物,不毁正教,善事也。救死扶伤,急人患难,无纵隐,贼阴德也。不作善事,不积阴德,则恶道无所不入矣!” 何肆一知半解,他有些悔恨,自己明明有过机会读书,却是没有珍惜,那被他视之不见的开卷有益的学问,如今成了何肆恨少的东西,王夫子说过的那句“学不可以已。”时隔多年,像是一闷棍打在何肆身上,叫他明白什么才是“人不学,不知义。” (高中肄业的我,吃了没文化的亏,还是希望大家能力所能及多读些书,盛年不重来,少年且读书。) 何肆说道:“汪先生,我没有很懂。” 汪灵潜点了点头,说道:“那我换句话说,你觉得你这刽子手出身,会是什么积善之家吗?” 何肆艰难摇头,不提父亲斩首百人,死在自己手上的性命也是不少了,怎么可能是有福报的人家? 汪灵潜淡然道:“你本来就福缘浅薄,阴寿不过三年,不过现在看来,你要是入了某处地狱,或者三恶道,寿量倒是绵绵无期,却不过是经受无尽的刑罚而已。” 何肆唇如抖筛,一语中的,他确有恶堕之兆。 汪灵潜这番深入浅出,终于是一言以敝道:“生死不过是含灵的流转而已,从一个皮囊到另一个皮囊,你这具皮囊死了,便是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再被塑成金身又如何?不还是死物吗?” 何肆难以接受,“您的意思是,我已经死了?” 汪灵潜点了点头,他的动作落在何肆眼里,就像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落锤,重重捶打在他心上。 何肆悚然,自己好像还真死过一次,被谪仙人王翡夺舍那次,自己最后坠入京越大渎,本该是必死之局。 是宗海师傅以大神通强行把他拉入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给他了莫须有的三年时间用来推敲炼化臭肺魄。 之后将臭肺魄炼化大半,勉强达到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以体内四肢百骸一口余气苟延性命,这才漂泊至江南越州千岛湖。 被杨宝丹垂钓而起后,也是与死无异,被送去了贺县城外的义庄,顺理成章入了殓。 说起来,自己从棺材中醒来后,就再也无法蕴养气机了,也就是那时起,催动霸道真解,恶堕便如影随形了。 何肆心惊胆战,虽然是青天白日,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犹是不死心道:“汪先生,我确实是遇到过几次死劫,但是也都算化险为夷了吧,您何出此言啊?” 汪灵潜冷哼一声,“明知故问。” 何肆哆哆嗦嗦道:“那您可有破解之法?” 汪灵潜却是斩钉截铁道:“没有,你死定了。” 何肆面色倏然煞白。 两人之间的对话,不传六耳。 直到翻着咕噜的坛子头端上桌,汪灵潜似乎觉得吃人的嘴短,又是安慰道:“你也别太紧张,人从出生之时起,便是在等死而已,不过是一个必定抵达的终点,有人事事不甘人后,因为有些事情是不争不抢不搏就得不到的,可只有死亡这件事,每个人都能做到,所以反倒不着急了,甚至千方百计的回避这件事情的到来。” 这句安慰没有给到何肆一丝温暖,倒像是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打了个颤,冷到骨子里去。 他有些委屈道:“可我不想死啊。” 汪灵潜却道:“你现在不是没死吗?” 何肆彻底茫然了,问道:“汪先生,那依你之言,我到底是死是活?” 汪灵潜却是打机锋道:“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 这显然是佛偈了,何肆忽然福至心灵,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多谢汪先生指点迷津,小子没齿难忘。” 汪灵潜摆摆手,“那就去吧,不用陪我了,刚好我一人吃饱,不用和你抢食。” 伙计在砂锅里撒了一把荠菜,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了桌子,二荤铺上菜就是快,尤其是这些早就备好的砂锅炖菜,不过第一次见到有人来二荤铺一个炒菜都不点的,这四道菜,一点锅气都没有,真不懂吃。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子放在桌上,大步离去了。 看到苦等客人许久的何肆菜刚上齐就要离去,伙计微微诧异,不过又瞥见桌上那一枚银子,这才有些放心,不然桌上这衣衫褴褛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儿去的先生看了不像是能付出钱来的样子。 伙计对着汪灵潜笑道:“客官,菜上齐了,您慢用。” 汪灵潜低头看着最后一口砂锅,叫住了离去的伙计,问道:“这是什么菜?” 伙计笑着回道:“客官,这是咱们天合居的招牌菜,名叫长生不老。” 汪灵潜愣了愣,“什么玩意儿?敢叫这种名字?” 离朝可是兴过文字狱的,这种可能犯禁的名字这小店怎么敢用的? 伙计知道他的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客官,您想岔了,不是长生不老,是肠参不老,主要是用猪大肠、海参、春不老三样合烧,治阴虚肠燥之便秘,滋阴清热,乃是一道滋补食疗。” 汪灵潜点点头,春不老就是荠菜,京城不是饿殍遍野的地界,郊野之中荠菜还是随处可见的,他不在乎什么滋阴清热,却是问道:“能补血不?” 活计点头不迭,应承道:“能的能的,猪大肠调血,海参补血、春不老止血,三样都补。” “行吧,谢谢了。”汪灵潜抓起银子递给伙计,慷他人之慨道,“不用找了。” 伙计连连道谢,又说了许多好听话。 汪灵潜低头看着沸腾的砂锅,浑浊的白汤上忽然滴落几滴血珠,晕散开来,殷红刺眼。 不知道是从眼睛、鼻孔还是嘴巴里流出来的。 汪灵潜随手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道:“那可得好好补补。” 医不叩门,道不送卦,师不顺路,易不空出。 要不是自己嘴贱不懂避谶,犯了忌讳,他才懒得管那何肆的死活呢。 如今这明摆着是逆天背理了,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 第35章 郎打舅子 何肆步履匆匆,直接去了螺钿坊,胭脂巷,打算从月下台潜入地下,再去到京城北郊的方凤山毗云寺,本来是想着今晚就去找宗海师傅的,现在提前了半日。 何肆刚走入胭脂巷,算不上冤家路窄,只是与刚出家门的李舒阳撞了个正着。 李舒阳见到何肆,面露些许不善,看到他往月下台走去。 他知道月下台的秘密,没有怀疑何肆是白日宣淫而来的狎客。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四楼二洞中的姜桂楼,可就是京城最大的蚀骨地、销金窟。 李舒阳出声问道:“你去哪里?” 何肆没有骗他,只是含糊道:“出京城办点事。” 李舒阳却是没有分寸,追问道:“干什么?” “与你无关。” 何肆拔腿就走,他没有功夫和李舒阳闲谈,只想立刻见到宗海师傅 李舒阳见他不搭理自己,更是有些恼怒,忘记了母亲吩咐自己去打酒的话,也是抬腿跟上。 何肆转过身去,语气有些冰冷道:“李舒阳,别跟着我。” 李舒阳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何肆,你这话说得可真霸道,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怎么还不许我走路了?你该不会是要去姜桂楼偷腥被我撞见了吧?” 何肆面色一沉,有些气愤,他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何花的事情,却是不至于去狎妓。 李舒阳见到何肆面色微变,还以为自己戳穿了他的如意算盘,想起昨日姐姐刚刚因他垂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脚步快上几分,何肆没有理会他,直接敲开了月下台的大门。 很快就有杂役开门,何肆没有说话,都不需抬手,那杂役人精,先瞥他手掌。 在看到姜桂楼的金镏子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欠身让路。 这些客人,可不是来狎妓的。 李舒阳也是亮了亮手中尊胜楼的镏子。 何肆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前行,二人一前一后,何肆向他暴露出自己的后背,没有提防。 李舒阳本性不坏,对何肆的恶意也不过是因为何肆欺负了她姐姐。 若非何肆此刻心乱如麻,也不会对他这般疏离冷漠。 何肆通过二楼的雅间进入地下幽都,直接提速,向着北面飞奔而去,不是姜桂楼方向。 李舒阳却以为他是心虚,狡兔三窟,也是提气轻身,跟随而去。 不多时,两人步入斩铁楼中,何肆却是忽然停步,低声道:“李舒阳,别再跟着我了,这斩铁楼中并不禁武。” 李舒阳眉头一皱,“你是在威胁我?” 何肆直截了当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 李舒阳嗤笑道:“何肆,谁给你的底气,是因为我上次对你留手了吗?” 何肆点了点头,淡然道:“所以我这次也会留手的。” 何肆并没有拔出龙雀大环,还是用双手对上李舒阳。 李舒阳腰间软剑瞬间抽出,何肆却已近身。 李舒阳手中的刎颈软剑如银蛇狂舞,攻势凌厉,剑尖飘忽不定,剑身却是像一条鞭子,不断扭曲游移,不叫何肆的与他靠近一臂距离。 何肆火中取栗,在李舒阳惊愕的目光中,一条条血色手臂从他肩膀抽芽,一只手化作七八只手。 如新生秀甲,娇嫩纤柔,一如他的软剑行迹。 李舒阳见怪不怪,定睛一看,剑身荡漾,绕着何肆的右手,就要将其他的血气手臂通通搅碎。 仅是一个行迹诡异的剑花挽下,何肆纤手破新橙秘术掩护出的三四条手臂便是粉碎逸散,这把软剑,品秩奇高。 何肆面不改色,李舒阳却是忽然面色微变。 软剑行进过程中,欲要搅碎的第五条手臂居然是真的,乃是断水的金蝉脱壳秘术,刎颈软剑被何肆一下攥在掌中。 没有意想之中的切入血肉,而是被十七年蝉尽数包裹了锋芒。 李舒阳又是舒了口气,原来何肆是戴了一副奇怪的手套,居然可以刀枪不入,难怪昨日敢用手掌撄其锋芒。 李舒阳没有了后顾之忧,握着剑柄往前一顶,柔韧的剑身瞬间弯曲,向上拱起,再是拧转手臂,剑锋朝着何肆脖颈席卷而去。 何肆盯着这绞如满月的剑圈,还是第一次见过使用软剑的对手,真是毫无章法可循,兵行诡道,防不胜防。 何肆在李舒阳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杀意,他无非是想迫使自己松开手掌而已。 何肆却是后退一步,将手臂一扯,偷学自宋苦露的《手臂录》枪法,来如箭,去如线。 瞬间将手中软剑扯直,左手攒拳,老赵的拳经手段,那羞于开口的《无敌神拳》。 素手把芙蓉的秘术需要结印,故而这一次是纤手破新橙衍化的血手施展。 血手掌中气旋流转,一条不够,就四条来凑。 天魔外道的自在之法,到底是给予了何肆极大的便利,水陆行空,光怪陆离,手段颇为信手拈来。 李舒阳却是没有任何惊惧,反倒嗤笑道:“何肆,同样的招式,你还打算一招鲜吃遍天……” 李舒阳直接收束气机,抱神守一,这种出其不意的手段,除非是实力差距悬殊,否则还是胜在出其不意。 这次他有了提防,便是不能立竿见影。 话虽如此,可没有气机傍身的李舒阳,还不是肉体凡胎?他又不曾熬打体魄。 李舒阳左手手掌推出,想要以柔克刚,手臂似灵蛇出洞,缠住何肆的冲拳,他有信心,何肆的秘术维持不过一瞬,他的气机新力已经蓄势待发。 何肆却是一口唾沫钉吐出,出其不意,直冲李舒阳面门。 那没有破空之声,只是一道霸道真气包裹,外附青罡,宝丹舅奶姚凝脂传授的弹指十二通玄,并非囿于弹指瞬发。 李舒阳偏头不及,却是没有感受到什么特殊威势,只觉得何肆手段下作,腌臜得很。 吐口水?六岁时他在村里打架时候就不惜得用这招了。 “啪”的一声,好像一坨鸟屎落在头顶,李舒阳却是天旋地转,仿佛遭到了骡马尥蹶子。 李舒阳气机一散,何肆的冲拳长驱直入,打中他的膻中上气海。 李舒阳双眼一瞪,身体弓如虾米,吐了一口酸水,中午吃的锅包肘子都吐出来了。 第36章 感同身受 何肆松开了刎颈软剑,上前一步扯着李舒阳,叫他不至于瘫倒在地。 别说是李舒阳被他打懵了,自己也是有些懵。 就这?这也太弱了吧? 原来真有这么不堪一击的小宗师。 何肆这段时日来,遇到的都是谢宝树、黄皆、季白常之流的小宗师,就是大宗师也好似走马观花一样涌现,差点以为天下高手宗师多如过江之鲫了。 何肆这才确定了自己昨日的猜想,李舒阳这个伪五品,实在稀松平常,一定不是那未曾眼见显圣的六品赫连镛的对手。 何肆更是有些相信父亲的话了,个人修个人的,谁也别向谁看齐。 何肆一手托着李舒阳,自觉认真,却好似杀人诛心道:“李舒阳,我对天发誓,我真留手了。” 李舒阳闻言,只觉他在折辱自己,一口气机没有接上,喉间涌起一丝腥甜。 他挣开了何肆的搀扶,双目几欲喷火。 何肆淡然道:“你应该是没有大碍的,我走了。” 李舒阳吞下喉间鲜血,喝道:“何肆!” 何肆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又是抬脚离去。 无非是放狠话而已,这种不亲不疏的自家人的狠话可不值得听,说出来就是覆水难收,只会坏了感情,没有“拳头打出外,臂膀弯进里”的道理,不如不听。 “你……”李舒阳看着何肆离去,直到最后,却也没有骂出什么难听的话。 李舒阳站在原地许久,面色一变再变,最后只是泄了一口气,好似被何肆一拳打弯了脊梁,再难抻直。 “小阳子,你这是被谁打了?” 一个温润且柔雅的声音出现在李舒阳身后。 李舒阳闻声转过身子,看清来人,一脸惊喜,“师父?” 那是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青丝随意挽髻,身穿一袭鹅黄色长裙,面容清丽,不过双眼已经有了些细纹,看起来不算年轻了。 女子站在李舒阳面前,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李舒阳一把拉住美人师父的手,不自觉直起腰板,问道:“师父,你怎么没在尊胜楼里?” 女子微笑道:“这不是今晚就要见你那位姐姐姐夫一家了吗?想着准备些见面礼。” 李舒阳闻言有些气愤,沉声道:“姐姐是姐姐,姐夫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昨夜被李舒阳拉着手诉苦好久的女子对此并不惊异,只是笑道:“你还没说是和谁动手了呢?怎么这么狼狈啊?” 李舒阳哼了一声,“还能有谁?就是那何肆呗。” 女子点点头,对此并不介怀,反倒柔声道:“这样啊,那他还挺厉害的。” 李舒阳有些不满道:“他厉害个屁,他偷袭我啊,他朝我吐口水!” 女子从袖中抽出手绢,温柔地帮李舒阳擦去头上的唾沫,心知这是咳珠唾玉的手段,却是没有点明。 她笑道:“小阳子,输了就是输了,你毕竟是师父花了三年时间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你现在被人打败了,你是想承认师父传道敷衍呢?还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承认那姐夫的厉害呢?” 李舒阳微微愣神,难后咬牙切齿,犹是不愿承认何肆的厉害之处,赌气道:“是我学艺不精,给师父丢人了。” 女子揉揉李舒阳的脑袋,“傻小子,我看是两者兼而有之,你这两年的确有些懈怠了,以后跟着师父好好学。” 李舒阳这才点了点头。 女子伸手牵住李舒阳的手,“走吧,陪师父好好逛逛。” 李舒阳却是有些担忧道:“师父,逛可以,但是你有钱吗?” 女子一脸坦然,“没有啊,所以要先去悬榜处看看。” …… 小半时辰后,何肆飞奔来到毗云寺。 他穿过正面悬挂法喜自然的木牌楼,虽是拾级而上,却是脚步飞快,不高的方凤山很快就完全被他踩在脚下。 登上大坪顶之后,何肆舒了一口气,有些惴惴,好像前几日回家时候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找了一位知客,所谓知客,就是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 这毗云寺是十方丛林,伽蓝七堂俱全,配有五大堂口,八大执事,也是欢迎游僧善信挂单的,凡官员檀越尊宿诸方名德之士相过者,知客必然香茶迎待,随令行者通报方丈,然后引上相见。 何肆这样的身份,却是没有这等待遇的。 知客看到了何肆佩刀,也是没有在意,面色如常,既然走过了山门,那空、无相、无愿三解脱门,菩萨看在眼里,佛门净土,也当大开方便之门。 何肆只问了宗海师傅的去处,得知这时候是午休,不过宗海师傅应该不在禅房,可能在藏经阁中。 何肆知道宗海师傅在藏经阁存了不少闲书私货,当初两人也曾一起去藏经阁翻过偷闲看书。 《华严经》曰:“自归于法,愿与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宗海师父的法号,由此而来。 何肆婉言谢绝了这位知客的陪同,他在毗云寺小住过七日,对此地的地形还是颇为熟悉的。 何肆刚走到藏经阁门前,藏经阁的大门便是被拉开。 一袭蓝袍的宗海和尚走出,两人四目相对。 彼此都是眼含笑意。 “宗海师傅,我来了。” 何肆挠挠头,像是说了句废话。 他本来心情有些沉重,却是在看到宗海师傅的瞬间,心头阴霾烟消云散。 宗海和尚微笑着说道:“小何施主比我预计的来晚了些。” 何肆赧颜,他答应了回到京城之后就第一时间来毗云寺拜访宗海师傅,结果却是耽搁了两天,他歉然道:“抱歉,我来晚了。”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不是日子,而是指时辰,这会儿已经过午时了,毗云寺过午不食,可惜小僧除了斋菜,就只有茶水可以招待小何施主了。” 何肆闻言一笑,“我不饿,也不渴。” 宗海和尚却依旧问道:“是吃过了吗?” 有一修行法,不用问师传。教君只是,饥来吃饭困来眠。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没有。” 宗海和尚便说道:“那晚点用些药石吧。” 何肆点头,忽然就想到了和宗海师傅偷吃三净肉的日子。 所谓药石,出自寺院“过午不食”的规矩,毗云寺晚间还有一顿饭食,是用以帮助暂且做不到过午不食的僧人修医治饿渴病的,故而被称为“药石”。 何肆寒暄道:“宗海师傅近来可好?” 宗海和尚点点头,“我挺好的,吃得下,屙得出,小何施主呢?” 何肆闻言戚戚然道:“不算太好。”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解人之苦、救人之危、悯人之孤,容人之过,乃是真善,需得感同身受。 第37章 遇茶吃茶 宗海和尚领着何肆去到天王殿右侧的客堂,为其奉上香茶。 一路上,何肆几欲开口,却终究是不言不语。 再见宗海师傅,何肆心中总算得了片刻宁静,似乎是开口说些什么都会将其打破。 何肆不懂茶,品味不出毗云寺供佛、待客、自饮、结缘的禅茶一味。 更不明白宗海和尚的用心良苦。 “吃茶去”乃是赵州禅。 是那位弘法传禅达四十年,僧俗共仰,为丛林模范,人称“赵州古佛”的从谂禅师的偈语。 他曾主持的观音院有着“吃茶去”“狗子无佛性”“庭前柏树子”等禅门公案。 宗海和尚早在无色界中,就言明何肆是狗子无佛性。 只是那时候的何肆,没有在意罢了。 如今的毗云寺,也被称作观音菩萨道场,二者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深厚渊源”。 何肆不知从宗海和尚问他吃了没开始,便是在为其解厄。 那恶堕,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宗海和尚可以感同身受。 心不静,就先静心,即便不渴不饿,那也先遇饭吃饭,遇茶吃茶。 两人行茶三五匝。 静心得意后的何肆终于开口,却是直抒胸臆,“宗海师傅,救我。” 虽然厚颜,但也只是求生罢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只说道:“小何施主,你得自救。” 何肆闻言,却是舒了口气,意思是,他还有救。 …… 陈含玉坐在乾清宫中,放下手中奏章,是江南抚台递送的。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江南台、温、处三州府一道儿反了,一首旗帜谣广为流传,“天高皇帝远,田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内阁已经在奏章中列出处理意见,待他这个新帝票拟,就是做选择题,选择“照准”还是“不准”就行。 若是小事批红,就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行。 可这是大事,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不敢擅作主张,就呈给了他。 陈含玉一看,奏章上的笔迹有些熟悉,方严浑阔,笔力雄奇博大,丰伟而不板滞,笔势强健而不笨拙。 不存在什么字如其人,是内阁首揆姜青乾的手笔。 有人说姜青乾是奸佞小人,也有人说他大忠似奸,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在陈含玉看来,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自己不是贤主,手下似奸实奸也无可厚非,可不管现世风评如何,姜青乾死后一定会名列《佞幸列传》,这是爷爷陈斧正留下的密诏。 奏章不长,内阁的批注更短,大体意思就是要叫越王的三大护卫去平乱,与陈含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批红吧。” 陈含玉对着庾元童言简意赅。 姜青乾是辅佐三代皇帝的四朝遗老了,既然是他的意见,批红之后肯定不会遭受封驳。 所谓封驳,便是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 离朝没有宰相,但内阁首揆更胜之。 庾元童依言照办。 陈含玉意兴阑珊,“乏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陈含玉起身离开乾清宫,去了自己原来的东宫慈庆宫,自己膝下尚且无子,那用作皇嗣居住的南三所撷芳殿自然空置,如今是袁饲龙的居所。 香函很快请来袁饲龙,陈含玉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但在这位两度拯救大离的仙家面前依旧恭顺。 袁饲龙笑道:“还以为你憋得住屁,没想到才一天就来找我了。” 其实若非昨日是三元节之一的中元节,皇帝主持祭祀脱不开身,陈含玉早就来找这位袁仙家了。 陈含玉说道:“袁老,咱就不兜圈子了,开门见山,前夜您为何传音要我放何肆走?” 袁饲龙反问道:“不放他走,难道就地打杀了吗?” 陈含玉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我这天子啊。我那夜骂得还算舒爽,就当是小惩大诫过了,不过那小子心性确实不行,我骂他一个哑口无言,我看他多半已经在反躬自省了,其实道理这东西,谁说都有理,我不觉得他真错得离谱,他只是想得太多,见识太少。” 袁饲龙有些惊异陈含玉的态度,轻哼道:“那不就行了?” 陈含玉摇摇头,“袁老,你明知我要完整的落魄法,为何要逼我放他走?” 袁饲龙矢口否认,“我有逼你吗?” 陈含玉腹诽道,“要么让他走,要么让他死,这不是逼是什么?” 袁饲龙却问道:“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陈含玉笑道:“先从假话说起吧,万一假话就足够说服我了呢?” 袁饲龙听陈含玉还有心思开玩笑,便也不当回事,笑道:“落魄法不是好东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好歹是万金之躯,你看那何肆现在,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怎么就不能引以为鉴呢?我可是押重宝在你身上的,你死了,我满盘皆输,你要自寻死路,我能袖手旁观吗?” 陈含玉摇摇头,“袁老此言差矣,我以前是千乘之尊,现在是万乘之尊,可我不还是陈含玉?万取千焉,千取百焉,在我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人就是人,虽有贵贱,但并非天定,更不能觉得理所当然。我有天经地纬、济世之才吗?我没有,沐猴而冠罢了,不过一个甩手皇帝而已,不夸张地说,若非我那北狩的父皇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天位一定轮不到我来做。” 袁饲龙白他一眼,“那你别当皇帝了……” 陈含玉笑容一滞。 袁饲龙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当放屁呢?” 陈含玉悻悻然一笑,今日怎的这般咄咄逼人,是这是心虚了?他却仍是溜须拍马道:“袁老好骂。” 袁饲龙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啊,别折腾了行吧,算我求你了。” 陈含玉却道:“袁老,仪銮司查出,何肆在洪谧州乘船去往广陵道,结果遇到了白龙,这事您知道吧?” 袁饲龙点点头。 陈含玉又道:“那夜刘伴伴送何肆回家,说是看见您了,您这中元节大晚上的,总不能是瞎溜达碰巧遇见吧?” 袁饲龙质问道:“你这是找我算账来了?” 陈含玉也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我和袁老师乃是同心同德的……您若不愿帮我,为何要告知我这落魄法有缺?为何还要帮我寻找何肆的下落?” 袁饲龙倒也坦然,“功法有缺,你早晚会感觉出来的,至于寻人,虽然大海捞针,但对你来说,也并非难事,我不过是帮你省去了些无用功,你既然见过何肆那小子的惨状了,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觉得变成他那样子很好吗?” 陈含玉沉默半晌,然后一字一句道:“至少何肆就是何肆,不用担心哪一天醒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高高在上梦游此处的仙人。” 袁饲龙沉默了,他算是苏慧觉醒最早的,几乎生而知之,很难想象这种假我排斥真我的感觉。 陈含玉道:“袁老,假话说完了,现在说说真话?” 袁饲龙没有说话,他在化外不过是个阳神真仙,最多和此地的天老爷刘景抟半斤八两,而能够投生为离朝唯一皇嗣的陈含玉,一定是在身家或者身份上能够满足那欲壑难填的刘景抟。 他说不得就是那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蹈虚天人,他来此地,必然图谋甚深,若是叫他真的修成了落魄法,跳脱梦游成为独立的存在,那陈含玉化外本尊之前许多的盘算都要落空,而自己这一份苦心孤诣缔结的香火情也就石沉大海了。 袁饲龙岂能看着自己的同路人变为陌路人? 这没有说出口的心声,便是真话。 袁饲龙避而不答道:“等你生了儿子再说吧。” 陈含玉玩笑道:“袁老,您真要我退位啊?” 袁饲龙讥笑道:“你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吗?怎么,舍不得?” 第38章 庙号孝宗 陈含玉摇摇头,“当皇帝太累了,我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之后,得励精图治,还要做裱糊匠,虽说不用事必躬亲吧,至少得世事洞明吧。我都不知道我有过久没有睡过懒觉了,早知道当初就答应叫太后临朝了,毕竟垂帘听政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古有之,算算典故,八九回总是有的,至于什么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感觉,更是拉倒吧,这个月才过半啊,光我批的折子,就已经被内阁封还过六次了,六次啊,我还隔日一朝呢,中元又休沐了三天,奶奶内阁,不是说我诏令失宜,就是说我无后,不蒸馒头争口气,这儿子我是一定要的,不然内阁该怀疑我是什么天阉之人了,父皇和我都没有兄弟手足,谈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到时候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叔祖辈分的宗藩,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袁饲龙却是提醒道:“你的武道再这么修行下去,就真生不出儿子了,你以为吃绝户是白说的?” 陈含玉不以为意,“那个广陵督粮道的庶女朱黛我看不错,我再努努力耕耘一下,应该有机会的。” 袁饲龙对此嗤之以鼻。 陈含玉却是忽然说道:“我还是想着有机会迎回太上皇……到时候,太上皇即日复位,临御天下,那才是史书上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之事,袁老,你说我陈含玉死后,当不当得起孝宗的庙号?” 袁饲龙微微动容,旋却是摇头,“未来之事,谁知道呢?” 陈含玉问道:“那等我孩子生出来,袁老真不拦我?” 袁饲龙点了点头,正如他所言,未来之事,谁知道呢?空口许诺而已。 …… 何肆食言了,终于还是没有在毗云寺吃药石,而是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何肆如遇名师,豁然开朗。 他知道了自己的恶堕之兆,是因为出佛身血,无论在梦中或在现实,他都损毁了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而他三魂七魄不全,没有来生,堕落阿鼻地狱只得是现世报,与霸道真解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 血食之祸自然也有,不过那是投生饿鬼道,对于没有来生的何肆,倒是最不痛不痒的业报了。 这叫何肆赧颜,自己居然误会李大人了,其实若是没有李大人传授的霸道真解,他早在面对貔貅道人之时就死了,哪还有现在的烦恼?总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二人约好了明日蝙蝠寺见,此后便在蝙蝠寺这座子孙丛林挂单了。 还叮嘱他要捎带上姐姐何花,毕竟她是现实中损坏尊者金身的“帮凶”。 宗海师傅甚至和他叹气道,他觉着尊者有些小心眼儿了。 何肆大惊,这是可以说的吗? 宗海和尚摇摇头,《经律异相》中说,毁谤圣者,死后会堕寒地狱。 但这世界哪来的真地狱?还不都是假的,大不了再修几年闭口禅! 何肆也知道了身上三魂有缺何处,是人魂精幽。 人身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二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三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七魄,人身浊鬼也。 人死之后,魄先散,魂再离体,只留皮囊一个,埋在地里,渐渐腐朽,所谓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当真贴切。 精幽便是那徘徊人间的孤魂,享受祭祀的。 而坟冢,便是精幽常住之处,阴司与人间的门户。 依宗海师傅所言,自己本身就化血了尸犬魄,在被化外之人夺舍之后,接连化血吞、除秽二魄,本就是竭泽而渔之举,之后为了活命,无可奈何将臭肺魄化血,再到后来的雀阴魄,都太快了,不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更别说落魄乃是自戕之术,化外仙人都避如蛇蝎。 七魄与人魂精幽的关系本就休戚与共,人魂乃七魄之根本,七魄乃人魂的枝叶,七魄无人魂不生,人魂无七魄不旺。 七魄有失,先伤精幽。 何肆现在的状态,的确有些类似已经入殓入葬的过世之人。 何肆也对宗海师傅说起了汪先生的那句佛偈,“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 这叫宗海和尚皱眉许久,这只是一句最为简单的佛偈,他自然听过,但他却要细细思量一下。 下山之前,在宗海和尚的授意下,何肆去了一趟天王殿与真身殿之间“青莲古涧”的摩崖石刻。 石壁之上有许多的《观音赞》。 何肆走马观花,识字却不知义。 总算有一篇行文不算晦涩的赞辞,何肆读懂了。 “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众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何用呼菩萨,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 还是得先自救。 何肆下山,走过木楼牌,送他的是“莫向外求”四字。 又是通过地下幽都回到京城外城之中。 天色已晚,月下台中人声鼎沸,诸多蚀骨销魂的靡靡之音夹杂,何肆却是充耳不闻,透过二楼支窗,看了一眼居仁小院,发现自己的父母姐姐已经到了。 自己的确回来晚了,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肆感知着腹中凝聚起来的一颗虚幻红丸,倒是和那锁骨菩萨一样的手段,维系体内色温的成住坏空。 不过宗海师傅施展起来有些吃力,花了好久时间。 宗海师傅说,得委屈他在受一次剖腹之痛,何肆没有意见,只是这段时间,是彻底不能动用气机了。 他又有些担忧地问道,自己还能再蕴养气机吗? 宗海师傅想了想,说只要是大活人都行的。 何肆苦笑,难道自己真不算活人了吗? 阴血录没有气机维持,血勇不复,倒是骨勇还在,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只是气机不在,何肆现在连伪五品境界都没有,不过凭借骨勇之力,力斗境界还是评得上的,而且现在的何肆,已经开始偏向师爷所说的,个人修个人的,不在乎境界了。 他虽然是变弱了些,但还是能三回打败李舒阳这个伪五品小宗师的。 见到家人都已经到了,何肆也省的在回家一趟,直接下楼,走进居仁小院之中。 曲滢难得现身,作为陈含玉送给何肆的婢子,她还是极为尽心尽力侍奉何肆父母的,此刻就站在齐柔身边,为她斟茶倒水,倒是叫齐柔有些不自在。 姗姗来迟的何肆进门,倒是曲滢第一个发现。 曲滢小步跑了过去,对着何肆弯腰行礼,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四爷!”,然后退在身侧,不再言语。 何肆朝她微微颔首,也是有些头疼,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个大美人。 尤其是在叔婶的注视下,何肆偷瞄一眼姐姐何花的表情,见她面无表情,又是心虚不已。 见到何肆来了,两家人都是出来招呼,何三水却是假装一脸怒意,训斥道:“游魂去了啊?怎么这么晚才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何肆只说在茶肆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挺准的,就请他去二荤铺吃了一顿,所以耽搁了。 何花的生母马念真却是出言解围道:“三水哥,别对孩子发这么大火,我家那小子不也是一样?我吩咐他去打酒,到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野了。” 话虽如此,可马念真的脸上还是带着些担忧之色的,儿子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能去哪里玩呢? 第39章 道理都懂,心关难过 何肆前脚刚进门,那被马念真念叨的出去打酒的李舒阳就回来了。 不过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女子一袭黄色裙裾,看起来颇为明艳,有种何肆在红夫人身上见识过的腴美吗,绝对不是什么二八佳人,岁月留痕,却是半点儿不影响她的容姿。 何肆面色微变,这个女子他居然看不透? 他当即闭上眼睛,伏矢魄无所察觉,果然是位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 李舒阳居然认识这等存在? 何肆旋即释然,想来也是,至多三年,李舒阳能成为伪五品小宗师,岂能没有名师指点? 公孙玉龙与何肆对视一眼,这就是那打败自己徒弟的何肆吗? 看起来是不错呢,就是这身体,好像有些内虚啊…… “爹娘,我回来了!”李舒阳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女子面前,倒是没有一丝胆怯,毕竟客人都在呢,母亲好面,不至于人前叱骂他。 李舒阳又看了何肆一眼,眼神迅速撇开,好像忘记了午后在斩铁楼中的惨败。 马念真看到儿子身后来人,有些疑惑道:“舒阳,这位是?” 李舒阳落落大方,“这位是我的师父公孙玉龙。” “师父?” 众人闻言皆惊,李舒阳什么时候冒出来个师父? 马念真满脸疑惑,对着儿子问道:“舒阳,这怎么回事?” 公孙玉龙先一步微笑开口道:“其实舒阳三年前就向我拜师了,一直隐而不报,今日冒昧登门,确实失了礼数,还请诸位莫要介意。” 马念真看着眼前女子,容姿出奇,自己虽然也是有些姿色,但不过山野村妇,站在这公孙玉龙面前,却有些自惭形秽了。 公孙玉龙又说道:“我是个武人,三年前路过顾安县李家村,见到了舒阳这个练武的好苗子,就起了收徒的念头,传授了他一套剑法,说来惭愧,这三年来,没几日是真在他身边传道授业的,如今京城再见,舒阳的剑法有所小成,我也有颜面来见二位。” 马念真虽然还是疑惑,却是个会识人的,但见公孙玉龙衣着华贵,面相雍容,举止大方,绝不是寻常人家,她当即欠身道:“公孙先生,感谢教导之恩,惭愧今日方才知晓,舒阳这个孩子顽劣,叫您操心了吧?您快进来坐。” 公孙玉龙摇了摇头,“操心不至于,舒阳的悟性很好。” 这话何肆是承认的,李舒阳的剑法有些宗气和匠气,不过是太刻意了,一看就是没有与人对垒过的,遑论生死搏杀了,如此剑道,太过阳春白雪,倒是适合投身门阀世家,文人有行卷之法,武人也可卖艺成为养士。 李舒阳对着马念真笑道:“娘,我要不要给你耍个花架子?” 马念真瞪他一眼,“没个正行,叫你去打的酒呢?” 李舒阳抬了抬手,“打了,鹤年堂的鹤年贡,师父花的钱,还买了好多礼物。” 马念真本来还想装模作样说他几句,譬如你这臭小子,怎么这般没大没小,还敢叫师父花钱云云的。 但是就怕这个混不吝的小子嘴巴快过脑子,直接说出自己给的钱不够,到时候才真没面子。 马念真闻言笑容牵强,把公孙玉龙引入中堂。 至于指望内向的丈夫李哞,算了吧,他能站着陪笑就已经殊为不易了。 何三水看不出那个公孙玉龙的名堂,凑近了问何肆,“怎么说?” 何肆直接传音入秘道:“四品,很厉害。” 何三水点点头,难怪他看李舒阳这小子也有些奇怪,总觉得他的精神头好到离谱,原来也是有师承武人。 何三水不觉得自己看不出别人的深浅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若是所有人都仗着境界,一眼就定下胜负,那真是天下太平了,街头巷尾哪来的什么好勇斗狠?国家之间何来的兵戎相见? 也就是看不穿深浅,才能出手,出刀,出剑,每次都严阵以待,使出自己最大的本事。 很快到了饭间,何三水喝着鹤年贡,也是细品慢酌,没有浪费。 大圆桌上坐下九人绰绰有余,却因为公孙玉龙的到来显得有些拘谨。 曲滢没有上桌,就在一旁侍候,何肆没有坚持,随她去了。 何花还是和自己邻座,她只顾着给母亲齐柔夹菜。 何叶看着满桌的菜肴,欢欣如同过年,她倒是不怕生也不认生,反正眼里只有吃的就对了,只是出门之前父母专门交代过要她矜持些,别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多吃菜,少吃饭,实在不顶饿,回家再馏馒头,总归是不能显得家里没得吃一般。 何叶极力克制,每次动筷子都间隔好久,看到有人动了她才动,遇到喜欢的肉菜见底了,也不会清盘动最后一筷子。 何叶心中叹气道,“这饭吃得好难啊,不过李婶的菜是真好吃。” 何肆看穿了二姐的窘迫,为她夹了不少菜。 何叶感动异常,这就是亲弟弟啊! 何肆倒要感谢这个公孙玉龙的忽然现身,她吸引去了两家人大半的注意,几乎没有怎么提起自己与何花的事情。 可惜公孙玉龙不太说话,也不知道她的脾性,马念真只能客气招呼她动筷子,没敢多问些问题,生怕她弄巧成拙,言多必失,反正饭后盘问自己的儿子就好了,不急于一时。 到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谈到了何肆,起先还好应付,不过是问他这次出门的经历,何肆对答如流,直到说起了他与何花的亲事。 何家五人除了那个没心没肺啃着肘子的何叶,都是一愣,有些沉默。 齐柔刚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何三水按住了手,笑道:“小四还小呢,看他也不像个男人的样子,我们是怕他委屈了小花,成婚的事情,还是先等他束发再说吧。” 公孙玉龙眼神看向何肆,元阳已泄了,再看自己徒弟的姐姐,还是处子之身。 联系自己徒弟和自己诉苦,若有所思。 何花听何三水为她出声解围,将过错揽到何肆身上,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若是被她生母知道了自己的打算,私下一定少不了训斥。 何家已经足够到照拂李家了,若是没有自己同何肆这门水到渠成的婚事,以生父李哞这性子,怕是第二日就要不声不响地搬出居仁小院。 生母马念真只会怪自己的不是,怨她没有把握住一桩好亲事,若是刨根问底,知道自己的矫情,那还不得翻了天了? 她不是不喜欢何肆,只是觉,既然已经有人同样喜欢他了,自己的喜欢好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连何花自己都心虚,她从小长在何家,是何三水花了真银子买去的待年媳,有什么资格说不嫁呢? 只是因为何肆在和自己成亲之前,先有了目成心许之人?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放在哪儿都不成立。 昨日一番关起门来的三人谈心,她本来以为自己直抒胸臆之后会迎来一顿打骂,再不济也绝对得不到好脸色,却是没想到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连一贯性子暴戾的父亲也是难得好言相劝,叫她受宠若惊,叫她如今还能端着,不至于认清现实。 其实她没得选,说出那样的话,何花心中同样煎熬。 可道理都懂,心关却难过。 何花眼眸黯淡,公孙玉龙将这一刻看在眼里,心如明镜。 第40章 以晦磨刀 马念真笑道:“三水哥哪的话儿,小四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至于你家小花,懂事,会照顾人,总要有个一大一小的,好磨合,小花她年纪不小了,也该出嫁了。” 马念真是个会来事的,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称作何家的小花。 其实她私下叫过几次李椒月这个本名,但何花从没有答应,从那以后,她就没了非分之想。 心知女婿是何家的,女儿也是何家的。 她上心撺掇婚事,无非是想亲上加亲,也是为了何三水曾经承诺过的叫女儿还宗。 二人的婚事一日不成,她就一日无法真正心安理得地住在京城,总觉得无依无靠的,就靠自己那口子的木匠手艺讨活,实在没底。 尤其是现在知道了何肆还有一个在辽东做生意的富商舅舅,这门亲事,真叫马念真迫不及待。 “小花的确是个好姑娘……”何三水点点头,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念真终于是咂摸出些异样的味道来。 她的眼神隐晦,却是在何肆和女儿身上来回扫视。 看向何肆的时候还只是疑惑,看向何花的时候,更多就是质问了。 何花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公孙玉龙初次登门,见了何、李两家人,带了些贽礼。 同辈之间,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主人受了贽礼,等客人离去时,仍要回礼。 所以公孙玉龙只给三个小辈买了些小礼物,其他都是以吃食,算是长者赐,不敢辞。 何叶收到了一把犀角材质,浅雕花鸟、镶嵌珠宝的篦子。翠羽明垱,瑶簪宝珥都太显眼了,这篦子反倒是良贾深藏的意味。 何花收到了一个装着几枚花钱的荷包,何花没有打开,即便打开了也不知里头装着的是价值不菲的古泉,祝寿、贺年、吉语、压岁不一而足,尤其以金银为主,其中一枚正铸字“花月宜人”,背铸有男女交媾秘戏图像的春钱,原是古代嫁妆“压箱底”的一种,现在一枚就要近百两纹银。 何肆收到了一个看不出材质的虎骨扳指,倒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被调侃为京城爷们的三宝,核桃、扳指、笼中鸟。 如此大方馈赠,叫何家几人都有些赧颜了。 李哞不是个会劝酒的,但是酒量不差,他与何三水邻座,就是陪酒,两人一壶已经见底。 何肆也喝了点,鹤年堂传世数百年御用养生酒酿制工艺,精制的贡酒色泽瑰丽,质纯气香,还得配合宫廷御酒房的《饮法要正》温饮,冷酒耗阳气的。 不多时候,总算是赴完了宴请,天色已晚,眼瞅着就要宵禁,也正好借机告辞离去。 马念真说想留几人在居仁小院住一晚,主要是想留何花,也好私下将她与何肆的状况问个清楚,却是被眼瞎心明的齐柔婉言拒绝了。 齐柔牵着何花的手,何三水领着儿子,何叶意犹未尽,摸着半饱的肚子,一家五口告辞离去。 回到家中,何叶说没吃饱,想再吃个馒头,何三水没好气道:“自己馏去了。” 何叶有些委屈,明明出门前不是这么交代的,骗人! 何花拉住了她,和她说饽饽虽然吃完了,但何肆买的南果铺的果脯还有些剩下的,何叶的心情又是豁然开朗。 齐柔还没问何肆今天一整天去哪里了,何肆却先一步说明天要出京城,去西郊的豸山蝙蝠寺一趟,可能还要住上几日。 说是和宗海师傅结伴去的,叫家人不要担心,却是还要带上姐姐何花。 齐柔有些担忧,问现在京城都禁严了,还怎么出城啊? 何肆支支吾吾说有条小道。 何三水连忙为儿子解围,并宽慰妻子,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要插手太多。 对于宗海和尚的神异,何家人是见识过的,齐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多过问。 自己的儿子从回京城开始,就一天天地不着家,她知道儿子身上有些秘密,不告诉她也是叫她心安,可她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 毕竟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可何肆只能隐瞒,若是告诉母亲自己命在旦夕,需要去寻找救命之法,只会叫她徒然惊恐。 何肆不喜欢这种什么都要三缄其口的感觉。 报喜不报忧对于家中长辈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无非是从心底觉得父母是一种拖累,提供不了一点儿帮助罢了。 若是父亲何三水有师伯屈正的刀法实力,母亲齐柔像那公孙玉龙一样是四品守法大宗师,那情形一定就另当别论了。 何肆哪敢记恨高堂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他只怪自己无用,可再怎么粉饰,报喜不报忧本质上还是欺瞒、糊弄与隔阂。 何肆觉得压抑,觉得不顺快,自从五月十三那日,败了沈长吁,在贺县肆意走刀之后,就再也没真正顺快过了。 何肆不知道,五月十三,是关帝磨刀日,他以晦磨刀,得片刻自在。 何肆想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和父母笑谈这一切经历,不必再遮遮掩掩。 那些曾经担心说出来叫家人担惊受怕的大风大浪,已经千帆过尽,不过是“时于蚯蚓窍,微作苍蝇鸣”罢了。 这一天,真叫他翘首以盼。 还是实力不够。 何肆看向何花,轻声道:“姐,明天和我一起去吧。” 何花只是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何花的不疑有他,总叫何肆安心。 …… 江南道,越州府,贺县,如今的杨府。 老赵走出房门,看着天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口浊气吐出,吐故纳新,胸中郁结一扫而空,眼中神光熠熠。 终是沉疴尽起,譬如户枢不朽。 老赵哈哈大笑,“好一个精气冲和五脏安,四肢完固骨强坚,虽然不得刀圭饵,且住人间作地仙。透骨图的遗患,解了!” 唯一知道老赵经历一场何等严峻的洗骨伐髓的杨元魁守在门口,看到他老赵息流转,四气生生,颇有些含章挺生的味道。 杨元魁一脸笑意,“老赵,伤好透了?” 老赵这才低头看他,发现杨元魁矮了一头,旋即反应过来,不是他老缩了,而是自己直溜起来了。 老赵一脸玩味的笑意,只道:“老太爷,陪我这个老仆练练?” 杨元魁摇头如拨浪鼓,“我又不犯贱,作甚讨打?” 老赵呵呵一笑,也就没有强求,和杨元魁打,的确不尽兴,他说道:“我要出门一趟。” 杨元魁明知故问,“你这刚出关,还打算给你办个酒呢,这是火急火燎地去哪里?” 老赵笑道:“要去的地方可多了,不过你别担心,你金盆洗手之前,我会回来的。” 老赵心想,自己这趟出门一亮相,必然是天下皆惊,等老杨金盆洗手的时候,估摸着一人得道,拔宅飞升。 到时候来杨府道贺的人就该填街塞巷、宾客盈门了。 第41章 雷池禁地 老赵觉得,杨元魁这老小子有自己这个兄弟在,这辈子真没白活。 虽然武道不成气候,到如今还只是个自己一屁就能崩死的小小五品,但他的江湖上的落幕也该轰轰烈烈些了。 杨元魁和老赵这么多年鳏旷之交,哪能不知道他要干嘛,却是玩笑道:“老赵,你出去惹是生非我不管你,也管不了你,但求你打架的时候千万别报真名,我这一家老小的,好容易安生些,可别再被你连累了。” 老赵对于自己的女名,一向避讳,哪会真提? 他一挑眉,“好你个老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 杨元魁却是丝毫不怵,反倒上前一步,贱兮兮笑道:“赵福霞,今天可还只是七月十六呢,你倒是动手打我啊?阿洁说不定就哪边飘着看咱呢!” 此话一出,赵老当时就泄了气,只是瞪了一眼杨元魁。 他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四下张望,然后对着夜空嚷嚷道:“阿洁,我和这老小子闹着玩呢,我现在可算重振雄风了,牛逼得很,你放心,以后这杨氏镖局我罩着,你说巧不巧,我姓赵,灯笼罩啊,哈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老赵就哑然了。 他松开了箍住杨元魁的手臂,面露苦涩道:“老杨啊,这么多年,你有梦到过她吗?” 杨元魁闻言也是笑意不复。 忘记一个人其实并不容易,光阴流水看似能冲刷一切,却抵不过老年追忆。 他早些年闲不下来,几乎月月走镖,也是正因如此,总算是叫想念亡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却是怎么也忘不掉。 如今当了甩手掌柜,得了空闲,却是更多愁善感了,冷不防想起她,就好像心上挨了一闷棍,抽痛。 自己尚且如此,那爱而不得老赵应该更难熬了吧。 日有所思,自然夜有所梦,自己当然梦到过郁洁,杨元魁却是骗了老赵,只是轻轻摇头。 老赵见状,语气越是低沉,“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真是好狠的心啊,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 杨元魁又是用独臂搂住老赵,故作淡然,轻笑道:“谁叫咱这么多年都缠在一起呢?她一定是想不好找谁,觉得去哪一边都不好,厚此薄彼,所以干脆谁的梦里都不来了。” 老赵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喝点酒?” 杨元魁应声道:“喝!” 老赵眼睛一转,“我知道你身边没好酒,好酒都收在延赞那里了。” 杨元魁力气恁大,把老赵扯得一个踉跄,“走啊,找那小子去。” “走!” 两个酒鬼一拍即合。 老哥俩勾肩搭背,老赵说起这次出门的打算,“我这次啊,打算先去越王府,去看看宋苦露那老小子死了没有,顺便将那密宗和尚削一顿,那秃厮,叫我好生窝火,我倒要去看看,他从何肆身上抢去的机缘能不能叫他骨头再硬几分?” 杨元魁也不劝他,更没想过什么牵不牵连的,只是哄老小孩一般,“老赵牛气!” 老赵对此态度颇为满意,又是说道:“之后我再去一趟广陵道宁升府,去那朱家看看,听说何肆那小子在朱家老朱贼手里吃了大亏,可那朱全生如今活得好好的,还挺滋润,他师伯算他师伯的,我代表娘家再去找一回场子不过分吧?” 杨元魁咂舌,好家伙,一出门就找三个大宗师的麻烦,他倒是能理解当初老赵的脊梁骨是怎么断的了,惹祸精啊。 杨元魁知道拦不住他,却是担忧问道:“老赵,你有多大把握?” 老赵一扬脖子,笑道:“你还不知道我?没有九成九胜算,我会出手?” 杨元魁直接拆台道:“这么说之前宋苦露来的时候,你也有九成九胜算?” 那一次老赵可是受伤不轻啊,若非有小四传授的透骨图和内弟媳姚凝脂的导引歌诀,估摸着也是半废了,哪有如今破而后立的意气风发? 老赵却是不以为意:“那是人家找上门,不算,我说的是主动出击。” 杨元魁笑着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还打算去哪里?” 老赵直言不讳,“自然是有仇报仇咯,一个三品的老东西,不知道还活着没,我觉着悬,估计没死也差不多了,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赵我不是君子,六十年不算晚吧?如果他没死的话,我这次问拳就有些乘人之危,胜之不武了,哈哈,要的就是乘人之危!那老狗,当初以境界压我,现在我以年岁压他!这叫一报还一报。” “三品……” 杨元魁更是担忧,“老赵,你别死在外头啊。” 老赵怒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念我点好?” 杨元魁却道:“宝丹肚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孩子呢,生出来之后我让他叫你祖爷爷,你留点念想,你早些回来。” 老赵知道杨元魁是在哄他,白眼道:“有个屁的孩子?我早看过了,俩不争气的玩意儿。” 杨元魁讪讪笑道:“这不还有盈盈肚子里的孩子吗?” 老赵摇摇头,“她才显怀多久?我很快就回来的,最多一月。” 杨元魁大喝一声,“行!一言为定,就一个月。” 老赵嫌弃道:“怎么还咋咋呼呼的?” 杨元魁眯眼笑道:“老赵啊,你要死外头了,我曾孙的名字可就定成杨念霞了,你自己掂量吧。” “老东西,你找打是吧?” 老赵给了杨元魁一肘子,却是没有推开他。 杨元魁咳嗽两声,只是乐呵呵笑。 老赵又道:“我在想要不要顺带去一趟京城,给那个我瞧不上眼的姑爷撑个场面,也给自家小姐充充场面,毕竟我也算半个娘家人不是?” 杨元魁却是摇摇头,“晚点再说吧,小四现在到没到京城还两说呢,这孩子做事周到,一定会想办法寄来书信的。” 老赵点点头,打消了这个想法,“行吧,他是个命硬的,不用管也没事。” 杨元魁笑道:“看他这一路机缘,说不得下次回来,就比你还厉害了。” 老赵对此嗤之以鼻,“比我厉害?再练上二十年吧,那还得是我原地踏步不前的前提下。” 杨元魁看到老友一脸自信不疑,也是替他高兴,却是嘴上促狭道:“你还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 老赵不容置喙道:“这武道就算我晚蹚了一甲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当初是懒得争,想着混吃等死算了,若是早些寻访秘籍,疗养伤势,未必不能再走一趟江湖,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叫天下武人弃兵从拳了。” 杨元魁呵呵笑道:“倒是我杨家拖累你了。” 老赵白他一眼,“你多大面子,还能拖累我?” 两人走到杨延赞种满枣树的院子,今年雨多,枣花少,枣子也少。 原产嵊县的白蒲枣,鲜食味淡,风味不佳,但制作蜜枣品质上等。 杨延赞给杨宝丹开了小灶,是花生蜜饯汤,加了自酿的枣花蜂蜜,有滋补气血,提亮气色的食疗之效。 看到这老哥俩勾肩搭背走进院子,还没喝酒就有了醉态。 杨延赞赶忙吩咐下人去酒窖取一坛“差不多”的好酒来,若是叫他们自行挑选,那不是鼠入粮仓? 最后一家人都聚在了一起,庆祝老赵破而后立。 一番推杯换盏后,直到月中,老赵才带着微醺的酒气,漫步出了杨府。 一家老小无人为其送行。 就好像老赵只是积食了,出门瞎溜达一会儿。 老赵披星戴月,语气异常温柔道:“阿洁,我走了,和老杨分开了,你也别再为难了,去梦里看看他吧,这老东西,说不得比我更想你……” 老赵出了家门。 甲子年前的那个拳法通神的赵权,再入江湖。 以前出门,总想着闯出了个天下谁人不识君来,现在出门,也是一样。 却是少了些争强好胜,多了些牵挂。 就看这一双拳头能打出多少振聋发聩的动静来,好叫身后的杨氏镖局,成为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禁地。 第42章 不想放手 七月十七,京城。 天色刚刚亮,宵禁解除。 何肆背着行囊,虽然十五日晚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但今早又是沐浴一遍,显然对这次再访蝙蝠寺,格外郑重。 作别家人后,何肆带着何花,直接去了胭脂巷,月下台。 昨夜公孙玉龙留宿在了居仁小院,她在二楼安睡,李舒阳却是被母亲马念真揪着盘问好久,最后逼不得已,还真施展了一下剑术。 那把刎颈软剑光是从腰间抽出的声势,就叫父母一个哆嗦,李舒阳收着点手段,就是大概只做到了“拔剑起作浑脱伎,白虹绕地乌风旋”的地步。 却是叫父母二人呆若木鸡,马念真倒是最先缓神的,拉着儿子,半嗔半喜,怪他藏得深,连亲生父母都瞒着。 李舒阳只是讪笑,他若是没这个本领也不敢同意一家三口来京城,顾安县与临昌县虽说都是一府之地,但内忧外患之下,谁敢说天子脚下就没有剪径强人了? 马念真又问他实力如何了? 李舒阳说打不过三水伯伯的儿子何肆。 马念真面色一变再变,问道,你的剑法这么厉害,怎么还会打不过何肆呢? 李舒阳摇摇头,只说是现在打不过,未来不一定。 马念真念头一转,又问起公孙玉龙的本事。 李舒阳自然将自己的美人师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因为武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对话,自然逃不过那位已经休寝的师父的耳朵。 马念真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李舒阳知道母亲是个玲珑心思,从她计较自己与何肆的实力开始,这会儿估计已经自以为可以徒凭师贵,李家与何家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可以权衡利弊了,本能就开始了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李舒阳有自知之明,他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母亲马念真的性子虽然钻营,可依旧是市井小民,甚至半辈子都没跳出泥洼地,什么心多一窍属实是自以为是了。 李舒阳不喜欢母亲的钻营个性,却也无可奈何。 今天一大早马念真就做好了早点,叫醒了李舒阳吩咐他给公孙先生送去。 李舒阳端去酒酿圆子,一脸无奈,美人师父却和他说,自己母亲的做法既不会博得她的好感,也不会适得其反,这就是市井之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本质。 争武道也食人间烟火,如何能对蝇营狗苟之人不屑一顾? 公孙玉龙来去随心,说是要去离去一趟。 李舒阳问去哪里。 公孙玉龙回答去嘉铜县。 寻一位故人之子,是花了不少代价,请喑蝉房查到了下落,算起来他现在应该也九岁了,若是他有些根骨,就顺手缔结师徒情缘。 自己的实力比起那位故人自然是天差地别,但也当世少见了,教他不算明珠蒙尘。 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公孙玉龙没有知会李舒阳的父母,算是悄然离去,可她刚和徒儿出了居仁小院,就遇到了何家姐弟。 何肆恭敬唤了一声公孙先生。 公孙玉龙也是颔首。 李舒阳有些惊喜,“姐,你怎么来了?” 何花摇摇头,说道:“只是顺路经过。” 公孙玉龙问道:“那是要去地下幽都?” 何花看了一眼何肆,何肆没有否认。 李舒阳问道:“姐,你去地下幽都做什么啊?” 那是只有入品武人可以进去的地方,鱼龙混杂,自己姐姐一个不会武功的进去可不安全。 何花不答,只说道:“你别管。” 李舒阳面色一黑。 公孙玉龙却是笑道:“巧了,咱们顺道。” 一位大宗师提出顺道而行,还是李舒阳的师父,何肆也不好拒绝。 李舒阳本来是想去找何家献殷勤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师父的步伐。 公孙玉龙却是停步回身,不解道:“你不是要去找何叶吗?跟着我做甚?” 李舒阳被师父点破了行迹,面露尬色。 何肆面色狐疑,问道:“李舒阳,你去找何叶做什么?” 他还不知道李舒阳喜欢自己的二姐。 李舒阳梗着脖子,“与你无关。” 算是把昨天的事情还施彼身了。 公孙玉龙却是直言不讳道:“他喜欢你二姐,打算孔雀开屏去呢。” “师父!”李舒阳面色微红。 何肆却是呆立原地,“啊?” 公孙玉龙不觉得男女之事需要隐晦,直来直去不好吗? 何肆再看向李舒阳的眼神已经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善。 李舒阳又是瞪了回去,自己又没作奸犯科,也问心无愧,再者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怕着何肆做什么? 何肆看向何花,低声问道:“姐,这事你知道吗?” 何花点点头。 何肆又问,“你怎么看?” 何花也是不留情面道:“是我这傻弟弟一厢情愿。” “姐!”李舒阳不满地叫了一声。 师父这样,姐姐也这样,李舒阳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何肆稍稍舒了口气,却是犹不放心道:“你弟弟虽然傻,可我那二姐也不聪明,几块饽饽就能搞定的人……要不我先去趟德誉斋,给她多买点饽饽?二姐有了吃的,就不会轻易被骗了。” “何肆!”李舒阳大喝一声,忍无可忍,“你和我姐成不了,就想我和你姐也成不了是吧?你这是小人行径!” 何肆眼角微微抽搐,对着何花说道:“我想打他。” 何花抓住了他的手,安慰道:“忍住。” 感受着何花手掌的温度,何肆心旌摇曳,顿时心中没了怒气,他紧了何花的手,生怕她抽离。 何花牵手何肆也是自然而然的动作,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抽不出手了。 公孙玉龙出声道:“小阳子,别闹了,一边玩去,把你爹娘都喊来了。” 李舒阳瞬间哑火,恶狠狠瞪了何肆一眼,然后离去。 三人一同进入了月下台,初入烟花之地,何花有些拘谨,何肆带着她上了二楼,进入地下幽都。 公孙玉龙是要去尊胜楼,不与他们同路。 她却是在分道之时,问道:“何肆,我多嘴一问,你的身体没事吧?” 早在昨夜,公孙玉龙就在何肆身上看出了些端倪。 他现在的状态,倒是不错的,就是按照汪先生所言,不像活人,尤其是霸道真气尽数内敛了成了一颗红丸之后,明明皮囊已经缝补的差不多了,骨勇支撑也是坚牢,却是有种好物不牢,琉璃易碎的感觉。 何肆对此也是越加有感,若非是昨日毗云寺的三五匝茶水,昨夜何肆连入睡都是不敢。 何花听闻公孙玉龙有此问,心中不免担心何肆,他身上的伤疤自己是看见过的,莫非是留下了什么暗疾? 何肆自然是摇头,致谢道:“多谢公孙先生关心,小子无事。” 公孙玉龙点了点头,没有细究,“那便就此别过吧。” 其实若是何肆有所求,她也会尽力相帮的。 看着公孙玉龙离去,何花却是问道:“你的身体真没事了吗?” 何肆也就不再隐瞒,说道:“有事。” 何花闻言一惊,“可你你不是和我说都好了吗?” 何肆挠挠头,“身体是差不多都好了……其他地方,不好说,没法解释,姐,你别担心,我这回去蝙蝠寺就是寻找破解之法的,宗海师傅会帮我的。” 何花满眼担忧,却是笃定道:“你一定会好的。” 何肆笑着点点头,“当然会好了。姐,这趟我们没有驴车,路太远了,我背你走。” 何花想要拒绝,却是怕耽误时间,又是担心他的身体,小声问道:“你的身体没事吧?还能背得动我吗?” 何肆摇摇头,“我身体没事,好得很,你就放心吧。” 他直接蹲下身子。何花娇羞道:“那你倒是先松手啊。” 何肆又是站了起来,直勾勾看着何花,终于鼓足勇气道:“姐,我知道错了,我不想放手,你也别放手好吗?” 何花别过头,不敢看他,嚅嗫道:“说正事呢,别这样。” 何肆斩钉截铁,“这就是正事。” “还胡闹,先去蝙蝠寺,命不要啦!”何花有些焦急,好像去了蝙蝠寺何肆就能当即获救一样。 何肆却仿佛开了窍,虽有要挟的意味,却是一字一句,又真心实意道:“姐,我不想你只是我姐,我要娶你,这事比我的命还重要!” 第43章 慈航普渡 见何肆一脸真诚,何花也为之动容,却是坚守着心中最后一道坚韧,她咬紧牙关,即便何肆再真心诚意,也抵不上自己一句无理取闹。 “那杨宝丹呢?” 何肆闻言愣住,何花则是趁机抽出了手。 她脸色霞红,低声催促道:“走了,先去蝙蝠寺。” 何肆无言以对,蹲下身来。 正当何花犹犹豫豫就要趴上何肆的背。 何肆却是又站了起来。 何花不明就里,“你干嘛呀?” 何肆却是在何花的惊呼声中,直接将她横抱怀中。 何肆理直气壮道:“姐,后背不长眼,还是把你搁前头安心些。” 何肆的手臂紧箍何花,感受到软腴的身子,隔着后背依旧更感受到那微微颤抖的心跳。 何肆脚下猛然发力,何花再说不出话来,感觉身子人被向前拉扯了一番,三魂七魄坠在后头,疲于奔命。 何肆现在不能调用气机,无法隔绝气劲,所以何花的处境倒不如他那次怀抱杨宝丹的时候那般安适。 长长的甬道从二人身边飞升后掠,不消半炷香时间,何肆已经出现在了姜桂楼中。 这姜桂楼第一层满是象姑,何肆没有逗留,趁着何花眼花缭乱,直接出了地下,从八层跑马楼走出,又是出了光恒坊。 何花忍着天旋地转,没有说话,面色微微发白,双手环抱住何肆的脖颈。 何肆轻声道:“姐,我要加快速度了。” 何花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去西郊的伢子湖,两人还是在骡马行聘了个赁驴小儿,这回何肆双脚奔走已经快逾马匹了。 不过一刻钟,何肆便来到偌大的伢子湖前,泽国萧索,只有芦苇依旧,何肆站定,却是没有将何花放下,这会儿叫她脚踏实地,一定是副跌跌撞撞不倒翁的丑态。 何肆心想,还好是抱着,若是背着来的,何花可受不了这番颠簸。 如今的伢子湖人迹更少,只在远处看到一艘舢板渔船,何肆临岸呼喊好久,终于是招呼到了那位似乎有些耳背的老渔翁。 等着移船相近的时候,何肆才将何花放下,伸手在怀中摸索。 最后还是摸出了不比一吊铜板更值钱却是更稀罕的碎银子。 何肆忽然问道:“姐,还记得咱们之前来这里,都用了化名吗?” 何花点点头,“你叫李昌,我叫李月。” 何肆悻悻然道:“这回可要实诚些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蝙蝠寺呢。” 本来何花对此事并不过问,直到知道了事关何肆的身体,这才变了态度。 何肆解释道:“咱们这回是去替药师琉璃尊者重塑金身的,算是亡羊补牢了,当初把祂的金身损坏了。” “这是应该的,”何花点点头,却是又有些不解,“不过这和你的身体有关系吗?” 何肆没有隐瞒,“有,宗海师傅说,这叫‘出佛身血’,是五逆罪之一,这是所有恶业中最重者,会堕入阿鼻地狱。” 何家除了齐柔,也就何花从小耳濡目染,最为崇佛。 像何肆这种叶公好龙的,其实不入善信之流。 非但没有从善如流,如今反倒是从恶如崩。 何花面色微白,自仙人为离朝平乱以来,如今天下有仙,已是常识公知。 既有仙人,那是否也有阿罗汉?有菩提萨埵?有佛陀? 那阿鼻地狱也会真实存在吗? 何花顿时揪心不已,却是自欺欺人道:“没事的,咱们不是有心的。” 何肆牵强笑道:“姐,我知道的,你这叫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何花机敏,怎么可能听不懂何肆这句话的意思? 是将她摘了出来,她是不知所以当了帮凶,但何肆却是真的有意为之。 “宗海师傅会来吗?” 何花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宗海师傅。 何肆点头道:“会的,宗海师傅说要来挂单几日。” 两人说话间,老渔翁的舢板已经靠岸。 何肆递出了早就攥在手中的散碎银子,分量大概一钱不到。 他笑道:“老丈,能否行个方便,载我姐弟二人去豸山?” 老渔翁却是问道:“两位可是要去蝙蝠寺?” 何肆点点头。 老渔翁爽快一笑,“那上来吧,我不收钱。” 何肆摆了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渔翁摇摇头,爽利道:“没事,我不吃亏,山上的灵璨小师傅说过,尘世为苦海,以慈悲普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普渡,所以摆渡是善举,积福的。” 何肆没想到一个老渔翁都这般深谙佛理,只能说是近朱者赤了,这蝙蝠寺他现实中只来过一次,他却是深受陶融,不失为一处伽蓝净土。 何花却是忽然就想起那个看守大雄宝殿,引导善信行香的小沙弥,当初何肆刮花了药师佛金身,他在尊者相前长跪不起。心下有些歉疚。 老渔翁又道:“你们来之前,我刚刚载过一位大师傅呢。” 何肆心有所想,问道:“老丈,可是一位身着靛蓝僧服的师傅?” 老渔翁一挑眉,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就更不能收你们钱了,快上来吧。” 大概是知道宗海师傅来了,姐弟二人同时舒心,何肆对着老渔翁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撑船前往豸山,不过一炷香时间,老丈善谈,何肆对答如流,说是来京城中人,特来瞻仰药师佛道场的。 老人家是真心崇佛,说起山上众多师傅法号,居然如数家珍,在他眼里,这些比丘、和尚就已经是得道高僧了,个个闻融敦厚、善气迎人,他们这些周边村民,也是甘愿四事供养。 何肆才知道,这位老丈名为陶远,乃是府顺三年乡贡五经取士的诗魁。 当过七品京官,已经致仕多年了。 舢板在豸山靠岸,何肆二人谢别陶孝廉。 看着头顶两条登山步道,何肆想要拉起何花的手,却是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何肆只得作罢,两人并肩登山而去。 行至半山场坪,罗汉松郁郁葱葱,下有丹漆填字的“伽蓝殿”的石刻,宗海和尚就坐在石凳之上,一旁放着行囊。 何肆眼前一亮,招呼道:“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微微颔首,“小何施主,何花施主,早。” 此刻时辰不过辰正,若是一日两餐的人家,便是食时。 何肆一如昨日相见,质朴之言,问道:“宗海师傅吃了没?” 宗海和尚点点头。 他忽然向着何肆走来。 直至两人身距一尺,何肆本能后退一步。 宗海和尚抬手,何肆便低头。 这是当头棒喝的路数,何肆几乎都习惯成自然了。 当初在无色界中,自己没少受过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 乃至何肆都久病成医,学会了些皮毛。 何肆闭上眼睛。 许久,头上没有痛感,何肆抬头,宗海师傅的右手高高举起,却是没有落下,他有些疑惑。 旋即腹部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何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44章 声东击西 好一个声东击西! 宗海师傅右手是没动,左手却是把自己腹中才凝结不到一日夜的虚幻红丸给掏了…… 那可不是朱全生手刀剖腹掏去的霸道真解本体红丸,而是佛门大神通维持的体内色蕴的成住坏空。 这一手,几乎要去了何肆半条命。 何肆单膝跪倒在地,低垂着头。 何花花容失色,甚至都已近失声。 她踉跄扑到何肆身上,呜呜咽咽,口不能言。 何肆半跪地上,神情有些错愕。 宗海师傅此举,虽然不是对他掏心掏肺,却也差不远了。 真他娘痛啊! 何肆面无人色,双唇哆嗦。 宗海师傅也是当即跽坐地上,一脸心惊肉跳,仿佛刚才那辣手无情之人并不是他。 他满手是血,不敢触碰何肆,也是近乎嚅嗫道:“小何施主,你没事吧?” 何花一把推开宗海和尚,护在何肆身前。 宗海和尚向后倒去,手中染血的红丸已经逸散无形。 从不与人面红的何花双目几欲喷火,却是如泣如诉道:“宗海师傅,你疯了吗?” 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胳膊,何花身后传来何肆气喘如雷的声音,“姐……” 何花再不去看宗海和尚,转身扶住何肆,泪眼婆娑,“小四,你别吓我,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何肆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说朱全生的手刀是游刃有余,宗海师傅这一下就不啻黑虎掏心了。 实实在在,一点手艺都没有,真是痛彻心扉。 何肆竭力稳住气息,安抚何花道:“我没什么大事,死不了的。” 何肆得益于杨宝丹的馈赠,一副体魄诡异的孱弱却坚韧,恢复能力不逊色四品大宗师,遥想朱全生和宋苦露的惨状。 他们一个几乎被大辟对劈开来,一个被屈龙穿堂而过。 他俩都没死成,如今再次被剖腹掏丹的何肆自然也死不了。 宗海和尚也是爬似的来到何肆跟前,问道:“小何施主,你真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苦笑一声,只是问道:“这么突然的吗?” 虽然昨日宗海师傅就提醒过他要再受一次剖腹之痛了,却是没想到这般的出其不意,毫无防备。 宗海和尚急红了脸,“小何施主恕罪,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打嗝之人需要忽然惊吓一样,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刚才的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能叫你无所防备,若非突然为之,怕只能是病去如抽丝了,好在现在这血食之祸,你已经祓除了十之三四了。” 何肆闻言,勉强一笑,苦中作乐道:“才三四?那剩下的五六七八九十呢?” 宗海和尚羞愧难当,“惭愧,小僧昨夜辗转反侧,想了一宿,暂时没得化解之法。” 何肆愣住,本以为宗海师傅必有高见,他只需要听凭发落就好,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庸医杀人! 他难以置信道:“那我们来这蝙蝠寺是?” 宗海和尚低头,不敢看他,小声道:“吃饭,喝茶。” 何肆眼神颤动,追问道:“然后呢?” 宗海和尚声如蚊蝇,“致闲事,得闲适。” 何肆眼前一黑,好在何花及时扶住了他。 原来宗海师傅也并不那么靠谱啊…… 何花顾不得哭泣,心急如焚道:“快别说了,小四你流了好多血啊!” 宗海和尚哆哆嗦嗦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我这边有刀伤药。” “别用!”何肆连连摆手,这一下牵动伤势,更疼了。 京城一句俗语,也是刽子手的一大忌讳,“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活腻歪了。” 指的是鹤年堂的刀伤药药效极佳,很多断头鬼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觉得脖子痛,大半夜就会去敲响鹤年堂的大门买药。 宗海和尚急中生智,又道:“豸山上的慈英师弟,他精通医理,掌折疡之祝,刮杀之齐。” 何肆摇摇头,“别麻烦了,我真没事。” 何肆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疼痛,若说他身上有什么本事叫自己特别满意的,大概就是这吃痛的本事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在刑场上因为双臂脱臼就鬼哭狼嚎的孩子了。 何肆扶着何花站起,将上裳脱下。 露出满是疤痕的上半身子,腹部就像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张一翕的,好不吓人。 何肆伸手将扯碎的肚皮按在一起,然后艰难挪步到石凳前坐下。 他虚弱道:“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们都别担心。” 何肆甚至内炼雀阴魄,加速血肉愈合的趋势。 宗海和尚与何花都是眼含忧色,何花哪里见过这阵势,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 却是拢共过去不到一刻时间,何肆那被撕扯成破麻袋的腹部便是勉强黏合在了一起。 何肆松开了手,好在这次是真疼,疼到足以压下身下的龙抬头,不然内炼雀阴魄的异样可是羞于见人。 何肆却是隐隐有感,这种异于常人的体魄自愈,不是用之不竭的,那是属于宝丹给予他的润泽,用一分少一分。 他好像一盏油灯烧了许久,这会儿已经需要添油了。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的状态,忽然松了口气,“原来是小何施主得到了明妃相的灌顶……” 他眼中的担忧当即少去大半。 何肆转过头去,有些好奇,问道:“宗海师傅,明妃相是什么?” 宗海和尚却是缄口不语。 何肆面带询问之色,这宗海师傅怎么支支吾吾的? 宗海和尚面有难色,尝试了一下,他心通的手段还是不能施展,故而有些扭捏地开口道:“小何施主,你确定要我当着何花施主的面说吗?” 难道是宝丹?大意了。 何肆茅塞顿开,赶紧闭嘴。 这回却是轮到何花面露疑色了。 好在她还是更加担心何肆的身体。 何花焦急问道:“小四,你的身体怎么样了?真的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没事,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好透了。” 大气不敢出的何花这才如释重负,哭出声来。 何肆又是慌忙,想要伸手安慰何花,却是见自己满身的血。 心想自己若是还有一点儿气机催动阴血录就好了,可惜现在的何肆,已经从气机根本上变回了未入品。 宗海和尚见状从行囊中掏出吃饭的下钵转身走入伽蓝洞中,舀了一钵水,又是回到外头,递到何肆面前,要他洗濯鲜血淋漓的双手。 何肆却是有些迟疑道:“宗海师傅,我这满手血腥,莫要玷污了你这吃饭的家伙。” 宗海师傅摇摇头,“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没事的。” 两人对话有大禅机,譬如二者之关联,宗海和尚尚且悟从疑得,何肆却是恍若未觉。 他只是问道:“宗海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当然懂,却是不明就里。 宗海和尚摇摇头,“没事,就只是一句饮水偈咒。” 宗海师傅如是说,何肆也就没有深究,在下钵中洗净双手,宗海和尚又是往返一次,用一条汗巾给何肆擦了一下身子。 何肆再是坐了片刻,终于是感觉无大碍了。 他换上新衣裳,伸手拉住何花的粗糙的小手,这次何花没有躲开。 不可否认,杨宝丹的容姿确实普通,逊色何花许多,唯独养尊处优的胜雪肌肤,多年垂钓都被老赵防护得紧,风吹雨打有斗笠蓑衣,烈阳高照有幂篱罩袍,不曾晒黑一点儿。 何肆有些心疼姐姐这些年来的辛劳,却忘了自己的手掌更加粗糙。 何肆没有假装虚弱,这样只会叫何花更加担忧,他握着何花的手,三人再度登山。 这一次宗海和尚走在前头,步履矫健。 何花扶着何肆,远远坠在后头。 一如三人第一次碰面的光景。 何花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本能地畏惧宗海师傅了,谁能想到一个温文尔雅,待人春风和煦的和尚,却是能够突然下死手? 虽然何肆看着已经没有大碍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何肆握着何花的手,心里有些小小得意,只觉得这伤受得值,甚至有些异想天开,想着若是再多受伤几次,何花说不定就舍不得和自己置气了。 何肆没想过,拿自己的身体作要挟,永远都只能叫那些在乎自己的人受制。 第45章 人彘 朝奉城东直门外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个青年驾着马车,优哉游哉,马匹身后拖着的不是车厢,而是一张平板,上头载着一口大陶瓮,盖着一个木盖。 青年回身敲了敲土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里头又是迅速传来回击的闷响,土瓮颤动。 这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再重一分,就能破瓮了。 那样里头的家伙就没遮风挡雨的“家”了。 青年笑了笑,说道:“精神头不错啊,饿了不?吃点东西?” 他握住提纽打开木盖。 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立马冒出头来。 他眯着眼睛,似乎是没有习惯刺眼的阳光。 这土瓮中塞着一个只是没了四肢,好在五官俱全的人彘。 青年笑道:“前头就到京城了,无畏大将军,再给你吃一顿吧。”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红丸,不由分说塞入那人头口中。 “你不是喜欢吃人吗?这些可都是你弟兄们的血食啊,你吃吃看,别人都是见微知着,尝鼎一脔,你倒恰好相反,这颗血食之中至少杂糅百人的血肉筋骨,你品,你细品,能吃出几个人的味道来?” 那人彘眯着眼,这一路来,早就被折磨惯了,起初还睚眦欲裂,现在习惯了竟然半点儿不觉义愤填膺。 他大口将红丸吞入腹中,张狂笑道:“管他娘是谁的,进了老子肚子,下辈子投胎还是老子的兵。” 青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你估计没有下辈子了,你这样子的大逆罪人,得凌迟处死,千刀万剐,魂飞魄散。” 人彘不以为意,讥笑道:“凌迟,让我猜猜能有几刀?八百刀?一千两百刀?还是两千四百刀?” 青年摇摇头,语气淡然道:“本来只要你不嘴贱,造反嘛,常事,并不新鲜,虽然你蹦跶得算欢的,但五百、八百刀足矣,可现在嘛,你在骊龙城弄出那惨绝人寰的恶业来,就不好说了。可惜在你连四肢都没了,对行刑的刽子可真是考校啊,人家下刀的时候都要想想怎么剜肉,不然连皮带肉怕凑不足数的,你这样的枭雄,一定不屑自尽对吧?不然一世英名就没了。不过你若是一心求死,现在好歹是五品小宗师了,总归有办法的,只是要连累人家施刀的刽子了,可笑,可怜,那个倒霉蛋,大概是你现在唯一能拖累一起死的了。” “自尽?”人彘闻言嗤之以鼻,“我李密乘又岂是胆小鼠辈?他赫连镛一个小小六品,三千六百刀都没在怕的,我怕什么?” 青年摇了摇头,“赫连镛只挨了五十刀不到就被人暗杀了,也算解脱,不到最后关头,谁知道是真英雄真狗熊?你该佩服那孟钊,起码人家五百刀凌迟足数了,一声不吭,再者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赫连镛的六品境界?你的五品还是我喂血食喂出来的,生怕你死在路上,严格说来,是我在供养你,你要心怀感恩啊。” 人彘笑了笑,非但没有惧色,反倒争强好胜道:“行,那我也争取弄个三千六百刀出来,死一个不吱声。” 青年忽然嗤笑出声,继而放肆大笑。 人彘眉头微皱,“你笑什么?” 青年不答,“没什么,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说!” 青年这才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本来你那些土鸡瓦狗弟兄们凉透了的尸体提炼出来的血食实在聊胜于无,就是给你吊命用的,没想到你吃了一路的血食,居然还破镜了,那可都是你的手足兄弟啊,我这也算是替你食补了,这叫什么?原汤化原食!古人诚不我欺。” 人彘从来说不过这位牙尖嘴利的仪銮卫,也不置气,只是将头缩了回去。 青年将盖子盖上,又是自言自语道:“这次擅离职守太久了,好在是收复了骊龙城,顺道带了个无畏大将军回来,这下总不算渎职了吧,说不得功过相抵,陛下还觉得待亏我了呢。” 两月余前,还是监国太子的陈含玉自封了“神武大将军总兵官”,亲征平乱。 那兵部尚书刘尝羹曾向着陈含玉立下军令状,说一月时间若是不能收复骊龙县,甘受军法处置。 起先倒是配合京畿卫打了几处胜仗,顺利收复了共州,与玉州协力,致使骊龙县腹背受敌。 不过后续因为黎谷之变,军心大乱,加之占领骊龙城的无畏大将军李密乘死守不出,几乎是寸功未立。 那圣公何汉臻麾下的无畏大将军李密乘已是瓮中捉鳖,却是誓死不降,甚至李密乘在那毒士刘仓的献计下,便是开始了那天怒人怨、惨绝人寰的屠城之计。 将原本伪善的面具尽数撕毁,说什么劫了骊龙城粮仓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到头来把罪责都推到了平叛的京畿卫上,说他们围城旷日,导致义军无法开城救济百姓。 呵呵,真是只有饿疯了的刁民才会相信这等说辞。 骊龙城中粮草尚存,却是已经开始烹人而食,死一个百姓,便少一张吃粮的嘴,又能喂饱几个打仗的兵,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倒是上演一桩另类诡异的“空城计”,两月时间,城中百姓已经被烹杀了近万了。 本来预计三月时间,圣公的援军便能从山南抵至,李密乘大为欢欣,磨刀霍霍,五千将士,一人十只两脚羊,如何支撑不住?可没承想,坚如磐石的骊龙城却在一夜之间,破了。 李密乘沦为浑身是宝的金饽饽,就要被破城的士兵争抢分尸,这些可都是封百户千户功勋啊。 那半道入伙,持一把牛角大弓,一箭便能射杀一片的青年当居首功。 但当他要出手留下李密乘一条性命时,也是同样遭受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的目光,好似磨牙吮血。 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青年见状,随手扯下李密乘的四肢,扔了出去,然后看鬣狗疯抢夺食,面无表情。 他则是带着剩下半条人命的人彘,炼化了诸多血食,出了骊龙城,一路赶回京城。 马蹄渐渐,青年看着越来越近的东直门的守备,这条老百姓行走最多,婚丧嫁娶嫌少盘查的通路,如今也是门禁森严了。 他掏出身份牙牌。 仪銮司百户,李嗣冲。 第46章 迷茫 再见算不上盘踞山头的小小蝙蝠寺,全寺上下连住持在内不过十人。 知客还是慈英和尚。 慈英和尚没有先与有传法关系的毗云寺宗海师兄相互见礼。 而是看向何肆与何花两姐弟两手合十,微微低头。 “李昌施主,李月施主,别来无恙。” 姐弟二人受宠若惊,四月余未见了,没想到慈英和尚还记得他们。 山中无岁月,山下过去四月,好像在山上不过是转瞬之间。 晨钟暮鼓,木鱼云板。 吃饭,喝茶,参禅。 对于山下俗人来说,上山可得片刻安闲,可惜时日一长,便是度日如年。 对于山上和尚而言,山中年年岁岁,不过一日复一日,花相似,人常在。 二人急忙回礼。 何肆歉然道:“慈英师傅,我们姐弟二人,上次登门拜访,其实并非用的真名,我真名何肆,这是我姐姐何花,我俩就是京城临昌县人士。” 慈英和尚又是郑重行礼,重新更正称呼道:“见过何肆施主,见过何花施主。” 在禅宗看来,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猪叫狗不觉为下贱,叫佛叫神不觉尊贵,佛的智慧不在此中,众生平等无有高下,不平等的是俗人之心。 何肆侧身避开,不敢再受礼,只觉问心有愧。 这位慈英师傅也是得道善僧,自己当初损坏了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几乎不辞而别,委实罪孽深重。 慈英和尚这才对了宗海和尚见礼,“宗海师兄,别来无恙。” 宗海双手合十,“惭愧,小僧又来挂单来了。” 慈英和尚听见宗海和尚开口说话,微微错愕,“宗海师兄,你的闭口禅解了?” 宗海和尚点点头,“旧日口业已消,惭愧,这才开口数月,又是身、口、意三业有所积攒。” 慈英和尚宽慰道:“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由封锢牢密。不泄气故。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宗海和尚却是摇头笑道:“一派胡言。” 慈英和尚愣住片刻,茅塞顿开,有心为之,便是口业少了,意业反增,欲得反失也。 他旋即点头致谢,“师兄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何肆听不懂二人打机锋,却是心虚不言。 慈英和尚将三人引入禅房,蝙蝠寺算是最小的子孙丛林了,没有五大堂口八大执事,侍檀越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安置了行囊,总共也就只有三间空禅房,正正好。 宗海和尚便是要先去行香。 何肆自然亦步亦趋。 走到大雄宝殿,看到了小沙弥灵璨。 在宗海师傅的带领下,姐弟二人朝着几尊木胎的佛像,还有周边一圈石刻的护法神一一参拜。 一只白色卷毛番狗,从后山石洞走了出来,对着何肆就开始狂吠。 灵璨轻喝它的名字,“春喜!” 白狗瞬间又是闭嘴,只是看向何肆的眼神有些不善。 灵璨小沙弥对着何肆歉然道:“施主请勿见怪,这狗子平时极通人性,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何肆勉强一笑,摇了摇头,心道,“正是因为它通人性才会记仇吧。” 一圈行香下来,便是穿过大雄宝殿的后面,进入了后山石窟。 何肆目力极佳,远看一眼看见东方三圣的金身。 何肆愣在原地。 蝙蝠寺虽小,好在香火还算鼎盛,方丈果圆师傅却是心知要想佛法兴,唯有僧赞僧。 山下慕名而来愿意善捐之人不在少数,山上和尚却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若有檀越四事供养,便是感恩戴德,五体投地。 故而那被何肆大逆不道损坏的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四月余过去了,还是没有修缮如初。 结跏趺坐的药师尊者左腿之上少了一大块金漆,乃是何肆当初恶行留痕。 也是宗海和尚口中的出佛身血。 第二次见到宗海师傅时,他帮何肆出手化解了索命门丑牛许章台的刺杀。 何肆第二次许下诺言,说要为尊者重塑金身,宗海师傅当时说这不是菩萨行,说尊者不语便是慈悲,后来何肆再经恶堕,便知尊者不语便是不救。 如今甚至敢嫌尊者小气了,也是佛敌之举。 何肆犹犹豫豫,终是开口,“慈英师傅,这尊者的金身是?” 慈英和尚答非所问,“是一位施主善捐的。” “我是说尊者的左脚……” 何肆没有再说什么,损坏佛身之人现在此处,慈英师傅应该心知肚明才是。 慈英和尚却是不言不语。 何肆更是愧疚,对着药师佛行拜礼,仍是不得心安。 尊者依旧眉眼低垂,忍看众生一般。 何肆起身,从怀中掏出两枚十两重的元宝形金锭递给慈英和尚,说道:“慈英师傅,这些金子,应该能替尊者重塑金身了。” 慈英和尚看了一眼那足够将人晃晕的金锭,却是不为所动,摇头道:“泥佛土佛石佛都是佛,施主着相了。尊者的左右胁侍乃是铜铸鎏金,而尊者本身却是石像贴金,只说修复一处刮伤,不过一张金箔的事情。” 宗海和尚却是忽然问道:“慈英师弟,我早有一问,奈何当时止言,如今还望解惑,为何这东方三圣的金身如此不正?” 佛经有言,药师佛全身蓝色相好庄严,左手持钵盛满甘露,右手持诃梨勒果。 日光菩萨为通身赤红色,坐赤莲上,左手持赤莲,右手半举朝内结印,莲上安日轮。 月光菩萨为童子形,坐赤莲上,黄色装,右手执上安半月之细叶青莲,左手持未敷莲花。 才不是这三圣如今的金晃晃模样。 慈英和尚为其解惑道:“晓月湖边有处庄东乡,乡中有乡贤名为杨利强,曾经他家老父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故而为药师尊者塑金身,又是添置日光菩萨,月光菩萨两位胁侍,希望佛祖显灵,为其父亲化解苦难。” 宗海和尚点点头,“原来如此。” 传言为佛像贴金不仅为自身的解脱积累殊胜的资粮,获得深厚的福德,亦能为现世父母双亲增福延寿。 是不可思议功德。 慈英和尚说道:“那杨乡贤极有敬心,向尊者奉持禁戒,生常值佛布施众生心不退转。” 慈英和尚转头看向何肆,问道:“何肆施主,你猜,那杨乡贤的父亲最后如何了?” 这种和尚口中向人乐道的故事,似乎不用太过期待,无非佛祖显灵,皆大欢喜。 最后定要附上一句“智者闻言信之,常者闻言疑之,愚者闻言笑之。”来打消凡人疑虑,劝人虔心向佛。 何肆却似乎隐隐知道那是个另类结局,他问道:“最后怎么样了?” 慈英和尚眸睑微垂,轻声道:“老人家死了,恶病磨人,不太安详。” 何肆心头一颤。 慈英和尚又道:“自那以后,杨乡贤便再没来过蝙蝠寺,我不怀疑他为救家人的诚心笃信,愿生生世世具足菩萨戒。” 宗海和尚虽然还不能施展他心通手段,却是知道慈英师弟接下来的话口业深重,便是越俎代庖,替他说道:“若尊者有灵,药师如来在过去世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单凭其中的第七愿。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 宗海和尚指了指药师金身,大逆不道,“尊者不在这里,所以才会有一切外道缠缚,若堕种种恶见稠林。” 何肆却是彻底迷茫了。 第47章 小万我又回来啦! (抱歉消失了一个星期,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吧,事情并不复杂,就是一个三百多个月的宝宝遭遇了职场霸凌,然后被开除了,但经过我不懈的争斗,已经彻底离职了,而且拿到了七千四百块的赔偿金,现在已经是无业游民了,不过暂时不打算找工作,打算先把这本小说写完,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爱你们,我回来了……这个月可能更新少些,等到恢复状态,依旧会保持三更的。) 何肆与何花这两位看起来身份不是很尊贵的施主,在何肆拿出二十两黄金之后,依旧没有引来什么前倨后恭的区别对待,这是一件好事,反倒叫何肆安心不少。 行香过后,两人回到禅房,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何肆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被宗海师傅开膛破肚的感觉并不好受,依旧隐隐作痛。 家中唯一牵挂的便是母亲的眼睛了,昨夜刚教过她“运睛除眼翳”导气歌诀,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何花担心弟弟的身体,就坐在一旁,再次确认道:“小四,你的身体真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安抚道:“没事的。” 何花依旧有些怨怼,“宗海师傅怎么突然下这么狠的手?” 何肆笑了笑,“他也是在帮我。” 何花一脸狐疑,关于何肆身上的血食之祸,她并不知晓来龙去脉。 她问道:“宗海师傅从你身体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何肆没有隐瞒,依如今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要这豸山与何花朝夕相处几日,何肆知道急不得,便迫使自己静心,开始将血食之祸的始末向何花娓娓道来。 …… 日头未到天中,皇城,乾清宫。 陈含玉满头细汗,气喘吁吁,看着眼前同样微微喘息的青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永年,以前我只觉得你这个五品有些东西,现在看来,东西是真不少啊。” 曾经的太子殿下和太子伴当阔别几月,再次见面,竟是有些灵犀的先来上一场如切如磋的武人对垒。 以至于结果,自然是李嗣冲赢了,赢得还有那么些不知好歹,不留情面。 李嗣冲咧嘴一笑,就算是面对这位如今去掉“一人之下”头衔的新帝,也没有多少心存敬畏,甚至显眼德溜须拍马道:“陛下武道日新月异,兴许再过几天,我就不是您的对手了。” 陈含玉扑哧一笑,没好气道:“少来这套,你这么多年修行,被我几天功夫就挟山超海,那真是学到狗身上去了。” 李嗣冲盘腿而坐,面不红气不喘,笑道:“陛下这话说的,天下若是能在拳拳膺服的武道上取巧的,也就只有天赋异禀了。” 陈含玉欣然受之,点头道:“马屁拍得越来越差火候了,汝当勉励啊。” 李嗣冲纠正道:“是龙屁。” 两人都是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陈含玉一拍桌案,斥问道:“李永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李嗣冲面色如常,真就背起《离律》来,“凡官不奉公法,擅离职守,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斩监候,以其犯罪情节论,其在外官委官,虽有罪未至死罪,皆杖一百。” 陈含玉父在不蓄须,倒是没法吹胡子瞪眼,只得目露凶光道:“李永年,那你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李嗣冲没个正行道:“陛下,一百杖责不痛不痒的,打不打都一样,徒三年的话,也行,臣长得不丑,就别‘黥面’和‘刺颈’了,不如把我和那刑部大牢的小翼王关一起吧,那样也挺安适的。” 陈含玉本来佯装怒意的面色忽然一变,阴沉下来,“你知道些什么?” 李嗣冲只是随口一说,却见陈含玉面色异样,这才收敛了玩世不恭,心思玲珑道:“可是那于持醒了?” 陈含玉摇摇头,“醒不醒不知道,但他不见了。” 十年前的一次翼朝余孽起义被镇压,自称翼王的于炼明一对时年只有五岁的子都是收监刑部天牢,判处凌迟三千刀。 天佑皇帝驾崩,天符帝改元那次大赦天下,将这个本该凌迟处死的反贼之子改为了幽禁至死,已经颇为皇恩浩荡了,可惜妹妹于隽没等到那时候,她死了,是哥哥于持亲自动手的。 那于持,据袁饲龙所说,极有可能就是宿慧未觉之人。 “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李嗣冲尴尬一笑,“巧了,我说我随口一说,您信吗?” 陈含玉盯着他看了许久,面上冷意也是冰消雪释,说道:“永年啊,咱们快二十年的伴当情意了,你知道我生性多疑善变,也就只有你了,说什么我都相信。” 李嗣冲笑道:“这不还有元童吗?” 陈含玉一拍脑袋,亡羊补牢道:“对对对,还有元童,他才做了几天影子,我就把他忘了,果然天家薄情寡义,自古如此。” 庾元童面白无须,侍奉皇帝身侧,穿一袭赤红蟒袍,赐服,自然合身得体。 看上去像个腼腆的半大少年,实际已经近乎而立之年了,他抿唇一笑,李嗣冲却是在他的从容之下看到了一丝羞涩。 李嗣冲揶揄道:“元童,这才多久没见?蟒袍都穿上了,我也就只有一身斗牛服而已,啧啧啧,陛下对你才是真爱啊。” 庾元童不管他的打趣,真心实意道:“你要是眼羡的话,可以借你穿穿。” “别!我不穿。” 李嗣冲连连摆手,玩笑道:“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虽然在离朝赐服是滥恩,但能得赐蟒服的还是少数,最早得到御赐蟒袍的,其实并非朝中重臣,而是宫中的宦官。 《舆服志》记载,“宦臣在帝左右,必蟒服。” 早在天符初年,宦官已不顾旧制,可以自行僭越服侍,三襕贴里,双袖蟒衣,可谓光耀射目,以艳为美。 曾有骨鲠谏臣直言,“服之不衷,身之灾也!”。 不过只要皇帝毫不介意,这些劝谏之言自然也翻不起浪花来。 陈含玉嗤笑,“瞧你那出息,三寸肉而已。” 李嗣冲据理力争,“不止三寸!明明是五寸三分不含头。” 陈含玉白了他一眼,“滚蛋!” 庾元童就在一旁笑着,虽然他挨过那一刀,但并不觉得有被这二位的对话给误伤到。 陈含玉依旧问责道:“这段时间在外头玩得开心不?” 李嗣冲笑着摇头,“哪能说是玩啊?无非是担君之忧罢了。” 陈含玉轻哼一声,说道:“行!你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将你的渎职之罪和欺君之罪并罚。” 李嗣冲笑容不减,“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 说罢,他真就低头凝眉起来。 陈含玉见状乐了,说道:“没有叫仪銮司撰拟一份奏折呈递就算了,被召入宫之前都不打腹稿的吗?” 李嗣冲摇摇头,“动那脑子做甚?我眼界太窄,自己一个人就是容易胡思乱想,说出些自以为是的话来,还不误导了天听?只能是尽力求全了,一己之言,其中有失偏颇之处,还得陛下指点迷津啊。” 陈含玉用修长的五指来回扣动桌案,看似漫不经心道:“不兜圈子了,说说吧,山南的谋划你查得怎么样了?我这边也有些情报,就不和你互通有无了,你就说你知道的。” 李嗣冲点点头,这才说道:“卷帘门本就是朝廷谍报机构,那师雁芙既然请了一位卷帘人张养怡出手,不说她胆大包天,谋划自然是万全的,我这回已经是晚了一步,无非是看到些表浅的问题,但是聊胜于无,依我看,师雁芙乃是那位死而不僵的兴王留下的后手,而兴王的遗患势力即便再怎么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对外而言也就是两股势力,索命门和捉刀房,捉刀房的情形现在已经明朗,就攥在那圣公何汉臻手中,可他即便有雄才大略,也不过是个棋子,背后一定是兴王宗室之后,说不得就是那传闻中死于大火的宗女陈蕴,而那师雁芙,可谓图谋甚深,可能是存了以朝廷做重压,在将鱼龙混杂的势力凝为一股的想法,也可能抱了借刀杀人,借朝廷出面壮士断腕的决心,总之不管现在朝廷如何应对,都是为时已晚,算不上将计就计,我先前去了趟简州,算是改名换姓投诚……” 李嗣冲之前还表态说自己不敢妄加揣度,现在就开始长篇大论起来,陈含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倒是认真得很。 过了许久,似乎觉得他有些口干舌燥了,就亲自给李嗣冲倒了杯茶,庾元童就站在一边,没有动作。 李嗣冲也不停嘴,就是右手握拳,用五指骨节轻敲桌面,表示五体投地。 陈含玉不像父亲陈符生那般喜欢曼松贡茶,而是喜欢淡雅清韵,早几十年就被曾被罢贡的顾渚紫笋。 是江南小众绿茶,名气倒是不小,在《茶经》中被称为茶中第一。 如今苕溪府的贡茶院暂未修建,这点金贵的茶叶还是托那位喜欢问安的江南织造孙善文寻访而来的。 这个只知道往朝堂递请安摺的江南织造总算干了一件合乎天心的事情。 陈含玉听着李嗣冲将这几月时间的山南之行娓娓道来,若有所思。 当初兴王陈汝运看似死于鼠疫,实则是心有假死脱生之意,使得并不高妙的金蝉脱壳之计。 不过最后没有逃过皇爷爷的手段,天佑帝天不假年,自然心狠,帮他假死变真死,虽然造反之事有名无实,但却不妨碍把他变为兴庶人,甚至不让他入宗庙享受血食。 谈什么兄弟情义?到了地下去再论吧。 兴王宫差些付之一炬,最后被一场大雨浇熄,却只发现了宗姬陈夏的焦尸,至于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宗女陈蕴, 朝廷盖棺定论,对外宣称死于大火,如此一来,兴王一脉本就人丁稀薄,也就彻底绝了。 这大概是老皇帝最后的昏聩加慈悲了。 如今看来,的确养痈遗患,反受其乱。 陈含玉忽然问道:“永年,那师雁芙值得你如此推崇?” 李嗣冲趁机抿了一口茶水,笑道:“算不上多推崇,实话实说罢了,此女称得上智多近妖,我查过她的底细,却是一无所获,不排除她蛰伏多年未曾闻达的可能,但我更偏向于她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存在,毕竟大宗师境界的人,真是少见,说起来,她现在还在地下幽都吗?” 陈含玉点了点头,“还在的,其实这地下幽都不可动武犯禁的规矩坏了也就坏了,也就为了给李且来一个面子,毕竟他也住在尊胜楼中,师雁芙周围有众多行走盯着呢,与幽禁无异,她若是敢走出地下,元童自然会出手的。” 李嗣冲闻言,看向一旁的庾元童,笑吟吟问道:“元童,你如今是什么实力了?我好像有些看不透了啊。” 司礼监主掌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明明已经是十二监中“第一署”的地位了,然而这个内臣之首的秉笔太监待人却是依旧谦逊鲁顺,他嗓音柔和,回答道:“三品精熟。” 李嗣冲闻言,虽然早有高估,却依旧咂舌不已,“乖乖,真话?没和我逗闷子吧?” 庾元童点了点头,腼腆一笑,“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他这话不假,若是说李且来从关外带回天符帝陈符生侵吞的离朝武运一事,受益最大自然是吃绝户的陈含玉,而大多北人虽受雨露之恩,却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 可庾元童不同,他是从龙之人,行攀髯事,就好像陈含玉的肚里蛔虫一般,吃够了陈含玉消化过一次的东西,决计没有吃积食的困扰,武道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的庾元童,已经大致可以和出关前的刘喜宁相提并论了,至于出关再回京后只剩四品境界的刘传玉,不好说。 况且现在的刘传玉名义上已经换了个人了,不再是“师如父”的存在,他俩一人在司礼监,一人在印绶监,也不好有太多的交集,于理不合。 陈含玉看着李永年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笑道:“怎么?羡慕了?” 李嗣冲一瘪嘴,苦笑道:“能不羡慕吗?” 陈含玉促狭道:“那要不给你身下来一刀?我保证你也行的。” 李嗣冲闻言面色一僵。 陈含玉见状一语双关地揶揄道:“舍不得?别因小失大啊,这才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嗣冲夹紧了双腿,厉声拒绝,“甭劝,没用。” 陈含玉眯眼,佯怒道:“大胆!怎么和皇帝说话的?” 李嗣冲也不惶恐,只是笑道:“抱歉,还当您是太子呢,一时间忘了板正态度。” 陈含玉眉头一皱,不悦道:“对太子就能近则不逊了吗?” 李嗣冲顿了顿,忽然笑着反问道:“不可以吗?” 的确他在陈含玉面前没有这么多想法,什么伴君如伴虎? 他若是再不和他推心置腹,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就真该自称孤家寡人了,可怜得很。 陈含玉一拍桌子,“元童,把这欺君的贼子拉去净事房,劏了。” 庾元童真就依言照做,上前一步,钳住了李嗣冲的手臂,叫其动弹不得。 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后李嗣冲一番当机立断地认怂认错,总算叫陈含玉消了气闷。 陈含玉乌黑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对了,那温玉勇下面是不是没有啊?” 李嗣冲被这陛下天马行空的思绪惊住,先是愣了愣,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这算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子孙根是冻没的。 李嗣冲犯不着为了维护好友的面子犯欺君之罪。 陈含玉点点头,笑道:“难怪是那阴恻恻的性子,不阴不阳的,我不太喜欢他。” 李嗣冲说道:“我这回从山南道回京算是绕路了,回了一趟仪銮司,将那李密乘安置好后就火急火燎进宫了,听说温玉勇现在山东平乱?他的情况怎么样了?这回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吧?他一直想着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也是得偿所愿了。” 陈含玉对此不置可否,意兴阑珊道:“你倒是关心他,挺好的,破而后立,已经五品巅峰了,我本来是想问他你回来了没,结果被他讨了件差事去,我叫他去江南寻回了何肆,顺带在山东除了蹦跶已久的方浩,他不是想等招安吗?我偏不如他的愿,屠刀给他磨好了,最新捷报传来,据说已经快要荡平十二崮了,局面当得起摧枯拉朽之称。” 李嗣冲却是抓住了几个重点,疑惑道:“何肆,江南?” 陈含玉摇摇头,“这个晚些再说,今天就留在宫里陪我用膳吧,不过光禄寺的菜就那样,只能对付几口,你吃的话我叫内庖动手。” 李嗣冲没有拒绝,而是笑着应下,“那我可得多吃几口。” 庾元童眼神微微闪动,他知道李嗣冲的身体,修炼霸道真解,并且强行遏制对血食的欲望,本身与饿鬼无异,吃酒食肉都是煎熬,宛如吞针。 他知道这事,陛下自然也知道。 陈含玉没有多说什么。 李嗣冲却是忽然笑道:“温玉勇这回的功劳不小,回来估计就该升副千户了。” 陈含玉闻言,掀唇一笑:“好你个李永年,这是变着法的给自己邀功是吧?温玉勇不过是奉命平了山东响马就该升副千户了,那你呢?这趟山南之行算是卧薪尝胆了吧,还顺带帮我收复了骊龙城,真要说论功行赏,那也不能厚此薄彼啊,那立下军令状的刘尝羹,三月时间寸功未立,你说我该怎么军法处置?要不把他兵部尚书的位置撤了给你来做吗?” 仪銮司是天符年间陈符生亲命设立的,本意就是搜罗天下宿慧之人,可惜现如今到了陈含玉手中,已经有了裁撤的想法,真不愧是还在位时就希冀能落个“孝宗”庙号的孝子贤孙。 李嗣冲并不揣摩天心,知道平步青云就在眼前,却是摇摇头,洒脱道:“算了吧,我这狗肉上不了筵席的,更别说庙堂之上登堂入室了。” 陈含玉大致知道了这几月时间李嗣冲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功不可没,认真说道:“总得升上一阶半级的。” 秉笔太监庾元童自幼便是陈含玉的贴身内侍之一,如今太子继位,这个内侍一飞冲天情理之中。 就连曾经的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及主簿厅一众班底都鸡犬升天了。 细数之下,也就李嗣冲个小小仪銮司百户还在原地踏步了,若是再无提拔,似乎这从龙之情就显得有些单薄得可怜了。 李嗣冲随意道:“您看着给吧,一官半职的,只要不是十二监的职位,臣都感激涕零的。” 看着李嗣冲这副兴致不高的模样,陈含玉却笑道:“暂时给你升个千户吧,还是压那温玉勇一头。” 李嗣冲有些无奈,心道,“还是这位陛下最会拱火。” 第48章 来去自如 李嗣冲在皇宫大内用完午膳,又陪着皇帝聊了许久。 这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庾元童还是寡言少语,只是看着谈兴颇高的两人聊天,面带笑意。 最后终于是将话题引到了何肆身上,陈含玉没有隐瞒,将这段时间查到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毕竟陈含玉当初连落魄法都能随手交由李嗣冲翻阅,自然是不疑有他,甚至在李嗣冲之前,陈含玉都忘了自称为“朕”。 李嗣冲才算知道何肆这小子的近况,啧啧称奇,只能说精彩。 不过却也可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倒霉啊。 没想过他还是人屠传人,倒是成了个不替家门的武道渊源之辈了,细究之下,他那个舅舅齐济也了不得啊。 居然是九边重镇之一辽东镇巨贾,几乎供养了一整座屯兵城,还是辽东都司的兵仗来源之一,要知道私铸兵器,尤其是甲胄,历朝历代都是死罪,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敢给北狄部族放翰脱钱。 若非关内道两大王不见王的攘狄塞王联名担保,他这等发国难财的卖国行径,不得五服株连? 而那齐济在世唯一的血亲姐姐齐柔,还有她的丈夫孩子,性质倒是有些类似留质京城,不过尚不自知罢了。 李嗣冲咂舌道:“原来那小子真不是什么普通的泥腿子,来头不小啊。” 陈含玉笑道:“这才像话嘛,毕竟寒门再难出贵子,世上哪有这么多寒门逆袭的道理?穷文富武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读书尚且讲究个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学武只会更难,法、财、侣、地,少了哪样可以?” 李嗣冲不置可否,觉得陈含玉此言有失偏颇,何肆确有可取之处,并非依靠各路余荫庇护,却也不帮他辩解什么,只是问道:“说来也许久没见了,那小子现在在哪呢?” 陈含玉回答道:“去了西郊豸山,蝙蝠寺。” 李嗣冲闻言眉头微皱,“又去了那里?” 他想起第一次代陈含玉出面,是为向何肆索要那疑为宿慧得来的武道圭旨,之后何肆便是去了蝙蝠寺。 只不过后来仪銮卫几人也去了豸山,乔装成善信行香,可一番探究之下,却是一无所获,只知道他将山上一尊药师佛的金身损坏了。 陈含玉点点头,“永年,可能要麻烦你走一趟豸山了。” 李嗣冲笑道:“我也知道是麻烦,所以我可以不去吗?” 他是真不喜欢去寺庙之地,但凡寺庙都有施食台,那是佛家“出众生食”用的,自然包括恶鬼。 自己修得霸道真解,却并不贪恋血食,所以时时刻刻处于恶鬼状态,看到了禅宗的施食台说不得就会失态。 陈含玉笑着摇头,“不能拒绝,他身上有你传授的霸道真解,看起来深受血食之祸,你去看看能不能解。” 李嗣冲撇了撇嘴,陈含玉的谕令不得不遵,却是不妨碍他怨怼道:“这何肆也真是的,明明之前在胡村离别的时候我看他已经看着将霸道真解给摒弃了啊,甚至都没依靠我出手,怎么现在又修行起来了?” 这霸道真解当时是李嗣冲不问缘由强加给他的,本就理亏,至于如何解厄,他倒是有些心得,姑且算是久病成医了。 若非是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的道理,说不得自己也早脱苦海了。 不过李嗣冲也并不觉得投生饿鬼道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恶报,不过是些许代价罢了。 陈含玉笑道:“连被谪仙人夺舍这种事情都遇得到,也难说他是走大运呢还是走背运,这小子,说不得就是变数,咱得盯紧些。” 李嗣冲点点头,“行吧,那就再走一趟蝙蝠寺,天地良心,我这几个月真没有偷闲,本想着回到京城想做回几日鱼肉百姓的仪銮卫的,现在一日空都不得了。” 陈含玉笑道:“别抱怨了,你是肱骨之臣,得担君之忧啊。” 李嗣冲一脸无奈,玩笑道:“我就想尸位素餐一下,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陈含玉不答,却是忽然问道:“永年,说起来你离开京城之前,去过好几次姜桂楼是吧?” 李嗣冲不明就里,反问道:“怎么了?难道规定只能去教坊司吗?” 陈含玉也揶揄道:“逛公娼,富国库懂不懂?你看给姜玉禄那死肥猪、独眼龙富成什么样了?看他赚钱我是真嫉妒啊,早晚给他家抄了!” 李嗣冲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天子玩笑,“还用得着抄家?小阁老对您死心塌地,一片赤诚啊,只要您招招手,他的私库当即变成国库。” 陈含玉笑容一僵,“李永年,狗狗胆子不小啊?” 李嗣冲笑道:“不才通身都是胆。” 陈含玉恶狠狠道:“我要是真有龙阳之好,第一个宠幸你,还要叫你那没把儿的契兄弟温玉勇一旁看着伺候。” 李嗣冲闻言一把捂住了脸,那场面,不敢想象。 他无力解释道:“我和温玉勇之间真没什么。” 陈含玉笑着点头,“我也看出来了,温玉勇在你这算是失宠了,你现在更喜欢何肆。” 李嗣冲连连摆手,“打住!别说了,我膈应。” 陈含玉点点头,“行,那说些不膈应的,姜玉禄那死肥猪是姜桂楼的东家之一,他最近卖我了个消息,说是姜桂楼的管事红婵,有身孕了。” 李嗣冲“噌”地起身,面露骇然。 陈含玉笑吟吟看着他道:“李永年,你搞出人命了。” 李嗣冲呆立片刻,然后转身,拔腿就走。 陈含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叮嘱道:“别沉浸温柔乡太久了,记得帮我盯着何肆那小子。” 李嗣冲头也不回,没好气道:“我知道了!” 李嗣冲走出宫门后的瞬间,袁饲龙忽然鬼魅现身。 一袭蟒袍的庾元童一步踏出,将将赶急拦在他与皇帝之间,眼底有些防备。 陈含玉看似不必在意,随手扯开了庾元童,对着袁饲龙一脸无奈道:“袁老,你别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行不行?” 袁饲龙没有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这何肆倒是好运,有李嗣冲为其祓除霸道真解的血食之祸,还有那宗海和尚为其救赎出佛身血之逆罪,应该是性命无虞了……” 陈含玉闻言笑道:“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袁饲龙却是说道:“我要离开几天。” 陈含玉问道:“去豸山吗?” 袁饲龙反问道:“知道还问?” 说罢他的身影又是瞬间消失不见。 陈含玉脸上笑容渐渐散去,对着庾元童问道:“他走了吗?” 庾元童点点头。 陈含玉问道:“元童,在我身边,你有把握打过袁饲龙吗?” 庾元童摇摇头,如实道:“胜算不足三成。” 陈含玉又问,“那你师父呢?” 庾元童说道:“师父他已经死在关外了。” 陈含玉摇头笑笑,“就我们两个人,你别这么死板好不好?我问刘伴伴是不是他的对手?” 陈含玉也就是随口一问,三品都打不过的人,四品能打过吗?无稽之谈。 庾元童却是想了想,“不好说。” 陈含玉叹了口气,总感觉这位三年前被自己带回慈庆宫的袁饲龙,开始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好在他不敢明着犯禁,不然李且来也会出手。 陈含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 越王府,屹立于江南之腹,龙盘虎踞,气势磅礴。 其主人乃是陈斧正的胞弟陈枢贤,天位既定、年号府顺之前,陈枢贤也是夺嫡五王人选之一。 却是最早被封了越王藩位,远离京畿,之国就藩在江南。 喜帝陈斧正本名陈釜正,有兄弟五人,以五行命名,按长幼有序排列,应当是现在江南道世袭罔替的越王陈枢贤,山南道已经被削藩死于鼠疫的兴亡陈汝运,山东道的鲁王陈炳荣,府凉、剑垄两道的项王陈垄项。 炎离陈氏也算是人丁凋敝了,陈斧正之后,几乎一脉单传。 纵观二十三史,只有担心宗藩太多,朝廷承担不起岁禄开支,故而减诸王岁给的,哪有这样担心血脉赓续的? 如今十二道的藩王不过二十八个,宗藩还有九个,不过单手之数得了世袭罔替。 老赵没考虑过这么些弯弯绕绕,即便是如今年过花甲的那位自陈斧正驾崩之后,便是离朝资历最老者的陈枢贤也没自己活得久啊。 不过老赵权当自己只是打盹了一甲子,再次出山,还是个三十不到的小伙,意气风发,风头正盛。 传闻越王府中养士一千,除了当初那位山南道的兴王陈汝运,天下莫能出其右了。 一个并不遮掩自身实力的四品大宗师前来越王府,疑似拜会,早就有小宗师显露行迹,逆于五十里外。 老赵只是笑笑,露出一口烂牙,估计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他双手背后,只是踱步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得见这越王府巍峨的门楼。 所谓千金门楼四两屋, 户户面子在门楼,王府大门自然状气豪阔,五间三启,朱漆大门上九行七列共六十三枚鎏金门钉。 老赵看着眼前那蔚为壮观的越王府,按理说是高门难进,可这越王府,不说巡逻守备,怎么连个门房都没有? 老赵本来想用一记如雷贯耳的天象希声开场,就像戏曲中的开场打闹台。 可到最后,老赵只是站在门前,慢吞吞将一身皂衣整理服帖,又是吐了口唾沫将鬓碎发角捋顺,模样看起来颇为庄重且拘谨,这才伸手扣动铺首衔环。 过了许久,门内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哪位?” 老赵清了清嗓子,语气温和道:“杨氏镖局,赵权,前来拜会。” 开门的是个没有修为的管事,一袭锦袍,比起老赵身上杨氏镖局的制式皂衣要神气太多了,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老赵在这位管事面前,几乎就像个乡巴佬一般。 自古道,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管事? 这个有些眼力见的管事却看不出老赵深浅。 他被推出来接客,甚至都不了解眼前之人的武道果位乃是四品守法。 而大宗师的存在,在他的浅薄见识里,便是王府之中也只有两位。 好在管事的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知道看菜下饭,便是看不透的,一律要用上高规格好生招待。 那样即便是错尊了客人,也可以说成王府礼贤下士,总归无错的,若是对白龙鱼服之人做出狗眼看人低之事,那才是大错特错,自寻死路。 所以即便管事面前是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他也依旧语气恭顺。 两人相互见礼,管事笑吟吟道:“原来是十三大镖局之一的杨氏镖局啊,不知可有名刺? ” 名刺又叫名帖,便是拜访时通姓名用的门状。 老赵年轻时跟着杨元魁走镖,走南闯北,可不是只会“合吾”一声,还随身携带一只长尺余,宽数寸的“拜匣”,里头放着名刺,递帖人的名字要写满整个帖面,字大表示谦恭,字小则会被视为狂傲。 老赵尴尬一笑,“我这次出门没带名刺,您通融通融。” 管事闻言面带疑惑。 不是来递名刺?难道真要进门拜访? 镖局走镖,不外乎人情往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所以冲州撞府,走过路过,都要一路结缘,遇到好时节,自然要望门投刺,也不是刻意钻营,就是混个耳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聚蚊成雷。 所以名刺上一般都写着“请安谢步”或者“拜客留名,不作别用”。 很多的名刺呈进后,其实投递之人都不奢求能见到主家的面。 管事心中有了些揣测,莫非这位是来毛遂自荐的武人? 可有那位门客六千的兴王的前车之鉴,现在各路藩王,哪还敢正大光明地养士? 他微微弯腰,询问道:“不知阁下所来何事?” 老赵笑吟吟道:“寻人,不知道宋苦露在不在府上?” 管事闻言心中一凛,居然是来找宋先生的,那位可是枪法通神的大宗师啊,武人相重,难道眼前这人真要卖艺于王府? 管事虽然不是门房,但也一样位卑权轻,不知早先时日世子殿下带着三百白马义外出是为何事,只知道殿下走时带走了王府之中明面上的两位大宗师。 王爷也没有插手,任其胡闹了。 倒是去得快回得也快,可到直至今日,宋先生也没有归来啊。 老赵见状眉头一皱,问道:“宋苦露是不在吗?” 若不是这个老宋头是属缩头乌龟的,不敢冒头,那就只能是他不在此地了,否则不至于叫自己一点儿气机也察觉不到,依眼前气象来看,这座王府可不算什么雷池禁地,他甚至都有些来去自如的底气了。 管事点了点头。 老赵又问道:“那如意上师在吗?” 管事一脸惊悚,这人指名道姓就是两位大宗师,看着也不像是失心疯,那么不是来投诚就是来砸场子的。 他恭顺道:“上师如今也不在。” 老赵点点头,也算早有预料,“那是我来得不凑巧了,劳驾再问一声,府上看还有其他四品大宗师吗?” 管事知道的大宗师供奉就这两位,却是不敢摇头,心中泛起层层波澜,不知道如何作答,今日难不成是恶客临门? 老赵心中已有计较,他才不会觉得如今的越王府已经人才凋敝了,王府之中若是没有像样的高人坐镇,那老王爷陈枢贤怕是住得也不安生。 眼见不一定为实,越王府的底蕴还是不容小觑的。 老赵却是笑道:“那便不打扰了。” 他不是来结仇的,就是来露个面而已,至于打得一拳开,还得是和那有死仇的三品老匹夫。 说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您稍等!”管事连忙留步,若是叫这位不明不白的离去,自己一定吃瓜落。 老赵停步转身,只听管事赔笑道:“阁下不妨稍等片刻,容我去通禀一声。” 老赵不想与人为难,说了声“好”。 砰的一声,老赵眼前的朱门又是关上,可以听见里头管事小跑离去的动静,他面带笑意,看来今天这个圣,是不得不显了。 这么多年,跟着自家小姐看戏看多了,倒也会了几句气吞山河的戏词。 这叫什么? 这叫黑漫漫龙潭虎穴阔步挨,转辘辘刀山火海坦如途。 且看我老赵来去自如。 …… 何肆没有在蝙蝠寺吃午食,任谁早上刚被人开膛破肚,都会没有胃口的。 他叮嘱何花多吃些,毕竟蝙蝠寺一样过午不食,而这豸山又远离闹市,真肚饿了也无处寻吃食去。 两人也不好一直窝在禅房之中。 用过斋菜,慈英和尚为他们沏了一壶茶,就去做自己的功课了,宗海和尚暂时也没有修持的打算,先去半山腰的伽蓝洞挑了两桶水。 姐弟二人坐在山顶的大场坪上,各自手握一杯茶水,样子倒是闲适。 这大概就是宗海师傅所说的,致闲事,得闲适吧。 就在刚刚,何肆还是借何花之手,将那二十两黄金投入了功德箱,可惜黄白之物买不来心安。 何花小声问道:“我们就这么坐着喝茶,什么都不用做吗?” 何肆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笑道:“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全听宗海师傅的安排吧。” 何花有些难以启齿,面色微红,声如蚊蝇道:“可我再过几日身上就要不干净了,怕污秽了药师佛道场。” 恰逢挑担的宗海和尚上山,便是提点道:“何花施主不必在意,佛法,法法圆通,外道只执崖理,须知修持应当念念无间,并无葵水之期就要回避的说法,那是愚人所执。” 何花瞬间面色霞红,宗海和尚却是面不改色,直接挑担穿过大雄宝殿,去到后山山洞。 何肆安抚道:“姐,你别介意,宗海师傅就是这样的性格。” 何花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宗海和尚将两桶水倒入山洞中荫蔽的大缸之中,就出来与何肆同桌饮茶。 何肆终于是得空问道:“宗海师傅,我们之后要做什么?” 宗海和尚笑了笑,敷衍道:“先喝茶。” 他是真的被何肆问到了,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只是下意识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世界或许存在那么一位小心眼的“尊者”,但一定不是他尊崇的那位。 所以就只能静观其变了,等到那位尊者与小何施主相见,自己也好像上次他被谪仙人王翡夺舍时候那般介入其中,不说斡旋,那等欺世盗名之徒,便是佛敌。 菩萨为何低眉?因为不忍见金刚怒目。 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神通,能不能敌过业力。 唉,苦恼啊…… 第49章 以肉去蚁,以鱼驱蝇 七月十七日,京畿道,天奉府,嘉铜县。 屈正才知道这座没有城墙的小镇的名字不久,名为铜讷镇。 一间大小的平房不够四人住的,况且自己的徒儿的娘亲还是个爱惜名声的俏寡妇。 自己带着芊芊来到这里已经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了,多了两张吃饭的嘴,还厚着脸皮把六岁的女娃娃也塞到了寡妇的床上。 屈正从来都是个襄里无青蚨的老汉子了,不过他乞儿出身,穷了大半辈子,早习惯了。 他懒得用武力挣钱,不管取之有道或者无道都不屑为之。 也算知道了徒儿家里的情况,徒儿的娘亲名叫陈婮,今年二十有九了,李郁才九岁,算是成家晚的,家境不算好的陈婮居然还是招赘,当然不可能像大户人家那般叫丈夫卖半姓甚至卖全姓。 家中父母过世后,两人也算相依为命,丈夫李由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实人,好在家中有田,人又有把子气力,踏实肯干,不至于叫夫妻二人沦落至牛农对泣的地步。 只可惜李由死得早,抛下了陈婮孤儿寡母。 而且是父在子未生,子生父已死。 小镇之中人言可畏,都说她是偷汉子和姘头合谋杀死了丈夫。 本来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诛心之言即便再怎么言语如刀,也该不足齿数了,没想到最近又是泛起了新的流言。 说和陈婮相好的男人回来了,没胆子认回亲儿子,倒是装模作样当起师父来。 男人身边还带了个年纪更小些的女娃娃,不知道是和哪个女人生得野种。 那男人说的可不就是他屈正吗? 当真叵耐啊,这些个嘴碎的贱人,按照那秃厮宗海的说法,死后必定堕入拔舌地狱。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虽然三人成虎,但是屈正是何许人也,自称千里之外信手斩龙的人屠,岂会怕这小小谤毁? 只不过他现在还算憋得住气,等他憋不气住的时候,呵呵,那就都别活咯! 今日午后,屈正依旧在榆树下指导李郁刀法,自己用木刀,徒儿用大辟。 看着刀法日新月异的李郁,屈正眼中常含笑意,倒真有十分的舐犊之情。 这李郁真是天资绰约之辈,传说中的师刀境界,竟然真能被他领悟。 都不用自己教学,只是通过老头子的佩刀大辟,他就已经学会了人屠一脉三式刀法中的连屠蛟党和天狼涉水。 路过的小镇居民对这两人并不蕴含气机的舞刀颇为不屑,尤其是屈正还拿着把木刀,更是没有一点儿高人风范。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传入屈正耳中,他眉头微皱,都说夏虫不可语冰,可他一个大宗师偏偏要与这些刁民计较。 他随口叫住了一个身材短矮,人物猥獕的庄稼汉,别人都在窃窃私语,就他嗓门最大。 屈正冷笑道:“那汉子,你在狗叫什么?” 那庄稼汉虽然身材矮短,但是腰粗、腿粗、脖颈粗,说他是个屠户倒是符合形象。 许是面上挂不住,脚步一顿,旋即满脸横肉颤抖,“你说什么?” 屈正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耳朵落家里了啊?要不要叫你老娘给你送过来?” 屈正在这庄稼汉眼中不过是个干瘪猥琐,胡须稀疏的老汉了,哪有什么忌惮,尤其他手中还不伦不类握着一把木刀。 庄稼汉的老娘都死了二十几年了,他当即梗着脖子上前一步,“你这厮讨打?” 屈正却是不理会他,转头对着李郁问道:“这人在不在那七十一人之中?” 李郁点点头,他虽然会隐忍,却是个十足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本来有七十二个仇人,其中也包括了当初巧取豪夺他木刀的屈正,不过现在屈正已经是他的师父了,娘亲说要尊师重道,自然将他划出了此列。 屈正看到李郁点头,既然是徒儿的仇人,报仇还需假手于人吗? 他便后退一步,推了推手握大辟的李郁,笑道:“你去,削他。” “我?”李郁有些懵。 “自信点,你行的,一招解决。”说着屈正取过他手中的大辟,又把自己手里的木刀塞了过去,免得这小子下手没个轻重,弄出人命。 眼见屈正有些窝囊地退后,反倒将李郁一个黄口小儿推了出来,庄稼汉也是气极反笑,“你这厮,我看你是疯了?” 李郁点点头,然后小声问道:“天狼涉水还是连屠蛟党?” 屈正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他也配?杀鸡焉用牛刀?用刀劈小鬼。” 李郁缩了缩脖子,想着刀劈小鬼是哪一招来着? 他虽然学会了许多式刀法,却是不知道全部的名头啊。 李郁只是盯着那名叫赖毅的庄稼汉,这些年来,亲耳听到他言语轻薄自己的母亲,共计有三十一次。 说书先生说豪杰任侠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言不合拔剑杀人。 自己这样的,算是有仇报仇了吧? 屈正看着他没有动静,面露不满道:“傻小子,还在想什么呢?砍人的时候就专心纯粹地砍人!” 李郁听进了师父的话,眼神阴沉下来,含着刀意。 师父的佩刀大辟虽然用着也顺手,但到底不如自己的木刀来得好使,听师父说这大辟是从一位暂时还在门内的师兄手里抢回来的,师父还指望自己以后堂堂正正打败那位师兄呢,他对自己好像很有信心,只给了三年时间。 赖毅被李郁盯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背发寒,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一般。 他心里犯怵,却是立刻摇摇头,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会被一个小孩吓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郁面向赖毅,他不举手的话,木刀只能拖地,连胳膊都伸不直,颇有些稚子耍大刀的滑稽。 白日的小镇虽不说人来人往,却也不至于有些人迹。 当即就有三五人站定脚步,指指点点起来。 屈正双手抱胸,想着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身处人世,却好像并未入世,才知道什么叫小鬼难缠,这下唧唧歪歪刁民,你恶他们就聚众,真不怕你恶行恶相,好像以肉去蚁,以鱼驱蝇一般。 屈正叹了口气,真不能都劈了嘛? 第50章 从心所欲不逾矩 屈正却碍于自己现在的守法境界,颇不自在。 四品之上的境界玄之又玄,那枪神沧尘子将天下武道分为六品,每一品阶都留有批语,各十六字。 六品“力斗”,生来蛮作,虚实全无,动即犯硬,力能扛鼎; 五品“偏长”,手足身目,深有一得,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四品“守法”,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三品“精熟”,敏悟未彻,功力甚深,犹如鲁贤,学由身入; 二品“通微”,未宏全体,独悟元神,以一御百,无不摧破; 一品“神化”,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水生波,如火作焰。 四品境界的大宗师看似还在中下之流,其实只要不走几处雷池重地、龙潭虎穴,天下之大,已经来去自如。 屈正按照这些年的见闻,估摸着这离朝境地,只有不到五十人能得此果位。 而且除李且来这个独树一帜的二品以外,三品便是顶天的存在,如今不过双手之数,除了几个散人,明面上更是天家独有。 至于四品为何要叫做守法,其实也是一种约束,武人犯禁乃是常事,尚有国家律例压制,那高品武人呢? 寻常律法真有约束吗? 所以更多还是依靠冥冥之中天意的压胜,守法十六字箴言中的“从心所欲”,其实取自儒家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主要还是后仨字。 道家也有“将欲取之,必固举之”的道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武人若是自恃实力,倒行逆施,定然招致余殃。 就像如今两国交战,依旧还是“兵对兵,将对将”的局面就可见一斑。 皇家可以用人命死守江山社稷,也可以去开疆拓土,武人撑死却是只能做到万人敌。 守法境界中人大多却是禹驱龙蛇不驱蚊。 连律例都有法不责众这一条,只得是遇小人当道,让;遇烂人扎堆,躲;遇恶人成群,忍! 只为了所谓的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呸! 屈正一脸嫌恶,早知道四品之上的规矩恁多,他当初就不急着入了。 不过好在这四品不像五品那般容易跌境,倒是经得起祸祸,什么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破罐子破摔呗。 心思百转不过眼前一瞬,屈正眼见李郁举起木刀,步调坚韧,没有一点儿稚气,木刀握在手中,凝滞着看不见的刀意。 他差点就要叫出好来,便是精诚刀客以晦磨刀,闭鞘养意,只怕数年时间也养不出这等气象。 这小子,从小心里就藏着刀子,真是个百年不遇的练刀的苗子,比自己强自不必说,比老头子看重的那个劳什子何肆也要强上不知凡几啊。 屈正看在眼里,忽然老怀甚慰,老头子嫌弃自己不是练刀的苗子,他的四品也是水磨工夫外加一朝顿悟而来,蹉跎光阴近乎四十年,确实是资质鲁钝,不过那两个师兄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都是败在自己刀下? 一个当了道士,四品差临门一脚,一个杳无音信,也不知道死没死,死了正好,就算自己杀的。 好在自己捡到了个宝贝徒弟,也算后继有人,扬眉吐气了。 至于那何肆,算了算了,暂时懒得管他了,毕竟他眼瞅着就要悟出人屠一脉的第四刀了,自己这时候杀他,有些欺师灭祖的嫌疑。 等他悟出来,再抢了刀法来用,在把他杀了! 心狠手辣如此,真不愧人屠屈正之名。 在这之前就先看他和李郁的造化吧,何四、李四、何五、李五,放他们如切如磋去吧,自己是先不争了。 说来惭愧,自己虽然已经是四品巅峰了,但还远远没看到那“信手拈得俱天成”的压箱底刀法的一鳞半爪。 四品守法大宗师的偏长手段,自然叫武人趋之若鹜,若非再过自珍,必定传世,成为武道圭旨。 其中若说根底最正,还得是破旧立新的神通手段。 譬如朱全生佛法治身,配合无漏金身的施展信手斫方圆,宋苦露的炉火纯青,脱胎《手臂录》的巉枪,于己而言,都是康庄大道,四品之中仍然有路可缘,甚至人屠徐连海的铁闩横门,更是臻至三品精熟境界。 而屈正不同,步子迈大了,有点扯蛋的嫌疑,以至于前头看不着路了,他需要压一压境界,然后再徐徐图之。 好在屈正不是唯一如此的四品大宗师,屈正想起那貔貅道人步扶阳,他应该也是没有悟出本命手段的。 那看似绚烂的雷法和防不胜防的绣定针秘术都不过是小道尔。 恰逢其会,跟随屈正千里迢迢从广陵到京畿的芊芊陪着未亡人陈婮饷饭而来,正巧看见李郁手持木刀,朝着赖毅劈砍而去。 陈婮面色巨变,惊叫出声,“阿郁!” 李郁本就不急不缓地动手一顿,手中木刀停住,他回身看了眼一脸焦急的娘亲。 赖毅趁机伸出打手,一把捏住李郁的脖子,像是鹰爪钳住一般,将他提起。 还好李郁年纪尚小,再大几岁,凭他那五短身材可就难以将其提溜至双脚离地了。 李郁感觉脖子上传来的巨力,好像要将他颈骨折断一般,虽然吃痛,却是面无表情,在娘亲面前,他没有出手的想法,怕她担心。 可笑之前还被李郁一瞬气势惊骇住的赖毅顿时张狂起来,双眼直勾勾盯着陈婮,恶狠狠道:“陈寡妇,你可都看到了?你这儿子好没教养,拿了把木刀就要砍我,你说怎么办吧?” 陈婮面色瞬间变为苍白,看着儿子被挂腊肉一般的模样,她是真是被吓到了,语气近乎哀求道:“赖大哥,这事是我家阿郁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先把他放下来再说好吗?” 赖毅冷哼一声,他就喜欢看这俏寡妇受惊的样子,真是楚楚可怜啊,故而虽然吃力,却是没有放手,强撑着力道捏着李郁的脖子抖了抖,好像拎着一尾被草绳穿鳃而过的挣扎的鱼。 陈婮见状双腿一软,若非芊芊眼疾手快扶着,就要跪倒下去。 李郁看着娘亲这般神色,心头怒火中烧,也是再没有了顾忌。 可他刚要发作,施展一记撩刀斩麻,屈正却是先不干了,他大喝一声,众人耳边都似乎响起炸雷,“狗日的,老子的徒弟,轮得到你欺负吗?” 他直接一脚踹断了那棵百年树龄,足有三人合抱粗的老榆树。 老榆树轰然倒塌,扬起尘烟,这一白日见鬼的场面可吓坏了不少驻足看戏的小镇居民。 赖毅也是一个颤栗,松开了手。 李郁落地的瞬间转身,一刀干脆利落地劈下,从他头颅擦过,打掉了一只耳朵,又是砸断了肩头锁骨,木刀刀身染血。 若是施加些微气机,这人都要被他一刀两断。 赖毅跪倒在地,耳边和肩膀传来剧痛,惨叫声更甚死了考妣。 他想捂住耳朵,却是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第51章 微末尘埃,扫地无遗 眼见出了这档子事,一众不是帮凶胜似帮凶的助威看客当即就要四散开来,妄想置身事外。 屈正运气大喝一声,“我看谁敢走!” 如雷贯耳的呵斥声好似骇退了众人的三魂七魄,施展定身术般叫他们个个钉在原地。 屈正运劲周身,弯下腰去,双手十指嵌入树干,顺势就将一整棵大树抱了起来。 他狞笑道:“都不好好当人是吧?那就都别当了!” 屈正怀抱老榆树就像手握着一串鸡毛掸子般简单,一下一下,呼啸生风,轻易就将那些已经瘫软在地的看客像扫灰尘一般一一掸除。 好在他留了手,指教他们只是被树杈刮花了脸皮衣裳,却是没有伤及性命。 芊芊虽然眼前这惊悚且怪异的场面被吓得不轻,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她拉了拉陈婮的衣袖,人小鬼大地安抚起来。 陈婮脸上仍然残留着惊惧不安,却是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心中料想儿子的师父是一位高人,没想到居然这么高。 自己的亡夫曾和自己含糊说过武道共分六品,他是精熟境界,就是不知道这位屈先生是什么品级了,至少可以确定这般的厉害手段,绝对不是亡夫李由那上不了台面的精熟境界可以相提并论。 屈先生那神仙力士的手段故然叫人畏惧,那癫狂笑声更是震慑人心,竟是直接吓屙了不少小镇居民,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里,这可如何使得? 寻常人家有口角之争,即便争执到面红耳赤的急眼地步,但也不至于大打出手吧? 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过来的陈婮没有忽然找到靠山的释然,反倒更为担惊受怕,阿郁和屈正先生习武,自然少不了受他潜移默化,她怕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 若是自己那老实巴交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会急得说不出话来的。 屈正仍是肆意大笑,仿佛他用榆树扫的不是人,而是心中沉郁。 微末尘埃,扫地无遗。 铜讷镇没有城墙,居民不过千户,本就鸡犬相闻,居民平常走路都得小心低头,生怕踩到鸡鸭狗屎。 经屈正这么大闹一场后,地上禽兽的腌臜之物倒是干净了不少,人的遗屎也有布料兜住,只是腥臭的人尿却是涂开了不少。 恰逢其会,一个身着黄裙的女子忽然现身,飘然降落,脚下的白色步云履踩在老榆树上。 好似人间有魔头横行无忌,天上便派仙女降世救苦渡难一般。 屈正手中本就簌簌落叶的老榆树被压脱手,轰然砸在地上,瞬间枝干之上片叶不存。 因她出现得以解厄的居民并不心怀感激,而是纷纷抱头鼠窜,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屈正看清来人,一袭黄裙,老姑娘了,姿色不错,不过自己什么时候贪恋过美色? 也就是来人一身并不逊色自己的气势,这才叫他高看一眼。 女子声音温和,却是带着些质问,“足下好歹是位大宗师,怎能做这等自毁身段的事?” 屈正不以为意,撇嘴道:“你是我娘啊,管这么多?” 女子闻言面色微变,这是遇到个混不吝啊。 屈正又道:“我倒是从没见过我娘,我这人虽然孝顺,可也不是有奶便是娘的主儿,你别仗着自己有一对大奶就和我说教,没用!” 女子心境倒是没有几分波动,甚至浮现出一缕淡笑,“足下不若就此停手?” 屈正一摊双手,反问道:“我这不是已经停手了吗?你不早点现身,现在充什么善人?” 女子摇了摇头,如是说道:“我也才刚寻到此地。” “你谁啊?” 屈正也不看他,低头清理十指指缝中的榆木碎屑。 女子拱手说道:“在下公孙玉龙。” 来人正是李舒阳的美人师父,欲寻故人之后。 屈正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公孙玉龙不以为意,的确自己的名字还未到了天下皆知的地步,但眼前之人,她同样没有印象,什么时候大宗师也籍籍无名起来了? 她微笑问道:“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屈正吹了吹指缝中的木屑,拍了拍手,“在下屈正。” 公孙玉龙掀唇一笑,“巧了,我也没听说过屈正先生的名号。” 屈正一撇嘴,反问道:“咋的?被你听说过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吗?” 公孙玉龙脸上笑意散去。 原来她一直弯着眉眼,微挑红唇,这女子生得竟是一副英气嘴脸,只可惜笑的时候眉眼盈盈,不笑的时候竟然又凶又丧。 公孙玉龙轻声道:“足下若真有什么气闷之处,我愿意和足下讨教几招。” 屈正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看到这位女子大宗师隐隐发作,却是不嘴贱了,他笑道:“我没有气闷,挺好的,你走吧,就不送了。” 屈正才也不想再和一个大宗师无缘无故打一场,毕竟之前自己一身气机渡给了何肆,倒是叫他面对老朱贼时一刀连屠蛟党显圣了,连累自己养了好久气海才刚有些充盈,委实不想再挥霍了。 气机这个东西,在武人体内流转,看似生生不息,但终究讲究一个新不如故,乃是营卫宗元四气糅合,过量耗竭再增补也是极其伤身的。 公孙玉龙摇摇头,“我还不能走,我是来找人的。” “那你找人去呗。” 屈正随口回答,此话一出,却是瞬间愣住,身形闪动,一把拉住李郁后退,又是挡在陈婮和芊芊面前。 这才像护崽子的老母鸡一般,戒备问道:“你找谁?” 公孙玉龙说道:“我找李郁。” 屈正闻言面色又是不善起来,“你找我徒儿做什么?” 公孙玉龙愣了愣,“他是你徒儿?” 屈正一拍李郁的脑袋,“叫师父。” 李郁依言叫了一声。 公孙玉龙见状有些无奈,这花费极大代价换来的喑蝉房的消息居然并不全面。 她不知道喑蝉房在商言商,自己求得不过是故人之子的下落,至于其他附加情报,那是另外的价钱。 公孙玉龙不再理会屈正,而是朝着还有些恍神的陈婮笑了笑,“李夫人,敢问你的丈夫可是叫李胤?” 陈婮先是愣了愣,旋即摇头,讷讷回答,“不是的,我丈夫名叫李由。” 公孙玉龙对此并不惊异,李胤既然选择隐姓埋名,这小妇人不知道他的真名倒也正常。 公孙玉龙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他是个绝顶厉害的武人?” 陈婮依然摇头,“我丈夫年轻时候的确闯荡过江湖,但他只是精熟境界而已,小打小闹,并不厉害。” 此言一出,岂止是公孙玉龙惊住,就连护在她身前的屈正都是一脸错愕,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道:“徒儿他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陈婮见状有些惊惶,小声问道:“屈先生,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屈正再次确认道:“你说你丈夫是精熟境界?” 陈婮肯定地点点头,“是他告诉我的,我不会记错的。” 屈正咂舌,“乖乖……” 三品啊,那他是怎么死的? 这年头找个有天赋的徒弟真不容易啊,没想到遗腹子徒儿的老爹居然还是个三品武人,和老头子一样的实力啊,这就有些离谱了啊。 如果陈婮和她那死鬼丈夫都没有说谎的话,自己好像已经牵扯上一桩大因果了,说不得现在就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仇家了。 屈正不住打了个颤,好好好,忽然就有些热血沸腾了! 第52章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屈正顿时来了兴致。 本来武道精进的路上都暂时没了奔头,他难免有些意兴阑珊,这段时间都开始怠惰了。 眼下徒儿好像忽然冒出了个了不得的杀父仇人,人家三品都能杀,那自己这个四品算什么? 自己和四品大宗师朱全生那一场对垒都差些翻船,本该吸取教训,痛定思痛,不再目空四海,小觑天下英雄。 他若是给稍稍懂得些趋吉避凶的,自然知道什么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是为了一些最无用的面子,那也好说,最多装模作样再了解确认一番,然后随便找个由头和李郁断了这才缔结不久的师徒关系。 但他偏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又不是夫妻,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 既然定下了师徒情谊,自然要一路提携,护其周全。 反正老头子如何的不称职,他就要做到如何称职。 屈正本打算教完李郁,留下衣钵,就像老头子当初一样去北地练刀。 现在看来,自己武道还得是死乞白赖向上蛄蛹蛄蛹,否则依照自己护犊子的性子,以后怕是没法照拂到自己独苗一般的宝贝徒儿。 公孙玉龙对着陈婮说道:“李夫人,我确定你的丈夫就是我的故交李胤先生。” 陈婮双目微微闪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不管丈夫之前是怎么样的人,他已经死了九年了,虽然这些年一直也会想起他,但好在想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他若是个会点假把式的庄稼汉,死也就死了,轻如鸿毛。 可他要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还是死了吗?又不能再活过来。 他绝对是被人害死的,人头都被砍下来了,那种惨状,时隔多年,其实算不得历历在目了。 只是每每想起都心惊肉跳,叫她惊骇到腹中绞痛。 如果自己的丈夫是厉害的武人,那杀他的人只会更厉害。 这叫她一个寡妇如何自处?指望儿子替父报仇吗? 丈夫已经死了,现在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 死人能给活人带来的最大宽慰,不是缅怀中的音容笑貌,而是死得干净,一了百了,没有牵连。 李郁听公孙玉龙声称认识自己的父亲,神色却是没有半点波动。 毕竟那是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的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认知中。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关系吗? 兴许有些,因为他是自己娘亲的丈夫,但也仅此而已。 屈正摸了摸李郁的脑袋,就喜欢李郁这点凉薄无情,是真像自己啊。 自己也绝非善类,是个十足的心狠手辣之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公孙玉龙将这母子的面色变化尽收眼底。 大人忧心忡忡难以掩藏,孩子却是面无表情,连那双清澈如浅薄潭水的眼睛都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公孙玉龙顿如明镜,料想自己这一趟怕是白走了,多半一厢情愿,甚至多此一举。 也好,只当了却一桩心事。 可惜这故人妻儿现在所托之人,看着实非良善。 公孙玉龙说道:“李夫人,李郁,我和李胤先生乃是故交,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帮扶二位,二位可愿跟我离去?” 陈婮没有说话,这么多年来小心谨慎,哪能随意相信别人。 李郁却是直接问道:“去哪里?” 公孙玉龙想了想,回答道:“暂时先去京城。” 屈正给了李郁一个重重的毛栗子,训斥道:“没良心的白眼狼,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你说动了?” 李郁摇摇头,轻声道:“师父,我就问问,我不会跟她走的。” 屈正没好气道:“不走你问个屁啊?” 李郁当即不说话了。 屈正一脸阴沉看向公孙玉龙,艴然不悦道:“喂,姓公孙的,当着我的面挖墙脚是吧?” 公孙玉龙淡淡一笑,道:“屈先生,李郁的资质不错,武道之上也有天赋,跟着你固然能学到一些精奥的刀法圭旨,但跟着我或许能有更大的成就。” 屈正抽出无鞘的大辟,直勾勾盯着公孙玉龙,语气不善道:“我一般不打女人,除非是忍不住。” 公孙玉龙不以为意,对着李郁说道:“我有个徒儿,他也姓李,叫李舒阳,和你是本家,你们可能会聊得来。” 李郁摇摇头,坚决道:“我不走,我要跟着师父,我不走,我娘也不会跟你走。” 屈正闻言一脸笑意,好似数九寒天喝了一碗热汤,暖到心里去了。 公孙玉龙则是阐述事实道:“你师父不是好人。” 屈正眉头一挑,笑道:“啊对,我不是好人,你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大好人,是十世善人。” 公孙玉龙并不搭理这般讥讽,坦然道:“我从不自诩什么好人,但至我少不会把李郁教导成挥刀向弱者。” 李郁听闻公孙玉龙的话,心中更是坚定了要跟随师父屈正的想法。 不挥刀向弱,难道挥刀向强吗?那不是诚心找死吗? 一次两次兴许还能侥幸以弱胜强,但次数多了,那你不死谁死?自己死了娘亲怎么办?早慧的李郁如是想着。 屈正见那是不知所谓的公孙玉龙都开始抢徒儿了,那还留什么脸面?直接骂道:“臭娘们,你脑子是怎么修炼到四品的?你敢说你这辈子没有欺凌弱小过?” 公孙玉龙面上笑意不复,只是摇了摇头。 屈正假意推了推徒儿李郁,“好徒儿,你去,你现在是弱者,你先砍她几刀,她应该不会和你计较的。” 公孙玉龙心想,要不打和这刀客一架吧,不然真的太不气顺了。 不过她今日所来本就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不过曾经受过李胤的恩惠,想着他活着的时候自己无以为报,现在他死了,照拂一下他的遗孀遗孤还是不成问题的。 公孙玉龙瞬间心思通明,有了决意。 不若这样,打一架,自己输了转身就走,自己赢了就带着这娘俩走。 李郁听进去了师父的话,真就提起了刀,小声问道:“师父,砍几刀?” 屈正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着办,我他妈哪知道几刀是几刀啊?” 李郁点点头,也不好估摸这眼前女子的脾气,却依旧上前一步。 见李郁真要上前,屈正倒是一把拉住他,免得送羊入虎口,骂道:“你小子也是个榆木脑袋,叫你去你还真去啊?” 屈正将李郁拨至身后,笑道:“后边待着去,看师父砍人。” 陈婮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顺势也扯过了女娃娃芊芊护在怀中,像是只孵蛋的母鸡。 她也不忘出声劝阻道:“屈先生,不至于动手。” 屈正自以为豪气万千,摆手道:“徒儿她娘,没事的,你看好孩子就好,芊芊年纪还小,待会儿要是见血了你就把她眼睛捂上,不然晚上容易做噩梦的。” 话罢他又转头看向李郁,“你小子可别眨眼,师父今天再教你一套《削腐刀法》,那叫一个快啊,一眨眼就漏看十七八刀,悔死你。” 第53章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看到李郁闻言认真点头,屈正这才有些满意,问道,“对了,你吃过片皮烤鸭吗?” 李郁自然摇头。 小镇之中,孤儿寡母,这些年来拮据得紧,哪吃过这种稀罕玩意儿。 屈正见状也是有些沮丧,他本想用那京城地地道道的焖炉烤鸭举例,类比自己的削腐刀法,因为那片鸭师傅的手艺和他的削腐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也就是刽子手的凌迟技艺可以触类旁通了。 芊芊闻言却是小声说道:“我吃过。” 她是广陵人,真要说起来,金陵烤鸭还是京城烤鸭的源头鼻祖。 李郁听到芊芊的声音,也是小声问道:“好吃吗?” 两个孩子没有太过紧张,言语之中透露着对屈正的信心。 芊芊点了点头,状若回味,旋即又有些颓丧,“可好吃了,但我就吃过三次,已经记不得味道了。” 屈正带着些宠溺笑道:“没事,下次带你们去京城吃,反正也不远,拢共一百多里路。” 他还有心思哄孩子,这般云淡风轻,哪有即将与大宗师对垒的严阵以待? 其实屈正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有些心虚,毕竟兜里是真没钱啊。 倒不是他爱惜羽毛,或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是不想去为了青蚨黄白物奔忙。 对了! 既然是去京城,要不就去那不成器的师弟何淼家要点钱? 他当刽子手的,应该很有钱啊。 这法子可行! 何肆那小子这会儿估摸着也该到京城了吧,不如顺手打他一顿吧,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句老话,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都叫自己师伯了,还不能打他了? 打他算轻的,反正以后还是要杀了他的。 就是可怜了那圆脸的女娃娃,好像叫杨宝丹是吧? 不知道他俩成了没有,要是成了,以后就要守寡了,对了,他家里还有个待年媳姐姐是吧? 他倒是更喜欢杨宝丹一些的。 好好好,京城去定了,去添把火,不能叫他太舒服。 什么德性,也配享齐人之福? 公孙玉龙却是适时开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般招揽道:“跟我去京城,今晚就能吃到御用技艺的挂炉烤鸭,比焖炉的好吃些。” 屈正转身怒斥道:“滚蛋,一只烤鸭就想拐走我徒儿?算盘打得够响的啊,他想吃,我自然会带他去吃。” 公孙玉龙不笑的时候面色近乎冷厉,屈正则刚好相反,唇上挂着两撇倔强又稀疏的八字胡,即便恶语相向,也更多是滑稽模样。 知道无法好好相谈,公孙玉龙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从腰间抽出软剑。 徒儿李舒阳的那把软剑叫做“刎颈”,自己这把则是唤作“柔荑”。 软剑瞬间曲而复直,一阵清吟传出,流转紫电青霜。 屈正这个俗人也是难得闻闻弦知雅意,眯眼称赞道:“好剑啊!” 可明明是一句夸赞,从屈正嘴里说出却有些贱兮兮的味道。 公孙玉龙问道:“去没人迹的地方打?” 屈正直接拒绝,“不去,万一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公孙玉龙摇摇头,“败你不需要动计策。” 屈正啐了一口浓痰,“呸,臭娘们口气恁大,吃臭大蒜了吧?” 公孙玉龙心想,算了,还是把那小妮子也一起带走吧,至于这一张嘴就遗臊撒粪的刀客,虽然不至于杀了,但也不能叫他落好,嘴太贱了。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脱离原位。 软剑和长刀的第一次交锋,只听到金石丝竹之声。 悦耳。 屈正的大辟虽然施展阴毒的削腐刀法,却是直来直去,而公孙玉龙手中的柔荑则更像是手臂的延伸,刁钻不已。 真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候,屈正才是用心一也,顾不得说话了,虽然不至于说无法分心,可毕竟一句话的功夫,便是过过几十招。 就这片刻功夫,屈正已经提防了子孙根被削不下十次,还有眼窝,腋下,心腹,以及各处关节软肋。 那极难操纵的软剑在她手里,已经完全脱离了寻常剑法,施展起来几乎就是穿针引线一般。 女子舞剑,泣挫雄威。 屈正当即落入下风。 他倒还算是囫囵个,就是这提心吊胆的感觉真憋屈啊。 现在的屈正敢说能完胜过那全盛状态的朱全生,却是在公孙玉龙手下显得十分狼狈。 自己面对朱全生一双佛骨金身,紫金流转的拳头,都不曾这般别去。 毕竟他的无漏金身能抗,任由自己攻伐,就像拿着木棍敲打一只密不透风的闭窍龟壳。 而现在的自己却是完全处于以守待攻的节奏,不得不感叹这女人手段是真阴损。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若是将自己换作朱全生那透骨图大乘的无漏金身,加之外覆盖一层兼朱重紫之气流转而成的紫金气机宝衣,只怕真能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不过笑吟吟看着这臭女人削砍一天。 好在两人有些默契,或者说是较劲,都没有用上气机,就是单纯比拼技艺。 若非如此,仅仅是大宗师交手的余波,简单的气机涤荡都能将这座小镇掀个底朝天。 二人几乎没有什么游斗,柔荑软剑在公孙玉龙手中灵活多变,就像胡人舞蛇一般,几乎蜿蜒刁钻,近乎可长可短。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倒是显得屈正像个木愣愣的力斗境界,一边倒的偏长打力斗的压制。 长而柔,锋芒毕露,短而诡,暗藏杀机。 公孙玉龙的剑法并不比屈正的刀法精妙,无非以柔克刚的路数,一旦屈正用上气机,她的势头定然不如现在水银泻地般写意。 可要说男人的争胜之心强,屈正也是有的,他憋着一股劲,偏不先动用气机。 比招数精奥?奉陪到底就是。 要想赢自己,哪有这么容易? 李郁被娘亲陈婮搂在怀中,却是看得目不转睛,其实已经看不真切了,只觉眼花缭乱,却是好像能够明悟其中的往来凶险。 屈正的每一刀防守,都不是左支右绌,而是刻意为之,荡开软剑的同时,一定打乱公孙玉龙营造的下一剑的阵脚。 只要她有一下反应做出得慢了,无法圆融出剑,自己就会一刀落下。 剜去她一片皮肉不敢想,却是能逼她先用上气机。 哈哈,如此自己便爽似赢了一半。 公孙玉龙看似面色阴沉,其实是面无表情,她不知道屈正这般幼稚想法。 这不仅是在和她较劲,也是在和自己较劲。 果真男人至死不消孩童心性。 只是屈正此举颇为凶险,好似玩火一般,容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第54章 风伯助我!雨师助我! 公孙玉龙的剑势越发凌厉,仿佛要将屈正逼入绝境。 屈正眼中却是精光灿然。 好啊好啊,难得有人切磋,供他印证刀法,还不耗费新生的气机,这是好人啊。 公孙玉龙凝眉,眼见那只有招架之力的屈正却是露出笑意,她承认自己有些低估他的刀法造诣了,可这无缘无故的轻蔑之笑从何而来? 公孙玉龙手腕一抖,柔荑软剑弯曲出一个弓形弧度,反刺屈正后脑。 两人近乎贴面,屈正撩刀却步,弹开那软绵绵的剑身,衔接一式挥刀斩麻。 公孙玉龙眼神一凛,瞬间后撤半步,将那力道悉数化解。 这刀快若奔雷,自己若不撤招,即便能够挡下,也是狼狈。 果真被屈正等到机会,当即得势不饶人,踏步前冲,大刀挥舞间,如同匹练横空。 却是手段同样下作,刀刀不离公孙玉龙的头颅。 毕竟女子最重容貌,即便老女人也不能免俗,况且她还是个笑起来很有姿色的老女人。 公孙玉龙不想和屈正一般缠斗,率先动用了气机。 弯曲柔荑软剑瞬间绷直,弹开屈正的大辟。 屈正后退一步,居然不再进攻,而是站定原地,哈哈大笑起来。 公孙玉龙愣了愣,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屈正如是道:“笑你先用了气机!” 公孙玉龙闻言更加茫然,哪里知道屈正幼稚地计较,不解问道:“那又如何?” 屈正心情大好,连连摆手,“不如何,不如何。” 天上忽然轰隆雷鸣。 这七月中旬的天,居然还是说变就变,看似毫无征兆地就要落雨了。 不过天心难测,落不落雨也是两说,说不得就光打雷,不下雨或者雷声大,雨点小呢。 屈正抬头看天,忽然转身对着陈婮说道:“徒儿他娘,马上下雨了,该回家收衣服了。” 陈婮闻言微微愣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衣服? 公孙玉龙看着眼前有些神神叨叨的男人,只觉得他病得不轻,把李郁托付给这样的人,她并不放心。 屈正又道:“你再不回去的话,可就要来不及了。” 陈婮还以为是屈先生要支开自己,不声不响,拉着两个孩子就要回家。 屈正却是出声阻拦道:“李郁别走,留下看为师出刀。” 陈婮闻言,也是挪不动步子。 儿子不走,她怎么放心离去呢? 芊芊没有这么多想法,天真却懂事地钻出陈婮的怀抱,小声道:“陈姨,我去收衣服就好。” 北人管女子叫婶娘,南人多叫姑姨,陈婮打心眼里喜欢和心疼这个没了爷爷的小茕子,也不放心她一人离去。 屈正却是笑道:“芊芊真乖,你先回去收了衣服,明儿个咱们就去京城吃烤鸭。” 陈婮得了屈正首肯,这才放心芊芊独自离去。 屈正就这么站着,他不动,公孙玉龙也就没动,讲究那没什么大用处的武人仪态。 等了片刻,估摸着这会儿芊芊已经收好衣服了,屈正这才看向公孙玉龙,“傻娘儿们,你一直不出手,在等什么呢?” 公孙玉龙面色更沉,冷声道:“等你……” 屈正捧腹大笑,“我在等雨落,你在等我削你吗?” 公孙玉龙微微愣神。 “这下你一点胜算也没有了。”屈正大喝一声,“风伯助我!雨师助我!” 自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搞怪滑稽之举。 公孙玉龙甚至有些见怪不怪了,可莫名其妙的,却是心弦一动。 她松了松手中柔荑软剑,好整以暇,却又严阵以待。 屈正一招老龙汲水,蛮横搅动低沉的雨幕,四个云旋成形。 天上落水,不是豆大的雨滴,而是四条如龙水柱倾泻。 屈正忽然面色恢复肃穆,轻轻唤了声,“徒儿!” “在的。”李郁应了一声。 屈正笑道:“看好了,一招天狼涉水,不该对庄稼汉用的。” 之前李郁纠结拿天狼涉水和连屠蛟党中的一式去对付庄稼汉赖毅,这事屈正还记着呢。 老龙汲水,四柱合一,凝形一头水行天狼。 屈正这一刻宛如神人,无形气机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好似朝圣他们的君王。 公孙玉龙只是呆立原地一瞬,便是挣脱了无形的气机牢笼。 却是被从天而降的天狼压下,砸入地面。 天狼虚影消散,水流又高高溅起,飞珠溅玉,片刻之后酝酿成一片瓢泼大雨。 将铜讷镇水洗一遍。 屈正后退一步,撑开气机,护住了身后两人,气焰升腾,蒸干水珠。 屈正就这么站着,盯着眼前的深坑。 风停雨止,拨云见日。 尘埃落定,乾坤既定。 屈正面色微白,却是强行逆转一口气机,自行憋红了脸,叫面色又好看起来。 在自己徒儿面前,宁可憋出点小伤也不能跌份啊。 他转过身来,摸了摸李郁的脑袋,“为师厉害不?” 李郁面色尊崇,对其敬若神明,眼神虔诚道:“师父好厉害。” …… 豸山天空之上,日头渐渐西沉,晕染出一抹瑰丽的晚霞。 何肆和何花去到山顶的凉亭之上,朝阳俯瞰是豸山十景之一,如今看落日余晖,却是差不多的景致。 道道霞光,沉沉暮霭。 何花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泽国西面,好像高高在上的东西堕落泥潭。 何肆则是看着何花微垂的侧颜,和她轻颤的眸睑,以及那眼里映射的如残烛般渐渐消失的阳光。 何肆轻声问道:“姐,你静心了吗?” 何花摇摇头,“没有,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我也一样。”何肆声音低沉,他有此一问,自然是自己心中不静。 何花无力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何肆点点头,却是隐隐有感,若是自己在这蝙蝠寺中入睡,或许就会有异状发生。 可能会梦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一些自己身上的疑团似乎就要解开了。 心绪不宁,如何解? 唯有练刀,有刀在手,可得心安。 何肆站起身来,解了身上龙雀大环,握在手中。 在何花的注视下,在凉亭之中,开始施展刀法。 就是十七式人屠刀法,简单却不普通。 自刘传玉的提点之后,何肆已经将斫伐剩技束之高阁,他早就已经学完了所有停刀招数,至于走刀,没那胆子再碰,只能暂时搁置了。 第55章 神人黜恶、申饬妖魔 天色稍早些,江南道,越州府城。 自称杨氏镖局家奴老仆的老赵从越王府走出,甚至还换了一身华贵衣裳,也是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富户了。 只是老赵的面色略带茫然,那岁数比自己年轻许多,长得却比自己还要苍老的越王陈枢贤无愧名字里有个贤字。 居然真的礼贤下士,亲自招待他这个名义上的杨氏镖局老仆。 并且接人待物无懈可击,叫他都如沐春风。 没想到他老赵这辈子居然还有享受专司藩王仪仗、扈卫的仪卫司开道,相送三十里,可谓是肃肃仪仗里,风生鹰隼姿。 真是天大的面子,的确叫他始料未及和受宠若惊。 老赵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原来真只是想来露个脸,打个人这么简,并非有恶交的念头。 但也试想过自己此举不妥,的确是泥腿子的以下犯上了,犹如以民告官,先已有罪。 可没想到臆想中的遍布剑树刀山的龙潭虎穴,却是变成了柔情似水温柔乡。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哪里受到过这等礼遇? 才短短一日功夫,竟有些流连忘返。 若非对杨宝丹奶奶郁洁的感情还算坚贞,他甚至差点沦陷其中,变节改志。 老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了,越王如此礼贤下士,老赵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甚至他走的时候,越王还亲自出面相送,特地给他指了条路。 说明那不成器的王世子陈祖炎还有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如意焰花上师现在何处——正在苕溪府乾元县。 言语也没有什么留情面,说这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选了一处福地,唤作卧牛山,打算开设一处密宗只园精舍,暂时拟名为大香善寺。 这个无法无天的王世子陈祖炎,居然要在越州首开密宗灌顶之风,端的是不当人子。 似乎就他那连老来得子的老父亲都看不下去了。 身材枯瘦的老王爷陈枢贤拉着老赵的手,厚颜提了三点要求。 第一点,打他儿子可以,但别打残。 第二点,那在蕃国已经人人喊打的“灌顶国师”“上善金刚”,如今换了个如意焰花上师的名头,就敢到离朝招摇撞骗?往死里打就好。 第三点,打架的时候能顺带把那大兴土木的大香善寺给毁了就最好了,毁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好似从来没有建立一般。 这番话一出口,倒使老赵错愕了。 还有这样当爹的?还有这样当王爷的? 陈枢贤说这些话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口口声声说这算是一个对儿子怒其不争的老父亲的恳请。 老赵不怀疑这是诓骗他入瓮的手段,却也是真想找那密宗和尚打一架。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他虚情假意,不过借刀杀人罢了,却也叫他足够佩服了,甚至甘愿被他当枪使。 反正利益一致,造势嘛,自然是越轰动越好。 杨氏镖局的不成器的姑爷被你这秃驴欺负了,那还得了? 于是老赵趁着暮色尚未四合,化作一道流星赶月的光华,极致招摇,从越王府大门外三十里处,一气赶到苕溪府乾元县卧牛山。 卧牛山突兀而出,气势恢宏浑厚,弓腰伏首,状若蛮牛犇蹙。 听闻翼朝为保国祚绵延,曾请高人斩尽天下龙脉,居然真就坎坎坷坷延续了八百年之久,纵观史书,也就只有金翼一朝。 可惜最后却被视为鞑虏的离朝当了入室盗,不得不说时也运也,福祸自招。 卧牛山也曾被翼朝国师勘定为龙脉之地,断言卧牛头角峥嵘,不出百年便要化龙。 于是便命人建起一座六层高塔,刺瞎了牛眼,弭患无形,不教画龙点睛。 老赵一落地,便是踩碎了这一座数百年整旧如新的古塔。 卧牛山来龙去脉皆是轰鸣,草木瑟瑟,好似入了肃杀的玄英时节。 老赵看着卧牛山脊背上那大兴土木的大香善寺,由三院构成,西院已经建成两层配殿共二十九间。 无数苦徭不分昼夜,不停辛勤劳作,这等劳民伤财,以奉土木之事,只是为了建立一处灌顶道场,供养戎狄之佛?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现在大成的透骨图也确是与禅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自己这般鄙夷佛教,有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嫌疑。 非也非也,并非用夷礼则夷之,而是讲究个入境问禁,因地制宜,老赵如是想。 老赵又是原地跺了几脚,引动山崩地裂,叫这些无辜服徭役之人都四散逃命而去。 眼见小半落成的大香善寺岿然不动,倒是不得不佩服能工巧匠的设计之妙。 老赵得了越王的保证,尽管施为,事后不会牵连任何一位匠人徭役。 如意上师几乎瞬息而至,他可是立志要将这大香善寺修成千百年后的密宗祖庭的,岂能不上心此处? 老赵直接开打,气机涤荡,拳头密集如天雨尽落方寸,施展的这套拳法名字虽然蹩脚,唤作《无敌神拳》,神意却是真有。 一时间仿佛风掣雷行,锣鼓喧天,迸发出一阵翻天覆地的响动。 没有人疑是地牛翻身,因为老赵和如意上师打斗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如意上师不言不语,可老赵缺了七八颗牙齿的嘴巴一直都没闲着,没有用上只有入品武人可以听见的天象希声,而是如同黄钟大吕,天音滚滚,笼括近百里地界。 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字字不堪入耳,却又字字入耳。 起先家家户户还以为是邻居家传来激烈骂战,可随着余震辐散波及,地动屋摇,这才骇人惊觉是遇上了神人打架。 县城居民纷纷跑出屋外,个个面色如土,心中惴惴,忽有愚民跪伏下去,五体投地,高呼那是嫉恶如仇的神人黜恶、申饬妖魔!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渐渐地听信之人越来越多,敬畏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两人鏖战一个时辰,最后老赵没赢,那如意上师也没输。 更没殃及池鱼,只是将整座峻岭横卧的卧牛山生生肢解,好似庖丁解牛。 山崩地裂,斗石滚走。 第56章 登门朱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整座卧牛山都分崩离析了,依山而建、落成小半的大香善寺自然也是坍塌圮裂。 如意上师眼见倾注心血未来密宗祖庭化为废墟,看似面不改色,却是再无顾忌,出手声势凌厉了十分。 老赵惊叹这秃驴有些道行,原来不仅自己跌境,他也跌境啊,不过他是从三品跌到四品。 对此老赵非但不惧,反倒战意更甚,揎拳捋袖,那就先拿你这个曾经的三品练练手。 好似千军万马,兵戎相见,半个时辰后,两人对垒的余波就将卧牛山从未来的舆图上彻底抹去。 老赵有些累了,气机正盛,是骂累的。 嘴上功夫就是这般,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 居然只骂了半个时辰他就词穷了。 那如意上师是真抗揍,至今未显疲态,老赵却承认自己乏了,既然分不出输赢,那就不想再打了。 他的那些詈词已经用尽了,再重复就没意思了。 毕竟一句骂人的话,最厉便是初听,第二遍就不算多么诛心了。 好在他也差不多骂爽了,也叫百里之内的人都有耳共闻了。 毕竟神人骂得这般恣肆,可那被骂之人却是没有还嘴,原因无非只有两个,一是不是理亏无法反驳,一是力弱无法反抗。 故而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是神人赢了。 老赵说道:“我就只想和你打一架而已,你的大香善寺是越王陈枢贤要拆的,他告诉了我你的位置,不然我也找不到你,我总要投桃报李不是?” 不算如何祸水东引的实诚话,最是有分量,估摸着后续那和尚也能自行咂摸出来,但是老赵还是说了。 如意上师居然真就双手合十,对着老赵行礼,“多谢告知。” 老赵懵了,骂了他这么久,他还和你说谢谢啊? 真是个贱骨头。 觉得并不爽利的老赵没有去寻陈祖炎,只是化虹离去,也没去找老仇家报仇,先去了广陵道宁升府。 听小姐说那老朱贼的金身十分强悍,就连何肆那小子的四品大宗师师伯都没能砍破。 去会会他,不知道和这如意上师比又如何? 一个时辰后,老赵收敛汹汹来势,不事声张地走入宁升府城之中。 毕竟府城之中的守备也并非全然形同虚设,不如之前在县城那般百无禁忌。 除了朱家,他也无意树敌。 老赵翻过高耸的城垣,轻盈地落在灯火通明的城内。 已经多年未曾来过广陵了,宁升府城的繁华堪称江南之最,而今夜市兴起,离朝城市之间一直被严格执行的宵禁制度,也有了废弛的倾向。 虽然律例依旧,却是久禁不止,百姓夜游并不少见,似乎都对夜犯这件事的习以为常了。 那一帮从北边避祸迁徙而来的富户更是对名存实亡的宵禁火上浇油。 好似他们平日在天子脚下谨小慎微惯了,如今天高皇帝远,就忽然开禁一般,解放了自由天性。 想来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头百姓,晚间哪有心力游戏? 十七日晚的月亮从圆月稍稍清减了一些,不细看的话还是挺圆的。 宁升府城中人迹不少,可以预见,若非是七月,只会更加热闹。 华灯初上,灯火辉煌,好一个广陵南都,半城朱邸。 老赵随便拉了醉酒的路人,询问朱家在哪儿。 结果人家反问是哪个朱家? 老赵愣了愣,说就是朱全生家。 那人有些酒醉糊涂,摇头说不知道朱全生是谁。 朱全生之名不管在江湖和庙堂都不算籍籍无名,论武道他是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论官秩,他曾拜正四品监军道。 可惜这些市井小民,说起天下大势可能还侃侃而谈,指点江山。 若要问一声此地的地方父母官姓甚名谁,他兴许都要呆愣思索许久。 当真无知可笑,老赵无奈,直接去了威远镖局。 大小事宜亲力亲为的总镖头兼总掌柜的姚凝脂出面接待,见到老赵,颇为惊喜,看他面貌依旧,脊背却是笔挺,也是从他身上看出些沉疴尽起的苗头,由衷为其感到欣喜。 故人相见,老赵却是懒得寒暄,开门见山,直接问了朱家府邸何在。 姚凝脂闻言面色微微凝重,聚音成线道:“老赵,你要做什么?” 老赵笑呵呵道:“明知故问,自然是来找场子的,姑爷都被那老朱贼剖腹了,我还能当做无事发生?” 姚凝脂看着眼前脊背挺直的老赵,轻声道:“你先别冲动,那朱全生不是已经败在小四手里了吗?” 老赵摇摇头,“宝丹那丫头虽然口口声声何肆那小子说赢过朱全生,但依我看不过是两个傻小子报喜不报忧罢了,小箭雀斗不过老家贼,估计连不吃亏都难。可小孩子懂事,知道报喜不报忧,但做长辈的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这不就来了嘛?” 姚凝脂觉得这话在理,却是仍然劝说老赵从长计议,她不知道朱全生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若是他全盛时期,可比越王府上的大客卿宋苦露还要厉害一些。 老赵呵呵一笑,云淡风轻道:“不妨事,听说那小子的师伯也出手过了,但他算他的,我算我的,而且那朱全生现在似乎也没缺胳膊少腿的,证明他师伯出手也没多讨到多大便宜。没事,娘家也有人,出门前我把这事和老杨也说过了,他没意见。” 姚凝脂一脸无奈,有些抱怨道:“我这姐夫怎么也由着你胡来?” 老赵摇摇头,“不胡来,他相信我,我也是真有底气。” 姚凝脂见他气盛如此,便也没有再劝阻,而是问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老赵依旧摇头。 姚凝脂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指广陵都司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朱颂的宅邸。 朱家传承上百年,其实算不上如何连绵瓜瓞,到朱全生这一脉膝下只有三个孙子,如今分家三户,以风雅颂命名,是朱全生起的。 老大朱风不在广陵道任职,而在沧澜道蓝田府担任按察司宪副,职掌巡察兵备、学政、监军等事务,官秩正四品。 二儿子朱雅,官拜广陵督粮道,掌督运漕粮,三日之前被提拔为藩司藩台,执掌广陵大小政事,承流宣播朝廷德泽政令至于下属各司,官秩二品。 三儿子朱颂官拜广陵都司都指挥佥事,分管屯田、训练、司务等事,官秩正三品。 三个孙子之中,朱全生也的确是最喜欢幺孙朱颂。 姚凝脂说道:“你要找的朱全生,自监军道致仕后,在佛狸祠参禅十年,之后便一直住在幺孙家中,现在应该也不例外。” 老赵道了声谢,转身离去,又是说道:“别陪着,也别送了,就当我没来过。” 姚凝脂也就遂了他心意。 老赵沿着中轴大街直走,不多时就来到了朱漆广亮的宅邸大门前。 广梁大门是三品以上的官宦人家才能采用的宅门形式,秩序仅次于王府大门,放在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家,其实有些僭越。 朱红大门之上的色彩装饰并不华丽,山墙墀头两侧做两块撇山影壁,人站在门前,显得有些渺小,不过和越王府的大门比起来,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老赵刚要敲门,朱漆大门便是打开,眼见粉油大影壁前立着一个紫袍老者。 第57章 除恶务尽 老者宽袍大袖,身材颀长,看着并不如何苍老,却是已经鲐背之年了,紫髯如戟,朱颜鹤发。 老赵眯眼耸鼻确认道:“朱全生?” 朱全生微微颔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 下一刻,老赵挥拳的动作摆在原地,朱全生已经撞碎影壁倒飞出去。 老赵歪头挑眉,声势如雷,“就你他妈叫朱全生啊?” 朱全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照壁雕花,以雅称“金砖”,实际价值也不逊色黄金的青砖堆砌而成的一字影壁炸碎,再看不到那满壁生辉的蜂、马、猴,寓意“马上封侯”的补壁。 朱全生从一地碎了的“金砖”中站起,身上已经光华流转,好似披了一件紫金宝衣。 朱全生不痛不痒,而是拱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老赵见其唾面自干的神情,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养气功夫,“不是,我这都打上门来了,你就这般泥人脾气?” 朱全生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我打不还手,兴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到此为止,只受了一拳,不妨事。” 老赵毫不留情地戳穿道:“装什么装?你有这气度,还不是因为我比你强?” 朱全生摇摇头,“那也未尝见得。” 老赵讥讽道:“本来想骂你一句没脸没皮的老东西,但想着你也不比我年长十几岁,还是算了,我叫老赵,杨氏镖局一个老仆,你说你,当初对人家小孩子动手时怎么不想着与人为善呢?听说你的手刀很快啊,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对了,剖蚌得珠,十四岁的小子你都下得了手啊!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朱全生这才知道了眼前之人的来意,点了点头,忽然垂下双手,知道今夜这冤家是解不了了。 他问道:“换个地方施展?” 老赵讥讽道:“你也怕祸及家人?” 朱全生没有说话,在老赵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一尊金佛。 老赵双手抱胸,不屑道:“花里胡……” 话未说完,下一瞬老赵就被朱全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道兼朱重紫的飞虹拔地而起,老赵周身气焰升腾宛如熔炉,两人气机纠葛甚深,相互裹挟去了城外。 丈六黄金果小身的朱全生双脚落地,磨盘大的手掌将老赵按在入土中。 宝衣无漏、佛骨支撑的丈六金身面前,老赵身形渺小。 他一拳递出,好似蚍蜉撼树,却是将这金身轰得一个趔趄。 丈六金身法相瞬间变回正常大小,黄金璀璨愈加凝实,光照大千,叫人不能直视。 朱全生皱眉问道:“你的透骨图功法从何而来?” 透骨图这功法世间难觅,与阴血录和续脉经相辅相成,几乎能看直指三品的不传之秘,可若是寻常的透骨图,朱全生也不会讶异至此。 换作温玉勇站在他面前,他甚至眉头都不会挑一下,因为那只是野狐禅而已。 而老赵体内流转的气息几乎是与他佛狸祠参禅十年得来的大乘透骨图同宗同源一般,难道是锁骨菩萨? 老赵只道:“关你屁事!” 朱全生点点头,自嘲一笑,的确是自己找骂了。 眼前这人很强,比那刀客屈正强得多,好在自己这段时间也有一些长进。 毕竟佛狸祠十年捡来的四品境界,是无功受禄,托人之福,如有神助。 现在认清了现实,也就不着相了。 执拗崖理作甚? 拿来就用,何须理直气壮? 只是不知今夜这一战又要耗费自己多少寿数? 他可真是时日无多、天不假年了。 有如意上师珠玉在前,显得这朱全生也不是什么难啃的骨头。 如意上师修行了从何肆身上抢走的机缘,是透骨图的祖源,观音三十三应身中有两大法相简居了黄金锁子骨菩萨的境界,不是密宗式变化形相,如意上师修行起来有些避障。 远不至于大乘,却是比自己和朱全生都要纯正一些,现在两人不过赝货打赝货罢了。 不过老赵也从不倚仗透骨图作为一大实力,只是当做疗伤手段,他只精极拳法,而朱全生的无漏金身或者丈六金身,都逃不开佛骨境界的支撑。 七月十七夜的明月依旧播洒清辉。 月色在灯火通明的城中并不显眼,到了城郊依旧,在两大宗师的气机交征下显得更为黯淡。 朱全生宝相璀璨,矗立之处如日初升,老赵闭着眼睛,光照依旧透过眼皮留下一层橘红。 老赵赢了。 这一战,堪称惊天动地,声势浩大自不必说,最后老赵那一段锣鼓经,筛锣擂鼓,以快打慢。 看似速战速决,实则老赵已经全然忘我,他不用像朱全生那般斤斤计较,计算着气数施为,没有负担,只管酣畅,打到眼前之人金身尽落,光辉不复,这才睁眼。 方知天上玉兔隐退,东方之既白。 朱全生跪倒在地,金身残破,本来还算鹤发朱颜的他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好似一尊金佛法相被时间消磨,金漆剥落,庄严不复。 老赵看着金身破败,紫金血液流淌遍身的朱全生,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真心实意道:“这就是无漏金身?是挺硬的,差点没打破。” 朱全生缓缓从地上站起,眼里有些释然。 他看着老赵,语气平淡道:“我输了。” 老赵问道:“不放两句狠话?” 朱全生摇摇头,像是死囚明正典刑之前的豪言壮语吗? 似乎没什么必要了吧? 诚然他还不想死,但种甚因,得甚果,前有屈正,后有老赵,中间夹杂一个何肆,三场极为耗费气数的大战,起因就是因为他觊觎并强取了何肆的腹中红丸。 算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可他的初衷也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死罢了。 老赵一瘪嘴,转过身去,“没意思,走了。” 朱全生神情恍惚。 眼前之人虽说比自己年轻些,但也总该年过七旬了吧? 怎么不懂除恶务尽的道理? 老赵渐行渐远的声音落入朱全生耳中,“好好养伤,说不定我下次我来找你不痛快。” 朱全生站在原地,直至老赵彻底走远了,确定听不见自己说话了,他才答应了一声,“好。” 第58章 盐根 曾经的关外道,如今已经归北狄大端朝所有,暂时还未有区域划分以及拟定新的地名。 被称为离朝祖地的彦天城,现更名为玄龙城,言简意赅,意为黑龙栖息之地。 离朝灭金翼得火德,如今与翼朝遗民合纵连横,加之北狄众部组成的大端朝自称得水德,主张的还是天理循环那一套老掉牙的说辞。 火克金,水克火。 北狄的草原很大,遍地都是野草,不可否认这是个苦寒的地方,也只有野草长得最好,却大多不能耕种粮食。 而中原多是鱼米之乡,沃野千里,蓄积饶多,一块立锥之地便可刀耕火种。 北狄多平原,却也不乏道路险阻,崖石错立。 便是夏季气候凉爽,泉流萦纡,沙草茂密,禽鸟众多的狩猎避暑之地,也难逃大半时日的苦寒,即便烧荒种麦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一季。 一条北狄人叫做龙河,中原人称渜水的独流从此东入海,沿途偶有温泉,但绝大多数一年半载是坚冰,盛夏才能水活,能行舟,冬则以犬驾耙行冰上,地无禾黍,以鱼代食。 所以离朝两都巡行的夏都被渐渐废弃,仿佛早成定局,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去了关内的“入室盗”离朝,也会被北狄打下了祖地。 北狄打下一座相比中原实在瘠薄的彦天城,却是足够的欢欣鼓舞,因为他们离南边又更近了千百里。 中原有句俗谚,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说的就是故土难移,可又有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何况是无奈之举。 北地的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中原史书上苦寒天下无的草原,一代一代,只有最强壮的战士能活下来。 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北狄打下那座彦天城之后,莲川草原一夜地涌金莲,自称白羽王的大汗射摩蠕蠕威视更甚,几乎无以复加,如今广招天下人才。 正统儒学,蕃国佛教,汉地世侯,来者不拒。 射摩蠕蠕自称大君,大君、天可汗之类本是蛮夷对中央正统大皇帝的尊称。 不过如今不奉正朔的大端,也自诩为正统了。 今夜大君射摩蠕蠕就寝万安宫,忽有宫人闯入,吵醒了惊觉少眠的他,他掀开了湿热的被褥,由侍女搀扶着上了虫楼。 虫楼架石为之,居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玄龙城百里遥已见之。 五行学说术语中有将天地含灵划为五虫的说法,便是蠃鳞毛羽昆。 传说只有羽虫中拼击长空的鹰隼,介虫中坚韧不拔的肺螺,和赢虫中桀骜凌厉的枭雄才可以登临虫楼。 不翻旧历已经不只是几百年前,炎离皇帝建成彦天城后的第一天,一只雄鹰落于宫顶龙脊兽之上,皇帝叹道:“此乃羽虫之最桀骜,竟有擒龙之姿。” 谁料如今一语成谶,白羽王射摩蠕蠕来了,成为彦天城的新主人。 射摩蠕蠕居高临下,蒙蒙细雨的夜幕中,他远远地见了火把的光焰,就像是黑纱的帷帐上破了几点小洞,就算只是莹莹烛火透过也变得十分刺眼。 宫人来报,贡真部翕侯息长川的狼骑卫队先行六十里扎营,现就在八十六里外,夜宿城郊,待人马整顿,明日即可入城。 射摩蠕蠕顿立良久,朔风一吹,打了个寒碜,目光暗昧闪烁,末了竟是蓄了一股颓势。 息长川回到临时搭建的帐子中,闻到细微的松枝香味。 是阏氏乌日娜手炉中烧着兽金炭。 兽金炭是用来御供的柴炭,放在火炉之中,燃烧起来一点儿烟味也没有,还颇有松枝清气。 乃是从离军北狩的帐子里搜刮而来的好东西。 这个身子骨单薄的大主母大阏氏,一年四季,只有孟夏、仲夏、季夏不需烤火。 她这样娇柔易碎的女子,合该住在四季如春的南边,而不是朔风扑面的北地。 息长川刚躺下身子,身旁便传来妻子幽幽的声音,“回来了?” 这样的雨夜里本该是最好入眠的,但是她心里牵挂着她的男人,只是肚里的孩子太耗她心神了,所以她裹着毯子不自觉得就昧了一会儿,息长川回来后的一点动静就把她惊醒了。 息长川轻声问道:“怎么还没睡啊。” 她语气温柔,“睡着呢。” 息长川略带歉意,“是我吵醒你了。” 乌日娜摇头,轻声地说道:“今天肚子里孩子老是动。” 息长川安慰道:“我把盐根请来了。” 盐根是北狄历代进贡宫廷之物,深藏于盐湖深处的盐根,年年岁岁,生生不息,亘古不绝,其色理如玉质,形状如龟甲,黑者不佳,黄白明净者上。 除了干净,贵重,盐根的特点主要还是重,重到能压人胎气还能压人的魂,用红布装上一点,系在孕妇腰间,搁在肚脐上头,能安神养胎。 “辛苦了。”乌日娜心头微暖,这是丈夫去镜湖亲自为他请盐而来的。 “静巧。”他有些疲累地叫出这个名字,却又显出几分得意劲,像个套乖的孩子,“足足牛头那么大的盐根,干净得很呢。” “嗯。”乌日娜应道,静巧是她的中原名字,她的蛮族名字是乌日娜是海的巧女的意思。 她笑了笑,“乌兰说我可能怀了个男孩,可他也太好动了一些。” 息长川道:“明天我叫人去把觋师请来,让他看看。” 乌日娜顿时就有些患得患失,担忧道:“万一觋师说是个女孩怎么办?” “那我也爱她啊。” 息长川笑了,寻常牧民家中或许还重男轻女,因为女孩子娇嫩,不适合游牧,但他贡真部的主君,怎会担心这些问题? 若是男孩,就教他武学,叫他保护好母亲和姐姐,若是女孩,自己无非再多守护一人而已。 息长川摸摸熟睡中的女儿塔娜,她身上的装饰除了一头花绳就只有脖子上的红布袋了。 用粗线缝得严严实实,洗澡都没摘下过,反正是从小带着没有想过要拆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只捏得出形状是个珠子。 塔娜的大名叫息玥,玥就是一种珠子。 而塔娜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珍珠,塔娜一直以为袋子里缝着一颗珍珠。 而那泛黑却又褪色发白的红布袋中,其实就是一块雕琢成珠子的纯净盐根。 息长川抱着妻女,说道:“明天就要进城了,也不知道咱的宅子大不大。” 贡真部有口皆碑好脾性的大阏氏轻声道:“只要能住人就好。” 息长川摇摇头,“那不行,我想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像塔娜一样,拥着狐裘,卧在锦衾上,灵澈的眼睛透过榻上的帷幕看到高高的金顶,而不是在点着烛台的昏暗帐子里。” 乌日娜小声道:“那不如回我们自己的部族吧?” 息长川听到妻子这个有些荒唐无稽的提议,居然想都没想,点头道:“好啊,那咱不进城了,明早就回?我去弄个红布袋,你装点盐根贴身放着,回去的路上颠簸,盐根干净又重,可以把我们的孩子压得稳稳当当的。” 乌日娜有些嗔怪自己男人由着自己使性子,也疑惑自己是孕傻了还是被他宠坏了? 怎么说出这么任性的话来?大君还在玄龙城等着呢,哪能到了城外还掉头回的? 她又是显得有些反复地摇摇头,“算啦,进城吧,只要跟在你身边,哪里都是家。” 息长川点点头,轻声说“好”。 翌日清晨。 长川翕侯轻车简从,青翠两马骈驰,安置女眷的车辇后只尾随了不到二十骑卫。 翕侯归城本是一件大事,但射摩蠕蠕登临高楼,并无亲迎的打算,手下侍者只得安分守己。 两列人马穿过视野宽阔的翁城,面对这番无人问津的样子倒是十分坦荡。 相较之下,前几日断臂一条的英氏大将军回城,白羽王整顿衣裳,从容不迫地于万安宫召见,慰问英侯时老脸上绽出一朵菊花。 在彦天城邑变成玄龙城之前,天佑皇帝陈斧正在北狄册封了十位翕侯。 实际上留在城里受封只有四人,其余六人还是在关外道外做着自己叶护。 这四个人里面白羽氏成了统翕侯大汗王,英氏兼任北都车骑大将军,还有一位是贡真部的息长川,另一位狄厉部的叶护,如今连名字都成了忌讳。 毕竟他实在是对离朝“忠心耿耿”,自然在讨伐无德炎离朝檄文之前就被灭了狄厉部全族。 其实他的忠心是真是假暂时不得而知,北狄总部不过需要一颗人头祭旗而已。 本来那次讨伐是打算让息长川邻帐统领一万怯薛军的敖登出面,中原意思是星星,他的妻子乌兰是息长川长女的乳母兼姆妈。 后来英氏主动请命揽过了君命,敖登也就懒得出面了。 打仗可是要死人的,都是长生天注视下的好男儿,父母的好儿子,孩童的好父亲,不该在自家的土地上自相残杀。 结果却没想到英氏攻破狄厉部族之后竟然直接下了屠城令,狄厉部虽然只有七万人,但长过马鞭者斩之。 那年严冬,热血浇地,化开了冻土。 第59章 浑水摸鱼 玄龙城前身乃是仿照中原紫禁城建造的避暑离宫。 不因为息长川这个二品武人的到来而有所波澜,一切如常,毫无欢庆之举。 钦天监一如既往的冷清,五品钦天监监正侯元之站在观象台前。 他是中原人,也是南人,不过祖籍不是江南,而是蜀地。 本来天下文士南迁北徙并不奇怪,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天佑元年,大开恩科,他是殿试三等同进士出身第一,授正八品。 同进士并不是真进士,意思是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 不过是美其名曰罢了。 就像男子妾室也可以被称呼为如夫人。 不过好歹是改元之后的第一次恩客,只有一百三十人榜上有名。 侯元之满怀抱负,却只在京城之中当了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灵台郎。 负责观测天象变化,凡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汇录册簿,应奏者送监,密疏上闻。 当时的天佑皇帝陈斧正崇佛。 天佑以降,禅风浸盛。 天子尚且如此,臣民自然近乎于佞,故而出现了“士夫无不谈禅”的局面,庙堂之上尸位素餐、遁世参禅大有人在。 当然这一切的“万方有罪,罪当朕躬”,如今都已盖棺定论。 权且算作那权阉鞠玉盛的蛊惑天心,以大奸、大恶以乱政,《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之中,此罪赫然位列第一。 须知逃禅一词原指逃离禅佛,如亚圣有言,“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还是要遵从前朝,黜百家而尊儒术,所谓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并非夸夸其谈。 侯元之却是当了三年的五官灵台郎。 天佑三年,天下大旱,禾草皆枯,绝粜米市,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皇帝因为那莫须有的天人感应,不得不下罪己诏,他们这些掌管天象,书云物祥的钦天监官员一整年不曾呈报喜讯,自然奉职无效,久窃禄位。 侯元之算幸运的,只被革职而已。 无非被打发回沃野千里、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当个田舍郎罢了。 须知朝廷之上的老臣乞骸骨的比比皆是,还真有几个不要脸的,在仪銮司查处之前,妄想抽身,纵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人,也要往上翻出个三代之内的南边祖籍来,告老还乡去南边。 无他,南边还有几处富庶之地,算是受旱灾影响最小的了。 可自嘲空有一身天经地纬之才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侯元之却是胆大包天,明明是真南人,却不愿南归故里,而是将北徙变成了北逃。 时值北狄朔北部主君射摩蠕蠕求贤若渴,儒、道、释、医、卜筮,凡占其中一艺者,当即奉为上宾。 侯元之一个没见过几场大雪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便是有些玄奇的成功跋涉数千里,翻过两道长城,投身北狄众部之中的朔北部。 便是将来大端成了正统,为其撰史,怕是都要离奇地一笔带过,只能归结天命使然。 六年时间,侯元之养在射摩蠕蠕帐下,起初名不见经传,还是和草原的巫觋一样祈祷、卜筮、星占。 侯元之还有所不及,因为他不会医理。不知道如何并兼用药物为人求福、却灾、治病。 后来开始为射摩蠕蠕讲述儒家传统的帝王之学、治国之道。 待在王帐之中久了,侯元之也渐渐展露出谋士手段,射摩蠕蠕发现他观兵书战策多矣,并且绝非纸上谈兵,堪称用兵诡谲。 虽然并非用兵者,身居帐中,却往往能对战局一针见血,辞如珠玉,被国师铜山细海称为不习武而晓文者也。 这六年来,射摩蠕蠕对其愈加器重。 北狄攻入关外道前,他的地位已经仅在国师铜山细海之下。 射摩蠕蠕能从白羽大汗王成为如今的北狄大君,有他一份深藏不露的苦功。 可众部还未建国大端之前,射摩蠕蠕已经先许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国师之位给铜山细海,颇有些空手套白狼的嫌疑。 而对于侯先生却是不曾许下任何承诺。 曾经问过铜山细海,该如何封赏此人。 铜山细海笑道,读书人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侯元之而言,不过是因循墨守而已。 直接平天下有何不可? 这天下志大才疏之人常有,志大才大之人却不常有。 玄龙城如今的二圣局面,称呼陈含玉为儿皇帝,也是侯元之的杀人诛心的毒策。 学士以大君射摩蠕蠕之命传书离朝天奉府,道道圣旨不过内长城,却有武人在长城之外运气宣读,响遏行云,起始一句便是:“报儿皇帝云……” 如今建元玄龙,侯元之少说也该官拜左右丞之一。 可北狄大军入主玄龙城后,侯元之听闻大君三年内大端并无挞伐中原的谋划,当即闯入万安宫,向射摩蠕蠕说明其中利害关系。 就算秣马厉兵,从长计议,也不是这个长法,岂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最后射摩蠕蠕笑着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依旧宽慰他,十年之内,定然越过长城,手握神器,叫万国来朝。 侯元之却自知劝说不动这位大君,这些年来他所有天马行空的诈谋奇计都是这位君主点头之后才会推行开来,虽然屡建奇功,成效卓着,但现在是谋国,需要的是金石之计、不拔之策。 大君看重的是脚踏实地、徐徐图之,跳脱不了一点。 他这个毒士若是还不知收敛,继续居功自傲,怕是祸来神昧,就要到了狡兔死了,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 从万安宫出来,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也就彻底失了心气,五十知天命,他的身体早被北地的星霜荏苒给摧垮了,哪里还能再活十年? 别说是他,射摩蠕蠕的身体,能活十年? 听说新帝陈含玉登基之后,想起侯元之这一位卖国巨贼,倒也干脆利落,直接将其在国内的亲族连根拔起。 诛九族那一日,没曾想还有三百余人。 穷在闹市无人问的侯元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亲戚,现在都已株连,心中自然毫无波澜,就算诛他十族又如何? 他的脑袋不还是安稳地放在脖子上吗? 唯一有些惋惜的是听说连自家在江南道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如今都已燔丧。 侯元之对此却不以为意,等他死后向列祖列宗赔罪去吧。 至于骂名,他什么时候在乎过? 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真能杀人,但也只能杀青史留名之书上人,于现实的他不痛不痒,被戳脊梁骨又如何? 就像朔风吹不过长城,关内的积毁销骨又怎么传到关外呢? 甚至不如经年的风霜更磨人。 本就没有封侯拜将,自然也谈不上急流勇退的侯元之暂时回到钦天监中。 不过正已经不是那七品的五官灵台郎,而是当了个执牛耳的五品监正。 观象台上,已经老眼昏花的侯元之抬头望天,白天也有悬象,只是那些星斗太黯淡了,被太阳的光芒遮掩了。 不是他能透过纤云去搜罗那看不见的嘒彼星子,他的眼睛早看书看坏了,即便在星夜,也已经看不清楚星象。 还好悬象着明,莫大于日月,这两个更迭不停地大悬象,他还是能看见的。 如今才算名正言顺的国师铜山细海来到钦天监中,屏退众人。 他抬头看着高台上张目对日的老朋友,好意提醒道:“侯希白,对着太阳看什么?眼睛不要啦?” 侯元之字希白,号白秃。 人如其号,年过五十,已经是个华发稀疏的半秃小老儿了。 之前天符帝被俘的时候,大君阏氏为陈符生取了个污名,唤作秃小厮,这位可是有过跳脚,总觉得是被指桑骂槐了。 侯元之头也不回,语气疏离道:“国师大人,您怎么来了?” 铜山细海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来看看你这小心眼的家伙气死了没。” 侯元之没好气道:“还有气呢,死不了,看过就回吧。” 心中同样纳闷今天可是息侯进城的大日子,这个心思玲珑的国师怎么还有心思来找他这个闲人? “那我就放心了。”铜山细海点点头,却是没有离去。 侯元之一瘪嘴,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没你能活,但也不会这么快死。” 铜山细海并不说些虚情假意的宽慰话,而是说道:“这是真话,你说你,才五十几吧?身子比我这年过古稀的还单薄。” 侯元之却是直白问道:“那你还能活十年吗?” 铜山细海摇摇头,“我都七十八了,再活十年,老而不死,那不就成贼了?” 侯元之呵呵一笑,“咱不就是贼吗?只不过我们所图甚大,窥窃中土神器而已,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铜山细海微微一笑,纠正道:“我们不是贼,是强盗。” 侯元之自然知道其中的机趣。 离朝入主中原之后,也是背负了上百年的“入室盗”之名。 史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 有臣下献策不妨来一记燔书坑史,结果被谏臣讥笑一句,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侯元之闻言这才有些笑意,说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铜山细海摇头道:“哪什么万世之基?什么身前生后名?都是假的,人活一世,只争朝夕,世上没有百代的王朝,也没有风评一边好的人物,史家有笔如刀,咱们死后,不过是任其刻画的泥塑木雕了,若能毁誉参半已经是饶天之幸了。” 侯元之叹息道:“你可不能早死啊,你死了,大君或者未来的大君还能指望谁去?” 铜山细海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股肱之臣,只是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们算什么?不过是过客而已,投石逝水溅起的微末水花罢了。” 侯元之这才回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这个国师大人模样甚是滑稽,他双脚挽起裤腿,手里提着一个竹篓,衣衫都是沾水。 侯元之微微错愕,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铜山细海提了提手中竹篓,笑道:“浑水摸鱼啊。” 侯希白并不遂他心意追问,不屑道:“神神叨叨。” 铜山细海却是问道:“你那个随母姓的儿子王匪呢?” 侯元之的儿子王匪,如今就咱钦天监中,担任一个小小的未入流从九品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大朝贺时,充报唱官之责。 侯元之摇摇头,“不知道。” 谈及老友独子,铜山细海也是不能免俗地客套夸赞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倒是个好名字。” 只是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好,谈不上什么父慈子孝,自己与侯元之相识多年,却也不过见过他儿子两次。 王翡不知从何处笑着走出,对着铜山细海说道:“国师大人,您弄错了,我这个翡是珍珠翡翠的翡,可不是匪石匪席的匪。”(见第一卷,第一百六十三章节 祭剑千里) 侯元之闻言眉头微皱,更正道:“是文采斐然的斐。” 王翡不以为意,拱手作揖道:“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反正他不改就是了。 王翡又是对着铜山细海随意行礼,“见过国师。” 铜山细海盯着王翡细看,没有说话,许久,他忽然郑重地作揖行礼,说道:“铜山细海真是有眼不识真仙。” 早一月前,也就在此处钦天监,铜山细海陪同大君射摩蠕蠕将一枚金贵的神仙钱“瞻云钱”投入那口黄金大瓮中。 当时以水神敕令,叫大瓮浑浊暂时退去,如同拨云见日。 并非只是叫射摩蠕蠕开眼,也叫自己开眼。 其中一尾灰黄交织的鲫鱼,身形好似虚幻,只有鳞片是淡淡的魄力金色。 铜山细海称呼它为变数。 而那条恹恹的鲫鱼其实并不自由,被一条手腕粗的暗金色似蛇似鳝之物盘踞其中,只能悬停水中,不得游弋。 那条蛇鳝,好像似曾相识,铜山细海也是因为侯希白置气之下来了钦天监当监正才误打误撞,茅塞顿开。 他想起自己只有数面之缘的侯希白的儿子王翡。 原来他就是那位深藏不露的谪仙人。 侯元之自然也知道这世上有谪仙人,更是亲眼见过,他看着和自己并不相熟的儿子,他是自己年轻之时和折江一条江山船上的奴籍女子所生。 当初自己刚刚得了孝廉之位,便与那贱户女子断了联系,连她肚里的孩子也未曾在意。 想来这么多年,自己似乎和他无甚交集,得知自己儿子喜欢星象,就将他安排进来钦天监, 想着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 就让他看个够,看他个三年五载,想来也就腻了。 侯元之却不知道,这瓮天一切都是假的,就这穹庐天象是真的。 对于宿慧转世,好似梦游来此的谪仙人,那才是属于他们的真实。 侯元之闻言,孱弱的身躯一颤,扭头看向铜山细海,一双浑浊爬满白翳的眼睛泛出阴沉,质问道:“国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铜山细海笑道:“字面意思。” 他对着王翡说道:“大君今日没有接见息侯,而是邀请仙家去万安宫一聚,算是诚心敬意,还望仙家能拨冗一叙。” 王翡对此并不惊讶,况且他本就没有刻意隐瞒身份。 只是看着一脸惊愕的后侯元之,这才无奈笑笑,轻声说道:“爹,别这么看我,我的确是谪仙人,但也还是你儿子。” 侯元之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陌生的儿子。 “王斐……” 王翡掀唇一笑,“您若是觉得不自在,或者难以自处,咱们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管你叫爹,你管我叫仙人?” “仙人?” 侯元之凝眉。 王翡笑容灿烂。 侯元之忽然破口大骂,“我日你娘个仙人板板仙人!” 常被嘲笑乡音难改的侯元之涨红了脸,难以想象他那病殃殃的身子能支撑处他吼出如此如雷贯耳的响动。 王翡如闻惊雷,一时之间面色变得不可名状,颇为精彩。 他看着侯元之又要发作,他有些头疼,对着铜山细海使眼色,催促道:“国师,既然是大君相召,可别叫他久等了,咱们快动身吧。” 铜山细海点点头,转身走在前头。 王翡也是快步跟上。 两人无话。 王翡知道铜山细海竹篓路装着从黄金大釜中打捞出来的影射之物,不过这大瓮本就是瓮天蠡海,井中窥月罢了。 又不能施展什么巫祝咒杀之术,捞来何用? 若是真能以投影影响到本尊,就凭地下幽都暗河只用数百条鱼殃,有李且来坐镇其中,怕是叫天上仙人不敢下界。 王翡并不好奇,只是没话找话问道:“国师,您这竹篓里装着什么好渔获啊?” 铜山细海也不瞒他,大大方方递过竹篓。 王翡并不接手,只是探头一看。 一条灰黄交织的土鲫张开两片鱼鳃艰难呼吸,鳞片倒是好看颇梨色,只是也黯淡下来,没有了沃润生辉的光泽。 王翡顿时笑了,心道,“哟,这不是何肆吗?” 第60章 剩下的我来吧 王翡从万安宫出来,与大君射摩蠕蠕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 确信射摩蠕蠕一无所获,却还是露出笑容,微笑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王翡顿时来了谈兴,那就再送你十年吧。 又是一番毫无建树的废话之后,被称为五大名枞之一的白鸡冠喝了三壶。 眼见这位大君露出肉痛的表情,王翡这才告辞离去。 不过离去之前,还是在这位大君的牵线搭桥之下,认识了一位同乡。 这座玄龙城现在真可谓是真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就连颇为循规蹈矩的谪仙人行迹都不罕见。 这些谪仙说来好笑,明明不敢犯禁,甚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不在离朝境内,那李且来就会鞭长莫及。 其实不过心照不宣而已,只要你不犯贱,人家也懒得来砍你。 那位同乡不如自己这般坦荡,藏头露尾的,甚至不愿自报家门。 可在听说自己是浊山一脉之后,他便流露出竖子不足与谋的厌恶神情。 王翡对此不以为意,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翡不想和自己那有生恩无养恩的父亲大眼瞪小眼,故而没有回到钦天监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真要说起来,是他抛妻弃子在先,而自己却并没有亏欠他什么。 侯元之能凭那弱如扶病的肉体凡胎翻山越岭,穿过两道长城,顺利投身朔北部,说来玄奇,其实也好解释,自然是因为他的庇护。 王翡出了万安宫之后,想起国师铜山细海竹篓之中那土鲫。 倒是叫他睹物思人,想起了自己夺舍何肆那一次。 天地良心,他当初真的就是以道家阴神远游之法随手占了一具躯体,想要与站队离朝的仙人掰一掰手腕。 没想到随手一招竟是妙手偶得,何肆那小子堪称变数,而他身怀的落魄法,好像是自己一位同乡求而不得之物啊。 可惜自己那一次夺舍,他倒是有些境界地为他人作嫁衣裳,然而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只是按照何肆本就修好的路径将身躯之中的吞贼除秽二魄化血,未能窥见全貌。 否则自己也算是奇货可居了,有了与那人在商言商的底气。 罢了,先找他去提一嘴吧,不管他损人不利己,先拱个火再说。 浊山一脉在外界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骂名也由此而来。 即便在化外,他们也不算本土之人,而是一帮来得去不得的可怜人,所以也就自暴自弃,有了祸乱天下、兴风作浪的可恨之处。 …… 何叶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何肆死了,死相极惨,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刺穿,面容痛苦而扭曲。 何叶想要尖叫,却是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梦到过很多次何肆形状各异的惨状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梦,但却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 想要挣脱,却是连一副身体都没有,偏偏又能对那份痛楚感同身受。 当何叶从一人横竖辗转都探不出手脚的大盘炕上惊觉坐起,已经日上三竿。 今日是七月十八,何肆去蝙蝠寺的第二日。 早些时候的清晨。 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中。 那在何叶梦中死相极惨的何肆,却是一夜未眠。 晨钟幽幽响彻几遍,叫醒也就只有两位本就没睡着的施主了。 没过多久,又是鱼梆云板交替作响,是到了用斋的时辰了。 蝙蝠寺这等子孙丛林不比毗云寺那十方丛林的规矩森严。 不过斋堂一天两食、过午不食还是一以贯之的规矩,并不因为两位善男女的到来而有所优待。 早粥最晚留到卯时。 摆出锄镢头架子一夜未眠的何肆打开房门,叫同样不得安睡的何花用斋饭。 何花面庞带着些憔悴,眼中透露出疲惫。 好在见到何肆就好端端站在起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的何花终于是暗自舒了口气。 何肆见她一脸疲倦,关切问道:“是没睡好吗?” 何花点点头,反问道:“你是一夜没睡吗?” 何肆笑了笑,“你知道了啊。” 何花轻声道:“因为你没打鼾。” 何肆从小有打鼾的毛病,只比磨牙梦呓不断的何叶好一些。 蝙蝠寺的禅房并不隔音,毕竟是药师佛道场,讲究一个正大光明,境随心转,修持之人一片赤诚,并不在乎所谓的隔墙有耳。 何肆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会打鼾了。” 沉睡不醒、梦魇笼罩、惊惶少眠、梦呓鼾声,这些症状都是因为尸犬魄的问题。 从何肆八岁开始,尸犬魄点滴化血,便再难以尽忠职守,如今现在却是不会再复这般情景了。 何肆忽然想起二姐何叶,宗海师傅说她是宿慧未觉之人,她的尸犬魄为何也会玩忽职守呢? 谪仙虽然跌入泥潭,但也不至于泯然众人吧? 何肆回想过去是十几年,那时候的自己虽然也不知道所谓仙人宿慧转世来此的秘密,却也真没在她身上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何肆暂时不去想这么多,心中不由控制地愈发沉重,总有山雨欲来前的不得宁静。 他勉强笑道:“姐,饿了吧?” 从昨日午后开始,何花也有快十个时辰没有吃过东西了,换作一些修持不够的僧人都不一定能扛得住过午不食,何况她并不是武人,又是没有以眠消饥。 “有点。”何花点点头,是真一顿不吃饿得慌。 两人相伴去到斋堂之中,何肆还是不食,陪着何花吃过斋饭,便再度开始了无所适从的一天。 宗海和尚完成了早课便找到何肆,问道:“小何施主,昨夜为何不睡?” 何肆反问道:“宗海师傅为何也不睡?” 宗海和尚挠挠头,“并非不睡,而是在等你睡。” 本就心有所感的何肆向他求证问道:“我是不是会梦到什么?” 宗海和尚没有骗他,点了点头,“只能说有可能。” 何肆摇摇头,“可我还没准备好。” 宗海和尚赧颜一笑,如是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你今晚睡吗?” 何肆沉默半晌,然后歉然摇头,“我当然相信宗海师父,我只是不太相信自己。” 宗海和尚并不多言,微微颔首,“没事的,慢慢来,不着急。” 用过斋饭之后,何花的天葵竟毫无预兆地来了,她红着脸小跑着回禅房中去。 何肆不便明着关心姐姐的月事,只能独自坐在山顶凉亭之中讪牙闲嗑。 登高自然远眺,忽就看到伢子湖的岸边有人乘船而来。 何肆目力极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忽然站起身来,呆立片刻,向着山下奔去。 何肆没有气机傍身,却是健步如飞,下山指路一跃七八级石阶,虽然明知那人乘船不如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急切赶路,却是脚步半分不曾放缓。 何肆站在豸山孤屿岸边,看着那小小舢板载人而来,还是那已经致仕多年的陶孝廉,真是个执着于“慈航普渡”的居士耆老。 何肆看着小小如豆的舢板一点点在自己眼中放大。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 李大人! 那舢板在湖面上缓缓划行,穿过蜿蜒水纹划分的芦苇荡,渐渐接近岸边。 终于等到舢板靠岸,何肆已经立在水穷之处,无法再往前相迎一步。 李嗣冲还是这般健谈,看似与陶孝廉相谈甚欢。 他一跃跳下舢板,稳稳落地,令人惊讶的是,那被他借力起跳的舢板居然也稳稳当当,不曾出现一丝摇摆。 李嗣冲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掏黄白物的煞风景之事,那不是变相侮辱这居士的善举乃是鬻渡了吗? 他只是转身笑着对陶远抱拳说道:“多谢陶居士相渡。” 陶远也是拱手回礼,同时朝着何肆报以笑意。 何肆也是回礼。 陶远划桨离去,李嗣冲将何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神带着些许调侃,笑道:“上次见面还有点微末气机的,怎么这回已经变成凡俗武夫了?真是越练越回去了。” 何肆面带苦涩道:“一言难尽啊,李大人,你这是刚回京吗?” 李嗣冲点点头,“比你晚了三天。” 何肆没有再说什么。 李嗣冲诧异道:“小子,怎么不问我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 何肆微微一笑,反问道:“问了讨嫌吗?” 他想起胡村那次分别自己想要邀请李嗣冲结伴回京,结果李嗣冲拒绝了另有打算,他多嘴一问,结果被李嗣冲噎了一句需要向你汇报吗? 李嗣冲摇头笑道:“讨嫌不至于,讨骂是一定的。” 何肆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是对着李嗣冲郑重说道:“李大人,好久不见。” 李嗣冲也是收敛笑意,对着何肆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在何肆猝不及防下,一拳递出。 这段时间何肆遭遇大宗师或者像宗海师傅这样的奇人异事太多,导致伏矢魄近乎成了摆设,只能马后炮般惊醒心神。 但这一次何肆终于是有所察觉。 他一臂横在身前,虽无气机附加,却是单凭骨勇抵挡李嗣冲的拳头。 重拳打在臂骨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肆只是微微后退一步。 李嗣冲显然只是试探,留了不少力道。 何肆眼中有光,像是对着长辈炫耀的孩子一般抬头,等着以李嗣冲的毒舌说出那阴阳怪气的褒奖。 却是没想到李嗣冲这回只是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夹枪带棒,“不错,你如今这透骨图的造诣,是我没有料到的,甚至在温玉勇之上了。” 何肆闻言,咧嘴一笑,满心欢喜。 李嗣冲也是笑道:“你虽然没了气机傍身,但是看起来状态也不算糟啊。陛下记挂你的身体,叫我来看看,你得知恩啊。” 何肆闻言笑容收敛一些,言不由衷道:“那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李嗣冲装作没有听见他语气其中的些微怨怼,这呆头呆脑却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小子,在自己面前还真是率性,没有遮掩什么。 不知道仪銮司监察天下,那是天子耳目吗? 李嗣冲问道:“听说你深受霸道真解的遗祸影响,怪我吗?” 何肆摇摇头,“若非有这霸道真解,我早就死了,哪管什么遗祸,总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况且何肆现在也知道了自己的恶堕并非全然因为霸道真解。 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施展霸道真解之后,血食的影响本来都在宗海师傅的帮助下将其近乎完全摒弃了,只是造化弄人,在后来潮音桥受陈含玉之命,摘取悬剑见天,又无奈被谪仙人王翡夺舍。 这才重拾了这霸道真解,并且揠苗助长,强行炼化白龙血食,导致累坏了不曾熬打过的皮囊,所以才有后来的恶堕。 这也不过诱因之一。 依宗海师傅所言,将那小气的尊者出佛身血才是真正的逆罪,业报是要恶堕阿鼻地狱的。 李嗣冲对何肆的态度颇为受用,说道:“还算你拎得清,不算是个混不吝,现在看来倒也将霸道真解的根种拔除了小半了,是谁帮你解的血食之祸?” 何肆如实道:“是毗云寺的宗海师傅。” 李嗣冲又问道:“上次也是他出手吧?” 何肆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李嗣冲道:“剩下的我来吧。” 李嗣冲此言一出,何肆顿时大喜过望,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61章 杀活在手,宝刀生寒 两人相伴上山后,垫了月事布的何花也正巧从禅房中走出。 看到仪銮司百户李嗣冲的到来,何花面色微白。 在她印象中,这可是位不好相与的军爷。 自己弟弟何肆二月时候锒铛入狱,之后与他多有瓜葛,却都不是些好事。 李嗣冲见状笑,对着何花笑道:“怎么了面色这么差?是因为见到我还是因为来月事了?” 何花面色更加难堪,这等私密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虽然羞愤且疑惑,但也只得是瞪了何肆一眼。 何肆顿感无辜,有些无奈对着李嗣冲说道:“李大人,你别开这种玩笑。” 何花已经知道何肆先前接取悬榜任务去往山南道一事,有李嗣冲多方照拂,对他也稍有改观,却是不能亲近,在她印象里,李嗣冲总是带着几分刻薄,是为玩人丧德之流。 知客慈英和尚出面接待,李嗣冲还是这般喜欢拿银子砸人,一挥手拿出了两块二十两的银铤投入功德箱中。 成功从善友跻身檀越。 李施主乐善好施,只想在蝙蝠寺山居一段时间。 可惜蝙蝠寺只有三间禅房,都住人了。 李嗣冲挑了一间远离施食台的禅房,就是宗海和尚现在起居的。 他倒是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直言要换一间房。 宗海和尚提出可以搬去与寺中僧人同住。 李嗣冲却只说叫何肆搬来与自己同住,腾出他的那间寮房给宗海和尚。 何肆自然没有意见。 但来蝙蝠寺挂单的宗海和尚却是有些欲言又止,似要与何肆共宿一间。 李嗣冲顿时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才不会因为陛下对这个和尚讳莫如深而心存忌惮。 佛不是说过,众生平等吗? 佛又说过,檀越施主当恭敬如子孝顺父母,养之侍之长益五阴,于阎浮利地现种种义。 虽说是些自相矛盾的话,但也足够他立于不败之地了。 …… 屈正果然言出必践,说要吃烤鸭就要吃烤鸭,带着徒儿李郁,徒儿他娘陈婮还有小女娃芊芊来到京城。 本来他想要自己往返一趟京城的,但那被自己占据水利一招天狼涉水打败的女子大宗师公孙玉龙却是不曾离去,而是说烤鸭一定要趁热吃,凉了油脂都凝固了,皮肉分离,腻到难以入口。 这话颇有些高高在上了,吃糠咽菜的人家会觉得冷了的炙鸭难以下咽吗? 屈正也不放心将这三人留在嘉铜县,那不正好遂了公孙玉龙的心意了吗? 一个四品大宗师想要行掳掠之事,那不手到擒来? 故而就有了如今人同时去往京城的画面。 陈婮本来想说烤鸭而已,不用如此当真,就算要买,小镇之中倒也有铺子,不必舍近求远。 屈正没有说话,公孙玉龙已经说了季布一诺和曾子杀彘的故事。 屈正不喜欢这个要和自己抢徒弟的女人,并不存在什么不打不相识,或者武人相重。 可公孙玉龙要回京城,却也不能霸道的不让她走,毕竟能胜过和能杀之并非是一回事。 公孙玉龙要顺道回京城,只能随她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李郁既然有了武道比自己还厉害些的师父,公孙玉龙虽不是君子,但也不得不成人之美。 昨夜她问起李郁,可想知道自己身世? 屈正快他一步说道:“他不想。” 公孙玉龙不管屈正,而是看着李郁,等待回复。 李郁却是将眼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这个看似性子柔软无刚的女子,既然能承受流言蜚语九年时间拉扯孩子长大,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坚韧。 陈婮对着儿子摇摇头。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所谓的精熟境界,并不是什么武道上的入门汉,而是几乎山巅顶点的存在。 人死已矣,既然阴阳相隔,便不该再为死事使生者忧患了。 这个女子看似贞洁,其实薄幸。 对父亲毫无印象的李郁见娘亲如此作态,也就摇头,说自己不想知道。 公孙玉龙也就不再一厢情愿。 如今的场景,是屈正一手搂抱一个孩子,倒是健步如飞,公孙玉龙主动示好,想要裹挟陈婮前行。 屈正还是有些提防她,一个偏长是阴损刁钻的软剑的大宗师,不见半点堂堂正正的气象,实在叫他感官不佳。 陈婮却是并不提防公孙先生,被她牵着双手,两大宗师裹挟三人,去往京城,看似气象不小,引来不少猜疑。 可任他们如何奇思妙想,怕也想不到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一只许诺出去焖炉烤鸭。 五人通过地下幽都走入京城。 一路上光怪陆离的地下世界莫说是孩童,就连陈婮这个大人都要眼花缭乱。 这还是公孙玉龙顾及妇幼,还特意避开了姜桂楼和斩铁楼一处蚀骨地一处无百无禁忌之地。 带着几人在尊胜楼绕了一遭,指出自己的住所所在,说自己这段时间都会住在京城。 屈正刚要怒斥这女子贼心不死,公孙玉龙便拿出了一锭银子,塞入陈婮手中,说去尝试一下挂炉烤鸭也无不可,旋即便干脆利落走入府宅。 墩叙巷,何家。 何三水拿着一张鹿皮擦拭完屈龙刀身上的灰尘,手持一块洁净棉布,沾着山茶籽油给屈龙涂油。 他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何叶,难得,今天虽然又起晚了,但是没有打呼噜也没有说梦话。 何三水忽然心软,算了,再叫她多睡一会儿吧。 何花何叶都去了西郊豸山,家中一下就冷清了不少。 何三水停下手头擦刀的动作,看着四仰八叉的女儿,忽然笑了,笑容温和。 何三水当局者迷,并未察觉到自己这段的脾性好了太多。 换作以前,这个拖油瓶女儿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还睡没睡相的,自己定然也是懒得说她,但是皱眉冷视是一定的。 等她醒来,其实不过睡了一场懒觉而已,却必定觉得理亏心虚,若是再刚巧撞见自己,光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眼光就能叫她哆哆嗦嗦。 其实男人在家里积威太盛,并非真就威严,多是没出息的表现,只会造就疏离和不睦。 换个角度来说,如此家庭,这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真得心生怨怼,是真孝顺,也是一位齐柔的母心。 齐柔崇佛,却有言道,母心即佛心。 自从何三水修炼了何肆给他的《斫伐剩技》之后,顺遂得太过异常了,好似高屋建瓴一般,毫无瓶颈困厄。 而何三水的心中几乎就再没有了真火郁结,很多时候都是佯怒,不过虎死骨立威犹在。 真是咄咄怪事。 忽然虚掩着的房门被粗鲁推开,响动不小。 挎着无鞘大辟的屈正一步走入。 何三水抬头望去,屈正并不收敛气势,前者下意识便握住了屈龙。 屈龙的刀柄材质是大红酸枝,已经被把握得油润有光,如此好刀,想必每一任主人都会对其爱不释手。 何三水也并不例外。 宝刀有灵,把玩一词近乎狎辱,屈龙虽然在何三水手中不过短短几日光景,被他持握着,却颇有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味。 气势陡变。 杀活在手,宝刀生寒。 何三水看着来人,本能觉得来者不善。 可当他看清眼前那八字胡男子拖家带口的样子,左手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右手一个大一些大男孩,还配了一把木刀。 心中戒备却是放下不少。 何三水又是皱眉,忽然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这个酗酒的男人倒是没有酒醉糊涂,在脑中思索一阵。 旋即想到,这不是七年前老爷子出殡下葬那天,在老坟岗遇到的那个奇怪男人吗? 何三水有些疑惑,问道:“你是?” 屈正不答反问,“何肆呢?” 何三水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的男人,心中戒备又是升起。 正此时,大盘炕上被噩梦惊袭的何叶忽然惊醒坐起,大喊道:“小四!” 第62章 烤鸭 何叶几乎没有一人睡过,起先还觉得自在,一张大盘炕上任她四仰拔插随意横陈,可入夜后便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大抵有句老话,叫做身盖千层厚,不如肉挨肉。 没有大姐何花的相拥入睡,何叶体会不到将头面埋入那一对肉鸽之中的“双峰贯耳”的安适,这会儿惊梦而醒,面色略显苍白。 屈正看向盘炕上那满头密汗的圆脸少女。 单说这圆脸,和杨宝丹那丫头还有肖似呢。 何叶双眼无神,睡久了,身子乏得厉害。 她才注意到家里来了人,还不少。 一个短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两个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屈正对着何叶扯出了个难看的笑容,问道:“丫头,做噩梦了?” 还未彻底醒神的何叶只当是自己不认识的客人,讷讷点头。 屈正便说道:“不知道这边有没有一种叫做结香的树,民间传说叫做梦树,你可以去找找看,如果真做噩梦了,就用在梦树的枝条打个结,据说可以解厄脱难,当然若是做了好梦,也可以试试,说不定也能美梦成真。” “梦树?” 何叶一脸茫然。 屈正点点头,说道:“对,你去找找看,很好认,有花无叶,枝条柔软,冬末春初开花,春夏之交结果。” 屈正还是对这个圆脸女孩有些善意,倒是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一样哄骗。 就像当初晋陵县外,和朱家老朱贼一场大战过后,杨宝丹与他席地而坐,他也会提醒她注意地上的热气,当心拉肚子。 这位自以为穷凶极恶的第四代人屠,其实不论心迹行迹,都要比世上许多沽名钓誉的善人要纯良。 双眼依旧蒙着纱绢的齐柔听闻屋外的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对着丈夫明知故问道:“他爹,是来客人了吗?” 何三水不认识屈正,却是低声说道:“找小四的。” 他知道自己儿子现在已经认识了许多厉害人物,有客登门寻找,自然不敢怠慢。 屈正看见齐柔蒙眼的样子,眉头微皱,有些疑惑,何淼这一家子,他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自己本身就在京城蛰伏了多年,就是心存不忿,想着老头子最后活着那几年,实力半废不说,眼光也差。 怎么找了个刽子手做徒弟?虽说只教些朴实无华的杀人技艺,但也算鬼迷心窍了。 若是何淼这等俗人都能算作徒儿,那当初的自己为何不能? 至于这便宜师弟何淼的妻子齐柔,本来就是瞎子,现在怎么还遮起眼睛来了? 齐柔闭着眼,还隔着两层纱绢,却依旧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朝着屈正的方向笑了笑,柔声道:“这位大哥,您是小四的朋友吗?” 其实现在的齐柔已经能看见了,只是需要慢慢适应而已,何肆在去往蝙蝠寺之前教会了她运睛除眼翳的导气歌诀,剩下的就靠水磨工夫,勤练不辍了。 这何家的屋子太小,只有三间房,屈正稍一感知就知道了何肆兵不在这儿,可他突然玩心大起。 面对何叶和善的态度不复,变脸似的换上一股兴师问罪的口吻,冷声道:“谁和那臭小子是朋友?那小子呢?叫他出来,老子讨债来了。” 齐柔听闻屈正之言,面色微变,心想难道是小四哪里得罪了人家? 屈正并不收敛气势,可比何三水这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刽子手骇人不知凡几。 齐柔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是被骇退一步。 何三水见状也是站起身来,对着屈正沉声说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在下何淼,是何肆的父亲,我儿如今不在家中,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我代他向您赔罪。” 屈正笑道:“赔罪,好啊,直接赔钱吧?” 何三水闻言却是舒了口气,只是赔钱而已,能用钱解决的梁子,必然不算什么深仇大恨。 他问道:“您要多少钱。” 何三水爽利,屈正愣住了,没想他居然这般爽快? 真把自己当成好打发的叫花子了? 何三水干脆利落,甚至都不过问是非曲直。 真问了又能如何,儿子不在,还不是人家一言而定? 其实对于何三水来说,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 之前何肆锒铛入狱时,自己在临昌县监和刑部天牢两处监狱打点关系就花掉了数百两银子,几乎是大半数的家财了,却是没有丝毫肉疼。 而现在何肆本事大了,比他厉害了,却似乎遇到了不少麻烦。 否则以自己儿子的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会才回家几天就连日奔波?甚至还想着离开京城,迁居江南。 何三水觉得自己老了,一个父亲的服老,多半是从自觉帮不上孩子开始。 眼前好像又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却只需要以黄白物就能摆平,何三水自然不会吝啬,更别说自己身上的钱多数还是儿子自己挣来的。 屈正却是陷入了沉思,心想要多少钱好呢? 最后他紧皱着眉头,恶狠狠道:“二百两!” 何三水点了点头,没有一丝犹豫,二百两,正好有,不动儿子那份钱,他也拿得出。 他转身对着何叶说道:“都睡傻了,该爬起来了。” 何叶此刻还有些迷迷瞪瞪,却是听话的点头起身,然后何三水又是拉过妻子齐柔的手,叫她拉着何叶,示意两人回里屋。 屈正见状,面露不满,质问道:“何淼,你这是在提防我?” 何三水没有说话。 屈正皮笑肉不笑道:“是在怕我?” 何三水依旧不言,若是妻女不在,自己的确应该对他满心忌惮,但现在,由不得他害怕。 他本能觉得眼前这个刀客很强,若是冤家宜解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今日可能就要祸事。 屈正看着何三水手握屈龙,这不是师兄曹佘曾经的佩刀吗? 辗转又落入这何淼手中了? 呵!你们倒真是一门兄弟,情谊颇深啊。 屈正面露不屑,自己要真有歹意,岂是眼前的何三水能挡得住的? 他心道,“别人挤兑连屁都不敢放的孬货,若不是老头子交代不准同门相残,一定把你杀了。” 看着妻女回屋,一直把全部家当都放在身上的何三水这才从怀中掏出钱庄庄票,两张一百两的。 他上前几步,递过庄票,沉声道:“您收好,二百两。” 屈正没有抬手接过庄票,只是眉头更皱,故意找茬道:“我说的是黄金。” 何三水摇了摇头,“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屈正咄咄逼人道:“那你把你手中这把刀赔给我吧?” 何三水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屈龙,低声说道:“这刀可不止二百两黄金。” 屈正无赖笑道:“给就给了,我还能找你钱不成?” 话虽如此,屈正却是盯着何三水,心道,“我倒是看看你这孬货是不是真没有血性?你若是再敢唯唯诺诺,我就真要出手了,虽然答应了老头子不杀,但叫你活受罪却也不算食言。” 屈正身后的未亡人陈婮看着屈先生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作态,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十指绞在一起,只觉手足无措。 她算是个良妇,丈夫死后只有被欺负的份,哪有欺负人的时候,如今倒有莫名些物伤其类的悲戚。 心中想起昨日公孙玉龙说过的话。 屈正先生不是好人,李郁跟着他会学坏的。 李郁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眼面色晦暗的母亲,转头对着屈正说道:“师父,吃烤鸭应该不用这么多钱吧?” 李郁的声音不响,却仍落入何三水耳中, 何三水当即皱眉,“烤鸭?” 第63章 好人 屈正因为宝贝徒儿的一句童言无忌而瞬间破功。 毕竟为了一只烤鸭勒索,这也太没品了吧? 屈正盯着何三水,一脸凶恶问道:“钱不要了,我找何肆,何肆呢?” 何三水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庄票放回怀揣。 他也知道了这人就是诚心找茬来的,喂不饱,没办法。 屈正看到何三水紧了紧手中的屈龙,这才有几分真心的笑意,问道:“你这是要和我练练?” 何三水沉声道:“阁下也是有家室之人,想必知道什么叫祸不及家人。” 何三水显然是把屈正身旁之人当成他的亲眷了,可惜屈正是个老雏,鳏到现在。 他没有被何三水这话给刺激到,只是咧嘴一笑,“何肆他去哪里了?” 何三水摇头不答,而是说道:“老话说子债父还,不管何肆是否真做了错事,得罪了你,他是我儿子,你找我就好,但也希望到此为止,无论如何,我都一力承当。” 屈正见他到了这份上还不说些重话,更是鄙夷,讥讽道:“就你这点可怜的气机,也配和我动手?还没我崩出一个屁的动静大,别说是我,就连我徒弟你都打不过,不信你试试。” 李郁有些犹豫,轻声道:“师父,这不好吧?” 屈正却是半点不耻,理所当然道:“有什么不好的,你去,削他。” 何三水看着还没自己一半高,还挎着一柄木刀的李郁,有些啼笑皆非的荒唐感,脸上郑重却是没有散去。 他竟然被人轻辱至此。 李郁真就向前一步,却是人小鬼大道:“师父,这位就是你说的师叔吧?” “师叔?” 何三水闻言更加疑惑了。 屈正不答,不愿承认眼前这个未入品是人屠一脉的传人之一。 李郁见屈正不言,却对着何三水抱拳行礼道:“师叔您好,我叫李郁,是师父的开山弟子,我师爷叫屠连海。” 何三水愣住,然后看向屈正,脱口而出,“你是曹佘师兄,还是吴恏师兄?” 何三水此言一出,屈正面容瞬间阴沉,直勾勾盯着何三水,语气冰冷道:“除此之外,老头子没再和你说起过别的名字了吗?” 何三水想了想,缓缓摇头。 李郁从旁说道:“我师父姓屈名正,也可以叫他阿平。” 何三水仔细思索这个名字,却是没有半点印象,最后只得艰难摇头,如实道:“我没听老头子说起过这两个名字。” 屈正忽然笑了,笑容冰冷。 本想着回去的时候去老坟岗看看那老登,叫李郁磕几个头。 现在看来,磕头免了,还得在他的坟头撒泡尿,就当孝敬的热黄酒了。 屈正语气平淡,面无表情道:“曹佘也好,吴恏也好,都死了,我杀的。” 何三水略带惊愕地看着屈正,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要真如这对师徒所言,这算什么,同门相残吗?所以才找上了自家? 屈正问道:“何肆不在,那你家大姑娘何花呢?怎么也没看见她?” 何三水盯着屈正,没想到他对自己家的情况如此了解。 屈正只是随口一问,这话落在何三水耳中却好像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 何三水虽然对何肆说人有亲疏远近,自己从不掩饰对亲儿子的偏心。 但若是感情,却是不差的。 便是说今年二月份入狱的不是何肆,而是何花何叶中的一人,他砸钱捞人时顶多是眉头紧皱,骂几句赔钱货。 何三水沉声问道:“出去打?” 屈正嗤笑道:“我要是你,这点微薄气机都不好意思出门,在屋里又能弄出多大响动?房倒屋塌?” 何三水没再说什么,多说无益。 里屋的母女俩都是一脸担忧,齐柔因瞽目而善听,何叶则是贴门听着动静。 何叶焦急道:“娘,爹和那人好像要打起来了。” 齐柔无能为力,只能轻声道:“咱们好好待着,别添乱。” 外屋的屈正推了推李郁,“李郁,你去,削他,削完咱们拿钱吃烤鸭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芊芊却是说道:“阿平伯伯,咱们这样算抢劫吧?” 屈正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怎么能算抢劫呢?这叫讨债。” 芊芊一脸认真,问道:“可他欠了阿平伯伯什么吗?” 屈正一时语塞,好像也没有。 芊芊说道:“咱们这样好像坏人啊。” 屈正笑容一滞,心想带着孩子就是麻烦,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明着说自己就是坏人,莫名地就怕自己的言传身教歪曲了她。 屈正讨好笑笑,“这不是为了吃烤鸭吗?” 芊芊摇摇头,“那我不要吃烤鸭了。” 好像是因为自己才惹出了祸事,只要自己不吃烤鸭就好了。 她已经吃过三次烤鸭了,觉得知足了,就是有些对不起没吃过烤鸭的李郁。 李郁也是表态道:“师父,我也不要吃烤鸭了。” 屈正轻哼一声,嘴硬道:“我想吃。” 陈婮见状也是说道:“屈正先生,我身边还有些银子的。” 似乎是顾及他的面子,陈婮又是解释道:“这钱是我自己攒的,不是公孙先生给的。” 屈正老脸一红,想着自己也该攒点钱了,都说青蚨飞去复飞来,可他真是穷了一辈子。 老话说再穷不能穷孩子,不如就去斩铁楼接个悬榜吧? 何三水听闻陈婮提及公孙先生,公孙不算多么常见的复姓,便试探问道:“可是公孙玉龙先生?” 屈正挑眉看他,问道:“怎么,你认识?” 何三水点点头,解释道:“公孙先生是我那大女儿何花的胞弟李舒阳的师父。” 屈正冷哼一声,“我和那姓公孙的并不对付,所以你攀关系的算盘怕是打错了。” 何三水则是认真说道:“我和公孙先生并不相熟,也不想和你攀什么关系。” 屈正斜眼看他,“那你是要和我动手了?” 如此甚好,他正想考校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师弟的刀法。 何叶却是一下拉开房门,冲了出来,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我带你们去吃烤鸭,不打架行吗?” 对于一个思想简单的吃货来说,一只烤鸭的诱惑,似乎真就足以可以平息一场莫名而诡谲的风波。 何三水头也不回,怒斥道:“滚回去。” 何叶被这一声怒吼吓得缩了缩脖子,身形一顿,被追上来的齐柔拉住了手。 屈正也是暗中观察过这何三水这一家的,早知道何三水是个什么性子,见状直接骂道:“何淼倒真是个废物怂包东西,合着对外人唯唯诺诺,只敢把脾气都发在自己人身上了是吧?” 何叶怒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屈正看着何叶,一脸不解,“我明明是在帮你说话,你为什么凶我?你这便宜老爹对你有什么好的?就凭他把你养得还算珠圆玉润吗?” 何叶是憨直,却不是真傻,哪里能被屈正三言两语挑拨,本来她因为屈正安抚她魇梦一事,还觉得是个好人,但现在见到他对父亲咄咄相逼,自然是向着父亲。 她挣开齐柔的手,涨红了脸,“我爹对我好着呢,你知道个屁!” 她喊得很大声,似乎声音越大,底气就越足。 二女儿何叶这话倒是叫何三水听得十分心虚。 屈正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转头看向何三水,说道:“何淼,你这人着实差劲,却是养了个好女儿。” 芊芊适时拉住屈正的手,小声哀求道:“阿平伯伯,不如咱们走吧。” 只有六岁的她天真以为是自己想吃烤鸭才会惹出了眼前这档子事,十分自责。 屈正按住她的脑袋,无奈说道:“芊芊,你这样真的显得我很像坏人,而且还是那种虎头蛇尾,色厉内荏的低级坏人。” 芊芊摇摇头,认真说道:“阿平伯伯是好人。” 屈正笑了,笑得很开心。 何叶这个看不懂形式的丫头却是倔强道:“是坏人!” 屈正看了她一眼,说道:“丫头,你再说我坏话,一只烤鸭可不够了。” “啊?”何叶一脸惊讶。 屈正耸耸肩,说道:“走啊,便宜坊吃烤鸭去,你带上钱。” 第64章 梦树 何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十六岁的她,大姑娘了,还不如九岁的李郁沉稳,若说在这个家受亏待了,其实也没有。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哪有这样天真幼稚的? 何叶不敢向何三水要钱,怕被骂,而是转头看向母亲齐柔,扭捏道:“娘,能不能给我点钱?” 齐柔也没想到本来一副兴师问罪来势汹汹样子的屈正居然如此轻易就偃旗息鼓了,一时也是疑惑。 何三水上前一步,说道:“我带你去吃。” 屈正翻了个白眼,“何淼,你多大面子啊?” 他转头看向何叶,没耐性道:“丫头,要得到钱吗?可别叫我等啊。” 何叶看向母亲,她真以为一只烤鸭就摆平了一场架,故而十分焦急道:“娘,我身上钱不够,你给我点。” 齐柔点了点头,直接解下荷包递给女儿。 屈正见状,朝着何叶招手,“走了,吃烤鸭去。” 何叶对着母亲眨眨眼,安慰道:“娘,别担心,我吃好就回来。” 齐柔却是拉住女儿,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屈正皱眉道:“别去了,已经五个人了,这么多人分一只烤鸭?那能够吃吗?” 齐柔说道:“可以点两只。” 屈正嫌弃道:“烦不烦啊?我又不会对这丫头做什么,你把心放肚子里行吧?” 齐柔不好说话,毕竟之前丈夫拿出二百两银子都没有叫屈正正眼瞧,现在一只小小的烤鸭怎么就可以叫他心满意足? 齐柔完全没有放下心来,也没有放开何叶。 屈正面露不满道:“走不走啊,磨磨叽叽的。” “走了走了,”何叶应了一声,挣开母亲的手,又是看向父亲何三水,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爹、娘,我去吃烤鸭了啊。” 何三水微微动容,女儿何叶虽然像炒肝似的没心没肺,却也不是真傻,只是装模作样,不叫他们担心罢了。 齐柔忽然莫名其妙地问道:“叶子,揩牙了吗?” 何叶摇摇头,笑道:“没呀,我才刚起呢。” 齐柔连忙去厨房抓了点粗盐给何叶,叫她吃东西前要揩牙。 何叶点了点头。 屈正见状没有催促,而是对着何三水说道:“婆娘也不错,但还是那句话,你不行。” 何叶含了一口盐,然后在门口水缸舀了一瓢水,漱口两遍。 这才走在前头带路。 “丫头,你不怕我吗?” 何叶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屈正乐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叶说道:“就是有点怕。” 屈正点了点头,“你爹那个怂货在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倒是胆子大。” 何叶闻言就像是发怒的母豹子,大声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屈正笑而不语,不再挑弄她。 屈正感觉到身后跟着的何三水,一点销声匿迹的手段都不会,却也懒得点破。 若是他不跟上,自己只会更瞧不起他。 几人走了没几步路,屈正突然停步,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无花无叶的矮树前。 屈正喊住何叶,一脸笑意,“嘿!这不巧了吗?梦树,你早上是不是做噩梦了?去枝条上打个结,噩梦就算到此为止了,了结了。” 何叶转头看向路边的一棵矮树,说一株更确切些。 她走上前,仰着脑袋看着那株矮小的树木,好奇地问道:“这是梦树吗?” 屈正点头笑道:“对,这棵树会开很漂亮的花,花瓣像黄金一样,不过眼下不是花期,你错过了。” 何叶自己瞅了瞅这棵所谓的梦树,“这也没人打结啊?” 屈正想了想,解释道:“可能北方不兴这套传说吧,但心诚则灵,试试?” 何叶点点头,问道:“用什么打结?” 屈正耐心道:“就是直接把枝条弯起来就好了,很软的,不会断。” 何叶伸手捏住一根柔软的枝条,只有笔杆粗细,不敢拿太用力,微微弯了弯,绕成一个松散的活结。 屈正叮嘱道:“打牢点,不会断的,你这样风一吹,摇几下就散了。” 何叶问出了个十分幼稚的问题,“它会不会疼啊?” 屈正笑了,没好气道:“我们今天要去吃烤鸭,你怎么不担心鸭子挨刀疼不疼木呢?” 何叶没有犹豫,没有疑惑,简单道:“因为我要吃鸭子,但我不吃树啊。” 屈正哪里像是听到了歪理邪说的样子?只是朝她竖起拇指,恭维道:“有觉悟!” 何叶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伸手捏住枝条两头,把活结拉紧。(存档点!) 屈正满意地点头,又是叫李郁和芊芊也打了两个结,最后还问了陈婮,路上还算人来人往,这一棵在人家家门前的结香树被祸祸,陈婮自然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这么多年,她也的确很少做好梦或者噩梦。 屈正对着何叶问道:“梦到什么了?和我说说?” 何叶对屈正的戒备和畏惧又是少了几分,仰着脖子道:“不告诉你,反正已经被梦树了结了。” 屈正口无遮拦道:“我进门的时候可是听见了,你大喊什么小四的,不会是梦到你那弟弟何肆死了吧?” 何叶面色微变,然后猛地“呸呸呸”三声。 气鼓鼓往前走去。 五人很快到了便宜坊,点了一只焖炉烤鸭,配套有鸭汤,干烧鸭宝,鸭肝冻,配了两道如今算是京帮菜的鲁菜,九转大肠和糖醋鲤鱼。 有些心疼地结算了银子,花了一两多。 何叶只得是化悲愤为食欲,以一敌四,不落下风。 连屈正都要赞叹一句,女侠好胃口。 吃了大半菜肴的何叶却是忽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呢?” 何叶不答,她只是豁然开朗,想到虽然这顿饭花了一两多,却是给家里省下了一百九十八两银子! 何叶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 屈正问道:“吃饱了?” 何叶点点,这回倒是颇为大方,拿出做东的气势,说道:“我差不多了,不够再点啊。” 屈正看向芊芊,问道:“吃饱了吗?” 芊芊点点头,她胃口浅,却因为有个好吃的何叶在座上,虽然不会宴客夹菜,只知道埋头吃菜,但自己也被她感染,也吃了许多。 屈正没有问徒弟李郁怎样了,男孩子,操心作甚? 他看向何叶问道:“丫头,能和我说说你那弟弟和姐姐都去哪里了吗?” 他倒是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打算叫徒儿李郁和他先比比刀,结果不用猜,自然是打不过的,毕竟李郁练刀的时日尚短。 不过到时候自己再出面,为徒弟出头,打他一顿,这够名正言顺了吧? 然后开开心心把家还,美滋滋啊。 何叶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能。” 屈正笑笑,“见外了不是?我可是那小子的师伯啊。” 有一句话叫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 虽然是曲解,但现在的何叶真就不怕屈正了,甚至敢再说一遍,“你不是好人。” 芊芊闻言不干了,维护屈正道:“阿平伯伯是好人!” 屈正还是只会摸脑袋那一招,不置可否地笑道:“对于芊芊来说是好人吧。” 毕竟他赶上了见她爷爷最后一面,叫他安心地闭眼了。 李郁也是忽然说道:“对我来说也是好人。” 屈正心情大好,想着自己这辈子没做过几次好事,寥寥可数这几次,倒显得弥足珍贵了。 他不图报,两个孩子却是知恩,真好啊。 大概是好人成佛需要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 心情好啊,那就再做件恶心人的事吧。 他笑眯眯看着何叶,说道:“丫头,你知不知道何肆出门这几个月给你找了个弟妹?” “啊?” 屈正看见她的表情,颇为满意道:“和你长得差不多,都是大脸盘子,倒是不胖,就是没胸没屁股。” “啊?” 屈正又说道:“是江南道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叫杨宝丹。” “啊?” 屈正怒道:“你就会啊了?” 何叶摇头不迭,“你骗人,我才不信。” 屈正笑道:“不信你可以去找何肆当面对质啊。” 第65章 拔刀相向 何叶难得机敏起来,说道:“才不上你的当呢。” 如今自己和桌上几人也算一饭之交了,她已经不太怕屈正了。 何叶问道:“你和小四很熟吗?” 屈正颇为晦气道:“能不熟吗?这小子命犯七煞,我都不知道救了他几回了,麻烦得很。” 何叶没有怀疑屈正的话,一听说他对何肆有救命之恩,顿时就对这个一饭之交心怀了些感激了。 屈正看着何叶,心想这丫头实在“好骗”,好在自己也的确没有骗她。 “我这个当师伯的,去看看师侄,没必要这么提防吧?按照辈分,你还得叫我大爷呢。” 何叶翻了个白眼,谁家大爷一进门就要讨债,还喊打喊骂的样子? 屈正继续哄骗道:“我这人面冷心善,和你那面恶心慈的父亲一样,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师兄弟呢?” 何叶又是记仇,为父亲鸣不平道:“那你还骂我爹!” 屈正轻哼一声,“没打他就算好的了,丫头,带我去找何肆吧,你不带路,我就又要去找你那爹娘问路了。” 何叶眉头微皱,很是纠结。 屈正看着何叶,继续循循善诱道:“你是好孩子,也不想看到我和你爹打起来吧?” 何叶自然维护父亲,“我爹可是京城最厉害的刽子,手打起来你吃亏!” 屈正摇摇头,认真道:“那也不是我对手。” “吹牛!”何叶自然站父亲这边。 屈正笑道:“那行吧,咱现在就回家吧,你看着我和你爹打过。” 何叶一脸愁苦,怎么就吃完烤鸭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不打行吗?” 屈正点点头,“当然,那你就带我去找何肆啊,两个月没见了,我这个当师伯的怪想他的,不然也不会特地来串门了。” 屈正心想,“反正老子儿子总要打一个的,离得近就是好啊,以后京城要常来。” 何叶闻言有些意动。 她这几个月来的确常被噩梦袭扰,若是一般噩梦也就算了,还都是关于小四的。 她觉得回去的时候再在哪个“梦树”上多打几个结,可还是有些担心怎么办? 要不去去一趟蝙蝠寺,看看小四怎么样了? 不过得先和爹娘打声招呼吧?但爹一定不会同意的,只会觉得她添乱。 还有那蝙蝠寺怎么走来着?她也从没去过。 只知道在西郊城外,该怎么出城呢? 听说百姓惯走的那条东直门路,现在也是好多官兵把守呢。 何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现在已经吃饱了,不然估计就要愁得吃不下东西了。 不知道小四现在怎么样了,好想去见见他啊。 要是确定他没事的话,就再问一下关于那什么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的事情吧。 可恶,小四他怎么能移情别恋呢? 那样对得起何花吗?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忽然多出一个弟妹的! 自己的弟妹只能是自己的姐姐何花! 这个何叶,还真是想当长姐之心不死啊。 难为她还觉得这紊乱的关系很是正常。 其实如今的何家,都已经知道了杨宝丹的事情,只有何叶一人还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 屈正看着何叶游神,饶有趣味,瞧着眼底透露的清澈和愚蠢。 她身上好像真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大抵是傻人有傻福吧,说不定能把祸事也搅黄了,这也是有福缘之人。 屈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和蜀地变脸绝活一样。” 何叶不再胡思乱想,摇摇头,“没想什么。” 屈正说道:“吃好一会了,人家要翻桌的,再不走该讨嫌了。” 何叶问道:“走哪儿去?” 屈正耸耸肩,“随你啊,你带路,回家或者带我去找何肆都行。” 何叶有些为难道:“我得先回家和我爹娘商量一下。” 屈正面露笑意,他爹何三水不就在便宜坊外头守着吗? 屈正问道:“你多大?” 何叶回答,“十六啊。” 屈正心道,“那可真是迟慧。” 他不知何叶是宿慧未觉,便说是迟慧也不错。 屈正揶揄道:“十六岁还听家里话啊?羞不羞?” 何叶闻言有些茫然,疑惑道:“这有什么羞的?” 屈正见她一本正经,也不再嘲笑她。 人这辈子,十五六岁多叛逆,不想听长辈话,可若是到了五六十岁,那时想听长辈唠叨,还能听得到的,那是真福厚。 他说道:“你直接告诉我何肆在哪里算了,我找他去,你就别跟着了。” 何叶摇头似拨浪鼓,“那不行。” 屈正问道:“怎么?不放心,要盯着我?” 何叶点点头。 屈正无所谓道:“行,那你带路。” 这丫头,哪来的信心能看住他啊? 何叶不知道蝙蝠寺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出城,又是不敢回家,怕屈正和父亲打起来。 真是好不纠结。 最后一行人出了便宜坊, 屈正似乎看出何叶的为难,问道:“你该不会不知道何肆在哪吧?” “当然知道!”旋即她面色微红,又小声嘟囔道,“我只是不认路而已……” 屈正无奈扶额,这算什么事啊? “那你抓紧问路。” 只要何叶找人问路了,以他的耳力,自然可以听清地名。 何叶认死理道:“我得先回家。” 屈正没了耐性,直接转身对着藏在街角处的何三水聚音成线道:“何淼,别藏着了,鸭子都吃完了,我现在要找你儿子去了。” 何三水握着屈龙,从转角走了出来,面色阴沉。 说实在的,他真不是猜不透这人到底意欲何为,单从他说杀了自己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师兄,就不得不防。 这世道,恶人不一定都标榜自己是好人,但说自己是恶人的,至少证明他不屑做好人。 何叶看见何三水,微微错愕,“爹!你怎么来了?” 何三水沉着脸问道:“吃饱了没?” “吃饱了。”何叶点点头。 何三水说道:“吃饱了还不回家?” 何叶欲言又止,想和他说自己想去看看何肆却又不敢。 屈正却是直言道:“何淼,你女儿说你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说我打不过你呢。” 他想起上一次在京城大街和人动手,还是一个蓝袍和尚,看似打了,其实没打。 一场似梦非梦的泡影罢了,那和尚的手段是真诡异。(抓重点!) 何三水脑中自然浮现出已经学全的十八式斫伐剩技,虽然儿子说这刀法可能有些弊病,自己也答应他以后不用了,但都这时候了,自然没办法瞻前顾后。 屈正却是蹲下身子,对着芊芊问道:“芊芊,你累了吗?” 芊芊点点头,小孩子的精力是好,却也容易累,被屈正带着奔波了一百多里,是有些累。 屈正点点头,看向陈婮,笑道:“徒儿他娘,要不你先带着芊芊去我这师弟家坐坐?” 陈婮闻言一愣。 屈正对着何三水传音入密道:“何淼,我带着你女儿去找你儿子了,作为交换,把我宝贝徒弟的娘亲和未来他媳妇放你家了,这下你能放心了吧?” 何三水也是一脸错愕,屈正这副作态是他始料未及的。 “师父!”李郁当即抗议。 屈正摆摆手,安抚道:“放心吧,你那师叔人好与坏暂且不论,却是个真怂货,他除了给那些五花大绑的死囚砍头,这辈子都没敢和人拔刀相向。” (别说我水啊,多写两章何叶的笔墨啊,不然后续剧情太突兀了,没法共情。) 第66章 真傻假傻 屈正继续传音道:“你这女儿性子不错,不像你那儿子一样令人讨厌,当着她的面,我就不削你了。” 何三水盯着屈正,即便是现在脾气好了许多的他也不是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人。 他知道老爷子是个厉害的武人,但看着眼前的屈正,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老爷子的厉害之处。 他看不来境界,却是知道这人很强,而且善恶难辨。 这种肆无忌惮的人才是最难相与的,也不知道小四是怎么招惹到他了。 屈正毫不在意地瞪了回去。 以为捯饬捯饬就能变得人模狗样了? 不还是个逡巡畏缩的小人? 欺软怕硬,和他那儿子一个德性。 李郁却是直接表态道:“师父,我就不去了,我留下陪我娘。” 屈正没好气道:“臭小子,你不去谁同何肆比刀?我吗?” 李郁低声道:“反正我不离开我娘。” 屈正有些头大,心想自己如今这拖家带口的,真是不如一人独来独往自在。 芊芊弱弱说道:“阿平伯伯,我去就好了。” 屈正闻言忽然有些羞愧,这略带明显的交质行为,竟然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看出来了。 其实芊芊哪懂这些,只是无父无母,又死了爷爷,只能努力的乖巧懂事罢了。 陈婮倒是心思剔透,最先回神,拉起芊芊的手,对这个命苦的女娃,她是真当女儿看待的。 陈婮看向何三水,歉然笑笑,说道:“我也是有些累了,不知道能不能去何淼大哥家里叨扰一下?” 何三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何叶说道:“叶子,你带这位婶娘回家休息。” 他再是看着屈正,说道:“我给你带路。” 屈正心如澄镜,直接戳穿道:“说是带路,其实是要到没人的地方和我打一场对吧?” 何三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何叶看着两人又针锋相对起来,顿时焦急不已,上前几步,挡在两人中间。 “你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非要打架啊?” 屈正没个正形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做呗。” 何叶一脸愤愤,瞋了屈正一眼。 屈正却是忽然回头望去,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没想到齐柔这个瞎子也来了。 纱绢遮眼还不够的齐柔,又是带上了一顶何三水生日那天送她的幂篱。 何三水见到妻子来了,眉头微皱,“你来做什么?” 齐柔没有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叶子,娘眼睛不方便,你过来扶着我些。” 何叶连忙走了过去,牵住母亲的手。 齐柔这才转头对着屈正说道:“他师伯,有什么话不如回家说吧?” 有异状自然是有看客,屈正倒是不介意周围行人驻足投来的目光,只是两个孩子甚至是寡妇陈婮,平日小镇赶圩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显得有些露怯。 屈正倒是对齐柔没什么恶感,这才勉强点头。 一行人回到何家小屋,自从上次刘传玉来家里拿不出像样的茶叶后,齐柔便准备了些好茶。 如今倒也派上用场,何叶陪着母亲齐柔泡茶招待众人。 屈正看在眼里,觉得何三水和他那儿子一样,都是稀烂货色,找婆娘的眼光倒是挺好。 厨房泡茶的时候齐柔压低声音问何叶觉得大爷是好人吗? 何叶便将屈正带她在梦树上打结的事情说了,又说了屈正说他救过何肆好几次。 齐柔又问她信吗? 何叶点点头又摇摇头。 齐柔问这是什么意思? 何叶说信一半,屈正救了小四他信,但屈正还说小四给她找了个弟妹,叫杨宝丹,这话她不信。 齐柔沉默了,心道这是真的。 七人围坐八仙桌,屈正牛嚼牡丹,抿了一口上好的茶水,便是说道:“何肆又不是什么真宝贝疙瘩,这么藏着掖着做什么?我这当师伯的还不能看去见见他了?” 齐柔若有所思,然后低声道:“他师伯,小四现在正在西郊城外的豸山的蝙蝠寺中。” 何三水低喝一声,“齐柔!” 屈正看着何三水眼神不悦道:“瞧你那德性!还不如个娘们爽利,屁本事没有,嗓门恁大。” 似乎是看出何三水快忍耐到了极限,屈正看了一眼掩着的门,也是说道:“比比?我不用气机,就一招,铁闩横门你会吧?” 真要说起来,自己这招铁闩横门,虽是屈正师刀而来,但大辟中烙印的却多是何肆施展时候的印记。 当时可叫他真膈应了一下。 何叶不忿道:“喂,你不是都知道小四在哪里了吗?怎么还要打?” 屈正一摊手,“我这不是由着你爹吗?” 何叶连忙道:“我爹才不和你打呢。” 屈正也就没了动手的念头,只是看着她笑,“该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何叶没动脑子便脱口而出,“当然是假傻!” 旋即她反应过来,面色微红,又是怒道:“我不傻!” 屈正点点头,“你这丫头一看就有福气。” 何叶暂时没有咂摸出屈正说的福气是傻福。 屈正也不在意何肆去蝙蝠寺做什么,只是对着何叶问道:“我去蝙蝠寺走一趟,你要一起吗?” 何叶没有犹豫,说要一起 言罢她就有些心虚地看向父亲。 何三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齐柔握住了手,“他爹,我眼睛不方便,你去菜市买点菜吧。” 何三水没好气道:“这会儿知道眼睛不方便了?刚才可是一个人连便宜坊都摸过去了。” 齐柔只是报以赧笑。 换作转性之前的何三水,齐柔是不敢如此擅作主张的。 …… 在李嗣冲看来,何肆身上被宗海和尚摘除的红丸,确实处理得还算干净。 不过宗海和尚对于霸道真解的功法并不熟悉,李嗣冲却是门清,深谙这是一种本能,几乎不能根除。 可比所谓的病去如抽丝要难上太多了。 否则当初在溪川县胡村,宗海和尚第一次帮何肆取出腹中红丸之后,何肆当时那属于自己的气机便不会依旧呈现殷红色。 好在李嗣冲自然还是位合格的缫丝匠人。 而他对于祓除血食之祸的办法也是简单,四个字——吃干抹净! 不过引导气机在何肆体内游荡,化作一场兵过如篦罢了,当初是怎么给他的,如今就怎么要回来。 反正气机在何肆体内每走一个大周天,总能搜刮出一些余腥残秽来。 至于剩下的骨血之中的遗祸,李嗣冲暂时还未有更好的办法。 何肆天真地问李嗣冲,大概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差不多治好? 李嗣冲骂他是叭啦狗咬月亮,异想天开,举例道,这就好像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何肆再一次无奈于自己没文化,连老庄他都没学过。 之前三年私塾,蒙童只学了三、百、千、千、弟,以及《群珠杂字》,后面虽然学了部分四书五经,但多数时候还是沉迷志怪小说。 好在蝙蝠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藏经阁,何肆闲暇之余,已经开始看书了。 这也是刘公公对他的期待。 可惜只有佛藏。 何肆看的是禅宗灯录,虽有以灯传灯,辗转不绝之意,却是晦涩难懂,通篇都是些偈颂、公案、古则、机语等记录。 何肆反正有不懂之处就问宗海师傅,若是连灯录都能读懂了,一定就不算是不学无术之徒了。 宗海师傅也看书,但他看的是自己带来的小说话本,居然塞满了大半行囊。 何肆也是借阅了一本志怪杂俎。 除了时不时的莫名心旌摇曳,这豸山上的生活,也不觉得多么枯燥了。 第67章 煎熬 何肆刚刚被李嗣冲里里外外攫取一遍,此刻已经涓滴不遗了。 李嗣冲说明天应该还会再生出一些的,所以明个继续榨,后天大后天也一样。 随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红色蚕丝般的气息被李嗣冲抽离出来,何肆生无可恋地躺在椅子上,感觉很是空虚,身子空虚了,心里倒是来不及空落落了。 宗海和尚起初还有些担心何肆,但见李嗣冲是真心实意相帮。 自己这个门外汉也不好多说什么。 何肆没吃中午的斋饭,此刻手拿一本《五灯会元》,神色恹恹地翻看着,本就如看天书,现在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姐姐何花因为身体不适,在寮房静养,宗海师傅为她沏了一碗姜茶。 何肆微微错愕,他原以为葱、姜、蒜、韭之类都是佛家禁食之物。 宗海和尚解释道,辛臭昏神伐性也。佛家以葱、蒜、韭、薤、兴渠为五荤,非因重病而非食五辛不得痊愈者不可食用。 何肆这个半吊子假善友又是出了回糗。 何肆担心姐姐身体的时候,何花却也同样担心他不吃不喝的状态。 可是又是想到他昨天清晨才被宗海师傅开膛破肚,这会儿能吃下饭才怪呢。 好在何肆安慰自己说他因为修炼落魄法的原因,可以不饮不食。 不知道这样看似平静且日复一日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何肆感受着自己的虚弱,今晚必然还是不敢入睡的。 不知道身体的空乏会不会影响梦境,总归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问道:“李大人,你就一直住在山上了吗?” 李嗣冲无奈道:“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没办法啊,皇命难违。” 不管李嗣冲是出于什么目的,却并不影响何肆心怀感激,他的确是实打实帮助了自己。 何肆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心有负担,问道:“李大人,你自己的身体没事吧?” 何肆端的是疑惑不解,李嗣冲也修炼霸道真解,为什么他好似完全不受影响呢? 刘公公说过,那是他的本事,也有他的煎熬,是一番他比不上的苦心孤诣。 何肆不觉得这是看清自己,他不否认自己吃过些苦头,但若是说因此小觑天下武人的诚至金开和艰难竭蹶,那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如今自己境界已然不低了,何肆甚至有些德不配位的心虚。 李嗣冲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情?” 何肆笑了笑,然后低声说道:“宗海师傅和我说过,修炼霸道真解,要投生饿鬼道的,不想招致来世报,就要遏制对血食的冲动,那便是现世活的宛如饿鬼一般,食不下咽,犹如吞针,是真的吗?” 李嗣冲不为所动,好似何肆信口胡言一般,“问我干嘛?你哪里没修炼过霸道真解?” 宗海师父必定不会骗他,但何肆也不知道宗海师傅的话对不对。 反正他一直没有遏制过对血食的饥求,所以也体味不到那种饥不能食的境地。 何肆问道:“李大人,帮我祓除血食真的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 李嗣冲白他一眼,直言道:“会,所以你这是想死?叫我别救你了?” 何肆才没有这般无畏牺牲的境界,只能苦涩笑道:“救还是要救的。” 李嗣冲笑骂道:“那你说个屁啊,又当又立?” 何肆说道:“我不能像李大人一样吗?” 李嗣冲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指的是像自己一样,完全压制霸道真解,全然不受血食影响。 呵呵,倒不是他瞧不起何肆,只是自己如今未尝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不过退无可退罢了。 又怎么会把何肆也拉入苦海呢。 那是大苦啊,苦不堪言。 李嗣冲忽然递出了手,对着何肆说道:“握住。” 何肆有些慌乱,莫名就想起跟最仪銮卫几人回京之时听到的传闻。 温玉勇和李嗣冲是一对契兄弟! 何肆一脸警惕,“李大人,你要干什么?” 李嗣冲一挑眉,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何肆没敢说出心中想法,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李嗣冲一把将何肆的手掌攥住。 四目相对,何肆本能地想要抽离,这氛围,有些太诡异了。 李嗣冲的手掌却像是鹰爪一样钳住猎物,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然后何肆就看到了李嗣冲面上浮现一抹戏谑的笑容。 下一瞬,何肆面色骤变,一种极端饥虚之感遍覆全身。 手中的《五灯元会》掉落,何肆面无人色,瞬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甚至比凌迟挨千刀还要难受。 何肆只感觉自己的神思都变得迟钝起来,脑子好像散黄了一般。 好饿,却隐隐知道果腹是一种奢求,只有那求不得的苦是近乎永恒的。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嗣冲,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李嗣冲却没有任何的怜悯,语气平淡地说道:“体会一下,这就是变成我这样的感觉。” 何肆面庞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嘴唇翕张俱是喑哑。 他眼前景象开始模糊,身体的痛苦和虚弱让他无法忍受。 所谓饿鬼者,常饥虚,故谓之饿。 恐怯多畏,故谓之鬼。 此鬼类羸弱丑恶,见者皆生畏惧,穷年累岁不遇饮食,或居海底,或近山林,乐少苦多而寿长劫远。 李嗣冲也是看着何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像是在照镜子。 李嗣冲心想,自己是有多久没有流出何肆面上的痛苦之色了? 倒是有些麻木了。 亚圣经典之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说这话时,一定没有真饿肚子吧,那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不过也不一定,他能被称为亚圣,自然有他的超凡入圣之处。 岂能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嗣冲看着汗如雨下的何肆,问道:“难受吧?” 何肆口不能言,大苦无声。 李嗣冲见状松开了何肆的手。 何肆身上那种感同身受的恶鬼之苦却并未消失,仍有残留如同绪余。 像是抓握了一块烙铁,不因为放下而立竿见影。 李嗣冲云淡风轻道:“这就受不住了?我刚吃了你一点血食,其实已经好受多了,这七月是难熬啊,尤其是盂兰节前后……” 凡禅宗宝刹,必有施食台,对象即是饿鬼道众生。 盂兰盆会也和饿鬼道众生有关,传言能解饿鬼倒悬饥饿之苦。 所以李嗣冲对于诸多正统佛寺,几乎退避三舍。 片刻之后,痛苦如退潮般泄去,何肆宛如一条失水之鱼,大口喘息。 李嗣冲看似体贴地为他递过一碗伽蓝洞水冲泡的山茶,何肆颤巍巍举过茶杯,一饮而尽。 忽然双目瞪眼突出,手中茶杯落下,被早有预料的李嗣冲一把接住。 何肆只觉得喉间有成千上万根针在扎,腹中犹如火烧,痛苦非常。 何肆躬身,将经过口入腹的茶水全部吐了出来,好似将一根根针拔除。 李嗣冲看着何肆,一字一句问道:“还想变成我这样吗?” 何肆欲哭无泪,摇头不迭。 再看着一脸笑意的李嗣冲,忽然就想起他的诨名,笑面阎罗。 这与地狱酷刑何异? 李嗣冲就是常年承受着这种痛苦与人笑之哑哑的吗? 何肆心有余悸,忽然想起中午在饭堂的时候,李嗣冲吃了三份素斋。 何肆缓了片刻终于是能开口,他声音沙哑,问不解道:“李大人,既然饮食这般痛苦,你为何还要吃呢?” 李嗣冲懒得吹嘘自己,直言道:“我可没那不饮不食的本事,不吃就饿死,就这么简单。” 何肆忽然想到了落魄法,李嗣冲是看过落魄法的,虽然只有一目十行的扫揽,但以他的天赋异禀,想必也能窥见一斑。 何肆心有悸动,就有一种将除秽魄化血的法门交给李嗣冲的冲动。 可是何肆忽然想起那在顾安县老家做到的只记得一句话的梦境。 有人对他说,不要把落魄法交给任何人。 明明自己已经欠了他三条人情了,明明自己有办法能偿还一二的。 念及此处,何肆便是心有愧疚。 李嗣冲见他面色晦暗,摆手笑道:“你啊,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会救你的,别有什么无用的负累,慢慢来呗,即便是相对温和的抽丝剥茧,也不好受,这才第一天呢。” 何肆瘫在椅子上,心力交瘁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时间过得好慢啊……” 李嗣冲闻言笑道:“时间从来是公平的,这一瞬或者下一瞬,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要死去,有多少人正在经受煎熬,他们可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何肆才不考虑这些,那是别人的忧愁,与自己何干? 他却是看着李嗣冲,忽然有些同悲之心。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遍方才所受的痛苦了,却是才知道李嗣冲时时刻刻都是如此,如同置身饿鬼道。 难怪刘公公说他有自己的苦心孤诣,自己比不了。 这回何肆是真的自愧弗如了。 李嗣冲都不说时间难熬,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第68章 见佛不拜 豸山蝙蝠寺许久都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自李嗣冲之后,仅半日时间,又是三位善信登山。 何肆听着从半山腰传来的动静,忽然站起身来。 那不是二姐何叶的声音吗? 李嗣冲揶揄道:“找你的人还挺多啊。” 何肆趴在石雕栏杆向下望去。 透过竹林,何叶坐在半山腰伽蓝殿前的石条凳上,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何肆低头的时候,何叶身边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其中男子抬头。 对着他,咧嘴一笑。 何肆面色微变,后退一步,自己现在可有些虚弱啊,这个口口声声要杀自己的好师伯他是真没底气应对。 屈正双腿一屈,不管身边的何叶和李郁,直接一跃几十丈,登临山顶敞坪。 何肆看着眼前男人,扯出了个拘束的笑容,“师伯。”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不再是那昙花一现的四品,屈正倒是看着颇为精神奕奕,应该是伤势痊愈了。 本以为就算再见也是许多年后,怎么才短短两月时间? 何肆略带心虚,倒不是真担心他杀了自己,但想着一顿皮肉之苦应该是少不了,下意识将身子往李嗣冲身旁靠了靠。 李嗣冲和他扯开一个身位,才不叫他狐假虎威。 这刀客阿平果真已经四品,但这一看,还是个四品巅峰,真是好没道理的境界攀升。 自己现在才是个五品偏长好吗? 按常理说在大宗师面前是不够看的,强出头做什么? 除非是何肆这小子是真死到临头了,那就逼不得已,只能再做出些违背常理的事情了。 好在自己这段时间也强了一些,至少比应对貔貅道人之时要从容许多。 现在的自己虽不能把自身身处饿鬼道的痛楚转嫁他人,却也能做到叫他人感同身受了。 屈正腰间无鞘的大辟微微颤抖,就要不受控制的往何肆手里蹿。 何肆垂眸,面上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似老友阔别,“大辟,好久不见啊。” 屈正赶忙握住大辟刀柄,防贼似的盯着何肆。 何肆有些无奈,现在哪里是屈正的对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委屈大辟了。 这一细看之下,倒是看出些端倪。 屈正凝眉问道:“小子,你身上的气机呢?” 何肆坦然道:“没了。” 屈正皱眉,之前在晋陵县分别,何肆分明已经有高人相助,将体内一身气机稳固住了,那时的他还是初入四品的气象呢,就算之后江河日下,也不至于才两月时间就涓滴不剩吧? 而且看他这面色,死人似的,这小子,该不会又遇险作死了吧? 屈正眼中的何肆,便是命犯七煞,三灾八难十魔不断,再加作死,不懂趋吉避凶,只会一味招灾惹祸。 屈正伸手,就要去探查何肆的身体。 何肆刚刚被李嗣冲拉过手,设身处地感受到饿鬼之苦,那种饥需简直要将他折磨疯了,才缓神一会儿,还有些杯弓蛇影,看到屈正的动作,当即后退一步,却是没注意撞在李嗣冲身上,又是尴尬的向前一步。 屈正眉头更皱,问道:“发什么癫?” 他直接扯过何肆的手,一番探究之下,有些惊异,拧巴的眉头挑起。 何肆的状况居然还算不错。 这身子骨怎么都好了? 之前不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吗? 现在看来,除了气血双虚,就没啥大问题了。 屈正没了那一丝不愿承认的担忧,甩开何肆的手,不耐问道:“躲寺庙干啥?要出家啊你?” 何肆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图个清闲。” 屈正阴阳怪气道:“意思是说我来饶人清闲了?” 何肆勉强一笑,口是心非道:“哪的话啊?” 若是这个师伯能些微正常些,不要每次见面都喊打喊杀的,何肆倒是能打心眼里欢迎一下他。 不过自己对他虽然还有几分源自同门相残的戒备,心里却不乏感激之情。 何肆问道:“师伯,您怎么和我二姐一块儿来了?” 屈正随口道:“带我徒儿来京城吃烤鸭,顺路去了趟你家,结果你不在,就寻来了,那丫头做噩梦了,关于你的,就想来看看你还活着吗。” 屈正想起那傻丫头出门的时候,又跑去那棵梦树上,一连打了十七个结,当即无语,有这么多噩梦吗? 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得是多么大的怨念所致啊。 何肆闻言有些受宠若惊,但也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屈正这性子,来找自己做什么? 上次分别,屈正可是放过狠话的,“下次见面,我必杀你!” 不过何叶这个没心没肺的都跟来了,他倒是不担心屈正和家里起了什么冲突,而是有些好奇道:“师伯,您收徒了?” 屈正点点头,转身对着半山腰处喊道:“李郁,你快点。” 半山腰处的李郁应了一声,看向一脸疲惫的何叶,问道:“休息好了吗?” 何叶摇摇头,“我吃太多了,走不动了,还要再歇会儿。” 李郁便不再管她,自顾自拾级而上。 何肆听到二姐的声音细微传来,便对屈正说道:“师伯,我去接一下我二姐。” 屈正直接喊话道:“李郁,你拉她一把。” 已经脚踏实地走了七八级台阶的李郁闻言又是原路返回,对何叶施以援手。 何叶当然没有拒绝,直接伸手,被他拉着登山。 何肆问道:“师伯,来找我可是有事?” 屈正笑道:“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李嗣冲忽然笑出了声,补全前半句,“下雨天打孩子是吧?” 何肆闻言面色一黑,“师伯……” 屈正瞥了一眼李嗣冲,不咸不淡道:“你变强了。” 李嗣冲虽是覆了一层假面,屈正却是认出了他。 对于这个侥幸败过自己一次的五品小宗师,屈正倒是没有什么输不起的,却是想再战一次。 即便如今境界不同了,肯定会胜之不武,但境界又岂是叫自己束手束脚的桎梏? 李嗣冲笑道:“你都是大宗师了,我还不能变强点啊。” 屈正点点头,有了决定,自己和这人打,徒儿李郁同师侄何肆打。 现在何肆没有气机,李郁打他不吃亏,不过想赢,还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大雄宝殿里的灵璨小师傅闻声走了出来,师兄们都在禅房做功课,他便充当起了知客一职。 “阿弥陀佛……” 屈正直接摆手道:“没钱,拜不起佛。” 灵璨小师傅双手合十,“小寺可以免费为善友提供三炷清香。” 屈正不耐道:“不要钱也不拜!” 小沙弥灵璨没有半点嗔恚,又是行礼,默默回身离去。 说来也巧,何肆那本摊开在桌上的《五灯会元》上正有一段:有僧睹师见佛不拜歌,逆问曰:“既见佛,为甚么不拜?” 失业的打击还是挺大的……持续emo中 抽空去了趟蝙蝠寺 散散心 找找状态 听说明天摆菜 去吃一顿 第69章 飘零 灵璨小师傅在屈正这吃了个瘪,何肆见师伯屈正如此的傲慢无礼,虽也觉得正常,但依旧小声提醒道:“师伯,这好歹是伽蓝圣地,你就算不信佛也别摆到明面上啊。” 屈正瞪他一眼,百无禁忌道:“你管我?” 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风动书翻,将那本《五灯会元》翻过几页,见佛不拜的诘问就此翻篇。 扶身正大者,逍遥自在,逢人则喜,见佛不拜。 何肆见状,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师伯的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暴躁。 况且他在规劝之余也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自己在蝙蝠寺做了那大逆不道的出佛身血之事,如今还自业自得,哪有资格说师伯这等见佛不拜的小事? 不多时,李郁拉着何叶走上山来。 何肆去山门前迎了迎。 看着自己二姐这气喘吁吁的样子,倒是露出一丝莞尔。 他伸出手,何叶自然抛下了李郁,拉住何肆的手。 何肆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何叶看到弟弟全须全尾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然后就是在跨过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甩开了他的手,面色变脸似的转为嫌恶。 何肆不明就里,怎么翻脸就翻脸? 不懂就问,“你怎么了?” 何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直接问道:“小四,你是不是在外头给我找了个叫弟妹?叫杨宝丹?” 何肆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事儿怎么被这个憨货知道了? 倒不是他刻意隐瞒,只是他这二姐向来都拎不清的。 而且大姐何花那边还别扭着呢,爹娘也不像是会多嘴的人啊? 何肆瞬间了然,转头看向师伯屈正。 屈正朝他笑笑,露出两排黄牙。 见何肆不答,好似默认,何叶却是刨根问底追问道:“是真的吗?” 何肆心虚解释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屈正一旁拱火道:“丫头, 你这弟弟如意算盘打得响,就是妄享齐人之福,又给你当姐夫又给你找弟妹的。” 何肆无奈瞥了一眼屈正,果然是你这个为老不尊的。 心中怨念,“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却见何叶已经开始四处踅摸起来了,“何花呢?” 何肆一把拉住她的手,祈求道:“我的好二姐,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成吗?” 何叶甩开何肆的手,“你个负心汉!你对得起何花吗?对得起我吗?” 何肆疑惑道:“我为啥就对不起你了?” 何叶一脸悲戚,“亏我还想着把你当姐夫看待,你却在外头却给我找弟妹。” 何肆苦笑道:“姐,你这话说着,自己听了不乱吗?” 何叶愣了愣,其实也觉得这关系有点乱,但是一想到何肆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她就生气,为何花鸣不平。 李嗣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戏。 心中嘲笑何肆这小子道行浅薄,连个女人都摆不平,旋即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自己都搞出人命,摊上大事了。 唉,大哥别说二哥。 何肆只得好言相劝,对何叶说道:“她月事来了,身体不舒服,你别去闹她了。” 何叶瞪着杏眼,质问道:“你还想瞒着她?” 何肆摇摇头,颇为扎心道:“没有瞒着,这事儿家里除了你不知道,都知道了。” 何叶呆愣着,也不闹了,忽然心有悲戚。 原来都知道了啊,原来我才是外人…… 何肆苦恨手边没有饽饽,不能顺当哄她,语气软和道:“我的好二姐,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吃了吗?” 虽然是生硬的转移话题,但何叶还是接茬,带着些怨气,“吃了便宜坊的烤鸭。” 何肆赶忙说道:“伙食不错啊,我在庙里只能吃些素斋。” 其实他来了近两日了,只喝了些茶水。 何叶又是肉疼,虽然吃爽了,但钱也没少花,她蹙眉道:“小二两银子呢。” 何肆赶紧掏钱,给她填补了二两钱的窟窿。 何叶收了银子,心里已经没有很生气了,真是好哄。 何肆心想,自己二姐这爱吃又抠搜的性子,说不定能和宝丹大姐头合拍。 寮房内休憩的何花似乎听到了自己妹妹的声音,她不是弱柳扶风之人,月事而已,只是有些乏力,打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并不是自己听错了,何叶就活生生站在蝙蝠寺门前的场坪之上。 何花也看到了屈正和李郁,却是素不相识。 何花走上前去,对着何叶问道:“你怎么来了?” 何叶上去缠住她的手臂,说道:“想你了,来看你们。” 何花无奈道:“我昨天才来的,你什么时候这么粘我了?爹娘知道吗?” 何叶头如捣蒜,“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是爹没同意啊。 屈正眼看他们闹不起来,也就没了兴致,不耐说道:“李郁,你过来,见见你那不成器的师兄。” 何肆也是向着何花介绍道:“姐,这位是屈正师伯,按辈分你该叫他一声大爷。” 较真起来,只有何肆才跟着父亲学了师爷的刀法。 他知道屈正对于师门传承一事执拗到近乎疯魔,也不敢让她跟着自己叫师伯。 何花虽然有些疑惑,却是对着屈正笑了笑,乖巧道:“大爷。” 屈正点点头。 他看这大丫头倒也顺眼,而且不可否认的,她比杨宝丹标致多了。 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以杨宝丹那姿色,实在难叫人见色起意。 何肆放着家里的大美妞姐姐不要,去偷采狗尾巴草,倒是叫屈正相信他对杨宝丹感情是真心实意的。 李郁走上前来,对着何肆叫了声师兄。 何肆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师弟,估摸着不到十岁吧,腰间别一把木刀,他见过的。 何肆笑道:“你好。” 屈正直截了当,“别说什么客道话了,直接打一架吧?” 何肆微微错愕,“师伯,这边是佛门清净地,不好吧?” 屈正笑着点头,“我知道,咱去不清净的地方打。” 然后何肆猝不及防间,肩膀被屈正抓住。 其实何肆也是有所地方的,虽然后知后觉,但再不济也能于事无补的抵挡一二。 可对于屈正,他当然不至于直接撩刀斩麻,因为自己的犹豫一瞬,完全错失了反抗的机会。 屈正大手一拎,直接将何肆扔下山去。 何肆先是一阵晕头转向,然后才是发现自己无依无凭,迅速坠落。 “小四!”何花何叶姐妹俩花容失色,异口同声。 屈正对着她们摆摆手,云淡风轻道:“没事的,这小子身体好着呢,摔不着。” 空中飘零的何肆妄想提气轻身,却是才记起自己已经一点儿傍身的气机都没有了。 第70章 天狼吐水 何肆只得是调整身形,看着自己已经飞出了小小豸山的地界,眼前是波光粼粼的伢子湖水面。 越来越近,马上贴面,来不及做出反应了。 师伯这一下力气是真大啊,他似乎又变强了些。 何肆并不慌张,甚至还有时间想入非非,自己这四个多月时间的确变强了许多,却不至于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一样一骑绝尘,叫人不能望其项背。 他见识过未入品的武人也见识过高手大小宗师,其中有因缘际会再见的。 许定波变强了,温玉勇变强了,李嗣冲变强了,老赵恢复了部分实力,师伯屈正也是大宗师了。 何肆忽然想起那嘲讽自己“转益多师是汝师,灵犀一点是吾师”的季白常,不可否认,他是绝顶的天资绰约之辈。 若是还有再见的机会,他一定也会变得更强。 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主场,也没有所谓的主角和配角。 他想起自己蒙学时候学的《古今贤文》,里头有一句话——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各自争渡,逆水行舟。 下落之中的何肆忽然福至心灵,抽出龙雀大环,对着洒金的湖面使了一招天狼涉水。 此招极为依靠水利,即便自身现在全无气机,估摸着也能发挥出几分气象。 何肆眼看就要砸入水面,这般百丈高度落下,即便是利万物而不争的水,也与坚冰无异了。 一道水行天狼倏然凝形,从水中抬头,张开血盆大口。 何肆就像羊入狼口,被只有一个脑袋的天狼一口吞下。 山顶之上的何叶惊叫一声,以为何肆被什么鱼怪吃掉了。 继而天狼头颅完全钻出水面,四肢从水中抽出,站立水面。 它抬脚向岸边跑去,可惜没有气机,只靠神意维持,天狼瞬间又开始崩溃。 这威风凛凛的天狼便对着岸边昂头挺胸,吸了口气,好似在酝酿什么。 下一刻。 被它吞入口中的何肆就像一口唾沫吐出。 还是有些奇特的以咳珠唾玉的方式,被喷溅出去。 衣衫尽湿,落汤鸡一般的何肆被它唾弃,落到岸边。 一个驴打滚起身,不紧不慢掸落满身污泥。 山顶之上的屈正遥遥观望,本来想看何肆出糗的,但不得不说,虽然现在的何肆也挺狼狈,但这招天狼涉水用得漂亮,堪称奇思妙想。 若是他施展自己那一式自创的老龙汲水,必定更加从容。 要不要教他呢? 呸!教个屁! 好东西当然留给自家徒儿李郁咯。 屈正想起那曾经压胜自己天狼涉水的刀法断水,忽然就有些吃味。 除非是交换。 趴在石雕栏杆上的姐妹俩见到何肆安稳落地,这才安心几分。 何叶张大了能塞鸡蛋的嘴巴,是自己眼花了吗? 怎么和变戏法一样? 小四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她又是扭头看向屈正,愤愤不平道:“你干什么啊!” 屈正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屈正一手按在自己徒弟李郁的肩头,李郁误会他要如法炮制,直接讨饶,“师父,我不行的。” 屈正笑了,“没出息的东西,怕什么,我不扔你。” 他对着李嗣冲说道:“练练?” 李嗣冲百无聊赖地点头,学着之前屈正的模样,嘴贱道:“行啊,闲着也是闲着。” 屈正眉头一挑,“你这么护着那小子做甚?” 李嗣冲皮笑肉不笑,“我乐意。” 屈正点点头,这是欠削。 嘴皮子自己虽然也擅长,但言语如刀终究不如挥砍真刀来得爽利。 屈正捏着李郁的肩膀,一跃而下,从山顶去到山脚。 李嗣冲却是没有着急跟上,而是在蝙蝠寺四下踅摸一番,他从不带什么兵器,看到什么用什么。 李嗣冲看到了敲击鱼梆云板的木槌。 不说顺不顺手的问题,这东西不够一刀劈的。 可惜蝙蝠这小小的子孙丛林没有天王殿,否则里头供奉的四大天王、韦驮菩萨,随便借一件武器剑、伞、金刚宝杵,只要不抱琵琶或者赤龙,随便轻松御敌。 在泰安县齐府的老管家闻人辛对何肆说他十八般兵器都略懂一二,李嗣冲也是如此。 算了,赤手空拳也不是没得打。 李嗣冲本来就没奢望能赢,没有争胜之心,倒是有些无欲则刚的意思了。 唉,也算为了何肆这小子遭受无妄之灾了。 李嗣冲双腿微弯曲,直接跳下山去。 山下,屈正将李郁稳稳当当放下,推了推他肩膀,赶鸭子上架般说道:“去吧,和你师兄切磋切磋。” 李郁未虑胜,先虑败,低声问道:“打不过怎么办?” 屈正微微一笑,虽然心里本来也没觉得现在的李郁没可能打得过何肆,却也不泼他冷水,“打不打得过打了才知道,别担心,那小子现在身上一点气机都没有,优势在你。” “师父希望我能赢吗?” “废话!” 李郁点了点头,他抽出无鞘的木刀,严阵以待。 虽然对于眼前这初次相见的师兄并无什么恶感,但师父的话还是要依言照做,只能尽力而为,不给他丢人了。 何肆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看他,而是抬头对着山顶高声喊道:“姐,我没事,你别下来了,我马上回来。” 何肆可不想何花拖着虚弱的身子爬上爬下的,容易加剧血崩的症状。 山顶被何叶的扶着正要下山的何花听见他的声音,脚步一顿,同时心头微微一暖,她知道何肆的用心,同样也不想叫他分心。 蝙蝠寺禅房之中的宗海和尚早就发现了屈正的到来,却是没有露面,上次见面他和屈正打了一架镜花水月,其实是有些怵他的。 尤其现在自己的状态不好,还是要保留一些神通手段,有备无患。 等到几人去了山下,宗海和尚这才又拾起手头的功课。 豸山山顶之上,有座古朴凉亭屹立。 由数根纤细的木柱支撑着,好似弱不禁风,亭顶覆盖着早已褪色的灰瓦,四角高高翘起,倒是展翅欲飞的姿态。 在亭中,刚好可以将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十景之一的朝阳俯瞰,便是出自此处。 何花拉着妹妹就去到凉亭之中。 何肆抬头望去,直到目光所及,那座凉亭之中出现了何花的身影,何肆这才放心低头。 第71章 切磋 屈正对着李郁笑道:“徒儿,他小瞧你。” 李郁不以为意。 何肆懒得搭理这个爱拱火的师伯,对着李郁点头道:“何肆,请赐教。” 李郁单手持握木刀,严阵以待,报上自己的名字。 何肆有些手痒,近乎臂展长的龙雀大环在手中一甩,外花拉刀,运斤成风一般,抖落泥水。 李嗣冲见状摇了摇头,显眼…… 好在花架子还不错,不算丢人。 他却不知道何肆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是跟他学的。 屈正忽然对李郁说道:“他身那把龙雀大环有些锋利,你别用木刀。” 何肆扬了扬手中刀,大胆揶揄道:“师伯,你不是说龙雀大环丢了沉河了吗?” 上次相见,大辟被师伯拿了回去,自己问其当初作为交换的龙雀大环下落,屈正便是如此回答的。 屈正面庞微微抽搐,点了点头,“行,我记得了,等会儿沉湖里。” 何肆讪笑,再见师伯,似乎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又是扭头看着眼前师弟手中的木刀,也是好心提醒道:“我这刀可利。” 屈正当即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辟抛给李郁。 李郁就是简单的接过大辟。 何肆见状,暗自腹诽道,“怎么不挽一个刀花?” 他无奈朝着屈正笑笑,“师伯,要是用上大辟的话,就可以不用比了。” 何肆一勾手,被李郁持握的大辟顿时震颤不已,发出一声声蝉鸣。 若不是师伯屈正一旁盯着,何肆只要一招手,大辟就能回到他手中。 屈正皮笑肉不笑道:“那我陪你练练?”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就要上前一步拨开李郁。 李嗣冲群适时说道:“你不是要和我打吗?” 屈正看出李嗣冲是真的维护何肆,倒是想着兵对兵将对将。 何肆扭头,问道:“李大人,你有兵器吗?” 李嗣冲耸耸肩,“没啊。” 何肆点了点头,将龙雀大环插入地下,摘了自己的十七年蝉,扔给李嗣冲。 李嗣冲一把接过那副薄如蝉翼的手套,玩笑道:“送我的?” 何肆直接摇头,“借你用用而已。” 李嗣冲笑骂一声,“瞧你那抠搜样子。” 将十七年蝉慢条斯理戴上,李嗣冲攥了攥拳头,感觉不错。 即便自己的手形与何肆绝对有异,却是十分贴合。 屈正一招手,摄来李郁的木刀,这刀不能是品秩不行,只是略有稚嫩,需要蕴养,给自己用差不多了。 李郁暂且还把握不住。 何肆也不至于操弄那把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大辟,叫自己胜之不武。 他和李郁都是那种看似冷漠之人,对于刀法,也算有些得天独厚的领悟和坚持。 不知是不是错觉,大抵算不上什么乍见之欢,惺惺相惜,彼此都有些不对付倒是真的。 屈正和李嗣冲默契拉开了些距离,叫何肆与李郁放手施为。 李郁自学武以来,还未与人比试过,却半点不露拘谨。 他在想着自己起手要用一招。 思来想去,就拿昨天刚学的削腐刀法吧。 李郁持刀而去,稚子耍大刀般挥舞大辟。 一刀朝着何肆挥出,李郁的这一刀,虽然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是不得不说屈正教得不错,有些风范。 屈正心想,若是老爷子在天有灵,看到自己也收了徒弟,不知道会不会认这个徒孙。 算了,要他承认做什么? 何肆没有动用任何秘术手段,同门之间比试,那便纯粹些,削腐刀法是吧,自己也会一些。 同样的招式挥出,一下交击,何肆一步不退,李郁右臂微颤,有些发麻,却并不改为双手持握。 李郁心知自己这一刀在对方眼中实在太慢了,单手刀如此,双手刀只会更慢。 好在削腐刀法并不善力,而是阴柔刀法,宛如刽子凌迟。 今天见过了便宜坊厨子片鸭,他也触类旁通,有所感悟。 那句转益多师,对于任何天才同样适用。 李郁并未在意自己出战失利,而是直接将大辟在手中翻转,然后猛地朝何肆劈去。 又是一招人屠刀法的劈头盖脸。 这一刀,他用上了气机,灌入大辟之中,加持其威能。 何肆见到这些烂熟于心的招式,虽然不曾心生轻视,却也从未经过这么驾轻就熟的比斗。 可若说知根知底,见招拆招,那这场切磋便没了意思,无非照镜子呗。 好在削腐刀法何肆只会一招圭旨,却又六十六式。 李郁这份气机,在未入品中不算弱。 何肆看似随意撩刀挑开大辟,其实已经不再那么轻松了。 何肆一一拆招,带着些偷师的意味,六十六式削腐刀法,被他学了小半形而下。 李郁还未气馁,大辟先是怒其不争起来,发出蝉鸣。 经吴指北重铸后的大辟有意与何肆的龙雀大环争鸣,就像小媳妇同大妇别气一般,也是任由李郁如臂使指。 李郁心知肚明,对方的实力完全超越了自己,单凭一招两式绝无可能战胜他。 师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即便对自己寄予厚望,也说了给他三年时间赶超这位师兄。 但未战先虑败的李郁一旦真出刀了,还真有些拼命三郎的架势。 不再思考什么,只是全力以赴了。 其实何肆并不好受,他没有气机傍身,身体又是气血两虚,更是感同身受经历一遍饿鬼痛楚,如今全凭一身不靠气机依旧维持的骨勇。 何肆施展出杨家刀法,除了断水、胜雪、破新橙三式,其余刀招自然比削腐刀法逊色许多,加之体魄也是孱弱,李郁大辟一招接一招,如同流水般顺畅,一时竟然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不算示敌以弱,而是真就渐渐落入下风。 一旁屈正和李嗣冲二人,既是观战也是掠阵,都看出李郁只是逞一时之勇,很快便要后继无力。 李嗣冲指点江山道:“你这徒弟,太嫩了。” 屈正辩解道:“跟我练刀他满打满算不过三月。” 李嗣冲才不会露出叫他满意的惊愕之色,不咸不淡点头道:“那算不错了,是个练刀的苗子。” 屈正轻哼一声,“也不看是谁的徒儿。” 李嗣冲怎么可能是那种阿谀奉承之人,见屈正像个老来得子的父亲一般炫耀自己的徒儿,当即泼冷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总角问道,白首无成。” 屈正脸上笑容缓缓散去,一刀瞬发的天狼涉水,将他击飞退倒飞出去。 李嗣冲仰仗十七年蝉,双手直接捏住天狼上下獠牙,将其蛮狠撕扯。 第72章 孩子 两人瞬间身形几个闪烁,双掌对木刀,比起何肆与李郁手持神兵利器却是小打小闹,这二位对垒的气象蔚为壮观。 李嗣冲虽是五品,在屈正的刀下,却没有太过颓堕委靡。 李郁并不分心,也是全神贯注,不能分心,只管挥刀。 何肆一个没有气机没有体魄的未入品,一时应对稍显狼狈。 李郁也知道这是自己一鼓作气的机会。 何肆却是忽然想起还在山顶看着他的何花,她应该会担心自己吧? 何肆当即一脚扎穿地面,身形岿然,再不退一步。 他估摸着这一刀或者下一刀,大概就是李郁最气盛的时候了。 那便堂堂正正败他吧,同门之间,如切如磋,这样就差不多了。 李郁一刀劈出,大辟在空中嗡嗡作响,蝉鸣不断。 一蝉知夏,一叶知秋,七月流火,但一声声蝉鸣已经显得略有陌生,仿佛倔强的要留住整个末夏一般。 何肆被眼前的一刀略微惊艳,竟是连屠蛟党的上剔下。 蝉鸣一声就是一层刀意。 初闻大概就有七十二层。 何肆心神微微摇曳,这是曾经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大辟。 这位师弟,有些东西。 李郁的这一刀,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彀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何肆郑重以待,不敢掉以轻心。 他手握龙雀大环,还以一记同样招式的下剔上。 不过却是没有气机加持,刀意不显。 何肆倒不觉得有师伯教导,自己有什么资格指点李郁,单说连屠蛟党这一招,那就现身说法。 龙雀大环施展毫无气机的下剔上。 没有半分花哨,也没有施展素手把芙蓉的秘术禁锢李郁的气机一瞬。 并不追求公平,何肆以弱对强,他是师兄,让着点师弟也是应该的。 两刀可以预见的即将相撞,却是在此之前,彼此之间都隔着一个肉人。 李郁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竟然完全不闪不避。 何肆微微皱眉,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错愕。 居然没有后撤,这不是要比刀,这是要劈人啊。 这么小的孩子,就这般凶性了?敢与自己搏命? 本想着这一招是抛砖引玉,下一招才能决胜的,但提前一招,何肆自然也不会介意。 这般生死之间,他见过不少了,只是没想到如今把切磋变为搏命的是一个孩子。 李郁的气机如脱缰之马一般,难以束缚,全部倾泻在大辟之上。 何肆知道,他收不住那一刀。 但是大辟应该可以。 何肆并不觉得李郁有多么疯魔,也不会在事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切磋而已,师弟你太争强好胜了。 李郁的连屠蛟党气势不凡,相较之下,何肆的连屠蛟党,就只是平平无奇的撩刀罢了。 何肆自然有许多办法可以规避这一刀,但他没有,显然是犯了倔。 时刻分心此处的屈正见势不妙,一刀逼退李嗣冲,瞬间出现在两人之间。 李郁的大辟离何肆头顶一寸,何肆的龙雀大环也已经快要撩阴。 屈正气机一荡,蛮横掀开两人。 何肆只是后退一步,李郁却是像只翅膀残破的飞蛾一般直接翻飞出去,砸在地上。 屈正站在中间,看似不偏不倚,他怒目圆睁,也不知道在叱骂何人。 “疯了不成?” 被屈正逼退的李嗣冲也是瞬间赶来,站在何肆身后。 显然李嗣冲也看清了形势,他低笑问道:“我是不是该留住你那师伯一瞬?好叫你们分胜负?” 何肆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方才情况,分胜负必然有死伤。 对于敌人甚至自己,何肆都足够心狠,但对于师伯屈正的徒弟,何肆不会如此。 屈正转头看向李郁,神色冷峻异常,看他自顾自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李郁也是看向自己的师父,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些不解,“师父,为什么要忽然插手?” 屈正诘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李郁从未被屈正这般凶戾对待过,他咬着唇,说道:“和师兄切磋啊。” 屈正怒道:“你这是在玩命!” 李郁却是更是疑惑,问道:“全力以赴有什么不对吗?” 何肆也是第一次见屈正动了真火,上前一步,不是劝其消气,而是拱火道:“师伯,切磋而已,怎么还急眼了?您这样我们怎么继续?” 屈正也不回头看他,冷声道:“不用继续了,算你赢了。” 李郁当即不服气道:“不算,我没输。” 屈正怒极反笑,斥责道:“刚才我要不是我出手,你不死也残了。” 李嗣冲闻言面上讥讽之意更甚。 何肆也是面色微变,合着师伯这是指桑骂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怪他没有留手啊。 何肆忽然有些委屈,低声道:“我不会伤到师弟的,龙雀大环再上几分,我也收得住……可师弟不一定收得住手。” 屈正冷哼一声,自觉护短道:“你和他比?他毛都没长齐,还是个孩……” 屈正话说一半,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他不再和倔驴似的徒儿对峙,而是转过身来看向何肆。 他被何肆清澈的目光盯着,最终还是没有说全那堪称无耻至极的话——“他还是孩子啊!” 但其中的“心意”何肆已经体会到了。 何肆不想被自己的师伯误解,只是扬了扬手中的龙雀大环。 龙雀大环刀身笔直无屈,方才何肆只是用了稍显宽厚的刀背上撩。 李郁到底经验浅薄,一时没有看出端倪。 而远观的屈正既是没看真切,又是关心则乱。 屈正老脸一红,哑了一下,如鲠在喉。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嗣冲一手搭上何肆的肩膀,不合时宜一笑,言语尽是嘲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啧啧啧,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屈正难得哑然,被讥讽至此都忘了还口。 李嗣冲却是咄咄逼人,“小孩子们打完了,倒是我和你都憋气窝火呢,继续?” 屈正叹了一口气,“不……” 他话未说完,李嗣冲已经瞬间出现在他面前,一拳递出。 殷红色的气机萦绕拳头,血焰升腾。 “老东西,你说了算?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你算老几啊?” 屈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倒飞出去,在身躯越过李郁之时,伸手摄回了那把正不平则鸣的大辟。 这一拳可真重啊,叫屈正都吃痛不已,看样子之前李嗣冲留手不少,所以屈正先入为主,吃了点亏,现在开始倒是不会再掉以轻心了。 何肆站在原地,看着极少施展霸道真解的李嗣冲为自己出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李大人…” 李嗣冲又不贪恋血食,那种现世果报何肆也是设身处地体会过了,真是难受至极。 李嗣冲头也不回,招手道:“刀借我!” 何肆本能松开了手,龙雀大环直接被其气机牵连,飞掠而出。 刚刚还觉得何肆显眼的李嗣冲握刀之时就挽了一个刀花。 龙雀大环挥舞发出裂帛之声。 李嗣冲站定原地,气焰熏天,却是玩世不恭道:“小子,我这一身气象如何?” 何肆轻笑一声,低语道:“那可真是小母牛进了公牛窝……” 第73章 红榴 何肆看着眼前的血人,不像自己一样施展霸道真解之时乌发转赤。 就只是周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焰,相对内敛许多。 李嗣冲的霸道真气到底是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不如何肆那般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的肆意。 屈正手握大辟,先是一招连屠蛟党,他还以为这李嗣冲身体里的红丸,是像何肆的一样,源自蛟龙血食。 所以用上连屠蛟党天然压胜。 李郁盯着师父施展连屠蛟党,随手为之,便不是他能施展的气象。 连屠蛟党在曾经的三代人屠手里,每一刀都有七百余层刀意叠加。 如今的屈正信手拈来,也是不遑多让。 大辟刀身鳞次,刀意叠加之下,嘶鸣不断,蝉噪林静。 李嗣冲面不改色。 他腹中的红丸乃那居心不良,把他当成食补的师父的遗赠,若说多么充足,其实也不然,堪堪触摸到四品门槛。 这么多年不曾增补过,抽丝剥茧做那缫丝匠人苦工也才剥离出了一颗纯粹的小红丸留作己用,还曾被何肆有借有还,用去了两成,之后又是费尽心思,从源头抽出了不少作为补充。 面对屈正,李嗣冲便是不觉着恶心,将那不知杂糅了多少同门师兄弟的腌臜血食都用上,估摸着依旧没有几分胜算。 加上自己本就拥有的气机,倒是可以勉强够数与大宗师斡旋了,可这就有些意气用事了,没必要。 李嗣冲手中的龙雀大环攀上血色气机,没有见血已经鲜红欲滴。 大辟撄上龙雀大环,发出黄钟毁弃之声。 刀意绵延不绝自上而下,李嗣冲单手格挡,刀身缓缓下沉。 屈正没有感受到那摧枯拉朽的压胜,眉头微皱,好在刀意如潮涌一般,即便没有势如破竹,却又前赴后继,绵延不绝。 李嗣冲一脚撩阴,作为老光棍的屈正还是珍惜身下那无用武之地的二两肉的,一个二字钳羊马,挡住那阴毒的撩阴腿。 李嗣冲上中下三路齐攻。 一口唾沫钉直击屈正上丹田,左手炮捶砸向屈正心窝。 屈正扭头躲过那如枪法扎人面的唾沫钉,左手和李嗣冲对了一拳。 十七年蝉在老赵伪五品之时便能助他与宋苦露斡旋,其神异自不必说,屈正这一硬碰硬的对拳,其实是兑拳,吃了不少苦头。 屈正后退一步,直接抽刀,连屠蛟党的刀意却依旧自上而下,如瀑如注,水银泻地一般。 何肆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屠蛟党还能这样用? 倒是有些断水剑金蝉脱壳的意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肆当即咂摸起来。 可惜那本来宰了谢宝树,杀人越货到手的断水剑最后却是被那黄皆要了回去。 早知道后来还会与那越王世子有所交集,还是一场并不愉快的冲突,自己当初就不还了。 单脚驻地的李嗣冲没有后退,只是微微屈膝,好似钉子被砸入木头,一个金鸡独立稳住身形,不叫自己失衡。 屈正抽刀又是一招铁闩横门,直接点心,就要把这顽固的钉子砸弯。 李嗣冲左手伸出,三指拨弦一般轻弹。 一连三下弹在大辟刀剑。 何肆一旁默不作声,莫非天下武学,似乎都有触类旁通之处。 李嗣冲这一手,倒是有些姚凝脂弹指通玄的意味,殊途同归。 恍惚之间,何肆才发现自己再不是井底之蛙了,自己会的功法秘术已经不在少数了。 只是涉猎虽多,却需要时间浸淫。 李嗣冲螳臂当车之举,只能稍稍阻拦铁闩横门的势头。 好在屈正这一刀也只是幌子,何肆感受到身后伢子湖的波动传来,屈正真正施展的是一招老龙汲水。 一片水光潋滟的伢子湖忽然一条苍龙抬头,化作一柱龙卷而去。 前后夹击。 李嗣冲张开五指,以虎爪手抓握住刀刃,不妄想夺刀,只是借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手掌未曾破皮,一条袖子却是被刀罡绞烂。 手臂上渗出的汩汩鲜血藏在霸道真气之中,倒是没有太过凄惨。 李嗣冲不会阴血录,有些可惜了。 何肆想着,李大人不会,自己可以教他啊。 这是完全不需吝啬顾虑的。 耳边蝉鬼嘶鸣终于散去,耳鸣依旧,李嗣冲单手持握已经压在肩头的龙雀大环得以抽身。 李嗣冲施展一式斫伐剩技的开篇总纲,野夫借刀。 这一刀果真是看几次都觉得惊艳。 自称偏长善射的李嗣冲,刀法也是精绝艳艳。 这已经不是何肆第一次借刀给他了,只不过这次没有什么胸中意气可以抒发的。 只能仰仗李嗣冲自己了。 屈正抽出大辟,在李嗣冲手心绽出一片火花。 不退反进。 诚然昨天和公孙玉龙打了一场,自己托大,为了速战速决,导致还有些气虚,但今天这一场不算势均力敌的切磋,却是叫他更为欣喜。 屈正一刀劈砍,刀劈小鬼。 两把如今难分轩轾的名刀相击。 单凭一刀气象并不弱于屈正的李嗣冲后退三步,单脚驻地,回旋面对那老龙汲水。 屈正当即变式为天狼涉水。 一冲一拉,势头更汹。 夹缝之中的李嗣冲似乎岌岌可危,如风中残烛。 何肆想着若是自己的话,该如何应对眼前处境? 大概也就是迸发些凶性,以刀法断水压胜天狼涉水。 至于身后,来得及就防,来不及的话,那就不分心分力了。 最多以素手把芙蓉的秘术滞涩师伯一瞬气机,靠骨勇硬抗。 只见李嗣冲两颊微微鼓起。 何肆以为又是那不算暗手的唾沫钉。 却是不然,李嗣冲气吐虹霓。 一颗火红如石榴的珠玉被他喷出。 自从自己的唾沫钉在貔貅道人的口衔珠下吃瘪后,李嗣冲便知耻后勇,也是学了道家五行大炼的法子。 《九转金丹秘诀》有言:形交则生人,气交则成丹。 九转者:一转降丹,二转交媾,三转养阳,四转养阴,五转换骨,六转换肉,七转换五脏六腑,八转育火,九转飞升。 貔貅道人的内丹术不错,但也不过到了七转地步。 五脏六腑如熔炉,炼化一切,不只是传言中的吞食飞蝗石那般简单。 有词曰:五气三花聚顶,吹着自然真火,炼得似红榴。 十月胎仙出,雷电送金虬。 而貔貅道人,只能练出些珠玉,证明他远远未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李嗣冲走的并不是天一生水,地二生火的路子。 而与霸道真解还算契合,以腹中红丸血焰熔炼内丹,乃是速成之法,却也有些八转育火的气象。 不过不求长生,稍加钻研,有唾沫钉打底子,倒也不算捷径窘步。 在三月时间学会了貔貅道人甲子年前就成名的口衔珠。 唯一区别,就是不能以气机驾驭,似飞剑逡巡。 一颗火色珠玉被李嗣冲吐出,正是那去芜存菁后只有纯粹霸道真气的小红丸,也曾辗转过何肆的腹中。 若是李嗣冲能将这内丹术修炼到极致,倒是能不用剖腹就将另一颗红丸伪作成“仙胎”吐出腹来。 也是一种康庄的化解之法,可惜,武道都已经足够崎岖了,况乎天道? 何肆看着李嗣冲吐出的红丸,势成风雷。 可比小孩子打架吐口水可是气盖多了。 身上忽然传来一阵极为细小的饥虚,几乎微不可察。 那是对于血食的渴求。 何肆面色微变,看来距离自己彻底未摆脱血食之祸依旧任重道远。 第74章 道歉 那一颗红丸射入天狼腹中,威势堪比一座仓库的火蒺藜爆炸。 顺理成章从内而外瓦解了天狼形体,化作一滩湖水泻地。 但是天狼之中包含的刀意却是并未被尽数瓦解。 不过那颗炸碎的红丸也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变成一片血雾氤氲。 与如狱刀罡相互纠缠,厮杀,抵消。 李嗣冲没了半数气机源流,气息瞬间衰落许多,脚步虚浮,来不及转身,却是臭屁的挽花夹刀,左手捯持刀柄之上的龙雀纹环首,从自身腋下突出刀尖。 身形向后倾倒,如山倾颓,就要撞屈正一个满怀,同时也扎他一个对穿。 隔着一个身位,龙雀大环的刀刃长度却是并不逊色大辟多少。 屈正侧身,避开刀锋的同时,横劈一刀,就要断其腰膂。 李嗣冲一脚反踢,屈正弯腿顶膝,李嗣冲趁机调整身姿,向前而去。 只是腰间被大辟划破了小道口子,无伤大雅。 当初在骊龙县客栈,自己伤他腰眼,如今一报还一报,李嗣冲有理由相信他还耿耿于怀。 眼前变作散兵游勇的霸道真气将天狼涉水的刀意蚕食干净。 随着李嗣冲的踏足,这一股血雾又是瞬间海纳百川,疯狂钻入他的体内各处窍穴,各行其是。 李嗣冲气机一盛,眼神都凌厉几分。 他一手捂着腰间伤口,一抹过后,几条肉芽忽然突出,血线交织,缝补刀创。 何肆见状险些击节称叹,这等精妙绝伦的缝合手艺,一般的二皮匠可真没有。 其实专心看戏的何肆心头仍有触动。 平日最爱捉弄自己的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也会为了丁点儿委屈替自己出头了? 何肆见到李嗣冲受伤,心中兀得有些愧疚,觉得为自己不值得。 师伯屈正偏心他自己的徒弟,本就无可厚非啊,他都没觉得多么难以接受。 何肆自然不会和李郁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况且刚才的情况,他也没宽仁谦逊到哪儿去。 谁说刀背就杀不了人呢? 本来就只是师兄弟而已,还是隔辈的,谈什么兄友弟恭? 不过是人欺我一尺,我还人一丈罢了。 屈正没有乘胜追击,本来想着给李嗣冲一些喘息的余地。 毕竟不是生死决战,也是为了给那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徒儿李郁上演一场言传身教。 可李嗣冲并不领情,又是提刀上前,攻势越发狂猛。 屈正眉头一挑,倒是他自作多情了,直接施展削腐刀法。 刀山剑树,影影绰绰,仿佛要将李嗣冲淹没在如狱刀罡之中。 可是李嗣冲进退之间,却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每一刀。 何肆又是大开眼界,这等身手和反应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屈正四品大宗师的手段气机外化更多,李嗣冲虽然还是五品,却并不技穷,也不显得落于下风。 何肆对于这两人,倒是没有太过偏心希望谁能胜利。 不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位都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还都不止一次。 但他却也是知道五品和四品之间的鸿沟,几乎难以逾越。 有一说一,何肆觉得只要李大人不是输得太过惨烈,也算是从头帅到尾了。 何肆看着李嗣冲那处处克制施展的霸道真解,似乎没有阴血录的加持,好似失了爪牙之力,少了天魔外道的肆意,与“霸道”二字都显得有些背道而驰了。 但在李嗣冲手中施展的霸道真解却依旧毋庸置疑的比自己厉害许多。 不过想着自己马上就要祓除这难缠磨人的血食之祸了,倒是没有深究精研的必要。 说实在的,何肆不敢想象变成李大人这般状态,无时无刻不承受着饿鬼之苦该当如何。 李郁同样目不转睛,盯着师父和他的对手你来我往,招招凶险。 他的眼光不如何肆,只能从李嗣冲挂彩的那一刀判断自己的师父是占据了上风。 李郁自然是希望自己师父能赢,他的面色肃穆,比同何肆比试之时还要严峻几分。 何肆踱步向前,走到李郁身边,对着他问道:“你觉得你师父能赢吗?” 李郁理所应当道:“当然。” 何肆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副担忧的样子?” 李郁矢口否认,“我没有。” 何肆点点头,不再说话,专心关注李大人和师伯的战况。 李郁却是有些扭捏,漆黑的眸子盯着何肆的侧脸看了许久。 何肆当然发现了他并不遮掩的眼神,却是不以为意,他忽然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师伯会赢。” 话音刚落,“咻”地一声,一口唾沫钉就像流矢一样飞了过来。 何肆不闪不避,也是回击了一口唾沫钉。 李嗣冲嚷嚷骂道:“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李嗣冲这一下分神,屈正都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他的破绽,一刀辟出,然而李嗣冲还是堪堪躲过了他的大辟。 何肆面带笑意,如此胶着的状况还能够分心二用,看来李大人的确游刃有余。 身高相差两个头的师兄弟并排而立,李郁忽然轻声道:“师兄……” 何肆转过头,“怎么了?” 李郁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眸子。 何肆却是清清楚楚听到“对不起”三个字,很大声。 何肆明知故问道:“对不起什么?” 李郁说道:“刚刚只是切磋而已,我不该下狠手的。” “行,我知道了。” 何肆点点头,不再看他,继续关注战局。 两人站得这么近,这句“对不起”说这么大声做什么? 是怕自己听不见吗? 还是壮胆? 怕是这句道歉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郁也是扭头看向远处两人,表情如释重负,好像了却一桩心事。 何肆目不斜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不吐不快,便说道:“李郁,其实你所谓的狠手伤不了我,只会伤了你自己。” 对此,李郁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何肆继续说道:“你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对吧?这句道歉也不是说给我听的,你道歉只是因为师伯生气了,就这,还是你斟酌再三的结果。” 李郁依旧不言不语。 但何肆这番话,几乎全中。 何肆没有气机,无法聚音成线,只得弯下腰去,压低声音在李郁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郁闻言,面色更是阴郁。 远处比斗都不算太过全神贯注的两人,还是李嗣冲先揶揄道:“你看,刚刚还要分个你死我活的两个人,现在都说起悄悄话来了。” 屈正还真就分心扭头看向徒儿李郁,果然见他的面色不太好看,一片阴郁,显然何肆话无好话。 的确,何肆说了句口是心非的狠话,而李郁当真了。 李嗣冲也是不讲仪态,直接趁着屈正扭头,一刀将其逼退。 屈正脚下一个踉跄,李嗣冲顺势飞身而起,霸道真气由赤转银,好似朱砂转水银,一轮残月银辉斩落。 屈正没想到李嗣冲还能有此杀招,虽然并不心惊,却是应对稍慢。 一时应接不暇,不过他依旧怡然不惧。 大辟对上龙雀大环。 气机涤荡,飞沙走石。 多数时候都是一片静谧的伢子湖好似忽然变成波澜壮阔的大海,浪潮不断。 屈正双腿陷入地面,面色微红。 他啐了一口血沫子,难得夸赞了一句,“有点东西!” 李嗣冲胸膛微微起伏,双眼却是精亮,“原来你有伤在身啊。” 屈正昨日对战女子宗师公孙玉龙,他太过在意风度,想要在徒儿面前摧枯拉朽般的决胜,已然伤了一些窍穴。 两月之前,他被朱全生重伤的肺腑,如今才初愈,还不能很好地完成气机接续。 所以仓促接招,才吃了点小亏。 屈正可不借坡下驴,连输一招都要找借口,那还活不活了? 他说道:“继续!” 李嗣冲头都不点,直接提刀。 本来想着输好看点,现在嘛,气机接续有些问题是吧? 虽不至于趁你病,要你命,但还有饿鬼道这一杀手锏没有调用,他自觉已经胜券在握了。 第75章 不是好人 两道身影闪烁,不断相交分离,何肆还能倚仗伏矢魄能够洞彻一二,李郁却是已经眼花缭乱了。 二人好似置身生意兴隆的铁匠铺中,叮叮咣咣之声不绝于耳。 屈正的攻势如澜,李嗣冲挨打多,还击少。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切磋自然也能出真火,叫一个人身上挂彩几处试试? 李嗣冲挂彩六处,屈正挂彩一处。 失之偏颇地说,目前情况还算是相持不下。 二人再没分心,渐渐战至酣处。 龙雀大环与大辟不知道第几次交锋。 这一下却是让何肆眉头一皱。 只见屈正手中的大辟居然脱手而出,高高飞起。 何肆本能的一招手,没有隔空摄物的气机,大辟却是在空中几个回旋,直直朝着他飞掠而来。 何肆手握大辟,如同老友久别重逢,各自欢欣。 或者说才两月余不见,算小别胜新婚更贴切些。 何肆轻抚刀身,连刀刃都没有避开。 大辟自动藏锋,乖巧得像个小媳妇儿。 再看眼前的屈正,呆若木鸡一瞬,此刻已经回过神来。 只是他的颈间夹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龙雀大环。 胜负已分,有些太快了,说是瞬息万变也不为过。 李嗣冲也是不是真要杀他,他就只有那一瞬机会,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至于此。 现在回神的屈正已经有了反制之力,不过他依旧任由那把铦利的龙雀大环抵着脖颈,倒是显出些气度,输得起。 屈正哈哈大笑,尽管李嗣冲手臂没有一丝颤抖,但屈正那脖颈因笑声而鼓动,撞上刀锋,划破一点皮肤。 李嗣冲移开龙雀大环。 小乞儿出身的屈正,自然是有过数不清的忍饥挨饿,却是从未体会过那种饿鬼道众生的苦楚。 那种一下子感同身受的不断受饥渴折磨的不安。 叫他一个刀客都握不住刀,整个人虚弱无力,心境也是变为鬼祟畏人。 三恶趣,地狱、畜生、饿鬼,都是比二善趣的人或修罗的要处境艰难千倍万倍。 纵然大宗师也要毛骨悚然。 不是说承受不住,而是一瞬的堕落,真就无可抵挡。 屈正到底是吃了体魄的亏。 若是换上透骨图大乘,拥有无漏金身的朱全生,别说一瞬,给李嗣冲一炷香时间也未必能破其防御。 屈正爽利道:“我输了。” 他也不纠结自己是着了什么道,那是别人的秘密,若是多嘴一问,人家噎一句无可奉告,那多尴尬? 李嗣冲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戳心窝子道:“这是第二次了。” 屈正点点头,颇为坦荡,“我知道,事不过三。” 李嗣冲对此嗤之以鼻,讥讽道:“也不怕风大闪了口条?” 屈正懒得争辩,“那就约好下次再战。” 李嗣冲点点头,一脸无谓,“行啊,只是我的四品,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的四品,是否还能更进一步呢?” 其实这是一句大话,李嗣冲说来却面不红,心不跳。 屈正不答,他才不会因此动摇心境,便说现在再打一次,已经有所提防的他也能稳赢。 只是那样就显得有些输不起了。 屈正扭头,看着手握大辟的何肆,一摊手,没有说话,意欲却是叫何肆心知肚明。 何肆有些不舍手中大辟。 李嗣冲却是直言道:“他现在已经有防备了,我打不过他第二次,除非刚刚就把他头砍了,不过那样,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屈正摇摇头,纠正道:“不,最好的结果是你死,我残。” 李嗣冲耸耸肩,不置可否。 何肆 没有犹豫太久,不顾手中大辟的震颤,好像是个插草标卖孩子的狠心家长,上前几步,将大辟交还屈正手中。 屈正见状似乎也有些赧颜,沉声说道:“这大辟过两年我就传给李郁了,到时候你是偷是抢,都是你的本事,与我无关。” 何肆点点头,没有说话。 屈正走到李郁身边,没再说什么,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直接化虹离去。 山顶,豸山亭中,何叶看着屈正干脆利落地离去,愣了愣。 欸? 他没发现漏带了什么吗? 我怎么回去啊? 来的时候屈正似乎是赌气般劫持于她,直接带她和李郁飞檐走壁出了高高的城垣。 何叶忽然想起李郁他娘和那叫芊芊的女孩还在自己家呢,屈正肯定还要回自己家的,自己不回去爹不放心,怕是又要打起来。 何叶柳眉微蹙,已经开始头疼了。 山下,李嗣冲已经收敛全部气焰,本就八花九裂的身体上添了几道不足道的新伤,对着何肆不无炫耀道:“厉害吧?” 何肆朝他竖起拇指,“简直是小母牛三进公牛窝——牛逼坏了!” 李嗣冲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却是口不饶人,“你小子,少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何肆则是轻声道:“李大人,谢谢你……” 李嗣冲玩笑道:“就口头谢啊?” 何肆也是无可奈何,说道:“人情都欠三条了,再欠就不值钱了。” 李嗣冲轻哼一声,“本来你的人情也不值钱。” 何肆却是有些底气,自信道:“那就先欠着,我还会变强的。” 李嗣冲却是直接打击道:“得了吧,指望你比我强,那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了。” 何肆并不在意,李大人的确有资格说这话。 旋即他想到个当即就能还一条人情的方法,他说道:“李大人,我可以教你阴血录。” 李嗣冲干脆摇头道:“不学,这等武学虽然珍贵,但我想学还用你教?” 何肆有些尴尬,又说道:“那我可以教你辟谷不食的方法,但是要付出些代价。” 李嗣冲问道:“可是落魄法?” 何肆点点头,没有兜圈子,“修行落魄法最直观的弊端,魂魄不全,没法投胎的。” 李嗣冲挑眉,佯怒道:“好你个恩将仇报的小子,我们什么仇什么怨,你如此害我?” 何肆忽然眉头紧皱,击掌道:“不对啊!陛下他还不知道这完整落魄法的弊端,所以他才如此在意,我得找机会和他说明。” 李嗣冲却是摇头笑道:“陛下已经知道了。” 何肆闻言愣住,大为不解道:“那他还要练?” 李嗣冲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练?” 何肆挠挠头,也是有些自疑,旋即他憨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当初就这么懵懵懂懂练了,也从没后悔过,不过就算后悔也晚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再说了我一条贱命,怎么能和皇帝相提并论啊?” 李嗣冲没有纠结这点,只是笑道:“对陛下藏着掖着,对我倒是大大方方?” 何肆摇摇头,含糊其词道:“落魄法我只能给一部分,但是不能给全。” 其实何肆已经忘记了那个在顾安县老家做的梦,只是本能记住了不能将落魄法完整地交给任何人。 李嗣冲白眼道:“还真是狗胆包天呢,你不死谁死?” 何肆对于李嗣冲没有戒备,说道:“我之前给的不全,所以修炼了没事,不会有什么弊端,而且作为交换,陛下给我的斫伐剩技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回李嗣冲倒是有些惊异了,“你居然察觉出来了?你学会到第几招了?” 何肆没有说那是刘传玉相告的,只是回答道:“走刀学到第十四招了。” 这回李嗣冲也是啧啧称奇,“学得有点快啊。” 何肆忽然想起自己那老爹,说学全了,估摸着是气机不够,只练了个样子吧。 李嗣冲解释道:“本来也想告诉你的,这世上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东西?即便弊大于利也不足为奇,斫伐剩技中收录的刀招都是顶好的,你拆着练就好,至于走刀的话,说不得到了关键时候,也能救命。” 李嗣冲点到即止,何肆却是记在心里。 …… 飞虹之中,李郁对着屈正说道:“师父,你忘了带何叶了。” 屈正瞬间滞在空中,不上不下,旋即一咬牙,飞虹继续前行,赌气道:“不带她了。” 李郁提醒道:“可是我娘和芊芊还在她家呢。” 屈正恶狠狠道:“你怕什么?师父还能打不过你师叔?” 李郁也就没再说话。 屈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倒是何肆那臭小子,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李郁摇头,“没什么?” 屈正也不逼问,就是有些不满道:“小白眼狼,和师父还藏着掖着……” 李郁笑了笑,其实刚刚何肆在他耳边说的话真没什么,不过是一句“我也没觉着你错了,我刚才就没打算收刀,而且……别觉得刀背杀不了人。” 本来李郁以为有过这一次牛刀小试,三年时间足够赶超这位师兄了,现在又是忽然觉得应该寸阴是竞了。 因为他打心眼里觉着,这位师兄,好像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都不是好人。 然后李郁又在心里补充一句,“师父是好人。” 第76章 就事论事 何肆抬头对着山顶两位姐姐挥挥手,然后跟着李嗣冲徒步上山。 李嗣冲看着何肆,忽然问道:“多久没睡了。” 何肆想了想,“也有没有多久,就几天吧。” “为什么不睡?” 何肆说道:“因为会经历不好的事情。” 李嗣冲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其实他也不怎么睡觉,每次都是半梦半醒间假寐养神一下。 总感觉一睡觉,就能和六趣之中与人趣杂处而不可见的饿鬼道遥相呼应。 倒不是觉得难受,毕竟清醒的时候也是这般处境,只是不喜欢那种睡着之后身不由己的感觉。 凉亭之中,何叶看到何肆正在登山,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扭头看向姐姐何花,还是藏不住话道:“姐,你知道杨宝丹吗?” 何花的表情果然不见半点讶异,点头道:“知道的。” 何叶见她一脸平淡,自己倒是忿忿,问道:“你不生气吗?” 何花点头又摇头,“已经不生气了。” 何叶却是怒其不争,“怎么这么快就不生气了呢?” 在何叶心中,就只承认何花一个弟妹,才不管别人呢,小四这是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何花笑了笑,不知有几分言不由衷道:“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遇到了意中人,我这做姐姐为什么要生气呢?应该高兴才对吧……” 而且就算是姑姐弟妹之间的嫌隙,也总得有些原因吧?起码要见过了之后才知道呢,再说了,自己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是何肆的姐姐啊。 此刻何叶就算再憨傻也听出些不对味来了,当即劝阻道:“你可别意气用事啊。” 何花摇摇头,轻声道:“没有的事。” 一条在梦中走过无数遍的登山路走得稳当。 何肆很快踏足山顶大敞坪,朝着凉亭走去。 何花站起身来,轻声问道:“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没事。” 他看向何叶,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西郊豸山距离京城路途颇远,就连驾驴车都要一个时辰,如今京城又是戒严,何叶一个人是绝对回不去的。 何叶本想着同大姐何肆同仇敌忾的,却气愤她是个如此不争的性子,不争就算了,还想着退出? 她当即一脸不耐道:“我不回去。” 何肆劝说道:“你不回去爹娘会担心的。” 何叶一脸严峻的圆脸微微动摇。 何肆又说道:“蝙蝠寺过午不食,晚上没吃食的。” 何叶脸上更多几分动容,不吃饭怎么行呢? 何花也是劝道:“回去吧,这里真没地方给你住。” 何叶问道:“我们从来不都是一起住的吗?” 何花摇头道:“那是在家里,这是佛门清净地,不一样的。” 最后意志不坚的何叶还是垂头丧气,被二人说服。 看到何肆没事之后,何叶也放心不少,心想噩梦到底只是噩梦,当不得真的。 又或许是那梦树起了作用呢? 那回去再打几个结? 有备无患! 何叶当即有了决定,有小四带着自己回家,爹他再怎么生气也会收敛点的。 李嗣冲忽然说道:“不如我去送?” 何叶没有见过李嗣冲,对他倒是没有什么戒备和提防。 李嗣冲也只是随口一提,毕竟还算正统禅宗的蝙蝠寺有一处“出众生食”的施食台,总能招致许多饿鬼汇聚。 让他这个似是而非的饿鬼异类十分地不自在。 便是有种近墨者黑的担忧。 何肆摇摇头,“还是我去吧。” “你能走开吗?” 李嗣冲虽然不知道何肆为什么要躲到这小小的蝙蝠寺来,但总归不是闲的,所以有此一问。 何肆点了点头。 李嗣冲笑道:“你走了,你家大姐可害怕我。” 何肆对着何花说道:“姐,李大人不是歹人,他多次帮扶于我,有救命之恩。” 何花点了点头,不声不响,还是有些戒备。 在豸山岸边有一处埠头,拴着一艘小船,乃是蝙蝠寺僧众平时用以来往两岸的载具。 何肆已经对蝙蝠寺的师父打过了招呼,说要借船一用。 得到首肯后,何叶何肆两姐弟便下山去了。 埠头边,两人登船,小船活络,像是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 何肆松开拴绳,摇起船桨。 好半晌,小船却只是在水面不停打转,并不前行。 何叶皱起眉头,略带嫌弃道:“原来你不会划船啊?” 何肆虽然尴尬,却装作理直气壮道:“我的二姐,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划船?” 当初他跟着杨宝丹垂钓千岛湖上也是这般把持不住小船,最后还要杨宝丹亲手摇橹,那一日没有渔获,当然是怪罪他这个不称职的船夫了。 何叶闻言怔了怔,想着自家姐弟三个从小长在一起,何肆的确水性不好,也从没见过他划过船。 除非是这分别的四月时间他偷偷学会了。 这个弟弟小时候真是沉闷又无趣得很,除了练刀,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 隔壁那不三不四的李铁牛嘲笑过,说他们姐弟俩,一个是干啥啥不会,一个是吃啥啥不剩。 何叶不是会记仇的人,但李铁牛这一句看似随意的玩笑,她却记恨了好久,至今在巷子里遇到李铁牛都是别过头装作没看见。 山顶凉亭之中,何花看着伢子湖中转圈的小船,无奈一笑。 盯了许久,好在小船最后还是歪歪扭扭地前进了。 一旁无所事事的李嗣冲,也是嘲讽道:“连船都不会划,真是笨得可以。” 何花没有接话。 李嗣冲却是扭头看向她,问道:“你和那小子闹别扭了?” “没有。” 何花摇头否认。 李嗣冲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杨宝丹是吧?” 何花没有说话。 李嗣冲点点头,“无可厚非,毕竟是青梅竹马十几年的小男人,出门一趟,多了个媳妇,换做谁都难以接受。” 何花抿住嘴唇,依旧不言不语。 李嗣冲却自顾自地说道:“这小子确实蠢笨,为人处世,一窍不通,不学无术,武功平平,你若不是个早就敲定价钱的待年媳,倒是的确有嫌弃他的资格。” 何花不是何叶,这点聪慧还是有的,哪里听不出李嗣冲这是在点她。 何花斜靠着栏杆,面色哀婉,她本不该如此弱柳扶风的,不知是因月事腹痛还是被戳心窝子了心痛。 李嗣冲一人自说自话,继续说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识好歹,只是就事论事,我接下来想和你说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想听吗?” 何花虽然有些畏惧李嗣冲,但还是鼓足勇气摇了摇头,她不想听。 李嗣冲掀唇一笑,“你不想听啊,那我就不得不说了,毕竟我就是这么个讨人厌的家伙啊,其实你还挺聪明的,比你那憨傻的二妹和自作聪明的弟弟加起来都要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就是容易多想,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腹中作数就好,叫人看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其实你也知道你根本没得选,因为你本来就是明码标价的待年媳啊,打个比方,我在人牙子那边买了一个女奴,放她十几年自由,这并不代表她就是自由身了,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吧?” 何花面色微白,嘴唇筛动,却是一言不发。 第77章 恶人难当 李嗣冲笑吟吟道:“看样子还是个听得进去道理的,那是什么原因给了你无理取闹的底气呢?让我猜猜,多半是那个看似压迫得你喘不过气来其实倒也为你遮风挡雨的家吧?你自小离家,寄人篱下,养父的凶慝,养母的慈爱,就像先给你一棒子再喂颗甜枣,这样的待遇,换个说法,无非是唱红白脸,仪銮司诏狱中惯用的刑讯手段,就连穷凶极恶的死囚都能打动,更别说是你,长此以往十几年,你当然会知恩图报,乐贫甘贱。何家把你养得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到底是觉得自己在这家里有些分量了,而不是一件货物,这个想法,可以有,也不算错,但是你暴露出来,这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何花避开李嗣冲的目光,已是潸然,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山下何肆左支右绌操弄的小船好似打摆子一般,还未驶出多远。 他下山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李大人不是歹人……” 李嗣冲好似杀人诛心道:“我并不是在说你矫情,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何肆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肯定是负了你的,这点我不否认,也不会各打五十大板,我这叫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两边添堵,哪头都不讨好,但换个思路想,我都这么不带功利单纯嘴贱了,是不是就显得话糙理不糙了?你是不是该认真想想我说的话?” 何花点点头,声如蚊蝇道:“我知道了。” 李嗣冲摆摆手,心如明镜,即便知道这个女子下一刻就要潸焉出涕,他却依旧毫无波澜道:“先别急着敷衍答应,我知道你只是想要我住嘴而已,但是抱歉,我还没说尽兴呢。你当然可以怪他、恨他、怨他,觉得自己委屈,甚至哀莫大于心死,可我觉着你并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做,你现在不过是意气用事罢了,因为你没得选,也没办法做什么,你觉得无能为力,你只是装作心死而已,毕竟不管你是原谅,是接受,还是妥协,或者真就成功的把自己摘了出来,杨宝丹都已经摆在那里了,你甚至开始担心除了杨宝丹之外,还有下一个女的冒出来,或许是赵宝丹、钱宝丹、孙宝丹、李宝丹,但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是在和自己置气而已。” 何花哽咽争辩道:“不是这样的!” 李嗣冲呵呵一笑,何肆刚走,自己就开始欺负他媳妇儿了,太不地道。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当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过是在自以为是,自说自话罢了。” 何花低着头,李嗣冲看到她下裳上滴落几滴泪珠。 李嗣冲无奈摇头,知道是自己话说重了,这恶人可不好当啊…… 他叹了口气,语气略微缓和,“我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难为情,你也别难为听,只是觉得你家都是一帮当局者迷的,说难听些,就是些浑噩之人,说不来道理,应该也没人对你说过道理,所以这才越俎代庖的说了,其实是造口业的,我在这里和你道个歉,甭管是不是真心实意,总之对不住了,你当然是没错的,错在那个管不住自己鸟的小子。” 李嗣冲忽然面色微变,这话怎么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何花身子微微颤动,不敢抬头。 李嗣冲继续道:“丫头,我今年二十六了,人还没有刀长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找女人消遣了,但对于男女之事,至今不敢说知之甚多,甚至可以说是懵懂,更别说你了。你虽是家中长姐,但也不过年十七岁,我叫你一声丫头不过分。倚老卖老的讨嫌的话差不多就说到这里了,估摸着你听进去了些,不知道会不会矫枉过正,所以我现在再说些顺耳的,你也听听。我知道你一定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否认是这样的,错在他,真不在你,但事已至此,能不能先听听何肆的解释?看看他接下来的表现,即便是大辟之刑,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也要落个斩监候,何况是男女之事呢?不该一棍子打死的。给自己留点余地,等知道全貌后,再做打算也不迟,再不济,起码也见见那个叫杨宝丹的丫头,毕竟规矩道理摆在那边,不管你如何作想,你好歹算是个大妇,别这么容易就不战而溃了。至于那小子,他巴不得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骨头贱着呢,你稍稍做些反应,只要你敢怒敢言,他一定甘心受着,保管心里乐出花来,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的,这点毋庸置疑,所以你但凡觉得自己还有一点放不下的话,先别急着和他划清关系,很多时候,过错和错过,两个字相互颠倒,不一定非要分出个谁对谁错,执着于过错,就真错过了。而且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现在遇到了个坎儿,估摸着是挺大的,迈不迈得过去还是两说,只是他那人能藏事,啥都憋着不说,我能帮他的也很少,还得靠他自救。” 何花猛然抬头,梨花带雨,却是直勾勾盯着李嗣冲,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何花纵然揪心何肆的身体,也知道了所谓的血食之祸,但奈何何肆并不将自身的状况如实相告。 岂知这非但不能叫她安心,只会让她更加惴惴难安。 李嗣冲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能看出这小子一直在强颜欢笑,其实已经害怕到快屙裤裆了。” 何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李嗣冲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布,递给她,“我费了这么多口舌,真不是吃饱撑着要当和事佬,我知道我这种自以为是,一心劝和的人最讨人嫌了,你要真觉得能够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倒也算赤裸裸打了我的脸面,挺好,我不仅不怨,反倒会真心佩服你的,就当我说了一大堆废话,你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只是能不能不要在这时候做些叫自己和他日后必定后悔的事情?” 何花身子依旧哆嗦,李嗣冲却知道她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李嗣冲只觉得比和屈正打了一架还累,心道,“臭小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伢子湖岸边,何肆终于是艰难地移船靠岸。 两人下船,然后何肆便是一把将二姐打横抱入怀中。 何叶惊呼一声,问道:“你抱我干嘛呀?” 何肆笑道:“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指望你腿着回去要多久啊,只能抱着你了。” 他现在没有气机,也不能御风而行,不过奔跑起来依旧快逾马匹。 何叶矫情道:“可你这样抱着我好别扭啊。” 何肆也不惯着她,直接一抖双臂,将她当做一扇猪肉一样扛在肩头,“那换这个姿势怎么样?” 何叶被他随意摆弄,惊叫一声,旋即有些幽怨道:“你就不能背着我吗?” 何肆心道一声“麻烦”,却还是把她放下,又是蹲下身子。 何叶这才满意地爬上弟弟并不宽厚的背,四肢缠住他的身体。 十六岁的人了,也不懂避男女之嫌。 第78章 最后一个结 何叶眉眼弯弯,玩心大起,大声道:“驾!” 何肆也是露出一个捉弄的笑,驾是吧? 下一刻何肆飞突出去,好似把何叶的魂儿给甩在了身后。 原地只留下何叶的惊呼之声。 没有气机隔绝风幕,这种忽然提速的感觉可不好受。 许久之后,已经几十丈开外,何叶这才回过神来,她紧紧地抓住何肆,脸贴在他的后脑上,感受着疾风呼啸。 也不知道该说她心大还是何肆并不宽厚的脊背叫她安心,反正她的眼里只有惊奇与喜悦,全然没有了惊惧。 何肆步子大迈,大有赶蝉之势,仿佛不知疲倦,每一次跃起都像是炮弹弹射而出。 他的脚程胜过马匹,估摸着不消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达京城了。 何叶此刻已经敢露头了,将自己圆润的下巴架在何肆肩膀,眯着眼睛四处乱瞄。 来的时候是屈正带着她御风而来的,天上俯瞰,风景只会更好,可惜她怕高,没敢低头往下看什么。 现在平地疾跑,倒是无所畏惧了,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应该和骑马一样吧? 何叶胆子越来越大,渐渐地敢用一只手箍住何肆的脖子,另一只手抬起,迎风虚张,好似捕风捉影一般。 何肆感受着背上的人儿做戏,笑道:“这么大人了,幼不幼稚啊?” 何叶没有回答,咯咯咯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同月牙儿一般。 何叶的睡相并不老实,熟睡之中一双手也是乱抓。 这可苦了和她同睡的何花了。 何叶这不安分的手老是不自觉就抓握住她的团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得到。 因为这事,脸皮薄的何花忍无可忍,才和她强调过一次。 其实这伸手迎风虚握的感觉,和抓姐姐的兔子也差不太多,大抵有十之五六的还原吧。 何肆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发笑,白眼道:“吹风吹傻掉啦?” 何叶却是面带回忆,轻声说道:“小时候爹把你架在脖子上骑大马,我就只能一旁看着,你隔着尿布尿他一领子,他都不带生气的,当时我可羡慕了,然后就去找只比我大一岁的何花,说要骑大马,她拗不过我,没法拒绝,我压在她身上,她半天都起不来,那时候的我就只会怨她没用……” 何肆闻言愣了一下,心里满是歉疚,父亲何三水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吃穿用度虽然三个孩子都一样,但好脾气都留给了他。 何肆轻声叮嘱道:“说话的时候侧着脸,不然吃风多了容易放屁,要是肚里受凉了,还会蹿稀呢。” 何叶言语无忌道:“那就蹿你背上。” 何肆笑骂道:“恶不恶心啊你……” 何叶忽然将脸贴在何肆耳边低语,若非他们是亲姐弟,倒是有些耳鬓厮磨的味道。 她有些小孩脾性道:“小四,我不想让杨宝丹做我的弟妹。” 何肆无奈又心虚道:“二姐,你能别说这事了吗?” 何叶有些氐惆道:“可是小四,何花她说不想和你好了。” 何肆回家的脚步慢了一些,眼神倏然黯淡,他沉声道:“是我的错……” 何叶哀求道:“你能不能劝劝何花啊,我想让她做我弟妹,实在不行,你做我姐夫也成。” 何肆也是心头泛苦,却是一脸郑重的保证道:“我会的。” “一言为定!” 何肆点点头,“一言为定。” 何叶心情稍稍好了些,一条手臂箍累了,就打算换一条,拽着何肆的衣领,忽然就看见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刀疤,十分狰狞。 何叶怪叫一声,直叫何肆耳边嗡鸣。 “小四,你的脖子怎么了?” 何肆摇摇头,故作轻松道:“没事儿,就一点破皮小伤,只是看着吓人,早好了。” 何叶虽然木楞,却是真的在意弟弟,后知后觉已经带上哭腔,“小四,这是怎么受伤的?是哪个坏蛋欺负你了?” 何肆有些无奈,才脖子上这一道伤,要是扒光了衣服站在她跟前给她看,那还不得哭死啊。 至于那个欺负自己的坏蛋,自己真就无能为力了。 人家可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啊,想怎么蹂躏自己都随意。 若是遇到愚忠之人,即便皇帝赐死,都要下跪磕头,谢主隆恩呢。 也不知道在谢什么,大概是谢皇帝仁慈,只杀一人,并不株连吧。 甚至就连三千六百刀的凌迟极刑,为了彰显仁慈,天地君三者各饶一刀,最多就是三千五百九十七刀。 听说前朝大太监鞠玉盛殿上领旨的时候,也是谢恩了。 凌迟他的人是自家隔壁的齐金彪齐爷。 何肆又是花了不少口舌哄好何叶,再不多时,京城就遥遥在望了。 终于,何肆带着二姐何叶从地下幽都返回京城外城。 见识过姜桂楼的何叶这回倒是大开眼界,只不过看着熟门熟路的何肆,眼神又多了一抹嫌恶。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楼啊,难怪小四学坏了,都敢移情别恋了。 毕竟只是在第一层借道,何肆的解释略显苍白无力,他告诉何叶她看到的美人都是男的。 何叶对此大为震惊。 一个个出水芙蓉、如花似玉的玉人,怎么会是男儿身呢? 两人从胭脂巷的月下台出来后,何肆走在前头,伏矢魄感知到身后一直传来的何叶审视的目光。 何肆知道自己这回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何肆装聋作哑,本想直接回家,何叶却叫住了何肆,带着他去到月癸坊的一户临街人家门前。 何肆不解道:“来这边做什么?” 何叶指了指人家门前的结香树,屈正告诉她传说叫做梦树。 何叶解释道,如果做了噩梦,就在梦树的枝条上打个结,能够化解噩梦的。 何肆看着各处枝条上弯曲拉紧的死结,无奈道:“这些该不会都是你打的吧?” 何叶摇摇头,“有两个不是。” 何肆扫了一眼打结的数量,苦笑道:“剩下十八个是你打的?” 何叶点点头,“我这段时间老做噩梦。” 何肆安慰道:“梦都是反的。” 何叶轻声道:“宗海师傅不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梦不是反的,梦只是一场心识的游戏。” 说着她就又伸出了罪恶之手。 何肆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小声道:“姐,人家门前种的树,你可别祸祸了,要被人骂的。” 何叶嘿嘿一笑,“偷偷的,最后再打一个结。” 何肆无语,这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何来偷偷一说? 不过他也松开了手,若是能作为一个解忧的寄托,便让她做吧。 何肆叮嘱道:“最后一个啊。” 何叶点点头,双手握住一根柔软的枝条,娴熟地打了个结,又是怕不够牢固,捏住枝条两端,用力拉扯,把结拽死。 忽然,身后传来叱骂声,“干什么呢!” 做贼心虚的何叶被吓得一个激灵,小手一抖,攥在手中的枝条断裂。 何叶二话不说,拉着何肆低头就跑。 何肆本想告诉二姐那声叱喝只是针对一个鬼祟剪绺的,不是那家主人回来了。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伏笔埋得差不多了,之后该小万开始上场表演了,求催更。) 第79章 两位师伯 姐弟二人并肩回家,何肆又是给何叶买了一包饽饽。 他身上的二十两金铤虽然都投到蝙蝠寺的功德箱里了,但是银子是还有几两的。 何叶手里还攥着那根从梦树上拽下的枝条,打着一个牢牢的结,她小声问道:“小四,你到家就走吗?” 何肆点点头,虽然也不知道回蝙蝠寺做什么,但是还得回去。 去了那边并不能叫他心安,可逃避终究解决不了问题。 何叶挽留道:“吃了饭再回去呗。” 何肆呵呵一笑,现在知道怕了? 还未走到墩叙巷口何叶已经开始畏畏缩缩了。 何肆见她那蹑手蹑脚的样子,便知道她这次出门一定没有征得爹的同意。 看样子爹的脾气比起以前真的是好了许多,不然何叶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 何肆安抚她道:“我才一天不在家,你就把我当客人招呼了啊?放心吧,爹那边我去说,保准他不骂你。” 何叶面色一僵,有些心虚,“你猜到了啊?” 何肆反问道:“你这点心思很难猜吗?” 何叶面色微红,刚要和他吵闹,却是见到了墩叙巷口,父亲何三水腰间配着屈龙走了出来。 屈正拖家带口刚刚离开何家,临走时说了不少挤兑的话。 何三水问起女儿下落,屈正嘴硬道说半路扔了,俩人为此差点没打起来,还好是差点。 最后何三水还是被妻子拉住了,李郁也解围的叫了他一声师叔,告知他何叶现在还在蝙蝠寺中。 何三水眉头紧皱,将信将疑。 但估摸着自己不是屈正对手的何三水,只得忍着怒意,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出城去找自己的几个孩子。 三人撞了正着。 何叶缩了缩脖子,弱弱叫了声爹。 何三水有些惊诧,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儿子女儿,发现都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沉声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何肆说道:“我把二姐送回来,等等就走。” 何三水点点头,现下的担忧没了,心头的火气却是升起,看着何叶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刚要发作。 何叶赶紧躲在弟弟身后,被骂是小事,不痛不痒的,就是怕爹打她。 何肆赶紧解围岔开话题道:“爹,你这是要出门啊?” 何三水冷哼一声,“出门找那主意恁大的好闺女,听说她半道儿被人撇下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何肆假装没听到他的气话,讪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咱回家说。” 三人回到小屋,齐柔见到孩子回来,也是松了口气。 她性子柔软,只能说些回来就好之类的话。 何肆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凉透了的酽茶,便在父亲询问的目光中说明了屈正的身份。 其实对于屈正和师爷的关系,何肆也不太清楚,估摸着是一笔“爱恨纠葛”的糊涂账。 何肆只说了和屈正的几次见面,帮助他对付貔貅道人,借刀助他江底斩龙,为了他对战朱全生。 何肆不是恩将仇报之人,虽然做不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师伯多次救他于死地,是救命之恩,若是敢说什么无以为报,那就真是厚颜无耻、狼心狗肺了。 何三水听闻屈正多次对儿子施以援手,面色也是浮现出些许矛盾。 他纠结片刻,还是说道:“其实你本来还有两位师伯的,一位叫做曹佘,一位叫做吴恏,不过那人亲口对我说,你的两位师伯都被他杀了。”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的。” 何三水见儿子一脸平静,问道:“你怎么看?” 何肆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不好说。” 屈正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晦暗难明,反正嘴上喊打喊杀的是他,行动上救苦救难的也是他。 要是再看不出些端倪,自己就是真比何叶还傻了。 何肆却是忽然愣住,口中念叨,“曹佘?” 他兀得想起那在晋陵县出手相助,为自己挡住三百卫兵,还借由杨宝丹之口传授自己《玄蕴咒》的神秘道人。 都说大恩不言谢,只能铭记五内,来日报还,可他走得也太过潇洒了,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意味。 自己只知道他叫做佘道人。 曹佘……佘道人! 那日他好像是与师伯屈正联袂而来的,难不成是另外一位师伯? 何肆当即猜到了大半。 是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佘道人多半就是师伯曹佘无疑了。 何肆面色豁然开朗,对着父亲问道:“爹,你有见过我那两位师伯吗?” 何三水摇摇头,说道:“没见过,是你师爷死前交代的,就报了这两个名字,说若是以后他俩寻来祭奠,就给指个路,别叫他们哭错坟了,老坟岗那个墓碑写着屠连海之墓的坟头就是,但是七年过去了,新坟变老坟,也没盼来你两位师伯,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事了,今日倒是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屈正师兄,我说怎么回事,原来那两位都被他给杀了。” 何肆摇头一笑,说道:“也不一定,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屈正师伯嘴里说的话,并不可信。” 何三水面露疑色,“你的意思是?” 何肆说道:“我可能已经见过一位曹佘师伯了。” 何三水惊疑不定,“当真?” 何肆指了指何三水手中的屈龙,说道:“您手里这把刀,估摸着就是那位师伯的。” 何三水疑惑道:“这刀不是杨家送的吗?” 何肆说道:“我也不好解释,可能是辗转到了杨家吧。” 屈龙确是曹佘曾经的佩刀,也是人屠徐连海的。 屈龙本名岁蛇,出炉之时年岁在巳,巳为蛇,因此得名,是把早就闻名江湖的古刀了。 可谁曾想数十年前,翼朝余孽在江南大凉山起义,打出的旗帜便是“岁在龙蛇,大翼当兴。” 屠连海便觉得岁蛇这名字,犯了忌讳,这才改名为屈龙,取龙屈蛇伸之意。 后来遇到了曹佘,《集韵》有言:古有余无佘,音蛇。姓也。 而不通晓《说文》而自作聪明者,妄写作佘,余字从舍省,舍与蛇近。 徐连海因刀择人,觉得他是有缘之人,将其收为弟子。 何肆不知道此中曲折,其实岁蛇易名屈龙这桩秘事在江湖中不算如何隐晦,只是他虽见过许多高到没边的前辈高人,但涉足江湖未深,对于各种奇人轶事知之甚少。 何肆又问道:“爹,还有一位师伯叫做吴恏,是哪两个字?” 何三水面上带上几分笑意,显然是想起了老头子屠连海死前说的话。 他识字不多,却是用手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写出两个名字。 “这问题我也问过,你师爷说,佘是余不出头,而吴恏,是没安好心的吴恏。” 何肆看着桌上的两个名字,“曹佘、吴恏。” 吴恏,无好心,没安好心,真是一言以蔽啊。 何肆腹诽道,万一真是人如其名呢? 闲谈一会儿,何肆没有久留,辞别父母离开了墩叙巷。 何三水送他到门前。 第80章 凑巧 刚一出门,何肆又撞上了隔壁的李铁牛。 李铁牛招呼道:“何肆,你这是要出门啊?” 何肆点点头。 李铁牛倒是自来熟,刨根问底道:“去哪儿啊?” 街坊邻居的,何肆也不好恶了脸面,含糊道:“去庙里还愿。” “还愿?意思是求了什么应验了?”李铁牛眼神直勾勾的,当即问道:“是哪座庙啊?你求了什么?我也有东西想求呢。” 何肆不想多说什么,只道:“反正不是求财。” 李铁牛玩笑道:“那就是求色?怎么,有你家何花还不够啊?” 他这话倒算是有些歪打正着,何肆有些惊疑,却是闭口不言。 相送儿子的何三水见状笑着招呼李铁牛,“铁牛,到我屋头来喝酒啊,有上好的鹤年贡。” 李铁牛当即就被好酒吸引了注意,不再盘问何肆。 他这个右舍又是慷他人之慨,跑去何家左邻招呼齐金彪。 所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有好酒,没有三五酒友怎么行? 何三水有些心疼儿子买给自己的鹤年贡,可金贵了,今日怕是留不下一滴了。 何肆则是趁机抽身离开了。 不过想着有了酒友登门,何叶应该也不会被父亲怪罪了,算她逃过一劫,自己有没有食言。 何肆没有直接出城。 而是向着临街的那户门前种有梦树的人家走去。 刚才他就看到那座小院的大门虚掩着,那应该不是一处无人租赁的僦居。 何肆想着想着去知会一声,登门道个歉。 他身上拢共还有六七两银子,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用作见礼,算是心诚了,只求人家可以留着这些树结。 倒不是何肆迷信,只是想着何叶打了那些结的时候,应该是动了真心的,他不想浪费了那份诚意。 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何家虽然不穷,但也是贱户,同是一坊之人都不认识几个。 何肆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何许人也,不过看着那小院,比胭脂巷的居然小院还大气些。 而此时的那座小院门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总角女娃娃,站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结香树前,双手叉腰,大声呼喊爷爷。 “爷爷!你快出来啊。” “来了来了……” 院子里连忙应声,很快一个身着锦衣,大腹便便的老人便走了出来。 他脚上似乎有伤,走路微微带着点跛。 老人弯腰一把抱起女孩,一脸宠溺,“怎么了,乖乖?” 女娃娃则是噘着嘴,一脸愤慨,“爷爷,你快看,咱家的结香树被人打了好多结啊。” 老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看到结香树的枝条上打满了结, 他只是微微错愕,旋即笑着对孙女说道:“估计是谁家做噩梦了,来打个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女孩摇头似拨浪鼓,十分不悦道:“人家做噩梦了,为什么要来祸祸我家的树啊?” 老人解释道:“这结香树又叫梦花树,传说能解梦,只要是做梦了,不管好坏,只要在枝条上打个结,就能美梦成真,噩梦解脱。” 女娃娃闻言大为震惊,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可置信地问道:“爷爷,这是真的吗?” 老人摇摇头,笑道:“当然是假的,若是真有这么灵验,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多求神拜佛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爹也不用这么努力赚钱给你攒嫁妆了,指着这结香树,天天在家做白日梦就好了,咱们这边不兴这种习俗,倒是荆楚之地,常有用枝条打结的习惯,多是随手为之的。” 老人是月葵坊中数得上号的富家翁,儿子也争气,在京城有两家店面,雇了不少行脚商,坐贾行商两不误。 老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虽然没闯出什么大名堂,但是见识不少,给自家七岁的小孙女讲故事哄睡,天南海北,光怪陆离,好多年了,都不带重样的。 如今儿子的生意不错,他也就早早放下了担子,不再终日奔波,安心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因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将京城城门大开十日,来者不拒,去者不留,也导致如今的城内有了许多外地人。 所以老人觉得自家门前路过一个蛮荆也并不是咄咄怪事。 不过这手是伸得有些长了,在自家结香树上打了这么多结,真是有够不见外的。 女娃的父亲从商多年,自然重利轻别离,女娃平日就和老人住,早被宠坏了,就是个骄蛮性子。 她一脸不悦,自家的东西,就算没用,也不给人用,她当即伸出手,去扯结香树上的结,却发现被系得很紧,凭她一双小手根本解不开。 如此,就更愤恨了。 老人当即抱着孙女后退几步,不让她蛮干,关心道:“乖乖,别把指甲弄翻咯。” 女娃语气骄横道:“爷爷,我要把这些结都解了。” 老人放下女娃,满眼宠溺道:“好好好,爷爷帮你。” 老人伸手朝向结香树的枝条,上头有两个结比较松散,一个是李郁打的,一个是芊芊打的。 何叶比较贪心,每一个结都打得死死的,因此倒是没有被首当其冲。 女娃双手叉腰,像个小监工一样,盯着老人解开两个结,脸上的愤懑略微减少一些。 “且慢!” 何肆远远就看见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在解着梦树枝条上的结,当即脚步急促而去。 老人停下手头动作,看向来人,一脸疑惑。 何肆三步并两步,走到老人身前。 老人略微诧异,问道:“你是?” 何肆从小孤僻,除了读书那三年,说是深居简出也不为过,老人不认识他并不奇怪。 小国寡民都能老死不相往来,何况是一座偌大的坊市。 何肆抱拳行礼道:“小子何肆,京城人士,家住螺钿坊胭脂巷。” 何肆这话也不算作假,毕竟那胭脂巷的居仁小院也是他的,他不敢说自己住在墩叙巷,那里捞阴门的扎堆,都是些刽子手、二皮匠、扎纸人、仵作。 这些都是挣死人钱的晦气行当,容易遭人厌恶。 老人也是有模有样的作揖回礼,“老头名叫孙立贵,何小兄弟,不知有何指教啊?” 老人的眼力见不差,他年轻时做生意,自然少不了和挑竿响卦打交道,眼前少年虽然衣着普通,但有一股独属武人的英武气质,身佩的那把环首刀也不是样子货,环首有龙雀花纹,古拙却也华贵。 都说穷文富武,这年轻人应该不是平头布衣。 而且听说他住在胭脂巷,胭脂巷那边除了青楼、会馆,就是成排的独门独户的小院落,住着的也都是富庶人家。 何肆有些难以启齿,厚颜道:“孙老,实不相瞒,您家这棵树上的结,是我姐姐打的。” “哦?”孙立贵微微惊异,听这何肆的口音,倒是一口纯正的京话,他原还以为是哪来的蛮荆干的好事呢。 何肆悻悻然道:“我那姐姐近些时日来噩梦缠身,不知在哪儿听来这么个传说,说是要找一棵梦树打结,这才将您家的树祸祸成这样了,实在抱歉,小子带她向您赔罪了。” 何肆来得总算凑巧,何叶留下的十八个结,还都完好。 结香花 第81章 别扭 何肆本打算是想要拿出些阿堵物来聊表歉意的,可如今一看老人富家翁的打扮,完全就是不差钱的主儿,事到临头,又不敢掏钱了,生怕适得其反,叫别人以为这是上赶着的羞辱。 孙立贵点了点头,也是人精了,摆手笑道:“多大的事啊,我原以为是哪来的外地人不懂规矩,自作主张,没想到冤枉了人,再看何小兄弟如此客气,又同为京城人士,倒是我小心眼了,也罢,我就不去动它了。” 何肆刚要道谢,那还没有自己一半高的女娃娃就不满叫出声来,“爷爷!” 孙立贵一看就是个无限度宠溺孩子的孺子牛,听到孙女这般不高兴地娇嗔,当即就躬身下去,温声细语哄着孙女。 “怎么了,我的小乖乖?” 女娃小脸鼓鼓的,写满不悦道:“爷爷,结香树是我家的,为什么要让陌生人乱动啊?” 何肆面色一僵,也是心虚,这就是所谓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吧。 孙立贵微微一笑,摇头道:“小缘乖,这树上多几个结,也不碍着你什么的,爷爷晚上带你下馆子去。” 名为孙缘的丫头一听下馆子,当即眉眼舒展了,嚷嚷道:“我要吃炙子烤肉。” 倒是要求不高,这是京城一道脍炙人口的料理。 马上就到了贴秋膘的时候,一块铁板两盘牛羊肉,色白热食,含浆滑美。 肉油顺着炙子缝隙流淌下去,一股浓浓的肉香混着碳味扑鼻而来,那滋味…… 何肆回想起今年二月,自己还在刑部大牢的时候,当时的自己吃着馒头咸菜,一帮狱卒倒是组织起炙子烤羊肉,好不热闹。 何肆闻言,立刻赔笑表态,“孙老,这钱我出。” 他正愁不能名正言顺的讨乖呢,当即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双手奉上,态度诚恳。 “不用不用!”孙立贵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何肆将钱强行塞入孙立贵手中,“您一定收下,这钱就该我出,给您添麻烦了。” 两人假模假样推让一番,最后还是孙立贵一脸愁苦地收下了钱。 他当然不是在乎这点小钱,只是想结个善缘而已。 孙立贵邀请何肆同去,说既然是何肆出钱,那自然算他做东,他若是不去的话,自己怕是也是食不下咽。 老人场面话说得头头是道,拳拳热忱,几乎叫何肆盛情难却。 孙缘却是一脸不耐,不想下馆子还有外人掺和,人家多吃一口,自己不就少吃一口了吗。 全然不记得那钱还是何肆出的。 何肆间了结一桩牵挂事,便婉言谢绝了相邀,孙立贵也不好强求,只得放他离去。 又是花了半个时辰,何肆回到西郊的伢子湖,划船过湖到了豸山。 将小船拴在埠头边,何肆本能抬头向着山上望去。 当即愣住,姐姐何花怎么还在凉亭之中? 自己这趟京城往返,一来一回,至少过去一个半时辰,难道她没有离开过吗? 何花也看到了何肆,对着他扯出个笑脸。 何肆朝他招了招手,当即往山上走去。 一步跨三四个台阶,健步如飞。 不过片刻,何肆已经出现在凉亭之中。 他问道:“姐,你一直在等我吗?” 何花点点头,“嗯,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何肆关心问道:“你身体不舒服,怎不回房休息啊?” 何花笑道:“月事而已,我哪有这么娇弱啊。” 何肆问道:“干等一个多时辰,不觉得无聊吗?” 何花摇摇头,“不觉得啊,我在这里看看风景,听听鸟鸣,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啊,你之前一走就是四个月,我也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何肆闻言满心内疚。 何花是把何肆等回来了,却是等来了一个在外头私订终身的何肆,等来了一个不再只爱她一个人的何肆。 两人对视一眼,何肆心虚地移开目光。 何肆忽然想起回家路上自己与何叶一言为定的话。 他鼓足勇气,走到何花身边坐下,却还是怂包地问道:“姐,我可以拉你的手吗?” 何花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何肆颤巍巍伸手抓住了这只柔软却不光滑的手,片刻后,还是那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 何花语气比他更轻,“我已经不生气了。” 何肆摇头,语气僵硬且脆弱,“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生气的,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别不要我。” 何花却是挣开了何肆的手。 何肆如遭雷殛,身子不住哆嗦。 何花低头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弟弟,想起李嗣冲的话,他真的说了好多啊,其实前头扎心的话,倒是利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算痛苦。 后头讲道理的话,才是钝刀割肉,真难受啊。 但真叫她在意的,还是那句,“他一直在强颜欢笑,其实已经害怕到快屙裤裆了。” 何花伸出双手,将何肆拥入怀中,与他耳鬓厮磨道:“你可真是的不讨人喜欢的人,从来都是。” 原来的何肆是刽子手的儿子,自己是刽子手的养女,两人天生一对,另类的般配。 何肆找不到婆娘,恰好自己也喜欢他。 何肆甚至可以端着,迟迟不曾表露心迹,叫她患得患失。 而现在,何肆武功高强,少年英雄,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大人物,也有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她再也不是他的唯一了。 这种落差感,叫何花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他了,她不敢生气,不敢试探,也不敢若即若离。 何肆整个僵住,连打颤都不敢了。 许久后,何花柔声道:“那我可真生气了啊。” 她搂住何肆,一口咬在他颈间,没有半分留力。 一排银牙嵌入何肆的皮肉。 何肆吃痛,却也紧紧搂着她,不敢放手。 何花柔声道:“我还要和你闹好久好久的别扭呢。” 何肆双目微瞠,“姐……” 何花却是如泣如诉,“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啊。” 远处的李嗣冲双手抱胸,目视这一切。 一旁是宗海和尚与他并肩而立。 李嗣冲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佛门圣地,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啊?宗海师傅,你不管管?”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尊者都没说话呢,我说什么?” 李嗣冲不屑道:“后山那石胎镀金的东西怎么开口啊?” 宗海和尚点点头,“它当然开不了口,可若是真有尊者,一定也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李嗣冲问道:“药师佛明明也是佛,你为什么称呼他尊者呢?这不是一种亵渎吗?” 宗海和尚却是一脸虔诚,“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我称祂尊者,只因我尊祂、敬祂、爱祂、仰祂……” 李嗣冲摇摇头,“魔怔……” 第82章 四方齐聚 少女少男相拥一起,何肆此刻终于不再彷徨。 他紧紧拥着何花,满心满眼都是欢欣。 何花略微有些喘不过气,本想拍拍何肆的后背,示意他松松胳膊,最后还是任由他抱着了。 这傻弟弟力气是真大啊。 何花小声说道:“是你让我生气的,我可不是你那好哄骗的二姐,没这么容易消气呢,所以就先不说什么下不为例的话了。” 何肆摇头不迭,“一定不会有下次了!” 只要何花还愿意生他的气就好,他愿意一直哄她,愿意做任何事情让她消气。 何花看着何肆肩头被自己咬出的牙印,柳眉微蹙,有些后悔自己的心狠,这么用力做什么啊? 她心疼问道:“疼吗?” 何肆只是傻乐,“不疼,一点都不疼。” 何花口是心非道:“我就该再用力些的。” 何肆说话不过脑子了,央求道:“那你再多咬几口吧。” 何花奋力推开了何肆,瞋他一眼。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何肆一脸窘迫,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何花气笑道:“想得美!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原谅你啊。” 何肆一脸虚心求教道:“姐,那你说,怎么着都成。” 何花看着何肆,眼神柔软,轻声道:“我慢慢想,所以你要好好的,一年又一年,十年再十年。” 这一瞬,何肆好像要融化在那双微漾的眸子里。 他总算知道了何叶的心意,旋即点头,郑重其事道:“我不会有事的,一定。” 远处的李嗣冲见到何肆高兴得像个孩子,稍觉无趣,摇摇头走开了。 这种相亲相爱的戏码对他而言总归不算喜闻乐见。 在他眼里,何肆也的确还是个孩子,虽不至于乳臭未干,但能被男女情爱萦肠惹肚,可见他这十几年也没吃过多少大苦。 一个手艺超绝的刽子手的孩子,其实出身算不得多么贫苦了,便是自小受到些无关紧要的冷眼轻蔑,那又如何? 寻常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可是体会过的。 奔波果腹,吃饱思衣。 饱暖之后,才生淫欲。 至少何肆从没陷入过吞纸抱犬的窘境。 李嗣心里冲如是鄙夷着,脑中却莫名想起了熟魅可人的红婵。 虽然上午才刚见过…… 要不再回去看看她? 果真是老酒醇香啊,年少时候不会品,等到知道醇酒美人的道理后,再过不久却要不胜酒力了。 珍惜当下,珍惜裆下啊! 李嗣冲哑然失笑,可不能像那小子一样没出息。 不去! 晾着! 看谁拿捏谁! 真是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 可从来只觉得自己在京城无牵无挂,空有几处宅子、院子、屋子的李嗣冲,现在也会想着“家”之一字了。 …… 天色稍晚,京城外城,月癸坊中。 吃过一顿炙子烤肉的孙立贵、孙缘爷孙俩回到院中,马上就要一更天宵禁了。 他家院子临街,不好随意走动。 孙立贵年老嗜睡,给孙女讲故事哄睡的时候已经有些困倦了。 现在刚刚将孙女哄睡着,拖着略微疲累的身子回到适寝歇息。 估了片刻,佯装熟睡的孙媛却是忽然睁开了眼,蹑手蹑脚下了床。 爷爷虽然老了,但并不耳背,而且觉浅。 孙缘也不掌灯,就摸黑去到厨房,找到一把乌铁剪子,走出了家门。 她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结香树,眼光闪烁。 忽然拿起剪刀,就对着一个凭她一双小手解不开的结剪了下去。 一只手掌不知从何而来,握住了她的剪刀。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娃娃,你这样做不好。” 尚算灰暗的夜幕下,孙缘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手给吓了一跳,她刚要惊叫,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惊恐地回头,身子却是没有跟着转过来,居然是连脚步都被禁锢了。 可在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孙缘又是不那么惊惧了。 到底只有七岁,又是女娃,天生地以貌取人。 只见来人的一只手握住她适才受惊已经松手的剪子,却是不见另一只手,只有一只袖子空荡荡的。 来人面白无须,锦衣夜行,看不出年纪,但是有几分慈眉善目,叫人见之心生亲切。 刘传玉走到她面前,不叫她一直别着头,微微弯腰,温声细语道:“娃娃,你别乱叫,我让你动唤,好吗?” 孙缘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讷讷点头。 刘传玉面带几分笑意,也就收回了气机。 孙缘发现自己恢复了自由身,当即扯着嗓子就要大喊起来,同时脚步不停,想要逃离。 刘传玉一脸无奈,只能又把孙缘禁锢起来。 他叹了口气,说道:“娃娃,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孙缘看着刘传玉那神仙般的手段,终于是害怕起来。 不过这次她已经连颤抖身子都做不到了。 孙缘心中一片混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是什么神仙戏法吗? 她的心仿佛要从喉咙跳出来,身体却无法动弹,也不能张嘴,身体里好像装了一只野兔子,上蹿下跳,却是无法跳脱。 她曾经也养过一只兔子,是从菜市买来的小野货,爷爷告诉她野兔子不好养,脾性大,要么吃了,要么放了。 她偏不听,就执意要养,就把它关在笼子里。 每次自己靠近笼子,兔子就上蹿下跳,也不吃不喝,没过了两天就死了,爷爷说可能是饿死的,也可能是气死的。 为这事,她和爷爷置气好久。 孙缘的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望着刘传玉。 刘传玉讲道理道:“你爷爷明明都答应人家不去动树上的那些结了,也收了人家的银子,你也开开心心吃了一顿炙子烤肉,现在怎么就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了呢?” 孙缘又惊又疑,却是做不出表情,只听刘传玉柔声道:“我再把你放开一次,你别跑别叫,如果答应的话,就眨眨眼。” 孙缘立刻猛地眨眼。 刘传玉见状叹息一声,便知道她完全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他也不想再说什么道理,只是说道:“我现在把你放开,你乖乖回去睡觉,就当做了个梦好吗?这棵树别再动了,我会一直盯着的。” 刘传玉再次撤去气机,这次孙缘倒是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只是哆哆嗦嗦,快步往院子里跑去 她回到自己屋子,直接将薄薄的被子蒙住全身。 小院外的刘传玉环视一周,眼神有过数次停留。 他刚才说他会一直盯着这棵结香树,这话可不只是说给孙缘一人听的。 刘传玉轻笑道:“今夜可真热闹啊,诸位不如都出来见见?” 无人答应,似乎是他自言自语。 刘传玉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地站在小院门前。 可就在方才。 刘传玉、袁饲龙、汪灵潜、李铁牛。 四方齐聚。 两人是为护树而来,两人是为毁树而来 第83章 蹲下 豸山,蝙蝠寺,夜间何肆与李嗣冲共宿一间寮房,也是同一张床。 本来就打算今夜依旧绷着不睡的何肆,现在觉得,自己应该不需要强撑了,就算想睡,怕是也乐得睡不着。 他就这么平躺在板床上,睡如仰尸。 恰好李嗣冲也是个少眠的,他不管何肆睡没睡,而是拉着他闲聊。 “李大人,你为何待我如此好?” 李嗣冲冷笑一声,一针见血道:“你小子,想把我当朋友,却怕我别有用心是吧?” 何肆歉然点头。 没点油灯的寮房一片晦暗,只有窗外一点月华映射进来。 李嗣冲不以为意,“我记得我以前回答过啊,我说我以前养过一条狗,你狼狈的样子,和它很像。” 何肆记得,那是在天奉府贤长县境内,自己有此一问,他低声笑道:“那是张养怡的回答。” 李嗣冲摇摇头,“我没骗你,我真养过一条狗,而且你小子也的确狗狗祟祟的。” 曾经的李永年寒无毡被,抱犬而卧。 那种日子,不好过,好在已经是回忆了。 可惜饥寒交迫是回忆,相伴之狗也成回忆。 何肆无奈一笑,套近乎道:“那条狗呢?有时间咱俩见见,我倒要看看哪里像了。” 李嗣冲云淡风轻道:“已经死了,被人吃了,扒皮放血,炖了一锅……我也尝了几口了。” 何肆哑口无言,何肆没有养过狗,但是杨宝丹在贺县见到了一只棕色的练庸犬,性子喜人,摇尾乞怜的时候一对狗眼贼兮兮、水汪汪的,甚是招人怜。 本来是打算叫它大黄的,可惜后来改叫朱赖皮了。 何肆看不到李嗣冲的神情,但本能觉得他并不轻松,他不解道:“李大人,你为什么要吃狗肉啊?” 这问题果然幼稚,幼稚到令人发笑,李嗣冲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吃鸡鸭鱼肉呢?” 何肆并未被问住,而是说道:“可是那是你养的狗啊,你既然养了为什么还要吃呢?” 李嗣冲缄默不答。 当时的他不吃,也会有人打碎他的牙齿,撬开他的嘴巴喂他吃。 许久之后,李嗣冲呵呵一笑,“没事,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阴曹地府二十站,下了望乡台便是恶狗岭,能再见的,到时候它抓我、咬我,我不还手就是了。” 何肆也是后知后觉,咂摸出些隐情的味道。 他轻声问道:“恶狗岭是什么?” 李嗣冲不答,气氛好像凝滞。 隔壁却忽然传来宗海和尚的声音,“恶狗岭是黄泉路上最凶险的去处,有无数地狱恶狗群聚,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它们死于非命,或人虐杀,或是为了口腹之欲被剥皮炖了,它们的死,都是阳间活人造成的。所以阎君把它们放逐在这里,惩罚经过的鬼魂,凡是在世为恶之人,只要踏进恶狗岭,便会被它们群起围攻,那一张张磨牙吮血的大嘴,直到把人浑身上下撕咬得七零八落、白骨森森才会停下,可若是有心怀善念之人路过,便是一路坦途,秋毫无犯,或是生前养狗者,也有狗相护持,不至于沦落众狗分食之境地……” 李嗣冲冷笑道:“和尚,趴墙角可不是个好习惯。” 隔壁的宗海和尚连连道歉。 听说恶狗岭的狗都是饿肚子的,只能撕咬啃食鬼魂。 那阴司阎君还真是吝啬,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所以李嗣冲将当初那些人都记下了,隔些时日就送一个下去,不叫它在下头饥一顿饱一顿的。 …… 七月十九日,昧旦。 李嗣冲结束假寐,起身下床。 何肆也是立刻睁眼,压低声音对着李嗣冲说道:“李大人,我准备好了。”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你猴急什么?” 他当然知道何肆的意思,是叫他抽丝剥茧,助其祓除体内霸道真气绪余一事。 旋即李嗣冲有所明悟,笑道:“是昨日的惨状太过吓人了,叫你那待年媳姐姐担心了?所以打算先叫我出手,完事了再出门?” 何肆点点头,心道李大人果然心如明镜、独具慧眼。 李嗣冲也不在意,快人快语道:“脱衣服。” “嗯?” 何肆双眼微瞠,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李嗣冲则是一脸不耐道:“赶紧的,还要我帮你脱啊?脱光了,要一丝不挂!” 何肆点了点头,不疑有他,别扭地转过身去,慢吞吞开始解衣。 衣服脱完,何肆捂裆转身。 却见李嗣冲正眯眼瞧他。 何肆面色微红。 李嗣冲将其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那些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的伤疤视而不见。 这些伤疤能叫何花掩面而泣,在李嗣冲眼里去稀松平常。 最后李嗣冲的目光停留在何肆双手遮掩之处。 何肆面色诡异,半红半黑。 李嗣冲笑了笑,促狭道:“遮得还挺严实的,挺好,说明不大。” 何肆闻言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心中怨怼道:“他妈的,我要是见你大了才有鬼了!” 李嗣冲说道:“开始吧。” 何肆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到寮房门前,插上了门闩。 李嗣冲见状揶揄道:“哟,还知道锁门呢。” 何肆面色黧黑,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都是惨痛的经验教训啊。 李嗣冲也是走到床边,提起暖水釜晃了晃,还蓄着不少热水,“热水够了,等等清洁的时候用得到。” 见何肆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李嗣冲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块绢布,扔给何肆。 何肆心领神会,直接将绢布抟成团,塞入嘴中。 昨天经历的那般痛楚,记忆犹新,全靠死撑,不想让一旁看着的何花担心,他是真需要一块塞嘴的东西。 就是这绢布怎么咸咸的? 李大人用来擦汗的吧? 李嗣冲若是有他心通,知道何肆心中所想,一定会讥笑出声来,“咸吧?毕竟上头都是你那姐姐被我欺负的泪水啊。” 李嗣冲朝着何肆招招手。 何肆扭捏走了过去。 李嗣冲吩咐道:“蹲下。” 何肆眼里又泛起狐疑的光。 李嗣冲嫌弃道:“又不是第一次了,还装糊涂啊?” 何肆只得依言照做。 第84章 犁庭扫穴 李嗣冲伸手按住何肆的头颅。 没有给他准备的机会,气机直接灌入。 丝丝缕缕,自上而下,肆意扫荡他的四肢百骸,搜刮那几不可察的霸道真气残留。 对于现在的何肆来说,血食所化的霸道真气算是余毒。 可对于李嗣冲来说,早习惯了这种状态,不存在红丸是地主,本身是佃农的畸形共生。 李嗣冲腹中那颗大半同门化作的红丸,不过是个被他日渐蚕食的可怜鬼罢了。 真是吾之甘露,彼之砒霜。 奈何自己现在做的也是个出力不讨好,费工又费力的活,每次进行一次,不管自己还是何肆都是身心俱疲。 何肆感受着那熟悉的霸道真气在自己体内游走。 并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江河决堤一般。 这可比刘传玉赐予阴血录气机的痛楚要强烈不知几何。 何肆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沉重的鼻音,他紧紧咬住那块绢布,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然后五官都变得迟钝起来,眼花,耳聩,鼻痈,喉间传来淡薄几乎无法便是德铁锈味,痛觉倒是分明。 原来是已经七窍流血了。 还好,不是九窍。 可何肆乐天至此,上一瞬还在聊以自慰,下一瞬身下便渗出血来。 何肆开始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痛苦中扭曲,不住跪倒下来,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原本已经逐渐平复的伤口似乎又要裂开。 好在只是错觉。 李嗣冲纵容霸道真气在何肆体内游走,自然给他带去一场近乎兵灾的难言痛楚。 何肆的身体像是受到了一场梳洗,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 梳洗之刑与凌迟有异曲同工之处,受刑的人等不到最后早就气绝身亡了。 只不过这份痛楚是由内而外的。 何肆有苦难言,怎么比昨日还要疼上这么多? 李嗣冲似乎洞察他心中所想,替其解惑道:“小子,这才第二次呢,想要彻底祓除血食之祸,只能是竭泽而渔,救你虽难,但毁你却简单,也算一场破而后立,所以你经受的痛苦,只会一日比一日加剧。” 何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进入了一群恣肆无忌的兵痞,不断在自己的体内右翦左屠,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 何肆忽然理解了在印合山那周赦斗被刘公公拷问时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何肆愈加觉得他是个汉子。 而那些隐匿在犄角旮旯的微薄血气,此刻统统变节反水,好像找到了大部队,纷纷从恶如崩。 不过李嗣冲要的就是这种结果,那原本属于何肆的霸道真气绪余,不管是被一一剿灭、收合余烬,还是自己网开一面,使其卖身投靠。 最后都会被他带出体外,与何肆再无瓜葛。 不过这场犁庭扫穴,可谓旷日久长。 自己要做的便是不可有一丝心慈手软,一扫而空,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否则只会姑息养奸、恐有后患。 至于何肆的身子如何千疮百孔,那是后话了,反正这小子命硬,指定扛得住。 何肆的脸颊逐渐苍白失去血色,好在他现在气机全无,若是还有阴血录从中作梗,自己想要施为也并不容易。 李嗣冲的五指穿过何肆的散发,黑发湿润,混合了汗珠,这小子已经是块剔骨肉了,无奈从抚摸头顶变成抓握湿发,不叫他栽倒下去。 冷汗从何肆的额头流淌,好似用笊篱从热锅中打捞出粉丝。 耳边也传来他尽量压抑着痛苦的喘息。 李嗣冲的状态也并不轻松,引导着霸道真气在何肆体内游走,每一次兵过如篦,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在何肆脏腑之中无情地割裂,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李嗣冲也是略微侧目,本来打了腹稿的几句轻视就挤兑的话也无的放矢了,这小子是真能忍住啊。 还想着叫他闹出些凄惨动静,好叫隔壁他那待年媳姐姐听了心疼一下,没想到是真一声不吱。 不知过了多久,何肆总算是熬过了这次煎熬。 李嗣冲放开了抓住湿发的手,任由何肆瘫软在地,自己的胸膛也是微微起伏。 然后李嗣冲朝着何肆一勾手,忽然,何肆全身肌肤血肉皲裂,好似哥窑金丝铁线一般。 不过李嗣冲还是留了手,没动他那上张尚清秀的脸。 并非只有女为悦己者容,男人的脸面同样重要,算是李嗣冲大发善心了。 何肆周身鲜血流淌,血雾氤氲。 渐渐化作一条条血蛇,钻入李嗣冲体内。 李嗣冲看着自己的“成果”,心情不错,点头道:“今日表现还行,我挺满意的,如此进展,不算慢,估摸着再有个七八次,应该也差不多了,我觉着你能挺过去。” 何肆双眼无神,只是喘息,像条离了水的鱼儿,又被开膛破肚,剔除鱼鳞。 但是下油锅的时候,依旧可以蹦跶。 真是顽强。 李嗣冲看着何肆的表情,又是补了一句:“一次比一次痛哦,做好准备吧。” 何肆嘴唇微翕张,费劲吐出了塞口的绢布,涎水流了出来,混着血沫。 何肆想说什么,身体却像被放了气的浑脱,无力再说下去。 适时门外传来鱼梆云板交替敲击的声音,到时辰放饭了。 李嗣冲看着他,语气淡淡道:“你自己擦一下身子吧,我要吃斋饭去了。” 说完,他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寮房。 留下一摊何肆。 何肆艰难继续力气,想要爬过去把门闩上。 却是无能为力。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鱼梆云板之声才停下,门外就传来了何花的声音,“小四!今天吃饭吗?” 何肆不敢说话,怕自己虚弱似鬼的声音传出。 何肆心急如焚,自己这赤条条浑身是血的样子,怎么见人啊! 屋外何花见无人应答,伸手推门。 “嘎吱……”寮房的门开了。 何肆闭上了眼睛。 何花被眼前景象骇住,捂住嘴巴,几近失声。 何肆抬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虚弱解释道:“姐……我没事,还有你别误会……” 何肆尴尬之余,也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自己此刻浑身是血。 若是一身细密汗水再赤条条横陈地上,那画面何肆不敢想。 何花指定误会什么。 第85章 有曜 何肆属实不想叫何花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心中稍稍怨怼一下李嗣冲,他一定是故意的! 何肆哪懂李嗣冲帮他上演这一出苦肉计虽不至于用心良苦,但顺水推舟也是行之有效啊。 何花双眼蒙上一层润雾,快步上前扶起了何肆。 何肆强撑着笑笑,先一步开口安抚道:“姐,我没事,就是一点血污看着吓人,你别碰我了,怪脏的。” 何花哪里会在乎污了衣服,将他揽在怀中,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会没事?你流了好多血。” 何肆苍白的面色泛起一丝忸怩羞红,实在是没力气挣过她,只能轻声道:“先关门……” 寮房前人来人往的,要留清白在人间啊。 何花明白过来,赶紧将房门关上,带上门闩,回头却发现何肆正努力去够那一团皱巴巴的绢布。 何花赶紧跑了过去,帮他捡起绢布。 本以为何肆是要擦身子,没想到何肆却是颤巍巍将绢布抖开,夹着双腿盖在了下身。 何花又心疼又好气,这弟弟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他身上哪些地方是自己没看过的? 何花一把扯掉那块遮羞布,转身倒了一盆热水,浸湿了绢布,就要替他擦拭起身子来。 何肆小声拒绝道:“姐,其实我休息一下,自己可以的。” 何花瞋了他一眼,何肆只得乖乖就范。 何花双眉紧蹙,心疼道:“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 何肆云淡风轻道:“和昨天一样,就是李大人他帮我去除身体残留的血毒。” “可昨天也没流血啊。” “病去如抽丝嘛,只会一日日比一日困难,不过姐你别担心,不疼的,就是看起来吓人,你就住隔壁,不也没听到我叫唤吗?” 何肆口口声声说不疼,何花却看着心疼。 尤其是他那一脸摧悴的样子,叫她心惊胆战,何花用绢布净透热水,小心翼翼替何肆擦拭身上的血污。 可是发干凝结的血迹被她温柔擦去后,却发现血污覆盖下的肌肤就只有细小的已经愈合的龟裂疤痕。 何花眼中闪过几分震惊,旋即又是释然,自己弟弟前天被宗海师傅剖了腹,也是没多久就恢复如初了,她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只能是见怪不怪了。 何肆本就没有熬打过体魄,之前更是破落身子,千疮百孔,好在是在杨宝丹无忧天女明妃相的馈赠之下痊愈了伤势。 但除了体魄受损后的恢复能力出众些,以及一身超脱透骨图的玄妙境界,身子无疑还是单薄的。 如今被李嗣冲肆意摧残,好似群蚁溃堤,只会越来越空乏。 甚至连那种作为倚仗的恢复能力,也不是源头活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肆感到快要油尽灯枯了。 这是避无可避的结果,何肆也有了预计。 只是那样看起来,自己的实力又该下降许多。 没有气机傍身,实力也是江河日下,真是叫他难以心安。 何肆扯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就说了没事,这下你信了吧,李大人他下手有分寸的,待我也还算温柔,真不难受。” 口是心非的话说出,何肆心中却是嗟叹,这才第二次啊,堪堪熬过去了,如果真的一次比一次疼,那可遭老罪了。 享受着佳人细致入微的照料,何肆渐渐地也不再忸怩了,任由她替自己上上下下擦拭身子。 何花动作轻柔,脸色酡红,像是微醺。 片刻之后,何肆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穿上了衣服。 果不其然,浑身乏力,身子都单薄了许多,好似得了一场恶病。 倚仗霸道真解得来的力量,来时十之一,去时十之九。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敲门声响起,李嗣冲的声音传来,“开门啊,何肆!在里头干啥呢?光天化日,锁门做甚?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何肆闻言一脸难堪,李大人这是又闹什么幺蛾子啊? 何花也是身子微颤,有些慌乱。 好在蝙蝠寺修持众僧都不是是非之人,无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片刻之后,寮房打开,何肆在何花的搀扶下走出。 李嗣冲刚刚用完斋饭返回,看到两人,又是大声调侃道:“哟,何肆你这是干啥了?怎么虚成这样了?还要女人扶啊,刚好今天的小菜有豇豆,你吃点补补。” 见导致自己如此“娇儿无力”的男人就在眼前,却是眼光促狭,贼喊捉贼,何肆一脸无奈,向他投去幽怨的目光。 今时不同往日,何肆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听不懂荤话的雏儿了。 何花脸皮薄,女子本就早熟,比何肆大三岁的她更是面色涨红。 她也知道李嗣冲是在帮助何肆解厄,自然不会因为何肆的凄惨模样就是非不分,以怨报德,而且面对李嗣冲,她总是有些本能的畏惧,想要敬而远之。 何肆没什么胃口,陪着何花去斋堂吃了些粥食,半点儿不觉着饿,单纯为了让何花放心。 在毗云寺的第三天也很快过去,何肆已经快忘了今日是什么时日。 算是应对了那句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何肆不是真崇佛之人,除了每日例行行香,练刀,祓除残余血毒。 剩下时间都用来看书了。 …… 七月廿八。 何肆在蝙蝠寺的第十二天,李嗣冲着手为他祓除血食之祸的第十一天。 这期间,何肆每三天都会带着何花回家一趟,见见父母,报一声平安。 每次也会不太顺路地路过孙家,看一看那梦树上的十八个结,都还在。 得知何叶已经多日没有被噩梦惊袭了。 不管是巧合也好,还是归结梦树的神异也罢,总算是个好消息。 何叶如今有些迷信的把那个扯断的梦树结放在盘炕上,压在枕头下面,说是能解梦。 不过昨日何肆没有回家,因为他的状况不太好,已近形容憔悴。 这十一日的摧残,真就一日比一日难熬,昨天他差点没有彻底昏死过去,何肆再没有瞒着何花的念头了,没有何花的贴身照料,他连独自行走都颇为困难。 月末的天气稍冷了些,但着单衣沐日光,刚刚好,说不出的安适。 何肆忽然想起《诗经》中的一篇,“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他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如此看来,自己也不算彻底的不学无术嘛。 到底是有过目不忘的底子的。 何花看着面目黧黑、形如枯槁的何肆,眼里收敛了悲戚,问道:“笑什么呢?” 何肆轻声道:“就是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学问的。” 此刻桌上摊着两本书,一本佛经,一本杂剧。 何花微微一愣,旋即也是轻笑道:“德性!” 何肆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拿起那本《四声猿》,其实已经有些老眼昏花的状态了。 好在字体不小,凑近了也能看。 第86章 面色 蝙蝠寺藏经阁里,连同《五灯会元》在内的众多灯录的何肆看完了三本,不能说是受益匪浅,只能说大为震撼,对四大皆空、莫向外求的禅宗,也是有所改观。 其中的一些对机开示的禅门公案,舌灿莲花之人其实也市侩的很,所谓的打机锋,简单来说,也不过是打嘴仗而已。 何肆没有看出一点修心不修力的觉悟。 若是逞口舌之利就能以一灯传诸灯,那李大人随口一句就都算是佛偈了。 何肆也是知道了当初在无色界中宗海师傅对自己说的狗子无佛性是出自赵州禅之口。 狗子无佛性,柏树子有佛性。 呵呵,一派胡言! 宗海师傅为其解惑道,这是禅宗话头与棒喝,皆具阻断妄想的功能。棒喝属于打断。话头属于阻断。禅师抛给学人一个“无理路话”,使其既透不过,亦离不开,如此把学人困缚在“无理路话”上,使其思虑攀缘不得。 何肆笑道,不如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直截了当。 宗海和尚倒是羞赧起来。 这些时日来,何肆看到的种种典故、争端、公案,都透着一股人味,市侩得很。 何肆倒有几分敏而好学,遇到不明就里之处就找宗海师傅虚心求教。 宗海师傅要是在做功课,就由那看守大雄宝殿的小沙弥灵璨代为解惑。 灵璨小师傅年纪虽小,却也是知书识字的,何肆没有一丝怠慢,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本来读到一些自以为歪理邪说的公案,何肆都是先自疑未能识得此中三昧,可从灵璨小师傅那里得来的回答,也不过是说文解字而已,真就粗鄙。 期间那陶远陶孝廉登山访刹过一次,慈英师傅接待的。 何肆看着两人坐而论道,真是大开眼界。 不是什么妙语连珠,而是真粗鄙。 一人萁坐于地,双手拊掌;一人单手叉腰,另手指点。 你来我往,呼天抢地,口喷飞沫,简直与骂架无异。 何肆难免心生偏见,读完三本灯录之后,甚至都有些觉得禅宗智慧也不过如此,都是一群财源颇广,逃避税役的寺观户,挖空心思作机锋而已。 难怪纵观二十一史,多朝皇帝要灭佛,将寺产收归国有或赐予王公,勒令僧尼还俗甚至诛杀,拆庙,毁像,焚经。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打着佛陀的幌子,可以理所应当地圈地,敛财,逃税,避役。 不过也有何肆真心敬佩之处,便是灭佛在佛史上被称为“法难”,禅宗并未对其讳莫如深,是真坦荡。 不过何肆也就是为了那句“学不可以已”罢了,山上没有四书五经,只能看些佛藏,他本就不是虔佛之人,自然也不会觉得信仰崩塌。 如今何肆在读的两本书,一本是宗海师傅那边借来的杂剧《四声猿》,曾经在晋陵县瓦子里陪杨宝丹看过其中一场,玉禅师翠乡一梦。 还有一本则是藏经阁中的《地藏经》,也是宗海师傅推荐的。 佛藏诸多经典多是讲修行、开智慧、教人成佛的,而《地藏经》则是教人消灾、免祸、求福、免遭三恶道苦。 宗海和尚甚至恭请李施主抽空也翻阅一遍,开卷有益的,并强调读诵此经可获得不可思议之利益,消灭无量之罪业。 李嗣冲回了他个轻蔑的白眼,宗海和尚便不再自讨没趣了。 杂剧虽然晦涩,而宗海师傅推崇那着者天池生是真奇人,行奇,遇奇,诗奇,文奇,画奇,书奇,而词曲尤为奇,但比起佛藏还是通俗易懂些,何肆看得津津有味。 反正遇到不懂的就问那灵璨小师傅呗,毕竟这蝙蝠寺香火不旺,他闲着也是闲着。 何肆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果真快致闲事,得闲适了。 如果不用每天清晨被李大人欺凌压榨一回就更完美了。 十一日未眠的何肆精神不太好,不是困的,他本来不该再有五劳七伤的,实在是内里亏空的厉害。 李嗣冲打了个比方,说他现在是塘堤万孔的状态。 看着何肆老神在在翻阅书籍,一旁的李嗣冲讥讽一笑,“何肆,你可真是佛道兼修啊。” 毕竟这十日来同食同宿,何肆这人,有些拎不清,每日早上醒来都要反复诵读几遍道家的《玄蕴咒》。 在伽蓝圣地念诵道家咒语,就好像去回回铺子点杀猪菜,可是真大不敬了。 何肆尴尬地挠挠头,他的手臂已经干瘪许多,像个鸡皮耷拉的老人一般,好在被衣袖遮掩,只是整个人看着恹恹的,没有精神。 李嗣冲这个罪魁祸首看着,倒是也有几分不落忍了。 不得不承认,何肆这小子,的确是个狠人,对自己也狠。 从第三日开始,自己在他体内一份横征暴敛之后,他都需要回神好久,其间宛如挺尸。 也亏得有他那位待年媳姐姐悉心照料。 毕竟屎尿齐流的腌臜样子,自己只有嫌恶,可不会去料理他。 而何肆在两日已经受不住寮房的荫蔽了,需要整日沐浴暖阳,晚间也是盖了两层棉被。 好在时下才是七月末,秋高气爽,不冷不热,若是数九寒冬,真怕他撑不过去。 看着何肆的身子渐渐单薄,李嗣冲的心中倒是烦闷起来。 十日时间过去,比自己预计的还要久,自己尚未将他体内的血毒全部祓除,总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残留。 李嗣冲知道只要无法根除这血食之祸,那一切都是作无用功,早晚还会有旧念复萌的一天。 李嗣冲都担心何肆能不能挺过明日那一次攫取掠夺。 实在是自己在他体内已经找不到什么残余了,真是奇了怪了。 这叫李嗣冲百思不得其解。 宗海和尚这两天同样也憔悴了许多。 何肆不睡,他便也不睡,生怕哪一夜自己睡着了,错过了那可能会出现的梦境。 不过何肆当初还算精神奕奕之时便说没有准备好,现在都已经形容枯槁了,怎么还敢贸然入睡面对那可能发生的恶堕呢? 何肆谨小慎微至此,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他真的贪生怕死。 正此时,林静人身噪,山下似乎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疲累还带着几分抱怨,无非是说着寺庙为何要建在山顶云云。 好像是何叶? 何肆如今五阴炽盛,伏矢魄也病恹恹的,颇为迟钝。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二姐怎么可能来呢,凭她一人,都出不了京城的。 何花却是站起身来,走到依山而建的飞架栈道上,依靠石雕栏杆向下望去。 是弟弟李舒阳拉着妹妹何叶正在登山,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台阶。 何肆轻声问道:“真来了啊?” 何花朝他点点头。 何肆强打精神,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双脚像是踩着棉花。 何花赶忙过来扶他。 何肆有些头疼,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啊。 何肆对着何花问道:“我现在的面色很难看吗?” 何花点点头。 李嗣冲笑道:“跟锅炲似的。” 何肆有些无奈,那脑子笨拎不清的二姐见了自己的样子,只怕又要哭闹起来。 可自己是真没有精神头哄她了。 李嗣冲却是忽然上前一步,猝不及防间,一拳打在何肆胸口。 何肆若非何花搀扶着,当即就要栽倒下去。 何肆感觉喉间传来的不是铁锈腥味,一口血不上不下,不得不说这一拳的力道拿捏真是有几分水平。 晕头转向暂不去说,整个脑袋都涨涨的,面庞有些发烫。 李嗣冲耸耸肩,乐呵道:“现在不怎么难看了,黑里透红的。” 何肆咽下那一口本来就吐不出的鲜血,暂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对着李嗣冲竖起拇指,眼神倒是恶狠狠的。 李嗣冲真就欣然接受,笑道:“不用谢我,我就是这般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放心吧,我这拳头有门道,暂时堵塞了两条经络,保管叫你半个时辰都是红脸。” 何花拉着何肆,叫他先坐下,面对李嗣冲却是敢怒不敢言。 若是换作杨宝丹在此,一定已经跳脚了。 终于何肆也是一口气缓了过来,面色果真因为血涌而变得好看些。 第87章 大眼瞪小眼 山下两人好容易到了半山腰,何叶当即甩开李舒阳的手,跑到石条凳上休息起来。 李舒阳感到手中残留的余温,心里忽然些空落落的,登山路已经过半了啊…… 他真希望登山的阶梯能再长些,自己好一直拉着何叶的手。 “我也休息一下。” 李舒阳厚着脸皮,坐到长凳上,挨着何叶。 何叶挑眉道:“你挨我这么近做什么?” 一旁明明还有一副棋盘,两张石凳。 李舒阳讨好笑笑,睁眼说瞎话道:“我就喜欢坐长凳子。” 何叶也就没多说什么。 休息片刻,李舒阳主动拉起何叶的手,何叶也没有甩开他,毕竟爬山真的好累啊。 此刻的山顶之上,何花何肆依靠栈道,注视着半山腰的露天地坪,也将两人的行径看在眼里。 何肆忽然问道:“姐,如果李舒阳真的喜欢何叶,你怎么说?” 何花想了想,柔声说道:“叶子喜欢他的话,自然是没话说,但如果叶子对他没感觉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什么了。” 何肆苦笑道:“你这是和我打哈哈呢?” 何花说道:“那我喜欢你也没问李舒阳怎么看啊。” 何肆点点头,口是心非道:“有点道理。” 片刻之后,李舒阳与何叶两人终于是登上山顶敞坪。 何肆已经候在山门处了,强打精神,对着何叶笑道:“你怎么来了?” 何叶喘着粗气,略带责怪道:“你每三天回家一次,昨天怎么没来啊,爹娘和我都有些担心你,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何肆笑笑,扯谎道:“抱歉,我忘了,待在山上就容易记不住日子,而且你担心个什么劲啊?我在山上能有什么事情?” 何肆看向李舒阳,问道:“你带她来的?” 李舒阳点了点头,“我来看我姐。” 何花倒是没有点破他,自己有什么好看的?虽然是亲姐弟,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面啊。 李舒阳看着何花,问道:“姐,你怎么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何花告诫道:“药师佛道场,不要乱说话。” 何肆看着何叶,问道:“你们来这里,各自爹娘都知道吗?” 何叶连连点头。 何肆不信他,又是看向李舒阳。 李舒阳有些心虚,没有回答。 何花眉头微皱,语气稍稍严厉一些,“问你话呢。” 李舒阳闻言面色微苦,小声道:“是打过声招呼的。” 他们是和家里打过招呼,但李舒阳和爹娘说是去三水伯伯家玩,而何叶则是和爹娘说去李哞叔叔家玩。 何肆戳穿道:“叔婶那边我不知道,但爹娘那边是决定不放心我二姐出城的。” 李舒阳说道:“我会看着她的。” 何肆看着李舒阳,虽然没有说话,但那一脸不信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有个屁用。” 何叶倒是仗义,毕竟是李舒阳带着自己来的,不能让他一个人受诘责,她袒护道:“我们是偷跑出来的,但是我让李舒阳带我来的,而且我们马上就回去。” 何肆无奈道:“你的主意咋的这么大呢?回去不怕爹骂你啊?” 何叶摇摇头,“不怕,很快回去,爹娘不知道的。” 何肆却是忽然问道:“豸山离京城几十里?你们赁驴来的?” 何肆却是多此一问,李舒阳带着何叶,肯定是通过地下幽都出城的,城外哪来的骡马行啊? 何叶摇摇头,如实道:“他背我来的。”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啊?” 何肆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面色阴沉下来,这下黑里透红的面色倒是更加名正言顺了。 李嗣冲忽然对着何肆问道:“这就是李舒阳?你的舅子?” 在何肆入狱的时候,仪銮卫调查过何肆的家庭底细,所以李嗣冲对何家亲熟之人的情况几乎了如指掌。 何肆点了点头。 李舒阳立刻反驳道:“我不是他舅子!” 何肆看着李舒阳,默默伸手,握住了何花的手,何花没有躲开,好似无声宣誓。 这俩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郎舅,此刻相互看着对方。 李舒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对着何花抱怨道:“姐,他之前明明还欺负你来着,你这么快就忘了?” 何花摇摇头,语气平淡道:“和你没关系。” 何叶看到何花何肆牵手,顿时眉眼弯弯,俱是笑意。 仿佛辛苦爬山的疲累都是一扫而空,当即撇下李舒阳,蹦蹦跳跳跑去搂着何肆的胳膊。 何叶一脸天真道:“你们和好了啊?” 何肆笑着点头。 何花却是轻哼一声,“才没有,我还生气呢……” 何肆才不管何花是不是口是心非呢,毕竟现在小手都握着了,而且这几日来,自己的身子也都被她看光摸光了。 耍赖呗,她还能不要自己了? 何花何叶两姐妹一左一右,相伴何肆身边,显得他对面的李舒阳有些孤零零的。 何肆伸手揉揉何叶的脑袋,故意用上了些力道,不叫她看出自己的虚弱。 何叶一脸不满地甩开何肆的手,嚷嚷道:“小四!你放尊重点,要知道以后我才是这家的长姐!” 何肆本就没什么气力,被何叶一甩,脚步略微不稳。 何花有些怨怼何叶没轻没重,立刻伸手扶住何肆,却是不好明说什么。 何叶没有察觉何肆的异常,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人,咧嘴一笑,“还说没和好?都抱上了。” 李舒阳看着自家姐姐这投怀送抱的样子,面色难堪。 “姐!你怎么记吃不记打啊,才几天你就又被他哄骗了?” 李嗣冲眉头一挑,对着何肆笑道:“他好像喜欢你二姐?” 对此,何肆不作回答。 李嗣冲大惊小怪,“难怪他不承认你这个姐夫,原来是想当你姐夫。” 李嗣冲微微摇摇头,这两家人,关系有够乱的,怕是以后各论各的都要算不清了。 李舒阳则是面色微红,偷瞄一眼何叶的表情。 何叶却是好像没事人一般,她哪知道怎么回应? 她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德誉斋的饽饽,喜欢便宜坊的烤鸭,喜欢南果铺的蜜饯。 但要说喜欢什么人,却是从来没想过。 李嗣冲看向何肆,似乎挑事般说道:“不过他元阳已失,童贞不复了。” 李舒阳瞬间愣住,心中惊骇道,“这都看得出来?” 何肆闻言,看向李舒阳的目光瞬间凌厉起来。 再是扭头看向自己那傻了吧唧的二姐,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 不过李舒阳好像才十五吧,年纪轻轻,才刚束发就不是贞男了? 呵!就这还想打何叶的主意? 觉着她好骗是吧? 简直癞蛤蟆想吃炖大鹅! 紧接着自己耳边又传来李嗣冲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嗯……这点倒是和你一样。” 何肆面色一僵,好似铁器熔融又凝固一般,表情有些滑稽。 然后何肆扭头。 发现一旁的何花正以自己刚才看待李舒阳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 何肆心里咯噔一下。 李嗣冲面上挂着得逞的笑容。 这山上生活太无趣了,还是得找点乐子看啊。 何肆不敢直视何花,扭头看向李嗣冲。 好你个李大人! 毁我是吧? 何花默默放开何肆,气氛有些缄默。 这下倒是不知几人大眼瞪小眼了。 第88章 恒河沙数 山顶敞坪之上露天只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 此刻何花何叶领座,对坐的是李舒阳与何肆这对相互看不顺眼的未来也不见得谁是郎谁是舅的郎舅。 只不过这俩人如今没了剑拔弩张,都老老实实坐着。 李嗣冲见没有好戏看,无趣地直接离开了。 何叶喝了两杯热茶,与何花分食自己带来的饽饽,这是李舒阳今天上门买的,为了讨好她。 不得不说,李舒阳也渐渐开始懂得她的喜好的,这次买的是姜汁排叉,这叫何叶有些宽慰。 难为她还能忍着不吃,整包着来蝙蝠寺,想着给清灰冷灶的何花何肆加餐饭。 食不知味的何肆为了不扫她的兴,也是浅尝辄止。 何叶故作大方,叫何肆多吃些,心里却是有小小欢喜,小四不吃,她就能多吃一口。 至于那掏钱买了饽饽的李舒阳,何叶从头到尾没有招呼他吃过。 吃完饽饽之后何花便催促妹妹回家。 何花虽然对何肆不是贞男一事心生些许怨怼,但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不想叫他一直强打着精神。 说来奇怪,吃着饽饽却食之无味的何花多数时候在想,何肆是怎么破的身子? 是在家的时候,还是远行的那几个月? 不知怎么的,若是和爹一样去瓦子消遣,她反倒好接受些,但若是和杨宝丹…… 何花患得患失,对着身边一直叽叽喳喳的何叶也没太搭理。 何叶只觉得自己被她厌嫌了,满脸写着不开心。 怎么都不叫她吃了饭再走呢? 何肆忽然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回去?” 何叶想也没想,直接道:“还能怎么回?腿儿着呗!” 反正走累了李舒阳会拉她,走不动了还会背她。 何肆叹了口气,“几十里路呢。” 李舒阳接茬道:“有我呢。” 这话落在何肆耳中不是接茬,而是找茬。 何肆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些,只觉得心里堵着慌。 若不是自己现在连疾步走都成问题了,他一定会亲自把这缺心眼儿的二姐送回去。 何花也是与何肆“同仇敌忾”,伸手敲了敲妹子光洁的额头,气笑道:“女孩子家家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自矜自爱。” 何叶缩了缩脑袋,一脸委屈。 李舒阳则是有些愁苦,叫屈道:“姐,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何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舒阳。 李舒阳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何花转头看向何叶,开门见山问道:“叶子,你喜欢李舒阳吗?” 何叶一脸疑惑,“你为什么这么问啊?” 何花板着脸,“认真回答。” 李舒阳微微抬头,眼神偷瞄着何叶。 何叶皱着眉头,一脸茫然,“这我也……知不道哇!” 何花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一个人的时候会想李舒阳吗?” 何叶反问道:“想他干嘛呀?” 李舒阳面色微垮。 何花说道:“想他给你带饽饽。” 何叶点了点头,“哦,那是有点想。” 李舒阳神色回暖。 何花问道:“就只是因为饽饽?” “不然呢?” 李舒阳神色再垮。 然后只听何叶小声道:“就是因为每次见面他都给我带饽饽我才不觉得他烦的。” 何花印证道:“他每次找你你都觉着烦呀?” “嗯……”何叶的嗯声很小,似乎是连她自己也觉着这么说有些厚颜无耻了。 何肆看着一旁练习变脸绝活的李舒阳,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掀起的嘴角了,只能伸手拿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着。 同时他觉得必须要搞些钱了,女娃子果然要富养,不然容易被人仨瓜两枣骗去了。 何花看向弟弟,虽然没有说话,却好像在问,“现在你知道了吧?” 李舒阳面如死灰,却梗着脖子,“我又不是买不起饽饽。”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他还真没有什么闲钱。 听说高洁之士常视金钱如粪土,自觉墨香铜臭。 但正是这粪土污浊,才能引来亘古不变的蝇营狗苟。 何肆冷笑一声,痛打落水狗道:“买得起饽饽的人多了去了。” 说着,何肆掏出身上仅剩的一两多银子,递给何叶,虽是弟弟,笑容却像兄长一般宠溺,“姐,这钱你拿着,去京果铺、饽饽铺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 何叶顿时喜笑颜开,觉着这趟没白来。 何肆想着自己二姐都十六岁了,还是这般天真,许是因为宿慧未觉的缘故吧。 这几天他也问过宗海师傅关于宿慧之人的事情,宗海师傅说他知之甚少。 但不妨他说些宽慰的话。 有些仙人宿慧转世来到此地,或许真的就是静极思动,仙人无梦,便寻梦,故而一场完整的梦境,倒是尤为可贵。 瓮天沉沦,由生到死不曾觉醒的也常有。 何肆又问,这方天地谪仙人多吗? 宗海师傅想了想,缓缓说道:“恒河沙数。” 何肆自私地想,希望何叶永远不要醒才好。 李舒阳像条被人打断脊梁的败狗,耷拉着脑袋。 何叶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不会不带我回去了吧?” 李舒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怎么会呢?” 李嗣冲却忽然走了过来,对着何肆说道:“我刚好想回京城一趟,如果你放心的话,我可以送你姐回去。” 何叶好奇地打量着李嗣冲,这是她第二次见李嗣冲,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小四称呼他为李大人。 不过像他们家这样的末流刽子,遇到官府九品小吏也得叫声大人,碰着寻常捕役也得叫声头翁。 所以何叶从小到大,很少出去抛头露面,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惜何家小门小户,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小门。 李嗣冲对着何叶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难得遇到这么憨傻的妞儿,得客气些,争取把她从小呆瓜哄成大傻子。 至于图什么?图开心呗! 如果可以的话,李嗣冲也不希望自己太聪明,但没钱没势,出生微末的小人物,没点儿聪明劲,早就死了,或者泯然众人,被这狗日的世道杀丢了魂儿,不过行尸走肉般停尸几十年再下葬。 他未来的孩子出生,能有眼前这丫头三成傻就好了,不能再多了,再过就该怀疑不是自己的种儿了。 毕竟傻人有傻福这句话,多数时候是骂人的,可也有极少数时候,真是真知灼见。 可聪明这种东西,除了以苦难浇灌出来的早慧,多半也都是从自作聪明开始的,这点李嗣冲也不能例外。 再看曾经的何肆,也是个自作聪明之人,现在也是,不过已经好多了。 再说何肆出身是衣食无忧的刽子手人家,已经比自己这个出生即丧母,年幼再丧父,姐姐做了天佑皇帝陪葬朝天女的孤儿好得多了。 这点李嗣冲和那温玉勇倒是同病相怜。 李嗣冲觉得现在的何肆和曾经的自己很像,甚至总叫他有一种在照镜子的错觉,试问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怎能不“整顿衣裳起敛容”呢? 所以有些情难自禁的矫拂也就说得过去了。 曾经的自己又何尝不是狼狈得像条狗呢? 不过即便是历史记载之中如同至圣先师这般的人,也曾有过累累若丧家之狗的时候,并且毫不避讳道:“然哉!然哉!” 如此似乎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 除非是宿慧之人,谁又能生而知之呢? 不过那样的话自己也成不了仪銮卫了,反倒成为仪銮卫搜罗的目标。 可惜天符帝图谋甚深,却也有心栽花花不开,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天子近卫的仪銮卫呢? 上一次进宫,不算太过久别重逢,却也依旧和陈含玉“相谈甚欢”,虽然皇恩浩荡,说要给他擢升为仪銮卫千户一职,但李嗣冲依稀可以感觉到,这位相识多年,也就自己敢无视尊卑当成“老友”的皇帝陛下,怕是已经动了裁撤仪銮卫的心思。 李嗣冲不知不觉间自恋了一番。 第89章 狗迎客 李嗣冲对着何叶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嗣冲,是仪銮司中一个小小的末流番役。” 话毕,何叶的小脸便是倏地变得煞白。 在民间,仪銮卫的口碑可不好,几乎是谈虎色变的存在。 仪銮司负责钦定案件,侦缉民间,同时掌管诏狱,司职皇城守备、皇帝仪卫。 权力一大,自然滋生腐化,以权谋私,鱼肉百姓,市井小民畏之如鼠见猫。 何肆见她这畏缩样子,知道早不告诉她说是对的。 不过这李大人也是有心了,甘愿说自己是个番子,若是说他是个百户,何叶这小胆子还不骇破啊? 何花欲言又止,她对于李嗣冲的态度还是既敬且畏,虽然感激他相救何肆,但也畏惧他方头不劣的性子,自然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弟弟的李舒阳。 何肆却是十分的信任李嗣冲,毕竟他连红姐这样的大美人儿都不心动,何况是自己那姿色平平的二姐呢? 在蝙蝠寺这些时日,可不只是何肆经常回家,李嗣冲也是隔三差五就回一趟京城。 何肆只当他是公务羁绊,对他更加心生感激,哪知人家是念着一个人两条命啊。 这个曾说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的气概男子,到头来还是按捺不住想去见她的心。 送走三人之后,何肆弯下挺直的脊背,整个人嵌在椅子里,有些客走主人安的疲累。 却发现何花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顿时又不敢太过松懈,小声问道:“姐,你一直看我做什么啊?” 何花脸上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促狭道:“等你狡辩呢,你怎么就元阳已失,童贞不复了?” 何肆知道这时躲不过去了,讪讪一笑,弱弱道:“我可以解释的。” 何花挑眉,“这么说是确有其事咯?” 何肆艰难地点点头。 何花不问缘由,只是问道:“和谁啊?” 何肆一脸错愕,然后小声嚅嗫道:“还能和谁啊……” 最后何肆也没能得到解释的机会,何花直接撇下他转身回屋去了。 何肆叹了口气,又拿起桌上的《四声猿》看了起来。 一天时间又是消磨过去。 七月廿九。 天气忽然转凉,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李大人还没有回来。 若不是知道他的实力,何肆还真有几分担忧。 何肆很开心,既是因为今天没有被他摧残,身体恢复了一些气力,也是因为何花没记隔夜仇,自己刚陪着没事人一般的何花吃完斋饭。 何肆已经看完了《四声猿》,现下无书可看的他才拾起那本《地藏经》。 读完开经偈,硬着头皮翻看了七八页。 只觉如堕烟海,茫无头绪。 何肆痛苦地合上经文。 好吧,自己还是那个只会看志怪杂书的不学无术之辈。 何肆接受了现实。 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怎么会因为才读了十天书而有所改变呢? 山上生活属实有些百无聊赖,何肆却是分外珍惜,毕竟那看似精彩异常的生活,往往伴随着枝节横生、疲于奔命。 这点何肆是深有体会的。 禅宗寺院大多数都建于名山胜地、绿水青山之间,有着“农禅并重”的传统。 自从赵州禅师后,又有了“禅茶一味”的说法。 大多寺院都辟有茶园,流传至今的名茶不少即源于这些寺院的僧人之手。 蝙蝠寺也不例外,况且伽蓝洞之水,传闻还有延年益寿之效,煮水煎茶更是一绝。 所以何肆也是顺时随俗,一天三五壶茶,都是源自山上师傅自采自炒的高山炭培茶,茶香味浓尤其耐泡。 饶是以何肆的脸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而且像样的茶水喝多了,嘴就叼了,再回家几次的何肆放下自己已经喝不惯父亲那粗枝大叶冲泡的酽茶了。 好在除秽魄已然化血,喝再多的茶水也不用小解,虽然有些不愿意承认,但何肆现在的身子甚至都有些禁不起大小恭的折腾了。 一壶茶水喝完,何肆安心等着午食,其间宗海师傅来过一次,见他对《地藏经》兴致缺缺,也就贴心地再给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杂书集。 名为《羣玉类聚》,名字有些文雅,其实是本杂俎,所记有仙佛鬼怪、三教九流、奇珍异兽、政治人事、典章沿革等等,分类编录,这是第一卷,内容属志怪传奇类,这倒是正中何肆下怀。 何肆顿时如获至宝,又是心满意足地看了起来。 见何肆手不释卷,爱惜书册的宗海师傅提醒何肆要多多净手,何肆自然点头应下。 何花笑道:“以前上学堂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般认真呢?” 何肆顿时赧颜,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那恨铁不成钢的夫子王思高。 何肆翻看其杂俎,津津有味,时间慢慢过去,何花就坐在他对面。 人看书,人看人。 这大开方便之门的蝙蝠寺却总是一副无人问津的光景。 所以当有陌生善信登山访刹的时候,何肆也是颇为惊讶。 来人是一位衣着华贵,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虽不至于沐猴而冠,却也承托不出半分贵气。 好在也没有穷人乍富之感。 他身边跟着一位老者,冷着脸面,并不显眼,从山脚开始登山,老人亦步亦趋。 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双腿自然修长,本该轻松一脚跨越两三级阶梯的,却是一步一个脚印,这般守规矩地拾级而上,反倒显得步调有些娘儿们唧唧的。 这是他多年登山养成的习惯。 在老家泰安,人常说泰山有六千四百级台阶,在他亲自步丈之后,发现只有六千三百三十六级。 小时候他和姐姐登山,姐姐总是这样不疾不徐的,也不喊累,也不多言。 既不抬头也不低头,因为她看不见,所以比他更能脚踏实地,安心数着步子登山。 现在自己倒是承袭了这个习惯,性子也敦实许多。 这蝙蝠寺不高,就只有区区一千八百一十一级台阶。 白狗春喜的犬吠传来,知客慈英和尚便去到山门处接见。 大多寺庙都养狗,客至狗迎,主在狗后。 若遇贵人,那彰显待客之道的第一件事便是骂狗。 狗子哪里懂得其中的心眼,只是会夹着尾巴觉着委屈,但这绝不妨碍它下一次尽忠职守。 蝙蝠寺倒是例外,一点儿该有的不该有的心计都看不出来。 所以并不如何崇佛的何肆喜欢这里。 第90章 不借 春喜是只懂事的白狗,等到慈英和尚双手合十,对来人道了一句佛偈,它便止住叫唤,扭着身子,摇着尾巴献殷勤。 何肆想起自己也曾出手在一只白色蝙蝠手中救下春喜,因此还遗失了一把随身八年的小刀。 如今也在蝙蝠寺长住十二日了,即便一般的云游僧人挂单,也很少超过七日的,却是没有再见过那白蝙蝠的行迹,明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却是有些遗憾。 不过想起杨元魁对自己说过的“人生哪能多如意”,也就释然了。 对于香火凋敝,全靠附近山野百姓供养的蝙蝠寺来说,一位陌生客人的来访倒是显得弥足珍贵了。 虽说要想佛法兴,唯有僧赞僧,但能发展一位善信,也是极好的。 不为香火,只为弘禅。 中年男子对着慈英和尚随手作了半揖,淡淡回了一句“阿弥陀佛。” 慈英和尚并未因此感到不满,来者礼数不足,倒是显得底气十足,自觉高人一等者,自然或有钱或有权。 慈英和尚侧身引路。 男子人高马大的,嗓门却粗犷,淡然说了句假话,“久闻蝙蝠寺禅师盛名,特来拜会。” 蝙蝠寺的众寮甚小,只有挂搭归寮之处,没有行茶座汤之所。 唯一用来招待奉茶的地方,只有敞坪上的露天桌椅。 可惜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子都没有。 不过倒也正常,毕竟蝙蝠寺地处湖上孤屿,本就人迹罕至,自不必说遇到风雨晦冥之日,电光晃耀之时, 估摸着见鬼的机会比见人的机会还多些。 何肆见慈英和尚已经将人往敞坪引。 便识趣地想要起身,让出席位。 那位男子还未走近,却是先一步开口道:“别挪了,哪有先来人给后来人让座的道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坐吧。” 何肆自然是介意的,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客人而已,人家都邀请了,要是拒绝的话,看似是懂规矩,其实是没规矩,反倒主随客便,为难了知客慈英师傅,有些发难他看菜下碟的意思。 于是何肆点点头,对坐的何花与他自然默契,心领神会地起身,坐到何肆身边,让出另一边的两个位置。 那随从模样的老者并不入座。 慈英和尚刚要烧水沏茶,锦衣中年人摆摆手,大马金刀坐下,对着何肆笑道:“和尚不用麻烦,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他看向何肆,问道:“不介意分我一口茶水吧?” 何肆摇摇头。 男人扯过一个倒扣茶盘中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点评道:“一般。” 慈英和尚没有接话,似乎觉着男子之后必一番针砭论调或是针对水行色香味来说。 可男子却没有下文了。 他不过是个很有钱的庸夫俗子罢了,只是平日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所以即便说不出门道,也能直觉评断出好赖。 男子扭头看向何肆,问道:“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萍水相逢,想必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交集,如此还冒昧询问对方姓甚名谁的,其实有些轻薄无礼的,尤其是在没有先行自报家门的情况下。 好在何肆并不在意,只是说道:“何肆,担荷何,恣肆的肆。” 这是何肆最新学的一套说辞,是与宗海师傅请教来的。 他觉着说起来还挺有些派头的,不孬。 总归比那汪先生教他的“放肆的肆”要含蓄些。 男子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却是没有丝毫表露,反倒点头笑道:“恣肆的‘肆’啊,好名字。” 男人又是看向何花,问道:“果儿,你呢?” 何花不是很想搭理这个自来熟,但也小声回答道:“我叫何花。” 男人问道:“花团锦簇的‘花’?” 何花点头。 男子却摇摇头,“这个名字倒有些一般了,不过你用也贴切,配得上你的姿色,真是好一朵解语花啊。” 何肆听不懂里头“怎如我解语花?”的典故,却不妨碍他听出男子话里的轻浮孟浪,当即面色不太好看,不过他的面色已经差到黧黑了,阴沉得倒是不明显。 男子终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姓李,名旧,李旧。” 何肆微微颔首,没有多想。 之后慈英和尚便领着二人行香。 男子有敬香而无叩拜,一圈下来,没花多少时间。 不过出手是真阔绰,何肆眼见他在大雄宝殿的功德箱中投入了几个大银锭,掷地有声。 之后男子便要求自行逛逛,慈英和尚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邀请他在山上用斋饭。 豸山甚小,几乎一览无遗。 男人在凉亭中站了一会儿,姑且算是登高远眺。 豸山太低矮了,与泰山不能比,也没有云海玉盘、黄河金带的景致。 至于晚霞夕照和旭日东升,现在也看不着。 不过刚刚在老家登临泰山的男人,属实有些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挑剔。 最后他还是折返回那露天的桌椅边,入了座。 何肆安适坐在椅子上,翻看那本《羣玉类聚》,没有和男人打招呼。 男人则是上赶着凑了上去,笑道:“在看书呐?” 何肆只觉这个名叫李旧的男人有些没话找话,多此一问,他不看书在做什么? 装模作样吗? 男人瞥了一眼书名,笑道:“这名字起得倒是附庸风雅,借我看看?” 何肆轻轻摇头,解释道:“书不是我的,不好外借,你要想看的话,桌上还有一本《地藏经》。” 李旧摇摇头,“看佛经有什么意思?” 何肆想了想,他记性很好,复述一遍宗海师傅劝李大人读经文时说的话,“读《地藏经》能得福得慧,消灾免难,趋吉避凶;能解大烦恼;能度父母眷属;能使学者不会堕于恶道。” 男人家里明明供奉着大势至菩萨,却是口是心非道:“我不信佛。” 何肆便觉得自己浪费了几口唾沫,不再搭理他。 男人又道:“我还是对你手上这本书好奇些,要不你大声念出来?我听着。” 何肆合上书籍,转头看着男人,“我们很熟吗?”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终于是转过身去,自顾自喝着那不算好喝的茶水。 第91章 外甥头,舅家牛 相安无事,过了不多时候。 日头正中,慈英师傅敲响鱼梆云板,伴着三十六下敲击声,李嗣冲好似掐着饭点儿来的。 李嗣冲走到何肆身边,何肆此刻受着五阴盛苦,五感迟钝,闻不到李嗣冲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也不知道他吃了一晚的胭脂,此刻登山都有些双腿打颤。 李嗣冲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都说女人这玩意儿,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六十隔墙吸老鼠。 其实也并非绝对,就像那红婵,明明才三十出头,凭什么就比别人少走二十几年弯路? 如今的自己清心寡欲的状态,倒是契合山寺净土。 李嗣冲看了眼何肆,眼神有些莫名意味。 何肆不明就里。 李嗣冲心中却想,一定是最近被何肆拖累了,状态不好,所以才导致略输一筹,改日定要一雪前耻! 何肆问道:“李大人,我二姐平安到家了吗?” 李嗣冲朝他翻了个白眼,“不信我是吧?” 何肆急忙摇头,“当然不是。” 李嗣冲这才转头看向男人,笑道:“这是有客人啊?” 男人打量李嗣冲一眼,言简意赅道:“李旧。” 李嗣冲朝他拱了拱手,“李爹。” 男人面皮微微抽动,他身后始终一言不发似乎站着都能打盹的老人没有得话,也就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李嗣冲看着男人,笑容狂狷道:“呵呵,便宜占到我头上来了?” 何肆没忍住“扑哧”一笑出声来,心想这李大人的奇思妙想,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男人并不搭理他,只是眼神扫了一眼发笑的何肆。 李嗣冲揉揉肚子,对着何肆问道:“先吃饭还是先做正事?” 何肆知道,所谓的正事,自然是继续受他摧残,祓除血食绪余。 何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李大人,你吃吧,我就不吃了。” 今天还没有被李大人折腾过呢,先吃待会儿也得吐出来,不吃算了,省得浪费。 李嗣冲点点头,直接去了斋堂。 男人对着何肆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吃饭怎么行?看你这面黑肌瘦的……” 何肆微微皱眉打断道:“李先生,你管得有些多了吧?” 男人一脸怨怼他不识好人心的样子。 何肆似乎也觉着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好,讪笑补救道:“李先生,这蝙蝠寺的斋菜味道不错,你可以试试,山上师傅说,过午不食得六十万岁自然之粮,配上《供养偈》和《结斋偈》,斋饭能益寿,素食能养身,大有益处的。” 男人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说道:“这话我倒是爱听,你能不能再多说几句?我好下饭。” 何肆觉着他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想了想,自己在蝙蝠寺叨扰多日了,慈英师傅不在,便由他来接待客人吧,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是拾人牙慧,便继续开口道:“知菜根味,无求于人。知客慈英师傅有句话说得叫我记忆犹新,叫不吃顿斋饭,哪知道自己如此俗气?” 男人拊掌而笑,“那我今天要是多吃几碗斋饭,可不就是俗到家了?” 何肆也是哑然失笑,只能附和道:“挺好的,能吃是福。” 男人止住笑意,眼神锐利,又问道:“你既然吹嘘斋饭这般好,自己为何不吃呢?” 何肆一时语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半开玩笑半自嘲道:“可能是我这人福缘浅薄吧。” 男人忽然缄默,面色沉郁。 何肆见状,也不知缘由,是自己哪里失言了吗? 果然是多说多错,他撑着桌子站起,何花连忙上前搀扶,小声问道:“要送你回房休息吗?” 何肆摇摇头,说道:“先陪你吃饭,我就闻闻味儿。” 其实何肆现在鼻痈,也闻不出菜香。 何花点点头,临走何肆还不忘带上那本《羣玉类聚》,好生将弯曲抚平妥帖,确保没有一个皱角,这才放入怀揣。 此举倒是叫男人有些气恼,提防谁呢? 他是那种不问自取之人吗? 看着两人相扶的身影离去,男人依旧坐在原位。 身旁老者轻声问道:“老爷,不是说要用斋吗?” 男人叹息一声,问道:“你看我这外甥怎么样?” 老者想了想,斟酌用词道:“少爷的身子骨看起来不太好。” 男人摇了摇头,“老闻说再泰安齐府见到他时,他武功卓绝,彬彬有礼,有少年英杰之姿,可把我高兴坏了,呵呵,原来是挑好听的哄我,难怪在家的时候没要了香茗的身子,毕竟都虚成这样了,有心也无力啊……我这干外甥女倒是出落的越来越水灵了,不比香茗那丫头差,今天见到了姐姐,姐夫,外甥女,我本来很高兴,但见到这外甥,我又高兴不起来,你说他年纪轻轻的,先忧后乐、咽泪装欢可不成,就算没福享也别光吃苦啊。” 老人知道男人想说什么,故作好奇道:“老爷为什么不和少爷袒露身份呢?” 男人果然一脸舒心地解释道:“这不是想着换个身份切入吗?也就看看他的心性罢了,毕竟只见过一次,还是三年多前了,虽然老话说三岁见老,但也事无绝对,总要自己亲自掌眼过才放心,正因为是流淌着同样血脉的自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所以我也怕这孩子在我面前都装相,尤其我现在还真有那么点小钱小势,他偏偏还见识过了九牛一毛,都说‘外甥头,舅家牛’,可装出来的假亲热却比真疏离还要伤人心,那可是真悲哀了,听几句心肠不热的流于表面的‘舅舅’,我能乐呵多久?顶多十天半个月吧。所以我这次压根就没打算相认,见过就走,只要他是个算不得不多么坏的孩子就足够宽慰了,毕竟癞痢头孩子自家好,现在看来,这孩子还不错。” 老者点点头,“老爷真是用心良苦了,那我们现在就走?” 男人笑骂道:“你少拍马屁,还没吃饭呢,外甥叫饭,舅舅不吃?有这道理吗?” 老者好心提醒道:“那老爷得快些了,咱再唠叨下去看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男人生生关上了话匣子,对着老者轻笑道:“我知道你这人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根本就不会说话,所以我总喜欢带着你在身边……走吧,咱们也吃饭去,我今个要吃三碗。” 第92章 有老舅护着的孩子 陪着何花吃完斋饭,眼饱肚饥的何肆直接跟着李嗣冲回了房间。 何花则是烧水去了。 何肆不用李嗣冲指使,直接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脸皮厚了,没有任何遮掩。 李嗣冲也不觉别扭,看着赤条条的何肆,若是十来天了他还扭扭捏捏的话,李嗣冲倒要怀疑何肆是在和自己玩欲擒故纵,欲拒还羞的把戏了。 好在他们两人都是坦荡,也都没有龙阳之好。 何肆借来了一个木桶,躺在其中。 木桶很大,是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时,香汤沐浴用的。 寮房没有锁门,因为等会儿何花还要进来。 李嗣冲伸手按住何肆的头颅,何肆顿时央求道:“李大人,手下留情,我头发都要被你薅没了。” 何肆也就说句玩笑话,发为血之梢,天天被李嗣冲吸血气,头发能不掉才怪呢。 李嗣冲直接气机蛮横灌顶。 何肆往嘴里塞上一根粗壮的木塞,闭上眼睛,躺在无水的木桶里,先摆出一副死猪模样。 李嗣冲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若何肆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他也懒得帮扶。 这种抽丝剥茧的痛苦,一日胜过一次,他真要忍不住叫喊出来,也无可厚非,可李嗣冲还是会觉得聒噪,毕竟男人叫声有什么好听的? 女人叫多了也容易呕哑嘲哳难为听啊。 何肆收敛心神,也不问这般苦楚还要忍受几日。 且受着。 何肆不敢想象自己面目如何狰狞,只记得有一次何花心有余悸地说过,他那双眼睛像是瞪得滚圆,目眦尽裂,招子像是要掉出来一般。 之后何肆便改为闭眼忍受。 很快何肆浑身窍眼开始渗血。 他双手紧紧扒着木桶边缘,早些时日他还担心会收不住力把木桶捏碎,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多余担心。 不过多时,何花拎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血人般的何肆。 即便是见得次数不少了,何花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何花还是没有忍住问道:“李大人,小四这么受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嗣冲头也不回道:“怎么?心疼了?他都忍得住,你着什么急?就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了,那是假疼,换作你替他受难,第一天都撑不过去,倒是也能不吱声,毕竟一下就疼死了。” 李嗣冲分心二用如今也算轻车熟路了,而且现在的何肆,也的确是没有什么绪余供他缫丝。 何花面色苍白,没敢再多说什么,抿着嘴唇攥着拳头站在一旁。 何肆眸睑睁开一线,气若游丝,声如蚊蝇道:“李大人,求您收了嘴上神通吧……” 李嗣冲耸耸肩,真就闭上了嘴,不过灌注何肆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机却是加大了几分。 李大人果真不记隔夜仇…… 何肆再也说不出话来,强忍痛苦,时时刻刻守住心神。 虽说一旁的宗海师傅随时待命,他却不敢以这种身心俱疲的状态被那如影随形的恶堕乘虚而入。 …… 敞坪上主仆二人吃了斋饭,饭饱茶余,男人身边的老者终于落座。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寮房的情况,毫不掩饰的担忧,聚音成线问道:“那孩子情况怎么样?” 老者想了想,颇为中肯地回答道:“不好说,情况看着有些不妙,但那另一位愿意如此大费周折,耗费气力心力,总不见得是在害人。” 男人有些心疼道:“那还能是救人不成?” “还真不一定。” “我看是庸医杀人!”男人冷哼一声,然后问道,“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吧?” 老者摇摇头。 男人又问道:“你能救吗?” 老者还是摇头,“我只会杀人。” 男人便没了想法,摇了摇头,说道:“走了。” 老者问道:“不再看看吗?” 男人笑道:“无能为力时地静观其变是最没用的,我是他舅舅,我是万万没资格也说不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样的话的,你再跟我回趟京城。” 老者明知故问道:“做什么?” 男人反问道:“你不是只会杀人吗?我记得斩铁楼好像挂着个我外甥的悬榜吧?本来这点小事,我只打算花钱平了的,毕竟我这个人,穷的只剩钱了,除了钱囊,什么都淡薄,亲缘淡薄,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就一个亲姐姐两个亲甥子。现在么,除了钱袋子,手腕子也该亮一亮了,叫那儿皇帝也好,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也好,都看看什么是有老舅护着的孩子!” 老者叹息一声,钱难挣,屎难吃,卖命钱也是买命钱啊。 之前已经动手杀了两个英武卫了,是某个小小百户的亲戚,一位叫做卢华,一位叫卢治。(见第一卷第八章 伏矢) 这个身份十分敏感的老爷要是叫他悄无声息地动手,自然不过抹去两株杂草般随意。 奈何他执意露面,还明说这叫以手还手。 所以那两人死前自然也承受了双臂脱骱之痛。 至于其他仇怨,老爷没有出手,不是说不了解,也并非鞭长莫及,而是老爷知道自己的外甥也记得,可那导致他双手脱骱的英武卫,他真不一定记得了。 男人始终相信何肆心里都有一杆秤,至于是否偏颇,从心就好。 若是都不萦于心了,那是最好,可忘了不等于放下,不能把那两个杂碎当放屁一样放了。 男人冷笑道:“我这营生连累姐姐一家在京城留质这么久,现在这大离换了皇帝,这么多年的谋划就都成无用功了,我说不气愤是假的,但毕竟气出病来没人替,只得是另想办法把他们捞出来,不然我心中不安,这个新帝,没有老皇帝的气度,不是个好相与的。听说那儿皇帝在宫里把我那外甥痛骂了一顿,堪称狗血淋头,本来这宫廷深深即便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是知不道的,但那狗娘养的东西居然还敢叫人把这东西写进起居注里,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这是要我外甥污史啊!我这当老舅的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我能知道这事,还不是他故意恶心我?还是一字不落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敲打谁呢?” 老者并不说话,老爷既然有了决意,不过是说着道理给他听罢了,但他出手,其实不讲道理的。 男人则是继续道:“不过有一说一,骂得是真一般,不像一国之君,更像个撂地说相声的,也就那句‘四具易,二并难’我没看懂,其他的不就是纯纯打街骂巷吗?跟贯口似的,我都能比他骂得更出彩些。” 老人本不想听这么多话,但奈何听到了,便也替他解释道:“老爷,皇帝也是拾人牙慧,原文出自一本前朝太子的集诗序,应该是‘四美具’,四美指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也可能是指音乐、饮食、文章、言语之美。而‘二并难’,指贤主、嘉宾难聚,大抵是说他有提携之心,可何肆少爷却不识好歹。” 男人瞪了他一眼,“我需要你给我解释了吗?你这么有学问你不该醉心杀人啊?你该去教书育人才对!” 老人不以为意,淡淡说道:“就当说给狗听了。” 男人气到面色微红,不悦道:“你就算说句对牛弹琴我也好接受些啊。” 老人干脆闭口不言。 男人语气这才软和,“所以我想亲自来看看我这外甥究竟有没有他骂的那么不堪,本来就直接登门姐姐家的,也不是连亲外甥都要提防算计,不过听说他在山上,这不就临时起意动了些心思吗?好在辽东大苦,我也不再是三年前那大腹便便的富家翁样子了,别说这亲外甥,连亲姐姐乍见也没认出来啊。” 老者无奈接话道:“那老爷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男人嘿嘿一笑,“只看出他应该挺喜欢读书的。” 老者自不当真,老爷是真有知人之明,眼光独到,一定已经管中窥豹了。 不然这会儿也不会再回京了。 这么看来,老爷还是一贯的先讲道理再护短,毕竟出身鲁商,信义赢天下嘛。 男人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老者一惊,“你这段时间就先留在京城吧,看着点我姐姐一家,我自己回辽东就可以了。” “你一个人回去?” 老者有些担忧,这位虽是边关几位塞王极力拉拢的辽东金勃勃,却也同样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啊,天下想杀他的人可太多了。 男人不屑一顾,“呵呵,动我?我看谁敢!爹皇帝北狩丢了关外道,除非是那儿皇帝还想再丢了关内道!我要是死了,靠三饷之一的辽饷,能补齐辽东每年三百万两的军备窟窿?能养活两大塞王的戍边军队?能倒是能,再割剥元元还是能筹措出些的,不过只怕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兵点将,两个塞王谁还能高枕无忧地吃空饷?” 男人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老者也只能是跟着。 可走到一半,男人又是折返回去,老者摸不着头脑,却也亦步亦趋。 只见男子将那本放在桌上的《地藏经》拿起,动作和刚才的何肆如出一辙,抚平妥帖,确保没有一张书页有皱褶,才在美滋滋地放入自己怀中。 老者疑惑不解,这般保存虽好,但怎么看印刷都不精良的佛经,书肆几两银子怕是能买一摞了吧? 男人笑道:“我外甥叫我看的,就当是他送给老舅的见面礼吧。” 男人这回真走了,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张票额不小的用茶盘压着的买书钱。 第93章 人后受罪 一道虹光落入曾经的杨氏镖局,现在的杨府之中。 整座杨府颤三颤,误以为是地牛翻身。 修葺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工匠纷纷奔逃。 老管家杨福年老体弱,没有去往新镖局,而是留在了杨府作为监工。 红光散去,老赵的身形显露。 杨福看清来人,像个陀螺一样,脚步急促,似快实慢般摇晃过去。 老赵面如金纸,两人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 一时不知是谁在搀扶谁。 杨福焦急问道:“老赵,你怎么了?” 老赵有气无力问道:“老爷呢?” “在镖局。” 老赵又问,“老太爷呢?” 杨福回答道:“在的,我去请他。” “算了,”老赵摇摇头,一把拉住晃悠悠的杨福,“等不到他来了,你帮我给他带句话,等会儿告诉他,要一字不落。” 杨福心头咯噔一下,惊骇道:“老赵,你可要撑住啊!” 老赵直接附身杨福耳边,说了一句话。 说完,老赵倒在杨福身上,玉山倾颓一般。 杨福心惊不已,扶不起他,被他连带着栽倒下去,连忙口中高呼来人啊请大夫云云。 …… 等杨宝丹听闻消息从第四进的北房花园匆匆赶来。 杨元魁已经跪倒在地,表情是一脸的不可名状,约莫是大悲无声,大苦无言。 杨宝丹磕磕绊绊跑来,半道就栽倒下去,哇哇大哭起来,“老赵啊……” 杨元魁扭头看去,自家孙女哭得像死了亲爷爷,好似哭丧一般。 杨元魁眉头倒竖,厉声喝止道:“傻丫头,别哭了!这老家伙只是睡着了……” “欸?” 杨宝丹难以置信,支起身子,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老赵半躺杨元魁怀里,吐息匀称,身上无伤。 于是杨宝丹脸上便也露出了和爷爷杨元魁一般无二的尴尬神情。 合着浪费感情了不是? 杨福也是在一边,卸下心头大石,想起老赵半昏半睡之前对自己交代的话。 杨福面露古怪,然后轻声对着杨元魁说道:“老太爷,老赵昏睡之前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您。” 杨元魁点点头,“你说。” 杨福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不仅一字不落,还学着老赵的腔调,就差没大没小地拍勾肩搭背了。 “杨元魁,我真的很羡慕你有我这样牛逼的兄弟。” 杨元魁愣了片刻,旋即哑然失笑。 他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老赵,惭愧道:“这话没法接啊……” 也不知道他在外头打了多少架,惹是生非的,这把年纪了还不服老,本想着能囫囵个回来就挺好,缺胳膊断腿也在情理之中,只要回来……自己和他弄个天残地缺的组合,也不枉半辈子绑在一起闯荡江湖了。 不过听杨福复述的话里洋洋得意的味道,老赵估计没输且尽兴了。 杨元魁吩咐道:“叫厨娘做些好菜,再去趟镖局把老爷请回来,咱们晚上吃顿好的,然后一起听老赵吹牛皮。” …… 完事之后的李嗣冲直接出了寮房,将料理何肆的活留给了何花。 何肆被何花像死猪褪毛一样刷洗干净后,依旧瘫在满是污秽的水桶中没有气力爬出。 换作第一次北上归京的何肆,何肆路途多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倒是破罐子破摔,可能也不会这么难熬了。 不由感叹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看着何花额头细密的汗水,鬓发湿答答贴着两颊,何肆有些内疚。 他也没想过,自己还年纪轻轻的,就沦为了那需要被“端屎端尿,床前尽孝”之人。 何肆鼻痈,其实闻不出什么太难闻的味道。 但李嗣冲这两天已经不再与他同住同睡了,说是嫌弃这房里污臭,寮房有味儿,更像是茅房。 现在是何花与何肆同住,本来是宗海师傅主动提出想要搬来的,但是不知为何原因,被李大人拒绝了,说什么病无二医。 李嗣冲没有直接同何花调换房间,因为那间寮房正对那莲台底座,柱刻七如来的施食台,那是向饿鬼布施的法器,供放加持过的食物、水、香。 李嗣冲这个不伦不类的假饿鬼可不想和真饿鬼为伍。 他去到那原本属于宗海和尚的房间,关上房门,感受着这三天来不太“饥虚”的状态。 这样下去可不妙啊…… 从未真正贪享血食的李嗣冲,时隔多年再一次将这束之高阁霸道真解施展,先是炼化了那跌落为伪五品境界原羁縻卫出身的白羽龙山,给了师兄曾郡。 之后在那以泽量尸的骊龙城炼化了数百叛军尸首,提炼出七八枚红丸,为了给那罪无可恕,倒反天罡,被做成人彘的李密乘一路续命来到京城。 现在则是为了替何肆抽丝剥,祓除血食之祸。 每一次使用,都会更加欲求不满,状态自然每况愈下。 可从三天前开始,何肆体内已经找不出半丝半缕的血食绪余了。 李嗣冲的缫丝手段高明,自然贼不走空。 所以不管是不是出于本意,其实都是在将何肆的血肉炼化,尤其是这三日。 李嗣冲也相当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开了荤,状态也是好上许多。 李嗣冲只是有些纳闷,这何肆,自己只是稍稍吃了他一点血食,怎地如此不讲道理的大补? 几天下来,连饿鬼之苦都削减了许多。 李嗣冲不知道是何原因,其实他只是变相吃到了些杨宝丹的馈赠,也算与有荣焉了。 血食可比烟鬼抽大烟膏子的瘾头强多了。 李嗣冲见过那外族进贡,给皇帝炼药的乌香,美其名曰阿芙蓉,据说有“提神醒脑”之奇效。 更能助益床笫之欢。 起初连皇帝都觉得它是“好东西”,民间自然有价无市,同等重量的乌香,必须同等重量的黄金才能购得。 后来嘛,不堪说,反正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为了不从恶如崩,所以现在的李嗣冲,只得是做那吃了吐的事情,日复一日。 趁着何肆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那姐姐担惊受怕一旁守着,自己倒是可以关起门来做那事了。 李嗣冲直接内伐自身,将肉体之中残余的绪余全部剥离,全然没有一丝小心翼翼,而是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株连蔓引,好肉剜疮,宁杀错,不放过。 相比之下,何肆这几日所受的痛楚真是微不足道了。 何肆若是知道李嗣冲对于自身的剥落是如何残忍,才会感觉他对自己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不过李嗣冲对此并不在意。 来如江海,把如雷霆,不过片刻,深受霸道真解反噬,恢复饿鬼状态的李嗣冲却是一脸笑容地走出屋子。 人后受罪这事儿,他做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李嗣冲抟了一小颗红丸在手,这是十二日来林林总总从何肆身上抽离的血食绪余,外加一部分他的血肉。 说是与何肆血肉相连、莲藕同根也不为过。 李嗣冲把玩着手中红丸,笑道:“不亏,小赚!” 曾经李嗣冲能毫无芥蒂的将蕴含霸道真解本源的血食传授给师兄曾郡,丝毫不担心他能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因为那是他炼化白羽龙山所获得的血食,曾郡这辈子若是和自己参商不见,那是最好,彼此相忘于江湖,若是还敢来再到自己面前来蹦跶,那就没办法了。 他也该知道什么叫鱼县鸟窜,受制于人了。 同理,有这颗脱胎于何肆的红丸在手,何肆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池鱼笼鸟。 第94章 强按牛头 何肆身处的寮房之中,终于被何花花了许久时间擦干净了身子,没有穿上衣服的何肆,赤裸裸坐在床上。 因为这一次,他的伤口没有愈合。 血水在木桶里积了一盆又一盆。 何肆知道,这是身体里油尽灯枯了意头,预料之中。 他身上残留的属于杨宝丹的余韵终于是用尽了。 何肆没有害怕,反倒心中闪过一丝暖意。 那个天真烂漫,乐观开朗的大姐头,即便不在他身边,却也依旧照拂了他好久。 何花满脸担忧,小心翼翼问道:“小四,为什么这回伤口没有愈合啊?” 何花虽然知道正常人受伤才不会一眨眼就愈合,但她已经见识过弟弟身上的不正常之处了,对她来说,那可能就唯一的安慰了。 她的小弟很顽强,好像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事,即便是被宗海师傅一下子剖了腹,也只需要短短的半个时辰就能止血结痂。 就算是每天被李嗣冲手段粗暴且凶残的“医治”,弄得满身是血,也是只要帮他把血污擦干净就好。 好像擦掉血污,他就是一个带着满身疤痕的“崭新”的何肆。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没有好起来,何花很害怕,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何肆苦中作乐,玩笑道:“可能是觉着就算长好了明天还是得裂开,所以干脆就不长了吧……” 何花眼神闪烁着无措,“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啊?你这样怎么行啊?” 何肆摇摇头,说道:“不笑,难道该哭吗?姐,我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但是我感觉我在一点点变好,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何花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何肆轻声道:“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何花没有说话,眼中噙泪。 何肆虚弱地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何花连忙把脸凑了过去。 何肆看到自己手掌上的干黑血迹,手臂僵在空中。 何花却一把握住何肆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她出了好多的细汗,干涸的血迹化开,把她半边脸颊涂花。 何肆轻声宽慰道:“我不会有事的。” 旋即感觉自己脑袋昏沉沉的,何肆用手掌揉了揉颞区。 可他一低头,鼽血就一股脑的都涌了出来。 何肆轻笑一声,面容却显得有些狰狞,“姐,不能和你说话了,我要先用落魄法疗伤一下,放心,小场面,等等我就变得活灵活现了。” 话毕,何肆当即摆出锄镢头的架子,内练雀阴魄。 明明只有一丝未曾化血的雀阴魄进展却是极为艰难阻塞,因为何肆走了一条无关情爱的歧路,自然不能水到渠成。 其实何肆回京之前若是在杨氏镖局多流连忘返一日,或者说那床笫之夜,春宵一刻,稍稍有些分心内炼,说不得也就功德圆满,而不是现在行将圆满的状态。 只是当时的何肆顾不了这么多,事后却是不觉得有多么遗憾。 连男欢女爱之事都要精于计算,那也不值得被人家好姑娘喜欢了。 何肆以雀阴魄人身造化之能,调养伤势。 本来气机便是世间最因人而异的补药,用一句粗话来说,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每个人的气机都是大同小异,却又无比契合自身。 当然,像何肆之前依靠的霸道真气,其实算不得纯粹气机,所以季白常素手把芙蓉的秘术,对何肆霸道真气的压制,不太明显。 根据宝丹舅奶姚凝脂传授的脱胎道家《杂着指玄篇》和医家《修龄要指》的弹指十二通玄秘术,何肆大致知道了,真正气机,乃是有自身元气,宗气,营卫二气四者糅合而成。 其实每个武道宗师,或多或少都精通一些黄岐之术。 何肆这样修行落魄法的另类,更是对导引、布气、运气、养生之术尤为敏感。 其中元气又名“原气”,是人身最根本、最重要之气。 由肾脏所藏的先天精气化生,依赖脾胃运化水谷精气的充养和培育。 所以元气的盛衰,既取决于先天禀赋,又与后天脾胃运化水谷精气的功能密切相关。 雀阴魄化血,实有不可思议之妙。 何肆现在做的,就是抒发自身根源于肾的元气,通过三焦而布散全身,内达五脏六腑,外达肌肤腠理,无处不到,以发挥其生理功能。 何花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何肆,这么多时日来的恐惧好像一下子填满了她的心头。 这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女人,连哭都不敢弄出声响,生怕影响何肆疗伤。 何肆用上潮水除后患,闭摩通滞气的两大导引气诀,以踵息小长生的状态推动雀阴魄化血,同时搬运元气。 虽然进展缓慢,但总归是以错误的方式,强按牛头。 渐渐地,身上伤口也开始相互咬合,秀甲肉芽生长,缓缓交织,愈合伤势。 何肆再睁眼时,与何花四目相对。 看着姐姐泪眼潸然的模样,何肆扯出一个勉强笑容,“姐,我已经好了,你可别哭啊……” 何花看到何肆身上的伤口只是止血,还远未到愈合的地步,关心则乱,一时失言,竟小声怨怼李嗣冲,“这李大人怎的如此狠心?对你下这么重的手啊?” 何肆摇摇头,用杨元魁和他说过的那句话,说道,“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可不能说这丧良心的话,沉疴当下猛药,李大人他待我不薄。”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那位长辈,真的改变了何肆许多。 老人家待他真心好,何肆铭记在心,若说金银财宝,武功秘籍是长者赐,不敢辞的,那言传身教,也是何肆不得不承袭的。 何肆略微严肃对何花说道:“姐,我知道你是有口无心,但话说出来,谁又知道是无心之言呢?只会当做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罢了。” 何花点点头,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一时失言了,居然迁怒最不该愤怒之人,确实是有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何花哽咽住,“可是!可是……你这样明天还扛得住吗?” 何肆点点头,刚想强装镇定安慰一番,忽然之间,寮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何肆转头,发现李嗣冲就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看着何肆。 李嗣冲出言讥讽道:“何肆,了不得啊,你这是算准了我在门外,所以挑好听的塞我耳朵?” 何肆愣了愣,感慨自己这伏矢魄最近真是迟钝的很,居然没发现隔墙有耳。 旋即他微微摇头,玩笑道:“其实我溜须拍马的本事也不差的,若是早知道李大人就在门外听着,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第95章 口下留情 李嗣冲却不是抽了什么疯,一张脸瞬间沉下来,对着何肆诘问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女子、小人,你两姐弟各占一个啊,何肆,你该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和我很亲近了吧?” 何肆闻言微微错愕,没想到李大人会突然口出恶言,这是怎么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难道只是因为听到了何花的怨怼? 这根本不是李大人的性子啊? 李嗣冲没有给予这对姐弟俩一丝一毫的好脸色,冷声说道:“我为你性命辛辛苦苦十几日,你这姐姐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还嫌我下手不知轻重,呵呵,果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啊。” 何花小脸倏得煞白,果真是李嗣冲是听见了自己的话,这才发难。 她瑟瑟发抖,生怕李嗣冲不再救治何肆,当即就要向李嗣冲赔罪。 又怕自己嘴笨,电光石火间,脑子还没转过弯,双膝就已经一软,就要跪伏下去磕头认错。 何花虽然囿于成见,在她眼里李嗣冲是个喜怒无常的睚眦小人,但这和她真心感恩于他并不冲突。 何肆一把拉住何花,看向李嗣冲,不知他是开玩笑还是真恼火,只是觉得这个由头太过牵强。 他依旧拿出十二分真诚,“李大人,你知道我姐她有口无心的,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她计较了吗?” 李嗣冲冷笑道:“怎么?之前和你姐姐说教的时候冠冕堂皇的,原来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啊,现在连让你姐姐下跪道歉都不舍得了?啧啧啧,何肆,你可真是会说一套做一套啊。” 何肆直勾勾看着李嗣冲,问道:“李大人,你是真生气了吗?” 李嗣冲反问道:“别管我生气与否,她不该向我道个歉吗?” 何肆这才点点头,看向何花,说道:“姐,确实是咱们有错在先,和李大人道个歉吧。” 道歉是应该的,下跪就不必了,所以何肆没有松开抓住何花的手。 李嗣冲听出这有错在先的意味,眼神玩味。 何花看向何肆,不敢使劲挣开他的手,怕他伤口崩裂,眼眶含泪,对着李嗣冲施了个万福,歉然道:“李大人,是我鼠目寸光了,不该质疑你的好心,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李嗣冲点了点头,又是将矛头转向何肆,说道:“你姐姐该向我道歉,你好歹说了些人话,也算拎得清的,不过救命之恩,你该不该向我道谢呢?” 何肆刚想点头,李嗣冲却打断道:“可别说什么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的场面话,那样的话,我可真就不给你面子了。” 何肆一时无措,自己好像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回报这位李大人。 这世间本就没有天经地义之事,怎敢要求他人施恩不图报? 甚至如果人人都怀着挟恩图报的“善心”去做善事,世道未尝不会变得更好。 何肆松开何花的手,对着李嗣冲一揖到底,“李大人大恩大德,何肆永世难忘。” 李嗣冲气极反笑,“好好好,何肆!诚心和我对着干是吧?你是不是也大概感觉到了今天就是你功德圆满,苦尽甘来的日子了?不需要我了,所以再无顾忌?” 何花闻言眼神却是微微颤动,功德圆满?苦尽甘来? 难道说小四的身上的血食之祸已经完全祓除了? 所以小四的伤势才有些异常地没有愈合? 一定是这样的! 何花顿时又坚定了几分心中所想,忽然心头感觉一阵松快,还有几分莫名的意味。 李嗣冲说出这句真假参半的话,先看何肆,再看何花,何肆面色如常,何花的表情却有些精彩,值得琢磨。 李嗣冲自然看得懂,估摸温玉勇在的话应该也能看懂,但若是换作是温玉勇易地而处,佯怒就要变成真怒了。 但李嗣冲并不生气,其实这怪不得何花,这是人根本的性恶作祟。 姐姐为弟弟高兴,弟弟却是并没有太过高兴。 这点叫李嗣冲稍稍满意。 才能继续听何肆的后话。 何肆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李大人是刑名高手,应该能看出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只是暂时想不到怎么回报李大人,‘无以为报’之类厚颜无耻的话我说不出口,但是心意还是要聊表一番的,所以嘴笨的我,只能将李大人的话直接拿来用了。” 李嗣冲故作不屑道:“何肆啊何肆,才看了十几天的书,你好像变得会说话了些?过目不忘的本领是真叫人羡慕啊,怎么?又想说欠我一个人情?” 何肆不敢点头,因为那样真的很无耻,还显得他心安理得。 李嗣冲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施恩不望报之人,不过人情欠着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谢人的态度总要摆出来吧?不如先来个五体投地?” 何肆点点头,应有之义。 他当即跪伏下去,将双手、双膝和头一起着地。 虔诚似礼佛。 致敬之式,其仪九等:发言慰问,俯首示敬,举手高揖,合掌平拱,屈膝,长跪,手膝踞地,五轮俱屈,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乃是禅中最恭敬的行礼仪式。 李嗣冲看着何肆赤裸的身子,刚刚被擦洗干净,伤口又是崩裂,汩汩涌血。 这小子的惨状,倒也叫人触目惊心,只有一层单薄血肉覆盖下的那条脊柱也不笔直,微微歪曲着,连着肋骨,像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只一旬多时间,他就枯槁成这样了……是自己干的好事。 李嗣冲微微侧身,避开这一礼,倍感无趣道:“没意思,你们姐弟俩,一个比一个开不起玩笑。” 于是李嗣冲转身离去了。 “李大人……”何肆连忙抬头,出声挽留。 李嗣冲停下脚步,并不转身,听到那句情真意切的“多谢了。” 李嗣冲不屑一笑,“尽说废话!” 临走不忘用气机带上房门。 于是李嗣冲去到豸山亭,眺望那并不如何出众的伢子湖景致。 心中默数一百个数,他不知道何肆会不会在数数尽前来到自己身边。 因为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本来李嗣冲口中功德圆满的就不是何肆,而是他自己。 自己已经不负陈含玉所托。 现在的何肆,也足够好死不如赖活,剩下就看那宗海和尚的手段了。 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那五体投地,不管真心与否,李嗣冲愿意再给他一百个数的时间。 当李嗣冲从一、二、三、四开始,数到九十的时候。 何肆穿好衣服,从寮房走出,步履蹒跚向着李嗣冲走去。 李嗣冲背对着他,默默放缓了数数的节奏。 面上带起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 直到何肆拖着步子站在李嗣冲身后,李嗣冲刚好数到九十九。 算是另类的口下留情了。 第96章 考校学问 李嗣冲慢条斯理转过身来,看着摇摇欲坠的何肆,不假辞色道:“怎么?凑上来是为讨乖还是讨骂?” 何肆一身皂衣看不出血迹,其实已经贴着皮肉,鲜血浸透大半。 他虚弱道:“李大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怎么讨乖,至于讨骂,全看你的心情,我都受着。” 李嗣冲问道:“没有觉得委屈或者不忿吗?” 何肆苦笑道:“我就这么像白眼狼吗?” 李嗣冲又问道:“刚才心里有没有骂我?” 何肆笑容愈加苦涩,“我说没有你就信吗?” “当然不是。”李嗣冲摇摇头,语气有了几分松快。 何肆见他笑了,顺杆爬道:“李大人,你不生气了啊?” 李嗣冲笑道:“我又不是温玉勇,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何肆壮着胆子先一步坐了下去,因为实在支撑不住了。 李嗣冲便也坐下,问道:“你那姐姐刚才吓坏了吧?” 何肆想了想,如实道:“其实也还好……” 李嗣冲一脸了然,“因为听说你功德圆满了?所以就觉着没必要提心吊胆了?用土话说,就是南瓜已经结在棚上了,我看她刚才真是舒了好长一口气啊,你应该顺着我的眼神看见了吧,你猜猜,她除了放心托胆之外,还几分的得鱼忘筌?要论装模作样,你的演技已经够拙劣了,但她甚至还不如你,她连掩饰都不会。” 何肆表情微变,替何花解释道:“李大人,她没有这个意思的……” 李嗣冲摆摆手,打断了何肆的话,“就算有也没关系,这是无心之过,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荀先生说过,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李嗣冲那句引经据典何肆恰好听得懂,上学时学到过。 王夫子着重讲过的性恶之论。 李嗣冲开始把玩手里那颗从何肆身上剥离出来的绿豆大小的红丸。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他忽然说道:“其实你的血食之祸还没完全祓除。” 出人意料的,何肆并没有错愕,而是点头。 虽然尚不清楚原因,但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李嗣冲轻笑一声,“看来你也感觉到了。” 何肆低声道:“求李大人指点。” 李嗣冲摇了摇头,“指点与否再说,在这之前,我先夸你一句,你小子这次做的挺好的,不知是你为人处世尚欠火候还是在我面前没有自作聪明,但论迹不论心,总归不错。” 何肆没有说话,静待下文,李嗣冲便解释道:“你既然知道了身上的血食之祸仍有绪余,那刚刚我指出之时,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可以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然后大吃一惊?” 何肆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嗣冲却是没头没脑地一拍大腿,赞赏道:“对对对!就是这样,这就有点装模作样的意思了。” 这下轮到李嗣冲不说话了,他看着何肆,等他替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 何肆微微凝眉,陷入沉思,好似被治学严谨的夫子点名考校学问。 半晌后,何肆试探说道:“如果我刚才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现在来找李大人就多了几分道谢和赔罪的真诚。可如果是我明知道自己的身体还需李大人解厄的前提下,此番对话就显得有些过于功利和为达目的了,而且不管真心实意与否,只会事半功倍,是这样吗?” 李嗣冲拊掌而笑,颇为满意道:“不错,你现在姑且可以算作半个聪明人了。” 何肆却是迷茫了,真有些弄不明白李嗣冲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 李嗣冲说道:“以后面对蠢人,不妨稍稍动些脑筋,开口之前先猜一下两人后三句的对话。” 何肆问道:“如果是面对聪明人呢?” 李嗣冲如实道:“那就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招人眼恶。” 何肆点点头,“受教了。” 李嗣冲说道:“你回答的不差,我现在替你解惑,明明在你体内已经找不到半丝半缕的血食绪余了,但为什么总感觉差了点什么,你想过吗?” 何肆说道:“想过,但想不明白。” 李嗣冲解释道:“不用向内求了,你这具身体是差不多抽丝剥茧拆干净了,得亏我苦心孤诣的缫丝手段,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你还缺了一根脚趾?” 何肆如遭醍醐灌顶,惊呼道:“在陛下那里!” 李嗣冲拍了拍何肆的肩膀,笑道:“先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下山,去趟皇宫,向陛下把脚趾要回来,吃了,咱们从头再来一遍。” 何肆忽然问道:“从头开始的话,祓除血毒的痛苦也是一样吗?” 李嗣冲轻笑一声,“想得挺美啊?而且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你怎么就确定陛下会把那根脚趾还你?” 何肆问道:“那陛下他会还我吗?” 李嗣冲略作沉吟,“不好说,一半一半吧。” 何肆不是傻子,马上恭敬道:“请李大人教我。” 李嗣冲感慨道:“天心难测啊,妄加揣度,可是取死之道,不过既然是陛下叫我来看着你的,哪里是想真逼死你哦,所以咱也别想太复杂,陛下的脾性,想必你也见识过了,有时候他大发善心,不用求,而有时候你为了求他磕破脑袋,说不得比求神拜佛还难。” 何肆虚心求教道:“我该怎么做?” 李嗣冲不答反问道:“你脸皮厚吗?” 何肆想了想,“还行吧。” 李嗣冲呵呵一笑,“凡事先往好处想,你进宫,受到最不痛不痒的惩戒,大概就被陛下骂个狗血淋头,陛下骂人,水平不低,也就只比我差逊一等,这不是你飘风过耳就能应付过去的。” 何肆当即保证道:“我保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李嗣冲摇摇头,“那你是真蠢了,陛下骂你,可别想着不还口就是了,也千万不能太过恭顺,尤其别摆出俯首帖耳的死样子。” 何肆听着这些“金玉良言”,却是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李嗣冲替其解惑道:“因为咱陛下这人啊,心眼多,喜欢胡思乱想,《六韬》有言,‘猛兽将搏,弭耳俯伏’,他本来就把你当成阴恻恻会咬人的狗,你再一声不吭,不就是坐实了他的看法吗?” 第97章 当为秋霜,无为槛羊 李嗣冲举例道:“之前内阁有位华盖殿大学士苏少聪苏阁老,陛下让他撰写一篇讨狄檄文,人家通宵达旦,奋笔疾书八千字,呕心沥血,声泪俱下,最后当庭宣读,虎啸龙吟,奈何直接气晕在太和殿上,事后咱这位陛下对此并无任何欣赏之意,嫌弃又臭又长,叫现今文化殿大学士仇富重拟檄文,仅八个字,龙颜大悦,苏阁老因此称病抱恙,不再上朝,谁曾想陛下并未前去探望,反倒命人给卧病的苏阁老送去了两条没洗过的裹脚布,之后苏阁老直接呕血晕厥,作假成真。本来这事儿也该到此为止了,可之后嘛,人苏阁老倚老卖老,就嚷嚷着要乞骸骨了,不过是想陛下念及他三朝元老的劳苦功高,逼他服个软,能在朝堂之上有所挽留,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何肆说道:“应该是事与愿违吧?” 李嗣冲掀唇一笑,“是弄巧成拙,结果这位苏阁老倒是在太和殿文武百官面前,被陛下好生‘安抚’了一番,这下他倒是不能告老还乡了,因为他直接不堪羞辱,撞柱而亡,之后陛下感怀他一生骨鲠,咬死人骨头不放,追加了个恶谥,叫‘文虚’,凉德薄礼曰虚;华言无实曰虚。这下是真盖棺定论,遗臭万年了。” 何肆微微动容道:“有些可怕。” 李嗣冲说道:“陛下是头顺毛驴,万不可逆着他的心意来,他真要污秽一个人,可不是杀人诛心这么简单,是要叫他在后世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你的脸皮如果不是真厚如城墙,进宫之前还得早做准备,而且陛下是聪明人,切记自作聪明。” 何肆点点头,“受教了。” 李嗣冲本就不是寡言少语之人,却也难得如此善谈,与何肆坐在豸山亭中,多半是李嗣冲开口,何肆附和,没想到一说就是两个时辰。 其间何肆竖起耳朵,绝不放过只言片语。 许久之后,何肆忽然开口道:“李大人,你为何对陛下的脾性如此了解?” 李嗣冲笑了笑,“因为我是他的伴当啊,十几年了。” 何肆若有所思,“这样啊……” 原来的六品武散官,官职昭信校尉的仪銮卫百户就是市井小民高不可攀的存在了,现在何肆也算见多识广了,眼见自然水涨船高,似乎连李大人也不觉得是什么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 可没承想李大人这下摇身一变成了从龙之臣,真是失敬失敬啊。 何肆对那九五至尊只能说是想要敬而远之,甚至一点瞻云望日的心思都不敢有。 正如陈含玉所言,他只是个刁民而已,可不存在什么君仁臣直、仰之弥高的,这会儿连看待李嗣冲的眼神都变得拘谨起来。 李嗣冲当然知道何肆心中的想法,却也懒得解释,更不会白费口舌从中调和。 他问道:“我打算今日就下山了,你要一起吗?” 何肆有些惊讶,“这么快?” 李嗣冲笑道:“你现在的这副鬼样子,还不好好利用起来?虽然连万一的可能都没有,但万一的万一,陛下看你凄惨,就动了恻隐之心呢?” 何肆知道他是在说玩笑话,却也陪笑,然后说道:“我要先问问宗海师傅,或许他有什么示下呢。” 李嗣冲直接道:“那我先走了,你回来京城后,直接去仪銮司找我,我带你进宫。” 何肆点点头,他既不是此地的主人,蝙蝠寺也没有晚食供应,自然说不出吃了饭再走的留人之话。 李嗣冲又是没好气道:“要不是为了你这小子,我才不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山头羁留多日,真当我寄情山水啊?” 何肆心中微暖,忽然问道:“李大人,我要是一直道谢,是不是就显得我流于表面,太不诚心了?” 李嗣冲回答:“是这样的。” 何肆又问:“可如果我无所作为,连道谢都不做,是不是又显得我寡恩薄义?” 李嗣冲再答:“是这样的。” 何肆感叹道:“做人好难啊。” 李嗣冲说道:“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何肆点了点头,今天的李大人与他说了好多金科玉臬,也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 李嗣冲则是摇头,这小子吃亏在没好好读过书,不然也能闻弦知雅意的,自己说的这首《太行路》,上一句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是一句难得的好心提醒,却像是在对牛弹琴。 李嗣冲忽然发笑道:“你下辈子别做人了……哦,我忘了,你没有下辈子了,但这辈子姑且先好好过活吧。” 何肆依旧点头,“李大人,谢谢你。” 李嗣冲问道:“真心话?” 何肆反问,“李大人不是聪明人吗?” 言下之意,李大人连这都分辨不出来吗? 李嗣冲冷笑着说道:“近则不逊啊……” 何肆试探叫道:“李大哥?” 李嗣冲一拳不轻不重打在何肆肩头。 何肆一个趔趄,然后笑了起来。 李嗣冲没好气道:“笑屁啊?” 何肆回答:“你说的,开口之前先猜下两人下三句的对话……” 李嗣冲怒道:“那是叫你和蠢人用的。” 何肆有些得意道:“可我猜对了两句!” 李嗣冲一时语塞。 何肆笑容粲然,却是难看的像个将死之人。 李嗣冲将手中已经盘玩出温度的红丸向上一抛,吞入口中。 下一刻,李嗣冲扭头,以那似是而非的口衔珠秘术,将口中红丸喷出出去。 破风而行,落入不大不小的伢子湖中。 何肆现在这具身体已经差不多彻底摆脱了血食影响,自然感应不到那是从自己体内提炼之物,只是疑惑问道:“李大人,你为什么把红丸丢了?” 李嗣冲长叹了口气,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这下没有小赚,属于纯亏了……” 不过叹气之后,李嗣冲又是笑了出来,那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不然受那小子一个五体投地,可是要折寿的。 李嗣冲说道:“别谢我了,谢你自己吧。” 何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嗣冲揶揄道:“你是有迟慧的。” 何肆点点头,“这我知道,内秀就是丑,迟慧就是蠢。” 李嗣冲笑了笑,“有点意思了,你小子今天和开慧了似的,以后还要多读书。” 何肆依旧点头,今天他已经不知道点了多少次头了。 李嗣冲心情大好,“最后再送你八个字。” 何肆连忙起身,微微鞠躬,“洗耳恭听!” 李嗣冲笑道:“当为秋霜,无为槛羊。” (今天四更,想着一次性写完了,这四章花了老鼻子力气了,算是对四爷的一个小小转变,从这一章开始,四爷才算以心换心,交到了李嗣冲这样的真朋友,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这样的剧情,毕竟这本小说和升级打怪真的沾不上边……无趣得很) 第98章 御笔匾额 何肆没有不懂装懂,奈何李嗣冲并不替他解惑。 其实李嗣冲本来也说得够直白了,不怪他卖关子,作为一场长达两个时辰言谈的大轴之语,不说画龙点睛,肯定也不会离题万里。 果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何肆目送李嗣冲下山后,先和站在寮房处的焦急等待的何花说了几句宽心话,然后便去坐禅处寻宗海师傅。 何肆询问是否可以下山一趟,至于何时回来,还不好说。 宗海和尚应允道:“早去早回。” 何肆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宗海和尚想了想,有些赧颜道:“撑着别睡。” 何肆莞尔,自己在山上的时候宗海师傅盼着他睡下,下山了就叮嘱叫他别睡。 宗海和尚含蓄解释道,蝙蝠寺肯定是药师佛道场,但山下,就不一定佛光普照了。 之前何肆听说宗海师傅说过,这世上没有一个神佛俯瞰世界。 不过有一位天老爷的存在,而药师佛道场,大概是能叫那天老爷一叶障目。 何肆又问道,当为秋霜,无为槛羊是什么意思。 宗海和尚会心一笑,“李施主的确用心良苦了。” 何肆一脸猴急,“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意思呢?” 宗海和尚解释,“就是说做事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受制于人,任人摆布。” 何肆皱眉陷入沉思,甚至有些怀疑宗海师傅是不是解释错了? 宗海和尚虽说暂时失了六神通,但好像能洞彻何肆心中所想。 于是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何肆面色忽然有些奇怪,他当然是相信宗海师傅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宗海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本能秉持怀疑态度。 何肆陷入沉默,李嗣冲最后这句话,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怎么透着一股撺掇和拱火的味道? 先记下再说吧。 不过他和李嗣冲长谈一番后,也是大体知道了这位新帝的脾气秉性。 自己少些装模作样,多些实实在在的委屈,兴许他也不会过分为难的。 至于那《落魄法》,李嗣冲的建议是静观其变,只要陛下不提,就当没发生过。 不然就不是识时务,而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何肆选择相信李嗣冲。 反正自己之前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李大哥”,李嗣冲只是打了他一拳,却没有拒绝。 于是何肆便厚着脸皮在心里把他当成兄长了。 在蝙蝠寺再宿一夜后。 七月晦日,传说是地藏王涅盘得道之日。 何肆内炼一夜雀阴魄,进度缓慢,但好在伤势总算是好了大半。 这般恢复速度,和守法境界的大宗师体魄不能比,但也强过五品许多了。 何叶带着何花下山,辞别蝙蝠寺众僧,宗海和尚相送,因为要负责摆渡来回,不能丢了寺中赖以渡水的小船。 何肆这次没有了气力背着何花,自己走路都不得劲,宗海师傅领着他俩去了不远处庄东兴。 看看能不能找到家里有驮兽的又愿意载客赚些小钱的。 何肆已经囊中羞涩了,不过还不用身无长物的宗海师傅为难,何花本身还有些钱的,又是得了公孙玉龙赠与的一个荷包,里头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古泉。 不过那些花钱古泉可不舍得真当钱用。 现在的何花也是个小小富妇了。 庄东乡中多是善信,因为宗海师傅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何花只花了不到三钱银子,就雇了一辆拉草垛的驴车。 两人躺在软和的草垛之中,启程去往京城。 何肆枕着双臂,睁眼看天。 一路并不颠簸,驴车摇摇晃晃的,身子嵌在厚实的草垛里,有些惬意。 何肆看着漫天白云,东边一朵西边一朵,忽然带着些文酸气地说道:“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巧了,现在的他确也是在西郊往东赶路。 何花看着恢复了些精气神的何肆,还真以为他是功德圆满苦尽甘来了,这会儿破愁为笑,也是有心思和他打趣了,“我这弟弟还真是有学问呢。” 何肆咧嘴一笑,厚颜道:“那可不?” 驾车的老乡是个不善言谈之人,所以何花同何肆的交流便自觉压低了声音。 何花有些担忧道:“小四,你现在的身子都脱相了,回家爹娘问起来怎么解释啊?” “娘现在还看不见,爹应该不会大惊小怪的,只要应付一下那傻二姐就好了。”何肆讪笑道,“所以,姐,要你花些钱了,买点饽饽堵她的嘴。” 何花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有多瞧不上她啊,你还没有饽饽重要啊?” 何肆悻然一笑,“那就说我这段时间都在山上辟谷了。” 母亲齐柔的双眼不便,所以每次庙会拜香何花都会跟随,她比何肆更懂佛理些。 何花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道家才有辟谷的说法。” 何肆则是无所谓道:“我那傻二姐又分不清楚的。” 这回是何花点头认可了,“有点道理!” 一个多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了京城西面。 从光恒坊经过姜桂楼回到胭脂巷。 两人先去了封丘巷买了两包饽饽。 然后回到家门时,就发现了何叶一人坐在桌前发呆。 何叶屁颠屁颠跑出门外,何花先是将两包饽饽推入她怀中,然后说道:“给你带了饽饽去,待会儿不许问些有的没的。” 何叶视线跳过何花,落到她身边的何肆上, 何叶看到何肆忽然变得形容枯槁,眼神充满了震惊之色,连饽饽都顾不上了,焦急问道:“小四,你这是怎么了?” 何肆摇摇头,笑道:“你别担心,我这段时间辟谷呢。” 何叶果然不懂就问,“什么叫辟谷?” 何肆言简意赅道:“就是不吃饭,辟谷不食,服气养身。” 何叶眉头紧皱,瞬间好像感同身受一般,“那不得饿坏啊?” 何肆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何叶,用力将她拔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才放下,故作轻松道:“饿不死,你看,我好着呢,气力十足!” 何叶这才将信将疑,伸手揽住两包饽饽,眉眼含笑,“买了什么呀?” 何花说道:“驴打滚和姜汁排叉。” 于是何叶笑得更开心了。 何肆看向屋中,发现没有人,父亲是个不着家的,估摸着去酒馆了,何肆也没有担心。 他问道:“娘呢?” 何叶回到道:“今天是晦日大集,娘赶集去了。” 何肆微微错愕,“那你怎么不陪着她?” 何叶已经伸手开始拆包装了,头都没有抬起,“又爹陪着呢。” “爹还会陪着娘赶集?” 这下连何花都惊讶了,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何叶嘟囔道:“他们最近可腻歪了,老是黏在一起,动不动还叫我出门打酱油……” 何花面色微红,这傻丫头,是真不懂打酱油的意思? 何叶语气略带幽怨,“酱油吃多了,我人都黑了,菜还齁咸……” 何花赶紧拿起一块姜汁排叉送去她口中,“闭嘴,吃点甜的。” …… 越州,贺县。 老赵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那场颇为丰盛的晚宴自然没了招待对象,好在也不算浪费,都杨宝丹吃了大半。 这还是在她担心老赵,食欲不振的情况下。 杨元魁爷孙仨都轮番去看过老赵了,老赵呼吸平稳,面色如常,就是睡觉而已。 保险起见,又是请了郎中,是曾被杨宝丹当做庸医的那位。 郎中收了诊金,却没开药,说人没事,就是累了。 这下更坐实了杨宝丹对他庸医的看法。 今天杨宝丹又去看老赵了,她大概几人之中是最不担心老赵身体的。 因为老赵教过她《蛰龙心法》,传闻有道家高人,高卧山顶,一睡数月不起,睡中得道而闻名。 口诀只有三十二字:“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蜇龙,我却蜇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杨宝丹发现叫不醒他,就开始摆弄他的肢体。 将他身体侧卧,左龙右虎,左腿在下,左手拇指轻轻放在耳垂之后,食指和中指贴着左太阳穴,无名指、小指自然分开附于头侧,左肘弯屈贴靠胸肋。 右手屈肘,将掌心劳宫穴贴于左肩肩井穴上,右肘轻搭左肘。 左腿屈膝蜷曲,犹如弯弓,右腿微屈,重叠在左腿上,右脚在左脚跌阳穴上,左腿贴右踵。 等到一板一眼摆完睡姿,杨宝丹长舒一口气,颇为满意。 又是一天将要过去,还是没有等到老赵醒来。 也同是这一天。 一道圣旨,一块匾额,一齐来到越州府。 不过圣旨去到了越州府城,给那食邑江南道的越王陈枢贤,叫他去平台、温、处三州府的叛军。 匾额则是送入了曾经的杨氏镖局,现在的杨府。 大离炎禧皇帝登基至今不过两月余,他的御笔墨宝,还未有机会赐下,这点和那墨债山积的太上皇截然不同。 所以如今的杨府,受赏一方御笔匾额,这等“门楣上家国,梁柱间文脉”的尊荣,估摸着是开元以来,头一份了。 当初陈含玉从宁升府朱家二房庶女朱黛口中了解到是杨氏镖局的杨元魁一路护持,将她送到广陵道,涟江府。 一路顺遂,但不得不说是朱全生在背后的布局,而那杨元魁,其实没有功劳只有苦劳。 但之后被那投身越王世子的索命门刺客砍掉一条手臂,也算无妄之灾了。 陈含玉知道此事后,便对暂时还有实无名朱黛说要承情。 之后朱黛便斗胆向他请了一幅御笔。 陈含玉欣然答应,却嘲笑她算盘打得好,无本生意,妇债夫还。 朱黛说夫妻该有敌体之义,不分你我。 陈含玉笑而不语,这女子,该说她是野心大呢,还是单纯心大呢? 不过几次水乳交融,住在自己太子之时曾住过的龙兴宫,现复名为钟粹宫,至今连个名分都还没有,怎敢说出那连未来后宫之首都不敢说的话? 不过他喜欢。 御匾最后是在文华殿书成的,就在那《学二帝三皇治天下大经大法》的御笔匾额之下,由文华殿大学士仇富捉刀代笔。 对于陈含玉来说,谁写都一样,反正赐匾没有上款下款,看不到年代岁次及题字赠予人名。 只要盖上带有年号的御印就好。 本来陈含玉想说就写义薄云天的,最后在仇富不懂委婉的直谏下,改为了居仁由义。 不得不说,这四个字的确要顺耳一些。 毕竟行走江湖,义字当头。 陈含玉这回,算是有心了。 …… 京城外城,墩叙巷。 不过多时,何三水便与齐柔联袂而回,倒有几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 不过到了熟门熟路的墩叙巷口,何三水就松开了妻子的手,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儿。 齐柔戴着一顶黑纱幂篱,保险起见,幂篱里头还用丝绢缠住双目。 日头之下,依稀可见一点儿微光,这叫齐柔倍感欣慰,只觉复明就在眼前,日日都有盼头。 昨天自己的弟弟齐济来了,稀客,是这么多年来,她再嫁之后见的第二面。 说是回山东老家祭祖之后,返回辽东,顺带路过了京城。 何三水夫妻俩都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顺带”有多不容易。 听说近些时日,京城城门渐渐开始禁网疏阔,得益于大离和北狄两国暂时相安无事,这座京城,乃至整个天下不再那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甚至京城内外两城,三街六巷,酒楼茶肆,也是逐渐恢复了宾客盈门的状态。 至于那北狄大端朝国师铜山细海所着的《陈逃诗》亦作《陈逃歌》,已经不再是讳莫如深之物,反倒沦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帝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坐镇京师,岿然不动。 如此,那首被太上皇针砭为没有中华文秀,没有塞外豪放,不伦不类,自以为是的拙作,自然打脸北狄。 京城的门禁森严似乎都变得稍显名不副实,不过这时候能进出随意的,至少得经过一阵盘剥,虽不至于到那兵过如剃的程度,但也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 可惜齐济来得不巧,何肆与何花都不在家中。 齐柔的眼睛看不见,不知道弟弟模样大变,何三水却是惊讶了,这还是三年前见到的那个膀大腰圆的粗糙汉子吗? 虽然依旧人高马大,却是精瘦许多,身段也变为颀长。 郎舅这次没喝酒,齐济甚至连午饭都没吃就走了。 一向冷清的墩叙巷何家,前脚后脚,客人居然接踵而至。 齐济走后,刘传玉刘公公又来了。 真是贵脚踏贱地了。 已经得知刘公公是印绶监正四品掌印太监的身份,夫妻俩都有些拘谨,既感恩,又敬畏。 听说刘公公到来的原因竟只是为了替齐柔检查眼睛,着实让他们受宠若惊。 他们不知道齐济的身份,也不知道刘传玉的到来的真正目的。 只是一场看不见的博弈,没有妙手,只有俗手。 按照刘公公本来的说法,妻子齐柔只要将“运睛除眼翳”导引气诀勤练不辍,元日之前,她应该就能看见了。 但在刘公公替齐柔检查完眼睛后,便笑着改口,大大方方承认,之前是他谬误了,齐柔的眼睛或许在重阳之前就能重获光明。 这可把一家人高兴坏了。 可惜,所谓的一家人,大女儿和小儿子都不在身边。 于是这盈心的喜悦无处分享,无法传递,就像没有灯罩的微弱烛火,自然消散也快。 墩叙巷中,何三水走在前头,单手拎着大包东西,齐柔跟在后头,两手空空。 刚一进门,何三水就发现三个孩子一下全部出现在了家中。 一直嫌弃推枣磨游戏无聊的何肆,此刻也会和她们玩得不亦乐乎了。 何叶小嘴都能挂油瓶了,显然快输急眼了,毕竟赌注可是她最爱的饽饽啊。 何肆察觉到来人,抬头。 何三水看见自己儿子那深陷的眼窝,枯槁的形容,那来不及表露的喜悦当即凝滞。 何肆微微摇头,对他做了个“没事”的口型,眼神看向他身后自己的母亲。 一个眼神交换,何三水便不再多言。 齐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试问道:“小四?” 何肆咧嘴一笑,“娘,我都没说话,你怎么发现我的?” 齐柔满脸笑容,却是口是心非埋怨道:“你这孩子!这次怎么隔了这么多天才回来啊?一点都不念家啊。” 何肆讨好道:“来来回回不方便嘛,这不是回来了吗?” 齐柔问道:“今天还走吗?” 何肆摇摇头,“不走了,想吃娘做的带把肘子。” 齐柔连连点头。 何三水却装模作样训斥一声,“臭小子,回家当下馆子啊?” 何肆干笑两声,父子配合,倒也默契。 齐柔看不见儿子,就想摸得着,当即上前几步。 何肆有些心虚,自己现在的手也是干瘪得很,枯树枝一样。 何花还是那般聪慧,一眼看得出何肆的担忧,起身一把拉住齐柔的手,好似撒娇道:“娘,我想家了,也想你了。” 齐柔摸摸她的脑袋,宠溺问道:“我家花儿想吃什么?” 何花故作沉思,然后说道:“带把肘子。” 齐柔笑容更灿烂了,“你就宠着你弟吧。” 何花说道:“我来做吧。” “哪有刚回家就下灶的道理?你就歇着吧。” 齐柔不由分说,又是把何花按回了原位。 自从何肆与杨宝丹私定终身之事被何三水夫妇知道后,对于何花都是心怀一丝歉疚,尤其是本就待她半个女儿半个儿媳的齐柔,更是嘘寒问暖,态度近乎谄媚了。 何花想起李嗣冲说她矫情,不识好歹的话,一旬之前,犹在耳畔。 她摇了摇头,笑道:“娘,我又不是客人,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啊?肘子没买吧?我去买。” 齐柔马上就要掏钱。 何三水快一步说道:“我和小四去吧。” 齐柔轻声道:“你们爷俩,哪里是会买菜的主儿,可别卖到坏肉了。” 何三水点点头,“那叶子也一起去吧。” 推枣磨输了好几盘的何叶,此刻正埋头偷吃着已经输出去的饽饽,抬头含糊不清问道:“我能不去吗?” 何三水佯怒道:“你这脸都圆成啥样了?还不赶紧动唤动唤?你这样以后怎么嫁人?” 何叶小声道:“都说养女儿赔钱货,不嫁不就不赔了?” 何三水气笑道:“那是货砸手里了。” 最后何叶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母亲和姐姐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父子俩。 何三水当即皱眉,按耐不住问道:“小四,你这身子怎么回事?” 何肆安慰道:“爹你别担心,这是好事。” 何三水即便心疼儿子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冷着脸道:“没看出来哪里好了,就你现在这样子,你师爷死的时候都没你瘦。” 何肆心道,“您可真是师爷的好徒弟!” 他想了想,解释道:“爹,你可以理解为我之前生病了,现在病好了大半,病去如抽丝,就是磨人,只要病除根了就好,至于身子,早晚能调理回来的。” 何三水抓住重点,“好了大半?” 何肆点点头,“所以还要再回蝙蝠寺一段时间。” 何三水也不管刨根问底,只是问道:“能好透吗?” 何肆笃定道:“当然!” 何三水只能选择相信儿子,松了口气,感慨道:“真是欠了宗海师傅这天大的恩情啊……” 何肆心道,“还有李大人。” 虽然人分三六九等,人命天生就贵贱有别,但每个人的性命于己而言,都只有一条,都是无比宝贵的。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父子之间,若是两人都是寡言少语之人,只要不是无话可说,不必多话,三言两句,倒是足够撑起那份压人的沉默。 何肆主动问道:“爹,喝酒不?” 何三水看向儿子那摧悴的模样,没好气道:“喝个屁!” 何肆想起杨元魁那句歪理邪说,当即付之于口,“医酒不分家嘛。” 何三水冷哼一声,“哪里听来的狗屁话?” 何肆看着父亲,似笑非笑道:“宝丹爷爷那里。” 何三水当即哑然,悻悻补救道:“既然是那老爷子说的,那应该是有几分道理的……” 何肆莞尔一笑,“他和你一样是个酒鬼,你们应该聊得来。” 何三水瞪了儿子一眼,说道:“家里只有烧锅酒了,太烈,我去打点温和的莲花白来。” 京城寻常百姓家常喝三种酒:二锅头、莲花白、菊花白。 这三种酒被好事者喻成儒、释、道三家。 其中莲花白乃是以白莲花蕊入酒酿成,酒液清澈明透,洁白无瑕,与释门真意相合,以酒质柔和、芳香宜人着称。 何肆拉住了何三水,说道:“不用,烧锅就好,有花生米配毛豆不?” 何三水没好气道:“没有,只有铁钉,针线,咸鸭蛋。” 何肆哑然失笑,知道父亲在说气话,“那不是隔壁铁牛大哥的家中常备的下酒菜吗?” 按理说一个杀头手艺在墩叙巷里能排第三,在齐金彪齐爷和父亲都退下行当金盆洗手之后,李铁牛就该是墩叙巷首屈一指的刽子手了。 他的生活本不该如此拮据。 奈何他除了嫖,吃、喝、赌都沾,每年惯例只有秋罚时候是囊里有钱的。 没钱时候酒瘾犯了,铁钉那口铁腥味竟真能当下酒菜。 钉子蘸盐水或醋,嘬一下钉子喝一口酒。 日子稍稍好过些的时候,就用针线穿过咸鸭蛋,抿着棉线上沾染的红油蛋黄的滋味下酒。 每次见他因此被人打趣,何肆还怪不落忍的。 虽然他穷得活该,并且和自己也没什么干系。 何三水听儿子提起李铁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他祸祸了自己一大坛鹤年贡。 第99章 画地为牢 何肆在家吃了晚饭,“睡”上一觉。 夜里何花艰难摆脱熟睡却难缠的妹妹何叶,去往何肆房间看过他两次。 何肆一人摆架子,练习锄镢头。 八月初一,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 大雨极凉。 何叶一直都很喜欢下雨天。 因为下雨天好眠。 何叶再次拥着何花入睡,脑袋有了掩面之处,虽然呼吸不顺畅些,却是更加安睡了。 清早,何肆穿了套厚衣裳,把自己包裹得稍显壮实一些。 虽然知道只是一场秋寒,过几天还会回暖,却也真切感觉到了冷意。 看着房檐上不断倾泻的珠链,何肆叹了口气,虽然没有约定好时日,但他还是觉得进宫一事宜早不宜晚,打算直接去仪銮司找李嗣冲。 何肆与家人知会一声,家里人只是点头,都没多嘴一问。 这叫何肆心下松快也难受。 这该死的报喜不报忧啊。 于是便独自撑伞步入大珠小珠之中。 雨水击打在油纸伞面,噼里啪啦的。 何肆从没问过何叶为什么喜欢雨天。 因为觉得她就是贪吃好睡,下雨天好眠罢了。 其实也不尽然,雨滴落在地上、落在水上、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噼里啪啦。 像极了过年时才舍得用的宽油炸春饼的声音。 何肆慢行许久,终于来到内城。 京城内城又叫大城,城墙高五丈,底厚六丈,有城门九座,角楼四座,水门三处,敌台一百七十二座,护城河宽二十丈。 内城官员百姓混住,来往相对容易,何肆不是第一次来了,上次来是锒铛入狱,被提司捕役押解至此——刑部衙门也在内城。 仪銮司是天佑皇帝在府顺改元之时启用的机构,值宿侦查缉捕,典诏狱。 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奉宪命,同理三法司不得过问。 而仪銮司的官署大院地处京城内城,北安门外。 对于陈含玉这个勤勉的帝王,文武大臣已经习惯了隔日一朝的节奏。 时值初一休沐,大小官署闭门。 好在何肆没有走空,虽然仪銮司衙门门可罗雀,但李嗣冲就站在衙门前,双手抱胸,似在等人。 何肆问道:“李大人这是在等我吗?”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何肆笑道:“受宠若惊。” 然后他又问,“要是我没来,李大人不就白等了吗?” 李嗣冲不答,露出了一个轻蔑笑容。 何肆当即明悟,仪銮卫多是“捷悍利牙爪者”,专门“钩察出人帷簿间”。 所以即便天佑一朝只有四年,期间皇帝年老年昏聩,不问朝纲,却也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 何况何肆并不隐匿的行迹? 李嗣冲调笑道:“今天怎么不叫我李大哥了?” 何肆带着几分惊喜,“这是可以叫的吗?” 李嗣冲面带几分嫌弃,“叫呗,毕竟这内城居户的多半都有官身,我一个小小百户还不够看的,信不信你在街上大喊一声‘狗官!’当下七八人回头?所以你管我叫李大人,指不定就被有心之人听去了,祸从你口出,却是扣到我的头上,你小子居心险恶,我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捧杀的。” 何肆面上多了几分笑意,连连点头称是。 这李大人口是心非的样子,倒也和师伯屈正有几分相似。 李嗣冲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何肆直接回答,“八月初一啊。” 李嗣冲大惊小怪,“原来你还知道啊,何肆啊何肆,初一十五不出门,出门就拜神,这点忌讳都不懂吗?你还以为自己是百无禁忌的孩子呐?” 何肆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李大人偶尔抽风,阴阳怪气几句,属实太正常不过了。 他抬头看着威严大门,对联是 “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略带惊叹道:“这就是仪銮司啊?真气派啊。” 语气中多半是敬畏,少半是嫌恶。 毕竟仪銮卫是的权势赫赫,恣肆枉法,有目共睹。 传闻仪銮司下辖五个卫所,就连最低等的缇骑番役也是矜贵出身,多为武功高强的江湖任侠、行攀髯事的朝天女户或多财善贾的商人之子。 所以那一次还是太子殿下的陈含玉招揽他成为仪銮卫,何肆是很意动的。 可惜陈含玉并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 李嗣冲揶揄道:“喜欢?要不请你去诏狱待几日?我保管叫人好生招待。” 何肆摇摇头,“别了,我这身子骨弱,受不起的……” 李嗣冲懒得打趣他,一摆手,说道:“走吧。” “进宫?” 李嗣冲摇摇头,“暂时别去了。” 何肆错愕不解,“为什么?” 李嗣冲不答,只说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何肆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地下幽都。” 李嗣冲也是才知道,前天何肆那浑不吝的舅舅在斩铁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依照陈含玉多疑的性子,这会儿的确不是进宫面圣的好时机。 不说什么迁怒不迁怒的,现在的陛下一定把齐济的所作所为当成一番施压。 何肆想了想,试问道:“尊胜楼?” 李嗣冲笑了笑,称赞一句,“脑子还算活络,不妨多猜一点。” 何肆小声说道:“山南兴王?” “你还真说啊?” 李嗣冲一个栗子打在何肆头上,身子孱弱的何肆自然躲闪不及。 何肆低眉顺眼。 李嗣冲走在前头,何肆跟着亦步亦趋。 何肆终于是开口问道:“李大人,所以那次悬榜任务,你的出现,并不是为了我?” 李嗣冲倒是挺乐呵的,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这道理,因此吃过不少苦头的何肆应该已经一懂半懂了。 能在自己面前问出这种幼稚又不过脑子的话,自然是因为何肆把他当真朋友了。 不过听到这小子又称呼自己“李大人”,呵呵,他倒是小女子姿态,心肠百转千回啊。 李嗣调侃道:“好端端的,谈什么感情啊?” 何肆点点头。 于是李嗣冲大发慈悲宽慰一句,“行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何肆便又破颜为笑。 两人脚步不停,雨势依旧,积水湿鞋。 何肆低头看路,每一脚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 再看走在前头的李嗣冲,完全没有顾忌,步调随意,与淌水无异。 最后,李嗣冲湿了下裳,何肆湿了鞋裤,都没好到哪儿去。 李嗣冲好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骂道:“扭扭捏捏,你是泥菩萨啊,沾不得水?” 何肆也就放开了步子,却感觉莫名其妙地又学到一个道理。 两人穿过积水无人的街道,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何肆跟着李嗣冲走进一个小院,他完全记下了红夫人送自己的地图,也清楚记得,这座小院并未有过朱笔圈注。 却也是地下幽都的一处秘密入口,直通尊胜楼。 尊胜楼本就是前朝地宫陵寝,现有六百住户,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何肆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不免眼花缭乱,如今再见,依旧倍感震撼。 陵寝作为皇室敬天法祖之最,自然那不会出现渗水之事,地上雨势滂沱,地下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甚至满顶垂棘,光照如昼,入地之后,倒是比外头风雨晦暝的白日都要光亮。 李嗣冲直接带着何肆去往师雁芙所在的宅院。 大门虚掩,依旧是药香弥漫,不过何肆鼻痈,却是闻不出来。 李嗣冲推开大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直接步入中庭。 师雁芙还是那般跽坐庭中,背对二人。 依旧是身披大红猩猩毡的氅子,一头青丝如瀑。 形制类似道家鹤氅,只是红得太过妖冶,反倒不如那凫靥裘更有仙气。 师雁芙好似一直坐在那里,如第一次见面那般,世间的白云苍狗都不能影响到她。 李嗣冲笑道:“我看师姑娘这般的画地为牢,生活倒也无趣,四品大宗师本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如何甘心曳尾涂中啊?” 师雁芙坦然一笑,并不回身,“过得一日过一日,人间万事不须谋。” 李嗣冲闻言面露不屑,心里却道,“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第100章 鱼殃 何肆闭上眼睛,勉强操纵萎靡的伏矢魄探查一番,眼前之人就仿若不存一般。 果真是动静有法的四品大宗师。 何肆顿时更生疑窦,四品大宗师,御风而行,直接带着孙素灵去往山南不就好了? 何必舍近求远挂悬榜? 好似她曾说过一嘴,她暂时还不能离开地下幽都,再结合李大人方才说的画地为牢…… 而且当初那份悬赏的代价如今看来着实也不低了。 二百两黄金有价暂且不说,摩柯洞的武学秘籍,许诺人手一本。 何肆虽未见识过秘籍的质量如何,却也听艳姐说过,摩柯洞乃是除了天家之外,天下武学第一道藏。 至于这揭榜之人,除了自己,也大有嚼头,六光洞两大谍报机构的喑蝉房和卷帘人,扯斩铁楼虎皮代为运营的杀手组织小重山。 若是何肆知道这所谓的卷帘人其实是隶属朝廷的谍报组织,估计更添几分疑惑。 因为对于护送几人孙素灵的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几乎呼之欲出。 如此,不是耗子请猫做保镖吗? 不过李嗣冲既然能够张冠李戴,化身张养怡顶替卷帘人出手,何肆也不是毫无猜测的。 隐隐感觉到这是一盘大棋,而自己,不过是其中一颗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毕竟他护卫指责,只是一只名为尺玉四时好的简州猫与临清狮子猫的混血杂种而已。 师雁芙起身,转过身来。 何肆微微愣神,只见她怀中抱着一只毛发雪白,姿态慵懒的大白猫,四耳,耳轮重叠,大耳套小耳。 这不是自己负责护送的尺玉四时好吗? 在溪川县胡府时,索命门十二人联袂登门,带走孙素灵的同时,也带走了这只猫。 何肆定睛细看,不对,不是同一只猫。 这猫微眯眼睑,只能看到一丝瞳色,是异瞳,一蓝一黑。 师雁芙仿佛看穿何肆心中所想,对他解释道:“是一奶同胞的两只白猫,一只名叫宵飞练,一只名为四时好。”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师雁芙继续说道:“何肆,辛苦你了,二百两黄金,还是一本摩柯洞的秘籍,你想好了吗?” 何肆本不想这么快交还悬榜,因为那样做,自己的名字就会出现在戊榜第一上,但想着是李嗣冲带自己来的,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安心。 何肆郑重点头,毫不犹豫道:“秘籍。” 二百两黄金虽多,但何肆也不是当初那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了。 师雁芙点点头,“那便成交。” 她转向李嗣冲,笑道:“这位‘卷帘人’,你是否也想要一本秘籍?” 李嗣冲笑了笑,摆手道:“我对武学秘籍并无太大兴趣,黄白之物,我更是不缺,我有几个问题,不如师姑娘替我解个惑?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了。” 师雁芙依旧点头,“解惑可以,但事先声明,我的话,并不可信。” 何肆闻言有些哑然,还真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啊,明着玩赖是吧? 李嗣冲却是毫不介意,笑道:“可以。” 师雁芙屈指一弹,一物势如破竹,射向何肆。 李嗣冲看在眼里,他当然可以随手拦截,却是没这么做。 万一是什么诡谲暗器呢?万一上头淬了什么东西呢? 何肆手上戴着十七年蝉,水火不侵,自然也能抵御毒物。 当然,这是李嗣冲的玩笑之言。 何肆伸手握住了那疾如劲矢之物,身子一个趔趄。 不禁感叹自己的身子经过这段时间的剥落摧残,已经打回原形,甚至比二月份入狱再出狱之时还不如些了。 低头看去,掌中是一方山形小印,似乎是由金、银、琉璃、颇梨四宝组成。 何肆疑惑道:“这是什么?” 师雁芙答道:“信物,凭此可以在摩柯洞兑换一门武学秘籍。” 何肆点头道了声谢谢。 李嗣冲拍了拍何肆的肩膀,“去吧,我就不陪你了,你完事了直接回家就好,等我找你。” 地下幽都有李且来坐镇,除了斩铁楼不禁武,其余都有各自的规矩以及犯禁的处置手段。 何肆现在虽然虚弱,但是安危不用太过担心。 而且真遇到生死关头,李嗣冲相信何肆也不是那种毫无手段,甘心引颈受戮之辈。 何肆点点头,没有问那悬榜之事如何处理。 他不知道,前天齐济在斩铁楼中做了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齐济先是大摇大摆走入悬榜处,口头挂了一千零一两黄金悬赏自己的人头,然后就站在悬榜处等人来杀。 之后嘛,一天一夜时间,悬榜处已经血流遍地,尸积如山了。 小重山杀手都死了六个。 最后临走时,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何肆是他外甥。 悬榜处管事出面,索要那悬榜不成的抽水,齐济只淡淡说一句,找皇帝要去,或者跟他回辽东结算。 再或者,把他的命留在这里! 最后仪銮司都指挥使出面,一番鸡飞狗跳,相互交涉,结果却不为外人道了。 如此,便从直接将何肆那顶额一千里黄金的悬榜一笔勾销了。 之后齐济一人返回辽东。 将那位剑法通玄的大宗师老者,留在了地下幽都。 何肆离开尊胜楼,没有直接前往摩柯洞,而是去了六光洞,打算找樊艳。 由她领着自己去往摩柯洞寻找一本适合自己的武学秘籍。 何肆虽然在仪銮卫围剿许章台时去过一次摩柯洞,但对于摩柯洞中的规矩依旧一无所知,即便是古今载籍,浩如烟海,他也难保不会入宝山而空回。 何肆有理由相信,自己只能在一众武学秘籍之中挑选一本,在“买定离手”之前,连翻看的机会都不会有。 否则自己这勉强过目不忘的本领,可就太不讲道理了。 所以不谙诸多武学的何肆还是选择寻求艳姐的帮助。 作为护送任务的同伴之一,想必艳姐也早该在摩柯洞中有所收获了。 八月佳节除了中秋团圆夜,在折江一带,观潮可谓是又一中秋盛事。 中秋观潮的风俗由来已久,无数文人雅士或者江湖豪侠都翘首以盼,可惜北方无潮可观。 但下了一夜日的大雨,天上落雨,地上奔流。 六光洞与摩柯洞两处相连的洞穴中一条暗河贯通而过,此刻也是暗流汹涌。 何肆顺着高高的河岸而行,步调缓慢,洞中一片漆黑,他只能强打精神,倚仗伏矢魄攀缘。 现在的身子可不比往日了,生怕一失足,跌入暗流之中,又不知被冲到哪儿去了。 大抵天下水文,西高东低,北高南低。 何肆自娱自乐,发出笑声,万一始源是月河呢?再汇入京越大渎,来一次走江。 不知道还有没有那般运气,一路漂泊到江南。 也不知道通过樊艳拉纤儿请弥沃寺乞儿送的信到江南了没有,等会儿问问艳姐看。 李且来站在湍急的岸边,身背那把已经没有了剑尖锋芒的巨剑,现在作为大尺模样。 史烬死后,他这个早就不拘泥于兵器,仅凭一双肉掌便可压服天下武人的沧尘子之后武道第一人,又开始用重剑了。 此时的李且来眉头拧巴,老农模样的他没有一丝高人风范,半蹲下来。 盯着奔流不息的逝水,有些犯愁,他只是个武人,没有多少玄奇手段。 甲子荡魔在大多数得上号还活着的那些武人口中口口相传,其实多是些亡羊补牢之事,极少有先谪仙一步在其祸乱之前将其打杀的。 所以并不是多么值得夸耀之事。 之后李且来发现了这座地下幽都,才有了先发制人的手段,久而久之,他被称为斩铁楼主人,其实是个甩手掌柜,而那其余的三楼二洞又如何不是仰其鼻息呢? 甲子荡魔这等马后炮之事,已经立下了足够重的轨迹,自然也就不再上演了。 不管是武人也好,谪仙人也罢,大多数人只当他李且来老了。 事实的确如此,但也绝不止于此。 不过是弭患无形,并且行之有效地减少了出手次数,也给自己这副老残之身留下几分喘息余地。 可人无定势,水无常形,这地下暗河时不时汹涌一下,其中那些他也不知跟脚的“鱼殃”便会成为沤浮泡影。 李且来自然也就无法捕捉那些映射仙人的行迹。 不过想来那是六十年来荡魔的常态了,是如今的他太过依靠这一条暗河的鱼殃,如此才会生出善游者溺之感。 其实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只是可惜李且来已经天不假年了。 近日李且来“心血来潮”,总感觉会有化外之人兴妖作孽,但好巧不巧,那遍布一条地下暗河的“鱼殃”,此刻都消失在洪流之中,难觅踪迹。 第101章 择日不如撞日 摸黑行进之中。 何肆的伏矢魄忽然察觉到一人,顿时面露警惕之色。 他不知道这四楼二洞的衔接之处,是不是无法无天之地? 伏矢魄一扫而过,不做停留,怕对方察觉误以为是恶意窥视。 不过那惊鸿一瞥得来的景象却叫何肆惊掉了下巴。 李且来?! 这下何肆更加心惊胆战了,本能的要绕路避开,旋即又想到,自己伏矢魄都挂到人家脸上了,换作是别人还能心存侥幸,是李且来的话,没道理发现不了自己。 所以何肆只得又硬着头皮继续行路。 这位可是甲子荡魔,杀到谪仙人不敢在瓮天称尊的存在啊。 而自己,曾经就当着他的面被一位谪仙人王翡夺舍,与另一位仙人袁饲龙有过一场三品巅峰之战。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肆不知道他为何对仙人宿慧来此深恶痛绝,但当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与他易地而处,必定除恶务尽。 而且这位武道第一人要杀现在的自己,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何肆贴着洞穴墙壁而走,尽量与这位保持距离。 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这位斩铁楼主人不搭理自己,自己就当做没看见他。 何肆心中惴惴,只求老天保佑,连脚步都虚浮起来。 李且来没有搭理何肆,直到何肆自李且来身后走过。 何肆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他现在别对着我,不会以为我要偷袭他吧?” “喂!”李且来喊了一声。 何肆吓得一个激灵。 然后抱拳,俯首,鞠躬,一气呵成。 “小子何肆,见过李前辈!” 李且来冷哼一声,“是不是我不喊你,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何肆讪笑,“不敢打搅李前辈看风景。” 李且来倒是毫无高人风范,说道:“乌漆墨黑的,哪来的什么风景可看?” 何肆只得赔笑。 李且来问道:“干嘛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何肆笑容僵硬,小声道:“您不说话,我也不敢贸然攀谈啊。” 没想到李且来语气平淡,言辞倒是扎心,“你什么身份?我什么地位?我先招呼你?” 何肆闻言一愣,这是一位武道二品近神之人该有的仪态强调吗? 他不敢在这位面前装模作样,如实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我怕您打死我……” 李且来愣了愣,旋即莞尔一笑,也是知道了何肆的顾虑所在。 他轻声说道:“你命挺大的啊,被谪仙人夺舍之后掉入京越大渎都没死,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何肆如实回答道:“去了江南。” 李且来点点头,“江南啊,好地方,再过几天,就是观潮的最好时节了。” 何肆没有接话。 两人就都陷入了沉默。 彼此都在缅怀一位故去之人。 半晌,何肆说道:“我五月既望的时候,在洪谧州阅景台领略过折江潮的洋洋大观了,的确动人心魄。” 李且来纠正道:“洋洋大观不是这么用的。” 何肆只得尴尬挠头。 李且来笑道:“和那小子一般傻……那小子多年没有看过折江潮了,每次地下暗河汹涌之日,他都会来此见微知着,就像今天这般大水,他也定然会持重剑入水,阻击湍流,狼狈却恣肆。” 何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与史烬相识一场,不过半月,却有师徒之谊,从他身上学走十二式砥柱剑法。 其实他对史烬知之甚少,那是他第一次行走江湖,还是个满心天真之人,不说赤子之心,却也对史烬的诸多行事有颇为看不顺眼。 例如他的杀性之大,与人对敌,近乎疯魔,不惜性命;例如他和艳姐身中软筋散之毒,找人牙子买奴试毒,视人命如草芥…… 现在的自己,大概也会成为那时的自己所厌弃的人吧。 真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有些人,相逢之时,乍见生欢,最后却分道扬镳;有些人,起初互不对付,最后相互包容,成为挚友。 不说谁对谁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可惜何肆是没有机会再了解史烬了,不知道他是否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也不知他的血勇从何而来。 不过那样也好,至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便是了,只记得他待自己的好。 李且来忽然说道:“你的身子有些差了。” 何肆摇头苦笑,“一言难尽……” 李且来却是不以为意,“人活着就好,我看你的左腿脚掌略有残缺,有些微跛。” 何肆闻言略微错愕,“还看得出跛吗?” 李且来点点头,“能看出来的人应该不多,不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若是还想武道精进,不能对此置之不理,要知道武人对垒,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有境界高深之辈,一招便可抓住破绽,克敌制胜。” 何肆大胆问道:“敢问前辈口中的境界高深之辈,是指什么境界?” 李且来想了想,说道:“境界都是虚的,不必在意,武人之间哪有什么大道之争?什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无非是今日的自己比昨日长进一些,明日的自己又比今日长进一些而已,康庄大道也好,羊肠小道也罢,都是向内求,与己争。” 李且来修行至今,未曾得过一丝天眷,自然少时无武运伴身,老来也不屑那谄媚而来的武运亨通。 “但你非要有此一问的话,至少也是精熟境界吧,虽说个人境界不能相提并论,我五十年前不得入五品就能杀三四五品,但以我的见识,那些精熟境界的,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太过天差地别,不像四品。” 何肆哑然失笑,也是渐渐宽心下来,敢直抒胸臆道:“前辈,您口中的精熟境界,杀我还需要找破绽吗?” 李且来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何肆也不当即道歉,因为暂时没明悟自己错在哪里。 李且来又说道:“砥柱剑法虽然不是什么玄妙秘旨,但能助你稳固下盘,不妨多练。” 何肆抱拳,“多谢前辈提点,晚辈必然潜心钻研,不堕砥柱剑法之威名。” 现在的何肆已经从樊艳口中得知,这砥柱剑法,乃是当年重剑李二的成名绝技。 重剑李二何许人也?不就是与李且来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自称吗? 何肆如此态度,也算溜须拍马了。 李且来却摇头说道:“上一个潜心钻研,练剑十年的傻子已经死了,死在捉刀房两个名姓也没有的六品捉刀客手下,死得憋屈,连十三式剑招都没施展出来。” 何肆连忙道:“我已经学全了十三式剑招。” 李且来抬手解下身后重剑,矗在何肆面前,“那感情好,择日不如撞日,恰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以往这时候,史烬那小子已经喜不自胜,你现在就下水练剑吧。” “啊?” 第102章 粪土之墙不可圬 何肆怔怔看着李且来,其实一片漆黑中一点儿也连轮廓看不清。 他艰难开口,“前辈,实不相瞒,现在的我可能连重剑都举不起来了,更别说下水了。” 李且来冷笑道:“还没试过就已经开始说做不到了,我最瞧不上你这种人,滚吧。” 何肆苦笑一声,史大哥那把重剑,他也用过,比现在搁置家里吃灰那把重上不止一筹,估摸着有二百斤往上。 入了力斗门槛的武人,持握应该都不成问题,不过要想运斤成风,绝非易事。 不过能被李且来骂上一句,倒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相反不知多少人对此甘之如饴。 李且来的兴之所至,虽然有些强人所难,但又何尝不是一番“长者赐,不敢辞”呢? 如此机会,落在任何一个武道热忱者头上,都不可避免会胡思乱想一番,万一真是求不来的“一闻千悟”呢? 那错过了,肠子可都要悔青了。 何肆没有选择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去,而是伸手握住了重剑剑柄,依靠那没有气机加持的骨勇,吃力地将其拔起,单臂持握,悬在空中。 李且来见状,才不咸不淡道了声,“根骨还行。” 何肆底气不足,小心翼翼问道:“前辈,真要下水练剑吗?” 李且来也不说话,直接伸手,作索要状,意思很明显,剑还来,人可以滚了。 何肆干笑一声,紧了紧握剑的手,小心问道:“如果我被大水冲走了,您会捞我的,对吧?” 李且来直言不讳道:“谁管你?我只会捞剑。” 何肆点点头,对于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安慰,也就是说自己只要死死攥着重剑就可以了。 他倒是不怕呛水,毕竟已经达到道家真人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了。 一呼气到脚踵,一吸气入囟门。 奇经八脉、十二正经贯通,遍及全身。 不息则久,久则征。 何肆不再犹豫,知道眼前这位在陈含玉面前都是这般不假辞色的,应该最忌妈妈婆婆。 当即带着几分决绝,纵身一跃。 何肆没有气机,却也使了个简单的千斤坠架势,双手压在剑上。 喧闹如沸奔流如雷的逝水中,何肆的身影消失不见,只溅起微末动静。 李且来站在岸边,冷眼看着。 何肆沉入水中,先是贯力把那重剑斜斜插入坚硬的河床中,身子都没站住,就被激流冲刷得有几分飘飘欲仙。 何肆只得牢牢握着剑柄,像一棵浮在水面,根生水底的水草。 李且来隔着一层湍流,依旧找准了何肆的位置,现在就等他先扎根水底。 砥柱剑法自然不是无根浮萍,也讲究一个安忍不动,倚仗根劲。 所谓根劲,其实就是骨力。 有两说,力由于骨,劲出于筋。 劲起于脚、节节贯通。 李且来金口玉言,能说何肆一句“根骨不错”,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到他这等百无禁忌的实力和年纪了,也不会一片好心说那劳什子提携后辈之语。 不过迟迟不见何肆脚踏实地,李且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人屠徐连海的徒孙,不过如此。 李且来老神在在,开始神游。 想起斩铁楼一位大管事已经连续两天拜访在尊胜楼他的住处了,想倒倒苦水,却是连门都没有叩响过。 也和这何肆有关。 李且来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位大管事原以为他只是不在地下幽都,其实他在,只是不想理会。 想必今日现身之后,那位管事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吃了闭门羹。 如此也好,这样就再不会提及那斩铁楼中那没有什么隶属关系的悬榜处被人蹬鼻子上脸,颜面扫地一事了。 其实那位管事如今已经有些后怕了。 是了,李且来没有介意他们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擅作主张将他尊他为斩铁楼主人,时日一长,似乎也就成了为公知共识,似乎斩铁楼真就背靠这一根擎天白玉柱。 这其实已经算是一桩天大的香火情缘了,外人不清楚,自己怎么还信以为真了? 如何还敢因为这等小事事情去劳烦他? 就算他愿意出手呢,那不也得不偿失啊,白白损耗了一份香火人情。 悬榜处丢了面子,又不是斩铁楼丢了面子,有什么可以一辱俱辱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斩铁楼也丢了面子,那也不代表李且来丢了面子,这位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了。 世上数得上名姓的武人都只敢说他老了,却不敢说他名不副实。 有他这位明面上的斩铁楼主人在,四楼二洞才会甘愿仰承鼻息,如此地下幽都才能在京师重地,天子卧榻之侧,高枕无忧。 而且头顶有位大手子罩着,同时又是一位甩手掌柜,岂不妙哉? 所以尊胜楼成了李且来下榻处,斩铁楼奉其为执牛耳者,摩柯洞满是为他搜罗而来,却不见他去翻阅过一次的天下武学道藏。 至于姜桂楼、大衍楼、六光洞,背后都有天家势力。 好在都是本本分分,只是远远瞧见这位在就安心了,他不在的话,反倒寝食难安。 李且来在等何肆脚踏实地,然后拔出重剑。 十三式砥柱剑法,只要何肆能施展上七八式,便算他有些门道。 这小子的师爷,三品精熟境界的徐连海。 曾经皇宫一战,皇宫那边的大太监鞠玉盛出手,说一对一也不尽然,反正赢得很不光彩。 那一战李且来去了,他的忽然出现,倒是叫两位当时有数的强者多了几分戒备,似乎都当他是为另一人从旁掠阵而来。 李且来自然两不相帮。 他的眼光,自他成为天下第一后,就再也没有向下望过。 似乎从不担心有人能够追赶他而来,挟山超海。 如果有,那也无妨,是好事。 李且来这点和其他登高之人不同,人家登高许是为了向下看,登高远眺,极目苍凉。 而他从来是往上看。 有诗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而李且来,或许就是那站在山巅,一言一行都能惊骇天上人的存在。 李且来摇摇头,到底是老了。 苦心未能静安;则总是胡思乱想;如何是能虑! 而暗流汹涌中挣扎的何肆,此刻终于勉强扎根水中。 李且来已经开始摇头,一般,很一般。 何肆拔出了重剑,瞬间就有一阵头重脚轻之感。 他闭上双眼,伏矢魄也无法从周身奔流不息的逝水之中感知一二。 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当瞎子了,尚算冷静。 樊艳和他说过,砥柱剑法其实粗陋的很,若非有了那位和武评一样昙花一现的重剑李二的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大过天的名头。 之后小重山史烬选择了这本砥柱剑法,一练十年,还只是个六品。 更是坐实了这本剑法真是平平泛泛,毫无过人之处。 李且来懒得说史烬那个小子是个有迟慧的,在他看来,史烬如果能活过四十,未来必定一马平川,一飞冲天。 不过现在人都死了,自然就盖棺定论了。 竖子无名而死,就是一坨屎! 砥柱剑法只有剑招,没有行气方式,连招法名字都没有,或许有,但何肆并不知道。 何肆缓缓抬起重剑,第一式,巨剑穿空,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狼狈。 眼看他蚍蜉撼树般横扫一片,脚下一个踉跄,手中重剑险些脱手。 何肆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疼,伤口应该都被激流给撕裂了。 等到第二式递出,何肆的气势便彻底沉静下来。 剑势初成,手中重剑玄重异常,好似再不必担心会被湍流冲走一般。 第三式递出,暗流之中好似炸出一道咫尺风雷。 李且来他看着何肆在水中挣扎着施展砥柱剑法,颇为艰难,眼闪却过一丝细微的满意之色。 这何肆,虽然也是一坨屎,但起码是稠的。 只要他不嫌脏,还是能帮他糊上墙的。 粪土之墙不可圬,又何尝不是一种坚定不移呢? 李且来继续作壁上观。 第103章 刀退水,剑截水 从第七式开始,何肆已经不再摇摇欲坠,反观是有几公分动静有法的味道。 毕竟何肆也是又入过三品又入过四品的人,慢慢地剑舞如潮,人如砥柱。 虽然做不到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但此刻的暗流,已经从何肆身边分流而过了。 眼看到了李且来预估的分水岭,何肆可能止步于此,也有可能还有一招施展的余地。 在李且来的注视下,何肆挥舞重剑递出第八式。 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流,好似无孔不入的敌人,何肆手掌发出噼啪之声,骨节交错。 何肆身上还算干干净净的,血迹都是被那湍流冲刷干净。 他却始终没有用上双手。 何肆紧闭双眼,脑中回想的却是那一次在那骊龙县埠头上,沙船搁浅,史烬一人身负重伤,对战两位捉刀房捉刀客的场景。 那时候的史烬,第七式直接将一位捉刀客砸成肉泥。 何肆的伏矢魄虽然不能在湍流之中显露,助他辐合周身,却像是阴神出窍一般,直接到高悬头顶,仿佛旁观者一般看着“何肆”挥剑。 何肆的思绪和伏矢魄一如回到了四月初五那天,大雨滂沱。 伏矢魄看着自己,又好像变成自己看着史烬。 第八式,浊浪排空,骇龙走蛇。 何肆一步不退,紧咬牙关,冰冷之水灌满耳鼻,犹是不满足,撬开他的眼皮,扒开他的嘴唇,灌入喉中,冲淡了鲜血。 何肆也不知道自己在争什么,就是想着还有下一剑,还不应该就这么断了剑势。 那粗长的剑柄之上,好似多了一只大手把持。 再接连第九式、第十式、第十一式,何肆已经气息奄奄了。 李且来在何肆施展第十式的时候已经生出将他打捞起来的念头,不过看他毫不犹豫地挥出第十一式,便又掐断了这个念头。 所谓的四品大宗师便能以意气相赠,何况是李且来。 如果何肆真能磕磕绊绊施展到最后一式,叫他一剑截断暗河又如何? 第十二式施展后,高悬的与体魄休戚与共的伏矢魄也是摇摇欲坠,那持握重剑的何肆则是倾摇懈弛,形神已离。 下一刻就只剩尸居余气了。 何肆耳边好像传来那汉子的低声叹息,“可惜了啊,我以为第十三招能使出来的……” 手中巨剑彻底脱手,二百斤又如何,又不是那定海神珍铁,依旧被湍流裹挟而去。 李且来一招手,巨剑从暗流中破水而出,回到自己手中。 他摇摇头,本来对施展出第八式就尚算入眼的何肆,施展了十二式后,反倒只剩不满了。 大概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或者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吧。 刚要“失言”将何肆捞起,却发他居然还能扎根水中。 何肆以血肉模糊的右手中攀上腰间摇摆不定的龙雀大环。 何肆眼中不含一物,泪水也是汇入逝水。 好像再经一次眼看史烬跪死眼前的遗憾。 他遗憾“自己”没能施展出第十三式。 何肆眉头拧皱起来。 光阴流水好似倒流。 山深气不平…… 雨落江不平…… 忿忿心不平…… 不平何足鸣? 龙雀大环完全出鞘,刀意依旧从那刀鞘之中不断喷涌而出,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人屠徐连海在何肆六岁时借他一刀,后被宗海师傅闭鞘锁刀意。 在京城与屈正一战看似泄露大半,但其实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何肆以野夫借刀施展的连屠蛟党,下剔上。 《斫伐剩技》记载,人屠曾在关外一刀斫贼九百。 自然不是夸夸其谈。 屈正自以为是的连屠蛟党之极限,便是七百余。 其实远远不止。 那只是一江蛟龙孽党的极限。 满江蛟党约有七百余性命,连根带蔓,悉无噍类。 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何肆手中,刀光闪现,亮如白昼。 李且来本来可以阻挡这一刀的施展。 只为阻击暗流,施展了人屠徐连海留存于世的绝响。 似乎有些不值当。 旋即他摇摇头,有什么值不值当的?无非图个气通。 刀罡并未将暗河一分为二。 却是叫暗河奔涌之水皆立,疯狂倒流,似乎对其避之不及。 真当是罢如江海倒流,去势远胜来势。 何肆站立光滑的没有泥沙淤积的河床,右臂微微颤抖。 龙雀大环一扫气机郁结,不断发出清吟。 何肆此刻,一如史烬死前。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 何肆没有留恋,直接收刀入鞘,层层叠叠刀罡瞬间弥散无形。 暗流落下,继而恢复奔流,来势汹汹。 何肆抬起右臂,摊开手心。 李且来心领神会。 面露一丝笑意,将手中重剑抛下。 何肆单手接住重剑,依旧挽花,却是霍霍生风雷。 面对眼前那去而复返、势头更甚的湍流。 缓缓施展砥柱剑法第十三式。 一剑截江。 重剑之上罡气吞吐。 李且来虽然不囿于境界,但那一品神化的“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水生波,如火作炎”之能却是并不或缺的。 何肆比施展野夫借刀之时更为松弛。 重剑轻描淡写一挥。 剑气森然,只有剑招的砥柱剑法,以李且来的气机施展出来后,仿佛有了开天辟地之能。 何肆也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李且来之强。 即便当初被谪仙人王翡夺舍之时,三品巅峰实力,面对袁饲龙这位仙家都能战个有来有回。 可若是当初这位作壁上观的李且来愿意出手,估计也就一剑的事情。 自己必然尸骨无存! 至此何肆对李且来的境界再无疑惑,这绝非二品之能! 何肆一剑之后便是收手,头抵着宽厚的重剑缓缓跪倒下去。 面前已是积蓄三四丈高的暗流,却被一睹无形气机障开,不得寸进。 只能往高处堆撵,一点点溢洪,形成几道尚算壮观的银链瀑布。 何肆久久无声,然后轻笑,身子颤抖,渐渐笑声越来越大,意气恣肆。 李且来一跃跳入暗河河道。 拎着何肆湿透的衣襟将他提起。 脚下流水此刻已经有了小溪之态,没过两人足踝。 李且来点了点头,夸赞道:“还不错。” 忽然,脚下潺潺流水中散发一点荧光,黑暗之中尤为显眼。 是一条渐渐凝形的小鱼。 何肆也是低头,鱼儿环绕自己脚边,通透如水晶,泛着粼粼幽光。 状貌亲昵。 李且来松开了何肆衣襟,粗糙大手改为抓住他的脖颈。 何肆惊愕瞪眼,感受着颈间传来的压力和颈骨错位的异响。 若非有锁骨菩萨境界加持,只怕此刻脑袋已经搬家。 何肆说不出话来。 李且来却是轻声说道:“原来你也是……” 第104章 真朋友 何肆摸着隐隐作痛的脖子,侥幸逃过一劫,此刻还心有余悸。 那不讲道理的李且来倒是也和自己道歉了。 说什么抱歉,弄错了。 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何肆却是敢怒不敢言,更加坚定了自己躲着他的确是应该的。 尤其是在见识过李且来的实力后,难以想象,这等大人物若是随心所欲,将会是如何的横行无忌? 难怪常听说书先生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此刻何肆湿着身子,浑身淌血,正跌跌撞撞往六光洞赶。 希望艳姐今日在喑蝉房。 否则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身边没个人照拂一下,真怕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好在何肆的希望没有落空,两刻时间后,他赶到喑蝉房,托一位粘竿郎找到了樊艳。 樊艳乍一眼见到何肆,却是没敢相认,这才十几天不见,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她快步上前扶住何肆。 何肆手臂嵌在樊艳胸口两坨软肉中,又是没有力气挣脱,却是安心下来。 樊艳关切问道:“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何肆笑了笑,说道:“没事,就是来的路上遇到了李且来李前辈,他老人家似乎看我不爽,就给我拾掇了一顿。” 何肆不想在这耳目众多的喑蝉房多说什么,不过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应该没有人会当真吧? 樊艳瞋了何肆一眼,怪他没个正行,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不过旋即想到前天发生的事。 这位深藏不露的弟弟,忽然冒出个舅舅来,在斩铁楼大闹一场,如此说来,似乎真还有可能引出斩铁楼主人。 该不会是真的吧? 樊艳问道:“他怎么拾掇你了?” 何肆张口就来,“也没啥,就是把我当肉片涮了几下火锅,然后把我脖子当葱掐,后来看我骨头硬,就给我放了。” 樊艳笑了出声,这回是真当他在开玩笑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说什么胡话。” 何肆问道:“艳姐,有空吗?” 樊艳点点头,“你找我,自然是有空的。” 何肆说道:“那劳烦艳姐陪我走一趟吧。” 樊艳朝他抛了个媚眼,“姐姐可不便宜。” 何肆笑道:“咱这交情还收钱啊?” 樊艳一本正经,“谈感情伤钱,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 樊艳嘴上如是说,身子却是扶着何肆走远了些。 何肆说道:“陪我去摩柯洞选一本武学秘籍,到时候艳姐先看。” 樊艳闻言,顿时笑靥如花,愈加亲昵道:“姐姐的好弟弟,要这么说的话,那咱感情就又好起来了。” 说着樊艳好似迫不及待,拉着何肆就走。 何肆连说,“艳姐你慢些,我这身子啊,就差没散架了。” 樊艳松开了何肆的手,直接蹲下身子,“上背,姐姐背你。” 何肆看着蹲在自己眼前的樊艳,那一对“雄伟奇观”被双膝压迫,从两旁寻找出路,隔着后背都能看到明显的弧度。 何肆调侃道:“艳姐,要不要这么市侩?你还真是有奶便是娘啊。” 樊艳毫不在意,反倒调笑道:“你有个屁的奶啊,姐姐倒是有一对大的,自己都喝的着的那种。” 何肆哑然,艳姐这话太彪悍了,没法接啊。 樊艳拍拍自己娇小软腴两相宜的后背,“还不上来?” 何肆最后还是扭扭捏捏的趴了上去,自我安慰道自己以前也背过艳姐,现在是桃来李答,没什么大不了的。 樊艳轻松起身,背着何肆往相距不远的摩柯洞赶路。 趴在樊艳背上,何肆忽然说道:“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呢?” 樊艳摇摇头,一笑置之,“就上次那事啊?你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我本就不该插嘴的,不过你这弟弟好生不讲道理,明明是自己拎不清,还拿我撒气。” 何肆歉然道:“我错了。” 樊艳摇摇头,不知是不是气话,“你没错。” 何肆还以为樊艳的气性这般大,不就因为自己没给好脸色打断了她的“好言相劝”吗? 却听耳边樊艳的声音又响起,“看在秘籍的份上,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何肆莞尔一笑,“艳姐要秘籍的话,我会的都可以教你。” 樊艳闻言也是面露笑意,“我这弟弟这么大方啊?” 何肆点点头,“因为咱仨是朋友啊。” 樊艳沉默了,心道,“只要我还在喑蝉房一天,就成不了真朋友……” 樊艳瞬间调整心态,随口一问道:“弟弟,你真遇到李且来了?” “嗯。” 何肆点点头。 樊艳挑眉,追问道:“真被收拾了一通?” 何肆依旧点头。 樊艳笑了笑,“那可不是你命大,是他老人家小惩大诫,你这舅舅也真是的,看似为你出头,其实把你架在火上烤。” 何肆懵了,不明所以,问道:“艳姐你在说什么?什么舅舅?什么出头?” 樊艳也是惊异,“你不知道?” 何肆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于是樊艳又是花了不少口水给何肆说了一遍齐济在斩铁楼中的壮举。 何肆听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让他有些头疼的悬榜其实已经解除了? 何肆瞬间想通了很多关键节点,舅舅指使大宗师在斩铁楼杀了许多高手小宗师,又是引来了仪銮司正三品指挥使出面。 原来如此。 难怪今天他去找李嗣冲,他会说暂时别进宫了,李大人倒是一片良苦用心。 樊艳揶揄道:“弟弟,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刽子手,回京才知道你爹那边师承厉害,现在又知道你娘那边娘家也是厉害得紧啊,姐姐这个做红椅子的黄雀,真是高攀你了。” 何肆听着她的调侃,却是有苦难言。 对舅舅的身份多了几分惊叹,却也头疼,万不敢怪人家好心办坏事,但眼下这情况,都惊动皇帝亲卫的仪銮卫了,他还怎么进宫要自己那根小脚趾啊? 唉,苦恼子…… 樊艳又说道:“对了,你舅舅身边那位大宗师昨个还留在地下幽都呢,现在应该住在尊胜楼中,不过他的踪迹我也不知道,帮你调查一下也不是不行,不过规矩你懂的,喑蝉房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何肆有些无奈,收拾收拾心情,玩笑道:“艳姐,以前没发现你掉钱眼里了啊。” 樊艳半真半假道:“赚钱给自己赎身啊,哪能一直当探子啊。” 何肆轻声问道:“要多少钱啊?” 樊艳巧笑嫣然,“怎么?有个有钱的舅舅就摆阔了?这可不光是钱能解决的事情。” 何肆没有再说话了,却也没有在心里将此事揭过。 现在的他确实是自顾不暇,力有未逮,至于以后的事情,等有心有力了再说吧。 何肆岔开这个话题,问道:“艳姐,之前托你让弥沃寺送的信到江南了吗?” 樊艳呵呵一笑,“这么惦记你那身在江南的小媳妇儿啊?” 何肆摇摇头,“那不是小媳妇?” 樊艳挑眉笑道:“哦……所以何花是小媳妇儿?” 何肆求饶道:“艳姐,你就别打趣我了。” 樊艳这才好好说话,“京师到江南,两千五百多里路呢,人家都是跑腿送信的,哪有这么快?不过估摸着时间,中秋前应该能送到吧。” 何肆点点头,心想中秋团圆,宝丹一家收到自己的信笺,也挺好的,报个平安,自己也对每个人都写了问候。 第105章 伪书 樊艳背着何肆走过被暗河水浸没的阎驮桥。 何肆想到樊艳说舅舅身边一位老者在斩铁楼中所作所为,听说连小重山杀手都死了六个,忽然问了一嘴,“艳姐,许芜他应该没事吧?” 樊艳说道:“他这人精着呢,怎么会有事?真说起来,他在摩柯洞寻到了一本独臂单刀刀法,现在的实力也是今非昔比了。” 何肆点点头,真心实意道:“那挺好的。” 虽然何肆心里只把许芜当成一段旅途的同路人,但也不会希望人家倒灶。 一般来说,面对这种熟悉却不亲近的关系,态度大概是最暧昧难端的。 大概就是希望他过得好,同时又希望他过得不要太好。 如果自己过得好,未来未必不能将关系再进一步,但是将心比心,人家见自己顾得好,自然也会疏离。 相较之下,人世沉浮,谁人都不敢说能步步登高,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同美相妒,最有可能出现的却是同病相怜。 好在何肆不是这种人。 樊艳问道:“弟弟,你想要找一本什么样的武学秘籍?” 何肆想了想,说道:“《续脉经》能找到吗?” 樊艳笑了笑,“我这弟弟胃口不小,但是在二荤铺里点龙肝凤髓,这可有些砸场子的嫌疑。” 何肆悻悻然一笑,也是说道:“不是说摩柯洞囊括天下武学吗?我要求不高,没指望能找到全篇,有一鳞半爪就满足了。” 樊艳说道:“是姐姐刚才那个比喻不恰当了,应该说是你兜里揣着几两银子就敢想着炊金馔玉,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何肆笑了笑,“我还以为师姑娘给的信物很不凡,毕竟看着就很值钱的样子。” 说着何肆单手从窄袖中抖出那枚山形小印,拿在樊艳面前,“你看着有金有银还有琉璃、水晶的。” 樊艳解释道:“这是佛教经传中记载须弥山,又称妙高山,四宝所成,所以称妙,诸山不能与之相比,所以称高。在摩柯洞中,素有以高妙换高妙之意。” 何肆问道:“那能换到续脉经吗?” 樊艳点点头,“能,而且不难。” 何肆有些疑惑,“艳姐,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樊艳莫名其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肆伸手摸摸樊艳光洁的额头,玩笑道:“这也没发烧啊。” 樊艳翻了个白眼,“这世上叫何肆的,应该不是你独一个吧?” 何肆瞬间了然,“艳姐的意思是说这《续脉经》也有许多版本?” 樊艳点点头,“我上次去摩柯洞的时候,其实帮你打听过了,与续、脉二字沾边的秘籍,一共有一百三十一本,同名的有一十七本。” 何肆陷入沉默,他想过《续脉经》难寻,却没想过是这般异类的易寻却“难寻”。 不过想来也算正常,毕竟三品精熟境界,天下有数。 而传闻《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三者兼得,便是一条直指三品的康庄大道。 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这世上可不止有大家文着有伪作。 毕竟文以载道之事,不分文武,无非托古传道。 何肆在私塾上学时就听王夫子说过,诸经版本多舛误,假借他人名姓之作,比比皆是。 例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礼》《易》《冲虚经》《道德五千言》等等等等。 不过不可否认,都是些好书,大抵都是着者心血之所寄,甚或累世相传之经验。 除了那别有用心要做文妖乱法之人,出此下策,属实是无可奈何,四字一言以蔽——人微言轻。 所以依托他人,以传其着。 何肆最近总觉得自己缺了些学问,所以老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那位治学严谨的王夫子。 其实他为人不坏,那所教学的私塾离家也近,不过三五里,奈何在私塾浪费三年时间,被王夫子认定为朽木不可雕也的何肆,在离开学堂之后,好像这辈子都不会顺路或者绕路再经过那里了。 不知道他老人家矍铄如旧否? 曾经的自己沉默寡言,性格孤僻,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的话,定不至于叫他那般厌弃自己。 何肆摇摇头,甩去诸多胡思乱想,问道:“艳姐,对于《续脉经》你有什么头绪吗?” 樊艳直言道:“没有,摩柯洞这可不是市井菜市,还能挑挑拣拣的,里头的规矩其实挺大的,你连入宝山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山外喊一声,要什么求什么,不说无有不允,但也还算完备。有一说一,能被囊括进摩柯洞内的武学秘籍,即便是随意一版的《续脉经》,也没有孬的,保准不会捡到歪瓜裂枣就是了,这点你可以稍稍放心,只是一般好与顶顶好之间,差距可大啊,这点你心里也要有所准备。” 何肆点点头,又问,“艳姐之前选了本什么武学秘籍?” 樊艳笑着摇头,“涉及武道根本,这是可以随便问的吗?” 何肆随口猜道:“该不会是一本锤法吧?” 樊艳摊了摊手,“你这两次见我,看我带着铁蒺藜骨朵了吗?这东西,仪仗用得最多,在喑蝉房,也就是个制式兵器,更当不得锤子使,姐姐我啊,可不想走一条羊肠小道,虽然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四品无望,但以此道入偏长,那是真缺心眼儿。”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刨根问底,释然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选一本续脉经吧。” 樊艳带着些许赞赏道:“你倒是看得开,姐姐当初可是患得患失了好久呢。” 何肆笑了笑,功法秘籍而已,他真不缺什么了,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如此他才能厚颜说道:“本来也就是碰碰运气,而且我的运气好像从来都不算差的。” 如今的地下幽都之中何肆只剩大衍楼没有去过,但也料想眼前这摩柯洞,应该是四楼二洞中最小的了。 因为存书藏道的原因,这边没有多少火炬照明,十分幽暗。 何肆隐隐能看到一些轮廓。 当樊艳在一座小楼前将何肆放下,何肆抬头看去,眼前建筑甚至不如毗云寺的藏经洞大气。 匾额木质,已经被蠹蛀了,上书《瞽楼》二字。 取禅宗公案,“众盲摸象,各说异端”之意。 其触牙、耳、头、鼻、触、脊、腹、尾,皆是言之有理,便水中捞月无所得。 瞽楼的门大开着,里头不见一丝光亮,黑黢黢的。 视之不见曰瞽,倒也贴切,进去之后不就成了睁眼瞎了? 第106章 作弊 何肆任由樊艳拉着自己走进瞽楼。 才走几步,樊艳便站定原地。 樊艳一摊手,何肆心领神会,交出那枚妙高山印。 樊艳想着前方将小印随手掷了出去,没有掷地出声。 却是传来一人的声音。 “找什么?” 樊艳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何肆。 何肆这才说道:“续脉经。” 再无声响回应,过了半晌之后,有静女数枚,和盘托出,置于何肆眼前。 那声音又道:“择其一。” 何肆伸手抚过三盘五摞书册。 眉头微皱,刚才艳姐所说,着以《续脉经》之名的秘籍有一十七本。 这上手一摸啊,怎么是十八本了? 难道是这位短时间又新增一本? 感受着指肚上传来的积灰摩挲之感。 应该是吃灰许久了。 实难想象这些《续脉经》真是直指大道的元经秘旨。 不过何肆没有犹豫,直接抄起一本,说道:“我选好了。” 然后数名女子便又是折回。 樊艳看他这么轻易选中一本,不禁开口道:“就这么随便?” 何肆笑着摇头,说道:“不算随便。” 樊艳眉头一挑,好奇问道:“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何肆点点头,旋即语出惊人道:“这么多本之中,就属我挑的这本最厚啊。” 樊艳翻了个白眼,“你菜市口买菜呐?” 何肆却是有些小自喜,“别的不说,厚的起码页数多啊。” 樊艳拿他没办法,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走出瞽楼,来到稍显光亮之处。 何肆靠着樊艳,已经低头开始翻看《续脉经》了。 樊艳没有再说什么,木已成舟,只希望这本最厚的《续脉经》伪作之中,能多记载了些真迹。 何肆一目十行,翻书如风振秋叶,不过片刻,便是将全书从头到尾“走马观花”一番。 何肆叹了口气。 樊艳见他模样,以为运气不好,挑到本一眼假或是成色差的,刚想安慰出口。 何肆却是大大方方地将《续脉经》塞入樊艳手中,说道:“艳姐你先拿着看,事先说好的,等你看够了再给我送来就行。” 樊艳被他的举动逗得咯咯直笑,虽然心下感动,却口是心非打趣到:“这是期待太高,没能达到预期?所以一下子接受不了才顺水推舟抛给我的?” 何肆摇摇头,“没这回事儿,这本《续脉经》正不正宗我不知道,但是的确当得起高妙二字,我就是感叹里头有诸多玄妙之言,看了好似没看,觉得自己是个识丁的睁眼瞎。” 樊艳拍拍他的肩膀,“在姐姐这儿装起大尾巴狼了?” 何肆摇摇头,苦笑道:“读不懂四书五经不成问题,读不懂武学秘籍是真要命啊。” 樊艳拿着续脉经在何肆面前晃了晃,问道:“真舍得给我看?” 何肆反问道:“有什么不舍得的?” 樊艳也不矫情,直接将这本必定是伪作的《续脉经》塞入有容乃大的怀揣。 然后正经端庄几分,就看着何肆说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换作常人,可不敢相信何肆随手翻阅之举就是在背书。 何肆故作无奈道:“小弟我天生聪慧,没的办法啊!” 樊艳轻轻捶他肩膀一拳,“嘚瑟!” 然后笑容洋溢,“客套话就不说了,姐姐记你的好。” 何肆点点头,“那我就先回了。” 樊艳心满意足地蹲下身子,“上来,送你回家。” 何肆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吧?我已经调息过了,现在能走路了,自己回去就好。” 樊艳说道:“我也要回家啊,回去将好弟弟给的秘籍抄录一份,你就在我家稍坐一会儿,带着原本回去。” 何肆想了想,点头说道:“好,那就去艳姐家里坐坐。” 他也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调理一下伤势。 樊艳搀扶着何肆,赶往出口。 樊艳看似随口问道:“弟弟,才十几天不见,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孱弱了?还有我在你身上怎么连一点儿气机感觉不到了?” 何肆苦涩道:“一言难尽啊,至于气机,就是一点儿都没了。” 樊艳这下不笑了,看着一本正经说道:“我不是随口一问,这回答我就当没听见。” 何肆点点头,叹息一声。 然后又是解释道:“艳姐和我说过的话,我其实都记着的。” 樊艳白眼道:“记着有什么用?放心里积灰啊?你得听进去啊,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何肆轻声道:“刚才那句不是没有戒备的无心之语。” 樊艳愣了愣,然后骂道:“小屁孩儿!” 何肆也只是笑笑。 …… 何肆在樊艳家吃过午饭,又是拿回了那本《续脉经》。 何肆以还差一丝雀阴魄化血的境界,催动肾精元气,外达肌肤腠理,做了两个时辰勤勤恳恳的裱糊匠。 总算是补全了大半伤口,叫自己和出门之前看不出多大差异。 这才放心回家,大雨已经停了,何肆没发现自己那把油纸伞忘了带,甚至不知道忘在何处。 无巧不成书,从太平县回家,何肆路过了那家自己曾经上学三年的私塾。 里头一位稚童嚅嗫背书之声传来,疙疙瘩瘩。 明显带着几分心虚和畏惧。 何肆感叹,又是一年蒙学啊。 不禁放缓了脚步,最后干脆定身,站在学堂外。 小童背书道:“返照入…闾巷,忧来谁共语。古道少人行…古道少人行……” 王思高王夫子阴沉着脸,昨天便只教了《千家诗》中三首五言绝句,这《秋日》算是最朗朗上口的,怎么还能背不出? 他用手中戒尺不轻不重敲击桌案,台下小童面色苍白,嘴唇哆嗦。 入学才第一年,那是知道夫子的用心良苦,更别说达到那“赐打甘如醴”的境界了。 怕是连“醴”字都不会写。 其余蒙学小童,都是向这位靠窗的同窗投去同情的眼光,当然还有庆幸,也有幸灾乐祸。 何肆站在支窗外,对着那个一手攥拳,一手捏着衣角的小童轻声道:“秋风动禾黍。” 小童如蒙大赦,眼里绽出精光,“秋风动禾黍!” 王夫子点点头,面色稍缓,说道:“继续,秋风引。” 这一首诗小童稔熟,三首中的最后一首了,有些逃过一劫的庆幸,心中无限感激,不知是哪位好汉暗中相助!? 名为朱颖的孩子当即开始背诵,“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背完朱颖双手背后,一脸骄傲,许多落在他身上的同学目光,都莫名变得失落。 结果王夫子没有家叫他坐下,而是又说道:“继续,汾上惊秋。” 小童愣住了,说道:“夫子,这不是昨天教的。” 王夫子面色一沉,“这是大前天教的!” 朱颖面色煞白,心中叫苦连天,昨天的都记不住,大前天的哪还有印象啊? 看来这一顿笞教是逃不过了。 看到朱颖面色如此惨淡,那些失落的目光又是倏然转为希冀,乃至殷切期盼。 朱颖不知道,在外头看着的何肆却知道,往夫子找人立规矩,杀一儆百,从来都是想打便能找到十足理由打的。 就像曾经那个刽子手儿子,也是如此的“首当其冲”,如此的“当仁不让”! 何肆叹了口气,心道帮人帮到底,便压低声音继续背诗道:“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朱颖面露喜色,放学之后一定要找寻这位恩公去,和他义结金兰! 小童刚要复述一遍,当即就有另外的孩童站起身来,高呼道:“夫子,朱郢作弊!他背不出来的,是外头有人教他!” 何肆摇摇头,完蛋,露馅了。 怪自己没有气机,施展不了那传音入秘的手段。 第107章 刻舟求剑 朱颖向那同学投去憎恶的目光,那孩子却仿若未闻。 何肆将此情此景净收眼底,曾经坐在靠窗角落自己,偷偷翻看志怪闲书,又何尝没有遭人检举过呢? 虽说“人不学,不知义”,但从婴孩从呱呱坠地之时起,便身处天地这座熔炉,哪能不受陶融? 父母长辈身上的一言一行,无知稚子眼中的看样学样。 数十蒙学小童也足以反映其身后的人世百态。 他们知道何肆是贱民。 是王夫子口中的非良善之后。 知道别人犯错,夫子不一定笞教,可能只是斥责一番,而何肆犯错,手掌就一定就会被打肿打厚起来。 所以他们欺负起何肆来就愈加的肆无忌惮。 何肆清楚记得有一次自己只是一个见到他们不曾闪躲无措的眼神,便招惹了他们。 下学堂后他被三个大一些的孩子堵在小巷子里打,是真下死手啊,一口一个小刽子叫他。 其实那时候的何肆已经学刀两年了,师爷刚死一年,他袖子里也藏着师爷送他的小刀。 但何肆不敢还手,怕被夫子知道,怕没有学上,怕没学上这事再被父亲知道。 反正都是他的错。 鼻青脸肿地回家后,何肆一言不发。 母亲看不见,两个姐姐关心他却不敢多问,因为父亲那会儿正盯着他,也是一言不发。 但是第二天上学,何三水叫何肆别去了,在家休息一天,然后自己出了门。 过了很久之后,何肆才知道,那一天父亲挑了个大早,花了不少钱去人家家里买了一头半大的年猪,堵在私塾门口。 学童纷纷朝着私塾赶,还有些喜好出风头的,不知怎么说服家里,定制了远游求学才用的竹笈背在身上,在同窗羡慕的眼神中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入学堂。 等人差不多齐了,何三水解开背后刀匣,取出那鬼头大刀,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一刀砍下猪头。 鸦雀无声! 热血和屎尿洒了一地,又腥又臭。 然后就是那姗姗来迟的王思高王夫子,看见何三水拎着猪头,朝他笑笑。 王夫子的外貌不差,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文生,老了依旧身材高大,只可惜脸庞皱纹交错,越老越凶相。 不过这样也好,他身子骨不算结实,全靠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皮还有手中的戒尺骇住顽皮的孩子。 王夫子的衣着简朴而整洁。总是穿着一件灰色深衣,大的有些不合身,因为是年轻时的衣服了,老了身材难免干瘪萎缩。 他脚下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鞋面磨损不堪,此刻也沾上了血污。 本就年事已高的老秀才、王夫子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在家都是远庖厨的好吗? 何三水却是一脸憨厚道:“听说读书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冷猪头肉,王夫子,我这有个热的猪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一定收下,就当是束修了。” 难为何三水了,要不是何肆要上学,他可能这辈子连“束修六礼”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夫子当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不滑稽。 之后何肆再去上学,欺负他的人就变少了,冷落他的人却多了。 何肆不怪父亲,本来他是有些怨怼王夫子的,现在嘛,也早没有这份心了。 那小童一开口指认舞弊之人,其余学童纷纷转头,将目光看向何肆。 何肆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当然不可能是触景伤情,只是心里觉得可能会牵连那名叫“朱颖”的孩子。 怕他被王夫子笞教,课后被人撺掇起哄,再与那位告发的同学起了矛盾。 之后嘛,因为夫子这一顿笞教在,谁有理谁无理一眼便知。 这个岁数的孩子会得不多,但盲从是不需学的。 然后这朱颖可能就要被同窗排挤冷眼许久了,若他是个胆小儒懦的性子,估计也不敢向家里说,久而久之,就又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性子孤僻的“何肆”。 这是何肆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绝非小题大做、盲人把烛。 毕竟小孩子的恶,从来是没道理的,是最纯粹的恶。 庆幸每个人都曾是孩子。 所以大人常对孩童抱有宽容之心,才能说出那句“他还是个孩子啊”的惊世骇俗之言。 何肆走到学堂门口,王思高王夫子的眼神也看向了他。 没有四目相对,何肆低垂着头。 “学生何肆,见过王夫子。” 何肆双手抱拳,低头弯腰,是学生面对夫子常用的打躬作揖。 多年未执如此礼仪了,却是比王夫子课堂中这群蒙学小童要像模像样多了。 王思高微微愣神,眼前这人是何四? 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这么多年,吃阿芙蓉去了? 王思高不动声色,也不回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疏离,“原来是何四啊,多年未见了,差点没认出你来。” 何肆说道:“三年了……夫子近来可好?” 王思高点点头,“有劳你挂念了,都挺好的。” 似乎觉得无话可说,王思高又多此一举问道:“这些年可有继续读书?” 何肆摇摇头,“没再读书了。” 王思高叹息一声,“学不可以已。” 何肆点头,“夫子教诲的是。” 王思高面色好看许多,心道,比小时候懂些礼数。 何肆只说夫子教诲的是,没说谨遵夫子教诲,因为他也知道要继续读书,但不是因为王夫子的一句有口无心的劝学。 其实何肆啊,也是个不爽利、爱计较的人。 王思高注意到何肆腰间佩着的龙雀大环,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现在做什么活计呢?” 何肆愣了愣,然后如实说道:“惭愧,无业、流氓。” 王思高叹了口气,心道,刽子手的儿子,终究还是只能做刽子手。 好在他家并不缺钱,可比自己这个穷酸秀才富多了。 王思高不知继续说些什么,语气艰涩道:“学生都小,可顽贼了,我还要继续上课。” 何肆点点头,“那便不叨扰夫子了。” 王思高也是点点头。 何肆再次行礼离去。 何肆心想,王夫子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应该还能再教学许多年学生。 王思高则是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心头也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孩子的确是按照他的猜想成长起来了,没有例外,未来子承父业,贱业刽子,能得小富,却未必安…… 但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他能变得更好。 如是想着,王思高视线里的何肆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再次行礼道:“迟日惠风柔,桃李成蹊绿渐稠,何肆祝愿夫子春风化雨,桃李满门。” 王思高愣住了,不知怎的扯出的笑脸,有些结结巴巴道:“嗯…有心了,谢…借你吉言。” 何肆转身离去,同时心想,有自己如此一言,应该不至于叫那朱颖再受笞教了吧。 希望他以后不要像自己一样,而是可以好好读书…… 时隔三年,何肆再次经过曾经上学的私塾。 不算刻意的故地重游,却有一种刻舟求剑之感。 第108章 借我看看 何肆回到家,家人都在,只问他吃过没。 回家时候,雨已经停了,理所应当的,下雨撑伞,天晴忘伞。 人心经不起推敲,见微知着。 无非有用则利,无用则弃。 何肆点点头,对家人说那把还算金贵的油纸伞丢了。 自然没人说他什么。 何肆把自己关回房中,到了晚上才出来,便是将《杨家刀法》默写一遍,又是将还没焐热的《续脉经》,还有老赵那本一看名字就很低俗的《无敌神拳》都拿了出来,统统塞给了老爹何三水。 何肆心想何三水识字不多,估摸着玄之又玄的《续脉经》是看不懂了。 但看懂刀法和拳经应该不成问题。 阴血录和透骨图两门功法露着一股邪性,不是何肆亲身修炼,也难以付完全付诸笔端,所以何肆就没有拿出来。 也正因为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前车之鉴,何肆先入为主,才以为那续脉经也是本别道奇行之术。 但眼下所得这本,倒是有些不像秘籍,更像是一本经帖,何肆孤陋寡闻,第一次见到前序后跋比正文还要多的秘籍。 何肆数了数,真正的正文拢共才一千四百多字。 奶奶的,亏大发了。 字数这般少,自然字字如金,晦涩得很,至于鞭辟入里,暂时还不得而知。 全书共分为六层境界:无始钟气,四大假合,凡圣同归,物我一致,行住坐卧,筋髓还原。 何肆便是废寝忘食地钻研起来,转眼便过三日。 续脉经所言,不碍人间事,务怠衣与食,三餐食既竟,放风水火讫。 三天时间,何肆已然达到其中无始钟的小炼境界。 说来取巧,续脉经第一篇便是修行元气,何肆已经颇为稔熟了。 气无理不运,理无气莫着。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离。流行无间滞,万物依为命。穿金与造石,水火可与并。并行不相害。理与气即是。 何肆求得便是那难以耳目契的“理”。 何肆想起李嗣冲曾经指点他过,力随理走,理不正,力就蛮。 如此也能得武道六品第一重的力斗境界。 现在掰开揉碎,就求一理,何肆真是上下求索,孜孜不倦。 “非理亦非气,一言透天机。” 说了约莫没说,何肆最烦这些故弄玄虚的了。 要说悟性,自己应该不算差吧? 何肆没有忘记下山前宗海师傅叮嘱的两件事:一是早去早回,二是忍住别睡。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四了,李嗣冲还是没有来找自己。 何肆心想,李嗣冲今日要是再不来的话,便要思考一下该回西郊豸山蝙蝠寺去了。 何三水在屋外轻轻敲门。 放在以前,他进自己的屋子从不事先招呼了。 还好,只是敲门,依旧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何三水推门而入。 何三水看着五心朝天盘坐床上的儿子,笑道:“在修炼呢?” 何肆点点头,“爹,又是哪个字不认识?” 何三水拿着那本《续脉经》,起初还有些羞赧老是向儿子求教,现在么,已经习惯不耻下问了。 “字都认全了,就这句,不懂什么意思,你帮我看看。” 何肆苦涩一笑,“爹,你干嘛死磕这《续脉经》啊?先学刀法或者拳经都可以啊?” 何三水摇摇头,“拳经没兴趣,刀法已经学完了。” 何肆闻言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学完了?” 何三水眉头一挑,“怎么?不信?” 何肆口是心非道:“我信……” 何三水懒得和这个小瞧自己的儿子多说什么,拿着《续脉经》,指着四大假合篇中一句“元气久氤氲,化作水火土,水发昆仑巅,四达坑阱注。”问道:“你看看,什么意思?” 这一问何肆还真就一知半解,《续脉经》前序后跋中有明确指出,晦涩之处可以触类旁通,向《景德灯街录》《参同契》等经典求证。 而那本《景德灯街录》,何肆在蝙蝠寺读过,囫囵吞枣。 其中有一首三三七七七句式的偈诗,名为《草庵歌》。 歌中有言,“问此庵,坏不坏?” 而回答是,“坏与不坏主元在。” 庵可以看作是人的身体,身体四大假合,必然坏灭。 不过何肆当时对此不求甚解,没有向寺里师傅求教,现在更别说替人解惑了。 何肆只能说道:“爹,你这是问道于盲啊,儿子也只比你多几个识字,其实还是个不学无术的。” 何三水摇摇头,叹息一声,略带嫌弃道:“当初叫你读书的时候不认真学。” 何肆无奈辩解道:“王夫子学堂也不教这个啊。” 何三水只得败兴而去。 何肆摇头一笑,学武也不容易啊。 粗鄙武人? 偏见啊! 高品武人有哪个是真没头脑的? 还真有,师伯屈正好像是挺粗鄙,耍来耍去也就那么一套《削腐刀法》。 还有老赵的无敌神拳,真俗,却恬不知耻,自诩有点内圣外王的意思,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但依何肆看,“王”是王八拳的“王”。 而朱家那老朱贼朱全生就儒雅多了,博采众长,各种武学信手拈来,若非自己是那被剖腹之人,而与他对战的是自己师伯,那一战其实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不违心地说,迄今为止,不论威势,那是他见过看过最为精彩的武人对决。 比王翡驾驭自己身体对战袁饲龙那一战还要精彩一些。 午时刚过,李嗣冲没来,刘传玉却来了。 对于这位贵客到来,何家众人还是有些拘谨的。 何肆对他却是心生亲近,恭敬道:“刘公公,您怎么来了?” 刘传玉开门见山道:“陛下有请。” 何肆闻言有些担忧,不是李嗣冲来的,而是刘传玉,是不是表明了些什么不一样的意思? 何肆现在的身子实在虚弱到有些扎眼,刘传玉一看之下,却是忽然问道:“你修炼了续脉经?”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刘传玉一看何肆身上那不太“正统”的元气流转,便知不是从自己身上偷师而来的。 多此一问道:“哪儿学来的?” 何肆如实道:“摩柯洞。” 刘传玉问道:“方便借我看看吗?” 何肆点点头,刘传玉本来就会续脉经,自己这本假大过真的伪作,如何敢敝帚自珍? 何肆还没说话,一旁的何三水便很有眼力见儿的将随身携带的《续脉经》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刘传玉点头致意,他是独臂,没办法同样的双手接过,只是面上没有一丝怠慢。 第109章 批注 刘传玉问道:“家里有笔墨吗?” 何肆说道:“有的,在我房间。” 刘传玉点点头,声音和煦道:“借用下。” 何肆连忙引路。 两人来到何肆房中,一家子没敢跟进逼仄的房间,怕打扰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太监。 刘传玉拿起粗制的泛着红光的墨锭,刚想在砚台中轻轻研墨,却发现砚台中还残留了没有及时清洗的宿墨。 刘传玉手中的墨锭一顿,轻声说道:“这可不行,宿墨作书,极易褪色。” “让您见笑了。”何肆连忙拿着砚台出去清洗一番。 再回来时,刘传玉却问道:“这段时间有好好读书吗?” 何肆不敢点头,回答道:“只看了些禅宗灯录还有佛经。” 刘传玉笑容依旧,“这样也很不错了,总归开卷有益的。读书治学,都要有模有样,文房四宝,不可轻慢。” 何肆点点头,“谨遵刘公公教诲。” 刘传玉低头翻阅起那本《续脉经》,眉头渐紧。 着书之人,真是误人子弟啊,堪称居心险恶…… 片刻之后,刘传玉将书翻到前序结束后的第一页,问道:“你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吗?” 何肆如实道:“有好多。” 刘传玉点点头,“都指出来吧。” 何肆问道:“不是要进宫吗?” 刘传玉摇头,“不着急。” 何肆也莫名放下了几分担忧,刘公公如此说,应该也不会有祸事在宫里等着自己吧? 何肆伸出手来,先是指出父亲何三水的不懂,自己半懂的那句话。 刘传玉笑了笑,用仅有的左臂拿起墨条研墨,何肆马上揽过过这研墨的活,刘传玉也不与他客套。 好墨研时细润无声,差墨研时如磨辗谷。 刘传玉只觉得那声音不堪入耳,左手持笔,是一支成色十分一般,如今名气渐衰的兔毫宣笔,蘸了些生沫的粗墨。 不怪刘传玉眼界高,何肆这边,笔、墨、砚都很一般。 名砚清水,古墨新发,惯用之笔,陈旧之纸,相得益彰。 刘传玉前身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御前勘合,票拟批朱。 对于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皆有不浅的造诣。 然后刘传玉在何肆惊诧的目光中,直接将他刚刚指出的那句话涂抹掉了。 刘传玉一脸平淡道:“好了,不用管它了,继续吧。” 何肆愣了愣,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刘公公,您这是……” 合着不是解惑,而是直接解决问题啊…… 刘传玉不答,“先继续。” 何肆有些不敢下手了,虽然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全文,但要说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那还是有些难度的。 刘传玉也不催促,反倒自己开始涂涂画画起来。 何肆见状,过了一会儿,又是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开始指出不明就里之处。 对于那些晦涩个句子,刘传玉也不是全然涂黑,而是有的画圈,有的划线,有的批注。 似乎像个老学究在批改文章。 这也是他多年批红学来的技艺。 刘传玉的一手小楷挺拔娟秀,还是左手所书,毫无藏锋,仍存几分隶意,笔势恍如飞鸿戏海,生动至极。 这一手字,是何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过了许久,刘传玉才放下手中笔杆,对着何肆说到:“我圈出来的这些内容,不用去看,划线的,可以不看,注释的,是我个人之见,仅作参考,抹掉的,都是不当之言,以后也看不到了。” 何肆早生豁然开朗之感,只是不敢打搅刘传玉落笔,这会儿打躬作揖,致谢道:“多谢刘公公指点迷津!” 刘传玉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的批注你都看得懂吗?” 何肆如实道:“差不多,不敢说全懂。” 刘传玉略带歉意地说道:“其实我本身会的《十二甲赓续法》虽然不叫《续脉经》,却是溯本求源,堪称正宗了,可惜不能教你。” 何肆摇摇头,“刘公公千万别这么说。” 刘传玉玩笑道:“这样显得多此一举招人嫌恶是吧?” 何肆连说,“不敢。” 刘传玉说道:“差不多了,那就先进宫吧。” 何肆想起上次进宫的遭遇,可谓一朝被蛇咬,小心翼翼问道:“刘公公,这次可以佩刀吗?” 刘传玉点点头,“你若放心我的话,交由我手,我帮你拿着。” 何肆直接解下龙雀大环,交到刘传玉手中。 刘传玉会心一笑。 离去之前,刘传玉惯例替齐柔检查了一下双眼。 说恢复得还不错,这对何肆一家来说,是个好消息。 两人顺着中轴大街往皇城赶路。 何肆问道:“刘公公,为什么没有见李嗣冲啊?” 何肆记得李嗣冲那句说他用心险恶,在这位正四品印绶监掌印太监面前,不敢称呼正六品仪銮司百户李嗣冲为大人。 刘传玉问道:“你更希望他来接你吗?” 何肆摇了摇头,然后想了想,又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传玉莞尔一笑,“挺好,人有亲疏远近,他的确是把你当朋友的,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至圣先师也是这么主张的。” 何肆说道:“我也很敬重刘公公。” 刘传玉忽然问道:“那陛下呢?” 何肆一时语塞。 刘传玉岔开话题问道:“读书很难吧?” 何肆点点头。 刘传玉说道:“炎离陈姓宗室家法,皇子年六岁,即就外傅读书。寅刻至书房,申刻才退,一年当中,只有元日、端午、皇帝与自己生辰共五日可休憩。” 何肆依旧点头。 刘传玉继续道:“陛下十七岁时,一度因为读书过劳,累得咳血,这些事情,是不会出现在起居注中的。老话说多个香炉多个鬼,何况是万众睢睢的天位?陛下他啊,也在努力学呢。” 何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传玉摇摇头,笑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何肆摇头不迭,“没这回事儿。” 走了几步,后知后觉的何肆忽然问道:“刘公公,李嗣冲他没事吧?” 刘传玉说道:“他受了点伤,估计要在床上躺几天。” 何肆当即满心忧虑,急忙问道:“他怎么了?” 刘传玉说道:“没事,就是打架打输了,受了点儿不轻不重的伤,你当作不知道就好,他这人啊,其实挺好面子的,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何肆沉默片刻,问道:“是尊胜楼的师雁芙吗?” 刘传玉笑道:“这是你自己猜的啊。” 那就是了…… “师雁芙是很厉害的四品吗?” 何肆心想,自己师伯屈正应该是四品大宗师中的佼佼者了,都能棋差一着,输在李嗣冲手中。 那打败李嗣冲的师姑娘的实力,该有多深不可测? 刘传玉摇摇头,语气平淡道:“也就一般。” 何肆微微错愕,他对李嗣冲的实力,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不管他的对手是不是大宗师,似乎他以弱胜强,出奇制胜,才是常态。 何肆不解道:“那他为什么会输啊?” 刘传玉替其解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切磋而已,没下死手,他们两人本来都是走得分生死易与分胜负的路子,所以点到即止的情况下,自然是手段更狠的那个人会输,不过若是那个神形兼备状态下的李嗣冲,但至少不会输得太过狼狈。” “神形兼备?”何肆恍然,“是因为我吗?” 刘传玉点点头,“他最近在你身上消耗太多心神和气力了。” 还有一半是在女人肚皮上,色是刮骨刀啊…… 何肆表露出一丝内疚神色。 正是刘传玉所希望看到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有好有坏。 关系好的,甘愿付出不求回报,情理之中。 但正是这些不求回报的付出,才更需要对方知晓。 刘传玉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什么。 第110章 高人指点 两人穿过内城,即将进入皇城之时。 刘传玉忽然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何肆不明就里。 刘传玉以传音入密的手段向那白日夜行之人传音道:“你确定要继续跟着吗?我以仅剩的左手持刀,给你一路空挡,你还是没有成功寻到破绽,如此身手,贸然潜入皇宫大内,十死无生,没必要逞强,不如就此离去。” 感受着那老者的离去,刘传玉才转过身,没有解释什么,带着凝眉沉思的何肆走入皇城。 这次的召见依旧是放在紫禁城外朝的武英殿。 刘传玉陪同何肆走入武英殿中。 何肆生怕再次听到那句,“何肆,你好大的狗胆啊!” 好在这回陈含玉只是坐在龙椅之上,高高在上,没有说话。 何肆直接行跪拜之礼,“草民何肆,见过陛下。” “起来吧。”一袭赤色龙衮的陈含玉摆摆手。 何肆起身,不敢抬头。 陈含玉问道:“吃了吗?” 何肆错愕,然后回答,“吃了。” 陈含玉又问,“吃了什么?” 何肆回答:“馅饼。” 陈含玉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属算盘子的啊?拨一下动一下。” 何肆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回答道:“吃了白菜肉馅和韭菜馅的馅饼,都好吃,不过白菜馅的淡了些,一共吃了三个,有两个韭菜馅的,现在肚子挺饱的。” 陈含玉气笑道:“何肆,你脑子没有病吧?和皇帝说这些。” 何肆心中还嘴,“你丫的才真有病!” 陈含玉修长的指节轻轻扣动黄花梨桌案,“何肆,知道今天找你来做什么吗?” 何肆摇头,态度恭顺道:“草民不知。” 陈含玉阴恻恻笑道:“你舅舅最近给我添了不少堵,我当下很烦躁啊,所以我打算砍你一条手臂送去辽东,以儆效尤,你意下如何?” 若非有过和李嗣冲在蝙蝠寺豸山亭的一番长谈,听闻此话的何肆一定又要猛然抬头,眼露惊骇了。 那句“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何肆记下了,好在他不算太不开窍,后来找宗海师傅问了全诗。 上一句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把他叫到皇宫里来砍一条手臂,这说不通……先不急。 虽然陈含玉行事从来百无禁忌,但是…… 好吧,哪有这么多但是,反正不能急,急也没用。 何肆眨了几下眼睛,努力使自己面色如常,然后抬头,问道:“陛下要我的左手还是右手?” 陈含玉面带几分惊讶,“你这练刀的,舍得右手?” 何肆当然舍不得,却是说道:“陛下所言,不敢不从。” 陈含玉转头看向独臂的印绶监掌印太监,阴阳怪气道:“刘伴伴,你帮我好好看看,眼前这忽然转了性子的何肆不会是又被什么谪仙人夺舍吧?” 刘传玉还真就上上下下打量起何肆一番,然后禀命道:“依老奴拙见,并没有。” 陈含玉调侃道:“何肆啊何肆,你虽说刀法稀松平常,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舍了右手怎么使刀?难道你还是个左利手?” 何肆说道:“草民的左手并不比右手利索。” 陈含玉点点头,“那就砍掉左手吧。” 何肆高声道:“谢陛下!” 陈含玉盯着何肆,过了许久,笑道:“何肆,你这是有高人指点啊?” 何肆自然不会出卖李嗣冲,也就没有说话。 陈含玉又问道:“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何肆说道:“不敢劳烦陛下动手。” 陈含玉转头看向刘传玉,说道:“刀给他。” 刘传玉依言上前几步,将左手持握的龙雀大环横在何肆面前。 陈含玉笑道:“一条手臂啊,齐根砍,有一点儿余下的我可要再补一刀。” 何肆不敢抬头,眉头狂跳,心道,“奶奶的,不会真要赔条胳膊吧?” 心中焦急,面上却是没有犹豫,何肆抽出龙雀大环,直接刀刃向上,夹在腋下。 事已至此,就差这最后一刀,做戏不会真做全套吧? 行百里者半九十啊,可真要削去一条胳膊才不算功亏一篑吗? 虽然一条左臂,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之物。 何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陛下,我这骨头,可硬,一刀怕是不够。” 陈含玉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在广陵朱家朱全生那里得了佛骨金身的机缘。” 何肆没有说话,如此看来皇帝也不是世事洞明的,至少他还不知道那姜素的真实身份。 陈含玉又说道:“但你不是刽子手的儿子吗?你爹好歹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啊,你就这么给他‘挣面’的,庖丁解牛学过吗?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批郤导窾,会吗?” 何肆点点头,“会的。” 陈含玉一扬手,“看你表演。” 何肆心头咒骂陈含玉八辈祖宗。 然后将右手缓缓用力,刀刃切入腋下。 见何肆面无表情,陈含玉啧啧道:“何肆,你好歹皱一下眉头啊。” 何肆这才如他所言皱眉。 疼是真疼啊,但是皇帝不开口,不敢皱眉头。 然后龙雀大环豁开皮肉,这一刀,直接切断了走行于此的手太阴肺经、足少阳胆经、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 好了,胳膊已经半废了…… 何肆继续用力,陈含玉看着他,至少面上是兴致勃勃,饶有趣味,何肆骑虎难下,好在是没有表露出一丝犹豫。 正此时,李嗣冲的声音远远传来,“差不多可以了啊,给我点面子,别叫陛下口中的高人变成误人子弟庸人。” 何肆听到李嗣冲的声音,心中一喜,却不露辞色,依旧没有停手,此刻刀锋已经嵌入了肩胛与肱骨之间的间隙。 饶是以龙雀大环的锋利,如此缓慢行刀,还是叫何肆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远处宫娥搀扶踉跄而来的李嗣冲看着并未停手的何肆,眼里流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心道,“不错,我这高人教得好,徒弟的悟性也不差。” 就当何肆用龙雀大环将手臂分离一半时。 面色苍白的李嗣冲堪堪走进了武英殿。 李嗣冲还没再说什么,陈含玉就一脸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停手吧,做戏谁看呢?” 何肆这才放下龙雀大环,左手已然全废,无力垂落着,血流如注。 何肆低着头,静待下文。 陈含玉果然笑道:“何肆,我承认你这次的装模作样没有叫我厌烦,算你有点儿本事。” 李嗣冲一旁笑道:“是我教得好。” 这时候讨乖和讨死的界限实在是太模糊了,也就李嗣冲这个太子伴当能够把握分寸。 陈含玉已有猜忌,再不坦诚相见一些,他心里的小疙瘩就要长出来了。 陈含玉扭头看向李嗣冲,一脸阴沉,“李永年,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李嗣冲耸耸肩,“因为独得陛下恩宠,所以才不敢欺君啊,难道陛下希望臣下都是些欺君罔上之人吗?” 陈含玉不再看他,却对身旁随堂太监说道:“给他赐个座。” 李嗣冲就站在原地,等着一把太师椅送来,不合规矩地摆在他站立的堂中。 然后慢吞吞瘫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这皇帝当的,死要面子,非要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会儿心里还不知怎么谢他呢。 陈含玉转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刘传玉,“刘伴伴,你去看看,那条手臂能接上吗?” 本就一直站在何肆身边的刘传玉直接将手搭在何肆肩膀,气机灌入,一番仔仔细细地探查。 然后转身回禀道:“可以的。” 陈含玉点点头,转头对自己身旁一个唇红齿白的太监说道:“元童,你去,帮他把胳膊续上。” 如今皇帝陛下身边的正红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点了点头,来到何肆身边。 陈含玉居高临下问道:“何肆,知道为什么不叫刘伴伴帮你吗?” 何肆无力摇了摇头。 陈含玉笑道:“因为元童他啊,他下手没轻重的……” 何肆默不作声,心中又是咒骂陈含玉。 这是李嗣冲教他的。 陛下骂你,别还嘴,但可以心里骂回去。 反正人心隔肚皮。 总是个被猜忌的,心里不骂,人家觉得骂了,就很亏。 果然心里骂出来也是爽的,能缓解一下憋屈。 第111章 蕴养气机 离朝建国之初便定下舆服制,凡蟒龙飞鱼斗牛不许用,并不许织。虽受赐,只许原赐,不得擅制。 这是何肆第一次见庾元童,不知道他已经年过而立了,只有身着一袭稍显僭越的赤色蟒服得体衬着十分年轻的皮囊。 在陈含玉开口之后,庾元童的应声和出现都显得十分突兀。 何肆之前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就好像他一直藏在皇帝的影子之中。 两人靠得近了,蟒服太监对着何肆腼腆一笑,说道:“可能会有些疼。” 何肆点点头,心知这应该不是一句客套话。 因为君无戏言,皇帝说他下手没轻重,无论真假,他都必须照办。 庾元童伸手搭住何肆的肩膀,何肆做好吃痛准备。 然后庾元童气机灌入,何肆眉头一挑。 疼,但不是很疼。 庾元童背对着陈含玉,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对着何肆眨眨眼。 何肆心领神会,不知这是从何而来的善意,却是不笨,原本挑起的眉头又是骤然紧蹙。 李嗣冲就坐在一旁看着,对于庾元童的态度颇为满意,也不说话。 何肆感觉一丝丝气机贯通他的肩膀的经脉。 避开了那些断裂的十二正经,依照奇经八脉的循行错综于手太阴肺经、足少阳胆经、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之间。 何肆想起刘传玉为自己注释的那本《续脉经》中的一句话,“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在人身多处相互交会,《难经·二十八难》把十二经脉比作‘沟渠’,把奇经八脉喻作‘湖泽’,因奇经八脉有涵蓄十二经气血和调节十二经盛衰的作用。当十二经脉及脏腑气血旺盛时,奇经八脉能加以蓄积,当人体功能需要时,奇经八脉又能渗灌供应。” 庾元童现在做的这一步,就是先填满湖泽,然后倒灌沟渠。 何肆心头大喜,这简直是因祸得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比起师于书,何肆更适合师于人。 何肆直接内视人身小天,地毫无负担的开始偷师。 庾元童有些感慨这少年的悟性,既没有藏私的想法也是没有办法藏私。 不过窥豹一斑,看他能学多少吧。 之前刘传玉帮助齐柔疏通双眼经络,何肆旁观,依旧窥见了一些续脉经的行气规律,现在身临其境,更不可能当局者迷,自然心开意适。 何肆的奇经八脉先是被庾元童的气机灌注,缓缓接续起来。 也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气机在何肆体内游走周天,之后又回到他的三焦之中温养内腑,催发肾所藏的先天精气化生,依赖脾胃运化水谷精气的充养和培育经脉。 几次运转之后,何肆竟感觉到庾元童的气机在自身不断调动脏腑,开始尝试蕴养气机。 这叫何肆心头大震。 毕竟蕴养气机是他一直苦求不得的事情。 自从学会了霸道真解,沾染上血食之后,属于自身的气机就再也寻不见了。 这一直是何肆的一个心结。 营、卫、宗、元,四气纠葛,称作气机。 其中营气属阴,与血共行于脉中,又称“荣气”,同样是来自脾胃运化的水谷精气,贯五脏络六腑,营运于全身,化生血液。 故而合称“营血”,又因为营阴卫阳,亦称阴血。 阴血录就是主炼气机中的营气,一阴一阳谓之道,同时兼顾卫气。 营行脉中,卫行脉外。营中有卫,卫中有营。 营卫之气的运行,阴阳相随,外内相贯,并行不悖。 如今何肆体内元气,营气、卫气三者俱显,弊端自露。 正是那宗气! 直接证实姚凝脂的推测无误。 宗气积聚膻中,是肺腑吸入的自然界清气和饮食物中的水谷精气在肺气作用下化生而成的。 而何肆那本续脉经有言,食少多进气。 何肆渐渐明悟,他曾经被王翡夺舍,与袁饲龙一战跌落京越大渎。 当时性命奄奄一息,岌岌可危。 被宗海师傅裹挟,以大神通强留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苦修五年,在自身臭肺魄未能完全化血的前提下,强行跻身踵息小长生的境界。 当时是闭门造车,无可奈何,心神感悟虽然够了,人身却只在现世度过几个弹指时间。 故而竭泽而渔,留下不小的后患,导致宗气不显。 如今,何肆仿佛看到一条救赎之道,就在那续脉经中。 庾元童借助何肆身躯,蕴养四气,糅成气机,叫他自给自足。 属于老师傅做法,原汤化原食,力争不留一丝弊处。 何肆感受着四气一点点搬运汇聚在一起,渐渐形成那半丝半缕纯粹无色的气机。 何肆打了个颤,险些热泪盈眶。 李嗣冲看在眼里,却是假模假样调侃道:“有这么疼吗?至于掉金豆子?” 何肆充耳不闻,心神全部沉浸自身,任由庾元童掌控他的五脏六腑。 只剩一个念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多看多学! 庾元童引导何肆体内新生的孱弱气机按照窍穴游走几圈,细流又是不再凝合,分裂成四股,化作营、卫、元、宗四气沿着何肆体内十二正经各自前行。 聚散之道,寻常武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何肆很难不相信庾元童这是在现身说法。 联系他之前向自己释放的善意,何肆迷惑了。 他却是个贱骨头,对于不知缘由的善意,只会受宠不起,心中不安。 不过还是努力摒弃胡思乱想,专心偷师这行气路数。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何肆不疑有他,直接任由庾元童掌控他的五脏六腑经脉,只是用心感受着那四股细流在经脉中的行气路线以及如何使四气交汇,糅成气机。 对于寻常人来说,蕴养出气机,不需会,近乎本能。 这似乎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对于身体几乎“死去活来”的何肆来说,却是戛戛乎难哉。 庾元童的手段没有太过温和,因为行气再慢些就该被陛下看出端倪了。 而何肆只希望这位样貌年轻的庾公公能行气慢些,再慢些。 他完全可以承受那份痛苦,只是想要多学多看几遍而已。 奈何这续脉经真是神异,不过两刻钟时间,何肆胳膊上被龙雀大环削断的经脉就尽数接续了。 而且,身上还留了几口气机。 不是庾元童的气机残留,是真真正正属于何肆本身的。 这是对何肆最大的宽慰了。 对于舍去血食之后的那份没有气机傍身的不安,再无任何迷茫。 这份人情,欠大了。 第112章 卖国巨贼 “好了。” 庾元童负手而立,对着何肆微微一笑。 何肆则是还有些意犹未尽,回味着体内余韵。 这一次几乎断臂之后的续脉,抵得上他埋头读书三年五载。 也是感觉到自己的左臂除了外伤严重,此刻经络已经尽数衔接彻底,恢复如初。 加之本身就有的锁骨菩萨赐下的机缘,也未曾伤到骨骼,这条左臂,只要多用宗气蕴养疗伤,几日时间就能完全康复。 何肆抬起双手,十分灵便,朝着庾元童拱手致谢道:“多谢庾公公施以援手。” 庾元童赶紧侧身避开。 一旁的李嗣冲则是撇嘴说道:“刚说你小子这次还算聪明,怎么这下又犯起蠢来了?你该谢谁?” 何肆瞬间醒悟,又是对着陈含玉行跪拜大礼道:“多谢陛下!” 陈含玉点点头,面无表情道:“继续跪着。” 何肆低眉顺眼,有心无口,又骂他几句。 陈含玉转头看向坐没坐相的李嗣冲,说道:“看样子你身体恢复的不错啊。” 李嗣冲拱了拱手,“有劳陛下记挂,已经好多了。” 陈含玉不咸不淡说了句,“你这个老师,还当上瘾了?” 李嗣冲笑道:“为君解忧。” 至于陈含玉言语中的敲打,其实是那句“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李嗣冲只当没听见。 陈含玉又是转头看下跪着的何肆,说道:“何肆,看样子李永年是把你当真契弟了,你可要感念他这一片良苦用心啊,将来和那温玉勇相处起来,也要懂些礼数,少些争风吃醋,朕祝你们和松萝共倚、宜室宜家。” 陈含玉瞥了一眼李嗣冲,“也祝你每次‘盘肠大战’,都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闻言,何肆与那李嗣冲的面色齐齐都变得难看起来。 刘传玉只觉得腌臜之言不堪入耳,无奈摇头,出声道:“陛下,天子无戏言!” 陈含玉对于这位刘伴伴是真比老父亲还尊重,真就不再口出恶言。 刚想对身旁负责修起居注的起居郎使了个眼神,却发现这个家伙还算识相,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了,一脸老神在在,无所事事。 陈含玉一伸手,庾元童送去一块厚织的被称为“锦中之冠”广陵云锦,披在陈含玉右臂之上。 陈含玉一吹口哨,隔着黄琉璃瓦歇山顶都能听见一声响喝行云的长唳。 一只通体雪白点缀灰羽的矛隼从大开的正冲贯而入。 落在陈含玉右臂。 陈含玉看着何肆,说道:“么凤,你也见过几次了吧?” 何肆点点头。 陈含玉说道:“它为了寻你回京,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重新介绍一下,它现在是大离凤毛麟角的超品存在,一等侯爵兼云骑尉,爵号‘翀举’,你见个礼吧。” 列侯封爵非人之物,上一次如此儿戏,还是前朝的那位太祖,将柿子树封为“凌霜侯”。 何肆却没有一丝犹豫,又是对着那滑稽至极的“翀举侯”行大礼。 陈含玉对何肆的态度挑不出毛病,只觉得甚是无趣。 他一抖手,么凤展翅高飞,忽然问道:“何肆,你知道离朝百姓一亩地的田赋是多少吗?” 何肆摇摇头,“不知。” 陈含玉嗤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南北各地各不相同,依照谷物质量和地区远近,每石谷物折银从半两至二两不等。如今北狄作乱,为筹措军饷不得已加派田赋,每亩加派三厘五毫,除兵荒蠲免,今年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 何肆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陈含玉又问,“你知道离朝一年用来戍边辽地的粮饷是多少钱吗?” “不知。” 何肆依旧摇头,却是有隐隐些不好的预感。 “整整三百万两雪花纹银啊。” 陈含玉左手一拍桌案,怒道:“何肆,你知道你舅舅在辽东做什么生意的吗?” 何肆已经不敢摇头说“不知”了。 陈含玉叱骂道:“卖国巨贼!他居然敢在边关倒卖马匹铁器,还敢在北狄放翰脱钱!” 何肆有些哆嗦,心道,“这就是闻人官家说的正经鲁商生意?” 其实陈含玉只是为了敲打何肆,难免有些夸大其词,只说齐济在边关的卖国行径,却是没说有齐济在,辽饷多大的窟窿都能填上,不至于叫那些边邑重镇自给自足,兵备废弛。 陈含玉真正不满的,是齐济在辽地三大塞王之中左右逢源,其中与项王陈垄项的关系密切,炎离陈姓血脉凋敝,如今戍边三位有两位都是异姓王。 这也是内阁日日上书恳求陈含玉努力赓续血脉的原因。 说来可笑,纵观史书,从来只有大臣害怕“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却没有如此关心皇帝如何延续国祚的。 不过等陈含玉真正开枝散叶,皇嗣成长起来封王出镇边关,各自领兵开府置僚…… 只能感叹时不我待啊。 还有一位亲藩是便是陈含玉叔族辈的项王陈垄项了。 陈含玉甚至怀疑这齐济本就是陈垄项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曾经建藩于西北府凉道的项王,如今已经如愿以偿地出镇关内道大宁府。 这点,他不得不防。 陈含玉还是太子的时候,李永年就潜伏在府凉道项王三大护卫中做一枚小小暗桩。(见第二卷,第142章 挽弓射雕) 面对陈含玉的呵叱,何肆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在想,如果陈含玉所言属实,那自己一家的脑袋可都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 没承想陈含玉的态度忽然转变,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只是笑道:“你那舅舅真是个生财有道的,我都佩服他的生意经。” 何肆茫然抬头。 陈含玉拍拍手,两位随侍赶忙从案上拿起一张宣纸,展现何肆面前。 四个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居仁由义”。 陈含玉问道:“你看看,这字怎么样?” 何肆不知道陈含玉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能迫使自己静心,装作认真地去看那四字楷书。 何肆搜肠刮肚,想到了“方圆兼施,雍容典雅”八字。 然后却是想起李嗣冲的申饬,切忌自作聪明。 便如实道:“陛下,我看不出好坏。” 陈含玉点点头,说道:“也就一般般,画龙画虎难画骨。” 这是文华殿大学士仇富模仿他的笔迹写的。 定制的蓝底鎏金大匾好几日前已经送到江南越州杨氏镖局了。 陈含玉说道:“朕叫人送了块牌匾去江南的杨氏镖局,就是这四个字。” 何肆闻言不禁眉头微皱。 陈含玉笑道:“别紧张,是好事,我也帮你向镖局报平安了。” 何肆没有说话。 刘传玉一抬手,“起来再说,赐座。” 随侍又是搬来椅子,何肆却是如坐针毡。 陈含玉问道:“你不好奇杨氏镖局的近况吗?” 何肆遂他心意说道:“好奇。” 陈含玉却忽然叹了口气。 何肆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第113章 玩人丧德 陈含玉看何肆终于不复冷静的脸,露出几分真笑,这才有意思嘛。 他带着几分和颜悦色,轻声说道:“别紧张,我叹息是因为我刚刚把么凤放走了,它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可不是随便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知道江南离京师有多远吗?车马最短要走两千五百多里路,而么凤飞天,只要两千二百里,四天时间,江南的消息是么凤带回来,你不得谢谢它?让一位超品一等翀举侯为你传书送信,这面子,够大了吧?” 何肆实在是受不了陈含玉这番“捉弄”,但又是只能起身对着大门作揖道谢。 陈含玉说道:“杨家很好,最近还有一桩喜事,你要听听吗?” 何肆点点头。 陈含玉笑道:“杨家要添丁了,总镖头杨元魁要做曾祖了。” 何肆变色一变,添丁!? 难不成是…… 何肆坐了回去,双手握住扶手,有些发颤。 陈含玉见何肆这又惊又喜的表情,似笑非笑道:“瞧你这激动的样子。” 何肆看着陈含玉的眼睛,有些希冀。 陈含玉嗤笑一声,“不是你的,是你舅哥的小妾怀了。” 何肆闻言表情僵滞在脸上。 陈含玉破天荒带着几分宽慰道:“行啦,你才多大?就想要孩子了?以后早晚会有的。” 这话又是含蓄地喂了何肆一颗定心丸。 以后…… 何肆不禁感叹这上位言语,果真如李嗣冲所说那般高明,轻易就能将他的心神玩弄股掌之中。 陈含玉又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给杨氏镖局赐匾吗?” 何肆只得点头,“好奇。” 陈含玉说道:“算是一份庇护吧,毕竟江南是越王的封邑,因为那杨宝丹的缘故,杨家也算明里暗里得罪了越王世子陈祖炎。” 何肆赶忙道谢。 陈含玉又问道:“你还记得广陵道宁升府的朱黛吗?” 何肆被陈含玉言语里的跳脱完全捏着鼻子走。 从他舅舅到杨家再到朱家,就像下棋对弈,棋高一着,便能叫对手束手缚脚,何况是面对心性尚算稚嫩的何肆呢? 还不是手拿把掐? 只能说今天驯服样子的何肆,叫陈含玉满意,却又不大满意。 何肆点点头,“记得。” 陈含玉说道:“她现在住在钟粹宫,择日便要封妃。朱黛当初仰仗杨元魁相护回到广陵,朱黛现在是我的女人,你现在是杨氏镖局的女婿,咱们之间,还真有几分八竿子打不着的香火情,我这人,有恩必报,杨总镖头因朱黛折了一条手臂,之间的腌臜算计,祸水东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总之他这个替罪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是朱黛念着杨老镖头的好,向我求的牌匾,我慨然应允,至于朱黛封妃之后,我会叫她回广陵宁升府省亲,不顺路也会去杨氏镖局拜会的,再之后,这天下十三大镖局,杨氏就该成执牛耳者了,种甚因,得甚果,这是杨氏应得的,至于你和朱家之间的小小嫌隙,不如我当个和事佬,就此一笔勾销?朱家以后也是皇亲国戚了,这点面子总要给我的吧?” 何肆久久没有回答,肚里默默消化这番话。 陈含玉也不催他,呷了口茶,自己渴了,便也给李嗣冲与何肆赐茶。 何肆抿了一口还未建立贡茶院,由江南织造孙善文搜寻而来的极品紫笋茶,却是食不知味。 陈含玉这才问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何肆别无他法,只能说道:“全凭陛下处置。” 陈含玉有些满意他的识相,自己的态度也变好几分。 “何肆,我命人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说了你的近况,她挺放心的,然后嘛,有一份她亲笔的家书,现在我手上。” 何肆直接起身,跪伏下去,“求陛下将家书赐下。” 陈含玉点点头,“这是自然,不过有言在先啊,家书内容我已经看了,你可以在心里骂我几句,我不介意。” 何肆摇头,“不敢。” 陈含玉使了个眼神,随侍立刻为何肆送去一封已经拆封过的信笺。 陈含玉一摆手,大大方方道:“你先看吧,没事儿。” 何肆坐回原位,没有忤逆陈含玉的意思,当即取出信笺看了起来。 看《续脉经》都是一目十行的何肆,读起这封杨宝丹亲笔的家书,却是逐字逐句,仿佛丝毫不怕叫陈含玉久等。 陈含玉见他读得认真,掀唇一笑,阴阳怪气道:“少女怀春,真是大胆,字里行间,拳拳爱意,殷殷期盼,若非是仓促书成,再添几分文采,比《诗经》中的《野有死麕》也不遑多让了。” 何肆握着信笺的手微微一抖。 《野有死麕》,这首诗何肆学过,“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曾被王夫子说是淫诗。 刘传玉开口不轻不重叫了一声“陛下……” 陈含玉只得悻悻然住嘴。 然后传音入密道:“刘伴伴,你还把我当孩子啊?换作我老爹在这个位置,你可从不多言的。” 刘传玉同样聚音成线回应道:“若是太上皇如此作态,老奴也会申饬的,玩物丧志,玩人丧德,天子失德,获罪于天。” 陈含玉没有继续传音,只是心里说道:“咱可不兴天人感应这一套!” 何肆看完全部内容,将信纸放回信封,塞入自己怀揣,面无表情。 陈含玉对着何肆说道:“我这人向来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不绕他个七拐八拐的,总好像显不出我的聪明才智,但对于你这个不怎么聪明的戅头,江南话是这么说的吧?反正杨宝丹给你的信里是这么叫你的……” 何肆眸睑微垂,不动声色。 李嗣冲见状,摇了摇头,觉得心累。 天子没有当天子的样子,凡氓没有做凡氓的觉悟。 第114章 圣人之盗 陈含玉继续道:“但对于你,我就直来直去了,那女娃盼着你回去呢,还是拖家带口的回去,已经在置办宅院了,何肆啊何肆,除了那杨宝丹长得磕碜些,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可惜了,江南你去不了,你哪儿也去不了,你只能好好待在京城,不仅是你,你这一家子,都一样。” 何肆沉默许久,轻声问道:“是因为我舅舅吗?” 陈含玉笑了笑,“不算太笨。” 何肆似乎自言自语道:“所以我舅舅这么多年一直是个自了汉,没有孩子,所以这么多年,他只来过京城两次……” 陈含玉自然听见了何肆的话,却略带几分残忍地笑道:“你舅舅要是有了孩子,你们这些姐家亲戚,不就不值钱了吗?” 陈含玉笑道:“好一个郗家庭树,舅甥情深啊,何肆,你还真有一个好舅舅啊。” 何肆不懂什么是郗家庭树,却不妨他听懂陈含玉这一语道破的“金玉良言”。 自己这一家子放在京城,天子眼前,大概就是人质吧? 将王子或世子等出身贵族之人留质以表忠款,自古有之。 只是没想到何家这小门小户的,也能得此“殊荣”。 想来也是,若非齐济是个无妻无儿的自了汉,仅凭一个“初嫁从亲,再嫁由身”的“外人”姐姐,还真不一定能叫他跌脚绊手。 可若是齐济真心想要娶妻生子,过上阖家欢乐的生活。 辽东不说天高皇帝远,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个陈含玉口中的呵叱的“卖国巨贼”? 他能有什么顾忌?似乎皇帝也真拿活着的他没办法,当然,想杀他也不难。 只是代价有些大。 至于何家的处境如何还真难说,若是因为显得无足轻重而不被牵连,似乎有些痴人说梦了。 委实分不清谁是谁拖累了谁。 许是互为因果。 陈含玉笑吟吟道:“何肆,就别想着什么‘人生只合住江南’了,好好待在京城吧,一家人都好好的,虽说‘居京城,大不易’,但你们何家这些年也算扎根帝京,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五口,不也其乐融融?到时候和你那待年媳姐姐成婚,争取三年两抱,八九年功夫五男二女,也是羡煞旁人啊。” 何肆低头不语。 李嗣冲也不会堂而皇之地给何肆传音,怕被人听去。 毕竟除了那位皇帝陛下,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比自己高多了的高人。 陈含玉这颇为粗浅的挑拨离间,以何肆的脑子,不应该看不出来的,许是当局者迷,也可能是之前的言语环环相扣,张机设阱,叫他不知不觉堕其术中。 只是陈含玉的性子虽然好玩、爱玩,但也从来懒得在不值得的事上浪费精力。 陈含玉继续循循善诱,“至于那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要不要我帮你把她请来京城吧?老黄历中十三大镖局如今名存实亡半数,我记得京城附郭之一的太平县好像就有一家定远镖局吧?不如以后就改姓杨吧,到时候齐人之福照享受。” 何肆可不觉得陈含玉是一片好心,摇头低声道:“不用,她留在江南就好。” 陈含玉摇摇头,颇为惋惜道:“那可真是拆散鸳鸯天各一方了。” 何肆只觉得此话尤为刺耳。 皇帝大手一挥,如驱赶蚊蝇般,“既然如此,没事的话你就先退下吧。” 何肆起身,刚要行礼告退。 李嗣冲忽然捂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何肆停下动作,转头看向李嗣冲,眼神先是担忧,后是迟疑。 陈含玉无奈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太子时候亲自挑选的伴当,如今自己当了皇帝,他还是这般没大没小的样子。 好在他还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帝,远不到背弃旧交的时候。 李嗣冲也是看着陈含玉,面色是真有几分苍白染着红晕,一脸无辜道:“我受伤了,咳几下不过分吧?” 陈含玉轻哼一声,“李永年,你的伤势我已经叫太医看过了,只是受了点硬伤,不是痨病。” 李嗣冲也就不再多言,摸着口鼻瑟缩在椅子里装虚弱。 何肆终于确定这是李嗣冲给他的暗示,于是将原本的行礼告退改为行礼求告。 何肆低头,语气诚恳道:“陛下,草民斗胆,有一事相求。” 陈含玉明知故问道:“说来听听。” 何肆直言道:“陛下,草民曾在江南贺县被一只老鼠啃食掉左脚小趾,如今体魄不全,草民想要回我那根断掉的脚趾。” 陈含玉眉头一挑,是真好奇道:“要回去做什么?难道你还有生残补缺、断指重续的本事?” 何肆没有隐瞒,如实说道:“落魄法中有雀阴魄化血之法,许是能够生残补缺,但只有一次机会,而且修行落魄法,魂魄不全,没有来生的。” 陈含玉眼神忽然飘向一旁束手而立,缺了一臂的刘伴伴。 这位趁着李且来一人凿阵北狄二十万大军的机会,舍太上皇而去,一人应对三位三品武人的围剿,杀一人,与其中一人互换一臂。 如此战绩,委实也有不切实际了,叫人不得加以怀疑。 况且都说主辱臣死,这位从龙之侍却留下太上皇“北狩”,以残躯逃回大离,委实是死罪死罪。 一个三品武人对于大离皇室而言或许弥足珍贵,但离开太上皇只剩四品守法境界的刘传玉,其实算不得如何重要。 不过别说陈含玉知道太上皇的用心良苦,即便刘传玉或者说那刘喜宁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陈含玉也能容他。 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刘伴伴啊。 能再见他已经是件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若是刘伴伴能有两只手,那就更好了 陈含玉转头看向刘传玉,“刘伴伴,你听见了,生残补缺的本事诶,你要学吗?” 刘传玉一脸淡然,平静说道:“陛下叫我学我就学。” 陈含玉无奈道:“我好好问的。” 意思是你好好回答。 刘传玉便摇头笑笑,“只是少一条胳膊,问题不大的。” 陈含玉点点头,对着何肆不咸不淡道:“你的脚趾没了,顽固不化的死老鼠倒是有一只。” 何肆问道:“可以把那只老鼠赐给草民吗?” 陈含玉反问道:“你要那东西作甚?” 何肆如是回答道:“草民身上的血食绪余已经差不多被李大人祓除干净了,但李大人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那根脚趾上的绪余,就是那一篑。” “我只是有些好奇,脚趾都已经被老鼠吃掉了,和你本身还有什么联系呢?” 何肆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含玉看了一眼李嗣冲,这家伙已经开始装作半昏半醒了。 陈含玉对着何肆笑道:“我这人奇技淫巧、古玩字画、花鸟鱼虫都爱,可也不会把一只死老鼠当成宝,可惜我确实是拿不出来,这你就要问么凤了,毕竟那只老鼠是它千里迢迢衔在口中飞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被它藏在哪里。” 何肆无可奈何也只能恭请道:“草民斗胆,烦请陛下把翀举侯再叫回来。” 好像他真能从那不通人言的么凤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陈含玉翻了个白眼,“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它桀骜得很,不是我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这明摆着是叫何肆碰软钉子。 何肆低声下气道:“陛下,您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 陈含玉勾唇一笑,问道:“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要写道德五千言吗?” 何肆摇头。 陈含玉一脸讥讽道:“因为老子乐意。” 何肆点头,舒了口气,淡然道:“陛下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也就只有那等不通人性的扁毛畜生敢不遵从了。” 李嗣冲捂住嘴巴的手掌上移,盖住眼皮。 没脸看。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这徒弟,纯白教…… 陈含玉看着何肆一言不发,许久,忽然笑了出来,“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何肆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永年,你还得多教教他。” 李嗣冲没有搭话,陈含玉冷笑道:“好一个口含天宪!何肆,你说么凤它是扁毛畜生,那你是什么?无毛畜生嘛?你这落魄法什么时候才会对我和盘托出?我不说你就装作不知道是吧?” 何肆直言道:“落魄法是我儿时梦中所得,但我最近又做了个梦,便是说不能将完整的落魄法交给任何人。” 陈含玉毫不掩饰脸上威胁的神色,“我从不觉得作为皇帝,世间万物就都该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比别人会投胎而已,可惜这落魄法,我还真就志在必得,所以我之前说的不会强买强卖,这是假话,咱们相互给对方一点体面不好吗?毕竟真到最后,我丢掉的只是面皮,你能失去的……可就多了。所以我问一句,我若是非要呢?” 何肆沉默了,他从未有一刻时间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过,以前经历生死,不过一条性命,何肆怕死,但死到临头,总有一股悍然不顾的凶性。 死就死了,不会因为他怕死,不想死,他这条并不矜贵的命就会一直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何肆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豁出性命来与人厮杀,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死了,应该的,活着,就算赚。 而现在,全家人都在京城,生死不过眼前这皇帝的一个念头。 何肆怕了,因为坚持一个完全记不得的梦,何至于此? 不值当。 半晌后,何肆泄了一口心气,颓然道:“那就给。” 陈含玉拊掌而笑,“真是个客气当福气的贱种!非要叫我落个无德强抢的名头是吧?” 何肆没有说话,比他先一步皱眉头的是刘传玉。 陈含玉却是说道:“道家有言,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创制礼乐,制定道德规范,以维护等级制度,于是“大盗”们个个觊觎更高的权位,都想连同礼乐一起窃为己有。我也是圣人,怎么可能不行盗?别说我,就是整个大离朝,也不是被那群刁民叫了百余年的‘入室盗’?何肆啊何肆,你想开些,毕竟投胎是门技术活儿,你羡慕不来,强买强卖,又不是不给好处的,大不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何肆还未将落魄法和盘托出,自然也没有实际的人情,故而在陈含玉看来,是以要挟态度说道:“我要举家迁居江南。” 陈含玉冷笑道:“给你脸了是吧?” 何肆伸手,作索要状,“那把我的东西还我。” 陈含玉这才点了点头,“不错,以退为进,我允了,再叫李永年帮你将这身子彻底洒扫干净如何?” 何肆行礼,咬牙道:“谢陛下!” 不需陈含玉说话,头转一半,庾元童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带回一只精巧的漆盒。 陈含玉接过漆盒,直接打开。 里头真是静静躺着一只好圆润的老鼠啊,不知道还以为是一颗椟中明珠呢。 陈含玉说道:“其实我真不知道这老鼠藏在哪里,是元童寻来的。” 这话不是对何肆说的,而是对刘传玉说的,毕竟他刚刚申饬过自己“天子无戏言”。 陈含玉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捏起鼠尾,抛了出去。 无声无息,电光石火间,一只矛隼从大门飞入,一下抓住了这只老鼠,振翅减速,掀动桌案上那盏色泽带紫,其形如笋的紫笋茶。 陈含玉抬起还未来得及缠绕云锦的左臂,被么凤单爪抓住。 么凤锐利的眸子透露几分拟人的不满,对着陈含玉发出“吓”声。 陈含玉那身以通经断纬的缂丝和平细匀光的京绣制成的龙衮自然勾丝破洞。 对此陈含玉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么凤,别闹,你可知飞鸢啄腐鼠,凤凰见之悲且羞的道理?” 么凤仰头,眼神阴鸷,畜生怎么会听得懂人的道理? 陈含玉轻轻抚摸么凤羽毛,忽然手掌如同铁爪,一把钳住么凤头颅,将其拎起,悬空振翅。 陈含玉伸手从它爪中扯出那只滚圆并不腐化的老鼠,随手扔在何肆面前。 何肆弯腰捡起那只死老鼠,直接张嘴,塞入口中,带毛吞了下去。 好像被茹毛饮血的不是鼠肉,而是陈含玉一般。 陈含玉将手中么凤放开,么凤唳声幽怨,振翅而去,绕殿飞旋。 看着何肆蛮夷不食火者的举动,陈含玉微微皱眉,带着些嫌恶道:“你吃这玩意儿干啥呀?够恶心的。” 何肆却没有感到一丝膈应,这数月未曾腐烂的鼠尸,在被何肆吞入腹后,却是瞬间开始融化。 周天火候,取坎填离。 明明早就不能自主运转的霸道真解忽然故态复萌,眨眼间融成一颗米粒大小的血食。 本来假手于庾元童而发生的几口气机,也是瞬间被其吸引,体内似乎刮起一阵抟风,红丸将那无色的气机牵扯缠绕在一起,一息百转千回,染上一丝红晕。 何肆瞬间精神抖擞,却也迸发出一股极端的饥虚。 好像饿了三五日一般。 何肆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这种感觉何肆体会过,上次在蝙蝠寺,李嗣冲握住他的手,叫他感同身受一番饿鬼之苦。 现在这份饥需只是来得突然,若论难捱的程度,其实小巫见大巫。 何肆咬牙拄着龙雀大环支着身子,默默忍受饥虚。 那是一种只要享受血食就能即刻恢复的直觉,再看眼前从皇帝到随侍都是武人,似乎都变得甘旨肥浓起来。 何肆摇摇头,甩掉这种恐怖的想法, 同时何肆也清楚的知道了腹中那颗米粒之珠不过是回光返照,急需血食的充盈蕴养。 否则便要沦为一颗再无灵性的血食。 李嗣冲虽然无法内视何肆体内情况,却是对此早有预料。 霸道真解若是真这么好摆脱,他也不会现在还深受其害了。 好在事不过三,现在何肆体内的红丸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要何肆能够挨过这一阵子“饥则食之”的本能,那无根红丸自然坏灭,散作周身,再来几遍简简单单的抽丝剥茧也就差不多了。 何肆不懂,地、水、火、风是体,成、住、坏、空是性。 体性一对。 之前姜素或者宗海师傅的手段,都是助他稳住自身的成住坏空,因为那时候何肆的体内已经没有红丸了,只能聚拢霸道真气,稍稍阻滞坏灭成空的发展。 而李嗣冲能为何肆做的,就是将血食之祸从他人身的地水火风中完全抽离。 《金光明最胜王经》有言道:“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 李嗣冲不算深谙佛法就精意,但有时候,治本还不如治标。 陈含玉看向李嗣冲,饶有兴趣道:“永年,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李嗣冲回答道:“说易行难,总而言之,就是再把他腹中的红丸弄出来就好了。” 陈含玉眼中精光一闪,“怎么弄?剖出来?” 何肆抬头对上陈含玉那跃跃欲试的眼神,这回是连暗自咒骂的心力也没有了。 李嗣冲笑着摇头,“倒也不失为一个笨办法,但有我出手,哪用得着如此粗鄙手段?” 陈含玉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心知肚明自己想法,却故作愚钝的李嗣冲。 李嗣冲却是看向何肆,陈含玉无非是想叫何肆吃点苦头,不过剖腹而已,小场面。 李嗣冲问道:“何肆,眼前两条路,一个是我现在直接帮你把腹中红丸拿出来,不用剖腹,也不难受,就像第一次在溪川县胡府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想来应该是那宗海和尚的手笔,所以除了我,他也可以帮你,至于谁的手段更高明,真不好说,我只能说他第一次做得就挺一般的,但难保第二次不会更有经验,而我,真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至于二条路,就是这段时间你一直体会的缫丝手段了,想来你也感受到了,你肚里现在这颗红丸,并不持久,等这可红丸自然坏灭,我再来祓除绪余,只是会痛苦些,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你自己选,都有可能助你脱离血食之祸,但显然是第二种更稳当一些。” 何肆毫不犹豫道:“我选二。” 李嗣冲点点头,故意提高些音调,“那你可要遭老罪咯。” 陈含玉闻言轻笑一声,“李永年,你不用说得这么刻意,我耳朵不聩。” 李嗣冲呵呵一笑,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了,都是一撅屁股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的存在。 陈含玉看向何肆,说道:“何肆,现在你该放心了吧,我帮你解决一桩祸事,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 何肆说道:“陛下您吩咐。” 陈含玉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被山南道反贼占领的骊龙城现已收复,那贼首你应该见过的,自称圣公何汉臻麾下无畏大将军的李密乘,现在正在仪銮司诏狱之中,我打算判他凌迟之行,两千四百刀,时值秋罚,正正好,何肆,你爹何淼好歹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我本来打算钦点他去行刑的。” 倒不是陈含玉宽仁,没有给李密乘定下三千六百刀少三刀的极刑,而是如今的李密乘就剩下一副躯干和头颅了,真剐不出这么多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能太为难刽子手了。 何肆闻言说道:“陛下,我爹上月中已经向衙门请辞了。” 对一个刽子手来说,杀人过百,真是个天大的忌讳,传闻都是要断子绝孙的。 若只是杀人一百,何三水还能自我安慰一下没破百,但一百零一人,委实是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陈含玉对此并不意外,点头道:“我知道,他好像才四十六吧,这么快就杀人过百了?也对,今年问斩的人是有些多。你们这捞阴门的营生本来也是一脉相承的,刚好父辞子替了。我之前请你加入仪銮司,你拒绝了,也好,别整天不务正业的当流氓,以后就挂职临昌县衙,当个刽子手吧。” 何肆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过成为一个刽子手的命运。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肆也只能乖乖认命,而且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准备的,说什么真心抵触,那就有些假了。 何肆在斫伐剩技中学过掠脂斡肉一招,也观刑过何三水凌迟犯人,其实不怵凌迟,但是何肆还是开口道:“陛下,我不会凌迟。” 陈含玉眉头一挑,“你爹他没教你吗?” 何肆摇摇头,“还没有。” 陈含玉嗤笑道:“你爹这次请辞还把手艺都还回去了啊?你回家跟他学呗,他只是不当刽子了,又不是死了。” 何肆没敢抬头看陈含玉,极力忍耐着怒火。 李嗣冲只觉得头疼啊,想着回头要不要问问何肆的生辰八字。 这两个人,似乎真还有些八字不合,相冲相克的味道。 第115章 面子 陈含玉又说道:“时间我已经定下了,就定在八月十四,你这几天好好练练刀法吧,反正规矩你也知道的,犯人受刑头三天死了,刽子连带。” 何肆咬牙从嘴里撵出“遵命”二字。 李嗣冲适时站起身来,身躯摇摇晃晃的,行了个病恹恹的礼数,“陛下日理万机,国务繁重,我就先退了,我这身子估摸着还要卧床再养两天。” “那你无召入宫,就是为了凑个热闹?” 李嗣冲心道,“呵呵,没有我兜得住个屁!” 陈含玉冷声道:“回去休息吧,狱讼稍简,国务少闲。许是仪銮司之中上行下效,都如你这般渎职,才叫我这皇帝如此辛劳。” 李嗣冲点点头,“惶恐惶恐,死罪死罪,那臣便不回家躺着了,这就回仪銮司,力求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李嗣冲的脊背更加佝偻了,面色涨红,身子颤抖,似强忍着不咳血一般。 何肆看了又心惊,又心忧。 陈含玉却是知道他在装模作样,一挥袖子,骂道:“滚蛋!” 李嗣冲却是厚颜道:“身上有伤,先欠着,下次再滚……何肆!你来扶我一下。” 何肆上前几步搀扶住李嗣冲。 刘传玉递回龙雀大环的刀鞘。 陈含玉没有说话,任由这两人自作主张。 李嗣冲倚靠着何肆走出武英殿,还没过十步,当即甩开何肆的手,抻展身子,一身骨节“噼啪”作响。 李嗣冲的面上肉眼可见红润几分,哪有一点重伤的样子? 何肆微微错愕的同时莫名想到了第一次在荣旺客栈见到那季白常,他俩的开展脊背的姿势倒有几分相像,估计是一个架子。 有点说头,好像叫什么龙脊一开,肾气自然来。 何肆小声问道:“李大人,你没受伤?”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别胡说,我当然受伤了。” 何肆低声说道:“要不我还是扶着你吧,好歹装出皇宫再说啊。” 李嗣冲挺直腰杆,“不装了,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是给你台阶下?我是给里头那位找台阶呢,我今个要是不来……算了,也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还有一个元童在呢,不过他脸皮薄,做事没我这般没脸没皮的。” 何肆一懂半懂,问道:“所以庾公公才给了我天大的好处?” 李嗣冲笑道:“知道你还不偷了乐?进宫一趟,东西要回来了,还得了好处,不过挨了皇帝一顿骂,要是我,我愿意天天挨骂。” 何肆苦涩一笑,没有说话。 李嗣冲说道:“元童他从来就是陛下的忠狗,比我忠多了,陛下要是不点头,他可真是一毛不拔的,初次见面,他凭什么费心费力地救你、教你?你刚才就谢错人了,算是不知者无罪,可你现在要是还不愿承认陛下待你其实还是厚道,那就是你的不厚道了。” 何肆有些回避这个问题,问道:“庾公公是什么境界啊?” 李嗣冲直言道:“三品。” 何肆低声道:“厉害了。” 李嗣冲点点头,“是厉害。” 毕竟从龙之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挨一刀那只是最轻的要求。 皇宫中的寺人哪个不是挨过一刀的? 李嗣冲不羡慕庾元童,因为羡慕不来,他连最简单一个坎都迈不过去。 他好歹五寸三分不含头呢,真不小了。 何肆说道:“和师爷一样了。” 李嗣冲连忙摇头,“那可不能不一样,和人屠不能比。” 何肆忽然有些自豪,“师爷可厉害了。” 李嗣冲调笑道:“又不是你厉害,不过话说回来,陛下虽然说投胎是门技术活,但你小子投胎也不差啊。” 李嗣冲顿了顿,想到皇宫外还有一个大宗师守着呢,虽然在这皇宫里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大宗师身后,何肆那位舅舅,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李嗣冲忽然感慨道:“有一说一,何肆,要是你老舅是你亲爹,你还真该有几分底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爹也还行,他认师父的本领不差,要是你师爷要是还活着的话,你刚才武英殿中,直接走上前,当着陛下的面去把桌子掀了都行。” 何肆摇摇头,“不敢。” 李嗣冲问道:“是不敢想还是不敢?” 何肆重复道:“不敢。” 李嗣冲点点头,“怂的不错,再接再厉。” 何肆叹了口气,念头不通,“我感觉我这么多年刀都白练了,完全不像个使刀的。” 李嗣冲摇摇头,“不白练,天下三品不过双手之数,等你什么时候有那实力了,就不用怂了。” 何肆低声道:“我曾经也入过三品啊。” 李嗣冲嗤笑出声,“拉倒吧,也就是被谪仙人夺舍那回,还惹出一档子事,你的身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坏的,还连累我帮你擦屁股,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那是你的本事吗?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今天武英殿中这架势再闹几回,陛下说不得连我都要厌恶了,到时候可真没人保你了。” 何肆沉声道:“对不住。” 李嗣冲可不是那种会体恤人的性子,直言不讳道:“我就纳了闷了,你小子好歹吃了这么多苦头了,怎么还能记吃不记打?皇帝骂你几句怎么了?一朝一代,就一个皇帝,千万人奉养,他凭什么不高高在上?你何肆算老几啊?” 何肆没有说话。 李嗣冲刚要继续叨叨,却听何肆小声说道:“家中排行老三。” 李嗣冲顿时气笑道:“跟我这知道插科打诨,装傻充愣,皇帝面前就死要面子了?你面子值几个钱?” 何肆赌气道:“我的面子不值钱,我的性命也不值钱。” 好像也只有在李嗣冲面前,何肆才会如此自轻自贱。 李嗣冲有些不满道:“你小子,气量是真小,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皇帝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何肆想起那季白常说自己的话,也是没有负担,复述道:“我就是个心眼子比屁眼子都小的人。” 李嗣冲轻哼一声,“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对了,你生辰八字是多少?” 何肆疑惑道:“你问这做什么?” 李嗣冲笑道:“我帮你算算是不是和陛下的八字不合。” 何肆无奈一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你俩不犯能冲见一回掐一回?别说什么皇帝有求于你,也就是他,不至于说面恶心善,但至少心不恶,换作任何一个皇帝,你这种做法,全家都该整整齐齐上路了。” 何肆不答,有些心虚。 李嗣冲问道:“那《落魄法》你打算什么时候给?” 何肆想了想,说道:“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给,不过默写一遍的事情。” “随你,心里有不忿吗?” 何肆点点头,“自然有的。” 李嗣冲不以为意,宽慰道:“那我和你说个‘道士鹅’的典故?” 何肆点点头。 李嗣冲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书圣以《道德经》与山阴道士换鹅,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和你那口是心非的话一样,也就是抄写一遍的事情,你这落魄法,大抵比不上道德五千言矜贵吧?” 何肆不服气道:“《道德经》知道的人可多啊,落魄法说不得就我这独一份呢。” 李嗣冲摇摇头,“傻小子,奇货可居,无可厚非,但文以载道的东西,可从来不是物以稀为贵的……妈的,我这话说得真精辟!” 何肆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问道:“李大人读书多吗?” 李嗣冲挑眉,“又不叫哥了?” 何肆说道:“李哥,我真怕你认我这个契弟。” 李嗣冲啐了一口唾沫,“恶心谁呢?我发誓我对你那沟子没兴趣!” 何肆鬼使神差问道:“那温玉勇呢?” 李嗣冲怒骂道:“你有病吧?” 同时心里也骂了陈含玉几句,仪銮司中的说他和温玉勇是契兄弟的传言说不定就是他的恶趣所为。 何肆咧嘴一笑,心情好上许多。 李嗣冲见他笑了,这才说道:“太子伴当不好当啊,离朝皇子读书向来艰苦,我也兼书童伴读,十二年来,一应经典皆有涉猎,兼修佛、道、蕃藏佐理之。” 何肆由衷道:“厉害!” 李嗣冲说道:“你也慢慢学呗,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也差不多刚开始读书。” 何肆点点头。“李大哥,我打算回蝙蝠寺了。” “今天?” 何肆点点头,“事不宜迟。” 李嗣冲说道:“我估摸着你身上的红丸大概还有三五日时间才会崩解,这段时间,饿鬼之苦,只一日强过一日,你要得忍着,大概现在也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了,别的我不担心,毕竟最苦的时候,你也已经感同身受过了,我就多说一句,按时吃饭,吞针一般也得吃下去,去山上也好,记得离那施食台远些。” 何肆只能道谢。 李嗣冲问起何肆去蝙蝠寺有何打算。 何肆说李嗣冲帮其祓除血食之祸,但剩下的还要靠宗海师傅帮其化解佛身血之恶业。 李嗣冲又问道:“怎么解?”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只要睡一觉就行了,什么都不用管。” 李嗣冲撇嘴道:“你真信有这种堕入阿鼻地狱的恶报吗?” 何肆沉声道:“不管我信与不信,这都是切实发生的。” 李嗣冲一脸不屑,“如此看来,佛陀菩萨也不过如此,和你一样,心眼子比屁眼子还小。” 何肆连忙摇头,“李大人,千万别夹枪带棒了,我胆子小。” 李嗣冲揶揄道:“你胆子可真不小。” 何肆却是忽然说道:“我的生辰八字是……” 李嗣冲连连摆手,打断何肆的话,“你还真说啊?真说了我也不会算啊。” 何肆也就不说这个了,转而问道:“李大人,你不和我一起上山吗?” 李嗣冲摇摇头,宽慰道:“我晚些上山会去寻你的,别急,都是小问题,保管叫你断根!” 何肆假装听不懂他的一语双关。 李嗣冲则是忽然问道:“李哥的面子在你这边好使不?” 何肆也是大逆不道,“比皇帝好使。” 李嗣冲扎心道:“皇帝不需要靠面子,也不需要给你面子,但是看在我对你还不错的份上,还有元童,还有印绶监的刘公公,你给皇帝些面子呗?” 换作别人,何肆可能就真点头敷衍过了,但是面对李嗣冲,何肆用上那仅剩微薄的可怜气机传音入密道:“其实我真不恨他什么,但他不应该用家人威胁我的……” 一用气机,那种独属饿鬼的饥虚之感就更强烈了。 何肆面色微白,旋即想到李嗣冲日夜都在承受这种痛苦,他也不好矫情表露出什么丑态。 李嗣冲同样传音道:“别说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刚烈性子,真来硬的你也吃不消啊,陛下这人我承认,就是嘴贱,也没真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别说他,我不也曾经口头威胁过你吗?” 何肆点点头,“我记着的,没忘。” 李嗣冲笑骂道:“还真和我记仇啊?” 何肆理所当然自污道:“谁叫我的心眼子比屁眼子还小呢?” 李嗣冲呵呵一笑,“差不多得了,远的不说,皇帝不点头,我这个仪銮卫百户,庾元童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刘传玉这个印绶监掌印太监,谁敢真对你好?你又不是真蠢得无可救药,非要我点你一下,显得你很蠢才满意吗?” 何肆沉默许久,终于是艰难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不识抬举了。” 李嗣冲欣慰一笑,“皇帝和你没冲突,也没对立,你那舅舅的事情,我不方便多说,知道的也确实不多,只能叫你放心些。真相绝对不是皇帝说的,或者你以为的那么糟糕。” 何肆又是点头。 李嗣冲拍拍何肆肩膀,“别绷着脸了,笑一笑,十年少。” 何肆曾对李嗣冲说过,不合时宜的一笑,十年功德就没了。 如今相互视对方为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何肆哑然失笑,“李哥,咱们大哥别说二哥,你不也记仇吗?” 李嗣冲说道:“记仇不是坏事,记得才能放下,忘记不叫放下,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念头就藏在脑子某个犄角旮旯,哪天冷不丁冒出来一下。” 何肆点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李嗣冲则是看着何肆皮开肉绽的肩膀,说道:“你这胳膊,直接回家不方便吧?” 毕竟有家人的住处才算家啊,李嗣冲就算缺胳膊断腿回了住处,也只是一个人。 也好,不用担心有人担心他。 不过李嗣冲现在去姜桂楼的次数已经比回住处的次数多了。 指不定哪天就又有家了呢。 何肆有些无奈,“这胳膊最快也得三五日才好呢,好在现在气机了,勉强维持阴血录,搬血正常,等会儿我去估衣铺买件成衣吧,家里人也看不出来。” 李嗣冲白眼道:“好歹去成布庄买啊,估衣铺旧衣服来路不明的,不怕得麻风病啊?” 何肆一摊手,“奈何囊里没青蚨啊,我只能去衣裳街我相熟的那家铺子赊账了。” 李嗣冲大手一挥,“瞧你那穷样儿,我给你买,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何肆咧嘴一笑,完全不觉着有什么负担,他知道李嗣冲有钱,喜欢拿银子砸人,到了不认白银的地下幽都,就喜欢用金子砸人。 何肆说道:“就是皂衣吧。” 李嗣冲笑道:“瞧你那出息!” 何肆无奈道:“平头百姓,哪敢僭越服色啊。” 李嗣冲摇摇头,“这话就有些偏颇了。历史上也不乏皇朝尚黑的,衣服而已,终究以人为贵,就拿着黑来说,胥吏衙役穿了就叫皂衣,文士小官穿了就叫青衫,天子诸侯穿了就叫玄端。” 何肆点点头,“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好听。” 于是在李嗣冲的带领下,何肆去了大城内一家看门头就十分大气的布庄。 花了三百文买了一件裁剪合身的青衫,虽然是李嗣冲花钱,但何肆还是有些肉疼,毕竟在衣裳街一匹寻常布料价值也才五百文左右啊。 不过换掉了短打,穿上青衫的何肆,被李嗣冲评价道,“还是有几分人模狗样的。” 何肆姑且就当成是在夸他了。 之后何肆本打算就此作别李嗣冲,李嗣冲却是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别急啊,有人跟了咱一路呢,你见见,当着我的面说几句话,我好回去交差。” 何肆有些茫然。 布庄旁的小巷中却忽然走一个抱剑老者。 此人何肆认识,不正是之前在蝙蝠寺遇到的那一对主仆模样的善友之一吗? 两人呈主仆姿态,这老者正是那自称“李旧”的男子的仆从。 老者喃喃自语道:“我真是老了,连一个五品小宗师都能察觉我的行迹了。” 李嗣冲笑道:“前辈老当益壮,实力自然是没有退步的,只是这脑子,许是有些昏昏沉沉,被我随口一诈,前辈就上赶着自曝身形了。” 老者摇头一笑,“我若是信了这话,才是真的昏头打脑。” 李嗣冲玩笑道:“果真是人越老越好面呐。” 老者没有再理会李嗣冲,而是对着何肆抱拳行礼,“何肆少爷,我叫戴平,四品守法境界,偏长是剑,听老爷的安排,暂时就留在京城了。” 何肆虽然有些震惊,却是不敢怠慢,当即回礼叫了声,“戴前辈。” 何肆确认道:“戴前辈,您口中的老爷,是我舅舅吗?” 戴平点点头。 何肆愣住。 李旧? 你舅! 难道李嗣冲那日真不是在开玩笑啊…… 可何肆又不是没有见过舅舅气机,三年前那一面,不说记忆犹新吧,但也记得舅舅是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甚至有些大腹便便的富家翁姿态。 仔细回想一下,记忆中有些模糊的舅舅竟真和蝙蝠寺再见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五官肖似。 不会吧?那日自己对他可是没有什么好辞色啊。 何肆顿时有些心虚。 戴平却是一脸歉意道:“惭愧,护卫不力,叫何肆少爷受伤了。” 何肆摇摇头,“不打紧,就一点儿小伤。” 李嗣冲拱火道:“这左手手臂都断了一半,还是小伤啊?” 戴平闻言面色微寒,手中不出鞘的宝剑微微震颤,发出只有龙虎之吟,近乎天象希声。 李嗣冲看着那柄平平无奇的剑,说道:“名剑曳影是吧?果真见面不如闻名,前身是索命门的人?” 传说帝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克伐。 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 如此便又有了匣里龙吟的剑道神通。 索命门人,一生二事,寻剑,杀人。 这把曳影,仪銮司宗卷早有记录,近年来销声匿迹,已经十年未曾出现了。 何肆感受到阴面而来的锋锐之意,只觉面目生寒,连忙摆动双手,“戴前辈,我的手没事,好着呢。” 戴平这才收敛了剑意,也不是真有多不忿,不过现在何肆成了他的新东家,没几日时间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可不得装作义愤填膺一下? 高手讨乖,糊弄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不手到擒来? 李嗣冲看在眼里,懒得点破,都说财可通神,可买不到大宗师真心效死命啊。 要不是自己真就有伤在身,这一架,打也就打了。 现在也能打,身在京城,打不过还摇不来庾元童吗? 不过那样很跌份就是了。 李嗣冲阴阳怪气道:“嚯!何肆啊何肆,有个好舅舅就是不讲道理啊,居然给你安排了个大宗师护卫,这下子除了皇宫,还有地下幽都,整个京城你都能横着走啊?” 何肆却是看着戴平,歉然说道:“戴前辈,别怪小子多疑,您有什么办法可以自证身份吗?” 戴平点了点头,“我知道何肆少爷七月时候曾在泰安齐府小住,闻人辛陪同何肆少爷祭祖,登山,还安排了三个丫头伺候,一对双胞胎姐妹,囊萤、映雪,还有一个大丫头,叫香茗。” 何肆面色难看,这这这……这闻人管家,嘴和棉裤腰似的,怎么什么都说? 关键他也没用啊! 李嗣冲促狭道:“啧啧啧,何肆,没看出来,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第116章 捣糨糊 何肆已然相信了戴平所言,讪笑辩解道:“戴前辈,闻人管家胡说的,您别当真。” 戴平问道:“何肆少爷打算去蝙蝠寺?” 何肆点点头。 戴平说道:“我只有一人,分身乏术,若是何肆少爷上山的话,恐怕不能兼顾少爷和姑夫人一家。” 何肆笑了笑,“我这边没事的,还请戴平前辈帮忙照看一下家里。” 戴平点点头,“应有之义。” 之后戴平又是隐入暗处,消失不见。 李嗣冲知道他多半还跟在后头,只不过这回是真使出了十二分的隐匿手段,连自己也不容易察觉了,却是并不在意。 两人慢悠悠踱步向着外城走去。 其间又是聊了许多,何肆问李嗣冲不是要回宫复命吗? 李嗣冲摇摇头,说不急。 何肆又问他家住何处,顺路吗。 李嗣冲说最常住的去处家就在内城的鱼龙坊。 可这会儿两人都已经到外城了。 何肆连说叫李嗣冲别送他了,李嗣冲摇摇头,笑道顺路,自己今天也有别的去处。 何肆忽然想起一事,之前他还不熟悉地下幽都的各处出入口分布,只能去姜桂楼借道,姜桂楼的管事红婵曾向他打听过李嗣冲的下落。 李嗣冲咧嘴一笑,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没有那龙阳之好,然后何肆便得到了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 李嗣冲居然和红姐真好上了! 李嗣冲笑道:“你也算半个媒人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俩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何肆挠挠头,说道:“那以后见面得叫嫂子了。” 李嗣冲笑着摇头,说道:“别了,你要是叫她一声嫂子,估计她脸上能开出花来了,可惜她不年轻了,一笑都有小皱纹了。” 何肆想了想,说道:“李哥,你这样是不对的,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要打心眼里觉着她好看的。” 李嗣冲白他一眼,“你还教训起我来了?那你觉得何花好看还是杨宝丹好看?” 何肆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都好看!” 李嗣冲对此嗤之以鼻,“这边可没外人,骗我可以,可别骗你自己。” 毕竟何花和杨宝丹这两人摆在一起,妍媸自辨。 何肆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我一直都觉得我姐是最好看,然后刚认识宝丹的时候吧,其实也觉着她长得一般,但后来也是越看越觉得好看了。” 李嗣冲一扬眉,“哦?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看样子你还是喜欢杨宝丹多一些,毕竟她真的长得不怎样。” 何肆故意板起脸来,说道:“李哥,你这样说我会生气的,朋友妻,不可欺。” 李嗣冲点点头,“知道了,不过我有些好奇,要是刚才那个问题是何花问的呢?你怎么回答?” 何肆摇摇头,“我姐不会问这种问题。” 李嗣冲不耐道:“我是说如果。” 何肆想都没想,“我姐好看。” 李嗣冲又问道:“杨宝丹问呢?” 何肆想都没想,“宝丹好看。” 李嗣冲最后问道:“两人一起问呢?” 何肆想都没想,“都好看!” 李嗣冲耸耸肩,“你是个会捣糨糊的,送你一句话,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下次见到红婵,可别急着叫嫂子。” 说完,两人也快走到何肆家门口了,李嗣冲直接向着螺钿坊方向而去,要从月下台入地下幽都。 何肆回到墩叙巷。 家人都在,李舒阳也在,正常,这人属狗皮膏药的,自己在家的这几天,没少见他。 好在二姐何叶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对他带来的饽饽倒是挺感兴趣。 何肆也就没管他们。 父亲看他们两人起不来苗头,也就不撮合了。 马念真也在就有些稀客的意思了。 其实在顾安县老家的时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马念真这人还是有几个三五好友的,每天家长里短,嚼不完的舌根。 一朝来到无亲无故的京城,这个精明市侩、能说会道的妇人也就显得有些孤寂了。 丈夫找了个木工活,天天忙,儿子三天两头不着家,不是往何家跑,就是去公孙先生那边练武。 也不告诉她公孙先生住在哪儿,一直没机会拜见一下。 居仁小院里还住着一个名义上是丫鬟,却是比大家闺秀还要深居简出的曲滢。 数着指头过日子的感觉,真难挨啊。 今天李舒阳说要来何家,她合计一下,也就跟来了。 来见见那不叫自己“娘”的亲生女儿何花。 也见见以后可能会改口叫自己“娘”的儿媳妇何叶。 不过马念真以前对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她还有些操心,明里暗里想想要撮合,现在倒是不怎么上心了。 毕竟自己儿子可是公孙先生的高徒,还配不上一个呆愣愣的何叶吗? 何三水看着何肆,语气不善道:“去哪里厮混了?怎么才回来?”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自己进宫的事情,父亲并没有告诉马念真。 换了一身青衫的何肆先是对着马念真叫了声“婶子”,然后说道:“就去布庄买了件新衣裳。” 马念真连忙站起,握住何肆的手,满脸含笑道:“这衣服好看,小四模样也好,是真俊啊。” 马念真这夸赞属实违心,现在的何肆,才稍稍调养好了些身子,还是消瘦干瘪,因为体内有了红丸和几口气机的缘故,阴血录的搬血之下,面色才好看了些。 何肆有些羞赧,笑容僵硬,主要是被她大力拉扯着的左手是真疼啊。 何三水笑笑,没有说话,自己儿子的样貌随他娘多些,清秀,如果像自己多些的话,其实也不磕碜的。 马念真不是空手来的,桌上摆着果脯和饽饽,还有干果,每人面前都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应该是刚来不久。 何肆还未入座,何花就要起身给他去泡杯茶,何肆摇头说道:“姐,我自己来就好。” 马念真却是把他按下,笑道:“叫何花去吧,这是女娃该做的。” 何肆也就只能由着她了。 何家的确是逼仄的很,虽说摆着一张八仙桌,但七个人入座也确是拥挤。 所以何叶嘴里塞了一块饽饽,左右手又各抓一把果脯和饽饽,自觉地腾出了位置,去一边的炕上坐下。 马念真刚要对儿子使眼神,李舒阳就已经起身,对着何三水憨笑一声,大大方方拿走一小包饽饽,陪着何叶上了炕。 何三水笑着说道:“家里太小了,有点挤,妹子你别介意啊。” 何三水就是头口一句客套话,马念真这个心思玲珑的却是听出些含沙射影的味道来,顿时心虚起来,毕竟他们一家三口可是住着胭脂巷两进两层的小院子。 如何才能心安理得? 自然是亲上加亲。 马念真将盛着果脯的油纸扯到何肆面前,招呼他吃了起来。 好像她才是家里的主人,何肆是客人。 又像丈母娘招呼女婿。 何肆本来就饥渴难耐,看到小吃食却是没有一点儿胃口,他需要的是啖肉饮血。 一块杏脯几乎是被马念真喂到嘴里的。 只是酸甜的果腹激发为津液吞了一口,何肆面色微变,好像吞针一般。 马念真含笑看着何肆,关切道:“怎么了?是吃到了酸果吗?” 何肆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可能是没有沾到糖渍,酸倒牙了。” 马念真马上又挑了一片色泽桔黄、沾满蜜渍的梨脯递给何肆,“梨脯肯定不酸,你尝尝。” 何肆苦笑接过,送入口中,努力保持面色如常,咀嚼了几十下,却迟迟没有咽下,看起来比那家教甚严的富家小姐还要细嚼慢咽。 第117章 知母莫若女 以马念真这性子,到了哪里都不会没话说,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 多是她絮絮叨叨,一家人都是陪着应和。 觉得家长里短聊得差不多了,马念真也是不带隐晦地说起何花何肆的婚事,接连报出了来年好几个宜婚嫁的黄道吉日。 一家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何花这个大姑娘身上。 何三水看到何花没有表态,只是乖乖听着,又是将目光投向儿子,眼神询问。 这是哄好了? 何肆咧嘴一笑。 何三水也是心情大好,不过还是没有当着众人的面问何花还愿不愿意嫁给何肆,那就不是询问,而是有些逼迫的意味了。 何三水对着马念真说道:“妹子啊,这事儿急不得,孩子自己的事情,该他们自己考虑了。” 马念真确是摇摇头,为难道:“三水哥,事情可以不急,但是章程得有,总不能叫孩子一直没名没分的,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姐弟了,在这么下去,我怕街坊邻居都该误会了……” 何三水不是蠢人,相反倒是通透得很,听得出马念真的意思,便笑着说道:“这个你放心,小花将来肯定还是要还宗的,两孩子要是真在一起了,咱们两家以后就是姻亲,肯定不会不明不白的,一定是你家李椒月和咱家何肆成亲,咱们何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该有的三书六礼一样都不会不少。” 马念真闻言心满意足,却是忍住笑意,立即说道:“三水哥,你这是哪的话儿啊,真是折煞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的。” 何三水摆摆手,说道:“应该的,当初把孩子领家来的时候就这么敲定的,哪有不认账的道理。” 何花闻言面色微变。 不是介意与何肆成婚,而是介意所谓的还宗。 谁人问过她的意见? 何花轻轻叫了声“爹”,与她坐在一起的齐柔误会她不想成亲,却是轻轻拍打何花的手背,温声鼓励道:“娘在呢,别有负担,儿媳妇可以喊爹娘,女儿也可以的,叫起来还更亲些。” 何花有些感动,握住齐柔的手,怕她误会,轻声说道:“娘,我愿意嫁给小四的……” 此言一出,齐柔当即愣住。 何三水也是喜出望外。 何肆不知道是李嗣冲在豸山亭那一番振聋发聩的“恶言”成人之美,当然以何花的性子,他以后也未必会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开心疯了,缓缓把口中已经嚼烂成糜藏在舌下的果脯咽下。 吞针般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别说,好像还尝出了一丝丝甜味。 那边一直竖耳听着没有说话的李舒阳却忽然蹦了起来,“姐!” 马念真被儿子的动静吓了一跳,不满转头道:“干什么咋咋呼呼的!” 李舒阳直接说道:“我姐不能嫁给何肆啊,他外头还有女人!” 此言一出,气氛当即变得沉默。 马念真将信将疑,脸上不知显露什么表情,她回过头,有些疑惑的看向何肆。 却见何三水和齐柔脸上都带着些惭愧。 “婶子,我…我…” 何肆面色微微僵滞,嚅嗫许久,却是没有给出什么解释,因为这是事实,无可辩驳。 马念真一看何肆的态度,当即也没了半信半疑,确信何肆是真还有了别的相好的女子。 马念真眉头微皱,没有先为女儿打抱不平,而是腹诽道,“这何家虽然有些小富,但也不是什么好成色的人家,一个刽子手的孩子,怎么还能有姑娘喜欢?椒月那死孩子也真是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没用的赔钱货,难怪从上次见面就觉得他俩有些别扭……” 何三水也是一脸愧色,对着马念真沉声说道:“妹子,这事儿是小四做得不对。” 马念真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好似受了惊吓,惶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何花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齐柔的手微微一紧,她也是捏了捏齐柔的手,然后对着自己的生母马念真说道:“这事我知道的,没有人瞒着我。” 马念真看到自己女儿这副态度,没有一丝怒其不争,反倒是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她可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来,这婚也是一定要成的。 女儿不懂事,她就得懂事些。 相反,女儿要是懂事的话,自己便可以稍稍表露一些不满了,也显得心疼女儿不是? 马念真站起又坐下,有些手足无措,眼眶瞬间就红了,看向何三水。 这个财主人家家道中落下嫁木匠的女人有些楚楚可怜道:“三水哥,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就这一个女儿啊,可不能叫她受这天大的委屈……” 何三水也是一脸难色。 何花面色一变再变,正如李嗣冲所说,她是聪明人,哪里会看不清楚形势? 再者说知母莫若女,虽然见面只有寥寥数次,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马念真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 哪里是真心在意她? 天下要是太平的话,这辈子能见面的次数掰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还想着什么还宗?不就是变相再要一份礼钱罢了。 打的什么好算盘,又要别人养女儿,又要别人给聘金、礼金? 这个不是齐柔亲生,性子却如出一辙,外柔内刚的女子她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李家婶婶,您就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您这是闹给谁看呢?” 马念真没想到何花是第一个站起来反驳自己的,眼神惊惶,看着何花,故作委屈道:“椒月,你别这样,娘也是心疼你啊。” 何花面色微白,难得地刚强道:“我叫何花,不是什么李椒月,你也不是我娘!” 齐柔始终没有放开何花的手,也跟着站了起来,将何花搂在怀里,小声安抚道:“小花,你别这样,一家人在一起,都要好好的。” 何花将头靠在齐柔肩膀,小声却坚定道,“娘,我就只有你一个娘,我只认你。” 齐柔心头一暖,伸手拍拍何花的后背,柔声道:“娘在呢。” 马念真面露尴尬,心中却是恼火,装什么母慈女孝? 好人都被这齐柔做去,自己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她从心里是有些瞧不上齐柔的,都说忠臣不事二君,好女不待二夫,一个不贞的瞎子,克死丈夫,带着女儿改嫁给了一个刽子手,也就是在京城,放在村里,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她了。 何三水也是有些尴尬,只能站了起来,好言相劝道:“妹子啊,你先别急,孩子不懂事,咱们大人就是解决问题的。” 家里大人都站起来了,何肆也不好再坐着,只能起身,开口道:“婶子,都是我的错,我会处理好的,您先消消气。” 马念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怏怏笑笑,没再说话。 那一边的炕上,何叶则是气鼓鼓瞪着李舒阳,好像在说,“瞧你干的好事!” 李舒阳也是没想到是自己那最没脾气的姐姐先炸了毛,怪自己刚才张嘴快过了动脑子,有些无措。 何叶是真生气了,连小吃食都不顾了,将饽饽往李舒阳身前一推,站了起来,小跑到何花身边,拉住了她一条胳膊,好似从仇敌恺。 不过在场都是长辈,她也不好敌视谁人,只能是又向李舒阳投去一个恶狠狠的目光。 李舒阳也是站起身来,走到马念真身边,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何三水对着马念真尽量慢声细语说道:“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妹子,你先消消气,何肆,过来和你婶子道歉。” 何肆马上表态,“婶子,我错了,您别生气。” 马念真摇摇头,神色委屈道:“我倒不是生气,就是替我这女儿觉得委屈,不过她都不介意的话,我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呢?她都要不认我这个娘了……” 何肆一脸无奈,他不了解马念真,却是知道这话对何花来说是何等扎心。 将心比心,自己的母亲齐柔是绝对不会说这些叫孩子觉得戳心窝子的话的。 自认是一切始作俑者的李舒阳开口说道:“娘,要不我们先回居仁小院吧?” 一说到回家,马念真便想到了那间挂在何肆名下的居仁小院,当即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用劲过头了。 李舒阳不笨,自然知道母亲这惺惺作态是为什么,自己一句话也的确拿捏了她的命门。 这两胞姐弟都是有灵慧的,不然公孙玉龙也不会找上他收徒传艺。 用公孙玉龙的话说,嘴长在脑子前面,所以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 若是什么时候李舒阳开口之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便是离剑术小成也不远了。 马念真又是出露一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表情,拉着何肆的手,强颜欢笑道:“小四啊,看得出来何花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以后可一定要待她好好啊。” 何肆点头,连连保证。 马念真似乎也觉得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了,带着几分黯然神伤,匆匆带着儿子告辞离去。 两人走后,一家五口坐在一起。 何三水叹了口气,看向何花,轻声说道:“她好歹是你的生母,不能这样对她的。” 何花摇摇头,固执说道:“爹,我不想还宗,也不想改回原来的名字。” 何三水又是看向何肆,问道:“小四,你怎么想的?说说看。” 何肆看了一眼何花,斟酌说道:“一个名字而已,什么都代表不了,婶子家就住在隔壁螺钿坊,李舒阳三天两头跑咱家,以后有来有往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呗。” 何三水微微皱眉,以后有来有往? 这臭小子之前不是一直说着要迁居江南吗? 何肆有些无奈,“远的不说了,爹,我这次进宫,陛下说要我接你的班,当个刽子手。” 何三水眉头一皱,“陛下说的?” 何肆点点头。 何三水难以置信,“这种小事陛下也管?” 若非没有活计,谁会心甘情愿去捞阴门? 如今何家不缺钱了,何肆也有了本事,何三水自然不想自己儿子手上造太多杀孽,损阴德的。 何肆倒是不怕所谓的有伤天和,徒增杀孽,毕竟都修炼落魄法了,也没下辈子,只要不是连累家人的现世报,他都不怕。 何肆说道:“陛下钦点我行刑一个反贼,名为李密乘,就是攻占山南北境骊龙县那一位,凌迟处死。” 何三水惊异道:“凌迟?你哪会凌迟啊?” 何肆苦涩一笑,“这不是找你来学了吗?” 何三水眉头拧成‘川’字,问道:“什么时候行刑?” 何肆如实回答:“八月十四,中秋前一天。” 第118章 死有余辜 何三水眉头更拧巴了,两条眉毛差点儿没拧巴在一起,眉间从“川”变成了“卌”,他问道:“这点时间你哪能学会凌迟的手艺啊?” 何肆从腰间取出一把镖刀,夹在手中,直接演示何三水凌迟的刀法。 翻来覆去就四招而已,看两遍就会了,可比读书做学问简单多了。 何肆说道:“我本来就会得差不多了。” 何三水眉头没有舒缓,骂道:“你就会个假把式有屁用!凌迟几刀?” 何肆如实道:“二千四百刀。” 何三水一拍桌子,“不行,凌迟不是儿戏,要是犯人头三天死了,可是要连带的,要不还是我来吧。” 何肆摇摇头,“不行,爹你可不能再杀人了,坏规矩的。” 何三水轻哼一声,故作云淡风轻道:“杀人不过百,从来都是按九十九数顶天的,我已经坏规矩了,不差多这一条命了。” 何肆还是摇头,“那也不行,陛下钦点我行刑的。” 当着妻女的面,何三水没有多说什么,本能地觉得何肆是不是在宫里触怒了那位陛下,钦点一个刽子手,可不是什么赏识啊,尤其第一次红差,哪有直接凌迟的道理?还是两千四百刀。 墩叙巷这么多刽子手,每年秋罚,上赶着排队等着人头砍,但是盼着凌迟的人可真没有,不仅不会多赚一个子儿,反倒性命都和那挨千刀的绑一块了,稍有不慎犯人死了就要被连带,危险得很。 要是凌迟五百刀以下的,还能力求一个速战速决,五百刀以上的大刑,墩叙巷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可以胜任,一千刀以上的,也就只有巷口这三户相连的当仁不让了。 齐金彪、李铁牛还有自己。 齐爷早就退了,如今自己也辞活了,就剩一个李铁牛,以后他就是墩叙巷第一刽子了,日子估计也会好过些了。 何三水叹了口气,说道:“还有十一天时间,我教你,你努力学。” 何肆摇摇头,“我今天就要回蝙蝠寺。爹你再教我一下午就好了。” 何三水怒道:“还回蝙蝠寺?我看你小子是疯了!” 何肆认真说道:“宗海师傅叫我早去早回,我已经耽搁很久了,有不得不回去的道理,爹,你相信我,你也学过斫伐剩技,其中有一招掠脂斡肉,出自削腐刀法,你应该知道的,我也和你保证,争取早去早回,回来再向你请教也不迟。” 何肆忽然想起,陈含玉说自己只能待在京城,那去京城西郊的蝙蝠寺,算不算越界? 不过想到自己要去蝙蝠寺一事李嗣冲也知道,何肆当即又没什么顾虑了。 李哥一定靠得住。 何三水想起那一招掠脂斡肉,的确是适合用来凌迟,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然后起身,直接走出了屋子。 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何肆一脸疑惑,看向齐柔,“娘,我爹这是?” 齐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啊。” 何肆看着身前三个女人一脸忧心的神色,插科打诨道:“该不会是出去找趁手的家伙来教训我了吧?” 齐柔没有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声问道:“小四,你真的可以吗?” 齐柔没有问什么“一定要凌迟吗?”之类的傻话,知道皇命难违,只是止不住的忧心。 何肆笑着宽慰道:“当然,娘你就放心吧,我胆子这么小,要是没把握还不得吓死啊。” 何肆是真不怎么担心,那李密乘在骊龙城外远远见过,是个武人,但距离太远,身上有没有熬打肉体反哺伏矢魄的痕迹看不出来,总之不是六品就是五品。 武人凌迟,何肆也见过,先穿琵琶骨,再毁丹田气海,挑断手筋脚筋,叫他想要自觉心脉都难。 自己凌迟的时候给他渡过几口气机续命不是难事。 就是那时候自己应该已经祓除血食之祸了,要不先用自身微末的气机抟一小颗血食出来有备无患? 至于是否残忍,还真不是何肆该考虑的事情了,刽子手练刀先练心,杀人的是刀不是人,这套说辞早就烂熟于心了,自己都不信的话,还怎么抵消因果? 反正刽子手也不过是上位者的屠刀罢了。 尤其回来的时候自己从李嗣冲那里听来了李密乘屠城食人的恶行,此人倒是死有余辜。 第119章 恻隐之心 何肆与家人闲聊不过一会儿,何三水便回来了。 只是他身前,半推半赶了一头半大的年猪。 离年关还有三个多月,年猪也积肥得差不多了。 其实有史以来、历朝历代吃猪不多,离朝是个例外。 猪是杂食,不如牛羊食草好饲,而牛事农耕,非病残不可屠,所以羊便被称为陆产者之最。 离朝之前的医书记载,提及猪肉,其实贬低甚多,称其闭血脉,弱筋骨,虚人肌,不可多食。 一家人都愣住了,何叶咂咂嘴,“爹,这是要吃杀猪菜啊?” 何叶已经开始想象那猪肘子、猪头肉、猪五花、猪血肠还有那全套的猪下水了。 何三水瞪了二女儿一眼,“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呵呵,小孩子爱吃有什么错?” “就是吃了不长胖有些亏,尽胖脸了。” 何三水身后还跟着两人。 左邻右舍的齐金彪和李铁牛。 前一句话是齐金彪说的,后一句有些缺德的话是李铁牛说的。 何肆先叫了声“齐爷”,再是和李铁牛打招呼,叫了声“铁牛哥”。 何叶不喜欢李铁牛,觉着他这人不三不四的,只叫了“齐爷”。 这两位酒鬼来家里,泡茶就免了,上酒才是真招待。 何三水有求于人,便对何叶说道:“去封丘巷烧锅铺子打点好酒来。” 何叶不想见到李铁牛,自然乐意出门,却是傻傻地问道:“爹,打几文钱一斤的酒?” 李铁牛直接越俎代庖道:“就菊花白吧,这不也快到九月天了嘛,仁和铺子就有卖,西安门大街东西向走五十步就到了,一坛十五斤,只要一两二钱。” 何叶面上嫌恶更甚,多大脸啊,吃这么金贵的酒? 她梗着脖子,一摊手,“那你给我钱!” 李铁牛讪讪一笑,撇过头没敢接腔,他可是兜比脸还干净。 何三水却是利索地掏出银子递给何叶,“去吧,就菊花白。” 何叶白了李铁牛一眼,出门去了。 李铁牛走到何肆身边,自觉搭上了他的左肩,何肆够吃痛,装作面无表情,不过李铁牛却是搭了一下就将手拿开了。 李铁牛问道:“老弟啊,听说你要当刽子了啊?” 何肆点点头。 李铁牛竖起拇指,笑道:“了不得,第一次出红差就是凌迟欸,还是凌迟两千四百刀?” 何肆笑容苦涩,他大概猜到父亲请来这两位的用意,还有那头年猪的用途。 李铁牛不觉得这是多大事儿,笑道:“那感情好,以后咱哥俩就是同行了啊,你铁牛老哥家穷,每年到时候了,你匀两颗人头给我呗。” 何肆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都给你,我一个不要。” 李铁牛咧嘴一笑,“仗义!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齐金彪摇摇头,不看李铁牛这个没正行的,对着何肆开口说道:“小四,听说八月十四日就要行刑了,我和铁牛都过来给你把把关,这不合计一下,让你你先拿这头年猪练练手,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三个臭皮匠,看到了都给你指出来,你这两天抓紧好好练,好好改。” 齐金彪一如既往的稳重,不夸张的说,这位可是墩叙巷中活着的传说,一生杀人三百,坏了规矩,却也好好的没遭什么现世报,无非鳏了一辈子。 何肆抱拳行礼,“多谢齐爷!” 齐金彪摆了摆手,叹息道:“闲话就不说了,直接开始吧,猪这东西可比人皮实多了,要是在你刀下连猪都撑不住,那练刀的意义其实也不大了。” 何肆点点头。 何三水从家里拿了三张条凳,并在一起,用绳子绑好,放到巷子中去,竖了起来。 齐金彪年老体弱,就在一旁看着,李铁牛嘴上虽不牢靠,办事却不含糊,直接同何三水将那头年猪拖了过去,绑在条凳上,竖了起来。 年猪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猪嘴里肯定是靠麻核桃塞不满的,于是李铁牛直接用一根绳子将年猪吻部缠绕几匝,打上死结。 这下年猪就只能呜咽了。 何三水的出红差的家伙事儿都已经处理掉了,现在是借隔壁李铁牛的一套凌迟小刀。 何肆摇了摇头,拒绝了,直接取出一枚姚凝脂赠予的镖刀,捏在手中。 何肆走到年猪面前,看着它眼神惊恐不断挣扎,现在的它只能放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他没有心软,现在面对它都不忍下刀,过几日怎么去凌迟那李密乘? 何肆可不管什么“君子之于禽兽”,一头猪而已。 王夫子曾用亚圣这篇文章讥讽过他小刽子手的身份,说他没有恻隐之心。 何肆想不明白,以羊易牛,羊又何其无辜? 凭什么“隐其无罪而就死地?” 其实圣人也解释不通,所以最后只得出个“君子远庖厨”的结论。 大抵是眼不见为净。 可市井小民如何远庖厨? 刽子手又如何远死囚? 何肆眼神坚定,看着那头不断挣扎却是徒劳的年猪。 凌迟第一刀有讲究,起初一是右胸脯乳处旋下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作为凌迟第一刀。 后来变作用额上的一块皮肉遮住双眼。 也就是叫犯人死前不要盯着刽子。 也算是另一种眼不见为净吧。 何肆看着年猪肚皮上的几排乳头,犯了难了,右乳就有六个,从上到下依次来? 何肆最后还是在心里说了声“对不住了”,然后开始剐了第一刀。 何三水与李铁牛一左一右按住竖起的条凳,不叫年猪挣扎得太过猛烈。 齐金彪则是转身走到何家门前,对着齐柔何花母女笑笑,伸手关上了门,挡住了这血腥的场景。 何肆第一刀刚要落下,何三水就沉声打断道:“不对,下刀前要先打一掌在心口,要用力,打到心闭,血流不通,这样下刀才不会血流如注。” 这是隶属刑部押司刽子手不知几代人摸索出来的经验,口口相传,屡试不爽。 何肆点点头,却是愣了愣,他哪知道猪心在哪个位置啊? 齐金彪见状,走上前来,当着何肆的面,深吸一口气,卯足力气,一拳递出,自己却是后退一步,不过那年猪也蒙了一下,四肢僵直,连挣扎和叫唤都停下了。 齐金彪摇头,感叹自己老了,对何肆说道:“猪心在胸骨正后方,心尖部朝下,力道要右下斜向上方,你不知道没关系,知道人心在哪个位置就好。” 说着又用手指点了点何肆心口。 何肆熟稔铁闩横门这一招,哪里会不知道人心所在。 何肆对着齐金彪道了声谢,然后干脆利落的落下了第一刀。 又快又准,好似银光一闪。 齐金彪不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没看清楚纯粹是因为何肆这一刀真的快。 看不清楚何肆下刀的齐金彪却是知道那一块肉的去处,他抬起头,只见那块肉倏地一下向天上抛去,高高跃上天,仿佛停滞了一般,接着飞快地砸向地下。 和齐金彪一样,那头年猪也是呆滞,直到一块乳肉落地,才发出凄厉地呜咽。 这一刀敬天。 齐金彪没忍住叫了一声“好”! 这一刀,有点意思,不对,是很有意思。 齐金彪有些开始相信何肆已经胜任这份凌迟的活了。 何肆凌迟年猪的动静不小,本来鲜少走动的各家纷纷探头出来察看动静。 不过片刻,围绕着何肆便聚集了许多刽子。 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齐金彪算是德高望重了,却是没有帮何肆呵退这些人,凌迟的时候台下观众只多不少,嘈杂外因也十分影响刽子出刀之时的心神,不如早些适应。 何肆接连又出第二刀。 第二刀是左胸乳处,如法炮制。 第二刀敬地,左乳插在刀尖上,被何肆用力甩出吗,“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年猪的呜咽越发刺耳。 李铁牛扭头对何三水笑道:“我这老弟有点东西啊。” 何三水没有说话,这才头两刀,乍看惊艳有什么用,余下还有两千三百九十八刀呢。 之后再没有特别的规矩讲究,齐金彪一旁唱数,何肆不停出刀。 接二连三的肉块从肥壮的年猪上被剐落,就像花瓣凋落一般。 有些瘆人的美感。 第120章 絮絮叨叨 何肆的每一刀都很轻巧,甚至没怎么见血,最初的几十刀都是刮肥油。 然后才见血、见肉,直到第一百五十刀,刚好把半扇猪头剃干净,可见肋骨薄膜覆盖下的心脏突突跳动。 何肆已经有些耳朵嗡嗡了,好在这年猪的呜咽也轻了下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才一百五十刀,这头猪就有些半死不活了。 何三水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醋水,一盆从年猪头上浇落。 齐金彪一旁解释道:“如果碰到血流如注、无法下刀的情况,应急的办法是劈头盖脸地浇上一桶酸醋。《本草便读》有言:“醋,收敛有功,酸温无毒,敷痈化积,得敛极则散之能,止晕固崩,具危而复安之法。” 何肆点点头。 李铁牛好意提醒道:“何肆老弟,照你这个剐法,别说是一个人,一头猪也凑不出两千四百刀啊。” 何肆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出刀更为收敛一些,割下来的钱肉也是变小许多,却是并不放缓速度。 凌迟刀第两百刀的时候,周遭已经没有了声音。 围观之人心里或惊叹,或嫉妒,或敬服,总之就是一句差不离的话,“这何家小子了不得!” 如此手艺,以后怕是会成为何三水之后的京城刽子第一人。 齐金彪连续唱了二百数,有些口干舌燥了,恰好何叶抱着十五斤的大坛菊花白回来了。 何叶此刻刚走进巷口,累得气喘吁吁,却是小脸煞白,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好在已经放下了酒坛,不然手一抖就白跑一趟了。 何叶畏畏缩缩,没敢往前走。 她闭上眼睛,可年猪的惨叫又是钻入她的耳朵。 齐金彪对着何肆提醒道:“胸脯肉割完后,按规矩就要轮到那命根子了。这地方下手必须要快,要在三刀内解决,这点不难,你记住就好。” 何肆点点头,不过那头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的年猪是早早就劁过的,长得快,吃起来也不骚,何肆也就无从下刀了。 然后齐金彪也发现了何叶,他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捂住这丫头的眼睛,拉扯她回了自家屋子。 不过出来的时候,齐金彪手里多了几只瓷碗。 李铁牛是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已经蹲在地上,敲开了那坛菊花白的泥封。 他笑着从齐金彪手里拿过一个白瓷碗,先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仰头牛饮,然后美滋滋舒了口气。 齐金彪笑着哼了声,这后生从来是这般不懂规矩,不是个好酒友。 他也给自己打了一碗酒,呷了一口,润润喉。 一分价钱一分货,酒是真润啊,“东篱寿世,绿蚁陶情。” 东篱指的就是菊花白。 二锅头、莲花白和菊花白,这三种酒被称为京城儒、释、道三家酒。 菊花白便是道家代表,注重养生、延年益寿、强健身体。 以菊花为主,养肝明目、疏风清热;辅以枸杞等滋补肝肾;辅以人参等补气健脾;以沉香之沉降后,诸药补益之力归于下元。 …… 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府。 八月初四日午后。 杨宝丹坐在依旧陷入沉睡的老赵身边,即便老赵这几日来的气息吐纳愈加壮大,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几分担忧来。 “老赵,你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杨宝丹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饱嗝,伸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不是有了,纯属吃撑了。 于是杨宝丹便开始了日常的絮絮叨叨。 “老赵,我最近瘦了些,爷爷说已经是鹅蛋脸了,但爹说是起码是个双黄蛋,我不想搭理他,你要是醒着,一定会帮我还嘴的。 “我知道你这次出门是专门找人打架去了,听说你在乾元县卧牛山拆了一座大香善寺,和那焰花如意上师打了个平手,还有就是在宁升府,和那朱家老祖朱全生打了一架,赢了,最后又在沧澜道,和一个厉害的不像话的大高手大战了三天三夜,生生熬死了人家。 “你现在可出名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赵权,以后就不怕别人深挖你的真名了,但其实叫赵福霞也没什么的,我觉得挺好听的,爷爷说你要是再不醒过来,嫂子肚里孩子的名字就定了,男的叫杨思福,女的叫杨念霞。” 睡梦中的老赵大抵是没有听到杨宝丹的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杨宝丹叹了口气,要是老赵听得见,一定早就炸毛了。 “最近家里来了好多的人啊,都是来拜访的,旁敲侧击问你的事情,爹对外称你在闭关。 “对了,今天蓝天苏氏的寄信来了,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叫苏灵慧,然后她有一个哥哥,他哥哥这人奇怪,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苏星田,一个叫苏文业,他们是我和水生在洪谧州认识的,当初她俩还帮了我和水生好大的大忙呢,苏灵慧写信问我方不方便前来拜访,说是你打架那会儿,他家十几个客卿都跑去看了,对你的风采很是心驰神往,他家大客卿当时正在闭关,好像是你的朋友,叫什么王病虎,这名字一点都不威风,我问了爹,好像也是个大宗师呢。 “还有爷爷打算金盆洗手了,所以要发请帖,请十三大镖局的同行赴宴,毕竟是镖师退出江湖的大日子,这些天上门的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可都是觍着脸来要请帖的,我想着到时候就给苏家也寄一份吧。 “爷爷说是沾了你的光,但也不全是啊,前两天礼部的人来了,给咱家送了一块大匾,《居仁由义》四个大字,是皇帝亲笔的呢,我和你说哦,之前你签的那个镖单,就是朱家二房的庶女朱黛,压人镖的那个。 “她如今被皇帝看上了,进了宫闱,就是她替爷爷求的御赐匾额,好嘛,咱们杨氏镖局现在可真是天下闻名了。可惜你刚刚把人家朱家老祖宗打了一顿…… “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老朱贼他是个坏种,为老不尊,打死也活该,可惜人家以后就是皇亲国戚了,你也不能想打就打了,当初你应该多打两拳的。 “对了,礼部的人说水生已经到京城了,我还写了信请他们帮我带回去,我好想他啊,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十一天就中秋了,爷爷说今年中秋水生不在,就不算团圆月,他就会说些叫我难过的话…… “你说他会不会有了何花就忘了我?我不该这样想的,我知道水生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真的好想他啊。 “老赵,你要是醒了,陪我去京城看看他好不好?大宗师都是能飞的,两千六百里路,最慢三五日也到了,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的,所以你早点醒好不好?” 杨宝丹说着说着,眼里就蓄起泪水。 “老赵,你可别真醒不过来啊……” 第121章 天下最好的老赵 床上如今摆着“降牛奔月形”睡姿的老赵一动不动。 杨宝丹耳边却是忽然响起老赵无力的叹息,“小姐,别搞得我像死了一样成吗?” “老赵?!” 杨宝丹先是错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怔盯着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张嘴的老赵。 可老赵又真真切切地“说”道:“我不是教过你蛰龙心法和蛰龙睡丹功的吗?我这才满打满算睡了六天时间,你急什么啊……” 杨宝丹终于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激动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老赵,你怎么不张嘴也能说话?你该不是变成鬼魂了吧?” 老赵无奈道:“我的大小姐,你盼着我点好行吗?我现在施展的是道家阴神手段。” 杨宝丹和老赵学过静功,自然知道什么是阴神。 脱胎换骨,身外有身,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此乃阳神。 一念清灵,魂识未散,如梦如影,其类乎鬼,此阴神也。 杨宝丹怀疑道:“老赵,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呀?不会是离魂了吧?” 老赵说道:“刚学来的新路数,我再睡几天,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从外头锁上,这两天听得叨叨太多了,我只是睡觉啊,别搞得好像上坟一样行不?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晦气!” 杨宝丹担忧问道:“老赵你身体没事吧?” 老赵说道:“没事,我再睡几天,到时候陪小姐去趟京城,赶得上过中秋。” 杨宝丹一惊,“真要去京城?” 老赵的笑声出现在啊杨宝丹耳中,“你不是担心他忘了你吗?去露个脸呗,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杨宝丹怒目圆睁,“你说谁丑媳妇呢?” “就是一个比喻,不是真说你丑,谁人不知道我杨家大小姐,貌若皎月,珠圆玉润?” 老赵虽然看着一动不动,但杨宝丹还是能够想到他那一咧嘴就露出满口豁牙的讨好表情。 杨宝丹皱着眉头,有些幽怨道:“老赵,你这阴神既然能和人交流,为什么不早说话啊?要我们一家子担心你这么久。” 老赵解释道:“这东西很费心神的,我多说几句话就要多睡好几日功夫才养享回来,本来估摸着后天也该醒了,但是看到你这傻丫头都要哭了,我还能憋着不说话吗?” 杨宝丹闻言一惊,连忙道:“那你快别说了,好好睡吧,早点醒来。” 老赵揶揄道:“然后陪你去京城?当然不去也行。” 杨宝丹眉头一蹙,“去,怎么不去?你还想抵赖不成?” 老赵又好气又好笑,“呵呵,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不如直接外嫁了吧,我们两人去,我一人回,不过在京城可没人护着小姐了,到时候被大妇欺负,小姐就只能委屈巴巴的受着了。” 杨宝丹哼哼两声,一扫连日来的忧郁,乐呵呵道:“谁是大妇还不一定呢。” “行了行了,我要继续睡了,这回估计就要七八天才能醒了,这几天就别叫人来看我了,尤其是你爷爷,我最烦他,老在我身边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好几次我都没忍住想骂他了。” 杨宝丹点点头,“那你好好睡吧,我去和爷爷说一声。” 老赵这次没有回话,只是原本平静的面上看起来多了一丝倦意。 杨宝丹伸手摸了摸老赵这张老脸,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嚅嗫道:“老赵是天下最好的老赵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宝丹朦胧的眼里,老赵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 …… 京城外城,墩叙巷,何肆总算是勉为其难凌迟了年猪两千四百刀。 猪没死,但也就剩一点骨头架子了。 屎尿流了一地,混着血水酸醋,臭气熏天。 何肆最后一刀点心。 年猪终于得偿所愿,死了。 人和猪都是如释重负。 没有人散场,没有人说话,确实是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可以做到这等地步,换作任何一个手艺顶好的刽子,这两千四百刀最少也要分三天时间完成啊。 何肆杀生虽然不少,却从未虐生过,此刻面上不太好看。 原来自己动手,和在刑台下看着父亲动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何肆只觉得身心俱疲,甚至有些反胃。 还有那好像假惺惺却又真实存在的歉疚。 天生万物以养人,猪也在万物之内,人吃猪,仿佛天经地义。 但对一头本该一刀干脆利落捅脖子放血,更甚者直接一刀枭首的年猪来说,它本不许承受这么多痛苦。 死后虽然逃不过被人分尸,割肉,吃血,吃肉的结局,但至少死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何肆施刀到最后,甚至在那年猪的眼里看到了拟人的哀求,但他没有停下。 因为刀俎并不能怜惜鱼肉。 何肆忽然觉得,或许王夫子说的君子远庖厨,是对的。 齐金彪递来一碗菊花白,何肆接过,仰头喝下。 下一刻何肆跪倒在地,喉似针扎,肚如火烧。 何肆干呕了起来。 齐金彪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第一次,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洗洗睡一觉吧。” 然后他对着一众同行说道:“都散了吧。” 资历最老的齐金彪开口,还是有些作用的,杜绝一些人想要上前说两句场面话的心思。 何肆站起身来,往自家走去。 李铁牛摇摇头,说道:“我这何肆老弟,看似心狠,其实心软。” 齐金彪轻声道:“心软是好事,尤其对孩子来说。” 李铁牛笑道:“齐老,十几年不动刀,你也心软了?一头猪而已。” 齐金彪看着何三水,“没什么好提点的,孩子的手艺没问题,你放心吧。” 何三水点点头,邀请道:“齐爷,辛苦您了,晚上一起吃点吧,还有铁牛。” 齐金彪摇摇头,“今天累了,睡去了。” 小老儿双手背后,也往自家屋子走去。 李铁牛揽过何三水的肩膀,笑道:“齐爷不吃,咱们吃啊,这猪还剩一个猪头,一副下水,浪费了可惜,对了,还有那猪油渣也好吃……” 何三水摇摇头,“铁牛啊,那坛子菊花白你拿走吧,猪就不吃了,它已经受这么多苦了,我去借辆推车推去葬了。” 何肆将自己关回了屋子,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是有些难受,许是又觉得自己矫情,过了没多久,又走了出来。 何家就那么点大小,除了何三水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都坐在桌前,随着他开门的声音,目光统统投了过去。 何肆咧嘴一笑,“我没事了,就是有些反胃,我想洗一下身子,然后回蝙蝠寺。” 何肆说的是假话,反胃已经好了,只是脑子里一直都是那头年猪被绑着嘴巴的呜咽声,还有那噙着泪水的求死的眼神。 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这样不对。 王夫子明明就说过的。 王夫子才是对的。 何花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我去烧水。” 何肆道了声谢。 傍晚时分,何肆脱下来带着血迹的青衫,又是换上一身皂衣。 在自己房间里换的,没叫家人看见他身上的伤势。 何肆吃了几口饭,带着何花去往西郊蝙蝠寺。 (等老赵也来京城了,差不多就开始大高潮了!四爷的所有人脉都要来了。) 第122章 沉舟侧畔,已登道岸(祝福即将考研的宝宝) 何肆与何花作别家人,走出月癸坊。 直到相送的三人回屋,何肆也是回身,对着一处抱拳行礼道:“有劳戴老照顾一下家里了。” 其实何肆也不知道戴平在不在身后跟着,说不定是自己自言自语。 何花有些疑惑道:“小四,你在和谁说话?” 何肆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何肆少爷放心。” 何肆想了想对着何花说道:“你见过的,就是那天在蝙蝠寺见到的那两人中的老者,化名‘李旧’的那位其实是我们的舅舅,另一位叫做戴平,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耆老,舅舅请他留在京城照看我们一家。” “舅舅?” 何花一脸疑惑,“舅舅不长那样啊,他不是个胖子吗?” 何肆笑道:“三年没见了,还不准舅舅瘦一些啊。” 何花问道:“舅舅到底做什么生意啊,感觉他好不简单的样子。” 何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听说就是本本分分地闯辽东,鲁商生意。” 何花幽怨地看他一眼,“你信吗?” 何肆摇头笑道:“我不信。” 何花不再纠结这事,问道:“天快黑了,我们怎么去蝙蝠寺啊?” 何肆说道:“我现在身子已经好多了,我背你。” 当着家人的面,何花没敢多问,现在两人时才开口,“你在皇宫里没有受欺负吧?” 何肆摇摇头,“没呢,还得了些便宜。” 何肆将行囊转到身前,蹲下身子,“来吧,路远,我背你。” 何花蹑手蹑脚爬上何肆的背,双臂轻柔挽住他的脖子,小声说道:“如果累的话,不要勉强啊。” 何肆几口气机不断搬运,属于阴血录的那份血勇不再是无根之水,加之骨勇,轻易站起。 很轻,就像身上压了两片羽毛似的。 只是左肩腋下有些疼,没敢使劲。 何肆叮嘱道:“你可抱紧了啊。” 何花点点头,何肆就像一匹矫健马驹,开始奔跑起来。 半个时辰后,何肆抵达了伢子湖。 暮色四合,秋寒夜袭。 这一路不累,何肆却是绞尽脑汁,以仅有的几口气机,螺蛳壳里做道场。 真就刚刚够用,一路隔开了风幕,没何花他吹到一丝凉风。 何花问道:“我们怎么过湖?” 说话间她的眼神扫过湖岸边几艘拴在埠头上的小船,多半是没锁的,基本是庄东乡渔户所有,说不定还有那陶孝廉的。 但何肆不是很想借用,因为不问自取者,是为贼也。 何肆抬头,到远处定有一点灯火的豸山顶上,忽然分离出一点小小萤火,从登山步道游移向下。 是有人提灯下山。 何肆笑了笑,对着何花说道:“姐,我们再等一会儿,可能不用借人家的船了。” 两人站在岸边等候一刻时间,见到宗海和尚摇桨划着夜航船而来。 何肆不禁感叹,宗海师傅来得总像一场“及时雨”。 船停岸边。 何肆叫了一声“宗海师傅”,歉然道:“抱歉,来晚了,让宗海师傅久等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不久,刚刚好。” 听闻此言,何肆试探着以心声道:“是宗海师傅的六神通可以用了?” 毕竟他也不觉得这是巧合,只是刚刚在岸边时,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没有开口,声音却出现在何肆脑中,“勉强可以动用了,不过还是时灵时不灵的。” 他的眉头耷拉着,有些愁苦,怎么又在何肆身上感觉到了血食的味道? 宗海和尚问道:“小何施主,你身上的血食怎么又死灰复燃了?” 何肆解释道:“宗海师傅放心,不出意外的话,是最后一次了。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行礼道:“那就提前恭祝小何施主一声沉疴尽起了。” 何肆吓了一跳,“别别别,这可不是避谶之语。” 宗海和尚愣了愣,然后发笑。 何肆也笑了。 宗海和尚对何花行礼问好。 请二人上船。 无篷小船实在逼仄,三人乘坐,都是伸不开脚。 湖上风大,宗海和尚将油灯交给何肆护住,自己坐下双手摇桨。 天上只有一丝月色,晦暗不明。 船上的灯火也照不亮水面,好在远处山头上的蝙蝠寺灯火依旧,指明方向。 三人言语甚少,过了又是一刻钟后,船仍行湖中。 何肆察觉出些许不对味来,皱眉问道:“宗海师傅,为何还没到岸?” 不仅没到岸,连岸都看不到。 一旁的何花闻言也是一脸狐疑,不过是何肆这句话叫她生出疑惑。 何花拉扯何肆的袖子,轻声道:“小四,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明明才刚上船啊?” 何肆怔住,“姐,你别开玩笑,从上船到现在至少也该过去一刻时间了吧?” 何花愣住,眼神闪烁几分惊讶道:“小四,你才别开玩笑。” 何肆看她表情不似作假,猛地回头,发现船还停在岸边,没有驶离。 何肆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 何肆又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灯,灯火还在跳动,却是连一点灯油都没有烧下去。 他转头看向摇桨的宗海和尚,一脸惊恐道:“宗海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面色古怪,陷入长考。 许久之后宗海和尚才开口,却先是对着何花说道:“何花施主,不如你先下船,我片刻后再来接你,行吗?” 何花还没说话,何肆却是斩钉截铁道:“不行!” 何肆的声音很响,有些尖锐,似乎带着些惊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何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道:“小四,你这是怎么了?” 类似鬼打墙的情况何肆不是没有遇到过,上一次是在那京越大渎的潮音桥西岸,马匹受到白龙蛊惑,带着他和樊艳不停地绕圈子。 可现在,分明就是在船上,船也停在岸边,没有动过。 宗海和尚又道:“或者小何施主先下船,我送何花施主先去对岸。” 何肆眼里带着迷惘和惊惶,没有开口,在心底问道:“宗海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海和尚答道:“苦海无涯,夜航不渡。许是那位不想你上山。” 何肆追问道:“那位是谁?” 宗海和尚说道:“反正不是尊者,小何施主先下船吧,让我先载何花施主去对岸,很快的,去去就回……相信我。” 何肆不知作何感想,心中没底,却是选择相信宗海师傅,他站起身来,走下了船。 何花见到何肆真要下船,连忙挽留道:“宗海师傅,为什么要小四下船啊?船上明明就坐得下三个人啊。” 岸上的何肆对她扯出个牵强的笑容,递出油灯,“没事的,姐你先过去。” 何花接过那盏灯火摇曳的油灯,欲言又止。 宗海和尚却已经开始摇桨,何肆就站在岸边看着。 渐渐地,船行远了,何肆就只能看到一灯如豆了。 湖中的夜航船上,何花终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宗海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四他没事吧?” 宗海和尚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不好说,不着急,不打紧。” 何肆站在原地,等了两刻时间。 宗海和尚将何花送到岸边,便驱船而返,对他说道:“上船吧。” 何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灯,灯油已经少了许多。 他一步踏上小船,坐了下去。 何肆急于求解,说道:“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打断道:“小何施主,你很急吗?” 何肆点点头,“急。” 何花还在对岸呢,连盏灯都没有,眼下形势太过诡谲难测,他放心不下。 “那你先别急,”宗海和尚笑道,“且待小僧伸伸脚。” 何肆只得耐着性子看宗海和尚箕坐。 两人对坐着,宗海和尚摇起船桨,说道:“不用担心何花施主,那位的目光,看不透药师佛道场。” 何肆心中忽然有了猜测,问道:“宗海师傅,是天老爷的手段吗?” 宗海和尚又用刚才回答何花的话来搪塞,“不知道,不好说,不着急,不打紧。” 毕竟那位天老爷的目光,看不到药师佛道场,只能叫何肆寻访无门了。 他这是胆怯心虚了? 宗海和尚岔开话题问道:“不知道小何施主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做《夜航船》?” 何肆摇头。 宗海和尚说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不如小僧为小何施主讲解一二?” 何肆哪有心思听他说故事啊。 宗海和尚却是自顾自德说了起来,“从前有一僧人,与一应考的读书人同宿夜航船中。读书人一路高谈阔论,僧人有些敬畏他,便小心地蜷缩起双脚睡在一角。后来,僧人听出读书人的话中有破绽,便有心向读书人出题请教,岂料书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没有真才实学,于是僧人不再敬重读书人,就把一直蜷缩着的脚伸直了。《夜航船》之名,取自于此,书中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若是小何施主看过《夜航船》前序,一定会懂我方才举止。” 何肆苦笑道:“所以宗海师傅伸脚,是嘲笑我不学无术吗?” 宗海和尚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觉得长夜漫漫,得找些闲话说说。” 两人言语间,宗海和尚摇桨不停,何肆想要回头看看小船是否离岸。 宗海和尚提醒道:“别回头,回头是岸。” 何肆心惊,“回头是岸”前一句,不就是苦海无涯吗? 何肆生生忍住回头的念头,又是不免低头,看向手中摇曳的灯火。 宗海和尚对着何肆宽慰道:“我们一定能到岸的,但是可能会有些久。” 何肆问道:“要多久?” 宗海和尚笑了笑,说道:“不好说,可能在何花施主眼里,就是一刻钟。” 豸山脚下的何花看着远处一点灯火,慢慢向自己靠近,行船不慢。 刚才是何肆看着她,现在是他看着何肆。 不知为何,何肆忽然舒了口气。 宗海和尚说道:“有一句话小何施主肯定听过,叫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肆点点头。 宗海和尚笑道:“我们现在便是苦海行舟,如此时光,不学点什么,可惜了。” 何肆沉默许久,抻直上身,对着宗海和尚打躬作揖,尊敬道:“那就辛苦宗海师傅为我讲解这《夜航船》了。” 宗海和尚说道:“只有二十卷的《夜航船》,打发时间可不够。” 何肆活学活用道:“不着急,不打紧。” 于是宗海和尚便说道:“第一卷,天文部,象纬,九天,东方苍天,南方炎天,西方浩天,北方玄天,东北旻天,西北幽天,西南朱天,东南阳天,中央钧天……” 正如宗海师傅所言,确实是些一笔带过的肤浅之言,并非高深莫测的古书,虽然囊括三教九流、神仙鬼怪、政治人事、典章沿革等二十大类,却不能叫人熟读之后成为经纬之才,只能在夜航船中与人交谈而不那么捉襟见肘。 何肆听得津津有味,渐渐静心,静心而后能得意。 不知不觉,宗海和尚讲完了四千二百四十八条注解,涉及一百二十五个类目。 何肆听完,抬头看向远处的山顶的蝙蝠寺,灯火依旧,先是低头,手中也灯火依旧,灯油未曾燃去一丝。 何肆忽然笑道:“读书灯香油一斤,入桐油三两,耐点,又辟鼠耗。以盐置盏中,省油。” 这是《夜航船》最后一卷,方术部,方法中记载的倒数第三条和第二条。 宗海和尚摇桨依旧,笑道:“小何施主这善记的本事,真是不错。” 何肆看着和自己对坐的宗海和尚,他能看到自己回头才能看到的岸。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咱们现在离岸多远了?” 宗海和尚笑道:“不过一丈。” 何肆又问,“那听完《夜航船》我们经过了多久时间?” 宗海和尚说道:“按我们现在的认知,大概花了五十个时辰。” 何肆伸手摸了摸肚子,说道:“不饿,不冷、不困、不乏,有点像是在无色界中的无所有处的意思。” 宗海和尚点点头,“虽不中亦不远矣。” 何肆咧嘴一笑,“那我就不着急了。” 宗海和尚也笑道:“不着急,路虽弥,不行不至嘛。” 何肆说道:“这句话我知道,我学过的,这是孙卿的文章。” 宗海和尚点点头,“那不如我们接下来讲《孙卿子》,小何施主既然学过,那还记得第一篇论说是什么吗?” 何肆立即回答道:“记得,是《劝学》。” 宗海和尚便继续说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何肆仔细听着。 不知多久之后。 最后宗海和尚感慨道:“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遗表。” 《孙卿子》全文九万字,不算多,但加之宗海师傅的译、注、赏,便尤为洋洋大观了。 何肆听完,不敢说大有所获,总觉得是比王夫子课堂上讲得鞭辟入里许多。 不说因材施教,向内求的话,许是那时候的何肆,不同于现在的何肆。 何肆刚要说话,宗海和尚便先一步开口道:“才离岸三丈,过去一百二十个时辰。” 何肆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已经不怎么着急了,宗海师傅,我就想问,这样一直划船,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 何肆回想起之前在无色界中的五年时间,几乎叫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和尚形销骨立,只剩一具颇梨色流转的骷髅。 宗海和尚摇摇头,“不会,这次又不是我把你强行扣在无色界中,我们不过是‘苦作舟‘’而已。” 何肆狐疑道:“当真?” 宗海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何肆怀疑的表情更甚。 宗海和尚心虚道:“接下来想听什么?我们继续。” 何肆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只能不去纠结,想了想,说道:“想听至圣述而不着的经典。” 宗海和尚点点头,却是笑道:“叫我一个和尚一直和你讲儒家经典,有点强人所难了。” 何肆赧颜,挠了挠头,说道:“那要不说些灯录听听?” 宗海和尚摆摆手,“不着急,就先说《论语》吧,毕竟我肚子的东西不多,而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全吐出来都不一定都打发的。” 宗海和尚想着,按着现在的行船进度,大概也需要三年五载才能登临彼岸。 对于最近苦于学问不够的何肆来说,正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之后一片漆黑中行船。 宗海和尚又是给何肆讲解了儒家十三经中的六篇。 道家之中的《道德五千言》《老子化胡经》《南华经》《冲虚真经》《黄庭经》《通玄真经》《洞灵真经》。 禅宗佛藏之中,因为何肆对于佛经的兴致不高,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头,宗海和尚便挑了些灯录,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意谓以法传人,如灯火相传,辗转不绝。 便深入浅出讲解了《祖堂集》《五灯会元》《续传灯录》。 宗海师傅说其中虽有伪书,但也是前人呕心沥血之作,不可心存轻慢。 何肆点点头,他就算再怎么善记,也不可能完全记下这么多东西。 只觉得有些愧对宗海师傅的谆谆教诲了。 每学一本正书,宗海师傅便给他讲一本志怪小说,听完之后再考校一遍上本书的学问。 算是温故而知新了,也给他自己解个乏。 而说起志怪小说,大概是宗海和尚花费口舌最最多的,比诸多经典还要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说郛》《列仙传》《神仙记》《神异经》《玄黄经》《博物志》《旌异记》《列异传》《异苑》《幽明录》《玄怪录》《语林》…… 何肆听说了一套《三言》,其中一本《警世通言》有一篇旌阳宫铁树镇妖,讲的似乎就是连屠蛟党的故事,许真君六次斩蛟,得道拔宅升天。 何肆大为震惊,宗海和尚又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前文还有一篇《许真人收孽龙铁树记》,共计十五回,也是大差不差的故事,成书早些,也要详尽许多。 故而在何肆好奇之下,他听到的故事中,又多一本《铁树记》。 时间慢慢从宗海和尚的“讲经说法”下流逝。 何肆也算是理解了什么叫舌绽莲花,只觉受益匪浅。 一晃而逝中,不知年岁几载。 到最后宗海和尚一脸羞赧地看着何肆,说道:“小何施主,实不相瞒,我腹中或许还有一点儿墨汁,但绝不是想藏私,一时之间肯定是想不起来也吐不出来了。” 何肆正襟危坐,看着游客讨饶模样的宗海师傅,觉得好笑,却是真挚感谢答道:“宗海师傅已经教会我足够多了。” 宗海和尚刚要开口,何肆也瞬间开口。 两人异口同声,是一句劝勉,“学不可以已。” 两人相视而笑。 何肆则是一脸小得意。 看吧,从宗海师傅身上得来的学问,解衣衣人,春风化雨。 而此时的宗海和尚,已经改箕坐为跽坐。 算是对何肆学问的认同,叫僧人不敢伸脚。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我们现在大概离岸多远?过了多久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我也记不得了,讲得有些忘乎所以了,离岸已经老远了,时间嘛……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三年吧,不会更久了……” 何肆说,“我已经能看到岸了。” 与他对坐的宗海和尚说,“我已经看不到岸了。” 何肆不仅能看到岸,还能看到岸上的何花,黑夜中的她屹立不动,好像一块望夫石。 按照宗海师傅的说法,这个世界是由弦的波动产生的。 人有五蕴,便只能感知到五条弦动,之后若是有伏矢魄或者道家阴神的手段,便多一条第六弦,能感知到所谓“含灵”,那是有形无质的存在,例如人的三魂七魄。 而他们现在则是被禁锢在了几条弦中,艰难蠕动,所以他们对外弦的感知几乎停滞。 这不是一般神仙手笔。 何肆说道:“我觉得还有三两月咱们就能到岸了。” 宗海和尚说道:“真好,那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专心划船了,剩下的时间,也要好好考量一些事情,小何施主自己慢慢‘反刍’吧。” 何肆有些担心,问道:“宗海师傅该不会又要修闭口禅了吧?” 宗海和尚摇摇头,“不会,我说的都是经典之言,何来的口业啊。” 何肆既是拾人牙慧,又是溜须拍马道:“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克及。” 宗海和尚则是笑道:“这句辞不达意啊。” 何肆摇头,认真道:“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至少我说得是真心实意的。” 看着好似脱胎换骨的何肆,宗海和尚满眼笑意,连连摆手,“受不起,受不起,小何施主休要调笑我了。” 之后宗海师傅这个尽心竭诚的老师不再说话,何肆却沉入他的陶融之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然后何肆便渡过两人无话却并不难熬的三个月,反正一抬头就能看到几丈外的埠头上站着的何花。 终于,闭口不言的宗海师傅将小船靠岸边。 那一声船体撞击埠头的震颤和闷响,落入何肆耳中,犹如“釜鸣”。 何肆忽然咧嘴一笑。 看着宗海和尚疑惑“何故发笑”的表情,何肆说道:“釜鸣吉凶,酉时,主远行人来,大吉利。” 宗海和尚失笑,这是自己教给他的《玉匣记》,“小何施主还真是学以致用啊。” 小船完全横靠岸边,宗海和尚说道:“小何施主先上吧。” 何肆点点头,一步踏上埠头。 脚踏实地,何肆忽然心头一松,好似回归正常波动的弦中。 何肆忽然有一种沉舟侧畔,已登道岸之感。 眼前的何花也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在何肆的眼中,她就站在岸边,等了自己一年又一年。 何肆感到面颊温热,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何花看着何肆乘船来到自己面前,在她眼里,不过一刻时间而已。 等何肆站在自己面前,何花心里的忧虑才完全散去。 何肆却是一步向前,一把搂住何花,用劲极大,似乎要把两人骨肉抟在一起一般。 他颤声道:“我好想你啊……” 何花呆住,木愣愣伸手抱住何肆,不知如何回应。 只能柔声说道:“我在的啊。” 然后蹭了蹭他的侧颊,“你可别哭啊。” 宗海和尚没有起身,而是俯下身去,掬了一把水,将头埋了进去。 残月斜挂,无光无灯。 看不清从宗海和尚十指缝隙间,一股股殷红泻落,晕染开来。 宗海和尚面色愁苦,心道,“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可不能真有事啊……” (有读者说叫我祝他考研顺利,所以写了今天的章节,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祝愿宝宝顺利上岸,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祝愿此刻正在看书的你,幸福安康,万事顺意。) 第123章 为一切无情众生说有情法 何肆鼻头微皱,虽然还是鼻痈,但现在已经有气机支撑,勉强运转的阴血录还是察觉到了一丝血腥。 何肆松开何花,当即转身。 却见宗海师傅已经从小船上下来了。 冷水洗了把脸的宗海和尚算得上精神抖擞,对何肆报以微笑,只是扭了扭双臂,假意叫苦道:“划了好久的船,胳膊真酸啊。” 何肆却是直接越过宗海和尚,快步走到船边,跪伏下去,将头扎入入水面。 宗海和尚赶忙说道:“小何施主你这是干什么?口再渴也别喝生水啊,等上山我给你沏茶喝。” 何肆将头抬起,冰冷的湖水顺着面颊滑落,散发湿漉漉地耷拉着,水珠从睫毛上滴落,眼神有些黯淡。 何花被他的动作惊到愣住,赶忙上取出手绢为他擦拭水珠,何肆强迫自己出声赧笑道:“是有些渴,所以没忍住。” 同时以心声道:“宗海师傅,你不该瞒着我的……” 宗海和尚一脸平静,以他心通对答,“如实告诉你,你难道就不上山了吗?” 何肆一时语塞。 真是这样的话……好像也不会,于是更加惭愧自己的无耻。 宗海和尚柔声说道:“知道瞒不过你,就是晚一些告诉你,不然你心有负担,学不进去东西,我确实受了一点小伤,不过问题不大,只是要辛苦小何施主再坚持几晚不睡了。” 何肆没有说话,对着宗海和尚虔诚行礼。 何花看着两人打哑谜,没有说话,也是跟着行礼。 宗海和尚赶忙侧身避开。 伽蓝圣地,僧在佛前,不敢受礼。 三人一道登山,宗海和尚举着油灯走在前头。 登山路不长,三人很快来到山顶敞坪,白狗春喜闻声而来,先看到的宗海师傅,便没有犬吠出声。 不过看向宗海和尚身后何肆的目光还是有些不善。 何肆摇头苦笑,这白狗子,有些不识好赖人了,自己好歹也飞刀救过它一次呢。 也不知道那白蝙蝠最近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何肆总感觉它是自己在梦中从伽蓝洞带出来的那一只。 踏足山顶敞坪的一刹那,何肆忽然生出一股极致的饥饿之感,双腿都开始打摆子了。 何肆的眼神不由自主飘向那大雄宝殿东边的施事台。 不知在夜航船上与宗海师傅求经问道多少年月,如今的何肆也算深谙佛法了。 莲台基座的施食台上放着一些米粒及甘露水,不是烟供、药供、火供、水供,此乃“放蒙山”。 布施鬼神的仪式。 施食仪为日诵功课常规,于早晚课施食使用,施食普济幽魂。 一日施食。一天下饿鬼皆得食吃。多日施食。十方六趣一切饿鬼尽得饱满。 如是菩萨所得福聚不可思议。难以测量。不觉不知。 何肆想要移开目光,身体却被本能驱使着,踉跄着半跑半爬了过去。 何花赶忙扶着何肆。 何肆站在施食台前,眼里似乎闪出贪婪的精光。 宗海和尚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以心声提醒道:“小何施主,可不能吃这东西,吃了就是变相承认自己近乎饿鬼了。” 何肆也想起与李嗣冲分别之时他的告诫,“离那寺里的施食台远些。” 何肆闭上双眼,艰难挪开脚步,由何花扶着往自己那间几日不住人的寮房走去。 何花虽然担心,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宗海和尚先去灶房两锅带一汤罐的土灶中分了两暖水釜不满的热汤从去何肆房间。 当然也不忘送了茶具和禅茶。 然后说道:“小何施主,何花施主,我有些累了,须得好好睡上一觉,小何施主记住今夜不要入睡,我怕看顾不到。”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的。” 宗海和尚去了隔壁,寮房之中就剩何肆与何花。 何花没有多问什么,何肆想告诉她的,自然会说的。 何肆便对何花说道:“姐,你要是累的话就先去睡吧。” 何花摇摇头,说道:“我还不困呢,你想我陪你一会儿吗?” 何肆笑了笑,说了声“想”。 本想着漫漫长夜,只能靠修行打发,但修行哪有何花重要? 何肆拉过何花的手,何花有些忸怩,何肆又想抱她,何花没有挣脱,却是说道:“佛门清净地,这样不好。” 何肆摇摇头,说道:“世尊一代时教,只为一切无情众生说有情法尔。” 何花看着何肆,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以前的小四,是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李嗣冲说何花是个聪明人,自然不是随口一说,聪慧之人,慧极必伤。 其实何花也能看出一些苗头来,甚至隐隐的感觉何肆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何肆说道:“夜航船上,宗海师傅和我说了好些道理,我一一听了,真的好多啊,感觉脑子都要不够用了,姐,我现在能和你说出好些好听的情话来,但是看到你,我好像还是只能说,我好喜欢你……” “你啊……”何花心头一软,看着何肆,忽然又觉得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何肆。 何花任由何肆把自己拥入怀中,两人都不再说话,万籁俱寂,聆听彼此的心跳。 …… 八月初五,双盘打坐的何肆先一步睁开双眼。 然后才是钟声敲响。 不过丑时过半,何肆当然不会如此早起,而且他也没睡过。 内练一夜的非毒魄,受益匪浅。 只是听到隔壁宗海师傅穿衣的声音,何肆忽然觉得安心不少。 何花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就在床上和衣而睡。 何肆看了她一眼,还是没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何花也是缓缓睁眼。 何肆柔声问道:“是我吵到你了还是钟声吵到你了?” 何花没有说话,漆黑的屋子中,看不到何肆的脸,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也是安心。 然后闭眼,沉沉睡去。 何肆继续盘坐,夜航船上学过《云笈七签》卷五四《说魂魄》之后,何肆对于人生三魂七魄更为稔熟,没有去碰那还差一丝的雀阴魄,一夜时间,却是叫非毒魄化血大半。 早知如此,当初在无色界中或许不用五年时间,何至于叫宗海师傅如此的形容枯槁,形销骨立? 何肆不知道陈含玉也是一蹴而就,一夜时间将没有六魄化血的落魄法修行完毕。 现在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羡慕,无非他学习勤勉些,多懂些触类旁通的学时。 现在的自己,也不差。 季白常对自己说的那句“转益多师是汝师,灵犀一点是吾师。” 如今看了不算完全的轻蔑之言,相反倒有些轻贱他自己了。 毕竟人不学,不知义,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非毒魄,气神凝聚是为毒,主驱散内毒,非毒化血入身躯,百毒不侵,是为宰毒境界。 如今的何肆,也勉强算是半个百毒不侵的身子,霸道真气也算是一种血毒,所以随着非毒魄化血大半之后,人身当即变为了战场,开始不断交征,内伐。 第124章 非毒魄化血 何肆有所预料,等到他跻身宰毒境界,只要一个念头,当即就能祓除血食之祸。 现在的何肆却是只能压制着这股排异腹中红丸的本能,维持一种平衡。 一边是还未完全化血的宰毒之能,力有未逮;一边是没有血食歆享的无根红丸,作困兽斗。 若是它们斗个不可开交,殃及的只能是自身这片战场。 不过忽然冒出这股制衡的力量,如今的何肆倒是再也不必担心会被腹中红丸给左右心神了。 即便那股属于饿鬼的饥虚还在,却也在完全能够忍受的范畴。 何肆忽然福至心,一张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竟真被他吐出一颗红丸来。 不过不算祓除,红丸还未入手,瞬间就散作血雾,又从何肆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钻了回去。 何肆却是大喜,虽然和李嗣冲之前对战师伯屈正时候的手段比差远了,但能吐出来就好。 现在要是方才李大人在,一定能轻易将这红丸攫取干净,不叫它有机会回流。 何肆咧嘴一笑,其实也不着急李大人什么时候来了,等到非毒魄完全化血,自己也可以不禁那抽丝剥茧的痛苦,自行解决血食之祸。 他虽然能吃痛,但能少受些苦也是极好的,不过李大人是行家里手,由他替自己把关还是很有必要的。 可惜何肆冥冥中有感,到底是六魄化血,一点灵慧都没有剩下,几乎好赖不分,所以以后的他除非是可以压制这股宰毒的本能,否则是药三分毒,不管是药性与毒性都无法在他体内作化效果。 或许连喝酒都能千杯不醉了。 那样也好,再遇到一颗慎恤胶化在鹿血酒里头这种情况,也不会陷入被动了。 何肆调用一丝被红丸浸染的殷红气机,阴血录运转,不得不说,六魄化血,与这阴血录简直是天作之合。 若是待到谪仙人体魄铸成,以后阴血录也能和那已经超脱的透骨图一般自行运转,不需气机引导了。 掌中绕指柔般的气机渐渐化作淡淡粉色,是剥离血气之后,透骨图和阴血录二者糅杂的本色。 念头再动,气机连粉色也缓缓淡去。 何肆满脸笑容,感觉自身的体魄就差不多就能圆融圆满了。 谪仙人体魄,不说唾手可得,却也近在眼前了。 所谓的谪仙人体魄,无非就是肉体和六魄二者合一,将六魄化血融于肉体。 体、魄休戚与共,将魄落在实处,是谓落魄。 肉身法则便是身死魄消,反之亦然,无可违背。 随着六魄一一化血,六魄全消时,若是伏矢一魄独木难支,则当即身死,绝无例外。 所以落魄法虽有六魄加伏矢七重境界,但本质只有一重未成,和七重修满两种结果。 何肆现在还差小半的非毒魄和一丝雀阴魄未能完全化血,故而精进不显,还不到一步登天的时候。 他想起梦中第二位明显是后来者的仙人在后山石窟留下落魄法时说的话,其实话里话外带着十分的鄙夷。 因为他说这落魄法在他故乡,虽然难寻难觅,但却不是物以稀为贵,实在是狗都嫌,给武人一条道走到黑的。 而谪仙人体魄修行至精深,大概是万人敌。 差不多堪比一位巅峰大宗师的实力,例如刘公公,或者那焰花如意上师,或许恢复实力的老赵也行,他们应该都能有这手段。 但比起庾公公这个三品,还有袁饲龙,应该还远远不如。 这落魄法,不该叫太子殿下如此心心念念,毕竟他身边就有三品武人,何须舍近求远? 还有自己那个梦,虽然记不真切了,只知道不能将落魄法完整地交给别人。 这又是为何? 何肆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还有一丝雀阴魄化血,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却是难以启齿,需要人身大欲,男女交合。 还是先等宗海师傅替自己解决“出佛身血”的恶报再说吧。 何肆也不是那个懵懂迷惑的傻小子了,知道所谓的业报,恶堕阿鼻地狱,应该就是天老爷的一个心念喜恶而已。 想起宗海师傅给自己讲《抱朴子内篇》卷十六《黄白》有言:“龟甲文曰:天要灭我我灭天,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不知谁人所留。 但是听起来的确是叫人热血沸腾。 道家内丹术宗海师傅并不详尽,其中圭旨有一句,“不必在外求之。” 深谙禅宗“莫向外求”之道。 何肆现在,却是外求太多了,欠下数不清的人情债。 寅时早课至卯初结束,鱼梆云板之声交替响彻,何花已经醒了。 何肆先开门感受了一下天气,山寺之中还是有些凉意的。 昨夜何花在他怀里睡着了,何肆帮她安置在床上,是和衣而睡的,盖了被子,然后才开始的修行。 所以这会儿叮嘱她多穿一件衣服。 何花笑道:“我这弟弟也开始会心疼人了。” 两人没有用盐揩牙,而是用杨枝齿木。 此乃比丘随身的十八物之一。 佛言:“应嚼杨枝。嚼杨枝有五功德,消食、除冷热涎唾、善能别味、口不臭、眼明。” 然后何肆一边嚼着杨枝齿木,一边吐故纳新。 呼吐污浊之气于外,吸引清新之气于内。 其法有六:嘘、呵、呼、呬、吹、嘻六气之法,能使五脏六腑康泰。 曾经何肆看断指的许芜施展过,以此压制心中郁火,没想到是出自《黄庭经》。 真人道士常吐纳以和六液,另通过舌神吞咽津液,可保津液充足,濡润孔窍,和脾健胃,滋养五脏,滑利关节,补益脑髓,达到延年益寿的作用。 何肆觉得有此法相辅,李嗣冲教自己的唾沫钉差不多也要功行圆满了。 夜航船不知记载岁月,苦楚都是宗海师傅一肩挑之,自己倒只顾着受益了。 惭愧。 何肆若是愿意,还有一套道家八大神咒之一的净口咒可以诵念。 常诵净口神咒消除口业,祈请正神,涤除口中秽气。清净口舌后方能诵经念咒,通真达道。 以前不学无术的何肆,忽然有一种穷人乍富之感,倒像是那夜航船中高谈阔论的士子了,这样不好。 姐弟二人收拾一番,去往斋饭吃用斋,路过施食台,遇到了正在向饿鬼布施的慈英师傅,口诵一篇《供养偈》。 何肆点头行礼,这次没有失态。 斋堂之中,僧众都在专心做五观,念《结斋偈》。 对于这两位施主的到来,没有表示惊疑。 何肆一一点头招呼,与方丈果圆师傅问好,然后坐到了宗海师傅那一桌。 今早吃的是罗汉粥。 有乐善好施者,捐款捐物,求的就是这一碗罗汉粥。 传说敬佛奉佛,吃罗汉粥可以消灾解厄,发财致富,健康长寿。 当然只是传说而已。 两位施主都没有下钵,而是用瓷碗,何肆有心印证一事,故而盛了满满一大碗。 第125章 鱼与熊掌 何肆与宗海师傅寒暄几句,只见他面色如常,容貌端正,面如满月,眼如莲花,自己也就放心不少。 一个奇怪念头却是升起,难怪当初那礼部尚书家女公子焦晰儿说要找俊俏的法师“吃素”的时候,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宗海师傅。 真是罪过!罪过! 何肆一勺接一勺,一口接一口吃着罗汉粥,虽然还是饥虚想吐,但那种喉如吞针,肚如火烧的感觉却是并不明显。 何花看何肆喝下满满一碗粥,也是满眼开心,质朴地觉得能吃身子就能好。 何肆一碗粥下肚,她还没怎么动过,却是立刻问道:“要不要再添一碗?” 其实何肆是吃够了。 但都说长姐如母,有一种饿叫你妈觉得你饿。 何肆不想扫她的兴致,刚要点头,然后腹中红丸颤了颤,好似撒娇又好似讨饶。 何肆乐了,内视一番,腹中那一颗不日便可剔除的红丸,此刻瑟缩着,泡在罗汉粥中,好似莲子落淤泥,一动都不敢动。 如今主仆对调,现在何肆才是那个可以将它扫地出门的主人。 何肆心想,李大人和红丸的相处,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但应该不如自己这般,凭借宰毒之能,生杀予夺。 等自己非毒魄完全化血后,虽然不能授人以渔,毕竟落魄法不是好东西,却是可以授人以鱼,反过来帮助李嗣冲剔除红丸了。 如此,倒有些期盼李大人的到来了,自己也要更加勤勉修行才是。 何肆想了想,对着何花说道:“我够了,不吃了。” 他可不是怜惜那颗红丸,毕竟《续脉经》中有言“少食多进气。” 吃完斋饭。 宗海和尚叫何肆自便,何肆就不参与接下来辰时的行香和坐禅了。 日头初升,何肆去了豸山亭关十景之一的“朝阳俯瞰”。 传说有福之人才能沐浴在万道霞光,晨雾霭霭,若仙境里。 如今,何肆却不止一次看到了,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 何肆忽然有感而发,说道:“松崖未及岭,石洞忽旁穿。泉滴四时雨,云通一线天。虫蛇盘土室,蝙蝠避炉烟。最是山僧静,袈裟正坐禅。” 何花一脸惊异地看着何肆,问道:“小四,你还会作诗?” 何肆咧嘴一笑,“我只会背诗。” 这是夜航船上,宗海师傅说起蝙蝠寺来历时念过的一首诗。 何花瞋他一眼,何肆又是一把将何花拥入怀中。 何花挣不过他,只能小声道:“你能不能规矩点啊?有好多师傅路过呢。” 何肆不放开他,说道:“姐,如果佛说要我变成一块石头,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才能见你一面,你愿意吗?” 何花愣了愣,立刻摇头,“不愿意,不值得。” 何肆却说道:“我愿意的,我也能做到的,但是能够像现在这样轻易地看到你,抱着你,不是更好吗?” 何花面色羞红,小声道:“你这是歪理。” 恰好灵璨小师傅拿着清洗过的下钵走过,不是有心听到这番对话。 他停下脚步,单掌行礼道:“何肆施主所言,是少女与佛陀弟子阿难的故事,并不是歪理邪说。” 这下何花面色更红。 灵璨小师傅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何花小声道:“小四,我感觉你变了。” 何肆闻言,眼神稍有惶恐,松开了手。 自己的变化可能是有些大,毕竟何花只在岸边等了自己一刻,而自己却是不知在夜航船中度过了多少年。 何肆低声道:“姐,我错了,你如果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的话,我改。” 何花摇摇头,柔声道:“感觉你胆子变肥了,嘴也变油了。” 然后声如蚊蝇道:“倒是没有不喜欢……” 何肆松了口气,又得寸进尺道:“那我可以继续抱着你吗?” 何花无奈,没有说话。 何肆觉得没说就是可以啊。 于是何肆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两人坐在亭中,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 何花脸上红扑扑的,耳根子也红了。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何肆想到什么,去到大雄宝殿,向灵璨小师傅要了三炷清香。 在大雄宝殿绕了一圈行香,然后去往后山石窟的药师佛金身处。 何肆在蒲团前跪下,五体投地。 何肆将香插在香炉之中,说道:“尊者,宗海师傅这么叫你,我也就这么叫你吧,之前把你金身弄坏了,我知道错了,就想着来道个歉,我还捐了二十两黄金啊,给你重塑金身用的,还有我之前不该觉得你小心眼的,是我怪错人了,这事儿我也和你道歉,其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求你别生气行不?不说了,再给你磕一个吧,都在头里了。” 于是何肆又是来了个五体投地。 一旁的何花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这弟弟,怎么可酒蒙子喝多了一样?还都在头里?怎么不说都在酒里了? 要不是礼拜的时候她不好插嘴,这会儿都要忍不住把他拽起来了。 何肆行完大礼,站起身来,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又说道:“以后我每天来给你磕一个啊。” 何花只觉得粗鄙之言难为听,赶紧面上虔诚地行礼,心中念念有词,求尊者宽恕这个傻弟弟。 两人出了大雄宝殿,何花当即抱怨道:“你刚才怎么可以这么轻佻孟浪?对佛大不敬的。” 何肆摇摇头,解释道:“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我那叫‘无相礼拜’,一无所求而拜,比起感应、恭敬、忏悔,还是我这香火最正,保管尊者吃了不会闹肚子的。” 何花看着何肆,有些半信半疑,这个弟弟,怎么一下子好像什么都能说出个头头是道了? 何肆拉起何花的手,去藏经阁精挑细选了一本《碧岩录》,以前是尽挑些通俗易懂的看,现在除了佛经,却要挑些没看过的倒是更难了。 也亏了宗海师傅替他负重前行。 这是一本公案评唱集,可读耐读。 何肆安心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何花一边煮茶。 何肆翻看着手里《碧岩录》,默默炼化非毒魄,二者并不冲突。 怕何花无聊,何肆便说道:“姐,我讲故事给你听啊。” 何花点点头。 于是何肆开始讲解百则颂古和圆悟的评唱。 转眼就到日落,何肆讲完小半本《碧岩录》,喝茶四五匝,丝毫不觉得口干舌燥,至于吞针之感,也就那么回事了。 何肆放下《碧岩录》,感慨道:“要是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何花笑道:“不要你家宝丹啦?” 何肆没有说什么自己不能出京这样的话,却是一脸坦然道:“你们又不是鱼与熊掌。” 何花抱怨道:“你好像忽然变聪明了好多,说话都文绉绉的,我都有些听不懂了。” 何肆咧嘴一笑,大胆道:“意思是我全都要!” 何花狠狠剐了一眼何肆,“美死你得了。” 第126章 良辰美景,须得携手流连 何肆直接拉过何花的手,说道:“敢想敢干,敢作敢当。” 何花气愤地甩开何肆的手,“找你家宝丹敢想敢干去吧。” 何肆讪讪一笑,自己这话似乎是有些歧义了,无怪她生气。 何肆立即端正态度,歉然道:“姐我错了,再不瞎说了。” 何花转过头去不理他,心想自己还要和他生气好久呢,怎么可以就这么快原谅他? 于是她又站起身来,回了寮房,以最硬气的声音说道:“别跟来!” 何肆又不是傻子,哪能不跟着,当即起身,却是被何花先一步关上房门,吃了个闭门羹。 何肆摸摸鼻子,叹余言之已出,每为恨兮不浅。 想到自己最近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转身将《碧岩录》送回藏经阁,然后回了自己屋子,与何花只有一墙之隔。 何肆贴墙根说道:“姐,我就在隔壁啊,你要是气不过,就过来打我骂我几句。” 并非没有答应,何肆听见一声轻哼,乐呵呵的,有回应就好。 然后何肆就继续炼化非毒魄,按照这个进展速度,最多三五日也就水到渠成了。 何花没有打理何花,日头西沉,晚来风急。 当夜雷声大作,雨如倾注,风卷山林。 可惜何花不是何叶,也不会怕打雷,其实何叶也不怕打雷,她喜欢雨声,却不喜欢雷声,因为吵她睡觉。 何肆找准机会,再一个使天下大白的惊雷之后,伸手拍拍墙壁,觍着脸说自己怕打雷。 没有睡着的何花也没搭理他。 只是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 何花抱着被子原来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何肆咧嘴一笑。 其实何花也就是换张床睡觉,然后看何肆修炼。 何肆美滋滋的开始内炼非毒魄,腹中那颗红丸小媳妇儿似的,不敢轻举妄动。 但何肆没有掉以轻心,困兽犹斗,他相信这颗红丸可不会坐以待毙。 按照李大人的说法,大概也就三五日,红丸没有血食补给,自然崩解。 所以何肆要在这颗红丸极有可能的临死反扑前,完全炼化非毒魄。 何肆没有摆出锄镢头的架子,现在的他行住坐卧都在修行,那不算正宗的续脉经也没有落下。 何肆忽然叹了口气,本来打算不理他的何花还是没有板住脸,以为他是遇到什么瓶颈,出声问道:“怎么了?” 何肆说道:“这么大雷,二姐又要睡不好了。” 何花看他惦念何叶,才说道:“那可不一定,要是她先睡着的,就难吵醒了。” 何肆说道:“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做噩梦?” 何花说道:“担心也没有用,还不如好好修炼呢。” 何肆说道:“我是在修炼的,不过还能陪你聊天的。” 何花叮嘱道:“你别分心。” 何肆摇摇头,笑道:“不算分心。” 何花不想耽误何肆修炼,假意道:“可我还不想搭理你。” 何肆笑笑,“好吧好吧,姐你困了就睡,能挨着你我就足够开心了。” 何花轻哼一声,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腾出大半床位给何肆,看起来连挨都不让他挨着一样。 何肆却是直接挪挪两旁屁股,又凑了过去。 何花没好气道:“你能不能好好修炼啊!” 何肆却忽然说道:“姐,你发现没有,不在家的时候,你性子要活泼些。” 何花愣住,好像是这样,在家她绝对不会对何肆这样说话。 何肆补充道:“我喜欢你这样。” 何花不理他,何肆自顾自说道:“以后我打算买一座四五进的大宅子,咱挑一进,弄一个自己的小院,想和爹娘见面了就走上几步,方便不耽误,不走动的时候就和自个儿住似的,都自在。” 何花余光看着何肆一脸憧憬的样子,也有些心动。 有一间属于自己和何肆的小院子一直是何花许多年来的期盼。 何家实在太小了,何三水积威也重,天天都听不见抬头见,就算今年父亲的性子一下子转变了许多,待他们的态度都好上许多。 总归是在他面前不够自在。 经年累月,潜移默化,那种柔软无刚的温吞性子也就刻在骨子里了。 加之那间陈含玉赏赐的举人小院又是给生母一家住去了,没这样的道理,本就被娘家占了天大的便宜,何花懂事,也就不想也不会再去提什么了。 即便在何肆面前,何花也口是心非道:“别想些有的没的,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何肆笑道:“别担心,会有的。” 算上在无色界中的五年,夜航船中的不知年岁,何肆如今也二十好几了。 他可不是孩子了。 有些事情,可不能盼着别人自行开解,自己不说,难道求万一吗? 万一何花真不要自己了怎么办? 抱着宝丹哭去呀?那不行!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何肆柔声说道:“姐,婶子说了好些个黄道吉日,我都记着呢。” 何花没想到何肆忽然提起这茬,面色霞红,不敢说话,装作没听见。 何肆又道:“明年最近的好日子是正月廿八,宜嫁娶、纳采、裁衣、合帐,不过一般人家办宴席都会避开正月,老话说‘正月里不娶,二月里不嫁’,就怕有些眼光浅的嚼舌根,好在咱们也不邀请他们,三月也有好日子啊,就三月初四……” 何花声如蚊蝇,“你别太自说自话啊。” 何肆笑道:“这不和你商量着吗?” 何花避而不答,“你先修炼。” 何肆说道:“炼着呢,不耽误的。” 何花只露出一个脑袋,灯火昏黄,脖子都红了。 何花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回自己屋子了啊。” 何肆笑道:“姐,说好的等我出狱就成婚的,然后变成等我回家就成婚,现在又要等什么时候啊?” 何花脸皮薄,就要翻身下床,何肆一把拉住她,讨好说道:“姐,我不说了,你早点休息吧。” 何肆也知道,如果他这番这话是在马念真在何家时候说出,在三位长辈注视下,何花一定会点头应下了,不过何肆也不会挑那些时间给何花压力。 何花才十七岁啊,为什么要求她看似通情达理,其实逆来顺受呢? 还是在明显自己有错在先的前提下。 她就该生气,就该不理睬自己。 何花转过身去,闷声说道:“我要睡了。” 何肆点头说了声“好”。 然后继续内炼非毒魄。 雷声隆隆,雨声哗哗。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雨停,山色一洗,秋意深浓。 何肆感受着大半化血的非毒魄,以及腹中那颗过于安分的红丸,没有多想。 何花还在睡觉。 昨夜何花半梦半醒,没有休息好,过了子夜好不容易入睡了,夜半钟声没有吵醒她,鱼梆云板的敲击声有没有。 何肆就这么看她,不时傻笑。 果然何花是最好看的。 何肆替她掖好被子,蹑手蹑脚下床。 穿了一件厚衣服,去斋堂打了两碗罗汉粥,就又回了屋子。 其间路过豸山亭,看了一眼雨后湖上的景致。 大雨才歇,日晕涔涔,湖光淰淰,具是烟波。 可惜好景再美,看多了也厌。 故而良辰美景,须得携手流连。 第127章 己所欲也勿施于人 八月初八,午时之前,李嗣冲登上豸山。 何肆于山门处迎接,“李哥,好久不见。” 何肆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事实上,他也的确好久没有见到李嗣冲了。 李嗣冲撇撇嘴,“才三天……” 何肆笑呵呵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少恶心我。身子养好了?” 何肆点点头,这几天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人也挺精神的,“李哥每次都是卡饭点来的,先吃饭吧。” 李嗣冲白他一眼,他哪是瞧得上两口素斋啊?就是被人缠着起不来罢了。 何肆忽然说道:“李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帮你解决那你腹中的两颗红丸,你信吗?” 李嗣冲眉头一挑,他怎么知道自己腹中有两颗红丸? 惊异之余,却是嗤之以鼻道:“你自顾尚且不暇,还有脸说帮我?” 何肆露出一个得意笑容,献宝一般,当着李嗣冲的面,直接张口一吐,一颗红丸落入手中。 素手把芙蓉的秘术施展,一个粉色气旋流转,形成小小抟分,红丸被禁锢在掌中,不断逸散,又恢复成形。 何肆一日前非毒魄完全化血,跻身宰毒境界。 花费不小代价,总算是体内全部“血毒”都聚在一起,化入红丸,其中艰辛,不能和李嗣冲的抽丝剥茧相比较,却也差不远了。 李嗣冲愣了愣,旋即啧啧称奇,“何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没有好奇何肆有何际遇,都是个人的本事。 然后李嗣冲直接转身,“那还吃个屁饭啊,叫我白来一趟,走了。” 何肆连忙挽留道:“李大人,我可以帮你的。” 李嗣冲脚步不停,摆手道:“心领了,不用你帮,我们情况不一样,我很好。” 何肆大声道:“我可以帮你把那颗大红丸中的血毒全部祓除,只保留纯粹的霸道真气,你信我一次。” 李嗣冲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句话你应该听过,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我再告诉你一句,己所欲也勿施于人。” 何肆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不再一厢情愿,而是说道:“那也好歹吃了饭再走呗?” 李嗣冲笑道:“谁稀得吃素啊。” 何肆拆台道:“你吃啥不都一个味儿吗?” 近乎饿鬼,食不下咽,食之无味的感觉何肆似乎体会过的,其实吃啥都一样。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却是笑道:“有点道理,那就吃了再走吧。” 李嗣冲摊开手,何肆心领神会,将那颗红丸放入他掌中。 然后李嗣冲一挥手,将那红丸作暗器如意珠般打出去,落入伢子湖中。 何肆忽然就想起了上次那颗红丸,也是被李嗣冲这么随手抛弃的。 然后李嗣冲说亏大了。 何肆对此忽然有所猜测,却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谢:“多谢李哥了。” 李嗣冲讥笑道:“你脑子有病啊,见人就谢?” 何肆咧嘴一笑,然后说道:“不过李哥这暗器手法有些一般,如果是我的话,可以打出更远。” 男人的争强好胜,李嗣冲也不能例外,当即不服气了,一跺脚,一颗石子溅起,被他一把握在手中。 暗器手段,小道尔,镖师都会,他能不会?春典叫做暗青子,力道和准头都有要求,修炼多年,得心应手者仅凭一颗石子都能洞穿几丈外一人抱的大树。 李嗣冲当着何肆的面,一下投掷而出,石子飞射,势如破竹,直到伢子湖岸边不过几丈处落下,还溅起一条鲫鱼。 何肆露出惊讶的表情,真心赞叹道:“李哥好手段!” 李嗣冲束手而立,说道:“看看你的。” 何肆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中气机流转,转为青罡。 当初姚凝脂凭借十二弹指通玄,牵制住四品枪法大宗师宋苦露,可是叫何肆对着一手炉火纯青的暗器守法心驰神往,后来身份变为杨家女婿,自然这个舅奶也没有藏私,都交给了他。 何肆说道:“宗海师傅说,将石头投入水中是不道德的,石头陷在水底的淤泥里,见不到太阳,就像是被打入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李嗣冲不耐道:“那你还扔不扔了?” 何肆点点头,松开了手,石子悬浮面前,屈指一弹,石子被青罡包裹,快如闪电,直接在伢子湖上划过一道青影,孛似扫彗。 然后石子飞过几十丈距离,落在对岸泽地,高下立判。 李嗣冲冷笑道:“我刚才那一下可没用气机。” 何肆耸耸肩,“也没说不能用啊?” 李嗣冲冷冷一笑,刚要开始施展舌上神通讥讽一番。 何肆却是见好就收,抬腿就走,“差不多吃饭了。” 慈英和尚恰逢其会,敲响鱼梆云板。 何花听说李嗣冲来了就起身回屋了,她有些畏惧李嗣冲,觉得他性子阴晴不定,上回就忽然发疯,逼着何肆给他下跪道谢。 虽然其中缘由何肆已经向她解释过了,但她还是对李嗣冲这个人亲近不起来。 对此何肆也不强求,何花喜不喜欢谁都随她,只要不是不喜欢自己就好了。 李嗣冲问道:“不去叫你那姐姐吃饭?” 何肆如实道:“她有点儿怕你,晚些我给她打点去。” 李嗣冲摇摇头,怕他的人多了,也就少数人愿意和他亲近,随口问道:“你俩最近怎么样了?” 何肆说道:“挺好的。” 李嗣冲神神秘秘道:“那你得谢谢我。” 何肆不解,“谢什么?” 李嗣冲摇摇头,“没事,成亲那天会请我吗?” 面对李嗣冲的调侃,何肆却是落落大方,“一定的,李哥得上主桌。” 李嗣冲揶揄道:“不怕新娘子不上桌?” 何肆摇摇头,笑道:“我也会请红姐的。”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就是想收份子钱是吧?” 何肆笑道:“哪能啊,但我知道李哥这性子一定是人到礼到,毕竟礼尚往来思报玖,情深吸引屡抛砖。不收礼就显得我不识抬举,桃来李答的事情,下次李哥成亲,我又不是不还。” 李嗣冲打量着何肆,疑惑道:“你好像比以前会说话一些了。” 何肆笑道:“最近有偷偷看书。” 李嗣冲点点头,两人吃过一顿斋饭,便打算告辞离去。 何肆问起家中情况,李嗣冲说都挺好的,就是何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何肆算了下日子,还有六天到凌迟李密乘的日子,而宗海师傅说还需要三天时间养精蓄锐,然后他在蝙蝠寺睡一觉就可以回去了。 李嗣冲走的时候又是给功德箱里投了几两银子。 何肆看着眼馋,毕竟现在的自己,身无分文啊,然后心中“正义凛然”地痛斥,眼馋什么?那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话说自己该怎么去赚一座大宅院的钱呢? 京城看样子短时间内是离不了了,自己答应杨宝丹年前回江南的事情,恐怕也要食言了,得找艳姐再帮忙邮递一封信笺过去。 何肆忽然升起一丝忧愁,等自己谪仙人体魄铸成,不出所料的话,也只有万人敌实力,放在京城,好像是不够看的,刘公公一个人就能拦住他。 何况是拖家带口走呢。 舅舅那边的戴老是大宗师,按照舅舅这个叫陈含玉忌惮的地步,估计戴老也不是他真正的倚仗,舅舅的确是个大腿。 和自己关系明面上不算太好的屈正师伯是大宗师,老赵现在应该比大宗师只强不弱了。 李舒阳那边公孙先生也是大宗师,但何肆实在没有这个脸面去求公孙先生。 他们若是他们都愿意倾力相帮的话,或许何、李两家还有几分机会离开京城,只是那样就彻底和陈含玉撕破脸了。 算了,等到下山了先找戴老问一下舅舅那边的情况吧。 何肆回斋堂打了点素斋,给何花送去。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修炼的,就差雀阴魄一丝还没有化血了。 不过何肆不敢贸然出豸山地界,怕天老爷盯着,出了就回不来了。 第128章 秀色可餐 何肆走入何花的房间,递过碗筷,说道:“姐,我给你带了饭,今天有你喜欢的洋芋、黄豆还有萝卜。” 何花道了声谢,问道:“李大人已经走了吗?” 何肆点点头,“让他白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何花问道:“没叫他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吗?” 何肆摇摇头,“我没说,但他肯定已经看过了,不用担心,李哥办事,只管放心。” 何花点了点头,何肆现在说起李嗣冲都是叫他李哥,看起来是真的信任李嗣冲。 她不会背后嚼人舌根,那是何肆和李嗣冲的交情,和自己怕他也不冲突。 何肆说道:“姐,宗海师傅说,我们还有三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何花只是“嗯”了一声。 何肆见她兴致不高,便问道:“姐,你是不是更喜欢待在山上啊?” 何花扒了一口饭,说道:“也没有,我也想想爹娘的,还有我那傻二妹。” 何肆看着何花那双有些粗糙的双手,忽然说道:“姐,今年冬天一定不会叫你再长冻疮了。” 何花玩笑道:“咋了,以后家里衣服你洗,饭你做啊?还是打算给我请个丫鬟回来?” “嗯……”何花面色一变,“这你该不会是为了把曲滢带回家来找由头吧?” 何肆怔了怔,苦笑道:“姐,你这都是些什么想法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她了。” 说起曲滢,何花便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啊?” 何肆无奈道:“还能怎么安排,人家是陛下赏赐的,敬而远之呗,这次回家,我去和曲滢姑娘说一声,要是她不介意的话,以后还是住在居仁小院,就是要辛苦她照顾叔婶了,我会给她准备一笔钱的。” 何花眼神复杂,轻声道:“房子已经给了他们一家住了,连侍女也要送出去啊,舍得吗?” 何肆想都没想便说道:“有什么什么不舍得的,那是你父母啊,而且就算不舍得又怎么办呢?人家已经住着了,爹做主的,还能往外赶不成?” 何花却是脱口而出道:“有什么不能的?房子是你的,只要你不愿意,谁也抢不走。” 何肆愣住,没想到何花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像在这山上,只有何肆在,何花更加自由率真,不用考虑太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何肆沉默片刻,然后一脸认真道:“姐,和你说说我的想法好吗?” 何花点点头。 何肆笑道:“我就当着你面说的啊,事先声明,不可以往心里去的。” 何花点点头。 何肆这才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我这个婶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儿,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做得出来,索性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婶子心里有杆秤的,他应该觉得我们何家小门小户的,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了。这样正好,姐,你不是不想还宗吗?以后也好有个人替你床前尽孝了,当然,我也不是不管啊,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李舒阳才是李家正主,以后你要是念家,咱们两家就多往来,我一口一个爹娘,保管真心实意,可你要是觉得实在亲不过来,也就逢年过节送个礼的事情,甚至你都不用出门,我去就好了,我还做那刽子手的活计,想来婶婶也不敢和我甩脸子的,至于落到我耳边那些说你不孝顺的话,我就权当听不见了,一句不会带回家门的,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好赖别人都看不到。” 说完这番话,何肆小心翼翼地看着何花的表情。 何花心头微暖,却是口是心非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何肆却是厚脸皮,“初四那天,你当着咱娘面说的,还想抵赖啊?” 何花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何肆就这么看着她,眼神灼灼。 何花终是没有扒几口就败下阵来,“你一直盯着我做甚啊,我还怎么吃饭呀!” 何肆噘嘴抱怨道:“姐这话好没道理,就准你吃饭,不准我吃饭啊。” 何花愣了愣,“啊?你还没吃啊?” 何肆摇摇头,“吃了,但是还想吃。” 何花将手中没吃几口的饭递了过去,“刚好我吃不完,你先吃吧。” 何肆摇摇头,“就是按你的饭量打的,看到有你喜欢的菜就加多了一筷子饭,哪能吃不完啊。” 何花并不收手,说道:“那你饿你就吃呗。” 何肆笑道:“我不饿,我就是觉得啊,我姐好看……秀色可餐。” 何花两颊绯红,柔声骂道:“没个正行,都从哪里学来这些花言巧语的?” 何肆一本正经道:“真心话,我姐就是很好看。” 何花放下碗筷,红扑扑的脸蛋对着何肆,鬼使神差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杨宝丹好看?” 何肆愣住。 心中忽然涌现出几分对李嗣冲的敬佩之言。 李大人真是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啊! 当初自己还信誓旦旦的说何花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何肆回神,当即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姐好看。” “哦……” 何花冷淡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端起碗来吃饭,不再搭理何肆。 何肆懵了,这咋又生气了啊? 一个好看的姐姐在你身边十几年,你不珍惜,花几个月时间喜欢上一个不好看的杨宝丹?能不生气吗? 何肆心想难道是自己回答错了? 该说都好看? 总不能说杨宝丹好看吧? 夜航床上跟宗海师傅学了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书,却没有一本说透少女心性的。 何肆陷入自疑,太难了,这道题我不会做啊。 …… 八月十一,清晨,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府。 老赵醒了,打开房门,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噼啪”作响,动静不小,半座宅子都听见了。 时间好像一晃到了元日,噼里啪啦放爆竹的声势。 老赵呼出一口浊气,这几天,因为交代过杨宝丹,所以还真就没人来看过他。 呵呵,一群没良心的,老的没良心,小的也没良心。 老管家杨福本来在大门前和人说着什么,年老耳聩的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还以为是釜鸣火逸了呢,赶忙转过身去,却见老赵双手叉腰。 当时大喜过望,“老赵,你醒了?” 老赵撇了撇嘴,“我都站你眼前了,还问我醒没醒?难道我是在梦游吗?” 老赵也看清了门口和杨福攀谈的人,居然是个小乞儿。 小乞儿穿着一件污秽不堪的百衲衣,江南地区并不少见,常生病遭灾的小孩,须吃千家饭,穿百衲衣,方能祛病化灾、长命百岁。 小乞儿蓬头垢面,秋季都是这般臭气熏天,夏天怕是人都近不了他一丈,这还怎么讨钱啊? 杨福刚要向自己走来,却被小乞儿的脏手拉住袖子。 小乞儿一脸赖相,“老爷子,你杨家大业大的,就打发我十二个铜钿?是不是太少了些啊?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啊。” 老赵眉头一挑,直接上前几步,对着杨福训斥道:“杨福这我就得说说你了,你怎么能给十二个铜钿呢?” 说着老赵从怀揣里假模假样掏了掏,右手虚握,伸到小乞儿跟前。 小乞儿满脸笑意,连忙递过缺口的破碗。 老赵手掌往碗中一放,发出铜钱碰撞的声音。 小乞儿却是面色一变,低头一看,原本的十二枚铜钿变成了两枚。 老赵回身,把摸来的铜板塞回杨福手中,笑呵呵道:“给两个子儿意思意思就得了,杨家有钱又不是你有钱,装什么大头啊?” 小乞儿胸膛剧烈起伏,义愤填膺,怒斥道:“乞丐的钱你也抢!不怕沾了晦气?染上穷命?!” 老赵转身,露出一口豁牙:“臭叫花子,再叫连两个子儿都没有了,要钱去王家要啊,那是贺县最有钱的人家之一了,王家家主王大石,出了名的乐善好施。” (一本小说写到中后期,便开始得心应手,其实不是作者渐入佳境,而是开始慢慢筛选读者了,毕竟众口难调,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每一章都有弃书的,但大抵是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原因,所以我反倒更加敢想敢干了,也越来越喜欢写些自己想表达的东西了,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不要介意,和你们道歉了,最近是写得太过“自我”了,也导致很多读者不喜欢,不想继续看下去了,但是全文也一直就是这个慢吞吞的风格,我自以为写得还不错,所以以后不会改,可能还会变本加厉,嘿嘿,小万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追求,说大了是文以载道,说小了就是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任性!但是小万爱你们,我珍惜每一个读者宝宝,希望能一直在你们的陪伴下走下去。 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吧第三卷朔风悲直接改为第四卷谪仙怨的剧情,朔风悲这一卷的内容后续可能有,也有可能不写了,看情况吧,然后就差不多该结局了。放在正文里不是为了水字数,而是有章节话说发不出来,会被屏蔽) 第129章 姑爷来信 贺县王大石,曾经公认的贺县武道第二人,六品力斗高手,决心保二争一,等着杨元魁作古,然后顺位成为武道第一人。 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小动作不断,表面上都不算一团和气,就连小辈杨保安在秀甲花船上给琴操大家屈盈盈脱籍赎身一事,王家小辈王涟也要横插一脚。 县太爷吴国明看似从中斡旋,其实是两边拱火,坐收渔利。 如今么,王家威风不再,却并非门庭冷落,而是恶客不断,疲于应对。 之前越王府中散客,五品小宗师黄皆下榻王家,本来应该好好造势一番的,没承想王家大门就给杨氏镖局那老赵锤烂了,小宗师黄皆更是被打出屎来。 没过两天,越王世子陈祖炎带着三百白马义从,也是浩浩荡荡入主王家,王大石欣喜若狂,不敢想什么驱虎吞狼,就是觉得泼天的富贵落到自己头上了。 之后世子殿下并未过夜,匆匆又走了,只是杨氏镖局中传来不小响动,那一夜,贺县百姓还以为是地牛翻身了,江南是个好地方,地牛翻身的情况可不多见。 第二日打听一下消息,杨氏镖局的中堂都塌了一半。 接着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杨延赞独说是另起炉灶也不为过了,直接另择一座府邸重开杨氏镖局,当了总镖头兼总掌柜。 王大石如何肯放过这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之后昏招歪招不断,却是都被杨延赞一一应下,尽数以更加凌厉的手段报还回去。 认清杨延赞是一头打盹的老虎之后,王大石安分许久,直到那杨氏镖局的老仆赵福霞,忽然摇身一变,比变戏法还要奇怪,成为那绝不可能成为的四品大宗师。 王大石便开始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大宗师一个屁都能崩死他啊。 半月之前,知县吴国明直接和他划清界限,切断了王家私下很多用来“上贡”的灰色生意,这可就不是简单的风吹草动了。 果不其然,几日前,一块京城来的御赐大匾送入还在修葺的旧镖局中,仪銮卫仪仗开道,锣鼓喧天,属实是天恩浩荡,赏赉赏收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县太爷吴国明都只能作陪末流,为主的礼部和翰林院的清贵官员都是一脸含笑,对着杨家嘘寒问暖。 不知道还以为杨家出了个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郎呢。 现在的杨家连日宾客不绝,有些提着猪头肉找不到庙门的客人,就惯例来王家踩上一脚,不管出力讨不讨好,总归不讨嫌是不? 王家大方? 小乞儿故作将信将疑,看着老赵,两条稀疏的眉毛挤在一块,似乎还真想去老赵口中的王家碰碰运气。 杨福见状,没忍住好心劝道:“娃子,可别去那王家,小心腿都给你打断咯。” 杨福作为老管家年轻时候办事老道,手段狠辣,也算是个恪尽职守的,如今人越老心越善,其实自觉也有些“德不配位”了。 老爷杨延赞却总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杨家可是有三个宝。 杨福还是要摆在门面上的,不用干什么,每天开门关门,能看到他就好,心里舒坦。 小乞儿咧嘴一笑,“老爷子是个好人,不像有些人,一副黑烂心肠。” 说着他又将那破碗递了出去,“您就好人做到底,再赏我几个子儿吧。” 杨福本不该如此心软,架不住老赵醒了,高兴,又是从怀里摸出极小一块碎银来,合着那铜板一起放进碗中,说道:“娃子,讨钱为了糊口,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腔调不能太难看,乞丐要饭说吉话,一个说错三个挨打,说句吉利话听听。” 杨福也算是语重心长,那小乞儿不知听没听进去,看着还在修葺的杨府,有嘴无心地说道:“恭贺老板起新房,一对金柱立两旁。金山银山堆满堂,不塌瓦来不倒墙。” 杨福乐呵呵摆手,赶他离去。 一旁老赵瘪瘪嘴,嫌弃道:“你真是钱多烧的。” 杨福只是笑,“你醒了,是大喜事,我去请老太爷和少东家。” 老赵伸手从杨福袖子里一掏,扯出一封厚厚的信笺。 信封上不知被多少人捏过,都是脏兮兮的手印子。 火漆封缄算不上,就是个简单的黄蜡戳。 老赵笑道:“叫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杨福一脸惊讶,旋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刚才那小乞丐在拉自己袖子的时候放进去的。 杨福凑上前去,挨着老赵,一看信封正面那还算娟秀的小楷,“朱水生敬上”。 “是水生少爷的信?” 老赵也是乐了,“算这姑爷有良心,还知道来信。” 老赵用两根手指捏着信封一角,嫌弃地递给杨福,说道:“信你去拿给小姐吧,我饿了,去厨房找点吃的。” 杨福点点头,捏着信封就走,一步三晃。 老赵无奈道:“你慢点,一把年纪了,别再磕着碰着。” 老赵去到膳厅,厨娘看到老赵醒了,也是又惊又喜。 老赵说饿了,厨娘立刻忙碌起来,不过片刻,老赵就吃上了一碗清淡的青菜面,卧了一个荷包蛋。 怕老赵觉得口淡,还贴心地洒了一把油渣。 如今这杨府,是真冷落,镖师、趟子手都搬去新镖局,连一个聊天打屁的人都没有。 老赵三五口嗦完面,咕噜噜喝汤。 杨元魁、杨保安、杨宝丹就都来了。 对了,那条被杨宝丹捡来的大黄狗也来了。 如今的杨家,只有杨宝丹还坚定不移的叫它朱赖皮,其他人都觉得这名字不好,对那真名其实不叫“朱水生”的新姑爷不太尊重。 杨保安带着妾室屈盈盈,杨宝丹则是带着贴身丫鬟杨玉。 老赵放下碗,笑眯眯道:“都来啦。” 杨元魁乐呵呵道:“看你这能吃能喝的样子,我就不多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老赵皮笑肉不笑道:“不问好,反正比你这个老太爷硬朗些。” 杨元魁没有说话,老赵昏迷这几天,自己在他床边唠叨太多话了,和上坟似的,都是些本该带入土的话,说得都嫌臊得慌,谁知道听自己孙女讲他都听得见,这会儿还有些老脸羞红。 杨宝丹耸了耸鼻子,“好香啊,老赵你吃了什么啊?” 老赵的碗和狗舔过似的,难怪杨宝丹看不出来。 老赵笑道:“青菜油渣面。” 杨宝丹直接坐在老赵旁边,对着厨娘喊话道:“张姨,我也要一碗。” 厨房里头传来宠溺的应声。 老赵笑道:“是该多吃点,咱家小姐最近都瘦了,好好的面如满月,现在都成鹅蛋脸了,这可不行。” 杨宝丹白他一眼,自己在他床边说什么双黄鹅蛋脸,他一定也听见了。 自己也想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痩啊,但是没办法,真羡慕嫂子的身段啊,嫂子名叫盈盈,那纤腰还真是盈盈一握。 什么时候能像她一样啊,愁死了…… 第130章 陪嫁丫头 杨保安搓着手站在一边,其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是高兴,傻乐呵。 老赵看他一眼,问道:“要不少爷也吃点?” 杨保安立刻点头,“吃吃吃。” 屈盈盈规规矩矩排在最后说话,对着老赵柔柔施了个万福,叫了声“赵爷。” 杨宝丹一把扶住她,拉她坐下,笑道:“嫂子,你怀着孕呢,和老赵见什么礼啊?见外了不是?” 老赵也是说道:“少夫人,叫我老赵就好了,你这肚子,快三个月了吧?有一点显怀了,要不要老赵帮你看看男女?” 屈盈盈愣了愣,老赵还懂医术? 她心头意动,还真想老赵给自己看看,要是自己能生出个带把儿的就好了。 不过丈夫不是杨家血脉的,说难听些,自己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也都不算杨家血脉亲出,更别说她还是妾了,孩子还是庶出。 杨保安一旁乐呵道:“不看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老赵看出屈盈盈的些许想法,摇头说道:“少爷你是不在意,万一少夫人在意呢?” 屈盈盈这个女娃,其实挺好的,知书达理,不是那种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就坏在一个出身,心思难免多些。 但心思多还能忍得住不佯羞诈愧,这就很难得了,所以不光是老赵,杨家几个长辈都是挺喜欢她的,就是她自己有些自卑而已。 屈盈盈却是难得大胆说道:“赵爷,您帮我看看吧。” 老赵笑着看着屈盈盈,说道:“赵爷不会看,老赵会看。” 屈盈盈咬着嘴唇,斗胆叫了声“老赵”。 老赵笑呵呵点头,也不伸手把脉,就是盯着屈盈盈那即便显怀还是纤细的腰肢。 定睛看了看两眼,说道:“是个女娃。” 屈盈盈面色微白。 杨宝丹说道:“老赵,你这也不把脉也不听肚子的,可别看走眼了啊!” 老赵当即不乐意了,阴神一扫的事情,还能出错? “有把儿没把儿我看不出啊?” 杨保安还是乐呵呵的,拉住屈盈盈的手,一脸认真道:“女孩好啊,像娘,漂亮又文秀。” 老赵笑道:“也不一定,一般来说,儿子像娘,女儿像爹。” 屈盈盈偷偷抬眸,观察杨元魁的表情。 杨元魁也是一脸笑意,说道:“像保安的话就有些丑了。” 杨保安闻言面色一僵,“爷爷,你这话说得就扎心了。” 杨元魁笑道:“女儿像老子,反穿皮袄子,有福气的。” 杨保安这才好受些。 杨宝丹却是想着,自己以后得生个男孩,像水生的话清秀,像自己的话,男孩丑点就丑点了。 老赵问道:“孩子的名字定了没?” 杨保安摇摇头,“还没呢。” 杨宝丹一脸“天真”道:“不是说女孩子就叫杨念霞吗?” “什么杨念霞?” 杨保安愣了愣,咂摸几下这个名字,然后憨笑道:“不过还挺好听的诶。” 老赵没好气道:“好听个屁!” 杨元魁摆摆手,“行了行了,定名字的事情还早呢,慢慢想,不着急。” 老赵对着杨宝丹问道:“姑爷的信还没看吧?” 杨宝丹摇摇头,“没呢,听说你醒了就先来看你了。” 老赵心里美滋滋的,这丫头还不算太外向。 杨宝丹倒是从怀里摸出那厚厚的信封,丝毫不觉脏,拆了开来,里头六七张黄纸叠在一起,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杨宝丹看了开头前两句,说道:“水生他七月十三就到京城了,这封信送了将近一个月呢。” 杨元魁点点头,说道:“人平安到家就好,毕竟两千多里路呢,能送来信已经很了不得了。” 杨保安一脸好奇道:“宝丹,我那水生兄弟都写了些什么啊?” 杨元魁一旁纠正道:“什么水生兄弟,那是你妹夫。” 杨保安挠头一笑,然后对一旁大自己十二岁的屈盈盈说道:“也是你小叔子。” 屈盈盈点头笑笑。 这个还没束发就被狐朋狗友壮胆似拉着上了秀甲楼花船要开荤,第一眼起就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少年,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成年的,是真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呢? 杨元魁也是坐下,对着自家孙女打趣道:“宝丹你先看看,虽然爷爷也很好奇小四写了什么,但要是太腻歪的话,就别读出来,你心里偷着乐就好。”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爷爷现在是越来越为老不尊了,放下杨氏镖局担子的他,俨然是个老小孩。 杨宝丹不搭理他,认真看信,逐字逐句的,眉头却是慢慢皱了起来。 杨元魁看到孙女皱眉,忽然就提心吊胆起来,“囡囡,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杨宝丹摇摇头,噘着嘴。 信上就只是说了回京路上的一些见闻而已。 真没什么私房话和她说,连一句“我想你了”都没有吗? 倒是有一句按时吃饭…… 朱水生,你也太木头了吧! 看到最后,居然是雨露均沾,向每个人都问了好…… 对自己说的话也不是最多的,这叫杨宝丹更加失望了。 杨宝丹将信纸排在桌上,语气略带低落,“没什么腻歪话,就是回京路上的见闻,还有一些问好的话,每个人都有份,和你这个爷爷说得最多。” 杨元魁当即露出笑意,收拢信纸,看了起来。 片刻后放下信纸,夸赞道:“我这孙女婿果然懂事。” 杨宝丹轻哼一声,对着厨房喊道:“张姨,面条好了吗?” 厨娘回应道:“快了快了!” 除了杨延赞不在,一家人都看了一遍信,何肆居然也没忘和屈盈盈问好,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叫她这个嫂嫂受宠若惊。 身为清倌,身子干净不代表身份干净,能以妾室身份嫁入杨家,屈盈盈已经很满足了,自己在杨家从没有受到一分亏待,公爹公爷待他极好,姑子也从不轻看她,尤其自己还是这姑子、叔子还有丈夫从秀甲楼花船里半赎半抢出来的。 屈盈盈一时百感交集,倒也是真心盼望着这位叔叔早日回来。 老赵懒得看信,反正马上就要见到了,看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忽然问道:“今天应该是八月十一吧?” 杨宝丹点点头。 老赵笑了笑,“那还赶得上……” 杨宝丹顿时眼神一亮。 杨元魁面露狐疑,“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老赵开门见山道:“我打算带小姐去趟京城,看看姑爷。” 杨元魁眉头微皱,“去京城!就你们两个?” 老赵无所谓道:“那你也去?我倒是不介意拖家带口的,就是不知道人家待不待见你。” 杨元魁登时吹胡子瞪眼道:“小四会不待见我?这封信你没看吗?里头起码有一千字都是和我说的话,比和宝丹说的话还要多!” 老赵一脸嗤之以鼻,“呦呦呦,有些人啊,一把年纪了,还和自己的孙女争宠。” 杨宝丹说道:“爷爷,别闹了,最近家里这么多客人,你走了人家拜访谁去啊?” 杨元魁板起脸来,“我也没打算去啊,你也别去,去京城干啥子?靠北,那边乱得很。” 杨宝丹说道:“有老赵呢,他会护着我的。” “他?”杨元魁嗤笑道,“他就会惹事,出门几天,回家就倒了十天半月,我能放心他?” 老赵一拍桌子,“杨元魁,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面好了!趁热吃啊。” 厨娘不知是有眼力见儿还是没眼力见儿,总之是正好端着一个盛鱼的大海碗走了出来,将一大碗面条都放在桌上,笑道:“我看面条不多,就全下来,哪知一煮水就多了起来,你们多吃点啊。” 厨娘又是转身去拿碗筷,还带了个盐钵子出来,“没放盐啊,你们自己看着口味调。” 杨宝丹本着吃饭为先的态度,说道:“先吃面,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然后就自顾自挑起面来,还不忘招呼贴身丫鬟杨玉,“小玉儿你也吃点啊。” 小玉儿一声不吭,扯个凳子挤到杨宝丹身边。 杨家虽然御下不严,但连丫鬟都敢上主桌的,也就小玉儿一个了,毕竟是将来要做陪嫁丫头的,身份不一样。 通常大户人家小姐出嫁,都会直接给夫家把通房丫鬟都备好了,不是真大度,而是与其等着夫家填房纳妾,不如找个自小长在一起相熟的,相处起来也不闹心。 不过杨宝丹可舍不得小玉儿,陪嫁是一定的,但小玉儿只能是她的。 第131章 去京城 杨元魁除了嗜酒,吃食倒是清淡,挑了一碗面条,没放多少盐,对着杨宝丹问道:“囡囡,你真打算去京城?” 杨宝丹点点头,边吃边含糊道:“去去就回的。” 杨元魁讨好似笑着,“爷爷说话好使不?” 杨宝丹毅然决然摇摇头,“不好使。” 杨元魁老脸一垮,“我让你爹劝你。” 杨宝丹机灵道:“我吃完就走,见不着他的。” 杨元魁好声好气道:“可是爷爷担心你啊。” 杨宝丹还是那句话,“有老赵呢。” 杨元魁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不放心他才担心你。” 老赵没好气道:“差不多得了啊,要不要和你练练?” 杨元魁说道:“京城遍地是高手宗师,你一个守法境界也不够看啊。” 老赵呵呵一笑,“谁说我现在只是守法境界了?” 杨元魁闻言一挑眉,“难不成你还是精熟了?” 老赵耸了耸鼻子,“肤浅!境界是境界,实力是实力,老赵我现在一跺脚,半个贺城都要抖三抖你信不信?” 说着老赵就要站起来跺跺脚。 杨宝丹赶忙说道:“老赵别闹,咱家房子才刚修好,真当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啊?” 然后杨宝丹又补了一句,“要跺脚去王家跺。” 老赵咧嘴一笑,“这法子好啊,等着!” 老赵一甩袖子,出了膳厅,直接飞虹而去。 杨宝丹放下筷子,看着老赵离去的身影,一脸惊疑,“爷爷,他来真的?” 杨元魁也是微微愣神,难后发笑道:“没事,王大石家今年走背运,咱就当替他们消灾了。” 话音未落,众人脚下皆是传来震感,大圆桌上摆着的大海碗中荡起了层层涟漪,一滴滴面汤飞溅。 杨保安见状直接将屈盈盈护在怀中,小玉儿也看样学样,把自家小姐护在怀中,趁机还偷亲了一口小姐的耳垂,嘿嘿! 姑爷走后,小姐才和自己磨了两次镜子,小玉儿对此怨念颇深。 杨宝丹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被人吮吸一口,当即反应过来。 好你个小玉儿! 哪能叫她白吃了豆腐,直接一手环抱住小玉儿的腰肢,另一只手还击她的肉鸽。 王家离此隔了三条大街,杨家都有如此动静,足以想象现在的王家是如何的房倒屋塌。 老赵也是说一不二,说好抖三抖,不多一下不少一下。 第三下的时候圆桌上的海碗都炸碎了,汤水四溅。 小玉儿放开杨宝丹的时候,小脸还红扑扑的。 看似是小玉儿放开杨宝丹,其实是杨宝丹放过小玉儿。 杨元魁咂舌,“人比人气死人啊,这老东西出门一趟,回来又变强了?还讲不讲道理了?” 杨宝丹笑道:“爷爷,这下你放心了吧?” 杨元魁没法再说什么,只能叹气,女大不中留咯。 动静散去,厨娘张姨才踉跄着脚步出来收拾残局,杨宝丹看着满桌的汤汁面条,心疼道:“这不糟践粮食吗?” 低头发现脚下的朱赖皮已经开始舔舐汤汁了,这才舒缓眉头,“张姨,都捋碗里给朱赖皮吃了啊,别浪费了。” 厨娘点头答应。 杨元魁也是好笑,用脚撩拨几下那并不护食的大黄狗,问道:“囡囡,真打算一直叫它朱赖皮啊?” 杨宝丹却是态度强硬道:“怎么,姓朱的难道不赖皮吗?” 杨元魁腹诽道:“那你还上赶着去找他?” 老赵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一脸得意洋洋。 杨元魁不去看他,打也打不过,骂倒是骂得过,但对骂到后来,不还是找打吗? 老赵问道:“什么时候去京城?” “马上!” 杨宝丹笑靥如花,站起身来,和屈盈盈说道:“嫂子,我去了京城,给你带些正宗的秋梨膏回来。” 屈盈盈和她道谢。 杨宝丹又是看向杨元魁,说道:“还有爷爷,给你带鹤年贡来,我听水生说过的,那是御酒,滋补养生的。” 杨元魁面色好看一些,对着杨玉说道:“小玉儿,和杨福说一声,去账房支点银子,还有大通钱庄的庄票,银子五十两,庄票二百两,给小姐备上。” 杨宝丹也是没想到爷爷出手居然这般大方,不过噘嘴说道:“二百五多难听啊,多一点少一点取个正整数啊。” 杨元魁笑道:“那就少五十两。” 杨宝丹一跺脚,“爷爷!再添五十两怎么了?” 最近来杨家送礼攀关系的人这么多,哪个不是身上揣个几百上千两的? 杨元魁哈哈大笑,对着小玉儿说道:“再添五十两庄票。” 面色刚刚褪去红润的小玉儿连忙答应,快步离去。 杨保安对着妹妹问道:“那我呢?打算给你哥带点什么?” 杨宝丹白他一眼,“你还是先想想等水生回来给他送点什么礼物吧,上次人家走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给,哪有你这样做大舅哥的?” 杨保安瞬间蔫了,其实这些年他的钱都花在秀甲楼花船里了,只为了每次走镖回来能见屈盈盈一面,正是因为有他这个金主在,才能保住屈盈盈这么多年的清倌身份,也成功把她熬到人老珠黄,鸨妈子不宝贝的时候。 可到了最后赎身脱籍,那不多的三百两赎金都能差二百五。 杨保安一咬牙,决定最近多走几趟镖。 高低给妹夫备上点能入眼的礼物。 杨元魁看着下定决心的杨保安,不搭理他,转头对着屈盈盈说道:“盈盈啊。” 屈盈盈立刻说道:“公爷您说。” 杨元魁一脸慈祥,“叫爷爷,老是这么见外。” 屈盈盈叫了声“爷爷”,杨元魁笑道:“给杨家添了个女娃,辛苦你了,你们少夫老妻的,以后你多照顾些保安,爷爷也给你三百两银子,这钱你自己留着,不必拿出来补贴家用。” 屈盈盈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推脱。 杨元魁也不多说什么,晚点叫下人直接送去就好了。 都是一家人,钱从这个口袋挪到那个口袋,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日久见人心嘛,自己不把这孙媳妇当外人,时间久了,她自然也不会生分见外的。 没多聊什么,杨宝丹已经去心似箭了,风风火火回到北方花园屋子,打算好好洗漱一番。 可是看着此后自己沐浴的依依惜别的小玉儿。 杨宝丹还是心软了。 无奈只能哄哄这个丫头,让她陪自己洗了个鸳鸯浴。 然后关起门来,白日宣淫一番。 之后身心舒畅的杨宝丹就打算跟着老赵离去。 一家人送行至前庭,因为是飞着去的,没必要出门。 杨元魁对着唠唠叨叨交代着。 比如去了京城要规矩些,看到未来公婆,不能使性子,礼数要足,礼物也不能少,别不舍得花银子,到京城该买什么就买什么,还有要早去早回,就别一直缠着小四,更别想着伙同老赵这拎不清的把他强带回来。 杨宝丹娇嗔道:“爷爷,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去探亲诶,又不是土匪下山抢压寨夫人。” 杨元魁无奈不再多言,只是感叹道:“小四他就从不会嫌我唠叨。” 杨宝丹忽然愣住,然后认认真真和爷爷道歉。 于是杨元魁又是开始了絮絮叨叨。 老赵带着杨宝丹出门时,已近晌午。 最后两人又留在家里吃了顿午饭才走的。 第132章 梦一 八月十一,清晨,何肆起来的时候听说宗海师傅说今天差不多就可以了睡个好觉了。 何肆闻言面露喜色,连忙追问什么时候睡? 宗海师傅只说日落而息。 于是何肆开开心心地在大雄宝殿和后山石窟行香一圈,惯例对着药师佛金身五体投地。 宗海师傅说心诚则灵,好在何肆是无相礼拜,啥都不求,就只求祂原谅自己,奈何宗海师父说祂根本就没生气。 何肆每天在尊者眼前晃荡几下,就算尊者是石胎镀金,也该金石为开了。 何况自己打第一眼见他就心生亲切呢?何肆心中如是想着。 一旁的宗海和尚笑道,“小何施主,佛者“觉”也,拜佛是觉性之开发,非盲目崇拜,亦非惯性动作。始终收摄眼神,观照自己,须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犹如顶上有佛在观自己,你不关照自身,尊者也不会低头看你。” 何肆无所谓道:“不看就不看呗,狗子无佛性嘛。” 宗海和尚尴尬一笑,“小何施主还记仇啊?” 何肆点点头,玩笑道:“可记仇了。” 于是宗海和尚笑了。 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甚么却无? 公案无定解,只是为汝觉。 能够使“觉”者,便是好解。 宗海和尚觉得,何肆的不解,也好过一知半解。 何肆将三炷不要钱的清香插入香炉,就开开心心找何花去了。 最近几日两人都腻歪在一起,上山修持众僧对此习以为常了,不说什么不净观、白骨观,人世情缘,爱欲纠葛,都是修行,宗海和尚对此就更是喜闻乐见。 听慈英师弟说过,今年二月份的时候何花施主还在蝙蝠寺求过姻缘。 当时是在观音大士那边留下了年明星庚的莲灯,毕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凡有所请,无不应允。 此后灵璨小师弟还守了那盏莲灯一日夜,等到灯油燃尽,即便是看到尊者的金身被损坏,也没有一丝嗔恚。 现在看来,何花施主也算得偿所愿了。 希望他俩能一直好下去。 何肆与何花坐豸山亭,待日出。 何肆问道:“姐,你猜今天有没有朝霞?” 何花摇摇头,“不猜,马上就能看见的事情,猜它作甚?” 何肆讨好道:“猜一下嘛?” 何花无奈笑了笑,“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你就猜会不会?” “不会。” 何肆狡黠道:“那我猜会的。” 何花点了点头,“那依你。” 何肆摇头,“那不行,咱俩都猜一样的就没意思了。” 何花挑眉道:“那你还要弄点彩头?” 何肆嘿嘿一笑,“不用,我保管有朝霞。” 何花嘀咕了句,“神神叨叨。” 然后两人就这么坐着,等太阳出来。 结果东边升起个毛太阳,有晕无霞,光淰淰,湿垂垂,带着几分山雨欲来。 何花笑道:“是我猜对了。” 何肆却是趁其不备,对着何花的脸小啄一口。 何花脸上倏然生起红霞。 何肆看着她娇艳欲滴的模样,笑道:“我也没猜错啊,朝霞都跑我姐脸上去了。” …… 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何叶此刻还没醒,此刻裹着棉被侧躺,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像个就要破茧而出的飞蛾一般,枕头底下压着一个梦树枝条打得结。 哈喇子半干在脸颊,有些凉,有些痒,紧紧裹着棉被的何叶安适地鼓涌几下,将枕头当做擦脸巾用。 那个布枕也是被她脑袋压着,不断鼓涌。 然后枕头下压着的那个梦树枝条打的结…… 散了。 八仙桌前喝着白粥的何三水看着这个还在睡梦中的女儿,摇了摇头。 十六岁了,好吃懒做,睡没睡相,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哦。 何三水喝得很慢,厨房里头齐柔还在忙活,折箩菜还没热好。 何叶眉头微皱,用被子蒙过头颅,缩成一团。 何叶忽然就没了睡意,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然后将被子一掀,烦躁地坐了起来。 何叶看着八仙桌上坐着的人,揉了揉眼睛。 “爹?” 那人发出轻柔的女声,笑道:“爹可不能乱叫啊。” 何叶怔了怔,眨眨眼,看清眼前人,却是呆住。 只见另一个何叶坐在自己面前。 另一个何叶转过身来,看着何叶,眉眼弯弯,“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看来你差不多也该醒了。” 何叶只觉得毛骨悚然,却是讷讷问道:“你是谁?” 另一个何叶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不好说我叫何叶,怕你这呆瓜脑子拎不清,所以你就叫我刈禾好了。” “刈禾?” 另一个何叶点点头,“对,‘种田刈禾黍,种圃收兰芝’的‘刈禾’。” 然后她又歉然一笑,“忘了你没读过书了。” 何叶起身下床,壮着胆子打量着那个明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气质迥然不同的女子,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做梦吗?” 刈禾点点头,“差不多,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本来我早该醒来了。” 何叶还是呆傻傻的样子,“我做梦?你醒来?” 刈禾还是点头,“我知道你比较笨,所以我就不和你打哑谜了,你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场梦,梦里你有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学会一本武功秘籍,是从另一个做梦的人手里抢来的,但是那本秘籍没有落在你头上,而是被你弟弟捡去了,所以你没醒,又是多做了好多年的梦。” “我没懂……” 何叶摇摇头,因为没懂,所以并不惊骇。 刈禾说道:“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笨,挺好的,和炒肝似的,没心没肺,可惜是没时间了,她要找来了。” 何叶问道:“她是谁?” 刈禾说道:“你可以叫她兰芝。” 何叶低头,沉思片刻,“她的名字比你好听些。” 刈禾对此不以为意,笑了笑,说道:“打个商量……” 何叶本能觉得不是好事,不迭摇头,打断道:“没得商量!” 刈禾叹了口气,“说你笨却又是不太笨。” 何叶后知后觉,面露惊惶,如临大敌。 刈禾却是说道:“小四可能会死哦,咱们得救他。” 何叶一脸戒备地大叫起来,“你胡说,小四怎么会有事?” 刈禾反问道:“你不是见到过他的各种死法了吗?” 何叶摇头道:“那只是在做梦!” 刈禾点点头,“对啊,可你不是就在做梦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何叶福至心灵,“对……我是在做梦!又是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何叶当即回神,掀开那个布枕,然后看到枕头下那个扭曲的梦树枝条,已经散了结。 果然如此,梦树结散了,所以她又做噩梦了! 何叶快速拿起那根枝条,手却是哆哆嗦嗦的,就要打结。 刈禾眼神平淡,说道:“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小事糊涂,大事却不含糊,有点机灵劲儿。” 何叶颤巍巍将梦树枝条打结,刈禾也没有阻止,只是说道:“现在还来得及,咱们想要救小四的话,你就不能再继续做梦了。” 何叶哆嗦停下双手动作,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个结拉死,转身看向刈禾,忽然涕泪交垂。 第133章 梦二 刈禾的身影朦胧起来,似乎只要何叶一拉枝条两端,她就会彻底消散。 何叶嚅嗫道:“你可别骗我!我该怎么做?” 刈禾慢慢起身,走到何叶面前,伸手替她揩去眼泪,温柔道:“别哭啦。” 何叶却道:“可是你自己也哭了。” 刈禾摇摇头,“我只是在照镜子而已。” 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女在炕上坐下,何叶问道:“你就是清醒的我吗?” 刈禾点头又摇头,“你是我,但我不是你。” 何叶摇摇头,委屈道:“我不懂的。” 刈禾摸摸她的脑袋,“难为你了。” 何叶又问道:“小四也是在做梦吗?” 刈禾摇摇头,“他不是哦。” 何叶稍稍止住了眼泪,舒了口气,“那挺好的。” 然后又问道:“何花呢?” 刈禾说道:“也不是。” 何叶又问,“爹娘呢?” 刈禾回答,“都不是。” 何叶泪眼婆娑,问道:“所以就只有我在做梦吗?” 刈禾回答道:“有好多人呢,但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 何叶又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小四?” 刈禾反问道:“你不怀疑我吗?” 何叶摇摇头,语出惊人道:“自己骗自己,那是聪明人干的事情。” 刈禾点点头,“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我的确也不是个聪明人。” 两人相视一眼,又都破颜为笑。 片刻后,何叶问道:“我会死吗?” 刈禾想了想,也的确不能自欺欺人,“对你来说,醒了就是死了,以后的你可能再也不喜欢睡懒觉了;再也不喜欢吃饽饽了;再也不会憨憨傻傻,没心没肺的,只想着做家中长姐了。” 何叶小声问道:“我可以不死吗?” 刈禾点了点头,“但是那样的话,小四可能就要死了。” 何叶抬起头来,眼里闪动着泪光,“只是可能吗?” 刈禾还是点头,“对,凡事都有万一的,你也可以试着赌一赌,毕竟有赌未必输,而且输了的代价也不用你来出。” 何叶摇摇头,可怜兮兮道:“我不会赌。” 刈禾说道:“那就该醒来了……” 何叶却是将手中的梦树枝条猛然一拉,眼前之人话未说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叶眨眨眼,眼前是何三水坐在桌前,喝着白粥。 何三水沉声道:“叶子,以前做梦磨牙说梦话就算了,今天怎么都开始梦游了?睡着睡着都能坐起来?” 何叶没有说话,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梦树结。 愣神许久。 然后何叶伸手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将梦树结揣入怀中,起身,整个人木愣愣的,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没有与何三水邻座,也没有对坐,而是坐在一条长凳上,紧挨着何三水。 何三水有些别扭,这丫头,什么时候和自己这么亲昵过? 何叶小声开口,问道:“爹,你喜欢我吗?” 何三水面色一僵,不耐道:“你这妮子没发烧吧?大清早的说胡话?” 何叶抬头,看着何三水的眼睛泪潸潸,似乎带着些哀求,“爹,我是你女儿,你一定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何三水放不下面子,咳嗽一声,“醒了就揩牙吃饭!” 何叶一把拉住何三水的胳膊,问道:“如果我和小四都遇到了危险,爹,你会救谁?” 何三水愣了愣,然后语气已经带上几分怒意,“你这死丫头,大清早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何叶哀求道:“爹,你就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何三水冷哼一声,“当爹的当然两个都要救。” 何叶追问道:“可是……如果只能救一个呢?” 何三水动了动肩膀,却是没有抽出手来,不厌其烦道:“你这是又做什么梦了吗?梦都是反的,别拎不清。” 何叶犹不放弃,问道:“爹,如果只能救一个呢?” 何三水不耐烦道:“我说了都救!” 何叶刨根问底道:“那你先救谁?” 何三水愣住了,这死丫头今天是发了什么疯? 何叶松开了环抱何三水胳膊的手,自问自答道:“你一定会先救小四对吧?” 何三水面色更黑,刚要说些重话,齐柔就从灶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盆热过的折箩菜。 瞽者善听,所以齐柔完整的听见了这对父女俩的对话。 齐柔放下菜碗,伸手摸摸女儿的头,语气温柔,带着些宠溺道:“娘也在呢,和你爹一人救一个。” 何三水板着脸,“你就陪她一起说傻话吧,多晦气啊?” 何叶却是低声道:“我知道娘一定会先救小四的。” 齐柔愣住了,然后赧颜,没有辩解,因为这是实话——如果她有能力的话。 何叶又对何三水说道:“我还想知道爹会先救谁。” 何三水烦不胜烦,黑着脸,刻薄道:“你这个跟娘嫁过来的拖油瓶,有什么资格问这种问题?成心自己给自己添堵是不是?” “何淼!”从不与人脸红争执的齐柔顿时出声叱喝。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就难再咽回去了,比屎还难咽。 何三水黑着脸,不再说话,也不是一时失言,他就是有心的,但是语出伤人,现瞬间又是有些后悔了。 何叶笑了笑,“爹娘,我睡糊涂啦,乱说了话,你们别当真。” 然后老老实实坐回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连牙都没揩,就拿起一个空碗给自己盛粥,撒娇问道:“娘今天怎么没有馒头啊?我还是更爱吃馒头些。” 齐柔连连点头,“有的,娘给你馏馒头去。” 何叶摇摇头,“不用了,吃粥也能吃饱,今天我要吃四碗。” …… 杨宝丹这个没大没小的本想骑在老赵脖子上赶路的,被老赵严词拒绝了。 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还以为自己是讨人喜欢的小囡囡啊? 孩子小时候是讨人喜欢,骑在自家人脖子上拉屎撒尿都没关系,自家人也只会乐呵呵的。 老赵直言不讳地说道,等屈盈盈肚里的女娃生出来,杨宝丹就要失宠了。 杨宝丹哼了一声,才不听老赵挑拨离间,小侄女生出来,她这个当姑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吃味啊? 再者说,生孩子而已,谁不会啊? 将心比心,她要做出个好榜样,嫂嫂以后也一定会对她的小外甥好的。 老赵直接将杨宝丹打横抱起,杨宝丹还嫌弃老赵这姿势暧昧,一把年纪了,老不修。 老赵一甩脸子直接说不去了。 杨宝丹被拿捏了七寸,只得连连讨好,毕竟现在是有求于他,完全骄蛮不起来。 两人拌着嘴一路北上。 老赵御气远游,速度快过曾经四品的何肆不知几何。 老赵不像何肆那个不认路的,御气远游向来肆意,直线即可,星垂平野,飒沓流星。 按照这个速度,飞出越州府,穿过苕溪府,过笠泽,就到了广陵地界,过广陵,过山东,然后直入京师腹地,即便是顾及杨宝丹沿路吃饭睡觉的时间,也足够八月十五日前到京城了。 第134章 梦三 从杨家出来后不过一个时辰,老赵就抱着杨宝丹飞出越州府地界,来到相邻的苕溪府,乾元县。 老赵不久前才来过此地,这边有一座卧牛山,相传是龙脉之地,越王世子陈祖炎给那密宗焰花如意上师选的密宗祖庭就这里,要在越州首开密宗灌顶之风。 之后在越王陈枢贤的“明示”下,老赵才算没有后顾之忧,来到卧牛山,倾尽全力与那秃厮大战一场,打碎了这座还未兴起的大香善寺。 不过现在嘛,自己武道稍稍又精进了些,老赵还想着能不能再遇到那个秃厮。 如果他的武道还是原地踏步的话,那就再打一架吧。 算了算了,想想就好,还带着杨宝丹呢,如今还不到一只手随意揉捏那秃厮的地步。 要不再去广陵恶心一下那朱全生?皇亲国戚又如何? 打他应该可以只凭单手了。 老赵指着那卧牛山自夸道,自己就是在这和那密宗秃厮打了一架,当着他面拆掉了密宗祖庭大香善寺。 杨宝丹敷衍了一句“好厉害”,然后陷入沉思。 老赵问道:“怎么了?” 杨宝丹说道:“当初我和水生也来过这乾元县,这边还有一座倒士山,听说风景不错,我本来想上去看看来着,但水生那家伙着急赶路回家,就没去成。” 老赵笑道:“嗨!多大事儿啊,倒士山是吧?我知道,乾元县本地有句俗语,叫‘上去倒士山,下来猪头三’,顺路的事情,倒是可以去去。” 杨宝丹垮着脸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是很想去了。” 老赵笑道:“来都来了。”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如数家珍道:“来都来了、都不容易、都是朋友、是个孩子、人都死了、大过年的、给个面子、为了你好。” 老赵咧嘴一笑,溜须拍马道:“奈何老赵无文化,只能说小姐结棍!” 杨宝丹也就乐了。 老赵直接伸头踅摸,然后在群山之中发现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相对还算好辨认,一块巨大的山石耸立,摩崖石刻,丹漆填字——“咳珠唾玉”。 老赵笑道:“说走就走!” 杨宝丹咧嘴一笑,老赵从来都宠她。 老赵抱着杨宝丹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一挂四叠瀑布之前,一座石桥横在之上。 石桥下方有一处幽潭,零散瀑布后方随处可见摩崖石刻,诗、词、赋、赞、颂洋洋洒洒,篆、隶、楷、草、行古肥今瘠。 多是文人墨客登高有感,经过后人刻字填漆,留存于世。 老赵扫视一遍,伸手指了指一处石壁上潦草的丹漆字样,“这句草书没看懂,麻烦小姐给老赵讲讲写的什么。” 杨宝丹跟着杨延赞读书识字,家里没请过耆宿廪生教学,却也不算太过不学无术。 杨宝丹看了看那句石刻,摩挲下巴,像个老学究一样摆谱,“这句啊,估计是凿刻这句诗的石匠自己也不认得,索性依葫芦画瓢,只留住了其形,丹漆一填笔顺都不通,后人看起来自然就吃力了。上面写的应该是‘圣境不容凡俗到,故将飞瀑隔尘寰。’” 杨宝丹双手抱胸,等着老赵夸她。 老赵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虽然看不懂那就草书写的什么,但大概的字数还是分得出来的,应该是一对四、六骈句,小姐你糊弄傻子呢?” 杨宝丹捂嘴偷笑,然后大大方方承认,“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认识。” 老赵双手背后,不搭理她,两人拾级而上。 杨宝丹只想走马观花,看过就走,三步并两步跑到老赵前面。 山顶那块突兀的山石应该只有几百步远了。 杨宝丹兴致勃勃地往前跑着,老赵却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边欣赏着周围的风景,一边稳步登山。 杨宝丹回头看了一眼老赵,觉得他磨叽,于是跑回老赵身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山顶走去。 顺带从腰间解下那把何肆赠与的二人夺,此刻当做行山杖也是极好的。 老赵看着这个武道逆水行舟,不进反退的杨宝丹,摇头一笑,也挺好的,女孩子家家,学那打打杀杀做什么? 真当家里没有能扛事的大人了? 两人很快登上山顶,果真是近大远小,远看只有拳头大小的石刻,现在近看单一个字就有一间棚屋大了。 杨宝丹抬头看着大字旁的两排小字,“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手中二人夺忽然一颤,杨宝丹没有按动机簧,机关自然崩解,二人夺炸碎,一把锋利的短剑飞身而出。 老赵皱着眉,凭空一握,那把“见天”被禁锢空中,不得动弹。 老赵不去看剑,而是先拿起杨宝丹的手,问道:“手没事吧?” 杨宝丹略显呆滞摇头。 见天发出嗡鸣,微不可察地震颤起来,剑鸣割耳朵。 杨宝丹半惊半疑道:“老赵,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赵摇摇头,不知为不知,却也见怪不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估摸着又是什么仙家手段吧。 老赵托身而起,屈指轻弹,指尖触及见天剑刃,见天瞬间旋转倒飞出去,离开这块咳珠唾玉的山石百丈距离,见天顿时神异不复,掉落山下。 杨宝丹焦急问道:“老赵,剑去哪儿了,还找得见吗?” 老赵一脸肯定道:“放心吧,找得见。” 杨宝丹这才舒了口气,这可是朱水生送她的定情信物,可不能丢了。 老赵问道:“还看吗?” 杨宝丹摇了摇头,“不好看,也没什么别致的风景。” 老赵耸耸肩,“不然怎么教上来倒士山,下去猪头三呢?” 杨宝丹一瞪眼,“那你还要带我来?” 老赵呵呵笑道:“不来过怎么知道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杨宝丹撇撇嘴,“走了走了,找剑去。” 老赵问道:“小姐不觉得奇怪吗?” 杨宝丹歪着头,“奇怪什么?” “没什么,那就走吧。” 老赵释然一笑,就算杨宝丹真得真好奇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好,这其中的古怪,等什么时候等姑爷回来了,再和他一道来一探究竟吧。 老赵抱着杨宝丹飞掠下山,循着刚才的见天掉落的轨迹,落入一片竹海之中,却是并未发现那把见天的踪迹。 两人大眼瞪小眼。 老赵看着地上一个并不显眼的小洞,是见天斜斜插入的印记。 没找错位置。 而现在,那把见天,不翼而飞了。 杨宝丹一脸焦急,“老赵,剑呢?” 老赵眉头紧锁,难道是被人取走了? 他一把揽过杨宝丹,提气托迹,悬空万竿竹海之上,并不浑浊的双眼如鹰隼般扫视,却是一无所获。 老赵气机一荡,竹海倾倒,发出此起彼伏的爆竹之声。 第135章 梦四 老赵发出一道天象希声,霎时间天地间雷鸣大作,“何方宵小?藏头露尾,有种现身!” 翠竹杆杆伏地,露出赭色砂砾,如此煌煌近乎天威之下,鬼祟也该无处遁形了。 奈何老赵一探再探,野猪、麂子、野鸡倒是掀翻在地不少,人迹却是没有看见半点儿。 老赵就要掘地三尺,杨宝丹眉头微蹙,劝道:“老赵,停停,你这是干啥呀?” 倒士山地处荒僻,寻幽访胜大有人在,竹海满山中,结庐而居者山中星罗棋布。 也不知道这来龙去脉的一大片竹山是不是私属人家,即便是官家的,如此摧残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啊。 杨宝丹带着些委屈,抱怨道:“都怪你,毛毛躁躁,非要把剑弹飞了,现在怎么办?” 老赵老脸一红,讪讪道:“小姐,再找找,先别急。” 许久之后,遍寻不得。 老赵终是面露难色,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把见天,估计是要找不着了。 杨宝丹噘着嘴,面带悲恸,居然泫然欲泣。 老赵一脸窘迫,天不怕,地不怕的老赵,就怕杨宝丹哭,“小姐,你先别急,老赵我再找找看……” 方才他一弹指将见天打落,不过是想切断那种可能发生的异象,其实不是那般小心的话,也是可以单手拿捏见天的。 老赵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暗中偷剑之人,连自己都发现不了,必然不是泛泛之辈,何至于如此鬼祟? 奶奶的,这下面子是丢大了,面子还是其次,主要是杨宝丹那丫头认死理,这会儿都要哭了。 老赵知道即便再找下去也只是缘木求鱼,但也不敢和杨宝丹直说说剑找不着了。 真是窝火。 …… 稍早的清晨,京城外城,墩叙巷中,何叶说吃四碗粥,就吃了四碗粥。 还有一大碗折箩菜,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将何三水的“恶言”放在心里。 见状何三水才悄悄舒了口气。 吃完抹嘴,何叶对着父母说道,要去胭脂巷找李舒阳玩。 本来何三水是不想同意的。 因为那何花的生母马念真几日前还在何家因为小四“头婚未取,二婚又许”的事情红过脸,虽然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心疼女儿,但这时候上门,怕这何叶这孩子不懂规矩,恶了印象,更怕她单纯,听不出好赖话,被讥诮几句还不自知。 不过何三水出于歉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何叶喜不喜欢李舒阳尚未可知,但李舒阳这个孩子,确实是喜欢何叶的。 何三水难得拿出几两银子交给何叶,叫她买些自己喜欢的饽饽吃。 何叶点点头,“开开心心”地出门了。 不太顺路的路过月癸坊临街孙家,何叶偷偷看了眼打满结的梦树,十八个结,一个没少。 却是没有一点儿安心,一阵秋风吹过,梦树枝条随风而动,十几个树结倒像是挂果一般,看着何叶心旌摇曳。 何叶偷瞄了眼孙家虚掩着的大门,做贼心虚般伸手,还想在梦树枝条上再打一个结。 “何叶!” 一个男人的呼唤声音忽然传来。 何叶触摸烙铁般缩手,扭头,看清来人后面色瞬间冷了些。 怎么是李铁牛? 这个讨厌的家伙,可现在自己真没有心情和他斗嘴。 李铁牛年纪轻轻,却像个小老头一般,双手拢袖,走上前来,笑道:“你也发现了啊,这棵树很奇怪吧?我路过的时候也纳闷啊,到底是谁这么手欠?好好的树枝上打了这么多结,这树要是会说话的话,一定整夜整夜地喊疼。” 何叶低垂眼睑,没有搭理他,转身就走。 李铁牛挽留道:“干啥去啊?别急着走啊?铁牛哥这是干啥了这么不招你待见?” 何叶头也不回,反倒加快了步子。 李铁牛笑着摇头,看着何叶走远,转身看向那平平无奇,其实也并无玄妙的梦树。 假意伸手,刘传玉的身影忽然出现。 刘传玉独臂握住李铁牛抬起的手,淡然说道:“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李铁牛无奈笑道:“你倒是好耐心,真就死守啊。” 刘传玉说道:“我原以为京城的刽子手中,只有人屠徐连海一位算得上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没想到是灯下黑了,还有你这样的高人。” 李铁牛伸出另一只手,在刘传玉面前晃了晃,嘴贱道:“你只有一只手,我可有两只。” 刘传玉没有说话,白色素袍空荡荡的之下气机鼓动,续脉经、阴血录、透骨图三者一齐施展,血肉涌动,一条手臂就像柳条抽芽一样冒了出来。 李铁牛笑容一僵,悻悻然收回手,“玩儿呐?变戏法呐?” 刘传玉一脸平淡道:“你还有一位盟友,虽然可能素不相识,却是志同道合,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请他出手。” 李铁牛摇摇头,“别说我,你不是也有盟友吗?而且志同道合者,在我们那边,叫做道友。” 刘传玉轻笑一声,并不说话,自己那位盟友或者说道友,至今未曾露面,说有也像是没有。 李铁牛笑道:“我说我其实是想帮忙,你信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是弄巧成拙了。” 刘传玉不置可否,说道:“信与不信,都一样,不如我们静观其变。” 李铁牛摇摇头,转身就走,边走边叹息道:“可惜了那三水老哥哥,要不是被我那何肆老弟坑了,现在说不得就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何叶在墩叙巷买了两袋饽饽,边走边吃,一袋在路上就吃完了,还有一袋没动,因为是去居仁小院的贽礼。 在家没敢哭的何叶,路上却是边走边哭,眼泪流到嘴里,混着甜腻腻的排叉,也就不咸不涩了。 何叶站在居仁小院虚掩的大门前,先是胡乱用袖子擦干眼泪,然后才走了进去。 是曲滢先来迎接的,何叶知道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大美人儿是当今皇帝陛下送给自己弟弟的。 何叶心想,小四最近老是被召进宫,一定是备受皇帝陛下恩宠和器重吧? 马念真依旧是笑脸迎人,问何叶是不是来找她家李舒阳的。 何叶点点头,乖巧送上了一包饽饽。 马念真顿时板起脸,说你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啊。 然后马念真马上就数落起自己的儿子来,嘴上说着他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只知道跟着公孙先生习武,神神秘秘的。 要是何叶再聪明一些的话,一定能从马念真那虚假的抱怨中听出一丝骄傲和炫耀的意味。 公孙玉龙的武功如何高强马念真并不知道,但李舒阳给她展示的那几下舞剑手段就足够她惊掉下巴了。 马念真理所当然地觉得,公孙先生是李舒阳的师父,肯定是厉害得没边的前辈高人。 何叶就在居仁小院待着,等李舒阳回来。 曲滢托着茶盘出来,奉上两杯花茶。 南人喝茶是真茶,崇尚清香,而北人还是习惯花茶者居多。 马念真眉头微皱,旋即对着何叶笑道:“小四这个漂亮丫鬟啊,一看就是个富贵出身的,知书达理看不出来,气质腔调是真高,天天不声不响的,有时候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我原以为她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呢,也只有见到你们这些自家人的时候才勤快些,平常啊,我可不敢想她亲手为我泡茶,今天是婶子沾了你的光了。” 曲滢面无表情,立在何叶身侧,哪管马念真如何评价自己。 何叶和曲滢道了声谢。 曲滢微微颔首,这般清冷性子,倒真叫马念真拿不准她的来头,不会真是大户人家犯了事的小姐充婢的吧? 第136章 梦五 马念真点到为止,又是热情招呼何叶,拿出许多果脯干果。 何叶什么都吃,没有表现出一丝拘束,却是显得有几分与心性不符的恬静。 再看她身边亭亭玉立的曲滢,现在的何叶还有几分真像是配有贴身丫鬟的大家千金,可惜长得并不是多么秀气,只能算一般姿色。 马念真自以为何叶是不如自己年轻时候貌美的。 何叶在居仁小院等了好久,其间曲滢添过三次茶。 马念真也拉着她絮絮叨叨聊了好久,靠着三杯花茶的加持,总算不是那么口干舌燥。 入耳的都是些好听话,何叶却是心不在焉,只能礼貌应答着。 马念真知道这个妮子憨傻,好哄,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她也是听不出来了,也就懒得多此一举了。 不过还是想着把她当作傻媳妇看待,虽然是她高攀了自己儿子,但是人傻有人傻的好处。 听话,好骗,不会作妖,不至于叫婆媳不睦,叫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娶个媳妇过继儿。 鄙谚曰,“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姑翁。” 自己这么精明的女人,可能不为一个儿媳妇委屈自己装聋作哑啊。 李舒阳回到居仁小院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了。 何叶倏地站了起来,快步跑到李舒阳面前。 马念真看着这一幕,眼底露出几分真心欢喜。 刚从尊胜楼练剑回来的李舒阳一身酸臭,大汗淋漓,看到何叶,一脸惊喜,疲倦顿消,“何叶!你怎么来了?” 何叶说道:“找你的。” 李舒阳面色微红。 何叶压低声音道:“带我去蝙蝠寺,我想去找小四。” 李舒阳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 原来何叶来找自己,只是把自己当成载具而已…… 何叶问道:“去不去?” 李舒阳苦涩一笑,“也没说不去啊。” 何叶点点头,“谢谢!现在就走。” 两人几乎面贴面,何叶没比小自己一岁的李舒阳矮多少。 马念真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倒是觉着有些耳鬓厮磨的味道。 李舒阳说道:“我一身的汗,先让我洗个澡吧,臭死了,别熏到你了。” 何叶摇头,“现在就走!” 李舒阳只能答应,点头说“好”。 何叶一把拉起李舒阳的手,拽着他就往门外走去。 李舒阳回头对着马念真说道:“娘,我们出去玩了啊,晚点儿回来。” 马念真连忙挽留道:“快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何叶却是拉着李舒阳脚步不停。 李舒阳只得摇头,说不了。 马念真快步走着,笑着到门口目送他俩。 直到两人走出胭脂巷口,身形消失在拐角。 马念真面上的笑容消失,自言自语道:“何家这二丫头,走时候也不知道招呼人,人傻还没教养,等以后过门了可要好好磨磨她的性子。” 等到马念真回到院中,关上大门,李舒阳又是拉着何叶折返。 两人从月下台进入地下幽都,李舒阳对何叶说道:“本来下午我还要去找师父练剑的,我答应她了。” 何叶说道:“你也答应我了。” 李舒阳点点头,“我知道,我先去尊胜楼和我师父说一声,这总可以吧。” 何叶这才点了点头。 …… 何肆在蝙蝠寺吃过斋饭,今天中午只有豆芽、咸菜豆腐、馒头和红薯。 何肆吃了许多,很是舒坦。 下午惯例读书晒太阳,至于仅差一丝雀阴魄未能完全化血的落魄法,急也急不得。 总不能晚上去到何花房里,说,“姐,我要你助我修行!” 只怕死皮赖脸磨出来的关系又是瞬间打回原形,不能像现在这般可以随意拉手,还能出其不意亲上一口也不带急眼的。 男女情爱一事,何肆虽然说仅有过那么一次鱼水之欢,但要说完全不食髓知味,那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水到渠成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自己现在已经彻底告别血食之祸了,吃嘛嘛香。 今天的斋饭清淡,何肆却是吃出了豆芽的脆爽,豆腐的滑嫩,红薯的香甜。 不禁又想起那还在饿鬼道挣扎的李嗣冲,李哥有自己的大毅力,刘公公说他苦心孤诣,自己还是不要指手画脚的好。 若是何肆醉心修行,当初不管自己和杨宝丹的身子吃不吃得消,在杨家多流连一日,雀阴魄化血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如此也好,自己的伏矢魄虽然在五品小宗师之中算作强盛了,但也未必能够一力承担整一副身躯,保险起见,还是得先壮大一番。 至少要等到能够察觉大宗师的隐蔽手段,才可托胆一试,毕竟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人就死了。 何肆现在的形容好看许多,虽然依旧削瘦,却不是皮包骨了,气力也渐渐回来了,不再憔悴。 阴血录使血勇面赤,透骨图使骨勇面白,续脉经使脉勇面青,三者兼具,乃是神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何肆初窥门径,靠着前二者触类旁通,将庾元童那半师学半偷学来的一鳞半爪续脉经配合摩柯洞盲人摸象来的伪作,靠着刘传玉的批注斧正,终于是融会贯通。 也算忘象得意,获益匪浅,整个人的气势也是韬光敛彩起来,有些真人不露相的味道了。 登堂入室言之尚早,但也初窥门径了。 气机也终于是变为没有一丝色彩的纯正四气。 何肆今天在藏经阁中转了一圈,然后空手而回。 索性同何花讲些志怪故事,都是夜航船上从宗海师傅那听来的。 果然是很有吸引力,何花静静听着,看着何肆口若悬河,一脸笑意。 何肆讲的是三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宗海师傅说三言的主旨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而何肆讲的这篇,却是一出切切实实的悲剧。 讲了京师名妓杜十娘为了赎身从良,追求真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学生李甲。可李甲生性自私软弱,虽然对杜十娘也是真心爱恋,但又屈从于当时礼教,再加上孙富的挑唆,最终出卖杜十娘,造成了杜十娘沉箱投江,香消玉殒的结局。 少女心性,怎么能不对这种故事如痴如醉? 所以当何肆说完故事,何花久久不能回神,好似秋风愁少女,悲情难自抑。 何肆笑道:“姐,听听就成,可别带入啊。” 何花瞪他一眼,“你成心的,用这种故事招我。” 何肆腼腆一笑,“我可不是负心汉,我姐也没有百宝箱。” 何花刚想说些什么,蝙蝠寺的白狗春喜却忽然发出犬吠。 何肆站起身来,从依山而建的飞架栈道上探头望去。 有三人快步登山,拾级而上。 自己二姐何叶,舅子李舒阳,还有一人,是女子宗师公孙玉龙。 何肆转身对何花说道:“你弟,我姐都来了,还有公孙先生。” 何花也是起身,何肆拉住她的手,两人皆是探头。 公孙玉龙遥有感应,抬头看去,对着何肆微微一笑。 何肆点头致意,拉着何花走到山门处候着。 作为知客的慈英和尚也是从禅房走了出来,何肆说道:“慈英师傅,应该是来找我的。” 慈英和尚问道:“那是不需要我接待了?” 何肆赧笑,“我来就好。” 慈英和尚点点头,转身离去,继续回到禅房,饮茶参禅。 何叶也看到了何肆,拖着沉重的脚步快速登山,本就不修长的双腿,愣是要一步跨上两级台阶。 何肆说道:“我去迎一下。” 何花点点头,“一起。” 第137章 梦(六) 何肆牵着何花的手下山,如今自己的身体已经能够按照续脉经的路子蕴养气机了,就是比寻常武人艰难许多而已。 彻底祓除血食之祸后,何肆也是时时刻刻运转续脉经,朝干夕惕,神流气鬯,如今已经差不多恢复到未入品的气象了。 也不算从头开始,因为何肆最初没有接触霸道真解之时,也就这点微薄气机。 而且这种完全靠自己蕴养出来的气机,有种踏实之感,完全没有后患。 当初的自己凭借斫伐剩技开篇总纲野夫借刀,一刀斩杀一个六品捉刀客。 现在打过伪五品的李舒阳还是不成问题的。 何肆忽然发笑,自己为什么要对李舒阳抱有些微敌意呢? 其实李家几口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叔叔李哞何肆不太了解,也就李舒阳算最明事理的了。 何花不算啊,何花是何家人,自己婆娘! 何花是天下最最最最善解人意、心地善良、淑性茂质的女子了! 何肆忽然好想何花也会他心通啊,那样她就可以听到自己的马屁话了。 至于熬打垂怜体魄,有谪仙人体魄在,反倒最不用着急了。 就差最后一丝雀阴魄化血,届时神异自现。 三人上山,两人下山,在半山腰处相会,何肆松开何花的手,对着公孙玉龙抱拳行礼。 “公孙先生。” 公孙玉龙点了点头,只是一瞥,就笑着说道:“何肆,半月不见,你看起来还算不错。” 何肆笑道:“有劳公孙先生记挂了。” 公孙玉龙解释道:“你二姐说想来蝙蝠寺看看你,我觉得叫我家小阳子背着来不太好,毕竟男女有别,所以我就亲自送来了。” 何肆愣了愣,又是躬身行礼,高声道:“先生大义!” 李舒阳瞪了何肆一眼,带着一丝不忿。 何肆只当作没看见。 已经元阳已失,童贞不复之人,还有脸觊觎自家二姐? 你也就只配老老实实做个小舅子了。 公孙玉龙见状,哑然失笑。 想来也是,眼前这四人,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没有几分年轻幼稚的心性才是咄咄怪事。 公孙玉龙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晚些再来。” 何肆秉承蝙蝠寺的待客之道,又是慷他人之慨,邀请道:“公孙先生,不如上山喝杯香茶吧。” 公孙玉龙摇摇头,“不了,见佛不拜,不太好。” 何肆点点头,也不强求。 公孙玉龙对着李舒阳说道:“小阳子,咱们走了。” 李舒阳微微错愕,“我也要走?” 公孙玉龙点头,笑道:“难得为师今天想要指点你一番,你可别错过了机会,就在山下,咱们练剑去。” 李舒阳顿时垂头丧气,又是不敢违背美人师父的命令,只能跟着她转身下山。 目送师徒二人下山一段,何肆才将目光转向微微喘气的二姐何叶,笑道:“你怎么来了?” 何叶轻声说道:“就想来看看你。” 何肆笑道:“我二姐今天怎么这么文气?说话都软糯糯的。” 何叶却道:“小四,你看起来精神多了。” 何肆点点头,说道:“因为伤势都好了啊,明早我就该回家了。” 何叶面露惊喜,问道:“那我今天可以住上山吗?明天和你一起回家。” 何肆摇摇头,“不行哦,你肯定又是偷偷跑来的,没和家里打招呼,爹娘寻不见你,该多担心啊。” 何叶从不是娇蛮无理之人,只是听不懂道理,但凡能听进去的一定不会胡搅蛮缠,可这次她却抱住了何肆的手,哀求道:“小四,二姐从没求过你什么……” 何肆笑着摇头,“打住,我这二姐求我的事情可真不少。” 蝙蝠寺一共三间接待住客的寮房,一人一间房看似刚好,其实自己这些天一直都是死乞白赖求着何花与自己同住的。 反正自己也没得睡,看着何花睡也是赏心悦目,他们一家三姐弟,都是一张大盘炕上长起来的,倒是不避讳什么。 而且也不需要避讳什么了,他和何花,马上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只是何叶一来,肯定就要抢走何花了,她俩抱着睡,自己倒是孤零零了。 旋即何肆想到,自己今晚还有一桩要事,何叶在山上也好,可以陪着何花,叫她不必太过担心。 自己这个姐姐,很多时候不用多说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意表露。 宗海师傅都严阵以待、一拖再拖的事情,哪有手到擒来的道理? 今夜注定难过,不过何肆有信心,不相信自己,还能不相信宗海师傅吗? 何叶看着何肆拒绝自己,松开了手,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被何肆瞬间捕捉。 何肆心头一软,说道:“行吧行吧,我去和公孙先生说一声,麻烦她和家里打声招呼,明天我们一起回家。” 何叶眼神瞬间粲然。 何肆双手按在何叶肩头,把她按在石凳上,说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 然后何肆在何叶惊讶的目光中,一步二三丈,如猿猴般飞荡下山。 何叶转头看向大姐何花,问道:“最近小四都挺好的吧?” 何花点点头,“你也看见啦,他好着呢。” 何叶点点头,轻声道:“好就好。” 何花品出些奇怪的意味,蹙眉开口,“叶子?” “咋了?” 何花看着妹妹,“感觉你有心事。” 何叶摇头,半真半假道:“没呢,就是没吃午饭就来了,想到上山没晚饭的。” 何花莞尔一笑,也就没想太多,对于何叶来说,吃饭的确就是天下第一等大事了。 何花说道:“灶房里应该还有红薯剩下的,我晚点给你拿两个。” 何叶问道:“过午不食欸,不会了坏规矩吧?” 何花摇摇头,“算是药石,医治饿渴病的。” 何叶这才露出几分笑意。 山下何肆对着公孙玉龙先是道谢再是道歉,最后还是道谢,然后就飞速往半山腰赶去。 才不过片刻时间,何肆又站在了何叶面前。 何叶坐下之后才感觉到真累了,双腿像是灌了几两铅一样,不想再站起来。 何肆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背对着她蹲下,说道:“上来吧,背你上山。” 何叶这才起身,直接趴在何肆背上。 何肆背着二姐起身,又是看向大姐何花,笑道:“姐,我前头还能再抱一个,不会厚此薄彼的。” 何花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己上山去了。 何肆也不担心她会累着,俩人第一次来豸山的时候,何花就是这样脸不红气不喘的意气爬到山顶,她从小陪着齐柔去过许多山寺,早习惯了。 何肆也是慢吞吞跟在何花后头,何叶将头搁在何肆肩头,小声说道:“我今天早上又做梦了。” 何肆宽慰道:“没事的,只是个梦而已。” 何叶“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了,又说道:“小四,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何肆笑道:“你说呗,什么求不求的。” 何叶压低了声音,如泣如诉道:“求你别死。” 何肆愣住,然后转动脖子,与何叶贴了贴脸颊,柔声说道:“我知道啦……” 第138章 梦(七) 何叶犹不放心,说道:“一言为定啊。” 何肆点点头,“一定的” 何肆听到耳边何叶的舒气声,问道:“二姐,你做了个什么梦啊,别又是关于我的。” 何叶摇摇头,低落道:“不告诉你。” 何肆柔声安慰道:“你要是不想说的话当然可以不说,但要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敢说的话,其实不妨胆子大些,我敢听的。” 何花放慢了脚步,听着身后弟弟妹妹的窃窃私语。 何叶却是没有说话。 何肆勉强一笑,“你不说的话我可要瞎猜了,是梦到我死了吗?” 何叶摇摇头,嗔怪道:“你别瞎说。” 何肆无奈道:“你不告诉我,我可不得胡思乱想了吗?” 何叶娇喝道:“不准乱想!” 何肆唯命是从,“好嘞!” 何肆将背后的何叶向上耸耸,三人四足,缓步登山。 何叶将头靠在何肆肩膀,忽然觉得有些困意。 看似不言不语,其实何肆在心底叫了一声,“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那温软的声音出现在心湖,泛起一片涟漪,“在的。”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我二姐一直做噩梦,是因为宿慧的关系吗?” 宗海和尚说道:“或许是吧,我不太肯定。” 何肆有些担忧道:“她会不会是要觉醒宿慧了?” 宗海和尚沉默片刻,“这个,我也不好说。” 何肆无奈道:“宗海师傅,有什么事情是你能确定的吗?” 宗海和尚说道:“世事无绝对,不敢说尽。” 何肆也是满心忧愁,低声说道:“宗海师傅,敢不敢再说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宗海和尚沉默不答。 读书开智,真正叫何肆人情练达的,不是儒经,不是道藏,不是佛法,而是那上百本志怪、传说、话本、烟粉、杂录、丛谈、箴规。 十四岁不学无术的何肆好骗,年过弱冠,遍览群书的何肆就不是好哄的了。 何肆明知故问道:“宗海师傅,如果我二姐宿慧觉醒了,她还是她吗?” 宗海和尚说道:“是也不是。” 何肆苦笑道:“这时候就别和我打机锋了吧……” 宗海和尚叹息一声,“抱歉,一般来说,宿慧转世之人,除非天生带有化外记忆,生而知之,更多还是红尘障目,不跳樊笼的,由生到死,不过经历一场大梦,区别就是前者是做是清明梦,后者就是纯粹享受浮生大梦。” 何肆犹不放弃,追问道:“那不一般来说呢?” 宗海和尚沉默片刻,还是近乎直言不讳道:“小何施主可能在我这里寻求不到安慰之言了。” 何肆又不是没有见过宿慧之人觉醒记忆的,就像那朱家三房夫人姜素一般,他没办法自欺欺人。 于是何肆的心情更为沉重,好似背上托付一座大山,压弯他的脊梁。 感觉搭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有些随着登山的步伐晃荡,似乎是要睡着了。 何肆轻声呼唤,“二姐……” 何叶瞬间惊醒,“怎么了?” 何肆说道:“如果只是梦到什么的话,不要当真,就只是梦,我们都要好好的。” 何叶点点头,“我知道的。” 又是过了一会儿,何叶说道:“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会儿了。” 何肆说道:“我背得动。” 何叶摇摇头,“我好困,要睡着了,让我走几步吧。” 何肆这才蹲下身子,放下何叶。 其实眼瞅还有没几步就要到山顶了。 何叶双脚着地,扭着身子朝着山顶跑去。 何肆看着她笨拙的身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何花扭头看向何肆,问道:“没事吧?” 何肆不想骗她,低声说道:“姐,你知道这世上有仙人吗?” 何花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勉强笑道:“天下还有人不知道的吗?” 仙人在津山府一人一剑,将五万反贼打得溃不成军,此事天下人有耳共闻。 何肆叹了口气,“其实二姐她也是仙人转世啊。” 何花愣住,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开玩笑的吧?” 何肆低声道:“如果是玩笑就好了,我感觉她很快就要觉醒天上的记忆了。” 何花美目含惊,久久不能平静。 已经登顶的何叶站在山门前向着两人招手,“快点呀!怎么比我爬得还慢?” 何肆一把拉住何花的手,没有多说什么,带着她上山去。 春喜对着何叶狂吠几声,何叶有些怕狗,面色微白。 灵璨小沙弥从大雄宝殿出来叱喝春喜,春喜便又夹着尾巴灰溜溜走开了。 何叶对灵璨小师傅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灵璨单手回礼,回身也离开了。 宗海和尚露面,对着何叶行礼。 何叶还是由衷敬佩这位大和尚的,老老实实行礼,“宗海师傅!” 宗海侧身避开,笑道:“何叶施主,别来无恙啊。” 何叶连连点头,“无恙!无恙!” 宗海和尚并不多说,转身回去禅房了。 何叶愣在原地,宗海师傅这是怎么了? 打个招呼就走,感觉他变得好疏离啊。 宗海和尚步履不快,只是感觉面上温热,是诸窍衄血。 自己修持尚浅,希望能够舌灿莲花一次吧,无恙无恙…… 登上山顶的何肆带着何叶去到何花那间寮房,说道:“今晚你就和大姐睡吧,就这间房。” 何叶看着只有褥子的床问道:“怎么没有被子啊?” 何肆坦然道:“在我房间呢,我俩这些天都是一起睡的。” 何花顾不上羞赧,一直萦心何叶的事情,心中不似面上这般平静,说是掀起轩然大波也不为过。 何叶眉头一挑,忽然拿出些作为二姐,或者说作为长姐的欣慰,“小四,那我要不还是一个人睡吧?你们继续。” 何肆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我们那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好吗?” 何叶摇摇头,“不懂。” 何肆故作轻声道:“今晚我要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咱们就一起下山,回家!” 何叶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跟何花睡的时候睡不好吗?” 何肆哑然失笑,含糊道:“之前一直没睡,就想今晚能睡个好觉。” 何叶问道:“你多久没睡啦?” 何肆想了想,“快二十多天了吧。” 何叶瞠目结舌,“那怎么行?” 何肆笑道:“和你一样,怕做噩梦呀。” 何叶想到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个梦树枝条打的结,塞到何肆手中,说道:“放在枕头下面,能做好梦的。” 何肆捏着手中之物。 忽然一个恍惚,思绪纷乱,倏地就找回了那个在顾安县老家做的怪梦。 当初自己一梦魂游到京城,见到了真正的谪仙人何叶,那些说过的话,一一浮现。 何肆顿时解开大半迷惑。 第139章 梦(八) 何肆看着何叶,低声问道:“把这个结给我了,那你怎么办呢?不怕做噩梦吗?” 何叶摇头,憨憨一笑道:“何花会哄我的。” 何肆转头看向何花,朝她使了个眼神,“姐,你都听见了吧,任重道远啊,要好好哄。” 何花轻轻点头,眼神闪动,稍稍收敛心神,使面色如常。 何肆又是回到自己房里,抱起其中一床被子,送去隔壁。 做完这一切,何肆带着何叶去行香,按公孙先生的说话,进寺不拜,不太好。 何叶拿着不要钱的三炷香,绕着大雄宝殿一圈礼拜,最后来到后山山洞的药师佛像前。 药师佛居中,日光菩萨,月光菩萨两位肋侍一左一右。 面前有三张拜垫,正正好。 何叶居中,何肆何花一左一右。 这次可不是无相礼拜了,何肆心有所求。 一家三姐弟,都是各有所求。 然而那石胎镀金的药师佛宝相,却听不见。 拜完佛,何花去灶房要了两个红薯,何肆则是带着何叶趁着午后太阳刚好,坐回那场坪的露天桌椅上。 何叶吃着红薯,何肆给两位姐姐讲故事。 这次讲了个《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话本故事,言简意赅,听完名字就知道了来龙去脉。 故事大意为:汪信之因与其兄不合出走到安庆府麻地坡,靠卖炭、卖铁、经营渔业,渐渐发展成为地方一霸。之后国家动荡,在汪信之一心报国,在进京城投阙上书要为国家效力恢复中原之际,由于儿子对汪信之的两位友人程彪、程虎馈赠不多,致使狼心狗肺的二人告官诬陷汪信之谋反。官府昏庸,遣兵捉拿,汪信之在率领众人自卫后逃离,而家人全部被捕。最后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的汪信之为了保全家人,投案自首,被枭首而死。 何花眉头微皱,何肆是有心还是无心,怎么挑了个如此“晦气”的故事? 但是转念一想,何肆又怎么可能是无心呢? 何叶却听得入神,眼神逐渐坚定。 何肆看在眼里,终于是确定了什么,忽然说道:“如果我是那汪信之的家眷,我一定不会心怀感激的,二姐,你觉得呢?” 何叶愣住,不解道:“为什么啊?” 何肆说道:“因为他不该死啊,他又没错。” 何叶愣住,“可是他的死救了全家啊。” 何肆说道:“可是他死了啊,他又不知道自己死后家里怎么样了,万一是白死了呢?” 何叶说道:“那只是万一啊,他也没办法,只有死了才能救家人。” 何肆忽然面露凶狠,声色俱厉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再者说,他死后,儿子照样发配,等到新帝大赦天下才敢回家,如此怎么就算不得白死了?骨肉至亲,守望相助,休戚与共,可讲不得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死一个便少一个,家不像家,再不完全,由不得谁自作主张,死者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徒增伤悲,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没办法就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死的那人不过只是逃避懦夫而已,恰逢其会,家人得以保全,留下莫须有的美名,若是着书之人如此赞颂,是要后世效仿,那他定是用心险恶的祸世文妖!” 何叶面色微白,手足无措,好像一个受到夫子严厉笞教的蒙学孩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况是说者要的就是这般喑呜叱咤、振聋发聩呢? 何肆这话不只是说给自己二姐听的,还有那住在二姐身体里的那位谪仙人,她一直都醒着,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触到自己。 她与自己近乎朝夕相处六年,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是自己另一个姐姐也不为过。 但如果可以,何肆绝对不希望她醒来,不希望她占据这副身体。 至于她口中说的自己是什么移花接木还是李代桃僵,他都不在乎。 就算她坐困一处,整整六年,何肆也只能说声抱歉,但想动自己的二姐,那不行! 听说仙人斩钉截铁,尘缘悉屏,无挂碍,做清泚,得长生久视。 何叶的人生,十六年一梦,对于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吧? 何肆伸手摸摸何叶的脑袋,歉然道:“我刚刚有点激动了,只是个小故事,听过就算了。” 何叶嚅嗫道:“你刚刚那样子,真的好凶啊……” 何肆一脸歉疚,拿起一个红薯,说道:“我道歉,我错了,好二姐,吃个红薯?” 何叶点点头,拿起冷透的红薯吃了起来,起初还是小口小口的,后来就大口吞咽起来。 何叶忽然噎住,捶胸顿足,何花连忙为其顺背。 何叶一口气喘不上来,面色涨红,涕泗横流。 可何肆看见了,她明明是先哭出来再噎着的。 何肆心头揪痛,递过去一杯茶水,耐心说道:“你吃慢些,别和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 何叶愣住,看着何肆,含糊道:“小四,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何肆说道:“你不肯告诉我,我就只能瞎猜了。” 何叶盯着何肆,满心满眼都是委屈,心里的委屈变作眼里的泪,汩汩涌出。 忽然就扑进何肆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何肆轻拍她的后背,轻声说道:“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再哭,慢慢吃,不着急,这顿吃完,晚上还有,我这脸皮在山上还是能讨要来一些吃食的,就算你想开荤,我也想方设法给你弄块三净肉来,明天回家了,咱再吃大肉,我去把德誉斋包圆了,所有饽饽都来上一份。” 何叶还是大哭,哭也是件费气力的事情,呜呜咽咽,断断续续。 何肆就抱着她,不再说话。 哭久了,身子就抖,风一吹,就发冷,何花心思玲珑,快步走到寮房,拿了件厚衣服出来给何叶披上。 何叶缩在何肆怀里哽哽咽咽啼哭,何肆始终轻拍她的后背,眼神满是温柔。 何叶终于说道:“小四,我梦到一个人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她说她叫刈禾。” 何肆点了点头,心道果然是这样! 外头风大,怕这个哭疲的二姐受凉,何肆直接抱着何叶起身,往寮房中走去。 何肆坐在床上,却是没有放下何叶,“二姐,你慢慢说,别急。” “她说我一直在做梦,说她早该醒来了。” 何肆有所猜测。 这个所谓“刈禾”的状态他梦里见过,自称枯坐,应该是坐困一处,无法脱身的,或许没有何叶的同意,她并不能这般顺利地醒来? 何肆紧绷的心弦稍缓。 何叶说道:“她说我在梦里需要学会一本武功秘籍,但是这本秘籍没有落在我头上,而是被你捡去了。” 何肆点点头,是《落魄法》没错。 “她还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有一个叫兰芝的人找来了,你可能会死。” 何花闻言,贝齿轻咬着嘴唇。 何肆想了想,兰芝,听名字应该是个女子吧? 为什么自己会死呢?是她要杀自己? 但是这又和《落魄法》有什么关联? 何肆皱眉,帮何叶揩去眼泪,故作轻松道:“姐,你先缓缓,我也想一想事情。” 何叶勉强止住哭声,抽抽搭搭地抖着身子。 第140章 梦(九) 何肆思绪飘远,看似自己从落魄法第一步迈出将尸犬魄化血只是今年二月份的事情,但其实对于何肆来说,记忆已经颇为邈远了。 中间三波六折实在太多太多,何肆先是在无色界中苦修五年,只为了不溺亡在京越大渎之中,将一切抛之脑后,连人言都近乎忘了,之后又在夜航船上听宗海师傅讲经论道,不知过了几载岁月。 再回首,似乎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还好何肆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桩桩一件件复盘,抽丝剥茧,寻求蛛丝马迹。 上一个说自己要死的人是谁? 是汪先生。 他看出自己只剩完整的两魂两魄,而现在,自己只有完整的两魂和伏矢魄了,之后能不能靠着伏矢魄支撑人魂,才是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关键。 汪先生是个奇人,他对自己说过,“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 也是他指点自己来找宗海师傅的。 他还说过哪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枉向蕉中寻覆鹿,采花镜里偶有得。” 覆鹿寻蕉的故事! 何肆福至心灵,极力回想当初两人那段对话。 “汪先生,小子儿时一直会梦到一处地方,说是梦游也不为过,那梦境格外真实,我一直无法抽离……后来我在梦中得到了一些东西,之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那地方了,原本我也以为只是个梦,可后来我却发现我梦中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了梦游之地,那地方我真的很熟悉,明明第一次去的我甚至本能地觉得我真去过,但现实中我在梦中留下的那些痕迹却都消失了。” “你想问什么?” “先生,我很困惑,我猜想我在梦中得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但是他又真实地记在我脑海之中……” “阎浮世界,梦幻泡影,原是樵风吹来好梦,你在梦里掬了一手月。” “还请先生明示。” “枉向蕉中寻覆鹿,采花镜里偶有得。” 当时的何肆就想起了覆鹿寻蕉的典故。 有薪于野者,偶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 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 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 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 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 大致是说,有个樵夫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伤的鹿,便迎上去把鹿打死了。樵夫怕别人看见,又担心猎人追来,就把死鹿藏在一条小沟里,并用砍下的柴覆盖,天黑了,他想找到死鹿扛回家,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只好放弃,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一路上念叨这件事。 路旁有个人听说此事,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 回去以后,告诉妻子说:“刚才有个砍柴人梦见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得到了,他做的梦简直和真的一样。” 妻子说:“是不是你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难道真有那个砍柴人吗?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梦成了真吗?” 丈夫却说:“我真的得到了鹿,哪里用得着搞清楚是他做梦还是他在我的梦里做梦呢?” 当时的何肆并未读过太多书,不知道完全的覆蕉寻鹿的典故,现在不同了。 故事还有下文: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 意思是说,樵夫回家后,不甘心丢失了鹿。夜里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并且梦见了得到鹿的人。天一亮,樵夫就按照梦中的线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里。 何肆猛然抬头,问道:“二姐,梦里那个叫做刈禾的是不是说这武功秘籍也是抢别人的?” 何叶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是宿慧转世成二姐的谪仙要抢另一人的《落魄法》,结果却阴差阳错落到自己身上,现在那人要来找鹿了,也自然不会放过得鹿之人。 原来是这般李代桃僵。 汪先生,果然早就看出来了! 何肆一心声道:“宗海师傅!” 宗海师傅的声音荡漾心湖,“我一直听着呢。” 不知为何,何肆总觉得这声音之中掺着些虚弱。 何肆关切问道:“宗海师傅,你没事吧?” “没事。小何施主,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急不得,眼下要紧之事,还是先安然度过今晚。” 何肆回道:“省得的。” 今晚自己应该就要见到那位天老爷了吧? 之前真是错怪药师佛了,以为恶堕是因为出佛身血。 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啊,此方瓮天的天老爷,排面总该是比那失鹿之人要大吧,先来后到,轻重缓急,自己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总归关关难过关关过。 要是这关迈不过……也好啊。 就像那《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失鹿之人来了,也只能空手而归,或者有本事找天老爷讨公道去,众生皆畏死,又不是他想死的。 除非这两位沆瀣一气,那就没办法了,自己一个小人物,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肆心中忽然传来宗海和尚的笑声,“小何施主这是不信我啊?” 何肆忘记了宗海师傅这他心通太过不讲道理了,自己的心念都将被他尽数知悉。 何肆讪笑以心声回应道:“哪能啊,绝对相信宗海师傅,我还记得宗海师傅说自己是看门人呢,负责请退那些想要下界的仙人。” 宗海和尚赧颜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何肆乐了,一般宗海师傅说这句话,就是默认自己要破八戒之中的妄语戒了。 何花怕何叶哭太久了脸皮皴裂,山上风大,又是干冷,可惜没有随身备着祛风润面的鹅胰子,只能倒了些热水,搓了把巾帕,给何叶洗脸。 何肆趁机从怀里拿出那个梦树结,塞到床褥子下。 所谓狗急跳墙,人急烧香。 何肆也不知道这梦树结有没有用,但还是留给何叶吧。 何叶洗完脸,又是钻回何肆怀中。 何肆露出一个笑容,好声好气说道:“二姐,你梦里那个坏东西也只敢和你说我可能会死,这不是明摆着忽悠你吗?模棱两可的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说得准呢?你可别信她,就是算命点金都会的水火簧啊,三两句话哄得你团团转,你啊估计就是染上有点道行的脏东西了。” “真的吗?”何叶眼里有光,听说自己只是沾染了脏东西,反倒涌现出一股希冀。 何肆点点头,说谎不眨眼,“比珍珠还真!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比我还多活两年哩,怎么人家妖魔鬼怪三言两语就叫你相信了啊?做梦就是做梦,你以后再梦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别当真,但是要记得和我说啊,等我下山给你找个佛道兼修的法师,到时候给你摆香坛行法事,念咒捉妖。” 何叶点点头,果然被何肆唬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何肆的笑容牵强,眼底却是一片阴郁。 第141章 梦(十) 何肆花了不少时间哄好还是那么傻憨憨的二姐,到了晚些时候,还真觍着脸去灶房找了那位掌灶的老师傅,和他求了一些热乎的药石。 禅宗八戒,第八戒:奉法,时过中不食。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足够修持过午不食的,所以山上也就有了医肚饿的“药石”。 老师傅很好说话,何肆就厚颜要了三份吃食,陪着何叶吃。 晚上还是只有红薯,咸菜豆腐,何肆没有下山去不远处的庄东乡要三净肉,怕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关键节骨眼上,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此外何肆还想着,有没有办法和二姐身体里那个谪仙人刈禾对上话。 上次见面,也是在梦中,今晚不出意外也会有一场大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 梦中刈禾对自己说,梦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不能将落魄法交给任何人,或许只是为了提防那位“兰芝”? 那兰芝和刈禾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刈禾要抢兰芝的落魄法? 对于即将落成的落魄法,何肆觉得它似乎也没有达到那种稀世奇珍的地步,李嗣冲曾经看过不完整的落魄法,给的评价是,“高屋建瓴,覃思踔绝,厥品居上,极上乘。” 好像在这瓮天之中,虽然跻身一流武道行列,却也不是首屈一指,独一无二的。 遑论那弊大于利的无来生了,仙人高高在上,翻山倒海,无所不能,应该是不屑武道才对的,何至于惹来宿慧转世的仙人觊觎? 谪仙一词,其实并不是什么赞誉,意为神仙被贬下凡间。 宿慧之人称本土之人为土着赤裸裸的蔑视,本土之人称宿慧之人为谪仙,其实也只是一种含蓄的鄙夷,两者注定相看两厌,冰炭不容。 而越是接近真相,何肆就越是迷茫。 这个节点想不通,何肆总觉得不安,是自己忽视了什么吗? 或许今夜过后,就该真相大白了。 到了夜间,僧众均是回房。 三间寮房,空了两间,四人都挤在何肆房中。 何肆倒是有些无措了,因为两位姐姐以及宗海师傅都是看着他。 为免尴尬,何肆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宗海和尚摇摇头,笑道:“没有花,倒是有些愁眉不展。” 何肆脸上是真不见什么忧虑,坦然一笑,说道:“见到宗海师傅也还能开出玩笑,我这心啊顿时安定下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默契,无形之间也化解了何花何叶几分担忧。 其实何叶至今还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道何肆将要经历什么,何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看着何花一脸忧色,本就不安的心就更是高悬几分。 何肆没想太多,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就先回屋吧,都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家了。” 何花点头,一句关心的话也不敢说,拉着何叶就走,何叶却是两步一回头。 何肆只是朝她笑笑,轻声说道:“做个好梦。” 何叶小声道:“你也一样。” 何肆点点头,“好嘞。” 房门关上,房中只剩下何肆与宗海和尚两人。 何肆忽然说道:“宗海师傅,多谢了。” 宗海和尚淡然笑道:“不如过了今晚再谢吧。” 何肆摇摇头,“说句晦气话,怕过不了今晚。” 宗海和尚保证道:“不会的。” 何肆笑道:“但即便是真没有明天了,这句谢谢也不该少的,当初李嗣冲为我祓除血食之祸,他要我五体投地谢他,我知道他不是真心图报,我却是真心感激的。” 宗海和尚即便不动用他心通,也是了然何肆的想法,赶忙侧身,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何施主莫要折煞我了,僧在佛前,不敢受礼。” 何肆玩笑道:“其实我就是怕,我是出身下九流的人家,在墩叙巷,看似各人自扫门前雪,老死不相往来,其实也有求人办事的时候,都知道该怎么礼尚往来,似乎不送些什么,心里就不踏实,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别说我这命还捏在宗海师傅手上了,只是磕个头,道声谢,已经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了,奈何宗海师傅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宗海和尚说道:“什么都不用做。” 何肆终于还是问道:“宗海师傅为何待我这般好?” 宗海和尚回答,“报应甚分明。” 何肆不语,学佛一年,佛在眼前,学佛三年,佛在西天。 不解就不解吧。 宗海和尚又说道:“多虚不如少实,咱们是朋友啊,还是书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 何肆点点头,无须多言,朋友二字就够了。 宗海和尚看着屋外完全黑下来的天,说道:“咱们该睡觉了。” 何肆问道:“同榻而眠?” 宗海和尚点点头。 何肆倒是没有一丝羞赧,“解衣睡?和衣睡?” “都行。”宗海和尚倒是无所谓。 都做不净观,不远不近,不爱不嫌。 何肆当即解衣,脱得就剩亵衣之后,钻入冰冷的棉被之中。 何肆没有恶卧之习,从来睡如躺尸,宗海和尚也不忸怩,和衣不盖被,躺在何肆身边。 何肆忽然又是起身,想起自己经历过的几次恶堕,其实不是真正堕入阿鼻地狱,而是还在堕落之中,阿鼻意为无间,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 好几次都是大辟相助,才得以暂时解脱。 何肆拿起龙雀大环,摘了刀鞘,握在手中。 那天老爷的手段为何与佛法经义如此相近,何肆不得而知,但闻外界道妙真人,神通手段,无所不能,盖有神通不及业力之言,否则佛便不是佛了,而是随心所欲,广大神通之人。 宗海和尚见状,微微一愣。 何肆笑着说道:“宗海师傅放心,吾梦中不好杀人。” 两个书友默契神会,彼此都有几分笑意。 何肆分了点被子给宗海和尚,言语无忌道:“被盖千层厚,不如肉挨肉啊。” 宗海和尚赧颜,转而问道:“小何施主睡得着吗?” “沾枕头就睡。” 然后何肆就不说话了。 宗海和尚愣住,叫了一声,没有回应,真睡着了? 何肆的瞬间入梦,这是宗海和尚猝不及防的,他赶忙屏息凝神,也是闭目,结何肆心神。 佛说梦是心识的游戏,佛之神通游戏也,梦幻空花也。 佛菩萨以神通化度众生如游戏然,那位天老爷的手段,不过如此,无非用来标榜实力的境界高出瓮天。 而梦寐中所见境界,从无超脱所见所闻。 宗海和尚以旁观者的眼界,看到何肆落入一处,是他家在墩叙巷的房子。 空无一人,何肆愣愣站立。 这绝非恶堕,而是如同上次在顾安县老家梦到的场景。 但是那位“二姐”呢? 现在何处? 何肆忽然明悟,还在隔壁呢,两位姐姐担心自己的状况,应该没这么快睡着,就是彻夜不眠,也正常的。 而自己这个当事者,没想到却是沾头就睡了,何肆试探叫喊一声,“宗海师傅?” “在的。”宗海和尚的声音出现。 何肆瞬间安心,又问道:“你在哪呢?” 宗海和尚又道:“在你的梦中,我无法轻易现身。” 何肆抓住“轻易”二字,也就是说宗海师傅还是有办法的,只是眼下还不到他现身的时候。 何肆又问道:“宗海师傅,你还能够醒来吗?” 何肆已经没有办法脱离梦境了。 宗海和尚说道:“我试试。” 寮房之中,平躺的宗海和眼睑微动,忽然睁开。 然后自己也舒了口气,自己能醒来就好,然后他目光看向一旁尸睡的何肆,一张还算白净清秀的脸。 何肆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还算完好了,其他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疤痕。忽然出现一股奇思妙想。 宗海和尚伸手在何肆脸上拍了拍,不轻不重。 睡梦中的何肆睫毛微动,好像就要醒来。 宗海和尚面露喜色,如此甚好啊,遇到紧急关头,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先醒,然后叫醒何肆。 第142章 梦(十一) 宗海和尚抹了把面上的血迹,夜航船经过几载岁月,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告诉何肆,整整三千八百九十七天,将近十一年时间。 那位天老爷的手段,毋庸置疑,就是想要耗去他的修持,也确实如他所愿了,好在只是修持而已。 有一修行法,不用问师传,教君只是,饥来吃饭困来眠。 如此得来的修持,倒是并不吝啬磨损。 宗海和尚又是躺下身子,闭上双眼,顺利进入何肆梦乡。 何肆心中又是传来宗海和尚的声音,“试过了,可以的。” 何肆说道:“宗海师傅,我有个猜测。” “我已经知道了。” 何肆愣了愣,“你这他心通在我的梦里都管用啊?” 宗海和尚解释道:“梦是心识的游戏,全靠着他心通和宿命通我才能介入梦中。” 何肆便不再开口,心念闪烁:“我猜我现在是联通了我那位二姐的宿慧,但我那二姐此刻定然还未入睡,所以宿慧不显,劳烦宗海师傅再出去一趟,叫我那二姐赶快睡觉,然后我应该就能见到二姐的宿慧了。” 宗海和尚叹息一声,“小何施主,真的很劳烦啊,进进出出真的很累的……而且小僧也不会哄睡啊。” 何肆直接说道:“不用哄睡,直接叫她睡。” 宗海和尚愣了愣,“小何施主不妨直说。” 何肆无奈道:“宗海师傅不是会他心通吗?非要我明说?” 宗海和尚并不想当那恶人,笑道:“不如小何施主还是明说吧。” 何肆无奈,说道:“当头棒喝啊!” 宗海和尚咧嘴一笑,“得令!” 于是宗海和尚又是从梦中醒来,先从比丘十八物中,取出了手巾,给自己擦了把脸,擦去血迹,然后由于手头没有棒锋和拂子,便拿起那把戒刀。 这才走出门去了,到了隔壁,轻轻敲响房门。 “何花施主,何叶施主,你们睡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没呢,宗海师傅你稍等。” 屋内立刻传来掀被起床穿鞋的窸窣声。 何花很快打开了门。 昏暗之中,何花看到手持戒刀的宗海和尚,愣了愣神,不自觉后退一步。 宗海和尚单手握戒刀,单手持礼,“叨扰二位了。” 何花有些讶然,问道:“宗海师傅,你这是?” 宗海和尚也不好说明来意,就说,“先让我先进去吧。” 何花侧身让路。 宗海和尚颔首致意,然后径直走到床边,看着抱膝坐在床头的何叶,柔声道:“何叶施主,天色不早了,小何施主叫我来和你说一声,该睡了。” 何叶看着手握戒刀的大和尚,有些颤巍巍问道:“宗海师傅,你拿着刀是干什么啊?” 宗海和尚露出一个慈祥笑容,“该睡觉了。” 然后何叶就从他眼里看到忽然流出来的血泪,端的是无比骇人。 何叶本来就睡不着,这下就变成真惊惧了。 宗海和尚叹了口气,“我早说不会哄睡了。” 然后他举起手中戒刀,用刀柄对着何叶额头上来了一记“当头棒喝”。 力道刚好,助眠不伤脑,何叶闭眼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何花也是被宗海和尚忽然抬手提刀的举动吓了一跳,震惊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当初宗海和尚一声不吭一个黑虎掏心掏出了何肆腹中的红丸。 宗海和尚转身,对着何花做出个噤声的动作,“是小何施主交代的,她只是睡着了,隔壁小何施主也睡着了,你别叫啊。” 何花看着宗海和尚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有一瞬心惊,压低声音说道:“宗海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宗海和尚咧嘴一笑,“没事没事,我这就回了,何花施主也早些睡。” 然后宗海和尚便在何花惊恐的目光中回去了隔壁。 宗海将手巾打湿,蒙在自己面上,躺回床上,然后想要再次进入何肆的梦境。 不过这一次,却是进步不去何肆的梦境了。 宗海和尚猛地坐起,面色有些慌乱,怎么回事? 而梦中的何肆身处无人的墩叙巷何家小屋之中,想要打开大门,却是做不到,之后又尝试了去往自己、父母的房间,还有厨房,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然后何肆伸手,掐了掐自己,居然感觉到疼。 何肆迷惑了,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疼?难道不是梦吗?” “是梦。”一个声音响起。 何肆瞬间转头,看到二姐何叶就坐在炕上。 何肆试探叫道:“刈禾?” 少女点了点头,“是我。” 刈禾面带不满,“不过你这样直呼我的姓名,可不太礼貌。” 何肆撇撇嘴,改口道:“二姐?” 刈禾面色并没有好看多少,“姐就是姐,前缀个‘二’作甚?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啊。” 何肆无奈叫了声姐。 “乖。”刈禾又是面带笑意。 这一笑,还是那么熟悉的眉眼弯弯。 何肆看到那张与二姐何叶一模一样的脸,难免心生亲近之感。 刈禾拍拍盘炕,说道:“上来坐啊。” 何肆挪动步子,坐上了盘炕。 刈禾笑道:“那和尚还挺卖力的,一下把何叶打晕了好久,这次我们就不怕没时间了。” 何肆没有说话,在心底呼唤宗海师傅。 却是无人答应。 刈禾却像是洞察到什么,轻笑道:“我最讨厌和尚了,所以他这次应该进不来了。” 何肆有些担忧,自己今晚按理说是要经历一次恶堕的,没有宗海师傅在,是真没底气。 刈禾看着何肆不自觉皱眉,伸手想要帮他抚平眉毛。 何肆身子微微后退,避开那只手掌。 刈禾垂下手,轻声道:“我弟弟这么好看,别皱眉啦。” 何肆依旧没有说话。 刈禾无奈道:“别这么生分嘛。” 何肆叹了口气,“姐……” “欸!”刈禾欢快地答应一声。 何肆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想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刈禾十分爽利地点头,“可以啊,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何肆确定道:“姐,你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刈禾点点头,“对这个没有灵气的瓮天来说,我这样的修行者应该能算作是仙人了。” 何肆又问道:“你多大了?” 刈禾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一千八还是一千九?一千九百三?一千九百四?” 何肆看着她数数的样子,怔了怔,不会是个活了千年老怪物吧? 刈禾却是忽然狡黠一笑,“骗你的,不大,才四十几。” 何肆微微错愕,对于动不动就尔来四万八千岁的仙人来说,四十几,的确是很年轻的岁数了。 刈禾板着脸,“怎么?你以为姐姐是个老妖婆吗?” 何肆摇摇头,问道:“姐,你为什么要宿慧转世来到这里呢?” 刈禾回答道:“因为《落魄法》啊。” 何肆问道:“《落魄法》很珍贵吗?” 刈禾摇摇头,“稀而不贵,落魄法修行到大成,也不过等同于阴神境界,就是将伏矢魄作为如梦如影,其类乎鬼的阴神。” 何肆问道:“阴神境界是什么?” 刈禾想了想,说道:“不算太高高在上的境界,是我的话,随手能杀,这方小世界的主人,刘景抟,他也不过比阴神再高一层,是阳神境界。” 何肆心想,原来天老爷叫做刘景抟…… 同时更加疑惑,“既然这《落魄法》并非知希之贵,那你为何还要求《落魄法》呢?” 刈禾不答,而是自顾自说道:“在我们那里,人死后,是可以转世投胎的,大部分洲域都是由儒家和道家统管的天地两途以及五道六桥维持天理人伦的循环,而在这小天地之中,则要粗劣许多,由刘景抟当家做主,套用西方佛国的六趣轮回之中的一善三恶,即是人间道、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在我们那里,人死之后,如果想要继续留恋人间栈,虽然违背天理人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凡人死后有后生祭奠,人魂便常在坟中,坟墓可直通阴司。地魂归地路,天魂归天路,两者皆是浑浑噩噩,只知遵从天理而行,等到两魂在岱山穿云之地汇合时,尚存意识的人魂就消散,两魂进入轮回。在这期间人魂弥留,相对自由的时间便可以称之为人的阴寿,人魂可以在阴司享受香火,每到节日亦可返家接受祭奠,阴寿的时间,人魂可以化作玉露,装入器皿,那器皿便叫做银瓶,有言称做‘银瓶承玉露’,虽然感官大不如前,但状貌与生时无异,若是阳寿尚存,更是大有可为了,有道家出产的倮虫、无漏子之流,都是可以当作另一具身体使用的,也可以给阴神修士炼制化外身。” 第143章 梦(十二) 何肆听得不算云里雾里,还听到一个熟悉的词,便问道:“岱山?岱宗?是泰山吗?” 刈禾点点头,“我弟弟就是聪明,没错,就是泰山,你这里也有,不过此番世界的泰山,只是上界的一块石头而已,用岱山神的话来说,就是一块石敢当,所以我虽然没见过,但料想中应该是很小家子气的,在我们那里,岱山是天下最高的山峰,岱山神是天下最大的神只,岱山高出云海,从云上看去,好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云海是天下最大的水域,也有一位掌管云海的水神,岱山高出云海的地方,是儒家文庙,天魂、地魂走的天地两途最终都会此处此交汇,被称为萍城或者云上城。” 何肆摇了摇头,“可我还是不懂这落魄法有什么用?” 刈禾提醒道:“落魄法可以铸就谪仙人体魄,谪仙好歹也是仙啊,你仔细想想,修行落魄法的最大弊端是什么?” 何肆脱口而出,“魂魄不全,无来生!” 刈禾点点头,“对了,你继续猜,你离真相很接近了。” 何肆凝眉沉思,修炼落魄法凶险异常,一着不慎,身死道消。 按照刈禾的说法,最终成果也就只是个阴神,仙人对此境界似乎颇为不屑。 那落魄法的神异之处在哪里呢? 何肆如数家珍,尸犬魄化血使外邪不入,非毒魄化血使百毒不侵、除秽魄化血使辟谷不食、雀阴魄化血使造化自身、臭肺魄化血使不息则久、吞贼魄化血使人身再无五劳七伤。 看似有些厉害,其实如果何肆看的那些志怪、传奇有是十之一二的臆想是真的,那也就是仙人随便一个道术、符篆或者法宝可以做到的,真不稀奇。 而落魄一词有三种释义:一为穷困失意,二为放荡不羁,三为失去魂魄。 《落魄法》一篇却全然囊括三种释义。 是失去魂魄吗? 联系刈禾方才说的一大段话,一个想法在何肆脑中呼之欲出。 何肆问道:“倮虫和无漏子,都是给魂魄住的傀儡吗?” 刈禾点点头。 何肆低声说道:“所以谪仙人体魄该不会也是倮虫和无漏子之类的东西吧?” 刈禾笑道:“我这弟弟是真聪明,谪仙体魄可比道家的倮虫要好用多了,倮虫只能给身躯毁坏的活人住,且限制颇多,而谪仙体魄,却是可以做到借尸还魂的地步。” 何肆愣住,喃喃自语道:“所以我修行落魄法,最后只能是把自己变成一具傀儡?” 刈禾摇摇头,“不是哦,别担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何肆问道:“怎么保护?” 刈禾笑道:“那得让我先醒过来才行。” 何肆斩钉截铁道:“不行!” 她说了这么多,堪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还不是要觉醒宿慧?还不是要把何叶变成刈禾? 刈禾看了何肆一眼,有些气鼓鼓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的落魄法还有最后一丝就要修成了,刘景抟是不会让你修成的,把你的意识直接恶堕无间地狱就是最好的方法,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如果你不是在我的梦中,你活不过今晚。” 何肆依旧摇头,“我还有宗海师傅。” 刈禾对此嗤之以鼻,“和尚是最不可信的了,你信他还是信我?” 何肆直言不讳,“信他!” 刈禾胸膛微微起伏,“好哇,你宁可信个外人也不信我!” 何肆没有理睬她,自己陷入沉思,刈禾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一定是有所隐瞒的。 要是宗海师傅现在在就好了,一定能帮自己出谋划策。 刈禾说自己现在在她的梦里,那自己的梦呢? 应该会梦到天老爷吧? 何肆又问道:“兰芝是谁?” 刈禾语出惊人道:“也是我。你可以理解为我的一前一后两道念头,都转世来此了。” 何肆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刈禾解释道:“简单来说,谪仙人体魄也不是万全之法,若是与魂魄并不契合,也就与倮虫无异,甚至还有所不如,老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所以修行落魄法之人,多半是自己宿慧转世来此,然后带出化外,给自己使用,如此才能保证完全契合。” 何肆当即说道:“可我不是宿慧之人!” 刈禾摇摇头,“你是也不是。” 何肆眉头紧皱,盯着刈禾,问道:“什么意思?” 宗海师傅和汪先生明明都说过他不是宿慧之人的。 “别皱眉啦,不好看,像个小老头一样。”刈禾伸手替他抚平皱纹,这次何肆没有躲,“你曾经是宿慧转世,但你在化外的那个正主,死了,所以你从未觉醒过宿慧,你姑且算作是个独立的土着。” 何肆脑中一片轰然,居然是这样? 刈禾又说道:“你现在是土着了,刘景抟当然要把你这副即将铸成的谪仙体魄拿出去卖个好价钱啊,事实上,此处瓮天产出过许许多多的身躯了,都是他做的无本生意,稳赚不赔。” 何肆不迭摇头,“不对,你在骗我,你说你和兰芝是同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抢她的落魄法?而且你说,这落魄法是不小心落在我身上的,姑且算作我曾经也是宿慧转世,那何来的不小心之说?我不信仙人宿慧来此都是为了修行落魄法,人家宿慧未决之时稀里糊涂修行了落魄法,真的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吗?” 刈禾解释道:“换作你是长生久视的仙人,想要红尘炼心,游戏人间一番,却忽然得了一具上好的、完全契合自己的身躯,你会觉得气愤吗?你只会偷着乐吧。至于我为何自己抢自己的落魄法,其实这点你说错了,落魄法从来都没有人能真正得到,它被刘景抟攥得死死的,大梦一场,醒来之后,忘掉些东西很正常,这是他发迹手段,他如何能大大方方展示出来?除了在这方瓮天之中,还能有些武运眷顾,到了外界,武人想要求道这落魄法,千难万难,穷其一生一无所获者大有人在,即便是有落魄法,也难修成正果,而仙人虽然寿数绵长,但话千载光阴寻到了几篇似是而非的落魄法又如何?也不能放弃一切境界灵气从头来过啊,有这时间,不如付出些代价,一个念头转世来此,在这瓮天中早就有所得了。” 何肆想要从刈禾的话里寻出一些破绽,当即又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刈禾’要抢‘兰芝’的落魄法,为何这落魄法最后落到我头上了?” 刈禾解释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见不到天地的沧海桑田,但人心变迁最是诡谲难测,即便是同一人,也会有心境上的变化,刈禾是后来的,兰芝是先来的,后来的我后悔了之前的我的某个决策,想要亡羊补牢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何肆没有说话,一时难辨真假,本能地想要相信刈禾所言,但又是觉得事关重大,不能轻信,十分矛盾。 正此时,宗海和尚的声音忽然出现。 “小何施主?” 何肆与刈禾的面色同时一变,两人都是听见了。 何肆面上是喜色。 刈禾却是咬牙道:“真是个讨人厌的和尚!” 在一炷香时间前。 何肆尸睡的寮房之中,宗海和尚来回踱步,似乎想到什么,又是重新出门,来到隔壁。 宗海和尚敲响了房门,“何花施主,还是我,打扰了。” 何花答应一声,叫宗海师傅稍等,然后艰难地把何叶的头颅从自己胸间推开,又是掰开她缠得死死的双臂。 好不容易脱身,看着自己胸襟前那一片湿漉漉的香涎,面色微红。 何花套上外衫,遮住这一大片口水渍,匆匆给宗海师傅开了门。 宗海和尚直接走入房中,躺上床去,说道:“何花施主勿怪,小何施主的心识可能在何叶施主梦中,小僧绝无他想,只是想要一探究竟。” 宗海师傅贴着何叶,何叶还以为是大姐,自觉地缠连上去。 闭眼埋头在宗海和尚胸间踅摸着,眉头微皱。 两个大馍呢? 怎么不见了? 宗海和尚面如火烧,不敢动弹,白骨观和不净观都忘记观想了。 只得两眼一闭,这次果然顺利陷入何叶梦中。 第144章 梦(十三) 刈禾叹了口气,“一心只想着守住你那扇门了,倒是忘记了自己这边还有一扇门了,姐姐我要是那算无遗策的老怪物就好了,可惜姐姐也还只是个不知道有没有迟慧的年轻人啊。” 何肆知道宗海师傅的他心通手段,顿时在心湖之中一字不差地复盘起自己同刈禾方才的对话,连语气神态都不敢有一丝遗漏。 宗海和尚心领神会,马上开始条分缕析。 刈禾翻了个白眼,“和尚,来都来了,别藏头露尾的,你这不进不出的样子我看了更烦,和拉屎到一半截不断似的。” 何肆听着刈禾的“妙语”,不知该表露什么神情。 原来仙人也不完全是仙风道骨的,粗俗得很…… 不过何肆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是高高在上,摒弃七情六欲之辈。 也可能是刈禾年轻,才四十多的原因。 何肆摇摇头,怎么就开始相信她的话了? 这样不行!要以秉持怀疑的态度去求证。 宗海和尚提醒一声,“小何施主,你的心思太乱了……” 何肆赶紧收敛心神,然后开始逐字逐句重复脑中那些对话。 刈禾耸了耸鼻子,不悦道:“和尚,还不出来?躲在我弟弟脑子里说悄悄话很好玩吗?” 下一瞬宗海和尚的身形忽然出现。 何肆感觉眼睛都被晃了一下。 只见宗海和尚着袈裟宝衣,点缀七宝。 眉毛飞扬入鬓,睫如牛王,目色绀青,鼻正鼻善,两肩圆满,身形端直,皮肤润泽,身色金黄,大放光明。 有些类似于朱全生的鎏金宝衣,无漏金身的状态,不过却是高妙许多。 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 前者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何肆忽然想起宗海师傅与锁骨菩萨的相遇,自己称姜素为菩萨,她不答,宗海师傅称她菩萨,她应下了。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这莫非也是菩萨相? 刈禾看着宗海和尚满身华丽,轻声嘀咕,“屎盆子镶金边……” 宗海和尚也是无奈,不露出法相,他都出不来,这本来是留着面对那天老爷时候用的。 刈禾看向何肆,带着浓浓的不满道:“你怎么不管到了哪里都能跟和尚混到一会儿去?” 何肆闻言微微讶异,“不管到了哪里”,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说自己还真有一段已经消亡的宿慧? 难道宿慧的前身在天外也是个崇佛近佛之人? 何肆转头看向宗海和尚,求解道:“宗海师傅,你不是说我不是宿慧之人吗?” 宗海和尚看了何肆一眼,眉眼低垂,说道:“至少我看起来不是,我没有在小何施主身上感觉到宿慧,如果说曾经真有过一段宿慧,即便消亡了,也应该有特殊的第六识存在过的痕迹,在小何施主身上,我没有察觉到异样的第六识攀缘。” 刈禾闻言讥笑道:“和尚,仅凭第六识来判断,太过武断了吧,你能看穿第六识,还能看穿阿赖耶识不成?”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自然是能的。” “呵呵,大言不惭!” 刈禾冷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此刻宗海和尚已经将何肆之前与刈禾的对话都梳理的差不多了。 念头果然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 何肆在宗海和尚的授意下,转头看向刈禾,问道:“姐,你可以和我说说这落魄法为什么会落到我身上吗?” 刈禾想了想,却是不答反问道:“你还记得是几岁得到的《落魄法》吗?” 何肆回答,“八岁。” 刈禾好似治学严谨的老先生,循循善诱道:“所以你不好奇为什么你不是身来知之吗?” 何肆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再次确定道:“姐,我真是仙人宿慧转世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确实是宿慧转世,但不是仙人哦,连修士都不算,你的前身在上头,只是一个讨人厌的和尚,还是个身不由己,自作自受的和尚。” 刈禾嘴上说着讨人厌,眼里却是闪过一丝柔和。 何肆将刈禾眼底的温柔捕捉,想着自己的前身,应该和她颇有渊源吧。 刈禾又说道:“这落魄法只修今身,遁天妄行,在我们的世界,有天地两位神只执掌天理循环,有儒家敦礼教,有道家恒自然,是注定是无法修成的,只有佛家不重皮囊,而在这瓮天,模仿海外龙象众佛国的四趣轮回之中,才有一线机会修成,可宿慧转世也算转世啊,落魄法与宿慧之人这二者,其实是相悖的,宿慧之人的转世生一旦铸成谪仙人体魄,就能切断那份宿慧关联,所以,你得先觉醒宿慧,然后再开始修炼。” 何肆是似懂非懂地问道:“可姐你不是说我的宿慧本身已经死了吗?” 刈禾点点头,“其实说来并不复杂,这落魄法,本来就是打算让你修的,前提是你得先觉醒慧转。” 何肆更加困惑,“不是说你和那兰芝争抢落魄法,然后才落到我头上的吗?” 刈禾解释道:“是啊,所以只能说是意外落到你头上了,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兰芝是先来的,在你八岁之前,那时候何叶身上的宿慧还不是现在的我,是她。你现在宿慧不在了,不就成了一副空革囊吗?你该不会以为,没有天老爷的授意,你真能修成落魄法吧?今晚不就是到了收园结果的时候了吗?” 何肆脱口而出,“那我可以不修的。” 他本不该如此天真,奈何实在是惊风扯火,心头大骇。 刈禾轻笑一声,伸手摸摸何肆的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空放又是伤弓,不过没关系的,姐姐会想办法保护你。” 何肆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憨憨傻傻的,明明比自己大两岁,在自己面前却总像是个妹妹,如今她终于像个姐姐的样子了,何肆却是没有一丝安心。 因为刈禾要保护自己。就要醒来,可她醒来之后,何叶就再不是何叶了。 刈禾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如果我不醒来,兰芝来了,你还是得死。” 一直不曾开口的宗海和尚说道:“有李且来。” 何肆闻言有些茫然,“李前辈?” 他至今不知李且来的存在于此方瓮天意味着什么。 宗海和尚开口解释道:“小何施主有所不知,李施主甲子荡魔,荡的可不是邪魔外道,而是化外之人,化外之人行事肆无忌惮,游戏人间可以,但祸乱天下就不行了,这些谪仙,曾被称之为化外天魔,之前我与你戏言,说我是这方瓮天的看门人,那是假话,小僧自然德不配位,可李且来却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 何肆愣了愣,不免还是有些担忧道:“李前辈他虽然厉害,但能是真仙人的对手吗?” 宗海师傅笑道:“小何施主多虑了。” 刈禾倒是坦荡,抿嘴一笑,“这方翁天,谪仙来此,都要被迫循规蹈矩、入境问禁,看似是因为天老爷刘景抟,其实他本身就是悉天下而奉一身的存在,是最大的邪魔外道。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位不世出的李且来,一人坐镇一方瓮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何肆微微讶异,他见过李且来两次,知道他很强,是当今天下唯一的二品武人,但武人真的能与仙人相提并论吗? 而且还被刈禾称为前无古人。 第145章 梦(十四) 何肆不解,问道:“李前辈是二品通微境界,在他之前,应该还有一位着述《手臂录》,设立武道六品的沧尘子吴殳在吧?为何要说前无古人呢?” 刈禾说道:“吴殳走出这瓮天时已经是一品神化境界了,但在李且来面前,算不得前人,他的武道,其实也没有利在千秋,不过是叫后人沦为池笼鱼鸟罢了,就像离朝现在的八股取试,牢笼治士一般,时日一久,疲敝自现,况且他也只是刘景抟的走狗罢了,现在在我的世界混得倒是不错,也算是翻翻一仙人了。李且来却是真厉害,他走出了自己的武道,挟山超海,就算刘景抟亲临此地,也不见得会是他的对手,李且来若是不生在这瓮天,化外的武道可能也不会那般长夜难明,叫武人心死了。但这次他十有八九不会出手,因为他快死了,他死后,魂魄必然被打入三恶道,永世不得超生,他要等机会,穷鼠啮狸、困兽犹斗,何况是李且来呢?他不会因为你一人的生死小事就贸然出手的,上次仙人在津山府相助离朝平乱,使离朝风禾尽起,如此也算是天大的因果了吧?但李且来最后也只是小惩大诫而已,由此可见一斑,他其实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者说,就算李且来会出手,他也只会在事发之后出手,收拾残局,此人古板至极,极端讲究循序,有因有果,从来只看行迹不看心迹,或许你死之后,他可能为你报仇,但你死后的事情,就万事皆空了,而且兰芝也是姐姐的一道念头啊,何肆,你忍心看姐姐被那李且来打杀吗?” 何肆陷入长考,自己今天接受的信息可太多了,若非有那夜航船上的经历,现在的自己应该已经彻底芒然自失了。 何肆不断整理头绪,许久之后,再次开口问道:“既然你们两道念头都是敌体同心的存在,为什么你要救我,而兰芝一定要杀我呢?” 刈禾解释道:“她不是要来杀你,而是来摘果子的,你这副即将铸成的体魄,在佛教叫做革囊,本来就是为姐姐那位你这前身准备的,也付出了不小代价,现在他死了,总不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吧?” 何肆又问道:“我这前身是谁?和姐你有什么关系吗?” 刈禾愣了愣,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颓然说道:“有些关系,但其实不熟……” 何肆问道:“既然不熟,为何要花费不小代价,助他修行落魄法?” 刈禾笑容苦涩,“因为他是姐姐喜欢的人啊?” “他不是和尚吗?”何肆更是摸不着头脑。 刈禾点点头,“是啊,是个无趣,死板,令人讨厌的和尚。” 她伸出手,想摸摸何肆这张与他有些肖似的脸。 何肆往后挪了挪身子,经受不住那目光里的含情脉脉。 刈禾摇头笑道:“我知道的,你是小四,不是他,你是我弟弟啊,怎么会混淆不清呢?” 刈禾忽然转头看向宗海和尚,问道:“和尚,世上安得双全法啊?” 宗海和尚懵然,这句诗他没听过啊? 因为这并非瓮天之中所作,也没有流入瓮天。 宗海和尚不知为不知,说道:“还请言明。” 刈禾看了一眼何肆,何肆忽然情不自禁,开口道:“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何肆大惊失色,脑中走马观花闪过一段光阴流水。 不知是刈禾施展的神通,还是那所谓的第六识。 今夜和尚又去跪那金装在外的泥菩萨了。 和尚不说话,菩萨不知道他的来意。 菩萨没有示下。 和尚只是跪着,心里就有平静。 兰芝公主又来找和尚了,“小和尚在求什么?” 和尚说,“阿弥陀佛,愿得一法,能安汝心。” 兰芝公主却忽然声色俱厉,鸷狠狼戾道,“小和尚,今后要是再敢在我面前说一句‘阿弥陀佛’,我就杀你观中一人。” 和尚双手合十:“高僧不忌道,高道不忌僧,小僧就算口念‘无量天尊’,同样有向登极乐之心。” 兰芝公主颓然而败,散去那股色厉内荏,簌簌垂泪,“既然如此,小和尚为何不能对我说句喜欢?” 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兰芝公主涕泪交垂,“你只要说句喜欢,我顷刻间也能登极乐。” 和尚闻言愣了愣,忽然放下双手,起身再转身,看着女子,眼如莲花,轻声道,“兰芝,我喜欢你。” 女子难以置信,捂嘴而泣。 不多时,和尚朝她双膝跪地,仰视问道:“不知可否告诉小僧,何为极乐?” 和尚神色虔诚,如在礼佛。 兰芝公主走了,和尚又是跪回菩萨,问道:“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之人却自来。” 最后和尚不饮不食三日,在佛前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信我佛不如我成佛。” 他本就是灵童降世,活佛转世,佛渡不了他,但他可以渡那个女人。 宗海和尚以他心通看到何肆心中流水,豁然省悟,旋即长叹了口气,对着刈禾双手合十道:“有情皆孽,无情太苦,不如放下。” “放?” 刈禾一挑眉,两弯远山眉忽然倒竖起来,眼神冰冷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宗海和尚便识相地不再多言。 刈禾问道:“你现在懂了吗?” 何肆点点头,恍若隔世,一懂半懂,却是口道:“懂了。” 然后何肆苦涩一笑,“我说我这辈子怎么与佛有缘,原来我上辈子是个和尚啊。” 刈禾摇摇头,“他是他,你是你,曾经的兰芝确实是偷偷在他心湖掬了一把水,然后带到这方瓮天,想要以落魄法铸就一副契合他的身躯,待到他凡人百年之后,供他居住。但现在的他已经死了,并且转世投胎到了旦洲,那是一个佛教并不如何昌盛的地方,你们之间,自然也就再没有一丝联系了。” 何肆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些。” 刈禾点点头,“那要不你来说说都明白了些什么?我从旁给你点拨纠正。” 何肆脑中过了一遍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缓缓开口,“曾经的兰芝爱而不得,然后想要和他双双宿慧转世来到此方瓮天,并且真就这么做到了,成了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弟。” 何肆忽然皱眉,不解道:“为什么会是姐弟呢?如果兰芝存了一丝半缕的心思,想要得偿所愿,那千不该万不该和他投生成一母同胞啊?” 刈禾却是笑着道:“因为姐弟之间,不会爱离别,不会相见晚,兰芝可以一直看着你,等着他,等宿慧醒来,哄骗你修行落魄法,之后带你离开着瓮天。” 何肆点点头,又是问道:“之前兰芝的状态也和现在的你一样,能够在二姐体内,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我吗?” 刈禾点头肯定。 何肆困惑减去大半,说道:“所以在我八岁之前,一直是兰芝在等待他宿慧觉醒,之后,依你所言,二姐身上的心念从兰芝换成了刈禾,许是遇到了一些变故。” 刈禾点点头,表示何肆说得不错,叫他继续。 第146章 醒 何肆说道:“我猜恰好是这时候,他死了,如此落魄法也就没有落在我身上的必要了。” 刈禾没有说话,何肆便继续说道:“但之后我开始做梦,一梦六年,我还是不太理解缘由。” 刈禾既是纠正也是解惑道:“因为你的前身,并不是在你八岁的时候死的,而是在你出生之后没过几天就已经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了。” 何肆并未开释疑惑,“那落魄法就更不应该落到我头上了。” 刈禾说道:“可一笔海量的足以填满这小屋的神仙钱已经付了,那刘景抟是个奸商,不退不换,当时的兰芝有三种考量,一种是把你直接带出瓮天,凭着一点点肖似的外貌,以后睹物思人;一种是继续旁观,和你好好做一对姐弟,过上十几年平淡日子,等他投胎,也算消遣度日了;还有一种则是直接让你修炼落魄法,变成一具还算不错的革囊,反正你那时候才刚出生,而且与已死的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谈不上什么于心不忍的。而当时的兰芝,选择了第二种。” 何肆说道:“所以是等到我八岁那年,她又忽然反悔了?选择了第三种?” 刈禾点点头,说道:“差不多是这样,等到瓮天之外过了七年,兰芝的本体也静坐大梦了七年,忽然得到他轮回转世的消息,便去了萍城,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和你说过的,宿慧转世来此,所谓觉不觉醒,其实都是一场梦而已,转世身不懂,本体却是历历在目,做梦的时候,本身又怎么能够随意梦游呢?所以我切断了和何叶这个转世身的联系,留下阴神看守,期间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看着这场梦是如何延续的。” 何肆问道:“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刈禾?” 刈禾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如今的刈禾才是本体,应该说所以才有了之前的兰芝,她是个变数。修行之人,无论何种原因,绝对不会致使心神割裂,阴神远游也好、阳神外化身也罢,都是和本尊一体同心的,因为一旦出现变故,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决计没有缓和的余地,之后我送完他入轮回,看着他投胎转世之后,就很快又将心神投入了瓮天之中这场梦境,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我醒来之后,瓮天中的兰芝应该只是处于宙停状态,只是会缺失你人身中的一年而已,但是不知为何,当我的心神刚刚介入之时,就发现了一些违和之感,后知后觉,原来是刘景抟那狗东西从中捣鬼,不知道怎么就联系上了何叶体内宿慧的我,我再一接手,却发现了你已经开始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了。” 何肆想了想,自己当初是先梦到蝙蝠寺,然后再梦到落魄法,问道:“然后姐你就出手阻拦了?然后抢夺那《落魄法》?” 刈禾点点头,“当时的我好歹已经看了你七年了,也分得清楚你并不是他,心里早把你当亲弟弟了,怎么会舍得把你变成一副革囊呢?” 何肆低声道:“可我还是学会了落魄法?是因为你没抢过吗?” 刈禾笑着摇头,“不,抢过了,我先前告诉过你的,修行落魄法可以切断宿慧,所以是兰芝想学,想切断和我的联系,我来得还算及时,可惜啊,最后还是被刘景抟从中作梗,叫我也没拿到落魄法,反倒落你头上了,而我,也坐困何叶体内,至今无法醒来。” 何肆微微怔神,这结果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呢,“那后来呢?” 刈禾反问道:“什么后来?” “兰芝啊。” 刈禾说道:“后来我把兰芝的心念抹除了,还挺简单的,没费太大气力。” 何肆微微皱眉,“那现在的兰芝又是什么?” 刈禾笑道:“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那种口是心非之人,涉及道争,也确是没敢手下留情,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又有了一位兰芝出现,我们彼此之间隐隐还有所勾连。其实不知其所以然也无所谓,除了那位天老爷刘景抟,谁又能做到这种事情呢?” 何肆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刈禾摇摇头,“这我也并不清楚,或许等你这副谪仙人体魄或者说革囊炼成之后,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吧。” 何肆苦笑摇头,“那还是别了吧,我怕被卖。” 刈禾趁机说道:“所以说让姐姐我醒过来啊,姐可以救你。” 何肆疑惑道:“你不是一直坐困吗?为什么又忽然可以醒来了?” 刈禾撇撇嘴,“刘景抟一个阳神真仙,还想困住我一辈子啊?他就是看我快醒了,才没办法找你来收果子的,等我在化外真正醒来,看我不闹他个鸡犬不宁!” 何肆无奈道:“别说我不想这样做,就算你醒过来也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圆脸傻丫头啊。” 刈禾说道:“那是你那废物二姐何叶,可不是我,姐姐虽然不能摇身一变变成仙人,但还是有些把握可以救你的。” 何肆以心声问道:“宗海师傅,你怎么看?” 宗海和尚说道:“我不好说,我的他心通对她不起作用,但天老爷那边,我应该能应对。” 何肆舒了口气。 刈禾和宗海师傅两人,一个说有些把握,一个说应该。 好像很难选呢。 何肆笑了笑,看向刈禾,真诚说道:“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刈禾眉头一挑,“咱们是姐弟啊,这种话就没必要说了吧?” 何肆摇摇头,坚定道:“还是很有必要的。” 刈禾掀唇一笑,“那我收回之前的话,你这弟弟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可何肆接下来的话就叫刈禾面上的笑容僵住。 “所以就辛苦姐你再委屈几年吧。” 刈禾怒目圆睁,“你!” 早就以他心通交流无碍的何肆笑着开口,“宗海师傅,咱们走!” 宗海和尚笑如莲花,应声道:“好嘞!” 然后宝相庄严的菩萨相就倏然消失在了何家小屋之中。 何肆愣了愣,一个人走啊? 不带他? 刈禾咬牙切齿看着眼前何肆,这个臭小子,白费这么多口水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何肆心虚地看着刈禾,讪笑道:“姐,你别生气,我信你的,但是,我更希望我二姐是那个好吃懒做,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刈禾一字一句道:“你真的会死的!” 何肆摇摇头,顽固不化道:“不会的,我保证。” 刈禾气极,抬手就要打何肆,这里虽然是梦,但也是真能感觉到五感,毕竟是心识所化。 何肆闭上眼睛,缩了缩脖子,没躲。 刈禾高高抬起的手,最后轻轻落下,拍了拍何肆的脑袋。 何肆睁眼,有些愕然。 刈禾笑道:“一定要活下去啊。” 何肆鼻头微酸,重重点头。 刈禾张开双臂,笑吟吟看着何肆。 何肆便钻入她的怀抱,问道:“姐,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刈禾柔声道:“不知道啊,但姐姐一直都能看到你呢,别让姐姐看不到你,好吗?” …… 何花,何叶,宗海和尚三人所处的寮房之中。 何花坐在凳子上,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妹妹和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瞬间睁开了眼。 然后就感觉到像章举一般缠着自己的何叶。 宗海和尚面色微红,何花看到他醒了,连忙站起身来。 “宗海师傅,你醒了啊?” 宗海和尚费劲地扒开何叶触须似的手脚,起身下床,对着何花行礼,又问道:“何花施主,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宗海和尚点点头,“那我就先告退了。” 说完他快步回到隔壁,何肆身处的寮房之中。 看着一脸安详的何肆,揎拳捋袖,没有犹豫,给了何肆一个重重的掌掴。 何肆瞬间睁眼。 一手捂着肿胀的面颊,满眼不可思议看着赧笑的宗海和尚。 不是? 你就这么叫醒我的? 第147章 极乐净土 何肆揉着脸,有些幽怨地说道:“宗海师傅此法还真是立竿见影,槁苏暍醒呢。” 宗海和尚只是赧笑。 何肆摸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愣了愣,然后发笑,低落道:“我还真是个没良心的……” 宗海和尚用手巾擦了把脸,擦去那又要溢渗的血迹。 何肆没有吃惊,对此也算有所预料,就是没脸问出那句,“宗海师傅,你没事吧?” 宗海和尚不经问却回答:“不用担心,小僧没事的。” 何肆也是苦笑,“宗海师傅,都这样了,就别嘴硬了吧……是什么原因?” 皮囊损伤,无非六因,一因四大不顺;二因饮食不节;三因坐禅不调;四鬼神;五魔所为;六业力。 宗海和尚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啊,不知道就是不打紧。” 何肆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寮房本就没有关上的门被人敲响,何肆转头望去,是何花,还有已经醒过来的何叶。 何叶头顶一个小包,一看就是那“当头棒喝”的结果。 何肆忍俊不禁,当即心里又平衡了,宗海师傅下手,倒是一视同仁,没有男女之见。 何叶伸手揉着额头,看到何肆,“小四,你这是没睡,还是睡醒了啊?” 何肆含糊道:“睡了,但是还没睡醒。” 何叶一噘嘴,有些委屈,指着自己头上的凸起,好似告状道:“宗海师傅他打我……” 何肆莫名想起了樊艳,她之前也是被自己用大辟当头棒喝,在头上留了个好似黥面刺配的印记。 何肆指了指自己半边肿起的脸颊,说道:“别委屈啦,你看,我也被打了。” 何肆不提还好,一提,何叶眼里都闪起泪花了,又想起宗海师傅那七窍流血,举刀的样子,真的好吓人啊。 宗海和尚用手巾遮面,不好意思见人。 何肆起身下床,走到何叶面前,揉揉她的脑袋,“天亮还早呢,不再睡会儿吗?” 何叶看了一眼宗海和尚,眼里有些小幽怨和畏惧,那一下打头真的好疼的,当时就昏过去了。 何叶摇摇头,小声说道:“我醒了,就想来看看你。” 何肆柔声说道:“我挺好的,放心吧。” 何花站在一旁,看着何肆,止不住地担心,却是不敢表露,这就是李嗣冲说的那个坎儿,可能会迈不过去? 宗海和尚将已经被鲜血晕染的手巾拿下,说道:“小何施主,子时要到了,不如先休歇吧?” 何肆点点头,然后对着何叶说道:“姐,你回吧,看我睡觉也挺没意思的。” 何叶却是摇摇头,小声问道:“我睡不着了,我想陪你,可以吗?” 何肆想了想,看向宗海师傅,再问一遍,“可以吗?”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看向何花何叶,只是交代一句,“但是只能一旁看着,不管发生了什么异变,都不能叫醒我们,切记,是无论如何都不行,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想来我们二人会比预计醒来的晚些,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早前我已经交代过慈英师弟了,明天不会击奏任何犍槌,不会跑香坐禅,也不会开口诵经,在我没醒来之前,两位施主可以做到静观其变吗?如果可以,就留下吧。” 何叶愣了愣,不明就里,就是莫名觉得不安。 何花却是郑重点头,说道:“能做到的,我会守在一旁。” 宗海师傅低头微笑,“有何花施主此言,我就放心了。” 何肆又是躺回床上,然后对着两位姐姐说道:“姐,你们就看着吧,别担心,等我醒来。” 何肆这话不只是对两位姐姐说的,他知道刈禾也听得见,也看得见! 梦中分别之时,刈禾对自己说,“别让姐姐看不到你。” 何花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去隔壁房间扯了一个凳子给何叶,又是把门闩插上。 两人坐在一起,而何肆与宗海和尚对视一眼,都回到床上躺下。 不过片刻,屋里就没了动静,除去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静谧得很。 担得起一句夜深人静。 …… 何肆睁开眼睛,已经身处一处金灿灿的光明世界。 周身顿感清凉,胸中一片宁静,和气致祥。 茫然四顾,周匝围绕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何肆瞬间又想起了在摩柯洞瞽楼兑换武学秘籍的信物,也是一番四宝融成的山形小印。 之前何肆并不知道那是须弥山,还是樊艳为他解惑,如今再看,自己所处之地,倒是有些明悟。 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 四边阶道,同样四宝合成。上有楼阁,亦以七宝而严饰之。 池中莲花大如车轮,八色神光闪烁,微妙香洁。 无有众苦,但受诸乐,彼佛国土,无三恶道。 好一个安养世界、极乐净土! 何肆垂首,并非两手空空。 龙雀大环犹在。 如此就够了。 何肆不禁入境问禁,似乎就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龙雀大环却是微微震颤,拨动何肆心弦。 何肆瞬间静心得意,低声呼唤,“宗海师傅?” 身边之人佛光璀璨,一如之前梦中所见,菩萨相的宗海和尚出现在何肆身旁。 何肆这才觉得,如此境地,才配得上宗海师傅的衣盛妙华,之前在墩叙巷何家小屋,如此法相现身,真是贵脚踏贱地了。 宗海和尚菩萨低眉,眼看周匝,眉间白毫微动,两条眉毛似月长,飞眉入鬓,却是轻蹙。 既是常作天乐之国土,何来的烦恼浊?又何来蹙眉一说? 宗海和尚嘴唇微启,“小何施主,你不唤我这一声,我还真寻不来此地。” 何肆还有心思玩笑,说道:“宗海师傅,看你这样子,佛光普照,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功德圆满,证得果位了呢。” 宗海和尚闻言眉头更皱,直接散去法相,变回那唇红齿白的比丘样,直言不讳道:“腌臜之地,业如稠林,别脏了我的法相。” 何肆微微愣神,也是没想到一向慈眉善目的宗海师傅会忽然口出妄语,也是更加坚定了这里并非善地。 自己在药师佛道场入梦,即便眼前真有佛迹,即便是要来到净土世界,也该是东方琉璃光世界,怎么会是西方极乐世界? 何肆只是笑问道:“宗海师傅,这回不怕造口业了?” 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是在修闭口禅,消口业。 宗海和尚直接歪头,啐了一口唾沫,黄金铺就的大地上,一口清痰尤为刺眼。 何肆愣了愣,然后看样学样,也跟着啐了一口。 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148章 肆 宗海和尚也不是空手来的,带了比丘十八物中的两样物件,一条禅杖,一口戒刀。 两样物件都不是为打杀而做。 禅杖头部挂环,步行时,振动出声,以警路上虫豸,或行乞时唤起檀越注目。 戒刀供截衣、剃发、截爪之用。剖妄妄绝,决机机坏。 宗海和尚身着三衣中的中宿衣,一手持禅杖,一手握戒刀。 何肆笑道:“宗海师傅这一下子,从高僧变成了武僧啊。” 宗海和尚勾唇一笑,难得恣肆,“小何施主,小僧看过一本长篇章回小说,里头第三回有一句话,其实是有失偏颇的,但现在看来,又觉得尤为贴切,果真是实践出真知。” 何肆顺意问道:“什么话?” 宗海和尚不答,只是笑,“小何施主不妨猜猜看?” 何肆摇头,“我哪知道是哪本小说啊?” 宗海和尚笑道:“小何施主知道的,小僧肚里的货,基本都交给小何施主了,可没有藏私啊。” 何肆揶揄道:“宗海师傅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腹中华丽之气,夜航船上最多不过区区三年,难能说尽?”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再无负担,坦荡荡道:“不止三年,是三千八百九十七天,将近十一年,不分昼夜,昼昼夜夜。” 何肆愣住,张口结舌。 宗海和尚只是笑,眼神柔和,“所以,可不能叫我的辛苦白费啊……” 何肆低头,轻声道:“容我想想……” 宗海和尚提醒道:“就是那本义字当头,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小说。” 说着,他又杵了杵禅杖,晃了晃戒刀。 何肆福至心灵,说道:“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宗海和尚满脸欣慰,夸张道:“小何施主,小僧从此将你引为知己!” 何肆羞赧摇头,真心实意道:“宗海师傅才是我的良师诤友。” 宗海和尚摆摆手,“行了行了,就先不互相吹捧的,再这地方多待一刻小僧都觉着恶心,眼下就该去寻那位天老爷了。” 宗海和尚伸手轻轻拉开何肆,左手禅杖往地上一杵,当当作响。 霎时间地动山摇,脚下黄金铺就的地面顿时裂开来一道丈许宽长百里的裂缝,金屑漫天,簌簌洒落。 坍圮浮屠十二,精舍七十,楼阁半百,房屋上千。 何肆微微张口,却是惊骇失声。 宗海和尚淡淡一笑,“小僧虽然本事平平,但要说做梦,还是有些心得的。” 可不过转瞬之间,黄金落地,缝隙愈合,池水如复,莲花又开,恍惚间,高塔林立,美轮美奂。 一切恢复如初。 宗海和尚并不奇怪,神通不及业力,如此才算正常,他转头看向何肆,说道:“小何施主,小僧已经抛砖引玉,你不如也来上一刀?” 何肆只觉得珠玉在前,却也豪气干云,硬着头皮说道:“那我就献丑了。” 何肆也是缓缓抬起右手,神流气鬯,一招连屠蛟党施展。 刀意层层不绝,来一刀送一刀,先是上剔下,再是下剔上。 结果只是挥出两道短小无力的刀罡,好似女子溪边浣纱抖水,毫无气象可言,徒增笑料尔。 何肆愣愣束手,面色涨红。 确实是献丑,没有自谦。 宗海和尚摇头失笑,不忍直视,点拨道:“小何施主名中枉带一个‘肆’字,没承想做梦都这般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何肆似懂非懂,宗海和尚却道:“敢想敢干!” 忽有威严兼具慈悲的声音传来,如天音贯耳,自四面八方而来,“何人胆敢在我西方极乐世界肆意妄为?” 何肆知道彼佛有无量无边声闻弟子,皆阿罗汉,非是算数之所能知。诸菩萨众,亦复如是。 所以有龙象众来此,并不意外。 转瞬之间,大神通者蜂拥而至。 何肆恍惚一瞬,便看到天人漫天,灿若星辰。 传闻此世界人民皆是七宝池中莲花化生的“诸上善人”,是皆具金刚那罗延身的无漏大阿罗汉。 每一个都比佛骨金身、兼朱重紫、宝衣加身的丈六无漏金身的朱全生还要来得威严正统。 宗海和尚笑问道:“小何施主怕吗?” 何肆摇摇头,“说来好笑,非但不怕,还心生亲切。” 宗海和尚笑意不复,默默举起禅杖,就要给这个昏头之人来一记“当头棒喝”! 何肆连连摆手,摇头道:“别打,我开玩笑的!” 宗海和尚瞪他一眼,“讨打!” 言语之间,轻松如老友煮茶叙旧。 有上善天人发问,“坐下何人?” 坐下何人?此言不差。 因为他们每个皆是乘骑龙、象、豸、狮、吼之类,高高在上。 宗海和尚双手皆有持握,不便行礼,只是颔首道:“宗海!随自乐为,是名为宗;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何肆知道宗海师傅此言只是为了引出自己所言,便顺其心意,高声道:“何肆!单荷何,恣肆的肆。” 宗海和尚便笑道:“小何施主,‘肆’一个?” 何肆点点头,长舒一口气,再次出刀。 心道,这次可不能再出丑呢…… 还是那一招连屠蛟党,下剔上,缓缓挥出。 顷刻间,密密匝匝,刀罡如海,浩浩浮天。 只见刀罡漫天,天人零落,如雨降下。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争鸣不断,从未如此肆意过。 何肆笑了,是畅快大笑,刀罡闪烁,波澜不绝。 轰然一声惊雷,光芒划破天际。 笑声犹在回响,刀罡仍在激荡。 日升月落,群星闪耀,忽暗忽明。 高天之上,上善天人纷纷归位,星辰又明耀了些许。 何肆却再无畏惧。 一刀客,一比丘,一把环首刀,一口戒刀,一条禅杖。 从脚下立锥之地,一路砍到“佛陀”显化之所。 不知年岁几何,但宗海师傅说过,行则将至嘛…… 第149章 老天爷瞎了眼 何肆再睁眼时,一枕日红,日上三竿。 宗海和尚也只比他早一步醒来,笑吟吟看着何肆,轻声道:“小何施主,幸不辱命!” 何肆却面露茫然之色,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手里还是握着龙雀大环,讷讷问道:“宗海师傅,好了?”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 何花站起身来,身子颤抖。 宗海和尚识趣地起身,让开了位置。 何花直接扑入何肆怀中,喜极而泣。 何叶也是凑上前去,大姐哭,她也就跟着哭。 何肆却是完全没有一点儿记忆,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何花说道:“八月十二,辰正。” 何肆低声道:“睡得也不久啊。” 何花将头埋在何肆胸间,呢喃道:“那你还想睡多久啊?吓死我了!” 何肆摇头笑笑,一时腾不出手来掐自己一把,便以心声问道:“宗海师傅,为何我一点昨夜的记忆都没有了?” 宗海和尚回答道:“实不相瞒,小僧也记不得太多了,可能因为小何施主一直所处无间,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所以除了无量业报之外,便再无其他感受。” 何肆似懂非懂,又问道:“宗海师傅的身体无恙吧?” 宗海和尚说道:“挺好的。” 何肆试探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宗海和尚保证道:“一定。” 何肆舒了一口气,挣开两位姐姐的怀抱,起身下床,穿衣,收刀入鞘。 宗海和尚问道:“小何施主是现在走,还是吃了斋饭再走?” 何肆笑道:“哪有叫人饿着肚皮走的道理?” 宗海和尚点点头,“那就吃了走。” 何肆抽掉门闩,打开房门,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直直走到豸山亭,从高处俯瞰,湖光粼粼,胜景依旧。 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见不到沧海桑田的变化之妙,但也造就了好景长在。 故地重游,刻舟求剑之人,其实也算不得愚者。 何肆驻足观景,忽然伸手,使足了气力,狠狠抡了自己一耳光。 力道之大,当即头晕眼花,两耳嗡鸣,鼻中出血,牙齿松动。 疼!好疼啊。 然后何肆傻笑起来,大笑起来,狂笑起来。 笑声散去之后,再度归于平静,无言,只是心头百感交集。 良久,他又是长舒了口气,低声道:“曾把禅机销此病,破除才尽又重生。恍如隔世啊……” 何花倚门而立,看着状若癫狂的弟弟,一时不知道是叫他独自发泄,还是自己上前安慰。 宗海和尚却是直接走上前去,与何肆并肩而立。 何肆没有转头,看着眼前湖光山色,轻声问道:“宗海师傅,我感觉这一切有些太轻松了,轻松到有些不真实,是刈禾小题大做了吗?连你和我都有些大惊小怪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小僧虽然记不得昨夜梦中大部分事情了,但应该不算太过轻易,吉光片羽之中,小僧曾看到漫天神佛,灿若星辰。须知恒河沙数尚可数,星辰却是真无垠,盖因其时无间,所以我俩才不觉得难熬吧。” 何肆不解道:“正因时无间才会觉得难熬吧?” 宗海和尚摇摇头,“没有盼头,就不难熬了。” 何肆没有说话,还是皱眉。 宗海和尚拾刈禾的牙慧,说道:“别老是皱眉,跟个小老头一样。” 何肆闻言微笑,眉头舒展,心中却是没有一丝波澜,一个心念都没有。 宗海和尚宽慰道:“小何施主莫要担忧,小僧担保,这恶堕之报,确实已经解决了。”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我是如何开释的?” 宗海和尚想了想,言简意赅道:“证实相,无人法,弹指圆成八万门,刹那灭却阿鼻业。” 何肆转头看向宗海和尚,玩笑道:“这句话,宗海师傅怎么没教过我?” 宗海和尚笑道:“现在教了,不算晚吧?” 何肆不迭摇头,“别别别,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恶堕了。” 宗海和尚笑了,柔声道:“不会的。” 两人都是不再说话。 许久许久之后,何肆开口,声音沙哑道:“其实……我现在还在梦里对吧?” 宗海和尚愣了愣,旋即笑着摇头,“小何施主可别再打自己一巴掌了,我看着都疼。” 何肆低声说道:“昨夜我先宗海师傅一步进入二姐梦中,之后也有过一次独处,当时我掐了自己一把,也感觉到疼了,我当时怀疑自己没有在做梦,但刈禾告诉我,我是在梦里。现在我感觉到疼了,我觉得还是梦,宗海师傅却告诉我不是梦,梦醒了。” “宗海和尚”面上笑意散去,冷声道:“果然是多说多错啊,你是从那一句话开始怀疑我的呢?何肆,你才十四岁啊,了不得。” 何肆摇摇头,“我三十了。” 无色界五年,夜航船十一年,这些时间,都是心识磨损,不能不算。 “宗海和尚”也是摇头,“如果要这样算的话,算上这场还没有做完的梦,其实你已经一千二百三十一岁了。” 何肆单手握住龙雀大环,眼神冷厉,“刘景抟?” “宗海和尚”笑道:“看到天老爷,就算不下跪磕头,至少也该恭敬些啊。” 何肆摇摇头,面色恢复平静,说道:“一般来说,我们这种市井小民,平常求神拜佛都求不到天老爷的层次,但有时候也会将他挂在嘴边……” “宗海和尚”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何肆冷笑道:“就是骂他的时候,比方说贼老天!或者老天不公,还有老天爷瞎了眼!总归是坏话多,好话少。” “宗海和尚”呵呵一笑,“倒是个牙尖嘴利的!不过话糙理不糙。” 何肆攥紧龙雀大环,“如果还在梦里的话,即便你是刘景抟,我应该也有一战之力的吧?” “宗海和尚”摇摇头,“我劝你别动手,我本来想叫你困在这场梦里,然后‘死于安乐’的,可惜你非要这般机灵,岂知‘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的道理?” 何肆点点头,说道:“《列子》虽是伪书,但是上头着述的道理却是不伪。” “宗海和尚”说道:“此梦非彼梦,似梦非梦,你可以理解为你们三姐弟都在梦游,时间还是正常流转的,所以,我这和尚革囊不强,但你更弱,至于这蝙蝠寺修持十人,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去动他们,但你的两位姐姐,现在可是和你同命相连啊,你最好想清楚,别逞匹夫之勇,牵连了她们。” 何肆握紧龙雀大环,冷声道:“说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其实是你奈何不得吧?蝙蝠寺是药师佛道场,你看不到,你这个赝货,也就只能借宗海师傅的革囊藏头露尾了。” “宗海和尚”笑容依旧,声音却带着冷意,“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喜欢你忽然变聪明的样子。” 何肆摇摇头,“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我花了十一年,宗海师傅教的。” “十一年?” “宗海和尚”面露不屑,“呵呵,那你可知道我多少岁了?” 何肆讥讽道:“所以我姐瞧不上你。” “宗海和尚”语出惊人道:“何肆,其实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何肆心境古井无波,“说来听听。” “宗海和尚”说道:“凡人神魂,可经受不住经年累月的磨损,一千二百年,真当只是弹指一挥间吗?现在是我帮你收着那份记忆,只要我放手,你马上就会神魂崩裂而死,变成一具空革囊。” 何肆并不如何惊惧,从知道眼前之人身份的第一瞬开始,他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何肆只是问道:“宗海师傅呢?” “宗海和尚”讥笑道:“你现在不是聪明人吗?不该问我的啊,我说的话你敢信吗?” 何肆沉默。 “宗海和尚”面带怜悯,好似施舍道:“他陪你杀了一千二百年,现在还在继续呢,时无间啊,我刚才说的可不是假话,他心里没有一丝奢望,会陪‘你’一直杀下去的,最早的几年里,你们俩还算有说有笑,可越到后来越是疲累,百年之后,几乎就疲于应对、无话可说了,千年之后,面对恒河沙劫,你们更是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他不会发现我把你的心识带了回来,通过他的革囊‘借尸还魂’,只留了一个假的‘我’和假的‘你’在那边,没了那个讨人厌的和尚,我现在有足够的耐心陪你玩下去。” 何肆面无表情,一语道破:“其实不是你帮我收着那份记忆,而是宗海师傅对吧?所以你想杀我,也并不容易。” “宗海和尚”笑容依旧,“对,我现在承认了,你真的挺聪明的。” 何肆笑着摇头,“天老爷谬赞了,全靠蠢货衬托。” “宗海和尚”笑道:“打个商量,我可以让你在梦中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说是梦,其实也就是现实,还能让你享尽齐人之福,再有个五男二女,以后儿孙绕膝,天伦叙乐,怎么样?反正你也修行了落魄法,没有来生的,于你来说并不亏,这辈子过完,你的皮囊就当代价偿还给我了,是不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 何肆冷笑一声,“那宗海师傅呢?” “宗海和尚”说道:“我也骗不了他很久,但等你死后,我自然会放他出来的。” 何肆喃喃自语道:“明明我岁数更小些,没道理宗海师傅比我还能活啊。” “宗海和尚”只是笑而不语。 等着何肆深思熟虑,结果却发现他根本没进入长考,和刚才一样,他心通完全感知不到他的心湖波动。 “宗海和尚”耐不住性子,问道:“何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何肆摇摇头,冷笑道:“我根本没在考虑,我刚才只是在发呆而已,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几件事吧,首先,如你所言,我现在是梦游,那就是在瓮天之中,你现在不敢杀我,即便是借尸还魂,你也怕李且来;第二,你也不敢动我二姐,我二姐死了,刈禾就醒了,她会去化外找你本身的麻烦,我相信我二姐是个很厉害的仙人,足够叫你忌惮;第三,我现在已经不怕死了,死则死矣,所以也就不怕你了,我没有来生,你拘役魂魄打入三恶道的手段对我没用;第四,菩萨而已,你以为我只能倚仗宗海师傅吗?” “宗海和尚”闻言面色微变。 何肆心中呼唤道:“菩萨!” 一千九百里外,广陵道,宁升府,半城朱邸的朱三老爷,广陵都司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朱颂家,朱家夫人姜素应答一声:“来了……” 化外观音宗道妙阳神大修士,修持观音菩萨三十三应身之一的锁骨菩萨姜素。 一步踏出,瞬息而至。 何肆冷笑道:“第五,老天爷瞎了眼,这句俗谚也有大智慧。” “确实如此,叫人失望。” 第150章 非想非非想处 千处祈求千处现,苦海常作渡人舟。 何肆有所求,菩萨有应答。 随着姜素心识降临。 三人瞬间都是来到无色界第四层——非想非非想处。 无色界,又称四空天,共计四层: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 此处又称非有想非无想处。 指此天之修行已到极静极妙之境界,以无各种粗想而称非想,又因其想未绝,尚有细想,所以为非非想。 何肆此番禅定,极乐世界一千二百年,仅凭自身修持,已经不需要被大神通者裹挟进入,甚至更上层楼。 “宗海和尚”面上微恙散去,不是真身前来,那就好。 这位道妙阳神大修士,如今在这瓮天,还算循规蹈矩,只凭她两界无间的手段,不足以引来那个粗鄙武夫李且来。 可惜非有想非无想处,一切皆无,连六神通都是虚妄。 静极思动,只有细想。 好在刘景抟也不需要那一点儿作弊手段。 姜素法相是那一副遍身之骨,支体连贯,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勾结如锁、纫缀之状的黄金锁子骨菩萨相。 夜航船上,何肆听闻宗海师傅讲述的志怪故事,提及那锁骨菩萨不下七八处。 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 何肆知道姜素会来,与其说是何肆相信姜素,不如说是何肆相信宗海师傅。 何肆静心得意,对着眼前菩萨法相,打躬作揖,“多谢菩萨前来相助。” 姜素微微颔首,问道,“需要我真身前来吗?” 何肆不敢客套,直接问道:“敢问菩萨动身来此,需要多久?” 姜素直言,“两天。” 何肆愣了愣,“有点久啊……” 姜素坦然笑道:“尽力了,再快,就不是凡人手段了。” 何肆摇摇头,歉然道:“是小子贪得无厌了。” 此时的刘景抟已经卸去了“宗海和尚”这副革囊,显露真身。 何肆才转身正眼瞧他。 这位天老爷身形高大,肩宽腰窄,浓眉虎目,眸子中光华四射。 面如冠玉,唇如涂丹,端的是丰神俊朗,却又兼备威风凛凛。 相逐心生,这等金玉其外,就不知里头是何等败絮了。 刘景抟一身宽袖皂袍,披散长发,缓步上前。 何肆低头,发现手中龙雀大环不在。 再抬头,眼中畏惧也不再。 姜素对着刘景抟问道:“是该称一声道友,还是法兄?” 此话带着些许下问,一如高高在上,眉眼低垂,忍看众生的菩萨法相。 却也真是在讥讽这位天老爷的根柢,不伦不类。 刘景抟没有介怀,只是笑道:“观止道友,别来无恙。” 姜素点点头,同时法身一变,由女化男。 刘景抟见状笑道:“化外我不是你对手,不过在这瓮天,道友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佛门十大外道之一,色无色天计涅盘外道,无色界之最顶非想非非想处为外道涅盘处,刘景抟这个外道在此,堪称如鱼得水。 姜素不再开口,一掌递出,乾坤一掌指,是现世身公祖父朱全生修持多年的武道,来之前,向他借走了些镜花水月。 入境问禁,循规蹈矩。 守法境界的从心所欲,也有不逾矩的前提。 救度众生,随类应化,普门示现,如今的姜素,显化的、是勇猛丈夫观自在相。 何肆站立一旁,看着那一掌将刘景抟压倒在地,好似佛国现世,又是化作四宝须弥,重重落下。 姜素收回手,对着何肆说道:“只能困住他三天。” 何肆知道,这三天,只是无色界中的三天,但是也足够他喘口气了。 何肆对着姜素躬身行礼,“多谢菩萨!” 姜素说道:“那位法兄,或能自救,你也珍重性命些。” 何肆低头,“谨遵菩萨法旨。” 姜素点点头,消失无色界中。 何肆看着眼前煌煌莲花佛国,缓步上前,蹲下身来,低声道:“天老爷的排面,也不过如此。” 刘景抟的声音传出,带着几分云淡风轻,“何肆,我在想,你还能给我创造什么惊喜?” 何肆垂头微笑,“我也在想……” 然后何肆便不再言语,靠着那座须弥山,陷入沉思。 …… 广陵道宁升府,都司指挥使佥事朱颂府邸,朱夫人姜素睁开眼睛,起身去往朱全生所在的小院。 刚一开门,一身紫袍的朱全生就站立院中,面对自己。 姜素柔柔施了个万福,叫了声“公爷”。 朱全生摇摇头,“当不起……” 姜素微笑,换了称呼,“爷爷。” 朱全生面色微变,沉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姜素说道:“请爷爷去化解一桩冤仇,何肆在京城,遇到了些困厄,爷爷不妨出手一次,以善缘解旧恨。” “我知道了。”朱全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姜素挽留道:“爷爷,且慢。” 朱全生停步,姜素走上前去,一指轻点,“孙媳这点儿境界,就都给爷爷了,望爷爷一路顺遂。” 朱全生似有所感,轻声道:“月娥,这些年,辛苦你了。” 姜素摇摇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之后,我就该走了。” 朱全生还记得这个卖鱼女当初嫁入朱家时,自己没有反对,反倒乐见其成,一心在佛狸祠参禅,叹息一声,“鱼篮观音,大梦一场,希望小三子能开悟吧。” 是日,朱三老爷夫人姜素,即重病,须臾死,体烂坏,三日后瘗埋。 朱全生,不再是佛镀金装,化身丈六,而是修成金刚那罗延身的无漏大阿罗汉境界,化作一道金虹划过宁升府,北上入京。 …… 无色界中,非想非非想处,三天之后,何肆背靠须弥山化作灰烬。 须弥山倾劫福竭,何肆形容枯槁,像是老僧坐禅。 念头纷乱,化作劫灰。 何肆熬干心血,青丝成雪。 刘景抟伸手搭上何肆肩头,笑吟吟道:“如果没想出什么法子的话,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 何肆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不信你,你不信我,谁也别装模作样。” 刘景抟带着些怜悯道:“你之前告诉我的五件事,我再和你捋捋,第一,李且来不在京城,他去了北狄,分身乏术,而且我不怕李且来,即便他在,他也不会对这副革囊出手,因为和尚对他有一言传道之恩,他只能打死这副革囊,却奈我不得;第二,我不会去动你二姐,她有她的对手,不用我出手,但是我会动你大姐,你的雀阴魄还差一丝就能化血了是吧,我就勉为其难,成人之美吧;第三,我对折磨你没有兴趣,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你缝缝补补,卖个好价钱;第四,你所谓的倚仗,就是大费周折困我三天?不如早早言说,再给你三天,三十天,三百天又如何?人力如何胜天?至于第五,你说老天爷瞎了眼?呵呵,我只是想和你这个蝼蚁玩玩而已,真是个可怜虫,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赢面的,就看你能挣扎到什么程度了,希望不要叫我玩得太过无趣。” 何肆一脸淡然,没脸没皮道:“既如此,天老爷就再给我三百天吧,容我再深思熟虑一番,尽量让你玩得尽兴。” 刘景抟摇摇头,“莫说是三百天,便是再给你三天,你都该逼死自己了,我们该回去了,继续梦游吧。” 何肆感觉一阵心神变化,开见世界。一阵心力交瘁之感涌现,手中依旧握着龙雀大环,一头乌发缓缓缓缓变白。 第151章 骂人骂娘 何肆轻轻喊了声,“大辟。” 百里之外,天奉府,嘉铜县,正吃着陈婮准备的午饭的屈正,腰间无鞘大辟忽然震颤不已。 屈正眉头紧皱,骂道,“白眼狼,跟了老子大半辈子,就跟着那小子几个月,就变节了?一天天地,就想着红杏出墙!” 屈正一手握住大辟刀柄,眉头忽然松开,却是一脸肃穆,沉声道:“徒儿他娘,照顾好李郁和芊芊,我出去一趟。” 陈婮从未在屈正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 李郁问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屈正故作轻松道:“去去就回。” 然后转头看向芊芊,含笑问道:“要给芊芊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吗?” 芊芊摇摇头,乖巧道:“阿平伯伯一路平安。” 屈正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又是停步,折返,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又是使劲揉了揉。 最后化虹而去,晴天霹雳,天象希声。 已经是武人的李郁听得懂,那是一句脏话,真挺脏的,骂自己那位师兄的。 早慧的李郁心想,师兄可以死,师父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笑道:“我现在就要成人之美了,先将你打个半死,再助你练成谪仙体魄。” 何肆没有看“宗海和尚”,只是回头,看向自己的大姐何花,二姐何叶。 也就这瞬息之间,自己胸膛被“宗海和尚”伸手洞穿。 无色界三天,现实不过一瞬,何花不知道为什么,何肆忽然变成白发苍苍的模样,不知为何,宗海师傅再一次下了死手,面容煞白,毫无血色。 何肆松开握住龙雀大环的手,双手紧紧抓住宗海和尚的僧袍,将他死死钳住。 即便口鼻溢血,却是像个没事人般,对着何花说道:“姐,梦还没醒,别担心,我会好的,你带着我二姐回自己的房间,褥子下有个梦树结,你们拿好,把门闩上,好好睡一觉,梦醒了就好了,相信我!” 何花虽然面色惨白,却是临危不乱,只能选择相信何肆,依言照做,直接拉住已经吓呆了的何叶去了隔壁,关上房门。 “宗海和尚”笑道:“这招不错,三天时间,让我看看,你能想出什么破局的法子,能做到哪一步!” 何肆七窍流血,却是狞笑,咬牙切齿,像个磨牙吮血的野兽,“我陪天老爷好好玩玩,一定叫你尽兴!” “宗海和尚”只是一脸平静,答应道:“好!但你赢不了的。”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您可是高高在上的天老爷啊。最好的结果,我丢的只是一条贱命,而你丢的……可是面子啊……” “宗海和尚”抿唇一笑,“你是知道怎么膈应人的。” 何肆松开双臂,同时,“宗海和尚”也是抽出那一条贯通何肆胸腹的手臂。 血流如注,何肆跪倒在地,一颗倔强的头颅也是摇摇欲坠。 “宗海和尚”居高临下,怜悯道:“你看起来要死了啊……” 何肆抬起头,“还早呢!” “宗海和尚”伸出血手,抓住何肆满头白发,将他提溜起来,白发染血,滴滴答答,贴在面颊。 何肆运转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面不改色,收束心跳,回拢血液。 “宗海和尚”说道:“别白费力气了,拢共这么几口气机,胸口这么大个洞,收不住的。” 何肆笑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 “好话!” “宗海和尚”点点头,深以为然。 拐着弯骂他是吧? 于是“宗海和尚”伸手,直接插入何肆左边眼窝,生生挖出一颗眼珠来,用手托着,递到何肆嘴前,“不可弃也是吧,吃了。” “宗海和尚”倒是不担心这具身体破烂了,反正到最后能恢复的,谪仙人体魄,若是没些神异,那不就沦为了无漏子、倮虫那等通货了?还有什么奇货可居? 何肆身抖如筛,极力忍痛,张嘴啖睛。 “宗海和尚”啧啧称奇,“何肆,你是我见过的小孩子里,对自己比较狠的。” 何肆伸手摸出一枚镖刀,割断被“宗海和尚”扯住的发丝,整个人瘫倒在地,又是好生收起镖刀,凭借龙雀大环,拄刀颤巍巍立起。 何肆低声道:“天作孽,犹可活。” “宗海和尚”却是笑道:“可你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明明我愿意给你仁慈,我有的是时间,你明明可以阖家团圆,儿孙满堂的,为什么不肯呢?” 何肆摇摇头,“李哥告诉过我,当为秋霜,无为槛羊;王夫子告诉过我,至圣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亚圣说,舍生而取义者也;师爷告诉过我,少年仗刀求活,刀意最盛,老朽横刀求死,刀势最横,至于生死之间,若白驹之过隙,拔刀、归鞘皆有可为。” 何肆一边说话一边呕血,却是眼神精亮。 “宗海和尚”笑吟吟道:“屁话恁多,那就再摘了你的口条吧。” 何肆咯咯发笑,状若疯魔,“天老爷也不过如此,自觉说不过我,就要摘我口条。” 何肆握住龙雀大环,后退一步。 “宗海和尚”并不着急动手,想看看他所谓的大有可为,是怎么样的。 人屠徐连海啊,他应该已经投胎了吧,倒是没入三恶道,他那师父、师祖倒的确都是化外人,自己曾经的主顾,但香火情也就到徐连海为止了。 何肆倒持龙雀大环,朝着自己右脚来了一刀,削去了一根小趾。 “宗海和尚”眉头微皱,“失心疯?” 何肆咧嘴一笑,笑容狰狞道:“李且来告诉过我,少了根脚趾,下盘有缺,面对高人之时,会是破绽,其实我早就想过了,既然长不出来,就再砍掉一根求对称吧。” “宗海和尚”露出些许惊异,“何肆,你还真想和我过过手啊?” 何肆低声道:“宗海师傅和我说过,盖闻世间至重者生命,天下最惨者杀伤,是故逢擒则奔,虮虱犹知避死,将雨而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宗海和尚”呵呵一笑,“想得挺美,又要活,又要顺心如意,你以为你是谁?” 何肆依旧说道:“宗海师傅说过,恃我强而凌彼弱,理恐非宜;食他肉而补己身,心将安忍?” “宗海和尚”面露不屑,“满口都是别人和你说的话?你自己一点主见都没有吗?” “有啊,”何肆咧嘴一笑,“我的出身不好不坏,是个贱业刽子手人家,街谈巷议听过不少,怨词詈语更是耳濡目染,但我很少对人恶语相加,不是我心善,而是一直攒着功力呢,我现在好想骂你,但我一直都觉得,拐弯抹角骂人一点儿都不爽利,要是对方没听出来,自己倒要憋出病来,天老爷不见得就是聪明人,所以啊,我觉得,骂人还是得骂娘。” “宗海和尚”摇摇头,似乎对其很是失望,“何肆啊何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何肆轻笑道:“我操你妈的!” 然后何肆感觉自己被人捏住了头颅,再是被一脚踹在腹部,像只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出去。 视线模糊,颈骨好像被扯断了,还好是错觉,锁骨菩萨赐下的机缘,不是那么“好物易碎”的。 何肆从山顶落下,就要直直落入伢子湖中,如此高度,即便是湖面,也该如坚地一般。 真砸上去,就成为一摊剔骨肉了。 第152章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何肆闭上眼睛,一头水行天狼从伢子湖中一跃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却是柔柔含住何肆。 何肆被湖水包裹,遍体生寒。 天狼落入水中,逸散无形,何肆也是遁迹匿影。 “宗海和尚”一跃落下,四方之水皆立,伢子湖水位下降三丈。 只见他踏水而行,寻觅湖水中那一抹殷红。 何肆从湖中睁眼,总算得了空档。 当即运转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不息则久,避开那被一拳洞穿,半废的肺腑,不息则久,续脉经配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还算完好的存在,开始勾连各个窍穴,使其行气顺畅。 何肆不再回拢血液,阴血录操纵鲜血化作一条条血色小虺,四面八方游弋而去,搜寻那被李嗣冲两次打入湖底,本该永世不得超生的血食红丸。 一颗是有形有质的,是李嗣冲抽丝剥茧的缫丝手段,一颗是被自己非毒魄化学后排出体外的血毒绪余,没有素手把芙蓉的秘术把持,八成是逸散无形了。 何肆知道,霸道真解就算完全祓除了,也还是一种扎根身体的本能。 从来如此,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祓除千难万险,再修却是易如反掌。 何肆可顾不得太多了,如今事态发展,还算没有脱离预计。 一条血气小虺不负所托,寻到了那颗沉入泥泞,绿豆大小的红丸,小虺张口吞下红丸,瞬间本就小成的阴血录如虎添翼,或者说甘愿为虎作伥。 小虺成长为大蛇,朝着何肆驰援而来。 又是数百条小虺鸡犬升天,纷纷变成血蛇,开始无差别猎杀湖中含灵。 另一颗红丸,就算逸散,一定也有吃到边边角角渣滓的。 果不其然,又有几条血蛇在捕食湖中含灵之后,身形膨胀起来。 何肆心念一动,数百条血蛇向着自己而来。 群蛇狂舞,就像是要择人而噬一般。 “找到你了!” “宗海和尚”以后剥开湖面,水柱林立,却见淤泥之中,血蛇一条条缠绕何肆,化作一朵血色莲花,内蕴玄机。 是因为见过极乐净土的一莲托生,还是因为他曾经的宿慧? 这小子,确实是给他了些许惊喜和意外。 不错,好玩起来了。 “宗海师傅”伸手虚握,竟是素手把芙蓉的手段,何肆身外血色莲花被连根拔起,瞬间凋谢,血气从三万六千个毫孔涌入,本就苍白的发色,逐渐变为殷红,一泄如瀑至腰间。 何肆被他拿捏全部大半气机,不过转瞬之间,一颗红丸腹中成形。 何肆当即压制那宰毒境界,虽然知道为虺弗摧为蛇若何的道理,但眼下还顾及什么? 何肆面不改色,“天老爷是吧?不知道这天魔外道,可堪一战?” “宗海和尚”不以为意,笑着说道:“这霸道真解,不过如此,你奢望靠它和我一战?” 何肆恢复些许精神,腹中红丸一息百转千回,气机绕行一匝,就被染上血韵,不再是能被“素手把芙蓉”秘术轻易拿捏的存在。 何肆深陷淤泥之中,笑道:“之前你将这片伢子湖变作苦海,宗海师傅载着我苦海夜航,你磨去了他十一年修持,现在鸠占鹊巢的你,并非不可战胜。” “不错,算是我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但若非如此,我也不能这般轻易地占据这副革囊,只能说有利有弊了。” 何肆讥笑道:“你所谓的轻易,就是花了一千二百年?” “宗海和尚”摇摇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何肆,这下我有些苦恼了,该怎么做才能叫你多受些折磨呢?” 何肆不作回答,他的倚仗,从来不是霸道真解,而是李嗣冲。 京城内城,仪銮司中,今日无事的李嗣冲,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眉头微皱,腹中那颗大红丸微微颤动。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那好师兄曾郡走火入魔了?” 李嗣冲并未先联想到何肆,因为他才刚祓除血食之祸不久。 旋即李嗣冲心有所感,不对,我应该感觉不到曾郡的才是,他在山东,近千里路呢。 李嗣冲心神一动,腹中红丸旋转不停,忽觉烦躁难耐。 该不会是何肆吧? 与此同时,何肆不再压制化血的非毒魄,当即驱散外邪,与腹中红丸相互交征、攻伐起来。 何肆人身化作战场,千疮百孔,周身肌肤也是八花九裂。 冥冥中感觉,再次拾起的霸道真解,可不像上一次那般容易祓除了,何肆有心控制,又是如此压制,平衡,反复三次。 仪銮司中的李嗣冲有所牵连,再无疑惑,却是面沉如水。 “还真是那小子!和我求救呢?” 李嗣冲当即起身,快步走出仪銮司,没过几步,又是折回,取了一把乌黑大弓,不是牛角弓,而是一把玄铁打造,重一百二十七斤的霸王弓,威力无比,弓弦传说是一条黑蛟龙的背筋。 李嗣冲这才离去,可没过多久,又是改变去向,直接去了诏狱,口中骂骂咧咧的,“臭小子,要是敢叫我小题大做,我可不轻饶你。” 仪銮司专治武人犯禁,诏狱之中,不知多少高品武人,已经废去丹田,挑断手脚经脉,李嗣冲诏狱一圈,收获个盆满钵满。 也好在他如今是千户了,不然想吃些武人都放不开手脚。 李嗣冲没有直接去往蝙蝠寺,而是背着名为霸王弓的乌黑大弓,直入皇城。 一路疾驰,人仰马翻,李嗣冲有些恨恨自己没入四品,连天象希声都施展不出来。 李嗣冲荷刀带弓入皇宫,当即就有侍卫上前,知道这位的身份,皇帝面前第二大红人,不敢阻拦,但若是不稍加询问,却无疑是渎职,吃罪不起。 李嗣冲一挥手,直接一掌掴使其闭嘴,快跑高喊起来,“元童!庾元童!” 乾清宫中的皇帝陈含玉听闻李嗣冲动静,眉头微皱,皇帝还是记仇,对着身旁秉笔太监说道:“元童,听李永年这声音,伤势应该全好了吧,去把他带过来,他还欠我一个‘滚’字没有践行呢。” 庾元童点头称是,身形一闪,不过三息,就是一手按在李嗣冲肩上,两人身形出现在乾清宫中。 陈含玉看着荷刀带弓的李嗣冲,眉毛微扬,揶揄道:“李永年,霸王弓都带出来了,你这身行头入皇宫,是要弑君啊。” 李嗣冲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直言道:“何肆可能遇到危险了,我得去救他。” 陈含玉翻了个白眼,“那你去救他啊,进宫做什么?” “叫元童陪我去!” “好大的架子啊,叫我的影子去救何肆?那我的安危由谁谁来负责?” 李嗣冲皱眉道:“你在皇宫里会死吗?除非是李且来杀进来了,要是那位真来了,十个元童也挡不住。” 陈含玉一拍桌子,“李永年,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和皇帝说话?” 李嗣冲寸步不让,梗脖问道:“救不救?” 陈含玉心中骂道:“狗日的李永年,不给我台阶是吧?” 李嗣冲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庾元童站在原地,看了一眼皇帝。 陈含玉怒道:“跟上啊!” 庾元童说道:“奴婢出了京城,也就是个四品大宗师……” “我去吧……” 温润的嗓音响起,刘传玉的身影忽然出现乾清宫中。 庾元童瞬间回到陈含玉身边,两个彼此知道对方身份的阉人,又是师如父,徒如子的关系,却是恪尽职守,没有相认。 陈含玉没有惊讶刘传玉的忽然现身,只是点了点头,对这位还是极尽礼遇的,柔声道:“如此也好,有刘伴伴出手,我就放心了,辛苦你走一趟了。” 毕竟十个四品境界的庾元童,也不是一个四品的刘传玉的对手。 两人离去之后,陈含玉还是气愤不过,一拍桌案,“元童,你也去!多叫两个人去!把李永年和何肆都带回来,我现在很火大啊……” (祝大家新年快乐!2024年希望也能一直陪着你们!) 第153章 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庾元童深深看了陈含玉一眼,有些不放心他。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万乘之君? 庾元童却是说道:“陛下,不如跟奴婢一起吧?” 有陈含玉在身边的庾元童,足有三品巅峰实力。 陈含玉半玩笑道,“元童,这是怕离了我力有不逮?” 庾元童俯身摇头,恭敬道:“奴婢只是担心陛下安危。” 陈含玉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这皇帝都没有称‘朕’过,你称什么‘奴婢’啊,一起就一起吧。” 庾元童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陈含玉无奈道:“元童,你都三十多了,别动不动就脸红行不行啊?” …… 当何肆被“宗海和尚”单手捏住头颅,由伢子湖扔回那豸山顶上时,周身血蛇狂舞,化作血手,一条条滋蔓难图,缠绕那豸山亭柱上,整个人像弹弓一样,被拉扯,回弹。 豸山亭基石崩裂,何肆止住后退之势,又是弹射而出,掷出龙雀大环,一记凌厉破风的铁闩横门使出。 直取“宗海和尚”心门。 何肆双脚落地,扎入土石,忽然就后悔在那地下幽都暗河之中施展了师爷借他的刀意,现在的自己,实在是太弱了。 “宗海和尚”随手握住龙雀大环刀刃,刀尖淌血般的气机涌现顿时消弭无形。 将龙雀大环抛出,刀身旋转飞出,却是在其周身逡巡,伺机而动。 “宗海和尚”明明就有神足通,却是不用,闲庭信步般登山,好似猫戏老鼠一般。 何肆就是希望他多些轻视,多和和自己玩玩,一抬手,瞬间摸出十二枚镖刀。 寒光凌冽的十二枚镖刀悬浮身前,纤手破新橙的秘术施展,数百血手中有一十二只,血焰升腾,逐渐由赤转青。 腹中红丸诡异迸发出喜悦的战栗,由衷欢喜能够再次回到何肆体内。 曾经自己避如蛇蝎,弃如敝屣的血食,却在这性命攸关时刻,不计前嫌,再次成为自己的倚仗,性命相托,何肆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真是荒唐。 十二枚镖刀首尾衔接,绕成一个圆环。 何肆不抬手,炉火纯青的血手屈指一弹,一枚镖刀附上青罡,十二弹指通玄。 第一弹指,如雷,迅雷不及掩耳。 何肆耳边炸出嗡鸣之时,青罡包裹的镖刀已经抵至“宗海和尚”面前。 “宗海和尚”素以手一挥,一挥僧衣无停滞,白日却走天边雷。 何肆面不改色,身上血焰却是淡薄一些。 无色界第四层,非想非非想处,何肆只花了半天时间,便是放弃了冥思苦想活命之法,时不我待,寸阴是竞,有这时间,不如钻研一下现有武道。 凭借夜航船十一年,触类旁通,提一提境界。 第二弹指,劲矢破空,离弦如游子归家般急切。 何肆身上血焰再弱一分。 “宗海和尚”依旧只是随手掸除,却是说道:“有点意思,姚凝脂教你的弹指十二通玄是吧,居然可以衍化卦象,上震下巽,何肆啊何肆,你还真是想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弹指十二通玄千变万化,宝丹舅奶姚凝脂钻研其中一道,藏巧于拙,以四象生八卦。 何肆不知道其中奥妙,即便知道,也难以敬寻后尘,一蹴而就。 何肆愣了愣,什么卦象,自己怎么不知道,转念一想,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位天老爷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居然想得如此深远。 果然是推己及人,未必是“仁”,也可能是小人行径。 不过这个卦象,听着倒是不错,何肆听宗海师傅讲《易》,一知半解,却是不妨他记住写卦辞。 上震下巽,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风雷荡涤,宇宙常新。 君子观此卦象,从而立于正道,坚守不易。 何肆继续第三弹指,之前两枚被“宗海和尚”掸飞的镖刀也是迅速循迹而返,用之不竭。 何肆却是知道,这两枚镖刀已经有了不小缺损。 好在自己学的旁门左道真不算少了。 …… 刘传玉没有裹挟李嗣冲而行,看到他又是往仪銮司而去,自己则是直接去到月葵坊临街孙家。 李铁牛不出意外就站在树前,双手拢袖。 即便刘传玉不在,也有人与其对峙,一个身穿如百衲衣般深衣的男子,坐在孙家门槛上,老神在在。 是汪灵潜。 蟒袍太监庾元童带着身着龙衮的陈含玉瞬息而至,刚好见到刘传玉单手一挥,将那棵梦树带土刨起,并在窗牖上留下一枚赤金质地的花钱,算是补偿。 那是是一枚炎禧通宝,工部铸造的第一炉年号钱,做工精良,元日以后,就该正式流通了。 “炎禧通宝”四字真书直读,含有隶意,背面有两种样式,一种是“新春大吉”,一种是“人口平安”。 既是春钱也是压岁钱,皇帝对此颇为满意,大手一挥,宫中凡有品级的内侍,人手一枚,算是彩头。 这第一炉铸币注定不会流通,还是纯金质地,若是遇到古泉为心头好的收藏者,更是有价无市。 陈含玉撇了撇嘴,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伤心了。 庾元童眼神盯着一处,传音入秘提醒道:“陛下,我觉得那位袁仙家可能也在。” 陈含玉摇摇头,语气不咸不淡,“咱不管他。” 实话是也管不了他。 刘传玉看着陈含玉,躬身行礼,柔声问道:“陛下怎么也来了?” 陈含玉撇撇嘴,半真半假道:“我挺讨厌何肆那小子的,专程看他吃瘪去。” 刘传玉点点头,看着手中这棵梦树,本来打算将他挪去皇宫叫庾元童看着的,现在嘛,倒是不知道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陈含玉还算善解人意,说道:“刘伴伴,这棵树就送回宫吧,太庙陪祀还有几个硕果仅存的武将没被李且来砸坏的,在皇宫之中皆有三品实力。” 刘传玉行礼道:“谢陛下圣恩。” 陈含玉受了一礼,才说道:“刘伴伴太见外了,我和元童先去了,你带着李永年过来吧。” 不用多说什么,庾元童心领神会,直接裹挟陈含玉而去。 李铁牛见树都没了,也就不再守株待兔。 从袖中抽出双手,甩了甩,摇头道:“没意思,瞎胡闹,喝酒去。” 第154章 筛锣擂鼓,以快打慢 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 “宗海和尚”缓步登山,来来回回十二把镖刀已经不知多少弹指,如今残存还剩三枚,何肆身边数百条血手皆是消散,体内红丸也是只剩米粒大小,血焰蒸腾,肚如火烧,形容枯槁。 宗海和尚与何肆之隔三丈,笑道:“倒有些御物之术的奥妙了,可惜少个人给你掠阵啊,话说你的援手怎么还没来?” 何肆再无血手可用,抬起右臂,一抖手腕,青罡闪现,如弦轮拨,三枚镖刀一起弹出。 “宗海和尚”一手火中取栗,融金大手一攥一放,一颗铁砣落下。 何肆不退反进,一丈之内,人尽敌国。 如此身无长物,还不靠一双拳头凿开死路? 老赵给的拳经,《无敌神拳》,名头虽粗,本身却也不是如何下里巴人。 何肆还是更喜欢另一个名字——《锣鼓经》。 何肆一拳递出,内圣外王也好,王八拳也罢,总归是没有半点颓色。 人强胜天,只要打得一拳开,后续就有接连不断的锣鼓齐鸣。 “和尚”凌空一跃,三丈距离瞬间变成贴面,几乎是送到何肆的拳头前。 互换拳头这种事情,他乐意做,反正伤的又不是自己的身躯,只是一副革囊而已。 何肆却是如遭雷殛,鲜血喷薄而出,猛吐鲜血,倒飞出去。 撞断亭柱,豸山亭分崩离析。 一直伺机而动的龙雀大环不再观望,救主而来。 何肆直接施展野夫借刀,即便是蚍蜉撼树,也没有半分犹豫,谈什么支撑到来人援救?何肆有自知之明,只能这般不惜命地使出浑身解数。 何肆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会牵连多少人,唯一给他安慰的,是姜素临走前那句话,“那位法兄,或能自救,你也珍重性命些。” 何肆全部的希望,就是眼前的宗海师傅能醒过来。 自己越是珍重性命,越是只能不惜命,只有向死而生,一招强过一招,始终叫这位天老爷眼前一亮,才能让他玩得尽兴,自己断不可能胜过他的,但凡有一丝的保留,看似珍惜性命,实则真是取死有道了。 何肆又是从废墟中冲撞而出,悍不畏死。 螳臂当车般撞入“宗海和尚”怀中,禁锢其身形,一起撞向那把疾驰而来的龙雀大环。 “宗海和尚”张开手掌,抱住何肆,带着一脸慈悲,缓缓转了个身。 龙雀大环发出悲鸣,想要收势,却是在何肆的操纵下,势不可当,直直刺入何肆脊背,从前腹透出,刀尖碰“宗海和尚”腹部,却已然停住。 何肆咽下一口鲜血,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手背后,握住龙雀大环的刀柄,为这把极力收势最终还是弑主的龙雀大环添上一份助益。 一人一刀,心念合一,龙雀大环再无游移,刀身迸现璀璨刀罡,将何肆凌迟,同时刀尖却也缓缓前进,刺入“宗海和尚”腹部。 何肆眼神精亮,左手牢牢箍住“宗海和尚”,一寸寸递进刀锋。 “宗海和尚”面不改色,好像被刺的人不是他,事实上也的确不是他。 野夫借刀,借的是胸中意气万古刀,此刻何肆,倒是庞眉斗竖恶精神,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像个恶鬼发笑,说道:“对不住了,宗海师傅,我承认你这张脸长得很俊俏……” 然后何肆松开握刀右手,以一臂之力施展老赵的锣鼓经。 霸道真气虽然已经耗竭,但那股气机之外的意气,却甚是高涨。 耳边忽然传来打闹台的声音,先是一记开堂鼓,然后唱大戏! 何肆一拳打在“宗海和尚”头面,之后拳拳到肉,快到模糊。 老赵的拳路全无规矩可言,堪称乱拳打死老师傅,只要一被他贴身出了第一拳,那就只能硬挨,挨到闹台结束。 何肆施展出来,其实是不伦不类的,但“乱”字的精髓,倒是学得十分传神。 筛锣擂鼓,以快打慢。 在何肆的拳头之下,“宗海和尚”面上再无云淡风轻。 锣鼓经,并非只有锣鼓,而是鼓、锣、铙、钹四种乐器,何肆只一个拳头,却是打出上百面鼓,几百面锣,成百付铙钹的气势。 共鸣齐奏,音响如天地轰鸣,千军万马出阵。 主要擂大鼓为主,起伏相间,张弛结合。 只要何肆有足够的意气,锣鼓经既独立成章,又能连缀成套,连绵不断,打上三天三夜都不带休歇。 可惜现在的何肆只是个强弩之末,可惜他面对的,是天老爷。 何肆雨点般密集的拳头下,“宗海和尚”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直接以心声显化,“有点东西,这个赵权,不愧是曾经李且来之下的第二人,不过新鲜劲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接招了。” “宗海和尚”一个简简单单的偏头,躲开何肆一拳,施展一招双峰贯耳,两只蒲扇般的手掌敲击在何肆头颅两侧。 何肆瞬间失聪,双耳溢血。 脑中好似一个二踢脚炸开,脑浆变成糨糊,当即站立不住。 “宗海和尚”掰开何肆一条僵直的臂弯,后退一步,伸手握住那把透体而出的龙雀大环刀尖。 只是轻轻一扯,整把修长的龙雀大环刀却是轻易穿过何肆的身躯,带着碎肉脏器,被他完全抽出。 龙雀大环无力争鸣,何肆屈膝一屈,跪倒在地,垂头丧气。 脑中没有一丝想法波动,只剩一团浆糊。 “宗海和尚”面带微笑,调转刀头,倒持龙雀大环,刀尖悬在看似引颈受戮的何肆后颈。 龙雀大环死命挣扎,不让自己落下,却是无能为力、徒劳无功。 何肆忽然低声发笑。 “宗海和尚”微微惊讶,问道:“你笑什么?哦……我忘了,你现在听不见了……” 何肆还是笑,不答。 “宗海和尚”又是以他心通探查,却发现何肆心中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现在的何肆,已经无法思考了。 “宗海和尚”笑道:“也是,愚昧古人常说心之官则思,认为心脏才是思考所在,所以才有‘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之说,其实脑子才是正主啊。” 第155章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行吧,人从呱呱坠地,就没有不哭的,能含笑而逝,也算是一桩美事。” 这具谪仙人体魄,马上就可以在化外蕴奇待价了。 庾元童身形忽然出现,一手托住“宗海和尚”落下的手臂。 一旁是陈含玉含笑而立,其实眼中带着一丝讶然,现在的何肆,有些太惨了,堪称触目惊心,他真的还活着吗? 陈含玉看向“宗海和尚”,这个和尚,曾经一言“为苍生故”劝退了在皇宫大闹一场的李且来,自己对他是怀有几分真敬意的。 陈含玉问道:“宗海师傅,您这是闹哪出啊?” “宗海和尚”扭头看着这个离朝新帝,微微皱眉,“道友,你这转世身都晃荡到我面前了,你还不管管?” 陈含玉闻言心头一跳,居然有些畏惧,“你不是宗海和尚?” “宗海和尚”一声道友是对着陈含玉身上的宿慧的,其实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醒来,但陈含玉在自己开口后,还是陈含玉,证明那位背后的宿慧本体,并没有给他一分薄面。 “宗海和尚”直言道:“我叫刘景抟,是这方瓮天的主人。” 陈含玉面上一变再变,转瞬脑中思绪万千,竟是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一丝的怀疑。 陈含玉只是愣了片刻,当即微微躬身行礼,“原来是天老爷,有礼了。”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对其态度还算受用,“道友不避客气,化外再见,按照修行境界,还得我向你持礼。” 陈含玉面上笑意荡然无存,这位天老爷果然是一针见血,抓住他的痛脚,陈含玉又怎么会甘愿成为那高高在上仙人的一道念头转世,不得自由? 陈含玉瞬间敛容,当即有了决意,身躯躬下更多,笑道:“是我唐突了,这就告辞。” “宗海和尚”语气不冷不热,“道友慢走,我就不送了。” 陈含玉对着庾元童说道:“元童,咱们走了。” 庾元童不知如何自处,他此刻还在和这位不知所谓的“天老爷”角力,只要他一松手,龙雀大环就要将何肆脖颈洞穿。 刘传玉的身形却是忽然出现,单手握住龙雀大环刀刃,帮庾元童解决了这个麻烦。 庾元童直接收手,却见刘传玉手上鲜血直流,顺着刀身血槽流淌,滴落何肆身上,却是被何肆自主运作的霸道真解吸收。 何肆面色顿时添了几分血色。 陈含玉见状,眸睑微垂,柔声道:“刘伴伴,我们该走了。” 刘传玉闻言却是不为所动。 陈含玉对着“宗海和尚”作揖更深,恭敬道:“天老爷勿怪,我这些奴才,都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的。” 刘传玉的眼神随着陈含玉的卑躬屈膝,剑尖冷了下来,低声道:“陛下,现在佛不拜过去佛,您可是天子啊。” 陈符生曾不止一次说过,要是他这个顽劣的儿子敢数典忘祖,做了什么仙人,就要刘伴伴把他的脖子掐了,就像掐黄瓜一样清脆。 陈含玉丝毫不觉赧颜,甚至带着几分言笑晏晏,“朕虽是天子,可眼前这位,是‘天’啊。” 陈含玉在刘传玉面前从不称朕,可见这次他是真有些不讲情面了。 刘传玉面色古井无波,陈述一个事实,“陛下在成为大离炎禧皇帝之前,先是陈符生的儿子。” 陈含玉直起腰杆,说道:“元童,我们走吧,刘伴伴就随他去了。” 庾元童挪动脚步,低头站在陈含玉身边,心中两难抉择,脚步却是没有一丝犹豫选择了跟随陈含玉。 刘传玉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唤道:“元童……” 庾元童身子一颤,抬起头来,自从北地归来,刘喜宁变成了刘传玉,司礼监秉笔太监变成了自己,他变成了印绶监掌印太监,他就再也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只是称呼自己庾公公。 庾元童看着他,颤声叫道:“师父……” 刘传玉笑了笑,听此一言,便心满意足了。 自己在宫外还有一个姐姐,替自己认了个干儿子,这些年来见面不多,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百年之后不会成为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但若说真当做儿子看待的,其实只有庾元童一个。 刘传玉柔声道:“走吧,带陛下回宫。” 陈含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庾元童却是一把搭在陈含玉肩头,两人身形消失不见。 “宗海和尚”看着眼前寺人,笑道:“天符帝身边的老太监是吧?现在还有四品境界,尤为不易了,倒是说不准是不是天符帝拖累了你的武道,毕竟他要是死了,你正好可以……” “宗海和尚”话未说完,身形就被踹飞出去。 刘传玉收回了脚,手中牢牢握着龙雀大环,手掌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一条右臂凭空长出,搀扶起何肆,将龙雀大环递了过去。 脑中一片混沌的何肆本能握住龙雀大环。 “宗海和尚”身形飘摇欲坠,百丈之外,霹雳弦惊,一枚六两箭如同荧惑划过。 带着红色拖尾,击中“宗海和尚”,将其狠狠撞入豸山。 李嗣冲一身威风凛凛步人甲,兜鍪之上凤翅眉庇,头顶不是红缨,而是两根艳红的雉翎子,好似唱大戏一把的打扮,覆一张笑阎罗铁面,两个铁质锤揲肩吞皆是赤色,一左一右,睚眦与螭吻。 一般的步人甲,可没有这般霸气,通身有八百二十五枚甲叶组成,重量达六十九,而李嗣冲这一副,却是增加了三百片甲叶,足有百二十斤。 自己护送孙素灵去山南的路上,遭遇的第一战,其中就有一个甲胄男子,寻常刀兵不可伤其分毫,是靠李嗣冲的蹶张弩击杀的。 其实这样的甲胄,自己也有,兵仗局出品,品秩只好不坏,名曰“霸王甲”。 李嗣冲说自己偏长擅射,可不是夸夸其谈。 只可惜,有心算无心下,仍是一击未果,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宗海和尚”一步跨出,神足通出现在李嗣冲面前,一拳打在胸甲之上,隔山打牛锤烂了里头的护心镜。 李嗣冲双脚不动,却是倒退十丈。 片甲之中,鲜血迸溅,好似泉水汩汩涌出山石碎隙。 李嗣冲面甲后的脸庞浮现出一丝笑意,“果真是没白穿这身铠甲,不然,接这一拳我就该半死了。” “宗海和尚”笑道:“难道你现在不是半死吗?” 李嗣冲知道眼前这人并非宗海和尚,庾元童走前,已经和自己传音入密过了,当即没有一丝顾虑,哈哈大笑起来,“这点动静,还不如你妈的屁股墩子在我身上怼几下来得够劲。” “宗海和尚”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土着,怎么都喜欢骂人带爹妈呢?” 第156章 仰视欃枪大如月 李嗣冲笑道:“骂人不骂妈,犹如弹棉花,至于你爹,我就不骂了,太多了,骂不过来,也怕误伤那些个戴绿帽子的。” 言语之间,李嗣冲霸王甲上鲜血交织。 “宗海和尚”刚才那一拳,真是力道十足啊,叫他浑身上下断了不知多少骨头。 李嗣冲施展霸道真解,血肉缠上铠甲,交织成一体,刚才在诏狱中吃的那些血食,有一个四品大宗师的,还算上乘。 至于剩下的,吃不了兜着走,就给何肆带来了。 刘传玉身形出现在李嗣冲身边,没有问他怎么不跟着皇帝回去,目视“宗海和尚”,这人的神通太过诡异,自己的速度,远远不及,他现在一步去往何肆面前,自己也要鞭长莫及。 李嗣冲抬手,手中凝聚几颗大如蟠桃的红丸,“刘公公,给那小子送去,事急从权,脏东西也能救命,该吃吃。” 刘传玉接过那几颗血食,身形散去。 “宗海和尚”只是看着李嗣冲,没有去管刘传玉,眼神有些冰冷。 天老爷也是人,也有爹妈生养,真是恼火。 李嗣冲扬起脖子,讥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会吧,堂堂天老爷,这点肚量都没有?不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你倒是无为啊,瞧你那小肚鸡肠的样子,心眼子比屁眼子都小。” “宗海和尚”笑道:“我在想,你死后,叫你在饿鬼道待多少年才好?” 李嗣冲身子一颤,然后捧腹大笑道:“吓死爹了……呸呸呸,谁要做你爹?怕是等我老死了在你妈那都排不上号的。” “宗海和尚”面上笑意散去,说道:“你马上也是要做爹的人了,我之前看了,是个儿子,我看看,你儿子的身体,有人要用吗?最近想来瓮天游戏的仙人还真不少。” 李嗣冲面无表情,那一张笑阎罗的面甲依旧荡漾狰狞的笑意,双腿一屈,脚下炸出个深坑,高举霸王弓,直直劈下。 “宗海和尚”抬手握住霸王弓,李嗣冲一脚撩阴,前者不闪不避,这等修持近乎菩萨的革囊,三十二相,其中一相,就是缩阳入腹,法名“马阴藏相”。 豸山顶上,刘传玉将几颗血食放在何肆面前,霸道真解自然运转,攫取血食,何肆身上除了贯穿身体的两个大洞,其余伤势都是愈合大半。 何肆发出舒适的呻吟,当即恢复大半清灵。 刘传玉对着何肆开口,何肆却是摇头,“刘公公,我聋了,听不见的。” 刘传玉看着何肆,瞎了一眼,双耳失聪,身上两处大洞,微微叹息,以气机传声,何肆只觉耳中嗡鸣如雷霆滚滚,依稀能辨认出模糊的声音,“何肆,今日之局,我解不了。” 何肆面色平淡,说道:“刘公公,可有办法联系到李且来?” 刘传玉摇摇头,说道:“李且来不在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我们这点打斗动静,十有八九引不来他。” 刘传玉对于李且来,其实是知之甚深的,地下幽都四楼二洞中诸多暗桩,其实就是为了盯着这位无法无天的武人,李且来的行迹不是秘密,他也不屑被人盯梢。 李且来就算再厉害,也只是肉体凡胎,只能依靠地下幽都的鱼殃探寻谪仙人踪迹,先前一场罕见的大雨,京城内涝严重,鱼殃销声匿迹,李且来便去了关外道,彦天城,如今算是北狄的玄龙城了。 听说是国师铜山细海邀请,共商大事,其实真正请动李且来的,是那玄龙城钦天监中的一口釜中鱼。 何肆问道:“刘公公,那天老爷占了宗海师傅的身体,你能看出是什么境界吗?” 刘传玉解释道:“其实不强,最多不过三品,但他的神通太过诡异,他要杀你,我挡不住。” 其实庾元童方才要是愿意出手,或许有几分可能可以压制这位老天爷的,但是这位陛下啊,好一个天子…… 何肆点点头,面色依旧平静,“我知道的,他就是在神通游戏呢,再来两个四品可以斡旋一下吗?” 何肆指的是师伯屈正和戴平。 刘传玉摇摇头。 何肆释然一笑,“宗海师傅可能会醒过来,能拖就拖,不能拖的话,刘公公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尽早抽身。” 刘传玉拍拍何肆的肩膀,欣慰道:“长大了。” 何肆站起身来,周身血焰升腾,咧嘴一笑,“哪来的血食啊,大补,我都差点觉得我又入四品了。” 刘传玉说道:“境界不重要。”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的。” 何肆转身去往两位姐姐身处的那间寮房,蝙蝠寺僧众不都是关门避祸的,也有大胆着探头,何肆左眼空洞,连眼睑都没有了,却是不带一丝狞相,一手持刀,一手单掌行礼,一一问好,致歉,那些个师傅眼里虽然带着惊慌,但多数是愿意恭恭敬敬回礼的。 在药师佛道场,这些僧众不会被牵连到,所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叫何肆心中的愧疚少了些。 何肆来到寮房门前,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就没机会说了,于是柔声开口,“姐……” “在…在呢!” 何花何叶异口同声,就要开门,却被何肆单手扯住房门。 何肆已经听不见了,自顾自轻声说道:“姐,你上次问我你和宝丹谁好看,其实我没说谎,真是你好看,宝丹她……其实长得挺一般的。” 屋里传来哽咽的声音。 何肆无声笑笑,“姐,我好喜欢你啊,你别担心,都会好的。记得不要把梦树的结打开,把门闩好,如果我二姐饿了,也要忍着,不管谁叫,都不要开门。” “好……” 何肆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应声,却是“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知道事情没怎么简单,却是不知道我现在做得到底对不对,但是,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我了,我会更加迷茫的。” 何肆感觉到心神一震,伏矢魄都战栗,是那把曳影之剑,戴平来了。 还有与自己千丝万缕的大辟,也就快到了。 何肆笑了笑,喃喃道:“是小子我对不住大家了。” 当即化作一道血色虹光冲天而起,白日见月,是血月落下。 刘传玉仰视欃枪大如月,这一刀的气象,挺好的。 何肆一招连屠蛟党落下,伢子湖边又是砸出一个小湖,身穿霸王甲,覆笑阎罗面甲的李嗣冲被掀飞出去,骂骂咧咧。 “宗海和尚”首当其冲,深陷泥潭,湖水倒灌。 何肆开始走刀,斫伐剩技第一式,野夫借刀。 (元旦快乐,四更送上!爱你们!!!) 第157章 三十二相八十好 何肆早将斫伐剩技烂熟于心,虽然刘公公说过,这门刀法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都到了这时候了,还在乎什么? 斫伐剩技,不过是刀法杂俎,却号称九刀杀力斗。十刀杀偏长。十二刀杀守法。十六刀后,精熟犹如鸡豚。十八刀之后,刀下难再留人。 何肆从未将其完整施展出来,每一次都会被人打断。 总是弊大于利,内伤深重,却收效甚微。 何肆在无色界非想非非想处花了两天半时间,都在修炼斫伐剩技。 得到不算完整的续脉经后,现在的经脉,应该足够支撑他施展斫伐剩技第十六刀了,却是在不被打断的前提下。 如今面对这位天老爷,就更是痴心妄想了。 “宗海和尚”微挪步子,避开这刀,以他心通显化道:“何肆,斫伐剩技,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我本可以教你先施展八刀,然后在关键节点打断的,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让你快意八刀?” 何肆没有一丝气馁,早有预料的事情,只是语气平淡道:“我恁爹。”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我是你爹,约等于我操你妈,呵呵,好骂。 又有一把曳影之剑从天而降,虎啸龙吟,带着克伐之气。 与此同时,千丝万缕不可察觉的丝线漫天,暂时再造完全肉身的刘传玉,双臂袖袍之中细线缠绕,好似一个精通“悬丝傀儡”的宗匠,一瞬之间,将“宗海和尚”变作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手段不错,可惜实力太差,压不住我。” 既然压不住,那就再加几只手,“宗海和尚”周匝忽然显出无数血手,是何肆施展的纤手破新橙,纤柔手臂每一条都蕴含罡气,四面八方挽住、缠住、保住、扯住“宗海和尚”。 霸道真解究竟是何物?于己而言,是甘露还是砒霜?何肆并不知道,也没有心力再去计较了。 他只知道在这最后关头,是血食成为自己的倚仗。 只能说,因缘际会天注定,其实何肆算是挺没良心的。 自己苦血食之祸久矣,对其深恶痛绝,它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自己将其祓除的经历,说是千难万险将也不为过,如今却再度被自己拾起。 何肆一刀劈头盖脸落下,好似血月落下,又是借助杨家刀法的断水精奥,刀势不减,金蝉脱壳,在使一招连屠蛟党的下剔上。 上下交征,“宗海和尚”却依旧是轻易挣脱重重束缚,身形出现在何肆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何肆气机下沉,身如砥柱,虽然称不上岿然不动,但身形也只是微微趔趄。 李且来年轻之时观潮有感一气呵成的砥柱剑法,却绝不是平平泛泛之作。 何肆单脚伫立,转身,从天而降的曳影之剑落在手中,在戴平的授意之下,何肆掌控起曳影剑来并不困难。 左手使出一招无名的砥柱剑法,却是如同天门中断一般。 曳影剑剑身细长,却是并不清灵,反倒带着无比浑厚沉重的剑意。 何肆手臂微颤,衣袖瞬间炸裂。 另一边,一气从嘉铜县飞抵京城外的屈正,终于是身形微顿,换上一口新气。 大敌在前,只得好整以暇,不能未战先竭。 腰佩的大辟却是急不可耐,挣脱束缚,就要向着京城西郊飞掠而去。 屈正直接隔空摄回大辟,任其无谓挣扎,不过只是握住,过了一会儿,又放下。 却见大辟之上刀意层层展开,如蝉振翅。 屈正骂骂咧咧,松开了手。 人未至,先借刀。 何肆一剑劈砍,眼前一挂银川落下。 刘传玉适时出现在“宗海和尚”身后,攻其腰膂,一剑一腿夹击,还是被其闲庭信步躲闪过去。 “宗海和尚”站立被何肆砸出的小湖水面,一脸云淡风轻。 却听耳边传来瓦釜雷鸣,煊赫至极。 大辟横空出世,牵动一湖之水,一头巨大的水行天狼显化。 内蕴无数刀罡,一口将“宗海和尚”吞下。 化用了削腐刀法的精髓,刀罡如狱,曳影剑在何肆手中淡化无形,却是被戴平操纵着,注入水行天狼之中,顿时又起剑锋如林。 衣衫残破的“宗海和尚”身形消失,再次出现时冯虚而立。 李嗣冲早早箭在弦上,随手一放。 六两箭破空而出,只取“宗海和尚”眉心。 “宗海和尚”只是伸手伏矢,捏碎箭矢,身形微微晃动。 何肆见状大喊道:“他的神足通不能无间施展。” 其实是多余一言,在场之人,谁还缺这点儿眼力见儿? 只是不知道其中施展的间隙是多久。 刘传玉发出天象希声,说道:“十瞬与一弹指之间,不会更久了。” 何肆双耳已聩,只能听见隐约雷鸣,伴着模糊不清的声音。 《僧只律》记载,一日一夜共分三十须臾,须臾之间有二十罗预,一罗预二十弹指,一弹指二十瞬。 何肆瞬间了然,那就大有可为了。 戴平身形出现在何肆背后,看着何肆的惨状,触目惊心。 何肆转身行礼,脊背倒是挺直,一头血发飘扬,意气尚佳。 戴平受了一礼,没有客道,想到自己当初在这蝙蝠寺的感叹,卖命钱也是买命钱,岂料今日竟是一语成谶了。 名剑曳影回到手中,戴平气势一变,多了几分凌厉。 “宗海和尚”只是僧衣残破,连之前腹部被龙雀大环刺出的伤口都是结痂愈合,身相犹如仙王,周匝端严光净。身之周匝圆光,恒自照耀。 大辟也是回到何肆手中,何肆左手大辟,右手龙雀大环,沙哑笑道:“没承想过宗海师傅竟这般厉害……” 不是在夸那天老爷,而是夸这一副革囊的主人。 三十二相八十好,宗海师傅好高的修持啊…… “宗海和尚”用只能何肆听见的心识说道:“何肆,这有一个算一个的武人就是你的倚仗吗?我的耐性快要磨完了,如果再没有什么新花样的话,你就该认命了,不过现在这些帮你的人,我之后会一个个清算的,你自己死不要紧,还要连累他们,好在我看你是个薄幸之人,应该也不会对此心怀歉疚吧?” 何肆只是忽然不想逞口舌之力了,面上却是不见一丝颓然。 然后眼前一花,何肆被“宗海和尚”掐住脖颈。 何肆一口唾沫钉吐出,落到“宗海和尚”面上,可惜他肌肤香腻,妙若莲花,不染于水,没有闪躲,只是看起来有些唾面自干的模样。 第158章 霸王卸甲 何肆双刀撩起,斩向将自己手拿把掐的那条手臂,“宗海和尚”不闪不避,只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刀口。 他没有那般容易拧断何肆颇梨之色流转的颈骨,就是把骨头周边附着的血肉都捏成了一握大小,松手之时,没忘记说摘他口条。 单手插入何肆下颚,扯出一截舌头,鲜血倒是没有几滴流出,随手将何肆抛出,在刚刚平息的伢子湖上打了十几个水漂。 何肆又是站起,一招铁闩横门使出,飞刀大辟。这天老爷这手是真想杀了自己,好在自己的身子,倒是经得起祸祸。 “宗海和尚”身形一闪,出现在何肆面前,“命贱却也够硬,你大姐在蝙蝠寺等你呢,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的落魄法还有一丝就修成了,谪仙人体魄,不想死前体会一下吗?” 何肆以心声回答:“你娘要是还活着的话,可以借我使使。” “宗海和尚”一拳砸在何肆头面,将其砸飞出去百丈。 身着霸王甲的李嗣冲伸手接住何肆,笑道:“小子,你狼狈的样子,是真像条狗啊。” 何肆看着面前一张笑阎罗铁面,说不出话,也听不见李嗣冲的话。 只能用仅剩的一只右眼对其俏皮眨眨。 何肆挣扎站起,却见刘传玉已经与“宗海和尚”战成一团。 李嗣冲又是搭箭拉弦,却是瞄准何肆,这天老爷的瞬移手段有限制,等他再次施展现身之时才是机会,不能浪费气机。 戴平手持曳影,上前掠阵,这两位四品大宗师联手,倒是显出些从容不迫,只要那位天老爷还想玩,勉强斡旋一二不难。 一道身形落下,屈正落地,看到何肆凄惨模样,面色没变。 何肆又是抱拳行礼,他已经没法说话了。 屈正点了点头,何肆没说话,他也就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伸手一招,大辟还复手中。 随着屈正加入战场,天老爷的声音荡漾何肆心湖,“何肆,想救你的人还挺多啊,再来上三个五个四品大宗师,说不定就能保你性命了,你要不再试试看,能不能叫来些高人?” 何肆没有搭理,天老爷还能如此分心,说明他的确是游刃有余。 自己得了空档,奈何腹部被洞穿,咽喉被捏烂,连喘气都做不到了。 只得运转霸道真解不断消耗血食,修复伤势。 李嗣冲周身血焰萦绕,不断蓄力,箭尖始终对准自己,防备那天老爷的瞬移手段。 “何肆,做个选择问题,这三人之中,我先杀一人,你选一下?” 何肆不答,连皱眉都没气力了,他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办法破局?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随便选了……” 何肆福至心灵,握住龙雀大环,忽然向身后李嗣冲斩去。 也正此时,“宗海和尚”的身形出现在李嗣冲身后,何肆一刀刀劈小鬼落下,被“宗海和尚”歪头躲过,落在肩膀,砍出一条血痕。 “不错,你很懂我,但是你完全拦不住我啊。” “宗海和尚”一拳洞穿李嗣冲胸膛,甲胄并未挡下他的拳头。 霸王弓上六两箭再也拿捏不住,离弦而出,擦过何肆面颊。 何肆眼中怒火中烧,出离愤怒难以压制。 “宗海和尚”却是面带讶然,刚才自己这一拳,看似轻易洞穿了霸王甲,却是有些太过轻易了,甲胄之内的人,无筋无骨,就是一摊剔骨头。 耳边破空声传来,一枚更粗的箭矢矢来,只取宗海和尚后心,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十瞬与一弹指之间,他无法再施展神足通。 “宗海和尚”只能挪步闪躲。 何肆见状,直接撞入“宗海和尚”怀中,一朵血色莲花自脚下绽开,瞬间收拢成花苞,是学自季白常的素手把芙蓉秘术,何肆虽听宗海师傅说过,他的六神通不依靠气机,但素手把芙蓉秘术,依旧可以针对人身四气。 殷红之色的箭矢刺入花苞,将两人撞出,“宗海和尚”后背缺了大块血肉,屈正、戴平、刘传玉三人也是转瞬而至,各显神通。 刀光剑影,还有无形无质的游丝,瞬间将“宗海和尚”笼罩。 何肆自然也无可避免受到波及。 “宗海和尚”身形再度消失,这回却是没有现身。 连同何肆一起。 跪倒在地的霸王甲百丈之外,李嗣冲手持另一把制式无二的霸王弓,面色微白,宗海和尚带着何肆出现于此。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带着些许赞许道:“血食做的假身,连我都骗过去了,不错。” 李嗣冲咧嘴一笑,“只能说你是真的笨啊。” 李嗣冲笑声戛然而止,依旧被“宗海和尚”一拳透体而出,掏出腹中两颗红丸,直接捏碎。 宗海和尚不解摇头,“不过是叫我多出一招的事情,值得这么沾沾自喜吗?” 李嗣冲虽然面如金纸,却是笑意不减,血食零落之时,氤氲散成血雾,又是尽数回归李嗣冲的身体,李嗣冲三环炮锤冲拳回击,一步从血雾中踏出,血雾也是消散殆尽。 何肆第一次见到一头赤发的李嗣冲,拳头力道是真不轻,身边“宗海和尚”倒飞出去,李嗣冲看着这何肆,知道这家伙现在又聋又哑,也没法子沟通,就拎着他的肩膀离去。 那边“宗海和尚”又是陷入围攻,身上的伤势的确是迅速愈合,但何肆不信他是无敌的,若是宗海师傅真有这般修持,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多次露出七窍流血的疲态了。 两人来到那一副霸王甲身边,李嗣冲一招手,直接霸王卸甲,露出里头的糜烂的血肉。 甲胄又是被血肉包裹,自动攀上李嗣冲的身躯,眨眼间,李嗣冲就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霸王模样。 地上还留有一半血肉,李嗣冲示意何肆分而食之。 何肆也不扭捏,直接吃了个乡乡而饱,腹中红丸几转之下就变成了拳头大小。 李嗣冲从箭囊取出一支六两箭,再次拉弓满月,静待时机。 何肆算是恢复了大半伤势,实力也是更上层楼,直接提刀而上,以一敌四,“宗海和尚”虽然不落下风,却也没有多么的随意应对了。 不过既然是玩,势均力敌才有意思,反正他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宗海和尚”却是直盯着何肆出手,何肆少一只左眼,视线受限,又是没法通过伏矢魄洞察这等层次的占据,一时左支右绌,只能挨打。 李嗣冲一直搭弓蓄力,却也无的放矢。 反倒不断积累内伤,这狗日的天老爷,还不施展六神通?就算是再来给自己剖腹一次也好啊。 屈正忽然大喊一声,“臭娘们,要帮忙就出手,不帮忙就滚蛋,看你妈的戏呢!” 公孙玉龙是被几位大宗师的动静引而来的,却是一直隔岸观火,没有出手打算。 屈正大喊一声之后,又是骂道:“他妈的!” 因为公孙玉龙干脆利落地走了…… 第159章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感受到公孙玉龙的离去,“宗海和尚”笑道:“这世上总归是懂得趋吉避凶的聪明人多,一下子见到你们这么多不惜命的,还以为是我尸位素餐久了,都不认识这瓮天了呢。” 屈正问道:“这和尚是走火入魔了吗?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什么鬼话?” 何肆听不见他说的话,也没人替他解惑,这位算是最稀里糊涂加入战局的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何等高高在上的存在。 屈正心中怨怼,死老头子,你这徒孙都快死了,你三个好徒弟,一个都没冒头啊。 吴恏如今生死不知,曹佘还是个五品,难堪大用,何淼更是废物中的废物,现在还要他这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师伯来救那臭小子,真是恼火。 …… 京城外城,墩叙巷中。 李铁牛在家喝了几口何三水赠送的仁和铺子的菊花白,一坛十五斤,其实他是个耗子家不留隔夜粮的,但这菊花白,总算喝到了今日,还有最后几两。 倒在碗里,一饮而尽。 李铁牛觉得无聊,左右无事,又是出门,碰巧撞到了何三水与妻子齐柔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颇为安逸。 光天化日,老夫老妻,还手拉手,也不知羞。 可怜自己鳏了大半辈子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有个炕头。 齐柔还是蒙着眼睛,不过已经能透过纱布,感觉到了明显的光感,即便是闭着眼,眼中的世界也是橙色的,带着些温暖。 李铁牛打了个招呼,没话找话道:“三水老哥,陪着嫂子晒太阳呐?” 何三水点点头,不咸不淡祝贺道:“赌运亨通。” 李铁牛没有太多不良嗜好,吃、喝、赌,沾个嫖。 李铁牛撇撇嘴,“我身上没钱了,去不了赌坊。” 何三水念着李铁牛指点自己儿子凌迟手艺的恩情,直接从怀中掏出些散碎银子,递给李铁牛,再次说道:“铁牛老弟,赌运亨通啊。” 李铁牛接过散碎银子,从里头摸出一个铜板,剩下的交还何三水,笑道:“真要赌运亨通的话,一个子儿就够了。” 也好,借他吉言,就去赌坊消遣一下吧。 何三水没有和他推搡钱财,只说道:“钱这东西,不能推来推去的,损财运的。” 李铁牛也就顺理成章收下了钱,本来真打算拿一个铜板去赌坊的李铁牛,现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三水老哥,难得带着嫂子出来晒太阳啊,家里就你们两个人吗?” 何三水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三个孩子都去庙里了,今天会回来的。” 李铁牛应了一声,笑道:“那晚上可得吃好些了。” 何三水想了想,便邀请道:“晚上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点吧,我再叫上隔壁齐爷,就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 李铁牛陷入为难,好似很难抉择,过了很久,一咬牙,一跺脚,答应道:“好!今晚聚,但我要喝鹤年贡啊!” 何三水愣了愣,没见过这般上门吃饭还厚着脸皮点名要酒水的。 不过何三水却是点头答应了,“行,我等会儿去买,晚上一起喝点。” 李铁牛没再说话,双手背后,慢悠悠出了墩叙巷,先是看了一眼西郊方向,然后直接往皇宫走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唉…… …… 蝙蝠寺山顶,何花何叶身处的寮房之中。 两人听着外头好似雷鸣的打斗声,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地动山摇。都是面色煞白。 何花手里攥着从床褥下翻出来的梦树结,十指骨节都是攥得青白,没有血色。 何叶缩在床头,止不住地轻颤,轻轻叫了声“姐”,何花却是恍若未闻。 过了许久,何叶慢吞吞挪下床,来到何花面前,伸手。 何花瞬间惊醒,将手中梦树结护在身前,好似溺水之人握住救命稻草。 何叶依旧伸手,扒开何花的手,从她手中取过那个梦树结。 何花娇喝道:“你要做什么?” “睡觉!” 何叶转身钻回被窝,缩成一团,将自己完全蒙住。 何花赶紧上前,掀开被子,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片混乱,只记着何肆叮嘱的话。 不要解开这个结,不要开门。 好在何叶没有去动这个梦树枝条打成的结,就是蜷缩着身子,紧闭双眼。 何花已经知道何叶是仙人了,也知道这个一再被提及的结至关重要,或许就能解救小四,看着何叶面朝墙壁,背对自己,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没用的那个,只能徒然担忧,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何叶思绪混乱,耳边传来雷鸣不断,那是小四与宗海师傅交战的响动。 真是天摇地动,本以为是无法入睡的,结果却是握着那个梦树结,忽然有了困意。 何叶再睁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墩叙巷家中。 刈禾就站在自己面前,脸挨着很近,若不是都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像是在照镜子。 刈禾笑道:“你还是来找我了啊。” 何叶有些畏畏缩缩,先是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梦树结,还好,没有散开。 刈禾直截了当问道:“要救咱弟弟吗?” 何叶嚅嗫道:“小四说你只是个有些道行的脏东西,叫我不要相信你的话。” 刈禾笑着摇头,“你啊,虽然笨,但是应该分得清楚谁在骗你,谁没骗你,不然你就不会来找我了,虽然在梦里,心识更加活跃一些,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哦,小四随时可能会死。” 何叶眼神闪烁,像只受惊小鹿,“要怎么救他啊?” 刈禾说道:“你知道的啊,把结解开就好,然后我醒过来。” 何叶攥紧拳头,啜泣道:“小四不让我解开。” 刈禾温柔抱住何叶,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不逼你啊,你自己做选择。” 何叶鼓起勇气,问道:“你醒来之后一定能救小四吗?” 刈禾摇摇头,“还不能,我要在外头彻底醒来才行。” 何叶怯生生问道:“怎么才能彻底醒来啊?” 刈禾轻声说道:“你知道的啊。” 何叶哽咽失声,委屈道:“可我不想死啊……” 刈禾叹息一声,“那就没办法了啊。” 过了许久。 何叶一边哭,一边打颤,一边哆嗦解开手中梦树结。 刈禾却是一把拉住何叶的手,柔声说道:“算啦,这样小四会恨我的。” 何叶茫然抬头,却见刈禾也是泪流满面。 何叶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是一脸焦急,甚至都不哽咽了,说道:“不行啊,要救小四的!” 刈禾揉揉她的脑袋,笑道:“虽然有些苦难,但也不是没有有别的办法了,我很讨厌和尚,但那个叫宗海的,其实人还算不错,我们去把他找回来吧……” 也幸好何叶在登上蝙蝠寺的时候,宗海和尚费了不少修持,对她说了一句,“别来无恙。” 如今,那个还陷在梦中的和尚,倒是要靠这点修持幡然醒悟了。 第160章 儿子孙子 曾经的关外道,大离祖地,现在已经归属北狄大端朝廷了。 莲川草原,玄龙城。 白羽王射摩蠕蠕在此总领北狄军国庶事,广揽天下人才,建幕府,得开府,专封拜,如今被召入幕府堪当股肱重臣的已有六十人。 智、勇、辩、力,秀杰齐聚,谋夫说客、谈天雕龙,皆有所长。 满腹经纶的学者,精通治道的谋士,战功卓着的勇将,文武兼备,国之当兴。 这些幕府人士满怀壮志,只待挥军南下,入主中原,成为大端历史上的兴龙名将、潜邸旧臣,名垂千古。 李且来只身来此,赴国师铜山细海之约。 不过却是未曾有人认出,他先去了长川翕侯府。 一头彩绳小辫,中原名字叫做息玥小塔娜如临大敌,三个月前,她看着眼前这个手持重剑的老者,和自己的阿爸打了一架,阿爸还输了,受了好重的伤。 息长川见到李且来,并不意外,这位绝非仅有二品通微境界的武人,在自己眼中,周身环绕无以复加的气象,璀璨夺目,令人望而生畏。 阏氏乌日娜挺着高高隆起的肚皮,端上一壶北地少见的热茶,摸了摸女儿的头。 李且来看了一眼乌日娜的肚子,说道:“是个男孩。” 乌日娜抿嘴一笑,“真好,长大后可以跟他阿爸学武功了。” 息长川说过,要是男孩,就叫息守,女孩的名字还没想好,这下就不用想了。 李且来也不饮茶,只是看了一眼息长川,问道:“伤都好了?” 息长川点点头,不卑不亢道:“有什么事吗?” 李且来摇摇头,“没事,就是顺路感觉到气象不凡,来看一眼,你的武道又精进了些,走了,希望我们未来还能有一战吧。” 息长川叹了口气,只有切身实地真打过一场才知道,自己和那位的差距是如何之大。 好在自己还年轻,未来武道也不是无峰可攀,想着挟山超海自然是痴人说梦,但从之前问拳之时感受到的暮气来看,活过他肯定是要比赢过简单得多。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或许只有李且来的故去,才能叫这天下的武人,若披云雾而睹青天啊。 不过自己对那天下第一或者挞伐中原并不感兴趣,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带着族人和妻儿游牧草原的日子,已经足够安乐了。 大汗王将金帐驻扎在了莲川,遥望南边,等自己的孩子出世后,还是离是非之地吧,只是应该不能这么轻易的如愿呢…… 李且来走后,息长川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揽过妻子,有些愁绪,想说些什么,却是笨嘴拙舌,愣是没开口。 乌日娜托着肚子,笑道:“觋师也说是个男孩呢,塔娜就要添个弟弟了。” 息长川也是笑了笑,看向塔娜,说道:“马上你就要当姐姐了……” 李且来出了翕侯府,直接去了钦天监。 去看看大端国师信中所说的黄金大釜,还有那釜中游鱼。 即便也怀疑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却是懒得多想,什么叫粗鄙武夫? 自己不就是吗? 李且来入玄龙城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入白羽王射摩蠕蠕耳中,他先去了息长川家,也不是什么秘密。 钦天监中,黄金大釜之前。 射摩蠕蠕双手负后,右侧站立一个男人——曾经的大离天符帝陈符生。 也说不上什么“曾经”,大端如今虽然不奉正朔,却依旧承认这位皇帝的正统帝位。 他尚在人世,也就用不上什么盖棺定论的庙号、谥号,奉玉印册上的徽号叫做“至德渊慈皇帝”,和儿子陈含玉那个“宽仁纯孝”的徽号隐隐相函。 如今在大端被尊为二圣之一,反倒被大离遥尊为太上皇。 留这个大离大皇帝在,不只是为了羞辱那位坐镇朝奉城的儿皇帝陈含玉,更是为了不叫那陈含玉得到完全的炎离国运。 北狄现在国师的谋划下养龙,自然是要打气运之战,听说陈含玉身边也有一位仙家,名字就叫做袁饲龙。 听着名字就不得不防,你要饲龙是吧,咱这边还是尊陈符生为大皇帝,就是不叫你这儿皇帝得正统。 陈符生身边还是有个褐皮肤女奴伺候着,如今没有了武道庇护的他,戴着一顶毡帽,裹着羊皮裘,还是感到一丝凉意。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玄龙城能做离朝数十年的避暑离宫,叫离朝皇帝两都巡行,自然夏季清凉,可其余三季,却是苦寒。 射摩蠕蠕殷勤笑着说道:“符生老弟,天冷了,最近屋里,可要多添炭,勤通风啊。” 陈符生不咸不淡道:“这些小事,下人都会去做的。” 射摩蠕蠕摇了摇头,“咱们北人到底是粗枝大叶,不如你在南边的奴婢来得心思玲珑,你自己该调教调教,要是实在有朽木不可雕的,你就和我说,换掉就好,最近南边幕僚世家来了许多,都是些女眷投奔来的,我挑了几个蕙质兰心的,晚些给你送去。” “那感情好啊。” 陈符生含笑点头,用手扶了扶毡帽,之前被俘时,射摩蠕蠕的大阏氏,现在该称为皇后了,为了扰乱军心,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取了个名字叫“摩豁儿”,翻译过来好像就是秃小厮。 现在头发才稍稍长出来了些,就是还不够长,钦天监没有地龙,冷得很,头皮贴着毡帽,痒痒的。 果不其然,自己还活着呢,真是一桩好事啊,虽然驱虎吞狼的计划成功些,但是也被铜山细海给将计就计祸水东引了,北狄是折损了几个沆瀣一气的谪仙人,但大离皇宫也确确实实损毁了十二个陪祀武人金身,都是三品实力,真要斤斤计较起来,还是大离亏了些。 是自己异想天开了,但如今的局面,也还算意料之中,不错,只要自己不死,儿子还能自由些,不至于完全和为那劳什子袁仙家的走到一起,狼狈为奸。 有刘伴伴看着他,自己倒也安心。 射摩蠕蠕又问道:“就是不知道符生老弟喜欢什么样式的?” 陈符生随意道:“我不挑的,就是吃不来太膏的。” 射摩蠕蠕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我懂,咱们审美不一样,为了不好心办坏事,我就只能用笨办法了,按图索骥就按章皇后的样子给你挑,听说符生老弟后宫佳丽三千,却独宠章皇后一人,真可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啊。” 陈符生翻了个白眼,独宠是真的,但后宫佳丽三千?算了吧,妃嫔媵嫱加起来都没三十个好吗? 射摩蠕蠕似笑非笑道:“听说章皇后最近行迹老是出现在北狄啊,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将她请来,叫你们二人鹿车共挽,琴瑟和鸣,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陈符生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思解释道:“鹿车共挽不是这么用的……” 射摩蠕蠕讪笑,“见笑,见谅,儒家经典根植有华夷之辨、夷夏之防,说来道去,还是要一方水养一方人,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那便风景独好啊,不过我也有自知之明,我这辈子是去不到了,幸好我还有儿子……” 陈符生一笑置之,“我也有儿子。” 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应有之义。 射摩蠕蠕笑道:“可我还有孙子啊。” 陈符生哑口无言,孙子啊,他真没有啊…… 陈符生不再搭理射摩蠕蠕,将目光投向黄金大釜,在釜中一角,不断有水花四溅,一片混沌之中,依稀可见有几条不算大的草鲫正在围攻一条灿金色的锦鲤。 听说这口大釜与地下幽都的暗河鱼殃有异曲同工之妙,能映射谪仙和武人。 可惜只是雾里看花,看不到个详尽,不知是哪里正在上演一场颇为激烈的天人交战。 第161章 结梁子 陈符生思绪间,国师铜山细海引着李且来而来,李且来双手背后,听闻大釜中的动静,李且来一步踏出,就出现在两人身前。 铜山细海迈着故作蹒跚的步子,手提一个竹篓,慢慢走上前来。 李且来一言不发,在场之人就都不敢开口。 陈符生看着这个一拳打断自己武道的老人,并无畏惧,李且来不记隔夜仇,都是当场发泄的,自己算计他的事情,应该是就此揭过了。 李且来上一次亲临北狄,是在黎谷平原,二十万大军中探囊取物,挑挑拣拣杀了七八个谪仙人,陈符生看在眼里,只觉老怀甚慰,虽说这些仙人宿慧转世来此,不过一场大梦,死了也就只是醒了。 但是能叫高高在上的仙人经历一场噩梦,也算善莫大焉了。 李且来凝目前方,却是看不穿一片浑浊,眉头微皱,带着些许不满。 铜山细海见状,赶忙递出手中鱼篓,这釜中游鱼,都是镜花水月,无法打捞,全仗这竹编鱼篓的神异,才能做到这水中捞月一事。 李且来接过竹篓,一拍大釜边缘,顿时釜中浑水如沸腾,手中竹篓一抛,将那处于激斗乱战的几条鱼儿一网打尽。 隔空摄回竹篓,低头看去,眉头更皱,只见其中那条金色锦鳞却是化作一片虚无,只剩下群起围攻的五条小鱼。 其中四条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小不同的草鲫,还有一条,却是有些奇特,半灰半锦,皮肉微透,骨骼呈现颇梨之色,鳞片炸开,鱼鳃外翻,少了一颗眼珠,身上两个对穿小洞,鲜血不断溢出。 射摩蠕蠕双眼微眯,心道:“又是他?” 这个被国师称为变数的小家伙,已经第三次出现在自己眼前了啊。只是这次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田地? 李且来也看出了这条半灰半锦的鱼儿是谁,之前在地下幽都暗河之中,何肆脚边也显化过这样一条小鱼,自己差点将其误以为是谪仙人转世。 陈符生也是大胆凑过去一看,他不认识何肆,怎么还能不认识和自己朝夕相伴大半辈子的刘伴伴? 李且来沉声道:“把我骗来关外,然后告诉我仙人现在京城作乱,北狄大君,真是好气魄啊,以为你不是仙人,就可以随意戏耍我吗?看来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匹夫一怒。” 射摩蠕蠕讪讪一笑,看向国师铜山细海,他才不会说自己并未邀请李且来前来,全是这位国师自作主张。 …… 李铁牛径直步入皇城,无人阻拦。 眉头却是扬了起来,不应该啊? 怎么的?俺铁牛就这么没排面? 没人迎就算了,连个拦的人都没有? 早知道就带把鬼头刀来了,铁牛不才,刀法也略懂一二。 可说排面,排面到,三座陪祀武将的金身拔地而起,好似法天象地一般,庾元童的身形也是出现在此。 一下来了四个三品武人啊,李铁牛挑起的眉头又是皱下,其实他就是随便抱怨一下,也没必要这么大排面的…… 李铁牛看向庾元童,不解问道:“你不是去豸山了吗?” 庾元童被他问住了,似乎赧颜,低头道:“又回来了。” 李铁牛问道:“没救人?” 庾元童声音细糯,似乎带着些惭愧,“没救……” 李铁牛叹了口气,“那棵树在哪里?” 庾元童却是说道:“皇宫禁地,不可擅入。” 李铁牛摇摇头,无奈道:“我也不想来啊,可是我那三水老哥哥请我一桌好菜,还有那金贵的鹤年贡,叫我晚上吃家宴,你知道什么是家宴吗?就是阖家团圆那种,我可不得救我那何肆老弟吗?” 庾元童沉声说道:“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李铁牛有些色厉内荏道:“我和你说,我打架可厉害了,赶紧带路,不用帮忙也别添乱。” 庾元童抱拳行礼道:“得罪了。” 一看他真打算动手,李铁牛连连摆手,嚷嚷道:“先打住,你好歹去问问皇帝看啊,万一他同意了,我就不算擅闯了对吧?” 庾元童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说“稍等”。 看着他身形散去,李铁牛长舒了口气,总算走了个最麻烦的。 还好自己是上头来的,知道怎么对付这些香火金身。 还稍等?再等下去今晚的家宴就要变家祭了。 虽然都是开席,但李铁牛还是喜欢开开心心地喝酒吃肉。 李铁牛瞬间出拳,一拳打碎一个武将金身,金屑漫天,甚至眯了眼睛,李铁牛没有管另外两人,直接撒丫子向着奉先殿跑去。 身后金屑缓缓凝聚成人形,两个武将金身穷追不舍,在皇宫之中,他们用了有瞬息位移的手段。 李铁牛的目的,是那奉先殿。 奉先殿因“太庙时享,未足以展孝思”而建,既无左右配殿,也无四周的房,矗立在白色须弥座上,四周缭以高垣。 区别于太庙,是皇室供奉、祭祀祖先的家庙,没有陪祀的。 说白了就是小祠堂,里头供奉的可都是历代皇帝的牌位。 李铁牛直奔陈含玉列祖列宗而去,奶奶的,擒贼先擒王,碰上你这个纯孝皇帝,可不得看看你真孝假孝? 李铁牛身形迅捷,一时之间不断躲避三位武将金身,滑溜地来到奉天殿大前,一脚踹开大门,当即站定身形,高喊一声:“都别动,去告诉皇帝,他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爸爸的爷爷都在我手里!” 三位三品势力的陪祀武将金身顿时鼠近于器,尚惮不投。 庾元童在陈含玉的授意下,才姗姗来迟,装模作样呵斥一声,“大胆刁民!你可知你犯得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李铁牛是个聪明人,当即双手叉腰,配合演戏道:“光棍一个,九族没有,赶紧的,我数三个数,把梦树交出来,不然他这个‘纯孝皇帝’就要‘孝’不成了!” 庾元童做出投鼠忌器的模样,赶忙安抚道:“别冲动,有话好说,我这就去禀告陛下。” 李铁牛却是直接开始数数,“一!二!” 庾元童一咬牙一跺脚,来不及通禀,只得妥协道:“别数了,我去给你拿!” 李铁牛暗暗摇头,心道,“啥玩意儿啊?演得这么浮夸?也太过流于表面了吧?宫里的太监都只有这点心机演技吗?” 庾元童做出自作主张的样子,揽下罪责,就要替李铁牛去取那一棵梦树,谁料袁饲龙忽然出现,一掌压下,将李铁牛砸入地面,然后又是一脚踢出,将其踢飞老远。 袁饲龙看着三位武将金身,语气平淡道:“这等大逆罪人,还不动手擒拿?” 三个金身面面相觑,在皇宫之中,袁饲龙的手段等同于小天地圣人,天老爷刘景抟在瓮天之中也不过如此,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没有自由。 庾元童深深看了袁饲龙一眼,没有说话。 三位武将瞬间出手,压制李铁牛。 袁饲龙站立奉先殿之前,看着三位金身武将联袂,隐隐有压制不住李铁牛的势头。 袁饲龙上前几步,轻声说道:“道友,咱来这里都是玩儿,图个乐就行,你拼什么命啊?” 然后袁饲龙就看到了漫天金雨落下,三位三品实力的武将金身变作齑粉,李铁牛从深坑中爬起,衣衫褴褛。 李铁牛面色沉静,冷声说道:“道友……真要动手的话,梁子可就结下了,你考虑清楚。” 袁饲龙不以为意,这位道友强则强矣,但是犯了禁,自己在皇宫之中,还真半点不怵他。 他摇头叹息道:“道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这是道争,让不了,没办法……” 袁饲龙话未说完,李铁牛却直接一拳递出,然后整座奉先殿轰然倒塌,地上出现一条三丈深的沟壑,李铁牛一路撞着袁饲龙出了皇宫,连路房倒屋塌。 匝地烟尘之中,庾元童双眼无神,皇帝的家庙真没了…… 当即双膝一软,对着只剩废墟的奉先殿跪倒下去,捣头如蒜。 第162章 零落 耳边传来雷鸣,庾元童清楚听到李铁牛的怒骂之声,“就你他妈叫袁饲龙啊?什么档次?也配叫这种名字?就这名字放在天外,你活不过一个对时!老子都只敢老老实实叫铁牛,你怎么敢的啊?你一直这么勇敢的吗?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蹈虚天人呢?你牛逼你飞升啊,你下界玩你妈呢?你不是在皇宫是圣人吗?老子出皇宫打废你,这梁子结下了,没完,出了瓮天你也跑不了,老子盯上你了……” 寸阴是竞的李铁牛却是足足暴捶了袁饲龙一炷香时间,这才喘着粗气,缓缓从那扇本没有的城门步入京城,一路骂骂咧咧。 已经站在奉先殿废墟之前的陈含玉,看着大摇大摆的李铁牛,眼里有些幽怨,心道,“你有这实力你去豸山救人不是更快吗?来皇宫做什么啊?我那些祖父、曾祖、高祖也是遭老罪了……” 陈含玉轻声道:“元童,把树给他。” 庾元童点了点头,这才起身,去往御花园将那一株已经移栽到花盆里,一共打了二十个结的梦树搬了过来,放到李铁牛面前。 李铁牛就地箕坐,将梦树夹在两腿之间,随手扯掉了两个树结。 一个是芊芊打的,一个是李郁打的。 然后李铁牛就默不作声,陷入沉思,心中却是喃喃道:“何肆老弟,就十八个劫,十八个解,再多就没有了啊……” …… 西郊豸山,何肆骨肉分离,形销骨立。 即便是有三位大宗师驰援,还是奄奄一息,身着霸王甲的李嗣冲是真没办法放弃搭弓射箭,即便真要再这么伺机而动下去,何肆就该死透了。 可惜他再厉害也还只是个五品,没法冯虚御风,拢共射了六箭,只有三箭是有的放矢的,另外三箭都是因为自己内伤严重,经脉骨肉无法承受气机肆虐而空放的。 虽然射中了天老爷三箭,却是见效甚微。 天老爷有所提防,自己是真奈何不了他。 大宗师也有强弱之分,刘传玉当之无愧是最强的,“宗海和尚”已经将六神通尽数作用在了他身上,若非自己有神足通和他心通,也难以如此游刃有余。 再一次给了何肆迎头痛击之后,为了躲避刘传玉的手段,“宗海和尚”不得已使用了神足通。 李嗣冲眼中精光闪烁,等待“宗海和尚”身形闪烁再出现,已经身处何肆身后,李嗣冲不管不顾,第七箭仍是射出。 何肆身上血蛇游弋,化作血手,死死缠绕“宗海和尚”,却是无力将其背身。 何肆眼看箭矢穿过自己腹部,射入“宗海和尚”丹田,已经不觉得疼了,脸上只是露出笑意,没有一丝癫狂和狰狞,只有平静。 屈正低骂一声,何肆身上的伤势,不少是李嗣冲射出的不分敌我的箭矢留下的。 每次都像是要何肆以命换伤一样。 “宗海和尚”忽然低笑,以心声道:“不能玩了……何肆,你那姐姐在钻空子想救你呢,这次还算尽兴,挺好的,我本来想多玩一会儿的,然后等到李且来赶到,我可以让他眼睁睁看着你死在他眼前,那样他一定会很生气的吧,可惜了,现在不行了,何肆,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 屈正不管这么多,直接一刀天狼涉水砍来。 “宗海和尚”缓缓转头,“我现在想要你眼睁睁看着你这些朋友长辈死在你眼前,应该也挺好的。” 宗海和尚身形消失又出现,金光灿烂,绽放出煊赫神通,无可匹敌,屈正被其一拳打塌胸骨,喷出一口鲜血。 何肆目眦欲裂。 屈正却是伸手握住“宗海和尚”手腕,面不改色,低喝一声,“小子,看好了,这招叫做老龙汲水,是我自创的。” “宗海和尚”丹田之处,还未来得及完全愈合的伤势,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撕裂,一条血龙破体而出。 何肆来不及悲愤,心领神会,使出一招天狼涉水,两大刀招本就道同契合,如此又是心照神交。 血龙瞬间被何肆引动,化成一头血色天狼,没有折回攻伐“宗海和尚”,而是向着李嗣冲而去。 “宗海和尚”身形迅速干瘪下去,好似一具肉身佛一般。 李嗣冲大喝一声,“来得好!” 自从染上血食之祸后,一直隐忍克制,从未暴饮暴食的李嗣冲,今日在诏狱吃了半个四品大宗师,又是看到一头血色天狼而来,也就放开了大快朵颐。 霸王甲上血触翻飞,编成一张蛛网,网罗住血色天狼,将“宗海和尚”的一身鲜血尽数蚕食,瞬间破开画地为牢的瓶颈,跻身四品守法境界。 屈正无力跌落下去,放开手中大辟,李嗣冲好似霸王出世,一招手引来大辟,施展野夫借刀。 一张漆黑的笑阎罗贴面也是转外赤红之色,一身甲胄仿佛在此刻活过了过来,随着踏空而起,两根雉翎随风抖动,好似琴弦。 戴平见状,手中曳影之剑嗡鸣,发出摄人心魄的虎啸龙吟,一剑之任化作千百剑,擢影万剑飞,劈浪千雷鸣。 何肆腹中红丸只剩脆枣大小,依旧熊熊燃烧着血焰,忽然放开非毒魄化血的宰毒之能,李嗣冲也不敢说更十成十发挥的霸道真气,却是被何肆尽数牵动释放,迫出体外,转瞬之间身体已经没有用了一丝好肉,化作塘堤万孔,血手漫天,死死擒住那干尸一般的“宗海和尚”。 刘传玉因为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三套法门再造的右臂也是化作虚无,使出全力,无数游丝充斥天地,一张张罗织而成的细网瞬间收拢,就要寸磔“宗海和尚”。 李嗣冲对着“宗海和尚”一刀落下,劈头盖脸。 宗海和尚却只是缓缓抬手,似慢实快,牵动三人的压制,挡住那大大辟,然后被压下手,刀锋嵌入肩头,砍碎锁骨、肋骨,伤及脏腑。 “宗海和尚”握住大辟,笑道:“我说了我不想玩了,你们现在才动真格的,还有什么用?” “宗海和尚”一拳递出,将李嗣冲击飞百丈远。 李嗣冲一招霸王卸甲,里头也就是一副血肉模糊的身体,手中鲜血凝成一柄长矛,奋力投掷出去。 在李嗣冲嵌入西山山麓之前一瞬,用最后的心力,收束血肉,重新穿上霸王甲,直接撞烂整个西山山头,从子湖伢子湖跌入那母湖晓月湖。 不过却是血矛如同蠕动一般,原是李嗣冲投掷的力道不够,血矛破空的速度只比自身后退的速度快上一丝。 “宗海和尚”看着眼前缓缓逼近的血矛,伸手,屈指一弹,当即炸碎,之后还犹有空闲转头,看向何肆,眼中尽是猫戏耗子的讥诮。 戴平心血来潮,惴惴难安,感到一股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的死亡来临,凡人都知道趋吉避凶,何况是大宗师,可他却是不带惧色。 何肆也是心有所感,左眼窝流下血泪,右眼落下清泪,颤抖不已。 如同野兽哀嚎,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戴平却是知道何肆在叫他走。 即便知道何肆已经听不见了,戴平还是笑着出声,说道:“琉璃王,嗔心一起火燎冈。十万剑戟横清霜,倒曳窣堵躏佛场。可怜诸释种,不蓄四兵抱头死。血作阿耨池头水,云胡破戒呼婢子……” “宗海和尚”面带笑意,随手一挥,却走万剑,一步踏出,取其首级。 将人头随后一抛,鄙夷道:“叽叽歪歪,真聒噪啊……” 何肆转身看向刘公公,眼里带着哀求,是求他走。 刘传玉自知今日还不能死在这里,这条命,是要留给“大离至德渊慈皇帝陈符生”的,还不能死在这里。 他最后看了何肆一眼,带着深深的歉意,身形消失不见。 何肆下颌已经被扯碎,却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目送刘公公远去。 再回首,一切景物天旋地转,有那么几眼,好像看到自己无头的尸体从空中零落。 而自己残留思绪的头颅也是零落。 (全书完……谢谢大家一路走来的陪伴,终于,我完成了这部小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挑战和乐趣。这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但最终的成果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我要感谢所有支持我的读者和粉丝。你们的鼓励和反馈是我不断前进的动力。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关于写作和生活的知识。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给你们带来一些启示和思考……哈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没完结,开玩笑的,还有的,这才写到第三卷呢,后续还有两到三卷。) 第163章 觌面相呈,当仁不让 何肆人头落地之前,大离皇宫之中,李铁牛伸手,解开梦树上的第一个结。 何肆感觉到有人的大手拍在自己脸颊。 李铁牛喊道:“喂喂喂,何肆老弟,醒醒,醒醒!” 何肆忽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墩叙巷何家老屋之中。 忽然一愣,怎么是李铁牛的声音? 自己不是聋了吗?怎么还能听见声音? 不对!自己不是死了吗? 何肆试着开口,“铁牛大哥?” 竟然真的能够发声。 何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却是只摸到颈骨,手上血淋淋的,很是稠腻。 李铁牛笑呵呵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还没死,开心不?” 何肆没有说话,开心不起来,自己没死,但师伯、李哥、戴老,他们…… 李铁牛说道:“你先缓缓神,还有时间。” 何肆问道:“铁牛大哥,你也是仙人吗?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李铁牛言简意赅道:“你别管我的身份,是你姐留下的手段,十八个梦树结呢,能救你十八次。” 何肆忽然激动,看向周遭环境,“这是在我姐梦中吗?我姐呢?” 李铁牛挠挠头,“不是你姐的梦,她不在这儿,就我们两个。” 何肆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赶忙追问道:“梦树结既然能救我,那能救几位来帮我的师长吗?” 李铁牛故作为难道:“可一共就十八个结啊,你现在已经用掉一个了。” 何肆闻言,心底顿时泛起希冀,“意思是可以救吗?铁牛大哥,先救戴平前辈!” 师伯和李哥暂且生死不明,但戴老应该是没有意外了,毕竟头都没了…… 李铁牛却是直接说道:“不能,何肆老弟,我不想给你泼什么冷水,但你好像误解了什么,你姐留下的也并不是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家手段,不要想得太过梦幻了,其实你现在还在梦里,而这些梦树结,恰好可以解梦,仅此而已。你也知道的,所谓梦境,就是一场心识的游戏,你本来就还没死,你刚刚经历的死亡,其实是那天老爷的心识而已,是他马上想做,并且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因为你和他现在都在梦游,所以心识有所勾结,简单来说,你拥有了十八次未卜先知,趋吉避凶的能力,十八次啊,看似很多,但是面对天老爷,其实是可不够用的,你的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这是即将发生的既定事实,所以就先别想着救别人了,还是想想该怎么躲过那一招吧。” 何肆闻言,单眼之中眼神倏然黯淡,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如此说来,戴老是真死了…… 依李铁牛所言,何肆大概知道了每一个梦树结都能帮自己洞彻一次刘景抟的心识,看似十分了得,其实不然,说得通俗易懂些,无非就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罢了。 刘景抟借尸还魂,凭借宗海师傅的革囊,随时可以凭借“他心通”洞彻自己心中所想。 不过这种感觉真是玄妙啊,原来洞彻人心就是这样啊,难怪这位天老爷不紧不慢、坦然自若,始终觉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李铁牛宽慰道:“何肆老弟,你别愁啊,眼下还有十七次机会呢。” 何肆呢喃道:“可是没有机会救戴平前辈了……” 李铁牛顿了顿,说道:“其实也是有的。” 何肆瞬间抬头,死死盯着李铁牛。 李铁牛叹了口气,如实告知,“算了,我知道你挺犟的,实话告诉你吧,那使剑的也没死,但快死了,这也是你看到的心识所化,那天老爷已经出手了,就差拧断他的脖子了,因为他那一个念头,包含了你俩,所以你也就顺带看到了他的下场。” 何肆终于是舒了口气,释然道:“还好还好……能救就好,有机会就好。” 李铁牛摇摇头,“没这么容易,依我看,你九成八是赶不上救他的,倒是正好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抽身。” 何肆坚定道:“人我是一定要救的。” 李铁牛耸了耸肩,说道:“那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救了他,但自己也肯定挡不住天老爷的下一招,这样的话,可就不是浪费了一个结这么简单了,我说过,这并非是叫光阴流水倒转的仙家手段,只是让你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然后趋吉避凶,你要是死了,他们也同样活不了,眼下自顾不暇,还想着救人?你疯了不成?以为自己是什么‘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的君子吗?何必非要求得十全十美呢?” 何肆却是坚定说道:“如果今天在场有一个人因为救我而死,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李铁牛叹息道:“你这样,我很难办啊……” 何肆笑着摇头,说道:“幸好我还有机会,今日因甚,作者模样。觌面相呈,当仁不让。” 李铁牛无奈道:“何肆老弟,读书读傻了吧?” 何肆笑道:“都是宗海师傅教的。” 李铁牛腹诽道:“他不傻会被人鸠占鹊巢?” 不过看着何肆下定决心的样子,李铁牛也不再劝说什么,男儿到死心如铁,不是坏事,“既然如此,想做就做吧,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何肆老弟,你只要知道,你爹娘现在坐在屋前晒太阳呢,他们等着你回家吃饭,晚上还叫了我,还有你家隔壁的齐爷,晚上菜色应该不错的,而且还有鹤年贡啊。” 何肆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那我晚上也高低整上几口。” 李铁牛看着何肆的模样,脖颈之间已经没有血肉了,半截喉管裸露着。 喝酒?嗯…… 喉头插根芦杆应该还能勉强砸酒。 抢是肯定是抢不过他的了,挺好。 李铁牛沉声说道:“何肆老弟,咱说些轻松的,假使你真能救下那戴平,就只剩十六次机会了,你又当如何自处?” 何肆想了想,说道:“我有一门刀法,名为《斫伐剩技》,十六刀后,精熟犹如鸡豚,十六次机会,斫伐剩技十六刀,足够了。” 从未有过建树的斫伐剩技,现在有十六次未卜先知的机会,何肆异想天开,即便一刀错一次,也能施展完全。 李铁牛无奈摇头,“痴人说梦啊,知道什么是十六刀后吗?” 十六刀后,精熟才犹如鸡豚啊。 正是这个“后”字,证明须得走刀到十七刀才行。 李铁牛不止一次咱墩叙巷偷看何三水练刀了,对这门刀法也颇为熟稔,若是换作三水老哥在的话,说不得还真有可能完成这般壮举,可惜了,三水老哥不在啊,而且他的实力也是真不够。 何肆不答,反问道:“铁牛大哥,我还有多少时间?” 李铁牛宽慰道:“时间足够的,一瞬二十念,现在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只要你撑得住。”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何肆说道:“铁牛大哥,差不多了。” 李铁牛问道:“是想出法子了?” 何肆如实摇头,“应该,有个雏形,但是我坚持不住了,心血快熬干了。” 李铁牛不禁开口劝说道:“要不就别救了吧……” 何肆摇摇头,坚定道:“要救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铁牛不想多说什么,“行吧,那你闭眼再睁眼就行。” 何肆依言照做,闭眼再睁眼。 看到戴平还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周身剑气环绕。 何肆险些热泪盈眶。 戴平轻声道:“琉璃王,嗔心一起火燎冈。十万剑戟横清霜,倒曳窣堵躏佛场……” 何肆之前来不及多想,之后陷入自身念头之中,倒是有足够的时间回想,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这首诗。 琉璃王,水中有火如汝嗔,火车拥入阿鼻门。 嗟嗟能仁未为仁,死不能救称宿因。 这次,自己一定要救他!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 何肆腹中红丸散作虚无,顿时力竭,满头赤发褪色,变为苍白。 随着“宗海和尚”一步踏出,本该摘掉戴平的头颅。 何肆看似无能为力,眼中精光却是一闪。 何肆,之前叫做何四。 名字是人屠徐连海亲自取的。 之前被“宗海和尚”崩散的血手纷纷化作一条条缧绁,顷刻间捆缚住“宗海和尚”,将其五花大绑。 “宗海和尚”身边,一个血色身形凝聚,是何肆样貌,一如那李嗣冲用血肉做出假身的手段。 血影手中法刀高悬,是大辟之刀。 一声令下,斩讫报来! 第164章 机会 之前本该一刀叫朱全生人头落地的斩讫报来,却是被姜素打断,时隔三月,何肆终究还是将其完完整整将其施展出来。 血刀是大辟模样,施展也是大辟之刑。 一刀落下,斩讫报来,斩在刚刚被李嗣冲野夫借刀斩出的伤口上。 “宗海和尚”脖子一歪,身形悬空一个趔趄。 然后转身看向何肆,轻声道:“好一招斩讫报来,不错,这刀作为人屠一脉的第四刀,名副其实了,老龙汲水什么的,终究还是差了些啊。” 何肆只是看着戴平,心湖翻起滔天波浪,愣是没有做一点想法,不能被“宗海和尚”的他心通知道了自己的倚仗。 何肆说不出话,那个血影却是由全部的霸道真气构成,气机震动,拟出人身,带着些许沙哑,喝道:“戴老,刘公公,你们都走!相信我,剩下的我能处理!你们走了,我才能放开手脚!” 刘传玉见识到了天老爷的真本实力,当即不再停留,之前便是有言在先的,事不可为,直接离去。 刘传玉抄起地上的半死不活的屈正,又是直奔西面的晓月湖,想着现在打捞一下李嗣冲,应该还有救。 戴平英雄气短,本想着豪迈一次,如今捡回一条性命,即便是大宗师也不能真正面不改色。 本还想着再观望一下,却见刘传玉直接开翘,自己也就不再逞能,直接离去。 然后何肆眼前一花,感觉自己的脑袋“再次”被人拧下。 何肆再睁眼,出现在何家小屋之中,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我就说你会死吧,不过还好,人你暂时救下了,你也没真死,还有十六次机会。” 何肆呆愣片刻,放声大笑,状若魔怔。 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我就说我能救下戴老的……” 李铁牛无奈道:“老弟,先别笑了,你马上就要死了,还是想想怎么自救吧。” 何肆依旧笑了很久,忽然沉寂,眼里恢复冷静之色,认真道:“不能想,我心里的想法天老爷也会知道的,我只要躲开他的手,然后开始走刀,只要成功施展十七刀就行了,虽然我至今也没有走出十二刀过……” 李铁牛提醒道:“已经躲不开了,你刚才要是不喊那句话的话,还有些机会,现在嘛,他已经和你贴面了。” 何肆故作轻松道:“没事,稍稍挪一下身子,用手挡。” 何肆说话间,已经感觉自己脑中浑浑噩噩,类似恶堕之感袭来。 李铁牛说道:“你的心念就要枯竭了,少说些话,呕心沥血、搜索枯肠啊,这样下去,你都未必能撑过十六次。” 何肆点点头,不再开口,闭眼再睁眼,身体微微向右游移,同时伸出左手,抬起,挡在喉前。 刹那间,何肆感觉左臂被整条撕下,不过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开始走刀。 野夫借刀,借的是胸中意气万古刀,方才几匝下来,其实胸中意气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 故而这一刀起手式平平无奇,被“宗海和尚”轻易躲过。 “宗海和尚”却是凝眉,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何肆居然能躲过他并未留手的全力一击。 何肆趁着“宗海和尚”还不能使用神足通的间隙,斫伐剩技第二刀接连施展,同时那带着全部气机的血影也是向着自己飞速而来,血影完全融入刀身,也是被何肆野夫借刀的绪余牵引。 何肆眼前一晃,出现在墩叙巷何家小院之中,微微恍惚,耳边出现李铁牛的声音,“还有十五次机会。” 何肆没有再说什么,一脸凝重,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李铁牛解释道:“刚才那一下,天老爷杀你,甚至没有心识波动,随手为之,但是我猜,按他的行迹来看,下一招就该要对你掏心掏肺了。” 何肆自然相信李铁牛,咧嘴一笑,好一个掏心掏肺,真贴切啊。 何肆想着这下该如何化解,同时走刀不被打断。 李铁牛不想让他真熬干心血,直接充当参谋,提议说道:“你现在能够不息,肺腑就不太重要了,至于心脏,你自己内伐一下,直接用血气捏紧,错开他的手掌,如此也能活命。” 何肆闻言,愣了愣。 其实这一招,并不如何骇人听闻,朱全生面对何肆师伯屈正的时候也施展过。 当时屈正一招铁闩横门,避无可避,当时刀气其实是直抵朱全生心尖的,但是朱全生内化气机,捏住了自己心脏,叫大辟失了分寸,使自己的心堪堪避过了刀气。 何肆脑中将这个荒唐的想法过了几遍,最后点了点头,觉得此法或许真得可行,不再犹豫,又是闭眼睁眼。 然后何肆感到胸前剧痛,果然不出李铁牛所料,真是一爪黑虎掏心。 何肆当即屏住心跳一瞬,阴血录施展搬血之能,血液从四面八方压迫心脏,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瞬间被压扁成鸡卵大小。 何肆七窍流血,却是成功避开那“掏心掏肺”的一手。 身上也出现了第三个贯穿洞。 接二连三地失手,使“宗海和尚”眉头更皱。 这是怎么回事儿? 自己动真格的要杀一个何肆,还能让他蹦跶这么久? 何肆第二刀施展出来,被“宗海和尚”随手拨开,接连施展第三刀刀势,好在有阴血录、续脉经、透骨图,才能在已经千疮百孔的经络中模拟行气法门,不然重伤至此,连走刀都是困难了。 两人身后,血刀顺至。 “宗海和尚”微微侧身,却是伸手握住血刀,一刀刺入何肆心口。 何肆这次没有再听见李铁牛的声音,这一刀直直刺入心脏,却是没有透体而出。 何肆不带一丝皱眉,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一身霸道真气神流气鬯,瞬间实力恢复大半。 那条被“宗海和尚”扯断的手臂也是被血丝牵引,接连回胳膊,续脉经运转,经络复通,虽然还有一些提不起劲,不过有血勇、骨勇、脉勇相加,即便手臂像是借来的一般,也不妨事。 何肆继续第三刀刀势,“宗海和尚”一步后退,没有反攻,而是凝眉盯着何肆,好像要从他身上看出端倪。 李铁牛的声音心中响起,“还有十四次机会……” 何肆闻言心头一紧,这是怎么了?怎么无端端还少了一次机会? “帮你屏蔽了一次他心通。”李铁牛解释一声,声音也是随之淡去。 “宗海和尚”冯虚御风,笑道:“有点意思,何肆,我现在连你的心声都听不到了,你一定是施展了什么我暂时还没猜到的手段。” 何肆看着他动唇,却是听不见,也懒得解读唇语,继续施刀。 斫伐剩技前八势,并不会对本身造成太大的负担。 后面才是千难万难。 错失一次机会,何肆心中懊恼,却也带着庆幸。 如果不是之前有李铁牛这个意外的助力,恐怕自己早就被“宗海和尚”的他心通能力所制胜。 自己一定要在前八式中,多走至少一刀,才能确保剩下的是十四次机会够用。 “宗海和尚”饶有兴趣地看着何肆,这家伙,显然是在心中打着算盘,自己居然都看不透,莫不是刈禾的手段? 那还真是内外交困,双管齐下呢。 随着“宗海和尚”分神,何肆的压力骤减,连续施展出了第四刀,第五刀,感觉体内的气机飞速枯竭,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万万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要一气呵成,将这位天老爷打败。 第165章 接头颅 何肆第六刀意气流转之时,“宗海和尚”却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瞬间出现在何肆的面前,一拳击向何肆的面门。 何肆原本来得及将龙雀大环刀横在面前,挡住了“宗海和尚”的一拳。 却是不能断了走刀刀势。 再次睁眼,李铁牛说道:“还不错,剩下十三次机会,还有十一刀要出。” 何肆没有说话,冥思苦想怎么样才能在不被打断走刀的前提下化解这一拳。 这斫伐剩技真是鸡肋得很,却是眼下唯一的倚仗了,不能放弃。 李铁牛一语道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只能硬扛,别无他法。” 何肆点了点头,当即不再浪费心神,闭眼再睁眼。 第六刀挥出,脑袋却是被“宗海和尚”一拳打歪,颈骨错折。 一大口鲜血喷出。 何肆稳住斫伐剩技神意不断,前八刀还有机会维持,后面的每一刀,若是再被这样来一下,当即就要后继无力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何肆的身体瞬间飞了出去,“宗海和尚”面前那团血迹化成一把血刀,施展斫伐剩技第七式。 被“宗海和尚”随意化解,然后攻心为上,“好一个天魔外道,水陆行空啊,真是叫人防不胜防,何肆,你是孤注一掷要用斫伐剩技杀我?可惜你奈我不得,只能杀掉我这副革囊啊。” 何肆心湖荡漾李铁牛的声音,“还有十二次机会。” 何肆不以为意,专心走刀,身形飞掠,脑袋却是耷拉着,随风摇摆。 视线狭隘,无法聚精会神,何肆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宗海和尚”,伏矢魄对其视之不见,却是凭借气机拨草寻蛇。 第八刀递出,忽然落空,“宗海和尚”身形消散,再度出现是在何肆身后。 何肆感觉被人捏住腰椎,忽然一扯,整条大龙被抽了出来。 “宗海和尚”笑道:“呵呵,别说你只是得了锁骨菩萨的机缘,就算你是黄金锁子骨菩萨法身,我也能打断你的脊梁!” 何肆不出意外,再度见到了李铁牛,李铁牛还未开口,何肆就是自欺欺人道:“铁牛大哥,还剩十一次机会,只有九刀了,绰绰有余。” 李铁牛点了点头,没有揭穿,只说道:“这一下躲得过,但他的神足通是心念一动,两界无间的,你就算提前转身提防,也只是突然暴露后背。” 何肆低笑一声,“我相信师傅的修持自然是绝高的,但我不相信这个鸠占鹊巢的天老爷可以毫无负担地施展宗海师傅的六神通,他的状态,或许并不比我好上许多。” 李铁牛知道何肆是在聊以自慰,却是安抚道:“凡事不要想当然,欺人亦是自欺,不管是你的体魄还是心神,都快要支撑不住了,这点你是知道的。” 何肆点点头,“受教了。” 李铁牛问道:“想好怎么继续了吗?” 何肆摇摇头,“铁牛大哥怎么看?” 李铁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 何肆释然一笑,“我还能再硬抗一下不?” 李铁牛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刚才就不应该叫那两人走的,现在还能分担一些压力。” 何肆摇摇头,“不了,我有重来的机会,他们可没有,已经连累他们很多了。” 李铁牛摇摇头,“我这何肆老弟啊,说他心肠硬吧,天下倒是没有心软之人了,不过有一点你说得没错,天老爷的状态也不太好就是了,他的六神通施展的间隔越来越久了,这次若是这能扛过,你至少还有出两刀的机会。” 何肆点点头,“那就试试看吧,我这人,命挺硬的。” 何肆已经快要坚持不住这般心湖凫水了,当即闭眼。 李铁牛无奈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晃他啊。” 何肆再睁眼时,周身血色莲花绽放,好似作茧自缚一般,却也将自己完全护住。 “宗海和尚”看不真切,惯用他心通一次,何肆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还剩十次机会。” 何肆从血色莲花中脱身,转守为攻,斫伐剩技第九刀。 注定要落在空处,“宗海和尚”身形一闪,出现在何肆背后,何肆并未如何惊慌,这不又多出了一刀吗? 接连施展斫伐剩技第十刀、第十一刀。 何肆垂着头,瞥见一眼“宗海和尚”面上的表情,轻松惬意不复。 自己“死”了这么多次,才换来他面上一丝沉重,真是可叹蚍蜉撼树啊。 兀地,李铁牛的声音再次传来,“还剩九次机会。” 何肆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心识画面,自己的脑袋还有最后一丝皮肉连接,然后被 “宗海和尚”随意扯断。 忽然涌现出一股无力之感,面对这位动了真格的天老爷,自己真的就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一般,靠着洞察心识近乎未卜先知的手段苟全性命。 没等李铁牛说话,何肆先问道:“铁牛大哥,其实只剩八次机会了对不对?” 李铁牛点点头,如实回答道:“对,最后一个结,要用来屏蔽天老爷的他心通,以免他窥探你的心识,即便如此,也只能避免他心通,而避不开神足通,也就是说,即便撑到最后,也有可能前功尽弃,出刀之前,你得想办法逼出他的神足通。” 还有七刀,何肆的气机却是快不够了,每一次知悉天老爷的心识,而后陷入自身念头之中,其实都是在进行走刀的自我打断,对于气机的衔接,还有心念的流畅,都是极大的负荷。 何肆心生颓然,李铁牛却道:“别丧气,还是有个好消息的,李嗣冲还活着。” 何肆闻言,脑袋耷拉,几乎无法抬头,只能抬眼,眼里却带着些笑意。 真好啊……就知道李哥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李铁牛笑道:“我刚刚还在想,你脑袋搬家了该怎么办,算不算还能活?现在嘛,他给你送血食来了,速度要快,往西走!” 何肆便开始设想自己脑袋搬家的状况,只要宗海和尚足够干脆利落,凡人都能达到的刽子手最高境界——杀活留声,人头称一句“好快的刀”。 自己的脑子就算离体了,应该还能运转几息时间吧? 或许事有可为。 那就赌一把,疯一把,事到如今,不疯魔,不成活…… 何肆闭眼再睁眼,当即看到景物天旋地转,脑中最后的想法,是李铁牛的声音,速度要快,往西走。 无头身躯的左手摄来自己的头颅,本能借势向西面飞去。 三支连珠箭射来,卡着“宗海和尚”没法使用神足通的空档,何肆眼中光景正在飞速黯淡,大脑即将归于沉寂。 幸好挺身撞上第一枚血箭,沛然血气瞬间充盈全身,接二连三,三支血箭统统没入身体,皆是浑厚血食所化。 何肆用最后的残念,将自己头颅按在项上,血丝肉芽飞长,以二皮匠缝尸手段,将头颅缝合。 来不及用续脉经复通经络,阴血录和透骨图先施展,将颈骨死死咬住,搬血供应脑部,何肆眼里再现光亮,别扭转身,好像操纵悬丝傀儡一般,逼着自己走出斫伐剩技第十二刀。 “宗海和尚”单手握住龙雀大环刀刃。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摇了摇头,“真是厉害啊,但是何肆,还有下一次吗?” 还剩七次机会,还有五刀! 以看似遥遥在望,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肆现在的身体,已经尸居余气了。 何肆凭借一股心气,施展杨家刀法断水的精要,龙雀大环从“宗海和尚”手中金蝉脱壳,斫伐剩技,又是再添一刀。 “宗海和尚”直接一拳递出,锤烂何肆整片胸膛。 “还剩六次机会。” 第166章 求活 何肆再一次看到李铁牛,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还未塌陷的胸膛,再是扶了扶还长在脖子上的脑袋。 切身经历过一次身首分离,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仅人头搬家的一瞬间,身上的疼痛就完全消失,脖子上还稍微残留一些痛感,脑袋昏昏沉沉,就是想睡。 忽然就觉得,人死了,也就那么回事,只是一场长睡不复醒罢了。 如此说来,一个奉刀精诚、技艺超绝的刽子手,对于一个明正典刑的杀头犯来说,一刀枭首,算是最后的温柔了。 至于这杀头犯有没有家人,而他的家人希不希他望留最后一丝皮肉不断,保留全尸,也是杀头犯对在世人最大的宽慰了。 李铁牛看出何肆的尻轮神马,问道:“何肆老弟你没事吧?我看你人都开始犯迷糊了。” 何肆感到自己的心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想起天老爷之前说过的话,“其实你已经死了,凡人的神魂根本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记忆磨损。” 这话如今看来还真不是危言耸听,毕竟自己只是经历了无色界非想非非想处三日光景,还有动用了十二次类似“他心通”的手段,如此就已经神魂潦乱、心血枯竭了。 何肆带着些虚弱道:“铁牛大哥,我尽力了。” 李铁牛摇摇头,“这才哪跟哪儿啊?咱们还有六次机会呢,别气馁。” 何肆只能苦笑,“我肯定是躲不开那一拳了,硬扛也扛不住了。” 李铁牛说道:“那就别想着第十五了,直接劈砍出去吧,十四刀,也不差了,毕竟这斫伐剩技,号称十二刀就能杀大宗师了。” 何肆心灰意冷道:“可是天老爷又如何只是大宗师呢?这才十四刀,败不了他的。” 李铁牛摇摇头,“是你太贪心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眼下活命才是当务之急。” 何肆眼神黯淡,悄声道:“可是我没有机会再重新走刀了……” 李铁牛拍拍何肆肩膀,说道:“谁说没有的?你就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吗?何肆老弟,你着相了啊。他要杀你,你要败他,就只是为了活命,仅此而已。可你现在为了积蓄刀势,硬抗了这么多次伤势,我却看不出一点儿珍惜性命的样子,扪心自问,你这样真是在向死而生吗?你已经完全本末倒置了,人死万事休啊,你都要死了,还在瞻前顾后呐?” 李铁牛一语惊醒梦中人。 何肆呆愣住。 以前的何肆怕死又怕疼,后来的何肆渐渐开始不怕疼了,现在近乎也不怕死了。 何肆忽然回想起师爷临死时、病榻前,看似自言自语的话,“可惜我这一辈子,都活反了,十年少壮通身是胆,十年老弱忍耻苟活,中间只活了个蝇营狗苟、庸碌无为,我的刀,本该更快更强的……” 原来他这般年纪,就是应该怕死才对啊。 原来不畏死者,有死而已。 自己的刀,也理应求活,更快更强。 李铁牛试探问道:“你该怎么做?” 何肆直抒胸臆道:“没想好,但是高低先给他一刀再说!” 李铁牛闻言笑道:“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何肆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再次睁开。 斫伐剩技第十四刀,“宗海和尚”施展这一次神足通,几乎是亲自撞上前来。 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还有五次机会。” 因为何肆不准备再继续刀势,故而李铁牛直接解开了一个结,替何肆抵御了“宗海和尚”一次他心通。 “宗海和尚”微微讶异,按照之前的行迹看来,这何肆是铁了心要以斫伐剩技杀他,怎么忽然就不再继续刀势了? 只十四刀,虽然也不容小觑了,但要杀他这副革囊都还远远不够啊。 何肆看着眼前“宗海和尚”,面色肃穆,一刀落下,势呈风雷,将他从天上砸落地下。 这一刀,终于是没有再疲于应对,而是稳稳占据上风。 何肆本身也是如同欃枪坠落。 一招连屠蛟党上剔下,高高落下,趁着“宗海和尚”无法使用神足通的间隙,刀意如天河高挂,一泄如瀑。 “宗海和尚”稍显狼狈,堪堪抬手,接住那连绵不断,层层叠加的一刀。 何肆一招断水金蝉脱壳,施展削腐刀法,就要寸磔了他。 “宗海和尚”双手翻飞,阻挡刀势,此法也是“学而用”,名为枪刀不入法,却是还有一个更加煊赫的名头,又叫空手入白刃。 软功外壮,属阴柔之劲,兼阳刚之气。 曾经宗海和尚以此应对屈正的削腐刀法。 极乐净土看了何肆施刀一千两百年的刘景抟,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路数。 一千二百年后的何肆,唯手熟耳,还能称上一句技进乎道,现在么,着实粗鄙,不够看的。 技击宗师尚能以赤手空拳,出入于剑戟如林之中,与众人周旋,而不至损伤。 何况是天老爷? “宗海和尚”应对之下,还有闲心呵呵一笑,说道:“何肆,原以为你是个沉得住性子的,也不过如此,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还有最后三刀,怎么不再坚持一下呢?倒是高看你了,没做好借刀的准备,受了一点儿不轻不重的小伤,我承认是被你爽了这一下?但是然后呢,你真就死而无憾了吗?” 何肆自然听不见他的逼逼叨叨,手中龙雀大环挥舞越加肆意,见掠脂斡肉无果,直接变式为犁庭扫穴。 一刀逼退“宗海和尚”三步,何肆又是欺身,铁闩横门加拨草寻蛇,取其头面。 被“宗海和尚”轻易拨开后,何肆一步后退数十丈,二人之间,血手如林,以千手百手施展老赵的锣鼓经,同时防备着天老爷施展神足通。 “宗海和尚”却是并不着急,一步步向前,走时东旋西转,无有一定之途径,如蝴蝶穿花,青蛇入草。 在起初之时,万难如愿,行步亦迟缓,其后愈走愈疾,纵迂回曲折,亦无不可。 何肆皱眉,这狗日的天老爷,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小心谨慎得很。 如今自己只要被他近身,便是板上鱼肉,他却犹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越是如此,何肆越是小心翼翼,不断运行续脉经复通脖颈之处几大正经、奇经,抓大放小,至于那些纤毫脉络,却是无暇顾及。 面对步步逼近的“宗海和尚”,何肆心神越来越沉,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 忽而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还剩四次机会……” 又闻远处地动山摇,有人跋涉而来,迅捷如电。 何肆伏矢魄具现是一副霸王甲奔走而来。 第167章 弄虚作假 何肆见状,并未放心托胆,而是担心那是李嗣冲驰援而来。 之前几人的援助已经将这位天老爷消耗到这等地步了,他真是不想再拖累李嗣冲了。 随着霸王甲的临近,何肆感觉到一股源自霸道真解的亲近之感,瞬间明悟,原来来的并不是李嗣冲。 而是一副装满甲胄的血食。 当即何肆也是朝着霸王甲奔赴而去。 二者相撞,水乳交融,霸王甲瞬间解体,又是一一附着何肆身上。 内里并未存在李嗣冲,而是一团血气。 犹如百川归海一般,涌入何肆体内。 何肆心中忽然听见李嗣冲的声音,“我走了,你别死……” 笑阎罗面甲覆上,挡住何肆脸上升起的难看笑容。 这已经不是李嗣冲第一次出借修为给何肆了,上一次还是面对貔貅道人之时。 何肆身着霸王甲,好似神人降世,感受到体内奔涌的霸道真气,李嗣冲这回是真毫无保留地借出了全部气机,再留下也是无甚意义了。 感知到相助之人一一离去,何肆这才是真松活了口气。 伸手一招,师伯被刘公公带走了,却是留下大辟。 大辟听召,从西山山麓飞来。 入手之时,便与何肆心意相通,何肆也是知道师伯如今只是半死不活,又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双刀、红甲,一头白发再次染上殷红,肆意飘扬。 何肆微微屈膝,纵身砸入血手如林之中,手中的大辟发出蝉鸣,左右双刀同时施展连屠蛟党,龙雀大环上剔下,大辟下剔上,交攻“宗海和尚”。 眼前的“宗海和尚”,面色依旧从容不迫。 大辟和龙雀大环在“宗海和尚”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何肆偷学而来的越王八剑断水剑的神意,一天只能施展三次金蝉脱壳,本还有一次施展机会。 如今有了双刀,倒是完全不必在意了。 “宗海和尚”一手托天,一手指地,双手不断变换着姿势,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挡住何肆的攻击。 倒是有世尊“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气概。 何肆如臂使指,叫诸多血手瞬间收拢,化作一朵残败芙蕖,施展素手把芙蓉秘术,禁锢二人。 不分敌我地压制气机一瞬,自然是霸道真气更加从容。 何肆一手抽刀却步,一手撩刀斩麻。 叫“宗海和尚”也是狼狈一瞬。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宗海和尚”一拳逼退何肆。 何肆也是顺势退出百丈,看似一路飞掠过湖面,好似燕子抄水,其实就是极速之下,在与坚地无异的水面不断翻滚。 何肆始终提防着“宗海和尚”的神足通,只要能抗住那防不胜防的神通一下,他就有足够的间隙再次走刀! 直到脚踏实地,站在豸山脚下。 何肆止住颓势,得益于着一身霸王甲,并未受伤太重,“宗海和尚”却依旧没有施展神足通。 如今的体魄还不算支离破碎,倒是在刚刚施刀之时,间不容缓疗愈伤势,总算是缝缝补补,用二皮匠缝尸手段,将自己初步“修缮”一遍。 何肆心想,若是自己身上还有一丝明妃相的余韵,也不至于如此凄惨。 倒是有些想念杨宝丹了,不是想她的明妃相灌顶之能,就只是单纯的想。 她还在江南等着自己回去。 一定要活下去! 之前五人围攻“宗海和尚”之时,何肆也是直面压力,现在一人对敌,其实情况也不算太糟,只是“宗海和尚”忽然动真格了而已。 说句大言不惭的,现在的何肆,吃了如此多的血食,四品之中,也算铮铮佼佼了。 到了这等层次,战力可不算多一个就翻一倍。 之前五人配合总算默契无间了,却也顶多算是两个何肆出手。 这倒不是说何肆已经到了能够以一敌四的地步,而是那种境界的武人,联手迎敌,其实都是在各自为战。 若是没有默契,则更是沦落相互掣肘的地步。 就如屈正手持大辟的掠阵,甚至不如何肆手握龙雀大环,再加一把大辟来得威势更甚。 “宗海和尚”踏水而行,缓缓走来。 何肆心跳如擂鼓,身上霸王甲甲叶不断一翕一张,宛如活物。 明知何肆聋了,听不见自己说话,“宗海和尚”却依旧絮絮叨叨。 “何肆,你怎么还不继续走刀啊?是在等我施展六神通吗?我猜你指定还有后手,但是,你现在快油尽灯枯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着急,呵呵,你越急,我就越是不急……” 何肆一挥刀,伢子湖中骤然一头天狼跃出,将“宗海和尚”一口吞下,满腹刀罡不断凌迟,同时带着他向着远处飞奔。 何肆垂眸冷看,寸阴是竞,不断从破败身躯之中榨出四气,揉成气机,蕴养伤势。 水行天狼奔出近千丈才后继无力,化作水银泻地。 其中却并未看见“宗海和尚”的身影。 何肆瞬间调转刀头,双刀从彼此腋下吐出,刺向身后。 被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宗海和尚”的双手握住。 “宗海和尚”笑道:“何肆,你果然可以窥见我的心识延续,了不得。” 就在刚刚,李铁牛又是解开一个结,叫何肆洞彻一次老天爷的心识。 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还有三次机会,但也可以说没有机会了,自欺欺人的手段,他可是鼻祖,赶紧走刀吧。” 何肆没有一丝心念波动,先是用断水神意,金蝉脱壳抽出龙雀大环,再是一个转身,一刀刀劈小鬼,砍在“宗海和尚”颈间。 “宗海和尚”纹丝不动,任由何肆的刀锋划过他的脖子,受伤不重。 何肆尝试抽出大辟,却是无可奈何。 大辟发出蝉鸣,在“宗海和尚”手中不断震颤,就像是要被捏碎一般。 透过霸王甲和十七年蝉,何肆依旧能感受到大辟刀柄剧烈的振幅。 何肆掌中鲜血四溢,像是缧绁一般缠绕住手掌和刀柄,同时趁着“宗海和尚”神足通不能施展的间隙,以龙雀大环开始走刀。 一气呵成八刀。 第九刀落下之时,何肆感觉手中大辟得了自由。 然后气机接续的节点,被宗海和尚强行打断,何肆抬起左手,抽刀却步,誓要为龙雀大环的走刀保驾护航。 然后李铁牛再次浪费了一个结,叫何肆陷入自身念头之中。 何肆看着李铁牛,直接问道:“这次的心识应该是假的吧?” 李铁牛点点头,说道:“我说过了,要论作假,这位老天爷可是自欺欺人、弄虚作假的鼻祖,既然他看穿了你的手段,这些结的作用也就聊胜于无了,只能用来屏蔽他的他心通,至于窥探心识,只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要相信。” 第168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何肆试探问道:“或许我应该用大庇走出第九刀?” 李铁牛摇摇头,“何肆老弟,别问我,你现在双刀在手,总归有找补的办法,只需记住一点,似真实假,弄假成真,接下来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既然天老爷的心识都不可信,你便全凭本心行事吧。” 何肆点点头,然后对着李铁牛行礼,“多谢铁牛大哥相助至此,仁至义尽,感激不尽。” 李铁牛心道,“虚极静笃道乃见,仁至义尽馀何忧。问题是我这问心有愧啊。” 不过李铁牛并未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晚上喝酒。” 何肆点点头,答应道:“好……” 李铁牛等着何肆闭眼再睁眼,何肆却是未曾如此做。 李铁牛不禁疑惑,“何肆老弟,这样很费心念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何肆问道:“铁牛大哥,我想问你和刈禾的关系?” 李铁牛说道:“非要现在问?” 何肆如实道:“这不是怕没机会再问了吗?” 李铁牛故意板起脸,“何肆老弟,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晚上喝酒的……” 何肆轻笑道:“食言非我所欲也,我也不怕食言而肥啊。” 李铁牛叹了口气,顿了顿,然后替其解惑道:“何肆老弟,你听过少女与阿难陀的故事吗?” 何肆点点头,“听过,还不止一个版本呢。” 李铁牛说道:“不是阿难与摩登伽女的故事,化身石桥那一版。” 何肆似懂非懂。 李铁牛笑容苦涩,“我既不是少女,也不是阿难陀……” 何肆心领神会,叹息道:“有情皆孽……” 李铁牛却是笑骂道:“你可少说两句吧,你倒是享尽齐人之福,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爱而不得的就是有情皆孽了?快别扎我心窝子了。” 何肆点点头,笑道:“晚上喝酒。” 李铁牛也是点头。 何肆闭眼再睁眼。 等着“宗海和尚”出手。 “宗海和尚”一手按下龙雀大环,何肆瞬间脉走入洪,霸道真气走过骨、血、脉,攀缘至大辟刀身,完成第九次走刀。 内如火烧,满目疮痍。 接连第十次出刀。 宗海和尚熔金大手牵扯大辟,又在第十刀的节点,强行打断。 何肆看出他是想要自己承受刀身,叫自己体魄先一步摧悴残废,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又是在再次以自身体魄承受刀势,以龙雀大环施展第十一刀。 若是没有海量血食找补,没有霸王甲加持肉身,恐怕自己早就沦为一具尸体了。 “宗海和尚”只道一句,“有点意思。” 龙雀大环施展第十二刀之时,宗海和尚身形直接消失不见。 何肆静心等待可能会从任何一处出现的攻势,结果“宗海和尚”却久久不曾出现。 何肆身上的刀势,明知堵不如疏,却是不敢外放,好似挽狂澜于既倒,备受摧折。 霸王甲甲叶之间鲜血汩汩涌出。 这一等,就是半炷香时间。 明摆着就是要自己强行继续走刀,或者释放刀势,从头来过。 何肆却不敢真得闲适,以血食再造一副口条,以气机震动出声,沙哑异常道:“狗日的刘景抟,你他妈的玩不起就别玩……” 然后何肆水满而溢,不得不出手挥出第十三刀。 瞬间后心一凉,耳边传来李铁牛的声音,“还有两次机会,当心他要摘心!” 何肆如法炮制,直接捏住以阴血录内化血手,捏住心脏,身形微微又移。 然后剜心之痛传来,何肆感觉自己那颗被压缩至鸡卵大小的心脏,依旧被人掏了出去。 前后对穿。 “呵呵,同样的手段,第二次就不管用了……” “宗海和尚”手握何肆那颗还在蓬勃跳动的心脏,戏谑笑道:“还真是麻烦啊,早知道就不把你弄聋了,现在你听不到我说什么……我就是玩你了,怎么着?即便是现在,你要是眼里稍有一丝动容,我都愿意和你坐下来谈谈条件,我依旧可以救你,还能叫你膝下有个五男二女的,等父母颐养天年之后,再安心死去……可惜可惜,该说你是死不悔改呢?还真男儿到死心如铁呢?你的心握着也挺软的啊。” 何肆以阴血录搬血,暂时使人身运转无碍,直接转身,趁着那股刀意还未曾完全断绝,斫伐剩技第十四刀挥出。 “宗海和尚”将手一挡,何肆以龙雀大环直接劈烂他手中那颗属于自己心脏。 霸道真解施展,将其化作血食,直接以形补形,不过何肆胸膛之中,却也只有一颗由血液凝成的假心跳动,帮助他晚死一些时日而已。 “宗海和尚”啧啧称奇,笑道:“何肆啊何肆,还真是父精母血,不可弃之,这种事情,也就你做得出来了,就没想过把心安回去吗?” 何肆面不改色,接连施展斫伐剩技第十五刀,这一刀的威势,已然开始质变,使“宗海和尚”面色微变,笑容不复。 还真没想到有人能将斫伐剩技施展到这般地步。 十五刀,还差两刀。 神足通应该来得及施展。 就在何肆第十五刀的余势未尽之时,“宗海和尚”一掌将何肆拍入地面,再是一脚,将何肆踏入地下极深处。 何肆一身霸王甲分崩离析,一个血人脱胎而出。 手握大辟,在土中翻滚,从地下冲出,霸道真气再次流转全身,龙雀大环连续施展出第十六刀。 “宗海和尚”不闪不避,任由何肆的刀锋劈中自己的身体,然后以肉身硬抗何肆的刀势。 不过尝鼎一脔,只为感受到何肆体内的积薪厝火,确定了何肆下一刀出,他必死,这才又稍稍放心些。 何肆耳边传来铁牛的声音,“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何肆知道这是天老爷对他施展了他心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明这天天老爷也心虚得很啊。 何肆咧嘴一笑,心道:“宗海和尚,别怪我下手没轻没重了啊……” “宗海和尚”身形却瞬间消失不见,是神足通。 何肆束手而立,两把刀,一把三尺六寸,一把四尺三寸三分。 一身霸道真气汹涌澎湃,却是内敛,好似老僧入定。 “宗海和尚”不现身,就是要生生耗死何肆,叫他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何肆算不上心如止水,因为他连心都已经没有了。 体相无心,不染不碍。 何肆在蝙蝠寺看过的最后一本佛经,《地藏十轮经》云:“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止恶行善,消灾免难,趋吉避凶。 何肆以心声问道:“铁牛大哥,我知道还有最后一个结,不用防着他的‘他心通’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位天老爷身处何处?” 李铁牛叹息道:“知道了又如何?没有了阻止他读取心识的手段,就算你这一刀挥出,他也能轻松避开的。” 何肆却是坚定道:“不,他避不开的。” 第169章 求人 李铁牛依言照做,解开梦树上最后一个结。 何肆忽然有大梦初醒之感,仅有一瞬,又是恢复那种与天老爷的心识纠葛。 耳边忽然传来“宗海和尚”的声音,“何肆,看来你真是黔驴技穷了啊,我的他心通,又能看穿你心中所思所想了。” 何肆却是淡然回应道:“是吗?真好,可拜你所赐,我已经没有心了……” “宗海和尚”嗤笑道:“何肆,你该不会真的认为‘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吧?那作为无心之人,你现在应该死了啊?” 何肆以心声问道:“那你不妨猜猜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宗海和尚”坦然道:“你什么也没想,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何肆向着百丈之外,手中大辟瞬间飞刀而出。 “宗海和尚”身形闪烁,出现在蝙蝠寺敞坪之上,看似优哉游哉,甚至还有闲心从露天的茶案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老神在在呷了一口。 所谓威胁,永远是含而不发之时最叫人忌惮。 灵璨小沙弥没有远离大雄宝殿避祸,而是跪在木胎涂漆的药师佛佛像前,虔敬祷告。 “宗海和尚”看着那背对自己的身影,撇了撇嘴。 这伽蓝洞或者说蝙蝠洞的水质着实一般,还说什么常饮能延年益寿,被吹嘘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霸道真气拨草寻蛇,大辟在空中迂回,锁定宗海和尚而去,势头不减。 何肆一跃登山,落在敞坪之上。 看出那只是虚晃一枪或者掺着几分抛砖引玉的大辟,“宗海和尚”抬手,轻易握住了大辟刀身。 右手之上还残留着刚刚掏心的血迹。 似有所感,低头一看,只见那滩心血瞬间蠕动,化作一条血手,握住大辟刀柄,开始角力。 其实对于何肆这一招斩讫报来,“宗海和尚”不以为意。 只是心中疑云,这到底是不是何肆的斫伐剩技第十七刀? 何肆瞬息而至,双手握住大龙雀大环高高举起,重重斩下。 何肆这一刀,没有任何凌厉刀罡,甚至没有什么破空的声势,太过平平无奇。 大辟,或者龙雀大环,这两刀之中,只有一刀是真的。 “宗海和尚”明明已经施展他心通了,却是眉头一皱,居然连何肆也不知道哪一刀是真的。 好一招自欺欺人。 何肆的心神这一刻完全沉寂,并非抱神守一,而是正在消散。 “宗海和尚”施展神足通,又称身通、身如意通、神境通。 即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 何肆龙雀大环劈空,砸烂身前湘妃竹茶案,然后就再无声势。 反之“宗海和尚”手中钳制的大辟之上,刀罡乍现,瞬间冲破了他的手掌。 何肆的心血流淌大辟刀身,血色大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何肆感到自己被人轻轻搂住,大辟之刀出现在面前,“宗海和尚”出现在身后。 自己倒是成了第一层肉盾。 “宗海和尚”轻笑道:“就这样结束了吧,我已经不想玩了……” 何肆一跺脚,血色莲花自脚下立锥之地绽开,无数血手交织,缠绕两人。 何肆以心声回应道:“ 求活太难了……” 大辟刀势无匹,没有半分收敛,穿过血色的花苞,穿过血手,透过何肆空荡荡的胸膛,搅碎那颗虚假的心脏。 何肆一头赤发颜色褪尽,气若游丝。 宗海和尚的苦涩笑声忽然荡漾心中,“小何施主,我回来了……” 何肆眸睑无力垂下,眼里却是闪过刹那惊异,旋即化作坚定,真是宗海师傅的话,绝对不会在这最后关头,以心声动摇自己出刀。 宗海师傅只会觉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辟最终还是刺入身后之人腹中。 “宗海和尚”身形微颤,却是笑道:“何肆,我知道骗不过你,但是你的心还是太软了,刀终究是慢了一丝,可笑是功亏一篑啊……” “宗海和尚”后退一步,何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宗海和尚”步履蹒跚,走到何肆面前,掐住脖子将其抬起。 “不必觉得可惜,这一刀,即便不出意外,也只能杀掉你亲爱的宗海师傅的革囊,就算我不出声,我知道你也一定会留手的。” 何肆垂眸看着眼前那属于宗海和尚的面目,忽然觉得有几分可憎可恶。 明明皮肉骨相,却也真是相由心生。 不过这位天老爷,但从革囊损坏程度来看,一定也并不好受就是了。 “宗海和尚”笑道:“我现在就要拎着你去敲响寮房大门了,我倒是难得做这拉纤儿的活,你猜,你那姐姐会不会为了救你开门?我猜多半是会的,你也算牡丹花下死了,毕竟以你现在的心神,可是不足以承载谪仙人体魄啊。” 何肆忍看眼前之人,没有说话,眼里只有蔑视。 “你这招子叫我很不喜欢。” “宗海和尚”伸手,抠出何肆仅剩的右眼。 可如今何肆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却是无声发笑。 “宗海和尚”问道:“你笑什么?” 何肆以心声讥讽道:“你不是有他心通吗?看来天老爷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啊。” “宗海和尚”坦然道:“自然没有人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何肆心湖一片平静,“那你一定也不会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掐住我脖子的人是谁。” “宗海和尚”面色微变,毫不犹豫地直接拧转手腕。 咔嚓一声。 何肆的颈骨应声错位,一直没有毫无波澜的心湖,终于是被天老爷窥探到了波动。 却听闻何肆轻声说道:“李前辈,如果小子挣扎至此的表现还算叫您满意的话,求您出手,救我这一次吧……” 远在数千里外玄龙城的李且来心有所感,忽然轻叹一声,没头没脑道:“史烬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死乞白赖就好了……可惜到死都是一根筋。” 纵然史烬不知他是李且来,但只要在他临死之前,有过一丝念头想起在地下幽都之中还有那么一位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的老人。 他也不至于死在两个六品捉刀客手下,可惜是当时的史烬心存死志,求死求横罢了。 在李且来眼中,何肆这个一身天魔外道的小子,与仙人牵连甚深,刘景抟要杀他,诸多谪仙要保他,其实都是狗咬狗,自然不带一丝怜悯。 不如隔岸观火,作壁上观,事后出手,简单明了,省去诸多计算,还活着的,一拳一个,倒也干脆利落。 李且来不是神,做不到有求辄应,但何肆求他千遍,总算是心诚则灵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小子,从来就不奢望自己是刘景抟的对手,所以求他。 千里之外,杀人无形的手段,李且来没有。 好在李且来之前在地下幽都的暗河之中,察觉到何肆的身份并不纯粹,就曾捏着何肆的脖子,留了一丝剑意,算是无心插柳。 现在面对同样强弩之末的刘景抟,惦念同修砥柱剑法的香火情,罢了,就帮他一回吧…… 何肆缓缓抬手,以龙雀大环刀施展一招平平无奇的砥柱剑法。 被鸠占鹊巢的宗海和尚身躯瞬间倒飞数十里,消失在天际。 第170章 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何肆无力跪倒在地,面向北方,如同五体投地。 李且来真的出手了。 自己求活而已,再怎么低三下四,都算不丢人的…… 其实真要好活,倒不如求天老爷,遂他心意和他做买卖更加简单,虽然与虎谋皮,但也不至于落入如今这般凄惨下场。 只是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何肆趴伏地面许久,灵璨小师傅第一个走出大雄宝殿,前来搀扶。 何肆耳聋眼瞎,口不能言,却知道是他。 何肆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一定是挺吓人的,却是想要去到后山石窟,对那从头至尾,不言不语,只知道忍看众生的药师佛拜上一拜。 也知道若非是在药师佛道场,自己必定十死无生。 宗海师傅说过,“尊者不语,便是慈悲。” 或许有些道理。 灵璨小师傅扶起何肆,慈英师傅和方丈果圆师傅等人也纷纷赶来,何肆在他们几人的搀扶下,站直身子,先是对着北面的药师佛相无相礼拜。 忽然大梦方醒。 何肆眼见药师佛法相,琉璃蓝为其肤色,一面二臂,身穿三衣,右手施愿印持持药诃子,左手脱药钵,钵内贮满能治众生因果上一切诸病之妙甘露,具三十二相,八十随好,以金刚跏趺姿安住于莲花月轮宝座上。 而自身身处琉璃世界,白银琉璃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功德庄严。 药师佛第六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 何肆只需名号一经其耳,当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却是遥遥一拜,并未留恋此等净土,眼前一黑,才是真醒来。 瞎子还是那个瞎子,又是聋子哑巴,却是真实不虚。 伏矢魄已经无力外放,肉身也是迟钝得很,冰冷而僵硬。 五阴皆障。 何肆在蝙蝠寺僧众的搀扶下,路过两位姐姐紧闭的寮房前,却没有敲门。 何肆没法开口,知道其他人呼唤了也没用,必定是没人应答,也不会开门。 刚好何肆也不想自己现在这副凄惨模样被两位姐姐看到。 于是何肆回到自己寮房之中,体面已经没有一丝气机再能维持阴血录了,命在旦夕,他需要血食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何肆就是昏昏沉沉,刚从梦中醒来,又将死去。 何肆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在墙壁上写字,“血食。” 何肆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是灵璨小师傅,他在自己掌心写字,“什么样的血食?” 血食,是用于祭祀的食品。指杀牲取血以祭。 古时,常常以“血食”、“不血食”指代国家的延续和破灭,“不血食”指其国家的祖先不能再得到祭祀,也就是这个国家灭亡了,没有传承的后代能够祭祀祖先了。 但灵璨小师傅并不知道何肆需要的血食是什么。 何肆也是扯过他的手掌,颤巍巍用手指写字,“人血、人肉……” 向比丘沙弥求血食,端的是大逆不道,却是何肆当下唯一无二的救命良药。 灵璨小沙弥皱眉,犯了大难。 蝙蝠寺方丈兼主持的果圆师傅问明情况,当即命人去灶房取来大碗。 其余僧众若有所感。 海碗来后,只见方丈果园师傅取出十八物中的戒刀,割开自己枯树一般的手腕,将汩汩鲜血放入碗中。 八十有八的耆宿方丈自残顿时引来惊呼。 果圆师傅却是笑道:“尸昔日毗王割肉喂鹰,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何肆施主方才既然拜了药师佛,我等行菩萨道之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僧众闻言,皆称善哉,纷纷豁皮放血,碗满盛钵。 不多时,何肆眼前便多了一大钵僧众十人之血。 何肆腹中只剩虚影的红丸转动,饥虚顿生。 面对送至面前的鲜血,小口啜饮起来。 如同甘露入喉,却是从喉间破洞处流逝。 下颌碎了,没了口舌,又是断了喉管,换作常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何肆几口鲜血下肚,勉强催生霸道真气,直接施展阴血录,将一钵鲜血引入体内,总算是酝酿出微薄气机,开始搬血,鲜血流转虽慢,却也叫自身凉透了的身体逐渐回暖。 年纪最小的灵璨小师傅放血之后面色苍白,拉住何肆的手,就要再写些什么。 忽然一泓血泉就从灵璨小师傅的手腕伤口迸溅,化作一小条血蛇注入何肆日内。 何肆大吃一惊,赶忙施展宰毒之能,压制这本能饥而欲食的霸道真解。 灵璨小师傅后退一步,小脸惊慌,面色煞白。 何肆垂头,双手合十,以示歉意。 果圆师傅见状,叹息一声,又是从何肆手中取过钵体,就要再次放血。 何肆赶忙阻止,压下身上饥虚,救急不救穷,蝙蝠寺这些大师傅,都是极好的人,可惜个个都是肉体凡胎,人身之血,不可妄动也。 就算是挨个放血放干了,也喂不饱他。 同时何肆腹中被打压的红丸发出哀鸣,表明它极度需要血食,不然就要崩解了。 何肆有些内疚,到最后,还是这被他一心摒除的霸道真解成了救命稻草。 何肆心中叹息一口,虽然知道它只有本能,没有灵慧,却是暗道,“要不以后咱们就好好相处吧……” 此言一出,腹中红丸当即不再颠腾,乖顺无比。 何肆的气机不够凭借阴血录凝聚心脏的,腹中红丸为表忠心,戛然崩坏,顺着内里游走,来到何肆被洞穿的胸腔,竟然化成一颗虚幻心脏,自行驾驭阴血录,不叫已经心神枯竭的何肆分心维持。 何肆无心之处冒出一股暖意,随着血流涌遍全身,没想到霸道真解还有如此妙用,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何肆弹指射出一条红色小虺,小虺无力凭空游弋,只能贴地蠕动,爬出寮房,是何肆放任它外出搜寻打扫战场,之前留下满地鲜血,总有些可以收回的气机的。 何肆不知道围着他的僧众七嘴八舌说了些什么,隔壁的何花听见了,但如果何花足够听信何肆的话,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开门的。 不过多时,放出去的小虺已经粗壮成一条大蛇,满载而归。 血蛇没入何肆体内,化作精纯霸道真气,虽然不多,却是足够运转透骨图、阴血录、续脉经了。 当即错折的颈骨,碎裂的下颌,尽断的经脉统统开始修复。 骨伤是何肆最不担心的,姜素赐下的机缘,足够复原骨骼了。 何肆摸了摸鼻子,湿漉漉的,衄血,倒是没有太过担心。 所谓血之妄行,惟从鼻出者可治,余悉不治,皆死症。 小场面罢了,有阴血录止血,无法愈合的外伤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是那半成不成的续脉经,自己的人头虽然还顶在项上,其实只来得贯通了几条正经、奇经,至于其他经络,可真是百废俱兴,极端繁复。 现在的何肆,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不过是以悬丝傀儡、提线木偶的手段操纵身体罢了。 第171章 吾日三骂汝母 何肆知道自己暂时是不会死了,便开始想入非非,想着自己这个无心之人,还能活多久? 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其实少颗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景抟这个天老爷敢如此摧残自己,也是看中了这落魄法的能力,等到雀阴魄化血之时,应该足够身残补缺的。 反正事已至此,愁苦也于事无补。 若非李且来出手,今天自己必死无疑,也不知道现在被天老爷鸠占鹊巢的宗海师傅怎么样了。 耳边忽然传开一道温和的声音,“挺好的,就是伤得不轻……” 何肆如遭雷极,“宗海师傅?” 温润儒雅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 何肆却是眉头微蹙,略带怀疑,属实是那位天老爷虽然高高在上,但手段确实真下作,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自己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肆问道:“宗海师傅,我们之前在毗云寺扫塔的时候,为什么不从下往上扫?” 宗海和尚明知何肆是在试探,却是笑道:“许是小何施主记错了,我们当时就是从下往上扫塔的,是我跟小说里唐长老学的,我有和你解释过的。” 何肆舒了口气,方凤山毗云寺也是菩萨道场之一,天老爷看不到的,确定是宗海师傅了。 “宗海师傅,你可算醒了!” “还是面议吧,我马上到……” 然后何肆心念便身处无色界中,眼见宗海和尚站立眼前。 何肆也难得再次开见世界。 宗海和尚法相灿然,双手合十道:“小何施主,别来无恙啊。” 何肆苦笑道:“可算不得无恙啊。” 宗海和尚致谢道:“还要多谢小何施主相助,还有那位刈禾,我才能顺利脱困。” 何肆关切问道:“宗海师傅现在身在何处?” 宗海和尚回答:“北郊毗云寺,观音菩萨道场。” 何肆带着几分希冀,又问道:“宗海师傅身体无大碍吧?” 宗海和尚如是道:“看到小何施主身上的伤势,我倒没好意思抱怨了,总之是比小何施主的情形好上许多了。” 何肆苦笑,“宗海师傅还是这般直言不讳……” 宗海和尚也是笑道:“小何施主,我观你身上可有尊者神通,可喜可贺,总算是除了恶堕之报。” 何肆笑不出来了,摇头都:“就是这付出的代价有些大,还连累了不少人受伤。” 宗海和尚闻言,一脸歉疚道:“都是小僧一时大意,不该被那天老爷鸠占鹊巢的。” 何肆不迭摇头道:“可别这么说,我最对不起的就要数宗海师傅了。” 宗海和尚一笑置之,“道谢道歉就都算不清了,好在现在一切都好。” 何肆叹了口气,“就是不知者天老爷下一步的动向……” 何肆面上愁云惨淡,他可不相信这天老爷吃了瘪会打碎牙往肚里咽,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位想要整点幺蛾子出来,可太防不胜防了。 今日一战,伤得都是自己这边,师伯、李哥、刘公公、戴老、宗海师傅,而那鸠占鹊巢的天老爷,其实就如何肆之前所说,“最好的结果,我丢的只是一条贱命,而你丢的……可是面子啊……” 还好还好,如今不算一语成谶。 天老爷丢了面子不假,自己半死不活至少也还活着啊。 宗海和尚摇摇头,轻声说道:“天老爷暂时不会再出现了?” 何肆闻言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宗海和尚解释道:“这也多亏了刈禾出手,我才能在关键时刻幡然悔悟。其实小何施主最后一刀出手时,我就已经醒了,那位天老爷想要用我的身份诓骗与你,自然不是毫无风险的,是他弄巧成拙了,若是真等到李且来出手,想来我现在的伤势只会比小何施主更加严重。我醒之后,侥幸把天老爷的一丝念头困在体内,以后我们就差不多可以相互掣肘了,他想做什么,我大概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而那位李且来,可是很乐意与天老爷掰腕子的,所以在他这道念头消磨之前,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了。” 何肆愣住,然后竖起拇指,咂舌道:“宗海师傅,你这也太牛逼了吧?” 宗海和尚赧颜道:“侥幸侥幸!” 何肆想了想,然后问道:“宗海师傅,我们之前真的在那虚假的净土和漫天龙象众斗法了一千二百年吗?” 宗海和尚不答,只是笑道:“小何施主既然知道都是假的,何必再问呢?” 何肆低落道:“因为那天老爷说,凡人的神魂承受不住如此经年累月的消磨,如果不是你的替我守着这份磨损的话,我其实已经神魂崩裂而死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他骗你的。” 何肆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宗海和尚重重点头,“肯定的,再说我也只是个凡人啊,哪有这本事?” 何肆呵呵一笑,满脸不信。 宗海和尚心虚挠头,只是傻笑。 何肆说道:“我晚些时候去毗云寺看望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摇摇头,“那也大可不必,我真的挺好的。” 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何肆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相信,若非自己身体实在撑不住了,现在就已经是动身前往毗云寺了。 宗海和尚岔开话题道:“眼下何叶施主刚刚入睡,不如我们再去她梦里见见?” 何肆虽然意动,却是担心宗海和尚身体,说道:“宗海师傅你别勉强。” 宗海和尚淡然一笑,“小问题,以后就不能如此随意地使用六神通了,趁今日再使一下吧。” 何肆闻言心中歉疚,有些低落。 宗海和尚见状笑着宽慰道:“真没小何施主想得这么糟糕,就是以后得盯着那位天老爷,所以无法分心而已。” 何肆点点头,也不矫情,“那就麻烦宗海师傅了。” 宗海和尚摆摆手,“小事一桩,就是我们现在隔得有些远,如果那位刈禾有心阻拦,我的心识可能无法进入梦境,还得小何施主先一步退出无色界,然后入梦,可以的话,小僧随后就到。” 何肆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宗海师傅,说真的,我很困,但我现在不敢睡,怕死了……” 宗海和尚笑道:“小何施主说笑了,你真想死,天老爷也未必肯收你。” 何肆也是掀唇一笑,“说得也对,我现在死了,一副破破烂烂的革囊,他不就竹篮打水一场了吗。” 宗海和尚说道:“等会儿见,小僧就先走了。” 何肆点点头,然后脱离无色界。 现实不过弹指一挥间,何肆却感觉身心俱疲,现在的他,是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伏矢魄受困体内,又聋又瞎的何肆摸索着,想要牵住一位僧众的手,方丈果圆师傅见状递出手掌。 何肆在他手心写道,“果圆师傅,多谢相助,我现在想睡会儿,打扰大家了,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至于蝙蝠寺的修缮费用,我会想办法筹措的。” 果圆师傅果真没有客套,就在何肆掌心写了一个“好”字,毕竟蝙蝠寺只是小小的子孙丛林,他们这些修持者也就比苦行僧好上不少,全靠檀越施主四事供养,倚仗他们重修蝙蝠寺,那可真是旷日久长了。 果圆师傅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过于市侩了,又补上一句,“不要勉强,好好休息。” 何肆点点头,然后感觉诸多僧众一一离去。 何肆躺在床上,本来想闭眼的,后来发现发现者自己眼眶空荡荡的,连眼皮都没了。 整挺好…… 狗日的刘景抟! 从今开始,吾日三骂汝母。 暂时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只有这个了,以泄心头之愤。 至于口业? 还是操你妈的! 何肆扯过枕头,倒头就睡。 第172章 月饼 何肆能是真累了,可以说是入睡,也可以说是昏迷。 倒是轻易就进入了二姐的梦中。 还是那熟悉的何家小屋,何肆即便是在梦中依旧觉得无比疲累,撑着身子坐到炕上。 何肆轻声呼唤道:“姐,你在吗?” 大门被推开,与何叶长相无二的刈禾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何肆愣了愣,他之前也试着推开外屋的所有房间,却是没有一扇成功的。 狭小逼仄的外屋就像是囹圄一样禁锢着他的自由。 刈禾笑道:“来的真好,墩叙巷的饽饽铺上月饼了,这不马上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吗,陪姐姐吃点。” 何肆看着大概是装着月饼的食盒,又看看刈禾,感觉有些古怪,笑道:“姐,在你梦里还能吃东西啊?” 刈禾反问道:“你难道没梦到过吃东西吗?” 何肆愣了愣,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却是玩笑道:“要论梦到吃东西,应该是我二姐次数最多吧?” 刈禾也是笑笑,问道:“想吃什么馅儿的?我这边有白果的、五仁的、自来红的、自来白的。” 何肆想了想,“就自来白的吧。” 所谓自来白,也就是京城传统月饼之一了,内馅是由猪油、果仁、桂花、山楂、枣泥制成,面皮白色。 何肆两口吃完一个白月饼之后,刈禾笑眯眯问道:“味道怎么样?” 何肆客套道:“挺好吃的。” 其实十分一般,老话说,京城无好茶食。 自来红、自来白月饼味道并不好,个头很小,一斤二十个,饼皮硬,看着饱满,其实咬开来馅心只有半边,一半都是空的。 而且主要是糖,融后再结,也是硬的,吃起来十分辛苦,自然无法跟松软可口的南方糕点一较短长。 刈禾一眼看穿何肆的言不由衷,耸耸肩道:“没办法呀,谁叫你二姐就只吃过这些糕点,其他好吃的味道她也想象不出来呢,说白了我也只是在她梦里,人是不可能凭空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 何肆觉得她话里有话,却是问道:“姐,可以放宗海师傅进来吗?” 刈禾摇摇头,“不可以哦,姐姐最讨厌的就是和尚了。” 何肆腹诽道,“你不是喜欢过一个和尚嘛……” 刈禾坐到何肆身边,放下食盒,自己也拿了个月饼。 何肆叹了口气,心里却是觉得这样也好。 他本能地觉得宗海师傅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明知肯定不会是坏事,何肆相信他,却不愿叫他一力承担,想着不如趁着机会,向刈禾问个清楚。 何肆说道:“宗海师傅和我说谢谢姐你出手相助。” 刈禾翻了个白眼,“那我弟弟不谢谢我吗?” 何肆摇摇头,拿捏分寸玩笑道:“咱这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刈禾果然十分受用地笑了笑,说道:“我这弟弟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呢。” 说着又拿出各式各样的月饼,递给何肆,“多吃些,就当提前过节了。” 何肆闻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氐惆,刈禾这一句提前过节了,是意有所指吗? 何肆再是吃了个五仁馅的月饼,开口问道:“姐,我觉得这次的事情解决起来太过轻松了,有些不切实际。” 刈禾问道:“你觉得哪里轻松了?你不是赔了大半条命吗?还有这么多人帮你,甚至最后李且来都出手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 何肆听着刈禾的揶揄,知道她还是有些怨怼自己的,只能装作听不懂,皱着眉,认真分析道:“就是觉得天老爷的手段,可不该如此好应对,都说人定胜天,可又有天命难违的说法,我在天老爷眼中,不过是区区一个土着,用一句京城老话,他想如何拾掇我,简直手拿把掐,哪能容许我这么蹦跶?就连宗海师傅的醒来,我也觉得十分蹊跷,姐,别看我现在这副凄惨情况,可能我就是个贱骨头吧,总觉得我还是不够惨,甚至还觉得自己是有些运道庇护的,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过简单就赢下这一场了,显得那位天老爷也不过如此,可他真要是泛泛之辈,何德何能能成为俯瞰众生的天老爷呢?” 刈禾伸手揉揉何肆的脑袋,欣慰道:“我这弟弟,真是长大了。” 何肆心虚问道:“姐,我想问宗海师傅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刈禾果然板起脸来,“张口闭口那和尚!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姐呢?” 何肆讪讪一笑,连忙说,“都关心,姐你怎么样?” 刈禾这才面色好看些,说道:“姐没事,你有些戒心是好事,不过你要是怀疑那和尚的苏醒带着蹊跷,那可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毕竟是姐姐的苦心孤诣的结果啊,还有那和尚也在尽力自救,昨夜你不相信我,选择相信那和尚,姐姐已经伤过一次心了,今日那和尚被刘景抟鸠占鹊巢,你又是选择去求那李且来也不求我,更是叫我心寒。你啊,宁可相信李且来能救你,也不相信姐姐,何苦作践自己,低三下四去求他?姐姐这边知会一声的事。姐姐自然也是不信李且来的,所以就算最后李且来不出手,我也会把那和尚叫醒的,姐姐说能救你,就是真能救你,你别想太多了……” 何肆心头微暖,认真道:“姐,辛苦你了。” 刈禾瞋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会儿又不是一家人了?” 何肆腼腆一笑,忽然觉得自己也真算不上命途多舛,还是身在福中的。 换作常人,哪有那么大的排面? 有个三品精熟境界的人屠作师爷,有个本本分分在辽东做生意的神秘舅舅,还有个仙人宿慧转世的二姐。 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之人更是各个不凡,宗海师傅、锁骨菩萨、李大哥、刘公公、戴平前辈、屈正师伯、刈禾、铁牛大哥,如此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其实能赢下天老爷一场,也不算太侥幸吧? 但何肆不知为何,就是心神不安。 刈禾说道:“小心谨慎是对的,毕竟这一场只是小打小闹,后续还有兰芝呢,谁知道她和刘景抟沆瀣一气,暗中做了什么勾当?你啊,千万别觉得已经尘埃落定,渡尽劫波了。” 何肆闻言苦笑一声,“这也太难了……” 刈禾笑道:“是有些艰难,但如今的你,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姐姐相信你。” 何肆点点头,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姐,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啊?” 刈禾反问道:“你这样问,是希望我醒来呢?还是希望不要醒来呢?” 何肆对此也是颇为纠结,低声问道:“是不是只要你不在我二姐身上醒来,就没法将心识回归化外?” 刈禾摇摇头,“倒也不是,直接切断心识叫自己醒来也行,但是这样做的话,现在刈禾可能又会变成之前的兰芝了。” 第173章 好吃 何肆了然,点了点头,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远虑暂且不提,那便先想想近忧吧? 何肆问道:“姐,兰芝什么时候来?” 刈禾摇摇头,坦然道:“姐姐也不知道啊,若是我还能和她一体同心,倒是没有这么多麻烦了,真说起来,还都是姐姐惹出来的麻烦,现在我这弟弟把我‘保护’得这般好,姐姐倒是置身事外了,一天天一年年待着这小屋子里,真是良心有愧,坐卧不安啊。” 何肆看着刈禾这张和二姐何叶一模一样的脸,苦笑道:“有时候我是真迷糊,二姐她的心智倒是健全,心眼是真没有,从不会这样拐弯抹角说话的……” 刈禾伸手去扯何肆耳朵,语气娇蛮道:“好你个小四,还埋怨起姐姐的不是来了?姐姐可从来都是这个调调的。” 何肆连说“不敢”。 刈禾松了手,没好气道:“有什么话就问,没事的话,吃完月饼就走吧。” 何肆心有所感,小心翼翼问道:“姐,这次之后,我还能再见你吗?” 刈禾笑道:“我这弟弟还真是很反复呢,你说的再见,是指梦里再见?还是瓮天再见?还是化外再见?” 何肆摇摇头,纠结道:“姐,我舍不得我二姐,我也同样舍不得你。” 刈禾心道,“你明明不是他,怎么偏偏和他一样纠结?都是这般既要又要,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刈禾却不答,只是问道:“月饼好吃吗?” 何肆好似知道了答案,忽然鼻头一酸,点头道:“好吃。” 刈禾又递过一个自来红月饼,与何肆并肩坐在炕上,也是拿起一个五仁馅的月饼吃了起来,眉眼弯弯,好似一对月牙横卧,一双小腿悬空踢着。 也是轻声说道:“我也觉得好吃……” 其实刈禾不爱吃糕点,但何肆并不知道。 曾经何叶在梦中问过刈禾,刈禾醒来之后自己会死吗? 刈禾说,“对你来说,醒了就是死了,以后的你可能再也不喜欢睡懒觉,再也不喜欢吃饽饽,再也不会憨憨傻傻,只想着做家中长姐了。”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却也不多是闲聊,何肆问了很多问题,刈禾一一作答。 最后没头没脑说了句,“姐姐的话,也不可全信。” 一食盒的月饼不知不觉也吃完了。 何肆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故意开玩笑道:“以前逢年过节的,卖糕点都是当天才敢上街采买的,即便多花些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若是稍早上几天,肯定留不到正日子,毕竟家里有个不留隔夜粮的……” 刈禾却是说道:“你该回去了。” 何肆点点头,有些沉默。 刈禾双手托住何肆脸颊,柔声道:“你别哭丧着脸嘛,笑一笑。” 说着,就用双手拇指去勾何肆的嘴角。 何肆遂她心意笑了笑。 刈禾看着何肆,认真说道:“不愧是我弟弟,长得就是好看。” 何肆轻声道:“不好看啦,一对招子都没了,黑洞洞,怪吓人的。” 刈禾摇摇头,“没事的,姐姐在那个梦树结上给你施个简单的障眼法,你只要戴在身上就好,至少看起来全须全尾地回去,这样爹娘也就不会太担心了。” 何肆点点头,伸手抱住刈禾。 刈禾同样环抱何肆,笑靥如花,“好弟弟,姐姐和你说的话,很多,只有一句你要记住,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要照顾好自己,姐姐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何肆点点头,知道刈禾口中的只有一句是哪一句话,“姐姐的话,也不可全信。” 何肆感受手中触感消失,从梦中醒来。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先是内视一番,发现自己的碎裂的骨骼已经基本拼凑成形,呈现出愈合之势,只是身上的疲累愈加,估摸着至少过去大半时辰。 何肆心中呼唤宗海师傅。 “在的。” 心湖泛起涟漪,是宗海师傅的声音。 何肆有些歉疚道:“抱歉宗海师傅,叫你久等了,我姐她不让你进去梦里,我没办法。” 宗海和尚对此并不介怀,说道:“没事的,你们聊得怎么样?” 何肆苦笑道:“我现在的压力更大了。” 宗海和尚的声音带着歉意,“小何施主,若是近期再有什么变故,小僧可能也帮不了你了。” 何肆知道宗海师傅为他承受了许多困难,摇摇头,“千万别这么说,宗海师傅已经帮我足够多了。” 宗海和尚不答,何肆岔开话题,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 何肆想了想,说道:“那我差不多要回家了。” 宗海和尚说道:“天老爷那边,我会盯着的。” 何肆点点头,“有劳宗海师傅了,我过了中秋,就去方凤山上看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真不用这么麻烦,别来看我了,我挺好的。” 何肆一针见血道:“宗海师傅一直回避,或许是伤势太重,不敢见我?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我猜,莫非是宗海师傅本身并不在毗云寺中?” 见何肆如此机敏,宗海和尚哑口无言,支支吾吾,“要不……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日,咱们毗云寺见?或者九月晦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蝙蝠寺再见也行?” 两座寺庙一北一西,何肆自然更偏向于药师佛道场的蝙蝠寺,宗海师傅不想说,自己也不好不再追问什么,便说道:“那就九月晦日再见吧,宗海师傅,入秋顿凉,幸自摄卫。” 宗海和尚舒了口气,回应道:“小何施主也请善自珍重。” 两人不复赘言,何肆起身,摸索着从包裹里换了身衣服,然后摸瞎走出寮房。 何肆用想了想,自己这副样子,叫何花何叶看到了,一定十分骇人,不过蝙蝠寺的诸位师傅们都已经见过了,只能事后解释说是之前惨状是梦境假象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拿到那个刈禾施展了障眼法的梦树结。 何肆轻轻敲门,用上气机,模拟唇舌震动,以聚音成线的手段传入寮房。 “姐,是我,已经没事了,可以开门了。” 何肆倒是颇为无奈,因为自己聋了,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也不知道里头作何反应。 不过自己耳聋是因为外力,鼓膜破损,应该可以痊愈的,按续脉经来说,肝脉络于耳。 足少阴之经脉,属胆络肝,其支者从耳后入耳中、出耳前,其经气循环于耳。 故而可以先行贯通这条经络,刺激肝胆脾胃机能,重塑双耳听力。 不过凭自己半吊子晃荡的续脉经,最快也要几月时间了。 仔细想想,又聋又瞎还是挺难接受了,须得等到听觉恢复,修养神魂,伏矢魄可以外放感知之时,才大体无碍了。 里头何花听着那有些沙哑觉得不是何肆的音色,面露怀疑。 之前也有蝙蝠寺的慈英师傅来敲过门,说其弟弟何肆的情况。 可是何花心里只记着何肆交代的,都是梦,谁叫都别开门。 正此时,躺在床上的何叶忽然惊醒,猛地坐起。 然后就听到屋外传来不似何肆的声音,却是还记得梦里刈禾和她说的话,下床,然后直接抽掉门闩,拉开房门。 连何花都没有拦住她。 何肆感觉身前的房门被人打开,带起些微风动。 第174章 障眼法 站立门前的何肆其实有些无措,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十分吓人,却是无法获知何花何叶看到自己后会是作何反应? 护坦何肆就感到有两个人扑进怀里,何肆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何肆感到两位姐姐哭了,赶忙以气机振声道:“我没事,你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假象,二姐,先把那个梦树结给我。” 何叶听到何肆的话,边哭边把手里的梦树结递给何肆。 何肆握住梦树结,瞬间,何花何叶眼前一晃,何肆不再是那副只有眼窝没有双眼的恐怖模样,而是眼神精亮,面色红润,不见一丝颓然。 两姐妹登时愣住。 何花一脸不可置信,就要伸手触摸何肆眼眶,何肆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障眼法笼罩,却是赶紧握住她的手。 障眼法,顾名思义,只能障眼,夜航船上宗海师傅曾说过,所谓的障眼法,其实好破迷障,曾有“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一言以蔽。 是经不起细细推敲查勘的。 何肆以气机振声道:“刚才都是在做梦,现在好了,别担心。” 忽然何肆感觉到自己手中攥着的何花手掌一颤,此刻的他伏矢魄完全沉寂,却是毫不犹豫转身,挥出手中龙雀大环,没想伤人,只是以气机拨草寻蛇。 他知道身后必定有人! 如今的何肆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真就渡尽劫波,反倒更像是惊弓之鸟,梦中和刈禾所言甚多,也交代许多,回家之后,要早做准备,防患未然。 却不曾想是刘传玉去而复返,就站在何肆身后,伸手轻易握住龙雀大环,气机逸散。 何肆感觉那股熟悉的气机,略松心弦。 刘传玉松开手,按住何肆肩头,气机引入,之前他走得最为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身上自然也没有一丝伤势。 何肆耳边传来隐约雷鸣,夹杂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我,别担心。” 刘传玉自然一眼看破障眼法,比起之前见面,何肆又瞎了一只眼睛,气机巡视之下,居然连心脏都没了。 如此伤势,叫他也不免触目惊心。 刘传玉的续脉经,也叫十二甲赓续法,自然是比何肆学得要正统许多。 肾主耳,耳为肾之窍,为肾之官。 刘传玉属于续脉经修成的青色气机游走何肆六阳经、足少阴经等诸多经络,经耳门、听宫、听会、翳风,疏通耳窍经脉,配中渚、外关、阳陵泉、三阴交、足三里,清泻肝胆、调理脾胃,帮助他重获听觉,否则拘泥语言障实在是太过不便了。 何肆感觉到体内四气骤生,不禁赞叹,这续脉经不愧是疗伤圣品功法。 他能感觉自己的双耳破漏之处正在缓缓愈合。 赞叹之余,赶紧偷师。 当初庾公公替自己疗伤,自己习得续脉经一鳞半爪,已是受益匪浅,现在这机会又到眼巴前,岂能错过? 刘传玉心如明镜,见何肆还有闲心偷师,倒是舒心,也不藏巧于拙,虽然不至于大大方方展示,但只要不明着示下就好,也不算坏了规矩。 仅是片刻之后,何肆便发现自己双耳已经隐约能听见一丝声响了。 刘传玉为了试探,聚音成线道:“接下去怎么疗伤,你应该已经学会了吧?剩下的就自己做吧,一旬时间,足够痊愈了,你同时修炼续脉经、透骨图、阴血录,三门功法虽然并不同源,却是天造地设,互为表里,须得好生研习,不可懈怠。” 何肆只听依稀听清了大概,却也足够欣喜若狂了,毕竟耳背和耳聋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刘传玉没有收手,而是开始替何肆复通肩颈之处的诸多脉络。 换作何肆自身运转续脉经,大概觉得纷乱复杂,无从下手,刘传玉却是信手拈来,有条不紊,毕竟这位当初也是二品在望,而且经历过一次破而后立的存在。 刘传玉歉声说道:“抱歉,之前弃你而去了,实在我是这条性命,还有另有用处,暂时不能舍弃。” 何肆摇摇头,“刘公公不必如此,小子已然感激不尽……我师伯,就是那个使刀的刀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之前屈正是被刘传玉带走的,通过心念相合的大辟,何肆也知道了他的伤势极重,对此十分记挂。 刘传玉说道:“不算太好……他的浑身经脉骨骼尽碎,奄奄一息,我现在把他安置在你家了,筋脉损伤我已经帮他接续了,静待时日即可恢复,至于骨伤,只是透骨图不能授人以鱼,我也爱莫能助,毕竟我身上所有之物都是天家所赐,不能轻易举以予人,好在你也会透骨图,甚至境界犹有过之,如此,境地倒也不算太糟。” 何肆闻言稍稍放心,又是问道:“那李大哥他怎么样了?” 刘传玉想了想,直说道:“不太妙,已近油尽灯枯……” 李嗣冲最早与“宗海和尚”有过一场不算短暂的正面交锋,之后又一直以箭矢远攻干扰,使得是先伤己后伤人的手段,本身承伤最多,后来强行跻身四品,又受了“宗海和尚”身体的倾力一拳,碎了心脉,最后还借了全部修为给何肆,自然就无法压制伤势,维持生机,如今倒是命悬一线。 刘传玉不懂霸道真解,也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勉强为其续命。 何肆闻言顿时揪心不已,以气机嘶哑发声道:“刘公公,我或许有法能救他,劳烦你带我过去。” 刘传玉却是传音道:“不急的,你现在也不是完好之身,同样命在旦夕。” 何肆毅然摇头,“我没事的,暂时死不了。” 刘传玉安抚道:“他同样暂时死不了,别急,我先帮你救活身子吧,你现在这悬丝傀儡、提线木偶的手段可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一久,积疾难愈,只怕武道再无重修的可能了。” 何肆这才咬牙点头。 刘传玉便扶着何肆走进寮房,二人上床,盘膝而坐,开始运功疗伤。 何花何叶站立一旁,没敢说话,怕打扰了他们。 何肆却是以气机震动出声,只是格外的喑哑难辩,“我真没事了,好着呢,晚些咱们就回家。” 第175章 心头血 到未时末,何肆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对头颅以下身子的掌控,本来已经不再渗血的身子,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血人。 稠腻腻的,遍身都是,倒是像是那裹着纯红糖衣的冰糖葫芦串儿。 这是何肆浑身大部分经络被刘传玉仔细贯通一遍的结果。 气为阳,血为阴。阳主动,阴主静。 人身之血,不可妄动也。 阳络伤则血从上出,或衄或呕;阴络伤则血从下出,或溺或便;阴阳俱伤,则血上下俱出也。 之前何肆的身子可以看做是死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太大异状,现在却是被刘传玉施展近乎“逆天”的手段救活了过来。 何肆不怀疑,以后有什么斩监候的犯人到日子了,咔嚓一刀人头落地,刘公公拎起来都能给他接回去,这手段,太过不讲道理了,难怪就连摩柯洞这样的武学道藏之地,也有这么多《续脉经》的伪作、残作。 只是身子好不容易活过来了,登时就要血流不止,饶是何肆尽力以阴血录压制都有些力不从心。 不过这是好事,何肆也就是怕两个姐姐看到了会担心,还有就是有些心疼自己刚换的衣服,早知道就先不换了。 刘传玉松开了手,满头细密汗珠,面色苍白,何肆却是看不到。 帮何肆梳理脉络的消耗可不比之前打天老爷的那一场要轻。 何肆试着撤去阴血录、透骨图通力合作下悬丝傀儡的手段,当时血流不止,却是尝试缓缓握拳,身子就和借来的一样,有些迟钝,但是已经可以操纵了。 何肆大喜过望,气机振声道谢:“多谢刘公公出手相救。” 刘传玉摇了摇头,“都是小事,以后就自己疗伤吧,就剩水磨功夫了,贵在坚持。” 刘传玉说得云淡风轻,其实真不是一件小事了,这下连出自前朝大太监鞠玉盛之手的《十二甲赓续法 》也被何肆学去了小半。 这等高深武学,可不是用敝帚自珍就能形容的。 何肆想了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便寸进尺得便寸进尺问道:“刘公公,能不能再帮小子一个忙?” 刘传玉一脸平淡,“你说?” 何肆说道:“我想请刘公公走一趟江南道越州府贺县的杨氏镖局,请一人过来,他真名叫赵福霞,旁人都唤他作老赵,当然他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赵权。” 刘传玉说道:“这人我知道的,赵权可不是泛泛之辈,但是我没法帮你,我是太监,本朝太宗皇帝有历法定下,宦官无故不得出京师,我没办法亲自前往。” 何肆想了想,说道:“那就烦请刘公公想个法子帮忙传个信吧,越快越好,杨氏镖局总镖头杨元魁,是我祖岳父,我有一颗血食留在那边,是我的心头血所化,若是没有用掉的话,就请老赵帮我带来京城。”(见第二卷 釜中鱼 第1章 我送你) 刘传玉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陛下禀告一声,然后我应该就可以亲自前往了,四天时间来回足够。” “那就多谢刘公公了。”何肆没有犹豫,他本来就打算回家后进宫见一见那位皇帝陛下的。 何肆想了想,又是补充道:“刘公公,若是因为索要这颗血食,杨氏镖局有人问起我的状况,还请帮我隐瞒一二,别叫他们徒然担忧,还有只叫老赵一人前来就好。” 刘传玉依旧点头,然后传音问道:“那颗血食想必能对你的缺心之事有所帮助吧?” 刘公公处事老道,这话没有叫何花何叶听去。 何肆没有隐瞒什么,回答道:“对我而言确实是有些裨益的,毕竟恰好是心头血,也算是当初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可以帮助阴血录追本溯源,能更好的模拟人心搬血,但是我并不打算自用,而是想把这颗血食留给李哥。” 刘传玉想了想,说道:“先人后己可不可取。” 何肆摇摇头,坚定道:“好事先人后己,做憨憨、有似弥勒。即便不说这么高妙,只要是人,知恩不报,就非人哉!” 刘传玉也就不再劝说,有些欣慰道:“你真的长大了……” 何肆无声一笑,是啊,他不再是个孩子了。 何肆传音入秘,不传六耳,问道:“刘公公,我现在身上有一道障眼法,敢问我这人看起来还算完好吗?” 刘传玉肯定道:“常人看不穿,挺好的,就算是我,不细看的时候,你也是有鼻子有眼,全须全尾的。” 何肆闻言,这才放心下来,操纵阴血录,不停地搬运渗出之血回到体内,胸口四个贯穿大洞,暂时无法愈合,能看到里头已经复位的流转颇梨色的骨骼。 之前被自己用龙雀大环斩断的右脚小指,其实也被小虺寻回了,但是何肆并未将其接续回去,直接炼化成血食了,算是另类的原汤化原食。 如今一左一右少了两根小脚趾,人身倒是对称了,稍稍习惯一下,也就不存在李且来说的一丝下盘缺陷了。 何肆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刘公公,惭愧,还得劳烦你带我们姐弟三人回家。” 刘传玉点点头,这点事情,真不麻烦。 何肆站起身来,何花虽然被障眼法迷惑,看到的何肆是完好之身,但那满身的血腥味,却是做不得假。 她眉头紧蹙着,眼里闪烁着深深的担忧。 何肆感觉她可能是在看自己,轻声笑道:“姐,我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家吧?” 何花不是武人,没法聚音成线直接将声线送入何肆耳中,故而何肆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聋了大半的耳朵听不见她说话。 可何花拉着何肆的手,却是无言无语,只有哽咽。 何肆摸摸她的脸颊,柔声安慰道:“我没事的,你可别哭啊。” 刘传玉也是笑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何肆这次大难不死,福气还在后头呢。” 何肆无声笑笑,讨口彩的话谁不爱听呢,可惜后头还有大戏要唱呢。 何肆以气机振声,对着何花说道:“姐,我现在就是不太方便说话,其他都好,回家之后,就对爹娘说我在跟着宗海师傅修闭口禅吧,这样好解释些。” 何花听到“宗海师傅”这四个字,身体就颤栗一下,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实在是这宗海师傅太过反复无常了,又要救小四又要杀小四的,叫她心惊胆战,谈虎色变。 何花只是点点头,伸手抚摸何肆面颊,然后双手拇指颤巍巍触上何肆的眸子,这回何肆没有闪避。 何花什么都没摸到,双手拇指好似水中捞月一般按进了他的眼波,空无一物,却又好似触炭般收回了手,面色惨白。 何肆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在障眼法的演化下,那双并不存在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好像在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何花捂住嘴巴,簌簌而下,泣不成声。 何肆只能将她拥入怀中,转头去哄她身边的二姐,笑道:“二姐,事先说好的,回去就给你买饽饽吃,马上就中秋了,这回咱们早几天买月饼,多买些,不怕你吃完。” 何叶虽然憨傻,却不是真傻,闻言没有一丝欢快,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 何肆无奈,只能祭出杀手锏,说道:“你们别这样,我真没事的,就是受了点小伤,我现在的气机很金贵的,每次说话都要浪费一小口,没了气机,我的伤好起来很慢的。” 何花这才止住哭声,刘传玉见状,也是说道:“其实没什么大事,都能好的。” 说着刘传玉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袍。 何花投去视线,然后那只袖袍忽然间气机鼓荡,眼见着一条血肉骨骼经脉交织的右臂缓缓长出。 何花讶然瞠目,刘传玉却是笑道:“你看,我断臂都能重生呢……他那点伤势,不够看的。” 说着刘传玉还用新长出来的右臂拍拍何肆的肩膀。 何肆知道这等造化自身再生骨骼、血肉、经脉的手段可不是四品大宗师能企及的,而且极其耗费气机以及自身底蕴,并且不可长久存留。 心中十分感动,刘公公为了替他宽慰两位姐姐的忧心,何至于此啊? 刘公公对何家有恩,母亲齐柔的眼睛还是刘公公医治的,对于刘公公的话,虽然有些骇人听闻,小四的眼睛又如何恢复?不说他断肢重生的手段,即便是自欺欺人,何花也是只能选择相信他。 小四一定会好起来了! 刘传玉说道:“伤势慢慢养就能好透,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现在先回京城去吧。” 第176章 师出同门 何花收拾心情,很快也收拾好行囊,几人走出寮房,向诸多僧众道别。 僧众被何肆的障眼法一叶障目,见何肆短短一个时辰时间就已经“痊愈”,虽然有些惊骇,但也没有多言。 何肆先去了后山石窟拜别药师佛,石窟也坍圮了不少碎石,好在听刘公公说,药师佛和左右胁侍的佛像并未被波及到。 然后何肆又是向众人告罪,诚恳道:“方丈,诸位师傅,今日蝙蝠寺的祸事,都是因我而起,小子实在无颜留在此地,想来我这祸端一走,寺里定然安然无恙,不会再遭横祸,诸位尽管放心,小子定然不会一走了之,却是需要些时间筹措银两,再来为这蝙蝠寺莹新金刹,重修栈道。” 之前与鸠占鹊巢的天老爷一战,宗师就有五人,声势浩大,地动山摇。 蝙蝠寺依山而建,倒了一座凉亭,歇山顶上碎了不少瓦片,后山石窟坍圮小半,受损最严重的,还要属那飞架栈道,十几根碗口粗的木柱支撑断了七八根,此刻整体歪斜,危如累卵,不敢人立。 方丈果园师傅没有客套,只是点头说“好”。 涉及金银,这些连日常修持都需要檀越供养的僧众可是一句硬气话都说不出来。 刘传玉闻言,从荷包中掏出一些纯金质地的“炎禧通宝”花钱,说道:“我这儿有些钱,定然是不够修缮贵宝刹的,只是聊表心意,后续我会叫工匠前来重修土木的,还请诸位师傅莫要担忧。” 僧众连连道谢,称赞刘传玉的善捐之举,还要他留下姓名,星庚年命,为其添灯种福。 刘传玉婉言谢绝。 何肆见刘传玉如此,当即开口道:“刘公公,这钱万不该由你来出,小子会想办法的。” 刘传玉也不客套,只是说道:“就算我借你的,到时候还我就行了。” 何肆这才没有坚持,毕竟筹措银子需要时间,而且即便是掏空何家上下,也只能拿出几百两银子,却是不够在这豸山顶上重建蝙蝠寺的。 刘传玉最后一手抱着何肆,一手抱着何花,肩上还起了个何叶,四人模样略微滑稽,向着京城飞掠而去。 刘传玉还对着何花何叶坦然说道:“我是个寺人,不避男女之嫌的,两位放心。” …… 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因为屈正的到来,何家小屋多了几分忙乱。 屈正七窍流血、胸膛塌陷,直挺挺躺在盘炕之上。 他伤了肺腑,碎了胸骨,此刻没有呼吸,胸膛也没有起伏,好像停尸一般。 任由何三水如何询问,都是一言不发,只是在何三水与齐柔商量着要去请郎中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句,“不用麻烦,我死不了。” 面对这位忽然被刘公公带来,既不是曹佘,也不是吴恏的便宜师兄,何三水虽然不喜他的性子,更怕救他惹火上身,但也惦念同门之谊,将这些念头一一摒弃,好生照料着他。 说是照料,其实惭愧,也就是给他个炕躺着,这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好像是在等死一般。 何三水本来想独自出门的,因为这位便宜师兄的到来,不放心齐柔,便拉着她一起去打酒了——鹤年堂的鹤年贡酒,李铁牛指名道姓晚上要喝的。 这家伙兜比脸还干净,吃穿用度倒是从不含糊,也没见过这样当客人的,太不见外。 如今才何三水刚回来不久,看着炕上还能偶尔眨眼的屈正,松了口气,炕上死人,晦气的。 忽然想起未时都要过了,自己那三个孩子,怎么还不回家? 何三水将一坛子鹤年贡放在八仙桌上,花了十两银子,酒水也才十斤,是真贵啊。 何三水打了一小碗酒过去,放在炕头,问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摊上啥事了?” 屈正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原来他还能“哼哼”啊,何三水还以为他没气了呢…… 何三水有意无意,将酒碗往前送了送,说道:“要不要喝点酒?” 屈正别过头去,没好气道:“酒活血的,我现在受着伤呢,你这是盼着我死啊?” 何三水学而用,儿子从亲家爷爷那边学来的话,自己又从儿子嘴里听来,笑道:“医酒不分家嘛,这是鹤年贡酒,保健养生的,你喝点吧,我看你水也不喝一口,嘴唇都起皮了,老话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来一口。” 屈正坐不起来,又是不想在这个自己瞧不上眼的师弟面前示弱,直接用上气机,碗中酒水被牵引,化作一根水柱,流入口中,缓缓吞服。 何三水倒是没有被他这一手惊艳到,就是看着这个师兄胸膛粉碎的样子,也不敢随意挪动他。 之前刘公公倒是为他疗伤过,后来刘公公忽然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救了放弃了,他应该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何三水问道:“师兄,你是一个人?上次来可是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妇人的啊,他们人呢?需要我去联系一下他们吗?” 屈正喝了一碗鹤年贡,面色肉眼可见得红润了些,翻白眼道:“人在百里外的嘉铜县,你去联系吧。” 何三水闻言愣了愣,讪笑道:“那你还是好好养伤吧,就在我这住下,等伤好了再回去。” 屈正别过头去,养伤? 这伤,难好啊…… 屈正不说话,齐柔走出厨房,闻到酒味,有所猜测,便问道:“他爹,你给师兄喝酒了?” 何三水“嗯”了一声。 齐柔眉头微蹙,“师兄身上还带着伤呢,你们怎么还喝起酒来了?不如我去熬点粥给师兄吃吧。” 何三水心想,喝点酒就算了,还要吃粥?等会儿吃了再屙,还得有人端屎端尿的伺候他,是你来还是我来? 何三水这辈子,除了儿子何肆,可没替别人把屎把尿过,就连老头子死前那卧榻的几年,都能自理,不需要人伺候。 可最后,何三水还是点了点头,甚至对妻子叮嘱道:“粥熬稠些,再加点肉松……” 屈正闻言,眉头拧巴,有些赧颜,却是冷声说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不喝,我等会儿就走!” 齐柔直接回了厨房,听丈夫的话,开始忙活起来,即便不熬粥,也该做菜了,不知道三个孩子什么时辰回来? 何三水只当屈正是倔强,好言相劝道:“师兄,你这身子,还逞什么能?不说能不能走百来里路回嘉铜县,我看你现在连坐起来都难,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不上,但我们好歹师出同门,你就在我这边安心住下吧,等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给你租头顺毛驴,你再骑着回去。” 屈正闻言嗤笑一声,“师出同门?谁要和你师出同门了?老头子眼瞎了看上你当徒弟,我可没有眼瞎,我不认你这个师弟。” 何三水叹了口气,“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何三水起身,坐到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就要自斟自酌,鹤年贡这等金贵的酒,可不能像烧锅一样牛饮。 开了封的鹤年贡,质纯气香,醇厚浓郁,何三水慢饮两碗之后,屈正口中回味还是醇甜悠长,终于是没忍住,说道:“喂,给我再来一碗。” 何三水也不笑他这点儿骨气都没有,点了点头,又是给他斟满一碗。 忽然敞开的大门被人敲响,一只鲜嫩白皙的小手轻轻叩门。 “请问,这里是何肆家吗?” 声音很好听,何三水却面带疑惑,只见一个身着嫩绿色衣衫的少女站至门前,她长相并不如何出众,顶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勉强能算作是娇俏,皮肤倒是白皙,双眸清澈,眉如远山,一看就不是北方出身的女子。 宛转蛾眉真称不上,撑死气质带着几分南边独有的婉约恬静,腰间却是配了一把没鞘没柄的短剑,稍显违和。 第177章 要帮忙吗? 何三水点点头,“这里是何肆家,你是……?” 少女微微欠身,礼数周到,自我介绍道:“伯伯您好,我叫杨宝丹,来自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不知道何肆有没有提起过我,我是何肆的…何肆的……” 少女忽然愣住,眉头微皱,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何三水闻言手中的酒碗掉落桌面,面色肉眼可见地拘束起来,站起身来,招呼道:“原来是宝丹啊,提过的,老听小四说起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京城了?” 杨宝丹面色微红,小声道:“我想他了,就来陪他过中秋了。” 何三水笨嘴拙舌招呼道:“宝丹你快进来坐,咱家里小,你别见笑啊。” 忽然躺在炕上的屈正冷哼一声,没好气道:“那圆脸丫头,我这么大个人躺在这里,你是看不见呐?” 杨宝丹闻声大吃一惊,走了过去,“欸!师伯,你怎么也在啊?” 旋即杨宝丹面上带着几分担忧,这位师伯,不会是还来找何肆的不自在的吧? 不过他怎么躺着也不动弹?还满脸是血。 杨宝丹面带几分关切,问道:“师伯你这是受伤了?” 屈正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却是嘴硬道:“小伤,躺会儿就好了。” 杨宝丹信以为真,“哦”了一声。 屈正对她倒是话多,打趣道:“见过女孩子家外向的,没见过你这么外向的,你这倒贴得就有些过分了啊?为了追何肆,都从江南跑到京城了。” 杨宝丹面色微微一红,也是毫不示弱道:“师伯,上次见面是在广陵,你这不也来京城了吗?也是追着水生来的吗?” 何三水愣在一旁,问道:“你们认识啊?” 杨宝丹点点头,说道:“师伯在广陵的时候帮过我和水生大忙,有救命之恩的。” 何三水闻言有些疑惑,“水生?” 杨宝丹解释道:“嗯……就是个化名,何肆他一开始说自己叫朱水生,我叫习惯了,就很难改口了。” 何三水一脸尴尬,“这臭小子,宝丹,他平时可老实了,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人,你别介意啊。” 杨宝丹摇摇头,笑道:“怎么会介意呢?” 何三水请杨宝丹入了座,又问道:“宝丹,你是一个人来的京城吗?” 这山高路远的,千里迢迢,一个姑娘家,怕是跋山涉水,费了好多时日呢。 倒是一片赤诚,拳拳心意,小四真是找了个好姑娘啊。 杨宝丹摇摇头,“不是的,还有一个仆人,他把我送到京城就自己找住处去了。” 何三水点点头,忽然犯了难,毕竟家里就这么点绿豆大小的地方,现在炕上还躺了个“半身不遂”的师兄,今天三个孩子就要回来了,可怎么安排住处啊? 自己家的小屋子实在是太小了,拿不出手,杨宝丹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估摸着是住不惯的。 唉……就应该早点置屋的,现在杨宝丹都来了,一看夫家这副穷酸样,孩子那边是一点儿面子都没挣上。 虽然胭脂巷居仁小院的空房倒是足够,但却是万万不能去的,杨宝丹的身份一抖搂出来,马念真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了…… 杨宝丹踅摸一遍屋子,问道:“伯伯,水生呢?” 屈正先一步回答道:“在西郊蝙蝠寺呢。” 何三水笑着说道:“今天就会回来的。” 杨宝丹点点头。 屈正不想多嘴,从大辟那边的感知,还有那个皇宫阉人的再度折回来说,那小子,现在性命无虞,就是惨了点,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他的惨状,惨就惨吧,总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自己该帮的都帮了,就差赔条命了。 就是等会儿他回家时,那惨状被人见到,这家就有得闹腾了。 可惜了啊,这小子是惨了,但也惨的恰逢其会,到时候只顾着哭他惨,估摸这就看不到何花与杨宝丹两女碰面时候的诡谲画面了,啧啧啧,人生一大憾事啊。 何三水又是去厨房叫齐柔,“他娘,宝丹来了,和你说过的,就是小四的…的……” 何三水也是一时语塞,这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三书六礼都没有过,却先有了夫妻之实,真是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齐柔应声道:“我知道的……” 其实瞽目善听的齐柔早就听到了动静,这会儿先是濯手,再是用手梳理发髻,捋顺碎发,服帖衣物。 她虽然觉得儿子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别人家的姑娘对不起何花,但现在也生米煮成熟饭了。 如今这有实无名的儿媳妇上门,心中端的是又拘谨又郑重,与杨宝丹相比,她倒是更像个要见公婆的丑媳妇。 杨宝丹看着黑纱蒙眼的妇人从厨房走了出来,当即站起,乖巧道:“婶婶,您好,我是杨宝丹。” 齐柔应了一声,又钻回厨房,“欸!你坐,你坐,别起身,我给你泡茶去。” 何三水赔笑在一旁坐下,“宝丹啊,你这次来,路途遥远,也挺辛苦的吧?” 杨宝丹摇摇头,笑道:“马上就要见到水生了,想想就开心。” 何三水偷偷打量杨宝丹几眼,的确带着几分贵气,不过长相却是有些平平无奇了,和大女儿何花相比确实是逊色许多。 不过看待儿媳,可不就是儿子喜欢就好,哪轮得到父母挑三拣四的? 何家这小门小户的,也确实是高攀了杨家。 这女娃子,从进门到现在,自己是看在眼里的,的确是没有流露出一丝嫌恶家境的眼神,性子也好,看着就恬静,但又不是太过沉静,是那种可以好好说上话的。 杨宝丹轻声说道:“伯伯,我和水生其实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本来是该改口叫爹的,水生也是已经管我父亲叫爹了,只是出门时候,家里叮嘱我女孩子家要矜持些,守规矩,我这边就看您喜欢,我也可以马上改口的。” 此言一出,何三水倒是犯了难了,心里颇为纠结,倒是想杨宝丹改口,可这等会儿说不得大女儿何花就来了,这不是戳她心窝子嘛…… 何三水扯出笑脸,又是抛还问题,“宝丹你看着叫就行了,我是个粗人,也不讲究这些的。” 杨宝丹点了点头,乖巧道:“那就听水生的吧,我等他回来。” 何三水不知道聊些什么,生硬寒暄道:“宝丹,你吃过午饭了吗?” 杨宝丹回答道:“已经吃过了。” 此时,已经在皇宫换了一身华服有些沐猴而冠的李铁牛依旧双手拢袖,路过何家大门,自来熟般就走了进来。 “哟,三水老哥哥,家里这是有客人啊。” 李铁牛深吸一口气,闻到四散的酒香,笑道:“老哥你这就不厚道了,这鹤年贡买来是要晚上宴客的,你怎么还自己先偷喝起来了呢?” 杨宝丹看着李铁牛,柔声问道:“伯伯,这是客人吗?” 何三水介绍道:“这是隔壁邻居,李铁牛,今晚在咱家吃饭。” 杨宝丹起身,对着李铁牛点头,“你好,铁牛大哥,我是杨宝丹。” 李铁牛看着何三水,等他介绍杨宝丹的身份,“三水老哥哥,这标志的小姑娘,皮肤娇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一看就不是北方人,她叫你伯伯,是你家亲戚呀?” 何三水含糊道:“是小四的朋友。” 杨宝丹心中却响起李铁牛玩世不恭的笑声,“需要我帮忙吗?” 杨宝丹面色不变,只是同样心声回了一句,“滚蛋!” “好嘞!” 李铁牛忽然打了个哈欠,好似困倦道:“原来是小四的朋友啊,老哥,有些累了,我先回屋躺会儿,你可不能再偷摸喝酒了啊,留到晚上喝,我和齐爷可都海量,别到时候不够喝了,用别的什么酒补上,喝酒忌杂啊。” “知道了。”何三水点点头。 第178章 拱火看戏 李铁牛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宝丹一眼,却是被杨宝丹给直接无视了。 齐柔端出几盏茶水,自然也没有忘了床上那个躺着的“师兄”。 杨宝丹轻声道谢,姿态温婉得倒是像个大家闺秀。 一旁躺着的屈正心中腹诽道,“呵呵,这丫头本来挺活泼开朗的啊,也敢说话,现在倒是一副忸怩作态小媳妇儿模样了……” 三人围坐八仙桌前,不知道聊些什么,都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久,屋外忽然响起何花的声音,“爹娘,我们回来了……” 何三水与齐柔这对夫妇闻言面色皆是一变,从原本的拘谨变得更加无措起来了。 屈正虽然伤重,但还未到不治的地步,早就感知到了屋外只有何花何叶两姐妹,何肆并未前来。 看样子那小子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事,至少是死不了,否则就算是报喜不报忧,这会儿哪儿还有闲心买糕点吃? 欸?对了! 那小子现在不在!岂不是说有热闹看了? 屈正登时容光焕发,连眼神都精亮了些。 这没有夫妻之实的大妇遇上已经身心皆许的二妇的戏码,啧啧啧! 自己也算苦中作乐了,看戏!看戏! 心想着等会儿自己还要帮着添油加醋再拱把火,总归叫这一身伤不能白受。 可怜屈正,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是面对了怎样的敌人,稀里糊涂的掺和进来,稀里糊涂的重伤。 他只是想看场戏,不叫何肆那小子开开心心的,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 杨宝丹转过身子去,看到何花何叶两姐妹。 三人都是一愣。 何叶大概是最愣的。 家里怎么又冒出个圆脸姑娘来? 眉宇之间,和自己还有些相似呢。 这并不是何叶的错觉,其实何肆最初在江南杨氏镖局的时候,对杨宝丹的亲近之感,主要还是源自于她和自己二姐的几分相似。 何肆也是说过好几次这两人的相似之处,譬如都是圆脸,都是好吃,都大大咧咧、天真烂漫。 不过杨宝丹还是要比何叶机敏得多的。 何三水尴尬问道:“花儿,叶子,你们回来了啊?小四呢?怎么没有一起?” “就是一起回来的,只是路上遇到了刘公公,两人聊了起来,后来还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何花含糊其辞,言语之间却是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家里这个从未见过的客人。 何三水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硬着头皮介绍道:“花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屈正忽然快一步开口道:“这位是杨宝丹,你小男人背着你在江南找的婆娘。” 何三水闻言面色一黑……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兄啊,真是白担心他的伤势了,之前对他嘘寒问暖一声不吭,现在拱火起来嘴皮子倒是利索,看样子真是伤得不重,还有这等闲心,看热闹不嫌事大! 何花闻言愣住,原来这就是杨宝丹啊? 怎么还来京城了呢? 何肆对她说过,其实杨宝丹长得不如她好看,何花信了,却觉得为他是在说漂亮话。 如今一见,心里确实涌出一丝半缕的失落之感,她试想过杨宝丹姿色普通,却是没想过是这般的平平无奇。 何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你好,我是何花,何肆的姐姐。” 屈正又是开口道:“什么姐姐啊,宝丹丫头,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小子的待年媳,有她在,你做不了大妇的,最多就是个如夫人。” 如夫人,就是小妾,待遇似平妻,身份却大不如,屈正真是拱得一手好火。 何三水面色黧黑,紧了紧拳头,之前打不过这个师兄,现在他这半瘫在床的模样,自己肯定是打得过了,就是不好意思下手了。 奶奶的!真想把他的嘴给缝起来了啊! 杨宝丹闻言也是愣住,然后笑容牵强。 何叶则是护在自己姐姐身前,作同仇敌忾之态。 屈正满眼含笑,等着看戏,好像连身上的伤势都不怎么疼了呢。 何花可不像何叶,心里留不住事儿,何肆现在身受重伤,她的面色如常都是装出来的,只为了不叫父母担忧,哪里还赶得上在这时候吃味杨宝丹? 何花牵强的笑容变作几分真心实意,递出手中小食盒,说道:“来的路上在封丘巷德誉斋饽饽铺买了月饼,你要不要吃点儿?” 杨宝丹愣了愣,然后也是露出微笑,“好呀!” 何三水站在一边,看到自家大女儿这般懂事,心里其实是有些内疚的,而杨宝丹这样的大家千金,也是没有一丝妒色,更是叫他受宠若惊,心想那不着家的臭小子是真捡到宝了啊…… 屈正看她们掐不起来,眉头一拧,撺掇道:“宝丹丫头,人家这是摆出大妇善解人意的姿态呢,你别上当,你今天闹了,不落好,不闹,就吃闷亏,你被吃得死死的啊,我看你以后就只能做小了啊。” 杨宝丹撇着嘴,不悦道:“师伯,你闭嘴吧,好烦人的。” 屈正眼睛一瞪,不悦道:“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这家里就我向着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杨宝丹无奈道:“我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你在挑是非,而且你也不是这家人啊。” 然后杨宝丹对着何花柔柔一笑,“何花姐姐,咱们吃月饼吧。” 屈正闷哼一声,只觉得没劲儿,闭上眼睛,睡觉! …… 另一边,京城外城,刘传玉带着何肆走在中轴大街上。 何肆步子不缓,跟着刘传玉,刘传玉现在恢复了独臂,虽然不说话,却是搀扶着何肆,默默为其疗伤。 何肆没有婉拒这份好意,甚至连声谢都没有,因为多虚不如少实,嘴上说的和心里放的,总要有个平衡。 嘴上说多了,心中记挂倒是显得少了,本末倒置,头重脚轻。 但若是有机会的话,自己即便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偿还刘公公的恩情。 刘传玉专心替何肆接续、复通周身经络,同时调动四气,缓缓揉成气机。 何肆被天老爷五次三番“掏心掏肺”,现在身上四个贯穿大洞,三处都是伤了脏腑经络,如今倒是还在不息之中,没有通过肺腑吐纳,还因为本就有伤在身,伤及根本,蕴养四气揉成气机难于常人许多,如今缺心少肺,更是四气不生。 元、营、卫三气倒还好,最麻烦的还是宗气,毕竟是积聚于胸中,贯注于心肺,与人身视、听、言、动息息相关。 如今何肆又聋又瞎,口不能言,这宗气也是呈现气若游丝之态。 即便何肆一直专注蕴养气机,还是事百功半,见效甚微。 也就依靠刘传玉相助,替他凝练气机。 何肆不是没有耐心,可惜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他疗伤,时不我待,须得早做应对。 何肆甚至想着,如此集腋成裘,还不如去斩铁楼悬榜处再挂自己的悬榜,然后等人来杀,通过霸道真解,吃个肚饱眼饱,解了当务之急。 不过也就是想想,何肆至今也没有滥杀过。 除了在苕溪府遇到不合时宜胡服骑射的越王世子护卫队伍,面对手持断水剑的谢宝树的威胁,吃了三个无辜军兵,除此之外,应该是没有再殃及无辜的。 若是佛说众生平等,那就还有在折江之中面对白龙,为了气机,吃了大半截江中鱼虾,之后又是在豸山对上鸠占鹊巢的天老爷,在伢子湖中吃了不少湖中游鱼,重修了霸道真解。 多数时候,何肆都是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他细数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实在有些疲于奔命了。 眼下虽然苟活性命,却也是安不忘危,远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因为刈禾口中那更大的危难,还在后头候着。 第179章 荒唐 何肆以气机振声,喑哑问道:“刘公公,不知我舅舅留在我身边那位戴平前辈现在何处?” 刘传玉回答道:“他没回京城,我之前感到觉他的气息一路向北,应该是直接回关内道了。” 何肆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戴老虽然在天老爷的心识中被摘了头颅,身死道消了一次,但现实中还好是被自己救下了,他应该是没有身受重伤。 或许连戴平都会不齿他今日的临阵脱逃,但何肆知道,他是真真实实为自己死过一次了,这等重义轻生之举,历历在目,何肆可不会觉得理所应当,只得铭记五内,感恩戴德。 他要是回到关内道,见到自己的舅舅,应该会将情况如实相告,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转危为安的事情,属于无可奈何却又徒劳无功的搬救兵去了。 若是眼下为难不除,自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现在何肆逃过一劫,后续可就真得仰仗戴老搬来的救兵了。 自己那位神秘的舅舅既然能请动戴平这位大宗师看顾何家,自然是十分珍视自己的,而且由此看出,舅舅的身家底蕴绝不一般,如此一来,说不得他很快就要回京了。 何肆虽然不想牵连旁人,但奈何眼下局面,真的是独木难支。 而且舅舅,不算外人,俗语“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是真亲! 如今师伯屈正重伤半废,李嗣冲也命在旦夕,刘公公为了自己消耗甚大,而宗海师傅作为承载天老爷念头的革囊,就是被他们几人合力打坏的,都是无法短期之内无法恢复全部实力,老话都说,“趁其病,要其命”,天老爷或者兰芝,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现在的何肆,身边就再没有一个可以施以援手的人了。 那能叫陈含玉忌惮的舅舅算是一大倚仗,还有老赵,他要是透骨图大成,还钻研精通了修龄要指中的“托踏应轻骨”,痊愈了脊伤,应该也能算一个。 他的锣鼓经,或者说无敌神拳,可真是千捶打锣,一锤定音,何肆虽然没有研习过沧尘子的手臂录,却是见过走沧尘子路数的宋苦露,老赵伪五品对大宗师,也是一时难分轩轾,那手臂录,可不见得就比得过老赵的锣鼓经。 还有那说两日内就到的锁骨菩萨,也是一颗分量不轻的定心丸。 至于其他人,何肆不是想不到,而是求不到。 早些时候洞若观火公孙先生,何肆还没这么大脸去求她。 人家既然闻身而来,当时自然是心存相助之意的,可后面见事不可为,选择束手旁观,也是无可厚非。 难道说就因为她是自己舅子的师父,就要她豁出性命相助吗? 天底下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 何肆苦恼自己还能求助于谁,其实他认识的高人真不少了。 这次天老爷亲自下场,有些虎头蛇尾的潦草收场,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结果也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好在有刈禾的十八个梦树结的先手,还有李铁牛相助,何肆近乎一力承担了惨痛代价,万幸是没叫那些雪中送炭之人冻毙风雪之中。 对此何肆没有半点儿沾沾自喜,那叫刈禾忌惮的兰芝还未出现,一场大戏不知何时开场,将军不打没把握的仗,现在开始筹划,助力自然是点兵点将,多多益善。 说起来,那迎回宗女灵儿姑娘的索命门,是兴庶人留下的两大暗中势力之一,其中定有大宗师坐镇,尊胜楼中的师雁芙也是大宗师,还有那宁升府朱家老祖朱全生,他的武道连师伯都不是对手,还有越王府上的如意焰花上师,他强行将自己锁骨菩萨赐予自己的机缘索捐乞捐了去,倒是说过要结善缘的。 后头这两人可都是四品之中的佼佼者,都是不逊色刘公公的存在。 只可惜这些关系有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有些更是敌对,何肆请不动他们。 何肆早有打算,或许进宫找陈含玉才是唯一的法子。 自己要用现有的梳理清楚的线索,和他做一桩交易。 何肆一路沉默不语,刘传玉倒是替他蕴养出了不少气机。 近乎是倾囊相助了,主要是帮助何肆凝练殷红色的阴血录气机,用作人身搬血之用,有这近乎半日之功,足够无心的何肆维持三五个月了。 何肆斟酌许久,还是聚音成线问道:“刘公公,敢问一事,当今炎禧皇帝陛下,是否也是宿慧之人?” 刘传玉缄口不言,只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何肆心中有所猜测,也是有所肯定,却是得不到确定答案,心中不安。 既然陈含玉都知道了这落魄法只修今身的弊端,还是如此孜孜以求,若非是修落魄法可以切断宿慧的原因,何肆不相信还有什么值得叫这位九五之尊心动的。 毕竟他要修行的话,什么样的武学秘籍寻不来? 陈含玉身边的贴身侍从庾元童庾公公就是三品。 而这落魄法铸成的谪仙体魄,撑死也就只相当于一个四品巅峰的大宗师罢了,之后有没有精进的手段,何肆不知道,就算有,也是化外仙人考虑的了,不是走断头路的武人能涉及的。 依照刈禾梦中所言,这瓮天之中,还从没有人活着修炼成落魄法,铸就谪仙人体魄。 无一例外,都是成为了化外仙人所求的炙手可热之物。 自己或许应该去问问李嗣冲,毕竟自己也曾经被他怀疑是宿慧之人,仪銮司好像对此颇为在意,仪銮司在意,可不就是天家在意? 如果陈含玉真是个宿慧未觉之人,那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他定然不甘心沦落至池笼鱼鸟、受制于人的地步。 如此,倒是有些像那兰芝要修炼落魄法摆脱刈禾的情况。 那他们就是盟友了,自己当然可以把落魄法交给他,说结盟的话可能不够身份,但要拉他下水,绝非难事。 至少利益一致,那就算是同道中人,用那位天老爷的称呼,那就是道友。 求人大抵是这世上最困难却也是最容易的事了,七分纯看被求之人想不想答应,剩下的三分,才是要看求人之人的态度。 曾经的何肆,却是卡在这三分上,连求人的态度都摆不出来,仔细想想,陈含玉真没亏待他什么,倒是自己那不值一提的自尊一直作祟。 陈含玉能成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自然有他的道理,可不只是会投胎那么简单。 自己对他,的确是欠缺了些礼数,还有一份敬意。从他还是太子,两人未曾相见之时起,自己就把他当成一个假想之中的敌人,一个不择手段,巧取豪夺的上位,一个高高在上,不知爱民恤物的储君。 曾经年少无知的何肆,可能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惹得这位一世之尊眼恶了,但现在的何肆不会了,一定能和他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 互利互惠的生意经,总要有个低三下四的人,不寒碜,更不丢人。 若是这点姿态都拿不出来,不如趁早找个没人的地方,最好是高山高楼,离天近处,向着那位天老爷跪地磕头,认错讨饶,拿出“不胜祷企,伏乞俯允”的姿态,兴许也能好好活过这一世。 何肆呵呵一笑,自己最近的念头是越来越多了,还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啊。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现在的他满头都是烦恼丝,不得不多想。 若是没有夜航船上的十一年,自己现在早就疯了吧…… 蝼蚁尚且贪生,自己白头求活,也不荒唐。 要说荒唐,世间还有那因中举而疯魔之人呢。 第180章 欲予先取 何肆理顺思路,先去见见李嗣冲,然后立刻进宫,“刘公公,我想先去看看李大哥。” 刘传玉说道:“他在内城鱼龙坊中。” 何肆又说道:“刘公公,我还想进宫一趟。” 刘传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何肆坦诚相待,却是歉声道:“刘公公,小子若是说不日可能还要求您仗义出手,是不是显得我很不识好歹?” 刘传玉摇摇头,柔声笑道:“没事儿,虽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但欲予先取,这也算一种为人处世之道,我就权当你是想要还个天大的人情给我,叫我好心安理得的接受,所以才会如此麻烦我,你有心了。” 何肆没想到刘传玉会说出这样的话,闻言忽然鼻头一酸,近乎哽咽说道:“刘公公,你再这样说的话,小子可就只能给你跪下磕头了。” 刘传玉摆摆手,语气温和道:“没事儿,只是有言在先,我愿意帮你,但是不能性命相托,以今日之事为鉴,你自己也要做好打算。我这条性命暂时不能舍弃,还要留着为彦天城的太上皇的尽忠殉节的。其实说来惭愧,我曾答应过你的师爷,他死后,多照看你些,这些年来,我倒是暗中看过你几次,但终究是我失言了,今年二月,我在北山陪着太上皇操练三军,你入狱之时,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之后你行走江湖,还是没能看顾好你。若是我不考虑太多,早些年就现身,你可能会成长的比现在更加好些,当然,我不是说现在的你不好,你现在也不是个坏孩子,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其实还挺欣慰的,想来你师爷若是在天有灵,看到现在的你,也会老怀甚慰的。” 何肆压下鼻头酸涩,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我有听刘公公的,最近有多读书,读了很多书……” 刘传玉点点头,认真道:“我感觉出来了,你和上次见面相比,完全判若两人了,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也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倒是不苦,就是挺难捱的。” 刘传玉拍拍何肆的肩膀,柔声道:“失意事来,治之以忍,方不为失意所苦,当时觉得难熬,其实都会过去的,过后回想,不过尔尔。” 何肆心头涌起暖意,这一句话,险些叫他泪崩出来,只是他已经没有了双眼,眼泪倒是往眼窝里积蓄。 何肆执学生礼,赌咒道:“刘公公,小子不敢说什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那是丧良心话,要挨千刀的,今日大言不惭,狂妄允诺道,若是假以时日,小子还能活着看您北上,定要算我一个同行,也算多一分助益。” 刘传玉郑重点头,并不觉得何肆是在口出狂言,认真说道:“好……依你之言,若是还有北上迎回太上皇之日,希望那时是我求你仗义出手。” 何肆听出刘传玉话语中的善意,笃定道:“我一定会变强的!” 刘传玉笑道:“这点儿我倒是从没怀疑过,你现在已经很强了,你才十四啊,进展太快也不是好事,有时候,不如徐徐图之,还有你身上的霸道真解,唉……你自己有自己的考量,我就不多说了,和那斫伐剩技一样,还是少用为妙。” 何肆点点头,恭敬道:“谨遵教诲!” 刘传玉说道:“走吧,快到内城了。” 两人很快来到内城鱼龙坊,京城之中有内城二十八坊,外城八坊,共计三十六坊,有名巷子三千六,无名巷子如牛毛。 鱼龙坊已经紧靠皇城了,距离仪銮司也近,一条名为洞书巷的大巷子中,两人终于走到了李嗣冲的一处宅院前。 何肆眼瞎,看不到宅子如何气派,这边没什么人声,倒是幽静。比起外城,或许这里的房子才算是真寸土寸金吧。 大门虚掩着,刘传玉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入,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荒僻,杂草丛生,李嗣冲一人居住,也不是常住,倒是疏于锄荒。 何肆现在连伏矢魄都归于沉寂,是真瞎子,刘传玉拉着他走过中堂,去了东厢。 何肆总算还有嗅觉没有消失,忽然闻到一股馥郁香味,有些熟悉,修龄要指中起火得长安之法自然运转。 何肆眉头舒展,试探叫道:“红姐?” 小腹微微隆起的迎来之人应了声,音色带着几分柔和,“欸,小四,你来了啊?” 红夫人虽然是温声细语的,奈何何肆实在是太过耳背了,完全听不到一点儿,故而没有反应。 刘传玉见状解释道:“他现在耳朵不太听得见,需要用上传音入密的手段将声线送入他耳中……还有,其实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红婵点点头,她只有五品小宗师境界,还是不善斗力那种,自然看不穿何肆身上的障眼法,听说何肆现在又聋又瞎,本来还有几分怨怼自己男人为了救他受了好严重的伤,现在也消气了小半。 不过就算是心中作数,红婵也是个待人言笑晏晏的,不会有一丝真实的喜怒行色。 何肆以气机振声,开口问道:“红姐,李哥他没事吧?” 这次红婵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没事,死不了,你进屋看看吧。” 何肆颔首,刘传玉便领着他进了屋。 李嗣冲此刻形容枯槁,却是没有躺下,只是坐在桌前。 看到何肆到了,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之前见何肆,还是瞎了一只眼,没了口条,身上几个洞的,怎么现在就是全须全尾的了? 李嗣冲皱眉细看,忽然勘破那刈禾留下的障眼法,现在的李嗣冲虽然一身气机尽数借给了何肆,但是也算跻身四品大宗师了,眼界还在。 李嗣冲“操”了一声,“你小子,怎么变成这副死样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何肆听着朦胧,以气机振声道:“李哥,我耳朵坏了,有点聋,你大声点……” 李嗣冲也是没有一丁点儿气机傍身了,做不到传音入秘,只能扯着嗓子吼道:“我说你小子!是真惨!” 李嗣冲大声说话,牵动伤势,又是呕血,红婵翻了个白眼,“你喊什么喊?叫小四坐近点不就好了?” 说着她就去拉何肆,让他坐到李嗣冲身边。 何肆伸手握住李嗣冲手腕,探查他的脉搏,然后不可抑制地颤抖一下,触目惊心啊,李哥这伤得也太严重了吧…… “李哥,你……怎么也伤得这么重?”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你口条都没了,说什么话?显得你气机多啊?气机多还我点。” 何肆是用气机搬血,凝成一条虚假的口条,还得模拟声带震颤,比一般武人通用的传音入密手段要费上许多气机,的确是不好随意挥霍的。 不过气机这东西,何肆虽然紧缺,却是半点儿不吝惜,李嗣冲一开口,何肆就开始往他体内灌输霸道真气。 李嗣冲直接甩开手,说道:“别浪费气机了,你自己留着,我有办法解决的。” 何肆摇摇头,“李哥,你别这样,你曾经说过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都第二次借我气机了,我还能不还你?就是惭愧要多借少还了。” 李嗣冲不耐烦道:“用不着,我本源红丸都没了,你给我灌的气机都是无根之水,要说血食,仪銮司大狱之中多了去了,还不用你这样和我推推搡搡的,你等身体好彻底了,在给我抟一颗红丸出来就好。” 李嗣冲也不禁感慨,若是用了何肆的红丸,自己以后可能就要受制于他了,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追本溯源,自己还是祖宗。 何肆身上的红丸,还是从自己这边一脉相承的呢。 何肆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过几日我就给你送一颗来。” 若是刘公公能亲身去往江南,自己那可心头血很快便到。 李嗣冲无所谓道:“不送也没事,这霸道真解,弃了也就弃了,我本来是想一条道走到黑的,现在一身霸道真气都给你了,也是时也命也,既然红丸都散了,也就没必要再重新捡起了,意义不大。” 李嗣冲说得云淡风轻,何肆却是心知肚明,要祓除血食之祸,可并不容易。 而重修霸道真解可比完全摒弃要简单得多。 刘公公都说李哥有他的苦心孤诣,何肆怎敢叫他因为自己而放弃? 第181章 面圣 何肆没有在洞书巷逗留太久,因为时辰不早了,还要进宫。 道谢的话自不必多言了,只是离别之时何肆又问道:“李哥,当今陛下是宿慧之人吗?” 李嗣冲的回答略显不置可,他说,“你觉得是就是。” 何肆点点头,这回答起码比刘公公的不回答要好,这可不是模棱两可,何肆觉得是,李嗣冲这已经算是变相肯定了。 临走之时红婵相送,虽然李嗣冲叮嘱过何肆见面之时不要叫她嫂子,但何肆还是说了声“嫂嫂留步”。 红婵笑了笑,摸着隆起并不明显的肚子,四个多月了。 刘传玉悄声说道:“是个男孩。” 红婵笑着点头。 何肆闻言却是愣住,红姐这是有了? 不过仔细一想也对,李哥都二十六了,若是再没有孩子,那可就是“老而无子曰独”了。 从蝙蝠寺出来时,何肆又是换了一身衣裳,好歹是打算进宫面圣的,沐浴焚香没有,衣着至少要得体些。 何肆自觉摘了龙雀大环和大辟,又是取出身上的梦树结,一并交由刘公公保管。 万一这障眼法也算是欺君之罪?那可就太冤枉了。 何肆想了想,自己还是披头散发的模样,就撕了何花那条手绢,用布条将头发扎起。 何肆自觉是没有这么大面子可以入朝不趋,执锐上殿的。 刘传玉没有多说什么,离朝宫廷礼仪其实细碎繁琐,诸如出入、行走、听谕、受赐、 赐座及相关等等杂仪,若是没有内侍指教,连文武官员都不一定能熟记于心,朝见皇帝,先拜手稽首四拜,再一拜叩头,共五拜成礼,谢恩见辞,皆行五拜三叩礼。 刘传玉也不指点什么,何肆也无官身,民不知礼,情有可原。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新帝对此也不甚在意,称帝之后的陈含玉,好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顿时变得对穷奢极侈深恶痛绝,极为不喜设山楼排场。 两人走过午门,穿过太和门及前三殿区,一路遇到不少上直卫、五军带刀和散骑以及仪仗队伍,看到身着蟒袍的印绶监大太监刘传玉领着人,倒是不会没有眼力见儿地上前盘查。 再者说那个少年一头白发,还是个瞎子,眉毛下面是空荡荡的两个眼窝,没有眼珠,有些骇人,却是面无血色,走路都需要刘传玉搀扶着。 熟识刘传玉的宫人不多,这个独臂老宦官好像是忽然冒出来的,新帝登基之后就封他为印绶监掌印太监,掌管文书,铁券,贴黄,奏折等,是十二监中不算忙也不算闲的差事,可以说清贵,也可以说鸡肋。 这次是何肆求见陈含玉,不似上回陈含玉在武英殿传召一般,现在那名存实亡的午朝已过,陈含玉应该是在乾清宫。 临近后三宫之时,何肆忽然闻到一股好大的烟尘废墟之味,眉头微蹙,怎么好像是有某处屋宇坍塌了? 何肆感觉不错,乾清宫东侧就是奉先殿,刚被被李铁牛大闹一场,的确是坍得就剩汉白玉须弥座的地基了。 何肆耐着疑惑,没有多问,他不问,刘传玉就更不可能多说了。 两人走入乾清宫中,乾清宫,是内廷后三宫之首。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坐落汉白玉须弥座之上,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殿内铺墁金砖。 后檐两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座,陈含玉倒是就高坐其上,宝座上方悬“正大光明”匾。 宫殿高大,分隔数室,有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二十七张,后妃们得以进御。 本来敬事房专司皇帝交媾之事,每日午膳,太监都会把几十张名牌置于大银盘中,和膳食一起端到皇帝面前,等皇帝餐毕,他就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翻牌子”。 现在倒是不用麻烦了,如今进御最多的,不是妃子,不是昭仪,不是婕妤,甚至连美人都不是。 只是个住在钟粹宫,至今还没名没分的朱姑娘,听说是广陵人士,父亲是正四品广陵督粮道。 陈含玉高坐宝座,看着何肆。 何肆行了跪拜大礼,陈含玉没有开口,他就一直跪着。 本来这时候陈含玉不该接见何肆的,毕竟他可是胆大包天触怒了天老爷的存在,但看到他这副鬼样子,陈含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属实是有些凄惨了。 算了,就先问问情况吧。 陈含玉淡淡然道:“何肆啊,你这次大难不死,不回家待着养伤,怎么还火急火燎地进宫来了?” 何肆听不见,刘传玉提醒一声,他这才以气机振声,开口道:“陛下,小子耳朵几乎全聋了,斗胆请您用上些气机说话。” 陈含玉撇了撇嘴,“看样子连舌头也没了啊?这又聋又瞎的,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呢。” 陈含玉嘴上刻薄,却是老老实实传音入秘,何肆闻言笑了笑,说道:“到底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含玉看何肆一脸淡然,缓缓挑眉,对着身旁侍从吩咐道:“给他扯个座,然后都退下吧,别留人。” 宫人依言照办,很快偌大的乾清宫中就只剩下陈含玉、庾元童、刘传玉、何肆四人。 何肆还是跪倒在地。 陈含玉没好气道:“这时候就别装模作样了,都这死出了,还不坐啊?” 何肆道了声谢,坦然坐下。 陈含玉拧着眉,问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何肆沉默片刻,然后坦然开口道:“陛下,大难临头,小子想求活,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求你了?” 陈含玉没想到何肆居然这般开门见山,却是嗤笑,“何肆啊何肆,你的脸皮如何修炼的?倒是有些金刚不坏了,求我?你这贱民?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求我?你配吗?” 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现在的何肆却是对于陈含玉的讥讽不以为意,已经受过诸般苦楚了,言语诛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甚至连心,何肆都已经没有了。 何肆态度恭顺道:“陛下所言甚是,小子确实是卑贱出身,之前是我鼠目寸光,愚浅顽固,不识大体,万幸陛下宽仁,不与我计较,还愿出手相助……” “打住!” 陈含玉直接打断了何肆的话,斩钉截铁道,“屎可以乱拉,话可不能乱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了?” 何肆浅浅一笑,说道:“陛下之前动身蝙蝠寺,至少证明曾经是有心相助的,这点,我还是知恩的。” 陈含玉愣了愣,目光扫过一旁的刘传玉,心道,“不对啊?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了?说话也顺耳起来了,难道是刘伴伴教他的?” 刘传玉感受着陈含玉的目光,他是看着陈含玉长大的,了然他的心思,只是微微摇头。 陈含玉知道刘伴伴从不会做欺君之事,也就没有再怀疑什么,就是觉得这何肆,有些奇怪啊,得再探探他。 陈含玉面露不屑道:“你可别自作多情了,我去豸山,单纯是看戏去的,至于刘伴伴肯出手相助,更加不是我的授意,是他自作主张罢了,你少些自以为是,我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聪明人’了。” 何肆刚要开口,刘传玉就先上前一步,拱手告罪,请皇帝定他罔上抗旨之罪。 陈含玉眼里也是闪过些无奈,自己不过是想敲打何肆一番,您老这么护犊子做什么?要不是知道你是个寺人,还真以为何肆是你亲孙子呢…… 陈含玉语气缓和了些,对着身边秉笔太监说道:“元童,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庾元童点点头,走上前去。 刚要伸手触碰何肆,陈含玉就说道:“你看他干嘛呀?谁管他死活?叫你看你师父啊!” 第182章 黄瓜 何肆无奈,哪里不知道这两位是在唱双簧。 庾元童闻言微微一愣,陈含玉有此一言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陈含玉口中那声“你师父”的称呼。 虽然现在四下无人,但刘传玉或者说刘喜宁的身份,是太上皇定下的,庾元童本想着这辈子应该都不能为其尽孝了,只能是相见不相识的共事殿前,却是没想到陈含玉直接点破出来,这是何意? 庾元童不是聪明人,相反还有些愚钝,就连奏章批红的事情都做不到如何的得心应手,他能成分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完全陛下仓皇继承大统,自己鸡犬升天的缘故。 庾元童又是走到刘传玉面前,眼眶微红,低低叫了声“师父”。 刘传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庾元童搭上刘传玉的手腕,细细探查起来,许久,松开了手,转身回禀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气机虚浮,身子有些内虚。” 庾元童说得轻巧,其实眼里有着深深隐忧。 人之气机是由四气揉成,若是亏损的多了,蕴养起来也绝非易事,一朝挥霍殆尽,还会伤身折寿,比那“千金散尽还复来”可要难得多。 师父他可不年轻了。 听闻刘伴伴没事,陈含玉倒是舒了口气。 起身走下宝座,庾元童见状也是快速给陈含玉搬了张椅子来。 陈含玉与何肆对坐,倒是有些大眼瞪小眼。 这话也不贴切,是大眼瞪瞎眼才对。 陈含玉问道:“何肆,说实话,你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存在吗?” 何肆点点头,又是摇头,“我应该知道的,但又怕自己只是井蛙观天,所以我已经尽可能把那位想象得高高在上了。” 陈含玉微微点头,“你知道就好,所以你现在来求我,不是强人所难吗?我承认我之前动了救你狗命的心思,但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怎么还有脸来求我呢?还是说你瞎了狗眼,所以看不清形式?” 何肆没有说话,似在斟酌。 陈含玉却不给他机会,笑问道:“我明说了帮不了你,现在你心里是不是更加记恨我了?” 何肆摇摇头,认真道:“不至于此,陛下身为天位之人,执掌万乘之国,自然审视夺度,不会做那救一杀万之事,于情于理,就该如此,但有先前豸山相见一事就足够了,我同样也心怀感激的。” 此言一出,陈含玉倒是大为惊奇,这话说的,换作奉天殿中任何一个文官如此言语,他都不会感到奇怪,却是偏偏出现在何肆口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含玉掀唇一笑,“呵呵,何肆,我现在很好奇,你怎么忽然学会说人话了?” 何肆想了想,说道:“只是见人说人话而已,也烦请陛下把我当个人。” 陈含玉眼神一冷,这才对嘛,这才是那个刁民何肆啊。 他刚想出言讥讽,刘传玉的手却是放到了其肩膀之上,说道:“陛下,他此言是直抒胸臆的,姑且算作真心实意,可以不用多想。” 陈含玉眉头微皱,却是点了点头,“行吧,现在起,咱都好好说话,我也不夹枪带棒的了。” 何肆道了声谢。 陈含玉平心静气说道:“我确实是帮不了你,我这天子,暂时还不想和天斗,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何肆抓住重点,是那“暂时”二字。 陈含玉继续说道:“所以也不必谢我,多谢谢刘伴伴吧,我从没见过他为一人付出至此的。” 何肆点了点头。 刘传玉却是说道:“他已经谢过了,桃来李答自古如此,但欲取姑予也不算错,他允诺了老奴一件事,足够还清人情了。” 陈含玉闻言眉头紧皱,“刘伴伴,你是真打算要将这浑水蹚到底?” 红口白牙嘴皮子一碰,就算还人情了? 陈含玉是聪明人,何肆这小子现在自顾不暇,允诺的将来之事,如何作数? 刘伴伴这话的意思,不是明摆着要护他周全吗? 陈含玉忽然有些恼火,看着何肆的目光又是不善起来,可惜何肆是个瞎子,现在还一脸淡然。 刚刚还说要好好说话的陈含玉又是阴阳怪气起来,“何肆,我说你今天怎么忽然转性了,都开始学说人话了?没承想我倒是沾了刘伴伴的光了,何肆啊何肆,你怎么有这么厚的脸皮呢?你怕死你就别惹祸啊,死到临头知道求人了?如果你活着就是为了拖累别人?那你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作得起当不起是吧?你的贱命是命,那只是对你而言。呵呵,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何肆点点头,“陛下所言,字字在理。喑恶叱咤,振聋发聩。” 陈含玉“噌”地站起,一把揪住何肆衣襟,将其提起,咬牙切齿道:“别在我面前摆这不阴不阳的死相,装什么装呢?现在滚出皇宫,回你家等死去!” 何肆面不改色,只是点了点头,“那我走之前,先把完整的落魄法交给陛下。” 陈含玉一把推开何肆,斜眼瞧他,不屑说道:“扔块烫手山芋给我是吧?可惜晚了!现在我不想和你有牵连了,你倒是贼心不死,临了还想拖我下水。” 何肆跌坐回椅子上,他知道陈含玉绝对不会放弃这落魄法,却也没有如何的有恃无恐,只是对一旁的庾元童说道:“庾公公,劳烦移案过来,我写完就走。” 陈含玉不说话,庾元童自然不会妄动。 一旁的刘传玉忽然开口,“陛下,老奴能说句公道话吗?” 陈含玉摇了摇头,冷声道:“刘伴伴,扪心自问啊,但凡加上这句前缀,天底下还有真公道话吗?从这句‘公道话’出口时起,开口之人心里就已经有了偏帮对象了。” 刘传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低声说道:“陛下说得是,那老奴能说几句胳膊肘往外拐的话吗?” 陈含玉收敛愠色,无奈说道:“刘伴伴,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现在帮他说话,那就不是在讨乖了,只能讨嫌。” 何肆却是说道:“陛下,青眼恶眼都无所谓,但刘公公之言,我是想听、愿听、会听的。” 陈含玉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刘传玉摇摇头,柔声道:“该说还是要说的,何肆说的话,陛下如今是听不进去了,但陛下说的话,又都口是心非,所以只能是我从中调和了。” 陈含玉叹了口气,说道:“元童,搬张案几过来,笔墨纸砚都要,准备精细些。” 庾元童点头离去,他知道陈含玉的意思,就是叫自己晚些再来。 陈含玉看着刘伴伴,苦笑一声,“刘伴伴,咱别掺和了好吗?这事咱管不了的。” 刘传玉歉然一笑,“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啊。” 陈含玉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吗?” 刘传玉说道:“太上皇要是在的话,不会阻拦我的,他这辈子,不与谪仙人共戴天的。” 陈含玉闻言面色一僵,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所以现在大离的关外道丢了,十三道变成了十二道,离朝的祖地彦天城也没了,变成了北狄的玄龙城,天符皇帝也留在北狄回不来了。” 刘传玉轻声却笃定道:“太上皇会回来的。” 陈含玉有些颓然道:“我当然知道父皇的考量,可他深思熟虑也好异想天开也罢,偏偏就是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也没考虑过母后的感受,现在国不像国,家不像家,我身边可就只有你一个老人了啊,刘伴伴,你真要如此一意孤行吗?“ 刘传玉摇摇头,轻声道:“太上皇曾说过,内阁首揆姜青乾大忠若奸,其实也是个可以托付之人,若非如此,他应该会死在北伐的路上。” 两人的这段对话没有传入何肆耳中,何肆也就老实坐着,没有出声。 陈含玉叹息一声,如实道:“刘伴伴,我实在是想帮但又无能为力啊,我怕我掺和了这档子事,哪天晚上一觉醒来,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刘传玉点点头,“我知道的,太上皇说过,叫我看着陛下,陛下要是数典忘祖成了仙人……” 陈含玉咧嘴一笑,自己接话道:“就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刘传玉也是笑了,又是补充道:“还要像掐黄瓜一样清脆,这可真是为难老奴了。” 第183章 如如 陈含玉摇摇头,“就算我变成了仙人,元童那傻子多半也会护着我的,我倒是不怕刘伴伴 ,毕竟你不是元童不的对手。” 刘传玉笑道:“元童不是我对手才对。” 陈含玉自然嗤之以鼻,“刘伴伴这话说的就有些不知羞了。” 刘传玉呵呵一笑,“我能打过的人,元童这孩子肯定能打过,他的实力的确在我之上,但他真不是我对手。” 两人之间的氛围稍稍轻快了些。 刘传玉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何肆,不声不响,像个木雕。 陈含玉也是顺着他的视线投去目光,认真道:“刘伴伴,我知道你主意大,我劝不了,可你就算要帮那小子,也要珍惜性命。” 刘传玉点点头,保证道:“这是自然,老奴这条性命,就是为太上皇留的。” 陈含玉闻言松了口气,问道:“那小子给你许诺了什么?” 刘传玉直言道:“有朝一日北上,迎回太上皇,他随我同去。” 陈含玉愣了愣,然后看着静坐的何肆,一头白发,没了双眼。 陈含玉开口却是无声,嬉笑又是谑笑,“就你小子要救我爹啊?” 然后又是自问自答,“徐连海的徒孙,齐济的外甥,难说啊,将来未必没有这份实力,前提是还有将来,刘伴伴,我可以叫人去辽东知会一声他舅舅,其他的,或许就爱莫能助了,容我再想想吧。” 刘传玉含笑点头。 陈含玉却是忽然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道:“叫元童去搬张案几,怎么去了这么久?这性子也太慢了?有他陪我处理政务,我每天都要少睡一个时辰。” 这话一出,庾元童就知道该回来了。 刘传玉笑了笑,“他还小,慢慢学。” 陈含玉撇撇嘴,“他都三十二了……” “在我眼里都是孩子,他又不成家不生子的,有什么老大不小的说法?又是个武人,寿数绵长,能一直伴着殿下的。” 陈含玉苦着脸,“刘伴伴,你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托孤啊?” 刘传玉轻声笑道:“我最近打算去一趟关外道。” 陈含玉当即愣住,慌忙质问道:“刘伴伴你疯了?凭你现在的实力,去关外道?” 刘传玉看似云淡风轻道:“到了那边可就不止四品了,陛下你忘了吗?就日瞻云、攀龙附骥之人,可不只是元童一人啊。” 陈含玉面色不太好看,“你怎么可能到得了玄龙城?刚出长城你就会被北狄那息长川截杀的。” 刘传玉点了点头,这是实话,却是一脸平淡,“今日和那位一战,我实在是力有未逮,这等实力,委实不堪大用,此去北上,眼前之难,也是他日北之难,无可回避,我打算重修武道了,从龙的三品精熟巅峰武人,皇宫之中有元童一个就足够了。我要是回不来,也就当只是折损了一个四品而已,无关大局,不痛不痒。” 陈含玉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慌乱,辩驳道:“怎么就不痛不痒?我心匪石啊刘伴伴,你可不能学我父皇那般不管不顾的,今年五月初五,要是朝堂之上传来你死在黎谷平原的消息,离史之上就不会出现‘大离山河寸土未失,衮衮诸公因何垂泪?’这样的豪言壮语了……” 刘传玉只是笑了笑,然后伸手摸了摸陈含玉的脑袋,轻声说道:“我从来都知道陛下是好孩子,只是有些顽劣,但如今,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了,三十二的元童可以是孩子,但二十六的你不行,我走之后,还望陛下戒骄戒躁,励精图治,以国为本,驱除狄夷恢复中原,与民更始。” 陈含玉居然使性子自轻自贱道:“可我们离朝本身也只是比北狄能靠南些的狄夷罢了。” 刘传玉摇摇头,“离朝百年,而今能用士,行中原之道,理当为中土之主也,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怀保万民,恩如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协亿兆之欢心,用能统一寰区,垂庥奕世。” 说着说着,刘传玉忽然一愣,然后赧颜一笑,“这话不该我这老太监说的,想来这些年,陛下从储君到国君,从慈庆宫到乾清宫,这等论调,已经叫耳朵头听出茧子来了。” 陈含玉却是眼眶微红,摇头道:“何肆那小子有一句说得不错,只要是刘伴伴说的话,我也都想听、愿听、会听。” 刘传玉欣慰一笑,说道:“那老奴就斗胆多说一句了,我走之后,陛下切记小心提防袁饲龙,此人不可任用!反倒是那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的内阁首揆姜玉禄,可以亲之任之,离朝罕有的上柱国头衔,生前授予少之又少,死后追授倒是大方,可他是个不想名垂青史的,读书人死当谥文正,但他偏不在乎,死后即便给个恶谥都没关系,活着的时候,得捧着,这话,也是太上皇说过的。” 陈含玉点点头,“我知道了。” 刘传玉更着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该称‘朕’了。” 陈含玉摇摇头,“等父皇回来,我这皇帝还给他当。” 刘传玉却是一脸严肃道:“天位已定,岂能儿戏?陛下以为是击鼓催花、曲水流觞的游戏吗?” 陈含玉愣了愣,这才点头,关切问道:“刘伴伴打算什么时候去关外?” 刘传玉回答道:“等此间事了吧,在此之前,老奴还需要先去一趟江南道越州府。” 陈含玉瞥了眼何肆,问道:“是因为那小子?” 刘传玉点了点头,“他有一颗血食留在越州贺县的杨氏镖局,托我去取回来,却是打算给李嗣冲用的,还要请一位帮手。” 说起李嗣冲,陈含玉问道:“永年他伤得怎么样了?” 刘传玉笑着反问道:“陛下难道没有叫元童去偷偷看过?” 陈含玉面色微红,没好气道:“你们这老的少的,一个个都不叫我放心。” 刘传玉又说,“李嗣冲也是个可以登坛拜将的。” 陈含玉点头,说道:“我已经给他擢升千户了。” 刘传玉说道:“还是有点低了,他也是从龙之臣,登庸纳揆,不拘一格,才能安抚人心,这点陛下做到了,但是不过大气,须得有一两个大过天的德不配位的官衔横空出世,才叫那些没有被提报的人看到,叫他们抓心挠肝,疯魔似地盼着沿才授职。” 陈含玉叹了口气,认真说道:“刘伴伴,听君一席话,我才觉得元童这个秉笔太监比你真是大不如啊。” 刘传玉笑了笑,说了句违心话,“我三十二的时候,还不如元童呢。”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正此时,庾元童一人抱着案几走来。 一直枯坐的何肆这才听到陈含玉声音,“何肆,你把落魄法写出来,然后就可以走了。” 何肆点点头,如此,只要陈含玉开始六魄化血,他们两人就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这绝不是算计,陈含玉对此心知肚明,只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陈含玉顿了顿,然后说道:“何肆,我们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何肆摇摇头,说道:“我与陛下本就往日无冤,如今更是只有知恩的道理。” 陈含玉闻言笑了笑,还是不太习惯何肆这种态度,玩笑道:“既然知恩,那如何图报呢?” 何肆想了想,还是直言说道:“我差点就死了,幸好是没死成。” 陈含玉听懂何肆的言下之意,他要是死了,这落魄法不就没了?这就算报酬? 这小子真是忽然变聪明了,知道投其所好,和自己说话拐弯抹角了。 陈含玉不由得呵呵一笑道:“你小子还是不老实,就算你交出了落魄法,我也不欠你什么的。” 何肆点点头,“决计没有非分之想。” 眼看何肆就要着手动笔,庾元童自觉替其研墨。 陈含玉忽然问道:“何肆,道家说大起于小,多出于少,以德报怨;儒家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佛家说,慈愍普度,济众厄难,你更信哪一个呢?我记得你好像还挺崇佛的。” 何肆想了想,说道:“如如。” 当初宗海和尚给他讲解“如如”含义之时,何肆可是花了不少心力才一知半解。 言如如者是前正智所契之理,诸法体同,故名为如,彼此皆如,故曰如如。 谓诸法皆平等不二,也就是类似无为法而有差别。 算是耍滑头的回答。 就好像有三个女人同时问你和谁好看,你说各有各的好看。 陈含玉故作大惊小怪道:“咦!这娃子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旁的刘传玉无奈笑笑,刚刚还叫他稳重些呢,怎么还是这般性子跳脱? 见何肆开始书写完整的落魄法,陈含玉则是说道:“出宫之后,仪銮司诏狱,你去逛一圈吧,能吃多少,看你肚量,至于吃不了,兜着走,我也就当没看见,里头关押的大多是武人,冤假错案虽然也不少,但总归是那罪大恶极的多些,李永年会告诉你哪些是能吃的,不过也是多此一举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会问心有愧的人。” 第184章 换心之法 何肆听到陈含玉略带刻薄的好话,点头致谢,握着有“毛颖之技甲天下”美誉的湖颖落笔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的宣纸。 庾元童这烜赫一时,姑且算作贵官显宦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缉事厂提督亲自为其捧砚研墨。 如此殊荣,大抵比得上历史上那位皇帝调羹,贵妃捧砚的谪仙人了。 陈含玉起身,行至何肆身后,就看他洋洋洒洒,落笔成书,忽然笑道:“本来你的楷书就不好看,现在是瞎子了,更是楷书变丑书了……” 何肆顿了顿笔,赧笑道:“或许是有些不堪入目了,要不我改成口述吧?” 陈含玉摇摇头,说道:“那还是算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写吧,字丑就丑了些,我能看懂就好。” 何肆点点头,关于完整的落魄法,六魄化血,的确还有七幅图刻必须要付诸笔端。 陈含玉伸手搭上何肆的肩膀,何肆不做反应。 眼见何肆的整条脖颈上的血肉倒是恢复了,本来被自己用屈龙留下的那道伤疤自然也被新瘢掩盖了,就是显得有些狰狞。 再探查一下伤势,更是筋断骨折,缺心少肺,头颅、左臂都是断裂后重新接续的,身上还有四个并不能愈合的贯穿伤口,前后通透。 虽然有些触目惊心,但不得不说,何肆其实是有天眷的,说是得天独厚也不为过了,毕竟那位天老爷对他有所图谋。 或许真应验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这小子总能险死还生,没占离朝一丝武运,却也有了如今的实力,还是只花了短短半年时间。 可惜这等天眷,有些残忍了,天老爷要的只是他的革囊而已。 陈含玉沉声说道:“元童,墨足够了,别磨了,过来给他看看。” 庾元童应声过来,站在何肆身旁。 伸手搭上何肆肩头,然后愣了愣。 这真是活人能承受的伤势吗? 庾元童青色续脉经气机灌入其体内,柔声提醒道:“我再帮你接续一些经脉,会有点儿疼。” 何肆点了点头,只是道谢。 其实刘公公已经帮他看过了,庾公公看似境界高上一品,但未必能做到更好了,剩下的是水磨工夫。 陈含玉看向庾元童,玩笑问道:“元童,你说给他换个猪心能接上吗?” 庾元童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是不行的,就算是师父应该也不行。” 陈含玉看着刘伴伴,玩笑道:“刘伴伴,被自己徒弟看不起了?这能忍?” 刘传玉倒是淡然处之,说道:“元童说的是实话啊,我的确做不到帮何肆换个猪心,不过要是人心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嗯?”陈含玉闻言愣住,“刘伴伴,你没开玩笑吧?” (不良人乱入一下——没想到,大帅真能用这三百年的功力,护住心脉……) 刘传玉认真点头,“没开玩笑。” 既然是陈含玉挑明了关系,庾元童这会儿也是没有太多顾忌了,面相稚嫩的他虽然年过而立了,却也撒娇般说道:“师父,您怎么还留一手啊?对我还藏私啊?” 刘传玉解释道:“没有藏私,能教的都教你了,只是我后来在北狄经过了一次破而后立,虽然境界有些精进,但回来后一直也没与你相认,自然也没机会教你新东西了。” 庾元童觍着脸笑道:“师父,那现在你可以教我了不?” 刘传玉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教,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以后就真不是你的对手了。” 庾元童对此本就不甚在意,更何况师父他说的又是玩笑话。 陈含玉眼神却有些幽怨,这刘伴伴,还怕打不过元童,这是真惦记自己的项上人头了啊? 好在自己这宫里的三品,不算那几个配享太庙的武将,余下名副其实的,名不副实的,凑单手指数总还是行的。 何肆听闻刘传玉的换心之言,落笔直书的手也是抖了抖,讶然说道:“刘公公,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刘传玉笑着反问,“那你头掉了还能接回去,这难道就很合情合理吗?” 何肆苦笑一声,“毕竟头是我自己的啊……” 或许说身体是何肆自己的更贴切些,毕竟头颅分量虽轻,却更重要。 刘传玉故作淡然道:“差不多的,一颗心而已。” 陈含玉却是忽然问道:“刘伴伴,那你自己断掉的右臂,能接上吗?” 刘传玉摇摇头,说道:“多谢陛下关怀了,但老奴也不差一条胳膊。” 陈含玉反驳道:“怎么就不差了?” 双手齐全的刘伴伴,去了北狄才能更多一份生机啊。 陈含玉心中暗下决定,却是不再多言,装作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的样子,偷偷聚音成线,不传六耳,问了个问题。 是关于那另一肢的接续的。 此言一出,饶是以刘传玉的老成持重,也是面皮微颤,双眼微突。 这玩意儿换别人的接上了还真不行,算是谁的? 再说他都这把年纪了,有必要吗? 陈含玉见刘伴伴吃瘪,哈哈大笑,很是开怀。 笑完又说道:“刘伴伴,等会你陪何肆去趟诏狱吧,给他挑颗人心换上。” 刘传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其实这换心之法,并不如何困难,主要还是凭借续脉经这等医、武、禅并重的上乘武学,辅以手术。 只是心也不是随便一颗就行的,到底讲究一个契合。 还要看换心后的恢复状况,不过对于身怀阴血录并且小成的何肆来说,这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只是后天之心,若是不精挑细选,契合本身,或许还不如直接以霸道真解辅佐的阴血录搬血来得舒畅,只是叫何肆不用每时每刻都量入计出,分出气机维持人身搬血。 真到了与人对垒之时,说不定还会成为弊病痛脚。 真要杷罗剔抉,宁缺毋滥,那就无异于披沙拣金,大海捞针了,只能说去诏狱碰碰运气,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多半是徒劳无功的。 何肆闻言向陈含玉和刘公公致谢。 陈含玉却是打算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讽刺道:“何肆,听说你还要叫刘伴伴帮你跑一趟江南啊?怎么就这么好意思求人呢?真觉得凡是只要道谢就够了?那我谢谢你,别老求人了行吗?你这岁数,怎么做到心安理得的呀?” 何肆习惯了他的抽疯,也是被之前言辞犀利的李嗣冲给历练出来的心境,只是阐述事实道:“只需要刘公公帮我传个信就好,越快越好,我自己的话,也可以麻烦六光洞中的喑蝉房或者弥沃寺,但应该不如求刘公公来得快捷。” 陈含玉笑道:“你是指望那杨氏镖局的赵权来救你啊?” 何肆点点头,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陈含玉口不饶人,讥讽道:“还真是个天煞孤星,只会拖累旁人呢。” 对此何肆也是心有负担,却是故作轻松道:“一家人不说两句话,老赵是宝丹的师父,也是我敬重的长辈。” 陈含玉倒是不管那赵权死活,只是想到了刘伴伴,故而又冷笑道:“所以你的敬重之道,就是叫人身处险地?那我倒是要感谢你打心眼里不那么敬重我了。” 何肆没有说话,没必要争什么,因为他说得都对。 陈含玉盯着何肆下笔,何肆的字迹本来就丑,现在还是个瞎子,自然毫无张可言,陈含玉都怕他将笔墨落到纸外区,却是没有看到何肆因为庾元童空中所谓的“有点儿疼”而手抖。 陈含玉转头看向庾元童,挑眉问道:“元童,你有帮他在治疗吗?” 庾元童点点头,自然知道陈含玉的意思,只是因为何肆的表现太过面不改色了些。 陈含玉有些纳闷,毕竟关圣刮骨疗伤还吃了一碗麻沸散呢,何肆却是表现过于平常了些。 想起上一次在武英殿中,因为齐济的原因,陈含玉鞭长莫及,选择敲打了他这个外甥何肆一番,也是迁怒。 当时差点逼何肆自断左臂,后来庾元童替他接续经脉,那时的何肆还是只能咬牙忍受的。 现在,怎么就能做到一脸平淡,专心落笔了? 陈含玉问道:“何肆,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何肆摇摇头,半真半假道:“其实已经三十了。” 陈含玉只是稍稍讶然,却是并未多问,毕竟这大千世界,光怪陆离,自然无奇不有。 第185章 菩萨所托 陈含玉却是难得好心提醒道:“少年老成,早衰之徵,英才早慧,恐招天妒。” 何肆点点头,既然陈含玉选择好好说话,那他也就轻声说了几句心里话,“陛下,我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活不长的,更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逆天之事,只会刑亲克友,累及无辜,但我还是想试试看能走到哪一步,毕竟人死为大,我他妈的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不准我选个自己喜欢的死法?细细数来,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更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凭什么我就该死呢?也对,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这次要我死的还是天老爷,老话多说天命难违啊,可老话还说人定胜天呢……” 陈含玉不知道是不是被何肆这番言语触动了,只是轻哼一声,“你有怨气我不怪你,但捎带我做什么?我可没想过逼死你。” 何肆点了点头,咧嘴一笑,然后忽然气机大振,骂道:“狗娘养的刘景抟,我操你妈的!” 庾元童在何肆肩头一拍,语气稍重些,“别乱动气机,刚接好的经脉又崩开了些。” 何肆连连告罪。 陈含玉愣了愣,然后失笑,“还真是祸从口出啊,元童,如果他骂的是皇帝,该当何罪?” 庾元童如实说道:“十恶之六,大不敬之罪,该杀头的,要株连的话也不是不行。” 陈含玉看向何肆,说道:“何肆啊何肆,骂个天子尚且如此,你骂天老爷,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何肆坦然道:“我都要死了,还顾忌这些?” 陈含玉一针见血,“就不怕牵连家人吗?” 何肆果真默然,神色颓然,然后低声道:“怕啊,我都快怕死了,我不怕死,却是怕家里人知道我要死了。” 陈含玉闻言微微一愣,哑然片刻,然后说道:“养赡浑家,贪求活路,身如傀儡当场……” 何肆没有说话。 陈含玉小道:“何肆,我这样说话,你应该听不懂吧?” 何肆不想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就强打精神,玩笑道:“陛下现在考校我贴经墨义,不怕我一分心,落笔之时错上几字?” 陈含玉摇摇头,轻声笑骂道:“还真是狗胆包天……” 何肆就当他是在夸自己了。 陈含玉的眼神落到案几之上,心想,等自己将这落魄法修成了…… 算了算了,话不能说太满,还是要避谶的。 陈含玉忽然拊掌,吹了声口哨。 么凤之声高遏行云,神俊的海东青飞入乾清宫中,落在陈含玉肩头。 陈含玉对着何肆说道:“先别写了,起来见礼。” 何肆伸手在案几之上摸索一下,是在找搁笔的笔山。 刘传玉接过毛笔。 何肆起身再转身,对着陈含玉和他肩膀上的么凤行礼,“草民何肆,见过侯爷。” 如今的么凤,可是超品公侯,爵号“翀举”,兼云骑尉。 陈含玉闻言一笑,然后说道:“何肆,再一次叫翀举侯给你送信,受宠若惊了吧?若是么凤一路上不撒野的话,两天就往来江南了。” 何肆又是道谢。 陈含玉说道:“给点血食,做引子,一点点就够了。”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扯开胸襟,从胸口缺心之处取了一点“心血”,只有米粒大小。 陈含玉接过血珠,说道:“要捎带什么信笺,你自己写吧。” 何肆点头,转身,刘传玉又是贴心递上毛笔。 陈含玉见状撇了撇嘴,一前一后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给何肆持笔,一个给何肆疗伤,这是伺候谁呢? 何肆只写了草草三句话,拿起宣纸,之后的事情因为眼睛不便,就递给刘公公代劳。 陈含玉看见了何肆笔下的三句话。 一句问安,一句求血食,一句请赵权。 当真不含糊,这小子是怎么做到求人还这般天经地义的? 刘传玉替何肆裁了纸张,塞入竹筒之中,递给陈含玉。 陈含玉将血珠送入么凤口中,又是在么凤脚上绑上竹筒,叮嘱道:“么凤,这次可不能贪玩了,记得早去早回。” 么凤直接振翅离去,陈含玉刚想说话,何肆便先一步起身,朝着大门处鞠躬道:“恭送侯爷。” 这叫陈含玉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 陈含玉无奈说道:“何肆,你舅舅那边,我会安排联系的,他膝下无子,就你这一个外甥,应该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何肆又是道谢:“多谢陛下。” 陈含玉问道:“说说吧,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惹上那位的。” 何肆和盘托出道:“简单来说,他想要我的身体,就是修成落魄法之后的谪仙人体魄,好像是要卖去天外做仙人的承载魂魄的容器……” …… 江南道,苕溪府,离朝第三大泽的笠泽边。 杨宝丹双手抱胸,蹲在渡口边,实在懒得抬头,听着空中好似雷霆的动静。 面色已经麻木,也懒得再喊话了。 就算喊破喉咙,老赵和那个密宗大和尚也不会停手的。 昨天在倒士山丢了见天剑,之后苦寻半日,遍寻不得。 杨宝丹虽然又怨愤又心疼,却还是想着要先去京城找何肆,毕竟再这么耽搁下去,就来不及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前抵达了。 可是刚出倒士山没多久,路过那卧牛山。 就遇到了那个曾经见过的密宗和尚,名头还挺大的,叫什么如意焰花上师。 他这是老赵上次出门打的第二个人,两人斗了个平手。 老赵心想还真是盼什么来什么,但是自己刚刚犯过错,惹了自家大小姐不开心,也不好意思真就揎拳捋袖,和他大干一场,虽然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怵他就是了。 然后老赵选择了对其熟视无睹,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就当没有见过,可没想到,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秃厮居然尾随其后,不近不远地吊着。 终于老赵一脸不耐,大喝一声道:“秃厮,你一直跟着我做甚?” 如意焰花上师直言道:“并非尾随,只是凑巧顺路,要去京城。” 老赵问他去京城作甚。 如意焰花上师说得云里雾里,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要为何肆施主解厄结缘去。 老赵眉头一挑,好你个秃驴,咒咱家姑爷是吧? 如意焰花上师说,现在赶路的话,勉强还来得及,但最好还是不要带上杨宝丹了。 意思竟是叫老赵放下杨宝丹让她自行回家,或者说把她放到不远的广陵威远镖局,这样也算是顺路。 老赵嗤之以鼻,把杨宝丹放下,在广陵? 姚凝脂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厉害的小宗师,广陵还有朱全生这个四品在呢,叫她自己一个人回去更是不可能,路上还不是得经过你们越王府管辖的府城? 糊弄鬼呢? 焰花上师只是随口一提,老赵不信,也就随他去了,直接离去。 可老赵又气又疑,不想和那秃厮打哑谜,决定直接用拳头撬开他的嘴巴。 于是就有了这一架,已经小半天了。 杨宝丹本来是有些担心的,后来从那偶尔迸发出的天象希声中听出老赵占了上风,就没太担心了,还抽空在渡口边吃了一碗新鲜的银鱼馄饨,因为鱼羊鲜,所以又去吃了一斤红烧胡羊肉,一斤一百多文钱啊,小贵,但是好吃。 高空之上,老赵笑着说道:“秃厮,你怎么也变强了些?感觉打赢你也变得吃力起来了呢。” 此刻已经落败的如意焰花上师面色坦然,说道:“贫僧为救人而去,足下何苦阻我?” 老赵面露不屑道:“你这嘴啊,话说一半膈应人是吧?非要故弄玄虚,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丁卯的话,我就只能给你打出来了。” 如意焰花上师摇摇头,“无事,贫僧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是你对手,你既然要阻我,那便是命中注定,合该何肆施主身边少了两份助力。” 老赵眉头紧蹙,语气不善道:“秃厮,别他娘的跟我打哑谜,你再给我憋话,我等会儿叫你憋不住屎,到底是什么事情?” 如意焰花上师摇摇头,坦然道:“不知道。” 老赵怒气更甚,“不知道你张口就来?咒我家姑爷很好玩是吧?” 如意焰花上师一脸淡然,“此事乃是菩萨所托,信不信由你。” 第186章 不合时宜 乾清宫中,何肆总算默写完全部的落魄法,还有七章因为画技粗鄙,所以不堪入目的图刻。 陈含玉一脸嫌弃,收拢了这应该算是完整的落魄法。 其间两人倒是有过不少对话,姑且算是推心置腹。 现在的何肆,准备告辞离去。 陈含玉叫刘伴伴送送他,顺便陪他去趟仪銮司大狱,再叫上李嗣冲。 何肆行礼作别皇帝。 却是在没走出几步后,被陈含玉叫住。 “何肆!” 何肆停住脚步,转身,空洞洞的眼窝看着陈含玉。 陈含玉不知出于何等心思,说道:“其实你如果不藏私,早些将落魄法完完整整地交给我的话……” 话说一半,陈含玉忽然闭口不言,心道,“陈含玉啊陈含玉,你这是怎么?和他解释什么?为什么要心存愧疚呢?你需要为自己开脱吗?” 何肆静待下文,却听陈含玉说道:“算了,马后炮的话说了也没用,我要是快你一步修行的话,现在遭难的可能就是我了。” 何肆行礼,说道:“陛下善自珍重!” 此前,他已经将修行落魄法的全部弊端和困窘全数告知陈含玉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有那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老爷。 他的如意算盘,陈含玉也知道了。 陈含玉点点头,轻声说道:“何肆,就算你这次侥幸不死的话,还有下次呢。” 何肆闻言有些无奈,这不废话吗?却也只能苦笑道:“多谢陛下告知,要不然我还真蒙在鼓里呢。” 陈含玉也是笑了,没有介意他的戏谑,和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劲儿啊? “我是说,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可以来求我。” 何肆愣了愣,沉默片刻,只是躬身行礼,再转身离去。 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陈含玉轻声呼唤道:“元童……” “在的。” 陈含玉近乎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事,我好像也没有多么讨厌他了……” 庾元童含笑点头。 陈含玉眼神晦暗,沉声说道:“齐济估计就要来京城了,你最近看着点何家,这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是最懂如何乱中取利的,何家这些人,保证好,一个不能动,一个不能少,都是未来赌桌上的筹码。” 庾元童点点头,哪里听不出这位陛下的口是心非,这是要保何肆一家。 陈含玉站起身来,说道:“晚膳送到钟粹宫去,我这几天都住那里了。” 庾元童闻言柔声劝说道:“陛下,这于理不合啊。” 陈含玉笑着摇头,“元童,你是司礼监太监,不是敬事房的啊,各司其职就好。” 庾元童只能点头称是。 陈含玉又说道:“别跟着我啊,我要去修行了。” 何肆六魄化血最后还卡着一丝的雀阴魄,陈含玉倒是第一个捡起来修行起了。 看样子只要雀阴魄完整的化血就能有一次夺牝牡之妙,再造肉身的机会。 可惜了,刘伴伴是个寺人啊。 陈含玉已经有了决意,刘伴伴北上之前,要送他一份大礼。 就指着这雀阴魄化血了。 …… 何肆与刘传玉走出皇宫,现在的何肆,有鼻子有眼,一头青丝,面色也是好看许多,但那障眼法下的本来面相,也没有很差就是了,已经不再需要刘公公的搀扶了。 伤势倒还是老样子,只是庾元童帮又是他接续了几百条经脉,到后来,何肆都开始用上小心思了,落笔书写落魄法的速度都放缓不少,只为了多续上几条经脉。 虽然都是刘传玉口中的水磨工夫,贵在恒,没有什么难度,但何肆亲自动手,自然是没有庾元童这个三品武人捉刀代笔要来得轻松的。 进宫一个半时辰,何肆体内气机已经堪堪恢复了小半,左臂和头颅也灵动自如许多,现在踱步的样子看似呆板,其实何肆已经撤去了阴血录和透骨图相辅相成的手段,不再如同悬丝傀儡一般操纵自己身躯,全凭本能行动。 两人很快又是回到鱼龙坊,洞书巷,李嗣冲的一处宅院。 那叫何三水这个刽子手辛辛苦苦砍了一辈子头有了点积蓄才敢盼望的外城宅院,李嗣冲在寸土寸金的内城就有四处,三处是完全闲置,一处也不常住。 何肆有些厚颜这时候来打扰李嗣冲,但事急从权,也别无他法。 出面接待的依旧是红婵,这位红夫人,姜桂楼中大名鼎鼎的管事,被李嗣冲戏称少走几十年弯路,三十出头就已经“坐地能吸土,隔墙吸老鼠”的熟媚女人,这会儿面色带着两坨异样的酡红。 何肆是眼瞎看不到。 刘传玉却是非礼勿视,只是在心中摇头,到底是年轻人啊,还真是心甘情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现在命都吊着呢,还有本事想那档子事? 他是太监,不懂男女之事,对此大为震惊,却也只能表示尊重。 两人去到东厢,李嗣冲还是那样的形容枯槁,坐在床前,一脸黧黑。 何肆开门见山道:“李哥,麻烦你了,能不能带我去趟仪銮司诏狱?” 李嗣冲哼哼两声,说道:“知道了,现在就去……还有,以后我这家你就别来了,不是很欢迎。” 何肆闻言愣住,这是怎么了? 怎么感觉关系一下子就变疏远了? 李嗣冲站起身来,没好气道:“走吧。” 何肆说道:“现在倒是不急,要不再叫刘公公给你看一下伤势?” 李嗣冲呵呵一笑,“你还真是会慷他人之慨啊。” 何肆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不开心了,小心翼翼问道:“李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任何肆如何想也不会知道,眼下保命都难的李嗣冲,还有闲情逸致想那床笫之事。 李嗣冲不答,心道,“倒是没有哪里做得不对,就是来得真他娘不是时候。”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含玉和他的伴当李嗣冲,默契得很,都是选择了同时不同地,钻女人肚皮。 第187章 求死 三人离开洞书巷,前往仪銮司,红婵没有跟上,拢共没几步路,由刘传玉搀扶着李嗣冲。 李嗣冲现在的身体状况连刘传玉也不敢妄动,不知道他是如何维持伤势的。 总之李嗣冲没有修炼过透骨图、阴血录和续脉经之中的任何一门,霸道真解的本源红丸也是消散无形,倒是这小半日时间,他又蕴养出许多气机,无色无形,在几条还未断裂的经脉之中涓涓流淌,脆弱却又坚韧,有些诡异。 刘传玉知道李嗣冲与原来的霸道真解共生,算是相安无事,更甚者说相敬如宾也不为过,除了霸道真气,本身也能并存气机。 刘传玉对何肆说那是他的苦心孤诣,真的不是谬赞。 如今的李嗣冲先是以霸道真解跻身四品,几乎又是打回原形,刘传玉隐隐猜到些许李嗣冲的用意,或许是打算将搁置霸道真解一段时间,然后专攻本身气机,欲要彻底当家作主,或者有野心一些,那就是要齐头并进,故作周旋。 只是李嗣冲这本身的重伤之势,似乎也刻不容缓,一客不烦二主,他是真不担心留下什么隐患吗? 三人很快来到仪銮司,凭着李嗣冲的身份和刘传玉的一身蟒服,顺路带着步入大狱之中。 何肆才听闻番役缇骑对李嗣冲的称呼已经从李头改为千户大人了。 何肆略微惊讶道:“李哥,你都已经是千户了啊?” 李嗣冲反问道:“我要还只是个百户,怎么从诏狱搬血食去救你?” 何肆恭喜一声,问道:“李哥什么时候升职的啊?” 李嗣冲不以为意道:“没几天。” 何肆又问,“怎么升职的呀?” 李嗣冲不耐道,“你有完没完?” 何肆觉得今天的李嗣冲很是躁郁,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他了,又是纯属没话找话问道:“千户是几品?” 李嗣冲没搭理他,是刘传玉回答道:“正五品。” 何肆点点头,三人走入烛火昏暗的诏狱,李嗣冲已经知道此行的目的,看似走马观花,随手指了几处监牢,简单明了到:“这几个都是五品,已经挑了手脚经脉,穿了琵琶骨,你都可以吃。” 何肆轻声问道:“李哥,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李嗣冲言简意赅道:“死罪。” 何肆不言。 李嗣冲不耐道:“能别这样吗?你都打算吃人了,还求什么心安理得啊?非要我说出个丁是丁卯是卯来,确定他们真的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你才觉得吃的下口,觉得是替天行道,良心能安了?” 何肆愣住,只觉得李嗣冲这话话糙理不糙,自己却是有些又当又立的嫌疑。 李嗣冲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冤枉,反正都是死囚,就算你不吃,早晚也得死,有一个还是要凌迟的,他倒是求好死,你要给他个痛快,他还得感谢你呢。管这么多做什么?就算是真罪大恶极之人,可追本溯源倒回去,谁还没几分身不由己,情有可原呢?” 何肆闻言叹了口气,轻声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刘传玉拍拍何肆的肩膀,说道:“别听他的,那是歪理邪说,你愿意多想,是好事,就是别把自己绕进去,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还是坚守本心。” 何肆摇摇头,轻声道:“刘公公,我知道的,我不是敢作不敢当之人,也不会巧立名目的,就是吃人,我也没少吃。” 然后何肆气机振声稍大些,声音在监牢回荡:“诸位,我叫何肆,今日出于私心,要杀几个人,不留全尸的那种,但我杀人手艺不错,死在我手中,算是好死,不会太受折磨,若是现在有人想要一死了之的,知会一声,今天咱们各取所需。” 自然无人答应,窸窸窣窣声却是不少。 李嗣冲伸手敲了敲监牢铁栅,笑道:“赶紧选啊,我笑面阎罗李永年保证,这小子说得话半分不虚,他是真心实意来给你们好死的,你们自己什么处境还不知道吗?求活无望,但求速死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李嗣冲不愧是刑名高人,他的威名果真有些作用,话音刚落,一旁监牢之中就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给我个痛快吧。” 何肆看不到他,李嗣冲却知道,这是个咬掉自己三寸舌的老者,骨瘦如柴,淹黄潦倒。 李嗣冲为何肆指明方向,说道:“他叫马炎,五品偏长,祖籍山东,净莲教社人,妄造妖言,意图造反,按律应当凌迟五百。”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纯粹的青罡化作绕指柔,他已经没有镖刀可以附着了。 直接屈指一弹,弹指十二通玄,青罡施展的是铁闩横门的刀法,气机拨草寻蛇,穿过铁栅空档,直取老者脑门。 青罡闪过速度很快,最后关头却是被那已经废了大半武功的老者堪堪避开,只是划破了脸颊一丝,有些许鲜血渗出。 何肆知道一击无果,他看不见,这一刀的准头也差,被他避开也在情理之中。 各处监牢之中顿时传来嗤笑之声。 有人笑骂道,还以为是个了不得的大手子,说话倒是唬人,手段也就这般稀松平常。 何肆束手而立,没再说话。 李嗣冲看向监牢众人,啧啧笑道:“马爷,第一个出声求死的,原以为你是条汉子,结果就这点胆魄?” 名为马炎的老者声音含糊,却是冷笑道:“凭这点手段可杀不了我,就算要我死,起码动点真格吧?” 何肆听不见,只是确认道:“你还不想死吗?” 老者点点头,含糊不清道:“想死啊,劳烦小哥再送我一程吧,如果还是只有这点本事,我也认了,这次保证不避了。” 何肆听不见他那细弱的声音,却是听得到其他监牢之中的哄笑传出。 李嗣冲无奈传音入秘,为何肆复述一遍。 何肆点头,心念一动,老者被青罡破开的脸颊直接被撕裂,血蛇狂舞,化作一条大辟之刀。 斩讫报来。 老者目露惊骇,随后人头落地。 死前一声呢喃,闻真落地,“好快的刀啊……” 然后何肆直接施展霸道真解,血焰焚烧,将尸首炼化,熔融成为一颗指甲大小的血食。 何肆招手收回血食,看似塞入怀揣,其实就是在胸口破洞处被直接吞噬了。 原本窸窸窣窣的监牢瞬间变得静谧起来。 不得不说,何肆这一手天魔外道,确实是挺唬人的。 李嗣冲又是出声问道:“看到没有,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多么干净利落,现在还有求速死的吗?” 看似无人回答,其实都在心中盘算,李嗣冲也懒得多言,知道这些人会做出取舍的。 果真片刻之后,又有人出声道:“算我一个……” 李嗣冲嘴上鄙夷何肆又当又立,却是为何肆解释道:“此人名为龚放,沧澜道人士,马匪,犯由是拦截运河,劫掠漕粮,判处斩监候。” 何肆点点头,又是如法炮制。 斩讫报来斩掉一颗头颅,炼化血食。 这天下求死之人还真不少,有真有假,真的大抵是觉着生不如死,而假的寻死觅活的,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但假模假样求死的人外头或许很多,诏狱之中少见得很。 所以开了先河之后,求死之人就不断冒出。 何肆又是杀了七人之后,终于感受到位于胸口之处的变作心脏的红丸欢呼雀跃起来。 再吃人下去,就单纯是肚饱眼饥了。 却是不妨碍他吃不了,兜着走。 第188章 推己及人 一共将八人炼化血食,何肆也终于是攒够如今身体能承受而不致伤的全部气机。 大体能有初入四品的气象。 伤势犹在,却有了足量的霸道真解之祸,不再拖累本身了。 想来后续自行疗伤,也能快上不少。 李嗣冲继续带着何肆一路前进,忽然在一处监牢门前驻足,笑着说道:“无畏大将军,近来可好?” 曾经在骊龙城食人守城的山南李密乘,如今没了四肢,躺在青砖垒成的高铺上。 何肆听闻无畏大将军这个名头,也是知道了这位的身份,曾有在骊龙城过一面之缘的反军头目李密乘。 还是是自己两日后要凌迟两千四百刀的对象。 李密乘一脸淡然,言语轻松,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李嗣冲回答道:“八月十二啊,还有两天不到,你就该推出西市口凌迟了。” 李密乘感叹一声,“日子过得真快啊……” 李嗣冲笑道:“无畏大将军这是怕了?可惜没办法,你注定不得好死,可不能给你个痛快。” 李密乘轻笑一声,一脸不屑,“怕?只是没想到这仪銮司诏狱这么他妈黑,我他妈哪知道哪天是哪天啊?何肆是吧,我还记得你呢,当初在骊龙城外被娄阳的军队撵得像条丧家之犬,我还帮你说过话呢,证明你不是反贼。” 何肆看似冷傲不理睬他,其实是看不到他的惨状,也没听清他虚弱的声音。 李嗣冲用上气机,对何肆说道:“这人在骊龙城食人两万,当真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你行刑的时候别留情,更别生气什么君子之于禽兽的恻隐之心,他连禽兽都不如,你不是好奇我怎么升的千户吗?四大军功,先登、破阵、斩将、夺旗,我就是这个先登、破阵之人。” 李嗣冲的功绩,本该封个食邑千户的侯爵的,如今只得了正五品千户之位,其实是有些被待亏的。 李密乘闻言,愣了愣,然后笑道:“何肆,该不会给我施刀的刽子就是你吧?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啊。” 这话何肆依稀听见了,但是依旧不搭理。 李嗣冲又是悄然传音入秘,对何肆说道:“这人现在已经没了四肢,就是条人彘,他是我用数千反军的血食一路喂养回来的,命硬得很,只要不主动求死,你随意施刀,不必担心他早死之后所谓的连带,我知道刽子手最后一刀有点心的规矩,但你到时候记着收着点儿手,他也算是因为吃血食而破境的,与霸道真解有些关联,所以依我之见他的那颗心脏,说不定能与你契合。” 何肆闻言点了点头。 李嗣冲又说道:“其实你都现在这样了,也不会有人逼你行刑的,但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刑期是不能改了,若是换作别人行刑,其实也就只有你家隔壁那位李铁牛能胜任凌迟了。你提前和他说好,那颗心就留住。” 何肆摇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李嗣冲也不多言。 刘传玉看着那监牢中的李密乘,忽然伸手,袖袍鼓荡,无数无色丝线翻滚,穿过铁栅,探查其李密乘的身体,仔仔细细,研究许久,最后才收手道:“勉强能用。” 何肆愣了愣,没想到还真是意外之喜。 顺利的话,自己五日后就能有心了。 最后又是逗留诏狱一炷香时间,由刘公公出手,杀了一个被镇压地底的大宗师,何肆坐享其成,将其炼化血食,带着一颗牛眼大小的血食出了仪銮司。 李嗣冲就是负责迎来送往,没有一点儿贪图血食,何肆关心问道:“李哥,你不用点血食吗?” 李嗣冲摇摇头,说道:“我不怎么吃这玩意儿的,你现在也是事急从权,以后还得少碰血食,其实自身蕴养的气机,也是足够供养红丸的,都说家无二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只要不被它拿捏,自然就是主人。” 何肆点点头,现在自己体内的红丸,也是乖顺得很,因为有那非毒魄化血之后的宰毒之能时时刻刻警惕提防着,就算不能轻易将红丸剔除,至少也叫它忌惮些。 况且何肆暂时没有想过要剔除这颗红丸了,总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吧? 反正修行霸道真解的弊端,最多是堕入饿鬼道而已,他又没有下辈子,食如吞针,肚子火烧,何肆还怕疼吗? 解决气机周痹之困,何肆本想作别两位。 现在的自己虽是真瞎子,但有着大辟指路,也不怕找不到家,毕竟师伯屈正现在就在他家。 这段时间,何肆真的是神思枯竭得厉害,一头青丝都成雪了,如今重伤未愈,伏矢魄的趋于沉寂,心神方面损耗,最好还是通过长眠休憩滋养回来。 不过刘传玉坚持要送何肆回家,他这个印绶监掌印之职,清闲得很,打算顺带再去看看那位经脉寸断的屈正。 何肆蒙恩太多,千言万语化不成一句谢谢,受之有愧,只能是拼命使自己活过眼下了,来日报还。 先扶着李嗣冲回到玉龙坊,等何肆与刘传玉两人行至月癸坊墩叙巷时,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何肆邀请刘公公在家吃了便饭再走,刘传玉点头答应。 “朱水生!” 一声娇俏声音传来。 何肆只听到含糊一点儿,却是如遭雷极。 是杨宝丹吗? 然后何肆就感觉有人像是乳燕归巢一般扎入自己的怀里。 何肆身躯一颤,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在修闭口禅的谎言。 以气机振声虽然不难,只是耗费气机,但是音色太过喑哑,一听就会露馅。 何肆问道:“大姐头,你怎么来了?” 何肆感受到怀中女子闻声颤了颤,抬起头来,略带关切道:“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何肆试图哄骗她道:“没事,就是嗓子有点哑。” 杨宝丹一把推开何肆,不满道:“你当我傻啊?” 何肆一脸尴尬,杨宝丹虽然憨直,却是比二姐何叶机灵些,只得是用力地一把抱住她,然后真心实意地说道:“宝丹,我好想你啊。” 杨宝丹面色微红,情到浓时,自然也就无法考虑太多了,说道:“我也好想你啊,好想好想,所以我就来陪你过中秋了啊。” 何肆心头微暖,却也有着几分心虚,心想,现在是在墩叙巷口,何花不会看见吧? 何肆不知道,何花就倚门站着,看着这小别胜新婚的二人如胶似漆、互诉衷肠,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眼睛看不见却心如明镜的齐柔拉起大女儿的手,歉声说道:“花儿,委屈你了……” 何花摇摇头,口是心非道:“没有。” 何三水见状赶忙说道:“刘公公也来了,我去迎一下。” 看到何肆障眼法下全须全尾,面色红润的样子,何三水倒是舒心不少,想当然认为这孩子的身子骨比上次回来要好得多。 何三水对着刘传玉鞠躬,邀请道:“刘公公,天色也不早了,刚好要开饭了,您要是不嫌弃菜色差的话,不如就在家里吃了便饭再走吧?” 刘传玉点点头,笑道:“小四刚刚已经邀请过我了,我看今天你家客人不少,不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何三水不迭摇头,心里却是愣住,计算起自家八仙桌还坐不坐得下。 师兄屈正躺在炕上呢,不去管他。 剩下自己一家五口,杨宝丹,李铁牛,齐金彪,正好八个,至少还得下掉两人才行。 总不能叫身份尊贵的刘公公与人共坐一张条凳吧? 二女何叶肯定是第一个剔掉的,还有一个是妻子齐柔还是大女儿何花呢? 何肆不能不上桌,否则何花和杨宝丹也是尴尬,而且刘公公摆明是何肆的面子来的。 还是只能委屈一下妻子了,刚好叫她再添几个菜,叶子陪她打打下手,端个菜,烧个火什么的。 至于何花,何三水打定主意,就算她今天再怎么机敏懂事,想要下桌帮忙,自己也要按住她,明摆着受委屈她的事情不能做。 哪有宝丹这孩子上桌吃着,她伺候的道理? 其实何三水并不傻,很多时候心里门清,就是不愿推己及人,好在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的何三水,也在慢慢改好。 第189章 圆脸丫头 杨宝丹看着何肆身边的独臂老人,面白无须,一头鹤发,衣着竟是蟒袍。 何三水称他为刘公公,应该是位了不得的大太监,就是不知道是十二监、四司、八局中哪一衙门的管事。 何肆拉着杨宝丹,对刘传玉介绍道:“刘公公,这位是江南道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是我妻子。” 杨宝丹闻言面色微红,眼里却闪烁着羞涩和喜悦。 刘传玉朝她笑着点头。 何肆又为杨宝丹介绍道:“这位是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是我一位十分敬重的长辈。” “刘传玉。” 刘传玉又是报上自己的姓名,虽然是假的,但也足显重视了。 杨宝丹见礼道:“见过刘公公。” 刘传玉点点头,忽然眼神看到站在门口的何花,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拍拍何肆的肩膀,“先进屋吧。” 同时传音入密道:“你大姐在看呢,别得意忘形,注意分寸。” 何肆本来还想再问杨宝丹是如何来的,闻言瞬间又蔫了下来,不敢多亲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刘传玉摇摇头,受徐连海之托,他虽然不自觉是个外人,遇到关起门来的家务事要是当局者迷的情况,他会开口点拨何肆几句,但这男女之事,一个太监怎么置喙呢? 那不是纸上谈兵又牝鸡司晨了吗? 三人走进狭小的屋子,人一多就显得拥挤,同样也是热闹。 路过门口之时,何肆伸手握住何花的手,聚音成线道:“姐,对不起……” 何花摇摇头,又怕何肆听不见,又怕杨宝丹听见,贴上前去在何肆耳边轻声说道:“我没事的,宝丹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看得出她是真想你,你先好好陪陪她吧。” 何肆心中更是歉疚,紧了紧握住何花的手,何花却是挣开,言不由衷道:“你先陪她。” 一袭蟒袍的刘传玉的到来没有给众人造成太大困扰。 年事已高的齐金彪应该是墩叙巷中硕果仅存的元老人物了,活到他这个岁数,百无禁忌可真不是说说的,说句不好听的,今晚喝上一场美酒,吃上一顿好菜,回屋美滋滋醉上一觉,明天就算醒不过来了,那也是一桩好事。 老人没病没灾,溘然长逝,不算喜丧算什么? 李铁牛就更不在意这个刘公公了,眼里只有那一坛香气四溢的鹤年贡。 何家其他人对刘传玉这个歹人春风拂面的大太监也是敬重大过畏惧,见面次数真不少了,没有过多拘谨。 何肆一一招呼客人,最后那躺在炕上的屈正重重冷哼一声。 何肆这聋了大半的耳朵都听见了,这才走了过去,关切问道:“师伯,身体怎么样了?” 屈正愣了愣,看着有鼻子有眼一头黑发的何肆,眨了眨眼,看穿何肆的障眼法,笑道:“死不了,我的情况应该比你好一些……” 何肆怕他多嘴,立马摘下大辟,放在炕头,说道:“委屈师伯再躺一会儿,我晚些传授你透骨图,能修复骨伤的,保障不会留下病根。” 屈正心道,算你小子有良心,面色却是依旧不善,“何肆啊,你这果然是家教有方啊,你是不知道,下午你不在家,我拱了半天的火,不管是你那待年媳的大姐何花,还是头婚未娶,二婚又许的外室杨宝丹,愣是没有一个红脸急眼的……” 何肆勉强听清他说了什么,长叹一口气,苦笑道:“师伯,你伤得还挺重的,就别多说话了吧。” 同时传音入秘道:“师伯,给小子点面子,收了嘴上神通吧,别搞得我家嘈屋闭,鸡犬不宁行吗?算师侄求你了。” 刈禾留下的障眼法倒是真奇妙,还能顺着何肆的心境显化表情。 屈正看着何肆一脸哀求之状,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会他。 刘传玉对着屋中众人一一含笑点头,他只是个来蹭饭的,自觉在八仙桌西面条凳上坐下,“尚左尊东”的位子一概不碰。 何三水见状就要请他坐到东边主座,刘传玉却是笑着摇头,说坐这就好,见何三水要叫他独坐,又是婉拒,叫何肆坐自己身边。 何肆点了点头,知道刘传玉的好心,是担心自己看不见,自己坐在他身边不容易露馅。 何三水连说那何肆孩子不懂规矩,却是一脸笑意。 齐柔很快从厨房端来各色菜式。 今晚本来就是叫三个归家的孩子吃好些的,后来多了齐爷和铁牛,再后来,又多了丈夫的师兄,现在连刘公公都大驾光临了。 还好中间添过一次菜,又是买了不少熟食和下酒菜,席面上应该不显得太寒碜。 何花何叶自觉去里屋帮忙端菜,何三水忙着摆碗筷,倒酒。 何肆有些庆幸,今天客人多,父母倒是没工夫盘问他的情况。 刈禾留下的障眼法能骗过父亲何三水,却不一定能骗过本就瞽目的母亲,母亲最是心细如发了,她甚至连每个孩子的脚步声都能记住。 何三水坐上东边位置,然后左手边朝门边是年纪最大的齐金彪和李铁牛,右手是杨宝丹与何花。 何叶端来最后一个菜,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身边还有一个位置,是留给自己还是娘亲的? 总要有一个人上不了桌啊…… 何三水本来想叫刘传玉一人做主位,现在是主随客便,倒是没有太多讲究了,赧笑着说道:“家里太小了,只能挤一挤了。” 杨宝丹第一个出声道:“没事的,挤一挤热闹,我这边还能坐下一个。” 何叶本能地不喜欢杨宝丹,但是东南西北四面,李铁牛他更不喜欢,小四刘公公那边不好意思挤,爹娘的位置不好动。 也就只有做到杨宝丹那边去了。 菜式还算是丰富,有便宜坊的烤鸭,天合居的坛子肉,炖煮了一下午的带把肘子…… 何三水说了几句场面话,刚打算请大伙儿动筷,炕上躺尸的屈正大喊一声,中气十足,“喂!我不说话你们都当我死了是吧?一个个吃好喝好,我就只能躺着?” 何三水闻言面色一变,无奈说道:“师兄,你受伤很重,要吃清淡些,已经给你留菜了,还有你不是刚吃完粥没多久吗?” 屈正不理他,叫唤道:“那圆脸丫头!” 闻言杨宝丹与何叶同时转头。 屈正也是愣了愣,忘记是有两个圆脸丫头了,他说道:“随便哪个都行,我要吃烤鸭,给我包两个荷叶饼过来。” 杨宝丹是客人,自然不能叫她动手,何叶无奈站起,夹了两片烤鸭片,配上葱丝蒜泥豌豆苗,蘸酱包裹。 然后何叶拿着荷叶饼给屈正送去。 第190章 宾主尽欢 屈正吃了两张何叶卷好烤鸭的荷叶饼,总算消停一些。 就要正式开始吃席,刘传玉却是忽然说道:“抱歉,虽然现在已经有点挤看,但是能不能再加一个人?” 何三水闻言愣住,还有人?是谁? 何肆对此似乎有所猜测,直接说道:“没事的刘公公,挤一挤反倒更热闹些。” 刘传玉点点头,施展传音入秘的手段。 不过片刻时间,又一个身着蟒袍的年轻太监站在门口,面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刘传玉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庾元童,庾公公,司礼监秉笔太监。” 他并没有亲近地称呼这位徒弟“元童”,也没有说他兼任的缉事厂提督一职。 庾元童心知肚明,如今是出了规矩森严的皇宫,自己更得和师父“划清界限”了。 何三水虽然已经辞去了刽子手一职,但对官秩还是十分了解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为近侍之最。 官秩虽然低了刘公公这个掌印太监一等,身份却是更为金贵,朱笔批红,献可替否,拾遗补阙,二者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何三水微微心惊,自己这个儿子,才进宫几趟啊?怎么就认识这么多大人物了? 而且这个庾公公看起也太年轻了些吧。 庾元童笑道:“诸位,旨酒佳肴,路过便挪不开步子了,碰巧看到宫中共事的刘公公也在,就厚颜来讨口饭吃了,不打扰吧?” 何三水连说不打扰,又是将庾元童迎进屋,今晚的何家,真是蓬荜生辉啊。 齐金彪依旧老神在在,别说今晚登门何家的是个秉笔太监了,就算是皇帝亲临,只要不耽误他喝酒就行,这把岁数了,又鳏又孤,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就连心中好奇都提不起几分。 人屠徐连海隐姓埋名的那几年,刽子手齐金彪风头正盛,他是见过大场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而已,见过,甚至还凌迟过。 府顺天佑两场祸乱朝堂的大太监,权阉鞠玉盛,就是他行刑的,整整三千五百九十刀呢,又何足道哉呢? 庾元童不叫何三水为难,自觉坐到刘传玉身边。 何肆有所猜测,对着庾元童传音入秘道:“庾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庾元童回答简单道:“就真只是吃饭。” 何肆不信,却不多问。 何三水起身为众人斟酒。 第一个是刘传玉还是庾元童就犯了难,小人物的蝇营狗苟,有时候,并不叫人厌恶,属实是人微言轻,如履薄冰,连斟酒主次顺位都要细细思量,可笑可怜又可叹。 刘传玉见状笑着说道:“咱都是空手上门的,已经算是厚颜了,主家可不必太客气,随心所欲来,不如长者为尊,我看就从那位老先生开始吧。” 刘传玉对齐金彪并不陌生,那可是凌迟自己师父的人啊。 齐金彪倒是真不客气,见他言语捎带自己,直接将面前的空酒杯往前一推。 何三水也是松了口气,就依刘公公之言,先给耄耋之年的齐爷满上,然后是刘公公,连躺在炕上的屈正也没有忘记,再是李铁牛,庾公公,儿子何肆,自己则是放在了最后。 本想着杨宝丹也是江湖儿女,应该也会喝酒,就问了一嘴,杨宝丹却是微微摇头。 何三水又是有些担心,只有十斤鹤年贡,七个人,两位公公的酒量暂不明确,但有齐也和李铁牛两个酒鬼在,多半是不够喝的。 还未等何三水说些祝酒词,李铁牛那杯里已经见了底,咂咂舌头,长舒口气,赞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诸位认识,不认识的,今晚都算有缘相聚,这就都是酒友了啊,咱们走一个,吃好喝好啊。” 齐金彪笑着摇头,对李铁牛这不着四六的性子也是见怪不怪了。 何三水无奈再给他添上一碗酒,倒是不介意他喧宾夺主,只是这会儿还没开喝呢,就怕他等会儿发酒疯。 刘传玉闻言直接举起酒杯,一脸和煦笑意,很是配合,众人见状也是纷纷抬手,碰杯。 何肆喝了一口鹤年贡,舌头都没了,自然食不知味,只能品出烈酒的辣喉了。 他今天吃了许多血食,真是饱了。 鹤年贡入喉好像是吞针一般,到了腹中又是化作熊熊烈火,别人喝烈酒充其量只是胃里灼烧,他是真的肚如火烧,却是不动声色。 桌面上有还有一个小型的炙子烤肉,羔羊肉被炙烤的滋滋作响,稍稍带点儿膻味,却似更加勾动食欲。 杨宝丹没吃过北方特色菜肴,忍不住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羊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肉香四溢,入口即化。 开心又满足的笑了笑,却是放下筷子,没有接连夹第二筷。 她只是不守规矩,不是不懂规矩。 何家小屋里,没有灯火通明,没有欢声笑语,众人只是相互敬酒。 奈何是彼此身份迥异,就算两位太监在宫廷中地位崇高,丝毫没有架子,与众人亲切交谈,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现实却是连像样的谈资都找不到。 庾元童自幼长在宫中,说起宫外的见识或许连现在的何肆都不如。 刘传玉给眼睛不便的何肆夹了好几次菜,何肆受宠若惊,连一旁的庾元童都不禁有些吃味了。 何三水连说自家儿子不懂事,眼底却是散去了仅剩的拘谨。 何肆忽然十分感动,险些垂泪,自己的家,从出生起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这种感觉,并不叫他无所适从,相反十分珍惜,以后若是能常相聚,该多好啊? 一桌身份地位迥异之人吃着一样的菜式,起初还各有各的矜持,好在饮酒之人,哪有打不开的局面? 三巡酒后,气氛高涨,彼此熟络,微微上头的李铁牛就差和庾元童勾肩搭背了。 没想到庾元童是个不善饮的,他可以以气机散去酒力,却是没那么做,那样就扫兴了,也对不主家花钱买的鹤年堂,看那位李铁牛的样子,对这酒颇为推崇。 只是他那牛饮的样子,好像是怕僧多粥少,自己吃亏,有些滑稽。 齐金彪眼看着酒水不够了,此刻面色酡红,也是说道:“看大家都没喝尽兴,刚好我家还有一坛子鹤年贡,不扫兴的,我去拿来!” 一口口牛饮鹤年贡,生怕自己喝少了吃亏的李铁牛闻言,当即喜笑颜开,竖起拇指道:“齐爷局气!也是大气!家中备得起鹤年贡。” 齐金彪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了,笑道:“你少赌点钱,也能喝得起的。三水今天这坛是金佛酒,调理郁气的,我房里那坛是鹤年寿酒,爽神健体的,口味可大不一样啊。” 李铁牛虽然是个穷光蛋,但也是真懂酒啊,满脸笑意,说道:“没事,齐爷,都是鹤年贡,我去给你搬来。” 鹤年取“松鹤延年”之意,鹤年贡种类繁多,前朝还是宫廷秘方,严禁外传的,现在倒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身家没减,还是只有少数人喝得起。 当中名气最大,价值最贵的,莫过于这鹤年寿酒了。 “你就算了!” 齐金彪闻言不迭摇头,一脸提防道:“被你去一趟,地主家都没余粮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齐家就在隔壁,齐金彪去去就来,佝偻着背,李铁牛赶忙去接,倒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单纯怕他一个醉山颓倒,将这更金贵些的鹤年寿酒给摔了。 何三水见状面色微红,今晚也算是自己宴请宾客了,却是连酒水都没备足,实在赧颜。 最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别样的家宴终于落下帷幕,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饭后,刘传玉又是替屈正查看一番伤势,顺便再用续脉经复通一遍经脉,便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庾元童与他同行,辞别众人。 何三水本来打算相送的,却是被他们拒绝了。 第191章 吻 何叶与李铁牛鏖战到最后,针锋相对,还在桌面上打扫战场。 端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不让着谁。 何叶心有愤愤,这李铁牛是真能吃啊,简直是风卷残云,看样子明天的折箩菜是没着落了,自己现在不吃,就都落入他的肚子里了,那不行! 杨宝丹是能吃,但终究不是在自己家,得矜持,所以还是收敛了功力的,早早放下筷子,坐着,小口啜饮着热茶。 出乎意料的,刘传玉居然要何肆送送他。 何肆知道他是有话交代,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走出了墩叙巷,如今已是宵禁,但这两位大太监锦衣夜行,即便遇到夜巡的守备,谁敢上前盘问? 何肆开口问道:“刘公公,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刘传玉只是说道:“那杨宝丹,我没见过,但我本能感觉有些奇怪,说来惭愧,我还从没有无凭无据地怀疑一个人过,她是你妻子,我不好多说什么,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你最好自己注意点。” 何肆闻言面色如常,点了点头,“让刘公公费心了,我知道的。” 刘传玉问道:“你是不是也看出什么不对劲了?” 何肆笑道:“虽然现在的我和‘心明眼亮’不沾边,但要是连宝丹都认不出来了,那就太不应该了。” 刘传玉点了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何肆想了想,说“等”。 既然何肆打算按兵不动,刘传玉也也不多言,“你既然心里有数,那是最好了,我就先走了。” 何肆挽留道:“刘公公。” 刘传玉驻足,柔声道:“有事说不妨直说。” 何肆厚颜恳求道:“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护住家人?” 如果何肆死了,答应刘公公的事情自然就无法兑现了,还提这种要求,属实是有些厚颜无耻了。 刘传玉想了想,也是惭愧,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道:“元童这一顿饭,估计不白吃的。” 庾元童则是默不作声。 之前在蝙蝠寺他见死不救,是奉命行事,现在守着何家,也是奉命行事,从龙之人,并不能从心所欲的。 何肆心领神会,对着庾元童行礼,说道:“烦请庾公公替我谢谢陛下……” 刘传玉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别想太多了,有句老话,关关难过关关过。” 庾元童也是轻声道:“陛下说他不讨厌你了,挺不容易的,试着活下来吧,未来一切好说。” 何肆点点头。 何家小屋之中,齐金彪喝得酩酊大醉,但他酒品好,只是想回家躺着,被何三水拦下了,说要给他们做一碗橘皮醒酒汤。 齐金彪摆摆手,说不用费劲,明早直接再喝一杯,透一透就好了。 何三水拗不过他,便扶着他回屋了。 一坛鹤年寿酒还剩点福根,也给他送回去了,留着明早透酒。 何肆回到屋中,庾元童实际并未离去,这叫他安心不少。 现在就该找机会和那位“杨宝丹”好好谈谈了。 李铁牛和何叶的战局落定,算是平手,除了桌子中央那个炙子是热的,底下木炭还有余温,一点焦糊的肉末没法扒拉,其余盛菜的盘子都和狗舔过似的。 何花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这样也好,待会让自己洗碗就方便了,只要过过水就行。 何三水笑呵呵站在一旁,自然有事相求,对着李铁牛和颜悦色说道:“铁牛老弟,和你商量个事情呗?” 李铁牛也是喝高了些,满口答应,含糊不清道:“都是兄弟,有事您说话!” 何三水笑道:“你也知道,咱家屋头小,住不下太多人,你看,能不能叫我那位师兄去你屋头躺着?” 李铁牛绝对是喝多了,胡言乱语道:“嗨!多大事儿啊,他都那样了,躺哪儿不是躺?直接搁地上呗。” 屈正闻言怒不可遏,低喝一声,“我还没死呢!” 李铁牛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对啊,所以我说搁地上,又不是埋地里。” 屈正艰难伸手握住大辟,屋中温度瞬间变得森寒起来。 何肆赶忙上前安抚,好生哄着。 何三水则是笑容一僵,低声道:“铁牛,你喝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李铁牛笑着摆手,“没醉,我好着呢,就算把他挪去我屋头,你家还是住不下吧,一张炕一张床,还有四个人呢。” 何三水陷入沉默,的确不好安排。 杨宝丹是客人,还是南方女子,一定是睡不惯盘炕的,小四的屋子得留给她,可叫小四跟花儿同睡,这样也不好啊。 哪有新媳妇都上门了,叫男人和另一位媳妇睡的道理? 杨宝丹见状走上前来,善解人意道:“没事的,伯伯,我可以去住客栈的,来的时候就安排好了。” 何三水一脸愧色,“可是现在都宵禁了,你出门就能犯夜了。” 杨宝丹摇摇头,“没事的,不会被抓到的,我叫水生送送我。” 何三水一脸歉疚,其实他早就这样考虑过了,但是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还要叫她住客栈去,这和扫地出门有什么区别? 好在是杨宝丹主动提的,何三水虽然觉得亏待了杨宝丹,却是不得不点头。 李铁牛见没他事了,就告辞离去拉了。 何肆也是带着杨宝丹往客栈中走去,这回相送的人倒是多,举家出动了,送至墩叙巷口。 何肆摸瞎走路,没有露馅。 刚走出巷子,杨宝丹就迫不及待挽住了何肆的胳膊,两人紧挨在一起。 何肆面上挂着淡笑。 杨宝丹轻声说道:“水生,你家比我想象中还要小些。” 何肆低声道:“抱歉大姐头,让你看笑话了。” 杨宝丹当即摇头,“哪有啊,我觉得挺好的啊,伯伯他是个好人,不像你说得那样,我感觉他一点儿都不凶,婶婶对我也好,说话温声细语的,还有你那个大姐,对我很客气,还请我吃月饼呢,就是京城的月饼一点都不好吃,酥皮也不正宗,我吃不习惯……就是你那个二姐啊,好像有点敌视我,不知道还以为她才是你媳妇呢……” 杨宝丹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起来,像只欢快的黄鹂鸟,缠着何肆的一只胳膊,不断晃荡。 何肆不禁产生了一瞬恍惚,难道怕是自己多虑了? 他暗自摇摇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现在的自己勉强长了些心眼,却不敢自诩为智者,眼下情况,也必保证到万无一失。 何肆问道:“大姐头,你总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杨宝丹点点头,“哪能啊,我可没这本事,是老赵带我来的。” 何肆又问道:“那他人呢?刚才我就想问了,就是没机会,今晚老赵没来吃饭,怪可惜的,我家难得做这么多菜。” 杨宝丹摇头,颇为怨怼道:“这我也不知道啊,他把我送到京城就不见人了,神神秘秘的,说是去找故人了,也不管我一个人在京城安不安全,哼!” “京城治安倒是不错的……” 何肆还想再说什么,杨宝丹却是不给他机会,直接转身拥何肆入怀中,抬起头来,一下吻住何肆嘴唇,侵略如火。 第192章 害怕 杨宝丹伸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何肆的胸膛,却是发现手按着的胸膛微微凹陷进去,直接摸到了胸骨。 杨宝丹还以为是错觉,情到浓时,无暇考虑,娇软灵巧的小舌头叩开何肆牙齿,探入对方口中,也没有缠绵而深入,因为里头空无一物。 杨宝丹触电似的弹开,惊惶失措道:“水生!你舌头呢?” 何肆挠挠头,擦去唇上粘稠,淡然笑道:“没了。” 杨宝丹惊慌失措,“舌头怎么没的呀?” 何肆不答,安慰道:“只是一条舌头而已,又不是不能说话了。” 杨宝丹愣在原地,眼泪扯面似的汩汩流出。 何肆伸手替她揩去泪水,低声说道:“大姐头,我可能找不到客栈了,因为我又瞎了,嗯……就和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杨宝丹闻言讷讷地伸出一只手在何肆眼前晃了晃。 何肆却是直接撤去了障眼法。 一头白发,眼眶深凹,没有眼珠的样貌呈现出来,下半张脸满是疤痕,之前差点连下颌都被天老爷给扯下来。 脸上伤势倒是都愈合了,但狰狞程度,还不如之前那满脸是血的样子更加温和些。 何肆面上没有鲜血和散发遮挡,两颊漏风,都能看到里头的颌骨和牙齿。 现在的何肆站在黑暗之中,活像是个恶鬼。 (参考一下不良帅的样子!) 何肆存心试探,知道眼前之人若是真正的杨宝丹,看到自己现在状态会是什么样子。 杨宝丹愣住,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青石板路两旁屋舍的映照出来的烛火,勉强视物。 她看着何肆的模样,整个僵住,一时不知该后退还是前进。 杨宝丹哽咽失声道:“水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何肆咧嘴一笑,“没事的,都是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杨宝丹扑入何肆怀中,丝毫不觉得他的模样骇人,都不敢用劲儿,极力遏制悲伤,啜泣道:“你眼睛舌头都没了,还怎么好啊?” 何肆伸手轻抚她的后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些,安慰道:“大姐头,你别担心,又不是不能说话了,至于眼睛,不是还有伏矢魄吗?” 杨宝丹一对贫瘠的小胸脯硌着何肆胸膛,联系到之前的触感,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又是松开了何肆,直接扯开何肆衣襟。 四个前后贯穿的大洞赫然浮现眼前,杨宝丹娇躯一颤,只见何肆的心、肺、肝、肠都是残缺。 杨宝丹如遭雷极,捂住嘴巴还是惊呼出声。 何肆默默整理衣襟。 杨宝丹失神,喃喃问道:“水生,你这样还算活着吗?” 何肆轻笑道:“怎么不算活着呢?真说起来,第一次见大姐头的时候就我是一具泡敷囊了的尸体呢,我应该是你当天唯一的渔获了吧,当时大姐头心善,不顾老赵的嫌弃,把我带出千岛湖,殓尸在了贺县外的义庄。” 杨宝丹稍稍回神,眼神闪烁,忽然一把拉起何肆,说道:“走,咱们找客栈去。” 何肆愣了愣,“怎么这么着急?” 杨宝丹一脸笃定地说道:“爹已经和我说了,我是无忧天女,身怀明妃相,能滋补你的身子的,走,我们睡觉去!” 何肆站立原地,不为所动,只是说道:“我还要回家呢。” 杨宝丹眼里闪着泪花,如泣如诉道:“不回家了,我们睡觉,我一定能治好你的!” 何肆摇摇头,轻声说道:“你不是杨宝丹……” 杨宝丹闻言愣住,眼里带着惊疑,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何肆一把扯过杨宝丹,用臂弯箍住她的脖子,缓缓用力,却是轻声道:“别装了,兰芝是吧?” 杨宝丹被他锁着脖子,眼里的泪水滑落,声音沙哑,却是带着几分冷意,说道:“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本来还想陪你玩玩的,继续装模作样不好吗?” 何肆颤声问道:“我的宝丹在哪里?” 杨宝丹勾唇笑道:“我就是你的宝丹啊。” 何肆闻言身子一颤,眼窝渐渐染上血色,一头白发也是转为赤色。 何肆原以为眼前的杨宝丹是兰芝施展什么变化手段,变成杨宝丹的样子,但那一句,“走,我们睡觉去”,叫他瞬间惊恐万状。 杨宝丹的明妃相何肆当然知道,但眼前的她是怎么弄假成真的? 既然要骗他,应该是要极力遮掩才是啊? 为什么她有恃无恐?为什么一脸笃定凭借着明妃相能够造化自己? 何肆心乱如麻,忽然脑中升起一个念头,想起了一桩不算陈旧的往事。 五月之时,自己奉当时还是太子的陈含玉之命令,被迫在潮音桥下摘了斩龙剑,然后中了剑上的谪仙人手段,被一个叫做王翡的仙人夺舍。 而此刻何肆能够感觉到,杨宝丹的腰间还挂着见天剑。 何肆无比懊悔,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怎么会把见天剑当作定情信物送给杨宝丹的? 何肆声音颤抖,带着惶恐和愤怒,“你夺舍了她?” 如若不然,这么多只有自己和杨宝丹才知道的事情,她为什么都一清二楚? 为什么面对自己的试探,她能做到滴水不漏? 杨宝丹笑道:“有没有可能,杨宝丹本来就是我的宿慧转世呢?” 何肆一个晃荡,杨宝丹靠在她的怀中,好似小鸟依人。 何肆虽然心慌意乱,却是迫使自己冷静,忽然灵光乍现,冷声道:“不可能!” 杨宝丹笑道:“不愿意接受事实吗?你说世上怎么就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一切都是天意使然啊。” 何肆摇头说道:“宝丹她十五岁了,你是在我八岁时候才从我二姐身上剥离出去的念头,你怎么可能宿慧转世变成杨宝丹?” 杨宝丹愣了愣,旋即笑道:“好吧,那就是我夺舍了她,奇怪了,都说关心则乱,你的头脑怎么还这么冷静呢?难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杨宝丹吗?” 何肆箍着杨宝丹的手臂不再收紧,六神无主。 杨宝丹依旧面色涨红,艰难道:“水生,你把我弄得好痛啊,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别他妈叫我水生!” 何肆双眼血液汇成两汪血泉,低声嘶吼,却是松开了手臂。 杨宝丹后退几步,伸手捂住脖子,咯咯笑道:“你学老赵的拳法就算了,怎么还学老赵说话啊?” 笑着笑着,杨宝丹就剧烈咳嗽起来,咳弯了腰。 何肆死死“盯”着杨宝丹,强行调出伏矢魄,使自己开天目般恢复视觉,脑中如汤沃雪,头疼欲裂。 杨宝丹好不容易将气息舒缓过来,抬起头来,看着何肆,说道:“你现在的人魂唯一的倚仗只有伏矢魄了,你再这么逼它显形,你会死的。” 何肆握住龙雀大环,咬牙切齿,却是色厉内荏,“你把宝丹怎么了?” 杨宝丹换作一脸惊惶的哀婉神情,嚅嗫道:“你这别这样,我害怕……” 庾元童遥遥注视着这边,却是并未现身,陛下所言,只是看好何肆的家人。 何肆身体颤抖,握着龙雀大环的手也是颤抖。 杨宝丹看着他这副模样,好吧,倒是他自己更害怕些呢…… 第193章 真假难辨 何肆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可眼前的杨宝丹,真假难辨,强行调动伏矢魄的反噬也使他脑中一团糨糊。 何肆喑哑的声音中好似带着一丝哀求,“告诉我,宝丹在哪里?” 眼前的人如果是兰芝的话,那她也是和自己朝夕相伴八年的姐姐啊。 杨宝丹笑着转了转身,浅绿色裙摆飘荡,水佩风裳,轻声道:“就真真的站在你面前啊。” 这个回答落入何肆耳中,声如蚊蝇,却又不啻惊雷。 不知真正的杨宝丹还在骑着老赵赶往京城的路上,关心则乱的何肆,近乎确定兰芝夺舍了杨宝丹。 他不想承认,但心中的惊慌已经让他无法保持冷静了。 何肆握住龙雀大环的手又是放开,整个人不可遏制地颤抖。 杨宝丹见他那惊惧的模样,笑容更甚,这个弟弟,对自己狠,没话说,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就是太在意身边人了。 如此“心慈手软”,终是成不了狠角儿,原以为他能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的他会变聪明很多,可他的表现,还是不免叫自己失望了。 若是这样的心态,他根本没资格上棋盘。 过河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须得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哪有这般回头望的道理? 都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他凭什么觉得对自己狠一些,就可以对抗天命了? 逆天而行的代价是可以一力承担的吗? 天老爷可不管你什么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说白了,这瓮天就是天老爷的池塘,水浅王八多,他完全可以站在岸边,一个一个把王八拉起来,挨个放血。 着实令她有些无奈啊,真这么在乎所谓家人的话,一开始就乖乖和天老爷谈条件不就好了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似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因,何肆近乎天真且幼稚地问道:“宝丹真的是你的宿慧转世吗?” 杨宝丹笑意更浓,觉得趁他现在六神无主,再骗骗他。 “你以为这瓮天之中,有仙人来此,有多少是规规矩矩以心识投胎转世的?多半都是夺舍,你不觉得杨宝丹和你二姐何叶有些肖似吗?毕竟相由心生啊。 “你以为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你被谪仙夺舍,揠苗助长,跻身三品,之后坠入京越大渎还能不死?是不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更别说你还能够顺着京越大渎一路南下去到江南?你见识过京越大渎的壮阔吧?自北向南流向、水源和排蓄在各段均不相同,极端复杂,四个节点、五种流向,你真以为自己是顺流而下的? “还这么巧被一个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垂钓泛舟之时打捞起?偏偏这杨家还一家子大善人,对你足够推心置腹。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杨宝丹会对你一见倾心呢?之因为你那还算清秀的样貌吗?那不是就见色起意吗?人家本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富养千金,会这般肤浅吗? “你别忘了,你一开始就当着他面吃了两个假马匪啊,再心大的女子,也不会对你这种几乎邪魔外道之人心生好感吧? “更何况你们才认识短短数月,凭什么你们就能情比金坚,私定终身?而自家大姐何花陪了你十四年,你怎么就能在明明两情相悦的情况下隐忍这么久呢? “如此轻易的头婚未娶,二婚又许了,何肆,你本不是多情之人啊。你以为是因为北上回京的路上的两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叫你最最难销售美恩人? “呵呵,凭此就能互生情愫?天下哪里还有这么多爱而不得? “还有你虽一路艰险,但你每次都能险死还生,化险为夷,甚至武道不断精进?修炼六年落魄法才勉强将尸犬魄化血的你,短短数月,就已行将圆满了,这些你不觉得奇怪吗?好似所有机缘都围着你转,所有人都对你好,你凭什么众星捧月?你配吗? “你早该有所觉悟的,因为你就是得天独厚之人啊,所有的恰逢其会,其实都是老天自有安排。而你,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老天爷欲取姑予,真心待你不薄了,可到了收园结果的时候,你就开始高喊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了吗? “可要是没有天眷,你早该死了啊,远的不说,今年二月你就该无声无息地瘐毙狱中了,所以你现在的挣扎,除了徒劳无功,这就只能暴露你的贪得无厌了。” 杨宝丹每说一句话,何肆的心就更沉一分。 一头不长的赤发夜风中飘扬,好似残烛摇曳,垂死挣扎。 久久无言,这番振聋发聩之言,近乎摧折了何肆本就危如累卵的心境。 何肆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宿命。 几句话将他全盘否定,将他打回原形。 他不在乎什么金银财宝,不需要宝马香车,不渴望珍楼宝屋,婢女成群,若是没有这一路走来的命途多舛,他甚至连武道都可以不求。 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又有何不可? 他只想守着自己小家,可到头来,兰芝却告诉他,这一切,都不该是他应得的,所有的天赐,都是平贾和售,只是一场欲取姑予罢了。 杨宝丹看着何肆一脸摧悴,轻声道:“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第二件事吗?” 何肆当然记得,却是摇头。 毅然决然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归是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言语如刀,杀人无形,终归不外乎捧与骂,他又岂是那轻易被骂杀之人? 何肆说道:“你不是杨宝丹,刈禾与我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甚至连她的话都不要相信。” 杨宝丹闻言嗤笑道:“那这句话你怎么就相信了呢?” 见到何肆面目狰狞,毫无人色,杨宝丹自问自答,“看来你是忘了,那我提醒一下你,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我,不能强迫我,不能威胁我,更不能打我!其实挺傻的对不对?不能伤害不就包括了不能打了吗?” 何肆又是缓缓伸手握住龙雀大环。 杨宝丹见状,挑眉问道:“所以,你这是要对你家宝丹大姐头动手吗?” 何肆看似坚定道:“你不是宝丹,这身子也不是宝丹的,你没有戴我送宝丹的簪子,手上也没有那块唯一可以证明她野钓战果的鱼惊石……” 杨宝丹摇摇头,目露怜悯之色,“想不到事到如今,你竟这般地自欺欺人,着实可笑可怜。” 何肆沉默片刻,说出了心中所想,他现在只想反驳眼前人,本来这话只能肚里作数的,现在却是管不得这么多了。 “明妃相最多是帮我修成了锁骨菩萨赐下的机缘,不能治愈我的伤势,只是叫我后来短暂拥有了近乎四品大宗师的体魄,我的骨伤,肉伤,从来都是雀阴魄化血的功劳,与你交媾,必然会催动仅剩的雀阴魄化血,我现在的伏矢魄独木难支,届时落魄法大成,我的肉身或许因此圆满,但只会叫我三魂寂灭,成为革囊。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二姐的宿慧了,但刈禾依旧能够感受到你,所以你或许还未有什么特殊的手段,想要借机学会落魄法,切断与她的联系。” 杨宝丹微微惊讶,笑道:“不错,心思缜密,我这弟弟长脑子了。” 何肆搜索枯肠,想要寻出破绽所在。 杨宝丹也不着急,就等着看他能否破局。 何肆龙雀大环忽然出鞘,对着她就是劈头盖脸。 杨宝丹不闪不避,龙雀大环的刀锋落在其头顶,终是收势停刀。 何肆一脸难色,杨宝丹则是笑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眼前之人怎么看都只是个未入品,万不是何肆一合之敌,诚然杨宝丹也就只有如此境界,但若真是那兰芝,怎么没有手段挡住自己一刀? 她真吃定自己不敢下刀了吗? 何肆不禁颓然,因为的确如此。 何肆问道:“老赵呢?” 杨宝丹却是轻笑道:“别试探了,用不着这么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辩证,其实也好证明,要不要和我睡上一觉?看看这副身体是不是你那曾经水乳交融过的明妃相?” 何肆心乱如麻,诘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杨宝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我想做什么?很简单,我想让你认清自己,认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你以为你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实际上,你只是他人手中一枚棋子而已,从来不得自由,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上天赐予你的,最可笑的是你从未想过这一切其实都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是你笨,还是你真不敢想?” 何肆紧握双拳,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强烈。 却仍是不输阵道:“狗日的刘景抟,他要是真这么算无遗策,难道是他犯贱?下场找打?就算是我这等小人物,也没见他如何的手拿把掐啊?” 杨宝丹笑道:“那你还真是客气当福气,人家本来只想和你好好谈谈的,给你开出的条件也是真心实意,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可惜你不珍惜,这不现世报就来了吗?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死?” 何肆怒发冲冠,却是强压自己心头剧震。 以手掌重击自己额头——是宗海师傅那里学来的“当头棒喝”。 用力之大,连眼眶里两汪血泉都是打散,却是毫无成效。 “行了行了,我这何肆老弟还是个孩子呢,别给他吓坏了。” 何肆猛然回头,看向远处双手拢袖的李铁牛。 “铁牛大哥!” 好似落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 李铁牛优哉游哉地从旁走过,笑道:“我有点喝多了,吃得也多,这不是怕吐出来浪费嘛,就溜达溜达,消消食。” 何肆恳求道:“铁牛大哥,帮帮我。” 他只求解惑,不求其他。 李铁牛伸手拍拍何肆肩膀,笑道:“老弟,她不是杨宝丹,放心吧,她说的那些话,有真有假,但是我也不好掰碎了,揉烂了和你说,你就全当是假话听吧,别往心里去,对了,我都忘了,你现在也没有心……” 何肆有心为之的当头棒喝,却不如李铁牛随意拍肩。 当即又是恢复不少清明。 李铁牛含笑说道:“那我继续溜达了啊,何肆老弟,把你那家伙事儿收起来,给她找个客栈住下就行,然后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想。” 看到李铁牛出现,杨宝丹的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去,冷声道:“你能不能别这么阴魂不散的?” 李铁牛点头笑道:“行行行,我这就滚,不碍你眼了。” 然后李铁牛又是转头看向何肆,挤眉弄眼道:“可别由着她乱来啊,你们到底还算是姐弟,真滚到一张床上去了,这算乱伦的……” 何肆闻言一怔,李铁牛却不再多言,垂头负手离去了。 杨宝丹咬牙切齿,心想早知道他问自己“需要帮忙吗?”的时候就不叫他滚蛋了…… 何肆站在原地,心中纷繁复杂,一时间无法理清思绪。 铁牛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四六,但如此态度,却叫何肆无形之中稍稍松活心弦。 杨宝丹收起冷声,轻笑道:“不和你闹了,你家宝丹大姐头正在铆足了劲往京城赶呢,最多两天时间就到了,你问的老赵,也和她在一起。” 何肆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了,她说得话,哪些是可以信的?哪些是不能信的? 何肆只是问道:“你身上的见天剑是哪儿来的?” 老赵几乎就是杨宝丹的贴身仆从,以老赵现在的实力,足以扫平大多鬼蜮伎俩了。 杨宝丹不答反问道:“还记得苕溪府乾元县的道士山吗?” 何肆闻言稍稍恍惚,现在的自己头疼欲裂,神思也不如平常清灵。 要说倒士山,何肆可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了。 毕竟自己看似归家才两月不到,但和宗海师傅在夜航船上就花了十一年十年光阴。 隐隐记得,当初赶路路过乾元县一间茶肆,好像就在倒士山脚下,杨宝丹本来是说想去看看,因为倒士山传说那是一位铸剑宗师,冶铁,磨石,淬水之处。 后来自己不想绕路,茶肆老板娘也说,“上去倒士山,下来猪头三”,最后就没上去,依旧赶路了。 杨宝丹说道:“她来找你的时候,路过苕溪府,便和老赵登上了倒士山,然后我趁机取走了这把见天剑,也就是昨天午后的事情。” 何肆却是一脸警惕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杨宝丹反问道:“这也提防,那也提防,我该如何与你相处呢?” 何肆沉默,心想,这兰芝先前所言,必定不是无的放矢。 她是想让自己信任她吗?到底是何用意? 杨宝丹知道何肆现下满腹疑团,说道:“再想下去,不是要疯就是要死了,别想了,还不把你的伏矢魄收回去? 你要是晕了过去,我可就要捡现成的便宜了啊。” 何肆不动声色,只是依李铁牛所言,说道:“我们找客栈去吧。” 杨宝丹真就是彻底撤去那副刻薄嘴脸,无奈摇头,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听,那走快点吧,你这个戆头,是真不识好赖人。” 说着杨宝丹又是要上前揽住何肆的手臂。 何肆面皮微颤,却是没有躲开,他本就有所猜测,如今再依兰芝所言,自己是有天眷的,不到真正收园结果的时候,自己还真不用太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兰芝和那天老爷的勾结,他不清楚,戮力同心也好,各怀鬼胎也罢,总归是利益一致,不会动自己。 现在的何肆,属于是有那种“天不亡我”的福慧托底。 何肆也是心念一动,恢复那刈禾留下的障眼法。 杨宝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笑道:“虽然是假的,但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于是何肆带杨宝丹去找客栈,杨宝丹状若小鸟依人,半靠着何肆的身子,忽然说道:“我们六年没见了,没想到家里还是这么小,我还以为咱爹已经攒够了买大房子的钱了呢。” 何肆闻言愣了愣,苦笑道:“这会儿又从大姐头切换成二姐了啊?” 杨宝丹说道:“没差啊,反正你都是叫姐的。” 何肆点点头,说道:“我入狱之时,打点花了不少银子,所以一直就没买新房子。” 杨宝丹说道:“不买也好,以后一家人搬去江南吧,天灾人祸都少,不是有一句诗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吗?” 何肆扭头“看”她,不解问道:“依你之言,我不是死定了吗?还有以后啊?” 杨宝丹笑容神秘,撇嘴说道:“这谁又说得准呢,而且你死了,说不定就人死债消,天老爷也懒得和你家里人过不去了,他应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应该不是?”何肆呵呵一笑,“那他气量是大的,毕竟今天他娘可遭老罪了……以后我天天也会记挂他妈的。” 杨宝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动不动操他妈的,委婉点。” 何肆想了想,真心实意道:“那就祝他妈日进斗精。” 杨宝丹好不容易咂摸出未来,笑得花枝乱颤,用肩头撞了撞何肆,“你损死了。” 何肆听着耳边模糊隐约的笑声,一时恍惚,轻声呼唤。 “姐……” “嗯?” 何肆语气轻柔,带着几分祈求,“我们不做敌人好吗?” 杨宝丹却是摇了摇头,淡然道:“又开始说小孩子话了不是?别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到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肆问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杨宝丹想了想,说道:“起码得等正主来了,我这个冒牌货露馅再说吧。” 何肆不解道:“我在等人支援,你又在等什么呢?” 杨宝丹笑道:“我也在等人啊,有好多志不同,道不合的道友呢,所以各凭本事吧,我就是想着趁这段时间见见你,见见父母,也见见这家。” 何肆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兰芝,她给自己的感觉,十分矛盾。 何肆说道:“刈禾说她不出手,没有人能拦得住你,她留了手段在我手上,所以我应该还有办法亡羊补牢的。” 杨宝丹却是不以为意道:“她那话是没错,因为小看我,就是小看她自己,但是我的傻弟弟啊,你以前就老是口是心非的样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改,要我看啊,你还是成为孤家寡人一个,胜算更大些,可惜你贪心不足啊,明明屁大本事没有,却什么都要护着。” 何肆想了想,只能说道:“刀锯斧锧,甘之如饴……” 杨宝丹还是不解,问道:“为什么不听天老爷的呢?你明明可以好好地陪着家人过完这辈子的啊?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何肆沉默许久,轻声道:“主要是我信不过他,而且还有这么多人想救我呢,属实没有自暴自弃的道理啊……” 杨宝丹问了和陈含玉一样的问题:“就不怕牵连他们吗?” 何肆说道:“怕……我说不出什么刀锯斧钺,我自受之,必不令贻害亲朋的大话,但只要尽我所能,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怪我的。” 杨宝丹叹息道:“你还真是任性啊。” 何肆无赖道:“我还是个孩子啊。” 杨宝丹却是盖棺定论道:“没有人会把你当孩子看待的,你死定了。” 何肆问道:“那我死前讨饶行吗?” 杨宝丹没好气道:“那你倒是少骂他娘几句啊。” 何肆摇摇头,“那不行,肆言詈语憋在心里,心就脏了,还是骂出来干净。” 杨宝丹无奈道:“你就死不悔改吧。” 何肆反问道:“没错为什么要改?” 杨宝丹忽然不说话了,然后寂静的街道上,就只剩两人的脚步声。 何肆最后将杨宝丹送到客栈,转身就要离开。 杨宝丹忽然叫住了他,说道:“明天见。” 何肆点了点头,“明天见。” 不多时候,何肆一人返回何家,屋里多添了几盏灯,还算亮堂堂的。 何叶吃多了,躺在炕上,两手捧着肚皮,而原本的师伯屈正却不见了,是被搬去了自己的屋子躺着,因为姐弟三人晚上还要睡大盘炕。 何三水坐在已经收拾干净的八仙桌前,已经有些酒醉糊涂,不过何三水的酒品也不差就是了,喝多了不会像李铁牛一样说胡话。 何肆好意提醒道:“爹,喝了酒就别坐在风口了,小心着凉。” 何三水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何肆坐下。 何肆坐下,桌上放着橘皮醒酒汤,他没喝,因为没有醉意。 酒是粮食精,这话半真半假,以何肆的内练本事,提炼水谷精气不成问题,现在就有些浪费了。 因为之前气机一涌,当即就震散了酒气。 何三水问道:“把宝丹送到客栈了吗?” 何肆点点头。 何三水又问,“小四,你身体看起来好多了,就是你这嗓子是怎么回事?” 何肆想了想,说自己是风寒束肺,瘀血阻络,猝然声嘶音哑。 何三水点了点头,没有想太多,压低声音说道:“去哄哄小花,她在厨房,你可千万机灵些。” 何肆应一声,何花齐柔两人现在都在厨房呢,一个烧火煮水,一个刷锅洗碗。 何肆也就直接走进厨房。 听到何肆进来,齐柔虽不抬头,却是微笑着问道:“回来了?” 何肆笑着应声道:“嗯,回来了。” 齐柔洗完一个碟子,伸手在襜上擦去水迹,转身就来拉何肆。 何肆有些心虚,怕她察觉出什么,却是没有闪躲。 齐柔问道:“晚上喝酒也不少,要不要喝点解酒汤?” 何肆摇摇头,说道:“不用了,儿子现在是武人,有气机傍身,喝这点儿酒醉不倒的,别说我了,连爹都行。” 厨房外传来何三水的笑骂声,“臭小子,什么叫连爹都行?” 何肆莞尔一笑,认真道:“娘,今天辛苦你了,张罗这么一大桌菜。” 齐柔面色带着几分担忧,欲言又止。 何肆此刻敛藏了伏矢魄,察觉不出她的表情。 齐柔还是没忍住,问道:“身子都还好吗?” 何肆怔了怔,然后点点头,说“好”。 也不算骗她,听力的话用续脉经养几天就能恢复了,视觉的话,就等着陷入趁机的伏矢魄复苏替代,至于补心之事也有了着落,若是没有眼前近忧,倒是一切都好说。 因为何花也在,齐柔没有问杨宝丹怎么样了,反正刚才父子俩的对话她也听见了。 齐柔说道:“小花,我这边锅子都烧热了,不用添柴了,你出去坐会儿吧,你也累了。” 何花摇摇头,“没事的,我来洗碗就好,娘你去歇着吧。” 齐柔本意就是想要让他俩独处一会儿,也就答应了,对着何肆说道:“小四,你陪着点儿。” 何肆“嗯”了一声。 何花还真要动手洗碗,何肆却是直接拉着她在炉灶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怀中。 何花面色微红,扫了一眼被齐柔带上的房门,终于还是没有挣扎。 只是小声说道:“爹娘都在外头呢……” 何肆却是像只受伤的幼兽,低低呜咽,“姐,让我抱你一会儿,我有点儿累……” 第194章 以后 两人都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余薪燃尽,何花说再不洗碗,锅里的水就要冷了,何肆这才放开她。 但也只是放她站了起来,却依旧抱着何花纤细的腰肢,黏在她身上。 何花由着他将下巴靠在自己肩上,开始洗碗,还没忍住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宗海师傅会突然对你出手?” 何肆想了想,说道:“不是宗海师傅出手,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你就当是个梦吧,好在现在梦已经醒了。” 厨房之中只有两人,何花也不再掩饰真情,一脸悲戚道:“做梦怎么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何肆只是说道:“都能好的。” 何花洗碗的动作颤了颤,与何肆贴耳问道:“眼睛也能好吗?” 何肆点了点头,“能的。” 自己还有落魄法最后的雀阴魄化血托底,这点儿何肆并不担心。 而且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就算他一败涂地,他那一副五劳七伤,八花九裂的革囊肯定是拿不出手卖的,所以那做无本生意的天老爷肯定会出手帮其料理,倒也算是身后事了。 何花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洗碗。 何肆抱着她,舍不得用力,也舍不得放手,面带缱绻与流连。 逐渐六神和合,恬淡平安。 何花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 何肆松开了手,笑道:“还是我帮你洗碗吧。” 何花赶忙劝道:“你不是累了吗?就别动手了,而且你身上还有伤呢。” 何肆故作轻松道:“外伤早好透了,我现在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何花知道这个弟弟打小就能扛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何肆摘了十七年蝉,帮着何花洗碗,然后笑着说道:“姐,等以后家里换了大房子,咱请个厨娘,还要再买几个丫鬟,这样以后煮饭、洗碗、洗衣服、洒扫的活儿就都不用你和娘做,你们就享福好了,你这手都糙了,年年还生冻疮。” 何花听着何肆憧憬未来,微微愣了愣,牵强笑道:“那得要好多钱呢?” 何肆认真道:“以后会有钱的。” 何花却是问,“真的会有以后吗?” 何肆顿了顿,轻声道:“会有的。” 何花泪如雨下。 何肆与她贴脸,以脸颊擦去泪水,即便是传音入秘,也尽量使自己音色柔声些,好似打商量道:“姐,我们以后搬家去江南吧,那边暖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很多的节日,有钱有闲,百姓喜乐,你是不知道,他们为了名正言顺的节庆,甚至还会给荷花过生日呢,就是水里的荷花……” 何花努力没让自己啜泣出声,笑道:“荷花生日啊……真是好奇怪呢。” 何肆点点头,“就在六月二十四,那时候我在金陵渡遇到的,荷花荷藕论筐买,还有文人雅士用鲜嫩的荷叶当酒杯,江上都是莲灯,赏荷、饮酒、吟诗,好不热闹。” 何花点了点头,品味到滑落口中的咸涩,泣不成声道:“好……以后都听你的。” 何肆笃定道:“一定会有以后得。” 两人洗好碗,何肆让何花早些歇着,他要去找师伯屈正,教他透骨图。 当初老赵花了三天时间,治愈了脊伤,如今师伯的胸骨全断了,好在是新伤,应该治愈起来更快。 他还要和师伯坦个白,不能总叫他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掺和进来。 他若是还愿意帮自己,自然是感激不尽,若是不愿,也是于情于理,不存在骗的。 师伯应该是个老光棍吧?难得收了个徒弟,和老来得子也差不多了。 哪有叫他为了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道理? 这个师伯啊,他也看透了,每次对自己喊打喊杀的是他,豁出性命来救自己的还是他。 何肆实在受之有愧。 何肆走出厨房,和父母打了个招呼,他们也恰好打算回房了。 护道晚安之后,何肆轻轻推开房门,刚被何三水伺候吃了点东西的屈正半靠床上,手握大辟怔怔出神。 听到何肆的声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但显然新伤未愈,动作有些艰难。 何肆赶紧上前扶起了他,问道:“师伯,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屈正摇摇头,才不会告诉何肆自己挂念一个九岁的男孩,一个六岁的女孩……还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寡妇。 果真刀客就不该有牵挂的。 何肆见他不答,也不追问,只是说道:“师伯,我有一门功法,名为透骨图,对伤势大有裨益,有朽骨重肉之效,我来助你修炼,也是助你疗伤。” 屈正点了点头,今天差点为他赔了命,才不和他客套什么,只是问道:“你怎么和那秃厮打起来了?他不是你朋友吗?” 何肆想了想,说道:“师伯知道这世上有仙人吗?” 屈正翻了个白眼,“尽说废话!” 若说以前仙迹渺渺,不知情有可原,可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世间有仙? 何肆言简意赅道:“我得罪了一位很了不得的仙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几乎是他的后院,其他的谪仙人想要来到我们的世界,都需要经过他的同意,所以很多人称他为天老爷,之前是他占据了宗海师傅的身体,我们暂时打退了他,但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早晚会卷土重来。” 屈正闻言,眉头紧皱,愣了片刻,然后没好气道:“你还真是个惹祸精啊,这等存在是怎么招惹上的?” 何肆摇摇头,苦笑道:“没有招惹他,就是他本来对我青眼相待的,给我机缘,助我修行,我就像是他家后院的一棵树,他也算勤勤恳恳给我浇水施肥了,只是如今到了该摘果子的时候,我不想死……” 屈正眉头更皱,骂道:“说得什么神神叨叨的玩意儿?” 何肆开门见山道:“师伯,你还愿意帮帮我吗?” 屈正只是冷笑道:“你这脸皮,是像爹还是像娘?” 何肆认真道:“我知道我脸皮厚,但我爹娘他们都是面皮薄的好人,从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的。” 屈正忽然胸中无名怒火燃起,大声骂道:“你爹这稀烂货色,儿子遇到事情,一点都指望不上,呵呵,怎么跟老头子学得刀?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另外两个师伯也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没一个拿得出手,到头来就得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何肆问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杀我那两位师伯,曹佘师伯就是我在晋陵县遇到的佘道人对吧?” 屈正面皮一颤,没有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何肆认真道:“我知道师伯一直都是面冷心热的人,一直是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对你还多有防备。” 屈正冷笑道:“你这是软硬兼施啊,巧了,我这人软硬不吃,呵呵,是不是我说不帮你,你就不给我疗伤了?” 何肆摇摇头,“小子可没有这般狼心狗肺。” 屈正没好气道:“那还不给赶紧我治伤?我伤不好怎么帮你?” 何肆欣喜若狂,捣头如蒜,感动之余,急忙伸手按着屈正塌陷的胸膛。 现在的何肆,凭借非毒魄化血之后的本能,已经可以将霸道真气压制,原始反终为各色气机。 曾经沾染血气的红色的附骨之疽不复,而是代表白色骨勇的透骨图气机,还有那淡金颇梨色夹杂,灌输入屈正体内。 屈正的身体逐渐被何肆的气机所笼罩,他的伤势在何肆的帮助下开始迅速恢复。 塌陷的胸膛几个呼吸间就被气机充盈,撑了起来,何肆本来也看不见他那微微扭曲的痛苦表情,只是专心屈正体内的伤势。 何肆提醒道:“师伯,我按照透骨图的气机流转的方式走几遍,再渡些本源给你,不用靠纸上得来,你直接按图索骥就好。” …… 另一边,何三水齐柔的房中。 两人都还未入睡,屋头有一张小炕头,还不到点起来的日子。 齐柔轻声道:“他爹,我感觉小四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何三水面色也是带着化不开的愁郁,摇摇头,“别想这么多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肯告诉我们自然是觉得我们帮不上忙。” 齐柔面色一黯,低声道:“我心慌得厉害,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何三水叹了口气,说道:“只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遇到事了他也只能自己扛,咱们不拖累他就已经很好了,其实小四现在的本领,真不差了,看似和宫里那位关系也是匪浅,今天家里来了两位公公,都是平头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大人物,人情冷暖,利来利往,以酒换酒,以茶换茶,这家如今是帮衬不了他一点儿了,都得靠他自己。” 齐柔忽然小声啜泣起来,“可我真的好担心啊,我最近心里一直很慌,七上八下的,我给孩子他舅舅写了封信,你有办法送去辽东吗?” 齐柔不知道自己弟弟在辽东做什么生意,这么多年,只见过他两次,还是听儿子说弟弟很有钱,待他也挺好的,她是真想不到别人了,求助无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何三水没有说妻子是庸人自扰,做父母的,不一定比孩子厉害,一代不如一代,才是真可悲,但总归知子莫若父,小四如今这样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坎儿,小四的本领越大,证明这坎儿也越大,而且他很可能就迈不过去。 何三水沉声道:“我想想办法。” 他们不知道的事,其实不用这封信,齐济已经通宵达旦,从关内道赶往京城。 第195章 断臂 子时已过,八月十三,临近中秋,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月朗星稀,柔和的月色洒落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簇拥着中心美轮美奂的雄城,皆是被无所差别地披上银装,甚至清辉之下,灯火通明的紫禁城还不如那些没掌灯的小门小户来得清莹秀澈。 人言明月好,明月无私照。 海水深不测,明月照无极。 九州浩茫茫,明月无遗光。 紫禁城,钟粹宫中。 陈含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要不是朱黛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今夜一气将雀阴魄化血都不是难事。 陈含玉终究是留在了钟粹宫,没有再去宠幸她人。 想着最早早上,最晚晚上也差不多了。 这六魄化血当真神异非常啊,妙不可言。 朱黛已经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陈含玉倒是兴致颇高,这女子背后的赤龙缠象文秀愈加艳丽,陈含玉也没想到雀阴魄化血竟然如此顺遂,水到渠成。 不知其中有她几分功劳。 杨宝丹与朱黛都是明妃相,何肆得了一个,自己得了一个,呵呵,真是倒胃口,他什么档次?自己什么档次?配一样的婆娘? 陈含玉还是怜香惜玉了,就让朱黛好好睡上一觉吧,等天亮了应该就能再派用场了。 如今庾元童不在自己身边,屏退了那管理记录皇帝每一次的行房的年月日时,以备日后怀孕时核对验证的敬事房太监。 本来应该是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朱黛也不用忍得辛苦,可以引吭高歌起来。 可惜从何家回来的刘伴伴倒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以至于床笫之欢时陈含玉都不得不收敛许多。 一身亵衣的陈含玉走到前庭,轻声呼唤,“刘伴伴。” 话音刚落,刘传玉的身形出现在自己身边,俯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陈含玉说道:“兵仗局出品的雁翎刀,宫中器械库还有留存吗?帮我找把品秩高些的来。” 刘传玉点头,领命离去。 都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皇宫之中其实一年四季的百花争艳,钟粹宫中则是以玉兰花为最,可惜如今不是花期,陈含玉走到一棵玉兰树前,在树坛上坐下,看着琉璃门楼,绿漆大门背面写着“松竹并茂”四个大字。 陈含玉想起小时候,这边是自己的寝宫。 儿侍父,立庭前,见梅树着花,松竹并茂。 自从和朱黛有了夫妻之实后,陈含玉便唤朱黛的表字“颦儿”,这几月来,两人感情甚笃,朱黛也是独得皇帝恩宠,羡煞六宫粉黛。 袁饲龙说颦儿是身具观想明妃相的女子,需要密宗上师引导灌顶,并且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可陈含玉又不信佞佛,更瞧不上密宗,偏要做那焚琴煮鹤之事。 如此女子,不拿来用,供起来观想? 怕不是天阉之人吧? 陈含玉抬起自己的右臂,手掌缓缓几次翻覆,这手长在自己身上啊,还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从没吃过练武的苦的陈含玉,手掌之上一个茧子都看不到,近乎无瑕,指节分明,纤细修长,葱茏如玉。 刘传玉没叫他久等,很快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把鋄银鎏金铁浮雕的雁翎刀。 陈含玉伸手,刘传玉自觉双手递上雁翎刀。 陈含玉却是以左手拔刀出鞘。 这把雁翎刀刃薄身长,前后几乎等宽,总体确直,前图弯度略大,近尖四分之一处起脊,刀身嵌铜,图案为双龙戏珠。 陈含玉问道:“刘伴伴,袁仙家在吗?” 刘传玉直接摇头道:“感受不到。” 陈含玉轻笑一声,“没事,你退后些,然后跪恩吧。” 刘传玉不明就里,却是依言照做,后退五步,跪地稽首。 陈含玉挽了个刀花,赞了句“好刀!” 然后忽然挥刀,自下而上,朝着自己的右臂腋下撩刀。 刘传玉瞬间抬头,身形堪堪出现在陈含玉身边,雁翎刀的刀刃一半已经嵌入陈含玉腋下,然后被他独臂捏住。 刘传玉眉头紧蹙,带着几分难以隐忍的怒意,诘问道:“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陈含玉看着刘伴伴掌中渗出的鲜血,忍着痛,轻声说道:“刘伴伴,你最近一直不太守规矩,我这皇帝虽然得位不正,但你该要尊重我些的,别这么放肆,你放手!” 刘传玉虽然告罪,却是没有松开手。 两人僵持,陈含玉的痛感愈烈,颤声说道:“刘伴伴,雀阴魄化血,就这一次生残补缺的机会啊,不用实在浪费,就是可惜了裆下那玩意儿给不了你,毕竟要靠它雀阴魄化血,但一条胳膊,我还是舍得的。” 刘传玉惊呼道:“陛下,万万不可,老奴何德何能,值得陛下伤了龙体?陛下想要老奴双手健全,老奴这就去诏狱寻一条手臂来就是了。” 陈含玉摇摇头,“我这九五之尊,真龙天子的手臂,诏狱之中寻得到吗?叫你在身边守着,只是为了替我疗伤止血的。” 刘传玉双目通红,哀声道:“陛下,您这是要逼死老奴啊!” 陈含玉则是勉强笑道:“以四品守法境界去了北狄,才是真有死无生,刘伴伴,我劝不住你,你从的龙也从来不是我,但是借你一条手臂,还是可以做到的,应该也能叫你得到不少龙气吧?以后我的胳膊长在你身上,就主仆敌体了,你的境界,应该也能再恢复些,也好叫你更珍重自身。现在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长辈了,你这还没走呢,我却开始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了……” 刘传玉摇头不迭,泪如雨下,近乎哀求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老奴答应陛下,不去关外就是了。” 陈含玉不想和他掰扯,因为自己已经快疼疯了,冷声道:“大胆太监!朕说了,放手!你这是要抗旨不遵吗!” 刘传玉微微愣神,看着那副更像太后的俊美面容,明明登基不久,却是忽然爆发出久居上位的威严。 陈含玉眼神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刘传玉只得不再僵持,含泪松手。 批郤导窾,砉然声起。 陈含玉手中雁翎刀游刃有余,由下至上,卸下自己一整条右臂。 手臂还未落地,就被刘传玉接住。 万金之躯,岂可落地染尘? 陈含玉龇牙咧嘴,双目通红,可真他娘的痛啊…… 却是忽然笑了出来,“呵呵,我倒是有些佩服何肆那小子了。” 他是真能吃痛。 第196章 装睡 一股沛然气机从外城墩叙巷传来,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周身气机流转,势同破晓而来,连天上圆月都为之短暂失色。 几息而至,如欃枪砸入皇宫,气焰滔天。 陈含玉看着一脸惊慌的伴当,笑了笑,虚弱道:“来得可真快啊,还好是提前把你支开了,不过元童你来了也好,快帮我疗伤吧,刘伴伴就自行积蓄断臂吧。” 庾元童不可置信地看着缺了一条手臂的陈含玉,眼里满是慌乱,只是讷讷站着,呆若木鸡。 作为敌体同心、休戚与共的二人,庾元童感受到龙体受创,还以为是李且来又入皇宫了。 毕竟除他之外,即便仙人来此,也休想轻易地在皇宫之中伤到真龙天子。 如今看到是陈含玉自己左手拿着血淋淋的凶器,庾元童一时六神无主,周身气散,竟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陈含玉弃了雁翎刀,扶住庾元童,有气无力道:“我要痛死了,元童……” 庾元童回过神,赶忙按住陈含玉坐下,为其疗伤。 本来还能忍疼的陈含玉,随着庾元童青色的续脉经气机入体,如遭经脉似刀割般,顿时豆大冷汗从浑身上下冒出,如堕冰窖。 陈含玉不出意外骂了娘,“这狗日的何肆,我看他砍条胳膊也不痛啊,操!庾元童,你给他疗伤的时候也这么粗鲁的吗?” 庾元童边哭边颤声道:“陛下,奴婢已经留手了。” 他此刻心乱如麻,主辱臣死,甚至不敢称我了。 刘传玉沉声说道:“我去太医院取麻沸散。” 他知道陛下断臂一事,不能叫再多人知晓了,连传太医都不敢。 难怪陈含玉今天要来钟粹宫,支开元童,还要屏退左右,毕竟龙体有失,乃是动摇国本之事。 原来他早有计定。 “不用!”陈含玉一脸狰狞,“何肆都忍得住,我还不信我就忍不住了!” 庾元童心如刀绞,如泣如诉道:“陛下,你和他较什么劲儿啊?” 陈含玉破口大骂,“操你妈的何肆!” 之后又是毫无颜面的肆言詈辱,直到骂完何肆家中所有祖宗女眷之后,陈含玉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好似刚出锅的饺子。 陈含玉口干舌燥,看着一旁站着的刘伴伴,说道:“刘伴伴,别管我了,快去把手接上,胳膊都要凉了。” 那样子,好像一个二荤铺掌灶的端上菜来,招呼客人要趁热。 刘传玉重重点点头,事已至此,这天恩浩荡已经容不得他推辞了。 …… 墩叙巷中,何肆刚刚将体内似乎骨髓又似乎本源的透骨图气机导入屈正躯体,此刻面色苍白,不是虚弱,而是骨勇显化。 忽然感觉到平地起风雷,声势浩荡,千家万户好似被人急急拍打门窗,一道气机冲天而起,向着皇宫赶去。 是庾元童! 何肆不免有些担忧,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忽然迸发的气象,叫他都心惊胆战,这就是三品精熟境界吗? 李嗣冲曾说过,自己要是有三品实力,指着陈含玉鼻子骂也不是不行。 虽然是夸大其词的玩笑话,但也可见一般了。 可惜自己曾经被谪仙王翡夺舍,也到过三品巅峰,却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李且来也说过,四品之中,可能天差地别,三品却都是差不离的,不知道庾公公是不是三品巅峰? 虽然也是关心皇宫此刻的情况,但何肆也知道,凭他那点勉强算作初入四品的实力,还是不要去掺和了。 …… 鱼龙坊,洞书巷,李嗣冲好似垂死病中惊坐起。 看着身边眉眼之间略带疲累却依旧死死缠着的女子,情急之下,在她圆润挺翘的大腚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女子“嘤咛”一声,睡意散去大半,半梦半醒间,只听她骂了一句“死鬼”,然后像触动了什么机关,自觉起身,就要解去衣服。 李嗣冲推开熟魅入骨的女子,略带急切道:“我出去一趟。” …… 八月十三日,清晨,在炕上醒来的何肆抱着姐姐何花,睡相不好的何叶已经半挂在炕边,摇摇欲坠。 何肆只感觉自己耳朵烫得厉害。 老话常说耳朵发热,左边是有人想,右边是有人骂。 不巧,何肆发烫的是右耳。 何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没有庾公公的镇守,他老是担心那别有用心的兰芝。 龙雀大环就枕在脖子下方,但凡他的神思支撑得住,他都不会选择假寐养神。 即便隔壁就住着李铁牛,他也依旧只敢半寐半醒,一夜醒来几十次,然后每次都是将二姐扒开,顺便将大姐何花拥入怀中。 后来何肆发现,二姐虽然呼呼大睡,却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就是为了和自己争夺何花,何叶对于“双峰贯耳”的执着,还真是令他咋舌。 其实何肆一开始是抱着入梦见见刈禾的心思,却是并未成功。 心中隐隐觉得,可能是兰芝的手段,是这两人相互掣肘了。 何肆感觉自己的精神非但没有恢复,反倒更垮了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昨天他受到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更别说还渡了大半透骨图的本源给师伯屈正,这是直接授人以鱼的手段了,也不妨碍他慢慢精研。 要知道当初连老赵都没有这个待遇。 师伯愿意帮自己,自然是千恩万谢,万不可能藏私的,自己反正靠着霸道真解,即便是剜肉补疮,实力也不会下降太多,而师伯能早一天恢复,自己也多一分底气。 何肆怀抱着何花,心里却想,要是宝丹在就好了,她的明妃相对自己的体魄有大裨益。 可惜宝丹不在,其实一开始何肆听兰芝说宝丹和老赵正在赶往京城的时候,也是害怕牵连到她的,但转念一想,这天下,哪里是天老爷看不到的? 宝丹待在杨氏镖局,还不如待在老赵身边来得安全些。 而且就算宝丹真来了,何肆也不敢轻举妄动,属实是有贼心没贼胆,自己现在的伏矢魄,哪里像是能扛大旗的样子? 雀阴魄化血后,怕不是当场身死。 那就真没得玩了,天老爷看在眼里,直接拍手叫好。 何肆摒去诸多杂念,只是想,又多活了一天,真好。 他将头在何花身上蹭了蹭,何花面色微红,是在装睡。 何肆虽然看不见,却是能感受到怀中之人尽忠职守的尸犬魄已经退下了,证明这姐姐应该是醒了在装睡。 既然知道她是装睡,何肆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你完全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啊! 何肆在何花脸颊亲了好几口,又是轻轻吻上何花的嘴唇,感觉到怀里的佳人睫毛微颤。 何肆忽然有些遗憾自己的舌头没了,拜天老爷所赐。 “狗日的刘景抟,操你妈!” 八月十三日的第一骂。 何肆一脸坚定,“我不信你有通天的本事,老子不会死的!” 第197章 怎么玩? 陈含玉在钟粹宫中一枕日红。 醒来之后,坐起,看着自己仍然空荡荡的右臂,微微愣神。 再看自己身边横陈的玉人,陈含玉确定这雀阴魄是真的已经完全化血无疑。 咋回事? 胳膊长不出来了? 他承认自己现在有点儿慌。 陈含玉轻轻呢喃,“奶奶的……这玩笑开大了啊……” 要不……等刘伴伴从北狄回来,再把胳膊要回来? 算了算了,陈含玉摇摇头。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一条胳膊而已。 陈含玉面色不可名状,最终犹抱着几分侥幸,该不会是还有边边角角的雀阴魄没化血吧? 于是陈含玉俯下身去,开始尝试亡羊补牢。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不仅八月十三日如此,后续的三月,炎禧皇帝都没再上朝。 …… 墩叙巷何家。 何肆轻柔松开姐姐何花,感觉到她的如释重负,可惜自己看不见,但盲猜她的脸颊定是红的。 何肆穿好衣服起身,想着自己今天应该要去城隍庙拜一拜了,毕竟明天就是凌迟李密乘的日子。 自己的十二枚镖刀全部损毁了,还需要一套凌迟的刀具,至少供在城隍庙中放一夜。 何肆却是不知父亲何三水已经全部都替他准备好了。 何肆去厨房扯了一把盐,给自己揩牙,遇见了已经在煮棒渣粥的母亲齐柔。 齐柔也是一夜没睡好,带着些疲累,何肆看不见她的异样——今天的齐柔没有用纱绢遮住眼睛。 听到儿子的动静,齐柔柔声笑道:“小四,你醒了啊。” 何肆只隐约听到一点声响,循声“望”去,说道:“嗯,醒了。” 齐柔问道:“早饭想吃点儿什么?娘给你做。” 何肆摇摇头,“不了,我想去有封丘巷吃,想吃炒肝了。” 其实吃炒肝是借口,找汪先生才是真。 齐柔点点头,问道:“身上还有钱吗?” 何肆坦荡说道:“没了,娘你再给我点吧。” 伸手要钱,大概是能给这个心如明镜的母亲一点安慰吧。 齐柔马上从荷包里拿出些碎银子和铜板,然后又是放了回去,最后直接连荷包都递给了儿子。 何肆伸手接过,没看到齐柔面色带着几分沉郁悲戚。 自己这儿子,若是看见自己没有纱绢蒙面,一定是会开口询问了。 毕竟刘公公最近一次替自己看眼睛,告诉过她,这对眼睛,或许在重阳之前就能重获光明。 但其实齐柔的眼睛从一开始就看得见了。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四识相辅相成,早就习惯了,忽然插入一个眼识,只会打破那种协调之感。 目之所及的色界,是显色、形色、表色交织形成的,其中表色是假色,并非眼识所缘,而是意识所缘。 刘公公用心良苦,要她用纱绢蒙住眼睛,渐渐地雾里看花,慢慢适应,将五识和合。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小四他,看不见了…… 齐柔伸手微微在何肆面前晃晃。 何肆果然没有反应。 齐柔捂住嘴巴,流出泪来。 她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依言,于是闭着的眼皮微微睁开一线,朦朦胧胧地看着何肆,却是眼神都无法驻留,稍稍一个晃眼就头痛欲裂,好似脑浆都翻涌起来。 何肆若有所感,一把扶住母亲,关切问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齐柔摇摇头,迫使自己语气平和,掩饰住内心的忧虑,“没什么,凳子太矮了,起猛了,有点头晕,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何肆偷偷将一缕纯青的续脉经气机送入齐柔体内,也算切脉了。 感受到母亲身体一切都好,何肆这才放下心来,而那双经过刘公公医治的眼睛,也应该马上就能看见了,好事。 何肆关切说道:“娘,别太累了,注意休息啊。” 齐柔点点头,强自镇定,压低声音道:“我知道的,你也一样,不知道宝丹这果儿是不是和咱家叶子一样爱睡懒觉,你等等在封丘巷吃好了炒肝,就去客栈接一下她,等久点儿没事的,别叫她等你就是了。” 何肆点头,配上龙雀大环,走出家门,顺路揩牙,不算太过轻松地来到了有福茶肆,向着那夫妻档中的白氏妇人要了一碗炒肝,顺便问了汪先生的行踪。 却得知汪先生已经有小十天半月没来过茶肆了。 何肆无奈叹息,他也不知道汪先生住哪里,上一次自己见他,还是七月十六。 只能说汪先生这等高人,可遇不可求。 何肆昨日吃了不少血食, 那颗暂时化作心脏自主搬血的红丸十分安分,以至于现在吃起正常人的餐食,没有饥需,吞针之感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可惜就是有些食之无味了。 吃完炒肝,何肆付钱结账,对白氏交代,若是有机会再遇到汪先生,帮自己和他约个饭,随时随地,二荤铺见,明天自己还来。 白氏满口答应。 然后何肆便动身前往客栈接那个冒牌杨宝丹。 从昨日开始,何肆便联系不上锁骨菩萨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动身赶来的路上,宗海师傅也是一样的没有音讯,何肆知道宗海师傅的六神通不能施展了,因为要帮着自己盯着那天老爷的念头。 或许锁骨菩萨也是一样的境遇吧。 何肆不知道兰芝是怎么想的,天老爷那里暂时有宗海和尚看着,她说要各凭本事,所以那些被其言明了志不同道不合的道友,兴许不是离心离德,但也绝非铁板一块。 自己也是等着支援,锁骨菩萨,还有老赵,舅舅…… 何肆夜航船上听宗海师傅讲过好多好多神话志怪故事,联系到如今的自己,总有些奇异之感。 胡思乱想道,倘若是自己也是个某本书中的一角儿呢? 那只能说着书之人说故事的本领着实一般了,好似说到一半,主角还未成长起来,就要强行终章一样。 不管结局如何,都显得是戛然而止,潦草收尾。 或许是那着者想要独树一帜、另辟蹊径?但怎么看都带着几分黔驴技穷、江郎才尽。 好在生活不是小说,谁也不是主角,否则那莫须有的傻逼着者,真是比天老爷刘景抟还该骂! (最近被骂得有些惨啊,这里小万反躬自省一下,的确第一次写书写得不太好,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后续小万会更加努力打磨剧情的。) “朱水生!” 何肆还没有走到客栈,就隐隐听见有人喊他。 杨宝丹还是一身浅绿色裙裾,小跑着撞入何肆怀中。 何肆更加确信这是个冒牌货,真宝丹哪有这么早起的? 杨宝丹面上挂着明媚的笑,问道:“一夜不见,想我了吗?” 何肆半真半假道:“想啊,想了一夜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应对。” 杨宝丹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你的伏矢魄更加萎靡不振了。” 何肆却是真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索性直接问道:“姐,能不能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你想怎么玩?” 第198章 娘 杨宝丹不轻不重锤了何肆一拳,笑道:“还能怎么玩?既然我是那天老爷之后第一个找到你的,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咯,看在我曾经也是咱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份上,这不是给你机会考虑了吗?你只要选择答应或者拒绝就好,其他的就别想了,你想不明白的,姐姐告诉你哦,有句话叫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仙人也是人,无非就是修行有成而已,其实与凡人发迹也无太大区别,回头看来凡俗的因果纠缠都是小事,从来都没有什么苦大仇深,亲人之间,追源溯流,真是少有反目成仇的?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生育之恩,养育之恩,在山上人看来,恩永远是比仇更大的羁绊,所以你可以放心,我绝对是不会对他们不利的。” 何肆点了点头,兰芝这话还算真心实意,但他不信,只是顺着问道:“你是不会祸及家人,但其他人呢?” 杨宝丹含笑反问:“都说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你觉得呢?” 何肆心中一沉,眼下至少可以肯定,自己的敌人真不止兰芝一个。 这狗日的刘景抟,自己湿了鞋,这是将卖渔获改成了开钓场了? 自己还真变成金饽饽了。 杨宝丹轻声道:“水生,我不着急的,我只要比别人快上一步就好了,所以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当然可以祈祷那些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的谪仙人慢些来,但你最好也祈祷你的那些援兵慢些来,毕竟,我只要你。” 何肆沉声道:“我想和那天老爷谈谈。” 杨宝丹却是摇摇头,说道:“想找我拉个纤儿啊?晚了!本来我帮你传个话,求求那天老爷也不是不行,但现在做不到了啊,现在那天老爷难得一次被雁啄了眼了,有那和尚严防死守呢,两人相互熬心费力,倒是有趣,岂能给你料敌先机的机会?他算是甩手掌柜了,没有一点念头,顺理成章就要轮到我这个盟友来收拾残局了,要不你求求我?” 何肆苦笑道:“我昨天就求过了。” 求她别成为敌人。 杨宝丹笑道:“再求一遍啊,万一我耳根子软呢?” 何肆无奈道:“我现在我这破烂身子,你们有什么好争抢的,拿去能干嘛呀?” 杨宝丹笑眯眯道:“我不嫌弃你啊,我对你可是志在必得呢,而且你这点‘小伤’,和我睡一觉就养回来的。” 何肆摇摇头,“铁牛大哥说这是乱伦。” 提起李铁牛,杨宝丹顿时瞠目,气鼓鼓道:“你听他放屁!我一直就只是个旁观者,从来不是你二姐,这副身躯,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带有灵蕴的无漏子而已,用来疗伤再合适不过了,你要实在觉得别扭,大不了我从这无漏子里头出来一下就好了,我们各取所需,开开心心把买卖做了,不香吗?” 何肆敏锐地抓住重点,后退一步,说道:“不对!且不说那无漏子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或许与肉身无二,但你现在不就只是一道心识吗?你说的各取所需是什么?既然你都没有三魂七魄?还要怎么修炼落魄法?” 杨宝丹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要不要这么机灵哦。” 何肆“盯着”杨宝丹,一字一句道:“我修炼落魄法说到底只是一个意外,你真正的目的,难道不是摆脱刈禾吗?现在为什么要做舍本逐末的事情呢?” 杨宝丹见忽悠不到何肆,索性摊牌,咯咯笑道:“刈禾和你说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啊?我的话一句都不要信。” 何肆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两人脚步不停,在路人眼中,就像是一对新婚燕尔一路说着悄悄话般。 “和我甩脸子?呵呵!” 杨宝丹狡黠道,“等等我就去找咱娘告状去!” 杨宝丹挽着何肆的胳膊,已经带着他走到了墩叙巷。 何肆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杨宝丹死死抱住。 何肆无奈道:“姐,杀人不过头点地,别玩我了好吗?” 杨宝丹与他贴耳,轻笑道:“你啊,应该庆幸我念旧又好玩,等我什么时候不想玩了,你就该哭了,也不对,是你那一家子该哭了,给你哭丧……” 何肆一言不发,倍感无力。 杨宝丹的步子却是欢快起来,拖着何肆往家走去。 边走边叮嘱道:“你显得稍微开心点,别耷拉着张死人脸,反正话挑明了,我的身份什么时候暴露,我什么时候就要动真格的,选择在你,估摸着真的杨宝丹到这里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呢,你还有些时间的。” 齐金彪坐在家门口,小口小口喝着酒,宿醉有些难受,所以以毒攻毒,以酒透酒。 杨宝丹看见他,甜甜叫了声,“齐爷!” 齐金彪笑着点了点头,这圆脸丫头啊,昨天看还有些矜持,今天就落落大方起来了。 到底是小别胜新婚啊,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一路都在说悄悄话呢。 齐金彪老鳏夫一个,膝下无子,早就把何肆当成半个孙子看待了,不知道他是这么将这好姑娘骗到手的,家里倒是还有一个待年媳的姐姐,好在性子和面团似的,估计这俩以后能处得好。 自己要是还有几年活头,应该能看到小四抱孩子吧? 何肆也是收敛沉重的心神,对着齐金彪问了声好。 两人走进屋中,何三水不在家,他托人寄信去辽东了。 已经重新蒙住双眼的母亲齐柔,何花、何叶两姐妹坐在桌前,喝着棒渣粥。 屈正居然也坐着,何肆微微讶异,这师伯也是真厉害,这都能下地了? 他和李嗣冲不同,毕竟他身上可没有霸道真解这等不讲道理的天魔外道啊。 何花抬头,看到挽着胳膊,如胶似漆的两人,很快又是垂眸。 杨宝丹却是语出惊人,忽然对着齐柔叫了声“娘”。 何花手中的筷子一颤。 何肆也是面皮一颤。 乐子人屈正顿时放下碗筷,眼放光芒。 好戏这就开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柔抬头,也一时无措,答应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杨宝丹此刻是面色微红,小声说道:“我问过水生了,他说应该管您叫娘的……” 何叶重重“哼”了一声,拍下筷子,一脸愤慨! 这长得一点都不漂亮的圆脸坏女人! 这是要宣示主权吗? 她本想愤然离席的,却忽然惊觉自己连个专属的房间都没有,还能去哪儿? 难道直接上炕吗? 最后何叶还是坐回原位,端起碗筷,化悲愤为食欲。 齐柔笑容牵强,最终还是“诶”了一声。 杨宝丹也是腼腆笑了,面露霞红。 何肆没有表态,只是这攥了攥拳头。 齐柔私底下伸手握住何花的手掌,以示安抚。 昨天她已经大致问过杨宝丹家的情况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家里是开镖局的,爷爷忙着走镖,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奶奶过世早,娘亲过世也早。 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和心疼这个果儿的。 只是有些怨怼这小四,怎么这时候非要她改口呢? 这不是成心在何花心上捅刀子吗? 齐柔看着杨宝丹,微笑问道:“宝丹,吃过早饭了吗?” 杨宝丹点点头,说道:“我在客栈吃过了,但是还可以再吃一点的,其实我饭量挺大的。” 屈正笑道:“能吃,就是不长肉啊,没胸没屁股,尽胖脸上了,论长相,还得是何花丫头标致啊。” 齐柔听不得这些,也不好呵斥屈正,只能站了起来,对着杨宝丹说道:“宝丹你坐,我去给你拿碗筷啊,就是没什么菜,你别嫌弃。” 杨宝丹摇了摇头,轻声道:“才不会呢。” 昨晚何叶与李铁牛扫荡席面实在是太厉害了,堪称扫穴犁庭,以至于今早连一盘折箩菜都端不出来,桌上只有馒头、咸菜,炸酱,还有前天剩下的冷菜。 屈正传音入秘道,目标却是何花,撺掇道:“丫头,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这性子也太软了吧?你看你那小男人,心里根本就没你啊,你这一言不发的倔强样子,是指望他等会儿来哄哄你?” 第199章 舅舅来了 何花却是对这师伯的拱火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喝粥,很快将碗底余粮也扒拉干净。 她心中当然也有委屈不忿,只是她识大体,换作任何一个时候,她都不会明着发作,何况是眼下? 小四都这样了,自己还给他添堵吗? 他可是保证过还有以后的。 所以一定要等到以后——再慢慢和他撒气! 屈正见撺掇不动她,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没戏看了看啊,好烦…… 齐柔很快端出碗筷,杨宝丹这才松开何肆的手。 何肆走到师伯屈正身边,虽然不知道他传音入秘和大姐说了什么,但一定是是非话! 何肆勉强笑道:“师伯,你的身子看起来好多了呢,都能下床了。” 屈正点点头,“还不错,没什么大碍了。” 屈正的头颅不知因何受过重创,何肆早说他脑子不太正常,也不算编排造谣。 昨夜何肆替他修复了不少沉疴旧疾,有经脉的,也有骨骼的。 一码归一码,这点儿还是要承情的。 何肆基本上是将会的不多的续脉经,还有全部的透骨图都对屈正倾囊相授了。 三门武功之中,阴血录最为邪性,堪与霸道真解狼狈为奸,透骨图次之,叫人虎死骨立,续脉经相对是最中正平和的了,还带着些禅功义理。 何肆走到屈正身后,笑道:“不如我再帮师伯疗伤一下吧?” 屈正莫名感觉到背后一股森冷,这小子,肯定没安好心! 何肆直接伸出手掌,搭在了屈正肩头,青色续脉经气机不带一丝收敛地涌了进去,横行霸道,毫无顾忌。 屈正面色微微一变,好小子,这样玩是吧? 何肆可不留手,他本就不算精通这续脉经,稍微有些不知轻重不过分吧? 却是效仿关帝老爷刮骨疗毒,继续埋头喝粥。 何肆传音入秘道:“师伯,算我求你了,别再拱火了行吗?家都要被你搞散了。” 屈正喝着棒渣粥,感觉甜滋滋的,同样聚音成线,回应道:“你在教我做事?” 何肆无奈,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为其梳理郁气,复通经络,疗伤是真心实意的,下手也是真没留情。 渐渐屈正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淡定的神情。 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屈正强忍着体内的不适,好似经历一场由内而外的梳洗之刑。 昨天那个独臂老太监给自己疗伤的时候也疼,却是没有这般疼,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感觉体内气血顺畅,就连诸多已经堵塞的窍穴都复辟出来,有些还是上次对战广陵朱家那老朱贼时的旧伤。 终于,屈正看似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棒渣粥,是放下了碗筷。 何肆好意问道:“师伯,要不要再添一碗?” 屈正摇了摇头,皮笑肉不笑道:“不用,我差不多也吃饱了,回去继续睡着了。” 何肆这才松开手。 忽然感觉,北方一股煊赫之势而来。 何肆面色微变。 刚要回屋的屈正也是手握大辟。 感觉到是个厉害角色来了! 人未至,势先到,气机落定就是墩叙巷的何家。 耳边又有清澈的匣里龙吟之声传来。 何肆不闻,屈正却是皱眉道:“是那使剑的?” 何肆眉头微微舒缓,是戴平前辈啊,那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老舅来了。 气息却是在京城北门踯躅不前。 三道人影越过北山军兵驻扎营地,直接落在德胜门前。 是双臂健全的大太监刘传玉站立德胜门外,一夫当关。 何肆似有所感,转头对齐柔说道:“娘,应该是舅舅来了,我去看看。” “你舅舅?” 齐柔一脸惊异,丈夫刚刚出门没多久,托关系送信去辽东,这会儿弟弟就来了? 齐柔心中笃定,一定是小四未雨绸缪了。 何肆又对屈正说道:“师伯,家里劳烦你看着些。” 屈正闻言扬眉,没好气道:“你这是把我当看门的使唤了啊?” 何肆笑道:“这话说的,师伯您起码得是个门神啊。” 何肆看向杨宝丹,问道:“宝丹,要一起去吗?” 杨宝丹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粒玉米碴,憨憨说道:“我还没吃完呢。” 何肆才不放心让这个假宝丹真兰芝留在家中,笑道:“我家亲戚少,丑媳妇儿见完了公婆,就只剩个舅舅了,和我一起去迎一下吧。” 齐柔闻言,起身训斥道:“小四,你怎么说话的呢?” 哪有管第一次上门的新妇叫丑媳妇儿的? 杨宝丹却是依言也就放下碗筷,眼里带着几分一闪而逝的讥讽,然后柔弱说道:“水生说得也没错,我的确是没有何花姐姐好看……” 好啊,这样玩是吧? 何肆却是直接走了过去,拉起杨宝丹,笑道:“是我口不择言了,咱们走吧。” 杨宝丹点了点头,轻声道:“都听你的。” 何肆知道自己这样做显得和杨宝丹很腻歪,何花看到了会伤心的,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对着齐柔说道:“娘,我去接一下舅舅。” 拉着杨宝丹走出墩叙巷,何肆直接拔地而起,化虹向北,倒是顾不得招摇。 杨宝丹用手拧了一把何肆腰间软肉,冷声道:“这是打算把我带出城去,然后直接开战了?那你可想清楚后果啊。” 何肆笑了笑,“没有的事,我这边才来个舅舅呢,姐你不是要玩吗?我配合就是了。” 杨宝丹闻言也是笑,“我这可是你家宝丹大姐头的样貌啊,一丝一毫都不差的,你到底是打心眼里觉得她是个丑媳妇儿啊。” 何肆摇摇头,“才没有,宝丹人美心善,好看得很。” 杨宝丹笑道:“这是拐着弯地骂我是吧?” 何肆也是笑,嘴贱道:“这还算拐弯吗?” 京城南北深一千七百七十丈,这点距离,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也就一个四品大宗师,铆足气力,一拳打退敌人的距离,所以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德胜门口。 忽然听闻马蹄踏踏,烟尘四起,声势浩大。 自从曾经随驾天符帝北伐的三军在北狄尽数折戟沉沙后,这些都是从各处要塞抽调而来的新军。 身材高大的齐济双手负后,丝毫不在乎身后即将合围的三军营。 身前是刘传玉泥丸封关。 气氛剑拔弩张至极。 何肆不得已又调出伏矢魄,使自己暂时恢复不逊色眼识的感知。 杨宝丹笑道:“傻弟弟,你再这么透支下去,人指不定哪一瞬忽然没了都不知道啊。” 何肆想过自己舅舅厉害,没想到这次一来,连三大营都惊动了。 倒是并不是小题大做,因为舅舅身边跟着的人,气象并不逊色于昨日的庾元童。 又一个三品! 何肆的到来,刘传玉早有预见,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不可能对齐济的动作听之任之、无动于衷,可眼下真不到和齐济撕破脸的时候,既没那必要,也没那理由。 第200章 虚与委蛇 三大营浩浩汤汤,带甲十万,粟如丘山。 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 齐济背负双手,面无表情,武功平平的他,一路被裹挟而来,却是没有一丝风尘仆仆。 一左一右站立两人,右边是持曳影剑的老者戴平,左边是持七尺七寸铁枪的雄壮男子项真,神态肃穆,气势凌厉。 此时,名义上还是豪商巨贾的齐济却是目光如炬,鹰视狼顾,审视着前方。 除了刘传玉,还有他身后仪銮司和十二卫亲军,御马监四卫军,也都早有准备,待时而动。 刘传玉上前一步,拱手,不是很规矩地作揖,更像是江湖礼节。 齐济也是拱手,笑道:“这不是刘公公吗,几日未见,你这境界忽高忽低的就算了,手怎么也忽多忽少的啊?” 刘传玉一笑置之,开门见山道:“齐先生,陛下想请您进宫一叙。” 齐济冷眼讥笑道:“眼下这架势,也没看出几分请人的真心诚意来,这是要瓮中捉鳖啊?新帝的待客之道有些过分隆重了,我当不起。” 刘传玉摇了摇头,柔声解释道:“齐先生不要误会,你来得太过招摇,三大营有所戒备也是正常的,那不是我一个阉人能指挥调度的。” 刘传玉态度颇为恭顺,自知这回是天家理亏,甚至不惜自污阉人,也不由这个无理辩三分的人找到由头。 齐济只是轻笑道:“好大的排场啊……都说是看人下菜碟,刘公公你这个失而复得的三品武人就足够押大轴了,外加御马监的那个四品,仪銮司两个正副指挥使也是四品,足够了吧?我这边可就只来了三个人,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项王殿下也没跟来啊。” 齐济这话意有所指,项王,是离朝藩王之中极为特殊的一位。 与自己算是互为倚仗,项王是有权而未能生财,他就不一样了,钱多得没处花。 宗藩法例规定除了王不见王还有无故不得出封邑。 只项王陈垄项一人例外,他可以无召入京,带刀上殿。 今年早些时候,山南反贼攻入津山府,也是他带头勤王,这位藩王的存在,几乎就是二皇帝,那还是天佑皇帝在位期间的称呼,到了天符帝,顺位就是叔皇帝了,到了陈含玉这炎禧一朝,就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陈含玉如今根基不稳,倒是没想过能杯酒释兵权,只是对这位帝国石柱,股肱之臣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 齐济目光扫各处汇聚而来的高举的大驾龙旗、宝纛、勇字旗,笑道:“我虽是个生意人,但也依稀记得,行伍四大军功是夺旗、斩将、先登和陷阵吧。” 其中非首功便是夺旗。 戴平闻言,直接握住手中曳影剑,作匣里龙吟。 齐济看着那高高竖起大纛,几个执金吾,由近万护纛营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泰山;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而大纛一倒,护纛营不问缘由,全营问斩。 老戴凭借那把曳影之剑,克伐夺旗倒是不难,就是代价不小。 毕竟守法境界,从心所欲,却不能不守法啊。 刘传玉知道这位心中有些怨气,好在何肆来了,不然倒是有些许头疼。 何肆身形落在刘传玉身边,放下了杨宝丹,行礼唤了声“刘公公”。 刘传玉点了点头。 齐济至今还只是个力斗境界,没有偏长,看不穿何肆身上的障眼法,却也听闻老戴说起他的惨状,自己膝下无子,老齐家也就姐姐生下的这个男丁了。 至于姓齐还是姓何,倒是无妨,总归是血脉相承。 这会儿若非看到何肆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稍稍放心些,不然以他的脾气,见到这般“欢迎”自己的排场,可不会只动动嘴皮,摆龙门阵。 这新帝有些不地道了,自家外甥差点死了,你选择见死不救? 既然是留质,起码应该确保人质的安全吧? 既然你不救,那自己这个老舅来救合情合理吧? 看着自家外甥站在对立一面,齐济摇头失笑,大声道:“傻小子,你站错地方了。” 何肆叫了声“舅舅”,脚步却是没动。 之前见面时,他说他叫李旧,自己也真是愚钝,这都没有想明白。 齐济左侧持枪男子眉头微皱,何肆身上的障眼法可不能叫他一叶障目。 相比于这位小少爷身上的四品气象,他的伤势同样叫人惊异。 还是先不告诉齐济了,免得多生事端。 何肆窥一斑而知全豹,知道舅舅身边的高人也是走的沧尘子《手臂录》的路子,不过与那宋苦露相比,云泥之别了。 这位实打实是三品精熟境界。 何肆忽然安心了几分,他想过自己这位舅舅的来头不小,却还是低估了他。 杨宝丹对着齐济施了个万福,也是跟着何肆叫了声“舅舅”。 齐济笑道:“这是宝丹吧?” 虽然身在辽东,但齐济对于自己外甥的动向还是了如指掌的。 瞧杨宝丹那大脸盘子,还叫自己舅舅,他差点没认错,以为是外甥女何叶呢。 杨宝丹点了点头,她身旁的何肆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现在没有把握现在和她撕破脸。 最少还剩下一天半时间,自己还能做些准备。 齐济朝他俩招招手,和煦笑道:“到舅舅这边来。” 何肆转身“看”向刘传玉,有些底气不足道:“刘公公,舅舅就是来看看我的,阵仗有些大了……” 刘传玉柔声道:“没事的,你过去吧。” 何肆点了点头,拉起杨宝丹的手,走向齐济。 刘传玉一挥手,这位临时被任命监军太监一职的皇宫老人,驱散身后过道之上诸多护卫,只留下仪銮司仪卫,各个穿戴饰以小旗的头盔、对襟的罩甲。 仪銮卫盔甲颜色各异,腰间却统一悬挂宫禁牙牌和仪刀,手持骨朵或斧钺,这才有几分夹道欢迎的样子。 何肆来到齐济面前,略带拘谨,上一次相认见面,叫他舅舅,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舅舅外在模样还是个大腹便便的富家翁,现在倒是龙骧虎步起来了。 齐济上上下下打量何肆一遍,就他那眼力见儿,看了也是白看,只觉得外甥不似老戴口中说得那样惨,甚至比上次见面还好些,就是嗓子喑哑了些。 最后齐济还是开口,略带关切问道:“没事吧?” 何肆摇头又点头。 齐济摆摆手,语气沉稳,带着几分护犊子,“有事也没关系,老舅来了。” 何肆心中一颤,然后重重点头,忽然心中平添几分底气。 齐济伸手拍拍何肆的肩膀,笑道:“都四品了啊。” 何肆轻声道:“勉强算是吧。” 齐济只是叹了口气,“乖乖……这得遭多少罪啊。” 当舅舅的不在乎自己外甥飞多高,毕竟他自己已经站的足够高了,却是关心从没得到过自己帮衬的他,他飞得累不累。 毕竟天符皇帝还在位的时候,彼此还算相安无事,对何家没有帮衬,划清关系就是最大的帮衬了,可现在这炎禧皇帝,他不喜欢,做事太不讲规矩了,毫无章法。 既然如此,他也懒得虚与委蛇了。 第201章 劫灰 按最近探听到的消息来说,这位炎禧皇帝还极有可能是谪仙人转世。 本来离朝就被称为入室盗了,现在老陈家还出了个谪仙人,一朝宿慧觉醒,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窃国了吗? 炎离皇室家门不幸啊…… 的确如此,要是齐济愿意进宫一叙,就能看到被称为小太庙的奉先殿都塌了。 然后齐济看向杨宝丹,笑眯眯道:“这丫头长得可真俊……真有福气啊。” 杨宝丹面色一僵,“俊俏”两字夸不出口,就改成有福气了是吧?狗东西! 她还在何叶身上的时候,可没见过这位便宜舅舅。 齐济也是察觉自己的失言,讪讪一笑,第一次见外甥媳妇,也没经验啊。 这个勉强能算是露水姻缘的外甥媳妇,家境清白,倒也不差,曾经年轻十人之中的赵权,名义上还是杨家老仆,还和那位称作神工天匠也不为过的吴指北交好。 就是没想到何肆是喜欢杨宝丹这类型的,难怪自己很喜欢的那个人外甥女或者说外甥媳妇何花在他身边十多年都没个说法,难怪自己精挑细选的香茗丫头侍寝他也看不上。 要不是瘌痢头外甥自家好,自己都要骂他一句山猪吃不了细糠了。 齐济一把搂过何肆,抬头看向刘传玉,笑道:“刘公公,咱们也算老相识了,我胆子小你是知道的,皇宫我肯定是不会去的,排场就都撤了吧,我这一介草民,可配不上这些个随驾扈从,至于皇帝想要见我,又不是我想见他。我长了腿,他又不是没长,就算没长,他出行不还有銮驾吗?” 刘传玉并未动怒,只是笑了笑,这位愿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证明其中的关系还有缓和的余地,他要是一言不发,这实际可战之人不过五万的军兵,还真就该派上用场了,杀人自然是足够的,可惜他偏偏杀不得,至于留人,那就不一定咯。 自己能从北狄讨回大离,这位有三品护持,为何要死战不退? 以一敌万的本事做不得假,但他又不傻。 见刘传玉不说话,齐济继续道:“刘公公,你帮扶我着外甥许多,我都记着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是讲道理的,将心比心,我今天可没有逾规矩,你可别逼我骂娘?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呢,下不来台的事情别做。” 刘传玉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也好,我会如实回禀的。” 齐济不以为意,笑道:“那我现在再骂两句,也算上达天听了。” 何肆却是轻声说道:“舅舅,咱回家吧。” 齐济笑了笑,拍拍何肆的肩膀,无所谓道:“行,都听你的。” 刘传玉使仪卫夹道,北面三大营面面相觑,雷声大雨点小,竟是如此轻易放行? 一行五人从德胜门入京城,向着外城的墩叙巷走去。 戴平忽然传音入秘道:“何肆少爷,我昨日的事情,说来惭愧……” 何肆知道他有些不齿自己的临阵脱逃,但他那份为了自己豁出性命的心迹做不得假,轻声安慰道:“没有的事,戴老无须自责,当时情况危急,你也已经尽力了。” 戴平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人有自知之明,不是什么高到没边的高手,这辈子也不是常胜不败的,与人对垒,总有狼狈不敌的时候,可遇到事又怕事,却是第一次,是真憋屈,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如此望风而逃的一天,马后炮的话说不出口却也说了,怕说了假惺惺,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 何肆摇摇头,“戴老无需介怀,事情还未解决,后续还得仰仗你了。” 戴平没再说话,何肆会说话,他却不是那般三言两语就释然的。 齐济拍了拍何肆的肩膀,笑道:“给你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姓项名真,三品精熟,枪法通玄,出身关宁铁骑。” 何肆对关宁铁骑略有耳闻,是关内道三大领略铁骑之一,主张以辽人守辽土,民风剽悍,有切身利害关系,而且多善骑射,习知狄夷举动。 何肆对着项真行礼,也拿捏不准他的真实年纪,只得一视同仁,恭敬道:“项老。” 项真微微点头,含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 何肆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夸赞了,之前夸他的有五品偏长的杨元魁、沈长吁还有闻人辛。 现在却是被一个三品精熟武人毫不吝啬的夸赞,倒是并不受宠若惊。 若是可以,何肆真希望自己真能如他所言,叫他畏惧。 如今的实力,依旧不够看的,他对自己信心不小,差的只是时间,可偏偏,天老爷不会给他时间。 夜长梦多,恐将来有意外,奈何! 齐济一旁笑道:“他还年轻呢,叫声叔就行。” 何肆点点头,叫了声“项叔”。 项真笑了笑。 何肆问道:“项叔是修炼的《手臂录》吗?” 项真眼中闪过惊奇之色,“你居然知道啊?” 齐济闻言,勾唇轻笑,颇为得意,好似炫宝说道:“我这外甥,在江南仅出一刀,差点杀了越王府那位枪法大宗师宋苦露,他就是修炼《手臂录》的,说起来也算和你同宗同源呢,不过却是萤火与皓月了。” 何肆闻言微微一愣,舅舅之前认出杨宝丹就已经让他略感吃惊了,没想到他竟对自己的过往如此了解。 看来这位舅舅不仅神通广大,对自己也颇为上心,杨氏镖局那一战,其实十分隐秘了。 项真听齐济如是说,倒也不疑有他,顿了顿,笑道:“宋苦露的枪法啊,其实不过如此,形而下者谓之器,他也就仰仗那一杆芦叶小银枪了,但是你这等年纪,能赢过他,确实是很了不得。” 何肆赧颜笑笑,不以为荣,当初自己躲在暗处,老赵、姚凝脂、杨元魁、杨延赞四人围攻,一刀偷袭,攻其不备,才算克敌制胜,着实有些胜之不武,饶是以现在的自己,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把握能赢过他啊。 何肆相信师爷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个练刀的好苗子,但这半年来,自己从一个未入品,达到如今的境界,快到有些匪夷所思了,还是昨夜那兰芝一番振聋发聩的点醒,叫他恍然大悟。 这充其量不过是老天爷赏饭吃罢了,不值一提。 何肆也更加坚定了父亲何三水与自己说过的话,境界不等同于实力。 要说境界,他有个屁,到现在连力斗拳拳服膺的体魄熬打都没有过。 只是这份实力,或许就像一份不义之财。 有诗云: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来时十之一,去时十之九。 齐济听闻项真嘲讽宋苦露只知倚仗兵器之利,微微摇头,不愧是曾经上榜十人之一,又都是修习枪法,果然是武人相重啊。 齐济笑道:“项真老弟,你这话可就失之偏颇了,劫灰聚散铁辎墨,日御奔驰茧栗红,难道你手里这杆我送的劫灰,还不如越王府兵仗出品的芦叶小银枪?若是这样的话,就把枪还我吧。” 项真闻言愣了愣,面露讪讪之色,之前自己的确有资格说宋苦露这话,现在却是不能了,因为自己也是有神兵利器在手之人了。 毕竟拿人手软,这杆劫灰,真是叫他爱不释手。 项真挠头一笑,“是我一时失言,毕竟嘴张在脑子前面,说话不过脑子也情有可原。” 第202章 禽兽 齐济摇摇头,“说话不过脑子这倒没事,不过动手时要记得过脑子啊,毕竟我这外甥,惹祸的本事可不小,这次怕是不但能叫你尽兴,还能叫你豁出性命。” 项真闻言点头,没有一丝不耐。 何肆心中有所猜测,依舅舅所言判断,戴平手中的曳影,项真手中的劫灰,或许都是他许下的好处? 齐济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何肆,笑道:“错了错了,舅舅也是一时失言,没说是你的问题,不是你惹祸,而是祸惹你。” 何肆腼腆一笑,只觉得心头微暖。 齐济明知故问道:“小四啊,和舅舅说说,是不是惹上谪仙人了?” 这话是问给项真听的。 何肆对此见怪不怪了,这舅舅,还真是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呢,他没有多说,只是点头。 齐济一脸笑意,若非如此,还真请不动身边之人。 李且来视化外之人为魔,称化外天魔,确有道理,毕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看似百代之中,惊鸿一瞥,遗世独立,飘飘欲仙,其实是欃枪旬始,群凶靡馀来。 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不过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留下烂摊子由谁来收拾,那是身后事了,与他们无关。 谪仙人不在乎,那位尸位素餐的天老爷就更不在乎,毕竟他才是放任这些化外之人来此的罪魁祸首。 所以才有了叫天下魔道闻风丧胆的甲子荡魔。 化外执掌一洲的儒家,曾有圣人批判这些下界谪仙,玩人丧德,是禽兽也。 好一点的近于禽兽。 再好些的违禽兽不远。 仅有寥寥数人,才能是称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几乎有贬无褒,因为下界之人,就没一个无私心的,就是仗着此间禁网疏阔,求一个从心所欲。 可惜鞭长莫及,刘景抟是海外龙象众,自然罔顾礼法。 而除了李且来,齐济身边这位项真,同样对谪仙人深恶痛绝,若说战果,死在他手中的谪仙人,也真不少了,可惜那种死法,终究不过是一场梦醒罢了,最多是叫人家在化外的本身打个冷颤。 齐济笑眯眯与何肆问道:“小四啊,除了舅舅,还有谁人来帮你?” 何肆想了想,没有回避身边那位假宝丹真兰芝,直言道:“江南杨氏镖局的老赵,广陵宁升府的三房夫人姜素。” 齐济闻言愣了愣,问道:“老赵我是知道的,不过那姜素,就是朱颂的正妻吗?她好像只是个渔妇出身吧?” 何肆如实道:“她也是谪仙人,真名应该叫做观止,我称她为锁骨菩萨,对我有授业,救命之恩。” “谪仙人?” 项真闻言,双眼微睁,默默捏了捏手中的长枪劫灰。 何肆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齐济却是直接看向项真,认真说道:“看样子人家是来帮忙的,项真老弟这点分寸总是还有的吧?” 项真点点头,却是有些为难道:“卸磨杀驴、翻脸无情这种事,到底不如你熟稔,容我再好好想想。” 齐济闻言怒道:“在我这外甥面前毁谤我是吧?” 何肆却是陷入沉默,这位项叔,莫不是对谪仙人秉持和李且来一样的态度? 当初因为地下幽都那一条通往摩柯洞的暗河,之中有鱼殃显化,自己就被李且来误认为谪仙人转世,差点是叫李且来宁可杀错,也不放过,虽然后来知道如此也不算冤枉,而且因祸得福,暂时逼退了那天老爷,但何肆依旧心有余悸,是李且来太强了,仅凭自己身上残留的那一缕砥柱剑法的剑意,就能轻易击败五个大宗师合围也无可奈何的“宗海师傅”。 其中有一段对话,何肆至今记忆犹新,饶是他极力辩解讨饶,李且来却一脸证据确凿地说道:“你们这些人,这些人明明是在做梦,却总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玩世不恭,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毫无恻隐之心,当真可恶,法家说国之乱俗有五蠹,学者,贰人主之心;言谈者,遗社稷之利;带剑者,犯五官之禁;患御者,退汗马之劳;商工之民,侔农夫之利。但与你们这些所谓谪仙人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你们才是这天下最大的蠹虫……” 现在的何肆,感同身受,十分认同李且来之言。 而他现在的打算,就是老让舅舅看着杨宝丹,然后把一家人都挪去地下幽都的尊胜楼中。 地下幽都四楼二洞,只有斩铁楼不禁武,李且来身为斩铁楼主人,其它三楼二洞与其毗邻,也算与有荣焉吧,或许能有些作用,至少是聊胜于无。 其实何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却也歪打正着,李且来只是名义上的斩铁楼主人,连甩手掌柜都算不上,四楼二洞却甘愿仰其鼻息,也是存了扯虎皮做大旗的想法, 斩铁楼奉其为执牛耳者,尊胜楼是其下榻之处,摩柯洞满是为他搜罗而来,更是奴颜媚骨,而剩下的姜桂楼、大衍楼、六光洞,背后都有天家势力布局把控。 多是暗桩,监视自然谈不上,就是知道这位在地下待着,那就天下太平。 他出来了,那就人心惶惶。 项真是项王陈垄项麾下之人,对谪仙人深恶痛绝。 最近的炎离皇室,疑似接连出了两个谪仙人:含符而生的天符帝陈符生,含玉而生的炎禧帝陈含玉。 当初陈斧正有三位一母同胞的弟弟:越王陈枢贤,项王陈垄项,兴王陈汝运。 人有亲疏远近,胞弟之间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第一位被削藩却爵,贬为庶人的就是兴王陈汝运,而那位陈含玉所不喜的叔祖越王陈枢贤,自然也是源头上的耳濡目染,但到了陈垄项这位权柄大握的藩王身上,却与是与他那皇爷爷兄弟情深,感情甚笃,甚至准许其无召入京,还有几次几乎同榻而眠。 人老昏聩的天符帝临终之前总算恢复一丝清明,召项王入宫觐见,赐下亢龙锏,也作亢极锏,取亢龙有悔之意,警惕身居高位的人要戒骄,否则会因失败而后悔。 若有损社稷者,可以此锏谏之。 这个“谏”字,含义特指臣下对君王的进谏。 虽然没到上打昏君,下斩佞臣的地步,但也足够他凭此以下对上了。 所以陈垄项对侄儿侄孙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 离朝已经是只字不改地写入史书——是从关外入主中原的入室大盗。 苦心孤诣,经营百年,好不容易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却偏偏有人带头复辟前朝,纵然筚路蓝缕,却百年未曾改操易节。 这合理吗?百姓管你啷个当皇帝?百姓只管吃饱饭,不打仗。 其中要说没有谪仙人翻云覆雨,游戏神通,傻子才信。 现在再摊上个疑罪从有的谪仙转世的儿皇帝,内忧外患,注定天下动荡,最终结局,只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203章 和盘托出 刘传玉回到皇宫之中复命,如今自己恢复了三品境界,却也只是初入三品,仅此而已。 都说忠臣不事二主,他现在倒是既从龙陈符生,又从龙了陈含玉。 好在都是国祚绵延,父辞子替。 虽说万事万物并非都能用得失来衡量,但对比自己恢复的一份实力,陛下为此失去了一条右臂,庾元童因为陈含玉龙体受损,也是首当其冲,这个从龙之人的位格跌落许多,倒算是实力与境界隐隐相符了。 如此算来,这桩买卖,的确是陈含玉一时脑热,亏大了,都说慈不掌兵,义不从商,果真是金科玉律。 刘传玉走进钟粹宫,一个宫人都没有。 只见陈含玉坐在紫檀龙纹八足圆桌之后,只是身着明黄色的亵衣,更衬得他面如金纸,却是没有颓然,就是单纯的累了,看到刘传玉后,笑容倒是并不勉强,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轻声道:“刘伴伴,你来了啊。” 刘传玉看到他右边空荡荡的袖子,忽然跪倒在地,一脸惊惶失措。 昨夜不是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能长出来的吗? 其实今早他就已经诚惶诚恐过一次了,只是那时候陈含玉安慰他说可能是自己深耕不够,再努努力,加把劲,叫刘伴伴晚些再来,胳膊应该就长出来了。 那语气十分笃定,叫自己也不得不信。 听到陈含玉说“再努努力,加把劲”的时候,一旁“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朱黛,止不住面上惊骇,打了个冷颤。 当时刘传玉压下心中轩然大波,默默领命退去。 可现在,陛下还是独臂…… 陈含玉看着跪倒在地的刘伴伴,轻轻一笑,道:“刘伴伴,不必如此惊慌,君无戏言,我说过胳膊能长出来的。” 然后陈含玉脱去上衣,露出本该无瑕的上身,只不过现在身躯上多了几十道红色抓痕,纵横交错,好像稚子学习算数,在地上用木炭画满了算筹,这些可都是朱黛的战果。 刘传玉却是死死盯着陈含玉的右臂,那边可并非是空无一物,只是一条小小的婴孩胳膊晃动着,很是违和。 大概这样子 陈含玉摇头笑道:“我原以为这雀阴魄化血的生残补缺之术,可以一蹴而就的,但现在看来,人身造化之妙,就如壁虎断尾,蛇医断肢,都是慢慢长出来了,也对,这样才能得心应手嘛。” 刘传玉闻言喜极而泣。 陈含玉看他那老泪纵横的样子,起身搀扶起他,亲自给他搬了张红木透雕嵌螺钿靠椅,想了想,说道:“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何肆那小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吃痛的本事比我强多了,昨个是我失态了,也好,看我现在的样子,那小子是惨了些,但是以后,也不是没有全须全尾的可能,刘伴伴在他身上的付出也不算肉包子打狗了,他要是不死的话,下一次去北狄,刘伴伴应该可以带上他了。” 刘传玉闻言也是略带欣慰地点点头。 不求回报的付出,对有些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若是那人不觉问心有愧,反倒心安理得,也便不值得他人施以援手了,何肆肯定不是白眼狼,这点刘传玉还是很肯定的。 陈含玉说道:“刘伴伴,我估摸着,起码三个月时间不能上朝了,不然看起来少了条胳膊,下面要闹腾的。” 刘传玉想了想,皇帝不临朝,还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有内阁制度在。 以史为鉴,翼朝第十三任皇帝,正史野史风评都不大好,十二字一言以蔽:不常视朝,大事营建,挥霍无度。 又有六个“不”字: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 即不郊外祭天,不太庙祭祖,不参与朝会,不接见大臣,不批奏折,不纳谏言。 即便如此,那荒唐的一朝,还是存在了四十八年,乃是翼朝之最。 这些都是内阁执政,改革政治的功劳。 可陈含玉毕竟是新帝,刚刚登基数月,从荣登大宝后的一日一朝改为现在的隔日一朝也就是三日一朝,总的来说,还是十分勤政刻苦的。 如今奉天殿各部大臣将将习惯这种模式,今日开始却是忽然不上朝了,尤其还是临近八月十五,“秋社”祭祀在即,难免凭空猜疑,人心惶惶。 可以预见的,作为内侍机构的内阁,赫然为真宰相,压制六卿,必然要带头要求觐见皇帝。 庾元童是从龙之人,也是陈含玉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的替死之身,陈含玉断臂,庾元童才是首当其冲。 所以这会儿已经不能寸步不离地守着陈含玉了。 陈含玉将那修缮皇宫,重建奉先殿一事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负责,督理工部,奉天殿是皇室家庙,那里龙气最多,有利于庾元童疗伤。 所以这本该有秉笔太监提议参与的中央决策,还是由刘传玉现在这个印绶监大太监越俎代庖了。 刘伴伴略作斟酌,还是提议道,刚好可以用那大柱国的头衔将那不好对付的内阁首揆姜青乾挡回去,要将他不要再藏巧于拙,拿出真本事来代理朝政。 陈含玉陷入长考,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国库空虚,姜玉禄那死胖子独眼龙倒是富得流油,既然姜青乾一直望子成龙,那就叫他这个有钱的儿子孝顺一下父亲吧。 刘传玉当然明白他的性子,这是明摆着要做那卖官鬻爵之事啊,不过倒是无伤大雅,国库的确该富一富了。 就是担心陛下欲壑难填,食髓知味,以后敲不出银子来的时候,就想着抄家了。 敲定此事后,陈含玉终于明知故问问道:“齐济没请来?” 刘传玉低声告罪。 陈含玉摆了摆手,笑道:“本来就是叫刘伴伴去看个大概的,他现在是什么态度?或者说项王是什么态度?” 刘传玉沉吟片刻,说道:“老奴愚以为排除齐济狐假虎威的可能,项王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了。” 陈含玉笑意不变,淡然道:“无妨,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我这皇叔祖,是要看我表现呢,他倒算是我这些叔祖辈中,最不老朽昏聩的,不过……今年的辽饷,咱得想办法足数凑出来,不能总考那齐济。” 刘传玉点点头,却是叹息百姓疾苦,又是得遭受层层剥削了,毕竟先喂饱了下面,上面才能拿到钱。 两人又是聊了许多,等刘传玉走后,陈含玉独坐许久低声笑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呵呵……去你妈的奉天承运皇帝……” …… 回家路上,何肆坚持不住,收回了伏矢魄,仅凭尸犬魄化血之后的境界感知周身,身形当即一个踉跄,杨宝丹眼疾手快就要搀扶,却被项真快一步扶住。 齐济看着项真的样子,双眼微眯,也是认真打量起杨宝丹来。 何肆却是不动声色,用另一只拉住了杨宝丹,然后道谢,抽出了被项真搀扶的手。 齐济见状,笑道:“项真老弟,你这是做什么呀,我这外甥理当由外甥媳妇来扶啊,你这么上心,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项真不再多说什么,那种若有似无的谪仙的感觉,如蝇逐臭,如蚁附膻,虽非难辨,却也唯熟手尔,杀得多了之后,也就慢慢能感觉出些草蛇灰线,蛛丝马迹了。 不巧,这杨宝丹身上,不是多了什么,而是少了一分人气,只可惜他一路用心观察,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项真可不是那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之人。 即便知道这瓮天,就是仙人游乐之地,他心中却一直有着一份坚持,只要叫这游乐之地,多几分荆棘丛生,是否也能引起那位的注意? 项真能靠手臂录修炼至三品境界,当然不是亦步亦趋走沧尘子的老路,那就是第二个宋苦露了。只是因为自身之道,与那沧尘子颇为契合,即便身处两个朝代,这两人也是有些诡谲的神交。 沧尘子是如何跻身二品的?最终又是否迈入他还是二品之时就主观臆测的“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火作焰,如水生波”的一品神化境界? 自己要是将他的老路重走一遍,他会不会来见自己? 而结局是否真是他说的那般,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没错,项真始终坚信沧尘子没死,而是跳脱出了瓮天。 自己既不是要似他,更不是要学他,只是从曾经杀过的一个谪仙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字眼,叫作道争。 即便北狄出现了第二个二品武人息长川,项真也不以为意,毕竟自己眼里只有那已经不在此间的沧尘子。 虽然是有些痴人说梦,但至少是求上得中。 何肆的动作看似是为假宝丹解围,实际是为自己解围,眼巴前都要走到墩叙巷了,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呢。 齐济转移话题道:“小四啊,受伤重不重啊?都是四品大宗师了,怎么走路还不稳当呢?” 何肆摇了摇头,回答道:“其实身体都好,就是精神差了些。” 项真也是难得佩服何肆的洒然,虽然只是随手扶了何肆一把,却也洞悉他身体状况,如此还能活着,甚至能跑能跳能说话,本就有些匪夷所思,真要细细研究起来,此方瓮天,可没有这种手段啊。 项真不知道,既然是老天自有安排,因缘际会,那化外手段自然是少不了的,靠着精诚所至拳拳服膺的武道,即便是以武运灌溉,也不足够叫何肆如此揠苗助长的。 齐济对何肆说道:“等会儿睡个好觉,养养精神。” 何肆摇摇头,“我等会儿还要去城隍庙拜一拜。” 齐济愣了愣,问道:“好端端的去拜城隍干什么,你不会也开始当刽子手了吧?” 何肆点点头,陈含玉钦点他凌迟李密乘一事,虽然告示已经张贴出来了,但也不会署上行刑刽子的名字,舅舅不知道也正常。 戴平却是知道的,直接传音入秘,与齐济解释一番。 齐济闻言面色微冷,讥笑道:“好一个新帝啊,我这外甥父辞子替,当个刽子倒也无可厚非,却是第一次出红差,就要叫他凌迟两千四百刀?” 齐济看向何肆,安慰道:“没事的,小四,明天你出红差,舅舅就一边看着,直接一刀捅死那贼人就好,哪来这么多鸟事?我倒是要看看看,谁有这个本事治你一个渎职之罪?若是明天那个监刑还是那刘硕,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可能何肆都忘记了,齐济却还记得,二月廿一日,有人劫赫连镛的法场,自己外甥只是飞刀打断暗器,就被英武卫捉拿,被那监刑官刘硕不分青红皂白打成反贼。 在清算了卢华卢治两个英武卫之后,倒是忘了他。 何肆闻言摇摇头,说道:“舅舅,在京城,咱还是要安分些,不过是出趟红差,凌迟一个该死之人,于我而言,心里和身体都没有什么负担,皇帝那边,其实待我不错,这次也多亏了刘公公出手,我才能化险为夷,我这身上的伤势,大半也是他给我医治的。” 齐济撇了撇嘴,说道:“一码归一码,刘公公帮你,这份恩情,我会算在老皇帝身上的。” 除了对何肆的恩情,还有治愈自己姐姐眼疾的恩情,他也没忘。 都说财可通神,可齐柔的眼疾,却是叫齐济都束手无策,想来普天之下,修行《二十三甲赓续法》的,也就刘喜宁有这个水准了。 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投桃报李之事自然乐得做。 何肆想了想,老皇帝应该是已经被尊为太上皇的天符帝,刘公公好像是和那天符帝关系匪浅,自己还答应了,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定要陪他一起北上玄龙城的。 齐济忽然看向戴平说道:“老戴,我们人来的有点多了,你去置办一套房子,要快,马上能搬进去的那种,至于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戴平应声就要离去。 何肆却是阻拦,然后与齐济问道:“舅舅,我想叫家里人都搬去地下幽都的尊胜楼暂住,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齐济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小四聪明了,这是要拉李且来下水啊。”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齐济却是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事情我也想过,只是可惜了啊,之前在斩铁楼为了你被悬榜一事大闹了一场,现在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因为我身份的特殊,最后还是代表皇权的仪銮卫出面兜底的,也算我刻意祸水东引了,四楼二洞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不然,拢共分为两股势力,一边背靠李且来,一边则是天家扶持,我这一下算是两边都得罪了。不巧尊胜楼和斩铁楼都唯李且来马首是瞻,现在看来,明着去尊胜楼避祸,是有些困难咯,是我当时一时冲动,只想着给陈含玉惹点麻烦出来,没想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小四,不怪舅舅吧?” 何肆听到齐济的解释,心里略微有些失落,只觉得自己考虑事情还不周到,竟然忘了这档子事,却是摇头,真心实意道:“没事,舅舅也是好心,而且也不见得是办坏事儿。” 齐济笑了笑,安慰道:“没事,项真老弟一诺千金,已经答应了,会帮忙守着家里的,你要相信,在这京城之中,鲜有人能进他一枪之内,至于其他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只是老舅先到一步,不要太过担心了,甚至就连江南,我也已经派人过去了,可惜时间太短,实在是请不动另一个三品,要是能请动,也是会安排在咱自个身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希望你能够理解,一个四品也就谈不上护其周全了,好在江南越州是越王陈枢贤的封地,他和项王陈垄项关系不错,两人是同胞兄弟,我叫人安排杨氏镖局的那几位暂时搬去越王府住了,应该很快就会落实,你不用担心之前的嫌隙,我都了解过了,其实是小打小闹,也都处理好了,越王这些年韬光养晦,实力却是不可小觑,估计不会有谪仙人因小失大,为此和宗亲藩王动手。” 齐济的话语虽然带着几分宽慰,却也不算太过夸大,尤其是保护何肆这边,毕竟他刚出了三百万两雪花纹银做辽饷,现在自己这个财神爷离开了辽东,辽地三大铁骑都是对他牵肠挂肚,感觉缺了衣食父母般。 自己现在可是不容有失啊,以此逼迫陈含玉出手,倒也不算痴人说梦。 何肆不知其中博弈,只是点点头,连谢谢都没有说,因为比起舅舅的付出,自己能说出口的谢谢已经轻如鸿毛了,假宝丹闻言却是装模作样,连连道谢。 齐济摇了摇头,又说道:“之前在斩铁楼悬赏一千两黄金要你人头的人已经查出来了,叫孟闻礼,是反贼头目之一的孟钊之子,就是凌迟五百刀那个,行刑之人是你家邻居李铁牛。” 何肆微微皱眉,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孟闻礼,悬赏自己干嘛?不应该找铁牛大哥去吗? 齐济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赫连镛是他师父。” 何肆稍稍理解了些,却还是觉得此中必有蹊跷。 齐济又说道:“孟闻礼身边还有一个神秘之人,他称呼其为徐先生,我想这位应该才是幕后主使,我也正在调查。” 何肆微微点头,不再多想,那是远忧了,现在的自己真是没有精力考虑。 五人之中走出一个戴平,负责置备房产去了,身下几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月癸坊墩叙巷。 已经回家的何三水陪着妻子齐柔,就坐在大门口,看到来人,就迎了上来。 齐济对她笑了笑,柔声道:“姐,我来了。” “欸……”齐柔应了一声,轻声道:“麻烦你了。” 齐济摇摇头,不满道:“说这话干啥呀?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何三水面色略带沉重,不觉得是齐济不请自来,或者心有所感,既然是何肆去接的,人自然也是何肆请来的。 何三水如今也算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未入品武人,看向齐济身边的手持劫灰枪的项真时,本能地觉得他十分了不得。也侧面印证了何肆真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之前何肆瞒着他们,何三水还能自我安慰,帮不上忙起码不添乱,现在孩子他舅舅来了,何三水倒是没有敏感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叫儿子看轻了,就是担心儿子的状况。 因为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这是孩子大了,只是不想叫家里担心,他自己能处理的。 齐济看着何三水,笑道:“姐夫,你这一脸苦大仇深的,看起来是不欢迎我啊。” 齐济其实并不喜欢何三水这个姐夫,屁本事没有,在家里蛮横称王,打大骂小,虽然这些年来收敛许多,只是在何肆进大狱的时候打过齐柔一次,尤其是这半年,几乎转了性子,但说好听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难听些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老话说,除了郎舅无好亲,但也要看这个郎配不配。 何三水只是摇摇头,然后真心实意道:“谢了……” 齐济不想计较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道:“不用谢,也犯不着谢,毕竟我连什么忙还没帮上呢,只能说想娘家人了,孩子他舅就来了,天经地义。” 何三水点了点头,邀请几人进屋。 屈正也推门而出,眼神扫过那位持枪的魁伟汉子,面色微微凝重。 好家伙,这怕是比老头子的境界都差不远了,当然,三品之中天差地别并不现实,但也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说法。 两个武人相互颔首,算是致意了。 齐济为彼此做了介绍,然后招呼了两个外甥女,就一张八仙桌,也不够众人分宾主坐下的。 何肆最后坐下,却是先关上了房门,然后解除了障眼法。 因为舅舅的到来,何肆觉得也是时候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了。 毕竟等老赵和真宝丹来的时候,他大概没机会也没时间对家人坦白了。 母亲齐柔一直是个敏感细腻的人,何肆也不想叫她一直处在未知的恐惧之中,更重要的事,要他们知道如今的严峻形势,珍惜性命! 好在母亲现在还看不见自己身上那暂时无法愈合的伤势,不怕叫她触目惊心。 何肆解开障眼法后,脱了上衫,露出身上四个大洞,坐到桌前。 看到何肆一头白发,没了双眼,浑身破烂的样子,不知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何肆却是轻声道:“爹娘,舅舅,师伯,项叔,大姐,二姐,斗胆请各位先别说话,让我一口气说完,这段时间小四一直有事情瞒着你们,虽然是怕你们担心,但现实是你们也都察觉到了,到后来,大家都心力交瘁,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照顾谁的情绪,细细想来,其实是我一厢情愿,觉得这算报喜不报忧,更是我打心里觉得你们多数人都帮不上忙,所以说了也只会徒增烦恼,不如不说,我知道我这想法肯定是错的,好在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小四就敞开说了,首先是我惹的祸事,拖累你们了,小四遇到了些事情,已经不能用棘手来形容了,但是有你们在,我觉得自己一定能扛过去的,可能这话本身说得就有些不要脸了,好在这家就我年纪最小,你们又都是长辈,能包容我……” 何肆早就打好腹稿,自然言语之间滴水不漏,也不会叫家人有疑惑之处。 他将自己已经能确定的事情先说了出来,首先是这方瓮天的存在,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天老爷,生杀予夺,加膝坠渊。 然后是这世上有仙人,对此,大多凡氓都已见怪不怪。这些仙人,就是天老爷放下来的,投胎转世来到此处,被称为谪仙。 而自己,本来也是宿慧转世,只不过还未觉醒宿慧,本尊就已经死了。自己算是最为不伦不类的存在了,就算是土着也是根脚不正的。包括自己的二姐何叶,同样也是仙人转世,只是还未觉醒宿慧罢了。 谪仙和土着大多对立,瓮天之外仙人宿慧来此,游戏人间,不乏祸乱天下之辈,视本土之人为玩物。以至于现在朝廷和百姓的对立,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正统和四夷的对立,离朝自关外入主中原,自诩正统,翼朝欲要复辟,勾连外族,试图驱赶“入室盗”的离朝。 这些,应该,甚至说肯定都有谪仙人的拨弄撺掇。 但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其实都归结于天老爷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求他做到圣人不仁,只要是尸位素餐,那也足够叫天下太平许多。 至于自己身上的机缘,武道的提升,何肆并未解释太多,因为自己都还理不顺,只能将错就错,大差不差地说,这些本来是属于前身的宿慧的,落在他身上也合情合理,自己是得天独厚,天眷之人,但是坏就坏在自己已经不是真的谪仙人了,就是个土着何肆,所以这一切,天老爷投入太多,自然就该拨乱反正了,之前的所有眷顾,就像是在养一头年猪,现在差不多到了过年杀猪的时候了。 何肆自然是不肯乖乖就范,然后引颈受戮。 所以有抗争,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要牵连家人了。 甚至连大姐何花亲生父母的李家,都有可能被连带,好在他们都在京城,何肆就是既要、又要、还要!就是想保护所有人。 事实就是这么荒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是逆天而行惹来的天怒?等哪天你上了断头台,才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九族五服之内。 第204章 吃好喝好 何肆将自己知道的大多来龙去脉说给了家人听,其中也不乏自我推测和主观臆断的,还有掐头去尾无伤大雅的,譬如,自己的前身,何叶的前身,落魄法的由来等等。 这些都还存疑,只是从刈禾和兰芝口中获取的,无从考证,不可全信。 何肆没有回避那假宝丹真兰芝,但自己现在一个瞎子,也没有存了什么察言观色的辩证之心,况且谪仙心思,也凡人也难以揣度。 何肆先前话说一半的时候,戴平已经返回,利索地处理完置屋事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齐济拿来那张房契随意瞥了一眼,作为商人,一瞥就足够了,这么短时间内置办妥当的,自然是没有向衙门备案缴纳契税的草契,那上面,有卖房人、中间人、见证人等姓名,房屋信息全面,而买主,却是姓和名都不写。 一旦草契丢失,捡到的人完全可以冒充买方,就算告上衙门,也是有口难辩,即便你能请到中间人、见证人、原房主作证,也是白告一场。 谁叫你不交契税? 活该! 官府备案过得红契不就不怕丢了吗? 齐济将草契上头的地址读了出来,是甘露坊一处,何三水父子闻言却都是愣住。 齐济看着他们的表情,略作思量,原来如此……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他倒是从没有隐瞒也没有直说过自家外甥师爷的事迹,这位曾经大名鼎鼎的人屠徐连海,临了那几年,其实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 戴平拿来的那张房契,居然是人屠曾经的僦居,倒是机缘巧合。 这间院子应该空闲了挺多年了,也还好是在法度森严的京城,换作其边陲小镇,即便有人住的房子都有可能被人抢占去,无处说理的。 如今,何肆终于将前因后果付诸于口,笑了笑,话说出来,感觉身上轻松多了,甚至连精神头都好些了,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念头通达吧,希望不是回光返照。 何肆心里松快了,聆听之人却都是一言不发,沉默到最后。 自己耳朵不好,有何不知道有没有人哭了,何肆倒是不敢再妄动伏矢魄了。 那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何肆穿好衣服,恢复了障眼法,再次开口,打破缄默,轻声道:“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这下小四心里果然松快许多,大家可别都哭丧着脸啊,分忧可以,过分担忧就不必了,若是小四费了这么多口舌,只是为了转嫁这份压力,叫你们心疼,替我难受,那我这才刚松快的心就又要愧疚起来了。” 何肆说得云淡风轻,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何肆倒希望自己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却不想叫家人长辈为了自己心急如焚。 何肆看不到众人的态度,其中最为平静的不出意外就是舅舅,项真则是诡异的略带兴奋还有蠢动。 其余之人都是面带戚戚,何三水面色愁云惨淡,齐柔则是看不出是呆若木鸡还是古井无波。 何三水眼眶微红,拉着妻子的手,有些庆幸她这会儿还看不见儿子的惨状。 母子连心,那些伤口,道道都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齐柔紧了紧丈夫的手,她的心里远比何三水料想的要平静,一个儿时瞎了眼睛登泰山都能默默无语,埋头拾级之人,真到无可奈何之时,也不会有多少怨天尤人的。 她不管何叶何肆是不是谪仙人转世,那都是虚的,只有一点儿是真的,两个孩子都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 老话说肚不痛,心不热,她当初生叶子的时候还算轻松,但到轮到小四的时候,可是遭了大罪的。 有天她好端端地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结实的榆木凳脚忽然断了,这个人重重砸了个屁墩,肚子被掖了一下,当时下身就见红了。 后来何三水马上去请稳婆接生,何肆这个日子不好啊,八个月,都说七活八不活,齐柔当时害怕得紧,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母子平安,孩子七斤六两。 这事何叶自然没有印象,当时她才两岁,何花也还是叫做李椒月,没有过继到何家,何三水夫妇都是没有对何肆说过。 其实若是现在点破,何肆大概就会马上意识到,或许那时候的何四就已经胎死腹中,后来才有的借尸还魂,宿慧转世。 好在那宿慧已死,自己也算娘生爹养的。 齐济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问道:“小四,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何肆想了想,然后玩笑去也真诚道:“时辰不早了,我打算先吃饭,都要晌午了。” 齐济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齐济挥挥手,豪气干云道:“好小子,不愧是我外甥,走,下馆子去,舅舅做东。” 何肆也是笑道:“舅舅,知道你有钱,所以二荤铺那种级别的地方我可不去的。” 齐济已经站起身来,称他一眼,“说什么傻话呢?瞧不起谁?走!去柳泉居。” 柳泉居在城西,大隆善护国寺旁,不知是不是凑巧,京都城隍庙也在那里。 何肆心头微暖,这个亲老舅啊,是真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吃完刚好去拜一拜。 他还记得陈含玉所言,舅舅这把岁数了,也没个一男半女的,都是何家拖累的,因为姐姐一家留质京城,齐济就干脆以不婚不育的态度来守护自己那唯一的血亲姐姐。 听何肆说要去吃东西,一家人还以为是听错了,现在哪有胃口啊,就连何叶这一直迷迷瞪瞪的,都升不起一丝念头想着吃东西。 要知道何肆入狱之时,她担忧得紧,饭量小了不少,一顿也只是从四个馒头变为两个馒头,现在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不过是何肆的提议,这时候自然是没有人拒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说来可笑,本来可以辟谷不食的何肆,因为修炼霸道真解,排斥蕴含水谷精气的吃食,却是自找麻烦,一天三顿不落,即便是如同吞针。 齐济问过姐姐齐柔,可以直接把何家搬去甘露坊吗?吃饭的时间就找人准备。 那边院子大,一家人住下都宽适的很。 齐柔问了何三水的意见,然后点点头,因为家里没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齐济便直接吩咐戴平晚些再去柳泉居,先把何家的东西找人移徙到新居去。 徐连海的曾经的僦居不算小,小四合院,原来是多人合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住了个刽子手的原因,之后倒是陆陆续续搬出去了好几户人家,只留徐连海一人独居。 其实那是当时的刘传玉对人屠施展的一点微末善意。 现在戴平出手将整座四合院买了下来,倒是足够一家人五代同堂居住了。 何三水、何肆、屈正,三个佩刀的,项真一个持枪的,走出墩叙巷,颇为招摇。 李铁牛的声音却忽然从后方传来,“何肆老弟,这是家里又来亲戚了啊?” 何肆勉强听清,脚步一停,转过身去,与李铁牛说道:“铁牛大哥,我辽东做生意的舅舅来了,现在要请我们去柳泉居吃饭呢。” 李铁牛笑着挠头,故作腼腆道:“那感情好啊,我也还没吃呢。” 何三水闻言眉头微蹙,他并不讨厌李铁牛这个近邻,只是眼下情况,心烦意乱,不想被他一个局外人觍着脸皮蹭饭,刚要拒绝。 何肆却是笑了笑,说道:“那一起呗,多个人多上筷子的事情。” 何肆知道李铁牛不是要黏着自己,而是要看着自己身边的兰芝。 有他在,自己倒是安心不少,虽然何肆也不敢绝对确定李铁牛就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那十八个梦树结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假。 齐济闻言摇头笑道:“傻小子,待客之道,哪有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至少再多一道凉菜,一道热菜。” 李铁牛一脸谄媚,恭维道:“这位就是孩他舅吧,咱们上个月才见过的,真是仪表堂堂啊,一看就是大财主,敢问高姓大名啊?” “齐济。” 李铁牛当即抱拳,“齐老哥!小弟铁牛有礼了。” 齐济愣了愣,什么玩意儿?管自己外甥叫老弟,管自己叫老哥? 这是什么道理? 何肆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铁牛大哥的一大杀手锏,不管差着多少辈分,强行平等。 李铁牛笑呵呵道:“菜就不用添了,我胃口小,就添半斤酒水吧。” 齐济点了点头道:“都好说,小四,要不把你隔壁那位齐爷也叫上?也算办乔迁酒了。” 若是说拉上李铁牛何肆心里还过意得去,齐爷就是个凡人,现在这时候和他太亲密接触了,万一刘景抟这个狗娘养的脑子抽风,弄出个瓜蔓抄呢? 那不是无端端牵连了齐爷这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了? 昨天是自己回家晚,父亲何三水已经邀请了左邻右舍,今天还是不要再招惹齐爷了比较好。 李铁牛却是大惊小怪道:“乔迁酒?何肆老弟,你家真买房子了啊?” 何肆点点头。 李铁牛一脸含笑,“这事可做得不地道啊,闷声不响的,半斤酒可不作数了,之前说的冷菜热菜也得添上啊,我这就去叫齐爷。” “呵呵,我已经听见了,铁牛你也三十好几了,怎么还这么咋咋呼呼的?我只是老了,也不是聋了。” 齐金彪背负双手,从屋中走出,摇头道:“我就不去了,岁数大了,昨天吃好喝好,今天还没缓过来呢,铁牛,你想去的话,白吃白喝的事情你少干,至少也随点份子咯。” 李铁年闻言面色一僵,支支吾吾起来,他有钱是真不吝啬,奈何没钱啊。 除了何肆,何家人倒是都没心情看他那吃瘪的样子,何肆却是没了眼睛,看不见。 齐金彪不去正合何肆心意,没人会客道再次相邀,而今之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独善其身,不和人亲近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齐济说道:“咱们边走边说吧,人也不少了,柳泉居的雅间只有四个,去晚了赶不上了。” 李铁牛厚着脸皮跟上,不过多时又嬉皮笑脸起来,一人大摆龙门阵。 一炷香后,一行九人迈着步子来到城西的柳泉居。 柳泉居最初是由山东商人出资开办的,店铺前边是三间门脸的店堂,后边有一个宽阔的院子。 院内有一棵硕大的柳树,树下有一口泉眼井,井水清冽甘甜,用这清澈的泉水酿制黄酒,味道醇厚,酒香四溢,被称为“玉泉佳酿”。 其实那是后人附庸风雅,原来的名字叫做“木瓜北京黄”,粗鄙不带一点儿雅。 何家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齐济介绍起来倒是如数家珍。 何肆反应过来,笑道:“舅舅,这是正宗鲁菜,老板也是山东商人,该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吧?” 齐济点点头,笑道:“认识,一个小朋友,今天一道来吃过饭露过脸的,以后再来,不用报我名字,保管分文不取。” 李铁牛闻言顿时眼放精光,那岂不是说以后的酒食可不都有着落了? 屈正虽然默不作声,但是同样心想,嘉铜县离着也不过百来里路程,以后岂不是可以带着芊芊和李郁,还有徒儿他娘常来了? 屈正虽然不屑劫富,却并非不吃嗟来之食啊。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然后两人又是同时想到,“那得要有以后啊……” 屈正心想,自己被这惹祸精师侄牵连了,九死一生,他舅舅这儿吃点喝点算啥? 忽然屈正一愣,那自己的徒儿,徒儿他娘,还有芊芊,会不会也被牵连? 屈正忽然就想把他们三人带来京城,带到身边,却是转念一想,带在身边万一更危险呢? 奶奶的,果然不能多管闲事,还有,刀客果然不该有牵挂的。 一番天人交战,最终屈正还是在柳泉居门前不入,说道:“饭我就先不吃了,我回趟嘉铜县。” 何肆有些担心,问道:“师伯你这身体还行吗?” 屈正不耐摆手,说道:“我心里有数!” 说罢便直接御气远游而去。 何肆心有所感,师伯大概是去接他的徒弟李郁了。 余下八人走入柳泉居,齐济要个隐蔽的雅间,也不点菜,就和跑堂的说道,说按十五人份上菜,标准用到最好。 猛火旺灶,上菜很快。 席面上糟鱼、松花、醉蟹、肉干、蔬菜、下酒干鲜果品悉备,酒水也是特色的玉泉佳酿,八凉,十六热,水陆之馔毕陈。 最后一道拔丝菜拔丝莲子竟然是由掌柜的亲自端上来的,姿态放的很低,毕恭毕敬。 和齐济寒暄几句,好似旧友重逢,却是不多做停留,连连鞠躬后退,退出了雅间。 雅间之中,连个使唤丫头都没留下,就怕这位觉得隔墙有耳。 何叶看着眼前的荷花燕菜、云片鲍鱼、果料鱼骨、金丝海蟹…… 这回是真没人动筷,也不怎么说话。 何肆不是东家,却是站了起来,举杯打破僵局道:“惭愧,本来我的年纪最小,怎么都轮不到我起身说话的,但今天这一场却是因我攒起来了,都不是外人,舅舅做东,我这边借花献佛,先敬大家一杯,吃好喝好。” 何三水知道自己儿子是不会无的放矢,他的目光不免游移到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开始小酌的李铁牛身上。 都不是外人?小四既然如是说,联系到之前他的主动相邀,难道这位铁牛老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齐济见状笑道:“在座各位都是能推心置腹说话的,想来铁牛兄弟也是,现在还差一个老戴和小四他师伯,老戴不等也没事,他师伯的话,怕是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再给他外带一份就好,咱们有话说话,没话就开吃了,总归不叫嘴闲着。” 何肆直接动筷子去夹面前一盆是啥也不知道的菜,杨宝丹和何花在他身侧一左一右,见何肆两筷子没夹起来,左右两边倒是同时动了筷子。 最后是何花手一顿,又缩了回去,把夹菜的机会让给了杨宝丹。 杨宝丹给何肆夹了一块柳泉居的烤馒头放到碗里,外表焦黄酥脆,内心雪白绵软,掰开热气腾腾,一股诱人的麦香。 即便有屈正这个乐子人拱火,两人也能相安无事,何况是他不在。 何肆撕开皮,品味着嚼蜡一般的暄软内心,笑道:“大伙儿都动筷子啊,还要叫我这年纪最小的招待,就有点儿不像话了。” 何三水强打精神,起身给众人倒酒,气氛才是稍稍热络了些。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只有李铁牛,项真,齐济,何肆是认真大快朵颐,毫无负担的。 何三水喝酒多,吃得却少。 何叶坐在齐柔身边给她夹菜,剩下的都是心里有事,又是不好表露出来,装作没事的,吃起来自然也食不知味。 戴平屈正都还没回来,刘传玉倒是来了。 还是掌柜先来通禀一声的。 正四品掌印太监换下了扎眼的蟒服,心甘情愿等候,诚意十足,齐济自然不会做那等取瑟而歌之事。 邀请刘传玉入座,又加了个席位,何三水看到这位贵公公接二连三地寻来,本就不傻,哪里还不知道他也是愿意在何肆危急关头拉一把的贵人,更是惊讶于刘公公的怎么忽然又双手健全了? 刘传玉用新换的右手夹菜,丝毫没有不便。 齐济见状笑道:“刘公公,你这胳膊是谁人的啊?总不能是你自己长出来的吧?” 刘传玉点了点头,说道:“是陛下赏赐的。” 何三水和大女儿何花闻言抬头,偷偷瞥了眼何肆,他现在有障眼法,其实眼两个眼眶空洞洞的。 刘公公的手臂都能长出来,小四的眼睛会不会也能呢? 何三水不知,何花却是亲耳听闻,刘公公说小四的眼睛能好的。 齐济笑道:“这倒是有些本事了,可惜是慷他人之慨咯,赏赐刘公公一条胳膊,别人就少一条胳膊,好似以羊易牛,羊儿又何其无辜呢?” 刘传玉先是不答,又说道:“陛下也许诺了,帮何肆找一颗心脏。” 何肆缺心之事,已经众人皆知了。 齐济出口讥讽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这生意人,可是此道鼻祖了。” 何肆却是出声,“舅舅,这是真的。” 齐济自然对何肆的话不疑有他,当场又改口,“当然,若是给我家外甥的,就当我当屁了,陛下果真宅心仁厚。” 刘传玉则是摇摇头,回答那一句以羊易牛,羊儿何其无辜? 他如实道:“我这条胳膊这是陛下自己的,心却不能是了,是那明日就要凌迟处死的李密乘。” 何肆闻言,也是怔了怔神,刘公公是从龙内侍,绝对不可能拿皇帝开玩笑的。 没想到陈含玉能为刘公公做到如此。 何肆心想陈含玉应该已经开始修炼落魄法了,而且是先修的雀阴魄化血,所以一条右臂,也不是多么不可或缺的。 何肆不知道的是,因为自己吃痛的样子太过平静,叫陈含玉误会了,导致自己烫了一夜的耳朵,也叫母亲齐柔在陈含玉口中沦落刘景抟他老娘在自己口中的境遇。 刘传玉看向齐济,继续说道:“齐先生如果不信的话,不如应邀进宫和陛下一叙,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齐济笑了,这次倒是爽快地点点头,“那我是得去看看这位皇帝陛下了。” 齐济好说话,刘传玉也是当即表态,“那我就不陪齐先生进宫了,我最近就打算住在何家了。” 齐济抿嘴一笑,心道,刘喜宁还是会做人的,桃来李答,滴水不漏,如此甚好啊,又多一个三品。 自己这个老舅,明明没几成把握,却是为了安抚姐姐一家,硬是要装作手拿把掐的样子,也是难为自己了。 齐济玩笑道:“刘公公敞亮,我也一人去趟皇宫,不会连门都进不去吧。” 刘传玉摇摇头,“齐先生说笑了。” 齐济说道:“也巧了,我刚刚买的新四合院,就在外城八坊之一的甘露坊,刘公公也相熟,就是以前是人屠的僦居。” 刘传玉点了点头,没有惊讶齐济的意有所指,这富可敌国的生意人,心眼比那宦海沉浮的老官家还多。 他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吃饭。 直到散席,戴平还是未曾赶来,估计是将何家从墩叙巷移徙到甘露坊是个大工程,还挺费时费力的。 一行人走出柳泉居,何肆抬头“看”天,日头不错,洒在身上有些暖洋洋的,便问了一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何花回答,午时快过了。 何肆想了想,明天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就已经在凌迟大逆罪人李密乘了吧? 似乎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何三水忽然说道:“小四,我帮你请了一套小刀,就供奉在不远处的城隍庙,七八天了,去取一下吧。” 第205章 你可知罪 何肆点点头,他正有此意,只是没想到父亲都帮自己置备好了。 今日的城西京都城隍庙颇为热闹,百姓游肆,虽不至于摩肩接踵,却也是络绎不绝。 自古以来,月朔、望,廿五日,城隍庙市,东弼教坊,西逮庙墀庑,列肆三里。 因为临近八月中秋的缘故,本月的庙会提前了一天。 今天是八月十三,已经有形形色色坐贾行商之人汇聚于此。 好物云集,盈架悬陈,琳琅满目。 由于庙会上多草窃剪绺之事,少不了打架斗殴,因而留下“闹市口常闹事,太平桥不太平”的谚语。 何肆被父亲何三水拉扯着,慢慢穿过人群,走入前府后院布局的府京都城隍庙。 他明明是个瞎子,却是忽然多此一举地回头,“看”了一眼李铁牛。 直到李铁牛传音入秘道:“老哥没醉,盯着呢。” 何肆这才放心托胆。 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 二者相合,是谓城隍,即守护一方城池的地只。 儒家称佛本夷狄之人,离朝虽不灭佛,却也绝不佞佛,只是皇帝攫取信仰,愚弄百姓的手段罢了。 总的来说,还是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而城隍则不同,源自本体道教,皇帝看中道教“益人伦,厚风俗”的社会功能,也想利用城隍 监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故而对其极为尊崇。 历朝历代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时至今日,皇帝册封京都、道、府、州县四级城隍,职权相当于人世间的地方官,由大到小,位同京卿、藩司、知府、知县,凡各级官吏到任离任之时,需到城隍庙斋宿,行香祭礼,举头三尺有神灵,城隍老爷是皇帝册封的,就像仪銮卫是皇帝亲卫一样,无时无刻不监察官吏的一言一行。 城隍爷有消灾解厄,定国安邦的才能,既是守土一方的地只,同时也是掌管阴阳两界的判官,职司为剪除凶逆,领治亡魂等。 所以捞阴门之人,无不拜城隍,尤其刽子手这种杀孽重的,就连平时的斩首用的鬼头刀,都是供奉在城隍庙之中。 父子两人走过城隍庙山门,经过土地庙、阎罗殿,何三水忽然停步。 何肆隐约听到父亲略带颤抖地说道:“小四,是爹没用,帮不了你……” 何肆只是摇摇头,轻笑道:“爹,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城隍爷在上,我这当儿子的要是敢在心里不轻不重地‘嗯’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印象先差三分,还拜不拜了?” 何三水则是一脸懊悔道:“我早知道你师爷是个高到顶天的高人了,但凡我当初要再认真些,学全他的本事,也不至于现在你遇到事了,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何肆耸耸肩,故作轻松道:“爹你这就有些贪心了啊,师爷的本事可太大了,能学两三分都足够受益终身了。” 何三水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难得嚅嗫,甚至带着几分幽怨,“你师爷他骗我,他早说我已经学到一半他的本事了,以后一定是几个徒弟里最有出息的,可我后来想想,可能是我实在不成器,叫他失望了,也可能他说的只是刽子手杀头的本事吧……” 何肆闻言,却是略微心惊,以师爷的脾气,可不像是会说俏皮话的啊,他又忽然想到,师爷既然都借了一刀刀意给自己了,难道会不借刀给他的徒弟,自己的老爹吗? 何三水则是说着说着,双眼渐渐通红,居然带着几分哀求,“儿啊,爹没本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我和你娘都受不了的……” 何肆感觉自己那颗已经不复存在的心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爹,别这么说了,相比之下,我这才是真白发人呢,你看我头发都愁白了,你和娘都春秋鼎盛……” 何肆勉强笑笑,故意打趣道:“听我二姐说,你最近老是叫她去打酱油,我该不会是要有弟弟妹妹了吧?” 何三水却是拧巴着一张老脸,饶是何肆都这般没大没小了,他也没有一点往日的火爆脾性显露。 何肆敛起笑容,安慰的话实在苍白无力,自己尚且不信,谈何自欺欺人? 不如认真些,何肆说道:“爹,冰不措不寒,胆不试不苦,我远比你知道自己惹了多么恐怖的存在,度过这劫可能很难,我完全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但是保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求活,因为我还盼着和我姐,和宝丹成婚,还要给你俩养老,还要你和娘抱上孙子孙女……我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想做的事情现在只有一样,就是我不想死,我已经成功活下来一次了,虽然代价有些凄惨,你也看到了,但至少证明,天老爷并不是绝对的高高在上,更不是言定生死,无可违抗的存在,就算千难万险,只要不拖累你们,我都只当成是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罢了。” 何肆的肺腑之言,掷地有声,没有一丝动摇,何三水听着,身子又是猛地颤了颤,何肆反握住父亲的胳膊,一时分不清是他扶着儿子,还是何肆扶着父亲。 何肆知道,自己这个平日不苟言笑,一脸凶相的父亲,可没他表现出来得那般刚强。 两人来到最里头的城隍殿前,庙内正殿名为大威灵祠,供奉京都城隍庙神,再往后的寝祠大殿有抱厦三间,其中一间,就是供奉刽子手的各类屠刀。 城隍爷殿上挂有“纲纪严明”“护国庇民”“发扬正气”三重大匾。 两边则是“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的楹联。 皆皇上御书,是太上皇陈符生的笔墨。 父子俩步入殿中,城隍庙外头热闹,里头却是不见人迹,连香烛味都淡薄得很,想来这位歆享香烟和牲祭的城隍金身,应该是吃了一段时间的清灰冷灶了。 人急烧香,狗急跳墙。既见城隍,为何不拜? 何三水就要拉着何肆行礼。 何肆遂了他的心意。 我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什么? 毕竟昨天还在蝙蝠寺拜药师佛呢,今天就来城隍庙拜城隍爷了。 他好像一个什么都信,本身却又什么都不信,或者谁灵信谁的小人,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不过昨个暂时击退天老爷之后,药师佛倒是真显灵了一下,叫自己看到了东方净琉璃世界,还帮自己彻底化解了恶堕阿鼻地狱的业报。 而这城隍爷,可不是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的存在啊,他老人家没这么大的慈悲舍喜之心,主张赏善罚恶,宽猛协中。 所以有“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的说法。 巧了自己身怀天魔外道,昨天还吃了不少血食,现在身上还揣着一大颗呢。 这霸道真解贪恋的血食,和寺庙牲祭的血食可不能混为一谈。 若城隍爷真在天有灵,大概也会判定自己是个存心邪僻之人吧,或许还会大显神通,摧折恶类呢…… 如此自娱自乐的想法,或许有些大逆不道,却也显出何肆几分自知之明。 不过话虽如此,何肆礼数依旧充足,跟着父亲上香叩拜,却是什么也不求。 不仅何肆自己不求,甚至忽然福至心灵,传音入秘道:“爹,您可千万别求什么保佑小四平平安安逃过一劫的话,这因果可太大了,只怕香火愿力都淬上毒了,城隍爷闹了肚子,咱吃罪不起。” 何三水听闻儿子的危言,面色一变,不知是不是何肆说晚了,还是从步入这城隍庙起,何三水就心有所念。 忽然何肆那早就化血的尸犬魄发出狂吠,何肆一把扯住何三水,向后掠去。 却是仍是晚了一步,城隍殿殿门无风合上。 何肆直接一刀挥出,就要破门,血色刀罡落在朱漆大门上,却好似以水洗水,又如泥牛入海。 何肆面色沉了几分,之前自遣的话,现在是要一语成谶了? 这哪是福至心灵啊,分明是祸来神昧! 果然,在侥幸逃过一劫之后,他只得了一夕安寝。 这是天老爷的手段?还是兰芝口中那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友? 知道无法轻易遁逃之后,何肆的面色却是不复沉重,反倒带上几分恣肆。 转头对着何三水轻声道:“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可别再说自己帮不上儿子什么了,这不机会就来了?” 高台之上危坐的城隍金身闪烁几番,一个身着兼具禽、兽补子的红袍男子脱胎而出。 城隍爷面容威严,眼神犀利,气势凌人,扫了一眼何三水父子,缓缓开口,声如洪钟大吕,带着几分浑浑噩噩,不容置喙地诘问道:“何肆,你可知罪!?” 何肆闻言,呵呵一笑,轻声道:“你搁这儿装你妈呢?” 第206章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城隍爷声如洪钟,喑恶叱咤,“亵渎神明,该当何罪?” 何肆反问道:“欲加之罪?” 城隍爷面容一沉,威严的目光如刀般切割向何肆,“放肆!你竟然死不悔改,不怕获罪于神明?” 何肆却是丝毫不惧,摇头道:“首先,我没有不敬神明,我不敬的只是你这个猪鼻子插大葱,装相的家伙而已……” 城隍爷冷冷看着何肆,却是久久没有等到下文。 何肆也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视。 他身上的障眼法骗不过这位城隍爷,一个连眼睛都没有的小子,看不到自己堂皇冠冕的庄严金身,还真目空一切啊。 叵耐! 城隍爷还是问道:“既有首先,没有其次?” 何肆掀唇一笑,“其次你自己想呗,这叫留白懂不懂?” 城隍爷冷声道:“牙尖嘴利!” 何肆基本排除眼前这位城隍爷是刘景抟的手段,毕竟有宗海师傅替自己看着他呢。 那就是刘景抟叫来恶心自己的谪仙人了,现在的自己,好像是个香饽饽,皆尔自取。 何肆顿了顿,忽然带着几分语重心长,还有施舍说道:“其次,你还真是个白痴,连装模作样都不会,哪个城隍爷会成自己是天神啊,端正态度,摆正位置,你充其量只是个地只而已,城隍爷要是敢自比天神,真是倒反天罡了,尤其是这首屈一指的这京都城隍庙,当即就该沦为淫祀。” 何肆不由回想起和宗海师傅在方凤山毗云寺洒扫飞英塔时候的一番对话。 “不过天老爷而已,他虽在品秩上他高高在上,实则也是血肉之身,与我们无异。” “那之前那个一剑荡平反军的仙人呢?” “那应该是外来者,也不一定是仙人,可能是借用了某种外力吧,就像小僧施展的六神通,也没有依靠那种外来者所需的‘气’。” 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这瓮天之中是没有灵气的。仙人本身不会屈尊降贵前来,只是一道意识投入。 所以仙人临凡,称作谪仙,大多泯然众人。 现在想来,袁饲龙借助的应该就是离朝龙气,而眼前这位城隍爷,借助的是香火愿力。 城隍爷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却并未发作,只是冷冷地道:“巧言令色,怙恶不悛,恃远肆毒,今日合该你死到临头!” 何肆却是针锋相对道:“虽然我听得懂你这些文屁,但你这样说话不累吗?还是说你是囿于这副金身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才不得已惜字如金?”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世上少有问心无愧之人,也就鲜有不畏鬼之人,故而每州县必有城隍,而城隍爷也是武将出身多过文官出身。 武人可以粗鄙,武将却少有粗鄙的,尤其千年以来,各地官员撰祭城隍文,祭祀城隍神者,山泽以通气为灵,城隍以积阴为德。 历代硕儒都曾写过为民祈福、感人至深的祭文,或是韵文或是散文。 想来看多了以“尚飨”结尾的祭城隍文,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即便再大字不识一个的城隍爷,也该身受陶熔鼓铸,精诚或通。 城隍爷终于不再操着一口半古半白的戏腔,而是多了几分人气,笑道:“惜字如金大可不必,只是觉得夏虫不可语冰罢了。” 如此倒是没有在言语的必要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何肆没有放出伏矢魄,只是周身升腾喧沸血焰,霸道真气泻地,化作一片血手稠林。 何肆不怕看不见这城隍爷,城隍殿就这么点大,转瞬之间血手密密匝匝,无处不在。 纤手破新橙的秘术,加上老赵教的锣鼓经,足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城隍爷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何肆这等天魔外道,在化外都少见,腌臜污秽得很。 何三水是第一次看见何肆施展霸道真解,有些瞠目结舌,只见自己的儿子,殷红流淌,气焰滔天,站在那城隍爷煌煌金身前,倒像个十足的妖魔鬼怪。 任谁看到这第一幕,都会觉得是城隍爷有灵,为降妖除魔显化。 不过这个“妖魔”现在是自己的儿子,何三水握紧佩刀屈龙,站在儿子身边,没有说话,想要杀自己的儿子,城隍老爷也不行,除非…… 再多杀一个他。 何三水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对自己也没有一点儿信心,但这不妨碍他义无反顾地挡在何肆身前。 何肆则是伸手轻柔拨开何三水,说道:“爹,你别出手,就在一旁给我掠阵就好。” 他细细想来,这么多年,好像从没看到过父亲与人动过手,更别说动刀了,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刽子手,街坊邻里往来不多,也没有特别的仇隙。 师爷要是借了父亲一刀,好像的确也没有刀光一闪,还归这天地的机会。 何三水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何肆心念一动,再聋聩的耳朵也听到了千锤打锣的声响起,看似血手狂舞,杂乱无章,其实演戏规程,一丝不苟。 无数血手涌向高坐的城隍爷泥塑身,趋之若鹜之态,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先把城隍爷的泥塑打碎了再说,叫那脱胎出来的东西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但见血手一一破碎,以卵击石,好似泥塑淌血,实际却安于盘石,雷打不动。 一旁脱胎而出的城隍爷不为所动,只是陈述事实道:“蚍蜉撼树。” 何肆则是讥讽道:“你妈小时候教你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我看你是一肚子矢气没处撒?说话跟兜着屁似的。” 城隍爷语气淡然道:“你这嘴有点臭了。” 何肆却是忽然带着几分语重心长,解释道:“其实我从前不喜欢骂人的,骂人也从不骂娘,因为真这样做了,会显得我很没教养,而且也不一定骂得过别人,我是有娘生有爹养的,连带他们不好,曾经的我不学无术,草包一个,心里虽有判断,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感觉也不太好。所以那时候,我总是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后来我读了些书,渐渐明白了些道理。都是很浅显的,譬如,你这类存在,是讲不通道理的,也不值得我好言相向,好在我悔悟得早,我有教养也只是我的事情,不该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有些人,该骂的时候还是得骂。” 城隍爷不怒反笑,说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小,你是想拖延时间,等外头发现?那你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我倒是无所谓,你可以继续拖,反正你这种土着,在我眼里不过朝生夕死的蜉蝣,只会计较这弹指得失。” 何肆的心中所想被城隍爷一语道破,忽然心悸,旋即一脸焦急,又好似幡然醒悟,厌弃自己现在的心境。 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摆在待救的处地? 觉得只要自己拖延时间,就能等来支援? 他忽略了那些对自己施以援手之人,本身也是以身涉险,他们就该彼此依仗,相与为一。 何肆心中忽然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外头的兰芝不会已经动手了吧? 项叔和刘传玉都是三品,一个对她有所怀疑,一个已经知道了她是假货,应该足够叫她忌惮的。 坏了,师伯屈正一人离开了,他现在重伤在身,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城隍爷看着何肆的神情变化,眼里流露一丝运筹帷幄的快意。 心是思之官,眼是心之窗。 好在现在的何肆,没有心,也没有眼。 却不知谁人张机设陷?谁人堕其计中? 何肆忽然扭头,对着何三水大喝一声,“爹,帮我劈开这城隍殿的大门。” 何三水闻言愣了愣,也是大声回应道:“你都劈不开,我怎么行?” 何肆却是一脸笃定,“你行的!” 何肆相信师爷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他说老爹学到了他五成本事,老爹就一定不是个绣花枕头。 最起码,师爷肯定也借了一道刀意给他。 听何肆如是说,何三水也再不疑有他,直接抽出腰间屈龙。 他可不如何肆这般心思繁复,更不会考虑用什么刀法,信手拈来一式连屠蛟党。 同时,何肆双手持握龙雀大环,高高跃起,砸入血手稠林之中,如蛟龙得水,城隍爷泥塑身上流淌的血污瞬间化成缧绁,束手缚脚。 一旁城隍老爷当机立断,看似伸手去阻拦何肆,却被何肆快他一步伸出百手千手,与其对拳。 何肆的拳法造诣不高,但是老赵的拳法,藏巧于拙,大巧若拙,模仿个形似不难。 何肆一刀落下,将高坐的城隍爷泥塑身的脑袋劈烂。 可是那一头的何三水刚转身,城隍爷已经早一步出现在何三水身后。 看着何三水由背对变成正对,再是看不见。 因为一朵血色莲花悄然又迅速地从何三水脚下绽放,将其包裹。 是无数血手。 是刚才何肆立足之地,霸道真气泻地之所。 何肆以素手把芙蓉的秘术,强行压制何三水的气机一瞬,打断了何三水的施刀,叫他沦为俎上鱼肉,同时自己也收到师爷的刀意反噬。 城隍老爷面色一沉,淡然不复,已经明白自己中计了。 不过虽然出了点儿变故,但既然算是何肆作茧自缚,他就要出手摧花,也是摧折血色莲花之中的何三水。 叫何肆看着他亲爹死在他眼前。 不对啊,何肆瞎了啊,可惜了他看不到…… 血色莲花之中,遍布血手,压着何三水堪堪避开城隍老爷的一抓。 城隍爷刚要一臂横扫,何肆就施展野夫借刀,万里腾身,瞬间出现在两人之间。 血色莲花刹那凋谢,屈龙已经落在一条血手之中,另一条血手解下何三水腰佩的刀鞘,将屈龙入鞘藏锋。 若非何肆也曾施展又压制过师爷借出的刀意,然后被宗海师傅藏于刀鞘之中,现在的何肆也做不到如法炮制,同样压制何三水身上的刀意。 只能说一饮一啄,妙不可言。 宗海师傅纵使说了已经无力相帮,却又真真实实再帮他了一回。 双手佩戴十七年蝉的何肆瞬间开始打闹台,乱拳将城隍爷抵在朱门之上。 与此同时,不出何肆所料,城隍殿的大门化作齑粉,一杆乌黑长枪瞬间投来。 前后夹击,城隍老爷吐出一口金血,糊了何肆满面。 两人则是同时倒飞出去,从城隍殿砸入最里面的寝殿。 城隍爷威严肃穆的脸上涌起一分狰狞,“你诈我?” 何肆不答。 劫灰枪洞穿城隍爷的身躯而过,势头不减,就要将何肆也洞穿。 好巧不巧,枪尖所指,却是何肆胸膛的一处大洞。 电光石火,对于何肆来说,基本算是无伤穿过。 何肆反手握住劫灰,胳膊差点儿脱臼,手中十七年蝉绽出火花,终于在劫灰枪快要透体而出的最后关头,拿捏住了枪尾。 何肆一脚蹬在城隍老爷胸膛,直接调转枪头。 枪芒吞吐,手臂录中有言,去如箭,来如线,指人头,扎人面。 学得不伦不类的宋苦露的欃枪,却是有项真的枪意。 城隍老爷人头炸碎。 化作漫天金屑。 何肆躬身,大口呕血,混杂一些脏器碎块。 之前劫灰枪虽然没有实际触碰到他的身体,但枪身上煊赫的气机依旧灼伤了一丁点儿脏器和血肉,只是变成焦炭而已。 看着已经和那塑像一样碎裂的金身,何肆目光怪异,喃喃自语道:“原来所谓的谪仙人,不是各个都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强,也有又蠢又笨的……” 他想要骗何三水用出身上那一似深藏不露的刀意,却被何肆将计就计。 何肆一脚踏碎剩下的无头金身,终于得空回答这具尸体道:“彼此彼此,可惜你的手段,比起那狗娘养的刘景抟还要一般。” 何肆忽然又想到了一句恶心话,虽然现在说也晚了,因为这城隍爷已经听不到了,却是丝毫不影响心情。 城隍殿中何三水踉跄起身,三步并两步跑向儿子,扶住他,却听他说。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之前好多人嫌我打架水,现在一章搞定,怎么样?夸我!) 第207章 承蒙不弃 何肆一只手握着劫灰,拄地站立,被何三水扶着,另一只手却没有着急收回龙雀大环。 一句轻蔑的盖棺定论之后,又是呕血几大口,感觉身子都轻了些,嘴里还有些脏器碎渣。 有些心疼啊,那些都是父精母血,何肆终究是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表演吃了吐,那样太吓人了。 恍惚间却是有一只纤柔血手抚过何肆脸庞,温柔地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何肆笑了笑,是胸中已暂时化作心脏的那红丸自作主张。 原来不是错觉,它真的是比以前灵慧多了。 唉……想起自己之前非毒魄还未化血,靠着宗海师傅和李哥的帮助,付出好大代价才将其剔除,如今它才是以德报怨,一身修为都倚仗他。 承蒙不弃,要是还有以后的话,他也不会再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事。 何肆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下,传来喜悦之感。 忽然心头一暖,实则本就满心都是它。 至于所谓的供养红丸,何肆还是打算以四气为主,少吃血食。 本源红丸排斥带有水谷精气的食物,却是并不排斥炼化水谷精气而生的四气。 何三水看着儿子呕血,何三水的面色不太好,担忧之余,还有深深的自责。 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的弯弯绕绕,目语心计。 只知道自己一点忙儿也帮上,还添乱了,好在儿子最后打碎了城隍爷的金身,只是现在受伤呕血了。 何三水脑中只回想着自己方才出刀一瞬就被莫名打断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又是依靠儿子出手相救。 何三水本能地觉得是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辜负了儿子的“厚望”。 他只能无用地关怀问道:“小四,你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保证道:“好端端的,啥事儿没有。” 之前自己身上是四个洞,现在还是四个洞,可不就是好端端的吗? 殷红气机尽数回归何肆本身,沿路连点滴血迹都没剩下。 何肆接过一条血手消失之前递来的屈龙,还给了父亲何三水,笑了笑,带着几分叮嘱意味说道:“爹,以后这屈龙可不能轻易出鞘了,你千万带在身边,刀不离身,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两个姐姐还有娘,都倚仗你了。” 何肆没有说这把刀暂时拔不出来了,万一爹不信,想试一试呢? 偏偏!万一!他又是个例外呢? 在知道师爷对自己父亲的评价后,现在的何肆可不敢小瞧他了。 徐连海借的刀意,可谓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硕果仅存的刀意可不能白白浪费啊,没了就是真没了,师爷人都死了七年了,没地儿哭去。 哦……哭坟应该也行…… 何三水点了点头,再次握紧屈龙,他感觉到这把刀中敛藏了近乎沛莫能与、无可匹敌的刀意,可惜,只有一刀。 何肆笑了笑,“爹,这城隍爷看样子是没得拜了,你帮我准备的那一套小刀呢?咱拿了就走吧,估计待会儿六扇门都要来人了。” 六扇门是黑话,实际并无这个府衙,是衙门大多为显示威严、气派,多开六扇门。 遂以六扇门代指官府、衙门。 何三水点了点头,扶着儿子去到一间抱厦,取了靠墙的龛橱上取下的一个漆盒。 其实何肆不用他扶,好着呢。 何肆打开漆盒,伸手一摸,里头大概安静地躺着有二十把凌迟用的小刀,算了算,还真不算余裕,毕竟凌迟李密乘是要两千四百刀呢。 凌迟在犯人身上的头三刀一定要用新刀,这是行当里的老规矩,之后只要感觉手里的家伙事儿不再锋利了,就还得换刀。 可惜刽子手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刀俎也无法怜惜鱼肉。 凌迟本就是极刑,连叫受刑之人少受到些钝刀子割肉的罪过也不能表露得太明显,所以必须拿捏尺度,换刀的间隔大概要控制五十到一百刀之间。 不过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能不能活过去还两说呢。 还有半天,万一还有别的谪仙人手段呢? 不过能有明天的话,老赵和宝丹,还有那锁骨菩萨应该就都要到了吧。 虽然不知道兰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是把握更多几分。 至于拖不拖累他们的话,已经没必要再说了,事事都要算清的话,人就是最拎不清的了。 凡事都讲究利害关系,人也就不是人了,且从心吧,就像何肆知道霸道真解不是好东西,也打算和它继续好好相处下去。 何肆说道:“爹,咱们走吧,别叫外头担心了。” 何三水点点头。 两人从寝殿路过城隍殿,看到那一地破碎的城隍爷金身。 昭示着何肆刚刚倒反天罡的弑神恶行。 何肆却只觉得可惜,霸道真解,是食肉者,勇敢而悍,虎狼之类。 化外仙人,是食气者,神明而寿仙人。 凡人土着是食谷者,智慧而夭人也。 而这一地的城隍爷金身碎渣,不伦不类,勉强算是不食者,不死而神,直任喘息而无思虑。 在何肆看来,就真是比鸡肋还不如,完全吃不了啊。 两人刚走到阎罗殿就遇到了舅舅娘亲一大帮人赶来,戴平也到了。 何肆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口头招呼谁了。 刘传玉没说什么,直接伸手搭上何肆肩膀,为其检查伤势。 而那投出劫灰枪的项真却是不在。 何肆知道他们无事,心中稍安,转头与齐济问道:“舅舅,项叔呢。” 齐济回答道:“城南五十里有些动静,他去接应你师伯了。” 何肆点了点头,心道还真是这样,不免担心道:“项叔的枪还在我手上呢。” 齐济摇摇头,半开玩笑道,“没事,要对他的实力有信心,他修手臂录的,一头二臂也够用了。” 何肆才对着刘传玉说道:“刘公公,我没怎么受伤,不用浪费气机了。” 现在的何肆不缺气机,虽然没有舌头,却也已经十分熟练类似“腹语”的手段了。 刘传玉探查一番,依言松开了手,可能是见怪不怪了吧,看到何肆现在的破落身体,他还真觉得没什么大碍。 不过被项真误伤了而已。 何肆不说,他自然也不多言语,这也不算好心办坏事。 项真也没想到,他施展全力为了破开禁制的一枪,会撞飞两个抵着门不闪不躲的愣头啊。 还好那时枪势已是强弩之末了。 感觉到戴平都站在一边,并未驰援,何肆倒是也放心下来,应该是真的对项真的实力胸有成竹,才任其一人前去。 何肆问道:“我这边已经没事了,我师伯和项叔那边要去帮忙吗?” 齐济摇摇头,“去了就是看不起他了,说不定还白跑一趟,他手下狠着呢,处理垃圾也利索得很。” 何肆点了点头,又问向刘传玉道:“刘公公,我这人从小掉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更是不知道东南西北在哪儿了,劳驾你给我指指师伯在哪个位置。” 刘传玉直接拉起何肆的手,点了点西面。 何肆掂了掂手中的劫灰,也没换作右手,整条手臂青罡流转,炉火纯青。 罡气流转劫灰,一臂挥舞,劫灰枪如彗星扫尾向着西面而去。 希望他这份助益,只是一厢情愿,多此一举。 齐济走上前来,问道:“说说,遇到什么了?” 何肆轻声道:“一个不过尔尔,谪仙人而已。” 第208章 砍了再说 齐济点点头,没有多问,“那咱们回家再说吧。” 何肆却是说道:“我有点担心螺钿坊胭脂巷的叔婶一家。” 本来只担心何肆身体的何花闻言抬头,眼里的担忧更浓了。 齐济撇撇嘴,“那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师伯呢。” 何肆讪笑,“也担心的,但是对项叔的实力放心,主要是看舅舅你也不着急啊。” 齐济摇了摇头,看向戴平,说道:“老戴,辛苦你再走一趟胭脂巷,把小花娘家人请去甘露坊,客气些,但是不用说太多,人家要是不愿意,也不强求。” 何肆想了想,说道:“要不我也去吧。” 齐济却忽然问道:“小四,如果有人以你这未来泰山泰水的性命相要挟,你会乖乖就范吗?” 何肆看不见,却是转头看了眼何花。 齐济也是转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何花却是面无表情,不知心情是否如同面色。 何肆并不犹豫,没有顾及何花在场,干脆利落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会的。” 若是他说“会”,那真是寒了一众驰援长辈的心了。 齐济闻言,咧嘴一笑,说道:“那就好,如此说来,老戴去请,他们愿来是最好,不来也不见得是坏事。” 他远的倒是怕这外甥过分在意呢,只要何肆不在意,李哞和马念真两口子还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们的儿子李舒阳找了个四品女子宗师当师傅,自然会护其周全,大不了搬去尊胜楼中住去呗。 他可是听老戴说了,昨天小四遇险,公孙玉龙人到而已,却是见死不救。 论迹不论心的画,姑且算是她有心了,那他也讲道理,以心换心,谁不会啊? 也就是心里感念一下,实际也没办法做那桃来李答之事。 齐济说道:“咱回家吧。” 何肆点点头,假宝丹已经缠上他的手臂了,从始至终,何花没有说话。 李铁牛吃完就走,只是顺路一程,在月葵坊和众人分道扬镳。 一行人很快来到甘露坊,人屠曾经的僦居,穿过蛮子门,里头就是一间三进的小四合院。 墩叙巷何家小屋中的一切,已经悉数被搬至此间,也请人耐心打扫过了。 庭院幽深,由正房、东西厢房、倒座房、耳房、后罩房合围起来,带一处不大的庭院。 何三水夫妇住正房,何肆与杨宝丹住西耳房,何花、何叶东耳房,西厢房住刘传玉,东厢房住齐济、项真。 倒座房在第一进,划去一个蛮子门的占地,还有五间空房,一般住男仆、门房还有管家,其余被当作接待室使用,现在都空着,去了胭脂巷的戴平就被齐济大手一挥,安排此处住下了。 曾经的人屠徐连海,也就只住在地位最低的倒座房一间。 第三进的后罩房相对倒座房多了一间,六间房,也都空着,以后可以住丫鬟、女眷。 家具全部购置妥当,窗明几净,没有一丝常年空置的腐朽味,难怪花了许久时间,戴平有心了。 众人在东厢会客厅相聚,何肆才说明了在城隍庙中的来龙去脉。 三言两语,云淡风轻,一个至死都不知姓名的谪仙人,稀烂货色,被何肆与父亲何三水联手,斩杀。 何三水闻言有些赧颜,何肆却是觉得自己没说假话。 要不是他忌惮父亲身上的刀意,自己也不会这么轻易将其逼至殿门,无巧不成书的,外头项真一枪助力,直接前后夹攻,击碎了他的金身。 何肆说得云淡风轻,自然不是为了吹嘘,只是为了振奋一下家中有些沉闷低落的心情而已。 谪仙人而已,也不是什么不可对抗的存在。 这位仙人倒真是急人所急,来得像场及时雨,死得也是毫不拖泥带水。 虽然何肆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道神念,和当初的寄托在见天剑上的王翡类似,但他不会说出来。 就算是真杀了谪仙,人家也不过是大梦方醒而已。 刘传玉直接表明来意,说自己打算暂住何家,现在应该说是暂住这四合院了,替何肆看护着家人,也是看着齐济。 也直言这是陈含玉的授意,何肆自然感激不尽,却是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 他对陈含玉的为人大概也有所认知了。 之前何肆一直觉得世上没有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刀子嘴就是刀子心,因为言语已经足够锋利了,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老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有意出口伤人之人,远比你知道他自己的言语有多犀利,多刺痛。 可后来何肆遇见了屈正、李嗣冲、陈含玉,渐渐倒是不怎么坚定自己的想法了,事无绝对。 陈含玉不算是个真恶人。 众人言谈不过多久,戴平这次折返很快,却只带了一人。 是那陈含玉送给何肆的婢子曲滢。 齐济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老戴,他们真不愿来?” 戴平摇了摇头,说道:“刚巧碰到他们搬家,是公孙玉龙要带他们进尊胜楼。” 齐济点了点头,笑道:“这是知道自己徒儿一家可能被牵连了?她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地下幽都,的确是一处好的避祸之地,就算如今李且来不在,也足够震慑了,她倒是对那一家子仁至义尽了,付出代价必然不小。” 一旁沉默不语的何花闻言,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齐济看了眼戴平身边的曲滢,问道:“人家一家子搬去地下幽都,把这丫头撇下了?” 曲滢算是何肆第一次上交不完整的落魄法之后陈含玉给予的好处之一,命其奉箕帚,侍奉左右。 曲滢这等大美人儿,可不是当丫鬟的,不然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 所谓奉箕帚,就是从事家内洒扫之事,充当妻室之意。 以前的何肆不学无术,自然听不懂。 陈含玉没动曲滢,姜玉禄在知道陈含玉没动她之后,也懒得动她了。 这位小阁老是真心不喜欢女人。 戴平摇摇头,说道:“没撇下,是她执意要跟来的。” 曲滢则是轻声说道:“婢子是四爷的丫鬟,自然是要跟着四爷,侍其左右。” 何肆对这曲滢其实无好感也无恶感,陌生人罢了,本来都和何花商量好了,打算留给婶子一家做丫鬟了,也算替何花这个出嫁女儿尽孝。 不过现在既然跟来了,倒是没必要往外赶,她也是可怜人,被当成货物送来送去的,身不由己。 何肆心中如是想,嘴上却是试探道:“曲滢姑娘,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姐姐叫做如心是吧?” 曲滢闻言,面露几分悲戚,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何肆这个瞎子自然是看不到她的点头和神情,继续问道:“不如这样,我把你送回小阁老身边?你也好和你姐姐团圆。” 曲滢摇摇头,声音轻柔却哀婉,“姐姐他已经被姜少送人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何处。” 一旁刘传玉听见了,默默记下此事。 何肆顿了顿,又说道:“那要不我给你些银子,放你自由身吧,不过……你好像没有什么卖身契在我这里吧?你是不是奴籍啊?脱籍一事我帮不了你。” 曲滢摇头,“回四爷的话,婢子不是奴籍。” 何肆点了点头,释然一笑,“这样啊,那你自由了,我给你点银子,你另寻去处吧。” 不待曲滢说话,何肆转头,“看”向刘传玉,问道:“刘公公,陛下送我的婢女,我可以自行处置吗?” 刘传玉已经知道了何肆想做什么,心中有些欣慰。 自己曾经和他说过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谨慎不是坏事,这孩子,听劝愿学,他真的很喜欢。 比那已经过世的姐姐替自己认的干儿子生的儿子的喜欢还要多得多。 刘传玉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曲滢闻言,慌不迭摇头,“四爷,您别不要我,婢子做什么都可……” 何肆却是忽然暴起,拔刀砍向曲滢。 龙雀大环刀锋落在曲滢头顶,何肆感觉到刀下之人已经呆若木鸡,簌簌发抖。 刀势却是没有丝毫收敛,就要将其一刀两断。 太过不合常理了,自己哪是什么矜贵人啊,给自己当婢女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就是从小豢养调教迫害而成的女子吗? 习惯了婢女的身份,不知道自由身的美好。 还是说眼前这个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已经不是曲滢了呢? 管他呢,砍了再说! 第209章 刀子嘴,豆腐心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重重砍下,却发出瓦釜雷鸣。 最后不出意外被刘传玉轻挡下。 一老一少,这双簧唱的,默契得很。 曲滢后知后觉,只觉头上灌入抟风,衣衫猎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人丁点儿事没有,魂儿却已经骇没了。 何肆默默收刀,感慨自己最近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他上前几步,伸手拉起曲滢,低声道:“曲滢姑娘,多有得罪了。” 曲滢眼里残留惊惶,还有泪珠,却是颤巍巍摇头,说道:“四爷别叫婢子姑娘了,婢子是四爷的人,您就算是一刀杀了婢子,婢子也认的,不敢有半句怨言。” 何肆眉头微蹙,世上真有这么可悲的人?疑心又起,再这样下去,都要吾好梦中杀人了! 自己要是有宗海师傅看穿他人第六识的手段就好了,也不用如此试探了。 到现在,何肆还是并不完全信她。 看曲滢双体打摆,不能自行站立,何肆却并不想拉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只扯了个圆杌让她坐下,想了想,问道:“曲滢姑娘,你会洗衣做饭吗?” 曲滢惊魂未定,却是急忙回应道:“婢子不会做饭,但是婢子可以学的!婢子学东西很快的!”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就留下吧,以后这个家的洒扫、浣衣还有饭食就都辛苦你了。” 他还记着自己说过,今年保证不让何花的手生冻疮了呢。 当时何花问他,以后家里衣服你洗,饭你做啊?还是打算给我请个丫鬟回来? 还开玩笑地说他就是惦记居仁小院那大美妞曲滢,为了把她请回家来找的由头。 结果一语成谶啊,这不曲滢就来了? 曲滢慌忙擦去眼泪,乖巧点头,柔柔应下,眼里竟然带着几分喜悦。 然后又是起身,就要给在座几人添茶续水。 何肆叫住了她,才不是心疼什么的,若是平时也就由着她了,或许这样才能叫她心安一些。 但现在满堂都是足可推心置腹之人,曲滢却不是。 齐济出声道:“丫头,去后罩房找间屋子住下,然后该干嘛干嘛,这边不用你伺候。” 曲滢不为所动,只是看向何肆,等着他发话。 齐济倒是有些满意这丫头的做法,家里人多,单独遇上的时候,自然个个都是主子,但人凑一起的时候,只认一个主子就对了。 啧啧啧,瞧着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啊。 可惜自己外甥瞎了。 不对,这外甥狗就算不瞎也没用,他根本不喜欢这款儿。 没看到自己那大外甥女还是个完璧之身吗? 要说质丽,香茗那丫头也不差啊,自己为了保姐姐一家,不得已无后,香茗却是他精挑细选的,精心培养出来给外甥当通房丫头的,只为留个后啊,香茗亭亭玉立,活色生香,琴棋书画,皆得其妙,描龙绣凤,件件皆精,如此尤物,不说叫何肆动情,动心总是可以的吧? 可偏偏在泰安州齐府之中,人家都自荐枕席了,那般情况了,只有天知地知,吃就吃了,可何肆还是坐怀不乱。 没办法啊,何肆就喜欢那没胸没屁股的瘠薄丫头,最好还是圆脸的。 然后是天真一些,甚至蠢笨,好吃懒做的。 何肆知道曲滢在等他发话,似乎想到什么,对曲滢说道:“你帮我去买些东西吧,侧柏叶、柏苓、百药煎、芽茶、何首乌、旱莲草蕊、酸石榴皮、青胡桃皮、香附各一两、青盐二钱半,生姜多些,买个三四斤,还有我看你就来了个光本身,什么都没带,剩下的钱你自己买些衣物、胰子之类的物件吧。” 说着何肆从母亲齐柔给的荷包中取出些银子,递给曲滢。 齐济好奇问道:“小四,你这报了一大串名字,是配药方吗?” 何肆点点头,解释道:“就是个染头膏的秘方,按配比放水煎煮到三四沸,放入生姜汁七两,早晚涂抹一回,不出三日,白发转青丝。” 这还是从舅爷郁源那里学来的秘方呢,是舅奶姚凝脂一头白发变乌的秘密。 齐济知道外甥的打算,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不想叫家里担心罢了,配合笑道:“你还有心思染发啊?” 何肆也是故作轻松,笑道:“我才十四啊,总不能一直叫我少年白头吧。” 曲滢看了眼何肆,心想,“四爷的头发不是好好的吗?难道是染的?” 她没有多问,乖乖告退离去。 等人出了门之后,齐济当即吩咐道:“老戴,偷偷跟上,看看能不能钓到鱼。” 戴平点了点头,也是起身离去。 齐济看着何肆,眼里尽是满意,笑呵呵道:“都说外甥像舅,小四的心眼子不少啊,这点比相貌更像你老舅。” 何肆赧颜一笑,就当舅舅是在夸他了。 齐济站起身来,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溜达去皇宫了,看看能不能和那抠门的皇帝再要个帮手来,不能的话,我再安排,起码别叫他拦我后手。” 何肆闻言起身,关切问道:“项叔还没回来呢,舅舅要我陪你吗?” 齐济摇摇头,摆手道:“不用,你就安心待家里,你已很累了,当务之急是先睡觉,养精蓄锐,其他事,天塌下来都别管。” 何肆点点头,不和自家舅舅客套,他是真需要睡觉了。 刘传玉也是起身,说道:“我也打算出门一趟。” 齐济闻言脚步一停,转身说道:“刘公公,我是信你人品才放心大胆地走的,你要是不留在这家,这小子能安心入睡吗?起码等项真回来吧。” 刘传玉说道:“我去给他找一颗心,早点解决也好,万一迟则生变就不美了。” 何肆闻言愣了愣,问道:“刘公公,那心不是已经选定了就李密乘的吗?” 刘传玉点点头,解释道:“我现在去把他心摘了,明日就说他瘐毙狱中了,到时候随便换个人行刑,把尸体凌迟足数就好,放心,此人灭绝人性,罪大恶极,我不会叫他好死的。” 何肆微微张嘴,暗自惊讶,刘公公这也太大胆了吧? 至于刘公公说得不叫李密乘好死,何肆还真不怀疑,当初在十二崮印合山上,刘公公拷问周赦斗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呢。 何肆有些担忧他自作主张,问道:“刘公公,这样真的不坏规矩吗?” 刘传玉摇摇头,说道:“放心吧,仪銮卫是皇帝亲卫,仪銮司大狱之中死人了,不会牵连任何衙门的。” 何肆好像听懂了刘传玉的言下之意,仪銮卫是皇帝亲卫,仪銮司专理诏狱,不过法司。 难道是……? 齐济比何肆更早一步听出刘传玉话中隐喻,笑道:“这是知道我要进宫了,逼着我收敛嘴上神通啊,我早说过,皇帝陛下的骂人功力一般,这是未战先怯了?” 再听闻舅舅之言,何肆当即再无疑惑,这不是明摆着是那陈含玉那授意的嘛…… 好吧,他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承情了。 番外 当代废物大学生李铁蛋一觉睡到自然醒,戴上眼镜,打开手机。 熟练地点开小西红柿app。 那个扑街作者已经十三天没有更新小说了,却依旧没有忘记回复自己。 简单粗暴:你真是生孩子嗑瓜子,逼嘴不闲着。 李铁蛋打开书评,点击修改评论,将原来的两颗星修改为一颗星。 三个月前。 小西红柿给自己推了一本武侠玄幻小说——《师刀》。 评分6.4。 作为一个看了十多年网文却依然拒绝进化成老书虫的小白。 他深知小西红柿这个平台6.4评分的书有多么毒。 这样的小说对于小学生来说可能有些幼稚,但对于他这个被封校的大学生来说,刚刚好。 一口气读完五十章之后。 李铁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是一本烂俗小说! 作者是个头铁娃,想在这个武侠已死的时代写一本悲剧内核的武侠巨作。 大概讲述了主角是一个刽子手的儿子,某一天去看父亲凌迟反贼,遇上劫法场的,被误认为反贼同伙,锒铛入狱。 之后就是各种虐,先是双臂脱臼,再是被打板子,之后又是中毒,又是伤脚。 已经写了十七万字了,随便划开一章,主角不是在被虐,就是在被虐的路上。 有种幼稚园版本的连城诀的感觉呢。 再回味一下人物关系,真毒啊,主角父亲是刽子手,母亲是个再嫁的瞎眼寡妇。 有两个姐姐,一个同母异父,一个异父异母。 两个姐姐都和主角父亲没有血缘,主角父亲这不就纯纯的牛头人吗? 异父异母那个当然是留给主角做童养媳的。 可惜主角不开窍,甚至有些又当又立,不知道什么叫姐姐好,姐姐让你没烦恼。 要知道一本小说,主角太监,那可是比作者太监还要气人的啊。 读到三十几章,可能是真的确定武侠已死,作者不再头铁,可他居然风格一变,转玄幻了,强行给主角加戏,什么梦中习得仙术。 好家伙,你以为你是程咬金学天罡三十六斧呢? 李铁蛋点开书籍详情,看了一下说书评。 最新几条书评都是二星三星的。 中年人55:磨磨唧唧。 作者回复:看你挺着急的,看小说浪费你那本来就毫无价值的生命了? 独龙门的雨轻尘:这作者写书就写书,净写那些恶心玩意儿干啥。我看了20章,中间竟是那些恶心的东西,什么美人盂,各种的恶心的东西。你写玄幻文儿,你就写爽点。艰难困苦,江湖险恶,净写这些恶心玩意儿干啥?纯粹恶心人呢? 还是显摆自己知道的东西多呀。 作者回复:这边建议你重读一下幼儿园呢。 爱吃手撕茄条的白兴武:乱七八糟,拖沓,脑壳疼。 作者回复:山猪吃不了细糠。 君子苦读不辍:看了几章,磨叽,扭捏,水。又喜欢又不想让别人觉得是因为童养媳结婚,哪来这么敏感的心思?你以为拍言情剧呢? 作者回复:爱看不看,不看滚蛋! 四十二号混凝土:看得出来作者是个新手,犯了掉书袋的毛病,如果能去芜存菁打磨一番,仍然不失为一本好小说。 作者回复:我奶奶活了103岁。 爱吃香肠的娇躯:看得出来作者在努力地写一个悲剧,但是我好想笑啊,哈哈啊哈哈。 作者回复:笑你妈呢! 拒收病婿: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陷阱文学吧,妈妈,我中计了!他成功地浪费了我人生中的三十分钟。 作者回复:塞回你妈肚子里恢复一下出厂设置吧。 李铁蛋眉头一挑,哟呵!这叫做“万象澄澈”的作者,性别存疑,作家认证倒是女性,就是这小嘴……跟抹了蜂蜜似的! 我就喜欢你这暴脾气! 李铁蛋熟练地点了两颗星,写下书评:写得不错,我给五星,分期付款,明天再来刷两颗。 至于为什么不刷一颗星,据说那样会被系统误认为是恶意刷差评,反倒不会拉低评分。 李铁蛋最后在返回的时候,点了一下将此书加入书架的提示。 之后就开始和室友玩游戏了。 作为月亮睡了我不睡大学生,四人一直打游戏打到凌晨。 李铁蛋的小西红柿app的消息中多了一条作者回复:you mother boom! 好巧不巧,此刻已经某农连跪六把的李铁蛋直接上头,以国粹回复。 之后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李铁蛋直接翻身下床,抢过三个室友的手机,搜索书名,加书架,评论又是刷了三个两星评价。 不知是不是寝室三部手机的恶评起了成效,反正第二天起床再一看,这本叫做《师刀》的小说评分已经下降到了6.3了。 不出意外的,李铁蛋的三个室友都收到了作者的“亲切回复”。 都是祝愿他们妈妈“长命百岁”“福如东海”之类的……反义词! 三个室友抱怨李铁蛋几句,纷纷删了评论。 真是殃及池鱼啊,这个室友,打游戏坑,连带他们的妈遭受问候,怎么看个小说还要牵连他们的妈? 李铁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从此,开始了一段喷子读者和怨种作者的爱恨纠葛。 李铁蛋的身影充斥着每一章章评,每一段段评,不放过任何一个怼作者的机会。 而作者最多的回复就是——彼其娘之。 今天已经是这本小说断更的第十三天了。 李铁蛋心想,作者不会太监了吧。 不会这么玩不起吧? 我也就从头到尾借了班级二十几个手机号,喷了你三个月,你这就不写了? 小娘皮,这点心理承受能力你写什么书啊? 这三个月时间,李铁蛋逐字逐句,逐行逐页,认真阅读,不放过任何一个喷作者的机会。 高考都没这么认真过。 不可否认,他对这本刻意营造悲剧的开局武侠,中期玄幻,后期又强行修正回高武的烂俗小说还有些感情的。 凭良心说,这小说其实写得还算不错。 就是有些掉书袋子,还有些三观不正,还有些裹脚布又臭又长…… 李铁蛋每次代入读书的时候,他都想给自己和作者两个大逼兜子。 太他妈尴尬了。 仔细想想,好吧,这本小说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去读的。 太监就太监吧,可惜了,原本以为是棋逢对手,没想到对面的功力也不过如此。 呵呵,我李铁蛋,弹指间,飞键取敌首级! 滴滴滴滴,一个已经有些过气的企鹅社交软件发来消息通知。 “孤独的狼”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李铁蛋眉头一皱,小手一抖,点击拒绝。 孤独的狼?什么70后油腻老大叔的id啊,李铁蛋看了看自己的网名:山里灵活的狗。 头像是埃罗芒阿老师,性别设置为女。 妈的,孤独的狼!山里灵活的狗? 还真莫名有些配呢。 忽然手机屏幕一黑,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了过来。 李铁蛋接起电话,“喂?” “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清冷的女声。 李铁蛋眉头一皱,“你谁啊?” 女声重复一遍,“你的名字?” 李铁蛋觉得这估计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妹子声音除了有些冷,还挺好听的呢。 李铁蛋想了想,试探对答,“天气之子?” “嗯?” 那头清冷的女声微微提高了音调,李铁蛋已经可以想象到对方的扬眉了。 女声再次重复,“你的名字?” “那就雷电法王?” “你的名字,瓜怂!” “神经病吧?” 李铁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芋圆烧仙草,歪嘴一笑。 “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郁,单名一个源字。忧郁的郁,源头的源” “嘟嘟嘟……” 耳边传来忙音,是电话那头撂了。 李铁蛋看了一眼手机上那个没有地域显示的号码,嘟囔道:“神经病!” 然后嘿嘿一笑,声音还挺好听的…… 当晚,李铁蛋手机上小西红柿app的弹窗提示跳了出来,已经停更十三天,评分下降至5.9的小说《师刀》恢复更新了。 怨种作者修改了通篇小说,从第一章开始。 那个不是在被虐就是在被虐路上的主角,改名为了郁源。 遭遇也变得更加凄惨。 第二日,上午有课,在三个室友的催促下,李铁蛋没有起床,他死了…… …… “郁源,郁源……别睡了,该起床练刀了。” 温暖的大盘炕上,一双柔软的小手推搡着李铁蛋。 “去你的芋圆,我还珍珠呢,儿子别闹,爸爸再睡会儿。” 李铁蛋还当自己那几个儿子室友在叫自己起床呢。 “郁源你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李铁蛋被推烦了,没有睁开眼睛,凭借着记忆摸索自己的眼镜。 眼镜没有摸到,却是摸到了一坨软软的东西,手感很好,李铁蛋用力捏了捏,好像在玩解压史莱姆。 一声尖叫在自己耳边响起。 “啊啊啊!” 接着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好疼,这下李铁蛋彻底没了睡意。 他睁开眼睛,愣了愣,好清楚的世界啊! 我的左眼三百度,右眼一千八百度的近视呢? 怎么忽然能看得这么清晰了? 李铁蛋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巨大盘炕之上,眼前站着一个十分清秀可人的古装少女,此刻正脸色微红看着自己。 而自己身边也是有个年纪稍小的少女,正怒目圆睁,眼神好像要剐了自己。 那腮帮子是气鼓的?还是原本就圆? 只听圆脸少女怒不可遏道:“异父异母的干姐姐在你面前你不摸,你偏要摸我这个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 今天家里没网,电脑也坏了,写不了小说了,手机码了个番外发了,大伙儿当个看个乐子吧,明天就恢复更新了。 其实写小说是真赚不到钱,还挨骂! 都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道理小万都知道,但小万是个挺没用的人,最近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知道自己有病,也没舍的钱去看,就想着哪天死也就死了,写点东西还能证明自己存在过。 今天不知怎么了很激动,哭了很久,然后把鼠标和键盘都砸了…… 不过现在好多了,已经打电话联系人来修网络了,明天就能正常更新了。 顺便一提,小万把两个粉丝群都解散了,以后尽量不看评论了,也不会回复了。 希望距离真能够产生美。 正传已经写了八十万字了,水个字数发1章 (可以不看) 七月初一,天晴朗。 雨是夜里三更停的,一直伴着磅礴雨声入睡的李肥,忽不闻声,反倒醒了过来,穿鞋起夜。 李肥半敛着双眼摸黑下了楼,雨后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沁人肺腑,李肥不禁深吸几口,也不觉着多困倦了。 忽然,李肥感觉鼻腔一热,再次衄血了。 李肥自小就有鼻衄的毛病,每年春夏多发,施郎中那边去过许多回,得了两个治标不治本的方子,一个是春季吃的白茅根炖猪鼻,一个是夏季吃的夏季吃马来头、煎芦根煎水。 李肥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算抽空去渠边挖点芦根,好歹都是三品心动境界的练气士了,衄血的病症居然没有得到改善,丢不丢人。 不过李肥也是有些庆幸的,鼽衄的毛病是老李家传下来的,他只得了其一,大哥李满年轻时,每每逢春必定鼽衄,流涕鼻血一样不少,比自己可要严重多了,好在是听大哥说这毛病等到年纪上去了,自然就会好的。 一旦衄血,一时半会儿也是止不住的,李肥从灶口扯出两根引火的稻草,随意地塞住鼻孔。 李肥所幸也就不想着睡觉了,已经能够做到夜视的他还是选择点了一盏油灯,拿出家里不多的存书,挑选一本先生送的诗集看了起来。 当读到一句“所求衣食足,安稳住乡里。”时,李肥不禁露出笑容。 读书人喜夜长,李肥看得入神,天色透过窗牖微微照亮里屋,李肥才反应过来已是未旦时分了,便伸手挑灭了灯芯,将手中诗集放归原处。 李肥走到一楼取下栓子,打开大门,屋檐下躲雨的炭球看见主人兴奋地摇着尾巴,里外里乱窜。 李肥抬头,只见天边一抹鱼肚白,乌云竟然被大风吹得远离了这片天穹,只有东方首发了一线白,白下一晕黄连着山,白上一片蓝顶满天。 李肥视之开阔,心情大好,只恨无那诗才,不能吟咏几句,不消一刻,太阳爬上山间,半遮半露,天下大白。 李肥转身取了一勺稻米,去溪边淘米去了。 建炎至今三朝都没有换过户部尚书了,正二品的袁尚书如今已是鲐背之年,连皇帝都尊他一声大司农,民以食为天,是真正的为民谋天者,建炎子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得幸于大司农改良了现有的水稻,江南地域亩产至少能有一千二百斤,碰上水土气温适宜的地方,可以一年种植两季甚至三季,使得建炎王朝八千万人能够吃得上饭,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发生。 而观史书记载的前朝,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百姓自相残啖食,造反者无人性,杀人杂牛马肉食之,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李肥看着手里沾水之后白莹剔糯的稻米,这小小稻米就是司农大人的心血之物啊,养活了建炎多少百姓,旦洲之外的国家也时有渡海而来请教农耕的,司农毫不吝惜,都倾囊相授。 听说司农大人祖籍江西道浔州,李肥忽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能见一见司农大人。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建炎王朝南方对司农大人的敬重尤为明显,毕竟一日或两顿或三顿,几乎不离米饭,而北方吃面多些的地区则稍微有那么些硬气,毕竟没天天吃别人的,但司农大人兢兢业业在位近七十年,用粮食养活了万万人,受千万人奉养,说是肉身神也不为过,司农大人写的五大农书,孩童蒙学时候就有节选,州学之中更是专门开设一门农学,与诸圣经典放在一起,农学成绩优异者更是可不过秋闱而直接入太学国子监,迄今为止已经有不下百位学子入京,心甘情愿担着不入流的职位追随司农大人,只是为了能同司农大人一起研究作物、以育群生,据说司农大人曾经做一个梦,梦里的稻禾足有丈许高,司农大人就在禾下乘凉,与一众学生一起安然睡去。 以一人辛劳动天下势,养万户苍生食息,后小子都是打心眼里尊重这位大人的,更别说有人敢对司农大人不敬了,那是注定在后世被尊圣的人物。 一日三餐,米香弥漫,后世者当常忆袁公。 李肥看着天色不早了,动作也麻利起来,烧水煮粥,蒸上腌菜。 天大亮时,李肥携伞出门,今天先生要回来,李肥被老太爷邀请去陈家参与家宴,自然不好意思再白吃,打算放学后在潘凉家吃个午饭,然后就去陈府打打下手,所以带上了昨晚与陈家借的油纸伞。 炭球反正会自己跟过来,至于黑毛嘛,刚好让潘凉拿了饭食去喂。 短学班上的领读李肥越来越驾轻就熟,学生们也开始把这位大不了许多的学长当作小夫子看待,而李肥体内浩然之气也是驯服许多。 李肥不知道怎么食气,也不懂什么叫小炼,他只是偶然地发现把灵气在体内按照浩然之气的流转方式搬运许多次之后,灵气就会具有一些气机的特质。 而现在的李肥,一身灵气已经搬运同化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明明没有修炼,只是读书养气,却还是达到了四品结丹门槛的原因,以前还咋舌潘凉境界攀升太快,原来自己不过也是脚前脚后的事情而已。 当然,境界从来不等同于实力,儒生本就不善捉对的本领,像李肥这样不通招数、不会神通的,甚至还打不过市井里的最普通一等的武夫游侠。 中午散学,这次是吕长吉来接吕龄,王鱼儿在吕龄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看见了吕先生才老实下来,摆手和吕龄道别。 吕长吉还是穿着白袍,衣摆处带着些许泥泞,应该是昨夜被雨水溅脏的,吕先生隔着门和徐夫子点了点头,走向李肥,李肥一人拿伞,太阳正好,显得有些另类。 徐夫子见状夹书离去,并未打扰。 “吕先生。”李肥作揖。 “昨天的事,忘记和你说声抱歉了。” 李肥摇摇头,是把自己当做载具的事情吗? 吕长吉问道:“你先生快回来了吧?” “先生晚上就到,可能已经从下菰城出发了。” 吕长吉点点头,看着李肥手里的油纸伞说道:“带着伞呐,挺好的,晚上有大雨。” “这伞是小子昨夜和先生家借的,就今天要归还,吕先生,晚上又要下雨吗?” 吕长吉只是说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规律如此,晚上不仅有雨,还有飓风。” 李肥却是担心起陈凤垂来,想着,“先生会在下雨之前赶回来吧。” “李肥,我这编撰地方志的活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多久就要回清湖县述职了,我这有一套文房四宝,想来送你比较好,用过的,别嫌弃。” 吕长吉不由分说拍了拍李肥,李肥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玉珏一坠。 李肥只得行礼道谢。 吕长吉忽然说道:“今日有一股文运从北边飘荡至河泽乡,恰好是巡回科考放榜的时日,按照文运的浓厚程度来看,河泽乡至少有一人在榜。” 李肥笃定道:“那一定是徐得意。” 三年一次各地学生赶考,总有几个能得到当地文运的青睐,文运加身也不是什么营私作弊的手段,只能在千人入座贡院时,保证做到提笔静心,文思不乱而已,有人明知文运一物却是借贷无门,有人不知就里却是能得其傍身,一地文运择人润之,未必是终其一生,提携一程有借有还是最正常,有借无还也是常有的事,少借多还却是真少有。 李肥告别吕长吉,去了潘家老宅。 年轻的银瓶潘葵已经做好了饭菜,老爷子的菜永远是那几个换来换的,米饭也是煮得生硬,潘凉每次都会吃足两大碗,能一直吃到爷爷做的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肥端着饭碗,时不时和潘凉说上几句话,相处十分自在,饭菜滋味倒是其次,主要是对胃口,毕竟有肉,李肥一人在家也是这么对付的。 “李肥,咱下午去哪玩?” 李肥说道:“下午我要去陈家,先生今天回来了,不能陪你了。” 因为是窹生子的缘故,潘凉在河泽乡的确没有什么朋友,李肥大概是唯一一个了。 李肥本来想介绍年龄相仿的王鱼儿给潘凉认识,不过王鱼儿似乎很怕潘凉,李肥也就没有强求。 李肥把空碗一放,说道:“我吃好了,给黑毛带点吃食去吧,我也要回家一趟再带把伞,晚上可能会下大雨。” “你不是有伞吗?” “那是借的,得还。” 往山里的路就李肥一户住人的人家,潘凉放出小泥鳅,两人一虺相伴而行。 李肥拿了一把伞之后就出门了,见潘凉没有离开的意思,李肥就没锁门,只是和潘凉说回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反正家里值钱的东西真没有什么,银钱又全部在芥子物中。 李肥走到乡绅陈家大门口,抬头看了眼头顶银钩铁画《安阳郡望》四个大字的匾额,今日大门敞开,直见影壁,谈笑嬉闹声门外可闻。 李肥也就不矫情了,绕过影壁,步入中庭。 中庭之中颇为热闹,棋盘桌上坐着二老爷的两个孙女,下着简单的五子棋,棋盘之上都是黑子,白子剩余不足十数,姊妹俩没有一点胜负心,玩得不亦乐乎。 大老爷两个儿子,二老爷的小女和女婿都在,今天幺弟陈凤垂回家,自然要一家团聚。 小姐和丫鬟在玩叶子戏,姑爷和伯丈及两个舅哥正在打护粮牌。 几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玩乐,招呼起李肥。 李肥一一问好,有些羞赧于自己是空手来的。 把油纸伞交给下人以后,二老爷请李肥中堂叙茶。 听说是两位夫人亲自下厨,李肥表示自己也能帮忙打打下手,却被二老爷拦住了,说是“君子远庖厨”。 这话一出,李肥就彻底没办法了,总不能与自己先生的父亲解释说“你会错意了”吧?君子远庖厨表面上是因为恻隐之心,但是只要避之不见就能理所应当地以羊易牛了吗?显然不是的。 如此一来,李肥倒是觉得自己可以晚些来,或者直接去河泽乡口等一下午先生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陈家人对自己是真好,正因如此,李肥待着也是真拘束。 放下茶盏的二老爷忽然架起手掌挡在嘴边,小声问道:“李肥,你是修行者吧?” 李肥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点了点头说道:“算是吧。” 二老爷两眼放光,惊喜问道:“我就知道,李肥你和我交个底,我儿丰收到底是不是个修行者?我每次问这事都被他敷衍过去。” 李肥愣了,眼前的二老爷好像不是很秉节持重的样子,之前两次见面,二老爷都是饮酒的,原先以为二老爷只是醉酒之后才这样,现在看来,应该是性子本就如此。 大老爷的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叫作“伯继”、“仲贤”,而到了二老爷这里,居然给先生起了个“丰收”的名,女儿也是没能逃过一劫,名作“穰穰”,难怪难怪。 不过先生是修行者的事情居然一直瞒着家里人,作为学生,先生都不说的事情,自己自然是说不得,可是刚刚已经回答了自己是修行者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肥一时间只有沉默。 二老爷有些殷勤地说道:“李肥,咱出去走走?” 李肥看了眼自己还不曾喝一口的黄芽,无奈道:“二老爷,我刚坐下。” 二老爷讪笑,“对对对,喝茶喝茶。” “茶也还烫着……” 李肥象征性抿了口热茶之后,就被二老爷半拖着去了书房,说是要给他展示自己收藏的文房四侯,其实就是想找个单独的地方说些悄悄话。 文房四侯即四宝:笔、砚、纸、墨。 古人将其特定产地的极品文具拟人化,称之为四侯,笔为管城侯,墨为松滋侯,纸为好侍侯,砚为即墨侯。 也有文房四士的说法:毛元锐、易玄光、楮知白、石虚中。 二老爷按照顺序一一介绍。 其中有越州乌程县的湖笔,徽州泾县宣城的宣笔;绛州新绛县的陈玄,翼州靴城的李墨;徽州宣城的宣纸,越州山阴的褚纸;胶东即墨的田横砚,端州高要的端砚,歙县的歙砚。 不胜枚举。 每一朝代所受推崇的文房四宝搭配全部都陈列出来,有当下时兴的新贵,有百年不易的老底子,琳琅满目,叹为观止。 “李肥,丰收是你的夫子,我又是丰收的父亲,咱们更要亲近,以后要多来陈家走动啊,这边的文房用具你看着可有喜欢的?尽管挑一二件拿去便是。” “使不得,使不得。”李肥连忙摆手,受宠若惊,心想这是怎么了,吕先生刚刚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下午二老爷也要送他。 不过吕先生的馈赠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 二老爷笑眯眯道:“知道什么叫长者赐不可辞吧?” 李肥却固执道:“无功不受禄。” 这么说起来吕先生的赠与,李肥拿起来也没这么大负担呢。 二老爷叹了口气,扯了个杌凳坐下,“这么疏远干什么,我就爱收藏这些文具,本身琴棋书画皆是稀松平常,留他们在这书房中自晦也是一种罪过,所以总爱行些不腆之仪。” 李肥心道:二老爷你也太谦虚了,这也能叫不腆?李肥身为读书人,即便不是出自乌衣门第,却也知道这些都是价逾黄金的宝贝。 吕先生说他那一套送给李肥的文房四宝是用过的,还教他别嫌弃,李肥当然不会嫌弃,只是神识一扫,李肥就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了,文房四宝真是读书人的心头好,既见不喜,那还是读书人吗? 李肥只得苦笑,“太贵重了,小子真受不起。” “受得起,你为我解惑,我赠你礼物,咱们这叫做桃李之馈。” 李肥摇摇头,做学生的怎么能出卖自家先生呢?况且他是真不缺这文房用具,今天中午刚得了一套。 分别刻字翠管、漆妃、黑白月,纸上没有署雅名,所以李肥并不清楚是什么来历,只是看着玉白细腻、韧而能润。 丝毫不逊色于书房之中的任一样。 李肥灵机一动,假意伸手去袖口,实则是从芥子物中拿出一张吕先生所赠的白纸,说道:“二老爷,小子这里有一张纸,是长辈所赠,你帮忙掌掌眼,能不能看出出处。” 二老爷果然被李肥手里皱巴巴的纸张所吸引,细看之下怪叫一声,“这是……这是……” 李肥看着二老爷的神情,感觉自己像是拿出来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这是剡藤啊!” “剡藤?”李肥只知道越中多以古藤制纸,还是在书籍上看到的,剡藤听名字应该是剡县所产吧,很珍贵吗? 二老爷十分兴奋道:“剡水多生古藤,藤用木椎椎治,所造之纸称之为剡藤,这张纸质地莹润如玉,是剡藤五式中的玉版笺。这是新纸啊,我还以为这种技艺已经失传了,李肥,这是哪个长辈送你的,还有没有多的?” 为什么现在的越州文人宁可舍近求远去选择泾州宣城产出的宣纸,还是因为剡藤纸的制作工艺在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如今市面上所谓的剡藤都是些假冒名头的稻草货,早就不复“安得剡藤三千尺,书九万字无渴墨。”的盛名了,今日难得见到一张真品剡藤,还是新纸,叫二老爷怎么能不激动。 李肥没有告诉二老爷是吕先生送的,只说道:“还有一些的。” 二老爷有些意动地问道:“李肥,这剡藤能给我一些吗?不白给,这次真的是投桃报李,我这里的东西你只要不是独一份的孤品,你看上什么都尽管拿去。” 李肥婉拒,“二老爷,这是长辈所赠,小子不会处置的。” 二老爷闻急眼了,扬了扬手,“就这一张也不行?” 李肥有些为难,可看着二老爷真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一张的话,就给二老爷了吧。 二老爷的心情这才平复些许,说道:“长辈赠与的东西我的确不该觊觎,但那位长辈是谁,我能否认识一下,我只想知道这剡藤的渠道来源。” 李肥缄口不提,先生有意对父亲避讳神仙话题,他当然也不会让二老爷接触吕先生这样的神人。 …… 与江南道西北毗邻的山南道,潭州芙蓉县。 山南道潭州一带在古时被称之为芙蓉国,幅员辽阔,沃野千里。 这里是建炎王朝最大的田地集中区域之一,专门给户部用作研究培育新谷物的,素有芙蓉国小江南之称,司农大人就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的田舍郎。 说句无人信的话,司农本是正三品,后职权纳入户部侍郎后,为正二品,司农大人辞去户部侍郎一职后,祥和皇帝居然改司农官职为从一品,府顺皇帝这边每年都会抽空前来潭州两次,秘密探望大司农,派出钦差前来的次数更是难以计数,两位御医,不知多少的雪泥符探子安排在司农身旁,足见两代皇帝对司农的重视,国之重宝。 千顷金黄色的稻田中,十数位庄稼汉背负双手,踱步在阡陌之间,其中既有年轻力壮者,也不乏年过半百者。 今年夏来稍迟,不多,一旬而已,常人不做感受,庄稼成熟却是骗不得人。三日内要是再不收割,势必会影响二季稻的播种与收成。 潭州身处山南道东,气候适宜,适宜种植两季稻,可霜杀百草一言不是说说的,第二季稻谷必须得赶在霜降之前成熟。 一位黝黑青壮者叼着一截稻草,低声吟唱道:“我马饱粟兮彼食不詜秕糠。我麦满舟兮彼无以送其死亡。我忽见兮哀不能忘。推以与之兮我心乃康……” 一位身材健硕的老者大声说道:“将各自分管的田地情况都看仔细了,司农大人牵挂着呢。” 众人齐齐允诺,唯独那位青壮者,依旧自己顾唱着:“生不饿殍兮死有藏。呜呼今不得见兮使我心伤。” 老者年纪虽长,耳朵却是好使着,叱声道:“杨生,你要是再这样,就给我滚回江西去!” 名为杨生的青年点赶紧收声,觍着脸笑道:“得令,得令。” 老者无奈摇摇头,这个农学出众的学子,爱好自由,特长散漫。不加以管束的话,实在难堪大用,他不是个会惜才的人,但这个杨生已经不止一次教他明白什么叫瑕不揜瑜了,他的那三十亩田,此刻还显青黄之色,众多农学学士担心天气影响第二季稻收成的时候,杨生却是漫不经心,田垄漫步。 无他,杨生分管的三十亩田尽是单季稻,是司农特许的。 那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杨生竟然敢大言不惭说,等收成时,他那三十亩单季稻的总产绝对不会逊色于双季稻,至少是亩产一千五百斤。 自然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不过等到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会将幸灾乐祸表现出来,且多数人还是抱着敲打引正的想法,想要挽回这位误入歧途的好苗子。 忽然,田埂上有人小跑而来,置于老者跟前,神色慌张地说道:“司农大人醒了,已经下地了,精神看上去好得有些不对劲。” “大夫怎么说的?” 来人低声道:“不太好……” 壮硕老者心中咯噔一下,脑子跳出回光返照四个字,冷汗涔涔直流,大声道:“司农大人醒了,尔等都随我回去。” 两月前,本该按时下田的大司农,忽然卧床不起,学生上门询问,竟然是外邪入侵,风寒束肌,肺气失宣,两位从皇宫请出来专门负责帮大司农调理身体的御医都连带遭了罪,还无端殃及了几位暗中保护的雪泥房死士。 一连吃了两个月的药,大司农的身体状况竟然每况愈下,已经下床,朝廷接连派出数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说是司农大人年事已高,脏器衰竭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力回天。 皇帝隐秘来访过一次,也知道御医们并非徒有虚名的庸才,实则是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 即使像大司农这样身负大气运的人,受天下人奉养,也难逃生老病死的轮回,用大司农的说法,这叫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大司农不止一次说过,“人不是靠吃饭活的,人是靠天养的,老天爷赏脸,地里才有庄稼,人才有饭吃。” 这就是为什么有“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的说法。 人多了,对一方水土来说自是负担,所以大司农是裹挟人势逆天而行之人。假设天下无有他,不知一洲版图可否养活四千万人,所以像大司农这样的人,是没法逆天修行的。 大司农只是说,再给他十年的话,这片土地,当立万万人。 这三日司农大人只清醒过四回,每次无一例外都会询问庄稼长势如何,当时天气又如何。 曲句山有阴神远游千里,送来了一颗金丹,说曲句山掌教真人连日卜筮了十卦,九死一生,尚有一成可能,由曲句山代为承担这份天数的羁押,让大司农成为金丹客,寿八百小甲年,也就是增寿四十年。 皇帝亲自接见,说只要能为建炎王朝回天挽日,那么曲句山掌教就是建炎王朝当代大天师。 可金丹临到嘴边,大司农却拒绝了。 仙人哪有不常避五谷的,民间大夫常宽慰病人的话里就有一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道理。”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难免带着浊气,和仙人不搭。 司农大人不愿修行,生怕是自己脱离了凡俗身,对一口米的热忱就不复凡时了。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芙蓉县稻田外不足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兴盛学院,隶属于潭州学府,司农大人平日起居皆在此处。 一行人从田间赶回,脚步飞快,入了兴盛学院大门,齐齐涌入了司农大人的院舍,却发现里屋房门敞开着,司农大人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身旁只有一个丫头照顾,两位御医都是站在门外时刻候命。 俞让是司农大人教导的第一批学生,挂职了潭州学府的博士一位,只懂种田的他在兴盛学院中文望不高,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一众貌似庄稼汉实则都是国子监专修农学的监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打扰。 俞让给两位御医递眼色询问情况,两位皆是不语,只微微摇头,神色悲戚。 司农见到门前众人,眼含笑意,说道:“俞让,你进来,其他人也进来。” 于是,本就不大的屋子装满了人。 “都吃了吗?” 一行人齐齐回答,“吃了。”虽然一大早就扎进田里了,但吃过早饭也算吃了吧。 大司农用手一推身前的一碗白粥,说道:“今早的粥,我没醒,俞让你帮我喝了吧,不要浪费了。” 俞让扯了个杌凳坐下,其余人都识相地站着,不去争抢有限的几个位置。 俞让拿起粥碗,将其之中早已冰冷且结了一层米油的白粥一饮而尽,放下碗,轻声问道:“袁公,身体好些了吗?” 司农点点头,“睡太久了,精气神都散完了,全靠两位御医的补药攒了些力气,今日醒来发现脑子格外清醒,想来是没有大问题了,就是没力气,一身的劲下床就花了小半,走到门口又花了小半,吃了碗热粥,这会儿回神些了,看样子是走不到田里去了,俞让,你叫人弄架板车来载我。” 听着司农大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俞让勉强一笑,说道:“都听大人的就是了。” 不消俞让吩咐,自然就有两个小年纪小一些的学生轻轻退出屋内,准备车舆去了。 司农问道:“第一季的稻谷都快成熟了吧?” 俞让点点头,“不计较口感的话,早一旬时间就勉强可以收割了。” 司农摇摇头,说道:“那不行,老百姓天天吃的粮,可不能和嚼蜡一样,我等等去看看。大暑三候,大雨时行,稻子最多再在地里养三天,不然大雨一至,会影响收成。” “袁公发话,如果今天开始收割,八百顷田的稻谷最快后天就能进仓。” “到现在为止每蔸是多少穗?” 来的时候,每个学生已经将自己田间的情况汇总了,俞让略作平均,说道:“二十个学生,八百亩地,共数了六百蔸,每蔸平均一十二穗,每一穗是三百粒左右。” 司农放下手中的勺子,低头神思,许久笑道:“那一亩田就是一万两千五百蔸,十五万穗,将近四千五百万粒稻米。” 司农大人点点头,对这个数值比较满意。 俞让说道:“袁公,自然有人会去计算的,你费这脑子作甚。” 大司农笑眯了眼,“粒粒皆珠玉,我高兴啊。” 慢条斯理喝完热粥,准备的骡轿已经摆到门前,自然不是板车,司农也不说什么。 俞让轻轻搀扶起司农大人,只是感觉透过衣料,隔着一层松弛的薄皮,里头已经没剩多少血肉了。 司农被搀上轿椅,俞让牵起牵头的骡子,喊了一声,“杨生。” 这位司农大人最看好的学生自觉上前,牵住后面的那头骡子。 千顷良田之中,一位少女手持竹节而立,暑气蒸腾,微风烘热,却是不见一点汗渍,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除了等他,她对上所有人都很有耐心。 骡轿稳当地停在一片田埂上,俞让背着司农下轿。 “辛苦了。”司农说道。 俞让一笑,“哪能啊。” 此刻,朝奉城中已有几位阴神飞身而出,往潭州而来。 司农双脚沾着泥地,佝偻的脊背都站直了些,看着累累的稻穗弯腰,闻着稻田里的作物气味,司农不自觉露出笑意。 “我这一路呶呶不休听烦了吧,现在看来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你们已经能将稻子种得很好。” 俞让闻言,说道:“没有袁公怎么可以,我们都是些愚钝坯子,守住这一亩千斤的产量不跌已是倾尽所能,袁公莫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百岁之前,亩产可是要到两千斤的。” 司农叹气道,“且努力吧……” “还有九年呢,学生们都愿为袁公马首是瞻。” 司农摆摆手,“咱不兴这套……” “俞让,你去问问,那女娃是学府学生吗?这么热的天,给她送顶斗笠过去。” 俞让一脸疑惑,“女娃?在哪里?” 司农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 “袁公……”俞让脸皮一哆嗦,光天化日,哪来的女人? 司农眼里,那女娃回头看向自己。 女子嘴唇微翕,“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 司农眯着眼,有些疑惑,“你是?” 两位死士揭开雪泥符,站在司农大人面前,“望”着眼前不可视之人,面沉如水,如临大敌,能叫他们无从感知的,至少是阴神修为。 “袁公,我是来接你的。” 听闻此话,司农反倒平静下来,“接我,你是阴差吗?” 女子点点头,“算是出工抵租吧。袁公,即便不是大有之年,这庄稼长势也是这么丰稔喜人啊。” “是啊。”谈论起庄稼,司农脸色笑意满盈,“来年收成还会更好,但是来年建炎饿土地上也会生出更多的人,粮食不增产的话,还是有人会挨饿。” 俞让小心地问道:“袁公,你在和谁说话?” 女子不再开口,司农却是能听清她的声音,“袁公,咱们交流不拘泥语言障的。” 司农了然,不张口也是心声响起,“我还有多少时间?” “那头只叫我今日来请袁公,袁公请自便就是了,我就在这候着。” 言下之意,是留了不少余地的。 司农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没有谁,大概是老了,癔怔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沉重。 “辛苦两位小兄弟了,虽然早知道身边有几位雪泥房的护卫在,但还是第一次得见真容。” 一位死士看了一眼大司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形直接隐匿消失。 身为死士,一旦露头,身份就有了暴露的风险,一般的做法都是由暗转明,但是向护卫司农大人周全这样的任务,肯定是会被调换去他处的。 另一位看似年纪稍小些的死士咬了咬牙,苦笑道:“袁公,我这一露头,以后就不能再贴身护卫你了,我叫吴开明,已经跟在袁公身边快十年了,另一位同僚叫做彭金虎,跟了袁公二十多年了,我俩的面皮都是假的,袁公不用记,都是真名,但我们的名字不作假,常伴袁公身侧多年,虽是职责所在,却是真心感佩交并、五体投诚。几位没露面的同僚还会继续追随袁公,我就不提名讳了。我说这些,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袁公不要太快忘了我。” 言罢,吴开明作长揖,取出符箓,隐匿不见。 司农笑了笑,“吴开明,彭金虎,我都记住了。” 既是记住了长相,也是记住了名字。 暗中一番天罗地网、敛发谨饬的巡查后,几位死士大概确定了可能司农大人是真癔怔了。 “俞让,咱们再走走吧,我突然又想唠叨了。” 俞让上前搀扶司农,轻声道:“都听袁公的。” 头顶烈日,司农身上却是没有一丝温热,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带着他的一众学生,漫步田间,轻声说着自己的生平,朴实到了极点。 说道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无非是:“春雨一犁足旦洲,江北江南齐种田。” 有学生问及憾事,司农沉默无语,思索许久才摇头说没有。 随后又补充道:“唯一遗憾的是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越女的腰肢,扬州的瘦马。” 惹得众人哄笑。 司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自信这三十年来建炎子民人人有饭可吃,道上决计不见饿殍。我只是好奇,她们究竟是吃不胖,还是吃不饱?” 司农走累了,学生们就扶他陌上坐下,太阳晒人,学生就给他戴上斗笠。 司农嫌戴着斗笠闷,主要是顶上没多少头发了,戴着也不舒服。 他轻声嘟囔道:“要是这稻谷有一丈高就好了。” 学生们都知道袁公对于禾下乘凉的执念。 司农不止一次地梦见水子长得有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而他则和几个学生坐在稻穗下面乘凉。 司农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这话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一直伴在身侧的持竹节少女说的。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急,时间还有些的。” 俞让闻言,暗自攥紧了拳头,稻田外不远处,两位御医已经候着许久。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刈禾。” 司农喃喃道:“好名字啊……” “袁公你看稻谷都熟得差不多了,你定个时间开始收割吧,今年稻谷成熟差些,还需多割晒两到三天,然后才能进仓。” 司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鱼鳞白云稠密,不像是个会下雨的天象。 “那就今天开始吧。” “今天?” 司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着收成。” 俞让看见司农大人一脸麻烦你了的表情,心中不免一恸,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农学出身的俞让观天象的本事甚至要超过报晓人不少,即便如此,为了万全起见,每到稻谷长成收获的关键时节,他都会鸿雁传信钦天监灵台丞,真有什么难料的风雨欲来也好早做准备,昨日钦天监刚刚回信,说未来三天都是晴好天气。 如此,当然是要遂了袁公的心意。 一旁的刈禾忽然说道:“今天可不行,晚上有恶风大雨。” “有雨?” 刈禾点点头,“我是从北边的天上来的,云中有雷霆积蓄,风雨都往这儿飘呢。” “这样啊。”司农叹了口气,选择了相信,“我只有这个愿望了,想看着地里的稻谷收成了再走。” 刈禾说道:“到了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还会更清楚呢。” 毕竟司农现在是囿于肉身栈老朽,耳聋眼花,三魂离体那是近乎阴神出窍的大自由了。 “天上?” 刈禾解释道:“云上城,就是岱山顶,高过云层的地方。凡人死后有后生祭奠,人魂便常在坟中,坟墓可直通阴司。地魂归地路,天魂归天路,两者皆是浑浑噩噩,只知遵从天理而行,等到两魂在岱山穿云之地汇合时,尚存意识的人魂就消散,两魂进入轮回。在这期间人魂弥留,相对自由的时间便可以称之为人的阴寿,人魂可以在阴司享受香火,每到节日亦可返家接受祭奠。” “原来如此,那我不应该留在阴司吗,为何要去云上城?” “天家人死后尚要借助皇朝气运载入宗庙,何况是像袁公这样的大圣,自然不同于凡人。” 对此刈禾没有细说,皇亲国戚死后,天人两魂能入宗庙享受血食,等到地魂到达岱山,才会投胎转世,云上城就类似于一个大型的宗庙,而且是能容纳三魂的宗庙,是享受天下人奉养的地方,门槛极高,三魂只要是在云上城奉养不绝,人就可以不堕轮回,等同于长生久视,不死不灭。 依最近的动静来看,建炎皇帝大概是想要为袁公敕封金身神位,将其三魂寄托于天地栈,但这是违规矩的事情,天上那位不会允许的。 司农叫住想要起身的俞让,“俞让,别去了。” “怎么了袁公?” 司农摇摇头,“我突然感觉这天等等可能要下雨,稻谷不能捂着了,还是算了吧。” 俞让坐回原位,他从不会质疑袁公的话。 司农再和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身体的疲惫已经无以复加,只能轻声说道:“我累了,打个盹蓄蓄精神。” “我们都在,袁公睡吧。” 司农用心神对刈禾说道:“刈禾姑娘,我要是醒不过来了,就劳烦你引路了。” 刈禾点点头,“袁公至少还有过两千的气数,够睡一个长觉了。” 不消三息,司农已是昏昏睡去。 俞让对一边的一位后进压低声音说道:“去把御医请过来。” 一位御医提襟上前,为袁公把脉,盖棺定论道:“袁公只剩一息尚存,已是行将就木了。” 虚无中落下一只药匣,正好掉在俞让腿间,俞让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只装有九转金丹的药匣吗?显然是暗处某位看着时机合宜,出手干预了。 一众学子齐齐看向俞让。 俞让嘴唇微颤,双眼死死盯着盘腿间的金丹,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俞让打开药匣,不再犹豫,用微微颤抖的手将其金色丹丸送至袁公面前。 顺着司农断断续续,出多进少的气息,丹丸瞬间化成一滩金液,从口鼻两窍进入司农体内。 刈禾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手阻止,陈喜夷的金丹大道虽可通玄,但想要逆天而行还是做不到的,不然他自己又怎会白日化虹。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注视着这位鲐背老人,为之牵动心神。 结果……不如意事十八九,正用此时风雨来。 金乌渐隐,黄昏刚过。 焦原沸泽火云红,忽变煤炲漆暮定。 一声巨响,惊醒袁公,闪雷骤降,积云由红转黑,狂风呼啸,似鬼哀叫。 恶风大雨至。 刈禾轻声道:“袁公,该上路了……” 司农坐地,缓缓作揖,“我走后,诸位当更勉励。” 一众农学监生执学生礼。 皇帝的阴神在暗处微微躬身,朝廷中人齐齐行礼,暗中相送之者竟是不下百人,儒、道、佛兼有。 自司农顶上绽出金光,三魂离体缓缓凝成人形。 一种通达无拘的快感蔓延魂体,司农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仿佛年轻了七十岁,耳聪目明、神思清灵。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风,吹倒的稻田都需要人工扶起来啊。” 刈禾半开玩笑道:“也许是天上有感,为袁公送行呢。” 司农有些忧心,“等等要是下起大雨来,免不得又要泡坏许多栽倒的稻子。” 刈禾仿佛是想印证些什么,说道:“许是袁公不喜,它就不下了呢。” 只见司农一挥裋褐无停滞,白日却走天边雷。 七月初一日晚大恶风无雨,建炎王朝大司农辞别人世。 (这本正传一直没发过,这本写完大概就发了) 第212章 换心 齐济走了,刘传玉最后还是选择在四合院中等待项真归来。 倒是没有久等不至,不过片刻,三进小四合院中就又多五人。 项真一手持枪,一手提溜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屈正则是领着李郁、陈婮这对孤儿寡母。 “师伯,怎么样了?”何肆上前询问。 屈正的面色不太好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倒是其次,就是当着徒儿的面丢了脸,遇到一个硬点子,最后还是被何肆那舅舅带来的三品武人给救了。 反正面子是丢完了。 毕竟人死卵朝天,而面子大过天! 屈正摇摇头,说道:“没事儿。” 项真左右看看,对着何肆问道:“你舅舅呢?” 何肆回答“进宫了。” 项真点点头,“哦”了一声,没有太在意。 他可不是戴平,和齐济没有什么从属关系,不是多么宝贝他。 刘传玉替屈正疗伤片刻,发现的伤势也还说得过去,至少是比何肆要好得多,属于那种死不了,一时半刻也好不了的状态,气机还算充盈,没有折损太多实力。 不算废物,还是可以出手的一大战力,屈正好歹算人屠的半个弟子,不可小觑。 而连如今境界实力尚欠的何三水,根正苗红的人屠传人,他更是从没轻视过。 陈婮一手一个孩子,站在客厅之中,神情有些拘谨。 何三水给她搬了几张凳子。 昨夜公孙先生去嘉铜县找过这三人,说是要带他们去京城避祸。 陈婮还在思量之时,就被人小主意大的儿子李郁摇头拒绝了,说是要等师父,哪也不去。 公孙玉龙哄骗他师父就在京城,还受了伤,李郁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持握那把自己雕琢出来的木刀,螳臂当车般护在家中两个女人身前。 公孙玉龙慢声细语地说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感觉到他们未来可能会有危险,跟她走更安全些。 李郁却是油盐不进,说自己的师父比她更强,指望她不如指望师父。 公孙玉龙认真道真凭实力打一场,屈正未必是她对手。 李郁只是冷笑,颜色坚毅,最后公孙玉龙无奈退去,却也不算败兴而归,反正她的心意是到了,对得起李先生了。 何肆转头对齐柔说道:“娘,麻烦你安排几个空房间吧。” 陈婮面带感激看着何肆,之前屈先生在何家胡搅蛮缠的时候她也在,其实心里很是惭愧,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人微言轻,也不好在外头说什么驳了屈正先生的面子。 可惜陈婮不开口,何肆自然是看不见她的面色的,故而显得不假辞色,有些端着了。 何肆忽然感叹,还有明天一天就到中秋了,大抵人生难得共,得团圆处且团圆。 自己认识的亲朋长辈都因为各种原因汇聚一堂。 若是没有眼前忧患,这等团聚,不说皆大欢喜,至少他一定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齐柔点点头,这两天事情连轴来,客人也不停,自己倒是没时间多想了,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倒也也不会如何的心惊胆战。 何花要去帮母亲的忙。 杨宝丹见状站了起来,好似一个刚进家门迫切展现自己贤惠的新媳妇,连说自己也能帮忙。 杨宝丹站起之时,手里还拉着何肆的手,何花自然看见了,她知道何肆一定不会让她去的,所以特意添堵呢。 果然何肆手臂用力,拽着她坐下,温和说道:“你是客人,哪有叫你动手的道理啊?乖乖坐着” 杨宝丹却是小声问道:“我还算是客人吗?” 那神情有些敏感和委屈,似乎在说她都称呼齐柔为“娘”了,她与何肆早该夫妻敌体了。 何肆无奈,明知道她这是搬弄是非呢,不过假宝丹这话倒也不假,就算是兰芝,那也是他姐,叫齐柔一声娘也是天经地义的。 齐柔本来就不是恶婆婆,哪会叫新媳妇上门就做家务? 那些第一次见面就摆架子,立规矩的婆婆,不是蠢就是坏,而且绝对不在意自己儿子的感受。 不过这客气的话不该从何肆嘴里说出来的,或者说不该只说一半,就显得有些厚此薄彼了。 太护着宝丹了,那小花心里该怎么想? 齐柔牵强笑道:“宝丹你就休息吧,还有小花,你也休息,不用陪着娘。” 她只能如此一视同仁了。 齐柔一个瞎子,在墩叙巷的小屋子中还能轻车熟路,换到这四合院,如何能够独自处理? 何叶眉头皱了皱,想着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站出来? 她试探问道:“娘,我陪你?” “诶!好啊。”齐柔面上升起笑意。 她可不在乎什么谪仙人不谪仙人的,叶子就是自己女儿,虽然憨傻了些,却也贴心。 陈婮本来也想说自己去帮忙的,但是刚听说何肆不叫客人动手的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毕竟放在明面上的客套来来去去多了,就只剩假情假意了,只是领着两个孩子跟着齐柔走了。 刘传玉没多说什么,看到屈正无大碍后,也是直接告辞离去。 何肆这才与屈正问道遇上了什么事情儿。 屈正想了想,简单说道:“就是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徒儿他娘刚出了嘉铜县,不过六十里,就遇到了一个神秘人物,应该是你口中的谪仙人。”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我在城隍庙也遇到了一个,不过已经杀了。” 屈正面色不太好看,这是什么意思? 跟自己炫耀呢? 何肆只是想了解一下这是不是一桩分而划之的阳谋,没有意识到自己失言。 知道何肆没有那个意思,屈正也不找什么借口,说自己要是没受伤几刀就能砍死那忽然冒出来神秘谪仙人云云的。 就算没有昨天受的伤,之前对公孙玉龙也是有些伤元气了,再之前在广陵打那老朱贼朱全身,伤了肺腑和大半窍穴,这也算伤及根本了,再往前,那更不如了,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五品偏长…… 单论某一时刻,除了刚刚踏入四品守法境界那一日,妙手偶得,千里之外,借刀斩龙,其余时间,自己还真无一刻是那谪仙人的对手。 说难听些,屈正也五十好几的人了,若是没有入四品,最多十年,武道就该不进反退了。 不过是他一直不愿以削腐刀法入四品,此番破境,倒也不算太过机缘巧合。 老来收徒,解了大半心结,屈正最在乎的就是自己那九岁的徒儿李郁了,今天险些在他面前一败涂地,是真绷不住啊。 屈正皱着眉头回忆道,“那人手段有些阴狠,当时我一人护住三人,有些应接不暇了,他不用兵器,都是些我看不太了解的招数,说是法术都不为过了,若是一对一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得太快。” 何肆也听出了些言下之意,按照师伯这人死半年嘴还硬着的态度,他能委婉承认自己输了,已经足够说明其中的险峻了。 他的对手至少比自己在京都城隍庙遇到的城隍老爷要厉害些吧。 何肆转头,与项真问道:“项叔,你去之后,那人是退是败?” 项真笑道:“没退没败,和你那边一样,也杀了。” 对此何肆并不意外,又是问道:“那项叔感到压力了吗?” 项真摇摇头,笑道:“还没尽兴呢。” 何肆忽然问了个有些越界的问题,“项叔你的实力与现在的刘公公相比如何?” 何肆知道刘公公忽然长了条手臂出来,还是陈含玉的,陈含玉贵为当今天子,这等万金之躯,愿意折算一臂,自然不会是意气用事。 他付出这一臂的代价,至少让刘公公的实力有所恢复。 不然随便一个武人的胳膊都都可以了? 而且肯定不止助一臂之力这么简单。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这边有多少战力,好叫叫他安心运筹。 虽然自己年纪最小,见识最浅,但是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自己这个当事者的愚以为总比不作为要好。 项真不觉得何肆的问题有多么冒昧,想了想,如实道:“论境界他高些,论实力的话现在的我高些,大概半斤八两吧,当然他要是把皇帝拴在裤腰带上,三个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何肆闻言愣了愣,没想到项真也是个妙语连珠之人,皇帝是什么存在?是能拴在裤腰带上的吗? 不过想起庾元童和皇帝几乎形影不离,倒是有些猜想。 庾公公至今还未现身,或许和陈含玉断臂之事有关? 联系到刘公公的实力恢复,是不是此消彼长呢? 何肆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已经没有把庾公公考虑在内了。 算上那神秘莫测的锁骨菩萨,自己这边应该有三个大手子了。 就是不知道老赵的实力恢复得怎么样了。 何肆总觉得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场简单的试探。 他问道:“项叔,那谪仙人可有说过什么话?” 项真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留住手,一拳打死了,在这之前,你要问你师伯了。” 何肆愣住,有些啼笑皆非,什么时候这仙人都这般没排面了? 不过项真现在可是自己的倚仗啊,他越强就越是好事。 屈正冷声道:“他什么也没说,上来就是干。” 所以屈正才觉得憋屈,对骂倒是从没怕过,被人轻视才是真难受。 屈正用冷脸遮掩讪讪,之前的情形,项真已经来得算快了,他不全力出手,自己就要招架不住了。 项真没点破这点,算是给自己留了面子,这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其实会做人。 之后几人又是互通有无,详细诉说了两边的经历, 没有一丝忽视之处。 面对化外仙人,如何郑重其事都不为过。 时间没过太久,曲滢就提着整包的药材回来了,何肆告诉了她配比,打发她煎药去了。 戴平也是前脚后脚归来。 项真看到戴平,微微一愣,问道:“你没跟着齐济?” 戴平闻言,也是愣住,“没啊,老爷呢?” 何肆解释道:“舅舅他去皇宫了。” 戴平皱眉,问道:“他一个人去的?” 何肆点了点头。 戴平转身就要去寻齐济,忽然停步,又问道:“老爷去了多久了?” 何肆想了想,“半个时辰总有了。” 闻言,戴平倒是不怎么急了,因为都这么久了,真出了什么事情,急也来不及了,于是转身坐回原位。 何肆安慰道:“戴老别急,舅舅他应该心里有数的吧?” 戴平没好气道:“他有个逼数。” 何肆没想到戴平会如此言语,无奈摇头,从戴老这近则不逊的态度看来,舅舅靠不靠谱暂且两说,威严好像是真没有啊。 何肆问道:“戴老,你跟着曲滢许久,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戴平摇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何肆点了点头,略带失落道:“看来是我多心了。” 戴平笑了笑,“还是小心点好。” 何肆会错了意,小声问道:“戴老的意思是……杀了?” 戴老愣住,他没有说话。 心里却想,“这何肆少爷倒是狠辣,和他舅舅一个样儿。” 何肆又自顾自摇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婢子就不是人了啊?婢子不是爹妈养的啊?再怎么轻贱也是一条命啊。 难道是最近血食吃多了,杀性变重了? 一定是这样,自己被那本源红丸给影响了。 一颗心不合时宜地跳了几下,委屈地表示抗议。 最近它可安分了,小媳妇儿似的,一点儿没有作妖,还兢兢业业给何肆搬血保命,可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它头上扣啊,它受不了这委屈。 何肆有些惊讶,都说心之官则思,这红丸现在代替了自己心脏搬血,一下子灵慧这么多? 这是要成精啊…… 何肆摇摇头,说道:“算了,不去管她了,家里房子大了,也的确需要个丫鬟。” 几人又继续谈论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向了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 现在确定还有老赵和姜素前来支援,再加上项真和刘传玉,应该可以应付大部分的威胁。 今天这两场小打小闹,其实上不了台面,估计只是投石问路,下次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为了确保安全,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两个三品,项真负责看护何家,刘传玉对外,屈正、戴平、老赵,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姜素和李铁牛是真正觉醒宿慧的化外之人,何肆不敢贸然安排,尤其是姜素,连宗海师傅都尊她一声菩萨,自己也有些惊疑请动她,就看她自己的打算吧,暂且做打算是以夷制夷吧。 化外之人的乱斗,应该足够引动李且来这根定海神针了吧? 听宗海师傅说,姜素修行的是菩萨道,其实就是观音菩萨的三十三应身之一,无论如何,都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她上次出手阻拦自己杀那朱全生的时候也不算时过境迁,可事到如今,自己心中倒是对她没有一丝怨怼了,只剩感激,就连那朱全生,如果今生不再相见,那也就做平常道。 何肆不觉得有什么憋屈的,更不是假惺惺的冤家宜解不宜结。 毕竟印象里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自己算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吗? 不知道…… 但至少他不会为了报仇而报仇。 如果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自己应该算不上君子。 何肆有自知之明,就算跟着宗海师傅读了些书,其实也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充其量就是屎盆子镶金边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天老爷他高抬贵手,把自己当个屁放了,血性和骨气能值几个钱? 不会因为熟读几遍亚圣经典就真以为自己可以舍生而取义了吧? 那都是临了逼出来的。 真就天下太平,百姓喜乐的话,回头再看,有几个有血性有骨气的? 自己也不想独树一帜啊,可惜自己没得选。 狗日的刘景抟,何肆再次问候一遍他老母。 果真有了文化之后再骂人,爽! 杨宝丹全程坐在何肆身边,一言不发,拉着他的手,指头在何肆掌心打转,画符似的撩拨着。 何肆猜不透她意欲何为,真对自己有这么大信心? 她哪来儿的底气可以等到明天再动手啊? 而且她也没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手了啊,李铁牛,项真,刘传玉,哪个没看出来她的异状? 算了,想多了费脑子,何肆现在浑身上下,也就脑子还算完好无损的了,神思也是枯竭得厉害。 总归先把这假宝丹留在身边,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但说一千道一万,何肆心里还有些希冀的…… 只是也知道自己那样太过天真了。 何肆忽然感觉到假宝丹在自己手心写字,“你怎么什么安排都不背着我啊,就不怕我通风报信吗?” 何肆握紧了拳头,攥住她略带肉感的小短手,不叫她作妖。 杨宝丹感觉自己的手被她攥紧,不禁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了笑,不再继续刚才的动作。 刘传玉却是在此时走进四合院中。 手上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可不是随意地握住,而是有节奏地一松一紧,保持着那颗无主之心的跳动。 阴血录和续脉经运转,竟是在这颗心脏周回营造出无数青红交织的细线,何肆是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气机的流转,那是经脉周络。 青色的是经,红色的是脉。 简而言之,那李密乘人是死了,但这颗心却还被刘公公的手段维持着生机。 众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都是有些惊讶。 这一路走来,该有多招摇啊? 刘传玉也不寒暄,看向何肆,直接问道:“准备好了吗?” 何肆点了点头,感激道:“有劳刘公公了。” 刘传玉说道:“那走吧,去你屋,晚了心就凉了。” 何三水赶忙站起身来,问道:“刘公公,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刘传玉想了想,自己也不算是真大夫,不讲究什么的,为了叫这个一脸焦急的老父亲安心,便说道:“凌迟用的小刀取几把过来,再多烧几锅热水,煮几块棉布,再去拿一坛子烈酒来。” 何三水连连点头,立刻准备去了。 何肆却问道:“刘公公,这酒是用来己疠的吗?” 刘传玉摇摇头,“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 何肆闻言苦笑道:“那用不上了,我不怕疼。” 倒不是何肆装硬气,只是他非毒魄化血之后,主散邪气淤积,把凝聚的邪气给散开,让“吞贼”给吞了,然后“除秽”来把它排除掉,三者相辅相成,几乎就已经百毒不侵了,都说是药三分毒,所以对他而言,好坏参半,他现在就是个药石无用的身子。 不过也不会感染疠气就是了。 若非何肆刻意压制,现在的他连喝酒都是千杯不醉。 不过压制宰毒之能后,倒是可以用上麻沸散,但是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那份本能无法压制,自己又会醒来,实在有些是多此一举了。 说明缘由之后,刘传玉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就要受些苦了。” 何肆咧嘴一笑,“小事一桩,我能吃苦。” 刘传玉看着何肆的样子,忽然想到了昨夜自断一臂的陈含玉。 他虽然是叱骂何肆,齐柔却遭了罪。 众人移步到东耳房,现在算是何肆的住屋。 杨宝丹寸步不离,也要跟着进屋,何肆这时候却不敢叫她跟着了,换心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万一她从中作梗,使什么手段,叫自己前功尽弃,甚至再醒不过来呢? 还是有点儿担心的。 把众人隔出屋子后,刘传玉说道:“脱衣服吧。” 何肆点点头,之前在蝙蝠寺已经被李嗣冲看光了,又不是什么不露肤的贞洁烈女,再给刘公公看看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毕竟刘公公他应该是没有的…… 何肆动作麻利,干脆拿掉了那个梦树结,解开障眼法,又是三下五除二脱完全部衣裤,赤条条站在刘传玉面前。 刘传玉柔声道:“其实兜裆裤可以不用脱的。” 何肆面色微红,却听刘传玉说道:“算了,躺上去吧。” 何肆依言照做。 刘传玉看了一眼何肆的身体,问道:“肝肠肺腑都没有损失太多,暂时就不管了,反正你有手段恢复的,你应该也不需要遗矢吧?” 自从看到陈含玉断肢重生之后,他倒是没有太过担心何肆的身体。 何肆点点头。 “待会儿可能会很痛啊,痛的话就叫出来。” 何肆摇摇头,轻声道:“不了,我忍得住的。” 刘传玉柔声说,“叫出来会轻松些。” 何肆还是摇头,笑道:“外头可有好多人听着呢。” 刘传玉不再多说什么,知道何肆并非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是不想叫门外守着的家人担心,倒是他考虑不周了。 何肆忽然问道:“刘公公,心都能换,那眼珠子呢?” 有些恬不知耻了,毕竟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再麻烦他一回吧,估计自己的伏矢魄,短时间内是调用不了了。 刘传玉有些惭愧道:“有点儿难,我暂时还做不到。” 何肆摇摇头,“是我人心不足了,没事的刘公公,谢谢了。” 刘传玉玩笑道:“你现在哪是人心不足啊,根本就是没心,等我给你安上。” 何肆也真被他逗笑了,却是说道:“刘公公,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我,真好……” 刘传玉轻声道:“人可都是因为你聚起来的,可别叫我们的努力白费啊。” 何肆点点头,刘传玉也不再多言,直接一手插入何肆胸膛,将那虚幻的心脏掏出。 就像水中捞月一般,心脏化作一摊血水,从指缝流逝,想要钻回何肆身体。 刘传玉并不讶异,直接以阴血录摄住这本源红丸化作的心血,然后又是追本溯源,一挥手,好似屈正施展的老龙汲水,将何肆身躯之中所有的鲜血蔓引株连,尽数抽取而出。 何肆在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一具干尸,面色也渐渐转为青白,因为血勇不复,上下牙咯咯碰撞,感觉如堕冰窖,却依旧玩笑道:“刘公公,原来你使这邪魔歪道的手段比我熟稔多了啊,你这是把我戳干了啊,这得有多少血啊?” 刘传玉倒是毫不介意何肆的言语无忌,说道:“十五六斤吧。” 何肆还有闲心问道:“这已经是全部的了吗?” “基本是吧,你造血还挺快的。” 刘传玉隔空操弄从何肆身体之中抽调的鲜血,环绕手中那颗李密乘的心脏。 这也是食人之人,又是吃过不少血食,与何肆身上带有霸道真气的血液臭味相投便称知己。 没费多少功夫就水乳交融起来,血理分衺行脉之中。 血液运行暗合红色的脉络,同时刘传玉又是按照何肆体内的经络,改变外在青色的续脉经气机的走向,一心二用,两两相合。 这个状态的何肆可不能坚持太久,须得寸阴是竞。 何肆本来是不息的,因为吃痛,万不得已又开始重重喘息,却是发现自己的肺腑少了小半,这一呼吸,反倒像是溺水一般难受,真是要了命了,不禁开口,气若游丝道:“刘公公,疼没有我想象中的疼,但是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刘传玉摇摇头,“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现在是不疼,因为还早呢,起码还说得出话来。” 何肆点了点头,默默忍痛,直接散去了自己那条用气机显化的舌头,自然也不能振声开口了。 看着床上干尸像是撒了盐的蚰蜒,挣扎扭曲着,刘传玉没有丝毫于心不忍,面容肃穆得像个大医精诚者,带着医科圣手一般虔诚,下手有条不紊,却是忽然闻到一股臭味,是何肆屎尿齐流出来。 何肆想起那头被自己凌迟的年猪,自己没几刀下去,它也是这样失禁的。 还真是现世报呢。 刘传玉还在专心操纵何肆的鲜血适应同化那颗心脏,好在暗含了一颗本源红丸之力,本就霸道,血为阴,气为阳,阴疑阳战,那颗无主的心顿时节节败退。 第213章 松鼠鳜鱼 那颗已经化血的本源红丸,除了何肆哪里还肯任人摆布?被刘传玉强行牵引,围着那颗同源的心脏搬血,当即作势就要将其炼化为血食,却是反抗无果,被刘传玉轻易拿捏。 何肆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只是全身发凉、手脚发麻、头脑发昏。 自己人身的造血也缓缓停滞,再过不久,终于是全数被刘公公抽了出去。 何肆看不到一副剥离骨肉的血脉、经络躯体呈现刘传玉双手之中,完全是按照何肆的窍穴修的。 其中青红二色的气机流转,也是何肆本能的行气、搬血路数。 那颗心脏的跳动渐渐停止,又是缓缓复苏,只是节奏变化许多,暗合何肆的呼吸吐纳。 何肆却感觉自己快死了,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好在他并不担忧,完全相信刘公公的手段。 那颗已经化血的红丸感受到何肆濒死,也是急切地想要回归何肆体内。 床上,何肆脱去的那堆衣物之中,一颗拳头大小的血食被它引动,就要灌入如何肆体内,却是被刘传玉轻易摄住,无法动弹。 正此时,忽然房门被人推开,是李嗣冲阔步而入。 刘传玉早就听见他的动静,只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嗣冲面色不太好看,声音倒是听不出多少虚弱,笑道:“家里就我一个人,无趣得很,就来找何肆了,没想到这就搬新家了啊,差点没找到。” 刘传玉问道:“红婵呢?” 李嗣冲如实道:“我让她回姜桂楼了。” 刘传玉点点头,“如此也好,那里安全些。” 李嗣冲不是傻子,不会想把何肆一家人迁去地下幽都,地下一共四楼二洞,三处以李且来马首是瞻,三处有天家暗中扶持。 去哪儿都不对。 祸水东引李且来?怕不是嫌命长吧?李且来又岂是慈悲之人? 至于陈含玉,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身为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无奈,再这么明目张胆地偏帮下去,就该祸罪于天了。 李嗣冲吊儿郎当道:“刘公公,这技术活儿,没我在一旁看着你也敢挑啊?” 刘传玉笑了笑,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李嗣冲耸耸肩,看着床上那一具“干尸”,身下都是屎尿,腌臜得很,故作嫌弃地皱眉说道:“这小子这样都不死呢,我能有什么事情?” 刘传玉点了点头,说道:“你来了也好,你来帮我看看,有我现在做的,可有什么纰漏之处?” 李嗣冲瞥了一眼刘传玉手中万千青红丝线,有粗有细,眼花缭乱,无奈道:“刘公公,你这不是问道于盲吗?” 离朝医学分为十三科: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科、口齿、咽喉、接骨、伤寒、金镞、按摩、祝由。 刘传玉自然也是半个医科大家,如果他敝帚自珍的话,自他以后,后无来者别这样,但他修行的续脉经至少叫人望其项背。 说来也巧,有句话叫,“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刘传玉出身司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司礼监,虽然不是掌印太监,却也依旧负责决策批红,审核盖印,当得起一声“内相”之名。 好在天符帝不如谣传的那般只是守成有余,前身刘喜宁这个“内相”之名,不似他师父鞠玉盛。 有名无实,都是虚的。 刘传玉说道:“眼下情况有出乎我的意料,何肆身上的红丸有些诡异,好像有灵慧一般,虽然不至于强按牛头不喝水,但要是它能配合些,效果自然更好,要说霸道真解,你才是鼻祖,你看看,这正常吗?” 李嗣冲走近了些,眯起双眼,然后摇摇头,随意说道:“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不过一颗红丸罢了,你要是不放心,直接捏碎了就是了……” 要说追本溯源,认祖归宗,李嗣冲才是源头,之前的第一颗红丸是李嗣冲给何肆的,是自己苦心孤诣六年时间剥离出来的纯粹之物,虽然后头有借有还,但何肆身上还是有些绪余的,之后也是自己出手帮他解决了大半绪余,直到昨日,性命攸关之时,何肆再次拾起了这霸道真解,李嗣冲更是慷慨得很,近乎倾囊相助。 所以现在被刘传玉手捏把掐的红丸见到李嗣冲,本能还是有些怯懦的。 李嗣冲此言一出,就是只是站着,没有动手,红丸却安分许多。 李嗣冲皱眉,没有说多什么,果然是不太对劲。 刘传玉面上则是升起几分笑意,“你倒是每次都来得及时。” 李嗣冲给自己扯个小圆杌坐下,身子太乏了,从内城到外城,走这几步都累。 刘传玉可能是真人老话多了,好言相劝道:“你现在的身体,自己有数,还是不要行房事了,尤其你那妻子还有身孕。” 李嗣冲面色微变,饶是以他的厚颜程度,也难得赧颜,以玩笑化解道:“刘公公,以前也没听说你在内务府敬事房当过差啊?” 刘传玉笑了笑,此番提点,言尽于此,再多说就不礼貌了。 李嗣冲之前用替何肆在昏迷之中修行透骨图至小成,也是对何肆周身的窍穴了如指掌,看着刘传凭空架构,为了不显得那么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也是着手加入进去。 刘传玉正思考着要不要给何肆的胃囊也切开,然后把那红丸摘出来放回去。 已经化血的红丸却是忽然汇集在那颗李密乘的心窍之中,似乎红丸也不喜欢待在何肆胃里,谁家正常人吃过血食了还一天三次顿顿不啦啊,自己多憋屈啊。 天天和那些嚼烂糜碎的吃食为伍,与委弃泥涂何异? 它有些自知之明,现在的自己可不是何肆的座上宾,与其回何肆胃里,不如住进何肆心里! 两人见状,各有各的咂摸,最后觉得还是放任其一回再说,先静观其变。 过了许久,再两人通力协作之下,那颗心脏周回的经脉终于是按照何肆体内的走向,尽数拓印出来。 刘传玉问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嗣冲想了想,“再等等吧,就看看这红丸安不安分,先别用气机维持了,过一炷香时间再说。” 刘传玉说道:“再等我怕何肆的身子撑不住了。” 李嗣冲摇摇头,“这小子命硬得很,哪有这么容易死?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现在可不是图快的时候。” 刘传玉却也摇头,认真道:“要说命硬,我看过他的生辰八字,其实他八字很软的。” 李嗣冲愣了愣,略微感慨道:“刘公公,你对这小子也太上心了吧?生辰八字都记得。” 刘传玉也没有隐瞒什么,如实说道:“他不是有个待年媳的姐姐嘛?我就给他看了看和合,这两人的八字不是很合得来,倒是和那江南的杨宝丹挺配的。” 李嗣冲咋舌,揶揄道:“刘公公,你这是他亲爷爷啊。” 刘传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就是个阉人。” 李嗣冲玩笑道:“刘公公这等断肢重续的手段,要是愿意,和接手一样接个玩玩呗。” 刘传玉有些汗颜,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起这事了。 李嗣冲和陈含玉,怎么连这种奇思妙想都能如出一辙呢? 他只得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有个好伴当啊……” 李嗣冲扫了一眼床上躺着何肆,这小子,本来翘子就不大,现在快变成干尸模样了,就更小了。 听说那玩意儿也有分类,有些是肉胖子,有些是血胖子,或许何肆就是血胖子吧,等充血之后就能显出规模了。 诶……世上如自己这般天赋异禀之人还是少的。 不对!这哪是天赋? 这么说起来自己还得承那狗日的天老爷刘景抟的情咯? 那还真是怪触霉头的。 再过不久,李嗣冲伸手摸了摸何肆的已经有些冰冷的身体,估摸着再等下去,身体就要成尸体了,见脱离了刘传玉的气机维持,红丸也能自主负责行气和搬血。 李嗣冲这才和刘传玉说道:“这一回应该差不多了。” 刘传玉点了点头,事到临头,又是有些担忧,对着李嗣冲说道:“你再看看?有没有哪里疏漏了的?” 李嗣冲觉得有些好笑,无奈道:“刘公公,差不多得了啊,我都眼红了,这小子身上的经脉你都摸门清了,本来就开了二百七十个窍穴,你又帮他再开了九十个,有你这么授人以渔的吗?” 其实,奇经八脉只是人体经络走向的一个类别。所谓经,是指气机运行的干脉。所谓络,则是无数不可计数的小支脉。 经络如环无端、内外衔接,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又分十二经脉。 气机流转之间,就像驿道,总是需要依靠窍穴这个驿站中转、传递。 刘传玉笑了笑,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了。 李嗣冲则是叹息,何肆这小子,得了机缘的同时,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是刘传玉的对手了。 除非他的以后的路数能超过刘传玉。 刘传玉化身刘屠户,之前那供奉在城隍庙里的一漆盒为了凌迟李密乘的小刀倒是派上用场了。 刘传玉取了一柄,刀锋冒着凛凛寒光,一看就是新发于硎的,而且这位磨刀匠的手艺可不一般,一看就是那人的手笔。 京城之中,高人可真不少,有白龙鱼服宗亲大吏,自然也有大隐于市的能人巧匠。 恰好这个磨剪子、戗菜刀、磨镜子的匠人,刘传玉也认识。 刘传玉手持一把小刀,砉然向然,奏刀騞然,批郤导窾,莫不中音。 骨肉分离的声音,轻重有致,起伏相间,声声入耳,很是悦耳动听。 李嗣冲心想,难怪古人要把钟鸣和鼎食二词联系到一起呢…… 转眼间何肆胸膛就被刘传玉破开来大半,四肢也没有幸免,却是没有一滴血迹流露出来,很是骇人。 李嗣冲起身关了房门,虽然叫屋中暗了些,倒是不影响他们这等层次的武人。 自己感叹刘公公的手艺,看着这下刀赏心悦目,可是应该叫外头那殷切期盼的几人应该觉着触目惊心吧? 也就关了个门的功夫,眨眼间床上就只剩一摊骨肉分离的肉干,李嗣冲觉得自己只要动手抖擞两下,就能把何肆的整副骨架都抽出来。 李嗣冲叹为观止,只得感叹道:“刘公公好一个技进乎道啊,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了。” 刘传玉不听他的马屁,将手中心脏从何肆大开的胸膛之中心脏放了进去。 又是快刀斩乱麻,几刀干脆利落地切断缺心之处几条已经愈合的血脉,以气机接驳在心脏之上。 李嗣冲笑道:“这小子倒也硬气,一声不吭。” 刘传玉无奈摇头,何肆现在这状态能吭声才有鬼了,已经近乎半死了,也就形销骨立,还有一些骨勇支撑着。 刘传玉倒不至于无暇分心,也是玩笑道:“换你你也不吭声。” 他总感觉陛下的口无遮拦就是这李嗣冲带歪的,单单和元童长起来的皇帝,不会那般有失礼仪。 李嗣冲摇摇头,“可别了,我不是很想遭这种罪。” 刘传玉知道这位遭得罪也不少了,只是多半在人后,而且自觉不足道哉。 随着心脏接驳之后,开始搬血,行气,霸道真气回归,何肆好似沉溺冰河之人被打捞起,渐渐苏醒了一些意识。 一条条青红交织的经脉攀附上何肆的骨架,那颇梨之色流转的骨节上,倒是不复多少细微碎痕。 透骨图明明是自己帮何肆修行至小成的,李嗣冲现在却是不敢判定了,问道:“刘公公,他身上的那颇梨色骨头,还算是透骨图吗?” 刘传玉摇摇头,“我也不好断言,但以我的透骨图修持来说,受到这样严重的骨伤,一天一夜是绝对恢复不到这等程度的。” 李嗣冲闻言笑道:“说不羡慕是假的,这小子果真满是都是机缘啊,刘公公,你赶紧学啊。” 刘传玉却是摇了摇头,“其实我这人有些愚钝,多亏了太上皇宽仁,我才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寺人成为宫中老人,就像你说的这话,我就听不出你这话是在激我还是在真的这般作想,我看着是有些心动,但是不问自取的事情,做不出来。。” 李嗣冲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果真揶揄遇到真诚,不堪一击。 他立刻赔笑道:“刘公公,我说错话了,没有挤兑您老的意思。” 刘传玉点点头,忽然,在他手中还蓬勃跳动的心脏,放入何肆胸膛之后却是陷入死寂。 那些青红气机丝线都是阻塞不通,无法与何肆本身的经脉相和合。 两人都是拧眉,李嗣冲率先说道:“不是霸道真解捣鬼……” 刘传玉也是有些焦急,按理说不应该如此的啊? 这颗心的跳动,还有周回经脉的行气、搬血、完全是按照何肆的身体运转规律同化的,怎么一放下去就不动唤了? 已经恢复一些神智的何肆缓缓醒来,可惜他没有眼皮也没法动弹,刘传玉暂时还没发现他醒了。 何肆感觉到自己变成一摊剔骨肉后,倒是没有丝毫惊讶,至少头面还是完整的,心念一动,压制那蠢蠢欲动的“宰毒”,还有那急着入主心脏的“心贼”,霎时间,那颗沉寂的心脏又是恢复跳动。 刘传玉见状才舒了口气。 两人也是发现了何肆醒了过来。 李嗣冲愣了愣,旋即失笑道:“你说你不好好昏迷着,现在醒过来,这不是上赶着遭罪吗?” 李嗣冲贴心地传音入秘,何肆知道是他来了,更加安心几分,感觉潮水般的痛处袭来,密密匝匝,饶是何肆得耐性都感觉自己支撑了多久。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醒来,但是没办法,毕竟是外人之心,已经化血的吞贼和非毒都是极端排斥外邪的,他也是不得已才醒来,就是要竭力压制这二者的本能,不然心不跳,自己就真死了。 何肆没有舌头,却不妨碍他喑哑嘶吼,咽喉内振气而作,呼呼之声有些森寒,叫人听闻如同置身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北地。 李嗣冲莫名就想起了温玉勇,当初他也是像何肆这样躺着,一身骨头碎了二十六根,口中也是此等言语。 不知道他在兰陵县乔家堡怎么样了? 李嗣冲摇摇头,担心他干嘛呀? 都说祸害遗千年,他能有事才怪呢,倒是跟他出去的那几个总旗百户,其中还有两个有嫌隙的,他们应该回不来咯。 何肆只能咬紧牙关,勉强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动静来。 李嗣冲却是问道:“何肆,刘公公挺好奇你的透骨图的,想要探究一下,但是又担心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好在你现在醒了,你应该没意见吧?” 何肆当然没意见,当初自己想要给刘公公纤手破新橙的秘术,被他婉拒了,如今这锁骨菩萨赐下的机缘能入他眼,何肆才不会有一丝不舍,这还觉得不够报答的呢。 可惜自己一身气机都被打散了,现在是刘传玉在操纵,他想要点头也是困难,想要眨眼示意,可别说眼睛了,连眼皮都没了。 他就这么躺着,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李嗣冲还是这般恶趣,笑道:“知道你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你要是同意的话,就憋着,别叫唤。” 此言一出,何肆果真就咬紧牙关,不再吭声。 刘传玉倒是并不死板,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叫何肆别忍着了,这样真的会憋死的。 何肆闻言也只是恢复了低喘。 李嗣冲忽然说道:“刘公公,他现在没舌头也怪不方便的,以后和那俩媳妇儿亲嘴都差点儿意思,不如我去寻个猪口条来给他安上?” 刘传玉无奈摇头,动不动就在自己面前说男女之事,有必要吗? 他解释道:“少了舌头不是最关键的,他的咽喉都烂了,就算有舌头也无法发声,也就没必要多此一举了,非必要的身上物件,不是自己的还是不要添了,就连换心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 李嗣冲闻言也就不再强求,笑道:“给别人换颗心倒是捏把汗,但对这小子来说,真不是啥大事,有霸道真解兜着呢,而且他本身的落魄法好像也很是玄奇,同化一颗心总是不难的。” 刘传玉也是点了点头,稍稍放心,眼看何肆的身体好像一块瘠薄的旱地,得到甘霖滋润,渐渐恢复了生机。 那些原本阻塞的青红气机丝线开始逐渐畅通,与何肆本身的经脉相和合,原本死寂的胸膛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李嗣冲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别说这小子的恢复能力还真是惊人。” 刘传玉也是欣慰一笑,但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还远远不到说出那句幸不辱命的时候。 何肆整个干瘪的人形随着气机和鲜血的注入,也缓缓充盈起来,同时痛感愈加强烈。 何肆稍稍恢复了些身体的掌控能力,却是不敢挣扎,怕自己现在的状态,一个不小心就骨头架子整个抖搂出来。 刘传玉问道:“还忍得住吗?忍不住就叫出来吧,我可以用气机帮你隔绝声音。” 何肆只是摇摇头。 接下来的,就等何肆自己磨合心脏和躯体了,刘传玉只需要负责最后的收尾——把何肆的皮肉再缝合回去就好。 与何肆说明情况之后,剩下的时间,刘传玉才开始好生观察何肆那颇梨色流转的骨骼。 日头渐渐西沉,天空映出一片金黄,其间齐济不出意外地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就是没从那抠搜的皇帝手里要到帮手,有点儿不爽。 听说自己外甥在换心,齐济也是一脸担忧的凑去了东耳房。 东耳房的房门紧闭着,却是没有拴上,没人敢贴面听动静,就怕一挨着门就开了,然后看到何肆的样子,眼不见,还可以想象,但是眼见了,万一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呢? 时辰渐晚,也没人想着生火做饭,都在关心东耳房之中的何肆状况。 齐济见状,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直接叫戴平去把中午去过的那家柳泉居饭店的掌灶的请了过来,还要他们食材自带,至于少了个掌灶的耽误多少生意,那就没说法了,直接把酒楼包圆吧。 耳房之中,何肆敢感觉自己身体状况好转许多,原本干瘪的人形已经变得饱满起来,肤色也逐渐红润,只是还是一摊形状,有些吓人,像是那去骨改刀后刚刚挂糊的松鼠鳜鱼。 好在刘公公出手,是从别处匀了些血肉,替他填补上胸膛其余三个大洞,他现在终于不是个活得通透之人了。 何肆不禁感慨,自己在刘公公手下,身子就好像面团捏的,随他造型。 李嗣冲和刘传玉一直守在床边,密切关注着何肆的状况。 刘传玉说是观察那副暴露在外的骨架更贴切些。 透骨图本质便是观想法,脱胎于禅宗密宗的不净观、白骨观。 虽不累坏身躯,却是叫人虎死骨立,不畏死伤。 如此有违人和,大干天和,必将招致殃祸,须得佐以正宗佛法为之化解。 而当初姜素赐下的就是观想法。 以慈悲舍喜之意,叫何肆不会遇到那“知见障”,同理在武道上也不会遇到“武学障”。 可惜何肆还是取巧了,靠着杨宝丹的明妃相灌顶,一蹴而就,直接大成。 所谓“观想”,是包含了“观”和“想”两种不同的概念。 刘传玉并非循序渐进,而是先观后想,过不多久就已经渐进不观而观,观而不观的境界了。 他也只是为了以微知着,触类旁通,真要师于何肆的话,那可就是自坏长城了。 此时,何肆的身体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痛苦不堪,好转倒是没有,只是痛麻木了。 李嗣冲见状,笑着说道:“看来你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刘公公,差不多可以开始下一步了吧?” 刘传玉盯着何肆的骷髅有些出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把何肆晾得有些久了。 刘传玉赶忙点头,依他所见,何肆体内的气机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经脉也已完全贯通,与原来毫无二致,眼下就差把皮肉缝合回去了。 刘传玉忽然对着何肆问道:“你希望是长痛还是短痛?” 何肆已经能在喉间振声开口,没有多想,回答道:“还是短痛吧……” 他也知道,刘公公的言语的短痛一定是极其难忍受的。 刘传玉点了点头,一手操纵气机丝线,将何肆像个悬丝傀儡一般提溜起来,动作却很是轻柔。 何肆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散,就像是一条被厨师手里卡着鱼鳃拍粉挂糊的鳜鱼,身上拖拖拉拉的,同时也滴滴答答的,还有些七零八乱。 都是自己的屎尿,他之前还没与被刘公公“改刀”的时候,像条撒了盐的蚰蜒一样,不断扭曲着,以至于稀的、干的都和在了一起,已经搅成金汁了。 所以说是挂糊,也很贴切了。 何肆面色微红,自己早就不是屎尿屁都憋不住的年龄了…… 李嗣冲伸手在鼻尖扇了扇,一脸嫌弃,这也太埋汰了! 也就他和刘传玉看着何肆现在这个鬼样子还能面不改色,若是不是早早关上了门,吓倒几个女眷还是轻轻松松的。 李嗣冲笑道:“不知刘公公当裁缝的手艺不知道怎么样?我就拭目以待了。” 刘传玉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也只是第二次这么做。” 第一次还是昨夜给自己安胳膊的那回。 李嗣冲叹息一声,说道:“可惜我们现在不在墩叙巷了,也找不到那随处可见的二皮匠。” 这自然是玩笑话,刘传玉的手段还需要用针线? 真用了针线缝上血肉,何肆才该半死不活呢。 何肆已经化血之后的非毒魄和吞贼魄终于不再排斥这颗心脏了,算是勉强相安无事,现在是他调用九层九化血的雀阴魄,帮助自己疗伤,虽然说生残补缺有些难,但自己本来也堪堪达到四品门槛了,外加这雀阴魄之妙,恢复能力还是高出寻常大宗师许多的。 只要把皮肉按在一起,不过片刻就能勉强愈合。 刘传玉以气机濯手,同时手中无色丝线绕指缠绵。 何肆看不见,却是感觉自己身边有无数锋利的丝线环绕自己。 只要他心念一动,凌迟自己也就是弹指之间。 不过现在自己的样子,比被凌迟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刘公公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看起来有些阴毒,杀人于无形,那青色的续脉经气机,白色的透骨图气机,红色的阴血录气机交织杂糅一起后,还真就能混为一谈,不知是合而为一还是原始反终,总归是变成未入品武人将将蕴养出气机的状态。 无形无色,防不胜防。 刘传玉没有动手,而是转头对着李嗣冲说道:“你去端几盆水来,给他擦擦身子,把金汁擦干净。” 李嗣冲闻言愣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 刘传玉认真点头。 李嗣冲皱眉道:“那东西多埋汰啊,直接抖两抖,再用气机冲几遍就好了吧?” 刘传玉说道:“他的身子已经经不起抖两抖了,还是得用热水擦干净些的,要不然我怕把脏东西缝到皮肉里去。” 金汁当然是个厉害东西,守城多用,污秽肮脏,遇及伤口则腐烂难治,药石无用。 李嗣冲知道其中的厉害,只能低骂一声,老子就不该来的。 然后走出门去,只开一条小缝,不叫外头候着的人看到何肆的惨状。 骂骂咧咧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很快李嗣冲折返,拎了两提桶何三水准备好的热水。 何肆倒不是真想李嗣冲出手,奈何自己无能为力啊,可心念一动,忽然胸膛之中那颗有形有质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何肆瞬间明白那是红丸作祟。 只见几条血手从何肆身上显化,纤弱如女子手臂,纷纷探入提桶之中,取出带着热气的湿棉巾,替何肆擦拭起身子来。 动作极其轻柔,带着几分讨好。 李嗣冲啧啧称奇,却也皱眉,这霸道真解还能这样玩? 到现在他还觉得见怪不怪的话,那就有些真愚钝了。 直到两桶热水都用完了,血手自然消失无形,何肆也算干干净净,重新做人了。 刘传玉没有说话,不叫何肆做好准备。 瞬间,无数无色丝线贯穿何肆身上每一块脱骨赘肉。 由内而外,不过眨眼之间就帮他拼凑恢复出了人形。 这次何肆终于是没能忍住惨叫。 有那么一个瞬,何肆感觉到是自己这条松鼠鳜鱼,下油锅了…… 第214章 斩讫 被刘传玉刳割开的皮肉瞬间缝合在一起,强烈的疼痛充斥何肆浑身上下。仿佛烈火烹油,而自己则是那条需要油炸定型的鱼儿。 何肆不禁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却是被刘传玉牢牢摄住,动弹不得。 既是怕他这一动将刚刚黏合的皮肉崩开,也是怕他像金蝉脱壳一样,把自己的骨架从皮肉中挣脱出来。 何肆只得发出低吼。 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啊,没想到竟是这般的毕其功于一役,将他身上所有皮肉瞬间缝合。 李嗣冲就坐在一旁看戏,只能说刘公公的手段还真是滴水不漏呢,似快实稳,粗中有细,嘴上说得谦虚,其实连一点查漏补缺的机会都没给他。 看着看着,李嗣冲就忽然撇过头去。 这小子,翘子怎么还硬起来了呢? 该不会和那李梦桃一样也是有什么难言的怪癖吧?就喜欢这种受虐吃痛的调调? 何肆勉强稳住心神,承受着极端的苦楚,调动雀阴魄之能,催发人身造化之妙,下身自然有了反应。豁口变成伤口,接触之间自然长出肉芽,相互交织,做参差状。 刘传玉操弄着无色气机丝线在何肆体内游走,不断寻找破败之处,缝缝补补,做裱糊匠。 那些气机倒是与何肆同源,不是蛮横入侵的狂枝恶蔓,无须斩薙,而是秀甲珍芽,扎根躯壳之中,将皮肉缝合之后,又是化作春泥更护花办,当即散作养分,成为何肆阴血录、透骨图、续脉经的底蕴。 何肆实在赧颜,自己疗个伤也叫刘公公付出这么多气机,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就是比起自己所获,刘公公的付出定然更多。 都是男人,李嗣冲也不避讳,甚至开始评头论足,想起自己之前打趣他那家伙不大,一只手遮得住,这是急于自证清白啊? 不过是没想到何肆还真是个可大可小的红胖子,平时深藏不露啊…… 何肆也是感觉到了下身的异样,却是动弹不得,没法遮掩,好在只顾着忍痛了,实在没那闲心羞愤。 刘传玉以气机隔绝声响,使外头听不到太大动静。 耳房外的小庭院中,布局合理,地道的京味儿,老三样,天棚、鱼缸、石榴树。 还差个先生,肥狗,胖丫头。 其实单论脸胖的话,胖丫头也有俩了。 葡萄结藤的天棚下摆着一套石桌椅,只有四张凳子。 坐着齐柔、何花、何叶、杨宝丹四个女眷刚好。 何三水站在一旁,握着齐柔的手,所有人都坐在这里等候。 陈婮和俩孩子不需屈正告诫,便是老实待在后罩房中,知道现在出来有些不合时宜了。 双手抱胸的齐济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老戴,你看情况怎么样了?” 戴平摇了摇头,说道:“自信不疑人,老爷权且安心吧。” 齐济翻了个白眼,“不是你外甥,你当然不担心。” 戴平倒是一脸淡然,说道:“担心自然是应该的,但你就算是把自己转成陀螺,也没有一点助益啊,难道老爷还能迸发出什么人眼看不见的信念加持吗?” 齐济瞪了一眼这个倚老卖老,近则不逊的恶仆,没和他计较。 柳泉居的掌勺大师傅来了四个,很快就做出了一桌还算丰盛的菜肴。 却是没人的心思放在吃上,或者说是不好意思明面上表露出来。 其实何叶现在就挺饿的,还有那明知何肆不会有事,故作担心的假宝丹也是如此,心里还是惦念着吃食。 忽然,东耳房的房门被拉开,刘传玉抱着浑身赤裸的何肆从中走出,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笑道:“幸不辱命。” 此刻的东耳房,腥臭难闻,床上地上满是腌臜污秽,自然是不适合住人了。 众人闻声松了口气,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何肆身上,耳听为虚,都是拥了上去,观察何肆的状况。 刘传玉出门之前给何肆腰间盖了一层遮羞布。 何肆的肺腑碎了几块,此刻是没有呼吸的,未免误会,刘传玉说道:“人没事儿,就是精神太乏了,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按照他的恢复能力,最快今晚,最迟明早,生龙活虎不说,下地还是可以的。” 何三水夫妻自然千恩万谢。 齐济也是说道:“有劳刘公公了,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刘传玉没有客套,毕竟齐济的人情确实值钱,他笑道:“那就记陛下头上吧。” 齐济却是故意问道:“哪位陛下?” 刘传玉摇摇头,认真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自然也只有一位陛下。” 齐济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这话,今日进宫一见,他发现陈含玉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不堪,算了,以后就不叫他儿皇帝了,彼此结个香火情吧。 项真、戴平、屈正等人轮番看过何肆的伤势,确定他没有大碍后,便将其安置在齐济暂住的东厢之中。 曲滢这个丫鬟的到来还算凑巧,不然这洒扫房间的活就该落在齐柔或者何花身上了。 齐济使唤曲滢将东耳房打扫干净,毫无负担。 这娇滴滴的大美妞,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外甥看不上,自然也谈不上物尽其用。 就算外甥要是看上了,他也得横插一档子,毕竟曲滢的出身不好这点他是清清楚楚的,一个姜玉禄培养出来的美人盂,虽然还是处子身,但也就这样了。 姜玉禄可不只是民间传说得那般纨绔不堪,一个膏粱子弟,自然天生就会敛财,但做到姜玉禄这等地步的,哪有真不学无术的? 齐济和他有过几桩生意往来,知晓此人并不简单,是个人才。 何肆若是想要女人,自己帮他寻去就好,哪里需要吃姜玉禄嘴边漏出来的碎渣? 反正已经知道了他就喜欢姿色平平,没胸没屁股圆脸的,倾国倾城难觅,这等姿色的却真不少。 齐济也不好说何肆什么,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本来安置好何肆之后,一家人也都该去吃饭了,可是看着何肆昏睡的样子,大多人还是无心饭食的。 杨宝丹说想要陪着何肆,何花也是如此表态。 何叶看这弟弟躺在床上还挺安详的样子,做不到昧着良心说出不吃饭的话,毕竟晚上也是柳泉居的大厨掌勺呢,美食不可辜负。 她中午就没怎么吃好,经过一下午时间,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心里真是没太多的想法,刚好肚里的吃食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想吃东西。 刘传玉自然不会叫假宝丹得逞,说何肆需要静养,最好不要打扰。 杨宝丹却说自己只是想陪陪他,不会随便料理的。 最后也没叫杨宝丹如愿,只是让曲滢照顾何肆。 曲滢在见到没有施展障眼法掩盖的何肆本来面貌后,呆若木鸡,吓得差点儿跌坐地上,不过又很快调整好神态,点头答应。 这点处变能力倒是叫齐济高看她一眼。 她还有个姐姐是吧?看在她还算顺眼的份上,就帮她打听一下吧,至于如何处置,就暂不表态了,可能也真只是打听一下,仅此而已。 这时四合院中又有人登门,是李铁牛,这人觍着脸,笑着说自己是闻到菜香赶来的。 众人自然不信,甘露坊和月葵坊相距至少五里地,这是什么狗鼻子? 李铁牛一脸讪讪,这才如实说自己本来是去了城西柳泉居的,毕竟齐济说过,跟他露了一回面后,以后就这样白吃了。 没想到晚上去,柳泉居就被人包场了,上得了台面的几个掌勺的全部被人请了去。 掌柜的接待了一下李铁牛,态度果真客气,听说酒店师傅都是被叫去了何肆新家之后,李铁牛也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何三水邀请李铁牛进门,如今家里都是客人,他不敢怠慢任何一个。哪有叫客人饿肚皮的道理?所以他虽然心里记挂儿子,却也张罗着开席。 顺便叫何叶去后罩房请陈婮一家。 东厢的会客厅也是膳厅,圆桌足够大,十五六人落座丝毫不显拥挤。 屈正这边四人,何家四人,齐济这边三人,杨宝丹、李铁牛,李嗣冲,各屋点上油灯之后,四合院中也算灯火通明。 众人围坐在桌前,氛围算不上多融洽。 菜肴早早摆上桌,却鲜有人好胃口,只是勉强动了几筷子,连何叶这个吃货都是收敛许多,只是盯着眼前的一碗油条八宝饭小心扒拉。 饭未毕,才小憩一会儿的何肆却醒了。 他动唤一下身子,自我感觉挺好的,身上还残留着不轻的痛感,他只稍稍睡了一个时辰,感觉精神愈加疲累了。 感觉到自己没有穿衣服,只是盖着一床棉被,何肆伸手按在自己胸膛之上,现在的他终于不是通透之人了。 坐在一旁的曲滢发现何肆动了,立刻站起身来,看着何肆满身的疤痕,有新有旧,也不敢贸然搀扶。 “四爷,您醒了啊,先别动弹了,婢子这就去告诉老爷和夫人。” 何肆感觉自己的耳膜差不多愈合了,今日刘公公的一番辛劳没有白费,足少阴之经脉,属胆络肝,其支者从耳后入耳中、出耳前,其经气循环于耳。 他为自己重塑了这几条经络,极大裨益了双耳听力。 恢复全部听力大概还需要十天半月时间,但是现在也够用了,顶多耳背些,若是等耳膜重愈了,想来耳识只会更加敏锐。 何肆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空乏,没有推却曲滢的好意,伸手等她来扶。 曲滢动作轻柔地扶起何肆,关切问道:“四爷,身体好些了吗?” 何肆另一只手摸到枕边放着的梦树结,眨眼间,曲滢就看到何肆又是变成了之前见到的那有鼻子有眼的样子,身上伤痕不复,一头白发也是转为乌黑,面容清秀,五官柔和。 不过障眼法而已,始终只能一叶障目,曲滢先入为主,现在的何肆在他眼里还是赤条条的。 何肆内视一番自己的身体情况,出乎意料地感觉还挺好的,心不缺了,只是伤多了几分,毕竟动了刀子,不过又添几分可战之力,这才是真安慰啊。 经过此事,何肆的续脉经也差不多达到小成水准了。 和透骨图、阴血录一样,都是走的捷径。 透骨图是李嗣冲替自己先修小成的,然后依靠姜素的观想法,还有杨宝丹明妃相灌顶才修功德圆满。 阴血录是王翡夺舍之时直接借助那白龙血食帮自己修大成的。 续脉经则是庾元童和刘传玉替自己疗伤,既是偷学又是久病成医,这才小成。 这三者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须知许多事情,不一定是付出就有回报的,何肆付出的代价,只是些许苦楚而已,还真是一本万利。 何肆没有摸到自己的衣服,一招手,那颗承载了仪銮司昭狱之中四品大宗师气机与体魄的血食却是直接飞来。 现在本源红丸放在自己心里,肚里就闲置出来,何肆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像李嗣冲一样,把它藏在胃里,以备不时之需。 李哥的胃囊曾经可是装着两颗红丸都相安无事的。 自己那颗诡异的红丸,是真有灵性,这要是还贪吃把不住嘴,那可就不是不知者无罪了啊。 何肆仰头将硕大的一颗红丸吞服下去,没有舌头挡路,倒是完全不噎。 心脏怦然跳动,感觉到血食供养,至于心尖的红丸有些雀跃,它从来都是肚饱眼饥的存在,哪管什么吃多伤身,真伤了也不是自己的身体啊。 何肆心念一动,传递一个消息——不能吃! 顿时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抗议传来,似乎还带着些委屈。 何肆愣了愣,旋即一笑,没想到还真能交流。 何肆身上留存许多刘公公的气机,都是最为纯正无邪的,之前那昏迷之时没有调动,存在各处脉络和窍穴之中,现在为了安抚心中红丸,何肆稍稍运转一些,给它喂了几口。 虽然有些搪塞的意味了,却是叫那红丸安分一些。 红丸不再闹腾,拳头大小的血食也顺利安置腹中,没有动静。 何肆心想,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得亏自己现在非毒魄化血,有了钳制它的手段。 要是它早这样乖顺的话,二者之间也不是不能和平共处,之前那桀骜不驯的态度可不能再有了,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把自己当成佃户,攫取无度,他很不喜欢。 曲滢见何肆沉默不语,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安静地在一旁侍奉。 何肆说道:“曲滢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曲滢回道:“酉时中了。” 何肆愣了愣,没想到才一更天了啊,原以为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大概是个心有忌惮,所以难眠吧,他对着曲滢问道:“你吃过了吗?” 曲滢摇摇头,忽然想到何肆应该是看不见的,又小声回答道:“没呢,四爷叫我名字就好,别称奴婢‘姑娘’了,奴婢受不起的。” 何肆点点头,“帮我找身衣服来吧。” 曲滢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四爷有伤在身,之前不敢翻动四爷的身子。” “有心了,我换个衣服,然后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曲滢问要伺候吗? 倒不是她没有这觉悟,相反她很有分寸,知道何肆不习惯这种衣来伸手的伺候。 何肆倒是干脆点点头,现在连抬胳膊都费力,还计较什么呢? 虽然可以用气机如臂使指,但也不能老是这样操纵身体啊。 曲滢动作轻柔,很快替何肆穿戴好衣物。 何肆配上龙雀大环,由她搀扶着走出东厢,膳厅就在隔壁,本来也该到散席的时候了,好在是来了李铁牛这个酒鬼,现在桌上还有何三水、齐济、项真、何叶、杨宝丹几人还在动筷子,陪酒的陪酒,陪吃的陪吃,其余人都已经是礼节性陪坐了。 吃饱了的李郁和芊芊就坐在庭院中的石桌前,芊芊抬头看着月亮,李郁不抬头,只是看着芊芊。 十三晚上的月亮已经颇为圆满了。 屈正伯伯说爷爷去了天上,她看不到,只能看到天上的月亮。 李郁转过头,发现何肆出来了,想了想,不打招不好也不太好,就轻轻叫了声“师兄”。 何肆听见了声音才知道有人在,原来是只见过一面却听师伯夸耀过好多次的小师弟啊。 芊芊也是低头,看着何肆,一时不知道称呼他什么,最后叫了声“何大哥”。 何肆只是朝着他俩点了点头,礼貌问道:“吃了吗?” 芊芊本来就很是乖巧,李郁也是吃人嘴软,两人语气都很轻柔,应了一声,“吃了。” 何肆说道:“我还没吃呢,你们自便啊。” 膳厅之中有坐东面的何三水发现了何肆,当即放下酒碗,站了起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也都纷纷看向何肆。 刘传玉没想到何肆醒得这么快,还没一顿饭的工夫。 何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想和他们一一寒暄,就半真半假说道:“饿了,想吃东西。” 饮食对于他和李嗣冲来说,都是一件不太美妙之事,不过该吃还得吃。 何肆直接入座,曲滢有些眼力见儿,去取了碗筷。 之前何肆说要她一起吃点,可没敢往心里去,狗肉上不了筵席,丫鬟也上不得台面。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一旁侍候就好了。 何肆直接开始吃东西,同时慢条斯理回应那些发自内心的嘘寒问暖。 曲滢站在一边,何肆再次邀请她坐下一起吃,秉着不能叫主人开口第三次的原则,曲滢挑靠门的最末席坐下,没有任何响动,拿起碗筷,慢条斯理吃起饭来。 众人看到何肆能吃能睡能走,心里的担忧也是退散许多。 像齐柔这样挂念儿子身子食不甘味的,也是有了胃口再度动举箸。 齐济直接招呼掌勺的再添几道菜来。 都是些时兴的菜式,桂花糖莲藕,板栗炖排骨,炒芙蓉蟹茸,砂锅焗南瓜,清炒嫩菱角。 何肆第一筷子下肚只是就愣了愣,居然咂摸出味道来了? 不过下咽的感觉还是和吞针一样,腹中也是如火灼烧。 但至少能品尝出个中滋味了,何肆心疑,难道是红丸的作用? 然后感受到心跳乱了几下,好似邀功讨乖,何肆差点莞尔失笑,只得是承情了。 这下就更没有理由嫌弃这颗红丸了。 就是一点挺麻烦的,告诫红丸没事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张叫他的心乱跳啊? 这种忽然胸膛突突几下的感觉可太怪异了,好似时不时提醒何肆一下,这颗心不是他自己的。 吃到快二更天了众人才散席面。 何肆没有直接回屋,而是坐到庭院中的石桌前,李郁还坐着,不过芊芊不在了。 夜凉如水,月笼千家。 何肆知道他或许是在等自己,应该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曲滢还是跟着何肆,寸步不离,小声问道:“四爷,外头冷,要不要加一件罩衫?” 何肆摇了摇头,到底是不习惯这种被人好生伺候的感觉。 李郁直勾勾盯着何肆,面色却是不如头顶月色澄澈,而是晦暗难明,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该流露出这等阴鸷深情的。 何肆觉得李郁和曾经的自己很像,而李郁这是根本就认定何肆是和他一样的人。 所以都是以己度人,先入为主。 何肆问道:“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李郁问道:“你是不是摊上事了?” 何肆点点头,既是开玩笑也是说真话道:“是这样的,天大的事儿。” 李郁得寸进尺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何肆愣了愣,旋即失笑,摇头道:“你这师弟,是真不会说话,还好你是小孩子,我就是当童言无忌了。” 李郁却是盯着何肆那双虚假的眼睛,重复问道:“我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这次何肆直接干脆地点了点头,回答道:“的确是有这种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 李郁沉默了,低头又抬头,许久,面色带着几分扭捏,以好言相商的口吻询问道:“师兄……能不能不要连累我师父?” 对于一个没读过书年纪又不大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言语已经算是委婉了。 但言下之意,也足够很直白,意思你死可以,我师父不能死! 何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是思忖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担心师父,但是抱歉,这次的事情,我没办法自己解决。” 何肆也不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同门之谊,什么重义轻生,什么人固有一死,轻财任侠,也属微尘…… 现在的何肆,可以说出一箩筐的大道理来,足够叫李郁哑口无言,但何肆没有。 他要脸。 李郁没有说话,何肆也不再表露歉意。 一时两人对坐,沉默不语。 屈正与何三水这对并不如何对付的师兄弟就倚着门站立,一左一右,跟两个门神似的。 何三水听不见两人的轻声交谈,屈正却是听得一丝不落。 屈正面带促狭问道:“你猜这两小子在说什么?” 何三水摇摇头,“猜不到。” 屈正直言不讳,“是我那好徒弟嫌弃你儿子惹了祸事,还要连累到我,为我抱不平呢,你说说看,儿子出了事情,当老子的却顶不上去,易地而处,你会怎么想?” 何三水眸睑微垂,低声道:“是我没用。” 屈正丝毫不留情面地打击道:“谁不知道你没用?” 何三水不言,面上愁云惨淡。 不远处何肆却是忽然开口,对着李郁说了声什么。 屈正闻言,老脸泛起一抹微红。 只因何肆对李郁语重心长说道:“师弟,你怨我没事,因为这是应该的,我也认,是我把师伯牵扯进来了,但是别千万别怪自己没用,觉得自己帮不上师父什么忙,你有这份心很不错,但有这样的想法却很不好……” 好小子,要不是知道他耳朵不好,听不见自己的话,他还真以为那小子是在故意点自己呢。 屈正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何淼。” “嗯?”何三水转头。 屈正伸手,作讨要状,“把屈龙借我一晚。” 何三水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却是告诫道:“小四交代过的,这刀现在不能轻易出鞘。” 屈正不耐道:“他都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吗?” 何三水便不再多言,解了屈龙交给屈正。 作为交换,屈正不由分说把大辟交由何三水手中。 “不占便宜,我的大辟也借你一晚……虽然多半是对牛弹琴了……” 何三水握住大辟,没多说什么。 巧合的是,石桌前的何肆也是伸手向李郁讨要过那把木刀。 说是借来一看,其实何肆没有眼睛,自然也没法看。 李郁没有拒绝。 木刀却只在何肆手里握了一会儿,何肆手中浮现一层殷红气机,缓缓浸润刀身,入木三分。 再次递还木刀的时候,何肆忽然愣住,问道:“这木刀有名字吗?” 李郁摇了摇头。 何肆只是莫名其妙地说道:“我叫何肆,原本是一二三四的四,现在也是,只不过换成了大写的肆。” 李郁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他问自己,“你觉得李四这个名字怎么样?” 当时他回答说不怎么样。 何肆轻声说道:“我灵光一闪,给这刀想了个名字,厚着脸皮说给你听听看,其实是狗拿耗子了,但你若是觉得还算顺耳的话就用了吧,不喜欢也没事,就当我没说过。” 李郁点了点头。 何肆问道:“就叫斩讫怎么样?” 李郁认真想了想,说道:“还不错……” 何肆笑了,说道:“我师爷也是你师爷,他对我寄予厚望,我悟出了一式刀法,名为斩讫报来,不出意外的话,这式刀法应该在咱这一脉排行第四,当然,你也可以试着赶一赶我,反正,我现在是把‘斩讫’交给你了。” 何肆单手握住木刀中心,向前一推。 李郁不知怎的,竟然双手接过这把“斩讫”,面带虔诚。 第215章 不识字 何肆起身回到已经被曲滢打理出来的东耳房。三进的四合院不小,正房是“三正四耳”的布局,厢房则是“三厢两耳”。 李铁牛喝了不少柳泉居的“玉泉佳酿”,此刻醉醺醺的,他说自己不胜酒力,现在是宵禁了,也想在这新宅院中住一晚,如此提议,自然没人拒绝。 值得一提的是,何肆听刘公公说,李密乘已经瘐毙昭狱之中,明日按规矩就要将尸体凌迟足数,不必何肆动手了,凌迟尸体可不是多么有难度的活儿,想必一个便宜坊的烤鸭师傅都足够胜任了,本来是打算随便分给了墩叙巷中一个资历不浅的刽子手的,却是被那李铁牛强行包揽了过去。 何肆无奈想起李铁牛曾经和自己商量过,要自己成为刽子手后分他点儿活计。 当时何肆有些敷衍地点头答应,心想就算所有的红差都让给他也不是不行,只是没想到居然真不是口头说说,自己第一次的凌迟就落到他手里了,虽然是他主动抢去的。 铁牛大哥这么做或许有他的用意,不过何肆本想在席间问问的,他却一直装醉说胡话,避而不答。 现在收拾席面的活是那几个掌灶大厨负责的,齐济让其中三人收拾利落后离去,只一人留下做明早的早饭。 何肆并非一人孤身回屋,而是几乎所有长辈家眷都来了,齐济、何三水、齐柔,何花,何叶,杨宝丹…… 至于关系不是多么沾亲带故的刘传玉、项真、戴平、李铁牛之类倒是识趣的各回各屋。 屈正拿着那把敛藏着人屠徐连海刀意的屈龙,陪着李郁去了后罩房。 本来他也是和刘传玉一并安排在西厢的,不过他还是想陪着徒儿、徒儿他娘,还有芊芊。 李郁手里的木刀也是被屈正借了去。 今夜,注定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好眠。 窗外的月色透过门窗洒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何肆年纪最小,谁对他来说都是长辈,都是在关心他,自然没有往外赶人的道理。 曲滢帮着收拾完膳厅,拿着那已经熬成膏状的染发膏来寻何肆。 何肆向她道了声谢,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安排她出去逛逛,然后试试看能不能钓到鱼的,后来一无所获,至于这曲滢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熬煮出来的染发膏,他只得是有些却之不恭了。 何肆没有解除障眼法,却叫她替自己染发。 一小盒染发膏用去一些,将何肆不多的散发均匀涂抹一遍,其间也是陪着家人闲聊,过了许久,曲滢又是去倒了盆热水,替他温柔洗去。 忽然齐济借口说要和多年未见,其实没半个月才见过的姐姐去单独叙旧。 剩下的人也都是有些眼力见儿的,没有再久留打搅何肆休息。 只有假宝丹一直黏着何肆的胳膊上,甩都甩不掉,何肆也随她去了,她喜欢黏着自己也好,找不见她反倒不安,想着等人都走了,可以的话,就再和她开诚布公聊聊吧。 何花不吱声,就要跟着父母离开,何叶却是义愤填膺,杵在原地不动。 随着众人纷纷离去,何叶却是天真想用她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珠子瞪死杨宝丹这个不知羞耻的圆脸坏女人,何花自然上前拉她。 何肆却是站起身来,当着假宝丹的面,给了何花一个重重的拥抱。 何花愣了愣,身子有些僵直,却是又好像融化在何肆的怀抱之中,缓缓抬手,搂住何肆的腰肢,想用力却顾及他的身子,不敢用力。 何肆没办法和她解释太多,只是与她耳鬓厮磨道:“姐,只能委屈你先攒着脾气了,等过了这几天,我一定好好哄你……” 何肆身后的杨宝丹看着他抱着何花,没有任何表态,好似在以实际行动表明,谁大度谁才是大妇。 最后何花带着何叶离去。 房中终于只剩下俩人,何肆起身关了房门。 东耳房两间,杨宝丹就被安排在自己隔壁,东厢住的是舅舅,东厨司命,膳厅厨房也在那里,所以稍显拥挤,项真就相邻住在东厢房的北耳房之中,成掎角之势夹着假宝丹,也是叫她有些忌惮。 杨宝丹面带揶揄,问道:“水生小老弟,你这一关门,瞬间就有不下三道目光投来呢,不过你这是想清楚了,要和我睡觉吗?有些害羞啊,不过没事的。” 何肆摇摇头,知道项叔、刘公公、铁牛大哥都在关注这里,说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杨宝丹无所谓道:“那你等它变成熟了再说吧。” 何肆才不顺着她,问道:“我的落魄法就差一点点儿就能修成了,对吧?” 杨宝丹点头笑道:“就差和我睡觉了啊。” 何肆玩笑道:“不行啦,我太累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杨宝丹却是摇头笑,安慰道:“没关系啊,你不用动,我可以主动些的。” 何肆点了点头,然后作势开始缓缓褪去衣衫。 杨宝丹愣了愣,直勾勾盯着何肆,眼里异彩连连。 何肆却在只剩下亵衣后停了手,因为杨宝丹也开始脱衣服了。 他无奈讨饶,停止了试探,没想她是真要助自己修行啊,使不得,使不得!受不起,受不起! 何肆苦笑道:“其实昨天面对天老爷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你说我要是挥刀自宫了,他是不是就没办法叫我这雀阴魄完整化血了?” 杨宝丹怔神片刻,然后捧腹大笑起来,“老弟你还真是奇思妙想啊,不过这法子貌似可行,你要不试试看?” 何肆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吧,我舍不得,还打算要几个孩子的。” 杨宝丹闻言,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本来你会有一女一子的,刚巧凑成一个‘好’字。” 何肆听过就算,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往心里去,红口白牙一碰的事情,能信吗? 他配合她的心意说道:“你可别骗我,我会当真的。” 杨宝丹坦然笑道:“没发生的事情本来就做不得数,你要说骗,那也没错。” 何肆却是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女孩叫什么?男孩叫什么?” 杨宝丹闻言勾唇一笑,说道:“女孩是姐姐,叫何裳,男孩叫何佩。” 何肆微微皱眉,问道:“水佩风裳?” 杨宝丹抿嘴一笑,不吝赞扬,“聪明。” 何肆面色不太好看,沉声问道:“那姐姐和弟弟都是谁生的啊?” 杨宝丹眼里带着狡黠,说道:“你猜?” 何肆不说话了。 水佩风裳,顾名思义,水作佩饰,以风为衣裳,本写美人妆饰,后用以形容荷叶荷花之状貌。 荷叶荷花?何叶何花…… 这是有什么寄托吗?还是缅怀? 好厉害的攻心手段啊,她家宝丹可没有这么工于心计的。 何肆摇摇头,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假宝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忽然有些怀念自己不学无术的时候了,那时的他至少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陷入他人的文字障。 果真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不和她聊天了,不如明日事明日再说,自己现在的精神状况很差,即便不睡觉,也得想个办法恢复些精神头才行,关于身上的伤势,也要做打算了。 见何肆不再说话,杨宝丹却是说道:“提醒一下,两姐弟同父异母哦。” 何肆摇摇头,揭过这个话题,说道:“就不猜了,没必要。” 杨宝丹撇撇嘴,觉得甚是无趣,“你以为我在骗你?” 何肆不答,却是直接问道:“两间房,你走?我走?” 杨宝丹撅起了嘴,有些不满道:“你想清楚了啊,今晚大概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哦,明天你哭你闹你上吊就都为时已晚了。” 何肆故作轻松地笑道:“什么机会啊,就是和你睡觉啊?” “嗯。”杨宝丹认真点头。 何肆沉默片刻,带着几分自欺欺人,轻声道:“我总觉得你不是敌人。” 杨宝丹莞尔一笑,“那就谢谢你这个傻小子啦,明天也要继续保持这份天真哦。” 何肆摇摇头,“我不会的。” 杨宝丹好似放心下来,起身,说道:“那我走啦,明天见。” “姐……”何肆挽留她,小心问道,“你说的明天,是从子时开始算吗?” 杨宝丹摇了摇头,回答道:“从你家真宝丹看到你那一刻开始算。” 何肆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要不你别走了?” 杨宝丹不觉得他是想和自己睡觉,只是笑问道:“你这还是不相信我啊。” 何肆竟然又是直接点头。 杨宝丹哑然失笑,有些无奈道:“那好吧,反正看你这样,也是不打算睡觉了。” 何肆笑道:“我知道我该睡觉了,但我怎么睡得着啊?” 杨宝丹想了想,说道:“那行吧,为了让你安心,我不走了,我睡了哦,你就好好盯着我吧。” 说着,杨宝丹转身朝床边走去。躺了下去。 何肆则是轻声道:“做个好梦……” 杨宝丹闻言不答,只是心道,“这个梦,做得够久的了……好在,明天就该醒了……” 何肆不再说话,不过多久,床上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杨宝丹似乎已经入睡。 何肆一手握着龙雀大环,却是思绪重重,不得安宁。 他又有些想念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了。 何肆试探性呼唤一声,“宗海师傅……” 无人答应。 何肆轻轻摇头,一人枯坐,以落魄法冥想自身,滋养伏矢魄。 八月十三,亥、子交替之时,月亮高挂在天空,洒下一片皎洁的月光,白玉盘犹欠两宵才能圆满。 何肆希望那时,月圆人团圆。 八月十四,晨曦初现,何肆腰佩龙雀大环,走出门去。 一身伤势不计代价,自然近乎痊愈,他没有施展障眼法,只涂抹过一次染发膏的散发就恢复些灰黑之色,伏矢魄之于双眼,开见世界。 感受着自己从未有过的实力,还有极少的全盛状态,却并未增添几分底气。 何肆默念了个净口神咒,吞咽几口清痰。 闻着早饭的香味,何肆走去了厨房。 折箩菜自然是端不出来的,柳泉居的掌勺师傅准备了许多吃食,丰盛得很。 何肆知道自己不是最早出门的,却没想到自己垫了底,座上已经满人,师伯屈正那边四人,舅舅齐济身边三人,刘公公,李哥,铁牛大哥都在了,何花也在,那喜欢睡懒觉的二姐何叶也是没有缺席。 大圆桌上摆着羊糁汤,糊粥,甏菜,油旋,油条,馓子,火烧,水煎包,等等等等。 何肆没问有没有炒肝,那是缺心眼儿了,柳泉居做鲁菜闻名,这些山东早点也是地道得很。 他姑且也算半个山东人了,母亲齐柔,舅舅齐济都是祖籍山东。 却不禁想到这大户人家的一天开支也不容小觑啊,不知道那乔家堡几千人是怎么维持日常的? 看到何肆并未施展障眼法的样子,众人微微吃惊,却是没有说什么。 何三水问道:“宝丹呢?” 何肆回答还睡着呢。 屈正却是促狭问道:“这丫头不会是累着了吧?你俩昨晚没干什么吧?” 何肆摇摇头,对于师伯这脾性早习惯了。 陈婮规规矩矩吃完早点,还是有些拘束,何肆想到昨天也没和她好好打声招呼,就对她说道:“婶子,咱家屋子挺多的,你就安心住一段时间吧。” 陈婮想要道谢,屈正却拦住她不让谢,刘传玉发现今天的何肆行住坐卧一切如常,开口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何肆点点头,说道:“有劳刘公公挂念了,已经都好了,能听能看,能跑能跳。” 刘传玉微微皱眉,起身走到何肆身边,替他查看身体状况。 瞬间舒展眉头,只是不为叫他人看出端倪,却是传音入秘道:“你怎可贪图一时之快,如此轻贱身体?” 何肆同样以气机回应,“若是还有机会来承担这次竭泽而渔的代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不能,这革囊也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何三水一脸堆笑问道:“刘公公,小四的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全好了。”刘传玉话说一半,有些违心,何肆的伤是都好了,但是以后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何三水愣了愣,有些异想天开地问道:“全都好了?那眼睛呢……?” 何肆笑道:“爹,你拿手给我比划个数。” 何三水闻言抬起右手手掌。 何肆回答,“五。” 何三水愣住,这怎么没眼珠子都能看见? 旋即又是不去想太多,儿子好就好。 杨宝丹这才从耳房中走出,揉着惺忪的双眼,看到膳厅之中都是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懒惰,一一问好过去。 何三水听她叫了自己一声“爹”,也不好意思叫她不用客道,毕竟桌上还有许多客人呢。 所有人吃完早饭之后,何肆提出要出门一趟,去有福茶肆,昨天和那白氏说好的,叫她帮自己留意汪灵潜,想着今天再去碰碰运气。 自然是要带上假宝丹的,看着这小夫妻如胶似漆的样子,何三水没有多说什么,这里最帮不上忙的就属他家这几人了。 昨夜自己抱着师兄的大辟在正房做了一晚,收获颇丰,从中学到了一套削腐刀法,还有自己师父这一脉的三式刀法也是精进不少,以及屈正自创的老龙汲水。 曾经人屠看上的形而上,技进乎的何三水,如今彻底从云龙变井蛙,却也脚踏实地起来,可惜是无法一步登天,若许他三年五载,江湖之中又该多一位大器晚成的刀法大宗师了。 可惜别说是三年五载,就算是三五日,也不会有多,如今那天老爷的一道念头与宗海和尚相互掣肘。 真身却还在化外,云端里看厮杀,至于那些心怀鬼胎的谪仙人,或许各自为政,谁也不肯做出头鸟,但如今局面,绝对是一触即发。 人人不争先,却人人恐后。 毕竟那将谪仙人体魄捂得死死的刘景抟,难得暴露出来这么一个无主之物,并且大方地表示君可自取之,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何肆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只带了杨宝丹出门,自己又不是没有自保之力了? 杨宝丹还是挽着何肆的胳膊,出门在外,何肆施展起障眼法,不然就太骇人了,两人一同漫步,晨曦的阳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杨宝丹低头看着地面,迈着轻盈的步子避开每一条石缝间的杂草,中秋时节,小草枯黄,却依旧尝试冒头,就算这条中轴大街人声鼎沸,络绎不绝,每天每月、历朝历代如此。 杨宝丹玩性大发,逐渐演变成了跳房子的游戏,却在蹦蹦跳跳间,始终不曾放开何肆的手。 何肆望着她的少女心性的动作,微微出神,这的确像是杨宝丹会做出来的事情,可她偏偏不是…… 一人走路,一人蹦蹦跳跳,没过一会儿,杨宝丹忽然不动了,苦着脸。 何肆体贴问道:“你怎么了?” 杨宝丹看着他,楚楚可怜道:“饿了。” 何肆愣了愣,旋即莞尔一笑,“不是刚吃过早饭吗?” 杨宝丹低声说道:“我没吃饱。” 何肆不解道:“怎么不多吃些?” 杨宝丹带着几分羞涩道:“这不是怕咱爹娘笑话吗?” 何肆略带无奈地叹息一声,叹服道:“您倒真是入了化境了啊。” 杨宝丹咯咯一笑。 何肆说道:“你就放心大胆地吃呗,反正有二姐兜底,谁能笑话你啊?从我上桌开始算,她早上吃了两个大火烧,一碗筷糊粥,三块甏肉,十五个水煎包……” 杨宝丹带着几分诧异,“你倒是记得牢。” “这不是算账呢嘛,想着以后要准备多少嫁妆,才能保证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然后不被男方休了。” 何肆如是说,实则就是有些心烦意乱,没事找事做而已。 杨宝丹笑道:“你还想着以后啊。” 何肆说道:“念想总还是要有的,万一就实现了呢?” 杨宝丹点点头,说那挺好的。 何肆说道:“马上就到有福茶肆了,再陪你吃一顿吧。” 杨宝丹问道:“有炒肝吗?” 何肆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在京城,哪个铺子没炒肝啊? 杨宝丹面带几分回味,说道:“还记得我们在晋陵县的莺花寨中的时候吗?你骗我说你要吃炒肝,三言两语就把我支走了。” 何肆脚步一愣,站立原地,语气微微发冷,“你为什么知道?” 杨宝丹耸耸肩,不答,继续自说自话道:“后来我啊,沿路找人打听了许久,去了当地一家名叫德泰恒的老字号酒肆,给你找了个在北京掌勺过的师傅,让他做出来的炒肝,当时我偷偷地尝了一口,一点都不好吃,瞧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吗,还以为是他做的不正宗呢,后来我带着炒肝回到莺花寨中,你却不辞而别了,那花娘小禾说你走了,我当时以为是你死了,差点没吓死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何肆死死盯着假宝丹,面色阴鸷,心里升起莫大的恐惧。 杨宝丹笑道:“你还是明知故问,我早说了我就是你的宝丹啊,你非不信,就只会自欺欺人。” 何肆很快平复心情,压住心中轩然大波,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杨宝丹继续朝着封丘巷走去,事实上也没走几步路,有福茶肆就在眼前。 何肆没看到汪先生,将杨宝丹放下,说道:“要吃什么自己点,除了豆汁别点就好,其他口味好不好吃两说,你至少都吃得来。” 说完何肆就去往二楼的德誉斋饽饽铺,买了些中秋糕饼,还有常吃的饽饽,惯例还是等新鲜出炉的,付了钱就下了楼。却见杨宝丹和那白氏相谈甚欢,不止点菜的样子。 这小小茶肆,难得来了生面孔,热情一些也是应该的,就图一个常来常往,这是正常的生意经。 白氏见到何肆,并不意外,和他打了声招呼,“来了啊。” 何肆笑着点头,说道:“一碗炒肝,一屉包子,在这吃。” 现在已经过了清早了,棚子底下空桌许多,白氏见到何肆坐到杨宝丹身边,心想两人指定认识,那果儿口音一听不是本地人。 白氏有些好奇,就多嘴问了句,“这是你家客人啊?” 其实她跟何肆也并不相熟,连他名字也才知道不久。 只是惦念着他和自己男人都蹲过局子,所以有些同病相怜的亲近。 何肆还没开口,杨宝丹就先一步出声道:“我叫杨宝丹,是他媳妇儿!” 何肆没有否认,杨宝丹自然是自己的宝贝媳妇儿,这话不算假。 白氏眼神一顿,没想到这何肆还娶了个外地媳妇儿,当即笑道:“什么时候定下的啊?都没见你带出来过。” 何肆解释道:“也没俩月,昨个她刚来京城。” 白氏点了点头,和善笑道:“第一次见啊,你媳妇儿应该是南方人吧,我给她炖一碗糖水鸡蛋,甜一甜,不要钱。” 杨宝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道:“谢谢婶娘。” 白氏开心地答应一声。 何肆付了钱,刚想询问汪先生的事情,白氏也似乎想到什么,说道:“昨天晚些时候,汪先生来了,我和他说起了你的事情。” 何肆面露惊喜,连忙问道:“婶子,汪先生他怎么说的?” 白氏面带几分尴尬,却如实说道:“汪先生说你宴无好宴,二荤铺他是担不起再去了。” 何肆闻言微微失神,旋即释然一笑,“我知道了婶子,麻烦你了。” 白氏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几次,用米粒随意粘住的黄纸,递给何肆,说道:“这是汪先生叫我交给你的,说今天卯时之前要是见不到你,就没必要等了,直接扔灶洞里烧了就好。” 白氏一直奉汪先生为神人,他交代的话,自己不敢忘,看看现在的时辰,应该还是卯辰之交吧?不算坏了汪先生的嘱托。 何肆看不到天色,判断不出时间,却是大喜过望,双手接过黄纸,连连道谢。 白氏没有多说什么,她没这么大的好奇心去探究,莫名觉得那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情。 杨宝丹好意提醒道:“卯时快过了啊。” 何肆闻言大吃一惊,着急忙慌打开黄纸。 才想起自己瞎了,伏矢魄能帮他看清形质轮廓,甚至明察秋毫,却是无法辨别颜色。 简单来说,色境有二,分为显色和形色。 所以这着墨纸上的文字,何肆是一个字也得看不到哇。 看着何肆愣神,杨宝丹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杨宝丹轻声笑道:“你怎么不看啊?哦!我忘了你没有眼睛了,拿来吧,我给你看看。” 何肆却是当作没听见一般,当即出声,对着还未远去的白氏说道:“婶子留步。” 白氏停步,转身问道:“怎么了?” 何肆觍着脸道:“小子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能麻烦您帮我看看这纸上写了什么吗?” 白氏也犯了难,说她认识的字也不多。 杨宝丹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我认识字,我帮你看。” 何肆不动声色,没有回应,他宁可信白氏都不敢信这假宝丹啊。 白氏却是面露古怪,这对小夫妻,怎么男人连自己婆娘识不识字都不知道啊? 第216章 前倨后恭 何肆没有犹豫不决,直接将黄纸摊在桌上,看似大大方方,杨宝丹看见了,白氏自然也能见。 何肆问道:“上头写了什么?” 白氏有些迟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小哥不认字到这般田地了? 这黄纸上就几条长短不一的横杠啊,哪里是字,一看就是卦象,对于卦象,她可真是一窍不通了。 白氏斟酌说道:“这……这纸上画的好像是一个卦象,不过我也不太懂,你还是找懂行的人看看吧。” 何肆道了声谢,然后抬手,叫白氏在自己手中写了一遍。 六十四卦他也略懂一些,是宗海师傅教的。 白氏看了看杨宝丹,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求助妻子,也不知道何肆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自己写一遍他就能懂了吗? 不过她本就是抛头露面的生意人,哪儿会拘泥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虽然疑惑,却也爽快地在何肆手中将那六横依葫芦画瓢,描摹一遍。 一卦共六爻,阳爻‘―’,又称‘九’,阴爻‘--’,又称‘六’。 白氏写的是,上六,九五,六四,九三,九二,初九。 乾下坎上,需卦,《易经》六十四卦之第五卦。 水天需守正待机,中上卦! 下卦是乾,刚健之意;上卦是坎,险陷之意。以刚逢险,宜稳健之妥,不可冒失行动,观时待变,所往一定成功。 汪先生是会安慰人的。 何肆向白氏道了声谢,白氏点点头,回到灶房忙碌去了。 杨宝丹看着何肆那障眼法演化的心相,是在微笑,撇了撇嘴,说道:“原来你这么好哄啊?但你是不是有些高兴得太早了?” 何肆笑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事到如今,求易也正常。” 杨宝丹说道:“你怎么确定人家白氏婶子没有骗你呢?” 何肆摇摇头,“她骗我作甚?” “呵,真是天真!”杨宝丹拉起何肆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上九,九五,九四,六三,九二,初六。 乾上坎下,讼卦,《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六卦。 天水讼慎争戒讼,中下卦! 杨宝丹笑道:“她倒是没必要骗你,不过这一张黄纸上就画了六爻,你怎么知道孰上孰下呢?可别颠倒错乱,本末倒置了,毕竟我和你是坐同一边的,人家婶娘和你是相对的。” 何肆闻言面皮颤了颤,“水天需”倒过来,那不就是“天水讼”吗? 上卦是乾,乾为刚健;下卦是坎,坎为险陷。 刚与险,健与险,彼此反对,定生争讼。 “天水讼”的卦象,天与水违行,争讼非善事,务必慎重戒惧。 天在上,象征那狗日的天老爷刘景抟,而自己违逆天意,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好像也没办法不承认,终究是这“天水讼”的卦象更贴切些。 何肆看着杨宝丹,无奈道:“你还真是见不得我开心一刻呢。” 杨宝丹吐了吐舌头,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你乐极生悲嘛,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何肆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汪先生的本事,必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看似模棱两可,或许才是转转相因呢? 何肆想着,汪先生也算知道了自己的事情,更多就不能强求了,就等着吃食端上桌,吃完就打算离开了。 白氏先是端上了吃食,是杨宝丹点的两屉烧麦,一屉鲜肉的,一屉三鲜的,还有一碗馄饨。 烧麦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在京城还真不是尽人皆知的吃食。 何肆摇了摇头,因地制宜,入乡随俗,南来北往的吃食只要一挪地儿,就避不开正不正宗的说法,在异乡为异客之人,总是免不了对那一口香味各自扞卫,评头论足,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融入不进去。 杨宝丹要是点了些京味小吃,那还说得过去,只是口味不合适,这点了烧麦,指定咂摸出异样味道来。 再不久,白氏端上了送的那碗糖水鸡蛋,自己点的炒肝和酱肉大包也上了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何肆拿起勺子,擓了一勺炒肝尝尝,还是那若有似无的脏器味,处理得还算干净,鲜香醇厚,味道十足。 一屉四个大包子,问问要不要分杨宝丹一个。 杨宝丹笑吟吟看他,说道:“原来你只舍得分我一个啊?” 何肆无奈,直接将整个笼屉都推了过去。 杨宝丹这才觉得心满意足,咬了一口酱肉大包,肉质鲜嫩,酱香浓郁,十分美味。 几口消灭一个包子,杨宝丹又是打起那炒肝的主意,笑了笑说:“我想吃吃看你的炒肝,不知道这京城正宗的味道怎么样?” 何肆只说我吃过了。 杨宝丹笑道:“我又不嫌你脏。” 何肆又是扒拉几口,将剩下的小半碗都推了过去,显然是都给她了。 杨宝丹不计较他的小算盘,吃了一口炒肝,浅尝辄止,又是皱眉将碗推了回去,显而易见,她吃不惯下水。 何肆也没再动。 杨宝丹埋怨道:“这么嫌弃我?” 何肆这才动起勺子来,要不是自己现在百毒不侵,还真要多几分提防。 吃完炒肝之后,何肆就看着杨宝丹食前方丈,风卷残云。 杨宝丹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一下吃相,扬了扬攥紧的拳头,说道:“观我朵颐,凶!” 何肆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我家宝丹大姐头虽然被我那岳父强逼着读了不少书,但她性子憨直,做不这般的引经据典的。”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回怼道:“那我家水生小老弟当初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呢,怎么几月不见就变成文化人了?之前是谁抄了一首《卜算子·赠妓》给我当成诀别书的?” 何肆见说不过她,索性就不说了。 只是忽然心想,要是她是真宝丹,要是亲朋好友团聚不是因为忧患,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杨宝丹一人吃完了两屉烧麦,三个大肉包,还有一碗糖水鸡蛋,一碗馄饨。 何肆去二楼德誉斋取了中秋糕饼和饽饽,杨宝丹一手托着微微隆起的肚皮,一手环住何肆。 何肆问道:“无漏子也会吃撑吗?” “无漏子也是肉身啊,自然是会的,但银瓶就不行了啊,那是死人住的,我们那边有个说头叫银瓶承玉露,就是说将魂魄化作玉露,存在那个小瓶子里,不过只是打个比方啊,和你这落魄法完全不一样的,用了银瓶的人只是不想那么快投胎,还是有来生的。” 何肆看似不动声色,却也是莫名觉得兰芝这番解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这是在点拨自己? 杨宝丹忽然凑近他耳边,说道:“大姐头今天还挺开心的,要不这样,我再大发慈悲一次,再答应你一件事情吧。” 何肆说不抱有什么希冀是假的,却是不敢乱提要求,只是说道:“你说。”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我说什么啊?该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答应?” 何肆想了想,诚恳说道:“不要对我的家人出手,可以吗?” 如此自曝软肋,何肆是真傻瓜作态了,好在现在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就怕敌人不无所不用其极,何肆只想试着验证一下心中所想。 杨宝丹爽快点头,却是撅了噘嘴,有些不满道:“还要你说啊,我本来也不会对他们出手啊,但是换作别人我就不敢保证了,毕竟也不是一路的。” 何肆点了点头。 杨宝丹有些生气,哼哼道:“你这回选择相信我了?” 何肆还是点头。 杨宝丹轻哼一声,伸手为他捋平蹙起的眉毛,说道:“快别愁了,眉头耷拉的,像个小老头似的。” 何肆看了看杨宝丹,缓缓舒缓眉头。 这话是刈禾对他说的,怎么兰芝也会知道? 何肆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或者说是他不敢想。 何肆得寸进尺道:“如果你们赢了,来帮我的人,也可以既往不咎吗?” 杨宝丹没有觉得他上房揭瓦,只是摇头,认真道:“那不行哦,除非你现在开始就束手待毙。” 何肆也觉得自己有些天真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看向她腰间佩戴的只有剑身的见天剑,问道:“这把剑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配着它?” 杨宝丹露出一个你终于问到重点的笑容,狡黠一笑,“你不妨猜它为什么叫做见天?” 何肆若有所思,“难道就是字面意思?” 杨宝丹点点头,坦然说道:“得手之后,总得带你这副革囊出去吧?这‘见天’就是一道不属于天老爷统管的门户的钥匙。” 言下之意,难道是她信不过刘景抟? 何肆更是又坚定了一分想法。 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她张机设陷,牵着鼻子,一步步踏入无法回转的境地。 何肆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杨宝丹笑了笑,“因为你这人疑心重,说真话你也不会信,反倒会教你更加浑噩不清。” 何肆又问,“这是真话吗?” 杨宝丹摇摇头, 笑道:“显然不是。” 两人边走边聊,杨宝丹提出想要到处逛逛,溜溜食,何肆自然乐见如此,回家了还要担心提防她,不如在外头再浪荡一会儿。 两人就这样在热闹的市井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 说是无意,其实就是杨宝丹拖着他。 今日这场热闹的庙会依旧举办,就在昨天被项真一杆劫灰枪轰倒小半的城隍庙前。 因为刘传玉也在的原因,当时就处置妥当了,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 今天的庙会依旧热闹,北方管这叫赶集,南方叫赶圩。 杨宝丹带着几分怀念的表情,说起自己生日,今年的五月廿八,他俩在晋陵县赶圩,何肆给她买了许多东西,虽然用的就是自己爷爷的钱,到最后留下的只有一枚何花簪子。 何肆面色不是很好,不想把兰芝和杨宝丹联系在一起,但兰芝真就对自己和杨宝丹的事情了如指掌,好像是她亲身经历一般。 何肆告诉自己,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是他有天眷的原因,自己的一言一行,自然有目光注视着自己。 将心比心,要是自己费心费力养了一头年猪,或者一棵果树,自己当然也会时不时地去瞅它几眼,想着看看什么时候可以收成。 庙会上,何肆给杨宝丹买了一个糖人,她眉眼弯弯,有些开心,然后看在这个糖人的份上,她忽然说道:“有人要动手咯。” 何肆犹如惊弓之鸟,瞬间做出反应,龙雀大环出鞘。 杨宝丹有些嫌弃他一惊一乍的,只是指了指南边,说道:“不在这边,远着呢,可能是来帮你的人吧,有一位道友耐不住性子出手了,好心提醒一下,就是你昨天在这城隍爷打杀的那个城隍爷,他今天是有备而来了,不好对付。” 何肆问道:“他的对手是谁,老赵吗?” 杨宝丹一口咬下糖人的头,故作凶恶道:“这我怎么知道?” 何肆心想,难道是锁骨菩萨? 除此之外应该就没有别人了。 何肆在心里呼唤一声菩萨,却是无人答应。 何肆既想动身一探究竟,却又害怕来人是老赵和真宝丹。 按照兰芝不止一次强调过的说法,从真宝丹见到自己之时起,她的身份被戳穿,她就不玩了,要认真出手了。 杨宝丹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善解人意道:“想去就去呗,我自己回家好了,别担心。” 何肆摇摇头,“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何肆看似是在关切她,其实是在担心自己家人的安危。 杨宝丹撇了撇嘴,“不信我就算了,你别求我啊,还有,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啊,你还能抵上你一大家子的高人吗?” 何肆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我信你,等我回来。” 杨宝丹点了点头,挥手催促道:“快去吧。” 何肆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认真说道:“如果我一定会死,我不会让天老爷得逞,也不会叫那些谪仙人得逞。” 杨宝丹没有意外,笑道:“我早看出来了,你这如今外强中干的身子已经在告诉我,你打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何肆摇摇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包括你,你是我姐,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宝丹闻言失神,旋即失笑,“你身子都烂了,留什么给我啊?” 何肆却是说道:“你最想要的又不是我这谪仙人体魄……” 杨宝丹笑了笑,面色古怪道:“你这娃娃了不得,已经开始和我玩反间计了是吧?” 她最想要的当然是落魄法咯,那可是刘景抟不肯与人的心头好啊。 何肆也是笑道:“总不能叫你一直耍我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不会呢?” 杨宝丹冷笑道:“呵呵,臭男人,滚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是说者有意呢? 何肆这是摆明了知道自己和那刘景抟私相授受,借机说给天老爷听呢,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也不是真相信谁,这下,自己这未雨绸缪的见天可真能正要派上用场了。 何肆便弃杨宝丹而去,化作一道长虹贯日。 杨宝丹脸上的冷笑忽然升起几分暖意,颇有些欣慰道:“弟弟长大了……也好,这样子我才舍得下死手啊。” 何肆一跃上了城头,在城墙上借力一蹬,飒沓流星,瞬间朝着南面飞掠而去。 须臾十里又十里。 已经开始感受到气机波动了。 何肆瞬间以气机拨草寻蛇,如鹰隼锁定目标。 何肆却是一愣,怎么会是朱全生? 他怎么来京城了?数月不见,这老朱贼风采依旧啊,不对,好像他的情况还尤有甚之! 真是不讲道理,在晋陵县先后与师伯和自己一战,他怎么就和没事人一样,当初看明明也是瞎眼跌境了啊? 师伯现在身上还有旧伤呢,这老朱贼起码比师伯还要老四十几岁吧?没道理他不仅没事人儿似的,武道还能精进啊。 朱全生现在是皇亲国戚了,算作陈含玉的曾祖岳父,来一趟京城倒也不算意外,不会是和姜素一起来的吧?何肆倒是没有想过他是来帮自己的,毕竟他们之间,细细算来,只有仇隙,没有半点儿情义。 何肆扼住想要直接掉头回去的想法,按理说看在姜素的份上,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 何肆如今才知道,朱全生之名,应该出自道藏,《南华经》有言:“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朱全生此人也是真的儒释道兼修,不过按照当初姜素所言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大概,后来朱全生倚仗的佛道修持大概是近墨者黑,因为她的原因才误入歧途的。 当然,现在的朱全生,面对那谪仙人颇为游刃有余就是了,不用自己出手,也绝对不落下风。 不过自己能不出手吗? 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但眼下的情况,以直报怨好像也不适合吧? 何肆对于谪仙人的态度简单明了,既然都是敌人了,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在这些游戏人间的化外仙人的喜恶面前,土着之间纵有血海深仇,也只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几句拌嘴摩擦罢了。 况且何肆与朱全生也没有死仇。 毕竟从一开始的朱全生就没想过要杀了他。 这老朱贼看来是又有机缘,武道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本来就是四品巅峰了,现在该如何算? 三品不至于,不然的话太没天理,他不禁又要怀疑这老家伙也是天老爷养的猪呢。 不过这猪有点老就是了,老到快死了,天老爷又不是开善堂的,那就只能是姜素这个锁骨菩萨给的机缘了? 何肆思绪万千之间,朱全生却是一拳递出,直接将那谪仙人一拳打向何肆。 何肆也是没有犹豫,直接抽刀,瞬息越过百丈距离,双向奔赴一般,一刀劈下。 谪仙人落入伏矢魄感知范畴内,何肆这才发现那谪仙人的一身行头,此人身材颀长,身穿一件宽大的青衫,不过何肆却是辨别不出显色的,只知他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面容清秀,眼神凌厉。 何肆心中一惊,这谪仙人竟是个雌雄莫辨,扑朔迷离之人。 还真是遗世独立,飘飘欲仙的姿态呢。 不过都是假象,觊觎自己这谪仙人体魄的,能是什么无争之人? 鹓鶵往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而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显而易见的,这只是一场附膻逐臭。 有诗言,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何肆却看不到一点儿先仙气飘飘,能舍弃面皮来争抢自己这个土着革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何肆一刀落下,刀光璨然,却是被其空手入白刃。 比伏矢魄更快一步做出警觉的是已经化血的尸犬魄,好似在何肆脑中炸出一声犬吠。 何肆感到身后又有一拳袭来,冲着自己的后脑。 龙雀大环之上血华流淌,直接施展杨家刀法之一的断水,使出金蝉脱壳之法,谪仙手中只有血气化作的空壳,瞬间又是变作红丝缠连其手臂。 自从何肆见过刘公公的操纵气机丝线的手段之后,自己也是从善如流,不再以气机化血虺血蛇,而是红丝。 何肆没法复制刘公公全部的手段,不过数百红丝之中,就藏着一条无形无色的,更加出其不意,虚虚实实,叫人难以捉摸。 何肆瞬间做出反应,偏头,避开身后传来的那一拳,同时转身,手中的龙雀大环使一招铁闩横门,直取那人心门。 却是落在空处,惊愕发现空无一人。 朱全生随后而至,一拳打在扑朔迷离的谪仙背上,打断他的偷袭。 何肆恍然大悟,原来由始至终,只有那雌雄莫辨的谪仙一人。 何肆眉头紧皱,这就法术神通吗?果真诡异,防不胜防,刚刚要不是朱全生为自己解围,自己虽不至于重伤,却一定会十分狼狈。 谪仙从何肆身边倒飞出去,身形消失不见。 何肆却并未放松警惕,那神志不清的尸犬还在狂吠。 屠狗境界,你都被屠了,还叫唤呐? 搁在战场之上,谎报军情可是要杀头的! 何肆与朱全生二人瞬间交托后背,同仇敌忾。 何肆笑道:“老朱贼,好久不见,身体瞧着怪硬朗的啊。” 朱全生听闻这个称呼,愣了愣,不想搭理他。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诚然是自己年老体衰,境界够了实力却是没有提升多少,想来今生三品无望,而这小子却是境界天差地远,实力全靠血食堆砌,却将四品守法境界坐得稳稳当当,何肆就像穷人乍富,小人得志一般。 什么时候一个还未束发的小子就敢这么没大没小的和自己说话了? 何肆揶揄道:“老朱贼,是曾孙女入了皇宫,你这老祖宗来探亲的吗?” 朱全生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来了,自然要顺带看看她。” “顺带?”何肆笑道,“那你主要为谁而来?总不会是你知道了我遇到麻烦了,所以不远千里前来帮忙的吧?” 朱全生认真道:“就是这样。” 何肆一句话噎住,本来随口开的玩笑,没想到却是换来最不可能的回答。 朱全生此人的脾气,还算孤傲,不屑弄虚作假,无论对错,起码行事还算光明磊落。 何肆没想到姜素暂没等来,却等到仇家的驰远,一时百感交集,只能轻声说道:“谢了……” 朱全生摇摇头,说道:“之前在晋陵,是我祸来神昧了,竟然对你一个小辈下手,过错在我,所以我这次出手相助,是想要和你将过往仇怨一笔勾销的。” “一笔勾销?”何肆摇摇头,“那怎么行?” 朱全生面色不变,淡然说道:“那此事过后,你我都还有命的话,咱们再好好掰扯。” 何肆虽不转身,却是抱拳,高声说道:“朱老前辈高义薄云,前辈以身作则,厚德载物,不计前嫌,小子深感敬佩,有幸得遇前辈高人,实乃人生之大幸!” 一个疑似三品的大手子,千里迢迢赶来帮忙,还不能哄哄了?何肆这话说得一气呵成,完全发自肺腑,一点负担都没有。 朱全生紫髯如戟的面上升起一抹笑容,之前还是老朱贼,现在就是朱老前辈了?能将前倨后恭施展的如此坦然却不平滑,还能不觉赧颜,这何肆也是个妙人。 何肆笑着问道:“菩萨还没到吗?” 朱全生语气淡然道:“她死了。” 何肆怔神,呆若木鸡。 第217章 唯恐天下不乱 何肆难以置信,喃喃自语,“不可能……菩萨怎么会死?” 他双目微瞠,脸上带着浓郁的惊愕和不解。 在何肆的认知中,菩萨是超越生死的存在,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五住净尽,二死永亡。 说好来两天就到京城的锁骨菩萨姜素,如今却是不见踪影,反倒是从那从未料想过回来的朱全生口中听到她的死讯。 何肆与朱全生相互交托后背,相依相抵,朱全生的后脑勺没有长眼睛,却是不难料想何肆此刻那失魂落魄的表情。 朱全生只是轻笑道:“变化身自然有变易生死,哪有如如不动的道理?你早该有所预料的,帮你一次,付出的代价不小,现在却是摆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吗?” 何肆闻言如遭雷殛,要论佛法治身,自己只是学得皮毛,这朱全生参禅多年,才是精深,如他所言,变易生死,系于六识之中缘照无漏法所受之果报。 那就只能是因为自己了…… 何肆却是明知故问,只想想要求个什么回答,“是因为我吗?” 朱全生干脆摇头,说道:“与你何干?菩萨断尽四住地之烦恼惑障,不复再受生为三界内之分段身,故受生为三界外之变易身,又以此变易身回入三界中,长时修菩萨行,以期达于无上菩提,心识之念念相续而前变后易,其身形与寿期皆无定限,可谓念一转,一番轮回生死,你哪来这么大业力能够左右?” 何肆点了点头,稍稍被其开释。 却是听闻一声轻笑传来,“别说得这么舌绽莲花,天花乱坠,那位观止道友,只是大梦方醒而已,不痛不痒。” 何肆耳边传来谪仙的声音,要不是有假宝丹提前告知,就冲这温文儒雅的声音,何肆绝对是不会将其联系到昨日那位借城隍爷金身显化之人的身上的。 瞬间,何肆被朱全生一肘顶开,劲风擦过耳边,是那谪仙人一拳挥出。 耳朵好似刀割,缓缓渗血。 何肆并不是毫无防备的,伏矢魄堪堪捕捉到那谪仙行迹,瞬间挥刀,却是再次落在空处,这叫他不禁眉头微皱,这等鬼蜮伎俩,着实古怪难缠。 当即施展霸道真解和阴血录配合,漫天红丝化作罗网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全生解释道:“你这手段无用的,他施展的是道家阴神手段兼顾飞身托迹的神通,无形无质,虚虚实实,不可不防,却又防不胜防,你应对不来的。” 说话间谪仙身影缓缓浮现,宽袍大袖,青丝飘扬。 尚在伏矢魄的感知之内,何肆对其开口道:“第一次见到真谪仙人,昨日你死得太快,还未来得及请教姓名?” 谪仙并不在乎何肆的言语讥讽,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根脚的,面色恬然,轻吐二字,“景行。”(háng) 何肆若有所思,试问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景行点了点头。 景行意为大路,比喻行为光明正大。 何肆咧嘴一下,问道:“不是真名吧?” 景行回道:“是道号。” 何肆笑容更甚,“那你挺不要脸的……” 景行愣了愣,好似虚心请教道:“此话怎讲?” 何肆解释道:“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你这名字如是爹妈取得,我权当是个美好祝愿,毕竟望子成龙,无可厚非,而起名之时也远不到三岁看老,见微知着的时候,但你自取这道号如此标榜,那就有些厚颜无耻了,你这般行事,可不占半分光明磊落。” 景行闻言笑了,“牙尖嘴利,你这土着,有点意思。” 何肆面不改色,却是说道:“你这谪仙,不过如此。” 何肆一刀挥出,连屠蛟党,下剔上,一刀四百层刀罡,已是信手拈来,就要将其斩落。 景行轻笑道:“不错的刀法,可惜是凡人施展。” 这次他不再藏头露尾,身形闪烁向着何肆袭来。 见其一手托住大半刀罡,与之角力,何肆再次变式为上剔下,依旧是四百刀,刀罡连天匝地,密密麻麻。 朱全生慢吞吞转身,目光如炬,全神贯注地盯着景行。 何肆须得小心谨慎,他却是可以全不设防,毕竟以他的体魄,就算是屈正手持大辟,站着不动也是半天难以伤其本身,当初恢复大半实力的老赵,一双无敌神拳,也是连敲带打一夜时间才破了他的金身。 何肆曾在梦中到过虚假的安养世界、极乐净土。 那里人人都是无量寿,人人都得金刚不坏身。 如今的朱全生,得到姜素的馈赠,不再是那鸠占鹊巢之人,得金刚那罗延身的无漏大阿罗汉果位,与极乐净土之中无量无边声闻弟子相比也并不差逊。 姜素送朱全生一句佛偈,“百丈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朱全生如今再也无需化身丈六,便是拣得真金身,明处是泥佛。 景行身无长物,随手为之就是道家神通,天罡三十六法之一的颠倒阴阳。 何肆在其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气机,他所倚仗的“气”,或许是化外所得。 看似随手为之,颠倒阴阳之能却使天地失其序,日月失其常,犹如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谓之神牢天劫,乃是万物之逆旅,倒转乾坤是也。 连屠蛟党施展的上剔下和下剔上登时逆乱,好似天地交征,相互消弭,景行却是毫发无损。 面对神仙手段,何肆不敢有丝毫懈怠。 谪仙人的身影在空中飘忽不定,转瞬已至跟前,朱全生站在何肆身后,一袭紫袍变为宝衣,金光璀璨,紫髯如戟。 何肆好似立于佛前,身受托庇。 朱全生乾坤一掌指,倒是脱胎掌中佛国的神通。 与那景行对拼一记,朱全生好似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那谪仙人景行却是倒飞百丈。 朱全生与何肆淡然道:“这等层次的对战,你还帮不上忙的,回去吧,在家等我。” 何肆笑了笑,遮掩心头的震撼,这朱家老祖宗还真是一步登天了啊,方才那一招,换作自己,应该已经伤重吐血了吧。 何肆恭维道:“朱老前辈这话说得,虽然有些伤人,但却叫我又平添几分底气。” 何肆知道自己稍显拖累,也就不打算一旁为朱全生掠阵了。 朱全生却是摇头,说道:“你还是别走了,此去京城八十里,你一人不见得安全,等等我也花不了多久。” 何肆点点头,“也好,本想这就回了,为朱老前辈设宴接风,现在就一起吧。” 朱全生不再说话,忽然一抬手,使出一招颓云駃雨,气象蔚然,好似云层奔坠,大雨倾盆。 这是他苦心孤诣二十年,用作对付李且来的招式,曾经李且来在泰山之巅发下宏愿,是日天地八尺,芸芸武夫皆受压胜,不敢抬头。 当时的朱全生没想过做逆天之事,天威浩荡,自己学其形,便是要压制那李且来的,如今施展,倒是能叫百丈方圆天低三尺。 何肆感觉自己凭空而立的身形陡然拔高三尺。 却是朱全生没有针对他的缘故,站立不动已是登高。 百丈之外,有彗星落地之声,地动山摇。 是那谪仙景行跌入尘埃。 朱全生一步跨出,宛如天神下凡,气息恢宏,目光如炬,再次锁定景行。 这一次,腾身百丈,好似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身形一动。 何肆俯瞰不远处的动向,其实已经超过了伏矢魄的感知范围,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能遥望气机,电光石火,翕歘之间,轰轰烈烈,都不真切。 是那信手斫方圆的秘术。 五品已有偏长,四品守法大宗师的偏长手段自然不会踏步不前,有传必习的说法由此而来。 若非太过自珍,必定传世,成为武道圭旨。 其中若说根底最正,还得是破旧立新的神通手段。 宋苦露脱胎《手臂录》炉火纯青的欃枪,自己的斩讫报来,师伯的老龙汲水,朱全生则是那佛法治身配合无漏金身施展的信手斫方圆。 看似轻松随意,稳占上风,其实朱全生共出三招,乾坤一掌指,颓云駃雨,信手斫方圆。 何肆都见识过了,都是极端强悍的秘术,可谓手段尽出,才占得先机。 何肆忽然感觉到有些血腥之味,不管是谁的,这不是就开饭了? 当即动身过去,能吃到一点也是好的,还不知道是哪一位挂了彩,不管是那景行,还是朱全生,都是香饽饽啊,可不能用蚊子再小也是肉形容,吃到一口就是过大年啊。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什么都吃得祸害,以后再谈,前提是他有以后。 但凡能有日后偿还的可能,那多大代价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何肆凌空飞掠,瞬息而至,伏矢魄却见朱全生与景行依旧激战正酣,地上身影翻飞,拳风如雷,气势恢宏。 两人都是金光璀璨,一人是无漏金身,一人则是施展了纵地金光的神通。 主要是景行之前冯虚御风的手段可不是御气,而是飞身托迹神通。 所谓飞身托迹,实乃隐于天地之中,遨游四海之内,不可知,不可查,不可观,存在于世界,却不见于世界。 现在却被那朱全生的信手斫方圆压胜,无法施展。 何肆心中暗自震撼,这老朱贼厉害啊! 他不敢靠近,只在边缘观战,寻找时机相助。 眼见朱全生一记击中景行,将其击飞百丈,景行虽为谪仙,但在这般强大的攻势下,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招鲜吃遍天,谪仙也不是全知全能的,需要时间分析化解,朱全生便知一鼓作气,趁你病,要你命。 景行虽然神通广大,身形飘忽,如影随形,看似无法捉摸,实则避开了朱全生数次攻击后,身形却已不再如之前那般飘逸,而是显得有些滞涩,有些狼狈。 他在寻找朱全生的破绽。 奈何朱全生在他眼中,明明全身都是破绽,他却打不破! 当真叵耐! 这狗日的刘景抟,难难得解禁一次,就叫他借了阴神境界的实力,这点灵气,用一分少一分,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真是斗个法都要斤斤计较,好不爽利。 何肆见状,心中暗自庆幸,看来朱全生的实力已经足以压制景行。 他紧紧锁定景行,等待着时机,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此时,景行虽然依旧神态从容,但身上的金光却已渐渐黯淡,显然在朱全生的狂风骤雨的攻势下,景行已经渐感吃力。 何肆心中暗自估算着,若是此时自己出手,或许能助朱全生一臂之力,但朱全生显然并不需要他的帮助,还是专心掠阵吧,朱全生一人足矣,不如留出心神应付那可能还会出现的谪仙。 此番武人与谪仙的斗法气象如此浩浩汤汤,说不得项叔很快就要寻迹而来了。 两人鏖战之中,一路洒金,是朱全生的金身抖落,还有鲜红之血,是谪仙景行所出。 何肆心道一声对不住,实在是食指大动。 当即运转霸道真解,以前是腹中作数,现在是怦然心动,还稍有些不习惯。 那颗李密乘的心本就是外物,昨日在耳房之中,刘公公告诉自己,这颗心最多用三年,之后就得另寻他法了。 何肆没太当回事情,要是告诉自己你铁定还能活三年,倒是难辨是喜讯还是噩耗了。 真能知命乐天,三年足够做好多事情了,何花和宝丹,运气好三年两抱的话,那就是四个孩子。 何肆昨夜一夜未眠,除了不计代价地修补身子,也是苦中作乐,想了许多好事。 孩子的名字可一定不能用那假宝丹说的水佩风裳来定,有些不吉利。 恭喜发财,福寿年高,万事如意,锦绣前程。 随便取名都是吉利。 就是孩子没爹怪可怜的。 这时,朱全生再次发动攻势,沛莫能与的气机如潮水般涌向景行。 景行此时已经稍显疲态,避开了朱全生的攻击,偶尔反击,不是不敌,是吝啬自身灵气,这朱全生的无漏金身太硬了,还得徐徐图之。 两人的激战愈发激烈,何肆却束手旁观,从指尖逼出几滴血珠,滴入地面,缓缓图谋,好似屎壳郎推粪球,偷偷将那些落入尘泥的金屑还有鲜血拾掇一起。 朱全生双手齐出,景行此时已无暇他顾,只能硬接这一招。 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强大的力量爆发,惊天动地。周围的山石被的力量冲击得崩裂,树木倒塌,一片狼藉。 这场激战的规模,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缠斗愈加凶烈,那叫一个边打边掉渣。 何肆则是隔岸观火,边捡碎渣边吃。 虽然有些不地道,却也乐在其中。 朱全生身上掉落的金屑不知是皮屑还是什么的,不敢多想,反正吃着大补。 还与自身的透骨图同源,何肆不是个没良心的,不敢想他倒灶,老朱贼到底是来帮自己的,这种幸灾乐祸的事情做不出来。 至于那景行的鲜血,就十分的有门道了,其中蕴含的不是气机,而是一种何肆从未见过的“气”,或许就是不属于此方瓮天的灵气吧。 霸道真解吃了以后,感觉像是抽上大烟一般飘飘欲仙,心跳如擂鼓。 何肆忽然感觉它有些委屈,自己知道这霸道真解也是化外之物,原来它在化外能吃到的伙食这般好,那可是真委屈它跟着自己吃糠咽菜了。 何肆不仅自己吃,还从心中红丸嘴里抠下一点儿,抟出一小颗红丸出来,打算带回去给李哥尝尝鲜。 李嗣冲要是知道何肆的打算,一定夸他有心了。 忽然,那景行施展花开顷刻的神通。 这可不是催生草木,向阳而舒的戏法,当即景行头顶有千朵金花,璎珞垂珠,络绎不绝,光芒万丈,乃护身之法。 何肆纵使耳聩,也是听到一声洪钟大吕的撞击之声。 是朱全生与景行对拳,各自倾颓。 相互退却百丈,皆是出了天低三尺周回。 景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肆忽觉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却是并不惊慌,景行已经出血了,那在自己面前可不就是无所遁形了?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嗡鸣不止,腹中那颗血食也是悄然炼化,消减小半。 何肆以铁闩横门飞刀,飞向一处无人之地,漫天红丝飘扬,勾勒出一个人形。 正是龙雀大环刀尖所指。 景行好像落入蛛网了猎物,何肆则是捕食者。 花开顷刻的神通还未散去,何肆这一手铁闩横门自认不足畏惧。 景行瞬间挣脱红丝束缚,一手握住龙雀大环,朱全生却已经欺身上前,再是一招信手斫方圆,禁用了他飞身托迹的神通。 一老一少配合默契,朱全生实事求是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确实帮得上忙。” 何肆咧嘴一笑,这话中听。 朱全生见自己一拳将景行砸入地下,却是眉头微皱,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拳不该有如此威力。 的确如此,是景行借机施展了五行大遁的神通。 高品武人的气机再如何千变万化,也不如仙人的法术神通来得天马行空。 朱全生不禁疑惑,这都到了京城了,那李且来是死了吗? 李且来和自己的岁数相仿,当初都能不远千里跑去佛狸祠打他一拳,自己这些年是走岔了路,还以为是李且来打断了他的武道,没想到是捷径窘步,误会他了。 如今不算拨乱反正,却是因为姜素的慷慨布施,硬走了一条歪路出来。 本来儒释道兼修的他,若是不去佛狸祠参禅十年,他早该入三品了,现在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却没有多少心气再想精熟境界。 凡人五十就能知天命,何况朱全生已是鲐背之年,自己什么时候死,自己心里有数。 朱全生只是有些怀疑,这么明显的仙家斗法气象,都到京城门口了,这李且来怎么也不来收拾一下? 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人老智昏了? 这一架,又得废去不少气数,对于现在的朱全生而言,气数就是寿数。 气数一尽,就该伸腿瞪眼了。 此时遁入地下的景行心中大骂,“王翡这浊山臭虫,居然帮何肆把阴血录修到了大成,还吞噬了一块白龙血食,龙气和灵气的关系,土着不知,他这下界飞升之人还不知道吗?” 他才不相信王翡是什么无心之失,帮着何肆把霸道真解给盘活了,绝对是唯恐天下不乱,有意为之。 “果真浊山臭虫,没有一个正常人,都是疯子!” 何肆感应着龙雀大环所在,心念一动,景行方才被朱全生砸得微微崩解的身躯顿时渗出血来,化作一条条血色缧绁,将其捆缚。 朱全生的气机拨草寻蛇,当即一脚踏地,以自身为中心,土石飞溅,层层叠叠,涟漪荡漾。 何肆有一瞬错觉,好似双脚陷入泥泞,无法抽离,方圆百里都是化作泽地一般,其中裹挟着天象巨力,无可抵挡,而且有被钳制折断的趋势,当然这秘术不是针对他,所以也好化解。 但是那首当其冲遁入地中的景行,应该不太好受吧。 何肆只觉得此时坚地好似石洪相激相会,山脉相倚相抵,丘陵伸出脚来,奔走不断,气象端的是骇人无比。 百里之外都有被殃及的百姓惊呼:“跑山了!” 何肆微微愣神,感受着脚下波动,不是被威势骇然,而是错愕。 这不是季白常曾经施展过的立地回阳的秘术吗? 怎么朱全生也会?如今一看,虽是小巫见大巫了,却是真同宗同源啊。 何肆瞬间想到季白常和朱家之间的仇隙,如此看来,其中恩怨似乎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以前何肆对朱家的做派十分憎恶,觉得没有一个明事理之人,而且是从朱全生这辈就开始上梁不正下梁歪了,自然乐得看见季白常这样的恶人去找朱家麻烦,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现在嘛,不好评断,不管他就是了。 不过从眼下情况看来,看这朱家老祖春秋鼎盛,神威盖世,虽说是来帮自己的,但应该也不会舍命相助吧? 何肆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值得,所以那季白常的复仇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肆只能希望这季白常早些破除我慢了,毕竟要论武道天赋,这位是自己迄今为止见过数一数二的,只是一味沉迷仇恨的话,就有些可惜了。 昨夜一观经手李郁雕琢的木刀,发现自己这个师弟也是难得的惊才绝艳之辈,天生练刀的苗子,自己将斩讫报来的刀意留给了他,也算薪尽火传吧。 就是李郁性子有些偏执乖戾,希望他能多读些书,和气致祥。 现在的何肆已经有些用上过来人的口吻期许提携后辈了,不禁摇头,果真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并不可取。 心念果真是世上最快的东西了,心念一起,瞬息万变。 景行已经被朱全生逼得散去遁法,跳出地面。 在化外,仙家斗法,都有定式,好似手谈一般,你来我往,很是规矩。 面对五行大遁中的土遁,同样以神通指地成钢化解就好,将一片区域的土地变成钢铁,自然克制土遁和地行术。 朱全生博览群书,自称三道兼修,自然涉猎过道家三十六天罡之数的道法神通,可惜没有灵气施展,但他的立地回阳,也能克制遁法。 何肆见状,心念又动,从景行那狼狈如泥菩萨的身上,鲜血渗出,红丝交织杂糅而成的血手握住龙雀大环,施展今日的第二次断水,以金蝉脱壳之能从景行手中抽出龙雀大环。 血手高高扬起,却是含而不发,就等那花开顷刻的神通消失。 景行头顶妙花,不断绽开衰败,看似周而复始,无穷尽也,何肆却是并不着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等看似繁花似锦的手段,自然也是弹指刹那芳华。 朱全生熔金大掌不停拍击在景行身上,景行应对有余,却是无暇摆脱头上这把故人之刀。 这朱全生也是博闻广记之辈,武学渊源,迄今为止,除了那一招信手斫方圆,其余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信手拈来。 景行不是屈正,却也遇到了当初屈正对战朱全生的窘境,这老东西气机涤荡,或拳或掌或指,任意一招都不逊色任何紫电青霜。 景行瞬间施展颠倒阴阳的神通,三十六神通,除了那知悉过去,逆转未来,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不能施展,还真就千变万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在这瓮天中如此自由了。 天地瞬间反复,二人身形倒悬,乾坤倒转,朱全生一招只手补天阙,将景行打入天上,其实是打入地下。 景行宛如铁砂炒栗子一般,混入泥地。 朱全生又是一脚踏下,地牛翻身,赭黄大地如同釜水沸腾。 何肆站立地面,却好似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他静心得意,伺机而动,赞叹这朱全生手段高明之余,莫名找回几分曾在杨氏镖局埋伏袭杀大宗师宋苦露的感觉。 那时候自己仰仗的是师爷的铁闩横门,现在则是依靠自己的斩讫报来了。 (不是废话,必看!补充正文的一个设定,万年前的化外是一片蛮荒,人民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每个人都不过三十寿数,后来文明伊始,薪尽火传,人族有诸氏教化众生,耕稼陶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渐渐家国成形,圣人伏地,用夏变夷,从那时起人间开始有修行者,有了仙凡之别。各圣人作为先驱,自然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道行逐渐精深,便开始游说诸国,继而不再局限于一洲,横渡各洲,传道授业,百年时间,诸圣洞悉六洲堪舆,掌道地图,以诏地事。后人也不再坐井观天,春秋战乱之后,儒家教化的旦洲率先统一,万国来朝,有地理大家发现一个惊天秘密,这六洲版图似乎隐隐相合,能够拼凑在一起。后有呓语者称六洲原系为一洲,是因外力而分裂的,当然是被当作痴人说梦,贻笑大方。化外的世界十分脆弱,仙人的诞生也绝非偶然,盖因有一位禁忌存在——龙老爷,它在旦洲沉睡万年了,只要它醒了,一个龙抬头就能叫这方世界分崩离析,所以很多仙人想要飞升逃离,但是飞升的动静可能会惊醒龙老爷,互为因果,转转相因,儒家和道家坐镇天地,敕封山水神只,共掌设立六道轮回,禁止仙人飞升,因为那呓语者的说法一语中的,化外世界此前已经因为龙老爷的苏醒而崩解过一次了,儒家比喻化外就像龙角上的一副棋盘,动辄倾覆,所以就导致很多仙人只能在惶恐之中等死,道心扭曲,继而下界作妖,还有就是涉及修行根本,化外的所有灵气,其实都是龙老爷睡觉的时候呼出来的气息,所以李铁牛说袁饲龙头铁,他要是敢在化外叫这个名字,活不过一天。) 第218章 吴…… 朱全生与景行交战的百里之外一座山丘之上,有两人相依站立,一男一女。 脚下的余震不断,是来龙去脉勾连的哀嚎。 其中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男子面如玉冠,神态自若,眉心一点红日大如钱,若有似无,双足悬空,不占泥尘,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 另一位苏枋色裙裾的女子则紧紧依附在月白素衣男子身旁,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取衣袍之色为化名的女子笑道:“这一脚气象,当真了得,好一招震惊百里啊。” 素衣男子面不改色,只是笑道:“震来虩虩,笑言哑哑。” 这瓮天,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对于化外之人,除了自觉矜贵,其实好像也没太多的矜贵之处。 如今故地重游,仔细想来,自己好像是越活越回去了。 瓮天之中禁网疏阔,那天老爷却绝非无为而治,亦非垂拱而治,才导致这瓮天在他的注视下变作一团乱麻。 须知无为可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作为,所以刘景抟这天老爷的所作所为还真是乱来啊。 两人隔岸观火,静观其变,倒如戏台下的看官老爷,评头论足,同时置身事外。 朱全生的攻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何肆看着看着,倒是略微生出些疑窦,这些招式倒是没有见过,怎么其中的气象,有些老赵锣鼓经的意味? 这绝对不是错觉,难道说这些高品武人修行精深后,难免殊途同归? 何肆不知道,老赵这个不肯安生的老家伙,伤势刚好一些,就出门为他这个姑爷找场子去了。 至于那被老赵无敌神拳敲敲打打一夜天的朱全生,要是还不能有所获,那这顿打就白挨了,这么多年的武道也白修了。 朱全生和老赵,都是身无长物之人,不倚仗兵器之利,两人之间武道大体同源,绝对是可以相互砥砺的。 只是老赵的拳法看似毫无章法,气象甚是喧嚣,敲锣打鼓一般,是连吹带打,很是聒噪,而朱全生却不囿于拳法,一臂之内,千变万化,凭借不讲道理的体魄,双手就是神兵利器,动静并不沸沸扬扬,反倒十分静谧,暗藏杀机。 景行好似一条旋涡之中的小鱼,在朱全生掀起的浪潮中翻滚挣扎,却并非束手无策,事不过三,只要再来一次信手斫方圆,朱全生这秘术在自己眼前就毫无秘密可言了,皆是飞身托迹,大有可为,局面当即扭转。 但显然朱全生不会给他机会,何肆也是待时而动,龙雀大环刀上血华愈加浓烈。 何肆忽然心有所感,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项叔的劫灰枪快来了,很快,咫尺风雷,要不了多少时间。 欸? 怎么好像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好家伙,这是把自己当准星了啊。 比起自己还算相熟的借刀,项叔这借枪也太直白了些,他有些承受不起啊。 何肆想着自己要不要和项叔学一下《手臂录》的皮毛,这把劫灰枪不好驾驭,昨日已经见识过了。 单凭偷学宋苦露的一招半式可不够看,唉……自己刚刚不计代价才养好的伤势啊…… 景行感受着煊赫气象由远而近,好似欃枪落太荒,不禁想到,自己该不会要成为这群人中第二个梦中打颤惊醒之人了吧? 虽然只是梦醒而已,不痛不痒的,但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啊。 百里外的素衣男子显然是无甚诚意,马后炮般问道:“景行道友好像扛不住了,我们要不要帮一下?” 女子想了想,先是是一番不长不短的考量,不知成百上千的念头过去,她显然是断绝想要相帮的可能,然后才微微摇头笑道:“帮他做甚?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两人伉俪情深,彼此心知肚明,自己的道侣,都无相助之意。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也对,毕竟僧多粥少。” 苏枋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事先说好,咱们只是梦中的计较,不伤感情的啊,若非无可奈何,即便是在梦中我也不想与你为敌。” 男子摇摇头,“我们不会是敌人的,我不仅不和你抢,还直接就不抢了,看看就好。” 苏枋面带微笑,心中却也是一万个不信的。 不争不抢你大老远来看个屁啊? 看看人家王翡,人家这才是不争之姿,即便李且来去了北狄,这人还敢大模大样地玩灯下黑。 虽说李且来也就是个武力非比寻常的粗鄙武人,凭借仙家手段足够和斡旋了,但这武力也太超常了,而且不讲道理,黎谷平原北狄新晋二品武人与李且来一战,不带溜须拍马道,天下武运共一旦,李且来独占八斗,李且来身上有个屁的武运? 这等天厌之人,真是不世出的奇葩,也不知道刘景抟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为虺弗摧的。 刘景抟这次倒是云端里看厮杀,打的一副好算盘,不过看在他舍得拿出一副价值不菲的谪仙人体魄做代价,利诱他们为其卖命,那就供齐驱策一回吧,毕竟对谁而言都是无本买卖,就算是失败了,也不过是一场体验不那么好的梦罢了,所以他们这才愿意下来趟这趟浑水。 看着那不只是最积极还是最无争胜之意景行道友先第一个出手,却不是第一个死的,另一位被那项真一枪洞穿的喧远道友,那才是真倒霉蛋,不过也好,他这转世身一死,才叫刘景抟舍得开禁,叫他们每人都从化外借了几分灵气。 不用脱裤子放屁似的多此一举,寻找灵气的替代之物做傍身倚仗,堂堂仙人,要说化用凡人气机,还真有些水土不服呢。 女子如是想着,却是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土着。 似乎是知悉身旁女子心中所想,男子从苏枋臂弯中抽出手臂,柔声道:“我就不陪你了,这瓮天堪舆,据说是照搬旦洲的,八百年未见了,趁着身上还有灵气施展神通法术,我打算四处看看,听说在旦洲出了位武道新贵,名叫张逊槿,是技击宗师,此间事了之后,咱们去见见他。” 苏枋面带几分不悦,质问道:“你这是要抛下我?” 男子笑着摇头,自己说的看看就好,可不是看戏,而是看看这瓮天的大好河山啊。 他柔声说道:“何以见得啊?咱们的本身此刻不还交缠而眠吗?” 苏枋面色微红,说道:“那咱们也不能分开,要不然这和同床异梦有什么区别?” 男子却是摇头,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口是心非的话最好还是少说,不然这辈子都无法成为阳神境界的道妙真仙了。” 苏枋面色扭曲,好似被踩住尾巴的狸奴,张牙舞爪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还只是个小小的阴神修士?” 男子依旧面色淡然,笑着说道:“这不是为了和你生同衾,死同穴吗?小跳樊笼之后的万载寿数,少了你,纵使走遍万水千山也是无趣,再说境界而已,又不等同于实力。” 苏枋就吃他这一套,转怒为羞,娇嗔道:“你啊!就这张嘴最厉害。” 男子面色扬起几分揶揄,“这话对也不对……我那两条枪也挺厉害的。” 忽然苏枋面色带上几分潮红,与衣着两相辉映,语气略带惊慌道:“死鬼,你干什么?” 男子笑容更甚,与其耳鬓厮磨道:“干什么?自然是叫你见识见识我嘴巴的厉害!” 显然是在化外,这对神仙眷侣有了一番缠绵,男子向女子展示自己的嘴上功夫。 男子道行高些,梦游之事好做,女子的道行则要浅薄许多,如今心识落入此间,本身却是全无防备的,自然任他为所欲为。 “你快停下!”苏枋面带羞涩,又羞又愤,再这么逞口舌之力下去,自己就该醒了…… 男子哈哈一笑,这才饶过了她,“那夫人玩得开心,我这便走了。” 苏枋却是一把拉住男子,眼神惶恐,好似被人抛弃无依无靠的茕子,“别留我一个人,我怕……” 男子双手托住其酡红的面颊,轻声安慰道:“别怕,这不是什么故地重游,只是做梦而已,你也不会有危险的。” 女子生得一张姣姣好颜,只是纤眉薄唇,只要她不笑,就是神情哀婉,叫人不禁心生怜惜,只听她道:“那也会痛啊,也会做噩梦的。” 男子叹了口气,略显无奈道:“如果你自觉遇到了什么危险,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苏枋撇了撇嘴,“在这里你还有两界无间的手段啊?有那功夫喊你,我不如跪下喊一声好汉饶命。” 男子闻言,哑然失笑,“你啊,不许讨饶,更不许下跪,要跪也只准跪在我身前。” 苏枋看似撒娇,却是对着男人胸膛重重一捶,“你这负心汉,真到那时候,我求你还有什么用呢?” 男人一脸坏笑,不知是讨乖还是讨嫌,“来得及,只要我听见了,可以立刻把你叫醒啊,这样,你至少不会做噩梦了,你说对吧?” 苏枋闻言面色一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就真这么狠心,不肯帮我?” 男子摇了摇头,“我要是真的狠心,当初就不会带你离开这里了。” 苏枋泫然欲泣,哀怨道:“你这是悔不当初了吗?” 男子只是笑,笑完又是说道:“是有些悔,但我这人嘴多硬啊,自己选的娘们儿,自己宠。” 苏枋这才破颜一笑,“知道了,遇到危险,就叫你的名字,吴……” 男子将嘴凑了上去,堵住女子叫出自己的名字。 一番缠绵悱恻的拥吻之后,男子才松开了苏枋,轻声说道:“我走了……” 两人话语之间,何肆已经手握如同彗星降世的劫灰枪。 何肆被巨大的冲势击飞倒退百丈,就等身形站定,届时一切也将尘埃落定。 何肆之前狂放那一句“你这谪仙,不过如此”,终于不算是狂瞽之言了。 景行头顶妙花不出所料,后继无力,片片凋落,朱全生一拳痛击景行面门,同时欺身而上,附骨之疽般以气机粘连,不让他逃脱自己一臂之内。 何肆已经调转身形,单手握住劫灰枪,从逆势变为借势。 电光石火间,何肆来不及思考,却是撞上一物,如莛撞钟,之前隔岸观火的男子站立何肆面前。 巨力相撞,何肆感觉到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呕出几口鲜血,不啻挨了朱全生十拳百拳。 男子却是岿然不动,一手抵住何肆心膛不让其跌倒,一手从他手中慢慢扯过劫灰枪。 何肆毫无还手之力,任其手捏把掐,只听他轻声说道:“好枪,好枪法。” 虽然男子这话有些自卖自夸的嫌疑,却是并不赧颜。 掷枪之人的手臂录已经修行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甚至犹有过之。 他实在是没忍住啊,这才尝鼎一脔,想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哪有什么马后炮,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出手,都为时未晚,不过既然自己道侣都说了,死道友不死贫道,他自然是不会管那景行道友的死活的。 男子掂了掂手中的劫灰枪,轻声道:“劫灰如可问,无复昔人同。” 八百年未见,恍若隔世,男子乾坤一掷,再是叫这把劫灰枪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只见平地飞起流星,劫灰枪直直飞回那座巍峨的朝奉城。 这一下,也是手臂录,如法炮制,点到为止,却又足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何肆站立不住,全靠那眉心似有红日大如钱的男子提溜。 好在是有心中红丸自作主张,操纵那高悬景行头顶的龙雀大环,不叫这一式斩讫报来也落空。 何肆以锣鼓经冲拳痛击男子面门。 带着十七年蝉的拳头,并不会逊色朱全生的无漏金身多少。 男人偏头躲过,松开了手,何肆勉强支撑身体,没再出拳。 男子只是发出一声物是人非的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八百年后的江湖,虽然青黄不接,倒还老当益壮。” 男子对着何肆语重心长道:“有时候,别太要强,该求饶还得求饶。” “求你?”何肆呵呵一笑,后退一步,罔顾伤势,就要再上。 男子摇头笑道:“我又不针对你,求我作甚?” 何肆一边呕血一边高喊道:“朱前辈,你尽管放手施展,快些打死那个叫景行的,这边我帮你拦着。” 男子轻声道:“你想清楚了,我这人脾气不好,和我动手的人,我自然要还手,刚才那下算是我先出手,所以不算。” 此言过后,何肆不免临阵胆怯,不再敌视于他,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对手,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这人面前,自己不是一合之敌,他本是求活,现在出手,就是找死了! 男子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笑道:“刚才并非我有意相帮,只是见到了一个修手臂录的同道中人,有些见猎心喜了,抱歉,作为歉礼,我帮你还他一拳,也算公平。” “你要干什么!吴……” 景行话音未落,已经被男子鬼魅一拳打在肩头,炸碎半边身子。 朱全生见机出手,一掌推出,果不可当。 何肆也是心念一动,龙雀大环落下,人头落地。 景行的身形消失无形,是被朱全生煌煌气机灼烧殆尽,只剩飞灰。 这等一朝得了灵气的谪仙人肉身,还来不及滋养,比起六品力斗只也强健不到何处去。 自然尸骨无存。 男子大手一挥,从中夺下半条手臂。去而复返,来到何肆面前,递出手中握着一截残肢,说道:“你修炼了霸道真解,就该吃些带灵气的血肉,吃了这个,你的伤势应该能好快些。” 何肆怔怔看着这个敌我难辨之人,从他身上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气机流转,这也是谪仙人吗? 不是的话,实力比起项叔都不遑多让了,自己是井蛙观天,不识天下英雄,朱全生应该会认识的吧? 眼见手臂之上的灵气飞速逸散,马上就要沦为一块死肉,何肆不疑有他,直接接过男子手中的断肢,手中血焰升腾,将其炼化为纯粹血食。 男子气机濯手,洗去血迹,转身,说道:“走了,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何肆没有说话,男子却是忽然停步,又是说道:“桃来李答,看在我没有恶意还帮你一次的份上,如果有位身着苏枋裙裾的谪仙对你出手,你出刀快些,别叫她死得太痛了。” 之后男子的身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好生奇怪,他受伤严重,刚要抬手仰头,将掌中血食吞入腹中,忽然心头狂跳不止。 何肆还以为是红丸发现了这血食之中有不对之处,虽然现在自己百毒不侵,并不畏惧,但是就怕没用灵慧已经化血的非毒魄几番鼓涌,狗拿耗子,瞬间将那可换的心还有心里的红丸都当成了异物排斥出去。 感受到心里传来的隐晦意思,何肆失笑,好家伙,原来是在计较这个,红丸只是在抗议,说别用吃的,要用毛孔吸收。 毕竟血食吃下去的一步到胃,而毛孔吸收的能通过脉络搬血直达心脏。 何肆歆享,这颗红丸,最近倒是真挺安分的,既是不想争抢,也是不想有损耗浪费。 何肆也就遂了它意,手中红丸又是化作血焰燃烧,然后沁入肌肤,沿着经络,直抵心脏。 那股强烈的生机之力在心脏处激荡,引发了气血的涌动,体内经脉仿佛有无数的溪流在体内奔腾,逐渐汇聚成一条浩渺的江河,百川归海。 何肆感觉到自己的伤势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气机也是在缓缓壮大。 朱全生收敛气机,一袭紫袍略显褴褛,走到何肆身边,何肆攥住拳头,不顾那心中红丸的严正抗议,掐灭了血焰,将剩下的一半再度抟成丹丸。 这半颗,他打算留给李哥了。 等到自己那颗心头血被么凤带来之后,应该就足够治愈李嗣冲心脉粉碎的伤势了。 何肆的伏矢魄看不出朱全生的面如金纸,却是感觉到他此刻的气机略显虚浮。 这位若是从广陵宁升府动身前来,两日时间不到,一千九百里路,的确是昼昼夜夜,气机损耗巨大。 何肆没忘他是个鲐背老人,第一次见面,也是为了延寿才谋夺了自己腹中的红丸。 何肆抠抠搜搜地将之前满地捡起的边边角角抟成的一小颗血食取出,问道:“朱老前辈,嗑个丹药?” 朱全生摇摇头,对于何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是没好气道:“你这小子,当真顽贼!” 何肆摇头一笑,这可真是冤枉他了,自己刚才的话还真是一片好心啊。 何肆只是有些惋惜,只吃到了半条胳膊,其中蕴含的灵气就够叫心中红丸欢呼雀跃了,要是把那景行吃干抹净了,那该有多妙啊? 不过何肆也不敢怨怼朱全生使劲太大,叫那景行尸骨无存,毕竟除恶务尽,那等情况,何况面对的还是神秘莫测的谪仙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有着什么滴血重生的手段? 全力以赴再正常不过,换做何肆,也不敢不得一分力。 何肆感觉到朱全生又是恢复了和自己一样的踵息,对于自己来说,是肺腑有损,对朱全生来说,就是单纯的延长寿数了。 何肆抬手送了送手中血食,试问道:“真不吃一点儿?” 朱全生摇摇头,“不吃了,你自己留着吧。” 何肆也不矫情,将血食收进怀揣。 朱全生早早看破何肆身上的障眼法,看到他这副残缺之状,也不多问。 两人没有客套什么,也是尴尬,没有刻意找话。 何肆问道:“我们回家吧?” 朱全生点了点头。 “刚才出手那男子,朱老前辈你认识吗?” 朱全生摇头,“不认识。” 何肆说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敌是友,这般实力,看着比朱老前辈都差不离了。” 朱全生摇摇头,“你不必说客套话,他的实力自然远胜过我,至于你思忖的敌我之辩,没有意义,刚才他要是出手,我可拦不住,以后若是改变心意,再想出手,也指望不上我,那个八十里外出枪之人,或许求他更有用些。” 何肆挠挠头,“他刚才说,要是有个身着苏枋色裙裾的谪仙对我出手,叫我出刀快些,朱老,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全生依旧摇头,“不知道。” 何肆又问道:“苏枋色是什么颜色?” 朱全生这次终于不摇头了,解释道:“是一种苏木汁水,以明矾为媒染剂,离朝四品大官的官服都染自于苏木。” 何肆想了想,说道:“看起来他应该也是谪仙,却是无意对我出手,不过若是所言非虚的话,后续应该有一位他相熟之人会对我出手,也好,现在至少是有所防备了。” 朱全生说道:“我有点好奇你是什么香饽饽,为什么谪仙人会对你趋之若鹜?” 何肆没有隐瞒,简明扼要说了一遍来龙去脉,还有自己现在的处境,要是朱全生听完之后,扭头就走,这样是正常,省得他来来回回多走一百六十里路了。 他来帮自己的,就算没有这一次出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锁骨菩萨的机缘后来的救赎,也足够以前的恩怨也都一笔勾销了,何况现在这朱全生还是个大手子,刚至京城就帮自己解决了一个谪仙人,自己真得捧着他。 倒是没有太过出乎何肆的意料,朱全生听完自己的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继续赶路。 饶是以何肆的厚颜,暂时也只能说一句,“朱老,多谢了啊。” 朱全生也只是笑道:“你的谢谢挺真诚的。” 何肆听着这话带着些揶揄,也不知道朱全生的话真不真诚,反正自己是真心的。 于是何肆又问一遍,“朱老,真不吃一点儿血食?我现在身上有余裕了,不怕你抢了。” 御气而行的朱全生面皮一颤,身形顿住。 朱全生沉声道:“这事儿是翻不了篇了是吧?” 何肆确定了他没有拉不下脸口是心非,这才作罢。 朱全生的无所图就真有些高尚了啊,急人所急,施恩不图报,倒真是有几分菩萨行了,果真也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人这辈子很长,谁又没有鬼迷心窍的时候呢? 何肆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就像在苕溪府,自己面对谢宝树,吃了三个无辜军兵,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说,可能有人失去了兄弟,有人失去了孩子,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亲,自己就是那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两人还未飞抵京城,项真就已经提着劫灰枪而来。 三人在空中打了一个罩面。 项真扫了一眼气机反倒更加强横一丝的何肆,心中担忧散去一些,这才看向朱全生,抱拳道:“项真。” 朱全生同样行礼,自报家门。 项真从他的气机还有那紫袍之中就对其身份早有猜测了,这位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毕竟自己襁褓之时,这位就已经是四品守法境界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了。 如今一见,果真闻名不如见面,虽然还是四品,但观其气象,三品也就一层窗户纸,而且单论实力,或许三品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项真不惊讶他的实力,只是稍稍有些错愕,他在北狄听齐济说过,这朱家老祖宗朱全生,为老不尊,老而不死是为贼,居然不要脸皮对自己外甥下手,他虽然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但要不是何肆后来因祸得福,还能将仇暂时记下,何肆但凡有个三长两短,他当时就要不管不顾动身前往广陵闹一场天翻地覆了。 现在看来,这朱全生,是来帮忙的? 如今情形,还能出来相助的,这哪是有仇的样子?这何肆,面子恁大? 项真心思不形于色,何肆却是猜到些他心中作响,解释道这位朱家老祖是受纳锁骨菩萨所托,特此驰援的。 项真没有多说什么,只要何肆心中有数就好,自己到底只是个来帮忙的外人而已。 项真问起方才经过,顺带教训何肆几句,如此情况还敢贸然出城,胆子有些太大了。 最主要还是问起何肆的遭遇,对于拦截了自己一枪,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存在,他很是好奇。 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位枪法通神的存在? 是谪仙人吗?自己忽然就有些期待与之一战了。 何肆又是简单说了一遍遭遇,因为等会儿回家还得说,也懒得太详尽了。 到了京城,如今的京城不算闭门锁钥,所谓盘查,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形同虚设。 三人回京之时还算入境问禁,走的是地下幽都,但何肆与项真出城之时可就有些明目张胆了,都是越墙而出,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步军巡捕五营负责京城守备,早就得到密令,近期武人犯禁统统不加过问,由仪銮司处置。 所以他们也乐得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至少太平无事啊,自陈含玉登基以来,凡京城内外街区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 与那敲骨吸髓、巧取豪夺的仪銮司截然相反,极受百姓拥护。 陈含玉真不是无德天子,他登基之后亲信厂卫,甚至变本加厉地纵容他们,将尔俸尔禄直接变为民膏民脂,也是为了日后裁撤仪銮司做准备。 (今天出场是谁应该都猜到了吧?猜不到的宝子要好好反思了。) 第219章 挪窝 朱全生跟着何肆项真来到甘露坊的新四合院中。 他的到来,引得不少惊疑目光,齐济口中都是啧啧之声。 何肆解释道,这位是受锁骨菩萨之托,特此驰援的。 刘传玉却是对着朱全生行礼,这位曾经官拜正四品的宁升府监军道,自己现在也是官秩正四品,尤其一个七十而致仕,一个刚上任,其实不用太过卑躬屈膝的见礼,主要是这位的曾孙女,已经委身陛下,虽然没名没分,但朱全生依旧算是皇帝的岳曾祖,如此可不敢怠慢礼数。 不过刘传玉也只是自己行礼,却是不会推己及人。 何肆发现自己忘了,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师伯屈正也在家里。 这两位年纪差了四十岁的大宗师,三个月前还曾有过一场死斗呢。 要说陈含玉李嗣冲之流,骂人的本事高明,都是拐弯抹角的,但凡脑子不太灵光一些,也就这么算了,脑子聪明的,其实听懂了也觉得不痛不痒,毕竟骂人不带妈,犹如弹棉花,无非是骂人之人想要显摆自己的聪慧罢了,杀伤力并不如何高出天际。 而师伯骂人的本领就有些下里巴人了…… 何肆一番解释,屈正看在他的面上没有拔刀,却是言语如刀。 三言两语,就有五句问候其亲妈的詈辱。 得亏朱全生的养气功夫不错,屈正这把年纪看着就是个小老头了,可朱全生比他还大四十岁,自然不会和“孩子”一般计较。 何肆赶忙上前劝架,感叹还真是人多是非多啊,这一去一回,也临近晌午了,齐济本来想叫柳泉居的厨子做饭的,却被何肆拒绝了,都是寻常百姓,现在一触即发的局面,保不齐下一刻,老赵和真宝丹就到了,届时这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假宝丹真兰芝忽然发难,何苦牵连他们? 齐济想了想,便听了外甥的话,想着吃点折箩菜对付几口就算了,也就打发了掌勺的回去了。 时辰临近中午,李铁牛就要准备凌迟那人彘李密乘了,虽然这活儿是李铁牛自己包揽的,但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没有提前准备家伙事儿,就连凌迟用的小刀还是跟何肆借的,毕竟供过城隍爷,何肆哭笑不得,铁牛大哥还真是入乡随俗,明明是谪仙人,却是俗不可耐,竟会信奉一个地只。 何肆不明白为什么李铁牛一定要抢过这凌迟的活,至少不是为了钱,毕竟像李密乘这样的反贼,可不会有什么家人打点。 直到李铁牛邀请何肆一起去观刑,何肆才觉得此中牵连甚大,要说没有横生枝节的话,铁牛大哥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铁牛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何肆也不多问,只是点头答应,却不禁想到上一次观刑自己被误认为反贼锒铛入狱,吃了不少苦头,那这一次呢?好在现在的自己,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偌大的东厢膳厅摆了一张花梨木餐桌,围着十几人,愣是显得有些逼仄。 看着众人那询问的神情,何肆又是坐了下来,支开了曲滢,将自己在京城外接应朱全生,然后遭遇谪仙人的始末完整梳理讲述一遍,因为一路回来都在打腹稿,所以这回说得格外细致,大体是没有遗漏什么的,只是提出了些不明就里之处,需要众人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一番。 那已经死去的景行不必多费口水,只是说起那吴姓的神秘人,刘传玉眉头微蹙,似有猜测。 主要是何肆言语之中,复述了那谪仙的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八百年后的江湖,虽然青黄不接,倒还老当益壮。” 刘传玉喃喃道:“八百年,姓吴……” 齐济也是若有所思,翼朝国祚分前后共七百余年,离朝绵延直接百余年。 项真手中的劫灰枪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颤抖,是两个枪法通神之人的角逐远不到落幕时刻。 这位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极有可能是那位划分武道六品的沧尘子。 项真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吴殳。” 何肆点了点头,惊疑不是他的身份,这点儿并不存疑,只是惊讶而是这八百年前的风流人物,怎会有惊鸿再现。 原来那传说中的沧尘子,是走出了这瓮天,可他又如何能去而复返? 八百年啊,朝代更替,皇帝不知换了多少个,仙人却是长生久视,超然脱俗,何肆不禁感叹,“那传说中的彭祖也才寿八百。” 朱全生却是解释说,彭祖记载多见于道书,道教一胜七说,即有德之仙人,其一日之功,相当于凡夫俗子修行七日,所以彭祖活了八百多岁,事实上是活了一百一十四岁。 另外一种则是小花甲说,小花甲计岁法源于“六十太岁”,就是六十个太岁各值日一次的意思,也就是说“六十日为一岁”,这里的“岁”,相当于六十天,所以,彭祖大约是活了一百三十七年。 若是朱全生按照山雷颐的卦象,慎言语,节饮食,修德养身,这点儿寿数也不是没有盼头。 可惜三月前他鬼迷心窍,祸来神昧,与屈正何肆那一战,折损了六年阳寿,今日与谪仙景行一战,又是折寿三年。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朱全生而言,也不足道了。 曾经的他是自觉三品无妄才为了朱家苟延残喘,如今三品境界只隔一层纱,虽不强求,但也不会畏死。 因为他知道,在自己死前一刻,必定气盛归真,入当世一流。 朝闻道,夕死可矣,武人面对大风流,谁能按下心头火热? 屈正只是针对朱全生,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就你瞎叨叨,显得你懂得多啊?” 朱全生不仅不和屈正计较,反倒看他身上有伤势不轻,而且修炼了透骨图,忽然有了几分点拨之心,要说续脉经,他的确是一知半解,拿不出手,可对于透骨图的浸淫,应该能出刘传玉其右,毕竟佛骨金身的说法可不是白叫的。 于是一指轻点而出,直指屈正,如仙人扶顶。 在场武学渊源之人不在少数,自然看出这一指并无恶意。 故而屈正也是不躲不闪,没有跌了气势。 一指之后,屈正面色微变,却是拿人手软,一时不再言语。 吴殳的身份水落石出,李嗣冲只是笑,带着些鄙夷,说道:“好一个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朱全生则是想着自己这一次入京,必然九死一生,也难得任性一回,不再为家族考量,他这辈子当个中兴老祖,教养出风、雅、颂三个孙子,有文有武,个个都是朝廷大员,已经足够了。 管什么“恶紫夺朱”的谶言?儿孙自有儿福,他现在只想进宫看看自己那二房庶出的曾孙女,问问他怪不怪自己。 当初自己眼睁睁看着她闹过争过,最后耐性消失,只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嫁给越王世子,以后做越王妃,二是入宫委身当今天子,后妃嫔御,看其手段。 却是唯独没有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问她想不想嫁人? 或者说明知却不在意,知道她喜欢读书,却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大的作用,还是嫁作人妇。 明明朱黛费尽心机也只是为了自保和自由,他却将她送到了天下最大的牢笼——紫禁城的宫闱之中。 老人心思返老还童,本身想一出是一出,朱全生也不能免俗,竟然直接起身告辞离去,说要进宫看看自己曾孙女朱黛。 恰好此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也到了,帮朱全生解决了无诏进宫的问题。 庾元童此来带了一道陛下口谕,却是没有叫众人跪听,实在是做不到如此厚颜。 一是相邀朱全生进宫一叙,二则是隐晦地表达了皇宫里头那位的意思,希望何肆一家能挪个窝。 毕竟刚刚在京城外头的那般声势太大了,百姓都以为是地牛翻身,无不虩虩。 若是后续有谪仙人联袂而至,那不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吗?你说这皇帝是管还是不管? 陈含玉这一次的态度,还是两不相帮的,虽然不是尽力而为,却也是遵从本心的量力而行了。 何肆面色如常,问道,只是问道依陛下所言,自己一家应该去往何处? 庾元童面上更添几分赧颜,小声说道:“出京城就好……” 众人闻言皆惊,好一招落井下石啊! 齐济却是一脸淡然,这点,昨日陈含玉邀请他进宫一叙的时候已经表明了。 对此他当时是点头答应了的,但是也只是在皇宫之中表示理解,出宫之后,却是没再有提起,显然是听过就算,否则庾元童今日也不会来了。 呵呵,陈含玉还想置身事外? 不可能! 你一个皇帝,再怎么高高在上,民生都是根本,京城脚下这帮愚民,总是要照顾一下的吧? 京城之中这六十八万百姓的姓名做筹码,何愁不能把你拉下水? 齐济不是又当又立之人,毕竟连卖国的生意都做了,还在乎这些? 就是要你陈含玉投鼠忌器。 刘传玉显然对此事也并不知情,但好在早有考虑,也是理解陈含玉的做法,微微愣神之后便轻声说道:“我有个提议,眼下倒是有两个去处。” 齐济冷笑道:“刘公公,我对你的为人还是有几分尊重的,你可别逼我骂娘啊。” 何肆对此却是表示理解,叫刘公公但说无妨,毕竟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已经牵连家人了,再牵连无辜百姓,本来就是不对。 何肆也是早有打算,他知道刘公公口中说的两个去处,大概和自己的想法一样。 果然,刘传玉说道:“西郊,豸山,蝙蝠寺;北郊,方凤山,毗云寺。” 这两处一个是药师佛道场,一个是观音菩萨道场,都是天老爷目光看不到的地方。 何肆点头,并无异议,刘传玉见状,有些惭愧说道:“我也可以安排你的家人去地下幽都的大衍楼避祸。” 何肆却是摇了摇头,对此并不放心,谪仙手段,神秘莫测,地下幽都的禁武规矩,对其而言根本没有约束,人家就是梦中游乐而已,哪里会在乎这转世身? 毗云寺那个样的十方丛林,僧众近百,自己也不好意思去,毕竟也不是很熟,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继续去祸祸蝙蝠寺。 那边是真混熟了,看之前的样子,天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半也不会移祸僧众。 况且本来蝙蝠寺就半毁了,干脆重建吧,关于老舅特有钱这点,何肆已经不怀疑了。 何肆说道:“就去蝙蝠寺吧,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有些不好意思,连累那些大师傅了。” 齐济看着何肆,轻笑说道:“你这傻外甥,只要你不想动,谁也别想叫我们挪窝,不过你要是真出于那不可取的好心,单纯不想牵连旁人,我也认,只能说你未来可别因此后悔,怪当初自己一念之仁。” 何肆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知道的。” 刘传玉忽然说道:“死生利若,一无择也。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刘传玉这话,其实不是对何肆说的,而是对庾元童说的,也是对他身后的陈含玉说的。 齐济却是闻言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刘喜宁!你妈今天是保不住了!” 刘传玉淡然一笑,破天荒有些混不吝道:“我妈早没了……” 何肆来不及考虑刘喜宁是谁,急忙起身安抚齐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声说道:“舅舅,刘公公是在帮我说话呢。” 齐济没好气道:“他那是在捧你呢,你个傻子,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得找不着北了啊?” 何肆摇摇头,说道:“没事的,舅舅,在京城或者在蝙蝠寺,都是有利有弊,起码蝙蝠寺是药师佛道场,天老爷管不着的。” 何肆又是转头望向齐柔,笑道:“娘,你还没去过蝙蝠寺吧?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齐柔虽然听得认真,但大半也听不懂,更是没想到如今局面还轮得到自己说话,当即有些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何肆知道母亲心善,谪仙之流来势汹汹,自己这边也觉不算猝不及防,其中但凡有些波折冲突,京城街巷之中,熙熙攘攘可都是人命。 要母亲起头罔顾他人性命,只怕心中会有些难捱。 何三水拉着妻子的手,轻声道:“你想什么说什么就好。” 齐柔口将言而嗫嚅,最终还是说道:“去看看也好。” 何肆闻言面露笑意,母亲这等心善之人,去了蝙蝠寺,药师佛定会保佑她吧? 齐济听到姐姐的话,也是没再说什么。 庾元童面露愧色,却是松了口气,朱全生在问清楚了蝙蝠寺所在之后,也是没有拖泥带水,直接跟着庾元童回宫了。 看着时辰快到巳时末了,齐柔起身为众人做饭去,其实在座武人,都能炼精化气,饿上个三五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都是客人,哪有叫客人饿肚子的道理?齐柔也只是迫使自己别闲下来,何花何叶还有曲滢见状,都去帮忙了。 杨宝丹没法表现,因为她的手被何肆牢牢攥着。 与昨天的伙食相比,今天就真是清灰冷灶了,中午吃的是折箩菜,齐柔汆了一大捆面条,配着炸酱臊子。 吃完之后,众人就要动身去往蝙蝠寺,各自收拾,何肆留下了,因为答应了李铁牛要去观刑。 齐济不放心何肆,想要叫项真留在何肆身边,却被何肆拒绝了。 何肆笑着说,在京城没什么好担心的,老百姓就是喜欢凑热闹,去观刑的话,都是人,反倒安全。 现在放在明面上的武人,项真,刘传玉两个三品,何肆,屈正,戴平,朱全生,李嗣冲,四个四品,相互倚仗的话,即便落入数万人冲阵都是来去自如。 屈正表示暂时不想挪窝,此刻正在努力消化朱全生那老东西的馈赠呢,这老朱贼是不是真转了性他才不管,反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却是碍于徒儿一家,不想和他们分开,又是怕他们留在四合院中落单,最终还是打算先去蝙蝠寺再疗伤。 于是何三水,齐柔,何花,何叶,陈婮,李郁,芊芊被项真,刘传玉,屈正,戴平四人护送着走了。 四合院中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就只剩李铁牛,李嗣冲,杨宝丹,曲滢还有何肆自己。 只听过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的,没想到李铁牛直接面条就酒,也是厉害,这会儿面红耳赤,说要去溜达一下,散散酒气,何肆没有留他。 人走后,何肆这才掏出那从红丸口中抢下的血食,递给李嗣冲,说道:“李哥,这是上好的血食,你吃了吧,对你的伤势应该有好处的。” 李嗣冲不和他客气,笑着接过血食,“那我倒要试试看有多好。” 随着血食吞服入腹,瞬间李嗣冲的眼神都精亮了些,血食在其体内化为一股暖流,沿着经脉流转,滋养着他的伤势。 好似久旱逢甘霖一般。 感受到身体的逐渐恢复,李嗣冲上扬的眉头却是深深皱了起来。 何肆见状,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妥,毕竟吾之甘露,彼之砒霜的事情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刚要开口询问,李嗣冲却是叹了口气,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吃过这好东西,以后还怎么吃得下饭哦……” 何肆这才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些幽怨,李嗣冲到这时候都不忘了戏耍自己。 李嗣冲伸手作讨要状,笑道:“馋虫都被你勾出来了,普通的血食还有吗?给我点儿。” 何肆却是摇头,“都在我肚子里呢,吃了吐,吐了吃,怪恶心的。” 李嗣冲稍显嫌弃,收回了手,想着自己刚入境就跌境,身体状况也是挺棘手的,要不是急需有一战之力,这血食他暂时是不会碰了,否则积重难返,四品只怕今生无缘。 还得是另辟蹊径,以自己之前无心插柳的五行大炼之法,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才能有望以正宗气机重回四品。 现在饮鸩止渴,却也是无奈之举,境界不够,催生出的实力自然是空中楼阁。 他可没有何肆这么多的歪门邪道可以添作战力。 何肆似乎看出李嗣冲心中所想,忽然说道:“李哥,这次的事情你就别掺和了吧。” 李嗣冲闻言眉头一皱,冷笑道:“怎么,这是嫌弃我是累赘了?” 何肆只能是口是心非地“嗯”了一声。 李嗣冲笑容愈冷,“何肆啊何肆,人家是坏,你是又蠢又坏,眼前着看迈不过,你就怎么会觉得可以鸟尽弓藏了?” 何肆只是说道:“你要当爹了。”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说些我不知道的。” 何肆笑容玩味,轻声道:“孩子不是……” 话未说完,李嗣冲就一把揪住何肆衣襟,怒斥道:“你放屁!” 何肆笑道:“李哥你这么冲动做什么?我是说孩子不是女的,是男孩。” 李嗣冲知道自己被他戏耍一通,倒是乐了,松开了手,替他抚平衣襟,笑道:“你说是男的就是男的啊?” 何肆说道:“刘公公说的。” 李嗣冲这回没有回怼,刘公公说的,自然不疑有他。 何肆一脸真诚道:“所以你去陪陪嫂子吧,我这边就不要再掺和了。” 李嗣冲摇摇头,“她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地下幽都?” 李嗣冲点点头。 何肆忽然问道:“当爹是什么感觉啊?” “也就那样吧。” 何肆摇摇头,“你骗人。” 李嗣冲叹了口气,“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是个没受过父母恩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教好孩子。” 为人父母者,总是患得患失,怕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怕言传身教歪曲了她,怕那些根种难除的劣根影响了他。 何肆问道:“嫂子几个月了?显怀没啊?” 李嗣冲没好气道:“你自己没长眼啊?忘了,你瞎了……那肚子快五个月了吧,也不知道年前生还是年后生。” 何肆点点头,“所以,别帮我了,去陪陪嫂子吧。” 李嗣冲侧目,问道:“这话刚才不说,是觉得对其他人不公平?” 何肆点了点头。 李嗣冲没好气道:“你这小子,心眼太多,我不喜欢。” 这话不是李嗣冲第一次说了,上一次是在何肆刚刚出狱的时候,短短半年时间,两人的关系也算是至交好友了,如今这般口是心非,都是在为对方考虑。 何肆问道:“李哥,你很期待孩子的出生吧?” 李嗣冲剐了他一眼,“净说废话!” 何肆却是认真请教道:“是什么感觉啊?” 李嗣冲想了想,说道:“就好像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等待雷霆。” 那种彷徨,等待,激动,喜悦,难以言明。 何肆愣了愣,实事求是道:“没听懂。” 李嗣冲面带几分温和,轻声道:“等你以后有孩子了就能知道了。” 何肆点了点头,“李哥,我就不留你了,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这破落身子,也难堪大用,回家找婆娘吧。” 何肆知道李嗣冲好面,自己如是说,他铁定动气。 可破天荒的,李嗣冲没有生气,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语气平淡说道:“我知道了……” 何肆这才面露笑意,人有亲疏远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李嗣冲在自己心头的分量,或许比老舅还要重些。 李嗣冲沉声道:“你别死了。” 何肆不敢点头,只说,“我尽量。” 李嗣冲又说,“等我孩子生出来,你要是还活着的话,就让你们认个干亲。” 何肆点点头。 李嗣冲揶揄道:“好事啊,你就要有弟弟了。” 何肆面色一僵,正煽情的时候他还不忘挖苦自己啊…… 李嗣冲摇摇头,笑道:“不开玩笑了,叫你一声干爹吧,虽然你年纪也小,但也不是不经人事的,要是身边婆娘争气,明年你也该当爹了。” 何肆点了点头,笑道:“那感情好,我们彼此都得提前准备好压岁钱了。”、 “我叫红婵努努力,争取今年的红包也收到。” 何肆面色一变,“呸呸呸,努力早产是吧?” 李嗣冲忽然问道:“再定个娃娃亲?” 何肆摇摇头,“那就算了,以后的事哪说得准啊,再者说,万一我也生个男孩呢?” 李嗣冲不以为意,“那还能再生嘛,以后是男的就当契兄弟,是女的就结金兰。” 何肆听得鸡皮竖立,连连摆手,“打住,你有些太恶趣了。” 李嗣冲笑道:“我和你说,我这孩子可抢手,你今天要是不定下来,等陛下生出个公主来,他可能就是未来驸马了。” 何肆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道:“这京城七姓十二望,这么多名门贵族,哪轮到你儿子啊。” 没有夹枪带棒,言语计较的李嗣冲,不知是谈兴高还是不高,只是面上笑容有些牵强,“行了行了,不和你摆龙门阵了,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李怡,你觉得怎么样?” 何肆问道:“哪个怡?” 李嗣冲笑道:“之前不是化名叫张养怡嘛,孩子可能是那时候怀上的,我觉得挺巧的,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所以就叫李怡了。” 何肆微微蹙眉,实事求是道:“这名字有些太文气了,像女孩。” 李嗣冲看何肆一脸认真,也是说道:“那你起一个我听听?” 何肆还真就没有推脱,开始长考,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不如就叫颐养的‘颐’,男女都可以用。” 李嗣冲想了想,没有考虑太久,点头道:“那好,就这个了。” 何肆愣了愣,“这么随便啊?我就随口一说。” 李嗣冲直接拍板,“就这样了,没有什么随便那不随便的。” 何肆小心翼翼问道:“嫂子她那边没意见吧?”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豪气干云道:“男人当家做主,有老娘们儿说话的份吗?” 何肆并不认可此话,却是竖起拇指,恭维道:“李哥威武!” 李铁牛去溜达了一圈,醒了醒酒,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来喊何肆出门。 何肆看了看曲滢,把他交给李嗣冲,说让他一并带去姜桂楼,请红姐暂时安排一下。 曲滢没有说话,自己只是一个婢子,人微言轻,哪有权利干涉主人的处置? 一行人出了四合院,这样的整座四合院,家里没有门房下人,而且完全不留人的情况是很少见,李嗣冲与何肆问道:“京城佛爷不少,不锁一下门吗?” 何肆摇了摇头,现下何处去门锁去? 他只是淡然道:“没人就不算家,只是一处空庭院而已,没有什么好防备的。” 李嗣冲闻言笑道:“你倒是会装,是知道这周回有几十个番子守着,所以才有恃无恐吧?” 何肆笑了笑,算是默认,五人就此分作两路,曲滢却是不知怎地开了口,叫住了何肆。 何肆转身,曲滢小心翼翼地询问何肆是不是不要她了。 何肆愣了愣,旋即摇头,笑着说道:“没有的事儿,这家你当然可以想走就走,却不存在往外赶的说法,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怕顾不上你,你别往心里去,若是可能的话,以后家里还要辛苦你呢。” 曲滢点了点头,眼里的担忧散去了属于自己那份,却依旧记挂何肆,小声说道:“四爷善自珍重。” 何肆微笑颔首,算是承她吉言。 终于身边就剩下自己,假宝丹和李铁牛。 何肆松开了她的手,再也无须装模作样。 第220章 天真 看着何肆甩开了自己的手,假宝丹面带冷意,笑问道:“怎么?爹娘刚走,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何肆被她一句话噎住,无言以对。 就算之前有诸多高人在场,可兰芝他显然是有恃无恐,她说了不会对自己家人动手,真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他们安排去蝙蝠寺也没有阻拦。 看来她真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没有抱有恶意。 说实在的,若不是这个“姐姐”贪图自己的身子,她要什么何肆都愿给的。 李铁牛抱着一漆盒的小刀,站在一边,刚要开口,就被假宝丹冷眼瞪了回去。 李铁牛当即哑然,没再说话。 假宝丹又是不容反抗地拉起何肆的手,说道:“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和我甩手,我就翻脸不玩了啊。” 何肆没敢甩手,也是没有说话,心中计较。 三人上路,往菜市口而去。 离朝东市斩首,西市凌迟。 李密乘这样的凌迟罪人,本该在辰时正,验明正身,稍事梳洗、换上囚服,游街示众的。 可惜李密乘死了,就算不死,他也就是个人彘,没法佩戴桎、梏、拲三木。 巳中之时,反贼李密乘已经被铁钩洞穿琵琶骨,挂在菜市口刑台上示众。 三人来到菜市口时,算是姗姗来迟了,近百人的京兵都是英武卫,暗中还有数百羽林卫护卫,刑部监司,唱数副手,临昌县三班衙役、司狱,就等一个刽子手。 何肆拉着假宝丹的手,随同李铁牛一道儿出现。 高坐之人还是那刑部直隶清吏司的监刑刘硕,看到何肆之后,微微愣了愣,他怎么来了? 一时之间疑惑到底是谁来行刑? 之前的消息行刑之人确实是何肆没错,但昨天忽然说是大逆罪人李密乘已经瘐毙狱中,还少了颗心,此事上头三令五申,叫下人三缄其口,也就没有掀起什么波澜,虽然今日依旧要凌迟足数,但行刑之人却换了一个,也是墩叙巷的刽子之一的李铁牛。 刘硕见过此人几次,杀人技艺不错,这些年来出红差的机会却不多,临昌县衙门对其的评价就是个没脑子的混不吝。 刘硕阴沉写在脸上,一个贱业刽子,竟敢玩忽职守? 虽然午时三刻未到,但所有人都早早候着了,可不就是他来迟了吗? 他什么身份,也配叫自己这一班子人久等? 何肆的伏矢魄扫过台上那位刘大人,不由得有些唏嘘,至今不知道他官秩几何,却依稀记得是他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烙上大逆罪责,对自己而言,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可对刘硕而言,则是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如今何肆心里对他倒是没有太多怨怼了,哪有什么是非对错?台上之人,也不见得高高在上,更说不上随心所欲。 这或许也是那天老爷刘景抟背后操手的一环吧? 李铁牛上台之前,压低声音对着何肆轻声说道:“待会儿我行刑,那些剐下的钱肉,你留意些,别叫旁人捡去了,还有那些等着沾人血馒头的,还有路过野狗,你都得防着。” 何肆闻言愣了愣,问道:“这是为何?” 李铁牛解释道:“就当食补了,原汤化原食,你这借来的颗心,想要彻底变成自己的,就得这样做。”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觉得膈应,毕竟只是吃人而已。 不仅自己吃,在场观刑之人,绝对也有不少存了吃人心思的。 人身可入药的说法,自古有之。 例如杀人取胆,放入酒中饮服,乃军中壮胆之术;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人魄磨水服之,镇心,安神魄,定惊怖癫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只要到了秋罚之时,不管是斩绞凌迟,皆有百姓围观,遇上那些没有家人收尸的,或者罪大恶极不敢收尸的,也不乏大胆者以钱争买其肉,开膛出其肠胃,和烧酒生啮,拾得其骨,以刀斧碎磔之,磨水服之。 毕竟人通身是宝,近三百个药方,无所不括,可谓包治百病,管不管用就不知道,至少是老话说。 何肆作为刽子人家的孩子,从小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可以说司空见惯了,起初心里还想着,狗尚且不会同类相食,人却想着吃人?这合乎情理吗? 是该说是禽兽也,还是禽兽不如? 半大的时候,他就再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后来何肆开始修行了霸道真解,自己也开始吃人,甚至吃的人多了,就发现,其实这世道,几人不吃人? 吃得光明正大的,譬如何肆这般红口白牙,饮血啖肉的,就是邪魔歪道,吃得含蓄隐晦的,横征暴敛,民脂民膏,却是上位之人。 何肆不是为自己粉饰,错就是错,如何巧立名目都没用,只是这天下从开天辟地以来,初始蛮荒,茹毛饮血,而衣皮苇,再到文明伊始,薪尽火传,耕稼陶渔,渐渐家国成形,圣人伏地,始终未曾改过吃人的恶习。 他又何必独树一帜,标榜众人皆醉我独醒? 甚至现在的何肆也到了被天老爷收园结果的时候了,他不想被吃,所以才有了这一番挣扎。 或许随波逐流亦是从善如流。 可转念一想,儿时有过何肆之惑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好在这天下人多,人心各异,虽少有一如始终的,却永远有新的赤子之心诞生,怀揣那些天真幼稚的念头,即便只是在心中稍稍发出不同大流的异议,也是善莫大焉。 台上刘硕看着李铁牛与何肆两人窃窃私语,更是来气,刚要出言发难。 李铁牛就已经似有预料地端着漆盒走上刑台,刘硕这才暂时压下心头怒火。 李铁牛对着众人点头哈腰,都不找什么借口,直说自己中午喝多了,花点时间醒酒,还好是没耽误时辰。 刘硕闻言面色更沉,哪有刽子这般狂妄的? 这是他监刑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心中更是打定主意,等此间事了,定要计较一番,可惜是那李密乘死了,不能再死一次,不然也能巧立名目,直接定他个履职不力的罪名,叫他不仅丢了饭碗,还要蹲大狱。 衙役高举的犯由牌上写着,“山南谋反大逆者,李密乘,按律凌迟,两千四百刀。” 此刻的悬挂着的李密乘毫无血色,没有四肢,胸膛也缺了一块,却是铁钩穿过肩胛,钉在一人高的木桩上,像是块腌渍过的猪肉。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不断,却不是觉得那被凌迟之人凄惨,反正都要被凌迟了,还有什么凄惨可言? 只是疑惑那李密乘好像死了,有些不满和怨怼,凌迟死人有什么看头? 死人不会哭,不会叫,一动不动。 还不去转身去菜市寻几家屠户,看剁骨片肉。 刘大人见时辰差不多了,不愿耽搁,直接示意卒子喊话,“午时三刻已到!” 李铁牛也是开始行刑,一刀敬天,一刀敬地,两块钱肉落在地上,三片肉换了三把新刀,之后就是毫无花哨的片肉了。 割肉剥皮,几刀下去就是骨肉分离,一点担忧也没有,不怕他痛,不怕他流血,不怕他死,死人还能怎么着? 钉在木桩上的李密乘如同一截木头,李铁牛则是刨花的木匠。 台下的观刑看客却渐渐失去了兴趣,忽然有人开始离去,而更多人则是守着,其中自然有为了等那些剐下的血肉。 何肆与假宝丹问道:“我可以松手捡些肉吗?” 假宝丹此时也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刘硕看着李铁牛那粗鲁的行刑手法,面露不满,这挨千刀的李密乘,嘴里没塞麻核桃,也没骂娘。 毕竟他早死了,死了一天,血都凝冻了,没有太多血水流出,这一场凌迟,不存在什么对受刑和行刑之人的考量,并不难熬,按照李铁牛的出刀速度,今日两千四百刀,绰绰有余。 刘硕忽然眼前一亮,自己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刽子手行刑,哪能少一刀?哪能超一刀?遇到计较的,那就是无妄之灾,杀头的罪过。 现在的离朝内忧外患,自然算不得太平,好在这里是京城,不管天下如何动荡,京城大体是岿然不动的,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所以才有这么多流民挤破脑袋想要涌入京城。 知安却性愚的看客之中,渐渐地有人开始争抢钱肉,何肆眼不急,手却快,即便不动气机,不施展霸道真解和阴血录也没有人能争抢过他。 见何肆接连抓取了十几片钱肉却还不收手之后,骂骂咧咧之声不断响起,何肆却是充耳不闻。 假宝丹倒是十分泼辣,与那些抢不到钱肉的看客对骂,继而加入捡肉的行列,帮着何肆。 如此一来,旁人就更是没有一点机会了。 李铁牛有意为之,好似为何肆服务的片鸭师傅,何肆就是专属食客李铁牛手起刀落,钱肉飞出,或是落到何肆身前,或是直接落入何肆手中。 一对少男少女,在刑台之下扑抢钱肉的场面端的是无比怪异。 何肆捡起钱肉,看似塞入怀揣,其实是直接被渗透肌肤腠理,内达五脏,无处不到。 刘硕的目光渐渐不再关注李铁牛,而是被那何肆吸引,心想,这小子下狱了一次,还是以谋逆的罪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属实是命大了,不过现在看来,好像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刘硕看不得何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招了招手,对一旁卒子吩咐道:“你去把那个小子赶走。” 手下得令,虽唤不动英武卫,却是指使几个三班衙役还是随随便便的。 五个临昌县衙役出面,因为何三水曾经挂职的缘故,其中有三人都认识何肆,他们挡在何肆面前,曾经一个跟着提牢朱正青押解何肆去刑部的壮班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三水家那傻儿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走吧,监刑的刘大人已经看到你了,别遭了他眼恶,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肆抬起头来,认出了他,虽然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和他确有几面之缘。 何肆不解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壮班汉子催促道:“还问?你再不走,我们可就要赶你走了,等亮青子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何肆本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想了想,却是没有开口,世事纷纷如电闪,轮回滚滚似云飞,今日不知明日事,哪有工夫理是非? 还掰扯这么多作甚? 憋不憋屈啊? 何肆站直脊背,越过五人,看着刘硕,不卑不亢道:“我自觉应该没有错什么事情,思来想去,或许是我这人碍了刘大人的眼,但我还不想离开,所以斗胆请刘大人盯着我看了。” 刘硕闻言面色一变,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刽子手的儿子,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 不待刘硕开口,刑部直属清吏司和临昌县衙的衙役纷纷大喝。 “大胆!” “放肆!” 何肆只是咧嘴一笑,朗声道:“巧了,我叫何肆,放肆的肆。” 何肆身上衣袍微微鼓动,气机流转,隐隐翻红。 以何肆为中心,周围之人瞬间如堕冰窖。 首当其冲石碾子台上刘硕,好似一瞬间跌落八寒地狱,一个恶寒袭遍全身,险些就屙了裤子。 何肆收敛气息,传音入秘道:“不想看我就转头,或者闭眼,你要再盯着我的话,眼睛就别要了。” 何肆笑了笑,仔细想来,自己这辈子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并非武人面前生出以力压人的想法。 既然想了也就做了,果然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习武之人必定乱禁。 自己这实力啊,有些提升得太快了,应该前无古人了吧? 只是何肆头顶的压力太大,天老爷的积威太甚,叫他几乎忘了现在的自己,也是高到没边的前辈高人了。 何肆深感自己就像一头主人豢养的小猪崽,被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三五百斤,之后杀出七刀肉来。 刘硕听闻何肆言语之中带着细微的杀气,不敢怀疑,惊骇他如何能拥有这股杀气还有实力,可惊骇过后,非但没有后悔后怕之意,反倒是恼羞成怒。 刘硕这么多年监刑见识到的各形各色的死囚,武人乱禁者占大多数,那些杀人如麻之人到头来,统统一命呜呼,也就只剩一具尸体,除了绞刑,甚至都死无全尸。 自己还能被一个小小的刽子手的儿子骇住?真是笑话。 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手总是,他现在奉命监刑,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明面上的言语顶撞, 那都算是折了刑部的面子,更是触怒天威,呵呵,一个小小的何肆,倒是试试看? 既然你自己脖颈硬,那我就却之不恭地伸刀了,帽子马上扣下,纵观二十一史,数千年时间多少犯人明正典刑,有几个成功被搅乱法场的? 不过单掌之数,可死的人有多少? 不可计数! 何肆以伏矢魄将那刘大人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按照李嗣冲教自己的,开口之前猜一下后三步。 果真尝试了一下,有意引导之下,这刘硕的心思还真不难猜啊。 有些幼稚可笑了,自己现在虽是艰难求活,但陈含玉会舍得他死? 何肆还是没有打算动真格的,他只是不想浪费的时间,气机一动,自然引动藏匿于人群之中的仪銮卫番役纷纷现身,各自手持牙牌。 仪銮卫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直接强硬地逼退诸多三班衙役,然后站立一旁,拱卫何肆,表态清楚,自身份暴露之后,他们已经无法再混迹人群了。 刘硕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精,发现自己好像提到了一块铁板,面色这才变得难掩狰狞,好似吃了一只身上带粪的绿头苍蝇。 何肆还以一个讥讽的笑容,果真仗势欺人,只要不是被欺的角色,就很舒爽。 假宝丹身形却是瞬间消失,然后台上传来凄厉的惨叫。 刘硕从太师椅上跌落,捂着双眼,鲜血从指缝之中不断渗出,疼得满地打滚。 这声声凄厉的惨叫,倒是填补了李铁牛这百来刀下来,李密乘的死尸不声不响的空白。 假宝丹走下刑台,一手拉住有些僵直的何肆的手,另一只颇具肉感的小手扬起,表情好似邀功,只见她手中捏着两颗带着经络的眼珠,鲜血淋漓,却像老爷们盘玩核桃一般随意。 何肆呆若木鸡。 假宝丹对着何肆莞尔一笑,宠溺道:“小老弟,想了就要做啊,不然念头不通的。”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列阵,斫贼!” 一如天符六年的二月廿一,好似一场轮回。 忽然冒头的羽林卫与英武卫拢共四百余人,半数手持弓箭,半数手握雁翎刀。 何肆面色难看至极,没想到这兰芝是这般起手,自己已然陷入被动。 台上的李铁牛见状,无奈叹息一声,一把扯断挂住李密乘琵琶骨的两根铁索,将李密乘的尸体抛向何肆,轻声道:“先吃了再说。” 只见李密乘的尸体在空中焚烧,化作一团血焰,然后如金石熔融,变成一团浓稠汁水,被何肆牵动,从毛孔涌入身体。 吃了李密乘之后,何肆却是没有什么太大感觉。 忽然,心跳漏了一拍,原本蓬勃的节奏变得紊乱起来,好似一种隐晦的联系断了线,自己身上那颗心,彻底变成了无主之物,也是在瞬间,变成了自己的心。 何肆叹了口气,这总算也是一点安慰了,现在自己要面对的,就是些上直卫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自己手挽手的女子挖出了监刑官刘硕的双眼,而自己又是吃掉了本该凌迟两千四百刀的李密乘,众口铄金,几乎就坐实了谋反之罪。 何肆倒是不担心会不会杀头,只是少不了要去陈含玉那边掰扯一番了,还真是虱子多了不痒,这番情形,和半年前的那一次,明明更严峻些,却是也能觉得无足轻重了。 围观看客作鸟兽散,数百京兵合围上来,对现在的何肆造成不了丝毫压力,何肆只是想着自己不如就先束手就擒吧。 心中如是想,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 何肆当即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惧爬满全身,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有些陌生,却并非没有体会过。 脑中飘来一道温和的男子嗓音,“何肆,好久不见啊。” 何肆好似脑中放了一个爆竹,又惊又惧,咬牙切齿道:“王翡!” 王翡的笑声一贯清朗,“这血食好吃吧?没人告诉过你吗?血食不是好东西,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啊……” 上一次是因为斩龙剑,这一次是因为吃了李密乘的血食,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翡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转头看向台上的李铁牛了。 也无法问出那句,“铁牛大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何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却是为时已晚。 王翡笑道:“你这傻孩子,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你是吃一堑,再吃一堑,还吃一堑!如果说吃亏是福的话,那你还是个福缘深厚之人,就算是你魂魄不全,但凡稍稍提防一下,也不会如此轻易一败涂地,我是真想不到,这都第二次夺舍了,为什么还这么简单?” 何肆的伏矢魄开始沉寂,带着些侥幸地试图抱神守一,然后所见就是一片混沌,忽然何肆感觉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消失之后,竟连感知都被挤压到了边缘,那是眉心之后一点的位置。 自己的状态很是诡异,好像不是无所视,而是龟缩脑中,被禁锢只看着自己面皮的背面,自认空无一物。 忽然那张面皮在自己眼前翻转过来,露出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没有障眼法,面颊缺肉,满脸疤痕,眼窝空空荡荡,面目可憎。 身上耳识消弭之前,依稀听到自己这副身体的一旁,兰芝也是笑意浅浅,落井下石道:“我的傻弟弟哟,你不会真以为这李铁牛帮了刈禾一次,他就是站在你这边的吧?他喜欢的,从来就是兰芝啊……你还真是天真呢,从一开始你对我的浑是戒备,到今天,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天时间,你不会真以为我和你还念旧情吧?你是不是还想着我们可以不做敌人之类的?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好骗的,叫我简简单单就得手了?” 何肆此刻心凉如水,自己果真还是太天真了。 兰芝继续笑道:“你那一群帮手呢?一个都靠不住吧?没事的,他们对我而言,很好,真真实实帮我打杀了两个恶道友呢,后面该发生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吧?他们还是会继续帮我的,帮我应对那些难缠的争抢之人,直到两败俱伤,直到我带着你的身躯走出瓮天……” 何肆最后一点耳识也消散,那张自己的脸也翻转过去,外界一切都感知不到。 而此刻,何肆的本尊,已经在王翡的操纵之下,手握龙雀大环,老农刈麦一般,轻描淡写杀了几个尽忠职守的上直卫,却是放过了那些无意阻拦的大部人,不愿浪费的在炼化血食之后,大摇大摆飞身出京城,彻底帮他打上大逆罪人的烙印。 ‘杨宝丹’留在原地,目送‘何肆’离去。 王翡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往蝙蝠寺,以何肆的身份,坦然接受保护,坐看鹬蚌相争,然后和兰芝这个有些脑子的道友,二一添作五,这点儿王翡倒是没想赖账,毕竟在商言商,信义赢天下。 …… 西郊豸山,蝙蝠寺中,何家众人都已平安抵达。 虽然刘传玉保证过会有工匠前来修缮,但是目前还需时日调度。 再次修行的僧众却是开始自力更生,此刻的蝙蝠寺,栈道虽然依旧歪斜,但歇山顶上掀去大半的琉璃瓦已经盖上了几层茅草为药师佛遮风挡雨,连豸山亭的废墟已被人清扫干净了。 十余人的到来,叫方丈果圆师傅有些惊讶,蝙蝠寺虽然可以食宿,但也接待不了这么多人啊,而且现在是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大开方便之门。 他正想着如何回绝来客,直到老眼昏花的他看到刘传玉,戴平,何花,何叶等几个不算陌生的面孔之后,这才长舒了口气。 虽不知这些善友施主所来何事,却也不算无颜待客了,毕竟他们都知道蝙蝠寺遭遇了什么。 齐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说想带着一家人来蝙蝠寺避祸。 其实对于陈含玉今日这般派人上门,不讲前面的撇清关系,齐济并不如表象得那般愤慨。 之前姐姐一家算是留质京城,自己想要他们挪窝都难,现在虽然是危难关头,但好歹得了真自由,这也是陈含玉含蓄的善意,确定齐济不会真翻脸,小忙他已经量力而行地帮了,大忙帮不上,但也不添堵,算是十分光明磊落。 之后这一家人,算是真自由了,可以说是以心换心,就这点而言,陈含玉的气度,比他那老子陈符生犹有过之。 听闻齐济来意之后,既是主持也是方丈的果圆师父虽然皱着眉,却是没有拒绝。 即便知道他们口中的避祸可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遁空逃禅,避的就是真真实实的祸事,打杀人命的那种。 果圆师傅为一行人看茶,让其稍作修整,然后命令蝙蝠寺僧众赶忙腾出自己的禅房,再打扫一遍,原本两人一间的房子,现在是四五人挤一间了。 之后又问起何肆的身体状况,齐济回答挺好的,有劳挂心了,说着说着就不免显露商人市侩,想着凡事先以利切入,九成九不会坏事。 齐济表示要为蝙蝠寺的药师佛,观音菩萨,日光菩萨,月光菩萨,还有十二药叉大将捐金身。 不是那种铜铸鎏金的,是赤金金身,而且个个都是丈六黄金。 果圆师傅连连摆手,那可真是象齿焚身,怀璧其罪了。 第221章 整整齐齐 王翡驾驭着‘何肆’的身体,本来夺舍而已,就不是多么如臂使指,单从五识来说,这副身体更是眼瞎耳聋,五脏皆伤,可谓积薪厝火,残破不堪,自己不便施展他的伏矢魄,现在也是个真瞎子。 何肆最近的想法王翡倒是了然,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死百了,谁也别想得逞。 他对自己是挺狠的,可惜了,多半不是舍不得死,而是怕刘景抟功亏一篑,牵怒家人,所以才没有下这最后的死手,叫自己的身子迈入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他是彻底没机会了。 王翡又不是那世事洞明的天老爷,要想优孟衣冠,演得活灵活现,还得是先翻阅一遍何肆的记忆。 随着一点点着手开始翻阅记忆,王翡的心态也渐渐开始向‘何肆’转变。 忽然发现这原主还真算不上如何的命途多舛。 前十三年的人生,平平无奇,别说是十三年,这样的日复一日就算是过上一千三百年,也不会叫王翡共情,更别说同化了。 之后的半年多,倒是有些精彩纷呈了,不过也都是天老爷刻意为之,不管多少三波六折,险死还生,都有天老爷兜底,非但不会死,反而总有所得。 这样的记忆,也不足为奇,自己出身浊山一脉,一脉相承了宗门作风,但凡遇见有资质的苗子,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是视作囊中之物。 自己当然还不到开脉的地步,但从小耳濡目染,见怪不怪,师门长辈考教徒弟鲜有例外不是从玩弄人心开始的。 短则三年五载,长则从黄发垂髫到白发苍苍,更有甚者,盯着他的轮回转世,过几辈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旁观,什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了,其中的三灾,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都是生而有之,却是离不开那还未拜入的山门的师长推波助澜。 有些被寄予厚望的根苗,中途却没有经受住打击,变作行尸走肉,浑噩度日,倒是因祸得福,叫浊山放弃了注视,当作弃子,白受些苦,但下辈子还能好好活。 偏偏有些性格坚韧之辈,那可真是生生世世遭罪受,越是器重,越是要经受苦难,越是要长长久久,不得解脱。 佛经说三界无安,犹如火灾,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确实如此。 就像王翡自己,就是吃足了十世的苦头,虽然每一世都很短就是了。 王翡朝着蝙蝠寺离去,已经翻阅了‘何肆’大部分的记忆,并且是看一段删一段,大刀阔斧,删繁就简,只留下来一些主要的记忆作为主干,同时却保证‘何肆’再做不了无谓挣扎。 现在还不到彻底消磨他的神魂的时候,毕竟他的落魄法还没有修成,差了个雀阴魄没有化血。 所以现在的‘何肆’,像个失魂落魄之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重要画面留存脑中,勉强还算尸居余气,苟延残喘。 随着‘何肆’的记忆慢慢消散,这具身体之中好像也住进了两个陌生人。 何肆是忘我,王翡则是将自己模拟成‘何肆’,所以这副革囊也渐渐开始偏向于王翡,得心应手,包括那初具灵慧的霸道真解,瓜娃子一个,虽说不至于有奶便是娘,却分不清楚谁是谁。 王翡本来是飞往西郊的,行路至半途,忽然顿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于是‘何肆’转身向南边飞掠而去。 不过五十里,就遇到了三个来人。 两男一女,一和尚,一老者,一少女。 老赵带着杨宝丹,八月十一日午后从江南出发的,刚好三日时间,抵达京城,来得真不算慢了。 王翡觉得世事真是奇妙,原本是兰芝化作杨宝丹骗何肆,现在倒好,该自己假装‘何肆’骗杨宝丹了。 不过也不存假装一说,毕竟现在自己就是‘何肆’,有了他的记忆与情感。 三人空中相遇,落入地面。 王翡对着杨宝丹,没有一丝负担地叫了一声,“大姐头。” 老赵看着‘何肆’,眉头紧皱,不是发现了什么异样,而是看破了他身上的障眼法。 怎么伤成这样子了? 只是顾及身边的傻丫头,老赵这才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反倒转头看向身边的密宗和尚,这人说什么受菩萨所托,前来替何肆破劫解厄,一路上都卖着关子,自己打心眼里是不相信他的,毕竟信了那就说明自家姑爷有麻烦了。 可隐隐之中,却又有些相信。 如今亲眼所见,是不得不信了。 杨宝丹看到‘何肆’,满眼都是惊喜,乳燕归巢一般转入‘何肆’怀中,鸠占鹊巢的王翡心安理得地抱住杨宝丹,与她温存一会儿,尽量用自己没有舌头的嘴巴发出温声细语,“大姐头,你终于来了啊?” 杨宝丹闻言愣了愣,“你知道我要来?” 王翡点了点头,“知道,我遇到了一些事情,等会儿再和你说。” 王翡转头看向老赵,装模作样有些赧颜道:“老赵,这次可能要麻烦你了。” 老赵一脸严肃,问道:“这是摊上事了?” 王翡点了点头,显然不打算隐瞒什么,只是先卖个关子,等待会儿到了豸山,再和一大家子人坦白关于兰芝的事情。 真真假假,虚则实之,实者虚之,才能真假难辨。 甚至除了身份不用掺假,其余全部说真话也无妨,毕竟语言是门艺术,前因后果稍稍调动一下次序,就是完全不同的解读,全看开口之人的主观。 王翡就深谙此道。 老赵眉头更皱,问道:“多大事儿?” 王翡伸手指了指头顶,含糊道:“天大的事。” 老赵瞬间明白大半,感到事态严峻的同时,却也有些庆幸,好在自己现在实力恢复了七七八八,总算是有被这姑爷麻烦的资格。 却是没有一点儿置身事外的想法。 杨宝丹则是关切问道:“水生,你没事吧?” 王翡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她颇具肉感的脸蛋,故作轻松笑道:“挺好的,现在勉强也算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了。” 老赵一眼看出‘何肆’满身的邪魔歪道,如今貌似已经从恶如崩,积重难返了。 王翡这才向着那越王府客卿密宗和尚,还不知其法号的如意焰花上师拱手行礼。 不管之前他抢过‘何肆’的机缘,也不管他现在是来相助的 王翡自认是比何肆聪慧许多的,转眼就想到了这位的来意,八成是因为那锁骨菩萨姜素。 王翡行礼,不卑不亢,不远不近道:“见过上师。” 如意焰花上师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王翡心中暗自盘算着现在‘何肆’这边的援手,嚯!还真不少。 如此阵仗,即便是对上七八联袂而来的谪仙,也不是毫无胜算,他倒是希望这场风波更大些,不管敌我,全死了才干净。 还真是天助我也,王翡忽然暗自失笑,毕竟在这瓮天之中,刘景抟就是天,他也的确就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没有多余寒暄,‘何肆’前头带路,后头三人跟着向西郊豸山前行。 不过一炷香时间,四人便至伢子湖中的孤屿蝙蝠寺。 王翡不存到了佛门净地虔诚登山的态度,事急从权,不坐拘泥。 本来骑着老赵的杨宝丹,此刻自然缩在‘何肆’怀里。 小别胜新婚,要不是看出眼下多事之秋,凭着杨宝丹的大胆,甚至略微泼辣,两人早就旁若无人地缠绵起来了。 王翡也不是没有想过那水到渠成的床笫之欢,可惜是答应过那兰芝了,顾忌这还以一次合欢必定化血的雀阴魄,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次是要留给兰芝的,叫她见微知着,尝鼎一脔,间接习得这落魄法,这才叫做双赢。 只是如此倒是有些忤逆天意了,刘景抟将这落魄法敝帚自珍,看护得紧啊。 不过一个小小的瓮天之主,王翡还不放在眼里。 在化外,仅仅旦洲,就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个个都是阳神真仙,也作地仙,神通手段,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移星换斗、振山撼地、划江成陆。 哪个比不刘景抟的手段高明? 这刘景抟可真是地仙之耻,居然畏惧一个小小土着,连自己的瓮天都不敢真身下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李且来,还有之前那从瓮天走出的吴殳,也的确是惊才绝艳之辈,可惜仙人长生久视,凡人眼中惊为天人的“不世出”,其实也不过尔尔。 即便一个小小的阴神修士,也能寿命八百。 所谓百年难遇的奇才,即便一辈子杵着不挪地儿,保守估计也能见着八个。 而化外的阴神修士有多少? 满坑满谷,数不胜数! 甚至千年不遇又何妨?也不过是道妙阳神真仙小跳樊笼之后的过眼云烟。 随着‘何肆’到来之后,早些抵达的众人都有涌现出来。 齐济看着不过分别小半日时间,自己外甥身边又多两位宗师高人,也是有些惊疑。 王翡与果圆师傅行礼,又一一与其余露面的僧众问好。 从‘何肆’的记忆中看,这些修持之人倒是真贯行菩萨道,对‘何肆’也是恩同再造。 方丈果圆师傅虽是此地主人,却是没有寒暄太久,直接腾出一间坐禅的禅房,供众人相聚商讨,其中没有圆桌,都是席地而坐,连蒲团都不够,又从僧众各自的寮房之中取了凑了凑,一行人这才在禅房落座。 ‘何肆’介绍起两边。 老赵的真名叫做赵福霞,不足为外人道,曾经的化名赵权却是如雷贯耳了。 齐济不算客套地说久闻大名,老赵只是摆手,说都是虚名,差点就虚了半辈子了,如今也不是实实在在地更上层楼,只是一个杨氏镖局的老仆人而已,陪着小姐来看姑爷。 这一番说辞,自然是看出了‘何肆’这边各位都不简单,给自家的傻丫头挣面呢。 齐济却是有些失礼地双眼盯着杨宝丹,他自然不会觉得一会儿不见,杨宝丹只是换了身衣裳,身上佩的那把剑条也不见了。 心中狐疑不多,也有些猜测,或许这位才是真的杨宝丹吧? 只是那假货呢? 杨宝丹被齐济看得有些不自在,听水生刚刚的称呼,这位应该就是他舅舅吧。 杨宝丹弱弱叫了声“舅舅。” 初次见面,舅舅这是嫌弃自己长得不好看吗? 那也没用! 杨宝丹只是表面乖顺,心里却想着朱水生喜欢自己就好,自己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舅舅。 又想难道他是嫌弃自己空手来的? 本来按照爷爷的叮嘱,自己带了不少钱,进了城是要买礼物的,可是她还没机会进城啊,这就被朱水生拉来了。 而且自己紧赶慢赶骑了三天老赵,这会儿一定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面上的妆有没有花?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本来还想寻个首饰铺给自己挽髻绞面,画眉涂脂,捯饬一番的。 齐济对她笑了笑,想着待会儿准备点什么见面礼。 杨宝丹反应过来,哪有先叫舅舅的道理? 这还有水生的爹娘呢。 杨宝丹又是一一招呼。 一声“伯伯”,一声“婶娘”,都是杨宝丹特地准备的符合北方的叫法。 何三水夫妇闻言愣了愣,这才分开半天,这丫头怎么还认生了? 之前小嘴甜着呢,一口一个爹娘。 看到未来公婆面色各异,杨宝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们都不满意自己吗? 齐柔身边那位就是水生的待年媳姐姐何花,她真是长得好漂亮啊。 嗯,大概比自己漂亮三五个小玉儿吧,毕竟她和水生才是青梅竹马…… 而自己只是插足之人,所以不被他们待见也是应该的吧。 一直大大咧咧的杨宝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在意之人的态度,哪能真不在乎? 人多必然嘴杂,王翡没有立刻拉着杨宝丹坐下,而是当着众人的面说杨宝丹是第一次上门,叫众人都别太严肃了,容易被误会。 除了刘传玉、项真、齐济面色如常,其余闻者皆惊,只觉得‘何肆’这是魔怔了? 第一次上门,这话倒也不算错,但杨宝丹这都来了第三天了啊。 王翡开门见山,直言之前那个杨宝丹是假的,是一个觊觎自己体魄的谪仙人所化。 自己早早发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才一直虚与委蛇,今日等众人都离了家,这才撕破了脸,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摆脱了她。 王翡又是顾及身边的杨宝丹不明就里,所以体贴的多费了些口舌为其解惑。 王翡简单概括一下自己现在经历的困境,即便再简单,也不是三言两语。 杨宝丹这才明白‘何肆’正经历什么困厄,还有原来早在两日之前,就有一位谪仙人假装成自己的样子,来到何家,来到‘何肆’身边,想要近水楼台。 好在‘何肆’不动声色,这才没有叫她得逞,王翡如是说,心里却是有些笑意荡漾,哪有什么好在? 兰芝和自己的确已经得手了,现在的‘何肆’都快死了,已经浑然忘我,只剩些许念头,还在被自己慢慢蚕食。 那个上次耽误了自己夺舍的宗海和尚,这回却是没有出来从中作梗,那时的何肆的还未“成熟”,不到摘果子的时候,所以即便王翡得手了,也会完璧归赵的。 而现在嘛,情况大不同了,那宗海和尚还在和天老爷的一道念头相互掣肘,只能说力有未逮,鞭长莫及,实在已经管不到‘何肆’了。 还是那句话,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觉得没什么意思,虽然这盘棋还没怎么开始下,但在王翡眼中,却已经开始官子局了。 杨宝丹听完‘何肆’的讲述,一脸忧心忡忡,老赵却只是微微皱眉,旋即连眉头都不皱了。 嗨!屁大点事儿。 自己只管出拳就好,都说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真是屁话,天要亡我,和解?无他! 一双拳头出十二分力气,打完之后,再试试看能不能出二十分功力。 多少人这辈子虽然也没好好活过,但有几个有说死就死的坦荡? 老赵的确算一个,真发起癫来,身边没人的时候,自己砸自己几拳头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自家小姐好不容易相中个姑爷,按照她杨家三代相传的对待感情忠贞不二的性子,估计也再难移情别恋了,这能叫她守寡不成? 不过卖死力是真的,但要是真保不住姑爷,他死了,只要小姐不死,自己肯定不陪着他死,虽然情之一字最伤人,但也好过直接害命啊。 小姐虽然对男子可能就‘何肆’这一个一往情深了,但别忘了她男女通吃啊。 这事儿虽然是秘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家中几个长辈还是知道的。 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 而在江南则是结金兰的闺中密友多些,有诗言:“香闺结友倍情痴, 盟重金兰信不疑。” 甚至杨延赞早早就知道了杨宝丹的磨镜之好,还为其遮掩。 自家闺女是无忧天女明妃相一事,最初只有他一人知道,甚至心里还有一丝隐隐期盼,希望她和小玉儿能再过火些,破了处子之身,这样也就不怕有人觊觎明妃相了。 老赵暗自思忖,死了男人固然可悲,但小姐这不是还有小玉儿吗? 还有姑爷那个待年媳姐姐,老赵一定保证,汝之妻杨家养之,还有父母,以后叫她和小姐两个未亡人凑一对也不错啊,总好过天天以泪洗面,寻死觅活的。 老赵只能如此作想了,聊以自慰,却是面上扬起淡淡笑容,心中一点沉郁烟消云散。 一番自我开解之后,老赵忽然就有些全无负担了,想着这次出拳必然又能轻快些,拳头自然也重些。 老赵看着‘何肆’,心道,“姑爷,对不住了,老赵我只能豁出大半条性命保你……” 众人消化了一下王翡的消息,神情各有异色。 没想到李铁牛也是谪仙人,居然和那兰芝是一伙儿的,也没想到‘何肆’在京城又一次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而且隐隐还有些叛逃出京的意味。 刘传玉对此事却是不甚担心,毕竟何肆既然能安然离开京城,而且只杀了十几个上直卫,没有仪銮卫中的大宗师出面拦截,足以证明陛下的态度。 王翡这才开始介绍起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如意焰花上师,包括两人之间的因缘际会,还有不打不相识。 齐济面不改色,即便知道两人之间有些旧怨,不过有越王陈枢贤的从中调和,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想来如今江南杨氏镖局之中几个亲家都已经搬去了越王府避祸,还得承情呢。 齐济只是不太放心这曾经番国的上善金刚,灌顶国师,此人名声一直太好,是个我慢邪师,亦正亦邪,行事乖僻,无法揣度。 不过来者是客,他还是笑脸相迎的。 王翡想了想,再自己又一次将事情和盘托出之后,现在好像也没什么筹划可做了,就等那些道友问询而来,自己身边这些人为了‘何肆’开始死斗。 他有耐性,却不免也有些期盼呢。 毕竟自己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反正这天下早晚都是要亡的,从上至下,山上,凡尘,庙堂,江湖,只有儒家那些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文妖才会说出从心所欲不逾矩之言。 都从心所欲了,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他只是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图个乐子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飞升无妄,但到时候跟着师门去下界成佛作祖,岂不快哉? 下界可不是现在所言的瓮天,小世界,洞天福地之类,需要依附化外存在,唇亡齿寒,下界就是毫无联系的另一处世界。 所以浊山一脉在化外好似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是没有原因的,多数人只是人云亦云,少数知道真相的,真是觉得光骂不足以难泄心头之愤。 众人聚在小小的禅房之中,其实逼仄,见无话可说之后,也就各自散了。 对于‘‘何肆’’惹出的麻烦,刘传玉想要进宫一趟,为其善后。 对此王翡求之不得,他知道与自己一丘之貉的那些道友,其实并没有多少仙家风骨,刘传玉此去,定然会受到伏击。 甚至还有那朱全生,若是没人接应的话,他来蝙蝠寺的路也不会太顺遂。 王翡知道,刘传玉自然也知道,所以也存了接引那位皇亲国戚的心思。 王翡对于自己这次出城,并未遭遇任何谪仙,也是十分意外,毕竟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落单时刻。 这可是绝佳的各个击破的机会啊,或许是那些上不得台面这谪仙人各怀鬼胎,个个恐后,却又个个不愿做那出头鸟。、 果真稍微正常些的仙人,是不屑来这种水浅王八多的地方的,太过跌份,能来的都是不守规矩,再加没脸没皮的。 王翡不知道,自己囿于何肆的残破身体,感知并不如何出众,自己出京之后的路,其实一直有庾元童暗中护送。 可惜庾元童年纪尚轻,又是一直长在宫中,之前一直是个太子府属官,小小少监,没有太多眼见,看不懂如今的何肆已经被王翡鸠占鹊巢了。 王翡又想到李且来现在应该已经动身返京了吧,他这次要是不出手,那他这甲子荡魔立下的规矩可就彻底坏了,可他这一出手,又该折寿几何呢? 就算他一拳一个谪仙人,如打碎土鸡瓦狗,但后续呢? 即便刘景抟就算不出手,也给他安排好了对手,还真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用八百年前的武道第一人,对现今的武道第一人。 那等气象,以后这瓮天估计不会有了,事不过三,刘景抟只要还有点脑子,就一定不会再做养虎为患,为虺弗摧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可不就是自己乱种牟利,火中取栗的机会? 王翡忽然心情大好,却只是因为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了,其实自己对于何肆的谪仙人体魄,没有太过热忱,只是图个乐子而已。 佛教有“无所得,即是得”的说法,道教有“无所求,得其道”的说法,其实都是相同的,无为法而有差别,王翡并非什么都不求,求个乐子也不算无所求,但至少不会失望。 念及明天是就是中秋佳节,人月团圆。 何肆这一家老小,该死几个陪他上路呢? 不若就一家人,整整齐齐吧…… 第222章 漏尽通 王翡将何肆身体鸠占鹊巢之后,也理所当然地与杨宝丹腻歪在一起,既是因为小别胜新婚,也是因为这小丫头一脸藏不住的担忧,不哄哄她可不行。 要不是王翡深谙何肆的性格,知道他做不出那左拥右抱的厚颜之事,这会儿可就不是只顾着杨宝丹了,毕竟何花与杨宝丹这两人放在一起妍媸毕露,只要是明眼人都会知道如何选。 王翡拉着杨宝丹的手,山顶本来就不大,本来架空的栈台已经歪斜,不能人立,敞坪之上也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只能带着她去了北面放生池处。 避开了众人,主要还是避开了那如意焰花上师,密宗对夺舍、献舍、受肉之术极端推崇,还有灌顶、转世之说,密宗修行高深之人,能在妇人身怀六甲之时进行夺舍,不同于借尸还魂,更类似投胎转世。 王翡有些微的担心,万一被他看出来自己的根底呢? 因为王翡一眼就看出,这和尚,自己就是一个“转世活佛”。 虽然无伤大雅,但那样就不好玩了。 蝙蝠寺的放生池很不起眼,不是石头堆砌,只是一洼浅潭,里头也没有锦鳞游泳,只有一些土生土长的草鱼鲫鱼之类,还有几只老鳖。 山顶浅潭里的鱼从何而来? 自然是山下的伢子湖。 如此放生,倒也好笑。 豸山本来就是湖中孤屿,四面环水,若非僧人不能杀生茹荤,他们单靠渔获,倒也不用太过依靠山下檀越施主的供养。 王翡感受着身边的人儿不似以前那般叽叽喳喳,觉得应当哄哄她,自然拥过杨宝丹。 王翡此刻已经继承了何肆的全部记忆,以至于他对杨宝丹倒是有几分好感,甚至眷恋。 其实只要是土着,任你是如何的花容月貌,在大多仙家眼里,其实都是俗不可耐的,甚至会觉得她们呼吸之中吐纳的浊气都是污秽,何况是这等不好看的。 不能说以前的‘何肆’是真饿了,不挑食。 至少在他体味过男女之欲后,何肆倒是恪守为夫之道,面对再多妍姿艳质的女子也是半点儿不动心。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不得自由,这何肆从生到死,都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以至于所谓的感情,又有几分真从心呢? 王翡倒是有些好奇这杨宝丹和兰芝道友的关系。 他虽然看不明白,却觉得大概不是夺舍,或许真如她所说,是宿慧转世,毕竟何叶今年十六,杨宝丹十五,其中相隔的一年时间,足够做出诸多布局谋划了。 王翡看着小鸟依人在自己怀中杨宝丹,霸道真解再造血肉,催生出一条肉芽模拟口条,虽然不能带有味觉,却是足够灵活。 现在“舌头”有了,自然就该亲嘴了。 杨宝丹也看着‘何肆’,看着他越凑越近的面孔,先是伸手抵着他胸膛,然后左顾右盼,确定无人之后,这才大胆几分。 王翡笑道:“至于这么做贼心虚吗?” 杨宝丹却是小声道:“你就这么陪着我,不用准备什么吗?” 王翡摇摇头,哪里还需要做准备?就等两败俱伤咯。 他故作轻松道:“仙家手段,防不胜防,就不做无用功了,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宝丹乌溜溜的眼睛闪烁着,轻声问道:“水生,你害怕吗?” 王翡拥着她,轻轻摇头。 杨宝丹不知道‘何肆’摇头的意思,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怕? 杨宝丹不猜,也不敢问。 王翡伸手环住杨宝丹的脖子,柔声安抚道,“别担心,我舍不得你的。” 杨宝丹闻言,却并未得到一丝安宁,这朱水生,骗她的次数还少吗? 她只能是一脸笃定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翡笑了笑,说道:“肯定的啊。” 两人凑得近了,自然一吻,缓慢而热烈。 杨宝丹的脸上渐渐泛起一抹红晕。 许久之后,四瓣嘴唇分离,杨宝丹软在‘何肆’怀里,轻声道:“别怕,有我呢。” 别怕是杨宝丹对自己说的,有我呢才是对‘何肆’说的。 王翡忽然很想发笑,很想回她一句“你有个屁用。” 但他不能,因为何肆是不会说这话的。 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块宝啊?倒是鼓足勇气,显然是要做那白日宣淫之事了。 这是有心要助‘何肆’修行呢,还是单纯想要为他留个孩子呢? 要不是此前已经答应了兰芝道友,此事倒也无须推脱。 王翡觉得自己这样言而有信的存在,还真是少见。 按理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睡了杨宝丹,水到渠成铸就谪仙人体魄,自然是揠苗助长,却能叫原本的何肆的魂魄彻底化作虚无,而自己也算是借尸还魂。 …… 何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只小船之上,周边是四合的夜色,自己手中则是端着一盏油灯。 而自己面前所坐之人,是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摇橹,面带笑意,轻声道:“小何施主,别来无恙。” 何肆感觉自己头脑昏沉,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的记忆,也是全部轶失。 只记得自己现在是去往蝙蝠寺的路上,正在乘船渡过伢子湖。 这湖上有些古怪,用宗海师傅的话,这叫苦海无涯,夜航不渡。 是那天老爷从中作梗。 天老爷叫什么? 忘了! 不对!怎么能说是忘了?自己本来就不知道天老爷叫什么啊。 不对!天老爷是谁? 何肆伸手扶住脑袋,头疼欲裂。 自己为什么要来蝙蝠寺? 眼前这个和尚,自己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他们认识吗? 为何见之如此亲切? 自己有见过他吗? 好奇怪啊…… 见过的!上一次见是在一个叫做无色界的地方,那里共有四层阶级,即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 可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谁? 我是何肆…… 我从哪儿来? 不知道。 家里几口人? 不知道。 今年几岁了? 不知道。 我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 …… 何肆的每一个自问都是无法自答,越想越是惶恐,最后不得已承认,自己竟然将一切都忘了。 宗海和尚停了摇橹的动作,看着何肆,问道:“还好吗?” 何肆忽然觉得心里泛苦,莫名地很委屈,只是摇头。 宗海和尚却是不说话了,显得有些呆板。 何肆呜呜咽咽,叫了声“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点点头,“我在的。” 何肆兀自垂泪。 宗海和尚柔柔一笑,“我就猜到小何施主会哭鼻子。” 何肆低声哭诉道:“我把一切都忘了。” 宗海和尚还是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何肆看着宗海和尚,像是孩子受了委屈,大人却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呜咽道:“宗海师傅,你为什么不理我?” 宗海和尚这才开口,解释道:“小何施主,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光阴流水中的一段影像,却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是我为了有备无患,故而自言自语说了许多话,小何施主此刻有什么想说的,我也应当能料定一二,所以有些对话的能力,至于对答如流,那就有些难了,不过还请小何施主畅所欲言便是,我留下的话语中如有答案,自会回答,若是没有,便不回答,所以可能会显得有些呆板,还请你不要见怪。” 何肆闻言,怔了怔,兀自消化一下他的话,这才又问道:“宗海师傅你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宗海和尚回答:“小僧猜测天老爷的手段,定然不止于此,他应该是磨损我的修持,不想让我后续出手,所以,我先留了一些后手。” 何肆问道:“天老爷是谁?” 宗海和尚回答,“刘景抟,瓮天之主。” 何肆又生疑惑,“瓮天是什么?” 宗海和尚回答,“字面意思,一处瓮中观天的小洞天,被其以掌中佛国的神通炼化手中。” 何肆问道:“我是谁?” 宗海和尚回答道:“你叫何肆,祖籍山东泰安州,出身天奉府,朝奉城,也就是京城,家中有父母二人,同母异父姐姐一人,待年媳姐姐一人。” 何肆喃喃道:“我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宗海和尚不答。 何肆便知道这话他没料想到。 何肆又问,“我们去蝙蝠寺做什么?” 宗海和尚回答,“祓除血食之祸。” 何肆不解,又问,“血食是什么?” 宗海和尚不答。 何肆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宗海和尚不答。 何肆只觉得自己脑中浑浑噩噩,没有一丝清灵,颓然道:“我该怎么办?” 宗海和尚轻声道:“原夫大地众生,居生死长夜中。” 何肆摇摇头,“我听不懂。” 宗海和尚笑道:“小何施主应该听得懂的,因为你再不是那胸无点墨,不学无术之人了。” 何肆脑中忽然泛起一丝回忆,这是宗海师傅为自己讲解过的《坛经》,指漫长昏昧的生死轮回,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 何肆心中空洞稍稍填补一丝,然后问道:“宗海师傅能帮帮我吗?” 宗海和尚回答:“断尽一切见思惑。” 何肆没有一丝明悟,却是知道这是六神通中的漏尽通! 见惑与思惑之并称:见惑,乃意根对法尘所起之诸邪见。即迷于推度三世道理之烦恼;思惑乃眼耳鼻舌身五根,贪爱色声香味触五尘而起之想着,即迷于事理之烦恼。 此见思惑为声闻、缘觉共执,故称通惑。由此招感三界之生死,故为界内惑,须修空观对治之。 自己现在,就是遍身的空虚。 何肆苦笑道:“我一时不知道问什么了……” 这本来没有期望有回答的一句话,却是让宗海和尚开口,“慢慢想,没关系的,时间足够。” 于是在这为期三千八百九十七天的夜航船之途中,身处漫漫长夜,只有手中一灯如豆,何肆开始了多数得不到回答的询问。 何肆的所有记忆都被王翡剔除了,所以他自然忘却一切。 但唯二两段,王翡无可奈何,因为并不存在时间流逝。 一段是何肆落入京越大渎,宗海和尚以大神通将其裹挟置于无色界中第三层,无所有处,五年时间。 还有一段,则是上一次夜航船,两人坐而论道的十一年。 所以何肆说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其中现实十四年的记忆点滴已经被王翡尽数抹去,如果没有这两端并不存在光阴跨度的记忆支撑,何肆就彻底死了。 好在现在的王翡只抹去了何肆人生之中的十四年,还有十六年。 如雾亦如电,却是真实不虚。 第223章 运筹帷幄 刘传玉离开蝙蝠寺后,久久未归,直至蝙蝠寺中众人,听到一声轰响从东边传来。 气机波动,甚是浩瀚。 众人纷纷步于敞坪,好似早有预料,齐济率先开口,说道:“项真老弟,在场就你一个三品了,你去吗?” 项真点了点头。 王翡说道:“我也去。” 齐济直接说道:“你好好待着,不能去。” 王翡摇头笑道:“我走了,这才不算调虎离山,顶多是引蛇出洞。” 齐济关心则乱,哪有王翡这个衣冠优孟来得旁观者清,当时哑口无言。 王翡握手龙雀大环,笑道:“咱去会会那些个谪仙人。” 老赵当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翡却是转头看向老赵,说道:“老赵,你别去了,宝丹,还有我的家人,就都仰仗你了。”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十七年蝉交给老赵。 老赵眉头一跳,不耐问道:“你这是作甚?” 王翡笑着解释道:“不是物归原主啊,算我借你的。” 这回老赵也知道一点儿助益也是好的,接过了那双金丝手套,点了点头,没有多话,也没有拒绝。 王翡又是点兵点将,看向如意焰花上师,问道:“只知上师尊讳,还未请教法名?” 一袭白色僧裙的如意焰花上师轻声道:“却吉洛追。” 王翡哑然失笑,“有些拗口,还是称呼上师吧。” 如意焰花上师不以为意。 王翡问道:“上师可愿随我一去?” 如意焰花上师点了点头。 王翡眼神掠过屈正,又是看向戴平,“戴老,你的曳影剑速度最快,不如先去一剑探探虚实?” 戴平点了点头,飞剑逡巡,的确是快如闪电,当即曳影剑出鞘。 王翡弹指一根红丝出现,环绕曳影剑几匝。 半百里内,斩讫报来。 何肆这人屠一脉的第四刀手段,现在也是王翡囊中之物了。 飞剑转瞬消失,余音作虎啸龙吟,回荡豸山。 王翡耐着性子,没有直接动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消停一刻时间,飞剑尚未去而复返,戴平说道:“三人。” 王翡点了点头,说道:“戴老,先不要召回曳影剑了,帮朱老分担些压力,等我们到了再说,他寿数不够,打架就是搏命,项叔,上师,随小子走一趟,余下诸位,山上就拜托了。” 屈正却是出声道:“你小子点兵点将,偏偏漏了我,这是瞧不上我?” 王翡摇了摇头,说道:“师伯抓紧时间恢复伤势。” 屈正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有了何肆的倾囊相授和朱全生授人以渔,要说这半日时间彻底沉疴尽除确实不是痴人说梦。 项真手中劫灰枪此刻的颤幅越来越大,是逐渐从道之争沦为下乘的术之争,显然是要落下帷幕,决出一个输赢。 其实输赢不用分辩,只不过是项真顽固而已,想看看自己与这位还有多大差距。 王翡问道:“项叔,出手之前,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项真瞬间明悟‘何肆’用意,现在这劫灰枪上的两股抢势缠斗,愈演愈烈,一触就炸,劫灰枪这等神兵利器自然是无碍的。 这是要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啊。 王翡笑道:“项叔你缓缓,慢些来,我先去,到时候可别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小子打头阵,就等你雷霆一击。” 项真不是迂腐之人,直接点头。 王翡又是看向父亲何三水,探出一丝红线,缠绕其腰间屈龙,说道:“爹,待会儿若是我要借刀,拔不出来,你就帮我把屈龙出鞘。” 何三水知道屈龙之中存了一道刀意,是师傅屠连海留下的,也知道斫伐剩技中的总纲便是野夫借刀,当即没有疑惑,重重点头。 王翡朝着众人抱拳行礼,说道:“我去去就回。” 言语之间的轻描淡写,好似他就只是出门打个酒而已。 齐济看着自己外甥临危不惧,反倒有几分运筹帷幄,忽然有些欣慰,外甥长大了。 项真也是对着齐济说道:“你这外甥,倒是心细如发,方寸不乱。” 齐济面露笑意,暂时把心头的忧虑压下,有些炫耀道:“那可不?老话都说外甥像舅,这也不看看是谁外甥!” 项真点了点头,毕竟齐济多数时候,还是一个极为精明的商人,偶尔显露出来的不着四六,也大多是假象而已。 就像为了这一次仓促准备,短短半个时辰,就请动了那位项王陈垄项。 虽然项王和齐济这个富可敌国的巨贾的交情匪浅,这点在皇室之中不是秘密,但能说动那位扯掉这最后一丝遮掩,绝对是花费了不少心力。 若只是以他一贯的做法以利切入,只怕是不够的。 王翡听闻两人的赞扬,心中只是冷笑。 何肆这个废物,明明拿了一手好牌,却是全然不会统筹,换作自己接手之后,如何还会捉襟见肘? 曾经的何肆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却是天真地不想付出任何代价,真是可笑,就像两军对垒,兵对兵,将对将。 想要不费一兵一卒,这可能吗? ‘何肆’当即不再停留,身形拔地而起,只有如意焰花上师紧随其后。 今日,‘何肆’就要杀两个道友助兴,然后让存心观望的那些家伙,都拿出真凭实力来。 王翡感受到三个谪仙的行迹,两个自己都认识,一个还是被自己忽悠过来的,一个是这瓮天之中的拔宅鸡犬,因为吴殳向着刘景抟卑躬屈膝,她才与有荣焉的出了瓮天。 甚至说要是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李且来。 虽然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但王翡可不是这样算因果的。 因为先有吴殳在前,若是他早八百年前就做了李且来现在才做的事情,天老爷不是傻子,自然以后弭患无形,哪里还会有李且来? 还有一个道友也不能说一定不认识,绝对是藏匿身份,毕竟信手拈来的神通手段没有一丝熟悉,如此就太刻意了。 王翡心中盘算,苏枋道友,烛天道友,还有那藏头露尾的,先死哪个好呢? 自己这边也得折损一个,不然大获全胜就太过离奇了,不如就那个朱全生吧,毕竟是个老东西了,让他最后灿烈一回吧。 他想破境,那就是求死,也算求仁得仁了。 王翡思绪万千,念头飞速流转,当时一场天衣无缝的布局呈现脑中。 面上笑意更甚,是他转念一想,叫朱全生逃过一劫,还是打算先死一个如意焰花上师。 这个密宗和尚的眼睛太尖,他死了,自己才能无后顾之忧。 虽然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相对于成败,他还是想玩得久一些。 王翡握住腰间龙雀大环,身形如红色彗星掠过天空。 如意焰花上师紧随其后,白色的僧裙在风中飘荡,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凝重。 第224章 都死了好 豸山半百里外,朱全生感受到应对起来有些左支右绌,已经不能不顾体魄。 刘传玉这个三品一对一,他这个四品巅峰却一对二,不算公平。 但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的算计,两边都在施展。 就看是谁先支撑不住了,这点儿倒是与人无尤,毕竟是他主动提出的。 三位谪仙不介意分为上中下,反正只是转世身而已,除了兑子不行,如何分配,都是随意。 刘传玉一人对上一身苏枋色衣袍的苏枋,万千无色丝线环绕周匝,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是将刘传玉自身笼罩其中。 苏枋面色从容,双手好似拨弄锦瑟,声声悦耳。 她没有从自己男人身上得到任何保证,心里暗骂他是个负心汉。 转头却是与人结盟,反正到时候狐假虎威,也能分到一杯羹。 至少有自己男人在,二一添作五是最低限度,再低,就该翻脸了,他舍不得看自己吃亏。 至于怎么分,当然不是把何肆平分成几块,刘景抟许诺的代价可不止于此。 按照这瓮天之中一年出产二十个谪仙人体魄的速度,千百人孜孜以求,这回一下子愿意拿出三个来,倒是显得他这个铁公鸡有些大气了。 苏枋看重的自然不是那些半吊子的谪仙人体魄,能叫生意经如此出众的刘景抟甘心三换一,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何肆身上有古怪。 刘传玉不敢好整以暇,自己面前这个谪仙的实力确实是逊色朱老爷子面对的那两个许多,但朱老爷子的性命,也是金贵得很。 妥妥的皇亲国戚,刚被封了国公,自己一个寺人,哪能叫他为自己搏命? 感受到远处何肆的气机,刘传玉张口一吐,不是大太监鞠玉盛的唾沫钉,而是再前身的咳珠唾玉。 一气呵成三道抟风,环绕苏枋,同时万千丝线收束,好似老渔户漂亮的一次撒网。 名为“铁索困龙”的秘术,因为名字冒犯天颜,所以常不动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瞬间就将苏枋束缚其中。 苏枋面色微变,就想要施展飞身托迹的神通。 朱全生却是一招信手斫方圆,圈禁天地,稍一分心,面对两位谪仙的联手,压力倍增。 感受到身上如山如岳的压力,这一尊无漏金身看似八风不动,其实也保不齐下一刻就粉身碎骨了。 只是刚见过自己曾孙女的朱全生,此刻念头通达许多,还被陈含玉封了个赵国公的虚衔,虽然自翼朝以降,外姓封爵没有实际封地,但也是天大的殊荣了。 朱全生不是得意于自己获得了国公之衔,而是闻弦知雅意,知道自己这个曾孙女,后宫之主的地位是十拿九稳了。 如此,自己死则死矣,还在乎什么不能庇护朱家? 新帝陈含玉倒真是个精于算计,工于心计的阴狠角色,本来他只是想要帮一下何肆,做到尽力而为就好的,虽不畏死,却不求死。 这下自己倒是真不能不求死了。 只是可怜自己的曾孙女朱黛,一个当着她的面连自己曾祖岳父都能计算的男人,对妻子何来喜欢一说? 尤其是在查出朱黛还怀有身孕的情况下。 朱全生面上却毫无惧色,反而激发出更为强烈的战意,只要杀光所有的谪仙,保何肆不死,那自己也不用死了,然后入三品,再苟延性命几年,当了二房的高祖,那这辈子就真知足了。 苏枋没料想到自己一瞬陷入窘境,双手快速拨弄丝线,如一抹朱弦初入遍,玉指纤纤嫩剥葱。 她试图破解刘传玉的攻势,却也行之有效,可惜丝线万千,剪不断,理还乱,那葱茏玉指被切出小口,渗出鲜血。 远处即将抵制的王翡察觉如此气象,暗叹了口气。 这苏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是怎么做到如此不堪一击的? 相比之下,昨天死的那个喧远道友,今天死的一个景行道友,都有些冤屈,一个是被项真打杀的,一个还是吴殳出手。 至于这苏枋,王翡不禁怀疑,蝙蝠寺上那些武人,随便来一个都能杀了。 实力这么稀烂就别下场玩啊! 叫他情何以堪?这都好比伸长脖子给他砍了,他动刀还是不动刀? 动手的话,她必死,然后吴殳就来了,没得玩了,打闹台都没闹起来,直接唱大戏了。 届时自己就沦为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了,上不得台面。 可要是自己视若无睹的话,自己的身份可就要被怀疑了。 她还真是会给自己出难题呢。 这吴殳也真是,平日恨不得把女人揣裤裆里,现在人不见了? 可感觉到朱全生一身金光灿然,王翡心念一动,豁然开朗,自己到底是太过“自我”了。 现在自己的身份是那优柔寡断的何肆啊,自己怎么能见死不救? 瞧那朱全生,眼瞅着就不行了啊,这不得出手相助? 王翡心念一动,缠绕曳影剑上的红丝瞬间化作一条血手,手握曳影,斩讫报来。 曳影剑清灵且锋利,在血手之中,却势若万钧,面对三人之中最强的烛天道友,一剑斩落。 王翡稍稍留力,毕竟自己出手,可不是何肆施展的气象能够比拟的。 身后如意焰花上师后发先至,身上同样是金刚不坏的境界,却是毫无光华,呈现大黑天忿怒相,无畏,无踌躇,无慈心,无悲心。 肌肤乌黑,三目圆睁,鬃毛竖立,头戴五骷髅冠。 二臂在胸前,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背后是熊熊赤色火焰。 大黑天有无量鬼神眷属,擅长于飞行和隐身,居然是例如仙家飞身托迹的手段,所以之间如意焰花上师毫无阻滞地穿过刘传玉筋骨苏枋的万千丝线,一拳递出,苏枋身形如同断线纸鸢,被三柱抟风撕扯,身上倒是一件宝衣,毫发无损。 王翡露面惊异,好一个如意焰花上师,原来背负大黑圣主。 这倒是叫他想起一个修行涂灰外道,背负大自在天的故人。 王翡与五十里外的戴平合力,帮朱全生化解了死局,也断了他如三品的心境,心中志得意满,须知性命可险死还生,境界却难失而复得。 我有在,你是想死死不得,想破境,也是绝无可能! 朱全生面如金纸,王翡闪身挡在其身前。 曳影剑飞还,王翡却是手中青罡一闪,屈指轻弹,曳影剑瞬息返回豸山。 察觉到暗中潜心而至的气象,王翡勾唇一笑,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了。 因为又来了三个道友…… 都死!都死了好啊! 死道友不死贫道。 ‘何肆’那障眼法下的面庞逐渐扭曲,境随心转,相由心生,好似岩石熔融又凝固,再浇上一泓冰雪,绽出八花九裂。 第225章 一定会后悔的 王翡乐开了花,又是三大谪仙联袂而至啊,来得好快。 换做何肆,这会儿就算不是手足无措也该乱中出错了,可对自己来说的话,就是小场面。 王翡心中计算着,对面六个谪仙,算上本身这个出工不出力的,自己这边按照实力高低分,项真、刘传玉、朱全生、如意焰花上师、戴平,还真是凑巧呢,刚好一个对一个人。 王翡脑中瞬间有了决策,绝对算不上仓促应对,自己得想办法对上那苏枋,这样刚好,可以手下留情。 眼前这些谪仙人根底,苏枋是散修,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可偏偏是最值得顾虑的存在。 烛天道友,称呼一声法兄也不为过,佛道双修,曾是海外龙象众,后来由释门转道门,在化外算是首鼠两端,高不成低不就的,但手段却是不少了,六人之中算是其中最为棘手的存在。 他必死。 倒不是先克敌至强,单纯因为这人是自己撺掇而来的,或许能看出些自己的根脚来,不可冒险。 另一个藏头露尾的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身着绿色鹤氅,道骨仙风,眉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如婴孩,双眼深邃明亮,手持拂尘,身背宝剑,腰间挂着一个玉葫芦,脚踩布鞋,行动之间飘逸如仙。 化外道门与瓮天之中无异,除了门户之别,授箓品级,道袍颜色,大致也分七类。 一者天真,二者神仙,三者幽逸,四者山居,五者出家,六者在家,七者祭酒。 这人一身绿色鹤氅,乃法师所着,散人仙客亦着,倒是可以称为羽士,同时施展都是雷部雷法,颇为纯熟。 一看就是神仙道士,谓变化不测,超离凡界。 王翡估摸着是熟人,却不好判断,毕竟像自己这样惊呼完美夺舍的,何肆的一身天魔外道都是尽数知悉,而这些谪仙人,其中自然也有从呱呱坠地开始的转世身,这些人自己看不穿,好在他们同样也看不穿自己。 不过那神仙道士显然就是刚刚宿慧来此的,既然他选择遮遮掩掩,估计是还要点脸的那种,倒是可以以此为突破,是除苏枋这个特例外最好杀的。 嗨……说什么杀不杀的,没这么伤和气,都是做梦而已。 至于余下的三人,王翡真不认识了,毕竟化外太大,遇上些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纵使左邻右舍也有互不相识的。 所以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王翡朗声道:“在下何肆,请教诸位仙家尊姓大名。” 三人之中,两男一女,一僧一道一姣姣女子。 僧人身材高大挺拔,身穿袈裟,光头锃亮,面色慈祥,双目微闭,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道人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挺拔,气质洒脱,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女子容貌艳丽,肌皙胜雪,天然雕饰的面庞却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三人皆是不答,他们眼中,何肆不过就是土着而已,仿佛说出真名,被其听闻就是一种亵渎,又是懒得想写化名。 像景行道友这样愿意和土着多说几句的,其实已经十分待人和善了。 王翡冷笑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江湖武斗都会事先自报家门,你们这些谪仙人,反倒是少条失教了。” 三人还是不答,王翡见状摇头一笑,“一个个的,名字都不敢说,明明是强抢,却要摆出偷盗的姿态?” 这话有些水准,终于是叫其中那个和尚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澄心。” 王翡点点头,环视一周,笑道:“至于我这边几位就不多介绍了,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不必多此一举,几位若是有备而来估计也该门清了,要是心存不屑,我多说也是讨嫌。” 王翡看向自己身侧刚刚摆脱三道抟风略显狼狈的苏枋。 如意焰花上师刚要追击,他就阻拦说道:“上师,这个软柿子留给我吧,我眼前这位澄心师傅,就有劳您了。” 如意焰花上师点了点头,对此没有异议。 苏枋听闻‘何肆’说自己是软柿子,非但没有一点儿不忿,反倒对‘何肆’有些好感,他看上自己这个软柿子,自己不也看重他这个香饽饽吗? 那能是坐井观天的看轻吗? 分明是一盘珍馐美味,在一桌食客之中指定自己动箸啊。 六位谪仙之中,唯二的女子之一看着何肆指点江山,点兵点将的样子,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嘴咯咯笑道:“太妙了,他还能挑对手。” 王翡对着那花枝乱颤的女子淡然一瞥,毫不客气道:“笑你妈呢,臭窼子。” 女子笑容不变,眼神却是阴冷下来,冷笑道:“还真是个狂悖无道的土着。” 王翡收敛了栗色,也是笑着行礼问道:“还未请教仙子芳名?” 女子没想到‘何肆’竟是这般的前倨后恭,微微怔神,饶有趣味道:“我才刚刚降临此处,不知道本地的风土民俗,请教一句,你们这边的人都流行先把人得罪死了再好声好气的说话吗?” 王翡摆摆手,笑道:“这不是先小人后君子嘛。” 女子即便知道眼前之人只是在拖延时间,却是并不在意,难得一次大发慈悲,说道:“我叫庄欢。” 这是她曾经山下的名字,不算假名。 王翡掀唇一笑,认真问道:“可是咽泪装欢的‘装欢’?” 女子笑眼盈盈,说道:“我现在更讨厌你了。” 王翡点头,颇为认可道:“那我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女子好整以暇,说道:“就算你拖这几息时间,又能叫你身后的强弩之末恢复几口气机呢?” 王翡身后的朱全生忽然开口,沉声道:“这人交给我。” 王翡呵呵一笑,何肆的师伯屈正这小老头,可并不比现在自己身后这老老头记仇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老人报仇,得趁早,有时候可能晚一天就是天人两隔。 女子不再说话,显然是不满眼前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土着挑挑拣拣好似买菜一般分配自己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王翡却是忽然作捧心状,面色一变,“仙子好手段,叫我的心兀地就疼了。” 刘传玉不禁侧目,仙家手段,神秘莫测,这是对面那女子施展了什么“攻心为上”的手段? 正想象着自己现在出手能不能打断这莫名其妙的手段。 与刘传玉一样投去目光的还有那苏枋,何肆现在可是她的盘中餐,他人觊觎一下就算了,越过她动筷子? 连盟友都不是,吃相有些太难看了。 自称庄欢的女子也是眉头微皱,她也没动手啊。 王翡却是笑着解释道:“别误会,我只是一想到你这样的仙女也会拉屎,我就痛心疾首。” 庄欢笑容不复,冷声道:“仙家自然辟谷不食,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你这土着真是头发短见识。” 王翡哈哈大笑起来,“别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你很快就会被打出屎来。” 不待庄欢做出表情,王翡就回头问道:“朱老,有把握吗?” 朱全生却是一脸认真道:“打出屎来那怕是有点儿难哦。” 王翡笑道:“嗨!多大事啊,肠子拽出来,黄泥巴里蹭几下,不是屎也是屎了。” 刘传玉微微摇头,如此严峻的形势,被‘何肆’这么一闹,倒也不叫人觉得如何黑云压城了。 这孩子,叫他多读书他听了,现在骂人功夫倒是半文半白的,忽然想到要不是陈含玉是九五之尊,未必能在他手里讨好。 他哪知道,何肆现在已经被人夺舍,沉浸在夜航船的十一年记忆中,现在是王翡这个乐子人上场,捉刀代笔。 王翡对着朱全生,一脸关切,犹不放弃道:“朱老,真的不吃些血食吗?小子身上哪处你看了有胃口,尽管说。” 朱全生摇摇头,拒绝这一份好心,碰了血食,从恶如崩,那死前触手可及的三品就彻底无望了。 王翡还想继续拖延时间,等戴平前来。 于是又转头看向那一头华发的老道人,问道:“福生无量天尊,还未请教道爷道号?” 老道说道:“樵风。” 王翡如数家珍,每个人的名字都能说出其后典故,问道:“愿旦南风,暮北风?” 老道点了点头,心想这孩子,年纪不大,懂得倒是不少。 王翡笑道:“樵风道爷,敢问你比那位样貌年轻的白发道长的实力如何?” 樵风乐呵呵问道:“怎么?这是也要给我分配一个对手?” 王翡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我看几位仙家也不是一道儿的,如今局面,僧多粥少,要不你们比划比划?可别现在能者多劳了,之后却不能多劳多得。” 老道神色如常,轻声道:“挑拨离间的本事一般……” 王翡笑道:“但是此言非虚。” 老道轻声道:“那就不劳活着的你考虑了。” 王翡又是看向刘传玉,“ 刘公公,这位道爷就交给你了。” 刘传玉点点头。 王翡再次转头,直面自己眼前的两人,一位是烛天道友,可惜只能装作相见不相识,故而和善问道:“这位仙师……” 烛天不愿多费口舌,打断王翡的问话,轻吐二字,“烛天。” 王翡点点头,最后看向那最为遮掩的年轻道人,“这位道长……” 鹤氅青年有些疑惑道:“你叫他道爷,管我叫我道长?” 王翡笑道:“我只是随便叫的,若是你不满,我一视同仁就是。” 年轻道人明知‘何肆’的伎俩,却是并不介意被他耽搁时间,说道:“福生无量天尊,小道道号青矜。” 王翡思索一番,说道:“小道小道,胡说八道,莫非这六人之中,是这位道爷最不实诚?” 青矜点了点头,竟是直接承认。 烛天眉头紧皱,冷喝道:“你们这是是山幽太久了?没和人说过话?这一人三五句寒暄,还真被他拖去一时半刻,人家在等救兵,你们在等什么?” 王翡被他当面戳穿心计,也是是和善笑道:“在场就没有蠢笨之人,这位仙师有些急不可耐了吧?你这是急人所急呢?还是自以为自己的实力有资格做执牛耳者发号施令?” 烛天冷笑道:“你还真是牙尖嘴利。” 王翡却是故意招惹这位烛天道友的,等会他的对手项真不至,这人定然不会规规矩矩地一旁看着,等他出手。 自然就是等来劫灰枪的雷霆一击,一个近乎枪仙,一个真枪仙的存在,这两人算不上道争的“小打小闹”,劫灰枪这个老龟煮不烂,其中含而不露的气象,就等着闻讯而来,嫁祸这位没什么耐性的烛天道友呢。 相当于吴殳和项真联手一击,怕是连李且来都不敢小觑。 到时候即便是自己付出些什么代价,和他一起被串串了也无妨,他在自己心中必死名单之列,还有就是那如意焰花上师,剩下的,就都随意了,各凭本事,死伤无怨。 王翡刚要再出言讥讽,一旁的苏枋却是看向‘何肆’,忽然插嘴问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王翡闻言故作惊慌,讪笑道:“抱歉,我忘了,想来是仙子的实力与同流相比太过泛泛,叫我一个瞎子有些目中无人了,不过仙子无须担心,之前沧尘子前辈有所示下,叫我对上你的话,出刀快些,别让仙子太疼。” 苏枋并不比惊讶‘何肆’猜出自家男人的身份,反倒一脸忿忿,银牙轻咬,骂道:“这狗东西,还真是狼心狗肺!” 王翡莞尔一笑,吴殳是狗,那你是什么? “那这位狗日的仙子,待会儿还请手段尽出,小子自觉对上你,还是有些余裕的……” 苏枋闻言并未动怒,只是笑道:“如今局面,确实并无回转的余地,要求你礼貌些倒是显得我不讲道理了,就像猎人围狩,要求野兽不龇牙咧嘴,这是违背常理的,我的名字叫苏枋,虽然也是个化名,但我还挺喜欢的。” 王翡点点头,似乎是觉得眼前之人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一开口却是讥讽说道:“果真是人越拉胯话越多,就似会咬人的狗不叫,看来我挑对了对手。” 苏枋摇了摇头,陈述事实道:“你的嘴皮子没有我家男人厉害。” 王翡笑容更甚,“可惜,这位狗日的仙子若是要是再好看些,我说不定就愿意叫你见识见识所谓口舌之快了。” 苏枋轻啐一口,不屑道:“还口舌之快,你舌头不是没了吗?不止舌头,你还没有了一对招子,如何能看出我的美丑?” 王翡扯去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双眼之中汇聚两汪血泉,缓缓张嘴,口中一条肉触延伸出来,还是蛇鳝摆尾。 如此模样,与妖魔何异? 自诩高洁的仙人看见了,污了眼睛,可不得高喊一声“今日且看我除魔天地间,仗剑诛妖邪?” 苏枋眉头一皱,只是觉得这画面,有些恶心。 王翡扫过眼前六人,皆有道统,后续或许还会有接踵而至的,现在知道的还有那袁饲龙按兵不动,兰芝道友,以及那根脚云里雾里,看不出一点儿仙佛气象的李铁牛。 袁饲龙多半是不会真动手的,能在李且来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久,别说灯下黑,他铁定是个恪守规矩的乖宝宝。 至于兰芝道友和李铁牛,这会儿估计已经和兰芝道友猫在豸山周回了吧,就等自己将项真和戴平招来。 兰芝答应过何肆不对他们共同的家人出手,何肆居然信了,真是可笑。 听闻虎啸龙吟声而至,王翡掀唇一笑,对那化名青矜的道人说道:“青矜道爷,你的对手就是刚才那曳影剑主人,马上就到。” 鹤氅白发青年点了点头,对此没有异议,也是有了谈兴,说道:“好,你这人有些意思,今天就听你一回,兵对兵,将对将,各分头目,使神机。” 王翡故作惊讶道:“你也看过《封神》?” 青矜依旧点头,“看过几遍。” 王翡刚要说话,忍无可忍的烛天已经瞬息出现在其面前,这个暂时还无人针对的谪仙一拳递出,势大力沉,宛如山岳落地生根。 电光石火间,王翡来不及出声,却是并不慌张,龙雀大环出鞘,横在身前,感觉到身体倒飞出去,差点儿那一缕神识就要愣在原地,被迫解除夺舍。 不愧是暂时露面的六人之中最强的,自己藏拙有些多了,果真是一力破万法,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被他这一拳打出何肆的躯壳了。 不过打出了也无妨,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现在的何肆已经彻底死了。 这位烛天道友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自然是因为他是从北狄而来,只比李且来早动身半日。 玄龙城到这边一千二百里,按照李且来珍惜气机的赶路速度,最快也要大半日时间。 自己向北狄大君射摩蠕蠕献策,邀请李且来去玄龙城一叙,自然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的,那口黄金大釜之中标记的谪仙人,可是被其尽收眼底。 至于那地下幽都的暗河,也是自己和天老爷商量,暂时降大雨起地涝,将满河的鱼殃搅浑的。 有那只竹篓法器,一网打尽,算是帮李且来解了当务之急,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跑不了。 现在谪仙人们想着速战速决,甚至短暂结盟,自然是因为感受到了那个粗鄙武夫闲庭信步而离开。 除了寸阴是竞,解决何肆,瓜分战利,然后逃出生天,再无他法。 王翡不禁感叹,李且来啊李且来,武人能走到你这一步,真是不白活。 要不是你一意孤行,把路子走窄了,叫你一声道友又何妨? 明明有个头脑灵活些的吴殳珠玉在前,你学他三五分就好,出了瓮天,来日方长,可你偏偏要作死。 戴平持剑而至,王翡的思绪顺着砸入地面,戛然而止,有些微失神。 然后那被他身形砸成的大坑之中,殷红流动如沸,变成一池殷血水。 好戏开场! …… 一片晦暗无光的长夜之中,何肆身处的伢子湖,忽然开始狂风大作,潮鸣电掣。 何肆手中无罩的油灯烛火摇曳,低头看着刻满船身的契号,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密密麻麻。 何肆初略算了一算,确实并无纰漏,已经三千八百九十七天了。 不算两三年一个闰月的话,已经超过十一年了啊。 按照宗海师傅所言,这是他这段记忆中的最后一天了。 这十一年里,自己尝试了所有的问题,终于是在宗海师傅口中,拼凑找回了小半的自己,却是并不真切。 何肆身处这漫漫长夜之中,就像挑灯夜读,翻开一本冗长无趣的小说,看着一个叫做何肆的主角成长,虽然有些许代入感,却是并未如何的身临其境,就只是像个旁观者。 宗海师傅以他心通的手段获取的自己的记忆也并不完全,勉强算是详略得当,可略去的那些,怎么就不是何肆了? 何肆感觉现在的自己,是个缺失人性的幽魂,孤苦无依,无人祭奠,无人怀念,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他望着沸腾的湖面,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却又瞬间坚定。 即便自己不再是何肆,即便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逆天而行,但为了这些亲人朋友,还有自己这差不多算是死过又重生的性命,自己也不能就此放弃。 至少,何肆是这么在心里告诫自己的。 可惜是说易行难。 他想不到如何赢,甚至没有很想赢,他只是不想输,不想那些脑中已经被删除,又是花费昼昼夜夜烙印回去的模糊的珍视之物远离自己而去。 说不得是自己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自己。 其实没差。 从三年前开始,宗海和尚已经如同枯坐一言不发了,因为他再也回答不了自己的任何问题了,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问题。 何肆低头,小船微微荡漾,下沉。 潮水瞬间平静,宛如结冰冷涩。 何肆抬头,船身多了一人。 只见他浓眉虎目,眸子中光华四射,面如冠玉,唇如涂丹,身形高大,肩宽腰窄,丰神俊朗和威风凛凛二词具现,并不违和。 那人笑道:“好久不见,何肆。” 何肆颔首,回应道:“好久不见,刘景抟。” 刘景抟的一道神念与宗海和尚相互掣肘,自然也能显化于此。 本来他是不该出现的,现在现身只是为了不叫何肆抓住王翡那神识波动的一丝机会,被他趁机夺回本身。 即便只是一瞬,也足够在场许多人看出端倪了。 眼下局面,按部就班,可不能有纰漏,出差错。 刘景抟笑道:“何肆,你居然还记得我?” 何肆反问道:“您这是受宠若惊了?” 刘景抟这回是真惊讶了,问道:“你居然会称呼我为‘您’?真是破天荒,也好,改了性了,不那么讨人厌了。” 何肆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这般与人为善并不对,尤其是眼前之人,他都算不得人。 于是何肆又亡羊补牢说道:“狗日的刘景抟,我操你妈。” 刘景抟面不改色,自顾自地盘腿坐下,等小船稳当一些,这才说道:“其实以前你骂我,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我都是心有所感的,我翻了下账本,这些年你一共骂了我四万一千一百三十七次,有三万九千零三十一次是牵连我妈的,说好一日三骂的,你这就有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了。” 何肆心如平静,实在是生不出些异样情绪,只是说道:“那现在是四万一千一百三十八次了,连累你妈遭殃了三万九千零三十二次。” 刘景抟只是摇摇头,“这十一年来的咒骂可以忽略不计,你就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扪心自问一下,骂我,对你对我而言,有任何触动吗?” 何肆想了想,果真摇摇头,这些年每在船身上刻一道记号,自己就骂他三遍,例行公事一般,有时候发觉前一天后忘记骂了,当天就多补几遍,到后来自己也记不清了,就好像科举考试的帖经墨义,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却是并未产生一丝爽感。 刘景抟看向何肆,淡淡回击道:“你妈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 何肆同样面不改色,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叫做齐柔,却是听到这些詈辱,心头并泛起一丝的波动,心如止水。 何肆开口道:“堂堂天老爷,连骂人都要拾人牙慧了吗?这话出自《水浒衍义》,这可并非你妙手偶得。” 刘景抟面带笑意,反问道:“如此,你该了解我的感受了吧?”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以后不骂了,和你妈道歉。” 刘景抟问道:“不和我道歉吗?” 何肆摇摇头,说道:“你活该!但你妈把你生出来,其实挺无辜的,毕竟她教养不了你成百上千年。” 刘景抟放声大笑,爽朗道:“你尽管骂,这样的骂声,即便声声入耳那又何妨?飘风过耳,不痛不痒。” 何肆就要张口,刘景抟大手一挥,打断道:“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何肆想了想,轻声说道:“可以了……” 刘景抟笑道:“你现在真是冷静得可怕啊,这就是仙人长生久视之后的感受,你能体味一二,也算与有荣焉了,你得感谢王翡,还有你对面这和尚。” 宗海和尚那木偶般的身形也是如同枯木逢春,焕发生机,眼里多了几分清明,只是并未动弹。 何肆面无表情,静待下文。 刘景抟说道:“条件和以前一样,咱们就此罢手言和,但我这次不只叫你在梦里度过圆满的一生了,现实中我再额外给你三年时间,其间我不插手,也不会有其他人觊觎你的身子,你自己好好享受,多取几个婆娘,每个都三年两报也是你的本事。” 何肆却是直接问道:“是李且来只能再活三年了?” 刘景抟愣了愣,有些赞叹道:“你聪明得有些叫我惊讶了。” 何肆古井无波,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刘景抟摇摇头,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何肆皱眉,几乎确定了自己身上还有可以翻盘的底牌,但自己却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 刘景抟等了片刻,问道:“考虑清楚了吗?” 何肆点点头。 刘景抟终于是显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却听何肆说道:“我拒绝。” 刘景抟面上笑意不复。 何肆轻声道:“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威胁我的了,我的性命何足挂齿?即便是你拿那些对我而言十分珍视之物作要挟,我所有的亲人,朋友,来相助我的人,但我都忘了,即便是我知道他们都很重要,值得我豁出性命去守护,去交换,但那是何肆的想法,做法,我已经不能算作是何肆了,对我而言,也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因为现在的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他们……” 刘景抟的脸色笑意重新扬起,问道:“那你在哭什么?” 何肆泪眼潸然,却是笑道:“因为我高兴。” 刘景抟面露不解。 何肆将跪跽改为箕坐,笑容恣肆道:“我这辈子,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放肆一回了。” 刘景抟面色变为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会后悔的。” 何肆点了点头,眼泪愈加汹涌,只是不愿悔改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的,但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天老爷,这天下,总该有个人,叫你无可奈何,叫你无法称心如意,即便这人不是何肆,那也从何肆开始。” 第226章 光怪陆离 刘景抟面色很快恢复如初,对着何肆笑道:“勇气可嘉,希望你到时候别来求我。” 何肆伸手擦拭泪水,其实心中并不如何难过,只是说道:“没用的人才会放狠话。” 刘景抟摇摇头,解释道:“这不是狠话,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你自行梳理一下。” 何肆想了想,说道:“一般来说,无事发生,一切按部就班的话,你估计也懒得威胁我,我更是不会向你低头,若是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是你我都不称心如意。” 刘景抟笑呵呵道:“你这算是给我留面子了,真有那一刻,应该说是我恼羞成怒了,所以你啊,得受着。” 何肆点了点头,认真道:“我受得起。” 刘景抟叹了口气,“这王翡可真是个搅局的臭虫,以前的你,充其量只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而现在,才真是无欲则刚啊。” 何肆不解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刘景抟没有说话。 何肆说道:“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现在的我,可以称呼为何肆,也可以理解为是个看书的人而已,你怎么能要求我感同身受呢?” 刘景抟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话在理,你的心态,其实也是大部分仙人的心态,哪有亘古不变的人啊,人这东西,七十古稀,一旦活久了,也就非人哉了,就像那在晋陵县舍了面皮对你出手的朱全生,他也才不过鲐背之年,这不也人老昏聩了吗?” 何肆思索了一下朱全生这个陌生的名字,只记得听宗海师傅说过,知道他把自己开膛破肚了,然后抢走了一个不太好的东西,就是血食。 虽然已经明白了大致经过,却好像隔着前尘往事,只是知道,没有记忆。 何肆说道:“你这是一百步笑五十步啊,说人家朱全生人老昏聩,那你这个天老爷对我出手,又算怎么回事呢?” 刘景抟想了想,难得说了句真话,“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也不讨厌李且来,只是这先河,开不得,毕竟我才是这瓮天的主人,你试想一下,要是你是个养猪的,你家猪圈里的猪一个比一个膘肥体壮,吃你的住你的,到头来别说杀猪了,甚至都不让你进猪圈,你乐意吗?” “如此一说,是有些倒反天罡。”何肆摇摇头,“可是我是人,不是猪,你也是人。” 刘景抟语气平淡,却是字字真切道:“谁在乎?你只不过是过将十四年的记忆丢了,现在又找回大半,仅此而已,你就已经是个十足的自了汉了,现在的你连亲人朋友的性命都可以不在乎,将心比心之下,何况是我呢?我一个长生久视的阳神真仙,我会在乎我手里这几万万条性命吗?你们这些朝生夕死的蜉蝣,也配和我划分到同类中去?” 何肆忽然极为认真问道:“你在化外过得并不好吧。” 刘景抟呵呵一笑,坦然自若道:“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顶天的大人物,但是偏安一隅,倒也不必如何小心翼翼。” “原来是这么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何肆明明是想要讥讽的,语气却是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情绪。 刘景抟语重心长道:“我只当你年少轻狂,所以对我放了些狠话,现在回头的话,还为时未晚。” 何肆摇摇头,说道:“大荼毒鼓,轰天震地。转脑回头,横死万里。” 刘景抟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宗海和尚,笑道:“这和尚教你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并非都是金玉良缘,有时候,还得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何肆与他言已尽,懒投机,说道:“你差不多该走了。” 刘景抟摇摇头,说道:“我就这么走了,你多无聊啊,再陪你唠唠呗,你想过跳出瓮天看看吗?” 何肆摇摇头。 刘景抟问道:“真的半点儿不想?” 何肆又是点头。 刘景抟乐了,“还真是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呢,劝不动你。” 何肆不说话,他又自说自话,“大概就是子非鱼的道理吧,也罢人各有志。” 何肆说道:“你快走吧,我还有五年时间,我得正儿八经想些事情了。” 刘景抟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啊,说逐客就逐客。” 何肆淡然道:“我忽然想起,这还是在我的记忆之中。” 刘景抟闻言愣了愣。 何肆状若自言自语道:“我可能有点儿癔症了,我记得这时候我曾把刘景抟摁在地上喂屎。” 刘景抟现在只是一道细微的念头,还真有几分怵何肆这个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存在,当即势弱,站起身来,说道:“这就走了。” 何肆假意道:“我送送?” 刘景抟身形缓缓消失不见,只留余音,“顽贼,你就好好待着吧,别想太多……” 何肆静静坐了半天,确定这天老爷是真离开了,才看向宗海和尚。 只是眨了眨眼。 宗海和尚木偶般的身子忽然活灵活现起来,同样也对着何肆眨了眨眼,笑道:“小何施主,聊以自娱之事不可做。” 何肆明知故问道:“宗海师傅,我现在看到的是心识还是流水?” 宗海和尚回答,“既然天老爷都来了,我自然也跟来了。” 何肆问道:“那我们之前的对话……?” 宗海和尚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知晓。” 时间不多了,所以何肆直接问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 宗海和尚有些为难,说道:“我不好回答,非要我说的话,至少不算对。” 何肆淡淡开口,问道:“那宗海师傅觉得有更好的办法吗?” 宗海和尚陷入长考,终是说道:“想不出来。” 何肆说道:“我不会因为谈作孽而觉得自作孽。” 感受着最后一丝时间流失殆尽,宗海和尚说道:“我该走了。” 何肆怀着几分希冀,问道:“能带我走吗?” 宗海和尚摇摇头,“抱歉,不能。” 何肆想了想,说道:“还是谢谢了。” 宗海和尚抬手,摸了摸何肆的脑袋,忽然笑了,“把‘还是’两个字去掉,显得更诚恳些。”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了。” 宗海和尚说道:“下一场记忆,我就没法陪你了,那时候没有想太多,也没法想太多。” 何肆说道:“我刚好需要思考。” 宗海和尚有些担忧,说道:“别钻牛角尖。” 眼前一切都是开始消散,如梦幻泡影,已经没有了声音,只见宗海和尚的口型,辨别出三个字,“别后悔。” 何肆张口无言,说道:“我尽量。” …… 王翡驾驭着何肆的身体,泡在霸道真气逸散的血池之中,好像婴儿安适地藏在母亲的羊水之中。 这一仗他虽然没有那一次炼化白龙血肉之时富裕,却也不差了。 翼朝余气和霸道真气相比,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王翡没有忘记,这副身体还吞食了景行道友的一条胳膊。 那可是真真切切的化外灵气啊,好似画龙点睛一样,叫这霸道真解更添几分灵性。 这会儿,王翡打算先是将血肉调理塑形一下,可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只要在李且来抵达之前,自己抽身离去,也算功德圆满。 苏枋怒视烛天,自己的猎物,也选中了自己,他凭什么出手掺和? 只见苏枋素手一挥,灵气化作一把三尺长剑,没有对着地下那血池,而是直指烛天。 这位道友现在都按捺不住,做不到袖手旁观,等会儿到了瓜分战利的时候,岂敢相信他能安分? 苏枋并不担心自己不是这何肆的对手,自己这八百年的道行,虽然只得了些许灵气,但要是连一个练刀几年的土着都拿捏不了,那可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烛天摊了摊手,说道:“我一拳就帮你打断了他三根肋骨,不和我说声谢谢吗?” 苏枋的笑容自然比庄欢明媚,却是带着几分冷意,“你一旁看着就好,留着力应付你的对手吧。” 烛天没有表态,只是退至一边。 苏枋倒有几分气度,缓缓等待片刻,直至王翡从血池中走出,一身皂衣已经染成殷红,染过一次的灰白头发垂落,变为赤红。 出门在外,谁也不认识谁,名气都是自己给的,王翡不禁想起何肆曾给自己取过的一个诨名,叫赤发鬼。 这个不懂避谶的傻孩子,现在不就真变成一副不人不鬼的鬼样子了? 龙雀大环刀身滴血,犹如鲜血化成,身后血池忽然化作一头血色天狼抑郁而起,扑向烛天。 王翡周身红丝环绕,却是呈现青红二色,那是将弹指十二通玄的手段融会贯通。 王翡相信,对于真正的何肆来说,面对苏枋都要使出浑身解数,面对烛天就是板上鱼肉了,但对自己接手之后的‘何肆’来说,这两人联手,正正好。 属于绝对打不过又绝对不会被打死的范畴。 苏枋看到‘何肆’出手先攻烛天,虽然有几分立马报仇的道理,但也有些被小瞧的不忿。 此刻剑指王翡,剑气逼人。 王翡一笑,又是兼顾苏枋,双腿微微弯曲,一跃而起,手中龙雀大环舞动,偷学刘传玉的手段,由暗转明,青红丝线开道,好似身处纵横交织的乱麻之中,叫人不得轻易近身。 苏枋身上法袍猎猎,剑如流星,没有朱全生的信手斫方圆秘术压制,这飞身托迹的手段,无视一切悬丝。 长剑与龙雀大环撞击的一瞬间,王翡身躯就溃散成为一滩血水。 苏枋一愣,这是是类似身外化身的手段。 王翡以阴血录操纵的霸道真解,就是这般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真正的王翡,此刻还藏匿于血色天狼之中。 同时万千青红悬丝收束,编织成一张大网,将苏枋包围。 王翡虽然是瞎子,却是不妨碍他将刘传玉那铁索困龙的手段施展一个形而下。 还讲什么正宗?能使出来就很好。 就像地下幽都摩柯洞中能拿出十几本《续脉经》一样。 霸道真解施展,苏枋瞬间被浸入一团诡异的血肉之中,还有师学屈正的老龙汲水神通,从苏枋之前已经受伤的十指之中汲取鲜血。 苏枋虽然瞬间挣脱,却是面色苍白一分。 一团血肉是离了体的本源红丸,现在收获不差,像个捡到宝贝的孩子,开开心心向着本尊邀功去了。 与此同时,血色天狼扑向烛天,其中王翡瞬间破肚而出,血色天狼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血珠四溅,血珠似乎如意珠般的存在,撞在密密匝匝青红二色的悬丝之上,如弓拉满弦,又是瞬间倒转飞回,每一颗都是弹指通玄的手段。 烛天看着‘何肆’一声天魔外道,有些皱眉,觉得手段有些诡谲了,比仙人斗法也不遑多让。 血珠落在王翡身上,就是泥牛入海,增添助益,落到烛天身上,却是如汤沃雪,发出滋滋之声,血焰升腾。 虽然只是蚍蜉撼树,但这般明显意味的挑衅,那就无怪他出手了。 而自始至终,王翡盯着的,都是烛天,克敌至强,反正多一个苏枋,少一个苏枋,都可以忽略不计。 苏枋身形飘忽出现在王翡身后,一剑刺出,对准那颗新换的心脏。 飞身托迹的手段太快,可比庾元童刘传玉之流的瞬息挪动要快太多,那是能比肩神足通的存在。 王翡只来得及微微挪步,手中龙雀大环倒持,后心传来无伤大雅的疼痛,感到剑势就要横移。 王翡当机立断,胸膛血肉被硬生生从内掰开,撕扯出一道贯穿的口子。 比长剑宽不了多少的环首刀刺入,好似刀归鞘一般。 刀剑与剑尖轻点,苏枋的剑势被阻,气势在王翡胸膛炸出一前一后两朵灿烂血花。 苏枋不禁感到一阵惊讶,自己的长剑被血毒和刀势污秽了,变为凡铁。 她没想到这‘何肆’的手段居然如此诡异。 苏枋后退一步,又是从芥子物中取出一把品秩不高不低的长剑。 烛天趁机一拳砸中王翡面门,打散了他眼眶中的两汪血泉。 王翡以一对二,即便险象环生,却依旧留有余地。 霸道真解的本源红丸驰援而来。 被苏枋一剑从中剖开。 血雾氤氲,播穅眯目,王翡置身于此,却是如鱼得水。 感觉到那人枪具动的气象由远及近,却是枪势比人快上不知凡几的动静,王翡只觉身前那拳头化掌如鹰爪扣入自己头颅的烛天道友的性命,已经如沙漏般开始倒数。 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他。 除自己这边三人之外的其余八人,各自为战,谁也没有管谁。 王翡知道,自己这边行有余力的至少有两人,却是并不分心,这点让他十分开心。 忍不住地发出一声轻微呻吟,真是快哉! 天空之中,戴平对上青矜,两人都是剑客,剑术之争,自然是形而下者,虽然汹涌异常,但是讲究气象纠葛,却是差逊一些。 如意焰花上师对上澄心和尚,王翡不是何肆那等没见识的,如意焰花上师身上的白色僧裙,看似朴素,其实是由莲花丝织就,一件僧衣就要十万八千的莲花根茎中的纤维先拧成丝线,再纺织成布,量体裁衣,华贵无比。 相传佛陀踏出第一步时,世间所有莲花一同绽开,能穿着莲花宝衣的僧人,自当是贵不可言。 还真是穷奢极侈,若是在化外有灵气孕养,高低也是一件品秩不差的宝衣。 如意焰花上师化身大黑天,依“大黑天神法秘密成就次第”之法,修习藏密之人,对大黑天法颇为重视,此法至为秘密,非入室弟子不传,甚至于付予万金也不轻传。 这会儿不再是二臂,而是三目八臂,这绝对不是这密宗和尚的单纯法相,只是以大黑天无量鬼神眷属,擅飞擅隐之能化解谪仙人飞身托迹的神通。 这位曾经的三品跌境下来的灌顶国师,名不虚传,或许自己要将他的排名往朱全生前头挪一挪了。 澄心和尚宝相庄严,七宝粲然,如意焰花上师大黑天法相身后赤炎焚天,两人战作一团,难分难解,好似煌煌大日撕扯漆黑长夜。 两个和尚,倒是面色恬淡,若是看不见此番生死斗,倒是叫人觉着他们正在参禅饮茶。 朱全生对庄欢,黄金璀璨的金身不再外化,神光内练,却是将其眼耳口鼻染成金色,朱全生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要比岁数,自己在这等仙家面前,估计还是黄口小儿。 两人皆是拳脚对敌,呼啸成风,朱全生的手段信手拈来,无愧是活道藏,频频出新,叫庄欢的眼睛和身子同样应接不暇。 这也是其中最无仙气的一对缠斗。 刘传玉对樵风,倒是有些难以名状,刘传玉若是在天符帝身边,自然三品巅峰,要是还有机会再战一场,必定不会逊色那北狄二品武人的息长川,如今重回三品,境界看似是跌落的,其实有增无减,而且实力比起之前,倒是相却不远。 老道樵风应该是丹鼎派的高功,其教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 这人若是与儒释道兼修的朱全生一战,倒是可以相互印证。 樵风道爷与刘传玉,彼此拆解招式,你来我往,却是难分高下,气象最为汹涌,若非刘传玉得炎禧皇帝的一臂之力,现在已经落入下风。 气机如潮,十里草木皆是簌簌抖动,无有立者,甚至朝奉城都有所波撼。 除了戴平那边稍稍逊色些,其余皆是旗鼓相当。 甚至朱全生那边,隐隐有些压胜。 王翡的点兵点将,还真不是随意为之,皆有深意。 十一人气象,呈光怪陆离之色割据天空,都是如火如荼,煌煌熠熠,好似数日高悬,就要烧破这天。 这一日在离朝史上,被记载为:炎禧元年,八月十四,数日高悬,天色犹若有火,五光十色,天摇地动。 紫禁城中,八月天却披了一件氅子遮住断臂的陈含玉站在倒塌的奉先殿前,面色晦暗,轻声叹息道:“天旋地转日再中,天子却坐明光宫……” 袁饲龙立其身后,没有说话。 庾元童如影随形,陈含玉并不转身,开口问道:“袁老,你这伤势是要比看起来严重些啊?” 袁饲龙听着他的讥诮,假装听不懂,问道:“陛下此话怎讲?” 陈含玉笑道:“若是还能有气力蹦跶的话,袁老怎么不去蹚浑水了呢?” 袁饲龙反问道:“都说是浑水了,我干嘛要掺和呢?” 陈含玉摇头叹息,“可袁老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真是哪都有你啊,这叫我有些心力交瘁啊。” 袁饲龙笑道:“你现在是成了真龙天子了,看我不得了?” 陈含玉笑着摇头,不答反问,“你说这次,何肆是死是活?” 袁饲龙直接盖棺定论,“就算你再如何高看何肆,也不该小瞧刘景抟啊。” 陈含玉听着轰隆雷鸣不断,又是看到光华闪耀半边天,不禁感叹道:“外头的动静真不小啊。” 袁饲龙却是不以为意道:“和李且来上一次进宫相比,小巫见大巫了。” 陈含玉有些肉疼道:“袁老上一次出手,赔掉了我炎离近十年国运,如今作态,还真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啊。” 袁饲龙笑道:“你活着不就好了,你如今春秋鼎盛,再给离朝延续个五六十年国祚,不是难事。” 陈含玉有些故意找茬道:“有没有可能,上一次,袁老你不出手,李且来也不会出手?” 袁饲龙轻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现在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这是要秋后算账?” 陈含玉摇摇头,“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可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袁饲龙却是没有一点儿多想地直接点头,说道:“你的性子我了解,真记仇的话,只会腹中计较,哪会宣之于口?” 陈含玉还是摇头,他不信袁饲龙没有听懂自己的暗讽,他又不是何肆那傻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那就有些宠不起来了, 陈含玉说道:“但是恩情也有耗光的一天,袁老,最近别再闹腾了。” 袁饲龙点点头,轻声敷衍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 与此同时,天边隐约雷鸣,劫灰枪破界而来。 王翡头骨被烛天抓出五个指印,却是不以为意,反倒笑道:“有种别松手。” 他甚至将左手覆盖上去,盖住烛天的手,五指不够,那就再加五指,十个指头扣在坚硬的颅骨之上。 烛天面不改色,就要再度发力捏碎这颗还算坚实的头颅,王翡却是发笑,真当这头是面团捏的? 本源红丸崩碎的血雾渐渐稀薄,代表霸道真气回归身躯,王翡的双眼渐渐有神起来。 烛天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苏枋见机,剑如匹练,直刺王翡。 王翡直接松开龙雀大环,之前身上被自己和苏枋撕裂的胸膛伸出一只血手,握住龙雀大环。 尤其操纵施展削腐刀法中的掠脂斡肉一式,瞬间化作一道道血色刀罡,直冲苏枋而去。 王翡忽然觉得一条手臂有些怠慢这位仙子了,于是又是七条血手显化,各自血气化刃。 苏枋只见眼花缭乱的血光袭来,匆忙间撤剑回防,王翡身上八臂挥舞,每一条手臂都是一招斫伐剩技的刀法,同时犹如一台缫车,血刀不如龙雀大环犀利,却是钩织成丝,瞬间叫苏枋后撤,这才免于陷入血丝之中。 王翡有些得意,要是换做何肆施展,可没有这一心八用的手段。 烛天刚要开口,王翡施展老赵那边学来的锣鼓经,周身血色缧绁缠绕捆缚,打得一拳开,开台锣鼓,紧锣密鼓,收锣罢鼓。 在烛天顾及颜面没有当即后撤之时,王翡一小套打闹台已经完事。 单臂百拳落在其面门。 “你真的是……” 烛天一开口,王翡就直接一口唾沫钉吐入其口中。 烛天灵气一掀,面前风幕自现。 王翡当即施展素手把芙蓉秘术,使其灵气阻塞一瞬,逼得他只得紧闭双唇。 烛天有些怀疑眼前之人的身份,该不会也是什么宿慧转世,并且悄然觉醒了吧? 这等处变,就算打娘胎里出来,未学走路,先学杀人,一年杀够百十来个,也不够他养成这等近乎本能的随机应变。 同时王翡一脚撩阴,却像是踢在一块金铁之上,心中难免恶趣道,这烛天道友果真是由释转道,身上这象马阴藏相还在呢。 所谓象马阴藏,就是男根密隐于体内,如马阴之相。此相是由断除邪婬、救护怖畏大众而感得,表示寿命长远,得多弟子之德。 这烛天道友转的怕也是全真道,那里规矩多,不娶妻室,不茹荤腥,为出家道士,所以才能这般契合,道法神通信手拈来。 烛天盯着‘何肆’,在其出拳之前,已经悄然施展花开顷刻的手段。 头顶有千朵金花,璎珞垂珠,络绎不绝,光芒万丈。 比朱全生的无漏金身也不遑多让了。 至于为什么不施展飞身托迹的神通,那是因为即便是宗海和尚施展神足通也有间隙,这些谪仙人,其实不过血肉凡胎,只是暂时得了些灵气而已,自然不能将飞身托迹的手段无间瞬发。 之前两次吃瘪的苏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是烛天觉得花开顷刻并不完全保险,能躲开,自然就不硬接。 他显然是要留这一道神通面对那杆劫灰枪,如此王翡可就大有可为了。 王翡出拳之时,忽然一愣,想到这老家伙是由释转道。 飞身托迹是一神通,神足通又是另一神通。 看似一样,其实大有不同。 当即狐疑起来,这烛天道友还真是心机深沉啊,他多半有两次瞬闪挪移的机会,却是在自己面前藏拙呢。 他应该没有这么快看穿自己的身份才对,所以这就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谨小慎微了。 说难听些,就是贪生怕死,偏偏这样的人活久了,也能修行到高处,而这样的人到了高处,可就愈加不容易死了。 不怕,王翡心念一转,那就先不杀他了。 杀那戴平对面的青矜道爷吧。 到时候戴平和苏枋两人半斤八两,自己配合项真杀了这位烛天道友。 再顺带找个机会,叫那如意焰花上师“壮烈”一下。 第227章 一路走好 自戴平和项真离开豸山蝙蝠寺之后,山上能战之人就只剩下老赵和屈正,还有一个只能施展一刀气象的何三水。 兰芝这只无漏子依旧还是杨宝丹的样貌,此刻骑着李铁牛渡过伢子湖,踏足豸山孤屿。 李铁牛一脸愁苦,抱怨道:“我虽然名字叫铁牛,但你也不能真骑牛啊。” 兰芝轻哼一声,“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偷着乐就好。” “要我做什么?” “我想见见那杨宝丹,你帮我拖延一时半刻就好。” 李铁牛有些为难道:“可是我只是个凡人啊,怕不是山上两位大宗师的对手。” “你之前打袁饲龙的时候不是挺牛气的吗?跟爹打儿子一样。” “那一架有些装过头了,现在修持都用完了。” 李铁牛有些赧颜,就要挠挠头,好似忘记了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兰芝。 兰芝打开他的手,冷笑道:“你诚心的?” 李铁牛不迭摇头,矢口否认道:“我哪敢啊?” 兰芝咬牙切齿道:“我说的不是手。” 李铁牛只是憨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反正自己现在是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兰芝不容置喙道:“和刘景抟借点儿灵气。” 李铁牛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借。” 兰芝懒得争辩什么,说道:“随你,反正你帮我拖住那两个武人。” 李铁牛舔了舔嘴角,问道:“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兰芝笑着拍拍李铁牛的脑袋,身材略微娇小,脸上带着肉感的女子,与李铁牛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并不违和,还真有几分牧童骑黄牛的怡然自得。 李铁牛叹了口气,“真是哄小孩子呢。” 可偏偏自己还真吃这一套。 兰芝和李铁牛继续前行,穿过豸山的丛林小径,登上山顶。 老赵双手垂落两边,依靠山门,似乎知客迎客。 另一边是报刀的屈正,这两人好似两大门神。 老赵看着和自己小姐一模一样的谪仙骑着一个汉子登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豁牙,讥诮道:“呦,这是李鬼来了?” 兰芝不答,从李铁牛宽厚的肩膀上下来,好似巾帼英雄翻身下马,不忘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说“该你登台表演了。” 老赵看着兰芝身上的见天剑,双眼微眯,原来在她身上。 “偷了我家姑爷送给我家小姐的定情信物,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 李铁牛搓了搓双手,对着老赵讨好说道:“我叫李铁牛,是何肆的邻居,看着他长大的,大家实在朋友,这位老哥哥,你行个方便,不要动手可好?” 老赵倚着山门,身形好像颤动一下,又似岿然不动,不过兰芝身旁的李铁牛已经倒飞出去,从山顶落入山下伢子湖中。 兰芝愣了愣,然后转头对着山下怒吼道:“李铁牛,你给老娘认真些!” 然后兰芝的后脖颈就被老赵捏住,提溜起来。 兰芝动用无漏子中的意思灵蕴,施展飞身托迹的手段,挣脱钳制。 只是她身形横挪一步,却是被老赵另一只手握住。 兰芝眼里流露出些许惊愕。 老赵笑道:“这道家阴神真是好用啊。” 谪仙人而已,不巧,刚杀了一个,从他身上还得了不少好东西。 李铁牛从湖中跃起,以八步赶蝉之势登山。 屈正一招铁闩横门飞刀而出。 大辟撕裂空气,发出蝉鸣,李铁牛伸手一拨,直接打歪刀势。 兰芝抽出见天剑,一撩就要斩断老赵的手腕。 老赵倚仗十七年蝉随意伸手握住,夺过见天剑。 如今的老赵,连如意焰花上师都自认不是对手,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虽然比起项真还差些,但同重回三品的刘传玉相提并论应该是差不离的。 老赵另一只手将兰芝随手扔出,直直砸向登山而来的李铁牛。 一手握住剑茎,一手握住剑刃,从上至下捋了一遍,将吴指北认真淬火开锋的刃口悉数抹平,确保里头不会留存什么仙家手段之后,才将其抛向身后。 剑尖插入那雕刻着鲸形的敲钟木杵之上。 蒲牢发出“哀鸣”,响入云霄,专声独远。 感觉到身后杨宝丹探头探脑的,老赵回头,咧嘴一笑,问道:“小姐,老赵牛逼不?” 杨宝丹毫不吝啬地竖起双手拇指。 老赵呵呵笑道:“还有更牛逼的呢,但是你别看,回屋猫儿着去。” 杨宝丹摇摇头,“屋子可挡不住仙人,在哪儿都一样,还是不要扎堆了,反正有老赵在,我放心。” 老赵也就没再催促,只是笑着溜须拍马道:“小姐真知灼见,这叫这叫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高明!” 杨宝丹说道:“注意安全啊。” 老赵笑着扬了扬手,道:“这不戴着手套呢,不会把拳头砸破皮的。” 杨宝丹又是对着屈正说道:“师伯你也注意安全。” 另一边屈正伸手召回大辟,点了点头,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之前那个杨宝丹看得我膈应,原来是假货,果然还是这真货看着亲,师伯要是能做主的话,你铁定是大妇。” 老赵闻言脸皮一扯,姑爷这师伯,也不是没听自家宝丹丫头说起过,还真是个不着四六的,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子,所以才打了一辈子光棍。 阿洁死了这么多年,也不肯来梦里见见自己。 老赵摇了摇头,生死在前,想这么多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对着屈正说道:“汉子交给我,李鬼交给你,毕竟和自家小姐长得一样,我下不了死手。” 屈正点点头,没有异议。 何三水也是早早走出寮房,手握屈龙,站在杨宝丹身边,有些歉疚地轻声道:“宝丹,你本来是找小四过节的,现在倒是连累你们了。” 杨宝丹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称呼何三水,干脆也不称呼了,只是轻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何三水只是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齐济更是夸张,还给自己扯了一张凳子,打算坐在山门前看戏,只是走到杨宝丹身边,看她还站着,就笑着把椅子让了她。 自己又去搬了一张,没管何三水,对着老赵和屈正高声道:“两位放开了打啊,砸烂了东西我赔就是了,就算是把山轰塌了也无法,我给他用真金白银砌起来,整一个琉璃为地,金绳界道的净土来。” 齐济可不是人五人六,装腔作势,这是得到方丈果圆师傅首肯的。 现在的蝙蝠寺,地基不稳,想着整旧如新有些异想天开了,不如直接破旧立新。 杨宝丹听到齐济财大气粗之言,微微侧目,朱水生这舅舅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啊。 完了,这可下怎么把他骗去江南哦,苦恼子…… 老爹现在已经在托掮客寻访庭院了,看样子太小的可不行,太大了又有些心疼钱,毕竟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关键不是她赚的。 齐济想着自己的后手这会儿还没出现,应该是被拦截了吧,只能是不动声色,宽慰自己被拦截了也无妨,至少也再牵制三两位谪仙人。 齐济看着杨宝丹,露出一脸和善的笑意,毕竟砢碜好看都是孩子自己选的。 之前明明知道那假宝丹身份不对,便是没有多少亲热,还逼着自己虚与委蛇,现在可看待真的外甥媳妇儿,只有喜欢。 第一次上门,这得给红包吧? 按老家的规矩一般是第一次千里挑一,第二次是万里挑一。 都是铜板,千里挑一是一吊钱加一枚,万里挑一是十吊钱加一枚。 自己出手,那就不是铜板了,得是雪花足纹银。 刚才屈正说什么大妇,他就不掺和了,但何花那里也不能少,必须一视同仁的。 千里挑一拿不出手,也别万里挑一了,思来想去,直接万里挑妻吧,一万零七两白银。 老赵听到可以放开了干,也是松活一下筋骨,摆开架势。 直接从山顶砸入山脚,豸山轰鸣,微微下沉。 蝙蝠寺的僧众已经在果圆师父的指挥之下,开始把大雄宝殿之中的护法,菩萨,药师佛像搬到敞坪之上,免得等会儿房倒屋塌,都是木雕彩绘,不算重,搬起来还算轻松。 李铁牛从半山腰被老赵狠狠砸回地面,他身边的兰芝则是像碎石一般溅射出来。 屈正也是直接手持大辟下场,以削腐刀法开始片鸭。 …… 烛天施展花开顷刻的神通后,身上光华璀璨,束缚两人血色缧绁一一崩解,如同污秽滑落。 他和王翡都是散发,只不过一人抱素怀朴,一人血焰熏天。 乍看之下,正邪自辨,王翡是那邪魔外道,烛天才是易乱除邪的明公正道。 不过自古就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说法,烛天小心提防那劫灰枪,王翡倒是已经将心神再分一丝,关注戴平与青矜的战场。 剑气森然,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 要乱杀性,这两位,若是放去军中冲阵,一剑曾当百万师是假,万人敌却真不虚,双方皆已使出浑身解数,一场生死较量在所难免。 戴平与青矜之间的对决,一人剑气成龙虎,一人丹光欲流金。 道士可不只是性命双修,也司职降妖除魔,青矜施展雷部雷法,一把雷击木剑上雷法流浆,剑气激荡,随意挥洒就是天目荡起惊雷。 青矜道爷手中木剑荡漾出一道道紫芒,快速而凌厉,仿佛随时都能将戴平撕裂。 而戴平发须皆竖,手中长剑犹如游龙,时而轻灵,时而刚猛,将青矜的攻势一一化解。 显然是戴平倚仗手中的曳影剑品秩更高,尚能支撑。 王翡心念一动,曳影剑上还残留一丝血迹被雷光蒸干。 劫灰枪瞬息而至,在空中一顿,枪尖向下,直指王翡与烛天。 苏枋见状直接后退百丈。 自己男人能随手接下这杆枪,自己却是不怀疑这一触就死的结局。 上头还有那狗东西的枪势,呵,不帮忙净添乱。 烛天眼神一凝,瞬间施展飞身托迹的神通,后退远离枪尖所指。 王翡却是趁机向前,王翡盯着他出现的百丈之外,弹指青罡挥出几枚血刀,是铁闩横门的手段,目标却不再是脑门或者心门,而是其身上的各处死穴。 这些刚刚获取灵气的谪仙人,本质还是肉体凡胎,灵气定然是潜藏在各处窍穴之中。 自己这些血刀,只要有枚摄入,那肯真是饿死鬼食前方丈,马上就会开始大快朵颐,但凡有一枚能够吃饱而归,那便是此消彼长。 即便不能,也是残留其体内,化作血毒,反正损人不利己或者损人利己,都是好的或者更好的结果。 烛天以灵气隔绝血刀,又是被血刀之上的霸道真气蚕食灵气。 施展一个潜渊缩地的神通,来去自如,畅通无阻。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在瓮天之中,效果虽然大打折扣,但依旧避开了身形。 王翡伸手握住劫灰枪,手上没有十七年蝉倚仗,当即整只手掌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骨头与劫灰枪枪身摩擦的呻吟尤为刺耳,王翡身形瞬间被这杆长枪带着飘摇翻飞出去。 王翡尽力调转枪头,对准那比任何人都要知道这杆枪厉害的苏枋。 苏枋本不该如此惊惧的,那狗东西的枪势,自然能认出她,可这劫灰枪上,又不止一人的枪势。 她如同惊弓之鸟,后退百丈再百丈。 王翡遏制脸上的笑意,好似把持不住这杆长枪,身形直直砸入地面,而长枪的主人随后便至。 那一股沛莫能与的气场喧沸,好似天塌。 戴平手中曳影剑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有所感召,却是并不意外,还有几分放任。 斫伐剩技开篇总纲,野夫借刀,自然不止借刀,现在正在进行的借枪,还有那心念一动的借剑,皆是不无不可。 劫灰枪落地激荡而起的匝地烟尘,因为项真的到来,吸引了诸多目光,其中虚实,倒是一时无人探究。 心有余力的就是投一道心神在项真身上,没有余力的,更是无暇分心。 野夫竖眉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王翡身形直接出现在青矜面前。 面色狰狞。 青矜当机立断,一剑刺出,王翡伸手格挡,被雷击木剑刺穿左手手掌,同时插入王翡肩头。 王翡眼前之人如镜花水月般消失。 面色却是不变。 只是淡然开口,“青矜道爷,一路走好!” 第228章 武道牢笼 青矜的木剑洞穿王翡手掌之后,其上涌动的雷法将他整只手掌殛成焦炭,好似一抖就碎。 但雷浆流淌的木剑本身之上也是留下了一块干褐之处。 之后青矜却是直接施展飞身托迹的手段,隐于天地之中,遨游四海之内,不可知,不可查,不可观,存在于世界,却不见于世界。 王翡却是凭借着一剑的纠葛,拨草寻蛇,轻易感知到青矜道友的所在之处,身后戴平顺势松开曳影剑,任由何肆调度。 顿时数千飞剑悬空,密密麻麻,影影绰绰,圈禁战场。 王翡手中劫灰枪乾坤一掷,枪身脱手瞬间,烛天和苏枋转瞬又至。 王翡此刻手无持握,自然是疲乏时刻。 戴平御剑挡住苏枋,项真也是直接一拳砸在烛天面上,使其头顶妙花枯萎,花开顷刻的神通,仿佛真就弹指芳华,烛天身形被砸入地面。 却有阴神留在原地,攻敌必救,一拳打在王翡胸膛,直接穿过血肉,想要握住那颗心脏,将其轰击碎裂,却是落在空处,是王翡直接自行撕开胸腔内部血肉,将心脏挤压偏移,腾出一个空洞。 王翡与那劫灰枪的联系瞬间因为烛天的插手而被打断,只是他面上笑意不变,轻描淡写说道:“你应该对准我的头的。” 自然是一句有恃无恐的挑衅,要他死还不容易?却是人死万事空,将他们这些谪仙舍了脸皮不要的下场变成竹篮打水。 只要他们还觊觎这副身体,王翡或者说何肆的身躯,就是最不该死的。 王翡血肉模糊的右手伸向空中踅摸,曳影剑自然落在手中,使一招砥柱剑法,气机如奔流冲散烛天阴神。 黄河倾落九天来,砥柱三山立欲摧。 砥柱剑法,亦能演化洪海伟力。 李且来的剑法,留在何肆身上倒真是明珠暗投了,王翡拿来用,才算不辱没。 劫灰枪上纠葛的气象再也抑制不住,轰然炸开。 气浪掀翻众人,首当其冲的青矜道友,因为烛天的出手相助,侥幸只是折折了一条手臂。 不过气血翻涌,灵气逸散,手持的木剑也是翻飞出去。 王翡身形出现青矜面前,身上握着龙雀大环的血手落下,干脆利落,斩讫报来。 人首分离,王翡面色忽然变得阴沉。 他最后还是不知道这位道友的真实身份,却知道他这是主动求死。 这是要用一条根本不算性命的性命来恶心他? 意思不是我杀了你,而是你不玩了? 呵呵…… 王翡伸出左手,轻轻抖了抖,焦黑的手掌就像余烬熄灭的柴薪,簌簌抖落炭灰,只剩下其中颇梨色的骨骼。 王翡用左手五指攫住那颗空中翻滚的头颅。 掌中经脉具现,青红交织,头颅隔空燃起血焰,化作一团血食落牵引,没入有血肉的骨掌之中,缓缓蠕动,再生一只没有肌表的鲜红手掌。 王翡攥了攥手,没有一丝不适的感觉,整挺好,虽然真的假不了,但是能用就行。 王翡顺势出手将那空中坠落的炸烂大半胸膛的无头尸身也炼化成一团血水。 随着血食入体,王翡却并未得到那种充裕满足的快感,眉头微皱,然后转头用一双血眼看向朱全生面前的庄欢,语气平淡道:“好手段,自己人吃自己人,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做到的?” 庄欢笑道:“感谢青矜道友让道,眼下的我,应该比烛天道友的道行还高些了。” 王翡一脸淡然,别人技高一筹,截胡了这一波灵气,再跳脚就显得他很没品了,他看向项真,说道:“项叔,那她就麻烦你了。” 朱全生却是直接开口拒绝,“不用帮忙!” 王翡点点头,没在说话,不管朱全生是死要面子,还是真求死,反正求仁得仁他,他要是入了三品,那真是必死无疑。 项真伸手召回那杆失落的劫灰,自己也如同一个失落之人。 与吴殳的枪法较量,输是意料之中的,但输得如此彻底,却是意料之外。 好一个沧尘子啊,传闻他是世间第一个二品武人,李且来是第二个,现在看来,李且来现在境界几何,犹未可知,可吴殳,或许可见一斑了。 这位出手的话,保全何肆的性命估计是有点悬了,除非李且来也出手。 好在李且来会不会出手这点,并不存疑,只是有两点担心,一是担心他出手的时机,事前事后,天差地别;二是担心李且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就算他足够强,强如沧尘子吴殳,但不还有“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的古训吗? 项真虽然自觉差那沧尘子许多,但在场谪仙,倒是无所畏惧。 之间他托大般将刚回到手中已经可以如臂使指的劫灰枪砸入那烛天先前坠落的无人空地,只是为了拨草寻蛇,找寻烛天的真身。 他本就无惧无畏,自然不怕兵器离身,要是有谪仙觉得这是攻敌以弱的好时机,呵呵,何为踢到铁板,一试便知。 王翡虽然知道烛天大致方位,却是不好直接相告,毕竟自己现在是何肆。 如意焰花上师此刻口吐梵音般说出烛天所在,大黑天统御无量鬼神,有骈四曰:明有日月,幽有鬼神。日月照物,鬼神依人。明由物显,幽由人陈。人物不作,幽明何分。 飞身托迹的神通在其面前,自然无所遁形。 此言一出,王翡对他更是忌惮几分,这密宗和尚,有些厉害啊,他就差不是化外之人了,本身却也是个不知活了几世的“转世活佛”。 不过自己这边的帮手越厉害,王翡的底气只会越足,他恶鬼一般狰狞的面色轻松几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再“送走”一位青矜道友后,虽然大部分灵气都被那庄欢获得,但自己的霸道真解也是再上层楼。 有些违心地说,现在的局面是六对五,已经开始崭露优势了。 毕竟武人气机是四气交织而成,若非竭泽而渔,该是生生不息,而谪仙人身上的灵气,都是从化外借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没有量入为出的机会,只得是精打细算。 所以此番仙凡作对,一开始就陷入焦灼的话,之后的形势便不难判断了。 只是后来者还有几人,王翡也未能预料。 再者说智料隐匿者有殃,这样至少比揣着明白装糊涂玩起来有意思。 可以肯定的是,暗中隐匿的谪仙应该不多,毕竟自己也是谪仙,自然知道这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有多么的离心离德,有谁会这般高尚,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王翡松开曳影剑,物归原主,同时说道:“戴老,那位狗日的仙子就交给你了。” 戴平郑重点头。 正此时,西面却是传来一声沉闷的动静。 自古以来,凡人都是登高望远,何况此刻都不是些脚踏实地的凡氓,自然能看到西面升起的烟尘。 随着‘何肆’这个本该被保护着的角色不讲道理地直接入局,调虎离山也就成了多此一举的算计。 现在情形,不言而喻,所谓谪仙,真是下作。 项真没再去管那烛天,看向王翡,问道:“要我回去吗?” 王翡摇摇头,似乎咬牙下定决心,说道:“不用,我相信老赵,咱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起码再杀一人。” 项真想了想,目光自然落到那苏枋身上,说道:“这点倒是不难。” 柿子都是挑软的捏,这道理,谁都懂。 王翡低声说道:“她不能死,她和吴殳的关系匪浅。” 项真摇头,短暂时间便是重拾心境,淡然说道:“这世上就没有一定不能死的人。” 王翡不好多说什么,不然就显得有些刻意。 唉,苏枋道友你自求多福吧,也不知道吴殳会不会真出手,毕竟在化外,他可是对她百依百顺啊。 之前说什么叫何肆出刀快些的话,别叫她太疼的话,何肆信不信不知道,自己反正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 豸山,蝙蝠寺下。 李铁牛在兰芝几次三番怒斥之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动了真格。 对面这老人家真是厉害啊,一双拳头邦邦硬,自己招架稍显吃力,两人都是以技击对垒,要说颓势还不至于,却是真没讨到一点儿好。 李铁牛可是循规蹈矩得很,宿慧来此三十几年,以童子身练功攒气机,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本就是屈尊降贵修行武道了,自然是毫无瓶颈可言的。 境界什么的他更是不屑沿用吴殳设立的武道六品。 没有按部就班走武道,他人自然也就看不出他的品阶。 之前打袁饲龙,顶多算是化外人的狗咬狗,不算犯禁,李且来估摸着为了自己出手不值当,现在嘛,李铁牛心里倒是清楚,这次动手,基本上就是站在天老爷这一边了,是必定会被列入李且来的清算行列的,大抵就不能留在这瓮天了。 李且来这近百年的武道攀登,而立之前看似停滞不前,一直连五品都跨入不了,其实一直都攒着功力呢。 后面绝对算不上一蹴而就,也不是后来居上。 不知多少武道新人,都以李且来为目标,宽慰自己或许也有可能是那大器晚成的存在,只有极少数入了三品精熟境界之人才会明白,其实李且来的武道之路,从来是不按六品果位来的。 此人注定是要破旧立新的,不对,此人注定是要拨乱反正的。 其实沧尘子吴殳在走出瓮天之前,已经有了尾大不掉之势。 刘景抟即便是真身下界,被压制的实力也难说是吴殳的对手,一如现在的李且来,但吴殳出了瓮天,那便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 凡人再强,其实也是天定胜人。 可吴殳为何能平安无事,恣意潇洒了八百年? 自然是他付出了叫刘景抟满意的代价——便是这武道六品的存在。 力斗,偏长,守法,精熟,通微,神化。 自吴殳开创武道果位已降,八百年时间,天下武人便好像那文人陷入八股取士,牢笼文章之中,孜孜以求。 岂知状元三年就有一个,一定是最有才实的那个吗? 还不是诸子入八股,都说文无第一,所谓第一,最后也只是经过殿试,由皇帝钦点的一甲状元及第。 武道六品之中,最后一品境界为何叫做神化? 其实就是近乎于神,能称作武神的存在。 而在化外,仙和神,可是泾渭分明的。 神是死授,仙是生修。 神是桎梏,仙是逍遥。 而修炼吴殳所留下的武道,便只能等着被天老爷授神。 天老爷不同意,便是死路。 所以这天下,八百年来,再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的武人走出新的路子来。 大抵有些精诚所至的武人,修行精深之后,都会冥冥之中有所预感,但到那时,已经积重难返,为时已晚。 李铁牛想着,三水老哥的师傅,人屠徐连海,便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此中阴险近乎绝户之计后,却是已经没有机会走回头路了。 所以并不叫自己的徒弟也走那条路。 至于看似被寄予厚望,取名为‘四’的何肆,其实不过尔尔,用自己老家的方言来说,属于那种有些门道,却是到不了门的。 所以四就四吧,爱咋咋地。 何肆要是没有天老爷刘景抟那不太温柔的“天眷”,即便这辈子蹉跎,估计四品也悬。 现在倒是不悬了,板上钉钉的四品,不过却是天恩难受。 官字尚且两张嘴,何况是天? 有言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又有言说: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 所以啊,天眷这东西,还是一场难以反抗的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李铁牛尻轮神马,出手也是无拘无束,没有路数便是无解,和老赵的无敌神拳截然相反,老赵的拳头看似杂乱,其实最讲究规矩森严,没有一拳是随心所欲的。 二人激战正酣,皆是不敢拳拳到肉,毕竟挨上对方一拳就要折损小半战力。 攻势激烈却是有些花哨,拳势都是在“对”,而非在“兑”。 李铁牛虽然年轻力壮,但老赵却不是拳怕少壮之辈。 两人的气机波撼,层层叠叠荡漾开去,豸山这座湖中孤屿微微下沉,仿佛不是扎根湖底,而是一片水上浮萍,被疾风骤雨拍打,不断颤动。 齐济看着山下动静,微微咋舌,对着一旁的杨宝丹夸赞道:“宝丹啊,你家这位老赵,是真厉害啊。” 以他那眼见来说,这位赵权,是早一甲子就展现出武人大风流的人物,可惜这江湖从来都不会老,但少年子弟却会江湖老。 之前赵权重出江湖后的事迹有心打探之下倒是有过几分听闻,属于是还未传开那种,相信不过数月,此人便可天下闻名。 杨宝丹听到齐济的夸奖,显然是有些担忧的,虽然小声喃喃却像是给自己壮胆,说道:“从小到大,老赵都跟在我身边,从来没有叫我遇到危险过。” 齐济笑着宽慰道:“没事的,真有什么事情,你这未来公公也能出手一次。” 说着齐济扫了何三水一眼,对于这个姐夫,齐济虽谈不上恶感,却也绝对没有好感,毕竟他动手几次,打过骂过自己的姐姐几次,齐济都门清。 不过齐济此言却是不算讥讽,人屠徐连海的刀意,可不简单,项真能放心托胆地走,也有小半是这把屈龙还未出鞘的缘故。 杨宝丹听何肆说过,他父亲是个挺凶的人,小时候还会打骂家里人。 所以有些担心地问过何三水的武道境界,听闻何肆说,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刽子手,只会砍头,连未入品都是不是。这才舒了口气,心中打定主意,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何三水要是骂她不还口就是,打她她跑就是。 可现在按何肆舅舅的意思,这未来公公好像也很厉害啊,看起来是能为老赵一旁掠阵的人了。 果然老赵说得没错,水生的师承还是很厉害的,他师伯就是大宗师,他父亲肯定也不逊色吧。 杨宝丹不担心什么未来公公不待见,那是自己男人不在乎自己才会发生的事情。 水生小老弟他可没这个胆子,赵老说了,他要是还敢拈花惹草,就把他第五肢打断。 老赵还说,按照他现在武道的实力,即便是停步不前,也够何肆追赶二十年的。 杨宝丹自然高兴老赵有这份心气吹牛皮,起码说明老赵还能再活二十年不是? 那可就是人瑞了啊,和吴指北老爷子一样。 想着想着,杨宝丹就不那么担心了。 因为老赵是天底下最好的老赵,一定不会骗自己的。 (新年快乐,最近风波有些打了,不过都过去了,流量什么的,就当从头来过吧,新年新气象,祝大家万事如意。) 第229章 旗开得胜 屈正手持大辟,对上那一缕神魂屈居道家无漏子的兰芝。 他身处四周环水的豸山,一招老龙汲水,便有四道水龙从湖中升起,在云顶汇聚,交错盘旋。 龙吟阵阵,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龙施雨沛,专司行雨。 一场云雨酝酿而成,先占地利。 大雨还未如注,先是电闪雷鸣。 雨水是屈正引湖水所化,雷声是则老赵和李铁牛对拳所致。 风雨飘摇中,汹涌湖面上,豸山仿佛一片无根之物,雨打浮萍,浮浮沉沉,摇曳生姿。 山顶之上,蝙蝠寺僧众伫立雨中,为搬出大雄宝殿的药师佛、胁侍菩萨、夜叉护法撑伞挡雨,口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灵璨小师傅年纪最小,却有殊荣——踮着脚为药师佛撑伞。 身后大雄宝殿轰然倒塌,烟尘四起,却又很快被零星小雨压下。 此刻敞坪之上,共有一尊药师佛,两尊左右胁侍,十八尊药叉护法,而蝙蝠寺之中,连他这个沙弥在内,也就只有僧众十人。 所以齐柔也从摇摇晃晃的寮房之中走了出来,何花、何叶自然跟着,帮忙撑伞,齐济家中供奉着大势至菩萨,也是个崇佛之人,看到所有木胎佛像都杵着,自己也不好端坐着。 反正开始下雨了,也要打伞。 齐柔听僧众诵念药师经,还有雷雨混杂之声,也是开始诵经。 希望以她的仅有的精诚念力,换得尊者垂怜,能为那不在身边的儿子添一份虚无缥缈的助益。 僧人为木胎彩绘的佛像遮风挡雨,十数木雕风雨不动,同时也给予信众庇护,使撑伞之人心境如柳下借阴,檐下避雨,不至于呈现霣庇的惶恐之状。 灵璨小沙弥心中却有些大逆不道地想,虽然是眼前这些善友檀越引来的祸事,但见死不救,却有违“能为救护,令得安隐”的菩萨行,同时是这些祸事的善友檀越也在竭力抵挡灾厄,端坐不动的佛像倒是少淋着雨,可那两位动静大的“神兵天将”,此刻却是变成了落汤鸡。 灵璨觉得,或许是自己修持不够,不能抱神守一,所以心下有些疑惑不解。 看着诸位师兄面带虔诚,他不免想,这时候师兄们是在心里拜佛,求得心安?还是更希冀那两位高人克敌制胜,护佑平安? 豸山脚下,老赵与李铁牛的对拳几乎是势均力敌,多出一分并不明显优势在于那双姑爷再借给他的十七年蝉。 此刻老赵双手完好,李铁牛已经是双拳伤可见骨。 太冲莫胜,是衡气机。 李铁牛那双拳头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不觉着疼,还有工夫开口,苦笑道:“老哥哥,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什么的吗?就直接开打啊?” 老赵笑道:“打你还需要问缘由吗?” 李铁牛撇了撇嘴,“你也不见得打得过我啊。” 老赵闻言,咧嘴一笑,“你小子,真的是谪仙人吗?这拳法够粗鄙的啊。” 李铁牛笑道:“老哥哥谬赞了,这是我自创的王八拳,一直汗颜太过上不得台面,羞于施展,可遇到了你,真是觉得相见恨晚,恨不得引为知己。” 讥诮之言你来我往,倒是比对拳有些费心思,老赵认真说道:“小子,你让我看到了四十年前的我。” 这两人能做到说慢打快,也是本事,李铁牛并不在乎这声“小子”,反倒有几分虚心求教道:“老哥此话怎讲?” 老赵笑道:“现在你能和我半斤八两,四十年前,也就三七开吧,三拳打开你身上七个洞,那时候的我,拳头真挺快的……” 说到最后,老赵面上已经带上缅怀。 李铁牛并不怀疑老赵装腔作势,只是笑着说道:“老哥,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要这么说,四十年前的我,单手能捶两百个你。” 老赵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和你争强好胜,我的意思是,你这娃子的拳法,太没章法了,所以我现在,是有理遇无理,有点施展不开。” 李铁牛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就算加上化外的寿数,自己在这位面前,也能不太恬不知耻的称作小辈,而且他说自己的拳法粗鄙,没有章法,也算是夸奖了。 老赵笑道:“你准备好了吗?现在开始,我的拳头,要没规矩起来了。” 李铁牛刚要点头说些什么,老赵忽然单脚下蹲,一弹腿踢出,溅起一片泥浆,播糠眯目,顺便给了李铁牛下盘一铲,一冲拳抡击李铁牛下颌。 李铁牛的身子先是向前栽倒再向上扬起。 比天上落雨还要密集的拳头不断砸落李铁牛身上。 眼见豸山山势节节下降,被屈正招来的雨幕也是瞬间呈现倒飞之势。 屈正打骂了一声这个老东西尽添乱。 自己苦心孤诣,浪费许多气机营造的天时地利,一下子就少了几分。 老赵却是充耳不闻,甚至腾出一只手来抠了抠鼻屎,对着眼前飘摇的李铁牛说道:“都说了要没规矩了,还能叫你有准备?之前规规矩矩出拳,太慢了,王八拳我也会,可不是你这般打的啊。” 言语之间,老赵已经百拳落下,此刻李铁牛壮硕的身形就像一片落叶,遇上抟风,不断飘摇而上。 老赵慢悠悠抠完鼻屎,终于用上双手,也是改换战场,毕竟再不从地上打到天上或者水中,这豸山就该彻底塌了。 他忽然倍感舒爽! 没想到自己这把岁数了,还能找回几分少年意气。 李铁牛结结实实挨了上百拳,老赵换上双手之后,不再讲究出拳的规矩,拳头很是轻快,只是说是路数,可绝非是重量。 不断叠加的拳意直接冲散了李铁牛的护身气机,现在他的所有气机只能蜷缩体内,不断抵抗着重如山岳的拳头,身躯自然是破烂不堪了,毕竟那朱全生的无漏金身,是他羡慕不来的。 未出全力的老赵打破朱全生的无漏金身需要一夜时间,可打李铁牛,真不用。 李铁牛一边扛着揍,一边传音入秘道:“老哥,差不多得了,你也看出来了,我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出工不出力的,我已经知道你的厉害了,再动真格就没意思了,再打下去,就该你丢人了。” 老赵这辈子,走南闯北,武道也是高岸成谷,深谷为陵,又岂是被李铁牛三言两语唬到的人? 他不以为意,反倒有些不屑说道:“那你也动个真格试试?叫我开开眼。” 李铁牛看事情无法缓缓,只能叹了口气,心道,那就对不住了老哥哥,人争一口气啊,反正铁牛我也马上就要翘了,虽然顾及你的面子,但还是我铁牛的面子重要些。 李铁牛直接松了一口气机,被老赵一拳打的倒飞出去,然后果断认怂,对着高天大喊了一声,“借点灵气!” 言出法随一般,只见天上一道灵气光华落下,在落到李铁牛头顶之间,却是转瞬即逝,消失无形。 老赵瞬息而至,一拳将李铁牛砸入伢子湖中,伢子湖水上升一丈,李铁牛落地的中心却是显出淤泥,无形障壁攘开湖水。 老赵之前打定主意,心道只能赔上大半条性命救何肆这个还未将杨宝丹明媒正娶的姑爷,言未出也必践。 此刻也真是豁出了性命,属于老头儿的少年张狂,随着老赵的落地,气机蒸干湖水,层层叠叠向外散去,好似千军万马避白袍。 李铁牛面色微愣,旋即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哪个瘪犊子抢老子的灵气?” 回应他的是老赵厚重的拳头,拳意磅礴,李铁牛身处无水湖中,却是面对大海无量。 至于那盗取李铁牛的灵气好似蟊贼剪绺一般的谪仙人,却是悄无声息,继续隐匿。 摇摇欲坠的蝙蝠寺上,众人听到锣鼓喧天的动静,眼前自然而然流露出一幅好戏开台的画面,筛锣擂鼓,沸沸扬扬。 开场是四击头,由大锣在小锣和钹的配合下共击四记而得名。 李铁牛原本是躺平淤泥之中的,后来就是倒栽葱一般,不断被击打向下,老赵的每一拳都叫他毫无招架之力,每一下都叫豸山下降一尺。 四下之后,李铁牛放空一切,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却又心悦诚服,好一手蔚为大观的宏伟拳法,好像自己不死,都有些不够捧场了。 要是就这么死了,也就应了那句浑话,人死卵朝天。 脑中走马观花,仿佛置身戏台。 紧接着就是各种板、鼓、大锣、小锣、钹钹、堂鼓……各种乐器鸣器,你方唱罢我登场,奏到尽兴,便都出来八仙过海。 李铁牛吃了一嘴腥臭的淤泥,还有自己吐出的鲜血,还有打碎的牙齿。 李铁牛有些委屈,真是无妄之灾啊。 老赵笑意满面,白发如戟,直接“哇呀呀呀”大喊起来,面红耳赤,要论疯魔,不讲规矩,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自己? 杨宝丹看不到那远处湖底的场景,只能听着老将披甲挂帅从那“出将”的口子登台,空中不断回响着天象希声,有拳拳到肉的打击,还有老赵口中神神叨叨,念念有词,匡七台七匡七台七…… 都是锣鼓经念法。 齐济有些震撼,咋舌道:“宝丹啊,你家老赵这是打架还是唱戏啊?” 何三水却是听见了李铁牛的那句怒斥,似乎是有人截胡了他的灵气。 至少证明暗中还有敌人,这会儿他手掌微微渗汗,握着屈龙鳞集的刀柄,严阵以待。 杨宝丹却是轻声说道:“我喜欢看戏,但是老赵并不喜欢,可是他从来都不会拒绝陪我,不管是钓鱼还是看戏……” 之前那四拳头,响彻天际。 杨宝丹说道:“是《艳阳楼》,四击头……” 老赵拳头落下,气势一变再变顿,生出万千气象。 杨宝丹一一解释道:“这是《英雄义》,急急风……” “这是《战太平》,小锣叫头……” “这是《甘露寺》,慢长锤接凤点头……” 存于世间的人事,大抵逃不过一个“比”字。 老赵那边风起潮涌,如火如荼,屈正这边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曾经的杨宝丹只想老赵重回四品,好叫容貌并不出众的自己能和朱水生门当户对一些。 现在再看,不过短短数月,死在老赵手里的三品精熟武人都有了。 的确是自己想要什么,老赵都会不遗余力地做到最好。 何肆的舅舅请来了个枪仙人物,三品境界的项真,这会儿的杨家来的帮手老赵,估计也不逊色他太多。 而那本就有伤在身的屈正自然就相形见绌了。 兰芝想要伸手召回那把钉在雕刻成惊鲵形状的木杵上的见天剑。 见天剑的锋芒被老赵单手抹除,又是以气机熔融一遍,本该是与她再无牵连的,现在的兰芝,不知是用了何等御剑之术。 木杵震动,撞击金钟,钟磬之音空灵渺远。 何三水一手握住屈龙刀柄,忽然福至心灵,走到那口提梁兽钮为蒲牢的洪钟面前,伸手拔出了不断震颤的见天剑。 这个没有接触过武道六品的未入品汉子,果决异常,直接是以人身为战场,你来我往,以刀意压制剑气,瞬间七窍流血。 杨宝丹见状,就要去搀扶未来公公。 却被齐济一把抓住,沉声道:“你别碰。” 既然知道了是兰芝偷了本属于杨宝丹的见天剑,又化作兰芝的模样,定然所图非常,以他的多疑性子,自然免不得一番疑神疑鬼,其中必有自己忽视之处。 虽然暂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等脱裤子放屁之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兰芝和杨宝丹,还是暂时不要有任何关联才好,就是连这把剑,也不能触碰。 七窍流血的何三水,忽然双眼通红,险些热泪盈眶,因为自己这个做爹的,终于是正儿八经地帮了自己儿子一次。 何三水从未有过一刻如现在这般,悔恨、唾弃自己的弱小、无能,他好想好想,自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儿子面前,替他横刀斩荆棘,跃马挡强梁。 而现在他能做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兰芝伸手尝试一次御剑,没有成功当即就放弃了,倒是不强求什么。 屈正头顶雨珠悬空,还未落下,已经呈现“翻空黑帜合,列阵奇鬼斗,雨镞飞纵横,雷车助奔骤”之势。 每一滴都张牙舞爪,那有根的源头湖水也是汹涌如沸。 同样也是给那打闹台的老赵增添负担。 两个武人的战场相隔太近,难免相互纠葛,却并非相辅相成,火上浇油,如虎添翼。 他们各有各的道行,自然都有掣肘。 若是这两人的战场相却百里,如今气象只会更加焮天铄地。 此刻占据地利的屈正气势高昂,比之前与公孙玉龙那一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以刀法带动水势,高空之上,每一颗雨珠之间都有气机勾连,如同一张紧密罗网的线结,形成大网。 兰芝看着这名副其实天上落下的刀法,化外神通,化整为零,每一滴雨水都化作水行天狼,内含凌厉刀意,似乎还结合了其根本的削腐刀法,还真是奇思妙想呢。 屈正这边,还未开战,自己先是花去了小半气机,好似只待大雨落下,每一滴雨珠都是出刀,连天匝地,就能叫兰芝毙其网罗之中。 届时豸山周回,天上,地下,决计不存兰芝的立锥之地。 真是豁得出去的手段,没有考虑过退路。 但在兰芝眼中,屈正终究还是落了窠臼,就像他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想要成为人屠一脉无二的传人,最后还是以削腐刀法入了四品,可笑又可怜。 现在他想以夷制夷未尝不是方法,可惜这气象神异近乎神通法术的手段,尤其还是以气机催动,施展在她面前,那就有些稚子耍大刀了的意味了。 故而兰芝尤为从容,却是貌似如临大敌,故作惊慌道:“师伯,你别这样,好重的杀意,我有点儿害怕。” 屈正最受不了自己被人轻视,尤其是兰芝顶着杨宝丹这张圆脸阴阳怪气,当时怒叱道:“别用你那臭巢子嘴叫我师伯,恶心!” 说罢,他还啐了一口浓痰,掷地有声,以示嫌恶,却没想到痰没吐出来,一口殷红鲜血倒是喷溅。 屈正面色一变,有些尴尬。 老赵那边打得热火朝天的,怎么到了自己这边,就跌份了? 当真叵耐! 兰芝见状,笑得花枝乱颤,“关切”说道:“师伯,你还有伤在身呢,可千万悠着点儿,别勉强自己。” 屈正用袖子擦了擦嘴,冷声道:“老子血多,吐几口玩玩不行啊?” 似乎一蹴而就地修炼成了透骨图之后,这小老头的骨头还是没能比嘴硬。 兰芝笑着点头,说道:“那师伯你好好玩,再多吐几口血也无妨。” 屈正懒得骂人,心念一动,骤雨终是落下。 仿佛万千银针倾泻而下,激起湖面无数水花,落地也是成坑。 这等威势,好似成百上千个还未入四品前的李嗣冲站在云端,不断往地面口吐唾沫钉。 兰芝身形却在屈正眼皮子底下消失无形,天雨虽宽,却是落不到她身上,是她凭借这具无漏子中承载的不少灵蕴,施展了飞身托迹的手段,从容应对。 屈正之前面对被天老爷占据革囊的宗海和尚,已经见识过了这种不讲道理的神通手段,对此并不惊讶,也不担心兰芝会忽然出现在蝙蝠寺敞坪之上。 那还真是小瞧自己了,真当自己没有长进? 蕴含刀意的骤雨漫天落地,何处不至? 兰芝的这只无漏子之中的灵蕴还有大用,不敢过多挥霍,以飞身托迹的神通隐在弦外,不过三息,身形又是出现。 不过是出现在了屈正背后,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人之常情,屈正自然不会叫自己也身陷囹圄。 兰芝伸出双手,两记干脆利落的手刀,给他来了个“两肋插刀”。 对于意料之中的伤势,屈正面不改色,反手一记撩刀。 兰芝见好就收,既是舍不得灵蕴,也是不能无间施展飞身托迹的神通。如同一只轻灵的燕子,拣取雨丝疏处去,在这风雨交加的战场上穿梭,滴雨不沾。 可惜屈正现在也有了透骨图的修持,这点儿区区“致命”伤势,却不能叫他失去战力。 屈正缓缓眯起双眼,看着兰芝穿花蛱蝶一般的身形,不断闪过,灵巧却是并不迅疾,捉住机会,一刀挥出,连屠蛟党。 上剔下。 四条盘旋天空,行云布雨的水龙畏惧其中刀意,当即溃散无形,却是更助雨势,大雨从瓢泼变为倾盆。 兰芝身形瞬间跌落三尺,身上终于是沾了些微雨水。 万事开头难,密密麻麻的刀罡从天而降,有一就有二,带着腥臭的雨丝,其实里头蕴含镇铁之力。 《假龙吟歌》有言:“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屈正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的人屠一脉,已经有了四式刀法,自己的老龙汲水不在此列。 屈正最为信手拈来的便是天狼涉水。 但在化外,其实这招连屠蛟党更是威名赫赫,因为它与一位禁忌存在有所牵连,只是触及此中种种就像山中人会谈虎色变,圣人也是讳莫如深。 故莲代指真龙,佛家也有莲花龙王一说,《埤雅》和《尔雅翼》这些书中都说龙怕铁,因此镇龙有往水中镇铁的习俗。 连屠蛟党和天狼涉水两式刀法都是来自化外,在没有灵气支撑的情况下,才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不得已落了下乘,甚至被土着徐连海的铁闩横门后来居上。 究其原因,还是后人的一知半解,不是不愿,而是无法深耕。 昨夜,屈正甚至放弃了修行透骨图的时间,用一夜时间观摩那把被何肆命名为“斩讫”的木刀。 既然师刀,他又岂会不知斩讫报来? 兰芝被雨水打湿衣裳,雨丝瞬间化成缧绁,将其束缚。 屈正曾经千里借刀何肆,信手斩龙,端的是福至心灵,一夜师刀,被其洞悉其中一丝玄之又玄的奥秘,然后便将这连屠蛟党,老龙汲水,天狼涉水,斩讫报来这四招化用连用,妙不可言。 之前屈正对战公孙玉龙时,玩笑喊道,“风伯助我,雨师助我。” 可现在的屈正,还真是大道亲水了。 倚仗伢子湖地利,由屈正守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要这一场镇雨不停,谪仙人飞身托迹的手段,就不再是威胁。 兰芝面色一变,难掩惊慌,有种事态超脱预料,被自己弄巧成拙的感觉。 这留守蝙蝠寺的两个老家伙,明明都是有伤在身,怎么一个比一个凶猛? 其实屈正也有心与老赵较劲。 支棱而已,谁不会啊? 屈正是何肆的师伯,自然算是婆家人,老赵则是看着杨宝丹长大的娘家人。 俩人因为两个孩子而相识,世上所有的姻亲关系,互帮互助是自然的,却也免不了攀比较劲。 这一边一个,这才是真的意气之争,相互砥砺。 不必分心关注,两处战场气机纠葛,屈正自然感觉到那一边,老赵拳意流通,身上气机衍化。 倏然而已,穿一领衬甲白罗袍,披一副连环镔铁铠,脊背笔挺如枪的老赵身形忽然高过湖面,顶天立地,身后八面靠旗飘扬。 只见老赵护背旗上有各种彩线绣出的龙纹。 其中八个遒劲大字。 帅!镇!乾!坤! 神!拳!无!敌! 黄土埋半截的老家伙要耍帅,又岂是初入江湖的佩剑任侠可以比拟的? 屈正当然算不得新人了,只是跻身四品的时日尚短,也算厚积薄发。 可真当老赵比屈正多活的这几十年,是白活了? 屈正稍稍得意的面色又是变得不太好看。 人比人,气死人啊,至少从声势来看,他还是落了下风,没得比。 这比挨了一下兰芝“两肋插刀”还叫他难受啊。 屈正摇了摇头,没有散去争胜的念头,暗中不是还有强敌环伺吗?还有机会。 他随手挥刀落下。 雨帘串联成法刀,心念一动,无处不落,直直向着被雨丝五花大绑的兰芝斩首而去。 最后关头,兰芝无可奈何,逼不得已,动用不少无漏子之中的灵蕴,直接舍弃李铁牛而去。 法刀落在空处,缓缓消散,屈正面不改色,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再也不是一招鲜,吃遍天了的路数了,在气机殆尽之前,这蝙蝠寺,有他丸泥封关。 比起东边那十数武人与谪仙捉对的声势。 这一边,一个老家伙,一个更老的家伙,如同两座大山,岿然不动,叫人安心。 而伢子湖中老赵,此刻则是看着眼前混杂血肉的深坑,啐了一口屈正之前没啐出来的“痰”,轻声笑道:“新花头,新行头,第一次,多包涵。” 李铁牛从淤泥之中升起歪曲的手臂,竖起只有白骨的拇指。 显然是被打服了。 老赵也是服气,毕竟这都没能打死他,命是真硬啊。 老赵声音虽低,却是清晰地落入每一人耳中。 只听他笑吟吟道:“我这背旗一开,有个说法……” 老赵忽然不语。 湖中那威风凛凛,八面靠旗的巍峨戏袍老将转头看向山头那为自己担惊受怕的丫头。 杨宝丹颤抖着身子,红脸赤颈,替老赵喊出后半句。 “旗开得胜!” 第230章 甲子荡魔第一杀 老赵伸手抓住那突出的血肉不存的手臂,把李铁牛从淤泥之中拔了出来。 就要把他当成鸡毛掸子一样鞭挞起来,气若游丝的李铁牛赶紧开口讨饶:“老哥,差不多了,我认输了,再打我就要死了。” 老赵抖了李铁牛的手,叫他软趴趴的身上泥浆飞溅,眉头更皱,这人没死就够叫他讶然了,还能这么利索地说话,这就有些叫他拿不定主意了。 挨着一顿揍,都不拿出全力,图啥啊? 李铁牛牙齿不知道掉了几颗,吐出几口鲜血,有些漏风地说道:“老哥,高抬贵手啊,主使都走了,你也看出我没恶意的,别打了,好歹留着点气机对付暗中那个谪仙啊。” 老赵拎着李铁牛跳出湖底,湖水四合,水面退下。 两人来到远离豸山的岸边,老赵将半死不活的李铁牛随意撇下,说道:“这都没把你打死,总觉得你还有后手啊?” 李铁牛四仰八叉躺着,仰面喘息,这老哥哥,要是把他扔在豸山脚下,他还能说上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毕竟蝙蝠寺是药师佛道场,天老爷的目光看不到,现在在伢子湖边,那就没办法了…… 李铁牛笑得比哭还难看道:“老哥,铁牛我服气了,您老拳法通天啊。” 老赵听不得他的溜须拍马,哪管你打算算盘,只想着除恶务尽,上前几步就要朝着李铁牛的头颅一脚踏下。 却是脚踏实地,只见那李铁牛瞬间横挪开去,一个鲤鱼打挺,刚想跪地求饶。 老赵已经上前,一脚提膝顶在李铁牛阳关穴之上,一手抡锤砸在李铁牛神阙穴上。 李铁牛的脊柱并未传来清晰的碎裂响声。 老赵眉头更皱,自己这一手断人脊柱的手段,狠辣不留一点儿余地,后果如何,老赵自己当初也是切身体会过的,结果便是武道直接断头了四十年。 可到了李铁牛身上,这一拳一腿下去,居然没有起效。 李铁牛双目突出,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前后夹击,身子都快散架了。 猝不及防啊,这这这……自己真的只是想要求饶而已啊…… 老赵看着李铁牛欲哭无泪的表情,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防卫过当了,不过这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家伙,忽然一个鲤鱼打挺,搁谁谁不警惕? 李铁牛的身子落在地上,又是出乎意料的直接来了个漂亮的五体投地,同时高喊,“好汉饶命!我可以投敌变节的,不不不,我可以弃暗投明的!” 李铁牛赶忙伸手指向西面,同时抬头,露出和老赵一样的豁牙,谄笑道:“老哥哥,那个偷我灵气的谪仙人现在就在那里缩着,我带你去打他。” 老赵愣了愣,人活久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但像李铁牛这样的,还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老赵看了一眼李铁牛手指之处,沉吟片刻,说道:“你走吧……” 李铁牛呆若木鸡,有些难以置信道:“诶?老哥,你这么轻易放我走?我还没开始磕头求饶呢?” 老赵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好似看戏道:“那你现在磕吧。” 李铁牛愣住,只是讪笑,倒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反正面子已经丢完了。 老赵叹了口气,说道:“你装你妈呢?我算是看明白了,刚才的路数,就算再打十遍也打不死你,既然奈何不了你,我不如留着力气对付别人吧。” 李铁牛咧嘴一笑,站起身来,本来是想拍拍身上尘埃的,结果双手一拍,丝丝缕缕的烂肉倒是纷纷掉落,模样倒是十分凄惨。 只是李铁牛对此毫不在意,有些心虚地问道:“那我真走了啊?” 老赵嘴角微微抽搐,身后拳意流淌,那好整以暇的武生也是怒目圆睁,不耐道:“赶紧滚。” 李铁牛撒丫子就跑,边跑身上边掉肉,心中遗憾道,可惜何肆老弟不在这边,不然肯定会把这些肉捡起吃掉的,那也算物尽其用了。 另一边随着兰芝的干脆遁逃,屈正也直接飞身回到山顶,看着一群人脑子不太正常地站在雨中,为那些毫无神性的木胎彩绘佛像撑伞。 屈正愣了愣,然后撇了撇嘴,心中骂道,还真是一群脑子被驴踢了的。 陈婮赶忙领着两个孩子冲了出来,李郁和芊芊一左一右搀扶屈正。 这蝙蝠寺没有这么多精贵的油纸伞,本来是三人都在檐下避雨,只是现在房子都倒塌得差不多了,所以三人都在淋雨。 屈正眉头微皱,本想伸手一挥,却走雨水,却是忽然停住,万一这一点无漏雨处就成为谪仙的突破之地呢? 算了,还是淋点雨吧。 屈正环视一圈,有些不悦道:“怎么的?我在山下打死打活的?我家这三人连伞都不配撑一把?” 杨宝丹赶忙上前,递上雨伞,屈正没接,只是转头看着那些有人撑伞照顾的庄严肃穆的佛像,他本就是见佛不拜之人,忽然就怒从心头起,提刀作势就要劈烂这些装模作样的木头雕塑,骂道:“人都没伞撑了,还管这些佛像?他们难道都是泥菩萨不成?淋点雨怎么了?求他们保佑,不如求我!” 未亡人陈婮见状,连忙拉住屈正,小声劝慰不可对佛不敬。 方丈果圆师傅看着这场面,忽然叹了口气,挪开了替日光菩萨遮雨的油纸伞,塞到陈婮手中,致歉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我着相了,就该以人为本,木头的确不需要打伞的。” 见到果圆师傅做表率,其余僧众也纷纷惭愧的停下手中撑伞遮雨的动作。 屈正面色这才好看一些,有些不情不愿地收了刀。 芊芊看见屈正面色惨白,关切问道:“阿平伯伯,你没事吧?” 屈正摇了摇头,挣出一只手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没事儿,我好着呢。” 一旁的徒儿李郁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可是师父,你一直在流血诶……” 屈正用气机帮他们蒸干雨水,有些嫌弃地拨开李郁,将他推入一个杨宝丹伞下,又是把芊芊推给陈婮。 同时向杨宝丹那边凑了凑,带着几分炫耀问道:“丫头,刚刚师伯那一手,帅吧?” 杨宝丹点了点头,看着血淋淋的屈正,说道:“是挺帅的,但是……” 屈正直接打断道:“没有但是,帅就够了。” 正此时,放走李铁牛的老赵也出现在场坪之上,看着一边说话一边呕血的屈正,有些担心这位大战之时和自己相互拖累的老刀客,问道:“怎么样?身体还撑得住吗?” 屈正摇摇头,云淡风轻道:“小事儿。” 老赵点点头,说道:“事情还没完呢,这边我看着,你先疗伤。” 屈正摇摇头,问道:“你怎么把那李铁牛放走了?” 老赵反问道:“你不也一样吗?” 屈正心道,“那能一样吗?你是放走的,我这边是逃走的……” 不过这种跌份的话含在屈正嘴里,是拿刀砍都砍不出来的。 屈正岔开话题问道:“那小子那边,你要去帮忙吗?” 老赵摇摇头,“不了,暗中至少还有一位谪仙,咱们这边敌不动,我不动,先静观其变。” 屈正没好气道:“你是可以不动,但我不能停啊。” 说着,他又是引动伢子湖水,化作水龙腾云驾雾,不断云布雨施,一场镇雨刚好笼罩整座伢子湖周回。 杨宝丹看着屈正硬撑,知道他的脾性,也是能是顺毛驴道:“师伯,我怎么感觉你又变强了好多啊,这手段,和神仙似的。” 屈正对于杨宝丹的吹捧十分受用,却是轻哼一声,口是心非道:“怎么?我变强还需要事先和你打个招呼吗?” 杨宝丹摇头不迭,忙说不用。 以老赵的眼力见儿,自然不会看不出这手近乎雨师行云布雨的手段极为玄妙,其中蕴含的镇压之力,很是不同寻常。雨落之处,能使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好似天然压胜那谪仙人都会的飞身托迹的神通手段,还有如梦如影,其类乎鬼的阴神。 姑爷这位师伯,也挺不简单的,大概也就比自己差了一大截吧,啧啧啧,了不得。 老赵心里夸人的同时,也是将自己的武道又拔高了一遍。 老赵见天硬挺,也不强求他休息,直接问道:“你还能撑多久吗?” 屈正想了想,不蒸馒头争口气,便夸大其词道:“半个时辰应该不是问题。” 老赵点了点头,半个时辰,足够乾坤既定,尘埃落定了。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宁,刚刚那位谋夺了李铁牛灵气的谪仙人便是现身。 齐济见状眉头一皱,现下情况有些太不寻常,就算这些谪仙人各自为政,自视风骨,可哪有车轮战的道理?这不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吗? 他们又岂会不知这看似叫自己这边疲于应对的车轮战,其实却给自己这边留下了逐个击破的余地? 还不如一起上,毕其功于一役,然后瓜分战利,这才是正确选择。 老赵却是面不改色,此刻他意气正浓,抖擞精神,就要揎拳捋袖应战。 屈正却是一把拉住了他,说道:“让我来吧。” 老赵看着屈正腰间两个血窟窿,笑问道:“你不先止血?” 屈正摇了摇头,将手中大辟一抛,身旁李郁接过,师徒之间有默契,又是自觉地递上木刀“斩讫”。 屈正握住木刀,不禁想自己和李郁缔结师徒情缘,最初还是因为这把刀,李郁当时正坐在一棵老榆树下雕琢一块雷击木,却是说木头里藏着一把刀,是要把它挖出来。 自己因为好奇,偷偷观察了他一番,后来借刀,因缘际会,才动了收徒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李郁,自己才破除我执,顺利跻身四品,还救了正在折江水下苦斗白龙的何肆一回。 这把木刀自诞生之日起,屈正便觉得他总是少些灵慧,或许是需要血祭吧,今天,就拿一个谪仙人的血喂刀。 李郁只听自己师父说道:“今日,合该我人前显圣。” 不知为何,李郁偏偏从他这平静笃定的话语之中,听出了几分——兴奋和期待。 屈正手持斩讫,冯虚御风,步步登天。 意气一步步高涨,木刀之中那属于何肆的刀意,也是不断涌现,可以预见的,下一刀气象,会是如何的石破天惊。 屈正看向眼前那其貌不扬的谪仙人,淡然说道:“我的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那飘飘乎遗世独立的谪仙人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一头黑发如瀑般流淌在肩头,皮肤白皙无瑕,光洁如玉,朱唇轻启间,“竫然”二字吐露。 屈正点了点头,缓缓提刀,周身雨丝悬停。 天幕之下风起云涌,山顶众人离天更近,皆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不禁对即将展开的声势感同身受起来。 杨宝丹扯了扯老赵的袖子,小声问道:“老赵,师伯他可以吗?” 老赵轻笑道:“小姐别担心,人家已经想着如何收刀耍帅了,你等等捧场一些,多惊呼两声就好。” 杨宝丹这才放心。 至于那为了“人前显圣,鳌里夺尊”所要付出的代价,只能说人家觉得值当就好,老赵并未多说。 忽然,老赵眉头微皱,看向一处。 天边有人飒沓流星而来,不是谪仙。 齐济忽然松了口气,自己的三个后手,终于来了一个,还算不错了。 只见来人一刀挥出,直接借调云雾之中水龙回旋之势,凛冽刀罡从天而降,水龙砸落在那谪仙人,一击不中,又是直接飞刀而出,先发制人般出现在那竫然现身之地。 谪仙竫然伸手灵犀一指夹住面向胸口的飞刀,身形飞速倒退。 来人伸手一招,被竫然双指夹住的长刀又是瞬间抽离,飞速落在前者手中。 同时漫天雨水化作水行天狼,将其一口吞下。 屈正面色阴沉,来人施展的,不就是人屠一脉家传绝学? 一招连屠蛟党,一招铁闩横门,一招天狼涉水。 这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屈正额头青筋暴露,这种显圣未遂的感觉,好似憋了一泡大的,刚刚才露尖尖角,又是忽然逆行回体内的感觉。 差点儿没憋出内伤。 只见来人腾身一跃,长刀落下,又是将那刚刚自报家门的竫然劈成两半。 不过如同一分为二的天狼,这一刀虽然是重创了他,但也就是透过镜花水月,打在实处,却并不至死。 来人看向屈正,笑道:“这种不堪入目的小角色,你问他名字作甚?你这是要给他立碑呢?三师弟?” 屈正面色阴沉,咬牙切齿道:“吴恏!你果然没死!” 只见来人一脸络腮胡,目光深邃却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可惜一只眼睛是瞎的,一道刀疤穿过右眼,隔断鼻梁,斜斜穿过整张脸,被散乱虬结的发须遮掩大半。 吴恏手握满是豁口的长刀,手指上戴有刻有名字的铁指环,身着素衣,腰间悬挂着一枚酒葫芦。 吴恏笑道:“让大师兄瞅瞅,这么多年没见,终于入四品了啊?不错不错,比出家的老二要些微争气那枚一丢丢。” 屈正却是面色狰狞,好似诘问道:“半个脑袋都差点削掉,你怎么能不死的?” 吴恏耸了耸肩,笑道:“我为什么要死?多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瞅我这名字,吴恏,字好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短命的。” 屈正沉声,却是安奈疯狂,嘶吼道:“你不死就算了,你凭什么比我强?” 吴恏摊了摊手,讥诮道:“看来师弟你的脑疾还没好啊,怪我,当初没有手下留情,给你打傻了好多年,凭什么?就凭我是开山大弟子,就凭老爷子准我带艺入门,就凭你连正儿八经的拜师都没有,你问我凭什么?我看你是真疯了。” 吴恏身形就要从空中落下,屈正心念一动,万千雨丝忽然游动,一一化作缧绁,将其捆缚,吴恏身形并不停止,雨丝一一崩碎,又是化作大珠小珠,向下落去。 吴恏点了点头,评头论足道:“这招不错,有些味道,是我那师侄悟出来的刀法吗?姑且是可以算作人屠一脉的第五刀。” “第五刀?” 屈正不傻,意思这个“大师兄”悟出了第四刀? 自己却是也看不透他的气象,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曾经死在自己手里的师兄,也和那曹佘一样诈尸了,而且破而后立,变得更强了。 屈正死死盯着吴恏,手中木刀斩讫震颤不已。 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透他的境界,沉声问道:“你入三品了?” “三品?” 吴恏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大师兄我二十年前就是三品精熟境界了。” 屈正面皮一颤,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二十年前你还差点死在我手里呢。” 吴恏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隐忍的颇为辛苦。 屈正怒不可遏,骂道:“笑你妈呢?装腔作势!少他娘的和我来这套,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两次!” 吴恏摇了摇头,知道这个三师弟其实本性不坏,就从曹佘还活着这一点,就能看出,而对于自己,他出刀的确是不敢留手,也不能留手,这点儿不怪他。 而他疯魔的症结所在,还是老头子,自己那以刀柄施展的铁闩横门,究竟只是外力原因。 或许也是他后悔“杀了”自己,所以才疯了这么多年吧…… 吴恏思虑良久后,才决定告知这个三师弟真相,只听他笑道:“师弟,真相可能有些伤人啊,其实那时候的我刚入三品不久,之后发现这所谓的武道六品啊,并不是什么康庄大道,而是先人定下的枷锁,要是走这条老路,最多也就只能走到老头子的高度。但你可别小看老头子啊,他入个二品通微跟玩似的,他只是寿数不多了,没办法从头来过而已,我倒是无所谓,毕竟二品近神,已经顶了天了,不过想着老头子可能心有不甘,思来想去,最终绝对还是替他试试水看,所以就自废了修为,开始重修,不巧,我刚废了武功不到几天,你这个五品偏长的三师弟就来了,当时的你还以为我是伪五品,其实那时候我是连入品都不是了,所以那时候的咱们,姑且算是半斤八两,之后嘛,我们互换了一刀,我瞎了一只眼,你疯了十几年,算是没有互有输赢吧,不过看样子,我已经走出来了,你现在还犯浑呢,真是可悲啊。” 屈正闻言如遭雷极,双目赤红,胸膛不断起伏,气喘如牛,鼻尖呼出两道白练。 他一手持木刀斩讫,一手掌心抵着颞颥,只觉得头痛欲裂,自己的确脑袋受过伤,忘记了好多事情。(见第二卷,第89章踏人) 李郁和浅浅见状,赶紧搀扶住欲言又止的屈正,异口同声问道:“师父(阿平伯伯),你没事吧?” 屈正用力拍打颞颥,甩了甩脑袋,然后甩开两个孩子,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说道:“没事儿,不用担心我。” 吴恏听着李郁叫屈正师父,有些惊奇道:“咦?三师弟,你这是收徒弟了?那是我又多了一个小师侄是吧?意外之喜啊,可惜我这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啊。” 屈正抬头仰视吴恏,眼神逐渐阴冷,声音沙哑道:“你来得正好,我可以再杀你一次……” 吴恏笑得肆意,“好啊,这天气也应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老头子死了七年了,我这大师兄如今也算长兄如父了,看到你这不成器的三师弟啊,我就勉为其难代老头子教训一下吧。” 杨宝丹看着好像师出同门的两人针尖对麦芒,不好判断这位大师伯是不是来者不善,却自觉偏帮屈正这边,传音入秘问向一旁老赵,“老赵,你有把握打得过他吗?” 老赵点头笑道:“小姐放心,老赵这次出门,天下打不过的人已经不算太多了。” 杨宝丹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却又听老赵说道:“眼前这人,算是半个。” 杨宝丹面色一苦,嘟囔道:“老赵你说话别大喘气啊,这叫我怎么放心啊?” 老赵呵呵一笑,玩味道:“这不是才半个嘛,不打过怎么知道?” 老赵其实是有些热血沸腾的,终于啊,又遇到一个不修武道六品的同道中人了。 也不对,姑爷他爹好像也是,只不过有些小家子气了,反复无常,毅力不够,显然是脚踏两只船,半只脚走了武道六品,半只脚自己悟道。 看着他是何肆的亲爹的份上,老赵也不好说他是痴心妄想,只能委婉地觉得他是步子迈大了,有些扯蛋,嗯,扯淡…… 老赵还以为何三水是那朝三暮四之人,却不知何三水的武道全是被何肆一本《斫伐剩技》祸害的。 不过老赵觉得自己面对吴恏,问题不大,毕竟自己这么多年虽然安心在杨家养老,却也不是没有积累,很多的想法与构思,不完全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还是有些门道的。 只可惜老赵虽然对武道六品早就存疑,却是切切实实踏入这条无路之路晚了,相较之下,眼前那自己认识,却叫做吴恏的刀客绝对还是前辈。 当初以樊艳六品的境界,当着伪四品的貔貅道人面前传音入秘,就好像堂而皇之地大吆小喝,而今时今日,杨宝丹还未入六品,这等窃窃私语,在吴恏面前,其实就是不背人的大声密谋。 吴恏视线掠过屈正,看向老赵,忽然笑道:“赵权,好久不见啊,身子骨还硬朗吗?” 老赵点点头,“挺好的,好久不见,吴好人,咱们快一别六十年了吧。” 有意思了,这江湖还真小啊,只要不是自家姑爷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随便摸爬滚打几年,一个小宗师,就足够小有名气。 甲子年前,他们可就是惊才绝艳的武道新贵,虽然只是五品,初露头角,却是被那想要掀起腥风血雨的好事者定下排名,是那号称上榜之人未来不可限量的新人武评第二、第三的存在。 可惜了,都是化名,赵权认识吴好人,赵福霞和吴恏却是互不相熟。 也可惜了,当初的新人武评,只出了第一期,在那重剑李二彻底跌出新十人行列之后,李且来顺理成章地横空出世,直接开始了甲子荡魔,第一杀,就是这个设立武评之人。 谁人都知道设立武评之人的心怀叵测,这份新人武评,也是存了投石问路的心思,排名并不如何服众,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纷争。 这人机关算尽,想要以一己之力,翻云覆雨,祸乱江湖,要是没有李且来出手,可以预见,再过几年,江湖上就要出现一份天下十人的真武评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到时候,才真是以武乱禁,天下大乱,李且来也不管他是不是谪仙人了,反正是以双拳扑杀此獠,也没人会联系到李二就是那李且来。 可惜设立武评之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是算不到李且来的一飞冲天,从六品直入二品,而且不是所谓“未宏全体,独悟元神,以一御百,无不摧破”的二品通微境界,而是继沧尘子吴殳之后,第二个走出自己路数并且仍在攀登却好似人间登顶的纯粹武人。 杨宝丹看着两人寒暄,满眼讶然,偷偷扯了扯老赵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老赵,你们认识啊?” 老赵含笑点头,如今再见,勉强算是老友重逢,至少感官上比上次再见宋苦露之时要好上许多。 老赵笑着解释道:“认识,六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份不太作数的新人武评,我排第二,他排第三,嗯……第一是重剑李二,也就是现在的李且来。” 杨宝丹瞠目结舌,显然是被老赵轻描淡写却语出惊人的话震惊到,只得低声喃喃,“老赵,你这也太结棍了吧……” 老赵谦虚一笑,露出满口豁牙,“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现在连武评都没了。” 吴恏闻言也是觉得好笑,说道:“你也知道是过去的事情啊,那你还提它作甚?” 老赵翻了个白眼,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前提是不复当年勇,我现在也超勇的好吗?再说了,当初你要是第二,我是第三,看你提不提这事儿?” 吴恏微微颔首,居然有些认同道:“有点道理。” 老赵看了看瞎了一只眼睛的吴恏,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现在是我家姑爷的大师伯。” 吴恏并无避讳,直接解释道:“那是之后很多年的事情了,我算是带艺入门的。” 说着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杨宝丹,促狭道:“这是你孙女啊,和郁洁长得挺像的,当初你可没少在我们几个面前说走完一趟江湖,就回家娶她的话,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老赵面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阴冷。 这宗桑呸,怎么可能听不到自己称呼杨宝丹为“小姐”? 这是看出自己爱而不得了,明摆是膈应人呢! 老赵当即打定主意,这次回去,还是要关起门来和老杨过过招啊,不把这个撬墙脚的老东西打一顿,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远在一千九百里外的越州府城,越王府之中做客的杨元魁,忽然耳朵一热,打了个喷嚏。 正此时,一只神骏异常的海东青飞入。 超品翀举侯大驾光临越王府。 杨宝丹从小到大,几乎就没离开过老赵身边,感觉到老赵气息不对,立刻伸手抱住了老赵的胳膊,同时大方笑道:“老赵,那以后我就叫你爷爷吧,反正这事我也想了好久了。” 老赵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却被杨宝丹打断,柔声说道:“早晚要改口的,以后我和水生有了孩子,总不能还叫你老赵吧?再说我本来就把你当成亲爷爷啊,而且你是我爷爷的话,我和水生成亲之后,你的辈分自然就比那大师伯高出一辈了,那他就是你晚辈了。” 老赵渐渐意动,听着听着,越来越受用,眉头也是变得扬起。 这个提议,貌似,还挺不错的,行吧,看在宝丹丫头的面子上,这老兄弟杨元魁就暂时不打了。 屈正却是好似犯了疯病,双目赤红,提刀挡在两人中间,冷声道:“你们要叙旧,等我打完了再说!” 吴恏闻言却是笑道:“打你还不是三五下的事情?三师弟!” 齐济看着屈正就要提刀开打,连忙站了出来,打圆场道:“别这么剑拔弩张的,这位也是援手,我请来的,给个面子,都是为了小四啊,两位暂时偃旗息鼓,以前的恩怨就先放放吧。” 芊芊也是感觉到屈正状态不对,只有六岁的她款款流泪,爷爷死后把她从广陵带到京城的屈正就是他最重视的人之一了,然后是陈姨,然后再是李郁。 屈正摇了摇头,头痛欲裂,心神微微恍惚,那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镇雨也是忽然停滞一刻。 无人操纵的珍珠乱撒,飞流溅沫。 老赵眼神忽然凌厉如鹰隼一般,一手拉着杨宝丹,身形出现在何三水身边,一拳递出,之前那被吴恏一刀两断的谪仙人竫然身形再度出现,果真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浑水摸鱼,见缝插针。 老赵一拳递出,将其轰飞,倒飞的位置,便是那手持豁口长刀的吴恏。 吴恏一刀劈出,第二次将他劈成两半,又是伤其根本,不过未能杀死,旋即吴恏面色有些惊疑不定,开口道:“现在的谪仙人,就这点儿水准了吗?” 老赵也是笑道:“毕竟我姑爷也不是什么特别金贵的香饽饽,也就只能吸引这种档次的谪仙人了,当然,也不排除有真本事的,或许还黄雀在后呢。” 老赵顺势从何三水手中接过那叫他苦不堪言的见天剑,剑茎刚一入手,就安分起来。 他不确定除谪仙人的目标是何肆的父亲何三水,还是更有可能的是声东击西。 那之后若是还有机会再出一击,目标会更倾向于谁呢? 屈正终于是恢复了些清明,看着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芊芊,脸上的狰狞稍稍退去,替他揩去泪水,勉强笑道:“你别淋着雨了,小心伤风。” 吴恏看着屈正眼底闪过些许温柔之色,微微诧异,忽然又是发笑,自己现在在那女娃娃眼中,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吧? 吴恏落在敞坪之上,对着屈正说道:“我来了,别撑着了,收了你这费命的神通手段吧,不怕那些谪仙人神出鬼没的,至少歇一口气再施展。” 屈正并不听他的,继续施展老龙汲水,不断搬动伢子湖水,变成镇雨,从天上落下,周而复始,同时咬牙道:“你要是很空的话,就去东边帮忙!” 吴恏对他还真是大为改观,点头道:“我自然会去的,不过师弟,你一见到我就喊打喊杀的,到了那何肆身边,怎么还牵肠挂肚起来了呢?” 吴恏看了一眼何三水,笑道:“我这开山大弟子,和那关门小师弟,待遇还真是天差地别啊。” 何三水眼下喉中鲜甜,对着吴恏抱拳,“吴恏师兄。” 吴恏也是一丝不苟回礼,说道:“你还有一个二师兄,叫做曹佘,现在已经出家道士了,便是方外人,不算咱这一脉的了,如今人屠一脉第四代的三个师兄弟,我没收过徒儿,你的儿子,还有三师弟的徒儿,便是第五代的传人了,我去把何肆带回来,咱们也算难得齐聚了。” 何三水打躬作揖,感激不尽道:“多谢吴恏师兄。” 吴恏笑道:“你倒是生分。” 他又环视一圈,看向众人,眼神掠过齐柔、何花、何叶,都是稍作停顿,点头示意,“时间紧迫,我就不多招呼了。” 何三水一时之间不知道再说什么,索性就不说了,只希望这位大师兄能快些走去支援小四。 齐济对着吴恏问道:“项王和稚恃呢?” 吴恏说道:“遇到了一拨拦截的,那边二对五,我看问题不大,就先来了。” 齐济又问道:“都能杀了吗?” 吴恏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不好说全杀了,至少打杀两三个不成问题,不然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早过来了,不过你这些年积攒的香火情,尽数抵消估计都不够,还得倒欠些,所以除非是他们连一两个谪仙都解决不了,过不了心坎,否则的话,他们完事儿之后,应该就地打道回府,你是不会见到他们了。” 齐济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甚至从在商言商的角度,还觉得自己有些赚了,毕竟不论成色,那是五个谪仙啊。 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孤诣,其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是被裹挟着将生意越做越大,不得自由,要说后悔吧,其实不至于,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 甚至事到如今,齐济反倒还添几分庆幸,要不是自己有些小钱,要不是积攒了些香火情,这一次,至于连项王陈垄项,还有稚恃都请来吗?无权无势,又如何能守住家人? 钱没了再赚就是,人情债欠了,慢慢还就是,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好说。 等自己外甥活下来了,再心疼、后悔现在的付出也不迟。 齐济又是看向吴恏,问道:“那你这边呢?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吴恏抿嘴一笑,不屑道:“我救我师侄,与你何干?” 齐济闻言,会心一笑,心中又是觉得有些稳当几分。 吴恏回头看了一眼屈正,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打等你养好伤再打吧,别死了,等我回来,还有守山一事,就麻烦你和赵权了。” 屈正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吴恏刚欲离去,何三水却是叫住了他,说道:“吴恏师兄,你的刀?” 吴恏低头看着满是豁口缺刃的长刀,笑道:“不是什么好刀,之前砍了几个硬骨头,就有豁口了,影响不大。” 何三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影响不大,不是没有影响,赶忙说道:“我这屈龙可以借你!” 吴恏看了一眼曾经的小师弟曹佘的佩刀,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里头有老头子为你量体裁衣的气机,你留着比我有用。” 说着吴恏又是看向屈正,准确地说是看向他手中的木刀,问道:“怎么家伙事儿比我还寒碜?” 屈正冷眼相待,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吴恏问道:“这是我小师侄的手艺?看着还不错,有名字吗?” 屈正身旁的李郁不卑不亢回答道:“斩讫。” 吴恏点了点头,“好名字……借我使使?” 屈正转过头,不搭理他。 跟一位刀客借刀?借老婆说不定还容易些! 吴恏笑着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当是见面礼,想着帮这把刀开开刃,沾点谪仙人的血,也叫那难得一见的灵气沃润一下。” 屈正直接抛出木刀斩讫,没有说话。 …… 王翡“看”着在项真手下几次三番险死还生的苏枋,不到最后的生死关头,还真不好判定那吴殳在不在一旁看戏。 现在自己倒是得了空,那烛天道友至今未曾现身,本来是几位谪仙之中最沉不住气的他,这会儿怎么又能安忍不动了? 自己只能和戴平联手相帮朱全生,毕竟得到了青矜道友大半遗馈的她,算是几人之中实力最强的。 倒是不好再去算计那如意焰花上师了,毕竟烛天这个家伙阴恻恻地隐在暗中不出手,自己这边优势太过明显。 唉……还真是事与愿违啊。 不过有弊有利,王翡倒也知足,至少烛天道友不出手,自己就不好孤身一人返回豸山,暗中有他埋伏。 要是以前的何肆,哪会考虑这么多?只怕是顾头不顾腚,这会儿已经疾驰而去了。 然后不出意外的路上被人摘了桃子。 小小变故,无伤大雅,毕竟这些武人为了何肆联手,明知反天,却也义无反顾,牵绊太多,有的是办法叫他们投鼠忌器。 王翡觉得或许自己这边再拖一会儿,兰芝道友那边说不得就能得手了,或者更顺当些,说不定现在已经得手了。 所以王翡配合着戴平,一人霸道真气衍化漫天红丝,一人曳影在手万剑剽掠,都是为了应对那朱全生的信手斫方圆也不能屡建奇功,只是出奇制胜而已,现在已经施展了两次了,事不过三,三次之后,这意气为主的武人秘术对于三十六天罡法之中的飞身托迹压胜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忽然感觉到西面气机疾驰而来,王翡面色微变,旋即又是如常。 没有如何的心旌摇曳,只是有些惊讶一个活了十四岁的何肆为何能有如此人脉? 但相对的,那长生久视千年的天老爷刘景抟,会没那本事呼朋唤友? 所以何肆你凭什么赢啊? 即便再多来些人也无妨,毕竟像王翡这么纯粹不在乎输赢,也没有太大功利目的的捉刀人还真是少见,那可不是人越多越好玩? 有难度才有挑战啊。 (一万一千多字啊……之前小万牙疼了好几天,一直没办法码字,现在好了,所以会慢慢补上字数的) 第231章 吃 来人当得起来势汹汹四字。 纵然无话,却使战局一默如雷。 即便是项真的到来,也没有这等声势,并非是项真实力不如吴恏,项真一来,便死了位青矜道友。 虽然青矜道友之死显然有些儿戏,显然是不想玩了,便放水了,可也不是说那一枪的气象不恐怖,即便假手于人,由何肆施展,依旧要他们避其锋芒。 而且青矜道友的让道,也叫庄欢捡了大便宜。 而吴恏一来,那股气象,也使联袂而至的谪仙心生忌惮。 他们有心防备,自然不怵,但也少不了严阵以待。 主要是想着,只要刀不落到自己头上,是不是也能得到一笔不菲的灵气。 好似这等存在,一旦露头,不以雷霆手段击杀或者重创一个谪仙,便显得有些跌份。 所以那风头正盛的庄欢此刻以一敌三,首当其冲;还有那在项真手下险死还生的苏枋,最好的软柿子。 这两人,尤为心悸,担心不是被掐头就是被去尾。 一时战局拉开,势同水火,各占半边天象。 吴恏来到‘何肆’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带着几分审视,许久,这才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眼中的师侄,一头赤发焦枯,眉毛底下两窟窿眼,没有眼睛,脸皮也都是破破烂烂的,好像一张透风的纱布。 惨则惨矣,倒是一脸淡然。 吴恏不轻不重道:“怎么不叫人?” 王翡感知到那把藏有何肆斩讫报来刀意的木刀斩讫,当即对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但也是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拱手问道:“敢问您是?” 吴恏见他拱手,右手血肉耷拉,露出颇梨色掌骨,左手那是一团蠕动的血浆所化,也是没有肌表。 吴恏笑了笑,说道:“我叫吴恏。” 王翡早就消化了何肆的所有记忆,也是没有犹豫,不带惊愕,直接开口,“师伯!” 吴恏笑着纠正道:“是大师伯。” 王翡当即从善如流,改口道:“大师伯!” 吴恏这才有些满意地点点头,他手持木刀斩讫,另一把满是豁口的长刀配在腰间和那酒葫芦撞在一起,老神在在地环视一圈,才说道:“看起来,这边不是很需要我帮忙。” 人屠徐连海倒是不算一视同仁,但连屈正这个“不记名”子弟都能得到一把佩刀大辟,何况是他这个开山弟子? 三师弟曹佘的佩刀原名岁蛇,因为避讳那句“岁在龙蛇”,所以改名为屈龙。 自己腰间这把佩刀名字不怎么响当当,叫做“弃市”。 出自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和大辟的取名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反正都是杀人的意思,曾经是人屠徐连海少年时期的佩刀。 王翡拿不准吴恏的性子,只得是按照何肆会做出的反应,挽留道:“大师伯,你看你这,来都来了……” 吴恏含笑点头,好似看到一个玩贼的小辈,神色轻松道:“这话在理,那你一挑一个,我出一刀再走。” 王翡得寸进尺道:“再多出几刀呗。” 吴恏摇头,“差不多了,别贪得无厌啊,老头子借刀,也从不给两刀的,有的甚至一刀都没有,他对你已经是例外了,如今老爷子死了,我这长辈,也就勉为其难照拂你一下,还真当咱们有多亲啊?” 要说上了年岁之人,只要不是人老昏聩,自然不缺一些识人之明,吴恏隐隐觉得眼前的何肆大抵不该悟出人屠一脉的第五刀。 不是说他配与不配,而是说那股意气有些不相合。 雅俗共赏之事终归太少,大多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是冰炭不容的。 不过吴恏也懒得探寻这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同辈之中,他只要负责保全小师弟何三水就好了,起码他是老头子寄予厚望并且和自己走一条路子的。 至于何肆,保他不死就好,但也仅仅只是不死而已,缺胳膊少腿都无妨。 吴恏可不是屈正这等口是心非之人,没本事还搭上自己,他从来表里如一。 王翡闻言一愣,何肆这位大师伯这是话里有话吗? 要说何肆是例外的话?意思是人屠借刀,不止一刀? 那就十分值得咂摸了,本来人屠借给何肆的刀意,是面对曾君和貔貅道人时候施展了第一次,之后被屈正强行打断了,再由宗海和尚出手,敛藏于龙雀大环刀中。 可惜何肆在地下幽都遇到了李且来,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掉了,化作一招连屠蛟党阻击暗流。 王翡瞬间就联系上了何肆曾在豸山遗失的一把小刀,徐连海可是交代过他刀不离身的,还有在梦中和现实都见过的白蝙蝠,那把刀,十有八九就是被那白蝙蝠拾去了。 呵呵,这白蝙蝠如何神异,何肆存疑,王翡却是无惑,只能是曾经得罪了天老爷刘景抟的人。 别看李且来现在牛气冲天,好似独坐瓮天,他只要死在这瓮天之中,下场只会比那白蝙蝠更惨。 这个瓮天,总的来说,并不封闭,却也自给自足,是刘景抟学习化外佛国的六趣轮回模拟其中的四趣组成,即人间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这白蝙蝠,自然是死后投生畜生道的存在,就是不知其中有何渊源了,反正不外乎是触怒了天威之类。 至于为何躲在豸山半山腰的伽蓝洞中,自然是因为药师佛道场,天老爷虽长生久视,但目光还看不到那里。 如此说来,它与现在的何肆倒是同仇敌忾。 那说不定等会儿回豸山就能再见了。 王翡假惺惺问道:“大师伯,你刚从豸山来,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吴恏说道:“那边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有赵权守着呢,还有你那二师伯,他也难得靠谱一回。” 不待王翡说话,吴恏又是环视周匝,对着那五位凌空的谪仙人朗声问道:“我说,你们就这么干杵着?这是要唱大戏,走流程,等我续完旧再动手吗?” 烛天也是现身,抱胸冷笑道:“你这土着,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吴恏掀唇一笑,对着‘何肆’说道:“嘴贱的来了,那就再送你一刀,不用选,就他了。” 王翡顺杆爬,赶忙道谢。 吴恏看向持枪的项真,问道:“项真老弟,我这不算抢你风头吧?” 项真摇头笑道:“你我之间实力本就难分轩轾,自然算不上抢。” 吴恏笑容却是略显讥讽,“呵呵,得了一把好枪,都敢说和我不相上下了啊,什么时候修《手臂录》的人也变得善假于物了?” 项真笑道:“你要是想要换把好刀,齐大财神爷自然不会不允,哪里需要阴阳怪气我?还不是你不需要。” 吴恏的笑容这才真诚几分,拍了拍腰间弃市,说道:“的确是不需要,但我这把师传的弃市,怎么就算不得好刀了呢?” 项真扫了一眼那遍布缺口的长刀,只觉惨不忍睹,认真说道:“草木凋零,美人迟暮,好刀也有寿命,尤其是在你这种视之不甚惜的人手中,更是昙花一现。” 话赶话说到这里,两人的眼神却是不约而同地投向‘何肆’,他手中的龙雀大环便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古刀,如此历久弥新,倒是罕见,不然人屠一脉传承至今,初祖和二祖的佩刀为何没有传下? 又不是化外的神兵利器,只是些没有灵气灵蕴的凡铁,从诞生之初,便如日出东山,自然有日薄西山的那一天,磨损殆尽,成了记载中的一个名字。 所以当初斩铁楼兵器谱的老冯,二十两黄金便贱卖了这把龙雀大环刀,还觉得是宰猪,自觉加了些添头。 须知例外,总是存在变数。 吴恏对着项真语气淡然道:“我出刀完就走,你玩得开心。” 王翡不露辞色,本来也料到了项真藏拙。 呵呵,在场之人,除了朱全生,戴平,还有那苏枋是竭尽全力的,估计就没有无所保留的。 虽说狮子搏兔,亦使全力,但一群狮子撵一只兔子,难免就要各怀鬼胎,有所防备了。 王翡也不客气,指着那庄欢说道:“还有一刀,大师伯务必留给她,她抢了我的吃食。” 吴恏都不看王翡所指,瞥了一眼‘何肆’本身,毫无芥蒂地问道:“霸道真解是吧,看样子你这是要急不可耐地要吃人啊?” 王翡咧嘴一笑,云淡风轻道:“谪仙高高在上,哪里可能自贱身份和我这等土着同族?自然算不得人。” 意思他吃得心安理得,毫无负担。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此话实在失之偏颇。 在王翡看来,总归是吃啥补啥。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这世道,只要你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只有你吃人,才能成为人上人。 这一点,侵吞了何肆全部记忆的王翡知道何肆也是如此认为的,他和自己,本质上并无不同,勉强算作同道中人。 只不过是何肆还留着最后一丝遮羞布没有揭开,自己如今的为人处世与原来的何肆而言,并不算性情大变。 只能说是逼不得已的成长罢了,再者说,在场之人除了刘传玉,有几人是真了解何肆的?有几个是从小看着何肆长大的? 吴恏摇头一笑,觉得这娃子有些异想天开,便说道:“别一副大人来了就有恃无恐的样子,我既然出一刀,腿长在别人身上,第一个挨刀的可能还有些托大,但你还指望第二个挨刀的能忍住不跑?” 王翡苦笑道:“大师伯真打算出出一刀就走?” 吴恏认真想了想,说道:“那就看对面几个傻不傻吧……这边起码六对五,我再出两刀,应该就变成五对四了,我再把你送回豸山,赶趟的话,还得那二对五那边帮忙呢。” 王翡愣了愣,旋即明悟过来,难怪如此局面还不见有新的谪仙人出手,原来是另有一处战场啊,看样子何肆这个老舅的面子不小啊,能请来的高人也真不少。 不过王翡依旧装作不明就里,问道:“大师伯,不知您说的二对五是哪一边?” 吴恏摇摇头,笑道:“这个嘛,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不会对你有威胁就是。” 王翡点点头,也是巴不得这吴恏砍一刀就走,不过自己是不会跟他回去的,不然就没得玩了,如意焰花上师还有那朱全生都没死呢,太可惜了。 虽然后续肯定不缺机会,但迟则生变啊。 王翡笑道:“大师伯,就让小子见见你的刀法吧。” 吴恏微笑着点头,单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略过烛天,锁定在庄欢身上。 只听他淡淡地说道:“好,那就先从她开始。” 话音刚落,吴恏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锐利的刀光划破长空。 庄欢微眯着眼,淡定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刀光。 她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不躲,也会有道友出手相助,现在自己才是大头灵气傍身,只要自己不愿意,就算是真死了,这些人也别想混到一点残羹冷炙。 果不其然,就在刀光即将及身之际,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庄欢面前。 这道身影有些意外的却是和刘传玉对手的樵风。 这人却也不弱,毕竟叫刘传玉一时半刻奈何不得的存在。 这是讨乖来了,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这副身躯真死了,必然让道一个有眼缘的。 樵风抬起手中那把青矜死后无主的木剑,两人都是道士,道法勉强同源,毫不犹豫地迎向了吴恏的刀罡。 木刀对木剑,还都是雷击木,有些巧合了。 王翡从旁撺掇道:“大师伯,被拦住的一刀也算一刀吗?你可……” 烛天忽然出手,战局瞬息万变,王翡虽有防备,却是不能装作太处之泰然,话语被打断,身形倒飞出去。 吴恏略微感知一下,何肆没死,这才慢悠悠说道:“我说一刀,就是一刀,他挡不住的。” 项真已是拦在烛天面前,既然是目之所视,便不会叫他再用飞身托迹的手段轻易逃脱。 王翡却是当即传音入秘告知项真,他有极有可能具备两种身形挪移的手段,佛门的神足通和道家的飞身托迹,还不囊括潜渊缩地、游神御气、五行大遁等可以有心防备一二的神行之术。 项真不疑有他,不去疑惑何肆为何知晓如此多的谪仙秘辛,知道就好,知道了,就能提防了。 现在是七对五,自然游刃有余,却是没想到,剩下的庄欢,澄心,苏枋三人瞬间合围王翡,还都是施展了飞身托迹的神通,叫驰援之人无法当即介入。 王翡面不改色,知道他们只有一次机会,瞬间就会被己方支援牵制,但这一次出手,也足够他们杀何肆的了。 可惜啊,自己是王翡。 王翡咧嘴一笑,借用李嗣冲的一句话,不动一下真格,这些人啊,是真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 都说他王翡出身的浊山一脉,皆是损人不利己的臭虫,可王翡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又岂是你们这几个藏头露尾,甚至连道号都作假的谪仙人可以比拟的? 终是不再压制实力,王翡身上血焰升腾,虽是日中,却是使骄阳失色,晕染半天红光,无数血线游弋开去。 虽然不似以前的血手那般粗壮,却是坚韧异常,有阴血录相辅相成,好似不是谪仙人合围而来,而是猎物落入落网,一场食前方丈。 这阴血录还是自己帮何肆大成的,自己还真是他的再生父母啊,要论手熟尔,舍我其谁? 所谓霸道真解,更是悉天下而奉一身的霸道,扭扭捏捏,畏畏缩缩,谈何霸道? 血色芙蕖从脚下绽开,王翡稳住身形,甚至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莲花宝衣覆盖周身,还是用半吊子的纤手破新橙从季白常手里换来的素手把芙蓉,好似一层无解的禁制,能压制武人气机,也能压制谪仙灵气。 虽然是一招鲜的路数,但好巧不巧,这些劳什子谪仙,也就只有那一次机会。 意料之中就是无患,王翡却是没想到最早支援自己的还是那无孔不入的大黑天法相。 此刻大黑天就静谧地站在自己身后。 在密宗,这等救怙主果真是有求必应,也有说法是那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化现的大护法。 锁骨菩萨姜素舍去这具化身肉身布施之时,朱家老祖朱全生和这个真名叫做却吉洛追的密宗上师,都是得到了一份厚重至极的遗赠。 王翡身上的血焰瞬间与那大黑天背后的熊熊烈火相交织,顿感无穷无尽的力量涌现。 这股力量来得就心安理得了,不必装模作样找上门借口,上师还真是急人所急啊。 三人攻势落下,大黑天法相缩小引入‘何肆’体内,那对空荡荡的眼窝一下子从血色变成了灿金色。 大黑圣主一身七现,七相一分,此次呈现的是宝藏迦罗形貌。 三眼八臂,司职息止天下干戈。 三位谪仙的攻击落在‘何肆’身上,传来清脆的碎了声,同时也黯然失色。 只见‘何肆’金眼,赤发,黑皮,淡然笑道:“都给爷爷我……趴下!” 瞬间在双重镇压之下,三位谪仙重重落下。 其中修为最次的苏枋,若非王翡有意放水,这一下,便可将其吃干抹净。 潮水般涌现的力量瞬间退去,王翡黧黑的面色变为赤红,此刻全身骨骼皆碎,仅有血勇加持。 如意焰花上师,朱全生,戴平,刘传玉,同时就位。 那边木刀与木剑的相持之间,吴恏分心占据,见何肆无恙,这才本来用左手握住长刀弃市的又是松开,换作解开了酒葫芦,只是喝了一口绿酒,然后才是佩回,再是慢吞吞抽刀。 一刀朝着那落下的下落的庄欢劈去,毫无气象可言、可研,无迹可寻。 庄欢却是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面色微变。 循序排列,这才是人屠一脉第四刀。 名头不显,叫做刑不在侧。 与何肆悟出的凭借气机鲜血隔空斩首的斩讫报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理通,百里明,所以吴恏看王翡,觉得他不像自己,才会有所怀疑,这斩讫报来,究竟是何等情景之下机缘巧合所得? 忽然间,一声娇蛮斥喝从苏枋口中响起,“吴……” 王翡心念一动,漫天血丝只取其一,瞬间化作血触,从她檀口之中探入,塞得满满当当。 王翡讥笑道:“狗日的仙子,摇人是吧?不可以哦,却不知我这口舌之快,可叫仙子满意?” 一声平淡的声音从王翡身后传来,“过分了啊,我婆娘,我都没敢这么玩过……” 吴殳轻飘飘伸手探入‘何肆’的后背,轻轻捏住那根大龙脊。 王翡面色终是惊变,不敢轻举妄动。 吴殳却是一手按住王翡的脑袋,咔嚓一声,将其慢悠悠拧转过来。 最后使‘何肆’背对自己,面朝自己。 “说好的,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是不会再见了,看样子是食言了……咦?” 吴殳双眉微扬,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不是何肆啊,如此说来,我也不算食言了。” 只是这话不传六耳,便只有吴殳自己和王翡听到了。 吴殳抬起左手,握住那吴恏操纵直接弃庄欢而来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刀罡,轻易捏碎。 吴殳缓缓转头,看向那比自己苍老许多的小辈。 吴恏面色难看,一刀逼退樵风,冷声道:“大名鼎鼎的沧尘子吴殳,没想到行事竟如此鬼鬼祟祟。” 吴殳笑了笑,没有说话。 按照亲缘关系,这位吴恏,应该算是自己的第二十七世后人了,不过他并不是自己这脉所出,他并不知道其中渊源,也没必要挑明就是了。 吴家终于又出了个还算不错的小子呢。 吴恏双刀在手,看着性命握在吴殳手中的师侄,却并未投鼠忌器,语气平淡道:“你能挡住我的刀,你那姘头可就不一定了。” 吴殳面色终是冷了几分,若非他是自己的后人,自己还真不会动怒呢。 哪有管自己祖奶奶叫姘头的?可惜,刚刚心中升起的一点欣赏之意,也就此散去了。 吴殳又是将‘何肆’那颗项上人头朝着另一边拧转,完全扭断了皮肉,不过倒是又变回了面朝前的样子。 吴恏面皮微颤,就要挥刀,王翡脖颈之处血肉飞速蠕动,勉强两身首咬合在一起,高声道:“大师伯,我暂时死不了!” 断头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 吴恏这才停手。 说着,吴殳松开了握住王翡脊柱的手,缩了回来。 对着王翡说道:“我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的,我对你也没太大兴趣,所以继续玩吧,我就不掺和了……” 然后吴殳甩了甩手,身形微微颤动,围绕王翡身边的六人,不管是谪仙还是武人,都是同时被击退百丈。 吴殳伸手搂住苏枋盈盈一握的纤腰,此刻苏枋已经将口中一口血水吐出,面色涨红。 吴殳伸手,想要替苏枋揩去那不属于她的血迹,却是被苏枋侧头避开,吴殳的手愣在空处,尴尬地笑了笑。 苏枋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吴殳则是一身穿月白色长袍,面如玉冠,眉心一点红日大如钱。 而且相互依偎,飘然乘云气。 乍一看,还真是神仙眷侣呢,只可惜,这神仙眷侣怎么不是琴瑟和鸣,而是在闹别扭? 苏枋一把推开吴殳,冷眼相对,没好气道:“狗男人,你有本事别来啊!” 吴殳悬空的手摸了摸鼻头才收回,小声道:“我本来是打算直接把你叫醒的,但是我怕你醒了之后会吵我,想了想,还是出手了。”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苏枋直接炸了毛,一脚踢在吴殳腿上。 吴殳一把揽过苏枋,语气软和道:“好了,玩也玩过了,趁着李且来还没到,陪我去看看这故乡的沧海桑田吧,时间紧得很呢。” 苏枋冷笑道:“你这是打不过李且来?怕了?” 吴殳如实道:“不是打不过他,只是护不住你。” 苏枋一对雪峰起伏,秀眉蹙起,娇嗔道:“跟了你这样的狗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吴殳对着众人讪讪一笑,说道:“御内不严,教妻无方了啊,让诸位见笑,我这就带婆娘走了,诸位还请自便吧。” 说着吴殳便强拉着苏枋飘然离去。 也就他们离去之前,那看清形势的四位谪仙人都不需要交流,也是直接施法远遁。 倒是知进退,明得失,懂敬畏。 王翡感受着何肆体内正在飞速凋零的生机,也是直接大喝一声,“帮我留住一个!我需要血食!” 刘传玉和项真并不出手,而是护住王翡。 其余四人,则是仰仗如意焰花上师的大黑天法相,追寻已经被吴恏所伤的樵风而去。 四追一,想要一个谪仙陨落,并非难事,只要不再生变故。 见他们追寻的是樵风,王翡知道其中关键。 樵风本来就是随意夺舍的一个樵夫,连无漏子都算不上。 常患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 所以才随口取的樵风这个名字。 所以王翡又是开口提醒道:“谪仙也是肉体凡胎,别叫他散了灵气,不然血食一文不值!” 只是这声音却是越来越弱,湮灭风中,此刻一身霸道真气也是后继无力,性命犹如风中残烛。 吴恏手中木刀一挥,斩讫之中的斩讫报来的刀意触类旁通般被他师学,那遁空而去的樵风身上染血,灵气其实已经所剩不多,急需寻那抠搜的天老爷刘景抟网开一面,找补回来。 忽然,樵风身上的鲜血蠕动,化作条条缧绁,将其束缚一瞬,动弹不得。 紧接着戴平的曳影剑以一化万,剑气如狱,圈禁囹圄。 朱全生一掌挥出,信手斫方圆,封禁了他飞身托迹的手段。 如意焰花上师也是操纵大黑天法相落下,只是这一次是日月迦罗形貌,四臂二目,司职降寇。 王翡不敢转头,与刘传玉气若游丝道:“刘公公,带我过去。” 刘传玉一手托着‘何肆’腋下,一手扶着‘何肆’后脑,不断以续脉经为其修复复通经脉,同时带着他疾速赶路。 吴恏不会霸道真解,也不会阴血录,强行凝练血刀,只会落了下乘,所以便只得将手中木刀掷出。 木刀斩讫就像监斩官手中投下的令签,木刀飞速而去。 木刀几乎与王翡同时到达。 正巧樵风人头落下,却是还能出声,笑道:“吃好喝好……” 王翡闻声面色一变,心中咯噔一下,伸手直接将其温热的尸身炼化,血焰升腾。 却只见一颗米粒大小的血食从血焰中被王翡摄取,融入其掌中,味同嚼蜡,其中并未有丝毫灵气存在。 饶是以王翡抱着游玩的心性,也是骂了娘。 “操他妈的。” 这是要没得玩了……? 吴恏见状,直接收刀离去。 在另一处战场,兴许还未尘埃落定。 希望陈垄项和稚恃这两人出手别那么干脆利落…… 吴恏持刀而去,原地只留一句,“我去生擒一个谪仙来作血食,你们先带他回蝙蝠寺。” 刘传玉却是当机立断,直接带着‘何肆’跟随吴恏而去,一个眼皮子底下的谪仙人都能散去灵气,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生擒一人? 还是要带着‘何肆’去吃热乎的,才有万一的可能。 (出了些变故,还望读者海涵,小万不能说太多,一言以蔽之:没钱,生病,找工作,家庭不睦,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232章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无色界众生,皆无色身,仅有意识的存在。 这种存在,对于深浊五欲六尘的欲界众生来说,不可思议。 《佛说业报差别经》中说。 复有四业。能令众生得无色天报。 一者过一切色想灭有对想等。入于空处定。 二者过一切空处定。入识处定。 三者过一切识处定。入无所有处定。 四者过无所有处定。入非想非非想处定。 以是四业。得无色天报。 何肆现在便存在于此,这里可以算作是记忆,也可以算作是无色界之中第二层识无边处和无所有处来回切换。 有色身,就会被色身所累。 山河大地、泥巴瓦块、桌椅板凳,凡是色法,皆逃不过成住坏空。 心识被束缚在色身之内,内受饥渴、疾病、疼痛、生死之苦,外受天地寒热、棍棒刀杖之累,饱受艰难,不得自在。 所以现在的何肆,是大自在。 并没有性命之危,也不是淹淹一息。 省下了原本修行落魄法将臭肺魄化血的时间,这五年时间便显得有些空乏了。 记忆中的第二次识无边处的宗海和尚也并不存在,大概被王翡给删除了记忆。 呵呵,挺好的,自己一个人,只有放空一切,仿佛独处暗室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并未真正流逝的时间。 何肆再一次恢复意识,仿佛真的身处无色界中,九有情处,众生之居。 五年,也可以是弹指一挥间。 何肆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恍惚,冥冥之中察觉到自己的肉身好像是快死了。 何肆只知道自己的记忆没了,却也推断出自己大概被夺舍了,好在有上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个人,姑且就假想为王翡吧。 何肆有些郁气积累,离群索居者尚能寄情山水,而自己,却是困在无色界中,只身一人,连形影相吊的资格都没有。 念及此处,何肆不免直抒胸臆,骂道:“狗日的刘景抟,我操……” “闭嘴吧你!” 威严的声音瞬间响起。 只闻其声,不见来人,因为这无色界中的生灵,其实是没有色身,解脱桎梏的一团意识。 不仅是刘景抟无形无质,何肆也是如此。 何肆止了骂声,笑道:“哟,您这位天老爷还真是无孔不入啊,什么风把你又吹来了?” 刘景抟沉声问道:“嘴贱几句很爽吗?” 何肆却是笑道:“你这天老爷,忒小气,可知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的道理?” 刘景抟也是乐了,“那不如我赏你个瓜蔓抄?” 何肆轻哼一声,“所谓天老爷,一言一行皆可为万万人道,无道之处纵然天下人口诛笔伐亦无不可,怎地你的心眼就比屁眼还小?” 刘景抟说道:“只骂我自然是没有干系,但你一天三次逮着我娘骂就有些过分了。” 何肆只觉可笑至极,他能以自己亲人性命相要挟,却还在乎别人骂人骂娘? 登时讥讽道:“没想到天老爷还真是第二十五孝呢。” 刘景抟忽然笑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怕。” 何肆却是忽然缄默不言。 刘景抟继续说道:“所以你一天三骂,既是要惹我生气,也叫自己没有退路?那还真是有些孩子气呢。” 何肆无声笑笑,确实如此,后悔是后话,现在先把路堵死才是当务之急。 何肆讥讽道:“又见天老爷大驾光临,看来所图不顺啊。” 刘景抟有些遗憾道:“看你这态度,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何肆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这段最后的记忆,也该走完了,没事就回吧,我接下来还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呢。” “在这无色界中,你是如何判断时间的?”刘景抟有些惊讶,相比于上次在夜航船中,这次无色界就真只有何肆一个人了。 何肆没有隐瞒,说道:“那还真多亏了你妈,我全靠这个计时呢,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一千七百六十六天了,我每四个时辰骂一次,不会记错的。” 刘景抟笑道:“不错,这次没有了木船给你刻画记号,倒是开始规规矩矩地一天三骂了,虽然有些偏差,但是大差不差,不知这无所有处,你是如何计时的?” 何肆解释道:“元元本本,数始于一,产气黄钟,造计秒忽。” 刘景抟闻言,忽然有些感慨,这何肆,还真是个大毅力者,难怪独处五年,还不至于失语,毕竟自己和他的交谈,没有费心地逾越语言障。 所谓只畏神明,敬惟慎独。 这个对自己并不存一点敬畏的何肆,还真是不好拿捏呢。 倒也无妨,何肆并不重要,他只是个引子,引谪仙出手,谪仙再李且来出手。 刘景抟笑着说道:“现在的新法计时,都是不爽秒忽的了,虽然方便,却是有些偏差,难怪你能算得如此精准,真是难为你了,那你这五年,可真是没白活啊。” 何肆不以为意,岂能被区区言语动摇心识? 他反问道:“是没白活还是蹉跎了?” 刘景抟玩味道:“看来你是知道了?” 何肆经过这一次的漫长独处,自然明悟一个道理。 原来天地并不存有时间这种贯彻古今的概念。 宇宙二字: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时间只是对于蠢动含灵应生的一种具象,一种证明存在的方式。 对生灵而言年华易逝、对天地而言斗转星移。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时间的流逝,匆匆向前,从来不曾回过头看一眼。 可时间从来都不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那对真灵诞生之初便从未停止的消磨。 所以自己若还有机会醒来,最好的结果,所剩的时间也不算太多了。 无所有处虽然没有时间,但停宙之处却也停不下消磨。 所以即便是无色界的四空天,其中生灵,也并非常住不坏,只是相对比有色界众生的寿命更长远些。 逆水行舟,故地重游,两次十一年夜航船,两次五年的无色界无所有处苦修,何肆现在的神魂,大概是近乎知天命的老者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除了武人,即便是千金之子,寿昌者也实在太少。 那些从宗海师傅处问来的人生经历,也只是宗海师傅以他心通知悉的自身记忆再口述一遍,没了便是真没了,无法找回。 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终究是虚假的。 但何肆听父亲何三水说过,有算命的说他能活八十四岁,也算是耄耋之年了。 如果所言非虚,那便还有三十八年,算不错了。 其实何肆记忆还有许多缺失,其中在那西方极乐净土之中的一千二百年杀伐,更像是催命符一样悬在头顶,现在是宗海和尚替他兜底,此劫悬而未决,终是大患。 只是前因后果,何肆在夜航船一遭,还在与宗海和尚共同踏入虚幻的极乐净土安养世界之前,所以现在的何肆尚不知情,故而不知者无畏。 刘景抟叹了口气,“和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费劲。” 何肆笑道:“都是宗海师傅教得好。” 刘景抟语气略带蛊惑,问道:“你难道不好奇这和尚到底是何身份?即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讲究一个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可他为什么会一直守着你一人呢?这合乎情理吗?再者说,你现在就是一张白纸,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 何肆轻蔑笑道:“真是好粗鄙的挑拨离间啊。” 刘景抟继续撺掇道:“但也十分中肯不是吗?” 何肆说道:“我可不是白纸一张,这么久过去了,对于自己的处境,大概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刘景抟饶有趣味,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何肆云淡风轻道:“不外乎又是一场夺舍,还干脆利落地抹去了我全部记忆,多半再一再二,还是那王翡,他倒是吃一堑长一智。” 刘景抟忽然显化身形,拊掌而笑,称赞道:“不错不错,你真的很聪明。” 如此作态倒叫何肆疑心又起。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想被他左右心识,于是何肆直接送客。 “慢走,不送。” 刘景抟的声音却是带着几分轻笑,毫不在意道:“还有最后一点儿时间,我就不先走了,免得我一走那和尚又要出来了和你瞎说什么了。” 何肆也不知道自己被王翡夺舍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自己只能潜藏在这两段并不真实流动的时间之中,其余一切的记忆,都已经被抹除。 若是知道这才过去不到小半日,何肆一定苦笑摇头,王翡啊王翡,也没见你玩得有多好。 何肆暂时也没想到可以夺回身体的方法,而且真的回去之后,回归的何肆,并不见得会比洞悉何肆所有记忆的王翡要真上多少,只能说是物是人非。 不过见招拆招,总是不带怵的。 何肆轻声道:“刘景抟。” “嗯?”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我并不是针对你娘,我只是针对你。” 听这些嘴硬兼备服软的话,刘景抟愣了愣,然后点头,轻声道:“懂了。” 何肆却并未安心落意。 只见那在无所有处化出形体的刘景抟咧嘴一笑,眼神冷厉道:“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就凭这一句话,你这蝼蚁就想要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玩不起就别玩,我生气起来,可从来是不管不顾的。” 何肆不言,到底自己还是稚嫩,如此言语,贻笑大方了。 刘景抟循循善诱道:“所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何肆笑了,竟也是慢慢显化出身形来。 自然是有宗海和尚的神通裹挟的缘故。 只见何肆有鼻子有眼,难得的清秀少年样貌,却是对着刘景抟打躬作揖。 刘景抟以为他要服软,却听何肆说道:“多谢天老爷以德服人,叫我知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刘景抟的面色微冷,沉声道:“何肆,你这脑子,看起来有些问题。” 大概是应了那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刘景抟劝降不成,拂袖而去。 这是自己第二次在他身上折了面子。 好在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了。 接下来,这一息尚存的何肆如何蹦跶,就并不如何重要了。 “李且来,快一百年了,咱们就好好过过招吧。” 随着刘景抟的离去,何肆终于看到了宗海和尚。 宗海和尚眼里带着些许心疼,看着何肆,轻声道:“别哭……” 何肆含泪摇头。 对着宗海师傅跪伏下去。 一如那化外的小和尚,又去跪那金装在外的泥菩萨。 宗海和尚不再言语,也是消散,只能感叹。 神通不敌业力。 (一直在问宗海师傅为什么要对何肆这么好,其实之前就隐隐解释过了,现在算是直接挑明了吧?) 第233章 汝死后 李嗣冲将曲滢安排在姜桂楼后也是回到了地下八层。 许久时间,就这么坐在暗室之中,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响动和姜桂楼中的哗声,始终没有说话。 李嗣冲手掌捂住自己碎裂的心脉。 病脉之象,喘喘连属,其中微曲。 似乎随时都会转为“前曲后居,如操带钩”的死脉。 若非自己先入了四品再跌境,在大多医者看来,近乎死症,无可救药。 不知何时,红婵伸手搭上李嗣冲的肩头,柔声说道:“想去就去吧。” 李嗣冲对她没有防备,只是伸手握住她的纤纤玉指,感受着身后女子那微微隆起的肚皮顶着后背,调整身形,挺直了脊梁,不压迫到自己的孩子。 毕竟床上是床上,床下还是要有些分寸的。 李嗣冲摇了摇头,有些自知之明道:“我就不去了,现在这样子,去了也是添乱。” 红婵挽住李嗣冲的脖颈,探头与其贴面,一只柔荑覆住李嗣冲按住心脉的手掌,柔声道:“不去心乱。” 李嗣冲只是轻笑道:“你就这么想我去啊?我死了你不就成了寡妇了?” 红婵莞尔一笑,自己和他夫妻敌体,自然同心同德,“你这丧良心的,少拿我当借口,你就是怕了。” 李嗣冲淡然一笑,“是啊,能不怕吗?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就怕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 红婵没有说话,只是用削葱手指摩挲着李嗣冲的掌心。 李嗣冲低声道:“咱们孩子的名都想好了,就叫李颐,颐养的‘颐’,还是何肆那小子取的,要是年前生的话,还能从他手里薅个红包。” 红婵半开玩笑道:“孩子是你一人的?名字这种跟一辈子的东西,你就这么大方送给外人取?怎么当爹的?” 李嗣冲眉毛一扬,颇为硬气地反问道:“怎么了?我这老爷们说话不好使?” 红婵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妩媚道:“也就床上好使,床下不好使。” 李嗣冲耳根一红,咳嗽一声,语气稍稍软和道:“大不了他生孩子的时候,名字咱起。” 红婵笑容更甚,点了点头,说道:“李颐这名字还不错,我拍板定下了。” 李嗣冲说道:“我说要和他定个娃娃亲,毕竟除了他的孩子,温玉勇那边也没可能啊,无稽之谈,可那小子脸是真大,还给拒绝了。” 红婵轻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啊?一个小小千户的儿子,这就开始挑挑拣拣了?” 李嗣冲无奈道:“不挑不行啊,我现在不挑,以后他就只能当驸马了。” 红婵被他的看似无可奈何却带着几分赤裸裸炫耀的话语给逗乐了。 李嗣冲却是装模作样叹息道:“陛下那边就算了,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当个驸马也挺无趣的,万一未来公主是焦晰儿一般的性子呢?思来想去,还是那小子一家最务实。” 红婵哪里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有那一份纠结,只是自己认识的李永年何时是这当断不断的性子了? 她只是说道:“霸王甲已经帮你捡回来了,也叫斩铁楼拾掇好了,你还真别说,兵仗局出品的甲胄,和斩铁楼不相伯仲,彼此之间却各有千秋,如今再这么纳甲修复一次,反倒品秩更高了些。” 李嗣冲沉默片刻,又自顾自说道:“我是不想去蹚浑水的,可就怕万一,万一就少了个我呢?何肆要是死了,那我们的孩子不就少了一笔压岁钱?” 红婵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说道:“那就去吧。” 李嗣冲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忽然有些懊悔道:“早知道就跟元童学上几招续脉经了,早几年修炼,现在也该小成了。” 庾元童的身影神出鬼没,倏地就出现在两人身前,好似从陈含玉那承袭而来的脾性,温良儒谨,只是含笑说道:“永年,当初叫你和我一起练功,你不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李嗣冲诚然是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不悦道:“你这影子当得得心应手啊,神出鬼没的,这是要吓死谁啊?” 庾元童只是柔声说道:“陛下叫我给你传个话。” 李嗣冲没好气道:“有屁就放。” 庾元童无奈摇头,说道:“陛下口谕,至少装模作样行个礼吧?” 李嗣冲双手抱胸,不屑道:“装什么装?这里有外人吗?” 要是陈含玉身边没有这么多近侍,自己见他连行礼都懒得。 庾元童也不多计较,直接口述道:“永年,安心出手,汝妻子吾自养之,勿虑也。” 李嗣冲面色微冷,笑道:“怎么少了半句‘ 汝死后’?他这嘴什么时候收敛过功力?” 庾元童讪笑一声,如实道:“的确没少,是我故意漏掉的,什么死不死的,有些不吉利,还是要避谶的。” 李嗣冲笑容这才真挚几分,伸手揽住庾元童,说道:“来吧,兄弟,我知道你一定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土方子,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能叫我重振一回雄风了。” 庾元童一脸严肃道:“代价不小。” 李嗣冲不耐烦道:“少说屁话。” 来都来了,话也传了,不帮自己,难道真叫自己送死去? 庾元童点点头,伸手搭住李嗣冲的脉门。 许久之后,李嗣冲无视那钻心之痛,感觉到自己死气沉沉的心脉已经被一股青色气机直接拟化代替,运气之时,毫无阻滞。 一气贯周天,五行大炼之法自然运转,生生不息。 气机所行之处,太阳脉洪大以长,少阳脉乍数乍疏、乍短乍长,阳明脉浮大而短,心脉累累如连珠,如循琅玕…… 庾元童告诫道:“只能维持一个……” 李嗣冲直接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心里有数,一个对时,绰绰有余。” 庾元童点了点头,任凭李嗣冲将一个时辰指鹿为马成一个对时,做到不动声色还是可以的。 红婵无奈一笑,问道:“李永年,你觉得我很像个傻子吗?” 李嗣冲耸耸肩,说道:“谁知道呢,一孕傻三年啊。” 红婵转过头去,黑着脸,不耐道:“赶紧走!” 李嗣冲点点头。 红婵却是一下扑入其怀中,小声说道:“我等你回来。” 李嗣冲还是点头。 …… 夺舍后的王翡没有抹去何肆的魂魄,如今还只是一道神识,而何肆的身躯便是容器。 要是破了,便盛不下他了。 所以此刻王翡意识有些昏沉,因为这副身躯的生机正在缓缓散去。 接连几日遭逢重创,伤势叠加几乎是再难挽回。 不过王翡并不担心,事情并未脱离预计,只是进展些微快了,可惜还未玩尽兴呢。 毕竟有落魄法兜底,这具谪仙人体魄,早晚是要铸成的,不知那位兰芝道友得手了没? 还欠她一次交媾呢,要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她不出现,那就只能去找杨宝丹了。 吴恏急不择路,直接高高掠过京城上空,刘传玉带着王翡紧随其后,再后头就是项真。 而剩下的三人,戴平本想直接回豸山的,但见朱全生和如意焰花上师却是停留原处,敌强我弱,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最忌分兵。 虽然之前的战场大多在天上,但地下的山丘郊林还是不免满目疮痍。 两个因为锁骨菩萨有了千丝万缕关系的武人,此刻倒是面面相觑。 戴平有些不解,问道:“我们不立刻动身回蝙蝠寺吗?” 朱全生直言不讳道:“我感觉何肆的状况不太对劲。” 如意焰花上师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说什么,因为说了没用,于事无补。 与其说是他们看出来了,不如说是他们得到了一些姜素的遗馈,冥冥之中有感。 其实王翡夺舍何肆之后也并非多么无懈可击,只是几次三番谪仙人接踵而至,而横生的变故有太多,生得太过仓促,以至于众人应接不暇,没有多少与王翡交谈相处的时间,即便是王翡想露馅都没机会。 毕竟那些与何肆最相熟的亲人,都是只能受人保护的普通人。 戴平有些警惕和疑惑问道:“怎么不对了?你刚才怎么不说?” 朱全生摇摇头,“没事,回吧。” 戴平有些急切道:“这事可卖不得关子啊。” 朱全生还是摇头,说道:“说了也没用,问题不大,还是先回豸山吧,守好那边就好,别叫其他人有机可乘。” 戴平无可奈何却也只能点头,属实是最烦这些神神叨叨兜圈子打哑谜的人了。 虽然自己偶尔也喜欢装一下,但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是吗? 装模作样的高人姿态是挺好,前提是自己得是高人,而不是那如堕五里雾中的二傻子。 吴恏刚越过京城,不计代价,不顾气机损耗,一气半个时辰,往北行了二百里,终于是停下了身形,因为他依旧没有感知到气象波动。 如此看来,陈垄项和稚恃,十有八九是完事了。 刘传玉也是停下身形,没有问什么,这些谪仙人,只要他们不主动露面,还真是仙迹难觅。 吴恏面色有些阴沉,刚刚夸下海口说要把这个师侄带回去的,这才多久? 人都要没了。 吴恏不禁咬牙切齿道:“二打五,要不要这么快啊?” 刘传玉直接看向何肆问道:“现在再回去吗?” 此刻王翡的状态在刘传玉苦心孤诣的维持之下,倒是好转许多,只是这是第二次身首分离了。 在王翡夺舍何肆之前,何肆已经用过一次竭泽而渔的手段了,以一夜之功得数月肉身造化,强行恢复了伤势,都是付出极大代价的。 没想到只隔了一天时间,又是重创至此,连续脉经大成的刘传玉也是回天乏术。 王翡有气无力道:“刘公公,别浪费气机,不如给我寻些血食找补一下,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只可惜是由奢入俭难,吃过谪仙人灵气的滋味,即便是大宗师的血食也终究是有所差逊。 此刻‘何肆’身首已经完全愈合,只剩大片狰狞的肉虬,没有肌肤覆盖,看着很是恐怖。 吴恏看向何肆,问道:“要不去京城?” 仪銮司就在内城之中,换句话说,那里就是十二时辰对何肆敞开的膳厅,从不打烊,里头永远不会缺束手待毙的武人。 项真却是会错了意,问道:“是皇宫之中的那个用剑的谪仙人?” 今年年初,他跟随项王陈垄项进京勤王,也是看到了那谪仙人袁饲龙一人一木剑荡平五万反贼的身形,当时要不是碍于陈垄项的面子,自己定然也会对其出手,当然,不一定打得过就是了。 刘传玉摇摇头,直接否定道:“何肆现在不能进京城。” 何肆的舅舅齐济本就欲祸水东引,以京城百姓性命相要挟,逼陈含玉下场,刘传玉是从龙之人,如此特殊情境,怎会冒大不韪将尸居余气的何肆带回京城? 吴恏闻言面色阴沉,刘传玉却对着‘何肆’说道:“我给你去带点血食出来。” 性命攸关,王翡才不客套,直接点头。 沧尘子吴殳的出现,不可否认的给在场武人心头蒙上了或多或少的阴霾。 他太强了,仅凭武道修为就力挫众人,还是举轻若重,或许只有李且来才是他的对手了。 而李且来至此都未现身,认怂自不可能,但估计是要等到事后清算了。 于是三人又是马不停蹄带着‘何肆’动身,还未抵至京城,就见一身霸王甲的李嗣冲便飞了出来。 一袭鲜亮的红色铠甲,仿佛一团火焰燃烧,铠光向日,赫赫扬扬。 经过斩铁楼能工巧匠修缮的霸王甲终归是有些赶工,没办法填补甲叶,只能做减法,所以新的霸王甲比原来少了些许厚重笨拙,多了不少轻灵便捷。 居然也能衬出李嗣冲的猿臂、虎背、蜂腰、螳螂腿了。 要是背后再插几面靠旗和老赵施展锣鼓经之后的法相都差不离了。 好似从战场武将变成了戏台武生一般。 李嗣冲面上带着笑阎罗铁面,王翡也难判断这是本尊,还是像上次一样的血肉假身。 李嗣冲看着半死不活的何肆,摇头一笑,有些揶揄道:“何肆,这才半天不见,怎么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王翡勉强一笑,开门见山问道:“血食有什么?” “正巧,还真有。” 李嗣冲抬起左手,笼手之中凭空汇聚出一团血食。 刘传玉看着这一幕,眼神自然投向这具霸王步人甲的右手。 大多甲胄只在左手的笼手上才装有甲叶,步人甲也不例外,毕竟战争以骑、射为主,甲士的右手需要用来张弦拉弓,手臂上的甲叶只会成为累赘。 那只垂落的右手上,倒是看到了一丝丝血肉蠕动的痕迹,刘传玉大概判定这是一具血肉做成的假身。 霸道真解这种化外功法,已经不算纯粹武道了,的确有凝成身外身的资本。(伏笔!) 何肆与红丸的关系更偏向共生,而李嗣冲就十分掌握主动了。 所以何肆霸道真解的火候不够,只能衍化一些血手血刀。 但那一招斩讫报来,也是如此,算是身外化身了,只不过取巧了,还加上了阴血录的加持,勉强施为。 所以那一式斩讫报来,可以说是为了何肆量身定制的。 而相较之下,人屠一脉的几式刀法之中,斩讫报来也是最难学的,屈正能一夜明悟其中精意,属实是呕心沥血了。 当然,吴恏这种境界之外又手持木刀斩讫加持的,一蹴而就,便不在此列。 王翡没有犹豫,直接伸手想要接过血食,李嗣冲却是把血食一把抓住,含笑问道:“那你现在说,我还是累赘吗?” 王翡愣了愣,旋即想到是之前何肆口是心非,想要李嗣冲这个重伤之身不要掺和自己的麻烦,所以说了些厌弃之语,不过现在自己捉刀这副身躯之后,自然是想着拉他下水的。 王翡讪讪一笑,说道:“之前是我胡言乱语了,李哥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嗣冲这才摊手,说道:“四品大宗师的血食啊,对我来说,一个吃不够,两个吃不下,刚好,这边还有不少剩的,你吃了吧。” 这江湖之中,多是六品高手,五品小宗师相互争名夺利,四品大宗师可真不多,差不多是绝世高人之列了,仪銮司中也只有三五个正在羁押的。 之前李嗣冲驰援何肆之前就去仪銮司中吃了一个,后来何肆自己吃了一个,现在李嗣冲又吃了两个,真是差点儿给吃绝了。 王翡接过血食,纳入经脉之中。 片刻之后,面色更红几分,暂时压下病弊,感觉自己又能蹦跶一段时间了。 第234章 借兵韦驮天 李嗣冲让几人先回蝙蝠寺,守株待兔,再做打算,反正树欲静而风不宁,总有跳脚仙人要出手,要是平安无事揭过这茬,那才是咄咄怪事。 解了燃眉之急的王翡倒是有些感激李嗣冲这场及时雨,一行人对他的提议也没有异议,便动身折返。 李嗣冲却是没有急着动身,告诉众人先去,自己随后就到。 刘传玉了然,知道这是本尊和这副甲胄之间不能分隔太远,也知道这次的李嗣冲,是真要做好一个本本分分偏长善射之人,偷生惜死,暗箭伤人。 比起恣肆无忌的李嗣冲,这个谨小慎微的李永年,才是立身之本。 若非如此,早年在府凉道做项王护卫,本身还是仪銮卫暗桩,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如何能全身而退?温玉勇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上一次是因为时间匆忙,没有准备,以李嗣冲的性格不会第二次把自己置于同样的险地。 几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李嗣冲小心落单。 李嗣冲点了点头。 目送众人离去之后,这具霸王甲也是飞速运行起来,若是现在有人从高空俯瞰,便会发现这具霸王甲的行迹有些奇怪。 从北郊赶往西郊,不是飞直线,而是微微呈现弧形。 好似地面有孩童牵线,这具霸王甲就是被钱拉扯的纸鸢。 窥视之人会没有吗? 既是谪仙,都踏入修行一道了,自然没有蠢笨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只一眼就不难推测出李嗣冲本尊所在之处。 本尊应大概是在玉泉山华严寺与水门中间一点。 也就是不过片刻时间,好似一颗彗星从高处落下,砸在人间。 便是那李嗣冲本尊疑似存在的地方,烟尘四起,高岸成谷。 正在往豸山赶路的一行人停住身形,王翡面色有些阴沉,故作担忧道:“是谪仙出手,目标该不会是李哥吧?” 刘传玉摇摇头,安抚道:“放心吧,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料定的。” 那深谷之中,尘埃缓缓飘落,庄欢身上灵光流转,好似无垢之体,不染纤尘。 只是庄欢眉头微蹙,有些哀怨,娇声道:“哎呀,被骗了呢,这会儿肯定被人看笑话了。” 樵风道友死后,自己再得一份灵气,却是没有吃独食,剩下两位道友也雨露均沾了。 不算是独食难肥的原因,纯粹就是吃不下了,身上留存的灵气,已经达到了这方瓮天所能承载的极限,再吃就要担心肥伤了。 结果还是没有超出阴神境界,甚至距离连盈满都差了许多,却已经无时无刻不受此方天地的碾轧,她也就是苦苦支撑着不被立刻撵出去。 现在这种逆天背德之举,很不好受,甚至不如只吃了青矜道友的灵气之后的状态自在圆满。 庄欢这一次出手,毫无保留,宣泄了小半灵气,身边两个道友吃完残羹冷炙之后,也是迅速离去。 总算是将那种排斥之感散去许多,知道界限之后,庄欢也是有些无奈。 这小小瓮天之中,最强也就止步于此了,难怪一个吴殳,一个李且来,就敢猴子称大王。 不是山中无老虎,而是山中容不下老虎。 即便老虎要下来,也得规规矩矩先拔了牙,再剪了爪,那与病猫何异? 也就不怎么依靠灵气作倚仗的吴殳,八百年了,虽然碍灵气,于不能脚踩两只船,踏入修行之后武道境界便一直停滞不前,但重回瓮天之后,依旧是龙游大海,猛虎归山。 果真是自在得很啊,所以他才是刘景抟对付李且来的一大杀器。 自己这些在化外虽不顶天,但也绝对是轶类超群的仙家,反倒沦为了配角。 真是可恶。 感受到一股凌厉至极的枪势而来,庄欢略微错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还以为这是想什么来什么,是吴殳出手了。 旋即反应过来,有些失笑,是那与吴殳同修《手臂录》的枪客。 项真拨草寻蛇,直接投出那杆劫灰枪,声势浩大,吴恏也是直接提刀离去,追寻还未彻底消散的气象。 庄欢的境界再上层楼,自然不惧除了吴殳和李且来之外的任何人。 却也不想做这出头鸟,只是屈指一弹,想要将劫灰枪弹开,枪势瞬息而至,才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托大,仅凭无名一指不够,当即手腕一拧一扫,好似操弄琵琶,四弦一声。 四指商阳、中冲、关冲、少泽四穴灵气迸溅,这才抹去那劫灰枪的锋芒。 只是小指之上还渗出一滴鲜血。 庄欢面色微变,到底这副身躯是肉体凡胎,不经造,一挥手抹去那滴鲜血之中蕴含的灵蕴,不叫他们有机会顺藤摸瓜。 吴恏一刀已至,被庄欢有惊无险地避开,施展飞身托迹的手段,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谷之中只回荡着庄欢轻蔑的笑声,“猴急什么?我们马上还会再见的,马上……” 远处的刘传玉摇摇头,料想以李嗣冲作饵之局多半是做无用功,果真如此。 面对谪仙,寻常武人手段实在太过泛泛了。 即便是对垒之时不相上下,一对一,谪仙还是能够来去自如。 分胜负本就艰难了,但依旧易于分生死。 而此刻,真正的李嗣冲本尊所在,正如刘传玉所说,虚虚实实。 紫色蛙声,余分闰位,之前暴露的只是露出假象而已, 可惜了,差一点就能留下庄欢了,真的只差一点。 只要那一滴鲜血的灵性没有被抹除,或者是她的动作再慢上一丝,被吴恏的刀意纠葛住,即便是有飞身托迹的神通,也就只能暂时匿形而不能叫她安全遁走。 算了,不急一时,吃过血食的‘何肆’,性命暂时无虞不说,至少还能保存市里蹦跶一两日,可是比自己还能挺了,庾元童这个庸医杀人,叫自己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全盛之态,再往后,就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了。 李嗣冲真身出现在方凤山,刚刚走过山门外三楼四柱的木牌坊。 正刻“法喜自在”,背刻“莫向外求”。 头顶便是毗云寺,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响动,李嗣冲摇摇头,讥笑道:“所谓谪仙,也就这点儿脑子。” 京北第一丛林,观音菩萨道场,也是那天老爷看不到的地方之一。 所以说啊,这所谓高高在上,长生久视的天老爷,其实也挺没用的。 李嗣冲快步登山,过了照壁、山门就是作为门殿的天王殿。 里头供奉六尊法相,正面弥勒佛,北面韦驮天,两边是四大天王,皆各有所持。 李嗣冲所来可不是为了烧香拜佛,却也的确是要求取一物。 他缓步绕过弥勒佛,只见穿戴盔甲,手持法器金刚降魔杵的少年武将形象的韦驮菩萨双手合十,而那把降魔杵则是横在胸前。 李大人解锁新武器! 一切礼制皆无逾越,如此形制,是十方丛林寺庙独有。 代表此处欢迎外来的僧人挂单常住,接受任何来往僧侣挂单,亦可讨长单亲近常。 按毗云寺的规矩,凡行经行者、游僧、善信皆可在云水堂免费吃住三天。 韦驮天头戴凤翅兜鍪盔,足穿乌云皂履,身披黄金锁子甲,李嗣冲微微行礼,若非本身没有穿戴霸王甲,现在便是甲人拜甲人了的场景了。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修持之人或多或少都有障难,未入圣流之前,不能对付魔事。 而韦陀菩萨能护持四众弟子修行。 礼拜、供养韦驮菩萨,一瞻、一礼,便会得到菩萨加持。 所以李嗣冲轻声道:“韦驮天在上,李永年谨借金刚降魔宝杵一用。” 言罢,李嗣冲就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柄横放双臂之上的金刚降魔杵,轻易取下。 说是降魔杵,其实形制更符合鞭锏,乃破甲重器。 李嗣冲还是那般臭屁的随手挥舞几下降魔杵,有模有样,呼啸生风,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当真是好兵器,不是样子货。 上一次在蝙蝠寺和屈正交手之时,自己就灵光一闪,想要借用韦驮天的金刚降魔杵了,蝙蝠寺是小小子孙丛林,没有天王殿,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李嗣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锏法自然不差。 锏不以利刃喋血杀敌为目的,但可以重击、威慑、斥责敌手,以当头棒喝的打击和警告,做到收其心,制其体,故而被称作善器。 不过善恶始终不好评断,毕竟锏法最后,通有一式杀手锏,也作撒手锏,是出其不意,一击毙命的大杀招。 李嗣冲的架子动静不小,很快有知客发现了这位善信的逆举,小跑着过来阻拦。 一位蓝袍小僧三步并两步跑到李嗣冲面前,顾不得行礼,焦急道:“这位善友,此举大不敬啊,快快将韦驮菩萨的降魔杵放还回去。” 李嗣冲含笑说道:“没有不敬,我跟韦驮菩萨借的。” 僧人看着年纪不大,一脸无措,头上都渗出了冷汗,哭丧着脸说道:“这玩意儿哪能借啊!” 李嗣冲却是一脸淡然,“我问了,他没拒绝。” 知客却是一副快哭了的神情,嘟嘟囔囔,委屈道:“那他也没答应啊。” 李嗣冲摇头笑道:“小师傅,你修持还欠,你又不是韦陀菩萨,你怎么知道他答没答应?” 小知客辩驳道:“那你也不是……” 李嗣冲直接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叫李永年,菩萨急人所急,自然不会不允,要是没什么困厄,正常人谁借这玩意儿啊?放心吧,保管有借有还的,我还有事,就先不和你在这作鱼乐之辩了,不知小师傅法号?我改日定来拜会。” 小知客见李嗣冲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能双手合十,回答道:“小僧宗灵。” 李嗣冲点点头,“好的,那宗灵师傅,我就先走了。” 说着,李嗣冲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金刚降魔杵,转身离去。 宗灵和尚木愣愣站在原地,呆傻傻目送着这位举止怪状的人物消失在视线之中,心中却是波澜不已。 李嗣冲借得金刚降魔杵,好似借到一份修持,心中底气更足。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是停步,没有转身,左手一招,天王殿中,四大天王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的宝相上,右持的宝幡飞出,落到李嗣冲手中。 宗灵和尚哪见过这等阵势? 平日入寺参拜礼佛的人,都捐物资,添香火的,真是第一次见连门殿都没过就顺东西走的。 宗灵和尚赶忙回身去叫那僧值和维那,那人连几十斤的韦驮菩萨金刚降魔杵都拿的举重若轻,自己一人怎么可能阻拦得了他?只可惜毗云寺没有武僧,叫来僧值、维那多半也是无用。 李嗣冲却是脚步轻快,一手拖着半人高的金刚降魔杵,一手将圆形华盖的幢幡扛在肩头,大摇大摆下山去了。 传说多闻天王手中的幡盖能护本尊不受外界污浊,用以遮蔽世间,护持人民,避免魔神危害。 也就是试试看有没有用。 第235章 得手 李嗣冲一手撑宝幢,一手持金刚降魔杵,就只比王翡一行慢上一炷香时间赶到豸山。 一路上毫无波折,顺顺利利,此刻脸上带着笑意。 这多闻天王的宝幢或者说宝伞,还真有用啊! 怪不得说心诚则灵呢,合该这毗云寺的香火如此鼎盛。 自己方才登临方凤山的时候,还看到许多信者因为天象异变而登山寻求菩萨避祸,这等虔诚至极香火之力,还真不是吹的。 李嗣冲一路潜行,霸王甲与自己若即若离,距离或远或近,始终不过百丈,却是毫无行迹可言,从天上看,鬼画符一般,春蚓秋蛇。 李嗣冲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而且有过一次变诈之后,庄欢都差点儿折了,那些暗中的谪仙看到前车之鉴,倒是安分不少。 李嗣冲一脚踏水,凭立伢子湖面后,终于是舒了口气,本身也是踏入了药师佛道场之中。 这豸山雨势可真大啊,飘风暴雨,迷迷茫茫。 山顶之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屋宇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淋雨,可惜油纸伞只有寥寥几把。 老赵见状有些赧颜,也怪自己和那李铁牛打斗的动静太大了,若是早点从地上打到天上,那也就没这档子事了。 可能是在伪五品待了几十年了,已经不习惯御气凌空,总感觉还是脚踏实地来得踏实。 给姑爷的那本《无敌神拳》之中也有记载老赵的心得,所谓行步如蹚泥,脚不过膝,力量好像有根一样,从足至头,以腰膂牵连,源源不绝。 李嗣冲远远就看到高天之上四条水龙行云布雨,端的是好厉害的声势啊。 再一感知气机,居然是屈正所为。 李嗣冲微微愣神,这就有些不近道理了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叫做阿平,自己和他都是五品,雨中打了一场,自己赢了。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是四品,自己是五品,打了一场,还是自己赢了。 现在两人都是四品了,自己的状态既可算作伪境,也可算作跌境,但是在庾元童这个庸医的相助下,还是全盛实力,却估摸着光明正大打不赢这小老头了。 好在自己也没想着光明正大。 一直挂在嘴边的偏长善射,又不是说着玩的。 一柄降魔金刚杵,一把霸王弓,还有一杆可以遮蔽自己行迹的宝幢。 近战,远攻,隐匿,这不是打伏击绝配吗?(狙击手李嗣冲上线了!) 李嗣冲和霸王甲一起渡过伢子湖来到豸山脚下,一同登山。 众人齐聚,王翡劝面如金纸的屈正赶紧收了神通手段。 屈正也没有硬撑,早就站不住了,扯过一把椅子,坐在雨中,杨宝丹想要为他打伞,结果雨势骤停,瞬间又是拨云见日,故而有些尴尬的挠头。 屈正摇了摇头,暗笑真是个傻丫头。 何三水手中的见天剑已经回到了王翡手中,秉承着原主报喜不报忧的原则,断头一事王翡一行都是缄默没有说起。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何肆这具革囊的真实样貌,所以这会儿又是施展了障眼法。 王翡握着失而复得的见天剑,感知不到什么异常,已经听说了兰芝道友和那李铁牛被打退的事情,心中不免想着,这把剑该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一定有!反正不可能是没后手。 要说自己现在这边这战力非凡的十人之中,懂剑的估计不少,毕竟十八般武艺,九长九短,大多都是触类旁通的,可要说自成一脉,不替家门的,也就只有戴平一个了。 所以王翡一番探究无果之后,就算是为了演戏演到底,是很是干脆地就将见天剑递给戴平,诚恳说道:“戴老,你是唯一的剑道宗师,你看看,这剑现在是什么情况?应该没有被人动手脚吧?” 戴平虽然接剑,却也开始苦笑,说道:“看看可以,但何肆少爷别太抬举我了,也期望太高,谪仙手段,光怪陆离,我也不见得能看透的?” “有劳戴老了。”王翡点点头,表示理解。 戴平仔仔细细探究几遍见天剑,这才抬头说道:“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王翡自不相信,伸手摩挲着下巴,沉声道:“这么说来,兰芝和李铁牛两人这次趁我们大半战力不在的情况下袭山,结果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是反问也是设问,却不是疑问。 屈正闻言眉头一挑,一拍扶手,很是不满,可本来质问的语气,到了嘴边就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臭小子,你看不起谁呢?这么说就该我们两人实力不济,该叫人打上山来拿捏你这一家老小做要挟才算正常情况咯?” 屈正一人不服气,还捎带上老赵。 老赵却是没有在意,反倒一脸疑惑,因为对方的确没使全力,奇怪得很。 王翡见状赶忙安抚屈正,赔笑道:“师伯,哪的话啊?我这不是大胆猜测嘛?” 屈正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却听王翡又是沉声说道:“的确,如师伯说得这般才正常……” 王翡转头‘看’向吴恏,问道:“大师伯,您来之前,已经尘埃落定了?” 吴恏点了点头,“基本如此。” 王翡又是专心询问了事情的大概经过,最终沉吟道:“那的确是很奇怪……你们说兰芝她到底图什么呢?我不想她真只有这点儿本事,都说艺高人胆大,谪仙人更没有傻的,要是没有倚仗,她会这么有恃无恐地假扮成宝丹混在我们身边吗?” 一时众人皆是沉默,思绪被王翡牵引思绪,暗中思忖,连屈正都忘了跳脚。 王翡从戴平手中取过见天剑,又是接连递给吴恏、老赵、刘传玉、项真等人一一探究,直到所有人都经手一遍,结果都是无事,这才稍许舒心。 王翡心中却是乐开了花,这种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又牵涉自己的身份,好似杂技中的上刀山,走悬索,真是刺激又好玩。(赞美愚者!) 最后被老赵抹去锋芒的见天剑又再次回到王翡手里,王翡叹了口气,说道:“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也算失而复得,物归原主了。” 说着,王翡就将手中见天剑递给了杨宝丹。 杨宝丹对‘何肆’才没有防备,傻乎乎地就要接过见天剑。 老赵见状,莫名心跳快了一拍,上前一把扯过见天剑,却还是慢了一丝,杨宝丹的指尖已经触及见天剑剑茎。 见天剑被老赵夺走,同时感受着自己身旁的人儿的细微变化,王翡险些抑制不住笑意。 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之下,兰芝道友终于得手了。 老赵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这剑有没有问题,还是先别碰的好。” 王翡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与此同时,慢悠悠登山的李嗣冲也终于到了。 结果却只有霸王甲手持金刚降魔杵的身影出现在了山顶敞坪,李嗣冲却是销声匿迹。 刘传玉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果真是小心谨慎啊,真实行迹连自己人也不告诉,直接找地方蹲点放暗箭去了。 王翡见状倒是不甚在意了,本来自己还想着提防着点他的本尊,毕竟他对何肆太过了解了,说不定比何肆的父母还要了解一些。 现在嘛,都无所谓了。 王翡对着霸王甲叫道:“李哥?” 覆着笑阎罗贴面的霸王甲与李嗣冲音色无二,笑问道:“怎么了?” 王翡问道:“你人呢?” 霸王甲人一摊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眼前吗?你瞎啊?” 王翡无奈一笑,心道,“可不就真瞎吗?不过马上就不瞎了。” 这最后的一丝雀阴魄化血,王翡已经迫不及待了。 然后这场仗就干脆利落地赢了,通过这把真岱山石冶铁而成的见天剑做钥匙,开天门,操纵着这副谪仙人体魄走出瓮天,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王翡忽然有些惆怅啊,怎么才过去半天时间啊? 自己还没玩够呢,还有明天就是中秋团圆了,一家人不能在明天团圆一下,然后整整齐齐上路吗? 虽然修成落魄法之后,自己同样可以再停留在瓮天之中,但那就有些不近道理了。 毕竟事先答应过兰芝道友的,兰芝道友也一直很有信义。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先拉着已经不算杨宝丹的杨宝丹睡觉去吧。 兰芝道友布局不易,使自己和她双双夺舍成功,还是叫她顺心如意一些得好。 反正自己只是分了一道神念,本身还在北狄呢,等李且来死后,才是真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不必急于一时,出来混,最重要的还是讲诚信。 就是不知道何肆现在这伤重近乎不治的身体还能不能用? 念及此处,王翡脑中忽然闪过一段有趣的回忆。 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杨宝丹送何肆归京,在洪谧州乘船走水路,遇到了江底一条翼朝余气化作的白龙,一场颇为艰难的江底斗龙斩龙之后,何肆浑身多处骨骼碎裂,左臂更是碎成齑粉。 之后安养几天,为了逗杨宝丹一笑,何肆给她表演了一个小戏法,将柔弱无骨左臂甩动,像条象拔一样,然后气机一充,顿时坚挺无比,恢复如初。 都是倚仗透骨图和阴血录。 现在何肆已经连续脉经都学会了,这等方法岂不更加大小如意? 用在身上哪一处才不算暴殄天物呢? 呵呵,不言而喻。 这不比慎恤膏、一条柴、吊百斤之类的秘药好用千百倍? 正当王翡想着如何开口之时。 忽然,在场所有武人的面色都是惊变,只见天空一字排开十数身影。 王翡感受着联袂而来的谪仙气机,也是面色微变,这些家伙,怎么都结盟在一起了? 为首之中,不出意外是那最大受益的庄欢,但是兰芝道友怎么也在其中? 王翡也是一时茫然了,什么意思?兰芝道友这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这是不打算和自己结盟了? 明明只要再拖一时半刻就好了,等自己与杨宝丹交媾,将落魄法修成,然后顺理成章铸就谪仙人体魄,为什么要合纵连横,横生枝节? 王翡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何处失算了? 可她如何敢摆自己一道? 现在何肆的小命还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才是那个有资格掀桌子的人啊? 难道自己都这么讲究道义了,他却对自己耍这两面三刀的戏码? 王翡心头怒火燃起也快,浇熄也快。 不要随便怀疑盟友,先静观其变。 如此也好,不用遗憾没得玩了,可以好好打一场,总比直接无趣地结束要有意思些。 自己还年轻,对这种身外身也不是很感兴趣,所谓谪仙人体魄,更不是志在必得的,且尽兴就好。 那就干脆撑到李且来的到来,再看一场八百年前武道第一人和当世武道第一人在瓮天之中的旷世大战吧。 第236章 杀过人吗? 老赵抬头看天,双眼微眯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点,“一、二、三、四、五……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嚯,十五个谪仙人啊,真他娘的多啊。” 齐济面色冷峻,沉声道:“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吴恏面色如常,扫了一眼天上,之前遭遇的五位谪仙之中只出现了一人,其他估计都死在了陈垄项和稚恃手中了,但也保不准是躲在暗处,不过他俩至今还不出现,估摸是打道回府了,所以这种可能不大。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屈正眉头一皱,他才刚休息了没有一炷香时间,冷声之中难免带着些疲倦。 屈正转头看向‘何肆’,说道:“小子,那什么血食?给我来些?” 王翡却是摇头拒绝,规劝道:“师伯,血食这东西,最好别碰,事态倒也没有严峻至此,你且休息吧,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不说我也会硬塞给你。” 其实王翡现在的状态,靠着霸道真解吊命呢,也榨不出一颗血食出来。 一旁寡言少语的朱全生听到了,眉头不由蹙起。 好一个人有亲疏远近啊,自己来时他一个劲地劝自己吃血食,到了他师伯这,倒是知道所谓的“狼毒砒霜,哪容下口”的道理了? 呵呵,若是真的如此区别对待,那倒是有些心寒啊,前提是之前的何肆,和现在的何肆,是同一人。 屈正语气不善道:“臭小子,你眼瞎不识数是吧?不看对面看来了几个人?十六个!我们这边有几个能出手的?全部算上也才十个。” 人屠一脉,何肆、屈正、吴恏;锁骨菩萨所托,朱全生,如意焰花上师;齐济驱使利诱,戴平、项真;皇宫来人,李嗣冲、刘传玉,还有一个娘家人的老赵。 十对十六,这臭小子是如何还有能有心托大的? 真是死鸭子嘴硬。 内斥一团血肉的霸王甲却是笑着说道:“全算上的话有十一个,我这边能算两个。” 屈正撇了撇嘴,倒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躲在暗中放冷箭的李嗣冲本尊。 何三水也是插嘴道:“我也算一个。” 对他的强出头,屈正就没这么包容了,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三水没有辩驳,只是默默握紧了屈龙,他起码有一刀之力。 霸王甲人抬手,掌中血肉蠕动,直接剥离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丸,递给屈正,叮嘱道:“不到最后关头,别吃。” 屈正接过血食,点了点头。 王翡则是转身对着身边的主持老和尚说道:“果圆师傅,抱歉移祸贵宝刹了,您先带着几位师父找些地方避避……” 话说一半,王翡倒是不免赧颜了,这豸山房倒屋塌的样子,这还哪有地方躲避啊? 果圆师傅只是摇头,神色居然毫无惧意,轻声道:“诸位檀越施主还请自便吧。” 王翡笑了笑,宽慰道:“果圆师父尽管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相信即便是恶客登门也不会冒犯诸位的。” 果圆师傅还是摇头,不知何故说道:“要是尊者的佛面真管用的话,老衲希望诸位都能平安无事。” 王翡躬身行礼,说道:“自然是有用的。” 他既是对着果圆和尚行礼,也是对着他身后的药师佛行礼,心中却甚是鄙夷道:“呵呵,有个屁的佛面。” 只是这一回,果圆和尚挡在尊者面前,罕见地没有避让。 天上谪仙林立,俯瞰一切。 如今由释转道的假道士烛天看着‘何肆’拜佛,不禁冷笑道:“还真是临时抱佛脚呢。” 僧人澄心却是摇头,对这个从崇佛到辱佛的假道人,总归是道不同,不过不至于不相为谋,暂且和而不同吧。 对于那何肆,澄心更是没有一丝蔑视,管他是不是什么人急烧香,狗急蓦墙,向佛之举无论何时都不算为时已晚。 吴恏忽然转头,看向何三水,问道:“师弟,杀过人吗?” 何三水对这个问题微微讶然,问一个刽子手有没有杀过人? 或许是这个大师兄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吧。 吴恏却是解释道:“砍头也好凌迟也罢,都算不得真杀人,不过是些无法违抗你出刀的俎上鱼肉而已。” 何三水愣了愣,然后有些羞愧地摇头,“那就没有了。” 吴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也算霜刃未曾试了,所以师弟,今天杀一个谪仙人好吗?” 何三水点了点头,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但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师兄却是给予了他极大的信任,只能是强提一口被压制许久的心气,不逞强,不称能。 王翡见状赶忙开口,一脸担忧道:“大师伯,我爹他境界尚还浅薄,不能叫他出手啊。” 吴恏摇头,语气笃定道:“我觉得行。” 说着说着,吴恏乐了,反驳‘何肆’道:“境界这东西,我也没有,人家是奥险半平淡,文章悟境界,咱们不同,人屠一脉,还是个讲究杀人。” 他看向何三水,认真说道:“听说师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平日出红差杀头应该不用第二刀吧?” 对此何三水倒是毫无负担地点头。 吴恏笑道:“老头子借你一刀,也是时候拿出来了,天上这十六人,要说道行谁高谁低,倒是不容我这没修过道的置喙,但要说看起来最强的,有两个。” 说着,吴恏伸手指了指凌空谪仙之中一男一女。 男的名字不得而知,是先前与陈垄项和稚恃同行,五人截三人之中一人,观其气象,应该是和那庄欢一样,吃了同道的灵气,还有一个女子,自然是那庄欢。 吴恏意气甚高,看了看手中的木刀斩讫,斩落过一个谪仙樵风的脑袋,现在也算血祭过了,经历一场不小的蜕变,俨然是一口不错的宝刀了,如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吴恏与何三水问道:“今日,咱师兄弟联手,杀一个?” 何三水重重点头。 “他爹……”一旁齐柔拉住何三水的肩膀,一脸愁云惨淡,欲言又止。 何三水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些不自然道:“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是我何淼对不住你。” 齐柔只是摇头。 第237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老赵见状,淡然一笑,玩笑道:“亲家老爷,这等关头,这类言语可千万说不得,晦气啊……” 何三水闻言,咧嘴一笑,笑声清亮,冲淡那股笼罩的阴霾。 只听老赵说道:“我不习惯对女人出手,倒不是怜香惜玉,就是感觉打女人的时候拳头没力气,那另一个男的就交给我吧,不过我也不托大啊,打杀估摸着有些难,只能拦住一时半刻的。” 项真说道:“再加上我,应该就能杀了。” 老赵摇头,婉拒道:“咱们这才是人少的一边啊,哪里还有余裕二打一?” 项真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挑两个。” 刘传玉也是开口,语气毫无波澜,“我也两个。” 屈正问道:“那我是守是攻?” 吴恏倒是不委婉,直言道:“你担子最重,且守且攻,至少等两边人数差距缩小至三人才可以全力出手。” 屈正点了点头,一抬手,如同风伯雨师敕令,四条稍显纤细的水龙从伢子湖中升起,又是开始行云布雨。 齐济闻言面色阴沉,吴恏这话有些嚼头,不是说解决三人,而是缩小差距。 也是,武人对仙人,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 想不死人,有些异想天开了。 天上谪仙如此倾巢而出,有人想要黄雀在后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但也不排除会有后手。 谪仙又岂能以常理度之? 可惜自己实力不济,不能亲自上阵,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自己之前大闹斩铁楼一场,弄僵了关系,但之后又偷偷叫人去那悬榜处悬榜,整整十万两黄金啊,就为保何肆性命,却是无人接榜。 甲榜第一第二,连天符帝陈符生和斩铁楼主人李且来都能悬赏,而且何肆都已经和李且来一个赏金了,这保护何肆的悬榜任务,怎么肯能重赏之下无死夫?(见第一卷 第59章 二品) 毫无动静,自然是被压下了,那幕后主使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朱全生则是伸手指了指头顶一身火焰流光法袍,赤炎炎、光赫赫的男子,说道:“我对付这个。” 倒不是柿子要挑软的捏,未出手之前,还不知道那来势汹汹众人的道行深浅。 只是朱全生一身紫袍,那男子一身红袍,有个说法叫“恶紫夺朱”,属于是讨彩头了。 如意焰花上师也是找准了同为僧人的澄心。 十六联袂而来的谪仙之中,自称“陵光”的红袍男子俯视山顶敞坪。 陵光是神君之名,陵光犯驾,阊阖洞开。 《七帝紫庭延生经》曾为四象配名:朱雀为陵光,玄武为执名,青龙为孟章,白虎为监兵。 陵光这名字也就和那袁饲龙差不多,只敢在瓮天之中自称,不过前者犯讳的程度低些罢了。 陵光笑道:“他们好像在挑选对手啊?” 庄欢耸了耸肩,语气平淡道:“就让他们挑呗,以几位道友的实力,难道也要挑挑拣拣吗?” 另一位自称璃安的谪仙,也是众人之中与庄欢不相伯仲的最强者,开口说道:“咱们要不要先下场寒暄几句,先礼后兵?” 烛天嗤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呢,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璃安点了点头,讪笑道:“也是,毕竟和我一同出手的那四位道友此刻也都醒了,不下来一趟还真不知道,这小小瓮天,也是人才辈出呢。” 他转头看向兰芝,问道:“兰芝道友,你的布局呢?可别说没有得手一二啊?咱们现在也算同盟之人了,不透个底,咱们实在没办法勠力同心啊。” 栖居杨宝丹模样无漏子的兰芝闻言冷笑一声,只觉得这些人有些太过装腔作势了。 “别说什么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云云的,太恶心了,尽管各显神通,也各自提防背后捅刀子之人。” 璃安笑道:“兰芝道友果然爽利,快人快语,那你就要小心我暗箭伤人了啊。” 兰芝嗤笑一笑,自己当然得死咯,却是不能死在这些道友手中。 其实修道之人并非天生优越,只是其中一些活得久了,有些得道高人一场入定修行都能持续百年时间,要说从人群之中而来的人性,哪有十全的? 即便如此,就算化外有所道争,各自争渡,但大多景行仙人还是能够心平气和与人相处的,真正的和气致祥也好,表面的一团和气也罢,总归不是打打杀杀占多数。 相彼瓯粤,负气尚勇,轻生喜乱,巨盗挺之,蜂附蚁从。 此情此景,仙人与禽兽何异? 甚至禽兽不如。 当然一些好勇斗狠,一言不合就杀人害命的,也不是见不着。 只是终究极少数而已,其中多半还是乳臭未干的,就像自己身边现在纠集的阵仗。 说到底只是乌合之众而已,更是没一个万儿八千岁的老东西。 须知仙人并非因为修持精深而寿昌,而是因为寿昌而修持精深。 自己身边这些人,在化外顶天就是阴神境界,也没一个真的修行有成的,都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要是炼尽身中的阴滓,成就一纯阳无阴的元神的道妙阳神真仙,哪里还需要觊觎所谓谪仙人体魄这样的上乘身外身? 那是触及天人一线,下一步就要先蹈虚再洞玄的巨擘了。 兰芝环视一圈,连同自己在内。 四女,十一男,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 女子之中,自己,庄欢,姑射(yè),匪歆。 男子之中,李铁牛、竫然、烛天、露蝉、澹月、云舟、桐生、陵光、璃安、溪云、澄心。 那个不男不女的,根柢一目了然,是五弦之外的含灵生命。(弦,见第三卷第122章沉舟侧畔,已登道岸) 名字取得也好,叫氛氲,天地氛氲,和气充塞。意指阴阳二气会合之状。 倒是坦然,直说自己阴阳人一个。 十六人齐聚于此,既然选择同流合污了,在方才自然也是近乎互换名帖的,却都是些假名假姓,还有些本就知根知底的,睁眼说瞎话,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 那是觉得下贱土着不配听吗? 呵呵,那是觉得自己腌臜下作,难为情! 如今一同出手,基本就是愿意蹚浑水的全员了,再想躲在后方摘桃子,有刘景抟做主,也该被踢出局了。 所以现在十六人,自然也不讲究什么风度了,否则岂会连个名姓都不甚审勘? 既然都是弄虚作假了,却好像是故意为了显示较量那腹中文华,彼此较劲,皆有典故,没有一个随便取的。 呃……那李铁牛除外。 对于仙人而言,哪有没学问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那的本领凡人之中都不少见。 仙家秘籍里处处是学问,反观凡人,拿自己最年轻美好的时间来看来学书上的道理,又有几个过得好自己这一辈子的? 王翡伸手指了指兰芝,对着众人说道:“她便就交给我对付吧。” 正好王翡打算,乱中与兰芝捉对的时候,自己也能问问这道友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希望不是那无缘无故的背信弃义。 齐济闻言摇了摇头,小声劝说道:“小四,你就先别出手了吧。” 饶是他这等多财善贾的巨蠹,此刻也是面露些许愧色。 王翡态度坚决,言辞诚恳地说道:“要我龟缩后头看诸位长辈为我搏命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齐济咬牙道:“可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行不就白忙活了?” 屈正闻言却是冷笑道:“怎么?你觉得现在的局势,还能再少一个出手的?不过你要是能替他出手,我自然也没话说。” 齐济一时语塞。 王翡只是淡然一笑,说道:“舅舅,师伯所言不无道理,我实力不差的,万一就差我这一个呢?” “可是……”齐济欲言又止。 王翡缓缓摇头,认真道:“一切祸患,皆因我起,如今牵连大家至此,也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要真是我实力或者时运不济,死了也就死了,我甚至巴不得越早死越好,诸位尽管保全自身,那些个附膻逐臭的谪仙得了我这块腐肉,直接退去也好,开始狗咬狗也罢,我就不信李且来会不出手……” 何三水感到妻子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掌紧了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抽出了手臂。 齐柔会意,挪着步子走到何肆身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不再压抑悲恸,近乎哀求道:“儿啊,可不能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王翡缓缓点头,心头倏然有些触动。 不知是源于何肆体内残留的魂魄作祟使自己感同身受,还是那许久未曾感知过的深沉母爱被唤醒。 曾几何时,自己家中也有个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老娘。 总归这种情绪的滋生,不太妙。 王翡想要伸手,却是忽然想起自己这左右手都是半废,连肌表都没有,血肉稠腻的,只能是用破烂的面颊蹭了蹭齐柔的手掌,勉强笑道:“知道了,娘。” 不远处的何花何叶都是噙着泪,想要上前却又怕添乱,故而立踯躅而不安。 王翡心叹,人多就是麻烦啊,还都是些废物累赘,要是各个都是有用之身的话,那今日这场弈棋还真是值得期待呢。 只是现在的王翡,也身处弈枰之上,渐渐被形势裹挟,而不自知,难免当局者迷。 屈正的施展老龙汲水之下,不断搬运伢子湖之水行空,铅云之中一鳞半爪的水龙不时隐现,串串珠链淅沥挂下,不大,却有淫雨之势。 而天上的一种冯虚御风的谪仙人,即便屈尊降贵于此,也近乎万法莫沾,清净无染的无垢之体。 朦胧细雨之中,依旧不着点滴,不湿衣裳。 可其中那自称氛氲的谪仙人却是面色微变,这种镇雨之力浇身的感觉真是久违了,虽然似是而非,但作为从剥离五弦的封禁之地走出的生灵,纵使时过境迁,却依旧恍如昨日。 氛氲直接抬手,抟风生起,欲要搅碎了水龙,蒸干雨水。 水,聚散无形,最擅不争,屈正破天荒平心静气,抱神守一,不做意气之争,专心以水投水,近水惜水。 所以虽然是被氛氤掣肘,却也占据几分地利。 璃安见状,勾唇一笑道:“氛氲道友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事不宜迟,咱们各自开动吧。” 兰芝却是并不买账,蔑笑道:“璃安道友,什么时候你成了执牛耳者?轮得到你发号施令吗?” 璃安言辞犀利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虽是想着先下手为强,却也按捺住了,不知兰芝道友还存了徐徐图之的心,只是如今诸位道友在场,不争先恐后,怕是也不许你黄雀在后。” 兰芝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嘴欠的人一般都挺厉害的,毕竟不厉害的活不久,早早就被打杀了。 一袭红袍的陵光闻言出声,充当和事佬道:“两位稍安勿躁,马上就要你死我活的捉对厮杀了,念及我等只是心识来此,对那些有血有肉舍命陪君子的武人太不公平,还是得先知会一声名姓,不管之后鹿死谁手,总归不算白来一趟。” 兰芝丹唇轻启,阴阳怪气道:“陵光道友真是讲究人。” 璃安这次没有说话,作为拦截吴恏一行的五人独活者,如今占尽利好,实力堪为总首,却是颇为认同陵光道友这番话,也有这份觉悟。 所谓猛龙过不了江,便是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 在这备受压胜的瓮天之中,阴沟里翻船的道友还少吗?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些武人只要豁得出去性命,求仁得仁,杀身成仁,能搏到最好的结果——就是叫他们这些谪仙人从哪来回哪去,颜面扫地。 如此想来,还真有不能输的理由呢。 可即便是像自己现在这样已经顶了天的实力,也是抵不过人家那位李且来。 李且来之名何意? 你且来! 按照天老爷的通风报信,李且来估摸着还有小半日就到了。 时间不够了,由不得他们优哉游哉,届时他们也该体面退场了。 可不敢想什么群蚁噬象,毕竟早早地识相扯呼,李且来可能还会穷寇莫追。 否则被李且来一视同仁地一招拍死一个,大概是境界各有高下的几位谪仙最后的体面了。 不过这瓮天之中没有灵气,也并不压制所谓纯粹武道,有那个武人吴殳在,李且来估摸着便有了对手。 诸谪仙心思各异,武人和谪仙的交锋一触即发,却是由着陵光这位实力不上不下者落地豸山敞坪,微笑开口道:“在下陵光,今日冒昧,要取何肆小友革囊一用。” 王翡回以冷冷一笑,讥讽道:“你这恬不知耻的样子,是挺冒昧的。” 陵光莞尔一笑,竟对着王翡抱拳行礼道:“得罪了,对事对人,就我个人之言,担保祸不及家人。” 王翡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可要按照以前何肆那不顺快的忸怩性子以及那被驴踢了的散黄脑子,听到这话,说不定还真会感激地抱拳道一声谢。 真是犯贱! 下位对上位,雷霆雨露,无力反抗,被动承泽,就好比葳蕤草木错生霜杀时节,上位者没有斩草除根,株连蔓引,小人物便该感激涕泗,好似上天有好生之德。 王翡挑拨离间道:“至于吗?十六个谪仙,单我这一副革囊,你们打算怎么分?把我寸磔了?合火容易分赃难,须知即便是一头猪,精肉肥膘亦有价差。” 王翡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神情,不是自己的身体,他当然可以浑不在意地调侃。 只是此话一出,身旁的齐柔便泪如雨下。 王翡兀然捧心,有些难受。 何肆?! 难道是被他抹去所有记忆的神魂在这时候异动? 王翡从心痛又是转为心悸,惊骇不已。 那可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有些道行了。 顾不上装模作样,王翡当即开始内伐自身。 陵光只是颇为认同地点头说道:“确实如此,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个问题。” 三言两语之间已是王翡心念百转之后,却是一无所获,最后结果是那属于何肆的神魂并无蠢动。 故而王翡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了? 兴许不过是这具身体之中最原始的指心恋母罢了。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所以现在自己住着何肆的革囊,自然免不了些真情流露。 王翡只能安慰自己说反正现在是以身入局了,自己也难得代入一次,毕竟是唱大戏,还是要给予些基本的尊重。 将齐柔轻轻推回何花身边,王翡无眼却是抬头,散去障眼法,对着高高在上的谪仙讥诮道:“多方窃得破衣裳,壁倒篱坍没处藏。更有一般无赖汉,不曾同伴要分赃。” 十五谪仙也在看他,其中不乏有人,看他的目光好似在看看一个跳梁小丑。 挑拨之事,从来都是苍蝇不叮无缝蛋,王翡此言一出,即便真有隐匿谪仙,估计也会被同行逼着冒头。 结果不错,没有更多人现身了,那便可以安心地毕其功于一役了。 陵光真是有些风度的顺遂王翡的心意,这笑着开口,“多说无益,已经耽搁许多时间,接下来,就该手底下见真章了。” 朱全生默默站了出来,这场武人对谪仙之战,注定不能每双人都能捉对儿。 所以已经知道自己对手的陵光愿意第一个站出来,也是存了些小聪明的。 只见朱全生周身气机流转,兼朱重紫,好似八尺真金色小身,着锦襕袈裟,上嵌七宝,水火不侵,防身趋祟。 王翡抿了抿嘴,这老朱贼,真是上赶着找死啊,明明可以再等等的,等着有一必有二,甚至再三又再四。 都是谪仙,看到陵光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心中不屑自然有,可凭什么他们就要稍逊风骨? 毕竟这世间人物,大抵是经不起相互比较的,明里暗里的较劲,不管如何,都是伤心劳神。 陵光也是爽快,伸手作引,笑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足下既是心存死志,还请告知名姓。” 朱全生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非所问,“我要当高祖了。” 陵光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有趣,差点还以为他是什么话本中的主角儿呢。 若非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还真有些打怵。 世间大道众多,并无明确的境界划分,除了几处大道的分水岭,其他条条道道的境界可谓百花齐放,三教九流各不相同,并且大体相互之间视为夏虫不可语冰。 以化外大道最宽的道家修行来说,讲究一个清心寡欲,轻身脱羁绊,曳尾得泥涂。 就算不是眼前的瓮天土着,化外那些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也同样体会不到其中真谛,短视之人,就总拿一些可笑又无稽的羁绊当做心念加持。 怎么好似弱势的一方只要有羁绊在身,便能在危急关头显化神通一般,如有神助,克敌制胜? 可羁绊可从来都不是一个褒贬对半的词啊。 尘中羁绊无还有,物外逍遥有若无,其实修道之人,大多无情,曾有粉饰者,以道家厌犬、牛、乌鱼、大雁的四不食来彰显忠孝节义。 可单从本质上来说,和佛教自欺欺人的三净肉五净肉乃至九净肉都是一样的,虚假又唯心。 陵光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附和道:“那真是桩喜事,可喜可贺。” 朱全生从来都是个畏死贪生之人,此刻也是直抒胸臆,纠正他口中所谓的心存死志,说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是那么想死。” 陵光引战一旁的手势一变,为其指了条明路,含笑说道:“如此说来,足下不如就此离去?” 朱全生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不至于此,谈虎方才色变,你不过狸奴一只,何至于叫我望风而走?” 第二位脚踏实地的谪仙人便是兰芝,看着陵光,脸上只有嘲笑,“陵光道友真是悲天悯人啊,难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人家却借着你给的三分颜色开染坊呢。” 陵光对此一笑置之,这就是所谓的给你脸了? 只可惜自己的善意并未换得所谓的桃来李答,面子已经给了,对方不但接住了,还叫自己有几分的挂不住,好在里子就不像面子一样可以强撑了。 陵光转身离去,朱全生也是紧随其后,两人的气机在豸山脚下圈定一处战场,显然是要凭拳头说话。 大概这十六位谪仙最大的宽容大概就是允许自己被那些武人自作主张的挑选对手,兵对兵,将对将。 谪仙之中最强的两人,庄欢和璃安由吴恏和老赵各分头目,一对一。 何三水手握屈龙,暂且按兵不动。 项真对上竫然和烛天。 刘传玉对上姑射和匪歆。 如意焰花上师对上澄心。 手持曳影剑的戴平对上露蝉,霸王甲胄倒持降魔金刚杵对上桐生。 负责掌控水龙呼风唤雨的屈正,此刻四条水龙不断重复由生到死之态,伢子湖水如莲花绽开,虽是生生不息,却被氛氲牵制,无法做到压阵全局。 忽然霹雳弦惊之声响彻,一柱血箭从豸山一处隐秘之地射出。 直取氛氲面门,虽被其躲过,却也叫屈正直接反制。 任由天上如何落雨,李嗣冲的真身此刻一手张弓,一手拉弦,歪着脖子夹着那一把从多闻天王手中“借来”的宝伞。 射出一箭之后,慢悠悠换了个地方继续蹲点,找机会暗箭伤人。 王翡手持龙雀大环,面前还有兰芝、澹月、云舟、溪云、李铁牛五人。 何三水虽然心生无力之感,但为人父者,又岂能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置于险地?一步当先,挡在‘何肆’身前。 第238章 瞒天过海 五位谪仙呈现掎角之势,女眷孩童在蝙蝠寺僧众的护持下退后,躲入已经坍塌的大雄宝殿之后的石窟之中。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过只是从相却几步变成几十步距离而已,何处立锥是安生? 兰芝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何三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忽然有些幼稚地开口问道:“爹,你要对我出手吗?” 何三水缄默不言,他虽只有一刀的气象,却并非虚张声势,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招的准备。 按照儿子何肆的说法,这兰芝,便是二女儿何叶的宿慧本身,属于是没有觉醒却是分离出去的。 她身上有在自家十年的记忆,所以她假装杨宝丹叫自己一声爹,合情合理,作为女儿,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何三水不是天真之人,说不出什么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之类的傻话。 兰芝只是淡淡一笑,眼神有些黯淡道:“您倒是一如既往地偏心啊,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做父母的,哪能一碗水端平啊?果然小四才是你的掌中宝,心头肉。” 何三水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干脆就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屈龙。 兰芝见他依旧沉默,也彻底没有了话头。 不过兰芝也明白,如今现在是僧多粥少的情况,自己这个本就有逐兔先得嫌疑之人,委实不该再对上‘何肆’了。 李铁牛双手抱胸,还有功夫换了一身新衣裳,将之前与老赵对拳所伤的双拳藏在腋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方才消肿,紧抿双唇,像是个无牙老人一般。 李铁牛不声不响,好似事不关己,其实暗中思忖,自己要如何反水倒戈呢?这好几次鹤年贡,可不是白喝的。 王翡面对五位谪仙,依旧面不改色。 却是希冀于杀鸡焉用牛刀,想来这几人,应该会像李铁牛一样作壁上观吧? 车轮战的话还好说些,招架得住,总不至于一起上吧? 那可真是没得玩了。 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真到了生死关头,第一个便是要表明身份,拉那兰芝道友下水,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了。 澹月看着何三水与兰芝父女之间的对峙,“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兰芝道友,老物可憎,若是于心不忍的话,某愿代劳杀之。” 兰芝干脆点头,“那便有劳了。” 如今境地,说是同盟,其实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这位澹月道友看似温和,实则心机深沉,此时主动请缨,心眼可多着呢。 何三水持刀看向澹月,却是苦恨自己没有实力,拦住一人都是痴心妄想。 王翡伸手拉住何三水,轻声道:“爹,有劳你同时为我和两位师伯掠阵了。” 何三水却是一步不退,眼神坚决。 远处已经对上庄欢的吴恏用的是佩刀弃市,那把斩了樵风等的木刀斩讫被他送回。 溪云和云舟二人得见,却是没有阻拦。 屈正左手握住斩讫,也是打算再度分心对上其中一人,同时雨线交织,徒劳地束缚住眼前几人。 王翡又是虚张声势道:“师伯,不着急逞强,我还能周旋一二的。”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连对面谪仙都是面露异彩。 大战倏地开幕,天象骤然变为五光十色,无数炸雷响彻天际,为这场无声云雨增添几分雷霆天威。 豸山瞬间倾颓,一座本就不大的山丘节节陷落,如此事态,好似再过不久就要沦为水上一处小小坟茔。 王翡叹了口气,若是李铁牛不出手,屈正与何三水共同分去一人,自己一对三,倒是可以勉强不死。 刘传玉或者项真这两个一对二的三品武夫,只要有一个几合之内速杀一人。变成一对一,死局倒是迎刃而解。 只是自己能想明白的问题,这些谪仙会没有预料? 时局自然转转相因,要是自己这边的薄弱之处,戴平,或者那李嗣冲操纵的霸王甲人身死一个,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王翡可不会被这些忧思拖累,瞬间出手,水利之中,一招天狼涉水,扑开兰芝。 说好要为兰芝解忧的溪云对上何三水,却是被屈正抢先一步,雨丝化刀化束,捆缚溪云。 李铁牛只是默默后退一步,消弭自己的存在。 …… 后山石窟之中,僧众十人,女眷孩童六人倚靠簸箕状的山壁而立,不知这不断掉落碎石的山洞还能支撑多久。 白狗春喜蜷缩在药师佛宝像之后,瑟瑟发抖。 令它惧怕的不是山崩地裂,而是头顶那倒悬的,大如白鸦的白色蝙蝠。 上一次,这条白狗就差点成为它的腹中餐。 白蝙蝠眼中闪烁红光,口衔一柄短刀。 …… 充斥刀意的水行天狼之中,王翡与兰芝相对而立,前者开门见山问道:“兰芝道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还算盟友吗?” 兰芝莞尔一笑,“自然算的。” 王翡点了点头,然后直言不讳问道:“那就在这里?” 问的自然是交媾一事。 兰芝落落大方,毫无羞涩,只是摇头,“李铁牛说了,这叫乱伦,还是不了。” 王翡闻言眉头紧锁,“你耍我?” 兰芝笑道:“信不信我要是答应你了苟合之事,李铁牛当即就会反戈相向?” 王翡不以为意道:“信是信,但是如今局势,还差他一个吗?” 兰芝说道:“一增一减,此消彼长,局面可就不是十拿九稳了。” 王翡有些狐疑道:“我感觉你在骗我,若非你多生事端,现在我已经六魄化血,铸就谪仙人体魄了。” 兰芝笑着安慰道:“自信者不疑人,你多虑了。” 王翡问道:“那你这是整哪出儿?” 兰芝睁眼说瞎话,“就是想玩。” 王翡乐了,笑容却是阴冷,咬牙切齿道:“好啊,那咱们就好好儿玩。” 兰芝只是复述一遍,“好啊,好好儿玩。” 之前她陪同何肆去了有福茶肆,见到了汪灵潜给了何肆留下一张黄纸。 上头有一个两个阴爻四个阳爻之卦,相似却相覆。 可能是“云上于天”的需卦,君子以饮食宴乐。 也可能是“天与水违行”的讼卦,君子以作事谋始。 兰芝不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汪灵潜是以何物占卜问卦。 但不外乎龟为卜,策为筮,龟策便可囊括卜筮一道。 其中蓍草更多见于民间,古人十文九易,随手一抓野草都可以为自己卜算一卦,而龟甲则更加庄重,深受易学高深者推崇。 不过也有“蓍之德,圆而神”的说法,简化后的揲蓍法已是儒家六经中必学的科目。 当夜兰芝便捡了五十根蓍草,用简易揲蓍之法为何肆求得一卦——上乾下离,天火同人,吉卦。 依照卦象所言,主要还是合则无咎;先号后笑;同人于野,亨;同人于宗,吝。 暗合陈含玉叫何肆的挪窝离京之举,所以这位皇帝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必定有的放矢。 何肆在京城之中被王翡夺舍,算是同人与宗,在出了京城之后,算是同人于野,便是转危为安。 至于那卦辞九五所言的“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兰芝也有准备。 只能说对不住了王翡,既然你想找乐子,那正好,你就帮着先哭吧,但后面的笑,请务必留给小四。 说来简单,兰芝与刈禾,本就是一体同心,刈禾是姐姐,兰芝就不是了吗? 哪有所谓的阴神叛离,大道之争?本身就是一场不算一拍即合的定而后求。 要是不假戏真做,骗过所有人,又怎么能骗过刘景抟? 若是早先的那一场长梦之中,何肆听信了刈禾之言,选择叫醒何叶,放兰芝自由,现在便不用兰芝费心劳力,换言之,便是刈禾的主场,兰芝沦为陪衬。 总之是刈禾有刈禾的准备,兰芝有兰芝的手段,两人虽是趋舍异路,却也殊途同归。 两手准备,心挂两头,决定权始终在何肆。 一个爱吃饽饽,没有心机,最大追求便是成为家中长姐的傻丫头,她一直潜在体内的宿慧,如何能是坏人? 何肆几次三番哀求,不要与这位谪仙姐姐成为敌人,又怎么会做无用功? 只是这场瞒天过海之计,代价注定不小。 刘景抟,一个长生久视的天老爷,同时是这瓮天之主,加膝坠渊,生杀予夺。 其中土着的反抗,便是逆天之举,要想胜天半子,就好像一只蜚蠊反杀想要捏死它的人类,无异于痴人说梦。 几处战场,衍化各处异相,说是天花乱坠,遍地开花也不为过,可要说真岌岌可危的,只有手持曳影剑的戴平和李嗣冲操纵的霸王甲假身。 李嗣冲曾在项王府凉三卫之中乃是斥候出身,后担任游击将军一职,手握一支游旅,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深谙游击之道,此刻本尊射一箭挪一窝,不断挽回戴平与甲人的颓势。 溪云和云舟二人,随着王翡的水行天狼崩溃,显露出与兰芝颤抖的身形,也是瞬间加入战局,以三对一。 刘传玉、项真、老赵、吴恏皆是有心相帮,却是权衡利弊,不到最危急关头,不敢当即抽身。 老赵一身出将入相的武生打扮,寻常武生都是背靠两旗或者四旗,老赵偏要逾越,整整八面啊。 朱全生的是化丈六无漏金身为八寸黄金小身迎敌,如意焰花上师是身负大黑圣主法相,金刚怒目,对战澄心。 老赵则不然,他这一身花哨的武生泰斗打扮,气机所化,就是自己的道,自己的模样。 帅镇乾坤和神拳无敌八面旗帜飘摇不断,一时之间,拳头之下的璃安都只能招架招架。 此番战局,突破有四:吴恏、老赵、戴平、霸王甲人。 前者二人有一胜,便能扭转乾坤;后者二人有一负,便再无翻盘机会。 李嗣冲一心二用,几乎熬干了心血,仰仗那韦驮天的金刚降魔杵的霸王甲人对上那术法了得的桐生,还不算被动挨打。 戴平那边便是险死还生了,倒不是说戴平这等大宗师不强,只是如今局面,各人面对都是谪仙,武道上还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说法,武人对谪仙,还是天老爷首次开禁,气机对灵气,委实有些相形见绌了。 各处战场,精彩纷呈,也就是设身处地,每个人这边应接不暇,才不敢关注旁人动向,无一不是想着打死对方,并且保证自己不被对方打死。 如此局面,要是改编成话本由那说书先生在茶馆酒楼演绎;或者是干脆写成章回小说在各处邸报刊载不断,但凡不是那么凭良心的想要恰烂钱,可不得分成十好几段“且听下回分解”吊人胃口?(小小自黑一下……) 一直暗箭伤人的李嗣冲旁观者清,尚且能够不断开弓射箭,频频支援,可随着山势的不断下降,李嗣冲的迂回隐秘之地也是不断被压缩。 不再掩饰实力的王翡,以一敌三,将天魔外道衍化极致,虽然逞一时之勇,却也一时不落下风。 云舟见无法瞬间拿下‘何肆’,面色古怪,想要攻敌以弱,当即说道:“我去解决一个。” 另外两人毫无异议。 屈正那边,同时对上氛氲和澹月,有着李嗣冲的支援,还有有何三水掠阵,倒是底气十足,谪仙并不畏惧何三水,却是畏惧那人屠一刀。 武人大多嘴硬,毕竟连嘴上都不敢争胜,实力上又如何能有建树? 故而大多武人是倒驴不倒架,而人屠徐连海却是虎死威犹在。 一个走错路的武人,能入二品而不入,做做到如此地步,真是虽死犹生了。 屈正分心维持镇雨循环,云舟不想第一个触霉头,故而没有动用飞身托迹的神通,而是以潜渊入海之神通以及缩地成寸之秘法淡化身影,可刚隐身入不可见世界,就是被人一拳打了出来。 竟然是糟了自己人的黑手。 一直隐匿暗中的李铁牛出手并不隐秘,可也就只有挨了打的云舟自己知道。 云舟稍显狼狈,却是面露疑惑,转头看向李铁牛,问道:“你做什么?” 李铁牛则是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口豁牙,说话漏风道:“我什么也没干啊?我就一直看戏。” 云舟不再说话,心中有数。 这一次云舟直接使出了飞身托迹的神通,出现在兰芝身后。 李铁牛不再淡定,也是瞬间横在两人之间,瓮声瓮气道:“你干什么?” 云舟勾唇一笑,好似铁证如山道:“还说不是你出手?” 王翡却是抓住这个空当,以伤换杀,硬抗两人手段,趁着云舟飞身托迹出入无间的无形到有形的间隙,一朵血色芙蕖从云舟脚下绽放,芙蕖之中是无数红丝,疯狂攫取血食灵气。 云舟一挥手挣脱出来,头顶已是大辟之刀高悬,即刻斩首。 李铁牛一脚踹在云舟腰膂,将其狼狈踹开,避免他被枭首的命运。 李铁牛好似讨乖道:“云舟道友,俺铁牛一片赤诚啊,你看我这不是还救了你,你怎么忍心怀疑我的?” 云舟面色不太好看,这就是赤裸裸地打脸了,即便李铁牛不出这一脚,自己也是躲得开。 李铁牛笑容真诚,是淡笑,不露齿的那种。 一旁溪云见状,从中调和道:“铁牛兄弟,这边就你属你还在偷闲了,你要是真想分一杯羹的话,可不能一直看戏啊。” 李铁牛撇了撇嘴,说道:“有没有可能,我已经有阳神身外身了,并不需要一副革囊锦上添花?” 溪云对此不置可否,一个道妙阳神真仙会来趟这趟浑水?还能被那武人打成这副败狗模样?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那这李铁牛的道行真是太高了,波澜不惊,宠辱偕忘。 云舟语气微冷,“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道友若是无心参战,不如早些离开,总归是不至于沦为众矢之的。” 李铁牛摇摇头,笑道:“不怪不怪,应该的,先小人后君子,可我这一走,你们就能放心吗?我不争不抢,只是想为兰芝道友护道一程。” 兰芝闻言面色忽变,“李铁牛,你倒是真心疼我。” 这看着老实的家伙,倒是毫不含糊,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推出去了。 李铁牛腼腆一笑,完全听不出好赖话般,只是挠了挠头,表露心迹道:“真勒!你知道的,俺从来都稀罕你,谁欺负你俺给他拼命!” 兰芝冷下脸,娇喝道:“闭嘴吧你!” 李铁牛一脸委屈,“患难见真情啊,俺真的……” 兰芝面目狰狞,不待其说完话,居然弃了王翡不管,直接对着李铁牛大打出手。 李铁牛对着兰芝挤眉弄眼,等待夸耀,好像在说,看俺铁牛这脑子,既是减轻了‘何肆’那边的压力,又是没有露馅,合情合理! 快夸我! 兰芝的表情则是臭得像是吃亏了一只刚从茅厕飞出来的绿头苍蝇。 你他妈还不如直接反水呢,非要拉着自己下水? 李铁牛没有等来夸赞,兰芝的下手也完全没有留情,好一个假戏真做,戏是假的,怨念却是真的…… 李铁牛见状也是一脸愁云惨淡。 王翡终于是松了口气,溪云的攻势下得空后退几步。 云舟和溪云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无奈,云舟倒是个慢性子,转头看向你来我往的兰芝与李铁牛,明知故问道:“他们好像在唱双簧?” 王翡却是笑着纠正道:“这是打情骂俏呢。” 溪云无视王翡之言,只是点了点头,那种被当成傻子戏耍的愤意溢于言表。 云舟有些犯难道:“咱们二对一,短时间拿不下啊。” 王翡又是插嘴道:“拿不下不正好?你俩要是最快得手,那才是处境不妙呢。” 云舟觉得这话不无道理,竟然缓缓点头,然后他看向自己的至交好友,两人连化名都是同样带一个‘云’字,‘溪’和‘舟’,啧啧啧,要说没有瓜葛,那也得有人信啊? 于是溪云便听到云舟堂而皇之地说道:“那要不咱也放些水?” 王翡闻言笑道:“放水这话就不必说了,打不过就说放水,有些太不坦荡了,怪跌份的。” 话音刚落,王翡面色骤变,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 不是他也会什么潜渊缩地的神通,的确是会,但是也没法施展,他是被人打飞出去的,或者更贴切的说,是被撞飞出去的。 王翡感到香风扑面,怀中的庄欢拧过身子,攥住他的脖子。 这已经是第二次掉下再接续的脖子险些第三次被拧掉。 是吴恏一刀出手,占了上风,却是被庄欢借势,更一步近水楼台。 电光石火间,大黑天法相出现在‘何肆’背后,借势给他。 这一次是四臂二目,司职降寇的日月迦罗。 大黑天法相直接融入‘何肆’体内,顿觉旷世无匹的伟力充斥全身。 而本身没有大黑天加持的如意焰花上师,瞬间节节败退,险些被棒杀在僧人澄心手下。 朱全生目不斜视,专注眼前一片燎天火海,其中陵光已经不存实质,只有其施展的火焰灼热异常,虽说真金不怕火炼,可朱全生的无漏金身还是有熔化的趋势。 他只是感觉到了如意焰花上师的出手,两人都是对何肆的身份有所怀疑,倒不是他们目光如炬,姜素既能以漏尽通助他成就无漏阿罗汉之身,自然也能以察见过去宿业,知晓未来受报的宿命通有所预见。 大黑天原是魔神之躯,传闻是观音菩萨入其神识,故成佛教之护法、药叉、观音之化身。平常随侍观音,具有息、增、怀、诛四种事业法。 故而有大黑圣主加持的如意焰花上师,所得造化并不比朱全生要少。 姜素这位修持黄精锁子骨菩萨境界的观音宗阳神修士,可谓用心良苦。 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当初如意焰花上师夺了何肆的机缘,自然沾染业力,此刻必定背负救赎之责。 而大黑天神一身七现,七相一分,各司其职:降寇;止戈;利生除疫;增寿添禄;消危除恼;统御阴司;伏魔正觉。 其中有一相乃是帝释迦罗,司职引导众生降伏邪魔心,归正觉。 乃是驱除王翡这个外邪,叫何肆拨乱反正的关键。 所谓徐徐图之,自然得有一有二,头两次大黑天的力量借来相安无事,若是时机不错的话,第三次便该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事已至此,可谓草蛇灰线,伏线千里,处处都是计算,各路援兵都有后手,也唯有如此,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才能“逆天”。 与此同时,王翡感觉手中的龙雀大环之中传来一阵陌生却又熟悉的刀意,来自吴恏手中的弃市,牵连甚妙。 王翡不禁感叹,好一招刑不在侧啊,无独有偶,与那斩讫报来近乎同根同源。 都是不用自己亲自出手的路子。 莫说是夺舍后的王翡,即便是已经腹中有些书籍的何肆也能知道这一招刑不在侧的出处。 出自《礼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 刑不上大夫,并不是说位高权重可以免于刑罚,而是因为“刑不上大夫”,自然就“刑人不在君侧。” 其实这句话跟至圣先师的“以德报怨”一样,也是被后世断章取义曲解得很严重的一句,没有后边的那句“何以报德?”,几乎就是完全背离原意。 大致意思便是说还是留给你一些体面,回家自缢吧。 当然你不体面,自然有的是办法帮你体面。 所以这一招和取名为“弃市”的长刀本来就是相悖的。 说来可笑,人屠一脉第四代,拢共四个弟子,出家的曹佘,欺师的吴恏,同门相残的屈正,除了一个还没彻底走上武道的何三水,其他都是叛逆得很。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死人能够被气活的话,有人屠连海罩着的何肆,估摸着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 刽子手人家出身的何肆,自然是上位者手中的刀,在吴恏意识到自己出手被庄欢摆了一道之后,当即借刀何肆。 本就是悟出斩讫报来一式刀法的‘何肆’毫无阻塞,如同醍醐灌顶,其义自见。 王翡心满意足,这是又学到一招人屠刀法啊,等自己出了瓮天,以后都可以打着人屠一脉嫡传的名号招摇撞骗了。 毕竟人屠一脉初祖和二祖都是化外人,而且来头还不小。 老赵主动截断自己的拳意流淌,叫双拳之下只有招架之力的璃安得了喘息之机,他也明白,这等境界的交锋,自绝先手之后,就再难占据先机了。 老赵反手扯下背后气机拳意所化的一杆“帅”字靠旗,朝着庄欢的位置,如同投矛般出手。 李嗣冲也是一枚血箭射出,直取庄欢面门。 王翡顿时变得有恃无恐起来,这群离心离德的谪仙人啊,个个心怀鬼胎,相互提防,无法拧成一股绳,始终不如武人爽利,几乎只要在这一战之中短暂的志同道合,就能毫无防备的相互交托后背。 王翡手起刀落,龙雀大环还未落到庄欢身上,后者已经果断撤退。 虽说现在庄欢的实力,也能勉强抵挡五人联手,但耗费灵气不说,万一受了些微伤势,保不齐就会被霸道真解占了便宜,此消彼长。 不过这一次出手的收获,也是叫她足够称心如意了,至少澄心法兄,璃安道友那两边,瞬间占据绝对的优势。 少了一面靠旗的老赵自觉气势都弱人一头,璃安也是乘胜追击。 之前是一寸短一寸险,现在则是一寸长一寸强,璃安手中忽然幻化出一柄长剑,剑气纵横,将老赵逼得节节败退。 老赵切入不进璃安的一臂加一剑的战圈之中,面色却是一如既往地从容。 好在他平常心,本来就没打算一鼓作气克敌制胜,那也太过不切实际了。 王翡手中龙雀大环悬停,含而不发,先是左手接过那一杆老赵头来的靠旗,气机拳意瞬间化作绕指柔,好像又穿戴一只十七年蝉一般,然后微移身形,撞上李嗣冲射来的血箭,为霸道真解小小加餐一番。 老赵甚至有闲心分神,扯着嗓子对吴恏喊道:“他大师伯,你行不行啊?一对一都能放走对面?不行我们换一换,我这对着娘儿们硬不起来的拳头估摸着也比你靠谱些。” 吴恏本就理亏,没有反驳,只是再次出刀之时刀势变得尤为沾粘起来,缠住庄欢,只是可惜了这把“少年早衰”的长刀弃市,怕是支撑不过今日了。 王翡感受到体内属于大黑天的那股澎湃力量潮水般退去,却是不顾后果,强留了大黑天一瞬,致使如意焰花上师在澄心手下险死还生。 王翡暂时得了就几人相助,意气高涨,目光自然又转回溪云和云舟两位身上,这短暂的气象登顶,可不得拿他俩开刀? 想要真正将局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必须先解决掉溪云和云舟这两个变数。 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及庄欢等人,但若是让他们继续纠缠,保不齐多生事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唯有自己脱身才是正途。 王翡眼神一凛,大黑天居然在体内变相为三目八臂的冢间迦罗,统御阴司,有无量鬼神眷属,行迹鬼魅无影,天生克制飞身托迹。 只见王翡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出现在溪云和云舟的身前。 他左手结印,一股磅礴的气机自他体内喷薄而出,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朝着两人狠狠地拍下,煌煌赫赫,也只有老赵助拳的加持。 王翡遥想上次自己操纵何肆身体与袁饲龙一战,那真是一个酣畅淋漓,反观今日气象,其实逊色许多,虽不至于是小打小闹,却也没有那般石破天惊。 而方才听闻李铁牛说他在化外是阳神境界,这点儿王翡倒是不疑有他,毕竟从能打败袁饲龙这点儿就可见一斑。 当初自己和袁饲龙也是有一次过印法较量,只是当时自己所施展的是道家正统九字真言中的“临”字印,而袁饲龙所使是密宗抄录沿袭的者字印,实为内狮子印,以金刚萨埵降魔咒为咒印。 那一战自己在短短三合之内输了,也算知耻后勇,也存了攻玉以石的想法,专门又去研习了一遍当时袁饲龙施展的藏密之法。 所谓藏密,便是能够在身体感官觉知的情况下与洞悉宇宙,从而获得智慧的秘密修行的方式方法与过程,辅以口诀或手印。 譬如当初袁饲龙施展的藏密大手印。 有如意焰花上师这个曾经的密宗上善金刚在为自己提供加持,自己会些密宗手段,不过分吧?合情合理啊! 溪云和云舟见状,面色也是一变。 两人俱是感受到这一击所蕴含的力量,沛莫能御,联手之下倒是足够抵挡的,只是怕难以囫囵,成为一众谪仙中最早挂彩的。 王翡只想逼出他们的飞身托迹神通,自己好瞬间挪移过去,攻其不备,打一个措手不及,却是没想到对面也是莽夫两个。 溪云更好战些,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并不选择后退,而且那应屈正操纵自六合而来的雨丝也一定程度地压制了他们的神通。 云舟见状,也是迅速调动体内的灵气,凝聚成一扇橹楯,朝着王翡拍下的手掌迎去。 溪云则是将手搭在云舟肩头,为其助力。 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学自袁饲龙的内狮子印如法炮制,意为支配自己和他人躯体的力量。 巨大的手印与橹楯碰撞在一起,在现今高不过十数丈的豸山上掀起一阵狂风恶浪,周遭空气都在瞬间变得扭曲起来。 吴恏感受着骇然的气机涤荡,却是眉头不由微皱,这个师侄,当真没有一点儿作为刀客的觉悟,关键时刻居然不最先倚仗手中之刀? 呵,可笑舍本逐末。 王翡瞬间压制二人,却也不得寸进,“者字印”的作用下,好似不分敌我地施展一个定身咒。 就当王翡要竭尽全力喊出那一声“爹”的时候,那一边“真刀真枪”上手,一个打出真火的兰芝,一个愁眉苦脸的李铁牛却是不约而同停了手。 李铁牛先一步传音道:“我得出手了,要是任由那对契兄弟死一个,其他道友那边不好交代,会露馅的。” 兰芝闻言讥讽一笑,传音鄙夷道,“你该不会以为你现在还能被他们归为同路道友吧?还不如直接反水呢,瞎耽误事儿。” 李铁牛瞬间出现在三人之间,一拳打散者字印,同时也没有顾及那扇橹楯。 三人倒飞向两边,解除定身的同时,王翡手中龙雀大环光芒万丈,竟是融合了人屠一脉的第四刀与第五刀。 王翡虽不是那一步三算,多智近妖的存在,但将大部分变化考虑在内还是不难的。 来得正好!王翡直接一刀劈砍在李铁牛身上。 第239章 假 (上一章添了六千字,麻烦重新看一下) “啊!” 李铁牛怪模怪状地“惨叫”一声,然后又一次挂彩倒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又完美的弧线。 在其落入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的伢子湖之前,王翡直接一招老龙汲水,抽出李铁牛身上大半鲜血。 一条血龙并不游弋,而是直接冲着王翡而来,好似一杆长枪射出,没有任何停留。 李铁牛却是没有骂娘,因为知道眼前这人不是自己的“何肆老弟”,李铁牛是个明事理的人,可不会叫齐柔大姐受那无妄之灾。 之后李铁牛好似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的第一份灵气被竫然截胡了,又是厚颜在刘景抟那边借了第二份灵气,乃是化在血中,还是以武人在出入武道的力斗境界熬打体魄的手段,金玉其内,以免受瓮天之中的压胜。 看似无意却是有意,这会儿就是半数灵气都为王翡作嫁衣裳了。 蕴含灵气的血龙一头扎入王翡心口,王翡感受到自身磅礴到无法压制心跳,同时何肆这副并未经过熬打的身躯也是到达极限,八花九裂,血流如注,不过有阴血录循环往复的搬血,始终未曾外泄一丝。 一般情况,武人是不会被这方瓮天给压胜的,可惜王翡现在是异类。 ‘何肆’这等天魔外道,被李且来所恶,不是没有原因的,即便身为土着,其实也是很容易被瓮天排斥的。 就好比是鱼你就泡在水里,是鸟你就飞在天上,非要不伦不类,做一个水陆行空的魔物,那也不是不行,就是处处掣肘,怎么都不方便。 如今王翡的状态,虽然没有达到庄欢和璃安这等实力境界,却也是当前何肆这具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王翡不免心旌摇曳,那颗寄生着红丸的心脏好似喝醉一般,欢呼雀跃,明知本体已经无力承泽,却是肚饱眼饥,真是好大一波上乘血食啊,还想再吃。 王翡险些没有忍住大笑一声,感谢铁牛老哥送来的血食。 心意领了,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好玩了。 兰芝则是直接撇过头,太假了……属实是没眼看。 当别人都是傻子耍呢? 李铁牛此举,这与两军交战,直接把粮秣送到地面何意?赤裸裸的通敌啊。 你好歹含蓄点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会不会? 好在这是药师佛道场,刘景抟那老东西暂时看不到。 兰芝心中骂着李铁牛,嘴上却是抑制不住地浮现一抹弧度。 她第一次觉得,李铁牛这人,其实也挺不错的,以后化外再见,倒也不必这么不待见他。 王翡悍然出手,身形骤然化作一道血虹,好似夜间穿云逐月而过的荧惑星,划过天际,径直朝着兰芝所在的方向撞去。 兰芝见状,面色微变,她本以为王翡会趁机追击云溪和云舟二人,却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了自己。 这是又要和自己窃窃私语一番? 兰芝压下笑意,看着意气风发的王翡,心道,“笑吧,笑吧,再能些,再挨打,这苦啊,起码不用小四受着。” 第240章 生死攸关 李嗣冲看着‘何肆’吃了李铁牛大半鲜血,也是苦中作乐,笑骂道:“真是个没良心的,自己倒是吃爽了,独食难肥懂不懂?也不知道给我留点儿。” 兰芝其实并不怕与王翡对质,但做戏做全套,别说现在还不是木已成舟的定局,就算十拿九稳,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深知与王翡的这一撞的动静绝非凡响,兰芝迅速调动体内灵气,准备应对这不算突如其来的攻击。 那种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的对垒,只存在粗鄙武人之间的文斗,脑子拎不清才会如此憨直。 真正的仙家斗法,只会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一个念头的差池,就是身死道消,当然,作为仙人,还是有许多压箱底的手段的,李代桃僵,移花接木,难杀得很。 兰芝身影一晃,化作一缕青烟,灵巧地避开了王翡的冲击。 云舟刚要驰援兰芝,却是被溪云一把拦住,他微微摇头,自己这位“道侣”,真是个呆子,明摆着不是自己人,费那力气做什么? 像他们这种野修散人,财、侣、法、地,其实什么都缺,却又什么都不缺,毕竟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总有穷法子,最重要的还是个道侣,不是伴侣,独学而无友,必孤陋寡闻也,必不可少的是使吾道不孤的同行之人,这二人便是一对。 王翡一击未至,已是红丝飘摇漫天,又是瞬间绷直,错综万端,犹织经纬。 兰芝微微一笑,身影闪烁之间,穿隙而过,拨动红丝,好似自投罗网,眨眼间便来到了王翡身侧,一记收刀,直刺王翡那颗心脏。 王翡面不改色,他身形一扭,巧妙地避开了兰芝的攻击,同时反手一掌拍出,与兰芝对了一记,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王翡只觉得兰芝之势来如雷霆,不免感叹这只无漏子之中内含的灵蕴还真是深藏不露啊,自己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体内气血依旧翻腾不已。 兰芝同样感受着其中雄浑无匹之势交征,显然也吃了不小的亏,只是心中更为满意,若是小四得了这一身实力,只怕也是空有一身蛮力,于事无补,所以还得是靠王翡啊。 王翡传声道:“兰芝道友,我越来越看不透你想做什么了。” 兰芝不答,已然支撑不住,身形倒飞出去。 王翡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瞥了一眼隔岸观火的溪云、云舟二人,没有理睬,最后还是选择回撤,眼下急需驰援者便是那如意焰花上师,体会过两次大黑天护身的修持,王翡此刻都有些不舍得他死了。 豸山已经半截没入伢子湖中,半山腰处的伽蓝洞低于水面,湖水倒灌。 伽蓝是拥护佛法的诸天善神,伽蓝殿的沦陷,意味着这处道场已经渐渐走向名存实亡的境地,兴许再过不久,这边就会暴露在天老爷刘景抟的眼中。 溪云丝毫不觉得被‘何肆’这个土着轻视了,相反求之不得,与云舟对视一眼,默契骤生,他直接朝着屈正出手。 而藏匿暗中的李嗣冲此刻已近形容枯槁,形销骨立,每一次的血箭射出,都是自身精元。 李嗣冲没有学过阴血录,血液只有循行于脉中,营气才能充盈,人之病,未有不先伤其气血者。 脉是血液循行之路,有“血府”之称,而此刻李嗣冲溢血出脉外,以“离经之血”为矢,可不是简单的吐几口唾沫钉,真是耗命之举。 至于庾元童交代的一个时辰,早就过了,李嗣冲因为气血两亏,心脉早衰,如今已呈死脉之相,如群鸟之聚,如悬石之落。 原本不过喘喘连属,其中微曲心脉,现在是前曲后居,如操带钩,几近心死之兆。 李嗣冲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没有犹豫,再一次空拉霸王弓的弓弦,一股血气自掌中缓缓涌现,凝成一支血箭。 箭镞之上,血光流转,似乎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咆哮,凄厉的哭声让人心神动摇。 这是来自饿鬼道众生的哀嚎,也只有李嗣冲能听见。 他只感觉现在的自己离人间远,离饿鬼道倒是只隔一层薄纱,不因体内红丸的消散而摆脱饿鬼处地。 估摸着自己最多还能再射三箭,之后就没气力挪窝了,即便是有这多闻天王的宝伞遮蔽行迹,可谪仙人又不是傻子,自己血箭的出处还能找不见了? 到那时霸王甲就该被迫归位了,不过在这之前,至少先杀一人吧?否则局面只会更加劣势。 李嗣冲双臂平稳不动,只是轻轻松开左手象骨韘,弓弦一抖,耳边响起破风之声,瞬间驱散饿鬼嘶吼。 血箭霹雳一声风卷而去,射向云溪,与此同时,迅速翻滚几圈,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在松林之中猫腰穿梭。 也就电光石火之间,云舟没有放弃道侣以身作饵的机会,身形出现在李嗣冲原身潜伏之处。 王翡听到霹雳列缺的气象炸开,为屈正争取了一息时间,本来也决心不管他的死活,便是直接冲向如意焰花上师那处战场,双手持握龙雀大环,一招连屠蛟党从天而降,直取澄心和尚面门。 如意焰花上师浑身浴血,染红了洁白的莲花丝僧裙,双掌合十,身后的大黑天幻象剧烈波动起来,好似电光朝露。 澄心和尚倒是也有金刚不坏的修持,不闪不避,禅宗法门,万变不离其宗,似乎也是宗海和尚施展过的刀枪不入法。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已经吃饱喝足真正血食的王翡的一刀又岂一直消耗无源灵力的澄心可以比拟的? 连屠蛟党,上剔下,刀意刀罡源源不断冲击那不动如山的澄心和尚,水滴尚能穿石,何况是四百层刀意叠加? 两相抵消之下,只是僵持片刻,澄心瞬间栽落地面,王翡并未因此罢手,进而欺身压下,龙雀大环之上倾泻的刀意密密匝匝,连绵不绝,好似一挂天河落地。 澄心双手夹住龙雀大环刀身,手掌顺着刀身微微一错,偏头任由刀锋砍入肩膀,龙雀大环刀身也是刚猛的刀身也是受力弯曲,在两面各自留下一个消弭不掉的浅浅掌印。 王翡又不是何肆,怎么会惜刀呢? 他只是强行拧转刀身,澄心肩头豁口处鲜血顺着刀身攀附而上,钻入王翡体内,对于心中红丸来说,便是饱了还能再吃上几口。 如意焰花上师也是转瞬而至,一掌拍出,打歪澄心一颗锃光的头颅。 那一边云舟已经是锁定李嗣冲遁逃的行迹,只见其身背霸王弓,一手撑着明黄色宝幡迅速遁逃。 云舟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把多闻天的慧伞,难怪能叫他如此滑溜,一点儿踪影都不露。 后台挺硬啊,这玩意儿的秩位可比此处瓮天的天老爷要高出许多。 云舟双眼紧紧咬着李嗣冲不放,心知他的身形一旦从视野之中消失,自己就又有一次暗箭伤人的机会了。 不过再多几次也无妨,无伤大雅,他却早晚油尽灯枯。 话虽如此,云舟却是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身形一闪,已经来到了李嗣冲的身前,一掌拍出。 对战桐生的霸王甲人那边也是早有准备,直接伸手掷出韦驮天的金刚降魔杵。 甲胄却是被桐身一道绚烂的术法击得分崩离析。 两边战局就是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就看先死的是李嗣冲还是那澄心。 或者二者俱死,徒劳无功。 第241章 父死子前,天经地义 李嗣冲果断将手中宝幡圆盖伞扔出,直接抵消了云舟一掌。 宝幡四分五裂,炸成片片碎布。 李嗣冲却是舒了口气,自己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还好之前只说是要将这韦驮天的降魔杵物归原主,没有答应保全这多闻天的慧伞。 金刚降魔杵正朝李嗣冲的奔逃的地方而来,似在接应,只要云舟稍稍托大,敢做那守株待兔之事,便会发现其实这降魔杵也是暗藏一招撒手锏。 金刚降魔杵在密宗乃是修降伏法所使用,用以降伏魔怨,具有威猛法力,而在护法善神韦驮天手中,形制更像是一把铁锏。 韦驮天身具护法安僧之职,传闻手持金刚宝杵重八万四千斤,金刚不坏身,发大誓愿,佛佛出世拥护佛法,不是十八伽蓝,却胜似伽蓝。 要说庙里供奉的兵仗,确实是谁都可以取走的,但若无法力加持,便是凡物,否则的话,随便找一处大一点儿的十方丛林,借他十几件趁手兵器,人手一件,还怕什么谪仙人? 李嗣冲心思缜密,早将来龙去脉研究透彻,蝙蝠寺乃是药师佛道场,与那毗云寺也渊源深广,香火结缘,被其尊为旌阳宫,曾经的方凤山更是日光菩萨显圣之地。 如今药师佛道场坍圮,伽蓝殿遭毁,韦驮菩萨又岂能袖手旁观? 李嗣冲如愿拿到了金刚降魔杵,却是后心一凉,绝对来不及回转的瞬息,眼里却是精光闪烁,好似收到无量加持,耳边那无时无刻不在的饿鬼呢喃瞬间消散。 李嗣冲终于自在一瞬,福至心灵,将金刚降魔杵穿过腋下,降魔杵尖头抵住云舟掌心,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本身瞬间被击退出去,呕血不止。 那副被桐生击溃的霸王甲残片也是裹挟一团血食,朝着李嗣冲而来,两两奔赴。 李嗣冲心中暗自庆幸,运气不错,瞬间披甲,巍巍霸气,睥睨之概。 不管是不是苟延残喘,起码是暂时得了圆满,纵使面对没了敌手的桐生和那紧随其后的云舟二人夹击,李嗣冲也是面不改色,笑阎罗铁面覆上,凤翅兜鍪之上两根六尺长的雉翎舞动。 一降魔杵砸下,不计伤势,居然硬生生逼退了桐生,乘着自身的后退之势,又是拧转身体与云舟兑了一拳。 李嗣冲一口鲜血喷出,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带这看起来挺唬人的笑阎罗铁面了,连看家的唾沫钉本事都不好使了。 凭借手中金刚降魔杵那虚无缥缈的加持李嗣冲暂时逼退了桐生和云舟,但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自己的内伤太重了,这副霸王甲残片也并不能完全抵挡两人的攻击。 李嗣冲稍稍分心看了一眼远处‘何肆’与如意焰花上师合攻的澄心和尚,这秃厮的肉身倒是刚强,不过也没人相帮就是了。 李嗣冲没有见过他上一次出手的气象,不然一定疑窦丛生,为何这一次,他连修持都被压制了许多? 究其根底,澄心终归是个沙门释子,在这药师佛道场做辱佛之事,自然遇事掣肘。 溪云在化解李嗣冲的血箭之后,身体被鲜血污秽,终于不是无垢之体,屈正得了喘息之机,也是再顾不上镇雨压胜整座豸山,雨丝瞬间缠绵溪云周身,帮其洗濯血污之时,也是变成缧绁。 屈正大喝一声,“何淼!别死了。” 何三水闻声,也是瞬间出刀,挡住澹月。 明明没见过几面的师兄弟之间倒是默契,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叫自己别用老头子的刀意,只要保证不死就好。 何三水苦笑一声,那还真是高看自己了,好在人屠的刀意可以瞬发,姑且试一下吧。 澹月说过是要帮兰芝道友解忧,为她杀了碍事的转世身父亲何三水,自然也是要说到做到,故而并不掺和任何一处战场。 屈正一手大辟,一手斩讫,连屠蛟党的上剔下与上剔下同时施展。 上下交征,殛杀溪云。 《斫伐剩技》虽然记载的是铁闩横门这一招,但其中也曾提及说人屠曾在关外,一刀斫贼九百。 徐连海当然也有师承,据说那一位祖师,江上一刀连屠七百孽蛟,连屠蛟党之名因此而来。 故而屈正私以为老头子虽然强,但挟山超海也得有个限度,在他手里连屠蛟党的极限便是九百刀,现在自己信手拈来七百刀,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何三水已经从儿子那边学会了杨家刀法和斫伐剩技,现在面对澹月,便是开始走刀。 何三水手中屈龙一颤,身上那么入品的微末气机循脉而走,倒是如臂使指,没有挥刀,直接跳过了第一式开篇总纲野夫借刀,就是怕不经意间使出了老爷子的刀意。 从第二刀开始,便是神流气鬯,这十八式刀法,自己已经不知道演练过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一气呵成的? 何三水安慰自己,无非是把眼前谪仙当成一个引颈就戮的人犯而已。 澹月对上何三水,还真是闲庭信步,只是以双掌招架长刀,并非成心戏弄,也不是忌惮那藏器于身的一刀,只是想到那被何肆逼退的兰芝至今还未现身,他倒是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巴不得自己杀了这何淼。 澹月并不心生轻视,却是造就一场为虺弗摧,何三水走刀速度极快,瞬间就到了九刀门槛,意散而行不散,刀招之上有些潦草,行气却是一丝不苟。 澹月在一番审视后,也是初现端倪,眼前这位被群狩目标的父亲,体内气机称不上多雄厚,甚至少得可怜,只是气机流转之势,颇为古怪,不是说有什么偏差,而是太规矩了,就是快,然后是稳,再之后就是狠了。 如此行气,未伤人先伤己,没有高深的境界遮掩,何三水体内的行气的路数自己一目了然,常理来说,此局无异于自残,尤其是接连两处节点,经脉与窍穴之间的折冲几乎就是在自戕人身战场。 澹月都不禁有些敬佩这位武人了,本以为是稚子耍大刀,没想到还真被他舞得虎虎生风。 尤其是几处节点之后,气机近乎质变,非但不是强弩之末,反倒层层叠加,愈战愈勇,节节升高。 何三水出刀之势太快,那边屈正一刀无穷无尽,就是讲究一个连绵不绝,受困其中的溪云要么选择硬扛到底,要么选择受些小伤以飞身托迹的手段挣脱出来。 可如此的话,屈正施展的那场无处不在的镇雨骤然收束,此刻只针对他一人,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招防不胜防的斩讫报来。 也就此刻,那边一招都未落下帷幕,何三水这边已经走刀到了第十五刀。 澹月的眉头终于微皱,面色罕有地凝重起来,还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呢。 那个同是谪仙却非我族类的氛氲不出手,无非是想要黄雀伺蝉,不过看样子,何三水这诡异难料的刀法几乎是赤裸摆在自己面前,并非不是无穷无尽的,而且很快就要到了最后关头,只怕那时候自己应对也要费些气力。 倒是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逼入了一个小小的窘境,要是现在出手打断的话,他多半就会用上人屠一刀,要是不出手的话,那还真是要硬扛,然后叫那氛氲占了便利。 澹月见何三水出刀之势太快,明知自己在熬,施刀之人也同样在熬,那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脸庞涨成猪肝色,内伤不小,而自己迄今为止,还是囫囵个儿。 明明眼瞅着就要熬过去了,可就怕是个予及汝偕亡的惨烈招式。 澹月心中计较已定, 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何三水走到最后一刀。 何三水积累之势却是毫无阻滞地溢满而出,一招看家本领的铁闩横门,直取澹月心门。 澹月严阵以待的明明是下一招,当时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双掌合十,夹住屈龙刀身。 谪仙氛氲还真是伺机而动,瞅准时机,身形出现在何三水身后。 澹月到底不是那种巴不得盟友倒灶之人,虽然不悦被当枪使,却还是没有放开手中的屈龙,心口被何三水刀气一撞,居然闭了心脉,当即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看着何三水体内还未停滞的气机流转,澹月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还真有心机。 然后澹月眼底潜藏讶然转为笑意,心道,“氛氲道友,我这也是仁至义尽了啊。” 何三水用学来的杨家刀法断水一招,耗费不少气机,将屈龙金蝉脱壳,从澹月手中抽出,行气一岔,就是七窍流血,却是不管不顾,身子被快到匪夷所思的气机撵动,转身继续走刀,虽然本就微薄的气机少了一半,气势却尤有甚之。 何三水一刀劈砍在氛氲面门,同时在澹月面前留出不设防的后背。 斫伐剩技最后一刀,直接削下氛氲半个脑袋,何三水单脚拄地,抽刀再撩刀。 氛氲半拉脑袋还未落地,又是变成一半的两半。 王翡只顾着趁你病,要你命,不断出手,想要配合如意焰花上师最快时间打坏澄心和尚的结实的皮囊,完全不管不顾何三水的性命,反正他有人屠一刀刀意傍身,哪里是这么容易死的? 所有人都觉得何三水会出招,偏偏何三水就是不惜命,老子死在儿子面前,才是天经地义。 何三水不为所动,心如止水,没有升起一丝因为自救而动用刀意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仅有的一刀很重要,也答应过吴恏,要用这人屠一刀,配合他斩杀一个最强的敌人。 自己死则死矣,这一刀,大有用处。 终于有人发现了何三水的求死之举,却是鞭长莫及,唯有老赵。 那一边面对璃安刚刚扳回些许劣势的老赵哪能不管这亲家老爷的死活? 为救一个本来就不会死的何三水,要是因此赔上个老赵,那才是因小失大。 老赵却是不敢赌,甚至再一次将自己置于险地,更早一步反手拔下第二面“镇”字靠旗,投矛般投掷而出。 澹月一掌轰出,“镇”字靠旗已经出现在他掌中。 何三水突然身体一颤,赤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前扑飞出去,虽是被气机炸开,却是没有当成毙命于澹月丈下。 那头颅都被削掉半个的氛氲推金山倒玉柱般瘫倒下去,一动不动。 澹月倒是不再乘胜追击,死了一个氛氲道友无所谓,只要灵气还在,就不可惜。 而且这氛氲本就是化外一种特殊生灵,乃是立于弦外,无形无质的存在,最不囿于皮囊,谁知道它是不知真死?没准是没了这不合身的皮囊桎梏,才是自在。 澹月第一时间摄取氛氲身上的灵气,虽然一无所获,却是装成收获颇丰的样子,眉头也是舒展,同时心里计较道,果真没死啊。 澹月没有戳穿其假死,得了,就叫他潜滋暗长,出其不意吧。 李嗣冲陷入一抵二的苦战,没有了血箭的支援,对上露蝉的戴平独木难支,险死还生。 不过李嗣冲也没比他好上多少就是了,当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李嗣冲就算再岌岌可危,也是比那脖子都被打断了的澄心要能挺些。 澹月也看出何三水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却是不想逼得太狠,刚才差一丝就能杀掉他了,也没见兰芝道友沉不住气,可见他虽有私心,却不见得是对这些土着的恻隐之心。 那就好,只要目标一致,谁又不是各怀鬼胎呢? 柿子要挑软的捏,所以澹月没有选择出手相救半死不活的澄心,而是直接出现在蝉露身边,围攻戴平。 诚然澄心法兄的一身修持确是高深,只可惜在这佛门净地是蛟龙失水,如此直接死了也好,让出那一份灵气才是正途,不然此消彼长之下,每个人的境界实力都在不可避免的缓缓削弱。 项真与刘传玉都是一对二,此刻有些默契,两人的战场在彼此牵引之下,渐渐重合。 项真手臂录施展,劫灰枪大展神威,忽然就是插手刘传玉这边的战局,为其牵制一名为匪歆的女子谪仙。 刘传玉血勇、骨勇、脉勇交织,是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勇,剩下姑射,一对一,便是如汤沃雪,摧枯拉朽。 姑射和匪歆都是女子,刘传玉这个寺人面对起来就是比老赵坦荡,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南华经》有言,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女仙敢叫这个名字,自然是出尘飘逸,芳容端丽。 此刻却是被刘传玉无形丝线刮花了脸蛋,摇摇欲坠。 若说实力,跌境再重返三品的刘传玉,从来不缺境界,而今天子陈含玉这一条手臂之中蕴含的龙气,也足够他这个从龙之人再投二主。 项真以一敌三极为勉强,烛天杀性最重,只顾争伐,而竫然与匪歆二人却都更倾向抽身去支援姑射。 看似项真为了给刘传玉争取速杀的机会,艰难留人,其实不过是两人设局。 项真忽然枪扫一片,旋雷霹雳,在一个并不放水的空当之下,竫然和匪歆都是成功抽身,千钧一发救下姑射。 项真也是起势朝天一炷香,枪之用在两腕,两腕封闭,阴阳互转,百法藏于其中,神妙莫测,为枪之元神。 他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乃是与吴殳本尊一场如切如磋之后,《手臂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成果。 一枪砸飞烛天,项真毫不拖泥带水地转头持枪而行,支援戴平而去。 第242章 八百年璧上龙蛇落 广陵道,太仓州。 吴殳带着苏枋,以潜渊缩寸的神通赶路,毫不令色灵气挥霍,故而才能在短短小半日时间抵达这曾经的故乡。 依偎在吴殳怀中的苏枋轻声说道:“灵气都要被你耗光了,到时候我可不借你。” 吴殳摇了摇头,说道:“本来就是要消耗掉的,用作赶路也算物尽其用了。” 虽然在吴殳的把持之下,所谓仙家灵气和武人气机,不至于冰炭不同炉,但也止步于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一个是顺为凡,逆为仙,夺天地之造化;一个是向内求,与己争,成就自身大道。 吴殳的武道不想被仙路拖累,就只有散尽灵气。 苏枋小声说道:“你把灵气都耗完了,我们还怎么赶回去啊?可别指望我带着你,我得赶紧离你这个惹事精远些,省得池鱼遭殃。” 吴殳本就没有打算再赶赴那处战场,就等李且来的到了。 他稍稍上用劲儿,坚实的手臂勒入苏枋丰腴的腰肢,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些宠溺,问道:“那你是想自己跑开去玩儿?还是先醒过来,在床上等我?” 不待苏枋考虑,吴殳便自顾自地摇头,“还是别醒了,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到时候别在我身上动来动去,影响我出手,本来和那李且来就是三七开的局面,我好歹是先辈,可不想挨打。” 苏枋闻言面色一红,啐了一口,娇蛮道:“谁稀罕动你?” 吴殳耸耸肩,不置可否道:“不稀罕就不稀罕吧。” 两人现在立足之处是太仓州的崑山县,此处在翼朝曾是商运通达的商贸重州,如今降州为县,曾有许多名人在此建府造第,八百年前的吴殳也不例外,不过他不是慕名而来,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 吴殳与苏枋二人衣袂飘飘,一看就非尘世中人,这会儿要不是施展了障眼法,就是白日衣绣了。 两人走在一侧临水的漫长古街之中,走走停停,像一对携手游肆体悟红尘的神仙眷侣。 八百年了,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却也物是人非。 两旁屋舍相继坐落,人家枕河、小桥流水,吴殳略有感慨,忽然在一处古祠面前停步驻足。 入目红墙迤逦,花木扶疏,大匾高悬,《吴公铁枪祠》。 还真是到家了…… 吴殳呆立铁枪祠门口,片刻后,搂着苏枋,无视那厚重的铁索,直接穿门而入。 苏枋看着那只有一进两间地基的院子,门面看来倒是精巧,里头嘛,就十分寒酸了,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供奉着一尊威武的铁铸人像,手持铁枪,神情肃穆,须弥座下点着几盏油灯,地面铺着石板,被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如今却是积了一层厚灰,在庙堂的一角,摆放着几只破旧的蒲团,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香火鼎盛。 吴殳神色缅怀,好似自己凭吊自己一般。 苏枋咯咯一笑,促狭道:“没想到这瓮天之中已经八百年过去了,你吴殳的大名还是响当当的,难怪你要来这里,原来是歆享香火来了。” 吴殳摇了摇头,没有在意自己婆娘的揶揄,只是将目光投向那堵墙壁,上头草书一篇《吴铁枪窑赋》,详叙着铁枪祠主人沧尘子和传说。 花须蝶芒,游云惊龙,涂涂改改十几处,十有八九是酒后所作。 吴殳这等境界自然一目十行,眼神却是在这短短不过百字之间不断逡巡,神色凝重,眉头也是越来越重,“这他娘的是谁写的?” 真是比野史还野啊…… 什么叫吴殳面目黝黑,身体魁梧,力大无比,轻权贵,重情义,为乡邻所敬重? 什么叫吴殳本名吴桥,早年入赘到崑山,尚武成痴,遂改名吴殳,谐音武术,高才博学,却是一身平淡,没有任何功名仕履可述,经常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生活? 他奶奶的,关键还有驴唇不对马嘴的一段,自己不是当了赘婿吗?怎么还少年化名从军,随太祖征讨? 还以骁勇闻名,每战常为先锋,持铁枪驰突,冲锋陷阵,屡立战功? 这是吴殳生平事迹吗?倒是毫不吝惜赞赏之言,可怎么滴连吴殳本人都不知道呢? 吴殳面色发黑,双眉倒竖,随手一挥,抹去字迹,却眉头更皱,此举竟显出那落笔之人的笔力超群,端的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只见璧上龙蛇纷纷剥落,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青砖才不见字迹。 苏枋见状捂嘴轻笑,“都说人死万事空,可不是吗,你这人还没死呢,却连自己是怎样的人都不由己了。” 吴殳摇了摇头,无奈发笑道:“真是不当人子啊,我今个算亲身见识了,知道为什么有些野史这么他妈的野了……” 苏枋倒是忽然玩性大发,伸手一挥,弹指在另一处还算干净的墙壁上留下一句话。 吴殳只是瞥了一眼,顾及苏枋那不悦的眼神,又是瞬间改为正视,轻声念了出来,“八百年璧上龙蛇落,人间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枋莞尔一笑,看向吴殳,有些期待地问道:“我写得怎么样?” 吴殳实事求是道:“不怎么样,三句话没一句话是自己的,东拼西凑就不说了,八、七、六,有这种格律吗?” 苏枋抿嘴笑了笑,“现在不就有了吗?” “你说了算。” 吴殳看似敷衍,实为宠溺地点点头。 苏枋不再执着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所以这些香火之力你还要吗?看着不太好消化啊,甚至有毒也不一定。” 吴殳点点头,笑道:“当然要啊,不要白不要嘛。” 说着,吴殳的视线终于落在铁铸人像手中拿的铁枪。 没想到自己少时精研枪法的其中一杆长枪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自己当初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吴殳想了想,自己少时好学,博采众长,也是见识过各种名枪,年少气盛,难免想要独树一帜,都是用枪势为其命名:回马、骑龙、铁牛、白牛、铁幡竿、扑鹌鹑、月儿侧、地蛇、腾蛇…… 对了,是腾蛇枪! 吴殳上前一步,一把从铁铸人像手中抽出藤蛇枪,重拾少年兵器的吴殳顿感豪气干云,如同阔别已久的老友重逢。 一杆平平无奇的铁枪,如何能八百年不腐?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兵器对于武人来说,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 吴殳这次来,还真是赤条条的,啥也没带,也就是刘景抟客气,硬塞了点灵气给他傍身,但这会儿也祸祸的差不多了。 这杆腾蛇枪若是跟自己去了化外,再找一些胎光碎片点化灵慧,未尝不能成为一件品秩不低的灵器。 吴殳也算不虚此行了,本来只想着故地重游的,然后是得了一笔不小的香火愿力,再是找到一把自己曾经的配枪。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八成不是意外之喜。 吴殳却是转头,直接对着苏枋说道:“你先走吧。” 苏枋却是面露不悦道:“这就上赶着叫我走了?” 吴殳点点头。在他生活的翼朝之时,岭南之地有三支军备,禁军、厢军,剩下便是民军,也称之为枪手。 因为没有正式俸禄加上调遣频繁,所以一些家境富裕的民军常喜欢花钱招人顶替服役,渐渐地枪手就成了拿钱办事的代词,与捉刀无异。 所以吴殳觉得自己现在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枪手了,替天老爷出手对上李且来。 枪手枪手,有枪有手就足够了,自然不需要婆娘了,所以吴殳才会挥挥手,毫无眷恋地叫苏枋离开。 苏枋面上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容,轻声道:“好啊,那我可真走了啊,刚好,我也打算故地重游一番。” 吴殳闻言面色一僵,眼底略微闪过一丝异色,心道,你一个扬州出生的小瘦马,能去哪里故地重游? 去给我头顶添点绿吗? 吴殳无奈,只得好声好气说道:“让你走是因为李且来要来了,没有别的意思。” 苏枋撇了撇嘴,有些忿忿道:“这李且来也真是的,那边这么多仙凡乱战他放着不管,干嘛非盯着你啊?你们也没有什么交集啊。” 吴殳有些自负笑道:“这不是与我分出胜负之后就乾坤既定了吗,只要是我输了,就算李且来只剩下半成实力,那些谪仙人照样翻不了天,他大可以慢吞吞收拾残局。” 苏枋有些担忧道:“那你保证能赢吗?” 吴殳想了想,说道:“难说啊,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这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和他的武道自然就没法好好切磋了。” 苏枋摇摇头,不再操心这事,“那我真走了啊?” 吴殳点了点头,柔声道:“走吧,走远些,可别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 苏枋这回没有使性子,只是乖巧应声,“知道了……” 在苏枋走后,吴殳没有留恋,也是取走腾蛇枪,看了一眼那座和自己没有一丝肖似的铁塑像,没有一丝留恋地走了。 从任何方面来说,吴公铁枪祠都能算是一间淫祀,所谓淫祀,就是妄滥、不当祭、不合礼制的祭祀。 儒家恪守礼制,说淫祀无福,要是在化外,其实这种未列入祀典的寺庙的香火都是有毒的,但罕见的,这铁枪祠其中香火愿力还算精纯。 毕竟他吴殳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神地只,也没有传说他是什么有求必应的神仙菩萨,所以这些年来来祠里上香的人大多无所求。 在吸收了香火愿力之后,吴殳也了然,上香之人从离朝开始,便基本是武道精诚者,有些拎得清些的,还不忘咒骂他故弄玄虚,弄一个根本没有一品的武道六品出来,叫无数武人孜孜以求却无法戳破的弥天大谎。 不过武人习武,大多精诚所至,拳拳服膺,最做不得假,故而即便是毁誉参半的香火也还算纯粹,只是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罢了,只能说成也是那篇《铁枪赋》的虚张声势,败也是那《铁枪赋》的无中生有。 香火是给沧尘子、枪仙、赘婿、名将吴殳的,却不是给真真实实的吴殳的。 吴殳将武道境界堪堪拔高二品通微境界,树的影,人的名,这种自己借势给自己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都说故土难离,吴殳八百年前没有留恋,今日也不敢留恋,李且来来得有些快了,好像是多一刻钟也没给他,但又好像是给足了他准备的时间。 还真是自负又自傲呢。 吴殳在得到天老爷的首肯之后,腾蛇枪在手,类似敕令封神,于是出了铁枪祠不过片刻,尚在行路之中,吴殳又是顺理成章跻身一品神化境界。 如此,才有了和李且来一决高下的底气。 吴殳离开崑山,往润州府方向而去,两位一时无两的武人,如今相隔八百年共处一世,自当比拼一个高下。 此刻李且来刚过金陵渡不久,就站在广陵曲江上站立,身负重剑,踏浪而行。 八月既望在即,正是鬼王潮最盛的时候,广陵之曲江距离吴殳所在的时代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这里是长江之口,有吴客留墨,“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 只可惜如今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广陵潮的大头渐渐南移,落到了折江潮上,真正有闲情逸致观潮之人,这会儿估计已经抵达了江南道的洪谧州。 吴殳持枪,不紧不慢赶到曲江边上,只见潮水汹涌,珠玉飞溅。 李且来其人虽然年迈,却不显迟暮姿态,丰姿魁伟,须髯如戟,此刻站立潮头,好似一个身材精悍的弄潮儿。 吴殳散了障眼法,露出飘然的月白色衣袍,乘风而来,世间竟有如此清风为魂月为魄的奇质男子,眉心红日大如钱,此前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现在却是红日如炼,凝若实质,手持的腾蛇枪上斑驳锈迹剥落,终于是显露真身。 第243章 初若矛楯相向,后类江海同归 吴殳手中腾蛇枪长九尺七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也就这杆枪头是自己曾经的木枪所有,本来的枪杆乃是以上好的椆木所制,腰劲如铁,重须十斤。 现在狗尾续貂一般去了枪缨,铸造了铁杆,整枪短了二尺,重了三十余斤,杆尾还多此一举地铸了一个铁鐏,不过用着还算顺手就是了。 吴殳赶到曲江时,看到了李且来的身影。他微微一笑,手持腾蛇枪,踏空而行,向李且来迎去。 两人相对而立,气势如虹。他们的武道境界都已经达到了巅峰,一品神化,可以说是当世无敌。 他们之间的高下也绝非简单的武力比拼,更是贯彻两条不同武道理念的较量,李且来是后人,也修过武道六品,自然是知己知彼,要是李且来一条道走到黑,自然那是他这个武道六品披荆斩棘的前人手捏把掐,可偏偏李且来不是,六品力斗境界便蹉跎数十年,之后直接另辟蹊径,武道从未停止过攀缘。 故而吴殳对苏枋说,自己与李且来胜负在三七开,是属实是未战便先露颓势。 李且来站在浪头,比御气体凌空还要诡异,似乎是斜眼睥睨,语气平淡道:“沧尘子吴殳,见面不如闻名,出走八百年,归来就是这副高高在上的谪仙人模样了?” 吴殳只是轻笑,语气温和,“真好啊,有你李且来在,总数按不至于叫我落入‘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处地。” 李且来面色一沉,好一个笑问客从何处来,前一句不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 果真是练武先练嘴,可叹观其气象,不过如此。 李且来可无法反驳,自己的确是晚辈,他从来不愿和谪仙多言,对这位同样站在武道巅峰之人却是例外。 李且来终于是正视吴殳,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失望地缓缓摇头,“咱们要是身在同一时代的话,一个千年老二的吴殳之名,或许会更加名气斐然,可叹……” 吴殳没有一丝不忿,一个在自己和刘景抟编织的武道牢笼之中还能挣脱桎梏的武人,确是可敬,诚然这一座江湖,因他一人,使余下武人都沦为陪衬,黯淡无光。 吴殳玩笑道:“踏浪而来,派头不小,这是要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李且来看着倚老卖老处处提点辈分之差的吴殳,忽然没了话头,缓缓摘下背后重剑,脚下汹涛倏得风平浪静,静谧无波。 吴殳却是点头,不吝赞赏道:“砥柱剑法,名不虚传,但是你的偏长好像不是剑吧?” 李且来却是摇头,“我也看过你的手臂录,你的偏长确乎是枪,可惜枪法编撰得狗屎一坨,不堪入目。” 吴殳闻言哑然失笑,坦然解释道:“那是年少轻狂只是随手所作,的确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却是被无知小儿奉为武道圭旨,元经秘旨,实属非我本意,真是贻笑大方了。” 吴殳的手臂录不是一朝一夕成书,乃是博采众长之作在不同阶段、不同条件采取的对策并不相同,自然大有相悖之处,故而吴殳曾大大方方说过,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其中自相矛盾之处颇多,自学者难以分辨领悟,便是会陷入传说中的武学障。 李且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因为无所不通,也就无有偏长,他曾经在六品之时拜读过这《手臂录》,却是讶异于其中内容的颠三倒四,大相径庭。 就像一个性情狂悖,目中无人的狂生纸上谈兵,其中一半篇幅是在贬低当时江湖上的各个流派。 非褒即贬,书中特点名当时的几大武道宗师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余下几个才是那些他还算看得过的武林名宿,江湖耆老。 还有十之一二的篇幅都是在自吹自擂,说他吴殳曾师学某位鼎鼎大名的神仙人物云云,那人特别牛逼,简直是小母牛三进了公牛窝那种程度。 所以吴殳跟他学武,吴殳自然也特别牛逼,可恨是遇不到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然一枪两洞,两枪四洞,三枪六洞,以此类推…… 至于神仙都教了什么?抱歉,承诺保密,不能述之于口、付诸于笔。 这就是后人趋之若鹜的手臂录,至于现今流传版本,堪堪入目,自然是不知被多少枪法宗师前赴后继,撮要删繁的版本。 说是伪书也不为过了,还是借个吴殳的名头流传于世罢了。 现在的吴殳不知心性可有变化,至少李且来都觉得自己随手创造的能被吴殳由衷夸张一句的《砥柱剑法》羞于出现在地下幽都的摩柯洞中。 吴殳说得坦然,却是被李且来那审视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不自觉伸手摸摸了鼻头。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啊,都过去了,往事休提,现在的吴殳,可是实打实有头有面的人物啊。 吴殳不动声色揭过这个话题,试探问道:“咱们点到为止?” 李且来呵呵一笑,“你不是本身下贱,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所以这会儿就道貌岸然地想要和我妄谈公平?” 吴殳却是点了点头,说道:“别觉得我轻视你,坦白说,不是真身来此的我估摸着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知道我所来的目的,从来不是正大光明的赢你,当然,这一战,还是正大光明些好。” 李且来轻蔑一笑,“走出去都八百年了,还在给刘景抟当狗呐?” 吴殳此来,无非就是消耗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寿数罢了。 吴殳摇头一笑,也是无奈,有些感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这话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他,李且来悬起重剑,耐性用尽,“闲话少叙,动手吧。” 吴殳摆了摆手,“且慢,我先是来当说客的,其次才是枪手,循序不容错,等我说完最后一句。” 李且来眼神不耐,满脸写着“有屁快放!” 吴殳讪讪一笑,抬手,长枪所指,南天之处,“有你这样的对手,实难不惺惺惜惺惺,若是要全力对决,不如移步化外一战?吴某本尊恭候大驾。” 只见南天之上,一座虚幻的天门突然显现,金光璀璨,隐隐可见天女散花,仙娥狂舞,夹道欢迎。 洒金不断,神秘而又庄严,演奏来自仙界的乐章。 如今有目共睹,广陵曲江潮虽然盛名不复,却也有数万游人在此观瞻。 若是没有那梵音缭绕,钟磬悠扬,此情此景尚且能粉饰为一处蛟蜃之气所为蜃海市。 李且来眼神闪烁,似有意动,他知道,此举虽是先礼后兵,却也是刘景抟给他最后的“招安”了,再不把握机会,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两道身影站立曲江之上,抬头看天,隐隐流出的一丝气机便使汹涌潮头止息,宽阔湖面之上,连流波都不兴一丝,大有河清海晏之意。 沿江两岸短暂的死寂,然后江潮虽止,人潮却是喧哗不止。 广陵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在大离朝风雨飘摇的时局,并非所有人都有闲情逸致出游观潮,故而此刻观潮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不用为了衣食奔波的,自然是合格的看客,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想惹池鱼之祸而匆匆退去之人自然不少,可一头扎进想要细瞧的看客却是更多。 李且来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可不是担心什么伸头一刀,而是觉着违心,他只是淡淡道:“吴殳,此战非我所愿,亦非你所愿,但是,打就打了,你名声本来就不好,再别做跌份的事情。” 吴殳对于李且来的选择没有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以最后一丝灵气化作大音希声,落入观潮众人耳中,“诸位看客,不想被波及自身的,现在后退百丈。” 两岸人群哗然诪张者众多,人潮也是乱中有序,大体慢慢向后退去,只是逆流而上者,更多。 “百丈距离倒是勉强够了,咱也能收住力道。”李且来念头通达,不管那些胆大包天的,也知道一些个武人看到高人对垒,比市井小民“蝇营狗苟,驱去复返”更甚。 只是以天象希声引来雷动,在诸多武人耳中补上一句,“围观武人,不想等会儿跪下的,先原地打个盘腿。” 片刻之后,两岸人潮也是趋于平静,吴殳终于抬手,眼神虔诚,朗声道:“吴殳,讨教你李且来高招!” 李且来只是咧嘴一笑,淡然倾吐四字,“差强人意。” 是日,炎禧元年,八月十四,故去八百年的武道六品开创者沧尘子吴殳,与现今天下第一人李且来,曲江之上上演天下最强一战。 然后乌压压跪了一地凡夫,无人得以大饱眼福,皆是觉得天塌也不过如此,不敢抬头,也不可以抬头。 长枪与重剑相继损毁,终究是绝了吴殳想要将腾蛇枪带出瓮天成就灵器的念头。 修行手臂录的吴殳,岂能因为无枪而折损实力,李且来碎了重剑,双手拳意也只会比重剑更重。 到了这等境界,初若矛楯相向,后类江海同归。两人既是相轻也是相重,谁也不敢真瞧不上谁。 雷声轰鸣不断,不再施展砥柱剑法李且来气机无法镇江,霎时间怒潮汹涌,哪有什么百川东到海?皆是以二人为中心,浪潮层层叠叠向外翻涌,使两岸那些好言难劝的该死鬼成为落汤螃蟹,个个面红耳赤,不过还能手忙脚乱地奔逃,而那些自视艺高人胆大的武人,却像是被按在原地,肌肤龟裂,连开口讨饶都做不到。 两大武人气机遮天蔽日,悬若日月。 身受殃及之人只觉得度日如年,祈求这一场不能抬头观瞻的武斗早些落幕。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武人可以抬头了,眼露恍惚之色,不是乾坤既定,而是本该不世出的、一时无二的两个武人,觉得施展不开,不过尽兴,正顺着长江入海,千里江陵,改换更大的战场。 咋呼呼的人群之中,腰佩长刀“闸青”的年轻汉子啐了一口血,踉踉跄跄起身,却是豪气干云,“妈的,我牛子壮要是能够抬头看一眼这两位的风采,今天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一旁状态稍好一些的季白常拍了拍他肩头,勉强笑道:“走吧牛兄,咱们再跟上去看看。” 季白常两日之前,忽然感觉到身上锁骨菩萨留下的禁制消散了,当即欣喜若狂,险些仰天长啸,“我季某人又重振雄风了!” 虽不排除是菩萨老人家大发慈悲的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她身上出现了什么变故,无法再庇护朱家。 所以季白常又是壮胆再探一次朱家,却是听见了朱家夫人姜素的讣告。 季白常的第一反应是可惜了,真是个美妙绝伦的女菩萨了,然后又是发现朱家那老祖宗朱全生不在家中,这才生出些许心思。 不过能在广陵北境再次偶遇牛剑锋,这倒是令季白常有些意外,这家伙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好像是接了什么组织的悬赏任务,要攒钱给那莺花寨中的花娘“兰儿”赎身。 季白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万千花丛,弱水三千,你第一次流连就被套住了? 真是年少气盛不懂事啊,人家好好的皮肉营生,你偏偏要自作多情,叫她弃公营私? 算了,想到还是自己给骗他去的莺花寨,季白常也不能再鄙夷他什么了。 化名牛子壮的牛剑锋闻言,挠挠后脑,有些怕添麻烦道:“季兄,你不是来报仇的吗?不报了?” 季白常咧嘴一笑,无所谓道:“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这等气象的武人对垒可是千载难逢,我不会一直是五品,你也不会一直是六品,走吧,这等攻玉以石的机会,错过拍大腿。” 牛子壮觉得季兄言之有理,这便动身沿江而行。 季白常嫌他行迹太慢,直接一把抄起牛剑锋,快步而去。 除了这两人之外,润州府中,还有许多武人都一股脑涌出城外,趋之若鹜。 从高空俯瞰下去,附近仿佛汇聚出几道涓涓细流,急急切切追寻那石破天惊的气象交征而去。 第244章 辗转轮回 烛天受了项真当头一棒,稳住身形,只是摇头一笑,心道这些武人哪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哦? 还真别说,他们要是有机会走出瓮天,去钻研仙家法术估计能有所建树。 烛天也不去管那项真,直接攻向刘传玉。 三品和四品的性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要是救下一个戴平,死了一个刘传玉,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之事。 项真一枪投出,却是并不松手,身体与枪势融为一体,被劫灰枪带着冲澹月而去。 屈正那边一招两式连屠蛟党还不至于杀了个溪云,刚一收势,便是将木刀投出,不是为戴平解围,而是送去‘何肆’手中。 王翡直接施展野夫借刀,木刀斩讫入手,锋芒绽放,斩在澄心的歪脖子上,大黑天附身的如意焰花上师从另一侧切入,痛击其头颅。 终于,那颗坚实的锃光头颅应声而断。 王翡直接施展霸道真解,血焰燃起,头颅费了些功夫烧灼,无头尸身却是很快成了灰烬,王翡面色不太好看,果然又是白杀一个,那具随意被烧成灰烬的躯体之中,没有提炼出一丝血食,其中的灵气又是不翼而飞。 其余谪仙面上都流些许怪异,这份灵气,并未雨露均沾,而是被人独享了,对此倒是并不存疑,因为他们蓦然就想到了那“轻易”就死在何三水刀下的氛氲。 王翡有些懊恼,照这架势下去,还真是谪仙数量越少,剩下的人就越强。 就算自己这边每个人都囫囵个儿保存到最后,对面剩下那三五个也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好在是从那颗澄心的头颅之中炼化出了些许成色极好的血食。 王翡这回没有吃独食,而是将其以弹指通玄的暗器手法投掷出去,血食染上青罡,好似如意珠又像飞蝗石,朝着李嗣冲而去。 灵气已经提炼成血食,不存在原始反终的道理,看不是那么容易能被谪仙巧取豪夺的,得问过他这个主人。 李嗣冲从桐生和云舟之间穿花而过,好似一艘巨大舫楼硬生生挤过窄峡,惨烈无比,霸王甲七零八落。 王翡身边血刀接连幻化十二枚,又是十二只血手成型,吃了不少血食已然成为大户的王翡,显然有了挥霍的实力,催动弹指十二通玄秘术,青红双色交织的血刀不断逡巡,支援李嗣冲。 李嗣冲如愿以偿,一颗纯粹血食入腹,当即眼里红光闪烁,那张笑阎罗铁面犹如画龙点睛一般。 王翡是久入兰芝之室,不闻其香,李嗣冲到底只是只吃过一次仙家血食,第二次开动,还是大补,当即再振雄风,配合的‘何肆’的驰援,对上云舟、桐生两人倒也一时难分高下了。 项真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赶到戴平身前,澹月在项真枪下没有支撑一合,身形倒飞出去,又是一个千军辟易击退蝉露。 只是项真此番体内气机生灭,盈盈仄仄,面色终于显露一丝疲态,纵然武人自身蕴育的气机纵使比谪仙无源之水的灵气要更绵长些,可长此以往,身体却也是支撑不住这般无度摧折。 屈正放过那并未重创的溪云,直接出现在戴平面前,镇雨全面收束,雨丝圈定战场,一对一,对上蝉露。 如今抛开事实不谈,已经死了澄心、氛氲两个谪仙,李铁牛和兰芝暂时不知所踪,便是到了吴恏所说可以全力施展的时候了。 戴平心领神会,转而对上那被消磨不少灵气的溪云,压力骤减。 那一边的刘传玉以一敌四,却是危如累卵。 …… 后山石窟之中,倒悬暗中的白蝙蝠忽然振翅一挥,蝙蝠寺僧众本该对此见怪不怪的,毕竟伽蓝洞又叫蝙蝠洞,其中便有不少白蝙蝠的栖居。 只是这只白蝙蝠未免太大了些,已经如同白鸦一般,众人此刻都是草木皆兵,忽然见到一只硕大异常的白蝙蝠,也是惊疑不定。 那只白蝙蝠振翅如同蒲扇煽风,直接来到屈正开山又关门的弟子李郁面前,李郁却是不闪不避,面色如常。 只见白蝙蝠张开了嘴,口衔的短刀落下,然后又是飞回先前隐匿之处,李郁本能地伸手接住短刀,忽然福至心灵。 当初人屠徐连海没有看上屈正,吝啬传下刀意。 时隔多年,好似一场轮回,偏心多给何肆的这一刀,却终兜兜转转于又是落到屈正的徒儿手中。 …… 澄心死后得了片刻“安寝”的如意焰花上师忽然开口,“后山!” 其身后的大黑圣主瞬间变相为三目八臂的冢间迦罗,有统御阴司之能,故而对那种超越五弦之外近乎鬼物的生灵动向尤为敏感。 竟是那脱离躯壳的氛氲直接动身前往后山石窟,倒不是真这么下作,想要来个瓜蔓抄,只是想逼迫那何三水用出身上的人屠刀意。 氛氲在夺取澄心遗馈之后,现今的实力虽不及庄欢、璃安之流,却差不远矣。 王翡刚欲动身赶往后山,不过十几丈距离,却是被云舟、桐生二人出手阻拦,由澹月对上李嗣冲。 王翡本能地想要飞出木刀斩讫,心脏再次身不由己地一悸,因为何肆这具身体的母亲和两个姐姐都在那里。 这时候王翡倒是终于确定了这具肉身之中的何肆还尸居余气,神识不知蜷缩何处。 项真想要回身支援刘传玉,却是听齐济大喝一声,“去后山!” 王翡压下心悸之感,愣是没有出刀,还真是不分主客了,岂能叫何肆顺心如意? 如意焰花上师驱使大黑天兵分两路,本尊则是勉强为‘何肆’阻拦云舟一人。 王翡直接不管不顾桐生,却是不是驰援后山,而是转身去往刘传玉处为其分担压力,挥舞双刀对上烛天。 刘传玉一敌四变为一敌三,十分勉强,却终于是强行提气,吐出一口鲜血。 这口鲜血也是没有浪费,成了王翡的粮饩。 如意烟花上师身后的冢间迦罗身形离体,闪现到了后山,与那氛氲直接相撞,却是被其毫无阻滞地穿过,只是无形中削减其几分势头。 何三水几乎是垂死挣扎,抬起手臂,就要使一记铁闩横门。 在这之前,李郁已经缓缓行至后山洞口,九岁少年,本该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刻,却是人如其名,眼里都是化不开的阴郁,何肆坦言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师弟。 如今却见李郁走了出来,拿着本来给何肆的刀意,丸泥封关。 迷蒙之中却见项真极速身姿忽然悬停,然后倒退,如意烟花上师施展的大黑天法相也是消散。 李郁只是抬手,身后好似有老者站立,缓缓托起他的手,教导他该如何出刀。 短刀毫无声势地投掷而出。 在面前一尺停滞一瞬,微不可察,然后出现裂帛之声,短刀又是飞出洞外。 之前假死的氛氲……这回却是真死了,简简单单,毫无花哨。 武人对谪仙的一场恶战乱战至此,才真骤然缩小了两人的差距。 王翡身上一只血手一招,短刀落入血手之中,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刀意消弭殆尽,却是有种物归原主之感。 在知道何肆确实还残留本我意识之后,王翡不敢用真手去持握短刀,生怕还有什么防不胜防的隐秘手段。 而那乱战之中最凶的两处战场之一,与老赵拳剑相交占尽上风的璃安见到李郁出手,叫氛氲烟消云散这一幕,却是勾唇一笑,眼中深藏一些欣慰。 老赵啐了口血沫,不悦道:“你笑什么?” 璃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第245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间之中,一直隐匿身形也是极其耗费灵气或者灵蕴的,就在刚才氛氲打算对着后山几人动手之时,兰芝就要按捺不住出手,却是被李铁牛生生阻拦。 李铁牛一脸谄媚笑道:“人家就是要诈你出手,你这是关心则乱啊,还是俺铁牛机灵吧,差点就将诸多算计功亏一篑了。” 兰芝眼神冰冷盯着李铁牛,语气也是冰寒,冷声说道:“我们的合作,就此作罢!” 李铁牛闻言可慌了神,赶忙赔笑讨好道:“别呀,我这不是为你好吗?这豸山马上就要半数淹没湖中了,伽蓝洞一毁,没了诸天善神的护法,刘景抟的目光就该探过来了,就算他此刻将重心都安在东海那边吴殳与李且来的一战上,但咱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行百里者半九十,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寸阴是竞啊,咱们现在可是在玩火,说白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种走悬丝的事情,容不得一丝差错,你还是太年轻了些,容易冲动,我得帮你兜着。” 兰芝轻哼一声,眼神稍稍回暖一些,也是知道李铁牛所言不差,自己终究只是胡乱撒气迁怒于他而已。 就算刚刚没有李郁的那一刀,已经持握过见天剑的杨宝丹也是变成自己的身外身一般了,直接召来见天剑,也是尚有余力阻挡氛氲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这张底牌不能暴露。 这狗日的王翡,也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索性连装都不装了,换作小四,怎会不第一时间拼了命地赶去家人身边? 项真一击精准地掷枪将劫灰枪投出,似乎这杆长枪在他手中就是一架大号的蹶张弩,蹶张弩箭矢长十尺,劫灰枪还稍稍逊色一些,一条手臂就能完成系绳,戈射之职,威力强过寻常弩车何止千倍? 烛天是见识过‘何肆’借枪借势的,当即闪身离开一步,把危险交给其余三位合围刘传玉的道友。 反正此刻的刘传玉气机消耗大半,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嗣冲、何肆这样拥有吞服血食恢复气机的手段,四品尚且有用,三品就聊胜于无了,所以削减战力的目的算基本达到了。 王翡后背挨了桐生一记攻击,近乎以自毁长城的方式硬接,强行以气机抵御,又是以霸道真解吞噬灵气,虽然受创倍逾获益,却也无可奈何。 随着项真的到来,刘传玉与王翡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局势再度变化,是刘传玉对上姑射、匪歆,项真对上烛天、竫然,如意焰花上师对云舟,戴平对溪云,朱全生对陵光,李嗣冲对澹月,屈正对蝉露。 对方皆是势均力敌,李嗣冲人甲合一,金刚降魔杵在手,实力骤增,戴平的对手溪云被屈正一招两式连屠蛟党重创,也是两处薄弱都被扯平,而王翡一对一面上桐生,又何足惧? 要是不管不顾那不知所踪的李铁牛和庄欢,现今就看大师伯吴恏与庄欢势均力敌之战谁能赢过对方了。 老赵接连“帅”“镇”两面气机所化的靠旗投出,分别救了何肆与何三水一次,此刻气机虚浮,在璃安手下险象环生。 不过璃安手中的长剑舞动也是无法侵入老赵的拳圈,皆是被其穿戴十七年的双手拦下。 老赵的双眼闪烁精芒,好似一个被抽打的陀螺,抑或一个不倒翁,摇摇欲坠,颓然却不露败迹。 果真世人轻言以短降长,不可信,又不可不信。 老赵不断招架之时依旧强行接续气机,积弊成内伤,面色红润异常,但有这一口新的气机,又足够他支撑百拳的了。 璃安也是没想到这老爷子如此了得,自己居然无法快速拿下他,眉头微扬,笑道:“一身气机五去其二,现在还能说出话来,看来你也尚有余裕啊。” 老赵没能说话,喉间鲜血都没咽下呢,只是那轻蔑带不屑的眼神,很是刺人。 璃安始终无法找到机会克敌,开始担心兽穷则啮,老赵却是专心寻找机会,自己的《无敌神拳》虽然不保证能够先手无敌,但也是极其上乘的武学拳经了,只要有那一瞬机会后发先至,依旧不难掌握主动。 璃安则是叹了口气,忽然收剑,双手一摊,好似无赖般说道:“不打了,都停手了。” 老赵见对方真的收势,也是愣了愣,不明白这是闹哪出? 要是给再他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的话,老赵至少有五成把握占得先机,然后将这璃安捶烂双拳之下。 以前的老赵谨小慎微,八成胜算都觉得与送死无异,现在的老赵倒是胆大泼天,即便五成把握,四舍五入也就是手到擒来。 随着璃安的忽然罢手,其余谪仙也是纷纷停战,本就是相互僵持不下,暂停一下也不是问题,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大离东海之地那股沛然气机交征之势,除了吴殳和李且来,还能有谁? 就算是李且来有潜渊缩地的神通,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来此处,故而所有人都是心头一松,感觉一扫阴霾,得闲片刻都是在暗中较劲收敛空中还未完全消散的灵气残余。 璃安这一开口,好像回到了先古时期,两军交战,恪守规矩,高挂一张免战牌就能叫两军止戈。 当然有例外,便是那吴恏与庄欢。 这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或许是一场旷日久长的恶斗,也可能胜负就在一念之差,须臾之间。 璃安却是对着空处笑道:“兰芝道友,你要再继续隔岸观火下去,没有人会给你当马前卒的,不如就由我直接做个表率,各回各家算了。” 虚空之中一阵波动,兰芝与李铁牛俱是现身。 不待兰芝开口璃安便继续说道:“我就当成兰芝道友是心眼小了啊,先和你道个歉,别这么小气,我先前不就说了一声让你提防我暗箭伤人的话,显然也是玩笑话的,你还当真了不成?这同仇敌忾的时候,你就非要易地而处,情景再现一番?” 兰芝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可她不开口,李铁牛却是一副受到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捂住胸口哀嚎道:“璃安道友,你这是含血喷人啊,咱们都是同盟,这点信任还没有吗?我们也没闲着啊,这不一直在找机会嘛,而且马上就要找到了,这不叫隔岸观火,这叫待时而动,这是计谋!打架也是要动脑子的啊,你现在撂挑子,真是毁了大好机会啊……” 姑射听闻李铁牛的狡辩,秀眉微蹙,咋一开口就是骇人的音色,不知哪处乡音,“就你俩有脑壳,我们都没脑壳啊?照你咯样港,我们都莫打哒,统统躲起来,全部等时机再动算哒?” 李铁牛是第二次听见姑射开口了,心道,好端端的漂亮仙子,可惜长了张会说话的嘴。 璃安充当和事佬,摆摆手道:“好了好了,现在兰芝道友也不猫着了,咱们也勠力同心一番,别叫对面看了笑话,继续开打吧……” 此话一出,当时大半人的目光都投向璃安,好像在看一个傻逼,真就为了这事叫停众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李铁牛也是偷摸打量璃安一眼,然后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兰芝,打心眼里觉得这也是个和自己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难道是兰芝另外的后手? 可这看着也不像啊…… 第246章 养不教,父之过 李郁在一招铁闩横门之后力竭,栽倒下去,陈婮将其护在怀中,满眼心惊、心疼。 得益于璃安抽风似的将乱战叫停片刻,大多的武人都是向着后山石窟靠拢,成掎角之势拱卫此处。 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看出这璃安的不正常,眼里纷纷带着几分审视“二五耦”的目光。 璃安却是神色坦然,看向老赵,问道:“你先手?” “呵呵,你算是有种的。” 老赵嗤笑一声,揎拳掳袖,真被自己占得先手,最少也能拼个两败俱伤。 璃安一笑置之,自己当然是有种的,不仅有种,还有儿子呢。 要说自己的儿子是谁,可不就是那李郁吗? 璃安是化名,李由自然也是,出自至圣先师述而不着的经典“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自己这一路道友,都喜欢拽文屁,化名各有各的典故,自己也当不落窠臼啊。 李由,璃安,可不就是一个人吗? 这不刚知道李且来暂时来不了,璃安马上就心猿意马起来了。 当初一个照面被他取了首级,那种感觉,即便是大梦一场也是噩梦,连化外的本尊都一哆嗦的那种。 璃安一番审时度势,就目前情况看来,兰芝道友确乎和自己异路同归,那样的话,好像直接挑明身份也无妨了。 璃安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只是一场尘缘,黄粱一梦而已,还不至于做那违背本心的拔宅飞升之事。 大抵是那生而不养的自私父亲用儿孙自有儿孙福聊以自慰吧。 老赵单手摆了个常见的宝瓶架,左手则是抽出腰间的见天剑。 “你刚才的剑法不错啊,刚好,剑法我也有所涉猎。” 璃安看着老赵舍本逐末,眉头皱了又扬,揶揄道:“看这架势,莫非是左右互搏之术?” 老赵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拳是无敌神拳,剑是太合剑法,也叫太和剑法,意指天地间冲和之气,都是老赵自创的。 要说江湖儿郎大都是少年出世,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曾憧憬过成为那佩剑游侠,即便是对酒剑歌行路难。 老赵也不例外,在拳法小成之前,其实也有过那一段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狂放时期,可后来老赵发现江湖又不是仙侠志怪,并不会存在所谓的一剑破万法,这剑术,终究是下乘,没几个玩得明白的。 往事不提,就看眼前,他们这十人之中,就一个用剑的戴平,拉胯吧?谁都打不过!甚至想要斡旋一二都难。 不过换作谪仙这边,用剑的还真不少,果真仙人不可以常理夺之,老赵忽然想起之前那个一人一剑荡平五万反军的离朝幕后仙家也是如此。 不过老赵看着璃安用剑,也是见猎心喜,想要与其切磋一番。 太和剑法的杀性太重,他之前也就正儿八经教过杨宝丹前十八式。 顺带扯了个谎,说什么需要名剑相配,顺天行杀机,不昧因果,也就是那一剑就有三波六折的肠佯剑。 至于杨延赞,老赵真是费心费力教的,可惜事与愿违。 杨氏镖局这一家爷孙三代,老赵还真是毫无保留地传习了武艺,杨元魁就不提了,拳法路数已经定型了,自己后教的,再加上没有悟性,烂泥扶不上墙。 可本来老赵以为杨延赞是个迟慧之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故而这些年来时不时还愿意拿话头激他,结果到最后杨延赞真是弱弱地“鸣”了一下,可也就只是个五品,差强人意。 费那功夫……白期待了! 真是狗肉上不了筵席。 嗨,这杨氏镖局没了他老赵,早晚得散! 看着老赵抽出见天剑,璃安也是君子成人之美,却是坦然告知,“凡人剑术,不过尔尔,太俗了,纵使搜肠刮肚,皓首穷经,也拼凑不出一丝灵性来。” 老赵对此不置可否,没有灵性是因为没有灵气吗?雅俗立判又当如何? 真分高下还是得打过才知道,瑶琴足够高雅了吧,六忌五不弹,几夜梦中见,梦中疑是仙。 能抵得过坊间红白喜事的唢呐一响? 兰芝又对上王翡,灵气消耗大半的李铁牛站在一旁,笑容含蓄,实在是先前被老赵打得没几颗牙齿了。 今非昔比的王翡却是毫无惧色,自己一对一杀那桐生兴许还有些困难,可如今一对三,呵呵,保管这桐生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桐生显然是有些顾虑,战场之上,若不能相互交付后背,就算只是彼此地方那莫须有的痛下杀手,也足够踏入取死之道。 兰芝是敌是友,犹未可知,他却是不想当这投石问路之人。 李铁牛双手抱胸,笑不露齿道:“桐生道友,你打先手,我给你掠阵。” 桐生没有说话,也没有出手。 李铁牛便板起了脸,看向兰芝,阴阳怪气抱怨道:“你瞅瞅,咱们这些人离心离德的,一点信任都没有,这还怎么打?不如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算了?” 桐生一笑置之,终于说道:“铁牛道友,我灵气损耗得厉害,不若你出手,我给你掠阵?” 李铁牛这才咧嘴一笑,露出三五颗还算坚挺的黄牙,“你这人忒不地道,要说灵气,我才是折损最严重的那个啊。” 桐生没脸没皮,“要说境界,铁牛道友一看就比我高深许多,即便是半数灵气,也胜过我不知凡几啊。” 这话叫李铁牛十分受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道:“行啊,那你掠阵的时候千万可盯紧些,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是自然,”桐生一脸信誓旦旦,又是转头看向兰芝,语气诚恳,“还请兰芝道友也一起出手。” 兰芝却是不买他的账,呵呵一笑,讥讽道:“你让我出手就出手?我是你老娘啊?非得惯着你?” 桐生没有一丝赧颜,反倒自揭疮疤道:“我娘死得早。” 说着他又摇摇头,纠正道:“不对,应该说我修道挺晚的,晚在娘死之后。” 意思是他子欲养而亲不待了,他后来修成的仙家手段并未能供养老母,兰芝眼神轻蔑,能来趟这趟浑水的人,无非野修散人,修成阴神境界,还有几个父母尚在的?估摸着也就自己吧。 李铁牛面色古怪,桐生道友总不是那种交浅言深之人吧,难道是寄希望于自己是个有德之人?毕竟举手不打无娘子,开口不骂赔礼人,他都没妈了,自己暗戳戳使绊子也不太好。 唉,不怪他不会做人,修行晚,娘死早,确实会缺教养的。 李铁牛刚要说话,兰芝直接开口,“别打嘴仗了,快些出手吧,早点结束也好。” 李铁牛听兰芝发话了,这才搂住了嘴上就要施展的功力。 王翡刚才吃过李铁牛身上的半数灵气,见他又要对自己出手,自然是欢迎之至,却是没想到自己连接李铁牛一拳都是勉强。 李铁牛人身小天地中传来瓦釜雷鸣之声,周匝气象扭曲,极速递出一拳。 王翡未必躲不开这一拳,却是存了试探之心,一拳之后,‘何肆’的身形当即倒飞出去,砸在后山山壁之上,烟尘在细雨之中很快散去,显露一个被撞击而成的龛窟。 只见王翡整个人嵌入其中,扣都扣不出来,好似一尊龛像,不过这的雕像师傅估计还是个学徒,将龛像雕琢得歪七扭八的,手脚都是略微错位,形制倒是不错,有些大家雏形,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王翡还未破碎的皂衣飘摇,染成了鲜红之色,好似丹漆描绘。 即便这具身体早已八花九裂,千疮百孔的肺腑也是形同虚设,但王翡还是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 上一次自己夺舍何肆,靠着翼朝余气所化的白龙血食,实力境界一直攀升至三品巅峰,比现在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即便这样还是棋错一着,对垒之时输给了袁饲龙,而这李铁牛,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没有龙气加身的袁饲龙,果真是个深不可测的。 这等实力,几乎不逊色于庄欢和璃安了,还是在被自己吃掉大半傍身灵气的情况下。 局面顿时一默如雷,李铁牛就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王翡回魂。 并非是王翡不想动,而是李铁牛这一拳差点儿打散了他占据何肆这副革囊的神识。 电光石火之间,几乎是身子先撞上山壁,然后神识才追上的身子。 要不是身上有一个绝不止于障眼法这么简单的梦树结存在,那些长了眼睛的谪仙就该看出自己的根脚了。 王翡身上血蛇蠕动,从各处龟裂钻回体内,错位断裂的骨骼也是依靠透骨图复位,从龛窟之中挣扎走出。 王翡拧了拧差点断掉的脖子,两汪血水汇聚的眼窝盯着李铁牛,声音沙哑道:“铁牛大哥,有点东西啊,这一拳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李铁牛也是笑,甩了甩只剩骨头渣滓的手掌,说道:“可说呢,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 王翡虽是试探,却是笃定,“所以下一拳就没这么重了?” 李铁牛实诚点头,“差不多,这等需要灵气和气机相互折冲交征,从而激荡出来的境界,其实属于伤人伤己的秘术了,本来我身上灵气是比气机多的,刚好被你吃了半数,现在勉强势均力敌了,不过我打你十分力,就要用上二十分的气,境界总是用一点少一点,但是跌得没这么快。” 兰芝眉头一皱,斥喝道:“你有病吧?打架还是唱书?解释什么?啰啰嗦嗦,磨磨唧唧!” 一脸高人风范的李铁牛瞬间破功,甚至有些点头哈腰,“好的好的,我利索些……” 于是王翡还未来得及抬起手中龙雀大环,便又是挨了李铁牛一拳。 力道稍稍减轻些微,却是可以忽略不计,这样分量的拳头要是再来三拳,这副体魄就算是雀阴魄化血都救不了了。 王翡咬牙切齿,来真的是吧? 好好好,那就来。 李铁牛这一拳,好似一记开堂鼓,瞬间牵动局势,谪仙武人各行其是,相互捉对。 兰芝这回倒是没有再束手旁观,也是怕那用心不正的璃安再次撂挑子。 她这只无漏子中的灵蕴并不舍得挥霍,无漏子是道家出产的供三魂七魄栖居之所,比寻常倮虫品秩高出不知凡几。 但究其根本,还是与最粗鄙的银瓶无二致,还是一句“银瓶承玉露”一言以蔽之。 所以,自己得死,然后叫小四得到这只无漏子中的灵蕴,从而滋养他那独木难支的伏矢魄,然后便可助其雀阴魄化血,不至于一魄不留,沦为躯壳。 只要能铸就谪仙人体魄,小四就能跳脱为人作嫁的结局。 须知谪仙人体魄虽是上好的革囊,但这瓮天所产,也仅仅是未完全的残缺之物,自刘景抟瓮天独裁以降,这瓮天之中便只出现过一副完完整整的谪仙人体魄。 小四要是成为第二个,便是叫刘景抟也无可奈何了。 快了快了,这一刻马上就要到来了,为此兰芝已经安排好身前身后事。 兰芝保全实力,故而选择了与受伤的溪云一起对战戴平。 也不能一直死谪仙啊,总要死几个武人才算合情合理,只要何肆不死,兰芝便是如此的不拘小节。 屈正那边虽然独战蝉露,但因为一直维持着一场不分敌我的镇雨,此刻也是油尽灯枯,到了危亡关头,故而毫不犹豫地吞下血食。 血食对三品精熟境界之下,气血旺盛的精壮武人来说,权衡利弊,裨益不是太大,但对气血枯竭,重伤在身之人,撇开弊病不谈,也有近乎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当初苟延性命的朱全生试吃何肆腹中白龙血食所化的红丸,便是武道再上层楼,而今对于屈正这个新伤旧疾缠身的小老儿来说,也是如同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只是这一回,明显少了很多分心相救,多是各自为战,谁也指望不上谁人。 那边后背一摊烂肉的何三水在齐济的搀扶下,勉强拄刀站立,借着已经从滂沱变为淅沥的雨水抹了把脸,又是推开这个舅子,颤巍巍举起屈龙,时刻准备出刀。 体内的微薄气机早就涓滴不剩了,却是按照儿子给的续脉经,又是不计代价的榨取了些出来。 何三水看着手中的屈龙,眼神缓缓坚定,那种扎根心底的无力之感也是渐渐化作嗔心怒火,他的确悔恨自己实力不济,却是事已至此,于事无补,且更应该怨恨这些生杀予夺的谪仙人,他们要对自己的妻儿出手。 这屈龙在自己手里,也真是受委屈了,要是由大师兄出手,凭借老头子的刀意,早该克敌制胜的,哪里需要像他这样绞尽脑汁,瞻前顾后? 即便是给了三师兄屈正,或者给了儿子何肆,同样大有可为,可偏偏是在自己手里,人和刀都憋屈,纵使是使出了野夫借刀施展刀意,想来也是力有未逮。 人屠借刀就算再厉害,也是无根之木,需要与施刀之人的气机相互倚仗,相辅相成。 自己身上明明有着老头子的一刀的,他们应该怕自己才对。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何三水睁开鲜血朦胧的双眼,盯着天上最为绚烂的吴恏和庄欢一战。 可笑自己杀人过百,大师兄却说杀那些五花大绑引颈就戮的死囚不算杀,一个没有正儿八经杀过人的人屠传人,委实可笑又可怜。 何三水此刻心中所有想法都是因为那一念嗔心起,好似烈火焚烧功德林。 手中屈龙之上黯淡无光,上头那属于氛氲肉身的鲜血还有红白之物滴答流淌,郁气从隐而不发变为引而不发。 何三水七情过极,肝阳化火肝,不知不觉已经烧干了心血,步入油尽灯枯之境,却是没有昏厥、发狂、呕血。 呵呵,既然没有杀过人,那就从杀了自己开始吧,这一刀,老爷子在天有灵,保佑你取名为“四”的徒孙,希望您老感念自己的决意,便使这一刀……如有神助! 齐济虽然武道稀松平常,好歹是富可敌国的财神爷,关外道离朝新筑、修葺的三道长城有三成都是他掏的银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眼界并不受限于实力,隐隐感觉现在的何三水状态不太对劲,有些舍身求法的壮烈。 齐济轻轻开口,“姐夫?” 何三水喑哑说道:“帮我回头看一眼。” 齐济心领神会,依言照做,果真见到自己的姐姐倚靠后山山洞,虽然双目缠着纱绢,却是做翘首之状。 何三水干笑问道:“她在‘看’吗?” “在的。”齐济再次扶住何三水的胳膊,却是感觉到刺骨的冰寒,其中气机凝滞,如冰泉冷涩,却是被刀意强行推动,好似凌汛之声透过躯体,不断传出,却只落在与他有躯体接触的自己耳中。 何三水只是微笑,不敢回头,怕自己因为这一眼,丧了这不畏死之心。 “姐夫……”齐济欲言又止。 何三水有些欣慰,刀意不断积蓄,还有片刻就要溢满而出,本身也是死在顷刻,断断续续说道:“你这声姐夫啊,终于听出几分真心实意了,以前是我混账,对不住你姐,你瞧不上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怕以后没机会弥补了。” 齐济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何三水再一次推开了他的搀扶,双眼死死盯着空中那一战。 终于到了福至心灵的一刻,何三水一跃而起,这个不修武道果位的未入品武人居然冯虚御风。 王翡在李铁牛双拳之下累累若丧家之犬,只能狼狈逃窜。 就要一记手刀结果戴平的兰芝忽然僵住,转身。 眼里流出霎时骇然,纵然瞬间扼下,却难掩那刹那的惊惶失措。 何三水看向兰芝,咧嘴一笑,是那极其罕见的慈祥之态。 “爹……”兰芝下意识开口。 何三水点了点头,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爹,我就当你是我女儿,以前小时候的事情都记着吧?” 兰芝点点头,呆若木鸡,知道就是自己现在出手,也是亡羊补牢。 何三水轻声说道:“以前我总把你当成拖油瓶,非打即骂,还理所应当当作是管教女儿,爹对不住你,现在跟你道声歉……但是这一次,你真的做错了,舌头牙齿都有磕绊,咱们一家人,万万不该这样的。” 何三水抬起手,高高举起,兰芝呆立空中,忘了躲避,结果就是轻轻落下,那双粗糙大手摩挲兰芝脸颊。 何三水满心通透,却是哽咽道:“爹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养不教,父之过,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教训你啊,我要是个负责的父亲,咱家或许都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说完,何三水越过兰芝,朝着吴恏庄欢那处雷池禁地步去。 这一招刀法,不是天狼涉水,不是连屠蛟党,不是铁闩横门。 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简单的一刀挥出,就像刽子斩首那不会反抗的死囚一般。 庄欢眼里闪过些许惊慌,这一刀不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可再加上眼前这个吴恏,却也够了。 一时间,屈正镇雨招来,圈禁庄欢;朱全生也是负伤脱离火海,使出信手斫方圆禁锢飞身托迹;如意焰花上师役使无量鬼神眷顾的大黑圣主从天而降,如影随形庄欢身后…… 所有人都是不计代价,即便下一刻自己会重创乃至身死。 同样也有与其对垒的谪仙一一出手化解对应秘术,给庄欢这个唯二最强者开辟退路。 老赵直接出动身后六面靠旗,“乾”“坤”“无”“敌”“神”“拳”,六面靠旗凭空成阵,拳意流淌之时,好似绝天地通一般。 与之鏖战互有胜负的璃安也是出手,乃是先用飞身托迹,再用李代桃僵之法,以遁入虚空的自己深入虎穴,替换出那几乎就退无可退的庄欢。 庄欢虽然惊怒交集,但心中却也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刀,是璃安为她挡下的,承情了。 可就是那转瞬而逝的松懈,却是直接叫庄欢双目突出,再无生机,难以置信地转头,只见璃安立在原地,面带嘲笑,轻声说道:“庄欢道友,一路走好……” 吴恏一刀,何三水一刀,同宗同源,两人都是人屠一脉的传人,一个开山,一个关门,又都不是走的武道六品。 两道刀罡叠加,水乳交融,不分你我,真就绽出了数倍的威势。 两刀,也是一刀,过后。 庄欢烟消云散,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瓮天一样。 璃安身上的灵气虽然消耗不少,但本来也是吃多了,类似肥伤,这会儿吃了几口庄欢道友的遗馈,便是满足了。 璃安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不忿,有鄙夷,有唾弃。 原来璃安之前说的小心他暗箭伤人,是真的! 璃安耸了耸肩,一本正经道:“诸位不必这么看我,兵对兵,将对将,势均力敌,永远不分高下,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不若现在这样,大家都分到灵气了,个个都变强不止一筹,咱们先从最弱的开始杀起,死了一个庄欢道友,死得其所,优势反倒落在我等手中,等出了瓮天之后,我自会向她本尊赔罪的,而现在,是我们收园结果的时候了。” 璃安并未寄希望于这三言两语就能粉饰自己背刺同盟的小人行径,只是自己并未得到实际好处,却甘愿做了千夫所指的恶人,这些获益匪浅的道友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装腔作势、道貌岸然。 要是自己真的一片丹心的话,那该多伤心啊? 第247章 养蛊 他的意识所在境地介乎记忆之中与无色界之内,明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记忆都已像沙漏一般流逝殆尽,可还是未能脱离这里。 只是慢慢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渐渐被这厌离物质的世界所排斥,好像越来越接近那自己所熟悉的弦内世界,也渐渐有了些细微的感知能力,能够借由那在王翡操纵下的身体知悉外界发生之事。 只可惜自己这具身体并不全须全尾,眼瞎耳聩,五劳七伤…… 说是身体,不如说是会动的尸体更贴切些。 虽然在无色界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但从他能够感知外界之时起,大致便是存在“道听途说”记忆之中的母亲齐柔的哀求,“儿啊,可不能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他任由自己的意识在这无尽的虚无中漂流,却因此处不存的五弦波动而似落叶随风起舞,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身不由己。 他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正在逐渐穿越一层看不见的障壁,障壁的另一边,是他熟悉的弦内世界,他的感知逐渐增强,同化本身的受想行识。 虽然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却也是切身体会,感同身受。 …… 吴恏手中“伤痕累累”的长刀弃市断裂,搂住气若游丝的何三水,缓缓落地,语气微沉道:“师弟,你这刀出的可真俊啊。” 何三水口不能言,只是笑。 吴恏摇了摇头,本就是个极端现实之人,故而连为这个将死之人浪费一口气机都不愿意。 何三水动了动嘴。 吴恏看不出他想说什么,或许连何三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何三水只是把手中屈龙递给吴恏。 吴恏接下屈龙,叹了口气,“刀早给我不就好了吗?这么点实力,非要整这么大活儿?” 之前他说咱师兄弟联手,杀一个谪仙,其实更多还是拉大旗扯虎皮,毕竟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人屠一刀才能叫谪仙更忌惮,也不是真想何三水豁出性命啊。 何三水嘴唇翕动,这回是真有话说,吴恏也看清了,只是点头,心头烦闷郁火升腾,有些怨怼老头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净做这些误人子弟的事情。 其实未来这师侄,未必会比师弟更有出息。 李铁牛那边也是暂时放下拳头,不免有些唏嘘,可惜了自己的三水老哥哥啊。 不过身死还不是最可惜,可惜的是这瓮天之中只有残破的四趣轮回,不出意外,正是那刘景抟执掌的,平时倒也无为而治,可万一老东西抽风,三水老哥怕是连死都不得安宁啊。 还好还好,至少现在三水老哥哥还没死呢,吊着一口气,在药师佛的道场没有彻底消亡之前,刘景抟的目光暂时也看不到这边,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李铁牛如是想着,不由转头看了兰芝一眼,嚯,还真是面无表情呢。 已经挨了结结实实两拳的王翡面色阴沉,转头“看”向何三水位置,挪着步子走去,眼窝之中的鲜血如同沸腾一般翻滚,心中悲恸,难以平静。 王翡也是十分恼怒这种心绪的出现,伸出血肉蠕动、骨节分明的手掌,其中一颗红丸缓缓涌现,然后又是消失。 王翡垂手,不言。 吴恏摇了摇头,松开何三水,王翡上前一步,伸手搭住何三水的脉搏,死脉之兆,药石无用。 王翡只觉悲恸欲绝,双眼流下血泪,的确是油然的心愫,难以自持。 可某人身处的无色界中却忽然响起天音,“何肆,挺能躲的啊,我还真找不出你藏匿于何处……” 他听到那陌生的声音传入,眉头微皱,没有出声。 王翡笑声略带狰狞,“何肆啊何肆,你是真能活啊,可你没死,你爹为了救你,却是快死了,现在只有你身上的血食还有万一的可能能救他,但你现在出来啊,冒头啊,和我争抢躯壳啊,你做得到吗?”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王翡的蔑笑,心中却泛起了涟漪。 他不知道王翡所说是真是假。 何肆的父亲为了救何肆,如今气息奄奄,岌岌可危。 或许可以依靠他的血食搏那一线生机。 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现在应声,这何肆的父亲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王翡现在找不到他,却不代表他表露行迹之后依旧对他无可奈何。 他只是扪心自问,他真的是何肆吗? 是也不是。 明明是厌离物质的无色界,他与王翡却同时感到心如刀割。 他终是无言,一默如雷。 明知自己会后悔,却没想过这悔意来得如此之快。 何肆以后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记忆可以抹去,但情感却难以忘却。 就像那死寂的心湖,不因一片落叶的到来而感到波乱,因为它本身也渴望着涟漪。 若是刘景抟的心识还在此处,一定会嗤笑出声。 这就是他所谓的满不在乎家人? …… 吴恏看着‘何肆’迟迟无所动作,皱眉问道:“不试试看血食?” 王翡摇摇头,两行血泪滑落脸颊,反问道:“大师伯不也知道情况吗?何必多此一举?” 吴恏不觉惊异,只是冷脸讥笑道:“难怪老爷子喜欢你。” 王翡此刻也是心火烦躁,不知如何处理何肆这个潜在的麻烦,难以自持心旌,竟然回怼吴殳道:“这不也没见大师伯多出一口气机吗?” 吴恏垂眸看了一眼何三水,沉声道:“可他是你爹。” 王翡点点头,然后语气平淡道:“死了也是。” 吴恏终于是觉得何三水的死有些可惜了,“你倒是个铁石心肠的。” …… 各处战场并未停歇,之前庄欢一方有难,谪仙八方支援,而大多数武人并非落井下石,皆是先一步忘危出手,便是被各自对面的谪仙占了先机,加之庄欢死后的灵气遗馈二一添作五,此刻都是被压一头,现累卵之危。 老赵对面璃安暂且还是有来有往,因为他的实力在瓮天之中已经顶了天,如今这点提升,不过补足之前的灵气亏损而已,聊胜于无。 吴恏独眼盯着余下最强的璃安,一字一句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这小师弟来的,现在这情况,真叫我很火大啊。” 璃安眼神平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中倒映出老赵眼花缭乱的拳头和剑光,只是轻声说道:“要是每个人都能凭借匹夫之怒克敌制胜,那就简单了,你们也不用习武了,我们也不用修道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可不止书,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只是恨,然后便更清楚自己的无能。” 老赵低喝道:“我这边没事,不用帮!” 吴恏转头就走,对着戴平对面的溪云劈砍一刀,本就有伤在身的溪云刚平静灵气恢复了些实力,当即就被一刀两断。 于是溪云身上的灵气又是被剩下的谪仙雨露均沾,各位武人应对之时便更加相形见绌。 而这回,璃安是一点儿都吃不下了,只是摇摇头,面露讥讽,所谓天老爷的养蛊手段如此下作,大伙儿倒也甘心如荠,只要不是自己死到临头,都是盼着别人倒灶。 第248章 水落石出 何三水倚靠王翡怀中,无力抬头,嘴唇翕动却是无声。 王翡虽然瞎了,但伏矢魄也能感觉到他在说话,更看出他的口型是在叫自己,却是勾唇一笑,说道:“爹,我看不见你说什么。” 事已至此,王翡自然物尽其用,不叫何三水白死,仍在尽力激恼何肆。 何三水奋力从喉间出气,艰难撵出两个字,“你……娘……” 王翡知道他是想回头看一眼齐柔,这个女人,曾经说过,她是个破烂货,因为何三水不嫌弃,所以现在她的根在何三水身上。(第一卷肆刀行第20章冲喜) 可现如今嘛……她的根要没了! 齐柔出不来山洞,明明相隔只有几十步距离,却碍于那武人和谪仙的气象波动,好似横卧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王翡冷笑,传音入秘道:“爹,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还骂人呢?” 何三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小四……?” 王翡面目狰狞,“爹……哪有什么小四啊?你的小四早就死了,在下王翡,化外浊山一脉,山居道士。” 何三水双目突出,一口瘀黑的鲜血喷了出来,彻底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王翡不再言语,搀扶着何三水,带着他往后山走去。 那些各有缘由,现在都为了何肆出生入死的武人也是尽力牵扯开敌手。 王翡步子不快,好似生怕何三水在走到后山之前不死似的,刚想俯身轻语一句,“你放心去吧,老婆孩子,很快都给你送来,去地下过中秋团圆节吧。” 兰芝见状身体微微颤抖,咬牙道:“李铁牛!” 李铁牛好似得了令箭,一步踏出,却是被吴恏拦住。 事已至此,随着体内正主何肆的蠢蠢欲动,兰芝道友许多布局,王翡也是看了个水落石出。 这兰芝道友真是好深的算计啊,骗得自己好苦,直至现在才恍然大明白。 哪有什么同盟之义?合着是哄骗了个壮劳力,叫自己替何肆出手,无端遭了许多罪,到最后,还得叫何肆拨乱反正是吧? 若非自己操纵这具身体,何肆现在还有活路? 那最后的雀阴魄化血,想来也不是留给自己体味的了,真是环环相扣啊,倒显得自己是头蠢驴了。 兰芝对面那不知死活的戴平,将其一掌拍开,不计生死。 王翡忽然很想笑,却没有一丝怨怼,没事儿,要说实力,自己的确稀松平常,可论心计,自己天生九窍玲珑心,从来只有他骗人,哪有人骗他? 只能说是兰芝道友下了盘大棋,而且布局已久,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那自诩瓮天之中世事洞明的刘景抟,所以自己自然也跟着先入为主了,没有多一方面的考量。 毕竟在这瓮天之中,所有谪仙都是游戏神通,心识来此,便是梦境,可被骗了就是被骗了,找什么借口?也是技不如人,活该被戏耍,他输得起,只是这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很不好啊。 王翡也不想着自暴身份拖兰芝下水了,不如将计就计,自己就是何肆,虽然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手段助只有一点神识的何肆祓除自己这个乱魔外邪,想必是有备而来的,但在此之前,这一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好好的! 自己现在就要回到后山石窟,当着那诸多木胎石雕的菩萨佛像做那破色戒之事。 当然不会是杨宝丹,那已经是另一个兰芝了,但别忘了,何肆还有另一个待年媳的好姐姐呢,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不就到了收获的时刻了吗? 怎么着都是玩,我可能小亏,但你们都别想好! 兰芝却是一步拦在王翡面前。 王翡将已经退去温热的何三水身体放下,认真“看”着兰芝。 两人之间血雾氤氲,遮蔽一切,红丝摇摆似草木葳蕤,却俱是带着凌冽刀罡,好似两人身处刀山剑树之中。 王翡笑道:“终于忍不住了是吧,兰芝道友?看来这也在你的意料之外啊,我们都一样,即便机关算尽,也都不是算无遗策的。” 兰芝没有说话。 王翡笑问道:“骗得我好惨啊,你不该和我道个歉吗?” 兰芝手中缓缓出一把长剑,眼神阴鸷。 王翡呵呵一笑,伸脚踢了踢近乎尸体的何三水,“行吧,道歉的话确实不必了,毕竟是你凭脑子骗的我,我也得讲些道理,但道谢一声总是要的吧,要不是我和他说了些戳心窝子的话,他现在就真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憋着一口恶气苟延残喘。” 对于凡人来说,生老病死,无常祸福,都是避无可避的,但对于仙人而言,那便有许许多多规避之法了,譬如化外最宽广的道家筑基流派,修的就是一个神通法术,躲三灾的变化之法。 而那些谪仙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都是如此,毫无例外。 所以兰芝要是不计代价地想要救何三水,倒是也不难。 前提是自己让不让她救了,自己可是真睚眦小人,只不过是喜欢戴面具而已。 呵呵,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王翡轻描淡写地说:“这次是我大意了,可无论如何,我是真不会去想,一个堂堂阴神境界的修士,竟会因为一场不过十几年的梦境而动了心,这是多么可笑的境遇啊。” 兰芝最烦听这些狗屁不通的话,偏偏放在外界修道之人眼中,大多对此奉为圭臬,真是恼火。 自己又不是仙居十二楼之上,大寿八千岁为春的真仙人,自己也才四十多而已,也未跳出樊笼,只不过修行路上走得快了些,做不到那断情绝欲,就得沦为笑柄? 那这所谓的得道高人也是挺可悲的。 王翡始终一人自说自话,哈哈一笑道:“不管你有何后手,最后还是咱们姐弟兵戎相见啊,我猜你时间并不多了,这一战,我一定会舍命奉陪的,你可千万不要束手束脚啊。” 兰芝闻言眼神一凛,所谓的舍命奉陪,舍的是谁的命,还不是小四的? 其手中长剑瞬间出鞘,直刺王翡咽喉。 王翡却是不躲不闪,仿佛拿捏了兰芝三寸,“兰芝道友,何肆的身子,可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事,你悠着点。” 兰芝感觉到脚下的震动,整座豸山摇摇欲坠,伽蓝洞几乎就要完全淹没水下。 正如王翡所料,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只要这片小小道场在损毁的一瞬间,此间能够充斥足够的灵气,便还有回转的余地。 再快些啊,再死几个谪仙,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委屈李铁牛也死了吧。 他应该愿意的吧…… 第249章 登峰造极 广陵东境,浩渺无垠的大海之上。 黑云压境,似穹窿连合,白浪滚滚,使东海扬尘。 当世无敌的李且来与八百年前无敌的枪仙吴殳,好似天有二日,必然争辉。 气象对峙,翻墨涂鸦,随手便是天地异相。 若是千里之外的蝙蝠寺一战与之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怕是一些余波便能叫其中谪仙丧胆亡形。 两人拳拳相对,沿岸观战之人这回是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见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 吴殳跻身一品神化境界——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火作焰,如水生波。 整片海域都是为其所动,被其借势,吴殳双手之下抟风卷起水龙,四柱擎天,李且来一脚跺下,海水皆立。 四道猋风而起的倒挂龙瞬间被其以水洗水的气象,弥散无形。 两人各自后退,气势不减。 所谓得道多助,吴殳却是个多助而得道之人,而李且来则是背离天意,应验劫运而生。 两人皆是足以超脱瓮天的存在。 如神人鏖战,咳唾半天落。 毁天灭地虽不至于,但若是刘景抟不紧盯着此处,还真能被其以点破面,动摇这小小翁天之根基。 几番你来我往之后,李且来却不由皱眉,如此对垒,有些埋汰了。 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演戏给谁看呢?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还有什么一力降十会的可能?谁还不会借力打力了? 还不是力不打拳,拳不打功? 吴殳手上使着膈应人的手段,嘴上却是快人快语,“若是觉得不尽兴也没办法,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慢慢磨吧。” 李且来叹了口气,眼中闪过难掩的一丝遗憾,他并不自负,纵然自己的武道,从来都是日新月异的,但眼前之人,早生自己八百年。 郑重之余,他甚至有些希冀这一场必然后无来者的较量,能更进一步砥砺彼此的武道。 可如今看来,这样的吴殳,的确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 吴殳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原处,空留羊角转,雷鞭鸣。 李且来眼神一凝,无形之中好似一切停滞,他只看到吴殳手中的腾蛇枪残片熔动,虚化,凝成一把其它形制的长枪。 李且来没有见过项真,也不会发现这杆枪与那项真的劫灰别无二致。 乃是吴殳闻弦歌而知雅意,借由那吴公铁枪祠中积攒八百年的香火之力,直接将手中长枪重铸成另一把劫灰。 腾蛇殪兮劫灰出。 劫灰枪的确是属于瓮天之中品秩最高的一类兵器了,主要是这名字,当初手握之时便已得知。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很难不相信这不是刘景抟的刻意安排,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腾蛇枪的吴殳,其实已经有些给脸不要脸了。 只要吴殳先前稍稍动了一丝收为己有的念头,便是如虎添翼。 八百年的用枪之人,出了个项真,不差了,可惜受困武道牢笼,但这杆劫灰枪,却是是比他当初的诸多配枪的品秩都要高出不知凡几。 可惜李且来手中的重剑毁了,他一个纯粹武人,哪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神异手段? 两人的身影在空中交错,拳枪相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时间,风云变色,海浪滔天,迸发出的威势直接撕裂天穹。 阳光洒金落下,照亮了大半汹涌翻滚的海面,映照在两人的身上,仿佛不分厚薄地为二人披上了一副黄金甲。 吴殳吃了些小亏,一脸从容,眼神却是幽幽,即便不是真身来此,此刻的武道修为也是差不离了,哪肯服输? 才听李且来淡然道:“慢慢磨我?呵,你哪来的自信?就凭你这给人舔沟子得来的武道修为?” 吴殳呵呵一笑,倒是不敢昧着良心否认,但他只给婆娘舔过沟子,至于刘景抟,呵呵,他还不配。 “李且来,你这样的实力,可惜了,要不和我出瓮天吧,我等你百年,咱们再堂堂正正较量一场,如何?” 李且来挑眉,还真是不余遗力的充当说客呢,语气丝毫不掩讥讽,“看来刘景抟很喜欢你这条走狗啊,竟把你娇惯得敢如此自作主张夸下海口。” 吴殳懒得费口舌与其争辩,只是抬头。 霎时间那渐渐靠拢的云幕都是凝滞,又是一座天门缓缓打开。 李且来见状,略微错愕,旋即摇了摇头。 他之前觉得刘景抟已经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算是先礼后兵,现在看来,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简直就是礼贤下士啊。 吴殳耸了耸肩,蛊惑道:“见好就收吧,这样的机会,可不敢保证还有下一次啊。” 可惜了,李且来并不意动,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只是笑,确定了一些事情,伸手指了指头顶,问道:“信不信我就算把你打死,然后我只要还剩一口气,只要我还愿意吱一声,他就会给我开门?” 吴殳点了点头,“看来你终于是想明白了。” 吴殳所说的想明白了,不是说李且来愿意走出瓮天,而是说李且来想清楚了刘景抟为何会为了他握发吐哺。 刘景抟又岂是什么求贤若渴之人,他只是想要立个榜样而已,为那后世之人设下一个念想。 纵使只是脱离瓮天,但对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土着而言,也无异于举霞飞升了。 若是李且来识相,自他飞升以将,后世武人,只要还想着飞升,哪个傻子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开罪天老爷? 到底还是天老爷老谋深算,而李且来并非善力而不善智,只是无敌久了,懒得动脑子,同样的境遇,刘景抟也是如此,所以才会被兰芝和刈禾欺骗。 吴殳看着李且来,笑道:“看样子这门是白开了,我们继续吧。” 李且来懒得废话,直接出手,一拳轰向吴殳,吴殳身形一晃,避开这势如山岳一拳,同时一枪刺向李且来。 两人的攻击在空中相撞,头顶巍峨天门虽然虚幻,却是岿然不动。 气机交征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海面波涛汹涌,水柱冲天而起,飞溅起无数水龙,在空中翻腾咆哮。 如今的两人,皆是心无旁骛,施展浑身解数,互不相让。 要是战场一如之前所在的广陵曲江,这会儿只会是神州陆沉的惨烈光景。 可惜这一场惊天对决,无人可以亲眼见证,但只观那海天之间的气象万千,便知那些有幸临岸观海听涛之人定会在脑中臆想出几番空前绝后的对垒。 而今日之后,种种真假参半的见闻便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江湖之中冒出,煞有介事,各执一词,明明同是东海观战之人,却是各有各的吹嘘,怎一个众说纷纭了得? 要问其中精彩绝伦的几手往来,再细细考究,那便只能语焉不详了。 毕竟井蛙观天,夏虫语冰,凡人又如何能真正臆测出武神的气象呢? 虽然也算无人能近观两人之战,但是从今往后,无论何人对此用上如何的溢美之辞,都不算添枝加叶,此战注定垂史。 因为此战之后,天下第一,依旧还是李且来。 是那拎着并不惜败的吴殳,缓步至于天门处,将其掷出的李且来。 是那明明可以飞升,却依旧选择坐镇人间的李且来。 而这从来薄幸又健忘的江湖,终于有了例外,仅凭武人口口相传,也断然不敢在百千年间匆匆遗忘这一场的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武人对垒。 第250章 静候台光 京城北郊,方凤山,毗云寺。 宗海和尚迈着疲惫的步伐缓缓登山,宽广的石阶步道上,不止于他,更多善心步履匆匆,一一赶超过他,皆是喘着粗气快步前往这有着京北第一丛林之称的观音菩萨道场避祸。 在毗云寺上望去,西南半边天垂落,呈现绚烂的色彩,伴随雷轰电掣,风雨飘摇。 那是京城西郊的豸山,蝙蝠寺上武人与谪仙对垒的气象。 聚蚊尚且成雷,何况是当世武道上游的武人和那化外高高在上的仙人之争,声势自然石破天惊,丘陵如跑,水沸山裂,百姓虩虩。 宗海和尚拖着沉重的步子,此刻刘景抟将大半心念都放在东海的吴殳与李且来一战之上,这被他拘押在体内的一道心识也是终于放弃抵抗,被他获悉了些许念头。 不过有利有弊,自己的诸多念头想法,也是不敢兴起,以防被其知晓,故而这两人,自己只能是选择束手旁观,隔岸观火。 到此刻,刘景抟大概是觉得尘埃落定,才真正绝了一丝念头,彼此放过了彼此。 宗海和尚拾级而上,徐徐登山,这沉寂几日的心识再次波动,却恍如隔世,故而心念越快,步子越慢,穿过山门,看见走过天王殿,看到那没有了金刚降魔杵的韦驮天菩萨,还有失了慧伞的多闻天王,宗海和尚微微一笑,虔诚参拜。 宗海和尚缓缓走过青莲古涧,看了一眼摩崖石刻的观音赞。 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 众生以二故,一身受众苦。 当初何肆也观摩过。 主要还是讲究一个呼者不痛,痛当自救。 当然菩萨也并非真的见死不救。 不然最后便不会有两句话。 若能真不二,则是观世音。 八万四千人,同时俱起救。 故而宗海和尚又是步入那真身殿,对着观音菩萨像轻声问道:“菩萨,当初飞英塔自豸山而来,如今可否将其归还?” 千手观音圣像不语,坪顶之上一座八边形七层楼阁式宝塔却是轰然倒塌,飞英塔由内外两塔组成,内塔为石雕,外塔为砖壁木檐,木平座的楼阁,包裹小石塔之外。 木塔坍塌,石塔飞出,化作一道红光,向着豸山方向而去。 宗海和尚行礼,走出真身殿,想着驱散这些本意前来辟祸的善信檀越。 这等避祸之地,马上就要变成灾祸之所。 当初何肆在晋陵县遭遇朱全生剖腹夺丹,实乃生死危机,以至于不死不休。 宗海和尚曾以何肆为介,在无色界中见过欲要从中调和的锁骨菩萨。 当时何肆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一心强杀朱全生,致使二人都短暂地心有疏离。 自己也只能可叹狗子无佛性。 最后一别,何肆近乎赌咒地对自己说,“此次回京,一定先去毗云寺拜会宗海师傅。” 自己也曾对何肆说过会在毗云寺静候台光,其实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如今,宗海和尚,便是在此处,等何肆。 …… 豸山山顶,敞坪之上。 王翡以龙雀大环劈开兰芝一剑,咧嘴笑道:“兰芝道友若是拿不拿出真本事,可就真没有机会了。” 兰芝面色阴冷,如今谪仙愈少,余下每人俱是实力大增,可豸山周回逸散的灵力还是不够充盈。 如今这一边倒的情况,也只有没有分甘同味的李铁牛对上吴恏,落了下风,且不说李铁牛会不会心甘情愿为自己赴死,即便是他死了,灵气也还是不够。 须得再死一个璃安,或者两位谪仙方才够用。 兰芝甚至想着让那杨宝丹直接出手了。 可时不我待,这豸山只消再下潜一丈,伽蓝殿损毁,他们所有的行迹,就该彻底暴露在刘景抟的眼皮子底下了。 正此时,一座煌煌石塔飞来,落在伢子湖中,日放千光,普破冥暗。 波涛汹涌的湖水瞬间浪平息迹,一湖湖水好似忽然变成一块巨大剔透的颇梨,映现明澈清辉,豸山下沉之势停止,安忍不动。 兰芝勾唇一笑,看来是姜素、刈禾与那和尚的手段,只是不知道这三人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了? 王翡面上笑意散去,有些恼怒,这何肆,到底还有多少的帮手? 兰芝蔑笑道:“你这算盘落空了啊,我现在好像又不缺时间了。” 屈正却是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谁干的好事?!” 他本来一直源源不断的施展老龙汲水,现在这伢子湖忽然被封禁了,镇雨也成了无根无源之物,难以为继,只凭空中飘零的雨珠,循环往复,一场覆盖整座豸山范围的镇雨难免变得零星起来。 克制谪仙飞身托迹的领域压缩至周回十丈,当即束手束脚。 王翡舒了口气,平复心情,脸上又覆笑意,对着兰芝说道:“如果兰芝道友当真不管这何淼的死活的话,咱们确实是可以慢慢玩,我不着急。” 兰芝又是出剑,同时传音李铁牛,不似请求,而似命令般让他做出自戕之事,然后腾出吴恏的手,让他可以与老赵一起对付璃安或者其他谪仙。 李铁牛早有所料,对此不觉丝毫意外,只是问道:“我走后,你一个人可以吗?” 兰芝只叫他别啰唆,当死则死。 李铁牛又问,非要死吗?就不能直接反水吗? 这回兰芝没说话,李铁牛就是摇头,那样的话,太过明目张胆了,让诸位道友有了防备,不利于兰芝接下来的手段施展,而且只有自己身上的半数灵气,才不会那么容易被道友们瓜分。 李铁牛苦笑一声,算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当兰芝说出她现在化外所处之地时,李铁牛又是面露狂喜。 吴恏看着眼前这个死斗之中还能不时点头摇头,还对自己表演蜀地变脸绝活的李铁牛,不由眉头微皱,即便是思绪万千,也没必要表露在脸上吧? 李铁牛却是忽然梗着脖子,对着吴恏做了个口型,“来啊,砍死我!” 吴恏理所当然地把这话当成了挑衅,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跳梁小丑,砍死你还真不费什么劲。 一刀落下,吴恏眼里已经有些许惊诧浮现,这李铁牛居然不闪不避? 这是要两败俱伤?你死我活? 李铁牛一脸淡然,当这一刀连屠蛟党的刀罡割裂肩头之时,才堪堪出拳,轰击吴恏握刀手腕。 吴恏眼中惊诧一闪而逝,这等本就立于不败之地的谪仙人,确实不需什么魄力就能做出予及汝偕亡之事,反正他们也不会真死。 自己若是不收刀,没有金身体魄的整条胳膊就会被这李铁牛的拳劲冲断。 若是收刀,那么气机折冲,定然有一时间的僵滞,空门大开,且以如今两人相持之势,即便是想要躲避也是难如登天,刀客对拳,还未出手便知会落下风。 吴恏笑了笑,自己可从不自觉身子金贵。 他当初便舍得和五品偏长境界的三师弟屈正互换一刀,丝毫不觉得自贱,差点被其削去半个脑袋,甚至还手下留情了。 现在只不过面对一个谪仙,怎会迟疑不决? 吴恏不退反进,刀罡更加凌厉,手腕撞在李铁牛的拳头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手骨弯折,伶仃将断,却是气机流淌,筋肉咬合,瞬间屈而复直。 连屠蛟党层层叠叠的刀罡叠加即便屈正也叹为观止,足有九百层,从李铁牛肩头嵌入,没有摧枯拉朽,反倒像是水滴石穿般缓缓凿开其筋骨皮肉。 李铁牛的肩头也是咬住屈龙,两人左手又是瞬间展开擂鼓之势。 兰芝有些不耐,传音催促道,“别磨磨唧唧的,死利索点。” 李铁牛闻言,也是咧嘴一笑,只是简简单单的三击鼓,比拳虽占上风,却是被吴恏的连屠蛟党的刀罡缓缓切入身躯,整个人向后仰倒,向着伢子湖坠落,却是砸在禁止的湖面,溅射出一朵雪花。 吴恏一刀挥出,另一边的屈正也是落井下石,一人施展刑不在侧,一人施展斩讫报来,又是交错的两道刀罡浮现,彻底磔杀李铁牛。 吴恏眉头微皱,自信自己连屠蛟党的火候比起老头子也不差了,却也不能如此轻易贯穿一位谪仙的身体,除非这李铁牛在自毁道基。 但他也没有疑虑太多,而是直接持刀,看向师侄何肆方向,见那边鏖战暂时难解难分,又是转头看向在璃安的攻势下招架吃力的老赵,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两者都不相帮,而是看向算是软柿子的姑射。 吴恏有自己的想法,毕竟死了个璃安,他身上的灵气还是会被瓜分,而且是每人都能饱餐一顿。 而先杀其余谪仙,情况会稍稍好些。 不至于因为死一个璃安,致使其同伴骤然陷入绝境。 容姿最为出色的姑射被刘传玉丝线交织的无形手段刮花了脸蛋,此刻灵气充足许多,故而憋着一口气,招招狠辣,想要打杀了眼前这个老太监。 刘传玉始终面色如常,以一对二,就算对方再强上几筹,估摸还是这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 只见他十指舞动之间,丝线波动,时而细如发丝,无孔不入,时而粗如麻绳,犹如纤夫拉船,粗中有细,错综万端,犹织经纬。 吴恏看着刘传玉勉强还算游刃有余的样子,也不急着上前相帮,只是换上左手持刀,慢条斯理将屈龙空挥二十一次,每一次挥舞,刀身都是呈现一种奇异的振幅。 五品小宗师,堪称手足身目,深有一得,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吴恏是修过武道六品的,总不至于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 然后他挥刀越来越慢,声势却是越来越呼啸,有李铁牛的前车之鉴,落在谪仙耳中,无异于孽鸟闻引弓虚发之声。 吴恏第二十一次回到之后,已然深谙这把二师弟的佩刀习性,也是在这二十一次挥砍之中,完全稔熟了左手刀法,并在确保不拼尽一切的情况下,使得左右手刀实力相差无几。 吴恏长舒一口气,呼出一口带着些许红丝的白练,心火积郁,一吐为快。 这才慢悠悠看向姑射,冷笑道:“喂,那个花脸猫,准备好了吗?这一刀,叫你哪来的回哪儿去!” 姑射闻言秀眉微蹙,娇喝道,“你叫哪个花猫脸咯?老倌子!” 吴恏摇摇头,这女人啊,长得倒是赏心悦目,可惜说话并不悦耳,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传说姑射山在海河州之中,怎么你一副湘南腔调?难道你也是吴殳这等瓮天出身?” 姑射闻言艴然不悦道:“莫把我跟你们这些乡里别扯到一起。” 吴恏笑道:“那可真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了,没想到这化外,竟也有一处芙蓉古国。” 姑射斥喝道:“莫讲废话!” 吴恏点点头,还真是个性格泼辣的湘妹子呢,“也是,确实是废话。” 他转头看向刘传玉,揶揄道:“刘公公,你这边处处搂着力,我险些还以为你是怜香惜玉呢。” 吴恏并未说俏皮话,只见刘传玉身形始终未动,双手翻飞,犹如缫丝匠,又如傀儡师,无形丝线切割空气的声音,刺耳异常,操弄姑射与匪歆,好似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儿戏。 别人或许不知,吴恏却是知道,这个曾在关外道与息长川一战,之后又是以一敌三大战三大精熟境界武人,杀一人,与一人互换一臂从容离去的武人,今日改换战场的几战,自始至终施展的都只是旁门左道而已。 刘传玉对何肆,从来坦诚相待,说要保留有用之身,那便不会在此倾尽全力,折损性命、修为。 好在有言在先,也算问心无愧。 而且刘传玉马上就要孤身入北狄了,这一身修为,的确打算完全废在北狄,但是这条命,可不行啊,还得破而后立,重修武道。 至于是不是依旧延续武道六品,刘传玉也暂时没有想好,毕竟重头来过更简单些,至于另辟蹊径,有些困难了,按照吴殳的武道六品来,或许还能达到人屠徐连海这般高度,只是妄想有朝一日能以有用之躯,迎回太上皇而已。 为君侍人,难道能不为君王赴汤蹈火吗? 对得起何肆,就该对不起太上皇,对不起陛下的一条胳膊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人老了可以任性些,但得有度。 姑射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刘传玉稍稍动了些真格,操纵的无形丝线舞动,千刀万剐,因为有吴恏狼顾虎视在侧,所以姑射处处留心,应付起来并不轻松。 吴恏也是眼神微动,好一个从龙之人,他若再倾力些,自己出手便是多此一举了。 如今并非全盛状态的刘传玉,已然不差当初的鞠玉盛太多了。 第251章 卸磨杀驴 吴恏叹了口气,说道:“刘公公在稍稍动些真格,就显得我这一刀多余出了……” 不同于沉默不语的匪歆,已经感觉到十分危机的姑射却是开口叫嚣道:“那你来试下看撒,就晓得打口干。” 吴恏其实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好似不开口,心里就不气通,自己的小师弟就要死了,因为自己的一句戏言,更因为这群劳什子的谪仙! 要说吴恏心里有多少悲戚,其实不然,毕竟初次相见,也没什么同门之情,就是感觉窝火,毕竟自己的初衷就是冲着何三水来的。 不过何三水最后的请求,还是叫自己保全何肆,自己点头答应了,还是尽力而。偏偏自己就算能杀光他们,也就是叫他们做了一场噩梦而已,本尊不痛不痒,依旧是在化外逍遥自在,当真叵耐! 刘传玉施展秘术铁锁困龙,以万千气机丝线圈定战场,禁锢姑射,却并不针对一旁的匪歆。 事不关己,匪歆自然不为所动,她巴不得姑射死了,自己也好近水楼台。 姑射冷哼一声,半点儿不寄希望于这虚假的盟友能够雪中送炭,易地而处,自己也同样巴不得她遭难。 武人担心唇亡齿寒,而几乎共用一团灵气谪仙,自然是僧多粥少。 刘传玉的秘术铁索困龙已经布下,形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姑射在深深困顿其中。 吴恏一跃而起,左手屈龙斩落,配合刘传玉,两者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 刀光如龙出海,凌厉无匹。 姑射俏脸生寒,不露惧色,身形猛地一动,施展飞身托迹的神通,即便是刘传玉施展的铁索困龙如同铁狱铜笼,依旧是被其找到疏漏之处,金蝉脱壳。 明知这是刘传玉故意留出的缺口,也是深谙围城必阙的道理,并非姑射愚钝,而是眼下容不得思考,不得已而为之。 姑射竟然直接朝着吴恏的刀光冲去,转守为攻,将二对一变为那一对一。 虽说姑射相对实力最薄弱些,但在吃到不少灵气之后,也是将境界拔高许多,已然不逊色三品中流武人,而其神通手段更加叵测,防不胜防。 吴恏面不改色,依旧一刀落下,甚至没有变式,在之前的二十一次凭空挥砍之中,脑中衍化却不止千遍,足有二十一次心相将其顺利一刀斩落。 眼前情景,有何意外? 吴恏一刀之下,刀罡并不止息,倾泻不断如天河泻落。 刘传玉没有再出手,转而对上匪歆。 另一边,老赵与璃安的战况也是胶着。 纵使璃安总有差那么一丝丝就能将老赵斩于剑下的错觉,却被老赵一一化解。 老赵的武学后天并不驳杂,乃是年少成名后拳路一家独大所致,其实当初也是个无所不精的武人,隐隐与李且来的路子趋同。 拳法与剑法混杂,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还真有几分二对一的架势。 他对吴恏说不用帮忙,看起来还真不是托大。 吴恏收敛一刀之后,只听姑射骂骂咧咧,“一点都不好耍,不耍哒,我回克哒……” 吴恏不免莞尔,倒是雁过留声,确信这位才是来游戏人间的,没什么太大的目的,还真是荒唐又可笑,但这瓮天作为谪仙的游戏之地,便只剩可怜与心酸了。 吴恏瞥了一眼屈正,因为何三水之死,自己也难得有些物伤其类,想要帮亲一回。 蝉露比姑射状况稍好些,但也就只多花了吴恏一刀气机。 随着澄心、氛氲、溪云、李铁牛、姑射、蝉露的相继离场,豸山之中也是萦绕着灵霭,蓦然呈现云蒸霞蔚,斑驳陆离之态。 兰芝双眼一亮,差不多了,灵气终于够了! 兰芝早早在此布下阵法,此刻灵气足够,只见数百符箓缓缓悬空,被灵气点燃,九宫遁,八卦行,化作金庚之气,豸山好似被施展了点石成金的手段,突兀成为一座金山。 一座灿金色大阵自兰芝脚下瞬间浮现。 兰芝的双手舞动,符箓如行云流水,燃烧间急如星火,作电流星散,光耀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西方庚辛,太微玄真,内应六腑,化为肺神。见于无上,於于丹田,围护我命,用之神仙……” 兰芝口中念念有词,灿金色的大阵开始缓缓流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要将整个豸山都笼罩在其中。 却是骤然收束,凝为实质,只囊括了自己与对面王翡,隔绝里外。 王翡面色阴沉下来,自己本就是浊山道士,怎么会不通这符箓一道? 没想这刘景抟的首次开禁在这瓮天之中降下灵气,却是给兰芝做了嫁衣裳,自己也真是终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鹐了眼睛。 可惜王翡只是占用了何肆这个瞎子的躯壳,在这没有灵气的瓮天之中少了些许提防,更是没料到这瓮天之中还能出现化外符箓,这才没能察觉出些微的蛛丝马迹。 王翡也只能苦中作乐,想来这次自己是真的栽了,从自己答应与兰芝合作之时起,便是胡孙入袋,打凤牢龙。 就不知道这符箓是何时送入瓮天的呢?刘景抟身为天老爷,不会这般尸位素餐吧,连这都发现不了? 难怪她要布局在药师佛道场,这里虽小,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神不知,鬼不觉。 王翡坦然一笑,散去狰狞,这会儿倒是在何肆这张残破的脸庞上浮现一缕温和,轻声说道:“真是难为你了,煞费苦心,伏脉千里,这等品秩的符篆之术,想来只有那旦洲极负盛名的三山符箓了吧,就不知是龙虎、曲句还是阁皂出品?” 兰芝看着王翡一副其言也善的作态,只是讥笑,“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呢?望闻问切,就差问出根柢,你好捉得病根,对症下药是吧?” 王翡终于释然,乐呵呵道:“要说根柢,其实不用知道,豸山地处京城西郊,西方属金从革,你如今施展的无非是五行之中的金庚搬运之术,金属休囚,以衰金而克旺木,木坚金缺,势所必然,故春不容金也。时值金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可金生于秋,失时就衰,枝叶虽凋落渐稀,根气却收敛下达,故而受克与土,可惜了,若非我们同处这瓮天之中,此阵确实可解。” 王翡宁愿多说几句马后炮的无用之话,也没有趁着兰芝运转大阵只是攻其不备,看着倒是有些倔强挽尊的意味,其实也是在示敌以弱。 王翡叹息问道:“我更好奇的是,兰芝道友想欲盖弥彰,抛弃这一处战场,然后把我带去哪儿?” 兰芝笑道:“你不是很聪明的吗?不妨猜猜看啊。” 王翡点了点头,说道:“其实与五行大遁之术也差不离,危难时,以金为媒,即时逃脱到方圆三百里内有任意一处金媒之地,要我猜的话……便是那毗云寺?想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请君入瓮的准备了吧。” 兰芝没有意外,若是这会儿还看不穿来龙去脉,王翡就是真傻子了,只是笑着纠正道:“应该说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饶是以王翡的养气功夫,也是没有忍住怒骂一声。 “操!” 这是算准了以何肆的本事无法应对此次劫难,这才让自己捉刀,也是明知何肆这傻子做不到草间求活,对亲友都不管不顾,所以如此大费周折地迂回几次。 如此说来,那自己还真是那赤纯一片的大善人啊,当然也是大蠢驴。 所谓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不过如此。 至圣先师说的不错,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252章 别来无恙 佛家有大小三灾之坏劫和九横的业障,道家也有三灾利害,九难行持,所谓化外最宽广的道家修行,其实不过修行躲灾之法。 其中人人都能学上几手天罡三十六法也不过是躲避灾难的变化之术。 若是在化外,仙家施展五行遁术其实举手投足,其中由繁入简,大致是火、金、木、水、土。 而兰芝如今施展的金庚搬运大阵,脱胎金遁之术,又是在翁日之中运转,委实消耗不小,阵成之后,也会呈现如重伤之人施展那金遁之术的遗症,性命堪忧,无力再战。 这点兰芝和王翡都是心知肚明,故而必有一个接应之人。 这也是李铁牛之前会问“我走后,你一个人可以吗?”的原因。 李铁牛也知道,自己这次出去,八成就是被列为瓮天之中的隐户了,恐怕再来不了咯,可惜难再见三水老哥和齐爷这两个对胃口的酒友了…… 不过这并不伤及根本的梦醒对李铁牛来说虽有些难以割舍的,但他还是更加担心兰芝一人独木难支,施展不开,以至于最后救不了何肆老弟以及那命悬一线的三水老哥。 那可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结局有些难以接受了。 随着金庚大阵缓缓运转,金光四射,瑞气千条。 笼罩兰芝王翡二人的血雾瞬间被驱散,露出对峙的身形。 大多武人谪仙不约而同地停下相互攻伐之势。 只见阵法之中,一切都流光溢彩,连相对的两个人,都变得金光璀璨,宝相庄严。 吴恏屏气凝神,二话不说便对着这前所未见的恢弘阵法劈出一刀。 刀罡劈砍在金色光柱之上,也是被晕染成实质,变成一把金灿灿的金刀。 一刀无果,吴恏也是浅尝辄止,这种玄之又玄的化外神仙手段,又岂是这么容易破解的? 他只是走上前去,把不远处的何三水拾了起来,视线扫过列位谪仙,见其也是神色各异,有疑惑不解,有抡眉竖目的,也有不露辞色的,却是没有一个意料之中的。 如此,倒是游离在外,至少确定不是合谋,那就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金庚大阵中符文闪烁,灵气流动,似金身界道,熠熠生辉。 兰芝其实是有些失望了,王翡要是自作聪明想要以道法破之,定然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他偏偏小心谨慎得很,一直按兵不动。 璃安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笑容阴冷,却是朗声说道:“诸位道友,眼下情形,明摆着这兰芝道友是要吃独食啊,我等还不合力破了这阵法?” 谪仙几人互相对视,这兰芝的一人之力,或许抵不过他们这些人的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只可惜彼此间目光流露皆是审视与提防。 其实无需多言,只是这话轮不到现下实力最强却是立场不明的璃安开口。 如意焰花上师身上大黑圣主法相脱离,瞬间飘飞至金庚大阵面前,伸手一触光柱,竟然毫无阻滞地穿过。 王翡旋即感觉到大黑圣主融入自己身躯,瞬间汹涌无匹的力量涌现。 本来吃了不少灵气已经提升至这具躯壳上限的实力,居然又有添益。 大黑天的庇护,是借力,而非直接赋予,倒是能够两两相加。 众人眼光一凛,纷纷将视线投向如意焰花上师。 璃安饶有深意地看着这一幕,赞叹道:“咱们这些谪仙,倒是不如一个武人有手段,传说大黑圣主有无量鬼神眷属,善于飞行隐身,常庇护祈求众生,此言果真非虚,就是不知其中有没有仙家手段。” 说着他微微叹息,“是要是澄心法兄还在的话就好了,一定能看出些其中根柢。” 烛天闻言无声冷笑,自己也是由释转道,以前的真和尚,现在的假道士,这璃安,还真是有些目中无人了。 眼前这个如意焰花上师,明眼看就是借来的境界,其中定有一位证得摩诃萨埵果位的佛家修士出手相助。 大黑天是佛教护法药叉但也有言说是观音化身。 要说观音,那便好说了,这瓮天之中真的见不到,假的还真不难找。 都是一群自以为行菩萨道的伪善之人,尤其是这等摩诃萨埵果位的,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他当即便有了几分去意,神通不及业力,这话可真不是随便说说的,否则自己也不会背佛转道。 金庚大阵流转愈来愈快,瞬间一道金虹冲天而起,刹那摧残凋零。 再不复二人行迹。 璃安耸了耸肩,讥诮道:“一个个就知道看戏,现在好了吧,人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竫然呵呵一笑,倒也不算白忙活,他将目光投向如意焰花上师,带着些许揶揄,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在场之中能知道‘何肆’去向的,也就只有他了。 如意焰花上师后退一步,叹了口气,无奈摇头,自己差不多也该功成身退了,但前提是得退得了啊。 失去大黑天庇护之后,自己还是那个从三品跌落的四品大宗师,或许也只比戴平强上些许。 如意焰花上师欲要退走,却是无门,沉入伢子湖中的石塔又是忽然飞起,凝固的湖水如冰雪消融。 石塔直接化作一座小小经幢,飞入后山石窟之中。 木胎彩绘的左胁侍日光菩萨,头戴天冠,身披天衣,手执莲花,下着裙裾,环佩飘带,显得雍容华贵而庄严清雅。 经幢直接融入日光菩萨手中莲花上的日轮。 瞬间红光笼罩半座还在水上的豸山,天上云霞染红,原来不知不觉,这一战,也是从午后到了黄昏。 天幕之下佛光大作,明明已经垂暮豸山的斜阳却是如同中天之状。 蒸腾出漫天云霞遮掩大日,宛如旌旗蔽日,也是绝天地通。 璃安眉头微皱,还有后手?看情况这是走不了了啊…… 只是他们都走不了的话,那剩下的这些人,不就首当其冲了? 柙中虎兕之斗,岂能没有殃及? 其中还有一个自己的便宜儿子在呢…… 屈正见状,当机立断,又是直接施展老龙汲水,这回竟是十条水龙从伢子湖中腾飞而出,行云布雨,一场声势空前的镇雨落下。 屈正面色绯红,七窍流血,显然也是到了山穷水尽却又殊死一搏的时候。 搂着将死之人何三水的吴恏见状,传音道:“三师弟,别好的不学学坏的啊,你也想步小师弟的后尘?他们要走,那就直接让他们走呗。” 屈正啐了一口血沫,难得一本正经,没有嘴硬道:“那小子祸害遗千年,一对一绝对不是问题,咱们这边,能留人就留人。” 吴恏愣了愣,没想到这三师弟对何肆还真上心,那自己这个大师伯也不能太不以为意了,点了点头,只是有些遗憾道:“可惜了,二师弟不在。” 屈正边呕血边骂道:“他在顶个屁用!” 吴恏仔细想了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即便是徐连海的徒弟,可自己这个二师弟还真没有什么挟山超海的潜力,旋即颇为赞同道:“也是,他的确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了。” 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吴恏甚是晃了晃怀中的何三水,天真想把他摇醒。 屈正忽然收声,嘴不饶人,骂道:“你笑起来真丑,独眼龙!” 吴恏笑容依旧,揶揄道:“你也不遑多让啊,比我叼毛还稀的八字胡。” 众人暂时止戈,齐柔终于是在何花何叶的搀扶之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奔向何三水。 …… 金庚大阵所化的光柱直接遁形,其中被裹挟的王翡却是面露狰狞,语气森冷道:“兰芝道友,你可能等不到你的接应了,现在的我,强得可怕。” 兰芝面色不变,讥笑道:“且来试试。” 王翡笑容更胜,“倒有几分豪气干云,毕竟你这具无漏子损毁了,依旧还有一个杨宝丹作为躯壳,的确有恃无恐,可你无漏子中的那些灵蕴,我可是垂涎已久了啊。” 王翡算是彻底洞悉了兰芝的算计。 不出意外的话,刘景抟依旧还被蒙在鼓里,只要药师佛道场不破,剩下的谪仙无一遁出,那刘景抟便看不出端倪,而到了那观音菩萨道场,就只有自己孤身作战了。 这身上的大黑圣主,和那观音菩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不保证到了那边还能增益自己所能。 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只要吃了兰芝这无漏子中的灵蕴,一增一减,至少不亏,也好作困兽斗。 反正直接认输是绝不可能的,兰芝有李代桃僵的手段,自己怎么就没有了? 大不了自己那潜伏不远处的真身也出面呗,还愁不能和刘景抟通风报信了? 诚然自己轻敌,被兰芝张机设陷,可不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呢。 …… 京城北郊,方凤山,毗云寺。 宗海和尚直接显化出点缀七宝的袈裟宝衣法相。 飞眉入鬓,睫如牛王,目色绀青,身色金黄,大放光明。 不可视之出,便是其身内骨骼,即便是血肉包裹,也是骨节联络,交锁不断,呈黄金锁骨之态,支体连贯,若纫缀之状,纤韵徐引。 宗海和尚本以为自己显露出如此法相,应该是能骇退诸多登山善信的,却是没承想适得其反,反倒激发了他们的热忱,好似见到真佛出世,纷纷参拜。 无奈宗海和尚也只能是耗费一些借来的修持,直接一挥手,以神通法力送这些善友檀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刚做完这一切,刚好一道金虹从天而降,直直落在毗云寺的场坪之上。 正对观音菩萨的真身殿。 宗海和尚双目微眯。 终于来了啊…… 金色光柱缓缓消散,居然是以方凤山场敞坪之中的铜铸鎏金的观音菩萨像为媒,将搬运之阵落在此处。 王翡手中提溜着颓败的兰芝,面带淡然笑意。 他没有半分患得患失,心念一动,直接将自己体内的大黑圣主助益摒弃离体。 因为他吸干了兰芝这只无漏子中全部灵蕴,此刻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才这般毫无犹豫地将其弃之如敝履。 王翡“看”着一身宝相庄严的宗海和尚,眼中战意凌然,微微颔首,却是装作何肆那小子的虔诚模样,膈应道:“宗海师傅,别来无恙啊。” 宗海和尚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掌按下。 王翡身后,那消散的大黑圣主又是瞬间出现,一身七现,七相一分,离体之后,忽然又变相为帝释迦罗。 瞬间附身王翡背上,王翡猝不及防,好似背负一座厚重山岳,当即单脚跪了下去。 如意焰花上师觉得自己功德圆满了,自然是完成了菩萨所托,以后再无因果羁绊——这便是帝释伽罗,司职引导众生降伏邪魔心,归正觉。 王翡面色骤变,无力躲过那从天而降的灿金手掌,直接被拍入地下。 先是飞沙走石,继而尘埃落定。 宗海和尚这才作菩萨低眉状,温和道:“小何施主,别来无恙啊。” 只见一个嵌在地坪之中,头发灰白的少年好似一具尸体回魂,缓缓起身,抖落灰尘。 气机流转,破碎的骨骼,断裂的经脉,稀烂的血肉纷纷复位、接续、凝合。 何肆感觉自己像是做了遥遥无期的一场长梦。 现实的自己眼瞎,耳聩,四肢摧折,五脏挪位。 却是真正活了过来。 张口无言,他忘了,原来是没了口条。 他只是无声苦笑,血泪流下。 似大悟无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他这大半日光景,却是十几年居生死长夜中。 大黑圣主附身何肆身躯,将王翡的一缕心神镇压炼化,导致那数百里外,异体同心本尊也是一霎僵滞。 宗海和尚没有时间叙旧,现在的何肆,也无旧可叙。 他只是个空有纸上得来记忆的何肆罢了。 宗海和尚一步跨出,神足通施展,出现在王翡身边,一招双峰贯耳,打破王翡双耳鼓膜,身后具足千手,层层叠叠,却只是再动用六臂。 宗海和尚呈忿怒相,叱咤道:“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忘。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四拳前后贯通身躯,一手扯烂下颌,一手拧断脖颈。 好似将何肆这具身躯所受痛苦,一一返还,彻底杜绝了他给刘景抟通风报信的可能,却是又是留了他性命,不叫他有万一的可能,在化外寻到刘景抟。 而呆立毗云寺敞坪之上的何肆,随着王翡的心识绪余缓缓消散,一如之前王翡侵吞何肆的记忆,这会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些散落的记忆终是失而复得,却也只叫他稍稍寻回了几分真我,不多,聊胜于无。 沉舟可补,覆水难收,如此,至少不叫何肆还是个十足缺失人性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化外之事,也是纷乱充斥其识海之中。 何肆想要伸手扶起兰芝,只是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提,就像毛手毛脚的孩子打破了琉璃盏,发出清脆的崩裂之声。 何肆垂头,只有一只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叫了声,“姐……” 兰芝则是柔和笑道:“我做得,不比那刈禾差吧?傻弟弟,选我果然没错。” 何肆摇了摇头,依旧不露辞色,“我没有选你,我也不知道你会帮我。” 兰芝并未计较他那仿佛为自己开脱之言,只是说道:“事不宜迟,你还有最后一丝雀阴魄未曾化血,只要你修成完整的落魄法,刘景抟的算盘就落空了,他可以打杀了你,却再也不能把你变成革囊了。” 何肆想了想,低声道:“我的伏矢魄撑不住,会死的。” 兰芝摇摇头,却是诡异地将自己的脖颈折断,人头将要落地,被何肆一把抱住。 兰芝面色如常,只是笑道:“你以为我这无漏子中的灵蕴是干什么用的?还不是为了滋养你那残缺的魂魄?” 何肆沉吟片刻,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谢”,却是心痛。 然后他又说道:“没有女人。” 兰芝没有说话,因为何肆怀中那颗头颅褪色成惨白琉璃,已然是死物了。 何肆只是抿着嘴唇,呆立许久。 背负大黑天的他却是忽然从自己那昏聩的听识之中听到姜素的声音。 “我传你双身法,以观想明妃,入三摩地,证悟空性,乐空不二。” 何肆似懂非懂,却也只时不我待,当即依言照做,席地盘膝。 第253章 乐空双运 宗海和尚出拳很快,不带半点儿拖拉,以至于刘景抟的化身从天而降之时,王翡已经是个将死未死之人。 宗海和尚将其投掷而出,像一枚红衣大炮的炮弹一般。 刘景抟紧锁眉头,看着宗海和尚,委实看不透他的根柢,只是有些感叹道:“没想到……” 宗海和尚却是没有听他瞎叨叨,直接一步踏出,神足通两界无间,再次落地,身形已经出现在伢子湖边。 只可惜宗海和尚还未脚踏实地,刘景抟后发先至,已经一拳递出,将宗海和尚打回原地。 显露真实容貌的刘景抟一脸无奈,甚至有些幽怨道:“小和尚,我刚想夸你几句来着,你猴急什么?” 宗海和尚感知到此地相隔方凤山与豸山皆是数百里,便知是自己这虚晃一枪见了成效,这才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腼腆,仿佛刚才那个对着王翡下死手的人并不是他。 “小僧现在不急了,你可以慢慢说。” 刘景抟凝着眉,“怎么感觉我入了你的套?” 宗海和尚一脸揶揄,“你的确不聪明,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刘景抟不以为意,自己本来就是多疑的性子,这会儿三言两语之间,便有成百上千念头生灭。 但最后也只是叹息道:“我白费心机损耗了你诸多修持了,没想到,你还是能借来神通法力,太过不讲道理了。” 宗海和尚笑道:“一切贤圣,皆因无为法而有差别。” 刘景抟不解问道:“为了个何肆,至于吗?” 宗海和尚不答。 刘景抟还真不耻下问,“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怎么不试着救一下李且来?” 宗海和尚只是反问道:“那要不你真身下界试试?” 刘景抟被噎了一下,哑然一笑,也是,李且来还没死呢,谈何施救? 一个物尽其用的吴殳非本尊下界,对上李且来,还真是差了点道行。 刘景抟只难免有些挽尊道:“可不是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狗屁道理,只是这瓮天本就类似托举于我手中,我得先放下,才能进来。” 宗海和尚只道:“俱生我执,不如放下。” 眼前这家伙的佛法精深,大概到了能叫自己称一声师傅的地步,可惜,都用来苦心经营这瓮天了。 刘景抟眉头舒展,试探问道:“你又是哪一位的应身?” “阿弥陀佛。”宗海和尚摇头,道了句佛偈。 刘景抟眉头微蹙,半分不信,这位要是西方极乐世界那尊无量寿佛的万万应身之一,自己之前营造的一千二百年,算什么?班门弄斧?还是说是有所应化? 宗海和尚察言观色,这位天老爷,许是在自己这等蝼蚁面前不屑收敛神色,却也只是笑笑,故弄玄虚道:“他年证果尘缘满,好向弥陀国里游。” 明知自己这是废话,却是乐意和他打机锋,这时间,不就是这样磨出来的吗? 刘景抟点了点头,问道:“拖延时间?” 宗海和尚笑道:“你猜。” 刘景抟摇摇头,“你这小和尚,太不实诚,说起来我与你的心识也是周旋日久,却依旧看不穿你半丝半缕的念头。” 宗海和尚说道:“阿弥陀佛,在密宗或称‘阿弥唎都’,天老爷无须细想,只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罢了。” 刘景抟懒得多言,凭他这点儿借来的修持,还不够看的,直接将其打杀了便是。 人心比鬼物诡谲难测,死人比活人更好了解。 宗海和尚看出他的念头,只是伸手,缓缓屈指弯钩几次。 …… 地下幽都,尊胜楼中。 一处静谧小院,李舒阳原地踱步,感受在西面传来的波动,即便是地下,也有余震。 公孙玉龙面色恬淡,只见自己这徒儿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我姐她不会有事的吧?” “这谁也说不准。”公孙玉龙摇了摇头,没有宽慰之意。 李舒阳嚅嗫道:“能不能救救我姐?” 他连口头讨乖叫公孙玉龙一声“美人师父”都顾不上了,可见他的确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公孙玉龙依旧摇头,“为师去了,即便有所助益,也只聊胜于无,更有可能会帮倒忙,这等层次,实在难以触及。” 李舒阳觍着脸哀求道:“师父,就当我求你了,救救我姐,还有何叶!” 公孙玉龙看着一脸殷切的李舒阳,淡笑一声,“小阳子,师父实力不济,帮不上忙,你真要救人,自己去便是了。” 李舒阳汲汲皇皇,自轻自贱道:“可我又如何顶用啊?” 公孙玉龙笑呵呵,却是戳心窝子道:“那便只能怪罪自己的无能了,总不能慷他人之慨,自己红口白牙一动,就要师父为你拼命吧?今日过后,纵使有所失,亦该有所得,至少学到个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以你的武道天赋,也该明白自己这三年的懈怠,换来这伪五品的实力,是如何的不堪。” 李舒阳瞬间面如死灰,再难开口,师父何曾对自己说过此等重话? 公孙玉龙也不再言语,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自然不难哄,为何要言语轻贱,以至损耗师徒情分? 他若真是这般从此心生怨恨的白眼狼,倒也是件好事了,自己至多不过浪费三年时间。 …… 方凤山敞坪之上,何肆使一个双盘跏趺坐,五心朝天,身上金光闪烁。 在姜素的指导下,何肆也是知悉了这密宗秘不外传的双生法奥妙,乃了脱生死的殊胜法门。 密宗修行不同于传统佛教,有天魔娆佛、意马莫纵等事不获已,对机垂示的公案,是纯粹的欢喜之法,传闻密宗修习观想的五大本尊之一的欢喜佛身边常伴明妃,而这明妃,便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在密宗,男人象征慈悲,女人象征智慧,需要相互调和。 明妃是密宗之人修行伴侣,有灵肉之分,既是可以以观想出来的佛母、女菩萨,或者是女神,也可以是思想和修行境界俱高,且长相倩丽标致的女性。 何肆耳边响起繁复的咒文,自己不懂,也不必懂,甚至不需按图索骥。 只是全凭姜素引导,自身作欢喜佛盘坐之状,无端便观想出一具明妃法相。 起初还是宝相庄严,凶威并存,右手持金刚钺刀,左手持盈血颅骨器,左肩斜倚天杖,三目全圆睁,獠牙紧咬着下唇,头戴五骷髅冠,颈挂人骨项链,一看就是密宗正宗恐怖形制。 可后来观想明妃身后便是般若烈焰升腾,连同何肆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衫尽数焚尽,明妃相亦复如是。 赤条条身如十六妙龄女郎,破瓜年纪小腰身,娉婷袅娜,妙曼多姿,雪肤花貌,粉面含春。 此刻何肆也是跏趺坐变为莲花坐,本能便知这是金刚亥母法相,也是明妃相的一种,比起杨宝丹身具的无忧天女之相,这胜乐金刚之明妃,自然果位高出不知凡几。 金刚亥母面向何肆,双腿盘缠其腰间,两人于莲花日轮座,四瓣嘴相触,四臂条手臂相拥,细腰婀娜,赤身裸体,肌肤紧贴,作交媾状。 密宗修持之人便是通过这种男女通修获得大自在、大自由和大解脱,达到真正身心合一的大欢喜境界。 因此,欢喜佛也被称作“大圣欢喜天”。 其实与那落魄法的最终的落魄不羁,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如宗海和尚数百里外对刘景抟说的那一句“无为法而有差别”,也是此理。 意为佛法承认一切宗教,一切圣贤,皆为引人向善,本质无异,都在求真觉悟,只是对于道的理解阐述程度不同、文以载道的方式不同而已。 看似高妙无争,实乃无可奈何之举,佛法曾被批为狄夷之法,初入中原地区之时,也是冒名了三教同源一说,最为广道的便是那老子化胡为佛。 因为后来佛法源流渐渐有了血脉传承,遂不想承认这道教祖源,所以这才有了这句自圆其说。 何肆周身熊熊烈火焚身,好似施展了素手吧芙蓉的秘术,遮蔽一切,叫这在世俗眼中有些淫猥下流的修行过程不至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何肆只管运转落魄法,叫雀阴魄化血,金刚亥母则是修法以生起拙火,调气、脉、明点,进而助其证得无死虹光身为终之境界。 何肆全赖锁骨菩萨指导作师资,倒是没有什么阻塞,毕竟他那已死的宿慧本尊,其实也是个和尚。 这样特殊的结合,或称之为乐空双运,能使得境界和革囊均衡达到高尚超脱的境地。 显露姜素面相的金刚亥母却是忽然开口问道:“为何心不在焉?” 何肆摇摇头,挪开双唇,倒不是什么白日宣淫的羞赧,都少了九成九的人性,哪还在乎这些? 他明知自己的家人长辈都在豸山等着自己,炼成落魄法铸就谪仙人体魄已经刻不容缓,却是不知为何,心中十分抵触。 金刚亥母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关切,柔声道:“行将圆满,分心不得。” 何肆点了点头,任由其摆布,开始点滴雀阴魄化血。 第254章 终成谪仙体魄 宗海和尚与李且来展开一场声势并不那么浩大的较量。 与此同时,豸山,蝙蝠寺。 随着王翡与兰芝的改换战场,此处并未止戈,依旧镇雨不断,气象翻涌。 一出谪仙人欲要离去,却被武人阻拦的滑稽戏码上演。 感受着东海那风驰电掣而来的气象,所剩无多的谪仙人也是谈虎色变。 显而易见的,吴殳输了,李且来就要来了,而且来得很快。 齐柔跪倒在地,怀抱何三水,充耳不闻漫天声哗,不只是雨水海慧寺泪水浸透了缠目的纱绢。 这是何三水这个忽然开窍的丈夫从胭脂巷买给她的生辰礼物,这么多年头一回。 小四还送了她一面崭新的铜镜,因为刘传玉曾经问过,若是可以失而复明,自己最想看看什么。 她想过看很多人,但最后还是如实回答,想看看自己老了没有。 很小便瞽目的齐柔不知道自己是何长相,不知道自己年轻时是不是有些丽质在身?现在是不是还有几分犹存的风韵。 但感受着怀中的丈夫一点点冰冷下去,现在的齐柔,只想看看他。 何三水紧闭双目,一息尚存,做不出任何反应。 随着意识一点点散去,除了对儿子的挂念,便只觉得对妻子的遗憾还有亏欠。 齐柔泣不成声,低低呜咽,两个女儿也是一旁跪着,手足无措。 杨宝丹也是走出石窟,低头看着这位今日才初见的公爹。 忽然眼神中闪过几番变化,眼中的公爹变成了后爹。 是兰芝暂时接替了对这具身躯的掌控。 她一把揪起一旁呆愣愣甚至看不出一丝悲戚的何叶,质问道:“还不醒!?” 自己已然手段尽出了,若是不出那最后的底牌,现在便只能指望着另一个自己还有回天之术。 何叶面上挂着泪水,却是一脸呆滞,看着这个弟妹凶恶的面容,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老赵还是对上璃安,不过这次没有用上见天剑了。 双拳打出的匡、台之声也是愈加凌乱。 到了这等层次,一对一,分身死难,分胜负更难,因为只要一人不想缠斗,一心离去,另一人决计难以挽留。 好在有一片飞英塔所化的结界隔开内外,绝天地通,自己这边只要手段尽出,不叫这些谪仙人有时间出手,合力攻破结界便好。 杨宝丹不再遮掩什么,一招手,老赵腰间松松垮垮的腰带一动,那一柄无锋的见天剑便以极快的速度抽离而去。 在老赵虽有感知,却来不及防备的情况下,落入杨宝丹手中。 杨宝丹一手拽住何叶衣襟,一手就要将无锋的见天剑劈砍落下。 既然刈禾不肯醒,那就只能自己强行叫醒她了。 屈正就要分心以一丝雨丝施展斩讫报来,可如意焰花上师先行一步,趁着自己身上还有一些大黑圣主的余韵,当即在最快时间出现在杨宝丹面前。 伸手握住了这一剑,无锋的剑刃豁开手掌,其中金色掌骨纹丝不动。 只是操纵杨宝丹的身体,兰芝果然也发挥不出多么骇人的武道境界,不过如意焰花上师这最后一次的辗转腾挪手段施展,却将他变成了真正的俎上鱼肉,四品实力,由奢入俭,如此处地,不可谓不艰难。 杨宝丹抽出见天剑,一手拉着何叶后退。 屈正斩讫报来顷刻成形,杨宝丹头上一把雨水而成的水刀即将落下,却是投鼠忌器。 老赵直接放弃阻拦璃安,回身朝着杨宝丹而去。 璃安得了空闲,眼神打量着杨宝丹,心道,“兰芝道友,难道这就是你的后手?” 兰芝一剑被阻拦,叫醒刈禾的算盘落空,面色不太好看。 这刈禾看样子是铁了心不会醒来了。 所以要是不想何三水即刻死去的话,她就只能拿出底牌——便是现在手握的见天剑。 她只希望李铁牛此刻已经醒来,然后找到自己先前告诉他的化外所处之处,届时里应外合,自己倚仗这见天剑,强开瓮天一户,从而让他投几颗在此地违禁的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下来。 本来这一剑开天门的手段,她是希冀能留给何肆直接避开刘景抟的视线走出瓮天的,但是事急从权,都是亲人,哪容思考? 父亲何三水他,是真等不起了。 可惜见天剑能够开辟的门户太小,李铁牛根本进不来,最好情况,便是他能捞一手,将齐柔、何花、何三水一同送出瓮天。 何叶不行,没有修成落魄法完全斩断那已断宿慧的何肆也不行。 因为这入了翁天之人,只要不是本尊而来的,都是在那刘景抟的摆布下,历一场夺舍或者重生,定然有所烙印。 不能一同出去,不然就白费心机,白白暴露了。 还有一桩难事,便是此刻的李铁牛与化外的自己,相隔何止千里? 即便李铁牛是那道妙阳神真仙境界,也是近乎跨洲渡海而游。 她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甚至直接不敢完全相信李铁牛,怕他直接叫醒了自己,那可真是一切都做无用功了。 杨宝丹没有后撤几步,老赵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杨宝丹带着几分哀求,开口问道:“老赵,你愿意信我吗?” 老赵对上自己从小照看长大的妮子,惩忿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没有说话,直到听杨宝丹含泪说道:“老赵是天下最好的老赵了。” 老赵心念游移,鼻腔呼出两条白练,一咬牙,当即又不再犹豫,坚定问道:“要我做什么?” 杨宝丹说道:“拖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走!” 于是老赵回身,又是对上璃安,直接出拳。 璃安怒骂一声,这些粗鄙武夫,没有一个有脑子的,三言两语就能哄骗! 吴恏也忍不住开口询问一声,“赵权这你都信?” 老赵一旦下定决心,便决计不会心烦意乱,只是喝道:“关你屁事,老子乐意!” 吴恏哑然失笑,说道:“好,那我也信你一次。” …… 六魄化血法之中,最简单最易成的当属雀阴魄化血,故而将雀阴魄留到最后化血,是极其违背常理之事,只能是何肆时也运也,譬如倒吃甘蔗,从头甜到尾。 当初陈含玉也是大胆,在没有见证何肆雀阴魄化血生残补缺的前提下就敢直接砍下一条右臂赠与刘伴伴,虽然最后也是凭借朱黛的观想明妃相,将雀阴魄完全化血,但纵使是落实了人身造化之妙,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犹如壁虎断尾,蛇医断肢,需要时日缓缓生长。 何肆却不用,有了兰芝无漏子中的灵蕴,伏矢魄再无负担,随着最后一丝雀阴魄完全化血,最先恢复的是浑身上下的骨骼,这淡淡颇梨色流转的骨骼渐渐凝实成为纯金之色。 之前被如意焰花上师强行索捐而走的机缘,这会儿通过那大黑天,终于是辗转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这种佛家缘法,还真是妙不可言。 或许也是沾了那自己那已死的宿慧身的光吧。 在姜素指导之下,凭借密宗的双身法,现在的身躯已经完全脱离了透骨图范畴。 甚至某种程度弥补了续脉经的短板,毕竟王翡这个“大好人”,还是有尽心钻研过本身的各种秘术手段的,以他的钻营,螺蛳壳里做道场,还真就被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非毒魄化血之后的境界加持下,由姜素主导,将各种繁复的秘术源流一一捋顺。 阴血录、透骨图、续脉经,三者终于合一,呈现那种刘传玉和庾元童身上才能见到的无形无色的气机。 不过吞食不少谪仙灵气的霸道真解依旧还是浑身是十之七八的倚仗,气机两两相合之后,终归是呈现淡淡的丹色。 此刻含苞待放的芙蕖之中,何肆此刻本尊大放光华,有佛骨而无金身,算是半个朱全生金刚那罗延身的无漏大阿罗汉的底子了,就差熬打体魄了。 密宗五甘露之中的红白菩提交汇,元、宗、营、卫四气大盛,雀阴魄化血置于舌尖,根源于肾,通过三焦而布散全身,内达五脏六腑,外达肌肤腠理,无处不到,以发挥生理之能,不断生残补缺,一头华发也是转为青黑油亮之色。 唯一有些怪状的是,本身何肆被刘景抟掏了心,自后为了求活,不得已借用了李密乘的心脏,现在经历了一次生残补缺,竟然又是再生了一颗心脏,由于是鸠占鹊巢的原因,那残破的肺腑在重生之时,特意还向右腾挪出了一个坑位。 胸膛之中,一左一右,两颗心脏,对照呼应,蓬勃跳动,一张一缩,默契搬血,好似你方唱罢我登场,又相互憋了一股劲,而那颗由霸道真解融合后兢兢业业负责搬血的李密乘心脏便彻底归结红丸所有。 阴阳调节,和合大定之势下,不知过了多久,何肆终达胜义灌顶,即身成佛。 何肆缓缓睁开双眼,重见光明,看到了眼前那慈祥端庄的金刚亥母。 明明是观想之物,却是香汗淋漓,鬓发贴面,口鼻吞吐着若有若无的白练,靡靡之声传入耳中,却也是梵音缭绕。 何肆眼中却是只作白骨观,毫无邪欲,只有超脱之感,重归臭皮囊之后的六尘桎梏,一一消散。 若非现在的何肆本身不存人欲,宗海和尚也不会将他放心地交给这位锁骨菩萨。 因为在禅宗看来,如此灌顶之法,实在是不可取的,行盗行淫,无妨般若,如此之流,必然邪魔恶毒入其心腑,不知不觉,欲出尘劳,如泼油救火可不悲哉。 何肆透过金刚亥母的金色枯骨,视线落在自己双手,才发现自己还是持握着双刀,一把龙雀大环,一把木刀斩讫。 何肆轻声道:“多谢菩萨胜义灌顶。” 金刚亥母无言,缓缓点头,消失,化作最后一缕金光彻底融入何肆的体内,只留淡淡的天香气味。 终成谪仙人体魄的何肆心中明了,这是菩萨最后赐予他的护持和祝福。 连同那大黑天一起,一个药叉,一个乾达婆。 都是天龙八部众之一。 一个有护法之能,一个是吉祥之兆。 何肆站起身来,感受着体内那两颗心脏的跳动,如同擂鼓一般,蓬勃的声响落入自己耳中,清晰地告诉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抬头看了眼西垂的斜阳,一半挂在山头,一半散着余晖,红霞漫天。 豸山安静地沐浴在那片落日余晖之中,除了矮了半截,好似一切无恙。 上头各路泾渭分明的气象不再,安静得好像要随着夕阳一同睡去。 第255章 恼羞成怒 何肆没有呼吸,重生又似新生之后,凭借胸中那口先天一炁,不息则久。 道自虚无生一炁,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张。 武者也说先天炁常为后天气所掩,后天呼吸唯入于真定,先天真炁乃出为主事,此即后天一气返先天。 这一点,就不知是多少修行之人想要返璞归真的终极目标。 至此六魄化血后,万邪不侵,再也不会遭遇被他人夺舍的窘境,也不会成为他人的革囊,既是落魄,也算真正的不羁了。 何肆面无表情,也是知道自己现在动身也晚了,不管结果如何,都已经尘埃落定,他赤裸的身躯站立,肌表之上再看不到哥窑一般金丝铁线的百极碎,嫩滑得好似呱呱坠地的婴孩,只是那背负的大黑天法相,满背,黝黑,熊熊烈火升腾,随着何肆的心念流转,不断变化形态。最后变为三目八臂,司职冢统御阴司,掌判善恶,超度亡灵的迦罗形貌。 此变相的大黑天统御无量鬼神,善于飞行。 何肆弯腰,拾起那一个并未被烈火焚烧殆尽的还有一把从小伴身的小刀,以及那个梦树劫,心念一动,障眼法变化出一袭青衫,何肆心弦微松,这至少证明了术法的源头并未消散,刈禾还在,何叶也还在。 何肆飞天而起,身形消失不见,虽然还不会谪仙人飞身托迹的神通,但是凭借大黑天的隐匿之能也差不离,算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音菩萨道场。 一路疾驰,将一切光景抛诸脑后,何肆心中呼唤宗海和尚,无人答应。 不过一炷香时间,何肆便越过伢子湖,一切寂静无声,风平浪静,但见满目疮痍。 何肆落地山顶敞坪,目光环视。 这场因自己而起的劫难,自己却是没有参与其中,甚至可以说从头到尾地错过了。 不管经过如何,至少现在的自己还活着。 何肆明明脑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是身形不住的微颤,心跳愈快。 忽然六个人影浮动,五个谪仙,还有一个熟人显现。 谪仙是竫然、烛天、匪歆、云舟、陵光。 熟人是汪灵潜,汪先生。 汪灵潜看了何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果真是晚了一步啊,现在是瓜熟蒂落了,拿你没办法了。” 何肆闻言,没有错愕,只是缓缓皱眉,紧了紧双手双刀。 汪灵潜勾唇一笑,问道:“事到如今,你猜出我是谁了吗?” 何肆想了想,说道:“你这么问,肯定是我认识的人,但是我认识的谪仙并不多,至于我最相熟的一个敌人,我一天问候三遍他老妈子。” 汪灵潜冷冷一笑道:“何肆,新长出来的口条,还是那么利索啊。” 何肆心中再无侥幸,却也没有流露出惊骇的表情,只是豁然开朗,难怪今年二月廿一,自己会遇到他,会做那“好言难劝该死鬼”之事,不顾他和父亲的再三劝阻,回去菜市观刑赫连镛。 原来是真被“鬼迷心窍”了。 难怪后续的展开如此的身不由己,自己被裹挟着一步步前行,然后不断遭难,却又关关难过关关过,遇到如此多的机缘,境界也算得上是一日千里。 难怪他对自己处处指点迷津。 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在这位天老爷的操弄之下。 原来一直被自己视为恩人之一的汪先生便是天老爷,是那莳作之人。 自己只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树苗,静待收成,而期间免不了一些施肥、锄荒、矫枉。 汪灵潜笑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给你留了什么卦象了?” 何肆沉吟片刻,低声道:“先需后讼。” 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皆有相承之意。 乾坤两卦,代表开天辟地,万物始生,屯卦代表蒙昧待启,需卦代表幼稚之时待需,养育群生,讼卦代表有需必有争讼。 何肆终于再无疑惑,只是低笑一声,说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跳出你的执掌?” 汪灵潜抬手做托举之状,笑道:“应该说是这瓮天之中所有生灵,都在我股掌之间。” 何肆想了想,然后也是发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可问题是你现在也没赢啊。” 从这一方面来说,兰芝真的做到了,由她布局,的确让自己胜天半子,让那天老爷刘景抟将自己变成一件货品的计划,全盘落空。 汪灵潜笑容阴沉下来,叹气道:“是啊,所以有种棋错一着,满盘皆输的感觉。” 正是因为自己胜券在握,成竹于胸,才会如此掉以轻心,才会被兰芝道友骗过,功亏一篑。 何肆终是成为了这瓮天第二位修成完整落魄法之人。 何肆勉强勾了勾唇角,看似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轻蔑地问道:“堂堂天老爷,不会输不起吧?” 汪灵潜缓缓摇头,“虽然我现在的确很火大啊,但是……” 何肆不由的心跳一滞,静候下文。 对这句“但是”,好似包含无限希冀。 汪灵潜一副戏耍成功的表情,笑容更为阴鸷道:“没有但是,你猜对了,我就是输不起。” 何肆闻言,两颗心脏同时悸动,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摇头,有些失望道:“那你可真是没品。” 汪灵潜讥笑道:“别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可没有这份心境,我知道的。” 言罢,他一挥手,抖落出两人,何肆瞳孔骤缩,那是他的母亲齐柔和舅舅齐济。 何肆眼神闪动,齐柔纱绢蒙眼,看不出多少异样,舅舅却还是能和自己使眼色的。 只是两人好像都口不能言。 汪灵潜问道:“你娘和你舅舅,选一个,谁先死?” 何肆没有说话,选一个先死,意思是剩下的也活不了吗? 汪灵潜猜出何肆心中所想,善解人意地说道:“可别觉得谁先死谁后死没有意义,虽然都是要死的,可真到了那一步,总要有个计较不是吗?人有亲疏远近,这是无可避免的,你说谁先谁后?” 烛天出言提醒道:“别愣着了,李且来就要到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何肆眉头微微跳动,背后大黑天法相随心变相,蠢蠢欲动。 匪歆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拱火道:“想动手啊,你可以试试啊,看看我们这五个,是不是摆设?” 何肆依旧不言,只是身形蓦然消失,又在先前开口的烛天面前出现。 自己只和他有过交手,算是有些知道路数。 何肆双刀问路,心沉得可怕。 烛天有恃无恐,可在大黑圣主目光注视下,飞身托迹手段也是无所遁形,好在他佛道双修,当即又是施展神足通,撤开身形,眼底却是不免流露出一丝惊骇,因为何肆依旧紧随其后。 更长一些的龙雀大环先是标刀直冲,被其挥刃格挡后,木刀斩讫又是一记昂劏刀,烛天再退,何肆双刀齐手,刀无双发,果真一刀制敌。 不管不顾其余四人的围攻。 一刀两断,两刀四断,三刀六断。 再加一刀纵劈,干脆利落,十二段的烛天也是纷纷化作血食。 “还真是摆设……” 何肆不带任何表情地阐述事实,继而转头看向汪灵潜,身上伤势缓缓愈合,一头乌黑的长发又是隐隐转为赤红。 汪灵潜同样看着何肆,仿佛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孩子出人头地,一脸老怀甚慰,“你可真是出息了啊……不枉我费了这么多手段,总算把你养成才了,就是可惜有些熟过头了。” 何肆轻声说道:“你现在想杀我,依旧不难,可玩人丧德,不要做这跌份之事。” 刘景抟呵呵一笑,“这可能就是恼羞成怒吧。” 何肆点了点头,借用一句小说的话,“当官没别的诀窍,无非是看脑袋指挥屁股,还是屁股决定脑袋,可没承想,身居天位的天老爷,居然却连这个都做不到。” 汪灵潜一挑眉,“还在嘴硬?” 何肆依旧点头,其实如此也算服软。 汪灵潜呵呵一笑,“那要不然你现在跪下,求我,看看我会不会大发善心,祸不及家人?” 何肆摇头,一字一句道:“我应该不会这样做,因为你也不会。” 汪灵潜笑容愈加张扬,“那可真是太喜闻乐见了,快些选择吧,娘亲还是舅舅,再不选,两个就都死了。” 见他真要动手,何肆开口,既是遵循本心,也是遵从齐济的眼神示意。 “舅舅!” 汪灵潜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我明知道你现下心急如焚,可是你摆出得这副不阴不阳的死人脸还是叫我这个看客觉得扫兴啊。” 他弯腰,随后拾起齐柔,向着何肆抛去。 何肆面露些许错愕,这绝对是出乎意料的情况,难道天老爷他真是高抬贵手了?何肆没有放下手中双刀,只是以丹色气机凝成两条手臂,稳稳接住齐柔。 可当母亲入怀之时,何肆便是猛然抬头,目眦欲裂,齐柔已然是被汪灵潜擒拿之时摧断了全身骨骼经脉,此刻奄奄一息,续脉经也难救。 汪灵潜怪模怪样叫道:“啊?让你选你还真选啊?我怎么可能叫你如愿呢?” 何肆没有说话,脚下芙蕖绽开,又是收束成花苞,包裹两人,不让他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何肆跪倒在地,以续脉经为齐柔续命,身子簌簌发抖,沙哑叫了声“娘”。 齐柔回光返照,艰难伸手摸了摸何肆的面颊,嘴唇翕动,做了个口型。 何肆看懂了,她是想看看自己,于是何肆再次衍化一只血手,替其解开了缠目的纱绢。 齐柔缓缓睁眼,何肆不知道她有没有如愿看到自己。 因为当自己与她四目对视的时候,那双眼睛之中……已经没有了神采。 自己也没了娘…… 何肆整个人霎时僵住,明明是新生之后近乎无瑕无垢的绝好根骨,却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精气神。 直到血色芙蕖缓缓凋谢,齐柔依旧安详躺着在何肆怀中。 何肆腰杆撑得笔挺,面对汪灵潜,不见丝毫颓败之色。 汪灵潜点点头,评价道:“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何肆轻声道:“刘景抟,你妈……” 汪灵潜只是抬脚,踩在齐济的脖颈之上,就让何肆生生吞下了这詈辱。 汪灵潜朝他挤眉弄眼,笑意总算有了几分真诚,“你再骂啊?” 何肆闭口不言。 第256章 我不怪你 汪灵潜一脚将齐济踢开,然后又是一挥手,袖里乾坤中再次抖落出两人。 这次是杨宝丹与何花,汪灵潜对着何肆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和你那舅舅其实并不亲熟,如今也不过是初次相见,所以不为难,好做抉择,那这一次呢?两个都是你女人,一个是有名无实的待年媳,一个有实无名的外室,这次你总不会还这么爽利了吧?” 何肆没有看向二人,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余下四位谪仙,忽然开口说道:“我现在已经修成了完整的落魄法,不是什么半吊子的革囊,我可以把这完整落魄法传给你们,只要你们出手帮我一次,道理你们都明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你们都可以变成这位天老爷这样的存在,再也不必受制于他的奇货可居,甚至可以做出做起类似的营生。” 汪灵潜闻言,眉头微扬,语气也是微微颤抖,“好哇,拿我的东西做筹码是吧?何肆啊何肆,你还真是会做无本生意啊……” 说着说着,汪灵潜哈哈大笑,杀人诛心道:“也不尽然,对你来说不算无本生意了,毕竟你付出的代价还挺大的,这不许多人皆因你而死嘛。” 何肆不露辞色,抹除王翡侵占自身的神识之后,自己不仅取回了记忆,还获悉了诸多瓮天之外的事迹。 现在的何肆也不管自己此举有多么己所不欲,反正是骗,空手套白狼,总不至于又嫁祸几个无主的小世界吧。 何肆没有开口询问那些驰援自己的武人现状,或许是不敢,或许是多此一举。 四位谪仙相视一眼,对于何肆明目张胆地策反,皆是发笑。 竫然叹了口气,说道:“你还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诚然我心动了,你差点就能说服我,只可惜我不是本尊来此,拿了也带不走的。” 何肆对此有所预料,毕竟这也是刈禾早就跟自己说明的话,他只是不死心想再尝试一下罢了。 汪灵潜催促道:“杨宝丹与何花,先死哪个,你选好了吗?” 何肆眼神幽暗,只能故作沉吟不决,拖延时间,因为李且来真的快来了,眼前这汪灵潜,并非无可战胜,这是绝对的,只是他手中有自己的软肋,让自己投鼠忌器。 只要李且来登场,按照之前的一次出手的气象,还有宗海师傅对其的推崇程度来看,李且来必定能镇压一切,自己说不定还有机会救上一两人,至于保全所有,何肆不敢想。 只是何肆也明白,李且来未必会帮自己,因为自己也不算完全的土着,而且一身不属于这瓮天武道的天魔外道,的确扎眼,以李且来甲子荡魔的行径看来,多半也会嫌恶自己。 所以自己只能倚仗那带不出瓮天的落魄法,虽然并不能打动谪仙,但是未必不能打动李且来。 按照之前夜航船中一见刘景抟的光景,从只言片语之中不难获悉,不出意外的话,或者就是意外导致,李且来最多只能再活三年了。 李且来不是谪仙,死后魂魄必定受制于刘景抟,那这修行之后没有来生的落魄法对他的价值就十分可观了。 落魄法不一定能叫他延寿几载,却是能叫他能更无后患的逆天而行。 何肆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曾被王翡夺舍,剟除了全部记忆,虽然失而复得,却也导致现在的人性十不存一,如此才能在这关头都沉下心来静思。 何肆不是圣人,做不到不痛不痒地下个罪己诏,轻描淡写说出什么“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他是真的后悔了,真的心痛了,两颗心都在痛,追悔莫及,如果可以,他当初一定不会争,一定会答应刘景抟的条件,自己死则死矣,一死能救全家。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只能在这时候,还维持着念头的百转千回。 汪灵潜催促道:“差不多了啊,我只给你三息时间。” “一……” “二……” 汪灵潜双手同时擒住杨宝丹与何花的脖颈。 何肆卡在最后时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杨宝丹……” 汪灵潜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略带讥讽道:“到底还得是青梅竹马啊,露水情缘就是比不了,还是说一个你已经用过了,就不怕丢了,一个没用过,所以更加珍惜些?” 何肆没有应声,反正不管怎样,刘景抟都不会顺遂了自己的本心。 自己选了何花,他会照做吗? 在还未坍圮的后山石窟之中,日光菩萨手中日轮依旧闪耀光芒,先前漫天罩山的红旌,现在龟缩至此,形成最后的庇护,也只牢笼。 尚存于此的人还真不少,吴恏、如意焰花上师、项真、李嗣冲、陈婮、芊芊…… 不见戴平、朱全生、屈正、李郁还有刘传玉的身影,这几人之中,只有有二人确乎死了。 戴平与朱全生,这点牺牲,说实在的,是真小。 可人就是人,不论境界高下,有人死了,就会有人伤心,多数时候,还是要以个人为计量的。 刘传玉有言在先,不会为了何肆豁出性命,也是言出必践,是诸多武人之中留存实力最多的,又是有陈含玉陪着庾元童做接应,全身而退不足为奇。 至于屈正,本来就半死了,是被璃安所救,带出了瓮天。 因为之前手持见天剑的杨宝丹一剑开辟了一道门户,李铁牛伸手进来,璃安的确不在意自己一场露水姻缘的妻子和便宜孩子的死活的,但既然找见了机会,举手之劳,还是愿意出手了。 只可惜是兰芝破开门户的动静太大了,属实是反了天的,触动了刘景抟的逆鳞。 李铁牛的确是顺利伸手进来了,而且差一点就捞走了何三水。 只是反应过来的刘景抟来得太快,甚至暴露了一个就近的化身汪灵潜,最后何三水,齐柔,何花还是一个都没走成。 不过伸手下来的李铁牛手里还是攥着几枚丹药的。 也正是这几枚丹药,才救了那些为了何肆而来的武人,只是尸骨无存的戴平,还有那昙花一现得了三品精熟境界,却焚于陵光朱雀神火之下的朱全生,是真死了。 其实要是及时收敛这两人三魂七魄,凭借丹药再造肉身,也还是有救的,却是直接被赶来的刘景抟出手搅散了魂魄。 也顾不上什么死后拘押折磨了,反正是魂飞魄散也不给活。 最终得益的还是璃安这个二五耦,一直默不作声,在刘景抟震怒之时,趁其不备,侥幸从中带走了李郁,那时李郁正趴在濒死的屈正身上,所以也顺手一起捎带了。 要知道这瓮天上一次有土着走出,还是八百年前的吴殳,璃安此举,入境问禁,无疑是打脸了刘景抟。 老赵此刻气机散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眼死死盯着光幕外头的何肆,直至听到他做出选择,怒火填膺地胡乱抡拳砸在光幕之上,却发不出任何响动。 老赵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朱水生,你怎么敢选宝丹的!你这个畜生啊!啊啊啊啊!” 可惜他的声音,传不出去。 吴恏面色难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并不如何会安慰人道:“也就是个早死晚死的事情,你还怪他怎么选作甚?” 他们能存活到现在,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天老爷仁慈,只是想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何肆受折磨而已。 老赵一拳砸开吴恏,双目赤红,老泪纵横,好似再次断了脊梁,瘫坐在地,最终无力呢喃道:“朱水生……你对得起宝丹吗?” 汪灵潜同时解开杨宝丹与何花两人身上的禁制,这回她们倒是可以说话了,却是都不开口,缄嘿,沉闷得好似快刀切割嫩豆腐,含泪的眼里都是带着浓厚的悲伤。 何肆看着她们,只觉心如刀割。 汪灵潜放开何花,伸手箍住杨宝丹的脖子,在其耳边轻笑道:“圆脸傻丫头,你听见了吗?你的心上人,要你死在前头呢。” 杨宝丹颤抖着睫毛,挂着泪珠,移开视线不敢看何肆。 她只是害怕,只是无助,只是委屈。 可到头来,她却还是最担心自己眼里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怨恨,怕她的水生忘不了自己临死的眼神。 她和她的水生小老弟,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即便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死别,那也不是水生的错。 可是自己,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啊。 汪灵潜又看向何肆,面带怜悯地讥讽道:“这是哀莫大于心死啊,何肆,你真是伤了人家的心呢,人家到死都不愿意再看你一眼了。” 何肆双刀拄地,险些站立不住。 杨宝丹闻言,心中一悸,眼神终于看向何肆,想要摇头,却是被汪灵潜卡着脖子,动弹不得,只能哽咽出声。 “不是这样的啊!水生,不怪你啊!我不怪你的……” 第257章 无间地狱有几苦? 何肆透过雾蒙蒙的双眼看着杨宝丹,听着她的将死之言,明明是在宽慰自己,可自己两颗心却好像是被掰开了,揉碎了,痛不欲生。 汪灵潜有些不满,直接一挥手,杨宝丹与何花两人又是噤声,“都这时候了,就别玩什么其言也善的把戏了,我不爱看。” 何肆松开双刀,低垂头颅,双膝缓缓跪地,对着汪灵潜五体投地。 汪灵潜看着何肆前后矛盾,自扇巴掌的举动,才有几分顺意,讥笑道:“你就光磕头啊,哑巴啦?” 何肆颤抖着身体,沉声开口道:“天老爷在上,小子知错了,后悔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高抬贵手,只杀我一个就好。” 石窟之中,吴恏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只是难免有些怒其不争道:“明摆着横竖是个死,救不了的,这小子,非选个最憋屈方法,不如希冀自己今日能顺利脱身遁走,练好刀法再寻机会报仇,如此还更有可能些。” 李嗣冲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疼那傻小子,苦笑道:“不憋屈,他已经尽力了。” 自己又何尝没有这等经历? 当初自己为了一条相依为命的狗子,也是这般与人磕头讨饶的。 汪灵潜眼神漠然,俯视姿态卑微的何肆,耸了耸肩,玩味道:“高抬贵手,那是不可能的,不过……” 何肆抬头,直勾勾看着汪灵潜。 汪灵潜笑道:“不过你可以选择自戕啊,只要你死在她们前面,不就看不到她们的惨状了吗?” 何肆双目渗血,十指扣入地面。 他明明可以骗自己一死了之的,自己甚至会傻傻地信以为真,会依言照办,可他偏偏连这一点念想都不愿给自己,他是真要折磨自己,让自己就算死也是不得好死。 汪灵潜笑道:“怕你忘了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我再提点一下,人死了,可不是终点,这瓮天之中的四趣轮回啊,你见识过的,所以她们的魂魄,还会在无间地狱永世受苦的,千万亿劫,以此连绵。” 何肆颤抖不已,肝胆欲裂,却又十分冷静,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冷静,也叫他备尝苦痛。 纵然是他与这天老爷之间的差距如隔天渊,他从一开始就赢不了。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现在的他,练成了落魄法,胜天半子,却是痛苦万倍。 汪灵潜继续絮叨,不管那即将到来的李且来,“现在的你,才有些认错悔过的样子啊,你们这不是有句老话吗,叫想当官,杀人放火等诏安,恭喜你,你现在有些本领了,能入我眼了,的确是有被招安资格了,所以我不会杀你的,难杀,也舍不得杀了,我会叫你心甘情愿地投奔我,数千年来,能走到这一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吴殳,一个是李且来,虽说你现在实力还差上许多,可从侧面来说,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所以希望你学一下吴殳,别学那死犟的李且来。” 何肆没有一丝犹豫,当即开口道:“我愿意的,何肆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唯您马首是瞻。” 汪灵潜只是缓缓摇头,颇为不屑道:“以我对你的了解,此言多半不是发自肺腑,只是在装相而已。” 何肆没有说话,因为的确骗不过他。 汪灵潜毫不在意,只是笑道:“没事的,在化外,有的是手段约束,你只需你首肯就行,哪管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何肆又是不迭点头。 汪灵潜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怨怼我为什么不早说?这样你娘就可以不用死了?” 何肆没有说话,汪灵潜继续自问自答道:“这不得举个例子吗,空口白话说出来,遇上你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戆头,能服软?也怪你,给我印象太差了,属实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何肆艰难开口,“您大人有大量……” 汪灵潜却是摆手打断,自己则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快闭嘴吧你,首鼠两端,东摇西摆,你这硬不起来又软不下去的样子,真叫我觉得恶心,别说你现在是获罪于天,让我这天老爷嫌恶了,就算你是那仙侠志怪小说中的主角,应运而起,天命有归,凭你这样性子的主角,同样不为那些看官老爷所喜。”(小小自黑一下……) 汪灵潜见何肆怒急攻心,七窍流血,破天荒有些宽慰地说道:“不用这么着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确实是赢了,我现在还真就奈你不得,我才是那个恼羞成怒的输家啊,不急,等你真心向我悔过那一天,一切都能重来的,你的父母,姐姐,妻子……都会回来的,就像不曾失去过那样,但在此之前,你再在瓮天摸爬滚打几年吧,就当是触怒天老爷所受的徒刑了,你该啊,难受可以,就是千万别不忿。” 何肆咬紧牙关,真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您开尊口,我绝无二话。” 汪灵潜笑呵呵道:“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吗?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何肆颤巍巍抬头,带着几分希冀,问道:“能救吗?” 既然是天老爷执掌的轮回,那凡人的第六识流转,应该比谪仙的心识投胎转世于此更简单些吧? 汪灵潜点了点头,小事一桩道:“自然是能救的,他们重新投个胎而已,保留一些宿慧又有何难?可惜了……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太浮躁,得再多历练几年啊,就这样吧,让你家人和你一样,再受几年苦,等你什么时候更乖顺些了,也等我气消了,天门自然会为你开启的。” 言罢,汪灵潜就要折断杨宝丹的脖颈,只是发力到一半,又是收手,自言自语道:“对了,我说过的,其实你没资格选,所以还是先杀你那待年媳的姐姐吧。” 何肆怒吼,“刘景抟!” 汪灵潜用留着修长指甲的小指抠抠耳朵,老神在在说道:“我耳朵好着呢,不用喊得这么大声的。” 汪灵潜放下杨宝丹,拾起何花,当着何肆的面,毫不拖泥带水地折断了她的脖颈。 然后将其尸体抛出,何肆弓着脊背,血手自然出现,抱住何花。 何花是真死了,连用气机续命的机会都没给他。 何肆血泪滑落,缓缓站起身来,握紧双刀。 汪灵潜揶揄道:“又想和我动手?当然可以啊,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气量很小,你看你现在这样子,真是条养不熟的狗,不过没关系,养不熟的狗煮得熟,教不乖的人打得乖,你这样,虽然不影响什么,但也会牵连家人在地下遭罪更多的。” 何肆眼神愈加冷厉,手中双刀不平则鸣,郁气积蓄,无以复加。 要说有什么匹夫之怒能够克敌制胜,也并非全然的无稽之谈,斫伐剩技中的野夫借刀便是这样的招式。 忿忿心不平,不平何足鸣? 双刀之上刀意如蛇吐信,汪灵潜却是满不在乎,只是笑道:“对了,我不是也会他心通嘛,你这姐姐死前虽然一言不发,但你不想知道她心中所想吗?” 何肆眼中冰寒化不开,却是调转刀头,对准了四位谪仙之中的陵光,野夫竖眉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一刀被其躲过,再一刀,却是直接枭首。 陵光并未如此轻易死去,何肆又是接连出刀,将其寸磔犹不泄愤。 匪歆见状,柳眉倒竖,怒斥道:“刘景抟!你就是这么任他出手,不管不顾的?” 汪灵潜笑呵呵道:“体谅一下,毕竟还是小孩子嘛,死了老婆死了娘,想泄愤也是正常的,只要他不对我拔刀相向,我还是很有耐性的,之前许诺诸位道友的好处,依旧有效,所以诸位若是不想看戏的话,也可以就此离去。” 匪歆没有说话,得了刘景抟的承诺,便是直接身形消散。 何肆才不让她如愿,现在这具身体,有的是竭泽而渔的底气,再不怕什么五劳七伤,每一次出手,都能和别人换命,就算是施展斫伐剩技,也再不担心先伤己再伤人了。 大黑天的眷顾也不是长久的,何肆再次勘破了匪歆的神通,那另外两位竫然和云舟,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活到最后,得到了好处,才不管别人呢,已经顺利梦醒,在刘景抟的默许下,心识离开了瓮天。 何肆一边呕血一边毫无阻滞地施展斫伐剩技,双刀互补,每次行气至关键节点,都是由另一只手顺利接续气机,没有一丝停顿。 走刀十八次,将匪歆斩于双刀之下,同时自身的内伐造成的伤势也是已经愈合。 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有些鸡肋甚至毒如砒霜的斫伐剩技,如今在何肆手中,再无弊病。 汪灵潜看着何肆出刀,觉得自己虽然输了一场,但是也不是完全无所收获的,至少现在的何肆,更有价值了,如此也算堪以告慰。 汪灵潜一脸和煦问道:“不得了不得了啊,厉害得很呢,直接砍死两个谪仙人,这回消气了些没啊?” 何肆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是淬了毒。 “能叫你现在如此淡薄的心性都怨毒至此,看来你真的很难受啊,那就好,你如此难受,我自然好受多了。”汪灵潜呵呵一笑,“你姐姐之前心里在想什么,其实有些好笑,死到临头,她只是在扪心自问,却是没有问出答案,你要不猜猜看她问了个什么问题?” 见何肆不答,汪灵潜便继续说道:“她在问自己有没有喜欢过你,是不是很滑稽?你们朝夕相处十几年,她从来都是以你待年媳的身份自居,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连自己喜不喜欢你都不知道,真是可悲啊,你说她这一生,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到死还是稀里糊涂的……嗯,不过在我看来,二者皆有,不过是情大于爱的。” 何肆双手颤抖不已,连双手都持握不住。 汪灵潜又是一抖手,将何叶与何三水抖落出,笑道:“这次不用你选了,何叶身上还有兰芝道友那敌我难辨的宿慧呢,我暂时不会动她,你就静静看你这父亲死在你面前吧,说起来他先前已经死过一次,这次也算驾轻就熟了吧。” 何肆作无谓挣扎,凭借大黑天的善于飞行之能,瞬间出现在汪灵潜面前,双刀问路,汪灵潜只是将何三水挡在刀下。 何肆双刀虽只是佯攻,却是气象汹涌,而剥离霸道真气的无色的气机悄然爬上齐济、杨宝丹、何叶身上,将他们迅速抽离。 竟然是出乎意料的简单,行之有效,只是自己胸膛挨了他不痛不痒的一掌。 汪灵潜只出手截住了何叶,没有阻拦另外两人,对此非但不怒,反倒乐呵呵道:“果然少了几个掠阵的道友,你胆子就大了,可就算你把他们抢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这瓮天之中,我想他们死,真是再简单不过了,说句自降身份的话,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何肆大喝一声,“李且来!” 从东海一路疾驰却也姗姗来迟的身影终于从天而降,将还剩下半数的豸山尽数砸平。 汪灵潜首当其冲,尸骨无存,何三水的身形溅射开去,被何肆以气机丝线承接,虽然受了些波及,伤势惨烈,却是因为吃过李铁牛送来的丹药的缘故,大概是死不了的。 来人周身紫金之气流转,有些不耐道:“轮得到你大呼小叫?” 何肆没有说话,后知后觉,胸前所受一掌好似将自己的灵肉同时打入阿鼻地狱,难以鸣状态的苦楚遍布全身。 刘景抟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何肆耳中,带着几分威胁,“何肆,这落魄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好还是烂在肚里,我这一次没有赶尽杀绝,算是仁慈了,也是来看在你尚有悔过之意,当然,你可以不领情,就当我是给你留点了牵挂和羁绊,叫你更举步维艰,你现在该知道李且来为什么是孤家寡人了吧?因为无欲则刚啊,所以和李且来为伍这种事情,别说做,想也别想,既然你已是谪仙人体魄了,那便好好活着吧,你娘,还有你姐,这两人的魂魄我就先收下了,拘押在你曾恶堕过的无间地狱之中,我知道你尚未亲身体会过这种痛苦,所以给你留了些感悟,啧啧啧,其中苦楚,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如果想要感同身受一番的话,可以体味一下……” 无间地狱有几苦?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何肆没有凭借非毒魄化血之后的宰毒之能将其祓除,只是转瞬之间,便经历了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 (第三卷谪仙怨马上就要结束了,总体来说是比较压抑的一卷,结局纵使是修成谪仙人体魄的四爷也是无能为力,徒留满腔怨恨,但是请放心,小万没有虐主情节,只是想让四爷赢过天老爷,现在的底蕴还是不够,不可能不顾逻辑,强行爽文,后续还有两到三卷,别急,咱们静候佳音!) 第258章 团圆 何肆修成完整的落魄法之后,体与魄休戚与共,那种无间地狱的苦楚袭扰,仅仅是一瞬间,便让他尝受了数十种酷刑,非毒魄的本能显化体魄之中,就要将其迫出体外。 这并不困难,相反,有些过于简单了,简直易如反掌。 何肆几乎是自找罪受,强行按捺这种本能,好似感受着这种痛楚,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也是因为心识沉沦无间地狱,或有机会再见母亲与何花。 李且来上上下下打量何肆一眼,眸色晦暗,看着这具完好的谪仙人体魄,没有那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只是伸手,做讨要状,也不说话,理直气壮。 何肆苦涩一笑,如果把七窍挂着的干涸血迹擦擦,倒也是有几分唇红齿白,虽然比起李嗣冲的真容,还有陈含玉的皮相是差了一点,但依旧称得上是俊朗少年。 李且来从来就不是个温吞之人,可如今时日无多,却是难得能有些耐心了,对着何肆扬了扬头,勾了勾手。 何肆摇头,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说话的声音都是有些许扭曲,歉然道:“我不能给你。” 李且来收回了手,不假辞色骂了一句废物,然后语气淡然说道:“我只能活三年了。” 何肆又是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但是,我不能把落魄法交给你。” 李且来呵呵一笑,他哪至于拿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卖惨要挟?洒然道:“不给就不给吧,我想说的是……我只能活三年了,所以这三年,会是这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何肆一言不发,见李且来就要转身离去,这才嗫嚅道:“落魄法,不止我有……” 李且来已经离去,却是听清了这话。 其实他并不稀罕这劳什子落魄法,只是听说修行这落魄法之人,很少有功德圆满的,刘景抟都会出手阻挠,将其变成一副价值不菲的革囊。 如今自己时日无多,必然不会死于无名,刘景抟有心避着自己,那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所以学着修行落魄法,并不是为了规避死后可能遇见的炼狱酷刑,而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还能与那从中作梗的刘景抟一战。 势要逼着他出手,不给他避而不战的机会。 水上浮萍一般的最后一点儿土地之上,何肆弓着背,身躯颤抖。 又是这说话的功夫,心识已经沉浸无间地狱不知几载,苦痛叠加,无穷无尽。 杨宝丹身上禁制消失,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想要上前抱住何肆。 何肆只是微微侧身,后退半步。 杨宝丹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像个木头。 何肆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母亲齐柔和姐姐何花。 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 大悲无泪,大怒无色。 只是觉得自己的两颗心都空了,也枯了。 随着天老爷的离场,豸山石窟上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化作虚无。 老赵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何肆看见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出现自己面前,吴恏、如意焰花上师、项真、李嗣冲…… 虽然各个都有些萎靡不振,却是鲜活。 何肆那枯死的心,终于又添了几分活泛,甚至情难自禁,一个荒诞恐怖的念头升起,是那刘景抟真的存了几分慈悲舍喜之心,没叫自己一无所有…… 念及此处,何肆抬手了给自己一个耳光。 如意焰花上师对着何肆轻轻颔首,直接转身离去,此后就是两不相欠了。 何肆无声张口,这才流出泪来。 老赵踏着步子走到何肆面前,沉声开口道:“先把两位先人放下。” 何肆依言照做。 然后老赵一只手捏住何肆的肩头,忽然面色一变,竟也是对那种无间地狱的刑罚苦难感同身受,但是老赵并不松手,单手不断抡拳,痛击何肆面门。 何肆没有反抗,任其撒气,拳风呼啸如擂鼓,何肆只依稀听见老赵的破口大骂。 “你怎么敢选宝丹去死的啊?你这个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她对你的一片情意都喂了狗是吧?!” 何肆没有说话,老赵密集的拳头之下,也没法说话,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飘摇如风中的烛火。 倒是杨宝丹挣扎着跑上去,环抱老赵腰肢,哀求之声如泣如诉,“老赵,你停手,你别打他了,你停手……” 老赵不管不顾,拳头不断砸落在何肆身上,比起心识所受,何肆的肉体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但凡有那一丝丝痛感,他都能凭此找寻到自己还活着的痕迹。 可是没有,好似这具刚新生的躯体,又是死掉一般。 老赵那点儿微末气机打完,气喘如牛,本就重伤在身,怒火攻心之下,呕出一口黑血。 两人同时栽倒下去,杨宝丹一时也不知道去搀扶哪边。 最后还是李嗣冲出面,扶住了何肆,杨宝丹这才匆匆去扶老赵。 何肆看着李嗣冲,张口失声,只是咿呀,天旋地转,五感俱丧,心如刀绞,以至于寄居其中一颗心脏的红丸都产生了强烈不安之感,几次欲要逃离。 李嗣冲拍拍何肆的肩膀,面不改色,在其耳边轻声道:“咱回家吧……” 何肆只是做了个口型。 李嗣冲看懂了,是说他没有家了。 何肆再次跪倒下去,双手抱头,像个腹中胎儿一般蜷缩一团,堕入阿鼻地狱的痛处便是袭遍全身,愈演愈烈。 只能紧紧咬牙,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承受着这份痛苦,这就是以后无昼无夜的时无间中,自己母亲和姐姐会体会的痛苦吗? 他不再感知和反馈外界,连障眼法也是失去了维系,缓缓散去,露出赤条条的身躯。 任由一个人心识穿梭地狱各处,痴人说梦般希望能找寻到母亲和姐姐的行迹。 李嗣冲想要将其打横抱起,却是发现何肆身上无数看不见的细线扎根地里,仿佛在抗拒一切。 杨宝丹扶起老赵,看向何肆的异状,又是急忙跑向他,蹲下身子就要触碰何肆身体,却是被李嗣冲一把抓住。 李嗣冲对着杨宝丹缓缓摇头。 就像他的饿鬼之苦一样,何肆现在所受的痛楚,也能传染他人,区别是自己尚能控制,而何肆,连自持都难。 李嗣冲伸手拉住何肆一条手腕,任由那种痛楚蔓延上自己的身体,缓缓遍布全身。 毫不谦虚地说,在场众人之中,能像自己一样面不改色触碰现在状态何肆的人,还真不多。 起初李嗣冲还能神情自若,只是很快面庞就有些扭曲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旋即又是恢复如初。 只能说阿鼻地狱酷刑虽多,但比起饿鬼之苦也就是有些新意吧,变化更多些,其实并不是多么的难熬,李嗣冲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若是何肆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是不是就能聊以慰藉? 算了,真这样的话,他就不是那傻小子了。 此前接应刘传玉而走的庾元童去而复返,身形忽然出现在李嗣冲明身旁。 吴恏手持屈龙,差点一刀挥出。 庾元童对着众人颔首,面色如常,却好过作兔死狐悲之状。 他蹲下身想要询问什么,李嗣冲微微摇头,先一步开口说道:“元童,剩下的事情你处理吧,蝙蝠寺那些僧众,麻烦你安顿好,至于这山头和这寺庙,你也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复原。” 眼下情况倒是都不用下山了,因为山顶已经与湖面持平了。 这些在此结庐修行的僧人倒是平白遭受无妄之灾,接连几场硬仗,先是房倒屋塌,再是连山头都平了,饶是以李嗣冲的厚颜,还不是始作俑者,也依旧有些不好面对他们。 庾元童点点头,小声说道:“陛下说了,一切恢复原样,就算是从别地移来一座山,也会将蝙蝠寺不差分毫地重建起来的。” 李嗣冲有些逾越规矩地笑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只是眼前时宜不便开玩笑,放在以前,庾元童或许会说上一句,“永年,你胆子挺肥啊,这话一说,感觉飞鱼服都变龙服了呢。” 老赵拉起杨宝丹的手,沉声道:“走了丫头,咱们回江南,回家。” 杨宝丹泪眼婆娑,摇头不迭,余光不断瞥向李嗣冲怀中的何肆。 老赵面目黧黑,难得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囡囡说了重话。 “丫头,咱这一次帮忙,就当帮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先学会爱自己,再学会找一个对的人去爱,这小子……他不配!” 杨宝丹只是摇头,泫然泪下,“不是这样的老赵,你别急,这不怪他,不是水生的问题……” 何肆空洞的眼神在杨宝丹的杜鹃啼血之下,渐渐恢复了点儿神采。 李嗣冲叹息一声,对着老赵说道:“事已至此,倒是不急着评论是非对错了,以你现在这伤势,带着这丫头回江南,也是不安全,纵使心中有气,也别冲动。” 老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原地盘坐调息,拉着杨宝丹的手不放,也只知道现在的何肆触碰不得。 要说他和何肆的关系如何好,还真不见得,最开始还有些不待见,只是爱屋及乌,杨元魁这老小子使得腌臜手段,叫他俩生米煮成熟饭。 自己只能是捏着鼻子承认了这姑爷,心想只要这小两口好,也是愿意真心实意待他,还传授了他自己的拳经。 现在看来,的确是所托非人了。 既然他“被逼无奈”做出了舍弃自家宝丹的选择,管你是如何的计较,两害相权取其轻? 呸! 畜生一个。 便是以后同他恩断义绝,那又何妨? 自己今日也算豁出半条命来救他,足够将过去种种一刀两断了。 李嗣冲没有任何风度的在在何肆身边坐下,见他无声无息的坐着,毫无反应,几乎只要是一闭眼,就觉得他不存于世一般。 李嗣冲拍拍他的肩膀,凑嘴过去,在其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因为他已经没有气机传音入秘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不传六耳,所以大多数人都清楚了,不是什么安慰之言,甚至有些戳心窝子,却比安慰更加有用。 李嗣冲只是陈述事实道:“如果在你的预想之中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如此也敢逆天而行的话,那你还是那个没有长进的小孩子,如此说来,能有现在的结果,你反倒应该觉得庆幸。” 何肆忽然睁开眼睛,问道:“李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游历了一趟无间地狱,体会了诸多酷刑,也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李嗣冲轻声道:“快亥时了。” 何肆轻声说道:“那就要八月十五了中秋节了啊……” 李嗣冲问道:“想吃月饼?” 何肆声如蚊蝇,“想团圆……” 第1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 京城外城,甘露坊。 新购置的四合院不大不小,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谁家平头老百姓不是蜗居?能拥有这样一间五世同堂都不显拥挤的宅院,不知是多少寻常人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景。 何肆这个祸源,能够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皇帝陈含玉格外开恩了。 是夜,中秋团圆夜。 京城外城,甘露坊。 月朗星稀,丹桂飘香,桂味被和煦晚风轻柔送至鼻翼之下,不禁让人沉醉在这份馥郁的芬芳中。 今夜也没有宵禁,百姓饭后可以携手游肆,若非昨日的天地异象太大,今晚这不夜帝京,只会更加攘来熙往。 “钱财讲究一个落袋为安,人也讲究入土为安。”这话是舅舅齐济早些时候说的。 撇开舅舅这个本本分分做生意的鲁商不说,何家自然算不得什么大户,而起士农工商,放在更早些朝代,其实这样的小门小户就算死了人也不崇尚立碑立碣,说是什么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 说白了也就是只许官州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官身和庶人之间坟茔等级分明,官爵越高,墓地越大,坟头越高。 像贱业的刽子人家,死后只能去城外老坟岗瘗埋。 只一天时间,便将母亲齐柔姐姐何花的尸首下葬,也不讲究什么报丧、入殓、守铺、搁棺、居丧、吊唁、接三、出殡、落葬等等等等。 这些何肆在广陵道的晋陵县都是见识过的,县太爷王翀的发妻朱芳死在季白常手中,当时发丧吊唁的阵仗不小,哭丧的人也多。 而现在,父亲尚且重伤昏迷,在城外为齐柔、何花送葬之人,要说至亲,也就只有何肆与舅舅齐济了。 天老爷手下,她们自然没有生还的可能,接三送三,烧七还魂,也是痴人说梦。 想见她们,唯有阿鼻地狱一游。 进城再出城之时,何肆见到还算热闹的中轴大街上有摊贩沿街叫卖兔儿爷。 京中每逢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而拜之,称作玩兔儿爷,形象不一而足,有的乘骑狮子、大象、麒麟,有的背插纸旗或纸伞,或坐或立,讨人喜欢。 往年这时候,自己也会买上两个兔儿爷送给何花何叶。 而今天,何肆依旧站定在小摊面前,花钱买了两个,最后都放在了坟茔之前。 何肆看到那个背插纸旗身披金盔金甲的兔儿爷,兀地就想起了老赵。 老赵那一身意气风发,气机显化的行头,自然比兔儿爷更武猛。 老赵没有回江南,而是带着杨宝丹去了附郭之一的太平县定远镖局,杨宝丹抗议过,最后没有拧过老赵。 正所谓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这十三大镖局名声在外,也算同气连枝,杨氏镖局去威远镖局投宿,自然不成问题。 本身杨元魁这一次风风光光的金盆洗手,也是有一份请柬要送给现在的定远镖局总镖头徐定波的。 何花与杨宝丹的二选一,自己看似有的选,其实也不过是天老爷的捉弄罢了,要说从心,的确是有几分的,最后杨宝丹活了下来,老赵却像是被伤得最深的。 舅甥两人在老坟岗,从天亮站到天黑。 这里还埋葬着何肆师爷,人屠徐连海的骨殖,故而大师伯吴恏也是在此凭吊。 齐济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一般,带着一股难言的颓败和暮气。 何肆倒是还好,谪仙人体魄,果真名不虚传。 若是当初何肆还有几分腹诽这谪仙人体魄不过尔尔的花,现在便是再不存疑,这副体魄已经不能冠以佛教革囊之名,彻彻底底属于自身,便是称作无垢之体也不为过,纵然心如死灰,却是没有相逐心生,至少外在依旧容光焕发。 万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 许是何肆好运,长到这岁数才经历一些至亲之人的死别,这才拾得这份心境在这中秋团圆夜赏月。 何肆坐在院中天棚之下,石桌之前,自视为丫鬟的曲滢侍奉在侧。 何肆抬头透过头顶天棚看天,眼神穿过疏密的葡萄结藤,看到一轮满月好似关在柙中。 流光徘徊,凝光悠悠,寒露滋坠。 无端想起李嗣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什么叫家,什么只是宅院。 李嗣冲当然还陪着他,陪着何肆的人确实也不少,舅舅齐济,项叔,大师伯吴恏,除此之外,还有至今昏迷不醒的父亲何三水,还有未亡人陈婮、小妮子芊芊…… 家中人不少,却是确确实实少了些人。 齐济拍了拍举头望月的外甥的肩膀,欲言又止。 何肆则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的舅舅,我现在还好。” 齐济点点头,终于还是说道:“跟老舅去辽东吧。” 何肆依旧摇头,他现在是还好,可是马上,就该不好了,他有自己的打算。 何肆说道:“我就不去了,可以的话,舅舅把我的爹带走吧。” 何三水的伤势他探查过,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第一次走刀以及施展霸道真解而言,别无二致,其实也就区区致命之伤。 遥想袁饲龙曾经给过樊艳的一颗丹丸,在化外,有的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 所以何肆并不担心,至少父亲的性命无虞。 齐济似有所察,眼神微凛,问道:“你要做什么?” 何肆笑了笑,半真半假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要说如何的痛彻心扉,却也没有,我现在冷静得可怕,怕是有些不正常,如今我算是彻彻底底的天厌之人了,自然天煞孤星,刑克六亲,合该一个人的。” 齐济双眼微红,呵斥道:“说什么胡话呢?我现在就你一个外甥了……” 何肆只是转头看向大师伯吴恏。 吴恏心领神会,答应道:“小师弟我会带在身边的,老头子对他期许不小,既然是关门弟子,自然不能辱没师门,以后就由我代师调教了,你放心吧。” 何肆道了声谢,没多说什么。 至亲的猝然离去就像决堤的洪流,骤降的风暴。 之后洪流变成涓流,骤雨变淫雨,痛苦并未消失,而是伴随余生长久无尽的荒凉、寂寥、阴霾…… 仅剩的家人自然是他的牵挂,刘景抟想看自己受苦,想叫他驯服,应该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加有分量,起码得是钝刀子割肉,否则岂不是长痛不如短痛? 自己会有这么好命? 想都不敢想。 何肆又是转头看向曲滢,轻声道:“还想继续待在这个院子里吗?” 曲滢是个聪慧之人,听出何肆的言外之意,当即说道:“婢子只愿为四爷持笤帚,侍奉左右。” 何肆点了点头,无声笑道:“现今倒是也没有这份底气把你往出赶,只是觉得这里没有实在家味,所以明日就委屈你和我回到那月癸坊墩叙巷蜗居去了。” 曲滢迤迤然施了个万福,轻声说道:“四爷折煞奴婢了。” 何肆只是说道:“以后的日子,给你添麻烦了,照顾好我。” 曲滢颔首之余,心中却是疑惑。 何肆伸手,取了一块桌上放着的自来白月饼,自顾自咬了一口,这是自己回家之时在德誉斋买的,为了堵二姐何叶的嘴。 往年都是嫌弃这月饼难吃,糖腻,饼皮硬,空心大半,今年倒是有了些许革新,馅中加入时令的木樨,质地也酥松了许多。 何肆却是食不知味,值得一提的是,那种陷入饿鬼道的吞针痛苦依旧存在,吃月饼的时候,喉如针扎,肚如火烧。 何肆这才确定,自己这具谪仙人体魄看似无懈可击,实际也不存缺陷,只是这种种外道痛处显化,都是心识所受,本身并未遭遇多少挫磨。 何肆两口吃完小月饼,然后轻声开口。 “一点儿都不好吃……” 第2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何肆看了眼李嗣冲,轻声说道:“李哥,今天中秋团圆月,不去陪陪嫂子吗?” 李嗣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何肆,打趣道:“怎么,赶我走?这是觉得渡尽劫波了,就要过河拆桥了?” 何肆摇摇头,“没有的事情,就是觉得,这种日子,就该阖家团圆。” 说着,何肆的目光朝北,好似看穿二进三进,投去了最北面的后罩房。 他推己及人,现如今自己这个薄幸之人,如今都不免悲怆,那今夜在场之人,要说比自己更伤心的,便是丧姊的齐济和失独的陈婮了。 何肆不知道怎么安慰陈婮,毕竟至今也才和她有两面之缘,她是自己师弟的母亲,本来也算不得多么深的关系,师伯屈正为了相助自己,真是豁出性命,他不禁想起他还叫做阿平之时,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自己,也不过数月时间。 结果是倒是他一直在相助自己,如今和李郁一起被带到了化外,生死未卜,何肆无能为力,也只能唏嘘了。 何肆和舅舅还能说上几句话,可对于陈婮,纵使同病相怜,何肆依旧没办法安慰这个未亡人。 只是她现下的状态,也冷静得很,主随客便,她依旧带着芊芊住在最北面的后罩房中,虽说现在家里房间空了,倒是可以腾出一个招待宾客的厢房,却是没有人有这心情去倒腾罢了。 李嗣冲也不放心何肆,插科打诨道:“我现在可是一身实力百不存一,一个人走夜路也有点怵啊。” 何肆笑道:“李哥你这仪銮卫百户,谁这么不长眼惹到你头上?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要说这四合院周围潜伏的锦衣番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还不都是唯李嗣冲马首是瞻? 李嗣冲摇摇头,纠正道:“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是千户了,不是百户。” 何肆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那真是恭喜李哥了。” 李嗣冲撇了撇嘴,“要不要这么敷衍?” 何肆却是百无禁忌道:“多见谅,毕竟我刚死了亲娘,又死了婆娘。” 看他自揭伤疤,李嗣冲不露一丝垂怜,打趣道:“你倒是谈笑风生。” 何肆苦笑道:“其实心里苦死了。” 李嗣冲刨根问底道:“哪颗心?” 何肆伸手,先是指了指左心,再是右心,都疼,却是有轻重、主次。 要不是李嗣冲也吃了李铁牛送下场的丹药,以现在他那破碎的心脉,何肆不介意分他一颗心脏。 曾经需要依靠刘公公施为的换心之举,现在的何肆也够资格了。 李嗣冲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可真走了?” 何肆刚要点头,却是又摇了摇头,笑道:“倒是也不必了。” 言罢他起身走过垂花二门,走到大门处,打开了街门。 夜幕渐渐深沉,月光洒下,地上积水空明。 何肆眼中,一个手提食盒的女子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中,仿佛披了一层香云纱。 她比自己还高一头,纵使有孕显怀了,依旧身姿婀娜,韵味更是成熟,长发如瀑垂落双肩,何肆侧身让道,轻声唤了句“嫂子”。 红婵微微颔首,若是平时,这一声嫂子定能叫她这个长袖善舞的姜桂楼管事都欢欣几分,只是现在看着何肆的眼神,却是收敛几分怜悯。 她提了提手中华美的象牙镂雕食盒,笑道:“自己做的月饼,给你送些来。” 何肆点点头,红婵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香风,自己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没有说话,红姐或许还不知道李哥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是时时刻刻深受饿鬼之苦,却是没有多说什么,纵使砒霜黄连,也有人甘之如饴的。 李嗣冲看到红婵,微微错愕,笑道:“你怎么来了?大晚上的,就一个人?” 红婵掀唇一笑,反问道:“这世道,已经乱到五品小宗师也不能只身走夜路了吗?” 曲滢懂事地动身为红婵看茶。 本就只有四个位置的石桌,何肆不如坐,李嗣冲却是又起身,拉着红婵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何肆看出他的小心思,自己坐过的位置,估计还暖着呢,他估摸着不想让嫂子和自己腚贴腚。 李嗣冲坐到何肆的原位之上,忽然夫纲一振,对着红婵颐指气使道:“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呢,大晚上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红婵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给小四送些月饼来,你管得着吗?” 何肆一旁拆台道:“是给李哥送来的吧,不过嫂子来得巧,这德誉斋的月饼真不好吃,以后估计也不会买了。” 团圆月吃月饼,以后没有团圆了,自然也不用食这寄托之物了。 红婵看着没事人样的何肆,倒是知道什么叫做大苦无言,也是装作无事打趣道:“你猜对了,送月饼倒是其次,主要是看看我那汉子有没有背着我偷汉子。” 何肆哑然失笑,“嫂子你放心吧,李哥早说了,他对我那沟子不感兴趣的。” 李嗣冲闻言瞋了何肆一眼。 红婵却是满脸嫌弃道:“他说的话,十句里头有三句是真的我就烧香拜佛了,不过我自己做的月饼,肯定不是德誉斋那种档次可以比拟的,你有口福了。” 曲滢端上茶水,又是添了几个小马扎,等何肆安然入座,桌面已经铺开几层食盒,红姐的手艺不错,琳琅满目是鲜花、椒盐、五仁各馅月饼,还有枣泥酥饼、山楂锅盔。 何肆吃了几个,与李嗣冲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忍受那贴近饿鬼道的痛楚。 李嗣冲面无表情,问道:“好吃吗?” 何肆点头。 李嗣冲笑了笑,“好吃你就多吃点。” “不了,李哥你吃吧。” 何肆摇头,吃了难受,和吞针似的,可以忍受,但没必要自找罪受。 何肆看曲滢一直站着,便让她坐下,随手递了个月饼过去,算是借花献佛。 曲滢受宠若惊,却听何肆对着李嗣冲说道:“李哥,曲滢姑娘胞姐的事情,你能想想办法吗?” 李嗣冲点了点头,满口答应,“小事一桩,我去打听打听,过几天给你送来。” 曲滢激动不已,连连对着何肆道谢。 李嗣冲则是歪着头,故作不悦问道:“谢他作甚?不该谢我吗?” 何肆想了想,朋友之间,算得太清楚了也不好,人情欠了就欠了,当时报还,一来一往,虽然条理清晰,来去分明,却终究落了下乘,显得生分,只是念及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这偿还部分人情之事,倒也迫在眉睫了。 于是曲滢还未开口,何肆便先一步说道:“李哥,我看你也修过道家五行大炼的法门,不过不太正宗。” 李嗣冲微微挑眉,“怎地忽然好为人师起来了?” 何肆被王翡夺舍之后,在姜素和宗海师傅的联手之下,拨乱反正,最终获悉了不少他的记忆,也算因祸得福。 对于那谪仙所处的化外,也是有了一鳞半爪的认知。 这番记忆虽然并不全面,但对于他一个不伦不类的“土着”来说,也足够浩如烟海了。 李嗣冲苦心孤诣,多年精炼霸道真解,虽然是天魔外道,但在他手中,却也邪得发正了,可惜是为了何肆几番犯禁,破境又跌境,从恶如崩,积重难返,按理说一条路走到黑的话,必然再无出头之日。 这些,何肆都感念在心,好在李嗣冲有自己的补救之法,绝对不是亡羊补牢,便是这玄门正宗的内丹之法。 李嗣冲应该是从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之后便着手内丹功的修行了。 可谓败也他,成也他。 十二字一言以蔽: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 便是在化外,道家之法,也是最广普的。 不过现在的何肆一眼就看出李嗣冲走的是捷径,甚至没有循序,完全不按天一生水,地二生火的路子走。 只是勉强与霸道真解契合,以腹中红丸血焰熔炼内丹,乃是速成之法。 应该是借鉴了一门《九转金丹秘诀》取巧,最后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胎仙出世,雷送金虬。 若是李嗣冲能将这内丹术修炼到最后,也是可以轻易地将霸道真解的红丸炼成内丹,然后没有一丝隐患的唾出,就像吐了一口唾沫钉那般简单。 何肆就像个传道授业的亲师一般,舌绽莲花道:“丹者,单也,一者,单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 李嗣冲当即摆了摆手,“得得得,打住吧,《丹经》杂糅《五千言》,背书谁不会啊?你小子得了些机缘,尾巴都翘上天了,我需要你教?” 何肆笑容依旧,说道:“的确只是背书,不过……不遇真师,且先读书。” 李嗣冲自嘲道:“转益多师是我师,何先生,我是不是该低头?” 何肆反问道:“那我是不是该伸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顿生,一人随口便是那仙人抚顶的话头,一人也接得住。 “去你妈……”李嗣冲笑骂半句,当即闭嘴收拾。 暗骂自己,李永年啊李永年,你什么时候说话也不过脑子了? 何肆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曾经两人在有福茶肆,李嗣冲为何肆讲解武道六品,现在却是何肆为李嗣冲讲解元经秘旨,明经大道。 易地而处,乾坤倒转。 不过短短半年? 曲滢坐立难安,这修行路上的不传秘诀,岂是她能听到的? 当即就要起身回避,何肆伸手拉住了她,“不用走,以后还麻烦你照顾呢,别这么见外,再说你也听不懂。” 这是今晚何肆第二次说以后还要曲滢照顾了,李嗣冲撇了撇嘴,不悦道:“尽整些晦气的事,咋地了,过了今晚你要半身不遂啊?还觍着脸要人照顾?” 何肆莞尔一笑,说道:“李哥,注意避谶啊,我才好了,你可别咒我。” 何肆自信自己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李嗣冲岂会差逊? 便是事无巨细地为其梳理了些丹道经典,想来他能听个一字不落,也就没有刻意放慢速度。 纵使这样,也是过去一个半时辰,还不是何肆先住口。 是李嗣冲终于听得头昏脑涨,打断道:“说了这么久,口不干吗?” 何肆摇摇头,雀阴魄化血置于舌尖之后,涎津不觉,天然就有道家舌抵上腭的效果,便是施展唾沫钉,也是无穷无尽,何况只是多说些话呢。 何肆顿了顿,这才有些“体贴”地问道:“要不要我拿笔记下来?” 其实他说得十分详尽,典籍出处一一提及,就算是李嗣冲暂且消化不了,未来凭借仪銮司的势力实力,自然也能找寻来所有的相关经典,这点他不担心。 何肆如此一言,李嗣冲好似面上有些挂不住,冷着脸问道:“你很着急吗?非要一天说完?明天说不行?好为人师,却不懂诲人不倦的道理?” 这熟悉的讥诮啊,却是叫何肆心头一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自己的意思并不含蓄,他明明能察觉到,还在不止一次地试探,却能忍住不多问,是真将心比心了,对自己关切得很。 自己的确挺着急的,因为明天,确实不行了。 如果李嗣冲今晚遂了自己的意愿直接离去的话,他也会和舅舅说上许久的话,然后回屋,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留下洋洋洒洒数万字。 李嗣冲直勾勾盯着何肆,何肆却是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齐爷现在应该在喝闷酒吧?” 齐爷齐金彪也是刽子手中的传奇人物了,一生杀人三百,无妻无儿,往年中秋,何三水都会给这位行当中当之无愧的老资历送些松软的酥饼过去,顺便再陪他喝点酒。 李嗣冲问道:“去把他请来?” 何肆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既是拒绝李嗣冲的提议,也是遗憾这名贵的绿茶无味。 如果可以,他更想喝酒。 李嗣冲看着何肆,忽然无缘无故大喊一声,“去买酒来!” 是喊话屋外的仪銮司番役。 令行禁止,顿时就有番子得令,迅速动身。 何肆抿嘴一笑,“知我者,李哥也。” 第3章 努力加餐饭 长夜漫漫,有话则短,无话则长,若是遇到几人共饮的情景,多半就是弹指一挥间。 那个被李嗣冲指使的仪銮司番役真是有心了,送来的居然还是鹤年贡。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敲开的鹤年堂的大门。 鹤年堂不止鹤年贡出名,刀伤药也是蜚声在外,京城俏皮话多说一句“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昨个是八月十四,刚凌迟了山南反贼李密乘,鹤年堂自然关门避谶。 几人喝完一坛鹤年贡,时间已近子时。 何肆因为非毒魄化血,已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多喝少都一样,烧酒割喉,倒是隐隐化去几分吞针之感。 坛子里最后一点福根是何肆给李嗣冲倒的,不满一杯。 何肆见状半开玩笑说道:“李哥,这酒满茶半,差不多了,你也该和嫂子回去了。” 李嗣冲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胸膛起伏两下,难免气笑道:“你小子,一晚上赶我三回?真当我没脾气?” 何肆抿嘴一笑,揶揄道:“啊?我以为凭李哥的聪慧,至少能咂摸出我言下七八次送客之意吧?” 李嗣冲一拍石桌,怒目圆睁。 红婵则是用纤柔藕臂挽挽住李嗣冲胳膊,在其耳边轻声道:“咱是该回家了。” 李嗣冲感受着佳人软玉温香,炸毛渐渐顺服下来,说道:“我明天再来。” 何肆问道:“李哥都是仪銮司千户了,难道真没有半点儿公务羁绊吗?” 李嗣冲看着何肆一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怒极反笑,“公务倒是真有一桩,毕竟昨日搅乱法场,凶杀监司刘硕的两个大逆罪人还未落网。” 红婵紧了紧李嗣冲的胳膊,示意他少说两句。 何肆有恃无恐,李嗣冲口中的逆贼是谁?不就是自己嘛。 昨日凌迟瘐毙狱中的李密乘,观刑的人不少,最后天家颜面扫地。 因为自己再一次搅乱法场,甚至那官秩不高却代表刑法无嬉的监刑的刘硕刘大人都死了,死在假扮杨宝丹的兰芝手中。 这会儿仪銮司还在装模作样的满城搜捕呢,白天何肆还见过不少锦衣缇骑、番役大肆搜捕罪人,不过何肆为了给娘亲和姐姐送葬,依旧显得有些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这些仪銮卫,果真对自己视而不见,所以结局自然好预料,反正不能把自己住拿住来个明正典刑。 所以顶多再过三日,仪銮司便会将这两位反贼缉拿归案。 多半是一招鲜的“宰白鸭”的手段,何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至于那可怜的替死鬼是谁,何肆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因为那是以后的事情。 何肆语重心长道:“陛下说过,狱讼稍简,国务少闲,李哥现在贵为千户了,应当以身作则,如此渎职,必会招致上行下效,长此以往,人心涣散,材高位下者,心如死灰,愈渐堕入奉职无效之地,妄生久窃禄位之想……” 李嗣冲一把揪住何肆衣襟,低吼道:“你他妈的跟我拽什么文屁!?你现在长本事了啊?不知道还以为你居庙堂之高呢。” 李嗣冲不知道何肆要做什么,但非要弄得自己众叛亲离才行吗? 红婵握住李嗣冲的手臂,轻轻唤了声“李永年”。 李嗣冲甩开了手,勃然大怒道:“爷们说话,老娘们一边待着去!” 红婵被他一推,身子微微趔趄。 且不说李嗣冲现在半废之人,实力不复,红婵这个五品小宗师如何这般弱不禁风? 明知她是装的,李嗣冲还是快一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红婵美目含光,看着李嗣冲,轻声道:“咱回家吧。” 李嗣冲面色几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闷嗯了声。 何肆将两人送到大门,目送他们相扶离去,终是开口,“李哥!” 李嗣冲脚步一顿,却是没有回头,只是听到何肆说,“你明天来,我还在的。” 何肆回到院中,坐下,假装没有看见舅舅那关切的眼神。 齐济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问道:“小四,你到底要做什么?”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就是什么也不做。” 齐济叹了口气,沉声道:“那就跟我回辽东吧?” 何肆依旧摇头,说道:“舅舅您回吧,我暂且就留质京城了,你回去辽东的路上,也能顺遂些。” 齐济冷哼一声,“那没气量的儿皇帝,想把你当人质就扣下,觉得你是个烫手山芋了,就迫不及待把你推出去,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就因为他是皇帝,所有好事就都该给他占了?” 何肆想起最后一次进宫,陈含玉对自己说过,“如果有下次的话,可以来求我。” 所以也是当着老舅的面凭良心说,“以后应该不会了,陛下他,人不坏的。” 齐济面露悲戚道:“小四,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能不能和老舅交个底,你不是一个人……老舅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何肆摇摇头,纠正道:“舅舅,我二姐还在呢。” 齐济一时语塞。 何肆问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齐济不悦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何肆满脸认真,一字一句道:“今晚就启程回辽东好吗?” 齐济知道劝不住他,却是犹不放弃,追问道:“非要一个人吗?” 何肆点点头,宽慰道:“放心吧老舅,这多么人豁出性命救我,我不会做那自了汉的。” 一旁项真目睹一切,对着何肆有些感慨却又有些像是讽刺道:“竟不知道你的主意何时这么大了。” 何肆没有回答,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反正想了好多年了。 吴恏则是有些护犊子地说道:“你们很熟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了解他?” 项真摇摇头,没再说话。 院中只剩舅甥俩你一言我一语,伴着沉默,委实没有什么家长里短可唠的。 终于,子时过去,何肆起身,对着咬牙答应自己无理要求的舅舅说道:“都说外甥是畜生,话糙理不糙,我就不送舅舅了。” 齐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何肆又是解下腰间大辟,这是屈正留下的,没有同他一起离开瓮天。 何肆将大辟递给吴恏,说道:“大师伯,木刀斩讫是李郁所作,我想给陈姨留点念想,这把屈正师伯留下的大辟,我就自作主张宝刀赠英雄了,算是物尽其用。” 何肆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谪仙出手,将李郁和师伯屈正捞出瓮天。 若是他知道陈婮口中的亡夫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品精熟武人,或许会有些猜测,顺藤摸瓜,还能找公孙先生问个究竟,可惜他不知道。 刚刚还帮何肆说话的吴恏此刻不露辞色,只是淡然道:“你是真的有些自作主张了,还慷他人之慨。” 何肆没有说话,也没有赧颜,只是悬着手臂,握着大辟。 吴恏拍了拍腰间的屈龙,说道:“我有刀。” 何肆认真道:“那是我给我爹的。” 吴恏点了点头,坦荡接过大辟,自言自语道:“也是,他又不是死了。” 一语双关,既是说屈正,也是说何淼。 何肆笑了笑,这个大师伯,其实也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子时刚过,八月十六。 何肆见完昏迷不醒的父亲最后一面,踱步出了四合院,腰佩龙雀大环,去往皇城。 堂而皇之地穿过内城,刘传玉身形出现在何肆身边。大离朝只有项王陈垄项有“无召出藩,佩刀上殿”的殊荣,何肆纵使决意刀不离身,也不会傻到第二次犯禁。 何肆直接解开了龙雀大环,递给刘传玉。 刘传玉不接,只是带着些许歉然道:“眼下局势微妙,陛下觉得暂时还是不宜相见。” 何肆收回龙雀大环,点了点头,关切问道:“刘公公,身体还好吧?” 刘传玉微微摇头,赧颜道:“惭愧,我这个留力最多之人,自然受伤最少。” 何肆却是一脸认真道:“刘公公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传玉顿了顿,说道:“我明天就要去北狄了。” “需要我陪着吗?” 何肆想起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叫自己安心一些,刘公公对自己的帮扶太多,虽然他自言这只是一场“欲取姑予”,可但凡他有所需,自己定当义不容辞。 刘传玉摇摇头,“不用,这次是私事。” 何肆略松心弦,他问心有愧,因为他只是问,却是暂时没有办法兑现诺言。 也不追问刘公公此行为何,只是由衷祝愿道:“刘公公一路顺风。” 刘传玉点头致意,说道:“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何肆颔首。 刘传玉忽然问道:“想学完整的《二十三甲赓续法》吗?放心,已经和陛下打过招呼了,教你不逾规矩的。” 何肆顿时摇头如拨浪鼓,“别,刘公公,这不吉利,咱不整这一出啊。” 刘传玉轻笑一声,倒是忘了他还是个迷信的小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更多是可怜,不自觉抬起了右手,悬空,又是僵住。 何肆见状,直接对他打恭、俯首。 刘传玉笑容愈加温和,当即放下右手,又是抬起左手,用这只原本就长在身上的手掌轻轻抚摸何肆的头颅。 何肆低头,听到他温润的声音,“辛苦了。” 何肆只是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真有好好读书。” 似乎只有这件事情,他做到了,没有叫人失望。 刘传玉老怀甚慰,轻声道:“看出来了……所以真的很不容易。” 何肆满脸羞愧道:“其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刘传玉闻言,面色微冷,难得有些严肃,“这是屁话。” 何肆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老者,只听他又恢复了和煦的面容,认真肯定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谁也没有资格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何肆心头一暖,轻声道:“省得的。” 刘传玉又问道:“咱们走走去?” 何肆摇头,“不了,还有想见的人。” 刘传玉也不多问,只是点头,说道:“保重自己。” 何肆也是点头答应道:“我会的,刘公公也一样。” 两人各自转身,背道而行。 刘传玉忽然道:“惜君青云器。” 何肆直接回道:“努力加餐饭。” 后背相对的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刘传玉和李嗣冲不一样,他放心何肆。 何肆脚程很快,不过太多时候便来到了隔壁的太平县。 定远镖局大门敞开,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 不是老赵告知的去处,而是仪銮司探来了地址。 这家镖局规模略逊于江南的杨氏镖局,但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倒是一份不薄的家底了。 只可惜,这定远镖局若是只有许定波这样的未入品充门面,别说经营,就算是维系招牌不倒都是尤为艰难的。 常年走南闯北刀口舔血的镖师比寻常百姓更需玩乐消遣,遇到这等不犯夜的中秋佳节,自然不会宅在镖局,各自出门找乐子去。 何肆没有叩门,直接绕过影壁,走入院中。 老管家后知后觉,看到有陌生人走入,快步上前招呼,开门做生意,见到生人,哪管时辰不对,只有笑脸相迎,招揽生意。 何肆对着老管家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朱水生,敢问老丈,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可是住在此处?” 老管家点了点头,恭敬开口道:“斗胆一问,朱少侠与杨少东家是何关系?” 何肆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无须多问,自己现在的伏矢魄,被兰芝的灵蕴滋养,同时得到肉身反哺,已经能将周回十数丈纤毫毕现,明察秋毫。 杨宝丹此刻坐在定远镖局的小院中,呆傻傻抬头望月,和之前的何肆一样,不过比他更失魂落魄罢了。 何肆对着老管家说了声抱歉,直接越过他往二门走,虽然时间还有些,但他不想多费口舌。 老管家也不是欲要阻拦,就是想跟上何肆的脚步。 却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连开口都难,好似遭了梦魇。 其实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其摄住,在何肆心念之下,好似傀儡师操作一个提线木偶,将其秋毫无犯地扭送回房。 何肆毫无阻滞地走到中庭院子。 杨宝丹还没有反应过来,老赵的身形就鬼魅般出现在何肆面前,一拳打出。 何肆虽有预料,却是没有躲闪,以前自己都是命硬难杀得很,现在这具体魄更是坚实许多,三五拳还是打不坏的。 老赵有气无力地一拳堪堪打歪何肆的头颅。 杨宝丹发出惊呼向何肆跑去,老赵已经又起一拳,打在何肆心头,想要将其逼退。 不过何肆双脚好似落地生根,并未后退一步。 何肆半边脸颊肿起,那是覆盖十七年蝉的一拳,分量又足,一拳下来,好似凌迟几十刀的鱼鳞剐,却是没有破开何肆的面皮。 何肆面颊肉眼可见的又是迅速消肿,感受着老赵这一拳没有用上气机,便知还有回转的余地,至少他不是真想打死自己,当然,以老赵现在重伤在身的状态,他应该打不过自己。 只是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老赵胸膛微微起伏,怒道:“你还有脸来?” 杨宝丹扑向老赵,拦住他的拳头,哀求道:“老赵,你别这样,咱不打架行吗?” 老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丫头,我看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何肆面色如常,只是轻声道:“老赵,让我先和宝丹说几句话吧,然后再打,可以吗,我不还手。” 老赵冷哼一声,再次怒斥道:“你怎么还有脸来的啊?” 何肆想了想,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是说道:“我知道已经铸成大错,甚至不敢想着挽回什么,只是想她了,想来见见。” 老赵啐了一口血沫子,骂道:“你早干嘛去了?真当我家宝丹丫头是你弃如敝屣却又招之即来的轻浮女子?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现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赵是真能狠下心,只是因为见到何肆丧母又丧姐,这才收敛几分脾气。 之前客气是真的,爱屋及乌,只是因为何肆是姑爷,现在嘛,何肆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杨宝丹整个人儿挂在老赵身上,只要一松手就要跪下的姿态,她咬了咬嘴唇,声音略微颤抖地哀求道:“老赵,让我处理好吗?你先别管了,没事的,我不怪他。” 老赵一把拉起杨宝丹,面色晦暗,带着心疼和怜爱道:“你这傻丫头,我从来就说他不是良人,你为什么就执迷不悟呢?” 杨宝丹如泣如诉,却是从心直言,“哪有为什么啊,我就是喜欢他啊。” 老赵愣在当场,半晌,拗不过他,骂了一声,直接拂袖离去。 头也不回地对着何肆说道:“屁话放完就赶紧滚,老子就算有伤在身,打你还是余裕的。” 何肆只是道谢。 老赵走时,还一把扯住了从主房闻声走出的独臂少年许定波。 何肆与眼前的杨宝丹对视,杨宝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没敢向着何肆走出一步。 何肆缓步走上前去,拉住杨宝丹的手。 杨宝丹没有躲闪,只是眼泪倏然夺眶而出,这才觉得心头泛起无限委屈,扑入何肆怀中。 一双雾润的眸子好似泉眼无声惜细流。 何肆轻声道:“对不起……” “嗯。” 杨宝丹再不违心说着“没关系““不怪你”之类的话,自己是真的爱他,怎么会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老赵拉着许定波走进中堂,走出何肆伏矢魄感知范畴,一屁股坐上一把太师椅,眼神还直勾勾盯着庭院之中。 许定波小声问道:“赵老,你们认识?” 老赵也不回头,只是问道:“听这话,你们也认识?” 许定波释然一笑,不管老赵看不看自己,指了指空荡荡的右手袖子,说道:“我这条胳膊,就是他砍下的。” 老赵眉头一挑,问道:“算仇人?” 许定波不是傻子,也看出眼前这高深莫测的老者虽然敌视何肆,但他们绝对不是仇人,而且一定关系匪浅。 他斟酌说道:“如果我说是仇人,赵老不会忽然暴起对我出手吧?” 老赵不耐道:“别跟我磨磨唧唧地兜圈子,烦着呢。” 许定波摇了摇头,如实道:“不算仇人,我和他恩怨已了,断臂之事,全然是我自作自受。” 老赵沉默片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忽然说道:“我传你一套拳法,比你练的左手刀有出息,当然,你也可以拳刀双修,只要你一只手顾得过来就好。” 许定波闻言,心中既惊且喜,这时候不敢端着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屁话,自己五品偏长的爷爷至今下落不明,六品力斗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现在的定远镖局,凭他的实力确实独木难支,押人镖走一趟广陵都险死还生,还多亏了那神秘的伪五品小宗师一路护持,哪有资格推让这凭空落下的机缘? 这不是得先吃饱饭再讲风骨?他又不是不食嗟来之食的穷酸腐儒。 许定波当即朝着老赵打躬作揖,若非觉得唐突,他都要下跪行弟子礼了。 “行礼就不必了,就当投宿钱了。” 老赵单手托住许定波,再一次感受他的根骨分量,的确不差。 尤其身上的武运,尤为浓厚,这已经不是无心插柳的事情了,只要他愿教,不出三年,定然能造就一个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宗师。 …… 院中,何肆与杨宝丹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一时无话。 杨宝丹抬头看天,故作轻松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不过贺城的月亮应该也这么圆,是中秋的原因吧。” 何肆不解风情道:“现在已经是八月十六了。” 杨宝丹倔强地昂着头,泪水依旧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那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何肆轻声说道:“严格来说,现在还是十六早上,十六圆应该是今天晚上。” 杨宝丹更委屈了,却是没有更生气,因为将心比心,她知道水生只会比自己更难过。 她只是呜呜咽咽说道:“老赵不让我去找你……其实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晚些。” 何肆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真的没办法,我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但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杨宝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把何肆抱在怀里,这个憨直的丫头忽然才思敏捷起来,安慰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是方孔兄,也不是人见人爱的,总有些自诩高洁之辈嫌弃它的铜臭。” 何肆将头枕在她一对贫瘠的肉鸽上,轻声道:“但是我不想连你都不喜欢我了。” 杨宝丹坚定而决绝地回答道:“水生,我喜欢你的,一直喜欢,永远喜欢。” 何肆只是问道:“什么时候回江南?” 杨宝丹身子颤抖一下,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何肆摇摇头,轻声拒绝道:“我就待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似乎是怕杨宝丹误会,何肆解释道:“我舅舅也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辽东,我没答应。” 杨宝丹以为是老赵的原因,当即保证道:“老赵那边我会解决的,他只是关心我,你别在意,我会说服他的。” 何肆依旧摇头,“不是因为老赵。” 杨宝丹抬着头,泪水仍旧滑落,打湿了何肆的头发。 何肆歉然道:“对不起,大姐头,我说年前会回江南的,我又要失言了,帮我和杨总镖头说声抱歉。” 杨宝丹兀得心慌,怎地都不愿叫自己爷爷为爷爷了? 何肆心细如发,解释道:“只是觉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许,不配叫他爷爷。” 杨宝丹摇头不迭,“没事的,没事的……” 似乎是安慰何肆,也是安慰自己,她结结巴巴说道:“我们还有三年之约呢……” 何肆没有说话,是真的再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了。 杨宝丹等不到何肆的回答,又是嚅嗫道:“我会想你的,我可以来京城找你吗?” 何肆沉思许久,狠心说道:“大姐头,在我去找你之前,不要来找我,好吗?” 杨宝丹身子摇摇欲坠,明明是她抱着何肆,却是何肆在支持她。 杨宝丹仰着头,看着正中微仄的月亮,透过迷蒙的泪珠,映在眼里不止一轮,碎碎圆圆,心中想着,月亮啊月亮,所有人都爱你,所有人都崇拜你,所有人都看你。 你能照亮东南西北,能叫分隔之人在同时抬头看到同地。 你真是个伟大的存在。 杨宝丹轻声呼唤。 “水生……” “在的。” “你以后要多看月亮。” “好。”何肆答应道。 第4章 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最后是杨宝丹瑟缩在何肆怀中,自己从他身上没有得到一丝宽慰,这短暂的温存也是若有似无,心里没底,只是害怕,很害怕。 只是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中堂之内,老赵虽然有一茬没一茬的和许定波聊着天,面色却始终不太好,因为老赵并不分心,将院中何肆与杨宝丹的对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若非自己的心情实在恶劣,不管许定波实力境界如何,自己对他这个定远镖局的当家人还是要有几分尊重的。 何肆这次倒是磊落,没有用什么传音入秘的手段,也没有与杨宝丹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不过却是叫老赵越听越气愤,这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难怪说他要先和宝丹聊几句,然后再让自己动手,这不打能行吗? 怎地? 你说你来认错,拿出态度,认打认罚,换则罢了,虽然自己是不会动摇半分的,但宝丹这丫头多半会选择心软原谅,甚至为了你一哭二闹三上吊。 老赵也只会心疼杨宝丹而不会心疼何肆,可何肆居然是来撇清关系的?! 你丫的还不是一刀两断,而是拉拉扯扯,扭扭捏捏,真是一副好恶心的贱男作态。 也只有杨宝丹会当局者迷了,什么叫在我去找你之前,不要来找我,好吗? 干脆利落分了不好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又不想负责,又要藕断丝连吊着她? 叫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在江南一直等着你? 你脸咋这么大呢?凭什么? 就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容貌姣好,俊美无俦的翩翩少年,自己放心托胆出去闯荡江湖,可到最后,不知道是青梅竹马的阿洁没能等到自己,还是如何,反正她选择了杨元魁这个撬墙脚的狗东西。 宝丹丫头凭什么会死心塌地地等着你? 就算她是真傻,是真会等,自己会眼睁睁看着她受这份相思之苦吗? 老赵也是懒得搭理许定波了,直接起身,松了松筋骨。 现在的自己重伤在身,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过何肆,不然也不会还在京城逗留了,而是直接带着宝丹丫头回江南了。 何肆拍拍杨宝丹单薄的后背,她身上没什么肉,脸上的肉也是清减了很多。 杨宝丹抬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何肆。 几月不见,她的满月脸似乎变成了双黄鹅蛋脸。 若是只为“女为悦己者容”的原因,杨宝丹应该是会小小自得一下吧。 何肆勉强一笑,轻声道:“大姐头,我该走了,你别送我,等你出京回家的时候,我应该不能送你的。” 杨宝丹摇头不迭,活像她当初捡到的那只无家可归的练庸犬朱赖皮。 老赵步入何肆伏矢魄感知范围之内,老朽的身躯边走边佝偻,却是噼啪作响,他是真的想练练何肆。 杨宝丹顺着何肆的目光回头,看到来势汹汹的老赵,就要劝架。 何肆却是伸出食指竖在其唇前,噤声道:“大姐头,这顿打该的,理当如此。” 杨宝丹不知为何,一时无言。 老赵听闻何肆所言,却是一脸嫌恶,冷声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想打你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咱们从此就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了,我打你算个什么事啊?” 何肆松开了杨宝丹,看向老赵,厚颜,带着些许商榷意味问道:“老赵,能不能把十七年蝉还我?” 老赵面上讥讽愈加浓重,毫不犹豫地将双手薄如蝉翼的金丝手套摘下,随手一抛,看似轻薄无物,却是掷地有声,冷冷说道:“我老赵看人向来很准,对你却是打眼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个腌臜货色?” 何肆没有在意老赵的讥讽,十七年蝉是宝贝,自己确实需要它,不能舍弃。 他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十七年蝉,刚想收入怀揣。 老赵不待他抬头,就是一脚踢向何肆面门。 杨宝丹惊呼一声。 何肆不躲不闪,前俯姿态顿时变为后仰,老赵的确没有留力,何肆感觉自己的鼻梁都断了,不过愈合的速度也挺快的,这谪仙人体魄倒是真不鸡肋,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缺之伤,都能极快速度痊愈。 何肆没有像断线纸鸢一般倒飞出去,而是双脚生根,仅凭腰膂之力站定身体。 老赵一把扯住何肆衣襟,两人几乎面贴面。 “老赵!”杨宝丹的呵止声如杜鹃啼血。 老赵松开了手,冷声道:“我有些后悔当初在千岛湖任由宝丹把你捞上来了,你就该死在湖里喂鱼的。” 何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是天定的安排,即便没有当时相遇,一定也会衍生各种因缘际会,是注定错不开的。 老赵推了何肆一把,攥紧拳头,冷脸道:“滚!” 何肆面无表情,点点头,转身离去。 老赵看着何肆离去,眼神深藏一缕晦暗难明…… 宝丹这个傻丫头都能察觉出的异样,他又如何能浑然不觉? 自己只是配合他演戏罢了,愤慨是真的,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 杨宝丹想去追赶何肆,却是被老赵快一步拉住胳膊,挣脱不开。 何肆不管身后杨宝丹的声声呼唤,竟也能安步当车,慢悠悠走出了定远镖局。 因为已经得到了十七年蝉,他也就不必舍本逐末再去一趟地下幽都了。 若是可以,何肆还挺想顺带去看看艳姐的,不过以自己现在的处地,还是和她少些瓜葛为妙。 何肆踱步而行,忽然轻声道:“宗海师傅,听得见吗?” 前日宗海和尚为了给自己拖延时间,与那天老爷刘景抟的化身一战,至此都杳无音信,那两界无间的六神通也是联系不上。 李哥有借有还,和几个仪銮卫去毗云寺归还韦驮菩萨的金刚降魔杵之时,何肆劳烦其探寻过宗海师傅的下落,却是没有得到关于他的音讯。 何肆呢喃道:“咱们约好的,九月晦日,药师琉璃光佛圣诞,在蝙蝠寺一聚的。” 终究只是自言自语,无人回应。 “这算是我失约了,还是你失约了?”何肆苦涩一笑,又是带上几分希冀,“或许你听得见,只是没法回答我呢?我再不和你说点什么,咱就要好多年都不联系了……” 毕竟何肆同宗海和尚一起在虚假的极乐世界拼杀了一千二百年。 按照刘景抟的说法,何肆的神魂承载不住这份记忆,所以只要没人替他兜着,他当即会神魂寂灭,变成一副空革囊。 曾经这应该也只是刘景抟随手为之的布局,可到现在,自己真的修成了落魄法,铸就谪仙人体魄,再没有人能以外邪的手段入侵自身体魄,从而完成夺舍。 这段至今都承受不起的记忆,就成为了对付他的唯一办法,势必能叫他这体魄从内分崩离析。 可刘景抟为什么不这么做?自然是宗海师傅在替自己负重。 所以何肆并未过分担心宗海师傅的现状,至少他还活着,这点儿毋庸置疑。 何肆走得很慢,一路自说自话,絮絮叨叨,像个魔怔离魂之人。 …… 等何肆回到熟悉的月癸坊,墩叙巷。已是夜深人静,纵使大多不用务农的京城百姓也不会有这般闲情逸致彻夜游肆。 所以这一路走得倒是安稳,尤其到了死气沉沉的墩叙巷,更是人迹罕至。 如今不是为了亲人送葬,何肆也不忌讳改头换面,由于自己的身份还是逆贼,便是试了一下变化外貌。 果然,刈禾在梦树结上施展的障眼法还没有散去,因此也能确定作为刈禾或者说兰芝转世身的二姐何叶现在安好。 刈禾对自己说过的,她要是醒了,就会去找化外刘景抟的麻烦,且不说找不找得到居无定所,类似行脚商存在的刘景抟,自己这边还是变数,并未尘埃落定,所以她现在应该还坐困瓮天之中,处于来得去不得的尴尬境地。 如此倒是有些宽慰了,还有些盼头。 何肆扯烂门锁,推开了何家小屋的大门,大多家具陈设都在,只有一些必要起居之物被搬去了甘露坊的四合院。 这才有了几分回家的感觉。 曾经五人居住的小屋格外逼仄,现在何肆一人,倒是空空荡荡。 不对,也不是一个人,脚前脚后的事情,曲滢居然步入了墩叙巷中。 如此也好,倒是不叫自己多等她了,交代几句话后,自己也该有所行动了。 何肆在冰冷的炕头坐下,恰好曲滢提着不大的行囊走进小屋之中。 没有点灯,她摸黑抓瞎,一时间没有发现何肆。 何肆轻轻唤了声“曲滢姑娘”。 曲滢没有惊慌,因为看到门开着,也就早有预料,顺着声音转头看向何肆方向,毕恭毕敬叫了声“四爷”。 何肆随手一摸,抄起炕头一盏油灯,拇指食指捻住灯芯一摩挲,火光微弱,一灯如豆,却也叫暗室一灯即明。 曲滢看清何肆样貌,却是愣住了,声音是对的,长相怎的不是四爷!? 何肆散去障眼法,露出原本面貌,对着曲滢柔和一笑。 曲滢大受震撼,这是什么神仙法术? 何肆没有解释,只是问道:“舅舅他们动身了吗?” 曲滢点了点头。 何肆又问道:“这么说,现在甘露坊的四合院就只有陈姨和芊芊住着了?” 曲滢说道:“有留下银钱的。” 何肆轻声道:“是亏欠她们了……” 说着他起身,端着油灯往自己的房间走,那里还有一些纸笔,得写点东西,麻烦李哥交代仪銮司派几个番役对她娘俩照拂一下。 毕竟是因为自己,致使陈姨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曲滢放下行李细软,跨步上前,从何肆手中接过油灯,一副十分尽责的婢子作态。 何肆进了里屋,坐在桌案前,曲滢又是放下油灯,在他还未伸手动笔搁的时候就察言观色,熟稔地开始取水研墨。 何肆笑道:“倒是不用从现在开始就这么照顾我的。” 曲滢认真道:“这是婢子分内之事。” 何肆道了声谢,取笔蘸墨,开始书写,同时还能分心与曲滢说话,“这家小,就两间房,一个灶,委屈你住下了。” 曲滢摇头道:“四爷折煞婢子了。” 何肆下笔极快,洋洋洒洒,笔走龙蛇。 笔下小楷只是能看,无筋无骨,勉强算作娟秀,和好看绝对沾不上边。 何肆不抬头也能感觉到曲滢挪开目光,一丝一毫不敢看向纸面,规矩得有些刻板了。 到底是小阁老姜玉禄调教出来的人儿,听话懂事,摆得正自己的位置。 何肆轻声道:“我只是给李哥、舅舅、宝丹他们都写了一些话,家长里短的,有备无患,事无不可对人言,你都可以看的,不用回避,到时候也要麻烦你帮忙转交,对应的情况给出对应的话。” 这等做法,倒是类似夜航船记忆之中,宗海师傅留下的一道光阴流水。 曲滢顿感压力,生怕何肆所托关系重大,自己难堪大用。 同时又是担心何肆,这怎么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呢? 何肆说道:“从今以后,不要叫我四爷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逆贼何肆就该明正典刑了,从今以后,我叫朱水生,是山南道共州人士。” 曲滢瞬间猜到了些什么,却是不敢过多揣测,只是点头答应。 何肆也不停笔,也不转头看向曲滢,只是抬起了左手,举过肩头。 曲滢愣了愣。 何肆说道:“握住。” 曲滢立马伸出纤巧柔荑,轻轻搭上何肆的手掌。 铸就谪仙人体魄后的何肆手掌上老茧尽数褪去,白皙沃润,倒是比起曲滢更加肤光水滑。 何肆感受到曲滢手中的冰凉,柔声说道:“手有点凉,是穿得少了,一路走来吹了凉风,还是从来体虚?” 何肆倒是多此一问,凡人尚且久病成良医,武人更是精研气机,医武不分家,只消气机一转,便能知其然,算是不会作诗也会吟。 曲滢如实回答道:“婢子身子还行,从小被断定为暖玉身姿,也是按照暖床丫鬟的要求被调教过,但是后来迟迟不现体香,大夫诊断婢子原来只是有些血热,后来还是做了美人盂。” 何肆点点头,说道:“你身子还是挺薄的,这家里屋有小炕,外屋有盘炕,你自己选一个,我就还睡在这里。” 曲滢连忙道谢。 何肆再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也大概猜出了姜玉禄所想。 曲滢绝对是他见过所有美人之中最为国色天香的一位,就是比起红姐,若是年纪相仿,都能不遑多让。 而今红姐只是胜在年长,姿色未衰,更添熟魅。 这小阁老姜玉禄将成色这般好的一个质丽女子调教成美人盂,委实暴殄天物,尤其她还有一个模样别无二致的胞姐。 上位之人,岂会没有女人,岂会同美人盂作床笫之事? 以前何肆天真地以为小阁老只是要和陈含玉做连桥,现在看来,是自己肤浅了。 所以说小阁老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只是想着有机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花接木,以如心换曲滢。 也好与陈含玉共尝一点朱唇。 何肆倒不觉得他恶心,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只是他有些玩人丧德了。 曲滢听到何肆莫名其妙说了句,“会有点痛,但不会伤及本身。” 何肆放松心识,违背本能的压制环环相扣、适以相成的谪仙人体魄,瞬间胸口那刘景抟留下的一枚掌印开始缓缓浮现。 心识堕入阿鼻地狱,地狱酷刑一一浮现。 这还只是何肆压制九成九的结果。 曲滢面色蓦然煞白,冷汗涔涔。 紧咬牙关没有叫出声来。 何肆让其浅尝辄止,体味一下就是松开了手。 曲滢虚脱倒地,何肆搁笔,转身就要搀扶她。 曲滢却像是看到了地狱恶鬼一般,满眼惶恐,六神无主地向后倒退。 决计不想再被何肆触碰一下。 何肆无奈摇头,依旧伸着手,只是有些歉然道:“曲滢姑娘放心,现在已经不会痛了,抱歉出此下策,只是想着与其耳提面命,不如叫你亲身体味一次,这只是百不存一的痛处,我要和你说的是,从天亮起,就不能和我有任何肌肤接触了,不然这等痛苦,你也已经尝试过了,只会更添百倍,怕是能叫你当即毙命,魂魄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曲滢缓神,止住后退之势,眼里尚存惊惶,却是缓缓抬手,再次握住了何肆的手掌,明明只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吗,却也害怕地打了个颤。 曲滢开口道:“是婢子失态了,四爷您息怒。” 何肆摇摇头,问道:“所以可以再试一次吗?” 曲滢闻言顿时面色更白,却是咬牙道:“全凭四爷安排!” 何肆松开了手,从话中去除老赵那边“物归原主”的十七年蝉。 本打算要是讨不来十七年蝉,便去斩铁楼找老冯,看看能不能寻访一下那差上许多的二年蝉。 昏黄烛火之下,曲滢看到何肆手中若隐若现的一副手套,薄如蝉翼。 何肆解释道:“戴上它,应该可以避免肌肤接触。” 曲滢点点头,接过十七年蝉,快速戴在手上。 不待何肆说话,就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何肆看到她的强自镇定,勉强一笑,天下还是可怜人多。 曲滢这般从小没有自由的女子,注定只是货品,成不了上位之人的解语花,可能被当成笼中鸟都是一种幸运。 何肆如法炮制,再次释放了百之一二的地狱酷刑。 这一次,曲滢面不改色。 何肆逐渐压制宰毒之能,一点点心识沉沦,缓缓放大这种痛处。 曲滢依旧面色如常,直到无间地狱所受苦楚达到十之三四的时候,曲滢才咬牙抿唇,还是颤抖。 何肆直接松手。 差不多了,已经知道限度了,自己能够控制。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好是能叫自己大半心识沉沦无间地狱,而本尊也不至于成为完全的行尸走肉的地步。 大概就如常人得了离魂之症一般,只是会更加痴傻一些。 所以何肆才说需要曲滢费心照顾。 她是陈含玉赐下的婢女,思来想去,也就她和自己的关系不远不近,说句难听的,就是被自己牵连了,也不会难过,顶多有些歉疚。 以她作为纽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何肆又是转身,继续伏案落笔。 同时左手拍了拍身边的床,“别站着了,坐吧,我还要写一段时间呢。” 曲滢没有别扭,直接坐下。 何肆说道:“不用叫我四爷,我马上就是朱水生了,也别再自称婢子了,咱不兴这一套。” 曲滢点头答应。 何肆问道:“有钱吗?” 曲滢回答道:“有的,舅老爷走的时候,留了很多。” “你都收着吧,也不用费心学进庖厨了,以后只管自己下馆子就好。” 曲滢问道:“那您呢?” 何肆说道:“我可以不吃饭的,所以你只填饱自己的五脏庙就好,吃食不用管我,也不用帮我洗漱、擦拭身子,如果衣服脏了,就得麻烦你浣洗了。” 曲滢这次没有顺服点头,而是有些疑惑地问道:“水生少爷说得不吃东西,是一直不吃吗?” 何肆点点头,“对,一直不吃……你叫我水生就好,不要加少爷两个字。” 曲滢这才点头。 他担心自己的心识去了无间地狱之后,这具身体本来就人性淡薄,会变得更加从心所欲,之后只怕就是回归“人之初,性本恶”的状态了。 这可不是开卷有益的三百千所言,荀卿子有个论据在儒家也是独树一帜的,就是性恶论,何肆曾经的私塾夫子王思高对此就颇为推崇。 所以心识去了阿鼻地狱之后的自己,还在人间的本身兴许才是最大的祸患吧。 届时饿鬼道映射人道,饿鬼之苦具现,自己只怕会发疯吧。 所以应该先把气机散一散,有些可惜了……倒也不必如此,何肆早有打算,干脆全部喂给霸道真解的本源红丸就好了。 红丸本就乖顺许多,再让其吃个大饱,倚仗除秽魄化血之能,辟谷不食。 三年五载不成问题,其间只要不碰饮食,大概不会勾动饿鬼之苦。 所以自己和刘公公背道而驰时所说的“努力加餐饭”,注定要食言了。 再则没有自己的刻意压制,非毒魄化血之后的宰毒之能天然排斥外邪,与右心的红丸交征,两两掣肘,倒是能叫自己变成一个体魄健全的凡人。 何肆颇有些奋笔疾书的感觉,时间流逝于口下,笔下。 窗外的天色一直是蒙蒙亮,之前是月色,月落之后,就是晨曦微光了。 何肆一边写着很大可能用不上的家长里短,一边耐心交代曲滢各类事宜。 …… 炎禧元年,八月十六,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京城。 何肆桌前已经堆了一大堆的黄纸。 若是放在千年前罄竹难书的时代,这堆黄纸变作书简,就是汗牛充栋。 曲滢手中则是握着何肆的龙雀大环。 何肆在其刀柄之中留了一记宗海师傅的绝艺——“当头棒喝”。 他再三交代曲滢,若是自己在炎禧三年的四月之前还未醒来,可以用这龙雀大环的刀柄痛击自身额头,唤醒自己。 何肆将黄纸分成几摞,最后交代曲滢几句,确保没有什么疏漏之后,便伸手入怀揣,从怀中取出那个梦树结,攥在手中。 这东西不能丢,所以,保险起见…… 何肆直接一记手刀豁开自己的胸膛,避开心脏、肺腑,将这梦树结塞入体内。 身体未曾颤抖一丝,抽出手来之时,手上也未沾染一点儿血迹。 只是如同清水濯手一般。 胸膛也是当即痊愈。 在旁守了半夜的曲滢被何肆这恐怖而又怪异的自残一幕给吓倒了,面色微白,却是强自镇定,一言不发。 何肆转头,柔声问道:“我这是吓到你了吗?” 曲滢点头又摇头。 何肆笑了笑,说道:“那你先出去吧,回避一下……” 曲滢这回只是摇头。 何肆也就随她。 ‘何肆’这个搅乱法场的逆贼必死,所以为了能安稳地留在京城,自己必须得改头换面一番。 可惜自己心识沉沦之后,也就没办法一直维持障眼法了,所以得用些特殊的手段彻底改变一下容貌。 何肆双手覆面,十指缓缓扣入肌肤,看似轻柔地撕扯,竟是将整张面皮都撕了下来。 曲滢捂住嘴巴,瞠目结舌。 何肆将面皮铺在桌案之上,双手抡拳,砸在自己面骨之上,力道极大,灿金的颅骨竟是发出清脆的钟磬之音。 何肆以霸道真气隔绝声响,一拳一拳抡着,速度极快,是老赵看家本领的锣鼓经。 许久之后,终是以强克强,一点点砸碎了颅骨。 唉……何肆不免叹息,这太过坚实的佛骨,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灿金色颅骨好似烈火熔金,碎缝弥合极快,何肆却是将稀烂的十指扣入碎骨之中,加以矫枉,当骨骼再次愈合之时,骨相已变。 曲滢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喘一声,甚至都忘记了挪开目光。 何肆就这样像个石雕匠人,一点点雕琢自己的模样。 终于在长久的自我摧残之后,才捏出一张半点儿不肖似从前的骨相。 何肆捡起桌案上的面皮,覆盖骨骼之上。 皮肉生根,已经成功改头换面。 何肆不觉疼痛,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这等痛苦,甚至还有闲心自嘲道:“还真是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然后曲滢没有听到何肆继续说了什么。 因为何肆只是动了动嘴,无声。 何肆说道:“娘,姐,我来找你们了……” 第5章 宰白鸭 鱼龙坊,洞书巷,一处宅院之中。 红婵亵衣半裸,依偎在李嗣冲怀中,神色缱绻,姿态缠绵。 入秋渐凉,晨露未曦,被盖千层厚,不如肉挨肉。 二人同床共枕,同盖着一层单薄的棉布衾。 红婵的婀娜曲线却是遮盖不住。 见李嗣冲气息平稳,好似安适入睡,红婵朱唇轻启,有些幽怨道:“冤家,还装睡呐?” 李嗣冲这才睁开眼,轻声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红婵没有说话,只是同他对视一眼。 某一瞬,李嗣冲忽然有些害怕从她那鲜红欲滴的小嘴里蹦出一句,“该交粮了。” 红婵不言不语,只是视线朝着李嗣冲下身游移,那里平平无奇。 李嗣冲旋即反应过来,啐了一口,你丫的没反应也是破绽啊? 他随口胡诌道:“就没可能是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红婵见他在自己面前都装傻充愣,再精明的女人都难免会心生一丝怨怼。 以前是以前,现在孩子都有了,还能容你同床各作梦? 于是便赌气道:“那我得考虑考虑给孩子找个后爹了。” 李嗣冲破天荒没有生气,只是叹息道:“后爹就算了,孩子干爹倒是有一个。” 红婵知道他悬心何肆,还是体贴道:“天亮了,想去就去吧。” 李嗣冲摇头一笑,没脸没皮道:“这事做得不地道啊,哪有大清早地把自家男人往别人家赶的?” 红婵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是什么宝贝疙瘩啊?去趟小四家我也提防着?” 李嗣冲玩味笑道:“昨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红婵直接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扭着腰肢走出厢房,同时不忘口是心非道:“要不是被孩子套牢了,谁稀得管你?” 岂料李嗣冲只是点点头,然后云淡风轻道:“行,那等再过四个月,你肚子里的孩子卸货了,咱们继续各玩各的……对了,孩子得归我。” 红婵半只脚都跨过门槛了,听到李嗣冲如此混账之言,又是直接疾步折返,一把揪住他的亵衣,美目含嗔,不可置信道:“李永年!你他妈的被鬼上身了吧?” 四目相对,都是闪烁异常,李嗣冲难得的眼神躲闪。 他真不是吃干抹净,拔鸟无情,提裤子不认账的人,只是这两日来,一直有个心结。 当初对上占据宗海和尚革囊的天老爷,自己嘴上没把门,功力是尽数发挥出来了,三言两语,五句脏话,句句不离妈,却是也叫他记恨上了自己。 当时他是怎么说得来着? 李嗣冲一个字不敢忘。 “你马上也是要做爹的人了,我之前看了,是个儿子,我看看,你儿子的身体,有人要用吗,最近想来瓮天游戏的仙人还真不少。” 操他妈的刘景抟! 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红婵直勾勾盯着李嗣冲,一字一句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李嗣冲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愣住,心旌摇曳,忽然有些想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怎么自己都看样学样了? 是被何肆影响了吗? 可自己又不是那个蠢东西,何至于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的地步? 李嗣冲知错就改,一把握住红婵的手,笑道:“媳妇儿,我错了,再不说了。” 这下倒是红婵愣住了。 李嗣冲稍稍用劲,直接把她又扯上床来,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还不知道我啊,不当真啊。” 红婵刚要说什么,李嗣冲便是有些粗鲁地用嘴堵上了她的红唇。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红婵的软玉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丝莫名的羞涩。 李嗣冲的吻渐渐加深,双手也开始紧紧地抱住红婵的身体,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怀抱中。 红婵原本想要推开他,但在他热烈的攻势下,她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本就熟媚的身体变得更加柔软。 不知过了多久,李嗣冲才松开了红婵的唇。 红婵略微急促地呼吸着,脸颊霞红,眸子雾润,带着几分愤慨地欲拒还迎道:“你这冤家,我哪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在骗我?” 李嗣冲笑道:“我骗你的次数的确不少,今天就有两次。” “嗯?” 李嗣冲直接扯开衣裳,在红婵耳边轻吐热气道:“其实我还有些余粮的。” 红婵这块犁不坏的宝地破天荒有些羞赧,明知故问道:“大白天的,你要干吗?” 李嗣冲一脸坏笑,“一日之计在于晨,当然是晨练啊,给咱儿子刷套枪法助助兴。” 然后去找何肆那瘪犊子! …… 日上三竿,月癸坊,墩叙巷。 齐金彪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小口小口啜饮烈酒。 前天何肆这孩子第一次出红差,还是凌迟这等大事,偏偏就又遇上了灾殃,被扣上了逆贼的帽子。 齐金彪是不相信何肆会是他们言传中的逆贼,只是他好像天生命犯孤煞,已经是第二次因为这等刽子手的本职而受牵连。 上一次是飞刀阻拦真反贼的暗器,都知道他无辜,无奈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明目张胆的顶包案,而这次,只怕不是下狱这么简单了,他是真摊上事了,花钱也是难捞。 因为这一次,死了监司,观刑之人七嘴八舌,却是言之凿凿,都说是何肆所为,还死了不少英武卫,自己没有亲临现场也是有所耳闻,估摸着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奈何何家五口早些时候就举家搬迁去了甘露坊,当时好像小四他舅舅也在,选了家酒馆,派头不小,是在柳泉居设宴,当时也叫了自己去喝乔迁酒,被宿醉的自己婉言谢绝了。 现在想来就有些遗憾了,倒是完全没有后怕被牵连什么的,自己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盼头? 甚至可以说是当死则死,半点儿不拖泥带水的。 就是觉得可惜,以后估计是看不到三水他们一家子。 何肆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孤寡老人一个,平日少不了他们一家的照拂,也早把他当成亲孙子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一家现在都怎么样了,不知道自己这张老脸还有没有用,倒是想去临昌县衙问问情况,不过要等喝完这顿酒再动身。 别人是喝酒误事,齐金彪却是要喝点酒儿活络一下自己老朽的脑子。 毕竟酒壮怂人胆,不是怕自己被株连蔓引,他早不怕死了,只是有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就是刽子手不成文的灰色行当,富人犯法后的宰白鸭。 简单来说,就是有钱、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里遇有人命官司时,以重金收买流、氓顶替,去认罪伏法。 因为这些替死鬼为了钱财而主动去送死的行为就好像是因贪利而被人任意玩弄、宰杀的白鸭,故被俗称为“宰白鸭”。 齐金彪一生杀人三百,还是有一份可观的积蓄的,要是何肆现在真的已经锒铛入狱了,他得试试看能不能给何家留个根。 第6章 闻弦歌而知雅意,撅屁股就知道放什么屁 要问何肆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去往无间地狱,大抵是因为不确定母亲有没有看到自己最后一眼,还有因为何花,因为她对自己说过,要和自己闹好久的别扭,要自己一直都陪着她。 他真的不能再失言了。 何肆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兴许是昏睡时间太久长了?总之是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忘了一切。 可实际上他只是刚刚上床,然后闭眼再睁眼的事情。 何肆眼中倒映是一个样貌丽质的女子身影。 此刻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大半心识去了阿鼻地狱的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觉得一睁眼看到的这个逼仄的小房子让他觉得很舒服,很安心,好像家一样。 就是眼前这人,有些陌生,有些碍眼。 何肆眉头微蹙,其实也提不起什么兴致说话,好似对一切都不好奇。 忽然他伸手捂住了肚子,有些微难受,肚子并不臌胀,却是莫名感觉快炸了一样,可细细探究之下,发现好像那种积食之感不是从肚子里迸发出来的,而是浑身上下都很难受。 这是必然的结果,是何肆将自身全部气机都喂给了红丸的缘故,撑肠拄腹。 现在他失去了对谪仙人体魄的掌控,没有刻意压制非毒魄化血之后的本能,人身小天地瞬间就变成一片来往惨烈的战场。 红丸这个初具灵慧的外邪不想被剔除体外,所以与谪仙人体魄相互交征攻伐,若是何肆还知道法诀内视自身,便会看到兵连祸结,满目疮痍的状况,却是又得益于雀阴魄化血之后那惊人的恢复能力,所以何肆现在还蒙在鼓里,能面不改色地躺着。 后知后觉,便是不那么好忍受的痛楚了,是那一一浮现的地狱酷刑。 何肆不说话,只是眉头愈加拧巴。 不过就算忘记了一切,这种吃痛的本能还在,算是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 曲滢只是对着何肆笑了笑,何肆交代过她,别试图和他沟通,甚至带着几分自嘲地说,这叫莫与傻子论长短,多附和,少深交。 甚至别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负气含灵看待,只要看住他就好,不叫他乱跑,也别叫不相干的人和他有肌肤接触。 何肆因为那尚能忍受的摧折,有些心烦意乱,看着曲滢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只觉得厌恶,甚至有一种想把她脖子拧断的冲动。 但见曲滢手中握着龙雀大环,何肆竖眉才稍稍舒缓,就要伸手握住曲滢的手臂。 曲滢见状如临大敌,那百不存一的痛楚她是体会过了,已经是一朝被蛇咬,哪敢叫何肆触碰自己的胳膊? 可何肆只是缓缓伸手,却是叫她避无可避。 曲滢当即双眼一凸,如勐火烧人,热铁浇身,便是口不能言,因为喉中也是如吞铁丸,如引铁汁,旋即晕死过去。 何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不管她死活,只是拿起龙雀大环佩戴腰间,翻身下床。 …… 齐金彪晒着太阳,不紧不慢喝完最后一口烧锅,打算起身去往自己还算熟悉的临昌县衙,其实这也算走投无路,毕竟靠杀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太浅,到不了再上头。 人到了求人的时候,大多就不算人了,无头苍蝇一样,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身旁何家的房门却是忽然被拉开了。 齐金彪有些错愕地转头,但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走了出来,直接坐在自家门口的条凳之上。 齐金彪心中满是狐疑,这个陌生少年是谁? 从何家走出来?难道是何家的亲戚? 这更不可能了啊,何家能有什么亲戚哦? 再者说什么胆大包天的亲戚敢在这险要关头露面?真不怕被牵连? 忽然齐金彪瞳仁一缩,显然是看到了何肆腰佩的龙雀大环。 这种制式的古刀可不多见,何肆那小子就有一把。 何肆也察觉到了他人扫视的目光,转头看去。 就这一眼对视,这让齐金彪无端想起了大母神捏土造人的故事。 那少年的面容着实有些扭曲了,甚至有些怪诞。 因为扭曲不是何肆的神情,而是那一副皮肉骨相,阿鼻地刑虽然用刑严峻,却不至于叫他崩溃。 其实也不算很丑,毕竟现在何肆的皮囊不差,算得上肤光水滑,若是容貌稍微姣好一些,属于那种象姑店里都卖得上相的,只是有些怪模怪状,不似鲜活的人,而像面人一样粗糙。 事实和齐金彪的奇思妙想也差不离,毕竟这张脸就是何肆自己捶打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无话,眼神一触即离。 如此齐金彪倒是有些谨慎起来,左右看了看,好在是没什么人迹出没,墩叙巷就这点好,不会人多嘴杂,永远冷清,热闹虽少,却也不生事端。 毕竟大家都是发死人财的,不说和气生财,平日碰面都少,更别说相聚了,基本都是点头之交。 何肆的伏矢魄感知犹在,感受到齐金彪看似老神在在,眼神却是不断偷瞄打量着自己。 明明酒壶已经空了,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抿上一口。 何肆又是转头看去,面带询问之色。 齐金彪干咳一声,开口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家?” 何肆也不应声,也不理人。 气氛倒是沉默。 于是齐金彪又只得装模作样喝了一口酒。 何肆不解,这个人在空嘬什么?他知道小酒壶明明里已经涓滴不剩了。 不过他看着这精神尚算矍铄的老人,难免心生亲近之感,倒是不觉厌恶。 齐金彪压低声音,拍了拍身边空余许多位置的条凳,试探邀请道:“小兄弟,不介意的话,到我这边来坐吧,你身后的那户人家,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比较好。” 这话说得隐晦,既是提点,也是示好,更多是试探。 何肆想了想,居然没有拒绝,甚至有些乖顺地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齐金彪身边,与他相隔不过一拳距离,坐了下去。 齐金彪又是装模作样抿了口酒。 如果酒壶里面还有些余酿,他一定会问何肆要不要喝点的。 两人就这么差点挨着地坐着,都不说话。 何肆只是在想,自己还记得什么。 思考好久,竟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有个姐姐,有个娘。 他不知道,这恰恰就是他失去的。 不过多时,屋内的曲滢终于缓神,赶忙走出房门,看到何肆还坐在齐金彪家门口的条凳上,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一看到他俩近乎挨着的坐姿,又是提心吊胆起来。 看那老爷子的身子骨,要是挨上四爷身体一下,这不得即刻归天? 曲滢只来过墩叙巷一次,还是当初刚被陈含玉赠与何肆之后的事情,因为囊中缺青蚨,过活不下去了,所以厚颜来向着齐柔讨要了二两银子。 齐金彪自然没见过她,起先是看到面目全非的何肆,再是看到相貌清丽的曲滢,更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墩叙巷是什么地方? 牛粪地里还能长出鲜花,捞阴门犄角旮旯能挖出什么小家碧玉?何况是这等倾国倾城的角儿? 何家那过继而来的大女儿确实有些姿色,算是个尖果儿,但和这位一比,可不就得相形见绌了? 还好齐金彪那一张老脸上深痕像沟壑弥补,倒是不露辞色。 曲滢也发现了齐金彪的目光注视,对着他微微颔首,此刻还是面色惨白的模样,显得愈加楚楚可怜,可惜齐爷是个黄土埋脖子的老鳏夫,自然不解风情。 曲滢快步走到何肆身边,也不说话。 齐金彪斟酌开口,问道:“果儿,你们怎么会住在墩叙巷?还在……” 说着他的眼神扫了扫何家小屋,询问之色溢于言表。 曲滢顿了顿,柔声解释道:“老人家你好,我叫朱滢,他是我弟弟,叫朱水生,山南人士,是昨个新搬来的,以后就住这儿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多关照。” 齐金彪眉头微皱,昨个搬来的?睁眼说瞎话! 他虽老朽,却不智昏,哪里会听信这种不着调的说辞,山南人士?现在的京城是你想来就来的吗?而且还偏偏选了捞阴门行当扎堆的墩叙巷? 他便意有所指道:“这边以前住着的人家姓何,现在都搬去甘露坊了,你们认识吗?” 曲滢微微摇头,面不改色道:“不认识。” 齐金彪笑问道:“这么说你们是通过掮客买的房子?” 曲滢只是笑而不答,毕竟多说多说错。 何肆听到曲滢的话,却是双眉微扬,他隐隐记得自己有个姐姐,难道就是这个朱滢?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张白纸,任人随意涂抹,却是无伤大雅,不怕被歪曲,只要有朝一日心识能顺利回归就好。 齐金彪若有所思,一时也不着急离去了。 曲滢就站在何肆身旁,怕他俩挨着。 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何肆却是抬起头,看着曲滢,低声问道:“姐,我娘呢?” 曲滢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齐金彪闻声,疑惑更甚,这不就是何肆那小子的声音? 心中顿时思绪万千,却也多了几分笃定。 正此时,李嗣冲揉着腰眼走入墩叙巷。 齐、何、李三家都是刽子手,手艺绝好,本就是最开门的,一进巷口就看到了齐金彪与何肆同坐一张条凳。 即便何肆皮相再无一分像是从前,李嗣冲也一眼认出了他。 何肆身上的气息太过熟悉了,那充盈的血食滋味,险些叫他食指大动。 李嗣冲今天穿的是仪銮司的纱绸官服,外套上缀满纹路细密,色彩缤纷织锦,没戴云纱冠,腰间系麻花式的官带却彰显其身份。 齐金彪见到他,眼底也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忌惮。 李嗣冲的面色不太好看,因为任他再怎么定睛细看也看不穿何肆身上的障眼法,那便不是一叶障目咯。 还真是乱来啊,仅一晚上就改头换面,也不是覆了面皮,这是自己把自己祸祸了?这小子下手是真狠。 李嗣冲本就绝类三恶道之一的饿鬼道,对于何肆身上散发出的地狱酷刑气息并不陌生。 他上前几步,伸手向何肆抓去。 曲滢见状赶忙出声阻止。 李嗣冲却是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何肆的手,即便感同身受地狱酷刑,也是面不改色。 何肆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抬眸看他,这人给自己的感觉也好生熟悉。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僵持一会儿后,还是何肆先开口问道:“我认识你吗?” 李嗣冲松开了手,语气淡然道:“不认识。” 何肆点了点头。 一旁对何肆身份已经有些猜测的齐金彪却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李嗣冲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肆却是不再搭理他,只是单纯地想,既然不认识,那有什么好谈的? 曲滢立刻帮他回答,还是那一套说辞。 她称何肆为朱水生,说他是得了离魂之症,所以才没有了记忆…… 这些说辞都是何肆自己留给自己的,只是借由曲滢之口说出而已。 李嗣冲眸光深深,别人不知,他又岂会没听过,朱水生这个名字,可不陌生。 不就是何肆在江南的化名吗? 他转头看向曲滢,垂眸说道:“跟我出来。” 曲滢顺服地点了点头。 何肆却是一把抓住曲滢的手,不让她走开。 好在他抓握的手上戴着十七年蝉,曲滢不用再遭受一遍地狱酷刑的剥落。 李嗣冲斜眼看人,眼神隐隐与何肆针锋相对。 其实何肆没有什么想法,可既是自己的姐姐,怎么可以被人呼来喝去? 齐金彪生怕这小子犯浑,所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况且你现在这藏头护尾的身份,是能禁得住查的吗? 还真是茅坑里提灯——找屎。 齐金彪就要伸手阻拦何肆,却是又被李嗣冲先一步钳住了干枯的老手。 场面一时有些怪异。 倒是李嗣冲先放了手,对着齐金彪还算真诚地说道:“齐金彪,齐爷,我知道你,也算墩叙巷刽子中硕果仅存的老人了,您老要是想落着好,听我一句劝,莫挨他。” 齐金彪没有听出其中的一语双关,只当李嗣冲是在敲打自己,便识趣地点了点头。 曲滢看向何肆,目光带着些祈求的意味,何肆也就放了手。 然后曲滢就快步回到屋子里,不过多时,又拿着一小叠黄纸走了出来,这是尚有神智的何肆留给李嗣冲的一些话。 李嗣冲接过曲滢双手递上的黄纸,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字还是这么不堪入目……” 和第一次走马观花那何肆献上的不全的《落魄法》之时相比,确实也没有什么长足的长进。 别人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对于何肆,李嗣冲自认还是相熟的,他一撅屁股自己就知道要放什么屁,后面的话,属实是没必要细看了。 呵呵,岁数不大,主意不小,这倒霉孩子,他是没法管了,爱咋地就咋地吧…… 然后李嗣冲便带着几分气闷,直接转头离去。 何肆有些疑惑,只是看了看李嗣冲的背影,又看向曲滢,问道:“我真不认识他吗?” 曲滢点头又摇头。 第7章 省亲 炎禧元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清晨。 钟粹宫的卧房,从帷幔之中,一只纤细的右臂伸着,悬空垂落,线条柔美,肌肤细腻,宛如玉雕般光滑,就是有些纤巧,看着不似成人的。 这条胳膊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季女娈童,而是熟睡中的陈含玉。 其另一条正常大小的胳膊拦着朱黛,两人并非都在安寝之中,朱黛醒着。 别看着钟粹宫修得富丽堂皇,睡觉的木炕也就这么点大,屋子小了聚气,风水上就是这么说的,这点儿即便是皇帝的龙床也不例外。 就是平日临幸后妃,云雨一番,之后也得按规矩把妃嫔送回自己的宫殿,或者在乾清宫外屋单独休息,所以大床真没必要。 尤其还是后宫的床,要这么大干什么?给人大被同眠的机会吗? 朱黛面露疲色,有些憔悴,却是庆幸这位耕耘不辍的陛下今天没有“晨练”。 若不是陈含玉现在这一对不对称的手臂,他这段时间也不至于如此闲适。 宫娥都被屏退了,曾经的瞻灵学宫的女子大家朱黛,现在也只能亲自做些伺候洒扫的工作。 要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不然,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削葱玉指上还是有些学艺留下的茧痕的。 陈含玉悠悠转醒,握了握被朱黛头枕着的左臂拳头,不禁感叹这位枕边人真的很有分寸,悄悄收着力,都不敢真压麻了自己的胳膊。 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算来算去都有不止几万恩了,她这样总归是显得生分了些。 陈含玉柔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朱黛小声回答:“也是刚刚。” 却听陈含玉忽然说道:“今天得上朝了。” 朱黛微微错愕,垂眸看了一眼陈含玉那好似秀甲抽芽不久的胳膊。 陈含玉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颦儿不会忘了吧?” 朱黛摇了摇头,只是说道:“九月九。” 陈含玉说道:“今日重阳,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是吉祥日子。宜登高祈福、拜神祭祖、饮宴祈寿。” 其实陈含玉也不想这么快就上朝的,只是阔别稍久的朝堂,须得他露面一次,还有许多事宜得交代。 好在是新的胳膊终于是长大许多了,虽然还不太对称,但穿着龙衮上朝已经不是问题,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直面天颜。 毕竟他再不露个面,朝堂就该乱了,那些他一手提拔的股肱之臣,却像街头巷尾的碎嘴子一样编排他,无非文雅一些,爱说什么缓揭绣衾抽皓腕、从此君王不早朝云云。 当真叵耐,当初劝自己赓续血脉早定国祚的是他们,现在骂自己淫湎无度荒废朝政的还是他们,真是受够了。 听陈含玉提起祭祖,朱黛就不免黯然神伤,是念及自己已经过世的曾祖。 要说隔代亲,却也没有,毕竟是曾祖了,他眼里只有朱家的兴衰,亲情如何,其实都是细枝末节,甚至曾经还要求自己委身越王世子陈祖炎,虽然最后给了自己选择的机会,但嫁入皇宫又何尝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呢? 但如今看来,陈含玉姑且是良配,也算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只是想着那八月十四一见,之后就是阴阳两隔了,他和自己说了许多话,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得了陈含玉的金口玉言之后,许诺之事不怕不兑现的,他倒是撒手人寰,了无牵挂,却叫自己自怨自艾许久。 老小孩一个,哼……还难怪自己从来只叫他曾祖,不叫他太爷爷。 说什么等我回来看你,和玄孙,这一声太爷爷可跑不了。 当初他要不是嘴快说了这么一句,自己不得泫然泣下应对一声? 现在好,人回不来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朱黛只是轻声说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陈含玉与她夫妻敌体,自然知晓她的哀思,故而明知故问道:“颦儿入宫多久了?” 朱黛回答道:“快四个月了。” 陈含玉叹息道:“还是没名没分的,倒是委屈你了。” 朱黛不说话,她是聪明人,知道陈含玉必不可能是随口一提无的放矢,可要她要是真聪明,至少得摇头说些什么体贴分忧之言。 朱黛只是怕,怕自作聪明,怕弄巧成拙。 陈含玉沉吟片刻,细弱的右手手掌轻抚着朱黛平坦光滑的小腹。 册封皇后的事情是要提上日程了,但要有个由头,这朱黛肚子没响动,总归落人口实。 万不能叫自己枕边人的曾祖白白赔了性命,就算他是求仁得仁,可那个赵国公才拟封了一日不到人就死了,都快分不清是册封还是追封了。 就这……都不好意思昭告天下,老百姓怎么想?人死卵朝天,可不管你是不是追尊,孩子饿死了知道奶了? 也只有册封颦儿为皇后,让朱家变为真正的皇亲国戚,才能算是差慰人意了。 陈含玉在朱黛耳边呢喃道:“想家了吧?” 朱黛摇摇头,她本身也没有在家待过多长时日,一直都是在瞻灵学宫做学问,即便偶尔回家,也只能感受到虚假的一团和气。 陈含玉耕耘之时虽然横征暴敛,索取无度,但平时对朱黛还是十分温柔体贴的,柔声问道:“马上就到日子了,要不要下诏叫你家人进京看看你?” 离朝延续翼朝制度,开恩降脂,对后宫也是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每月逢二六日期家属可入宫请候,尽骨肉私情,享天伦乐事。 朱黛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家里还在为曾祖居丧守孝,如此不妥,会授人以柄的。” 陈含玉点了点头,就坡下驴道:“你倒是懂事,如今却是多事之秋,且再等等,最快得等明年上元节,我让你回广陵省亲一趟。” 朱黛乖顺道:“都听陛下的。” 陈含玉轻笑一声,宽慰道:“保管你不白等,到时候就是皇后省亲了,排场少不了的。” 离朝有律,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或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 要想在广陵建一座赵国府不太现实,但在京城西城立起一座重宇别院却也不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朱黛只身入宫,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 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 如此,也算陈含玉的一点心意。 朱黛感激道:“谢陛下隆恩。” 只可惜陈含玉听出她的有口无心,心有戚戚。 如此也好,不矫情,倒是真心换真心。 难说这几乎囊中之物的后位是因为朱黛的观想明妃之相得天独厚,还是他曾祖他老人家的慷慨捐生,才换来这一份丰厚的抚恤。 总之朱全生为了何肆这小子而死,陈含玉若是站在娘家人的角度看待,确实不太值当。 陈含玉摆了摆小手,笑道:“都说一张炕上睡不出两样人,你这话就见外了,要不是何肆那小子最近疯疯癫癫的,我倒是打算叫他向你负荆请罪来着。” 朱黛沉默,说起何肆,别看自己现在和陈含玉是同床共枕,当初与何肆也是同棺过的,只是这事儿自然是得烂在肚里。 陈含玉无端想再询问一遍何肆的现在,便唤了一声,“元童。” 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作为新帝的影子,几乎是与陈含玉性命攸关,形影相吊的,他从小就当了寺人,不懂男女之事,所谓不知者无罪,也就不需要避讳,何况大多数情况他也根本听不到墙角的,因为皇帝和妃嫔做那档子事情,按规矩其实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可一声呼唤过后,庾元童并未出现。 庾元童不是他那不着调的伴当李嗣冲,不懂什么玩忽职守,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陈含玉眉头微皱,这不寻常。 这时候刘伴伴已经去了北地,不在身边,宫里虽然还有其他老人,但却不是他完全信得过之人。 陈含玉坐起身子,朱黛懂事地先一步下床,替他更衣。 (抱歉,最近出了些变故,不是故意不更新的,只是不好说,小万是全职,靠着稿费活呢,所以会尽快调整,恢复更新的。) 第8章 竖子不足与谋 李且来旁若无人走入奉天门。 北方天寒,季秋九月,这个鲐背老人依旧精壮,只穿了一件粗布短褐,看不出半点儿风烛残年的模样。 要说天子高坐的奉天殿中百官人挤人,倒也没有,除了几位有数的股肱大臣之外,多数在外能称作大吏的要员都只能站在殿外听宣。 满场大臣左文右武,从寅时开始就在朝房待漏,撑到卯时,等一场十有八九不会举行的朝会,然后草草离场,早就昏沉懒散,此刻却是面面相觑。 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穿过人立两旁的御道。 对着李且来,也不行礼,好似一夫当关。 毕竟场合不对,代表的是天家牌面,只是不卑不亢道:“李老,别来无恙啊。” 庾元童看似腼腆,但作为刘喜宁的“徒”“儿”的存在,早晚是要接司礼监的班的,司礼监自大太监鞠玉盛后没有掌印一职,而负责批红的秉笔太监素有内相之称,其实也是那翰林院相似的储相之地,故而庾元童又岂会不谙说话的学问。 李且来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皇室若是有心,却还是能探查到他一鳞半爪的行迹的。 自八月十四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现身以来,两旬多时间,李且来可以说是一天都没有闲着。 他对何肆说过的话,他只能活三年了,所以这三年会是这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此言果然不虚。 甲子荡魔从来不是甲子年前的事情,而今更是愈演愈烈。 天老爷刘景抟为了收获何肆这一副革囊,难得开禁,纵然如此,有了灵气的谪仙人依旧不是什么难以匹敌的存在,毕竟这瓮天之中有所上限。 而现在,那些没有灵气傍身的谪仙人在李且来面前,就更是土鸡瓦狗。 有北狄的釜中鱼和地下幽都的鱼殃双管齐下,任你谪仙如何神通广大也是无所遁形,只是被清算的时间早晚而已。 说来可笑,陈含玉本来是打算在炎禧二年便着手裁撤仪銮司的,一切后续都已提上日程,只待按部就班,但只因李且来一人的行踪难觅,竟使得仪銮司得以留存至少三年时间。 李且来瞥了一眼庾元童,便不假辞色道:“我不是来寒暄的,皇帝呢?” 他并不倨傲,如今的言简意赅,也只是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值得挥霍在说太多废话上。 庾元童笑道:“李老,现在是卯时,天子即将临朝,那是臣子觐见君王,君王处理政事的时候,虽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您没有官身,还是不要僭越,不若耐心候着,让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庾元童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上一次李且来亲临皇宫,新帝还只是太子,自己也只是从龙还不是侍龙,心有而力不足,只得由袁仙家出面斡旋一二。 即便如此,也是折损了十一位陪祀武将的金身。 而今自己不过堪堪三品境界,比起全盛时期的师父还有所不如,如何敢大言不惭至此? 如今新帝临危受命,庭上即位已有四月时间,乾坤已定,师父也放心的离开庙堂,改回了刘喜宁的原名,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北地了吧。 师父当初舍弃太上皇只身返京,太上皇就和他说过,他徒弟,也就是自己,火候尚浅,难堪大用,大离皇宫还需他去坐镇,故而师父才会忍辱偷生,换了一张面皮。 如今,难说他是想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真的就心存死志,他只希望师父早去早回,一路顺遂。 庾元童知道自己狗肉上不了筵席,就像曾经的百官不看好太子,身为常伴太子所有的东宫少监,太上皇也不看好自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天下没有不是的子女,便只有他这样无原则、不作为的伴当。 庾元童知道,浪费一个天不假年的李且来的时间,无异于杀人害命。 可他在乎的无非是天家颜面,主辱臣死。 谁料李且来居然点了点头,给了他这个天大的面子。 庾元童松了心弦,李且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岁数,这样的境遇,或许百无禁忌,但至少不该心口不一吧? 他才想着回应陈含玉的呼唤,却见百官齐齐下跪,高呼见过陛下。 双手笼藏在赤红色龙衮之下的陈含玉在山传松鹤簇拥之中,缓步走出奉天殿。 李且来双眼微眯,眉头微皱,视线越过摇摇头,带着几分审视着陈含玉。 陈含玉大步流星,面露红光,精神焕发,只是一挥左手,对着俯首称臣的衮衮诸公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重阳,好日子,都散了吧,各回各家,该登高的登高,该祭祖的祭祖,守着我这一个算不准日子上朝的昏君,不值当。” 百官不敢抬头,虽然觉得这样不着调儿的话从陈含玉嘴里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太离奇的事情,却都一言不发,只待奉天殿中的内阁大臣出来驳斥这位儿戏至极的陛下。 以前当太子的时候还会自称为孤或者本宫,现在都登基四个月了,怎么还自称“我”起来了? 然后就听陈含玉对着身边的寺人说道:“让鸿胪寺点一下人头,今日没到场的,全部记下,上折子给我……嗯,和以前一样。” 群臣闻言皆是骇然,虽然让鸿胪寺将上朝官员点名记录在册之事本就是常态,但你身为新帝,一连两旬时间都不上朝,也不提前知会,今朝兴之所至,一上朝就点名查缺? 尤其是那句和以前一样,简直吓死人不偿命。 就算今天来的,哪个敢说往日没有缺到过? 哪个受得住你这般计较?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呢…… 陈含玉嘴快一声,果真堵住了悠悠众口。 群臣纷纷退场。 李且来对于陈含玉这个谪仙人没有太多恶感,如今发现他右臂的异常之后,只是有些惊疑。 果真那何肆所言不差,这《落魄法》,不止他有。 落魄法在这瓮天之中,无独有偶,其实修炼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对于刘景抟而言,谪仙人体魄,便是源源不断出产的货品,把控产量很是微妙,既要奇货可居,也要保证不是一货难求,不然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耍猴了。 总之就是主打一个囤积居奇。 李且来一番毫不掩饰地打量之后才移开目光,眉头舒缓。 仅是这微微的释眉,就像施展了搬山神通,挪开了压在庾元童心头的两座大山。 陈含玉也终于走到庾元童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元童,今天是重阳了,本来想给你放个假的,但是眼瞅着小太庙还没有修好呢,要不你去盯着些,给那些土木匠人也发些重阳糕、菊花酒吃,大过节的,犒劳一下,走光禄寺,就说我赏赐的。” 庾元童自是不依,“陛下……” 陈含玉却是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庾元童哪里不知道陈含玉是要支开自己,虽然自己对上李且来,他真要有什么歹心,也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叫他就此离去,那是万不可能的。 李且来嗤笑一声,不屑道:“何必如此?唱双簧给我看呐?” 皇宫之内,就算自己有匹夫之勇,这位影子依旧能瞬间救驾,可不存在什么来迟之说。 陈含玉也是笑,故作轻松道:“李老,这话真没必要说,小觑我倒是没事,主要是小瞧了自己,您不是人屠徐连海,元童也不是鞠玉盛,您要是忽然暴起发难,元童真要以死阻拦,纵然不是鞭长莫及,只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且来闻言,先是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倒也如此,李某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却也一直在小觑天下英雄。” 陈含玉言笑晏晏,“李老一声赞扬,总不是客套之言,也算长者赐,不敢辞,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李且来淡笑一声,“你倒是觍颜,不过比何肆那扭扭捏捏的小子要坦荡些。” 陈含玉闻言面色一变,好似颇为怨怼道:“刚刚还夸我呢,怎么转眼就变了脸?” 李且来倒是被他混不吝的说辞给噎住了,这是说与何肆相提并论就是在骂他呢? 倒是有趣,也有几分谪仙人宿慧转世的傲气。 若不是他现今的状态一目了然,自己真是要顺手荡了这化外之魔。 陈含玉见庾元童站立不动,面色稍显不悦,沉声道:“元童,我这个皇帝,下头阳奉阴违不打紧,可连你都明着不听我的话,那就真可悲了。” 庾元童张口无言,只觉喉间哽住,深深看了一眼陈含玉,身形缓缓消散不见,就像影子消失在正阳下。 陈含玉见状哑然失笑,心道,还是小孩子脾气,都搁脸上……他就地遣散山传松鹤,像个主人翁般为李且来引路,说道:“让您见笑了。” 李且来摇摇头,陈含玉前头踱步,他无所谓落在身后,明明是亦步亦趋,却显得闲庭信步,认真说道:“你倒是比起上一次见面大胆了许多。” 上一次,陈含玉了连露面都是不敢,在李且来眼中,他便是乖乖交出许多气运供袁饲龙驱使,躲在其身后寻求庇护的胆小鼠辈,比他皇帝老儿还不如。 陈含玉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直言不讳道:“袁老得知了您这段时日的行径作为,颇为自危,此刻自然退避三舍,不过您要是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陈含玉的话头戛然而止,只是言及此处,便是转头看向东宫方向,那一座花萼相辉楼。 就差说来都来了,摘颗头颅走吧…… 李且来轻哼一声,淡然说道:“他大概能听见,你这话说得不好,讨嫌……里外里都是。” 陈含玉只是笑道:“袁老要是听不见,我便是说再多好话也要被臆断是坏话,他要是听得见,那也没差。” 李且来轻哼一声,“你倒是通透。” 陈含玉貌似欲言又止,“所以李老……?” 李且来瓮声瓮气道:“不急,我是快死了,但时间还够。” 且不管陈含玉这言语三分真七分假,李且来却不会被他当枪使,作茧自缚、玩火自焚,当初把袁饲龙请回皇宫的是他,现在自作自受,教阿谁担? 两人一边相叙,一边踱步,目的许是那武英殿。 快要行至之时,陈含玉终于问道:“还不知李老所来何事呢?” 李且来反问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陈含玉愣了愣,笑道:“我是真不知道啊。” 李且来提点道:“你这落魄法修行得还不错啊。” 陈含玉此刻,居然已经是将六魄中的雀阴、臭肺、尸犬、非毒四魄皆是化血,只余下除秽、吞贼两魄。 若是他的宿慧身能够如此的为虺弗摧,不介意眼睁睁看着转世身泯然如常,那李且来自然也有这个容人之量,不介意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土着。 但要是也是个想在最后摘桃子的“聪明人”,李且来便要恭候大驾了,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仙人有这等排面,转世来此还是个含玉而生的千乘之尊。 所以这一次只是入皇宫,虽然看似是他有所求,为《落魄法》而来,其实陈含玉也是早有预料,只是待价而沽,想让他做一次护道人而已。 陈含玉倒是真有几分骨气,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转世身,纵使身死道消亦然无悔。 李且来只听陈含玉颇为不屑地讥笑道:“李老所来就为这事?” 李且来竟然点头附和,好像也认同此事的确不足道哉。 陈含玉又笑问道:“李老这是刚从北地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回皇宫了?” 李且来依旧点头。 陈含玉便玩味说道:“要说这斩铁楼狐假虎威久了,我竟也将您老当成了它的台柱子,此刻倒是有些羞赧,不知那一份和盘托出的落魄法有没有送错地方?” 李且来停下脚步,只是看着陈含玉巧舌如簧,后者则是一脸坦然。 李且来沉声道:“你这话不讨乖。” 人之将死,对于陈含玉的反复试探,他已经极力忍耐了。 陈含玉云淡风轻道:“不讨嫌就好。” 李且来勾唇一笑,老脸上没多少褶子,“胆子不小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含玉点头,“知道,李老是敞亮人,想必也知道我只是在商言商。” 李且来没有考量许久,只是说道:“如此倒也简单……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李老但说无妨。”陈含玉脚步不停,甚至都没有转头侧目。 李且来轻声问道:“早些的时候,怎么不帮帮何肆?可不是斥责你见死不救,你当然可以隔岸观火,可你既然都选择走这条路了,就算当做投石问路也不是一招毫无意义的昏棋吧?” 陈含玉没有丝毫犹豫,轻笑道:“原因其实简单,一是单纯就的怕,虽说是同样的敌人,但还得要看盟友,不说叫李老如何站位,我只是趋炎附势做小人行径就好,凭您这样的实力境界,说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也不为过,在你身后,我能安心。” 陈含玉顿了顿,勾唇一笑,带着些许轻蔑道:“其二就简单了,就是何肆这个人啊——竖子不足与谋!” 李且来点了点头,“此言不虚。” 陈含玉附和笑道:“嗨,说他作甚,晦气,李老一言九鼎,我也君无戏言,咱们才是一路人……” 李且来淡然反驳道:“是何肆叫我来找你的,我虽然也看不上他的性子,的确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长进的,脑子不昏。” 陈含玉暗中腹诽,那我倒是要谢谢他的‘祸水东引’了,旋即笑道:“脑子不昏?呵呵,李老还不知道他现在疯了吧?” 李且来面色如常,何肆疯不疯,和他确无瓜葛。 陈含玉刚要再说什么,却听李且来毫无征兆地问道:“史烬的死,和你有关?” 陈含玉闻言微微错愕,这种看似就在眼前之事,其实对于不算日理万机的他来说,也算陈芝麻烂谷子了,再问何益? 个人心里有个人的答案,管你是谨对和敷衍都没有意义。 陈含玉停步不前,故作沉吟,片刻后只是略带沉重道:“永年是我伴当,虽不是大小长在一起的,却也情同手足了 ……” 李且来还是点头,心不诚,那就没必要再谈什么了。 他说的一事不明,其实就是此事。 不管陈含玉如何巧言令色,认或不认,他都有自己的想法判断。 果真还是高看了他一眼,也是蝇营狗苟之人,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既想矢口否认将自己摘的干净,又是明知躲不掉,便道貌岸然地揽下了罪责,想得真美啊,那个李永年,也是悲哀。 李且来转身,直接离去。 陈含玉看着他的背影,数次拧眉释眉,还是不免出口挽留。 李且来脚步不停,只是将陈含玉先前的话如数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竖子不足与谋……” 陈含玉没能留住李且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武英殿,坐上御座,唤了声庾元童。 庾元童的身影瞬间出现。 陈含玉面色阴冷问道:“何肆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还疯着呢?” 庾元童只点头。 陈含玉扫了一眼算盘子一般拨拨动动庾元童,压下心中郁气,问道:“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庾元童想了想,却无异常,只得如实道:“他常去临昌县一处私塾听一位夫子讲课。” 陈含玉勃然大怒,忽然掀翻了身前桌案。 然后庾元童只听陈含玉气笑道:“没想到这死了妈的玩意儿,还真有闲心……” 庾元童一言不发,只是心想若是师父还在这里,一定会申饬陈含玉“敏于事而慎于言”。 第9章 祭奠 重阳。 宜登高、祭祖、赏菊、插茱萸。 京城之外耕地稀少,讲究的人家要看龙脉、堪风水,墓地选址通常会选在山上,所以祭祖一般都要登高。 李舒阳起了个大早,还算轻车熟路地来到荒僻的城外老坟岗。 他本就没打算叫父母一起,可他那老实木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父亲忽然预料到了他此去所为,并且却是表示想要同去,虽然不出意料的被母亲马念真拦下了。 但好在母亲并没有阻拦自己,用她的话说,自己这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不由娘了。 李舒阳为新坟清理完杂草,将准备好的祭品摆放在碑前。 早在八月十六李舒阳就在师父公孙玉龙那边得到了何肆回京城的消息,便一刻不耽搁去了墩叙巷何家。 结果可以说见到了也可以说没见到,反正是被他揪住了一个改头换面的“朱水生”。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揪住’,毕竟当时的他关心则乱,难免激愤,故而有些拉扯。 劳什子的朱水生,你以为换了张面皮我就不认识你了?可你连腰上的环首长刀都没摘呢! 谁知自己只是一握住他的胳膊,就感觉像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旋即各种难言的苦痛遍及身心,他想松手,却是被那朱水生反手握住。 那朱水生眼神冷漠,没有半分情感。 李舒阳眼里渐渐看到不是朱水生,而是阿鼻地狱光景——灼焰覆天,烧铁为地,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猛火,其中无数狱卒以恐怖刑具追逐砍杀,以各种残忍方式施以伤害。 不用说其中情景,仅仅看到一个狱卒,世人定会怖惧得七窍流血而亡。 之后李舒阳眼前一黑就彻底晕厥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发现自己身处地下幽都的尊胜楼中。 李舒阳义愤填膺,不顾美人师父的劝阻,又是马不停蹄赶去何家,可行至一半,在路上,便看到了那所谓大逆罪人‘何肆’被推出菜市口斩首示众的一幕。 李舒阳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所谓的‘何肆’人头落地,正巧骨碌碌的人头滚到脚边。 身首分离的‘何肆’没有家人敛尸,二皮匠也无用武之地,李舒阳壮着胆子蹲下细看,就差拾起端详‘何肆’的人头。 李舒阳面色诡异,不可名状,有些许惶恐,但更多是愤怒,若非当时军兵实在是太多了,他险些没忍住就要将这张粗劣的面皮撕了。 这等易容手段,甚至都骗不过他这样不入流的伪五品,左右不过愚民而已。 难怪这天下要乱。 愚民可是都忘本,香火何曾到杜康? 此刻站在崭新的坟茔前,看着烛火闪烁,香烟袅袅,李舒阳眸色晦暗,想着这几日母亲的态度,吃得下,睡得着,李舒阳终究还是没有狠心将何花二字改为李椒月。 自己这样子做,姐姐会不高兴的吧? 李舒阳轻喃喃自语道:“姐,齐柔婶娘,我给你们买了德誉斋的饽饽,有栗粉糕、芡实糕、重阳糕,还有一壶菊花白,都是时令的,嗯……其实祭奠的规矩我不大懂,而且你俩也不像何叶那丫头一样贪嘴,但是眼瞅着日子到了,不来摆些祭品也说不过去,你们且吃好喝好,要是下头缺了什么就托梦告诉我,毕竟何肆他……你们也靠不住……” 李舒阳缓缓抬眸,只见不远处有质丽女子挎着食盒而来,身姿娉婷袅娜。 或许是登山之路或许有些泥泞,她此刻脸上挂着几分疲倦。 李舒阳眉头微蹙,其实自己早有察觉,那俏人早就到了,只是一直远远旁观,这是见自己迟迟不走,没有耐性等下去了? 也是,毕竟闲来无事,自己就算在这两处新坟前站上一天又何妨呢? 等到女子走到跟前了,李舒阳才低声唤道:“曲滢姑娘……” 与曲滢面容无二的女子闻言一脸惊疑,微微摇头道:“这位公子,您是认错人了吗?小女子名为朱恕。” 李舒阳不由得眉头更皱,无名怒火升起,语气略带质问道:“这样装相有意思吗?就我们两个人,再说了,你之前不是化名朱滢吗?现在怎么又改叫朱恕了?” 如心面不改色,轻声道:“我不懂公子口中的化名是什么意思,但论朱滢的话,她是我胞妹,公子认识吗?” 这下倒是李舒阳错愕了,不过也没持怀疑态度,只是没承想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子竟然也有双生并蒂莲? 大抵还是黯然悲戚,李舒阳心下对此没有太多惊疑,只是带着几分刻薄道:“何肆是死了吗?怎么没来?” 如心一脸惊诧,不迭摇头道:“公子是问那大逆罪人何肆吗?他就是死了啊,不是上个月就被斩首示众,明正典刑了吗?” 李舒阳嗤笑一声,面容莫名有些扭曲,恶狠狠道:“我倒是真希望他死了,齐柔婶娘死了,我姐也死了,三水伯伯、何叶都不见了,凭什么他还活得好好的?” 如心眉头微皱,似乎有些嫌恶李舒阳的自说自话,却是不再多言,一副不与傻子论长短的姿态。 李舒阳阴沉一笑,叹息道:“只能说这何肆还真是神通广大且有贵人相助呢,只不过换了张面皮,就好似人死债消,就能堂而皇之地继续待在墩叙巷中,还有美婢侍候身侧。” 如心不答,只是默默后退一步,眼神有些提防,也有些惊惶。 她曾经也是能随侍姜玉禄的女子,单论演技自然无瑕。 李舒阳欺身上前一步,倏得咄咄逼人道:“这边瘗埋的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算是长辈,其余一位是她干娘,也是一份有养恩的干亲,敢问朱恕姑娘,你又是来祭奠谁呢?” 如心是个巧舌如簧的女子,本想揶揄一声你家这关系还挺乱的,可瞬间就掐死了这个念头,那可是四爷的家人啊,只是不激这人走,自己又如何代为祭奠呢? 要不是曲滢现在要盯着神思有些浑噩的四爷抽不开身,这种事情还是性子更为温吞的她来做更为妥当。 最终如心也只是对着李舒阳微微欠身,轻声道:“我倒是不如公子豁达无忌,不敢将祭奠之事挂在口头,还请见谅。” 李舒阳摇了摇头,虽然还有些肝火郁结,却也不会刻意去为难一个女子,只是低声,状若自言自语道:“孝子床前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堆灰,说一千道一万,祭奠不过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图个心安罢了。” 如心闻言也是摇头,略带安慰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老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道理了,哪能看作是聊以自慰的消遣啊?” 李舒阳这才轻笑了声,就冲这句就不知道几分真心实意的宽慰之言,又是眼瞅着香烛燃尽,他便难得善解人意一回,由此生了去意。 两人无复赘言,相互点头致意。 在一人完全离去之后,一人才开始新的祭奠。 (一切都好,感谢记挂。) 第10章 为人师表 (小万我又回来啦!) 炎禧元年,九月十三。 重九踏秋过后的第四天,天晴朗。 重九当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今日也是如此。 俗谚有云,“重阳无雨一冬晴”,又说“初九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 若是古人诚不我欺的话,估摸着今年的京畿将会遇上一个旱冬。 太平县一处私塾之中,有茂才功名的王思高王夫子合上书页,看了屋外一眼,天色已然不早了。 堂下适龄孩童都纷纷面露希冀,煎熬大半日,这是终于要下学堂了。 在京城上学并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有府县儒学、义学、社学、书院之设,只要身家清白,孩子适龄,人人都有学上,故而几乎见不到邴原泣学的故事上演。 王思高早过知天命的年纪了,还只是个附于诸生之末的老附学,好在也能廪膳。 可即便每年收到未经盘剥的廪饩银足四两,也不够他京城生活的,无奈当了个私塾夫子,自认是个才疏学浅之辈,只敢效仿先贤,虽说有教无类,但也只能接收些家贫无以至学的穷苦人家孩子,收些不沾黄白物的束修果腹度日。 故而这叫名私塾的地方,与那聚集孤寒,延师教读的义学也差不离了。 渐渐地约定俗成一般,王思高所在的乡塾虽是长学,治学严谨,但大多孩子都是去留随心,进了学堂之后,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自然而然就不读书了,也不太会提前招呼,极为罕见有那十年寒窗苦读叫他把自己一生学问倾囊相授的存在。 反正家长也只要求自己孩子不做那一字不识的白丁就行,至于短短年月能学多少就都看夫子的本领和良心了,全然不问自己的孩子是否愿学,是否认真学。 王思高拿着戒尺,不轻不重地拍击这桌案,感叹着何日寒月暖煎人寿,自己的身子已经连久站都吃不消了,可叹,若是在正规官学的课堂上,多半还会配有一个小胥,负责巡列而挞其怠慢者,而他只管讲书就好。 台下学生岁数都不大,个个归心似箭,归家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碍于夫子的威严,勉强还算端坐着。 王思高叹了口气,难得好脾气地劝诫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问之道,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你们现在正是读书识字的好时光,莫要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他环顾四周,看到孩子们虽然表面上还在听着,但眼神已经开始飘散,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课堂上了。他心知肚明,这些孩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对于做学问的热忱自然难以持久,相比之下,反倒家里那一口热乎饭更能叫他们牵肠挂肚。 台下最后方座位上,一个孩子忽然大声开口应道:“夫子教训的是,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学不可以已,学生朱颖,谨遵夫子教诲!” 一众年龄大小不一的学子纷纷侧目,多半先是一惊,然后流露懊悔神色,可不是惭愧夫子这番话字字珠玑,而是懊悔自己怎么的没有先应一声,但被他招人嫌的家伙讨了乖去。 于是乎学生都看样学样,各自应声一遍,只是二十几个学生的名字夹杂一起,就显得哗叫聒噪得很。 王思高闻言,脸上脸色先是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可看清发声之人后,反倒不复笑意,瞥了那坐在学堂最末位的名叫朱颖的孩子一眼,眼神幽幽。 老话说三岁看老,这小小年纪就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长大还得了? 好在他只是个屠户的儿子,虽能科考,可看他那迟慧的样子,将来注定也不会有大出息的。 可笑王思高自诩自己有教无类,却偏偏记得这些孩子家里长辈的营生活计,或许如此才更显得他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吧。 此刻朱颖还有些沾沾自喜,心想自己今天算拍对了马屁,一句盛年不重来,一句学不可以已,已经搜肠刮肚榨干了肚里全部墨水,被夫子记好倒也不至于,至少以后抽背课文的时候,背不出来总好少挨几下打了。 想起背书,朱颖就扭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相隔不远的其貌不扬的少年。 他长得是真砢碜啊,年岁估摸也不小了,听夫子说还得了什么失魂症,孤僻得很,叫朱水生,是外地人。 可朱颖并不讨厌他,因为他很会背书,夫子偶尔抽背到自己的时候,自己有背不出来的地方,他都会仗义出手,小声提醒自己,为自己免去了诸多打手心的戒尺。 所以在朱颖看来,这朱水生可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别说,还都姓朱,说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朱颖自觉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自己背书的时候施以援手之人,除了朱水生,曾经还有一个叫何肆的少年,他也念着呢,是也是王夫子曾经的学生,一个刽子手的儿子,不过现在嘛,已经犯了大逆之罪,被斩首示众了,王夫子还拿他举过例子。 那天王夫子提及他时,起初还是神色鄙夷,义愤填膺,羞于言及他是自己曾经门生,后来却也黯然神伤,还念了一首无名诗,说要大家引以为戒,读书做人,切忌悖逆不轨,倒是没有要求强记,可破天荒的,朱颖却背下了。 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 五脏肝心皆砉出,方知王法不相饶。 朱颖斜瞄了一眼朱水生,只见他的表情略带狰狞,其实是面无表情,长相嘛,就真一言难尽,就像逛城隍庙会时遇到的面塑师傅捏的面人一般。 朱颖微弯的嘴角缓缓瘪下,带着几分忧心关切,这朱水生,总这么不合群怎么行呢? 大家都说话表态了,就他不说,夫子一定会记住他的。 朱颖暗叹了口气,心下有些担忧朱水生,却不知有几道不善的眼神正注视着他。 也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却是心中恶狠狠地想着,他这样不被夫子喜欢的学生,夫子叫什么来着?对了,朽木,粪土之墙!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出风头呢? 但听夫子戒尺一落,闷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散学吧。” 少顷,一众学子鱼跃出学堂,比起学堂的枯燥无味,度日如年,此刻的学子各自生欢。 王夫子门下没有大户人家的孩子,顶多是身家清不清白之分,家长自然要忙活生计,故而孩童们都没有人接送,只有一个例外的——朱水生。 只见一个人清丽异常的女子站在私塾门口,双手交织身前,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竹篮,静静候着,吸引了众多目光。 朱颖缓步跟在‘朱水生’身后,没有恶意却难免腹诽,真不知道凭他那丑八怪似的面容,怎么能有这样花容月貌的姐姐? 真的是一母同胞的吗?那他们的娘亲也未免太偏心了,真是肚皮里作数。 看到何肆走出私塾,曲滢缓步上前。 眼神空洞的少年只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没有说话,显得生分得很。 曲滢面色温和,伸手拉住了何肆的手,同时朝着他身后的朱颖也点了点头。 只朱颖是个散发的孩子,即便不是第一次见了,可这等大美人儿对自己打招呼,还是心里刺挠得很,当即面色微红,想要说话,却是连磕磕巴巴问好道:“姐姐你好,我是水生的同窗。” 曲滢含笑点头,“你好,我叫朱滢。” 朱颖闻言一怔,满脸错愕,“我也叫朱颖欸!” 曲滢故作惊讶,“哦?是哪个‘颖’?” 其实曲滢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只是明知故问罢了,这也多亏了仪銮司那位李千户。 不久前他将四爷所有的人际关系都理了一份案牍出来,包括以前的还有近期遇到的,还亲自给她送来了,一同送来的还有她那被小阁老举手与人的胞姐如心,现在化名叫朱恕了。 李千户没有多交代什么,来去匆匆,只是走时对着两姊妹,颇为语重心长道:“以后就麻烦你们照顾何……嗯,照顾朱水生了。” 朱颖听着曲滢黄鹂婉转的声音,有些飘飘然,目辨白黑美恶,这是本性,他这样的半大孩子也不例外,看着美若天仙的曲滢,不免结巴回答道:“是…天资聪颖的‘颖’。” “呵!” 一声不大的嗤笑从他背后传来。 朱颖吓得一缩脖子,已然听出那是王思高王夫子的声音。 王思高双手附后,刚巧路过,听到那不知羞耻的自夸介绍,眼神审视着朱颖,斩钉截铁道:“世上或有天资聪颖之人,五行并下,过目成诵,却绝非你,还是要谨记勤能补拙,与巧者俦。” 朱颖转身行礼,倒是没有一下子蔫了,只是眼底精光黯然些许。 曲滢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却是心道,“这就是四爷曾经的夫子?果真为人师表,还真是‘诲人不倦’呢。” 曲滢没有立刻和王思高寒暄,而是对着朱颖笑道:“那咱们同音不同名呢,我这个‘滢’,是清澈的意思,比如滢渟,晃晃银色界,滢滢水晶宫。” 朱颖登时目瞪口呆,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没想到这仙女姐姐还是个读书人! 旋即又想,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这个屠户的儿子现在不也是读书人了吗? 王思高见曲滢谈吐不凡、虹霓吐颖,即便不是第一次见,却还是微微错愕,问道:“你读过书?” “自学过一些,”曲滢浅笑,松开何肆的手,上前几步,将手中精巧的竹篮递给王思高,柔声说道:“王夫子,一些束修,您笑纳。” 王思高见状眉头一拧,这小女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自己不就住在竹叶巷中,尽人皆知的事情,还怕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这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转念一想,许是光天化日,所以有所遮敛? 故而王思高再次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竹篮中的东西,容不得他踅摸,竹篮里的东西就是一目了然,真的只是些肉干米面,便板着脸说道:“朱姑娘,用不着这许多东西的,孩子入学,按照规矩,十条肉干,三斤米面就够了,再说了,这些之前不是都给过了吗?” 曲滢毕竟是小阁老调教出来的人儿,哪会听不出王思高的言外之意?只是摇摇头,笑道:“王夫子勿怪,我这弟弟与常人有些异样,要您多费心了,多备点束修也是应该的。” 说着曲滢自顾自将手中提篮递上,好似完全看不到王夫子黧黑的面容,也不知道自己所言所为有辱斯文。 王思高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竹篮,不再逗留,甚至连颔首示意之都没有,就要离去。 曲滢见状又是小声说道:“还望王夫子因材施教,要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懂规矩的地方,还望您对他多些宽容,少些责罚。” 王思高离去的脚步一顿,艴然不悦道:“哼,打不得,骂不得,他是什么金饽饽?三字经里都有的道理,玉不琢,不成器,而教不严,师之惰,不知什么叫求打声如沸,赐打甘若醴吗?” 曲滢笑容不变,虽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但她作为四爷的婢子却不能对王思高言尽于此,万一他哪天想拿四爷帅耍威风,立规矩,不讲道理的就是一顿打板子。 不说四爷会不会还手,但凡有个授受,肌肤接触,这学问不大,心气老高的老童生,哪里吃得消地狱酷刑?只怕当即一命呜呼! 须知为了让四爷安心上学不出乱子,曲滢可是又把十七年蝉都给他戴了回去。 曲滢又是对着王思高软和说道:“王夫子,其实我这弟弟性子纯善得很,本身的学问也是不差的,就是在原乡受了兵刀惊吓,所以有些离魂症状,本想着在京城安养一阵的,谁知他一次游肆,偏偏就爱上了王夫子您的课堂,我现在是劝也劝不动,拉也拉不走,就只得难为您费心了,毕竟至圣先师有言,有教无类嘛,不过要说夫子,他曾经也摊上过一个徒有其表、误人子弟的,想来是见到王夫子这样罕有的真师,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所以高下立判,不免就对您的授业课堂心驰神往起来了。” 王思高闻言,板着的老脸微微松弛,显然是对这番话颇为受用,却不知道曲滢口中那误人子弟之人,就是拐着弯地骂他自己呢。 何肆只是轻轻瞄了一眼曲滢,后者不由多想,难道是自己多嘴了,当即就是噤声。 曲滢心想,自己许是托四爷的福,寻来了胞姐,这段时间开朗不少,言语之间也越来越像姐姐那般锐利了。 朱颖毕恭毕敬送走王夫子后,一转身,发现曲滢牵着朱水生的手就要离去,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挽留道:“朱滢姐姐……” 曲滢停步回眸。 朱颖面色微红,嚅嗫说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曲滢忍俊不禁,莞尔一笑道:“咱们好歹也是同音不同名,哪有你这样变着法子夸自己的?” 朱颖挠了挠头,只是赧笑。 何肆也是转头看着朱颖,目光又是掠向其身后,有三道不善的目光看向此处,目标就是这浑然未觉的朱颖。 曲滢顺着何肆的目光看去,朱颖也是回头,就见到三个与自己年岁相近却是高出一头的同窗学子,笑容一下消失无踪。 他不怕挨揍,虽然他们人多,但自己也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孬种,可惜就是打不过,这一直被揍也不是个事情啊……好烦! 曲滢本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是发现何肆好似矗立,自己牵手与他,却是纹丝不动。 顿时心领神会,适时地对着朱颖邀请道:“你家顺路不?要不要一起走?” 朱颖大喜过望,烦恼全消,当即点头如捣蒜,“顺路的,顺路的,姐姐你手里的肉干应该就是我家门市买的。” 曲滢故作疑惑道:“哦?京城门市肉案这么多,你怎么肯定肉干是你家的?” 朱颖咧嘴一笑,这下不害羞了,反倒颇为自豪道:“这肉干的成色这般好,外城也就我家门市有,我爹是老实人,做买卖凭良心的。” 这童言无忌不知轻重的话要是在市集上说出来,不知招到多少同行的恶眼。 曲滢却是笑眯眯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拉着何肆离去,这次何肆的脚步动了。 朱颖心情大好,又是带着几分拘谨的蹑手蹑脚跟上。 虽然自己不能像朱水生一样被这样漂亮的神仙姐姐牵着手,但能同行一路也是极好的,她身上好香啊,是佩兰芷了吗? 第11章 八哥 九月晦日,平旦。 何肆枯坐在自家门前,已经一夜天。 他自离魂后一直就是这副愣愣瞌瞌的样子,可同样靠着门框半寐半醒的如心却觉得今日的四爷更加呆愣了。 傻子也会有烦心事吗? 曲滢从屋内走出,轻轻拍了拍姐姐如心的肩膀,示意她该休息了,自己倒是安睡了小睡半夜,现在也该轮替姐姐值守何肆了。 如心点了点头,就要回屋,却听何肆对说道:“你还没睡醒呢。” 曲滢柔声道:“睡醒了已经。” 何肆并不回头,轻声却笃定道:“还困着呢。” 毕竟这正常人越是困倦,这尸犬魄越是亢奋,这点瞒不过他。 曲滢闻言面色微红,倒不是感激四爷如何体恤,就是自觉自己这身子不争气。 一旁如心倒是大胆,半开玩笑道:“意思是我继续陪着呗?得,我这弟弟啊,知道心疼二姐,不知道心疼大姐?” 曲滢赶紧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姐姐,她这才回来几天,怎么就敢近则不逊了呢? 怎敢自作聪明去揣测的主人的信念喜恶?又怎敢自以为是去曲意迎合主人呢?这是大忌。 何肆眉头微皱,说道:“我不用人陪。” 这两位‘姐姐’,分明从声色,容貌,乃至身形都别无二致,可何肆还是更亲熟二姐朱滢一些,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 他想着虽然自己没有了以前的记忆,可自有意识起至今,皆由这两位‘姐姐’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自己只是得了失魂症,又不是什么刚出世的孩子,哪里需要这等严加看护?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并不讨厌她们就是了。 真是咄咄怪事,就只是不讨厌……而已? 换言之,那些潜藏在暗地里一直窥视自己的人,他十分讨厌。 九月晦的天,日出时辰晚了不少。 平旦已是卯时,这一日的昼长也只有五个时辰出头。 何肆望着天边逐渐晕开的红霞,朝阳为云霞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金缕迸射出来。 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若是没有屋宇檐墙幢幢阻拦,身处城外茅檐低小的村落之中,自己应该更早一步就该从远山看到朝阳喷薄。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笼中鸟,这座偌大京城,则是一座樊笼,身处其中,不得自由。 他按捺不住地嗔怒,想要拆了这笼墙,之前明明还没有这种感觉的,偏偏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人在等他,他要出城。 何肆沉声道:“我就坐着,不会怎么样的,不用管我。” 曲滢体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住姐姐如心,两人对视一眼,曲滢看到姐姐询问的眼神,微微摇头,两人最后一同回了屋子。 其实曲滢大概知道原因的,因为四爷给自己留下过一些笔记,今天是九月三十,药师佛圣诞。 而四爷和一位法号宗海的禅宗师傅有过约定,是要在西郊豸山的蝙蝠寺见。 不过据四爷所说,豸山已经陆沉,而蝙蝠寺也已不复存在了,包括那位宗海师傅,也是下落不明,相见无日。 所以再三考量,曲滢还是没有多嘴,毕竟现在的四爷,其实并不自由,要是再要出城,只怕又生事端。 何肆依旧枯坐,却听隔壁传来开门声,是年老少眠的齐金彪打开了门,拿着一小壶酒走了出来。 看到这个确乎改头换面的老熟人,新邻居,齐金彪也不诧异,反倒打起招呼来,“水生,起这么早啊?” 何肆点了点头,对于隔壁这位齐爷,他是有些莫名的好感的,更甚姐姐朱滢。 齐金彪问道:“吃了吗?” 何肆摇头。 齐金彪递出酒壶,邀请道:“那喝点?” 何肆看了一眼齐金彪,半晌,缓缓点头。 齐金彪缓缓在何肆身边坐下,却是没挨着他,笑道:“老话讲‘早酒晚茶黎明色,害己伤身是三灾’,我这黄土埋脖颈的老不死自然百无禁忌,倒是你这小年轻,也稀得陪我,真好啊。” 何肆沉默片刻,语出惊人道:“你也挺老的。” 齐金彪闻言呆愣一瞬间,旋即哈哈大笑,“是了,活到我这个岁数,的确有资格乱说话了,所以我偏说这酒是粮食精,怎么就不能当饭吃了?” 齐金彪此言看似人老颠东,却也有些道理,毕竟老话说可不是乱说,礼记有言: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 何肆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接过酒壶,啜饮一口,眉头缓缓拧蹙。 齐金彪见状乐呵了,总算从他面上看出些表情来,语气和善道:“烧锅就这样,割嗓子,喝不惯吧?” 何肆无言摇头,割喉是真的,却不是因为酒烈,而是霸道真解的弊病作祟,这感觉像吞了一口混着钢针的铁汁。 不过何肆却是没有停下,既然答应陪这位齐爷一起喝了,就不会浅尝辄止。 齐金彪老神在在,仰头,刚好日出东方,柔和的金缕翻过墙头,跳入闾巷,洒在脸上、身上。 他微眯着眼,看到对面檐墙之上有一只却黑的鸟儿站立,不声不响,就是不时拧转下头,好似巡视一般。 “嚯!大清早看见乌鸦,晦气。” 乌鸦食腐,好觅死气,这仵作、刽子、扎纸人、二皮匠扎堆的墩叙巷并不罕见。 大家都忌讳,尤其是齐金彪这种岁数大的。 齐金彪直接弯腰,顺手捡起一块青石板边缘的碎石,向着乌鸟投掷而出。 石子倏得飞掠过乌鸦,相却许多,与那乌鸦几乎是秋毫无犯。 齐金彪右手悬空,对于此种结果显然有些错愕。 自己曾经好歹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暗室劈香,筷子夹蝇等手段早就刻在骨子里了,如今失手不说,那乌鸦却是都没惊动一下,实在太过跌份了。 齐金彪两颊皮肉都松弛了些,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不少,缓缓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是老了……练了一辈子的手艺都丢了。” 何肆也是顺着齐金彪的目光看去,其实这位齐爷技艺却并未丢下,可老眼昏花却不假,怎么连乌鸦和八哥都分不清了呢? 八哥?! 念及此处,何肆双眼微眯,眸睑之中狭藏锐利凶光。 嗔心一起,无名火烧,暗中盯梢自己的人固然讨厌,却不及这八哥万一! 这到底是为何? 齐金彪又是低头,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本就坚实,缝隙中也不可能遍布碎石,就在齐金彪寻摸之时,何肆却是直接伸手,食指插入被人踏行光滑的石板,生生扣出一颗石子。 何肆将手摊开,递至齐金彪面前,后者面色如常,对这等骇人的这手段却是并不惊惧。 细看之下,原来是何肆掌上戴了一只质地奇异的手套。 齐金彪只是颓然摇头,婉拒道:“算了,要是第二下都不中的话,那我这最后一点老脸也就丢光了,还是不逞能了。” 何肆点了点头,那就由自己代劳吧。 他虽然忘却了许多事情,但武道修为并不因此有所损耗。 就算是他自毁长城,六魄化血后环环相扣的谪仙体魄暂时被黜,无法蕴养气机,光靠无源之水的霸道真气也够支持三年五载。 何肆随手就是弹指十二通玄的技法,齐金彪只听好似火铳喷发的声音响起,电光石火间石子激射而出,星流霆击一般。 结果——却也没有击中目标…… 何肆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齐金彪却是会心一笑,释然不少,对着何肆感怀道:“你这孩子,可真会替我这个老不死的找补面子。” 显然齐金彪笃定,何肆都有弹指碎石的本领了,怎么还会失手?自然是要以一次失手替他挽尊。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 何肆却真真实实没有藏拙,这一下是全力以赴的。 何肆愈加烦躁,心念一起,摆放屋中与之念念不释的龙雀大环顿时争鸣不断,不用主人下令签,自然就要一式斩讫报来。 只是刀未出鞘,那只八哥终于感知危险一般,惊惧展翅,在空中盘桓几下,离去之前却是口吐人言,余音不散,“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第一卷 肆刀行 第41章 救鸟) 齐金彪闻声怔神,忽生啼笑皆非之感,自嘲道:“我大抵是真该死了,怎地人老智昏到这地步?连乌鸦和八哥都分辨不出来了?” 何肆没有开口安慰他,只是默默递上酒壶。 齐金彪接过,牛饮几口烧锅。 齐金彪又是自言自语几句丧气话,见何肆始终不接话,渐渐也就失了话头。 小巷中,就只剩一壶酒在两人手中传递,很快就见了底。 齐金彪也没有继续赖着,干脆站起身来,好似无事发生,笑道:“喝饱咯,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何肆终是开口,有些讷讷道:“齐爷慢走。” 齐金彪闻言身形一顿,听着这熟悉的嗓音,缓缓转身,不禁想要伸手拍拍何肆的肩头,却被何肆带着十七年蝉的手掌一把握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何肆用劲轻柔,很快松了手。 只听他,低声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齐爷莫挨着好。” 齐金彪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几分长者的舐犊之念,黯然转身回屋了。 “傻孩子……” 第12章 逃杨必归于儒 何肆又是一人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逐渐变得刺眼。 曲滢又是出现,估摸着这个点四爷也该去私塾了。 何肆却是久久未曾动唤。 曲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水生,今天还去上学吗?” 何肆轻声说道:“今天晦日。” 曲滢恍然大悟,私塾也有休沐之日,一般是十五和月底,外加每月谒圣。 她是读过书,却只敢说些许识得几个字,没有上过私塾,确实容易忽视这茬儿,不过明天是十月朝,这个休沐的日子她还是记着的,也有些准备。 正此时,如心又是挎着竹篮走出何家,没和谁打招呼。 何肆却是叫住了她,问道:“干什么去?” 如心头也不回,即便不看她脸上的神色自若,语气也能听出淡然,“去焚衣街,买衣裳。” 何肆‘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近来天气渐凉,京城的百姓也纷纷开始为越冬添置御寒的衣裳。 京城不比其他地方,百姓须得守着大集开设的日子,平日不管需要什么物件,只要有钱,随时都可以置备齐全。 明天是十月一,寒衣节。 又称“冥阴节”“授衣节”。 离朝将之与清明、中元并作三大鬼节。 比起重阳,今日更加郑重,上至权贵,下至凡氓,都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纪念逝者。 故而还是休沐。 这一天,家中妇女们惯例要拿出棉衣,赠与亲人,也要为祖先亡人也一并烧去过冬寒衣,焚衣街因此得名。 如心此时出门,自然是曲滢的示意,却也是何肆清醒时候的安排。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事亡如事存。 十月朝需要的寒衣可不少,有齐柔的,何花的,何家祖上的,师爷徐连海的,还有那连衣冠冢都没有的戴平和朱全生的…… 万不能用纸糊的衣裳代替,否则可真是糊弄鬼了。 至于何三水曾经教训过何肆的“孝子床前一碗水”,却也失之偏颇了。 世上多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事情,主旨是要及时行孝,但在这四趣轮回组成的瓮天之中,身后坟前那堆灰烬还真有些作用。 当然,何肆烧必定的例外,毕竟刘景抟这厮小心眼儿的很。 如心走后,曲滢看着木人似的何肆,于心不忍,又是多嘴一句问道:“水生,你今天就打算这么一直坐着吗?” 何肆这才转头,幽幽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道:“难道你不希望我一直坐着吗?” 他虽然痴傻,但对于人性的感知却是十分敏锐,加之自身也冥冥有感,确信自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故而有此一问。 仅仅只是一个凝眸对视,她便冷汗涔涔,四爷那幽暗的双眼,似乎有无尽苦厄,翻涌不断。 曲滢知道自己失言,当即缄口。 可何肆只是眸睑半垂,有些善解人意地低声道:“那我就一直坐着吧。” 他确实是迷惘,可又是愿意相信这位‘姐姐’。 曲滢这才长舒了口气。 现在的何肆可并非心智如同稚童,只是少了后天矫正,更加唯我。 近乎那杨朱所言的贵己重生,全性保真。 可杨朱学问,早就不时兴了,甚至备受墨、道、儒家排斥攻讦,如追放豚,既入其,又从而招之。 人不学,不知义。 儒家更有克己、慎独乃至性恶之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生而好利,夺生而辞让亡,残贼生而忠信亡,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 而何肆能重归学堂,可并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天老爷可不会这般好心。 现在的何肆,难得有机会抛弃所有学识,再也不是刻舟求剑。 这都是何肆经过深思熟虑才付诸笔端的,而曲滢又一丝不苟践行的结果。 李嗣冲也正是因为看过何肆留下的几封信笺,所以气极,骂他是个岁数不大,主意不小的倒霉孩子。 何肆此举,看似鲁莽,不计后果,可既是孤注一掷,兴许也暗合救赎之道。 用亚圣的话来说,这叫“逃杨必归于儒。” …… 山东道,沂州府,兰陵县,乔家堡。 今日的乔家可谓是蓬荜生辉。 鲁王陈炳荣麾下王府护卫指挥使之一的贺炎彬亲临此地。 离朝藩王不管亲异,按例都可拥有三个护卫,并非实数三个,而是指三支军队,每个护卫的兵力从三千人到数万人不等。 鲁王府也不例外地配备有三个护卫指挥使司、二个围子手所、一个仪卫司。 而贺炎彬这位官秩三品的兖州左护卫指挥使今日并非只身前来,还率领了一千护卫,一千围子手。 只是现下时局太过敏感,正是乔家剿匪十二崮大胜一场之后,言说是鲁王感佩乔家堡众人忠义,特来相助奉敕谕剿匪的乔家。致使乔家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乔家家主乔远生更是愁眉不展,险些忘了如何虚与委蛇,最后还得是老家主乔幽谷出面斡旋。 乔家既然是奉敕谕剿匪十二崮,自然是有天家背靠,本不至于如此战战兢兢,可随着十二崮一座座攻下,父子两人多次彻夜商谈,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这霍乱山东许久,自称十二山王的方浩,背后也不是无人站台的,如此才能根据盘互,纵恣日甚。 而他背后之人是谁,已然呼之欲出了,正是这看似尸位素餐日久的鲁王陈炳荣! 两千护卫驻扎在乔家堡外五里之地,贺炎彬一行几人进入迷宫一般的乔家大院,外墙便高三丈,上层是女墙垛口,还有更楼、眺阁点缀其间,各院房顶有走道相通,便于夜间巡更护院。 迎接的阵势不小,既是夹道欢迎,却也像请君入瓮。 相比于乔家主事人的严阵以待,贺炎彬心下也同样不安耽,委实是此行王爷对自己委以重任。 这乔家堡如何的美轮美奂倒也说不上,但该有的斗拱飞檐,彩饰金装一样不落。 以贺炎彬的视角来看,宅院修得如此气势宏伟,设计精巧,结构分明,尊卑有序,说是民居,却是僭越许多,以要塞论处也不为过。 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到了乔家这等层次的巨贾,本该更为低调才是,如此奢侈铺饰,这不是茅坑里点灯?就不怕树大招风? 将这流于表面的纷华靡丽变成深埋窖中的银冬瓜岂不更妙? 第13章 偷师 乔家堡嫡系宅院之中。 男子女相的乔家堡少主乔英在谢幼如的侍候下洗漱更衣。 谢幼如双眸微垂,眼神对上那乔英凝脂般的背肌有些躲闪,只得向下细看自己的挺翘的琼鼻。 乔英则是对着铜镜细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容,伸手抚过自己光洁无须的下巴,一对狭长的凤眼被微蹙的柳眉压着,眉宇间透出的英气与婉约。 乔英不知是第几次思忖——老爹怎么就偏偏给自己取了个叫“髯生”的表字? 这也太过名不副实了,唉,虽说母在不远游,父在不蓄须,但是嘴上一直没毛也是个麻烦啊。 他不禁摇了摇头,声音柔软儒懦,对谢幼如说道:“幼如,你有字吗?” 谢幼已是不察乔英思绪的尻轮神马,反问道:“少爷,什么字啊?” 乔英转过身来,对着谢幼如解释道:“就是表字,比如我的表字就叫髯生,就是美髯汉子的意思。” 两人贴身而立,颇有些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扑朔迷离之感。 说着他又摩挲几下自己光洁的下巴,此举本意是为博这个不及自己丽质的美人一笑的。 谢幼如是懂了,然后摇头,没笑,甚至有些失落道:“婢子没有字……” 表字是男子到了双十岁冠礼或女子到了十五行笄礼时,由长辈根据其本名的含义另取的别名,一般是与名相含或者相反互补的。 别说谢幼如是贱户出身不讲究这个,就算真讲究,家中也已经没有长辈了。 只剩她一个真茕子而已。 乔英见没逗笑她,也是叹气,虽然这西子捧心,峨眉蹙眉的模样可能会招不少人的喜欢,但却不包括他乔英。 就你天生丽质是吧?可惜了,比起本少爷来说还是差逊一些的。 乔英宽慰道:“没有就没有吧,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容我我好好想想,在你及笄之前帮你取一个好吗?” 谢幼如驯服地点点头。 乔英又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啊,难得今日无事,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谢幼如小声问道:“少爷要去哪里?” 乔英笑道:“自然是出堡啊,乔家院子虽然大,但我小时候也不是没有逛到过,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倒是要讲规矩,不能乱跑了,终究乔家不是咱家啊,还有五房堂亲呢,打小我爹就老是告诫我,鸡串门子进砂锅,狗串门子棍棒多,人串门子是非多,这不都仨月了,我还没出门过,都快淡出鸟来了,得出去撒个野。” 自从三个月前,乔英领命去往抱犊崮善捐银钱重修三清观,结果却差点沦为十二崮响马俘虏,在那之后,一直撒手隐退的祖父乔幽谷便开始上心他的武道修炼。 今日若不是有那所谓的贵客莅临,自己还在那位客卿王宁虎手下被操练呢。 关键这炮王爷的三皇炮捶路数与乔英委实是毫不契合啊。 三皇炮捶以沉稳刚劲,飘忽轻灵着称。讲究一个发力气劲合一,刚柔相济,气势勇猛,以乔英的资质,着实难学。 总不能因为这位炮王爷离四品守法境界只有临门一脚,是目前乔家堡中客卿实力第一人就强逼着自己师学于他吧?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乔英尚不知自己心缺一窍,所以自家那繁复至极的八门金锁刀是万万学不来的。 而直指四品的武学圭旨,即便以乔家的财力,在有钱而未能生权之时,也是难以名正言顺的网罗,这可比直接收买一个四品大宗师要难多了。 难得王宁虎看上了乔英的根骨,简直是鬼迷心窍般,三月时间,乔英便是那不可雕的朽木,毫无进展,炮王爷不嫌弃,自己脸上都臊得慌。 故而暂时交还当家大权的乔远生又生隐忧,这王宁虎,三十而立,正当壮年。你说什么也不图吧,怎么会卖身乔家做客卿呢? 难不成是看上了自家儿子的皮相? 其实小时候他也被父亲觍着脸拉去王宁虎处学过,那时候,他便会以一曝十寒的态度掩饰自己的愚钝,其实他也努力过,是真学不会。 王宁虎多半会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然后说道:“不怪你,玩去吧……” 之后他便将烦恼全抛,开开心心牵狗遛鸟去了。 久而久之,王宁虎借坡下驴,也就以“能力有限,不能胜任”的说辞推诿此事,只剩下望子成龙的乔远生扼腕叹息。 故而乔远生满腹狐疑,同时也忧心忡忡,自己就这一根独苗,万不能像那温玉勇说得一样,步入什么三扁不如一圆的奇怪境地。 于是乎乔远生又是三天两头往王宁虎屋头跑,为了那莫须有的隐忧,尽心笼络,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数,使侍王宁虎,只为心安,能保全自己儿子的沟子。 真是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其实王宁虎本就是仪銮司的暗桩,所作所为自然不做无的放矢。 谢幼如听乔英说要出堡,缓缓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温大人说,婢子不能离开乔家堡。” 三月前温玉勇的低语却不啻雷霆,如今犹在耳畔轰隆作响。 “你的根骨不错,十三岁了,学武有些晚了,但未必不能将勤补拙……放心,我不会传授你什么武功秘籍,乔家堡里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就在这边谨小慎微的当个丫鬟吧,以后的日子没有人会给你撑腰,你的爹娘都死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乔英闻言,愣了愣,也是有些犯难,沉吟片刻,然后挠了挠头,讪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儿,那的确是不能带你出去溜达,哈哈……” 谢幼如暗叹了口气,责怪自己不该看不清现状,居然会生出非分之想。 乔英似乎抹不开面,便替自己开脱道:“倒不是担不起这责任,就是怕你吃瓜落儿,毕竟这温玉勇是仪銮司的人,就算只是个百户,但甭说我了,就是我爷爷也得好生伺候着。” 谢幼如还是乖巧地点头,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儿异色。 其实对于谢幼如来说,出不出门并不重要,相反,她更想侍候在乔英身边,看他被那位王宁虎王客卿操练。 她听少爷偶然说起过,这位王客卿的武艺堪称超逸绝尘,是现今乔家堡数一数二的宗师人物,除了派去辽东看守做生意的两位大手子,便再无人能出其右。 不知自己一旁看了三个月,偷师了多少? 谢幼如到底还是年轻,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要说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笑话。 不可否认穷苦人家的孩子更早开始为了生计奔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正具备了“当家”能力。 接人待物,察言观色;读书识字,明体达用。 哪样拿得出手?皆是愚钝难堪! 他们仅凭一技之微,面对人世的蝇营狗苟,艰难困苦。 这便是所谓的寒门难再出贵子。 谢幼如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仅凭不俗的姿色,如何能够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窥伺效慕? 是那王宁虎爱屋及乌?还是她真就是个如堕烟雾,不得要领门外汉? 四品守法有四句金科玉律: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门家。 此四言,已经是极尽囊括,绝无半句虚言、废话。 尤其是不替家门这点儿,须知武道圭旨的授受,常是言传身教,一脉相承,落定师徒之实,几乎是法不传六耳,通常这等情景下,师父还要留一手。 王宁虎一个老江湖,差一步四品守法的存在,怎会不对一个看似错过习武最好年华的小丫头不加提防? 还不是因为王宁虎和那仪銮司的温玉勇是袍泽。 三皇炮捶而已,温玉勇也会,虽然两人先前素未谋面,但是他却看过自己留在仪銮司之中的武学心得,也算是个后起之秀了,他的实力或许与自己在伯仲之间,但生死对决的话,还是他赢面更大。 虽然单论三皇炮捶的水准或在自己之下,但王宁虎所传所授二人的,也绝不如何高深,说白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自己只是代为传授而已。 至于教乔英,却也不是由头,而是那高坐明堂的皇帝陛下,竟也对这位心缺一窍的乔家堡少堡主有些过分的好奇和关注。(见第二卷 釜中鱼 第185章 茕子) 第14章 阴阳怪气 乔家大院院中有院,院内有园。 正院、偏院、跨院环环相扣,寻常人置身其中,只会摸不着头脑。 贺炎彬在乔幽谷的引路下一路也算走马观花了,移步来到嫡系一脉主院的客厅之中,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壁上的“望重闾里”木质大匾。 低调了。 何止是闾里? 但凡教你乔家平乱十二崮,届时有钱有权,造势一番,那可真就名震一方了。 老家主乔幽谷笑着伸手相引,恭敬道:“贺指挥使驾到,有失远迎,还请上座。” 贺炎彬微笑颔首,他身着并非标志性的鹅帽锦衣,而是甲胄不脱,腰佩銮刀,显得威严而庄重,也不来客随主便这一套,直接落座左面主位,尚左尊东被他一人独占,端的是客无好客。 乔幽谷对此不露辞色,反客为主的贺炎彬面色却是春风和煦,笑道:“乔老家主客气了,本官此次前来,也是有要事与乔家商议。” 乔幽谷闻言,脸上又是绽出笑容,丝毫不在乎颜面般,直接将右座另一个位置留给了仪銮司的温玉勇。 同时命人奉上香茶,自己在右一座位坐下,表明了乔家的站位立场,这才缓缓开口:“贺大人亲临,乔家上下蓬荜生辉,还请用茶。” 之后乔家家主乔远生,几房堂弟,数位客卿,还有几名仪銮卫依次纷纷落座,得亏是这客厅大气,能容人。 而只身前来的贺炎彬座下却是空无一人。 还真是人老成精,贺炎彬已经抛出话头,乔幽谷却是不接,居然连一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都不过问,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 贺炎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知接下来怕是要话不投机了,果然,自己不说话,乔幽谷一言不发,只是赔笑,看向右上主座。 乔幽谷有意将乔家摘了出来,完全是个悬丝傀儡的作态,唯那小小的仪銮司百户马首是瞻。 气氛有些酝酿阴云密布。 温玉勇则是大马金刀坐着,只见他腰上配的是一把无鞘的雁翎刀,只是断了一半。 当初他将其随手丢弃之后,又是反复,折返拾回,配在身边至今,以作警醒。 看样子,这位睚眦必报的仪銮司百户,对于曾被何肆一剑断刀之辱,始终耿耿于怀。 贺炎彬不紧不慢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轻笑道:“冰绡碎剪春先叶,石髓香粘绝品花,嗯!是顶好的蒙山绿茶。” 温玉勇却是勾唇一笑,揶揄道:“贺指挥使,您可真是文化人儿,不像我这等臭丘八,牛嚼牡丹。” 贺炎彬摇头摆手,说道:“我一介粗鄙武人,哪懂什么茶啊?喝酒倒是有些心得,还不是现学现卖,这茶凑巧我在王爷那喝过几次。”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将矛头指向乔幽谷,玩味道:“要不说还得是乔老家主有口福呢,咱们王爷品茗,也就这个档次。” 乔幽谷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果真来者不善啊,这就开始刁难了,一顶僭越的大帽子扣下来,好在鲁王只是个王爷。 离朝的藩王至府顺、天佑一皇两朝后,也不算万分金贵,不是那种高高在上、不可忤逆的存在。 乔幽谷只得解释道:“指挥使玩笑了,咱们乔家毕竟是做生意的,不得有些拿得出手的茶酒充场面,这是今年明前头采的莒州蒙山茶,一芽一叶,我自己可舍不得喝,用来招待贵客的,不曾知晓王爷竟也喜欢,还真是恰逢其会了,家中还有几斤新茶,我这就命人打包了,快马送去兖州。” 温玉勇眯着双眼,一旁插嘴道:“千真万确,这点我可以证明啊,我来乔家堡也有些时日了,就没喝到过这稀罕玩意儿,今天还是沾了贺指挥使的光啊。” 贺炎彬摇头,对这两人的双簧一笑置之,这温玉勇前脚还说自己不懂茶,牛嚼牡丹呢,现在却也分得清楚茶好茶坏了? 贺炎彬揶揄道:“乔老家主,这乔家的已经门面够大气了,甚至比鲁王府还要大些呢,哪里还需要这蒙山茶再来充场面?我倒是听过一句话,故地重游是刻舟求剑,财不外露是掩耳盗铃,我只是随口一说,倒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的,这有钱人家,就该坦荡些。毕竟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乔家在山东,的确是有口皆碑的大义参天、至诚至信,从先前抱犊崮重修三清观一事也能窥见一斑。” 贺炎彬此言甚是歹毒,这三清观屹立百年,曾经离朝入关,当时道士下山,阻击离军,一首崇道贬佛的打油诗由此而生,口口相传。 三清只需泥土身,佛祖却要黄金镀。 乱世菩萨不问世,老道背剑救苍生。 盛世佛门临香客,道门归隐山林间。 乔幽谷面色大变,急忙摆手道:“贺指挥使慎言!都是一些笑人无、恨人有的坏角儿在讹言惑众,造谣中伤,咱们乔家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一旁乔远生暗叹了口气,第一次意有所指还可能是误会,这第二次就绝对是针对了,乔家如今还真是风雨飘摇,就看能不能展现出自身价值,抱紧天家这棵大树了……就怕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 温玉勇耐性散尽,懒得和贺炎彬掰扯这些,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贺指挥使,我看你这次来还带了不少的护卫,看样子这是有王命在身啊,不知能否透露一二?要是实在机密,就当我多嘴一问。” 温玉勇的问题很是尖锐,话里有话,夹枪带棒谁不会?直指藩王护卫无召不可出封邑的法例,鲁王封地山东兖州府,管辖四州二十三县,沂州可不在此列。 俗话说“山东出响马,河南出蹚将。” 远的不说,眼前就有十二崮的方浩,净莲教唐翠微,还有已经伏法的反贼孟钊、赫连镛、康显兵之类。 这山东自古造反的遗留问题,可谓逆根深种。 而尸位素餐的鲁王也一直是被庙堂之上言官弹劾的对象,理由多半是奉职无效,久切禄位云云。 如今他竟然敢伸手到沂州?实在有些事出反常。 毕竟还有大逆不道的老话叫,“山东宁,天下安;山东乱,天下亡。” 有史为鉴,一个王朝,连山东都开始造反的话,只能说已经到了将要神州陆沉的地步了。 贺炎彬笑容依旧,开口道:“温百户言重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本官此来,确是奉王爷之命……” 温玉勇眼神一凛,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染坊了? 尊你一声指挥使,你点我一声百户?你却拿官职压我? 温玉勇直接打断道:“贺指挥使,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卫所、都司是一家,刚好,你领王命,我奉皇令,咱们都是公务羁绊、得令在身的苦劳之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相互支助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尽管招呼就是了。” 三品的指挥使自然压温玉勇一个六品百户,只可惜,各为其主,各自背靠之人,皆是宗室,同样金贵,相比之下却有天壤之别,王命如何碰瓷皇命?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鲁王府现今都是何等时势了?怎么王府出来的看门狗还敢如此眼高于顶? 贺炎彬心道这倒是个牙尖嘴利的难缠角色,于是又是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借机打了下腹稿,然后温吞说道:“温百户此言仗义,相互支助是一定的,我等此行不为其他,正是王爷感佩乔家为国剿匪的忠义之举,特遣我等前来相助斫贼的。” 温玉勇闻言微微挑眉,暗自思忖,还真是急人所急啊,鲁王真有这般好心? 他缓缓开口问道:“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贺炎彬则是面色阴沉,略显不满道:“温百户何出此言?这等调兵遣将之事,怎敢无召而为?咱们虽然只是王府护卫,却也知道什么叫做上传下达,令行禁止!” 温玉勇点点头,笑道:“贺指挥使休怪,我来在仪銮司当差久了,张口闭口就是拷问犯人那一套,实在不懂什么人情世故。” 贺炎彬佯怒,没有搭话。 一旁的王宁虎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对这些人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 心眼太多的人,注定习武不会有太大成就的。 温玉勇嘴上揭过这页,心中却是盘算。 此事既然有过上奏,这么说是兵贵神速了,鲁王护卫的行军快过了仪銮司的上峰令箭? 还是陛下对此不甚在意,根本没有示下? 兖州的那边揭竿而起的散兵游勇不是还没荡尽吗? 鲁王面对文官弹劾,从来都是力有未逮拿那一套说辞,如今却是连自家门前雪都未曾扫尽,却管起他人瓦上霜了? 就算鲁王真要表现,要帮忙,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青州那边的号称净土神宗的净莲教妖人怎么不去平一下? 京畿三散州监军兼指挥佥事的娄阳好像都在那里耗了快小半年时间了。 温玉勇掀唇一笑,眼神阴鸷。 哦,自己倒是忘了,这自称莲花生佛母的妖女唐耍儿,现在改名叫唐翠微了,本就是与鲁王有所勾结,和那十二山王方浩一样。 温玉勇思绪百转,一瞬之间有所判断,看样子,鲁王这是要两害相权取其轻了,而被舍弃的一边,自然是这气象略微稚嫩且已经无力回天的十二崮。 不得不说,鲁王陈炳荣还真是个有魄力十足之人,壮士解腕,当断则断。 在温玉勇看来,鲁王原本扶持方浩,也就是为了那句“想当官,杀人放火等招安”,等十二崮的那些“好汉”都被招安了,他这位曾经离削藩也只差半步的王爷不也算朝中有人了吗? 可眼看方浩是等不来招安了,那就只能划清界限,顺带除恶务尽了。 自己下手,总比仪銮司下手要好,也省得拔出萝卜带出泥。 第15章 闻人骑马来 鲁王陈炳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知道陛下要扶持乔家,便是打算另起炉灶,而他这个饱食终日、备位充数的藩镇,若是再无动于衷的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只怕不日就要“愧对天恩”,重蹈那位“兴庶人”的覆辙了。 温玉勇也猜测自己此行,剿匪兴许不是重中之重,毕竟与那山南起了年号“太平祥符”的何汉臻比起来,山东十二崮的小打小闹就是小巫无疑了。 几人剿匪之事并非刻不容缓,那或许就是陛下他肇基帝胄,想要先逼自己的几位皇叔祖服软。 鲁王这边是这样的,江南道越王那儿也大差不差,台、温、处三州府一道儿反了,一首旗帜谣广为流传:“天高皇帝远,田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温玉勇心中大逆不道地想着,也得亏了离朝内忧外患,造反的地儿还真不少。 而他所料确也八九不离十了,早几月时间陈含玉就命印绶监大太监刘传玉去过鲁王府传话过,若非敕谕乔家剿匪一事几乎齐头并进,倒也勉强能个先礼后兵了。 陈含玉也是直言不讳地说,等平乱十二崮之后,自己就在京城静候鲁王光台,便是该“论功行赏”了,只要鲁王当时首肯,就算后续全局都是出工不出力,乃至隔岸观火,便能占上现成的大便宜,至多是一个世袭罔替,着实条件丰厚。 可惜这陈含玉看来再简单不过的袖手旁观,对于陈炳荣来说却无异于自断臂膀,须得有一份蝮蛇螫手,壮士解腕的决绝,毕竟十二崮匪患是他养在自家后院的豺狼,若是眼睁睁看着乔家剿匪成功,继而成为庙堂新贵,陈炳荣就是将刀亲自递给了陈含玉,必定是要步那位意图不轨的兴庶人的后尘的。 只可惜站在陈炳荣的角度,这世袭罔替应该不假,却是有越王陈枢贤的前车之鉴,有些过于敷衍了,鸡肋。 还是先帝陈斧正在府顺年间提出的老一套,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这不就是变相的削藩了吗?叫一个手握数万兵权的老藩镇如何甘心? 须知离朝在太祖皇帝之时就许下诺言,宗籓世世皆食岁禄,昭显帝王亲亲之谊甚厚。 陈含玉这个不肖子孙!祖宗成法,不刊之典,岂能违戾? 鲁王自认比起兴庶人之前的所作所为,自己已经算是恪守规矩、偏安一隅了,故而陈含玉此举,有些咄咄逼人了。 而自以为捋清来龙去脉的温玉勇却是安心不少,如此说来,无论这贺炎彬所来出于何种目的,至少有八分确定他是友非敌,也是顺势拿起那所谓的蒙山茶呷了一口。 嗯,还真别说,香气馥郁,鲜爽回甘,齿颊留香。 贺炎彬见状,心道真如世子殿下所言,这温玉勇就是个刚愎自用,自作聪明之人,多半只管臆测,并且先入为主,不疑有他。 之后的时间,鲁王府护卫指挥使贺炎彬与仪銮司百户温玉勇还算相谈甚欢,敲定了诸多事宜,若是按照两人“一拍即合、高屋建瓴”的合谋,有鲁王府这一千围子手和一千护卫的加入,择日会兵,剿匪之局必定势如破竹,不消三月时间便可平定十二崮,届时各回各家,论功行赏。 贺炎彬还不忘笑言让仪銮司在皇帝陛下面前为鲁王美言几句。 温玉勇满口答应,凝滞气氛谈笑间冰消雪释。 至于占据主场的乔家众人却自始至终沦为两方陪衬,老家主乔幽谷毫无芥蒂,茶过五味仍是说着没见地的车轱辘话,老家主尚且如此,乔家六房各自就更是有心无口的泥塑木雕了。 贺炎彬便将众人作态一一看在眼里,这般唯唯诺诺、亦步亦趋的模样,哪有一点背靠朝廷,方兴未艾的样子?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容小觑,正如世子殿下所料无二,会咬人的狗不叫。 就当温玉勇与贺炎彬你来我往还要拉扯一番之时,一旁老神在在的王宁虎却是忽然站立起身。 此举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王宁虎却兀自踏步,向厅堂外走去,就算今天喝的是金贵万分的蒙山茶,他一个俗人同样品不出其中滋味,不如兰陵美酒的郁金香、琥珀色更能勾人,他能坐到现在,已经是给足了温玉勇和乔家面子了。 大房乔远生见到王宁虎动身,赶忙出声问道:“王客卿,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宁虎脚步一顿,背对众人,隐隐面露无奈之色,他虽是武人,可五大三粗的也就仅仅是外貌而已。 这节骨眼,乔远生还整这一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刻意为之?真不知道出头椽儿先朽烂的道理? 他却是懒得多想,转过身来,对着乔远生瓮声瓮气道:“找你娃儿去……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今天的时辰差也不多了。” 乔远生先是错愕一瞬,旋即惊喜交加,赶忙抱拳,既激动且惭愧道:“朽木不可雕,犬子叫客卿劳神费心了。” 王宁虎点点头,没有客套,因为这是真费心。 乔幽谷只是默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若是这般心性,家主之位也注定轮不到他头上,毕竟一家之主,可不会像皇位一样要立长立嫡。 王宁虎离开厅堂后,在错综复杂的乔家堡中绕行去了乔英平日蜗居的小院,却是没有发现乔英的踪影,只有他的贴身丫鬟谢幼如在。 王宁虎微微凝眉,问道:“少堡主呢?” 谢幼如也是峨眉微蹙,十分为难,自己依附这个失了势的少堡主暂且在乔家获得一夕安寝,怎么敢出卖他呢? 可王客卿她同样也吃罪不起,万一他眼恶了自己,以后不叫自己陪学少堡主了也未可知啊。 王宁虎见状笑了,这小妮子,性子还挺拧巴。 “怎么,少堡主出门撒野去了?” 谢幼如不答,扭扭捏捏,算是默认。 王宁虎哈哈一笑,没说什么乔英不在也无伤大雅,你在就好的话,毕竟教武功,要出师有名。 他只是促狭道:“那你这贴身丫鬟也不贴身啊,怎么不和少堡主待在一起?” 谢幼如闻言微微赧颜,低头不语。 王宁虎不再打趣她,说道:“行了,去演武场等着吧,我去寻少堡主。” 谢幼如心中窃喜,乖巧点头,表现得很是驯服。 却是又听王宁虎问道:“东?西?南?北?” 在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谢幼如这次没有游移了,掩耳盗铃般在袖中伸出一指,动作还算隐晦。 王宁虎点点头,心中哂笑道,“不愧是少堡主,今天这种日子还敢走正门呐?” 王宁虎很快出了乔家堡大门,远见乔英只有身形只剩一个白点,身下一匹中看不中用的白色高头大马,通体雪白,四个黄蹄子,貌似气质高贵非凡,取了个曳电驹的名头,其实名不副实,此刻马驮着人,正缓辔而行。 王宁虎刚要运足气机大喝一声,忽然双眼微眯,却见南边又是一单薄身影骑马而来,摇摇晃晃,信马由缰。 百步之外,连王宁虎都看见了骑马之人,乔英自然不瞎,马上便要与其撞上照面。 骑马之人看似是个寻常老者,此刻佝偻着腰,伸手抚过身下青鬃大马的马鬃,口中念念有词。 “都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故而好马时运不济好也往往骈死于槽枥之间,狮子骢啊狮子骢,我看你近来却有些死于安乐的意思啊,知道你在南方过的是水土不服的苦日子,可自从何肆少爷将你托付在齐府之后,我又给你请了专门的马夫,好生侍候着,才吃了几月草料麸子,如今载着我这把老骨头,才几百里路,又不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怎地连这点脚力都没有了?” 老人对此并非痛心疾首,只是玩笑罢了。 身下这匹江南越州杨氏镖局杨元魁的心头好,全名叫做青鬃步云狮子骢,好似听懂了老者揶揄的话,忿忿回应其粗重的鼻息。 老者笑着摇头,歪头斜眼瞥见眼前恢宏的乔家大院,缓缓直起身板,并没有先一步招呼乔英的意思。 两骑离得近了,乔英虽然没有听清老者说了什么,却是是勒马,足礼数道:“老丈且慢。” 老者也是勒住缰绳,面色还算温和,等候下文。 乔英微笑问道:“老丈可是勒马庄来的?” 老者愣住,倒是对勒马庄的名头倒不陌生,本地一个二流的势力,不足道。 老者笑眯眯看着乔英,问道:“你这后生何出此言?” 乔英听闻“后生”二字,也是侧目,难得有人不会陷入他容姿的扑朔迷离之中,这般有眼力见儿的老人,都不缺真本领,毕竟行走江湖,若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也活不到这岁数。 他拱手,与其带着几分郑重,“因为您身下骑着的可是一匹难得的宝驹啊。” 老者微微一笑,“眼光不错,看不出来后生你还会相马?” 对于乔英关于自己来历的猜测,也不算无的放矢。 真说起来,这勒马庄盛产“代马”,都说蕃军傍塞游,代马喷风秋,自然少不了与自家老爷的生意有些勾连。 乔英毫不生分,又是笑道:“那可真是缘分啊,我身下这匹曳电驹也是出自勒马庄,价值百金呢。” 老者面上笑意为滞,只是点头,一时都说不出客道话来了,从这匹曳电驹上管中窥豹一番,这勒马庄的马,貌似品相很差呀…… 不得不说,自家老爷做的生意,还是那么实在本分,无愧鲁商“信义赢天下”的赞誉。 嗯…… 只不过在天家看来,这“本”是“一本万利”的“本”,“分”是“裂土分国”的“分”。 马上两人寒暄,身下青白二色的两匹大马也是对视许久,各自躁动,似乎是陷入了某种王八看绿豆的奇妙境地。 乔英伸出嫩滑无俦的手掌轻抚曳电驹的雪白马鬃,半开玩笑道:“前辈,您看,咱这两匹马儿,似乎有些眉来眼去啊,诶……巧了不是,我这匹儿是母的……” 老者听闻乔英这说媒拉纤儿似的话,面色顿肃穆许多,淡漠且疏离道:“我这匹倒不是母的,可惜了,是骟过的。” 也亏了狮子骢听不懂人话,不然高低得来个马褂牌,展示一下自己才不是什么刀锯之余。(马的劣性发作,将前脚抬起,只以后脚站立,称为「马褂牌」) 乔英也不是真缺心眼,当即收敛顽相,行礼道:“在下乔英,家父乔家堡堡主乔远生,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呢?” 老者微微颔首,并不惊异,语气平淡道:“老夫复姓闻人,单名一个辛字。” 乔英虽然武功平平,教养却是不缺,思绪一转,含笑道:“原来前辈是山东闻人氏出身,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闻人辛只是微微拱手,面色恬淡。 两人说话间,王宁虎已经提气身轻,飘忽而来,落在两马之间。 乔英见到王宁虎,一缩脖子,这段时日可是被他操练得不轻,已经有些状似老鼠见猫,赶忙翻身下马,谄笑着叫了一声“王客卿”。 王宁虎不咸不淡点头,目光从始至终未曾移开闻人辛。 看到四品一步之遥的王客卿如此严阵以待,乔英眼神一沉,也是暗自思忖,难道与自己谈笑风生着这位前辈,还是位了不得的武道宗师? 闻人辛笑容玩味,问道:“王客卿是吧?这么看着老夫作甚,难道老头面上有花?” 王宁虎略微收敛眼光中的锐利,抱拳行礼道:“在下王宁虎,乔家客卿。” 闻人辛也是郑重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闻人辛,齐家管家。” 两人各自介绍,十分对仗。 同是五品,倒不是着王宁虎的武功能叫齐济高看一眼,只是不能折了自家气度不是? 乔英闻言怔了怔,合着这位只是个管家? 他家教甚严,万不能会狗眼看人低,只是一个管家就够让王客卿如此郑重其事,那他背后的齐家又是何等存在?难道是……? 王宁虎面色愈加严峻,确认道:“可是泰安齐家?” 闻人辛点了点头。 乔英闻言神色一凛。 泰安齐家,不曾名声在外,可这生意场上的事情,乔家如何不知? 鲁商中的后起之秀,发家神秘,却是异军突起,其手段之凌厉狠辣,布局之深远高明,让无数老牌商贾都自愧不如,同在辽东做营生,乔家大部分高手宗师都安排在那儿,却依旧无法望其项背,甚至传说齐家那位背靠几大塞王,虽是空穴来风,却也绝非寻常世家门派所能比拟。 “失礼失礼,未曾想是泰安齐家闻人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一旁乔英也是跟着再次抱拳,语气中更多几分敬意,“冒昧一问,不知闻人前辈所来何事?” 闻人辛摆了摆手,笑道:“我家少爷曾在乔家借宿几日,老爷感念乔家待客之道,可谓是炊金馔玉、悬榻留宾,这不是想着礼尚往来吗?叫我也来拜会一番,说是同在山东,以后咱们两家还得多通气。” 第16章 待客之道 王宁虎闻言,眼底郑重并未散去,别看自己栖身的乔家堡也是山东首屈一指的鲁商,可与在外的名声恰好相反,看似“籍籍无名”的齐家远不是乔家堡能望其项背的。 而且老话说同行是冤家,齐乔两家虽同在辽东做营生,却并不“有缘”,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况且兰陵和泰安相隔三四百里,总不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王宁虎心下有了计较,大概这闻人辛口中那位曾经借宿乔家堡的齐家少爷或是由头? 否则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曾经下榻乔家堡,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莫非他当时使的是化名?抑或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王宁虎潦草拾掇起三头两绪,只叹多事之秋,尽是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好在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 而对乔英这位有名无实的少堡主来说,既是有客登门,就不免得拿出主人翁的姿态。 贵客临门、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云云,咳珠般来,毕竟家风如此,自小耳濡目染,深受陶熔。 旋即乔英面带赧色道:“闻人前辈,说来惭愧,还不知是贵府少爷是何时下榻咱乔家堡的?小子惶恐没有印象,端的是失礼至极,想必早先也是怠慢的贵客。” 闻人辛闻言微微摇头,不算客套道:“少堡主不必自谦了,所谓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乔家不是甘为人后的存在,这待客之道嘛……至少在山东地界也是有目共睹,只是我家少爷生性淡泊,不事声张,确实也不姓齐,想来是不会自报家门的那一挂。” 乔英却是没有听出那一丝隐晦的讥诮,得正形不过片刻,又是按捺不住好奇,兀自腹诽,这所谓的齐家少爷不姓齐?那也是咄咄怪事。 闻人辛像是看穿乔英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咱家少爷是姑奶奶所出,姓何,单名一个肆字,如此说来,少堡主可有印象?” 乔英错愕一瞬,一拍脑袋,应声道:“有的有的!原道是何肆兄弟啊,曾经我在抱犊崮下遭遇剪径强人,正因何肆兄弟一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化险为夷,这救命之恩不说无以为报,却也只能先奉客家中,徐徐分付,岂料只招待几日,何肆兄弟便匆匆离去,挽留不得,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累得我这心里也怪不落忍的。” 大抵是天下长辈都跳不出的窠臼,听闻乔英赞许之言,即便闻人辛这个老管家也与有荣焉,颇为受用。 “应有之义,我家少爷向来急公好义、慈悲心肠,咳咳……”继而他咳嗽一声,话锋一转,“至于少堡主遗憾的未尽地主之谊,也不然,老话说大恩不言谢嘛,不若就觍着脸忘了这茬儿,少爷自有少爷的事要奔走,还能一直被‘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不成?他又不是谁家的养士。” 说话间闻人辛的眼神若有似无扫过王宁虎一瞬,这下乔英就算再迟钝也能咂摸出些闻人辛话里的枪棒味了。 是自己哪句话说岔劈了?怎么还连带上王宁虎这位炮王爷了? 王宁虎可是乔家堡的台柱子之一,万不可得罪,乔英偷瞥一眼,自认为是察言观色,却是只看到王宁虎鼻翼张翕,神色自若。 乔英暗自思忖,王客卿这等身份,自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习武之人,会甘愿唾面自干吗? 而闻人管家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什么叫大恩不言谢?不还有一句话叫来日方长,常来常往吗? 你我两家都是和气生财的商贾人家,闻人辛不过管家而已,地位再怎么不同寻常,终究不是当家的,可不敢把话说绝了。 本来乔英姿态谦卑,要迎闻人辛入门,现在倒是游移起来。 好客无错,烹羊宰牛也不惜,好客不厌多,恶客何为乎?寄言主人道,结客毋草草。 向外总是不好,万一得罪了王宁虎呢? 乔英难得自作聪明一回,哪知王宁虎是真半点儿不气,本来嘛,和一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呢? 但见闻人辛面容憔悴,形体消瘦,颈后岩肿,是谓失荣之症。 何为失荣? 气血亏虚而瘀滞,如树之枝叶枯萎。 这岩肿虽然小,却上颗颗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里。 闻人辛已然是个气血枯竭的伪五品,虽然王宁虎对他依旧略有忌惮,但也仅仅是觉着烂船还有三千钉,岩病害人,无非早治得生,迟则内溃肉烂见骨而死。 武者堪当半岐黄,王宁虎望闻之下,便知他早病入膏肓。 他只是寻思,自己和这位闻人管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初次见面就这般夹枪带棒? 王宁虎又看乔英只是干杵着,叹了口气,提醒道:“少堡主,贵客登门,不得扫榻相迎?这边我先迎着,你快去通知堡主吧,免得待会儿倒屣而迎。” 乔英一颗定心丸入腹,连连点头。 闻人辛闻言却是装模作样上下摸索一番,然后对着乔英赧颜一笑,“这也太寸了,出门没带名刺,倒是显得我不知礼数,仓卒主人了。” 乔英嘴角抽搐,这下确乎无疑了,又是一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只得是一边陪笑,一边调转马头,“闻人管家哪的话啊,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羞煞小子了,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闻人辛笑着摆手。 场间只余两人一马,王宁虎双手抱胸,人高马大,状如门神的他并不需要仰望骑马的闻人辛。 闻人辛也不下马,老神在在,就等着王宁虎口中的“招呼”。 于是乎,局面貌似有些大眼瞪小眼。 闻人辛忽然一笑,若是现在处地不在山东而在辽东,一句“你瞅啥”从任何一人口中蹦出都不稀奇。 王宁虎见状眉头微皱,问道:“闻人管家何故发笑?” 闻人辛无赖道:“发笑自然是想到好笑的事情。” 王宁虎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若说来听听?” 闻人辛摇摇头,“不好说,说出来也就不好笑了。” 王宁虎却是揶揄道:“莫不是在皮里阳秋我?” 闻人辛嗤笑出声,“多虑了不是?我这人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熟稔,胸中褒贬大可不必,免得郁结。” 王宁虎别过头去,真是句句话不忘往自己头上招呼,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何况一个修炼三皇炮捶的,“单凭尊驾这嘴,想来当年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闻人辛听不出好赖话般,只是挑眉,问道:“哦?何以见得?” 王宁虎反唇相讥道:“您这嘴上功夫了得,武功要是稍微差逊些,难免祸从口出。” 闻人辛笑呵呵道:“这话不假,我素不是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猥獕之辈,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如你所见,罹患恶病,苟延残喘,如今是拳脚废了,累得这嘴功也江河日下,不然可真是狗掀门帘子,全靠嘴皮子了。” 王宁虎无奈哑然,对于这个滚刀肉只得应付道:“尊驾倒也不失为一代俊杰。” 闻人辛嗤笑,“还算识时务是吧?” 王宁虎不答,算是默认。 闻人辛却是含沙射影道:“要说识时务,谁人比得上你王家两兄弟,你这二位,可是效仿武侯家一门三杰,分仕三国?” 王宁虎眼睑微垂,沉声道:“尊驾还认识我兄长?” 闻人辛微微颔首,“只是听闻,不算认识,王病虎嘛,货与关内道的蓝田苏氏,好歹是位四品大宗师,他的名号可比你响亮多了。” 王宁虎不再言语,眸光深深。 闻人辛火上浇油道:“别误会,知道你俩兄弟面上不和,我可不是故意踩一捧一,不是说他王病虎守法境界比你偏长高就合该他斐声在外,而是他背后的蓝田苏氏确实不是你现在委身的乔家可以相提并论的。” 王宁虎眼神彻底阴沉下来,这话里的敲打之意,不算隐晦了,什么叫面上不和?为什么说两兄弟是分仕三国? 难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根脚? 闻人辛低笑道:“别想太多,都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毕竟人各有志嘛,只是你们两兄弟的根脚……怕你不是要学武侯而是要学温侯!” 王宁虎猛然抬头,双目精光闪现,这话几乎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是威胁?怎么办? 眼下山东时局虽然敏感,也近瓮中捉鳖,本来自己暗桩的身份暴露已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行百里者半九十,刚打越王府来了个贺炎彬,脚前脚后,齐家又来了个闻人辛。 如今局面,眼瞅着自己奉太上皇之命,潜伏乔家堡多年的苦劳变作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被新帝所任的温玉勇摘了桃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无可厚非。 现在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不能罪在己身,为此他甚至连温玉勇都格外防备…… 王宁虎思绪间,不觉气机已然掼足双拳,到了他这等境界,气机深沉如海,倒也不用起手式,电光石火间就能使出一招提拎五岳,乃是三皇炮捶中的杀招。 同为五品偏长境界,自己依旧勇猛精进,四品在望,眼前这个苟延残喘的老鬼却是二竖为灾,邪毒踞之,只留伪境,全力施为之下,两捶送他入地狱不算难事。 只是自己怎敢如此? 就在王宁虎进退维谷之时,闻人辛已经翻身下马,将手中青鬃步云狮子骢的缰绳交付前者手中。 “不带急眼的啊,都是飞鹰走狗,拼什么命啊?” 王宁虎掌上气机顿时泥牛入海,散作无形。 闻人辛则是笑着拍了拍王宁虎肩头,状貌滑稽,因为他几乎是要踮着脚才能做到。 不轻不重的两下拍肩之后,人高马大的王宁虎腰杆不弯,却实实在在矮了两寸。 一寸七分是双脚陷进地面,还有三分则是被直接压紧实了整条脊梁。 闻人辛凑近些,低笑道:“毕竟乔家的待客之道摆在这儿,让王客卿牵个马不委屈吧?” 王宁虎闷哼一声,用舌头抵着从牙缝挤出“应该的”三个字。 一面惊骇于闻人辛实力的深不可测,一面却是将悬心吞回肚里。 他用乔家的待客之道提点自己,许是没打算点破自己的暗桩身份,如此,且走一步看一步。 第17章 如如不动山 那乔家会客厅堂中,贺炎彬已生去意,装模作样再与乔家众人寒暄了几句后,便要匆匆告辞,今日看似是他一人单刀赴会,其实也不过照本宣科罢了,有自家世子殿下算无遗策,他自然游刃有余,况且世子殿下有言在先,教自己将步入乔家之后的所见所闻,一丝一毫不可疏漏,全须全尾出乔家后立刻飞鸽传书回禀王府的,不得有误。 听闻贺指挥使要走,老家主乔幽谷这才活泛些,连连招手,阖第为其送行。 刚一出门,便与步履匆匆的乔英撞个正着。 乔英先是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再是看向祖父,欲言又止。 不待乔远生说话,祖父乔幽谷便先一步开口责备道:“好歹是长房嫡子,这般急躁,成何体统?” 乔英无奈挨了骂,小声说道:“爷爷,孙儿知错了,只是外头又来了一位贵客,王客卿正招呼着,家里能说得上话儿的长辈都在这了,孙儿不唐突不行。” 此言一出,乔远生暗叹了口气,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心缺一窍的傻儿子?要是头上不绿的话多半是随那刚从幽禁放出来的傻婆娘。 他只得是帮自己的儿子擦屁股,找补道:“什么样的贵客比得上贺指挥使?就知道你这孽根祸胎是这等惫懒又冒失的性子,故而贺指挥使大驾光临也不敢招呼你来,这下倒好,贵客刚要离去,你就冲撞来了?” 贺炎彬闻言,不得不佩服这父子俩人精,都是客人来了先怪犬吠的主儿,也是乐意起台阶道:“乔堡主不必如此苛责,素有耳闻乔家少堡主明心见性,洞无城府,今日若是没这一面之缘,倒是一桩憾事。” 乔幽谷叹息道:“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惭愧啊,指挥使许是知道咱乔家家风根由如此,这才来去匆匆,不愿久留,没曾想这孽根祸胎这般不安分,竟连捱一时半刻再原形毕露都不行!” 乔英先是挨了爷爷责备,又是被亲爹教训,顿觉委屈,嚅嗫道:“是泰安的齐家,来了位老管家,名叫闻人辛。” 贺炎彬面上笑意瞬间凝固,常人或许不认识齐家,可在山东道比邻多年,身为王府护卫指挥使的贺炎彬岂会不知? 温玉勇见状,暗自思忖,也是从脑中翻找出些关于泰安齐家一鳞半爪的讯息,眉头微蹙,旋即释然,最该觉得麻烦的也不是自己。 他对着明显没了去意的贺炎彬促狭道:“齐家管家?嗯,的确不如贺指挥使身份矜贵,但也赶巧了不是?这边送往,那边迎来,走,我也送送贺指挥使,说起来那位闻人管家可都是沾了指挥使您的光啊,这才遇上阖门而待的阵仗。” “我忽然又不那么着急走了。”贺炎彬轻笑一声,丝毫不觉得赧颜。 这泰安齐家世子殿下的确常有提及,说什么饥虎不可为邻,麻烦得很。 古时尚有言语,说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何况鲁藩建府封国在兖州,若非皇命,迁藩移国不得。 一时半霎,鲁王府护卫指挥使贺炎彬,齐家管家闻人辛,上直军仪銮司温玉勇三人成掎角之势,站立客厅之中,无一人落座。 似乎从席次座位之中就能显出主从,气氛凝滞更胜早前。 温玉勇早先坐的就是右主位,没压贺炎彬一头,算是给足了面子。 闻人辛却是不管这些,偏要计较。 听说这位与何肆少爷有些不对付,之前老爷清算两个英武卫总旗之时他不在京城,所谓大人有大量,贵人多忘事,险些就要被他逃过一劫了。 好在今日是被自己这个管家遇上了,稍稍教训一下,倒不算越俎代庖。 自己的确老了,难堪大用,也正是因为自己这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身子,早些时日才没被老爷召去京城相助何肆少爷,可作万一的念想,若是自己去了,兴许算作半个挚友的老戴就不用死了呢? 温玉勇见闻人辛不动,抬手一引,笑道:“闻人管家,还站着作甚?快请坐罢!” 但见他说话之时,另一手已然按在了身后主座的交椅扶手之上。 这交趾百年成材的鬼面黄花梨手感细腻温润,坚实厚重,温玉勇先前倚靠之时已经盘握许久。 对此闻人辛不为所动,双眼微眯,顺着温玉勇的视线看去,他所指乃是下座,又是将目光投向左边主位,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温玉勇便转头向左,笑道:“这左尊之位原是贺指挥使坐的,闻人管家来之前他刚要告辞,却不知因何原因,现在又是不着急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舍不得这位置……哈哈哈,玩笑,玩笑而已,不是不尊重闻人管家你,只是这位子已有的先来后到,犯不着争抢,免得伤了和气。” 贺炎彬闻言笑了,好一招祸水东引,原本还想看这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的,倒是第一个被转嫁了矛头。 贺炎彬耸了耸肩,一脸无辜看向闻人辛,还未开口,闻人辛便说道:“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再晚些就见不到贺指挥使了,既如此,还请上座。” 贺炎彬愣了愣,就算料到闻人辛不会被温玉勇撺掇,却也被他这突如其来善意弄糊涂了,但是桃来李答,也只得笑了,玩笑道:“好雨天留客,闻人管家确是一场及时雨,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随着贺炎彬的上座,温玉勇双眉微皱,事态发展貌似有些出乎意料? 闻人辛看向温玉勇,语气轻蔑道:“我原是来拜访的是兰陵乔家的,自然客随主便,你这人倒是有些奇怪,竟自说自话、反客为主起来了。” 温玉勇闻言,一双眼睛也是狭成一线,目中寒芒流转,虽然还是笑,语气却森冷起来,“在下仪銮司百户温玉勇,乔家堡受皇帝敕谕,一众好士高义,愿鼎力相助仪銮司平乱十二崮,如今乔家上下大小事宜皆由我统管……” 话到最后,温玉勇已然转头看向乔家老家主乔幽谷,皮笑肉不笑道:“乔老太爷,敢问我温某人这话可有半分夸大?可是在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乔幽谷故作惶恐,连连否认,摇头不迭,心下无奈感慨自己都这般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了,竟还是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真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闻人辛笑意依旧,“温百户好大的官威啊,我今儿算是领教了,想来我家少爷当初遭你恫吓之时,也是我有的几分悬心吊胆。” 温玉勇蒙然坐雾,“你家少爷是谁?我认识吗?” 正此时,乔家少堡主乔英弱弱开口,“认识的,就是曾经与仪銮卫主诸位同行的何肆兄弟。” 众人闻言皆惊。 乔远生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怒斥儿子道:“这里哪有你小辈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但见温玉勇听闻何肆姓名,瞳仁骤缩,五指将黄花梨的圈椅扶手都攥小一圈。 人矗着不动似冰雕,脑里却是天旋地转、惊涛骇浪,何肆这泥腿子怎么就成了齐家少爷? 齐家什么存在?别人或许不知,他有所耳闻。 即便案牍库里的记载再夸大其词十数倍,只要何肆的身份属实,依旧还是脱胎换骨、一步登天。 温玉勇双目赤红,不先去思虑乔英此言是真是假,只恨不得将他现凭空拘来,诘问他凭什么?他配吗? 温玉勇带着一份侥幸和求证,目光看向闻人辛,闻人辛扬了扬眉,笑容依旧,无声胜有声。 温玉勇一手握住自己腰间雁翎断刀,满心颓然,似一片苦海,怨念其中,吞噬一切。 继而心底泛出滔天恨意,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被他摊上了? 齐家管家不会信口开河,自己许是这辈子再无法将那小子踩在脚底了。 温玉勇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李永年,就说他为什么对那小子这般好?又将诸多绝学倾囊相授,难道早就知道何肆的真实身份?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温玉勇本以为自己会记恨起李永年,毕竟自己的性子自己也知道,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没承想心中却是释然不少,好像对李永年的怨念都散了些。 原来他对他好只是一场姑取先予,在商言商。 对!他定不是真喜欢那小子! 天可怜见,此时此刻,温玉勇心间居然生出这等安慰。 闻人辛乐呵呵道:“我这人平常心,既然来晚了,轮不到位置了,也认,我要是来早些,这位置也该我坐,温百户,你说是吧?” 温玉勇眼神阴鸷,没作回答。 闻人辛直接无视俳优般变脸的温玉勇,转头看向贺炎彬,语气温和道:“贺指挥使,眼前这左座没了,你占着,我不怨,心里却是还有些许不甘,不如你开导开导我,敢问有个形容知足的成辞叫什么来着?” 贺炎彬沉默不语,他岂是庸人,哪会没有这番心领神会? 只是他不敢做主。 闻人辛不急,只是看着贺炎彬,静待其答复。 贺炎彬脑中想起临行之时世子殿下的叮嘱,“焕文,世间之事,错综万端,瞬息万变,哪有真算无遗策的?此行若遇我始料未及之事,汝当机立断便是,自信者不疑人,我信你,你自信。” 贺炎彬想着,今日若是世子殿下在此,该当如何? 半晌,他长舒一口气,沉声道:“水置座右?” “对咯!”闻人辛拊掌赞叹,“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左座还有右座,知我者,焕文兄。” 贺炎彬猛然抬头,眼光熠熠。 自己名炎彬,字焕文,这个表字是鲁王世子给另取的,知之者甚少。 闻人辛缓步走到温玉勇面前,轻声道:“温百户,既然现在乔家你说了算,就拿出些主人姿态来,劳驾你挪个位置,这右座,也让我坐坐。” 温玉勇不答,鼻尖吞吐白练,气机鼓动衣裳。 诨名叫做猪猡的仪銮司总旗罗译见势不妙,直接拔刀,快步站至温玉勇身旁。 其余人百户总旗等人见状也欲纷纷效仿。 乔远生面色大变,当家作主多年的他,却依旧第一时间看向老父亲。 这一看,却发现除了他,其余几房的兄弟也都没能例外。 真到千钧一发关头,乔幽谷倒是不装了,面色依旧泰然,回看自己那六个儿子,可叹没一个能堪用场的,只能眼神示意他们暂时按兵不动。 那头挡在温玉勇和闻人辛二者之间的罗译却是面色陡变。 是温玉勇抬手捏住罗译肩头,顺带还伸出一指,指向闻人辛,罗译肩头咯吱声响起,力透皮肉,血液凝冻。 温玉勇嚯嚯笑道:“猪猡,你拔刀作甚?护我身前又是作甚?是你比我强?还是觉得他比我强?” 罗译面带寒霜,运气御寒,上下牙咯咯碰撞,颤抖着收刀入鞘,还装作嬉皮笑脸讨饶道:“温头,我的问题,您高抬贵手。” 温玉勇松开了手,一脚踹开罗译,也彻底绝了仪銮司其余几人想要相帮的念头。 这等只知道窝里横的角儿,本来也不是能毫无保留相互依托性命的人,之前的百户尧正,死不见尸,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主要闻人辛所展现的实力也不过伪五品,在场的入品武人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委实也排不上号,所以即便众人皆惊,却并未有几人真的严阵以待。 温玉勇看向闻人辛,阴恻恻道:“这位置,我让可以,但你凭什么坐?” 话音未落,闻人辛一手扯住温玉勇胳臂,轻而易举捏碎了他透骨图加持的尺骨,随手将狼狈的人形从自己身边倒抽出去。 闻人辛一挥衣袖,掸去座椅之上不存在的尘埃,转身缓缓落座,整了整干净却并不华贵的衣衫。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这位置,我代表齐家坐了。” 然后他转头看向乔幽谷,语重心长道:“乔老太爷,算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剿匪平乱一事,虽然得因地制宜,因时施策,但依现在乔家的实力来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没有贬损的意思,知道你堡中大半宗师都在辽东,委实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的,总要顾一头不是?辽东那边老爷自会给出相应的补偿,你乔家稳扎稳打,几代积累,早就名声在外了,这次就让我齐家出个风头吧,你看如何?” 闻人辛自然知道乔幽谷不会回答,话毕,神若假寐,伸手抡指轻扣茶案,老神在在如端坐紫金莲。 …… 离兰陵不远的兖州。 因鲁藩建邸在此,破格升州为府。 鲁王府朱门厚重,瑞兽门环,石狮威严,内里,青石道直抵主殿,主殿巍峨,琉璃闪耀,飞檐如鹰,庭中亭台错落,假山水池相映。 一处院邸之中,一白衣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立桌案,美姬捧砚,挥毫命楮,恣意着述,苍劲有力五个大字:“如如不动山。” 男子看着自己的墨宝,颇为满意,却是随意挪开镇纸,将素有“南宣北皮”并称的临朐桑皮纸揉成一团,塞给了身旁美姬,嘱咐道:“拿去烧了。” 美姬云鬓蛾眉、秋水盈盈,有些好奇问道:“世子,婢觉得这字写得挺好,怎么又抟又烧的?” 男子佯怒道:“再多嘴,连你一起烧了。” 美姬眉眼盈盈,丝毫不惧,应了一声,便娉婷袅娜地走了。 男子一人站立书房,忽然轻笑一声,“这山东,府顺、天佑是没敢动,天符是没来得及动,现在到了炎禧,你是动不了也不能动!” 第18章 面刺寡人之过者 十月初二,清晨。 何肆穿着新衣裳,在曲滢的陪同下出了家门。 时逢战乱,两国时有交兵,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天子脚下却似乎没有遭受太大波及。 两人走出清冷的墩叙巷,依旧是改换天地一般的热闹。 并非百姓短视,知安性愚,只顾一夕之安寝,委实是命如草芥,人微言轻,连杞人忧天的资格都没有。 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大逆不道的话虽不敢说出口,但心里想想却不妨事——皇帝轮流做,百姓还是那批百姓。 其实不然,纵观史书,五胡乱华、崖山海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哪次异族入主死的人少了? 王朝的兴衰轮替,终是百姓最苦,而门阀士族或可保全,却也不是风雨不动的。 化名‘朱滢’的曲滢一手牵着‘朱水生’,一手挎着菜篮。 昨个是寒衣节,奉衣以暖,燃香以敬。 姐姐如心已经替四爷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教他今日才换上的新衣裳。 如此即便是改头换面、忘却一切的四爷,也不算数典忘祖。 何肆出门前问了她个问题,“为什么还要送我?” 曲滢疑惑反问,“不是一直都接送你上下学的吗?” 何肆说道:“我自己可以的……” 曲滢刚要说什么我是你姐之类的违心话,却听何肆轻声道:“而且九月晦已经过了,你可以不用盯着我了。” 何肆虽然不记得九月晦之约,却隐隐萦心有感。 曲滢看着曾经的四爷变成这般模样,难免怜惜。 她明明只是如法炮制,依照何肆心识堕入阿鼻地狱之前的交代行事而已,且不问不想,不敢有一丝自作聪明,否则误了大事,不说四爷这边会不会日后清算,李大人那边都过活不去。 对于何肆现况,曲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对于何肆所托之事她只管按部就班,而李嗣冲却不同。 想当初一群背天逆德之人在豸山做那不敬天地,反欺神明之事,自然恶有恶报。 众为何肆而聚,何肆却只是个卖狗悬羊的赝品,何其可笑? 除了那些本就布局落子的,在场或许就只有朱家老祖朱全身和如意焰花上师两人不算蒙在鼓里。 “贼首”何肆首当其冲,想着一力承担,自然不会多嘴,而出手便是一锤定音的宗海和尚也是同罪,至今下落不明。 事后李嗣冲越想越疑,才花了好大代价截住了那名为却吉洛追的密宗和尚,问了个究竟,也理清了来龙去脉。 才知那时的何肆经历多少心关死劫,而后谪仙体魄铸就的他,炼化王翡一缕心识的诸多念头,兴许神而明之,匪可言喻。 故而即便身上的人性不存几多,却也休咎洞明,何肆查理前后,剥茧抽丝,自然不惑,而好似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之后更是避开了“命不自卜”之说,所料之事八九不离十,便生应对之策。 李嗣冲自知当初是自己错怪了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督促这个曲滢“遵厌兆祥”了。 曲滢紧了紧握着何肆五指的手掌,只是笑着回答,“反正要去菜市口采买的,先送你去学塾。” 何肆只道:“不顺路。” 曲滢声音轻柔却是坚定,“那也要送。” 何肆叹了口气,小声道:“学塾的同窗都是自己走的……朱颖也是。” 曲滢可算是找到了话头,话锋一转,笑吟吟道:“怎就拎出朱颖单说啊,他不也是你同窗吗?” 何肆点点头。 曲滢又道:“朱颖有姐姐吗?他比你小得多,许是他没姐姐才没人送的呢?” 何肆摇了摇头,曲滢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清楚。 何肆不说话,两人同行几步,又听曲滢感慨道:“要是他身边有个大人伴着上下学,也不会三天两头挨那些坏胚的欺负了。” 何肆不答。 “有些小孩儿,真是天生坏种,送去学堂矫正矫不了,就该送去班房,”说着,曲滢有些义愤填膺,意有所指道,“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为师不德,何以育人?” 曲滢接何肆下学时赶巧替朱颖解过几次围,屡次见他鼻青脸肿却还和自己插科打诨的模样,心中便生几分不忍。 之后见对谁都不假辞色、落落寡合的何肆居然会对朱颖有些上心,这才擅作主张,名不正言不顺的替朱颖向学塾夫子王思高告了状。 得到结果却叫她气闷不已。 王夫子偏说什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怎地就欺负他不欺负别人?不思己过,反累人为。 还不忘数落朱颖不是什么包羞忍辱、逆来顺受的好娃儿,具体倒不是怪他平日的玩贼,怠慢功课,而是指责他爹是一个屠户,成天杀猪宰羊的,粗鄙且凶恶得很。 曲滢既是听不过,也是感同身受,为何肆鸣不平,一个屠夫的儿子尚且在学堂受到这等冷遇,那一个刽子手的儿子呢? 现在改头换面的朱水生能够事不关己,但以前那被父亲强按着送来求学三年的何肆呢? 何肆斜眼看了‘姐姐’一眼,没有说话,管她因何感慨,其中事由,他都不好奇。 …… 封丘巷,有福茶肆中。 陈含玉、庾元童二人对坐一张小四仙桌。 碍于两人或英武飒爽或雅懿深醇气势,茶肆之中即便人满为患,这张四仙桌空缺的两面却迟迟不见那不长眼的拼座。 李嗣冲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毫不顾及形象的吃着,庾元童只是看,没有点什么。 抛头露面的妇人白氏不敢多招呼这二位,庾元童他不认识,李嗣冲这张假面皮却是终生难忘,这位仪銮司头领曾将自己的丈夫捉入诏狱之中,那哪是平头百姓能去的地方?真是险些倾家荡产才侥幸赎回。 李嗣冲扒拉几口面条下肚,抬眼看向面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笑道:“元童,今个这烂肉面码差强人意,可惜二荤铺早上不开,这又是家小茶肆,只有猪下脚,吃不着羊驴狗的,勉强有个七八分味吧,你真不来一碗?” 庾元童只是笑着摇头。 李嗣冲又问道:“陛下不是从来都将你别裤腰带上的吗?今天怎么一个人落单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哦,对了,陛下最近别腰上的换人了,成钟粹宫那位了,好家伙,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啊。” 庾元童莞尔一笑,促狭道:“永年,这话我可是会如实回宫禀告的。” 李嗣冲将碗筷一放,“这就没意思了不是?我这不是关心龙体吗,知道他用功,可朱颜白骨,红粉骷髅,都是外道,若真是寻欢作乐还则罢了,太过事功也不好,须知由浅入深,恰恰最难。” 庾元童摇摇头,“和我说这些,不好。” 和他一个太监论道男女姤合之事,虽然不是全然的对牛弹琴,却也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无法躬行。 李嗣冲意味深长道:“可不是鸡同鸭讲嘛,真是难为你了。” 庾元童半点儿不怒,语气依旧温声细语,“知道我为难,可你半点不难为情啊。” 李嗣冲摆了摆手,笑道:“咱兄弟俩,谁跟谁啊,我刚才的话,你不仅要听,还要听进去,还要去陛下面前搬嘴弄舌。” 庾元童笑骂道:“你累不累啊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什么话自己去说不就好了?” “我这不是跟何肆走的太近了些吗,怕陛下小心眼儿,本来他就说何肆是我的新契弟了,我再说什么旁观者清的话,也失偏颇。” 庾元童认真道:“陛下胸怀宽广,你真多虑了。” 李嗣冲看着庾元童一板一眼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元童,咱认识都多少年了,你也不识逗啊。” 庾元童哑然失笑,就他一直打牙犯嘴,自己还当真了。 李嗣冲朝着庾元童挤眉弄眼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不太好,你和陛下说也不好,毕竟是无稽之谈,但我先和你说完,你再和陛下去说就正正好了,元童,你就受累捎个话吧。” 庾元童只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李嗣冲伸手揩去嘴角一点面码残酱,直接在四仙桌上写下两个字,“夷姤”。 庾元童愣了愣,细细咂摸,旋即忍俊不禁。 夷姤一词本意为温良敦厚,偏偏李嗣冲手书的夷姤二字相去甚远,乃是逐字释义。 夷,安定、平和;姤,相遇,交合。 故而这意思嘛,实在平易易知。 李嗣冲之言,无非是提点陈含玉莫要钻牛角尖,六魄之中,先将雀阴魄化血,似易实难,难在循序渐进,没有一份倒吃甘蔗的觉悟,无法从头甜到尾。 为何有此另类的担心? 落魄法自然是厥品上上的功法,李嗣冲也有幸一目十行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当今之世,也就一个何肆成就了谪仙体魄。 毕竟陈含玉这等聪慧之人,为何不肯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难道真是为了置气?因为对李且来说的那句猪八戒照镜子般的竖子不足与谋,适才反其道而为之。 庾元童颇为幽怨道:“你还真是惜字如金啊,我可算是懂了,哪有这般说文解字、歪理邪说的?难怪要我去做那搬舌的活儿。” 李嗣冲听闻庾元童的埋怨,反倒更加洋洋得意道:“意思到了就行,多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偏偏我这等妙手才最难得。” 庾元童无奈点了点头,不和他诡辩,只是允诺道:“有心了,话我一定带到。” 李嗣冲拱了拱手,乐呵呵道:“那行,我是吃饱了,看你也不吃,就别白占座了,人家是要做生意的,不若散了,我回家找婆娘,你也回宫当舌人,别看我这话糙,但理不糙啊,我不贪功,说不定你还能捞着好呢,毕竟古话说,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庾元童摇摇头,说道:“你走便是了,我本来就不是来和你打镲的,还有公务在身,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可以坐享俸禄?” 李嗣冲对此丁点不耻,无赖道:“我刚才捡回半条命,不得再安养几月?再说了,我姨婆那肚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瞅着就要到日子了,可不得先叫我过几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乐生活?” 庾元童也不会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听李嗣冲又八卦道:“快说说是什么公务啊,能让你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出内城?” 庾元童抬头,眼神越过李嗣冲看向巷口,撅了噘嘴,“喏,自己看。” 李嗣冲转头。 适逢何肆被曲滢牵着手走过。 李嗣冲撇了撇嘴角,不屑道:“这算劳什子公务,就为他啊?” 庾元童轻笑道:“这不是陛下隔三岔五就问问这位的状况吗?我不多看看,下次他再问话,我也答不上啊。” 李嗣冲对此嗤之以鼻,“这小子还能有什么问题?也就最近脑子不好使了,要说这体魄,得天独厚,谁能活过他啊?” 庾元童只是轻声道:“倒也未必。” 李嗣冲身子探前,双眼微眯。 庾元童和自己不一样,可不是什么会故弄玄虚的性子。 “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第19章 响遏行云 庾元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人有二心,岂享安适?” “很严重?” 庾元童点头,“我觉得是。” 李嗣冲听罢,沉声问道:“刘公公去北狄前交代的?” 庾元童摇摇头,“和他无关。” 李嗣冲闻言忽然展眉,长舒了口气,吊儿郎当道:“那我就放心了。” 庾元童微微错愕,问道:“什么意思?” 李嗣冲笑道:“所谓师逸而功倍,弟劳而功半,元童你这小家雀儿,哪里比得上刘公公老辣?对何肆,刘公公全然是当成亲孙子看待的,我知道他走前偷偷去看过那小子一次,他无甚交代便是好事,至少证明还不是什么眉睫之迫,说不定等他归来再替那小子渡此劫波也不迟。” 庾元童闻言,哭笑不得道:“永年你这嘴,你是怎么做到前半句贬损,而后半句宽慰的?” 刘传玉此去北狄,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局,换做寻常人,总免不得留下些将死之言,而后才能了无牵挂,置之死地而后生,李嗣冲却是能以此教庾元童宽心。 李嗣冲耸了耸肩,笑道:“没办法,我这都是入五品偏长时走错了路,悔之晚矣,后知后觉,弓虽强,不及舌端利。” 两人相视一笑之后,俱是沉默。 李嗣冲看似云淡风轻,却在暗自思忖。 原来症结在此,完蛋玩意儿…… 没跑了,这所谓的“二心之祸”,一半是自己促成。 当初宗海和尚被天老爷夺舍,一场惨烈之战,何肆几乎半死,被摘了心,事后也是无奈之举,李嗣冲说了一句玩笑话,可以给何肆换个猪心。 结果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含玉、李嗣冲、刘传玉,三个臭皮匠你一言我一语,还真撺掇出一个将就法,去昭狱挑一颗人心,李嗣冲算是狗头军师,刘传玉则是捉刀的那位。 没办法,那时候的何肆无心可用,满身破落,只能是牵萝补屋,剜肉医疮。 最后是借那反贼李密乘的心脏一用,以霸道真解做引子,移花接木,不算难事。 现在想来,也多亏了那落魄法中有操弄吞贼魄的秘诀,不然换心之举天方夜谭,又与那外邪入体何异?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用一颗壮年之心,哪有契合之说?估摸用着也榔槺,全然不算称心。 沉闷半晌,李嗣冲轻声道:“怎的付出这么多代价换来的体魄还是如此?我原以为这落魄法如何了得,原来也不尽如人意。” 庾元童却不认同李嗣冲这话,反驳道:“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连陛下都几番求索的功法,被你说得有些不堪了。” 李嗣冲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豪爽得像是浮一大白,继而醉酒无状道:“陛下那是情况特殊,另当别论,否则我还真敢骂他一句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我又不是没见过这落魄法,你看我稀得练吗?” 庾元童对此哭笑不得,真如哄骗醉酒之人般顺毛撸道:“您有什么不敢的啊?即便是指着他鼻子骂,那也是忠臣犯谏。” 李嗣冲也笑了,言正若反、亦庄亦谐道:“说真的,他能当皇帝,是咱的造化,也是这天下百姓的福分啊。” 别看陈含玉总是一副玩世不恭、尖酸刻薄的样子,貌似没有一点仁君气象,其实已经难能可贵了。 投胎成一朝太子,大抵不是什么好事,最是无情帝王家,纵观历史,太子之位被废黜者,十有四五,即便最后即位,也不乏得位不正者。 哪家太子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这般过来的?说难听点,除了衣食住行富足些,心神日日都受煎熬,平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惹皇帝不高兴了,下臣被参个结党营私、荒淫无度、贪污受贿等等罪名。 三五月不成问题,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呢?长此以往,哪个心里不扭曲?哪个不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当了皇帝后……? 遇到苛责些的父皇,每天还要起早去乾清宫问圣躬安和否?是否心嘴不一,心底巴不得皇帝老子早些死? 一朝即位,说句大不韪的话,就是小人得志,穷人乍富也不为过。 可小人得志最多猖狂,穷人乍富最多挥霍,皇帝无道,便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所以如陈含玉这般能在储君之位时被骂荒淫恣肆、不学无术,而又轻而易举临危继任的另类的皇帝,对于庙堂群臣而言,实乃幸事。 只要他不犯浑,肯听劝,心怀慈悲,就已经胜却诸多皇帝了。 若是有生之年能攘外安内,中兴离朝,死后庙号称祖,万世不祧也非梦呓。 听闻李嗣冲之言,庾元童感同身受,点头称善,却是玩笑道:“你这话谄上意味太重了,我可不帮着上达天听啊。” 李嗣冲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咻”的一声,似是箭矢破空,霹雳弦惊。 他偏长善射,耳力不凡,瞬间锁定声源。 转头仰视,却是来不及看到什么东西急如星火般划破长空。 视线越过巷内檐墙,远远只看到一只八哥扇动翅膀,惊慌扑腾,口中念念有词,“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李嗣冲双目微眯,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面色陡然严峻,起身径直离去。 庾元童见状也是跟上,只不过他没忘了替李嗣冲结账,上下摸索几番,这才掏几枚铜钱,仔细数了数,一一摊开四仙桌上,这才不急不缓抬脚。 又是第二声破空响彻,然后接连不断,李嗣冲走出封丘巷口,才看清声响来源是那投掷的一枚一枚石头的何肆。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四散开,惊惧,却是大多没有远离,而是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这个扔石子有射火铳气象的丑陋怪胎,还有一半视线是看这个怪胎牵手的玉美人儿。 李嗣冲无奈,低骂一声,“这浑小子,真不安分,等会儿该把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人招来了。” 何肆闹出这动静不小,不知道还以为有人朝天放炮呢,离律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皆是重罪毕竟京中无大事,巡捕、兵马、锦衣番子总不能成天想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相信很快就会蝇趋蚁附、闻讯而来。 李嗣冲大致猜到了那盘桓低飞的八哥的根底,十有八九就是曾经汪灵潜在有福茶肆一气呵活的那只。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它现在已然成为天老爷的耳目? 那还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即便何肆如今心识不在,这份恨意依然刻骨铭心。 但见曲滢一脸惊慌地拉着何肆的一只手,不管她如何呼唤,何肆双眼始终盯着天空那只黑色八哥。 脚下是被其一脚跺碎的石砖,伸手一摄,便是融入本能的弹指十二通玄的暗器秘术。 流星赶月的石子竟在那八哥仓皇的辗转腾挪间不一一落空,而那八哥口中的“爷您请好”“大爷吉祥”等讨喜的话儿好似都变成了刺耳的嘲讽。 何肆面不改色,只是手下的攻势愈演愈烈,碎石如大炮出膛,振聋发聩,好不骇人。 远远凑热闹的好事者大多捂着耳朵,叫好或是倒彩,不一而足。 李嗣冲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庾元童,略带促狭道:“您倒是走马观花,不紧不慢。” 庾元童赧笑道:“看你没结账就走了,我这不是没多少钱嘛,上下摸索,险些没凑够。” 李嗣冲哑然,“你是真不寒碜……” 庾元童道:“十二个铜钱一碗烂肉面,记得还我。” “还还还!”李嗣冲伸手入怀揣,然后一顿,“囊里没青蚨,只剩金银了。” 庾元童笑道:“没铜钱?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吃俏食咯?” “什么叫吃俏食?你也不扫听扫听,仪銮司李大人出门,打狗用的都是足两雪花纹银。” 说着,李嗣冲掏出一个足够恍瞎人眼的银铤子,拉过庾元童的手,拍在掌心,笑道:“赏你了!” 庾元童没有说话,坦然受之,虽说在宫里吃穿用度无忧,但黄白物还是不嫌的。 人声嘈杂中,天上那几八哥还在发出清脆响亮的人声,“谢谢大爷!爷您吉祥!” 李嗣冲伸手指了指上头,说道:“钱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你倒是一声不吭,听见没,鸟儿都比你会来事。” 庾元童抬头望去,“我倒是觉得它有些聒噪。” 李嗣冲眼前一亮,“那怎么办?” 庾元童面不改色,“不怎么办。” 李嗣冲又试探问道:“要不你驱驱?” 庾元童反问道:“我?怎么驱?” “你问我?” “那你问我?” “你!“李嗣冲一时语塞,“你学坏了元童……” 庾元童有些赧颜,自己的确不厚道,两人看似鹦鹉学舌,却是机锋不断。 李嗣冲知道庾元童肯定也猜到一些这八哥的来历。 别说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半废之人,有心无力,就算有,拖家带口之后也难再肆无忌惮、一往直前。 不过李嗣冲也不是忸怩反复之人,自然有一条道走到黑的觉悟,只是心底发怵也是人之常情,顷刻便炼化杂念。 两人自小相识,对于庾元童的性子李嗣冲最清楚,看似腼腆和煦、与人为善,其实极端刻板,与悬丝傀儡无异。 早早从龙,而今侍龙,成了皇帝的影子,与那位才是一体同心的,属于是有光才有影,人动才影动,绝不会擅作主张,无事生非。 所以陈含玉不在此地,凭自己的脸面请他出手,痴人说梦罢了。 李嗣冲叹气一声,双手抱胸,无赖道:“那算了,反正我也有心无力,咱就一旁看戏吧,看是临昌县衙、仪銮司、巡捕房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先到,待会儿闹起来,死上百十人,传到陛下那里,该头疼的就是你这个视若无睹、毫不作为的人了。” 庾元童点了点头,不受他的激将,只是轻声道:“那就等吧。” 李嗣冲眉毛一挑,咂摸出些别样意味,试探问道:“等多久?” 庾元童不说话。 一息,两息,三息…… 怀着些许希冀的李嗣冲扬起的眉毛缓缓砸落,紧了起来。 终于,一声响遏行云的鹰唳贯彻长空。 庾元童笑道:“翀举侯来了。” 有道是—— 苍鹰振翅破云霄,利目如电锁目标。 雀儿惊惶无处躲,生死一瞬影飘摇。 白色矛隼如白日闪电,希行留声。 天上那一点刺眼的黑色八哥,仓皇避退。 第20章 给个面子 “嚯!好大一只鸟啊。” 有妇人感叹。 举翀侯么凤追撵八哥之状,夺人视线,摄人心魄,可那妇人粗鄙之语,却使紧张之中迸发哄笑。 “那是鹰。” 有汉子纠正道。 妇人凶悍,梗着脖子反驳道:“鹰不是鸟啊?萝卜不是小菜啊?” 汉子嗤之以鼻,不屑道:“头发长见识短,这还不是普通的鹰,这是海东青!” 何肆站立人群之中,举头看着左支右绌的八哥,么凤显然犹有余地,只是在狎玩而已。 陈含玉的鹰宠,就连这顽劣的性子都与他一般无二。 曲滢扫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何肆与自己就是他们远看的热闹。 她生怕再生事端,拽了拽何肆的手,小声道:“水生,该走了,要赶不上上学了。” 何肆脚步不移,语气毫无波动,“来得及,辰时不到。” 曲滢感觉手里握着的是一块千斤重坠,纹丝不动,焦急之余心生无力之感,直到看到拨开人群而来的李嗣冲,如见救星,大喜过望。 李嗣冲清了清嗓子,就要高声说话。 远处一声裹挟马蹄的厉喝盖过了他,人未到,声先至,“仪銮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李嗣冲无奈摇了摇头,真是最烦被人抢风头了,但同时也有些欣慰,京城之中这么多京兵巡卫,可真出了什么响动,还得是自己所在的仪銮司最先到场。 几位缇骑并不下马,也不像李嗣冲之前这般拨开人群,他们的到来就像沸油投入水瓮,人群匆忙奔逃,作鸟兽散。 只剩下不多的人儿,微微挪步,不碍事也不避事。 这些人,要么身家清贵,不怕审;要么一穷二白,没油榨。 李嗣冲也是双手抱胸,藏匿人群缓缓退避开去,且看几个还算相熟的手下如何处理。 仪銮司气数将尽,被裁撤是早晚的事,就看这些番子缇骑的所作所为,能不能再为仪銮司增添几许寿数。 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倒是可以帮着另寻去处。 曲滢见状刚要出声挽留嗣冲,后者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投去“放心”的眼神。 曲滢这才安心一些。 何肆还是抬着头,手握一块碎石,双眼盯死八哥不放,便要再伺机出手。 但见么凤如猫戏鼠,八哥虽然仓皇,却也不至于险象环生,他不知这鸟何处招惹了自己,只知道是想磔碎了它,以泄心头之愤。 缇骑几人打量着弄出喧天动静的始作俑者,一时竟有些懵然,这丑鬼,生得怪诞,鹄面鸠形,双目无神,手里没铳没炮,怎的弄出大响动来的?莫不是个武人? 那不免要小心谨慎一些了,但是几人都是未入品的好手,也持铓刃,纵然合击力斗高手依然手捏把掐。 仪銮司为首缇骑也是抬头,一对狭长的双眼眯起。 能入仪銮司者皆非蠢人,这般神俊的海东青,可谓千金难求,最次也是富室大家的鹰宠。 离朝天潢贵胄嫌少不好养猛禽,他顿时便有了昧下这只海东青,伺机献宝的想法。 至于风险,当然有,此鸟神俊异常,万一是天潢贵胄人家出来的呢?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可比起风险,如何不敢搏一搏?毕竟一个人这辈子有多少翻身机会,仪銮司的缇骑而已,身份也就比番子好上一些,畏首畏尾,一辈子爬不上去。 管他呢,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富贵险中求,恶向胆边生,再看何肆,决意要诏狱之中多一瘐毙贼人,然后头顶这海东青便是依合律法充公的贼赃。 缇骑为首者向身后袍泽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心领神会喊道:“兀那丑厮!好胆敢在京城撒野!?” 连月来,仪銮司出动许多秘密番役,专门负责跟梢何肆,但都无一例外是机密行事,而且所属不同,这一批人,乃是皇权特许的,就连现在仪銮卫都指挥使都调度不了。 见到有同袍缇骑赶来,都是一脉相承的脾性,自然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本来是懒得搭理的,但是怕惹到他们关注的这位爷儿,犹豫再三也就抛出一二人出面,露头者满心怨怼,知道以后就要由暗转明,再不能堪此任务了,可当看到千户李嗣冲也在,当即打消了疑虑,继续猫儿着。 倒不是李嗣冲这千户的职位金贵,李嗣冲就算只是个锦衣番子,仅凭陛下伴当的身份,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去招惹他啊。 何肆则是对此那缇骑的呵斥置若罔闻。 缇骑为首者在两人面前勒马,战马一路疾跑而来,此刻胸膛起伏,如同擂鼓,粗喘间白沫喷溅,就要洒到曲滢。 曲滢感觉被什么东西一扯,脚步踉跄。 回过神来,眼前已经站着何肆,替她挡住了飞沫。 何肆低下些微脑袋,一双幽暗的眸子看着缇骑,古井无波。 战马后退一步,缇骑也是兀得心头发毛。 李嗣冲伸手盖住嘴唇,摩挲胡子拉碴的下巴,眼中笑意冰凉,这倒霉孩子,心思倒是活络,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就贪赃枉法的事情看来平时也没少干。 见微知着,可见这仪銮司真的气数已尽了,难怪陛下说过,刘公公曾提醒他帮自己挪个窝。 不过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仪銮卫应该还是能留存一些的,无非去芜存菁,换个名头而已,毕竟天下还有走出斩铁楼未归的李且来,以及那一个个行迹飘忽不定的谪仙人。 李嗣冲身旁庾元童小声问道:“之前不是还担心惹出祸事吗?现在怎么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了?” 李嗣冲轻声道:“倒是不急了,容我验证一些事情。” 庾元童无奈道:“拿人命验证啊?” 李嗣冲反问道:“缇骑的命也是命吗?” 庾元童不说话了,知道李嗣冲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只是再次提醒道:“我不出手的。” 李嗣冲一脸自信,“不是还有我呢吗?” 那一边,何肆站立不动,眼神也不锐利,却是逼得一人一马不停后退。 “噌”一声,苗刀出鞘,缇骑握刀架在何肆脖颈,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流淌而出。 苗刀见红,缇骑见何肆一副不敢异动,唾面自干的样子,也是强装镇定,自我安慰他定是个银样镴枪头,色厉内荏道:“问你话呢,丑厮,哑巴了?” 何肆丝毫不觉吃痛,比起无时无刻不在磋磨自身的地狱酷刑,一点皮外伤何足道哉。 曲滢花容失色,来不及思虑,就要伸手去握那苗刀刀刃,显而易见的,那纤纤玉指真攥上了,只怕就如菜刀“削葱”一般的下场。 缇骑见状,更欲使劲,结果却是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他瞳仁微缩,眼看刀刃明明只是嵌入何肆脖颈三分,却是被皮肉咬住,进退皆不得,而那汩汩涌出的鲜血,也是在此刻受到牵引一般,顺着苗刀的血槽逆上流淌。 缇骑大吃一惊,松开了手。 诡异的一幕出现,何肆仅凭头颈三分皮肉咬死苗刀,鲜血汇聚,在刀镡处凝成一条血蛇,吞吐着信子,注视缇骑,磨牙吮血,择人而噬。 李嗣冲拍了拍庾元童的肩膀,“该我上了。” 庾元童道:“你还真是自信不疑啊。” 李嗣冲玩笑道:“其实心里也打鼓呢。” 不再理会庾元童接下来要说什么,李嗣冲只管大步流星上前走去,再晚一步,那缇骑就该死无全尸了。 李嗣冲挡在一人一马之前,何肆死寂的双眼终于泛起些许波澜。 “李头!” 为首缇骑看清来人,大喜过望,自觉是来了靠山。 李嗣冲头也不回,骂道:“丢人玩意儿,滚一边去!” 缇骑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调转马头,却也不敢远离。 李嗣冲伸手一把握住空悬的苗刀刀柄,说道:“快别这样了,怪唬人的还,来,松松。” 刀镡处的血蛇瞬间扑腾而出,一口咬在李嗣冲虎口。 结果就像是一泓清水溅射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蒸腾为一片血雾。 李嗣冲笑了,哟哟哟,这小红丸,怎么敢的啊?还真是道反天罡了。 毫无阻滞地抬手移开苗刀,一个臭屁的刀花过后,刀身上的血华链了满地,发出“滋滋”声,如汤沃雪,留下深痕。 李嗣冲将苗刀往后一抛,精准无误插入缇骑腰间刀鞘,对着何肆双手摩挲,带着几分商榷意味地笑道:“能否给个面子?放了我身后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 何肆本就无心计较这些,脖子上的伤口在移开刀刃之时便已愈合,半点儿不见疤痕,此刻心里在意的还是头顶那只八哥。 看着何肆一脸无谓的样子,李嗣冲摆摆手,示意身后几个缇骑离去。 就在几人如蒙大赦之时,李嗣冲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回仪銮司后还了马匹,褪了锦衣,缴了佩刀蒺藜,今日之事,我就当没有看到,以后也不要叫我再看到你们。” 有人觉得李嗣冲胳膊肘向外拐,却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踢上铁板了,顿时卖惨叫屈,“李头,我等不过职责所在,纵然履职不力,也罪不至此啊!” 李嗣冲转过身来,冷笑着抬手指天,高声道:“装什么无辜?你们几个耳窍都打开,听清楚了,头上飞得那位,乃是我大离王朝的一等侯兼云骑尉,超品公侯,爵号‘翀举’,方才见到侯爷的英武之姿,都没少动歪心吧,常道是不知者不罪,你们几个真个不罪吗?还有脸鸣冤叫屈?捡回一条狗命,已是侥天之幸,还不快滚!” 几人闻言面色煞白,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再言语,纷纷策马离去。 李嗣冲转头在看何肆。 何肆却是抬头盯着么凤追捕八哥。 李嗣冲带着几分讨好笑道:“能不能再给个面子,这八哥也别管了行吗?” 何肆还是没说话,却不是刚才那意思了。 李嗣冲轻声道:“别去招惹那东西,权当是暗中潜藏的那些家伙一样,不过蝇营鼠窥,你当它不存在,就不难受了,它现在自身难保,自然也不会碍你眼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天先别和它计较了,行不?” 何肆放下头颅,看着李嗣冲,终于开口问道:“你是谁?” “不认识我你听我说这多啊?”李嗣冲笑道,“咱见过的啊,这么快就忘了吗?” 何肆顿了顿,小声道:“可能忘了,记得的就见过一次。” 李嗣冲笑了笑,“那没忘,就那一次。” 继而他又带着几分泼赖地说道:“虽说咱俩还不甚相熟,但是我这人走到哪儿都不缺面儿,想来在你这儿也不例外。” 何肆幽幽看着李嗣冲,沉默片刻,拉着曲滢就走。 李嗣冲站在原地,片刻后忽然笑了,笑得得意。 庾元童向前几一步,说道:“就非得证明他还有些心识绪余?” 李嗣冲不无炫耀道:“那不显得我李某人有面儿吗?” 庾元童倍感无趣,说道:“我走了。” 李嗣冲连声挽留道:“别啊,最烦你这种吊胃口的人了,话说一半,就这么走了啊?撂那小子不管了?” 庾元童无奈道:“人你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好不了也死不了,该回去复命了。” 李嗣冲问道:“既然疾在心火,你一目了然,我不信你真束手无策。” 庾元童直言道:“或可一试,不过陛下说要再看看。” 都搬出陈含玉了,李嗣冲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叹息道:“他只是脑子不太灵泛,咱倒好,偏教他拖入讳疾忌医的境地了。” 庾元童安慰道:“权且等等,也不见得是坏事。” “等什么?为虺弗摧,为蛇若何?”李嗣冲话说一半,眼前一亮。 还真是一语惊醒啊,为什么只想着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呢?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心。 把坏的那颗摘了就是了啊! 庾元童见他那脸色,默契神会,笑道:“别异想天开了,你现在独善其身都难。” 闻言李嗣冲眼神黯淡下来,颓然丧气道:“是啊,别看这小子现在脑子孬了,身手可不孬,以他刚才展现的实力看来,没八九个四品大宗师估计都难拿下他。” 庾元童不是口是心非之人,意在婉转提点,“摇人倒是不难,毕竟是京城,就是不好动手,这么多百姓呢,真闹起来,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李嗣冲道:“那把他引出京城再动手?” 庾元童不禁侧目,看着李嗣冲这张最常见的假面皮,略带几分疑惑道:“你是李永年吗?” 李嗣冲一拍脑袋,还真是关心则乱了,试探反问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难不成让他自己下手?” 庾元童点了点头。 李嗣冲又是一番感慨道:“他现在浑浑噩噩,六亲不认,好赖不分,哪里知道这些?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不是那个好拿捏的傻小子咯,一点手段就能逼他奴颜婢膝、俯首帖耳,甚至自戕。” 庾元童淡然回应,“那就只能等了。” 李嗣冲稍一思索,瞬间明悟。 武人迟暮,体魄老朽,尚有气机,至多跌入伪境。 修行一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那计日程功的蕴养,气机自然有枯竭之日。 现在的何肆心识去往无间地狱,余下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全身气机有出无进,而那霸道真解化作的红丸又是个索求无度的佃主,别看现在相安无事,李嗣冲却知道那是养不熟的狼,连自己这个祖宗都敢咬。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假以时日,没有血食供养,定然作乱。 李嗣冲拿不准何肆现在的底子如何?但粗算之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就会泯然众人。 届时,纵使有一副谪仙人体魄撑着,那也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真力斗境界罢了。 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嗣冲抬起双臂,遥遥拱手,溜须拍马道:“别的不说,咱们陛下还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啊。” 庾元童腼腆一笑,“如果说是我给的提议呢?” 李嗣冲睨了他一眼,瞬间变脸,笑容不复,“如此说来,庾公公还真是忠君之事,尽心竭诚啊。倒是越来越有奸佞权阉的作范了,嗯,我愿称你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 庾元童对此一笑置之。 两人心知肚明,陈含玉显然不会只做这般简单的谋划。 李嗣冲轻笑一声,“看来我是要和你进宫一趟了,不然真不知道你们两个葫芦里卖什么药呢,你说咱仨好歹是一起长起来的,该不会也有一天就这么渐行渐远了吧?” 庾元童无奈道:“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 李嗣冲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永年……”庾元童欲言又止。 李嗣冲不耐道:“别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为难的话,不如不说。” 庾元童问道:“你老说他狼狈的样子像条狗,就只是这样吗?” 李嗣冲反问道:“这还不够吗?” “还是忘不了吗?” 李嗣冲笑道:“怎么会忘呢?那可是我的狗啊。” 庾元童深吸一口气,传音入秘道:“朋友和朋友不一定能成朋友,朋友也不见得乐意你再交朋友。” 李嗣冲听得懂庾元童的肺腑之言,却是笑骂道:“你拗不拗口啊?” 庾元童转身离去。 陈含玉瞧不上温玉勇,就如温玉勇眼恶何肆,其中关系,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 而陈含玉厌弃何肆,李嗣冲或多或少也得担些责任。 李嗣冲长叹,“妈了个巴子的,我李永年何德何能,这么大面子?” 第21章 偶遇 何肆牵着曲滢走出人群,许久才远离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好事者永远都有,他们自以为远看凑热闹,其实是自找麻烦罢了。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遍会。 终有一天引火烧身,无论结果如何,却不一定有下不为例的机会了。 除了那些兢兢业业的仪銮司番役,倒还有一个身影远远吊着,直到穿过两条街巷,忽然从二人前头的胡同中走出。 朱颖左顾右盼,又是装作偶然相遇的样子,招呼道:“水生,朱滢姐,这么巧?” 但见朱颖胸膛微微起伏,他追赶这两人的步调本来就快,绕路走到他们前头可花了不少脚力。 “早啊,”曲滢看到朱颖,算是调整好了心绪,也是微笑着问候一声,语气柔和道:“今天怎么这么着急,也是起晚了吗?” 送上门的由头,朱颖忙不迭接着,连说是啊。 就在方才,曲滢也在人群之中瞥见一眼这个隐匿技巧拙劣的孩童。 如今这般刻意的再见,使曲滢不免生出些许疑窦,他明明才看到了四爷出手的全貌,难道这会儿一点也不怕吗? 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告诫他不要多言?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曲滢余光瞄了瞄身边的何肆,确定他还是一脸木然的样子,显然是没计较也不会拆穿朱颖打方才就在偷看这事儿。 曲滢松了口气,摒弃多余想法,四爷虽然都这样了,但对于恶意却依旧敏感,他既不表态,大概也轮不到自己牝鸡司晨。 曲滢看着朱颖,明知故问道:“你家好像不住这胡同吧,都要赶不及上学了,还有功夫乱串?” 朱颖挠了挠头,觍笑着扯谎,“这不早上没吃东西,就顺路买个包子,对了,你们吃了吗?” 曲滢还没说话,何肆突兀道:“没吃。” 朱颖立马说道:“那我请你们吃啊,很快的,等等我啊。” 说罢他转身跑回胡同,不待曲滢挽留。 曲滢一脸无奈,这段时间来,四爷本就是不饮不食的,她和胞姐却是一顿不落。 曲滢看着朱颖跑入胡同,看样子巷子里真有家包子铺,算是被他应付找补回去了。 她又向何肆,试探问道:“水生,要等他吗?”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站立不动,表明态度。 果然如此,曲滢更觉得何肆待这朱颖特殊。 要不自己怎么敢和他开“私塾的同学是同学,朱颖是朱颖”的玩笑呢。 片刻后,朱颖拿着两个油纸包的大包子小跑出来。 朱颖递上包子,何肆抬手,曲滢却更快一步双手接过。 不得不说,曲滢真是质丽极了,手似柔荑,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肚白皙嫩滑,如同剥壳嫩笋。 朱颖触到曲滢双手,面色微红。 何肆的手却悬在半空,看着欲要独食的‘姐姐’,轻声说道:“有一个应该是给我的。” 曲滢为难地看着何肆,柳眉微蹙,难藏担忧。 四爷曾经交代过她,吃东西可能会让他有些难受,所以为了不做出些不太好的反应,最好避免。 她还记得何肆说那话的时候举了个话本原文自比,说天降五指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 朱颖见状,没想过仙子般的姐姐也会护食,赶忙问道:“是包子不够吃吗?那我再去买俩。” 只要能让曲滢姐姐吃饱肚子,他就算把身上不多的钱花完,就算自己饿肚子他也心甘情愿。 闻言曲滢摇头道:“够了的,谢谢你啊,朱颖,多少钱,我给你。” 朱颖摇头不迭,连说不用。 两个包子四文钱,勉强弥补一下自己扯谎的歉意。 曲滢犹豫片刻,在何肆的注视下,欲言又止,稍作挣扎后还是递出了一个包子。 何肆接过包子,看着曲滢,问道:“可以吃吗?” 曲滢不敢说话,提心吊胆,连呼吸都慢了些。 见姐姐不作制止,何肆当即咬了一口包子,顿时眉头微皱。 这肉包子热气腾腾的,很烫,皮也暄软,入口却像是吃了一块火炭一样,沿着喉管一路烧心烧肺,最后落入胃囊,仿佛搀枪砸入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曲滢见吃了包子的何肆没有太大异态,才舒了口气,自己也是吃了起来。 两个包子下了俩人的肚子。 曲滢吃相极好,微微低头,朱唇轻启,小心地在包子上咬出一个小口。热气袅袅升起,先是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每一口都吃得很细致。 而何肆却是全程皱着眉头吃完的。 “水生,你怎么了?吃包子还吃恶心了?”朱颖错愕问道。 何肆摇摇头,轻声道:“不好吃。” 朱颖问道:“是肉不好吗?” 何肆没说话。 曲滢帮着圆话道:“我这弟弟嘴刁,咱也不是本地人,大抵吃不惯浓油赤酱的馅儿,觉得味儿冲。” “那就是肉不好,所以才需要调料盖脏味,”朱颖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样一个拳头大的包子才三文钱,也不能要求老板去我家的肉肆上买肉,我家都是的猪都是去京郊收来的,精挑细选,肥得流油,我爹下刀没含糊,可杀一头猪才出六刀半的好肉,多是肥瘦相间的,不过也贵些,十斤五百文,但也有好多人家排队买呢……” 说起自家肉铺,人小鬼大的朱颖如数家珍。 京城不比外地,穷人生根不住,百姓不仅吃饱穿暖,更有诸多追求,上则势利荣名,中则妖妍靡曼,下则甘旨肥浓。 像朱颖这样的屠户人家,虽然也是从事贱业,却不缺钱。 曲滢庆幸平安无事,扬了扬挂在臂弯的竹篮,对着朱颖笑道:“正巧我今天要去菜市采买,你都这般说了,晚些我一定要去买些肉了。” 朱颖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朱滢姐,你到那儿了就和我爹说水生是我同学,我爹可稀罕我上学了,肯定会给你打折的。” 曲滢含笑点头。 朱颖却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焦急道:“完蛋!今天时辰晚了。” “那还不快去学塾?” “上学不打紧,我是说朱滢姐,你得快些去我家肉铺,不然就买不到了!” 曲滢顿感啼笑皆非,自己就是说些不至于冷场的客套话,这孩子怎么还当真呀? 她笑着说道:“今天晚了那就明天吧,我还要先送水生上学。” 何肆却道:“你去采买,不用送我。” 朱颖见状也是直接说道:“朱滢姐你去菜市吧,有我跟水生一起去学塾就好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曲滢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何肆的,更知道就算有自己陪着,也是该祸事就祸事,于事无补。 犹豫再三,她只能无奈点了点头,说道:“也好,你俩结伴一起上学去,王夫子也不会专骂朱颖你一个迟到的了。” 朱颖闻言,当即摇头,讲义气道:“这哪能啊?单骂我就成了,我早被夫子骂习惯了,等到学塾了,我就在门口候着,让水生先进门,要是夫子发难他来晚了,我再进去,也能帮着兜底。” 曲滢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朱颖虽小,却也知道自己并不受夫子待见。 (熟悉小万的都知道,小万写书虽然磨叽,但一些细枝末节的突然展开,肯定在埋伏笔) 第22章 好吃的 曲滢走后,何肆与朱颖并肩而行。 两人都不说话,一个是本来就闷,另一个明显是欲言又止。 朱颖一路纠结,腹稿不断,步调不知不觉便以何肆为主导。 何肆浑不在乎什么上学迟到,走出了碍眼的人群之后便安步当车,不紧不慢。 故而才走到半道,辰时已过三刻。 朱颖却是怕迟到的,因为怕王夫子,倒也不是怕王夫子的戒尺,就怕那些阴阳怪气的讥损。 年纪小只是没见识,欠表述,并非真不了解什么叫,“利刃割肉创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 再步行不久,终于朱颖不再提心吊胆,而是挺胸抬头,长舒一口气道:“水生,现在咱们可真迟到了。” 何肆只是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朱颖不无艳羡地说道:“有时候真羡慕你,好像无论你做什么,夫子都不会管你,更不会骂你。” 上学塾时,不管是夫子抽背,考校贴经,墨义,从来都不会落到朱水生头上。 就算是众人齐齐诵读诗文的时候,朱水生也总不开口。 而向来治学严谨的夫子对此却视若无睹。 何肆讷然道:“因为我有病,你们都知道的。” 朱颖闻言,顿感羞愧,是啊,朱水生在山南遭了兵灾,这才得的离魂症,夫子虽然严厉,却也因此体恤他。 自己怎么如此狭隘,偏要与他相比? 朱颖没想太多,为什么像朱水生这样离魂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王夫子还肯收? 自然是家中束修充备,盛情难却,才叫他也只得礼无不答。 “水生……”朱颖试探开口,“你是从山南来的,那边真的很乱吗?” 何肆摇了摇头,直言道:“我不清楚,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 朱颖说道:“听说那边有个叫何汉臻的揭竿起义,自称圣公,连国号都改了,死了好多人。” 何肆却道:“没改国号,改的是年号,叫太平祥符。” 朱颖一脸错愕,问道:“你不是说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吗?” 何肆点点头,“因为忘了,所以姐姐才告诉我的。” “哦……这样啊,”朱颖点了点头,“山南那边死了很多人吧?” 何肆想了想,说道:“听说已经沦陷了六州五十二县,至于何汉臻入主兴王府邸,共戕民二百万。” “二百万?”朱颖倒吸一口凉气,“咱们京城才多少人哦?”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大概六十八万。” 这下朱颖的面色愈发狐疑,看着何肆,“水生你不是离魂症嘛,怎么什么都清楚啊?” 何肆摇头,“不清楚,但你一问,我心里兀得就有答案。” 京城有几人,何肆如何能不知道? 不久之前,朝奉城内这六十八万人命险些无知无觉被他拉上了一艘贼船,虽然这不是何肆本意,全是舅舅齐济擅作主张。 当时齐济的意思无非是要外甥一家死乞白赖的住局不走,拿天子脚下的人命作要挟,逼陈含玉投鼠忌器,不说一同反天,至少是仁民爱物,当个补天柱地的高个子,也可稍稍缓解天倾之势,得片刻喘息之机。 之后再看斩铁楼主人李且来是何态度,说不定就能左右逢源,夹缝求存呢? 到最后陈含玉不得不邀请舅舅齐济进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番好言相劝又是在商言商,才教其一家挪窝。 结局半分没落得安慰,齐柔、何花死了,何叶被掳,齐济带着半死的何三水再回辽东,京城之中只剩一个茕外甥何肆。 齐济定然是后悔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还是心怀仁义。 不过这一切何肆却是不得而知了。 朱颖终于是引出话头,压低声音问道:“水生,那朱滢姐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家以前是做什么的?能从那样混乱的山南逃到京城,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吧?” 何肆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摇头。 朱颖笃定道:“我觉得肯定是,你看朱滢姐这么漂亮,和仙女似的,还有水生你,也这么……” 朱颖十指交叉,有些嗫嚅道:“其实我今天出门挺早的……” 何肆“嗯”了一声,静待下文。 朱颖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看见你拿着石子扔鸟儿。” 何肆面无表情,只是点头。 别看朱颖说得小家子气,但已然心跳如擂鼓,“水生,你真的好厉害,你那石子扔得,和射火铳似的,还有你的脖子,一出血就流出一条蛇来,现在一点儿疤都不留,我都差点儿以为你也是……是神仙了。” 其实朱颖的第一反应是说妖怪的,但是现在的他求人嘴软,强行纠正过来。 何肆依旧不开口。 朱颖咽了口唾沫,说道:“所以我觉得,水生你这么好的身手,家里一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高门大族吧。” 何肆看着朱颖不无希冀的眼神,认真回想一番,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刚才我姐在,你可以问她的。” 朱颖双手纠结一起,小声道:“朱滢姐面前我开不了口。” 何肆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朱颖咬牙,鼓足勇气,面带恳求道:“水生,你能不能教我一些功夫?” 何肆直接拒绝,“我都忘了,教不了你。” 朱颖一脸着急,赶忙说道:“不用多,我不贪心的,你随便教我几手就好。” 何肆略作沉吟,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点了点头。 朱颖见状大喜过望。 只要自己能在水生这边学会了一招半式,以后就再也不怕“张”“李”“马”那三个孽障坏胚了。(小万写书总是夹带私货,比如这三个学生的姓) 至于因为被他们欺负就告状到夫子或者父亲那里的念头,朱颖一点儿都没兴起。 自己的问题自己扛,一个巴掌拍也不响,总归显得像恶人先告状。 父亲送自己上学已经很不易了,花费银钱是小,他家有钱,主要是王夫子本就看不起自己这样的贱户,想当初父亲带着束修低三下四、三番五次登门拜访,才教王夫子松口,说什么“世无屠狗客,岂有钓鱼人?” 其实这话并非婉言,若是朱屠户肚里稍稍有些文墨,就该听出这话中之意。 世上人分三六九等,可不管你吃不吃苦,若是每个都能付出些努力,譬如十年寒窗,从而向上攀爬的话,那假以时日,不就人人如龙了? 如此,也就没有人上人了。 可朱屠户只是开心,开心自己儿子能读书了,以后或许不用再杀猪了。 朱颖满心欢喜,正盘算着今天什么时候下学,好跟着水生去学功夫去,甚至有些希冀,希望今天已经去晚了,夫子大发雷霆,让自己和水生都不要进学堂了,那就直接去学功夫…… “那我们就说定了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朱颖欣喜之余还有些为难道,“还有,水生,你教我功夫这事儿不告诉朱滢姐好吗,我怕她不应许。” 何肆点了点头,朝着朱颖伸出了手,“她不会知道的。” 何肆如今的长相是有些磕碜,但肌肤滑腻白皙,手掌修长柔嫩,比起曲滢犹有胜之。 他摘下十七年蝉,朱颖这才发现何肆居然戴着一双薄如蝉翼,几乎不可见的金丝手套。 而何肆掌心一摊,腠理之间殷红渗泄而出,缓缓凝成一颗红丸。 “给。” 朱颖瞠目结舌,讷讷问道:“这是什么?” 何肆想了想。 “好吃的。” 第23章 辩讳 看着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在何肆手中的红丸。 朱颖惊骇道:“水生,你该不会真是神仙吧?” 何肆否认道:“不是。” 朱颖惊讶错愕不减,“那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吗?” 何肆缓缓摇头,忽然又会心一笑,说道:“且唤名儿聚存添转丸。” 因为在他心湖之中,隐隐有些片段凫水而出,好像曾经有人从两半厚重的胸脯之中拿出了一丸赠与他手。 虽然现在已经确乎自己手中的红丸与口述之物风马牛不相及,但也不妨他胡言乱语。 …… 学塾之中。 王思高手持戒尺,轻轻挥舞,摇头晃脑,别看这不大的戒尺在王夫子现在手中轻轻飘摇,可要说落到谁的手掌心,那可真是痛彻心扉,端的是孩童们都怕的威刑肃物。 故而王夫子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声,“念书。” 众人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 今天学的文章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问顾名思义,乃是将一年分为七十二候,二十四个节气每个分成三候,简明扼要界定了 “节气” 与 “候应” 规律的文章,出自《吕览》。 不过几句,众人诵读的声音便低下去,起起伏伏,疙疙瘩瘩,实在是认不全字的人太多了,只得是秀才识字读半边。 “停停停!念的甚么玩意儿!” 王思高这个真秀才站不住了,用戒尺重重敲打师案。 “哪些个字不识得?一个一个问。” 这一下可热闹了,有人问“鱼陟负冰”的,有问“獭祭鱼”的,有问“鹰化为鸠”,有问“田鼠化为鴽,牡丹华;鴽音如,鹌鹑属,鼠阴类。阳气盛则鼠化为鴽,阴气盛则鴽复化为鼠”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王思高捋了捋胡子,感叹自己从前在大户人家教书时,几乎听不得这些蠢问题。 面对一群懵懂无知的孩童,他却不得不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 王思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看似安慰学生,其实安慰自己,“学问之道,贵在求知。不懂便问,是为好学。但你们所问的这些字,皆是四书五经寻常见的,不通晓便要以为耻,我今天教了,就再不许忘了。” 说着他拿起戒尺,一下一下敲击师案,一一解释道:“‘鱼陟负冰’,是指鱼儿在冰下活动,冰层之上则有鱼儿的痕迹;‘獭祭鱼’,说的是獭捕鱼后陈列于岸,如同祭祀一般;‘鹰化为鸠’,则是说鹰在春天变为鸠鸟;至于‘田鼠化为鴽’,则是描述了天地阴阳变化,鼠类在阳气盛时化为鴽鸟,阴气盛时又变回鼠类……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罢,知道你们底子都差,我受累,通篇讲一遍吧。” 王夫子难得的开始妙喻取譬,娓娓道来。 有学生听得入迷,这可不是平日里的子曰诗云,枯燥乏味至极。 今天听到的,怎么有些像是神话故事里头的七十二变呢? 为什么到了惊蛰三候,老鹰就能变成布谷鸟?到了清明二候,田鼠能变成鹌鹑? 到了寒露二候,飞物化潜物,黄雀入海为蛤;到了立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刚讲到立冬节气,有一名年龄稍大,姓名叫作李刁的学生出言质问道:“王夫子,你莫不是在哄小孩子玩呢?变戏法都不带你酱婶儿,一会儿天上飞的,一会儿地上跑的,一会儿水里游的,还能随着时节变来变去?” 王思高瞥了一眼这个学生,也是个戳得自己眼珠子痛的。 他对于自己堂下学生的家世不可谓不了解。 李刁,谁家好人会给孩子取这个名? 他老子大字不识几个,是巡捕营的一个小尖哨,还是无行粮的,黑夜巡逻、白昼驻守,也就和三班衙役差不多,唯一的好处大概儿子不算皂隶之后,这才好说歹说送到自己学塾里来了。 不过他的出身依旧不好,因为娘亲曾是个窑姐儿。 自己这把岁数了,也不走夜路,别说这辈子都在街上碰不到他老子,真遇到事了,也指望不上,故而没什么好客气的。 “你这小子,当真顽贼,爱听便听,不听外边帮闲钻懒,放刁撒泼去,没人管你。” 李刁却是个滚刀肉,嬉皮笑脸道:“王夫子,我这不是敏而好学吗。” 王思高面色更难看些,敏而好学下句不正是不耻下问? 真是半点儿尊师贵道都不懂! 王思高看了看窗外天气,阴阳怪气道:“今个是十月初二,已经立冬二候第二天了,要不你出去郊野寻摸一番,说不定就能看到野鸡排着队跳进水坑里。” 李刁也是个倔脾气的,反问道:“依夫子之言,若是没看到怎么办?” 王思高冷笑一声,哪有上赶着找羞辱的? 当即便用一句《时训解》上的原话回答:“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又五日,雉入大水为蜃。水不冰,是谓阴负。地不冻,咎征之咎。雉不入大水,国多淫妇。” 李刁听到王夫子似乎刻意咬重了“淫妇”两个字的读音,被他话中刺头戳到,兀得攥紧了拳头。 一旁同桌的好友张钧成眼疾手快,伸手按住同窗的胳膊。 李刁松开拳头,确听好友对着王思高说道:“学生斗胆一问,这话怕不是夫子胡诌的?学生刚才仔细翻书了,哪有什么雉不入大水,书里根本没提这些。” 王思高看了眼学生张钧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老子是个打更的,和巡捕营值夜的确是能尿到一壶去。 这两人蛇鼠一窝,三岁看老,将来定不会有大出息,不去作奸犯科都要烧高香了。 王思高冷声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头没写,不代表《时训解》里面不写,朽木不可雕,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说,正巧纸上得来终觉浅,张钧成你也不信的话,就陪李刁一起去郊野寻觅吧,反正我这小庙容不下你们两尊大佛。” 说着,王思高目光略过两人,看向坐最后的一个学生,他不声不响,阴恻恻的。 王思高讥笑道:“后头猫着那个,马杏佛,别装死了,你要不要和他俩一起去?就你仨玩得好,一出溜的走吧。” 马杏佛抬头,一脸池鱼之殃的无奈,“夫子,学生无辜啊,学生是懂的,可不敢质疑您。” 王思高哼了一声,“知道你懂,但你这两个狐朋狗友不懂,你不得带带头?” 在座学子之中,就属马杏佛年纪最大,对于他,王思高其实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年幼失怙,家境贫寒,母亲是个浣衣娘,早年也算受尽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 可如今,也仗着天资不错,肆意挥霍韶华,整日与张钧成、李刁这样的拿粗挟细,揣歪捏怪之辈混在一起,虽说可能是为了酒肉朋友的那顿酒肉,可时日久了,难免不沦为下一个方仲永。 其实这三人同伙欺辱朱颖之事,王思高早有耳闻,若是只有张钧成和李刁,便是狗咬狗,他懒得管。 但多了马杏佛就另当别论了,至于那个朱水生姐姐朱滢的告状,全然因为马杏佛的面子才揭过的。 马杏佛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低着头,暗道真是走背字,今天朱颖没来,杀鸡儆猴的就变成他们三个了。 李刁与张钧成对视一眼,倒是默契无间,将这笔账平摊在了王思高和朱颖身上,不过王思高到底是治学夫子,开罪了他家里面也不好交代,只能是先拿朱颖撒气了。 马杏佛站起身来,对着王思高一脸谄笑,“夫子您消消气,大人有大量,哪能和他俩一般见识,什么叫做不学无术?不就是他们这样吗?至于学生我,倒是委屈,我一直都是潜心笃志听您教诲的。” 王思高冷哼一声,倒也不揪着他不放,只是给了个台阶道:“你说你潜心笃志,那我问你,这雉鸟为什么更多时候被叫成野鸡?” 马杏佛勾唇一笑,便知王夫子是真心让他借坡下驴的,回答道:“因为避讳,前朝曾有位吕后名雉,为尊者讳的缘故,所以雉鸟就改为野鸡了,夫子三月前讲的《辩讳》一文中提到过。” 此言一出,众学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虽说闻道有先后,却也不是入学有早晚早就的,马杏佛果然还是这般不同寻常。 王夫子治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别说三个月前的文章了,三天前的他们都记不住啊。 新来的学生这会儿连三、百、千、千这等蒙学读物都没翻看明白呢,马杏佛虽然求学已经一年半载了,但按王夫子的说法,他若是不那么疲懒的话,今年就已经能着手准备县试了。 王思高面色稍微好看些,这个马杏佛,算是一众学生中最有灵气的了,虽然不学好,奈何有几分聪慧,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再读几年书,科考八股暂且不谈,贴诗、判词算估摸是拿不住他。 等叫他过了县试,或当个案首,便是一鸣惊人,他尚且年轻,再熬几年,只要不成白首童生,自己这个夫子也都与有荣焉。 念及此处,王思高终于不再计较他那狐朋李刁的狂悖。 王思高问道:“那天我举了些避讳的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举一反三过?” 马杏佛恭敬说道:“学生记得些的。” “你说说看。” “楚州孝子徐积,孝行闻名,自幼丧父,因父亲名为徐石,终身不用石器,行遇石头则避而不践。其孝行被乡人传颂,名声显于京城,震动朝廷,所以朝廷诏赐绢米。” 王思高微皱的眉头缓舒,板着脸不露笑意。 “还有吗?” 马杏佛继续说道:“田登做州官时,自讳其名,州中皆谓“灯”为“火”。上元节放灯,州吏贴出榜文云,‘州依例放火三日’。” 见马杏佛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由来都能引经据典,王思高不由老怀甚慰。 王思高再问:“还有吗?” 其实到这儿已经满意,再多问便是意外之喜了。 马杏佛不待沉吟,又开口,“被追谥景皇帝的李虎,因为他,‘狐假虎威’成了‘狐假豹威’,‘放虎归山’成了‘放马归山’,‘三人成虎’成了‘三人成兽’。” 王思高还问:“还有吗?” 马杏佛见好就收,明明肚里有墨水,却故作赧颜道:“惭愧,学生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也刚好举一反三了。” 王思高微微颔首,教训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的这些都对,可也都不是讳嫌名的,《辩讳》中提到的两种反例,二名和嫌名,一个没沾。” 所谓二名不偏讳,即尊、圣、亲者名二字中的单字不避讳;不讳嫌名,则是可以不避讳近音而不同字的。 马杏佛点头,认真道:“学生明白的。” 王思高摸了摸胡子,有意考校学问道:“不如你再举些不讳嫌名的例子?毕竟当时昌黎先生那篇文章写得虽好,结果却是泥牛入海,收效甚微,令人唏嘘。” 马杏佛思索不过片刻,便斟酌开口道:“杜少陵,其祖父名审言;苏东坡,祖父名序;王摩诘,其母出身乃是当时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审’ 与 ‘沈’, ‘序’ 与 ‘绪’ ,‘崔’ 与 ‘催’ 等字读音相近,然其存世之作中,均无刻意避讳嫌名,学生可以列举一二。” 见马杏佛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王思高也懒得叫他显摆,直接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坐下吧。” 马杏佛刚落座,李刁却站了起来,一脸得意。 “王夫子,如此说来,学生也能举例。” “哦?” 王思高眉毛不由一挑,那还真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没抱太大期望,他语气淡然道:“你且说说。” 刚才王思高只顾着看马杏佛了,是没看到,张钧成叫李刁附耳过去,窃窃私语,轻声撺掇什么——因为碰巧看到了学塾之外,两个身影相伴走来。 看了眼窗外,卡准了时间,李刁自信一笑,朗声道:“回夫子的话,朱颖他姓朱,他爹要是头不戴绿的话,应该也姓朱,但他老子还是个杀猪的,不仅近音,而且同音,照样没有避讳。” 相较于马杏佛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李刁的粗鄙之言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王思高这回没有生气,也是他被逗笑了。 他摆了摆手,无奈道:“话糙理不糙,这次就算你答对……” 话未说完,听了囫囵大概的朱颖便踢门而入,怒目圆睁。 “李刁你妈了个逼的!放你娘那臭私窠子淫妇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 第24章 见死不救 朱颖的怒骂让整个学塾瞬间安静下来,学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刁怒不可遏。 出口伤人者最能将心比心,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怨词詈语的伤人之处。 王思高眉头紧锁,对朱颖的粗鲁言辞感到不满,但又不好当众发作,毕竟是李刁口无遮拦在前,只是避重就轻道:“好你个朱颖,我没顾上训你迟到,你倒是一进门就炸庙。” 朱颖气喘吁吁,看着夫子,指着李刁,怒气未消道:“他骂我爹!” 王思高冷声道:“你也骂了她娘,彼此彼此,就此扯平,还不进来坐下?” 李刁阴鸷的眼神怼视朱颖,说道:“这可扯不平,我只是在回答夫子的问题而已,不像某些满嘴跑粪的家伙,有爹生,没娘养。” “李刁!我操你妈的……” 王思高手中戒尺重重砸下,怒斥道:“那就都滚出去!我还须得调停你们不成?年纪不大,气度忒小,都出去,打去!” 李刁直接起身,眼神挑衅看着朱颖,作势就要走出学堂,“来来来,小畜生,我替你爹教养你。” 朱颖的回答干脆利落,“我替你爹操你妈!” 都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主儿,别看朱颖总是面上披青挂彩,却也没真怕过,该上的学一天不落。 王思高见唬不住他俩,也是骂道:“打啊,现在是白天,闹事不归巡捕营管,李刁你老子搁家睡大觉呢,朱颖你爹也在菜市支摊卖肉,真出了事情,甭想谁来护持你俩!” 京城若有盗抢事发,自卯至申责成兵马司,自酉至寅责成巡捕营。 王思高吹胡子瞪眼,讥讽道:“别干打,都回家拿家伙事儿,最好是持刀执棍打一架,打死一个少两个,我这就遣人去报官!少了你俩这孽根祸胎,以后这课上倒也清静。” 朱颖受不了激,就要追随李刁而去。 何肆却是忽然伸手,扯住了朱颖。 朱颖使了倔劲,却是被何肆铁手钳制,一分挣扎不了,怒气冲冲道:“水生你拦我作甚?他们三个我打不过,一个我还打不过?” 何肆看似泼冷水,实则认真道:“你打不过。” 李刁见状,气头上刚要说些阴损的话,却又生生止住,他是凶蛮骄横,却不是傻子。 朱颖是个小屠户,随便欺辱就好,这个能从山南迁居京城的朱水生,定是家底颇丰,寻常傻子王夫子可不会收,他虽丑,肌肤却好,而他那姐姐也漂亮,一看也是玉食锦衣、娇生惯养的。 马杏佛见状叹了口气,知道此事不宜再纠缠下去,无奈起身,上前拉住李刁,凑近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李刁面色几度转变,最后终于下压怒火。 马杏佛对着王思高赔笑,“夫子,今天的事情俩人都有错,但是耽误了大伙儿读书,那才是真罪过,要说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为过,却不若先翻过这篇吧。” 王思高见马杏佛如此圆场,也不好再发作,只是依旧艴然不悦道:“两尊大佛,还不归位?” 何肆却是忽然松开了朱颖的手,说道:“现在打去。” 何肆的声音很轻,却落入众人耳中。 不免大多数人都是皱眉,这个得了离魂症的丑八怪朱水生怎的在拱火? 何肆耳力非凡,清清楚楚听到方才马杏佛在李刁耳边说道:“知道你愤懑不过,以前还是打少了他,但有什么火先压一压,好歹等放学再说,拿捏一个小屠户还不是手捏把掐的事情?非急在这一时半刻?只要你高兴,我和张钧成同你,以后天天拾掇他。” 何肆只是对朱颖说道:“现在打,一对一,等散学,一对三。” 朱颖眼神一凛,瞬间明悟过来。 他伸手整了整衣襟,隔着衣料摸到了里头一丸丹药,顿时安心不少。 “李刁,朱颖爷爷我不怕你,你若够胆,咱们单挑!” 李刁双目瞋火,“狗杂种,今天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反了反了!”王夫子的戒尺都快抡断了,“简直无法无天……” 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学塾被几人闹得鸡犬不宁,最后还是王夫子当机立断,直接散学,躲清闲去了。 朱颖因为有何肆伴着的缘故,暂且没被找麻烦。 拂袖而去时,王思高不禁感慨,这“教书育人”的夫子一职,如今是越来越不好当了,以前怎么就遇不上这些孽障? 一众学子难得清早出门,不过卯时就散学了。 生在京城,有弊有利,虽然不事忙农,不需要回家帮衬,却也少了田假和授衣假,刚休沐两日,今天又白捡一天闲,真是再乐得不过了,傻子才早早回呢,一个个年纪稍小的孩子都像断了线的风筝,各自玩耍游肆去了。 朱颖本想跟着何肆找地方学功夫去,何肆却是直接拒绝了,至于解释,完全没有。 朱颖心急如焚,口不择言道,你明明都答应我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何肆伸手指了指朱颖胸口,衣襟内安置一颗红丸。 “水生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也不说这聚存添转丸有什么用,让我吃是不吃?” 何肆直截了当,“我不知道。” “那我怎么办?刚才我是骂爽了,但李刁那狗娘养的看我的眼神恨不得给我撕吧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张钧成,一个马杏佛。” “不知道。” 朱颖哭丧着脸,“朱水生你不仗义!”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朱颖。 朱颖被他看得有些无措,心虚却梗着脖子道:“你明明这么厉害,连仪銮卫都拿你没办法,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何肆那张丑陋却始终平淡的脸终于流露一丝惊讶,眼光好奇,好似听到了什么滑稽之言。 “那我帮你杀了他们?” 何肆淡然开口,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我帮你打扫一下屋子一般。 兴许还是洒扫更为费劲。 朱颖大惊失色,“你别开玩笑了……” 何肆则是一脸淡漠,全然不似在说戏言。 朱颖瞠目而视,磕磕绊绊道:“怎么敢杀人的?” 何肆没有解释,因为他的确在那李刁身上感受到了切真的杀意。 无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因为那李刁似乎对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怨恨。 不知是不是错觉,朱颖心跳漏一拍,仿佛在何肆那无神的眸子里看到了杀人若艾草菅的冷酷。 朱颖后退一步,这才后知后觉有了惊惧。 联系到自己今早看到的光景,何肆面对一众仪銮司缇骑,颈扛利刃,面不改色,滴血成蛇。 这不是神仙手段,不就是妖魔鬼怪吗? 一时间连身上那颗“聚存添转丸”都变得有些烫手起来,不知如何处理。 何肆看出他眼里的惊惧和疏离,本身也奇怪自己为何多管闲事,于是转身就走。 朱颖目视何肆离去的背影,忽觉失落,莫名其妙大喊一声,“朱水生,你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何肆脚步一顿,旋即继续抬脚,只是轻声道:“不算见死不救。” 朱颖却以为他是嘴硬心软,问道:“那你怎么帮我?” 何肆却是愈走愈远,只道:“不帮,眼不见为净。” 这话不可谓不直抒胸臆,若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朱颖被一人也好,两人也罢,打伤打残,甚至打死,何肆都不会有一丝触动。 “你!” 朱颖到底还是孩童,气愤不过,也是掉头,便在这一处闹市之中,本该各回各家的十字街头,与何肆走出了“分道扬镳”的气势。 可才走出没几十步,便气消了大半,也是自知理亏。 连自己老子都没想过要告的朱颖,凭什么能心安理得去麻烦水生? 这不是舍近求远,远亲近疏吗? 朱颖心下内疚,决意明日就要向朱水生道个歉。 第25章 朝露待日曦 李嗣冲前脚刚进皇宫,头顶一声鹰唳响彻禁空,举翀侯么凤就这么长驱直入,雄赳赳,气昂昂,威风凛凛。 李嗣冲刚经过一番繁复的盘查,放在从前,这是绝无之事,自己才休歇一个半月时间,怎么莫名有种新人换旧人的悲凉之感呢? 抬头再看那惊鸿一瞥的举翀侯,难免眼神有些幽怨,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上位抽什么疯呢。 今日陈含玉还是没有上朝,自重阳朝会后,再不露面,不复刚登基时一日一朝、隔日一朝的勤勉。 李嗣冲轻车熟路走到乾清宫,本来找陈含玉是该去钟粹宫,毕竟他连月来都拴在朱黛的肚皮上,耕耘不辍。 李嗣冲看到么凤的行迹,这才免了兜圈子,直接找到了正主。 因为沾了举翀侯的光,一路宫内行走侍从纷纷折服低头,李嗣冲没再遇到有什么要盘问来历、等候通报的阻拦,当然李嗣冲也不是泥人脾气,就算再有他也一概不理。 李嗣冲踏过乾清宫门槛,乾清宫修葺得十分高大,空间宽阔,经过历代能工巧匠的建设,将其分割为数段,布置为上下二层,共有九房。 陈含玉还是太子时,就无法无天,和李嗣冲一起编排过天符帝,曾笑言,狡兔尚且三窟,哪天乾清宫要是进去刺客,那真是眼花缭乱了。 东西暖阁,共设置龙床二十七张,饰治毫无二致,龙床也无差别,皇帝每日在哪张龙床就寝都不固定。 身为刺客,想刺杀皇帝,就跟赌场玩“关扑”似的,全靠运气蒙一个。 李嗣冲没走迷宫,跟着么凤绕过寝居,直达西庑,穿过懋勤殿,行至批本处。 陈含玉倚靠龙椅,坐没坐相,庾元童侍奉一旁,负责朱笔描红。 陈含玉新长出右臂还有所欠缺,不到完满时刻,故而现下写字无筋无骨,还不如庾元童临摹自己的字迹更像些。 此刻双手藏在袖中,么凤立爪陈含玉臂弯。 这位当今尊徽宽仁纯孝的皇天上帝抬头,看向李嗣冲,故作惊讶道:“呦,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仪銮司千户李大人刮来了?” 李嗣冲甚至不行跪拜大礼,只是站立拱手,笑道:“陛下近日韬光养晦,想来看了不少阴阳谶纬之书,只一开口,这阴阳怪气便炉火纯青啊。” 见伴当舌锋依旧,陈含玉心里一丝郁火倒是势弱不少,也是笑道:“狗胆不小。再有两月时间,你家那口子就要生了吧,要搬到皇宫里来吗?也好叫袁仙家帮忙看顾一二。” “谢陛下厚爱了,可她到底曾是风尘人,只怕入了皇宫,绿衣黄里,多有不便,我刚在尊胜楼寻了处雅居,离斩铁楼也近,就要让她住下。” 陈含玉皱眉,换作别人敢不识好歹驳了自己的好意,那可真是愧对天恩,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了。 可李嗣冲嘛,例外,还有一个庾元童,三个人,两条枪,都是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自然不会不解言外之意。 地下幽都共四楼二洞,看似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其实泾渭分明。 斩铁楼、尊胜楼、摩柯洞都是唯李且来马首是瞻;姜桂楼、大衍楼、六光洞背后都有天家插手。 当时天老爷刘景抟夺舍宗海和尚,对李嗣冲的威胁之言,有心之人都是记在心中的。 谁都希望红婵肚里的婴孩呱呱坠地之时,是李嗣冲的种儿,更是此方瓮天的土着。 陈含玉先是看了眼庾元童,后者微微摇头。 于是陈含玉沉声问李嗣冲道:“李且来现在地下幽都?” 显然他觉得李嗣冲那句靠近斩铁楼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一种背弃自己这边的押注,或者说病急乱投医更为贴切些。 李嗣冲耸了耸肩,反问道:“我怎的知道?” “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伴当兄弟啊……” 陈含玉眼神一凛,斥责道:“玩忽职守、敷衍塞责,早知仪銮司一个个都如你这般德性,就该早早裁撤了。” 李嗣冲一脸坦然,顺杆爬道:“那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臣虽鲁钝,不堪如臂使指,却也能供陛下策驽砺钝。” 陈含玉气笑了,“不治你罪就该谢天谢地、谢主隆恩了,还觍着脸想某个新差事?” 李嗣冲故作腼腆一笑,“这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 “别,”陈含玉赶忙抬手制止,“你仪銮司上下可瞧不上户部这一点微薄俸禄,不都是取之于民的吗?你李大人更甚,出门在外,连丢狗用的都是足两重的雪花银!” 李嗣冲眼神怨怼地瞪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庾元童一眼,讥讽道:“有些人的嘴巴啊,跟那老寡妇的棉裤腰似的,什么都兜不住。” 庾元童自知理亏,陈含玉却偏袒道:“你是牙尖嘴利,就偏怪元童老实?我看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李嗣冲自然无可辩驳,陈含玉此话倒也不假,不算欲加之罪,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朝廷上下,皆尽如此,何止仪銮司一家? 陈含玉摆了摆手,不容置喙道:“赶紧把你媳妇儿迁到皇宫里来,其他破事儿我暂不和你计较。” 李嗣冲知道陈含玉是好意,却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平日玩世不恭,对婆娘却是在乎得紧,拧巴着眉毛回怼一句大逆不道的,“你老惦记我媳妇做什么?你自个儿没媳妇儿?” 陈含玉左手一拍桌案,惊得么凤腾飞,“李永年!你别太放肆了!” 紧接着就是揎腕攘臂,不过当陈含玉撸起右边袖子之时,露出的却是一条纤细许多的与左手不成对的右臂。 两人对视一眼。 李嗣冲率先发笑,继而陈含玉也是破功。 李嗣冲明知故问道:“这手还没长好啊?” 陈含玉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啊,苦了朕的颦儿哦……” 李嗣冲双肩抖动,难掩笑意,“估摸着都快飞边……” 陈含玉怒道:“你住口!” 李嗣冲也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话锋一转,看向庾元童,诘问道:“元童,我让你捎带的那两个字,你带到了吗?” “什么字?” 陈含玉闻言一愣,云里雾里。 李嗣冲怒视庾元童道:“就知道你靠不住,该说不说,不该说的瞎说。” 庾元童却是一脸无辜道:“你说改天进宫,我哪知道这么快就来了?白日不宣淫,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呢。” 李嗣冲叹了口气,“那现在也别说了,等我走了再说。” 陈含玉满脸好奇,刨根问底,直到庾元童用朱笔在一张无关要紧的黄绢请安褶上写下“夷姤”二字。 陈含玉瞬间明悟,大怒道:“李永年!你有胆!这算什么?讽我纳谏?” 李嗣冲耸耸鼻子,算是默认。 “你可知道,下臣上疏都要用一句诚惶诚恐收尾,你倒是斩钉截铁。”说着陈含玉抓起桌案上一册奏疏抛向李嗣冲。 “瞧瞧人家内阁首揆是如何写的。” 姜青乾所书不过五百字,李嗣冲一目十行,初看之下,的确委婉谦卑,相对隐晦。 “陛下自八月后,连日免朝,前日又诏头眩体虚,暂罢朝讲。陛下春秋鼎盛,诸症皆非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民之听,而又因以废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 李嗣冲不由停住目光,抬头,疑惑道:“上伤‘圣母’之心?这老家伙老糊涂了不成?他不知道章太后如今不在京城?” “他知道!”陈含玉咬牙切齿。 李嗣冲捧腹大笑,“那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看起来人家也不是多么诚惶诚恐啊,这叫我能忍?元童,笔来。” 李嗣冲朝着庾元童招了招手。 庾元童先是看了眼陈含玉,在其眼神授意后才递出朱笔。 李嗣冲上前几步,将奏疏放在桌案上,大手一挥,陈含玉的笔迹跃然纸上。 十六个小字,纵笔豪放,遒劲有力。 “倚老卖老,老奸巨猾,老物可憎,老獾叼的!” 陈含玉眉头先是皱,然后缓缓开释,到最后不由心情大好,连声称赞道:“论调骂人还得是你啊,永年,元童到底腼腆,功力远不及你,就算是我口述,他也写不出这字里行间的詈唾之意。” 李嗣冲将笔一抛,有些嫌弃道:“现在又是喜笑盈腮了?你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为君之道,雷霆雨露虽妙用无穷,却不是长久之计,只会让人敬而远之,久而久之,便觉得你是个加膝坠渊之人,而你无人敢谏,最终也只得是离权谋近,离正道远。” 陈含玉愣了愣,心里还在回味李嗣冲的话,嘴巴却是已经反讥道:“你真这么懂?怕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你也来当几天皇帝试试?” 正常人听闻此话,就该跪地磕头,高呼‘死罪’了。 可李嗣冲偏不,双手叉腰,叹气道:“唉……苟富贵,勿相忘啊,都说披古通今,绝无侥幸,果真都一样,某人当了皇帝,就听不得逆耳之言了,甚至就连兄弟都不认了。” 闻听此言,陈含玉忽然沉闷,许久,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永年,玩笑乱开没关系,毕竟谁也不当真,可真话出口便不能无遮拦了,何为孤家寡人?自然无亲无故,无情无义,我不否认会有那么一天,但现在就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为时尚早。” 对此李嗣冲并不在意,只是看着陈含玉,目光灼灼,问道:“那咱现在……?” 陈含玉轻哼了一声,勾唇,笃定道:“还是哥俩好。” 李嗣冲撅了噘嘴,眼神示意陈含玉忘记了身边人。 陈含玉看到庾元童,立刻悬崖勒马,亡羊补牢道:“是咱们哥仨好。” 庾元童只是腼腆一笑,看着两人放声大笑。 有些朋友之间的小别扭,无非是许久未见和胡思乱想造成的。 如此嫌隙,譬如朝露,只待一聚,便是日出而曦。 第26章 不当人子 北狄众部族,如今合作大端,占据关外道,离朝祖地彦天城为玄龙城。 刚从万安宫移驾钦天监的大君射摩蠕蠕看着衣衫不整的监正侯元之,老家伙不知嘟嘟囔囔些什么,但能肯定话无好话,说不得就是怪自己一行搅扰了他午睡。 一旁的国师铜山细海开口问道:“希白,你儿子呢?” 侯元之面上的睡意瞬间消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悦道:“不找我的?不找我我回了嗷。” 铜山细海一把拉住侯元之臂弯,笑道:“这不是找不到王仙家才来找你的吗?” 听闻“王仙家”三字,侯元之更是嗔心一怒,无名火烧,甩开铜山细海的手,“他在哪里我怎知道?我和他不熟!” 射摩蠕蠕摸了摸鼻子,关外道十月已经苦寒难耐,出了万安宫的暖阁,只一小会儿,鼻子就已冻得通红。 不由感叹这钦天监也太冷了。 瞧这白秃,午睡了不知多久,冻成了孙子样儿,真怕他哪天睡着了就再醒不过来了,若不是顾及那黄金大釜,釜底加薪之事做不得,他一定会体恤得在这边铺设地龙取暖。 射摩蠕蠕笑了笑,好言相劝道:“好了希白,别使性子了,人家还愿叫你一声爹,你就偷着乐吧,哪有当爹的不认儿子的?” 侯元之怒道:“我就不认,咋的?” 铜山细海知道他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也是没有和颜悦色,大骂道:“好你个白秃!别不识好歹,若是没有仙人庇佑,关山难度,你一个老眼昏花的病秧子如何能安然抵达北狄?” “那我这就走,现在天寒地冻的,刚好叫我冻毙外面,埋骨这不毛之地!” 侯元之犯了倔,将身上毡衣一扯,头顶毡帽一丢,作势就走,铜山细海不仅不劝,反倒讥讽道:“有骨气,但是你忘了一点儿,这是北边,多半是埋骨不了的,朔风一刮,就将你的皮肉骨血冻作一团,碎石乱走,三五天就被砸成齑粉了,干净的就像你没来过一样。” 侯元之浑然不惧,“死就死去,老子反正都绝种了,也没了心念,今个死明个死都一样。” 射摩蠕蠕弯腰捡起毡帽,亲手给侯元之戴上,甚至有些谄笑道:“如今的莲川已经很好了,每年都有那么几月是水草丰茂的,希白你忘了我们曾经的苦日子了吗?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 射摩蠕蠕的感慨之言未完,就被侯元之打断,“好个屁,就差这三五百里,不一鼓作气,入主关内?你还要休养生息几年?你扪心自问,你还能活几年?我还能活几年?他还能活几年?” 铜山细海大吃一惊,然后怒斥道:“白秃!你真是疯了!” 射摩蠕蠕抬手,堵了铜山细海的装模作样,始终一脸淡然,甚至带有唾面自干,笑道:“希白,消消火,你别看我一直这般老,但再活个三年五年不成问题,十年八年也未可知。” 侯元之虽是个油盐不进的,但见射摩蠕蠕这般没脾性,一时也发作不得。 铜山细海见白羽大君不怒,自己也懒得装模作样地发怒,说道:“我应该是没几年了,但我不急,只要有大君在就好,大君在,北狄这些部众就乱不了。” 岂料这一句话又是点燃了侯元之的怒火,“我疯了?你们是才疯了!” 射摩蠕蠕睨了铜山细海一眼,好一个国师,老奸巨猾,这是见天冷了,拱火来着? 侯元之直指射摩蠕蠕,破口大骂道:“大端朝一百万人的性命在你手里,四大部族三十万兵权被你一手把握,如今委决不下,犹豫不决,天天想着求神问卜,一人扼亢一国,不是疯魔是什么?” 说着侯元之又调转手指,指向自己,问道:“你看我这样子,嘴歪眼斜,鬓白头秃,这样子像神仙吗?我又能生出什么神仙人物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问我儿子作甚?他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只管吃丹求道我不管,都是假的,要死也只死你一个,可你现在荼毒的一朝百姓,祸乱的是一国国运。” 铜山细海默不作声,看他发疯。 射摩蠕蠕还是好言相劝道:“希白,息怒,你这番话,总体来说振聋发聩,但又何苦作践自己呢?你自然是经天纬地之才,是我大端柱石之一,你的意见我得听啊,但奈何这大端又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现在的局势是越来越乱了,谁也不敢说看得清,但是步子还是要走的,你读书多,坏了眼睛,所以不为视障,心里透亮,我眼睛好,却只见云山雾罩。你有你的阔步尘蒙,我有我的缓步泥耕,咱们一道儿走,心还是在一起的,定不是异轨殊途,再说了,路子走岔了,咱再改道就是了。” 侯元之沉默了,显然是被射摩蠕蠕这番顺毛捋给暂时稳住了。 正此时,却听一道清亮的笑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哎哟我这老父亲,你说这些话我都不忍听了,你生气,打我骂我都成,干嘛寻死觅活的?你死了,我不就真成了不孝子了?” 三人齐齐转头。 侯元之没戴好的毡帽一歪,几根稀疏的华发也能冲冠,“王翡!” 来人没脸没皮,嬉笑道:“您若愿意,叫我白翡也行,省得你还说什么绝种不绝种的,你不当我是儿子,我可还要给你养老送终,给你老白家传宗接代呢。” 侯元之还在骂骂咧咧什么。 王翡就是冲着射摩蠕蠕和铜山细海一一见礼。 “见过白羽大君,见过国师。” 射摩蠕蠕双手齐用,托住王翡,一脸笑意道:“王仙家快停手,希白刚诘问我二人还有寿数几何,你这一行礼,好生折煞我二人啊。” 铜山细海却是看向侯元之,火上浇油道:“白秃,现在好了,你可以回去睡午觉了,记得多加件衣物,毕竟你刚大怒过,这会儿情志失调,脏腑紊乱、气血失常、阳气虚弱,小心睡死过去。” “你你你!”侯元之唇抖如筛。 王翡先一步开口,“国师体贴,王翡这厢替父亲谢过国师叮咛了。” 两人一唱一和,着实将侯元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最后也只得说些不当人子之类的气话,拂袖离去。 (第四卷叫做朔风悲,北狄的戏份会慢慢开始多起来的) 第27章 龙鸣狮吼 看着侯元之离去的背影,射摩蠕蠕叹了口气,说道:“国师,希白的性子刚烈,多少年相处下来了,一贯如此,你向来是能容忍的,怎的今日吃了炸药般?老煽风点火的作甚?他要是真被你气死了,以后大端国事指你一人参谋,你也得折寿不少。” 铜山细海拱手道:“大君有所不知,这老小子,本来身子骨就差,如今没了心气,我若是不隔三岔五给他火上浇油,只怕他油尽灯枯,真撑不过这个冬天。” 王翡也道:“国师确是用心良苦,我也是由衷感激的。” 射摩蠕蠕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铜山细海却是看向王翡问道:“希白他岁在龙蛇,王仙家却是没有祛病延年的仙家手段?” 王翡摇摇头,“哪有这般简单?传法容易,无非是术、流、静、动之类,问卜揲蓍,诵经念佛,参禅打坐,采阳补阴,好似一句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徒增的是岁数,而不是寿数,自然之道,极难违背……” 射摩蠕蠕眼底的一丝希冀黯淡下去。 王翡淡然一笑道:“可若我说有,几位又该如何自处?僧多粥少,不若一视同仁,免生嫌隙。” 射摩蠕蠕眸睑微颤,旋即摇头,口是心非道:“确会心动,但知法不传六耳,也只能抓心挠肝,不敢觊觎。” 王翡一笑置之,毫不遮掩道:“大君没有这般定性,我爹没有这等悟性,多说无益,不如到此为止。” 射摩蠕蠕叹了口气,问道:“那国师呢?” 王翡笑而不语。 铜山细海无奈摇头,心道,“你这白秃,倒有几分缘法,便宜儿子还是向着你的,有仇是真当场报还啊。” 这一根猜忌的刺埋下,自己又要费心许久才能自证了。 射摩蠕蠕苦笑道:“若是能知命乐天,我倒也不强求什么了。” 王翡想了想,点到为止,“大离境内,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有一位人瑞,名为吴指北,如今高寿九十有八……” (前文说一百零八,没笔误) 射摩蠕蠕思绪万千,躬身行礼,被王翡一把拦住。 铜山细海却是皱眉,射摩蠕蠕对中州文化虽颇有研究,却并不精深,没记错的话,人瑞一词,大多指代百岁以上之人,是自己多虑了吗? 但铜山细海也只是腹中狐疑,没有发问。 射摩蠕蠕笑道:“到底是我意志不坚,还是正事要紧,王仙家,烦请施法,叫这大釜再澄清片刻。” 王翡提点道:“大君,若看一次两次可以,看多了就不好了。” 射摩蠕蠕点头,“我知道的,国师提醒过我,察见渊鱼者不祥。” 铜山细海只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王翡没有异议,这口大釜,本来是需要一颗瞻云钱才能抑浊扬清的。 这瞻云钱,在化外都弥足珍贵,也是能逆天悖理,叫凡人死后强宿人间栈,等同增寿之物,别说现在的王翡手头没有,就算有,也舍不得用。 但李且来入玄龙城一观后,不知用了何等手段,叫大釜澄明至今,端的是不可思议。 而射摩蠕蠕口中的施法,其实只是王翡设置的一层一叶障目的障眼法而已,挥手散去就好。 不过王翡懒得多言什么,本来嘛,都是装相的,你偏要把我高看一眼,何乐而不为呢? 王翡一挥手,黄金大釜之上的朦胧雾气滚动起来,倏地弥散无形。 大釜之中,水波荡漾,一条体大如牛犊灰色鲫鱼缓缓游弋,正往南边而去。 射摩蠕蠕盯着这条鲫鱼,按铜山细海的说法,这条独一份的大鱼,代表了北狄四大部族之一的贡真部的主君,曾经接受离朝皇帝敕封翕侯的息长川。 二品通微武人。 而这一条优哉游哉的大鱼面前,还有几条体型稍小的鱼儿,正焦灼撕咬,呈现一大斗三小的战况,激浊扬清,鲜血淋漓。 还有一条翻了肚的草鳞,已是无头。 …… 大离,京畿道,天奉府,朝奉城。 午时一刻,日头正中。 乾清宫中,庾元童看着一言不发满脸郁气的陈含玉。 早上还说哥仨好的三人又只剩哥俩好了,陈含玉和李嗣冲,不过晌午再次不欢而散。 庾元童双眉微蹙,罕见不加掩饰的一脸无奈。 陈含玉没好气道:“想说什么就说,别支支吾吾的。” 庾元童道:“不敢说。” 陈含玉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庾元童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寻常臣子一生追求,无非瞻云就日,而自己,和陈含玉的关系本来就是天光云影、枉直随形,哪有人会记恨自己影子的? “那我可真说了啊?” “磨磨唧唧,娘们儿似的,倒是说啊!” 庾元童深吸一口气,“你俩跟有什么大病似的,又闹啥别扭呢?你们不烦,我看着都烦了!还以为是情调,搁着打情骂俏呢?” 陈含玉一脸目瞪口呆,这是庾元童能说出的话? 说完这话,庾元童长舒了口气,委实是话憋太久了,不吐不快。 陈含玉罕见地没有生气,连佯怒都没有,只是轻声问道:“我也觉得这样太过小孩子作态了,那你觉得是谁的问题呢?” 庾元童一脸认真道:“陛下自然是没错的。” 陈含玉挑眉,“意思是那李永年不识好歹?” 庾元童斩钉截铁点头,“定是如此,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陈含玉笑了笑,抬手制止道:“够了,不用‘但是’。” 庾元童叹了口气,仍不住口,“陛下明明知道他的心结,可还要安排这种祸事,算不算玩人丧德呢?” 陈含玉略带不满,“诶诶诶,行了啊,话头咋还止不住了呢?” 庾元童只道:“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陈含玉忽然感慨道:“元童近日讲话,越来越有些刘伴伴的味道了。” 早早屏退的侍从去而复返,又被庾元童眼神制住脚步,后者投去感激的目光,侥幸不用触霉头了。 上一个不知怎地触怒陛下的行走,下场可惨…… 庾元童轻声问道:“陛下,过正午了,要传膳吗?” 陈含玉却道:“不吃,气饱了。” 庾元童点了点头,朝着侍从摆了摆手,后者躬身退去。 陈含玉翻了个白眼,“就不再劝劝?我的除秽魄不日就要化血了,到时候可就彻底绝了口腹之欲。” 陈含玉与何肆的情况略有不同,何肆尚未铸就谪仙体魄之时,若是不依靠霸道真解获取血食,虽然也可以不饮不食,但主要还是投身饿鬼道的痛处作祟,才叫他因噎废食,其实有了吞贼魄化血后的相辅相成,适当摄入些水谷精气炼化气机还是弊大于利的。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故而道家多吃神仙粮以辟谷,说不食烟火,体气欲仙。 而陈含玉的一身气机全靠一国武运加持,便没必要引浊入体,最好的法子自然也就是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如此情况,须得等到六魄完全化血,铸就体魄,自成循环后才能百无禁忌。 但其间程功,不似何肆一般得天眷,便不好说要多久了。 庾元童刚想说再去传膳,陈含玉摆了摆右手,说道:“一顿饭而已,别反复了,我去钟粹宫吃。” 说话时陈含玉脸上的笑意略显轻浮,显然要吃的可不止午膳。 庾元童却是双眼微眯,一把抓住了陈含玉的右手手腕,常服之上衣袖滑落,露出新生的,凝脂般的藕臂。 扼腕之时,庾元童已然感受到极其轻微的颤抖,似乎不由陈含玉自主。 庾元童面色惊变。 “元童?” 陈含玉一脸狐疑。 庾元童却是瞳仁微缩,面色凝重。 刘传玉去北地前,将《十二甲赓续法》的最新、最完满的一众心得尽数传授给庾元童,故而他现在也算是个医学大家。 庾元童顾不得冒犯,将陈含玉手臂放在桌案之方,开始号脉。 陈含玉起初还有些惊疑,但见庾元童一脸严肃,瞬间想通来龙去脉,带着几分侥幸小声问道:“是刘伴伴遇到什么事了?” 庾元童没有回答,陈含玉当即闭口不言,顺着庾元童灌入的气机内视右臂,转瞬之间,手掌已然呈现瘛疭之状。 心主血脉,又主神明,陈含玉心一慌,脉络就开始紊乱。 庾元童沉声道:“别慌!” 陈含玉当即放空思绪,连呼吸都屏住了。 左手寸、关、尺分别对应心、肝、肾;右手寸、关、尺分别对应肺、脾、命门。 可陈含玉自知与刘伴伴如今相隔千里,两人之间仅有的联系,就只有这一条“失而复得”的右臂了,故而极难断症。 庾元童望闻问切只有一“切”,还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比那本就不切实际的悬丝诊脉还要难上百倍。 但从大方脉、疮疡、金镞方面来看, “瘛” 是筋脉拘急而缩,而“疭” 则是指筋脉缓纵而伸,二者兼杂,显然是受了重创,外邪侵犯脉络,出血阳气虚衰,气血逆乱、脏腑失调而致。 庾元童面色愈发难看,几乎没了血色。 陈含玉只权衡利弊一瞬,当即不管不顾,沉声问道:“动身?” 庾元童面色惨白,嘴唇翕张,几乎无声道:“来不及的。” 陈含玉反手握住庾元童的胳膊,眼神坚定。 “袁!饲!龙!” 陈含玉作龙鸣狮吼。 响彻一座紫禁城。 第28章 炽然念生,诸圣加持 一声怒吼之下,乾清宫内再无声息,落针可闻。 却迟迟不见袁饲龙现身,陈含玉面色愈加难堪,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对着庾元童说道:“去慈庆宫,找不到袁饲龙就把香函给我带一半来。” 庾元童微微错愕,这带一半是什么意思? 如今陈含玉与袁饲龙的关系算不得多融洽,不得不做些准备,就死马当成活马医了,逼也要逼他现身。 曾经在京越大渎之畔,陈含玉见到过袁饲龙赐下丹药给何肆身边那个喑蝉房女黄雀,几乎是能顷刻疗愈伤势的玄妙之物。 庾元童知道陈含玉不会无的放矢,当即就要听命行事。 可刚要动身,就见袁饲龙姗姗来迟,一脸无奈道:“你小子还真是疯狗乱咬人啊,香函那小妮子招你惹你了,连带她作甚?” 陈含玉盯着袁饲龙,一字一句道:“帮个忙,去趟关外,捞个人。” 袁饲龙直接摇头,“我答应过李且来,自囚皇宫十年,现在才将将一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陈含玉怒骂道:“你装你妈呢装?这皇宫你都进进出出多少次了?别说是京城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何肆在折江斗白龙那一回你也在场!” 袁饲龙丝毫不觉得尴尬,笑道:“以前方便不代表现在也方便,现在这时候去北狄,不是找死是什么?” 陈含玉眼含嗔火,袁饲龙这话一语双关,便是说刘伴伴此行是找死去的? “元童,还愣着干吗?” 庾元童却是犹豫了,陛下威言逼迫一个谪仙人,东宫虽近,但凡人尚有匹夫一怒血溅十步的说法,自己如何敢离去?只怕到时候鞭长莫及,也是追悔莫及。 袁饲龙双眼狭出一个危险的弧度,看着陈含玉,冷笑道:“你还真是病急乱投医啊,你真觉得能拿一个丫鬟的性命来威胁我?” 陈含玉也是讥笑道:“我管这么多作甚?我只知道,你不喜欢被威胁。” 袁饲龙摇头道:“别试探了,真帮不了,不是我坐地起价。” 陈含玉不敢思索太多,只怕机关算尽太聪明,刘伴伴那边的危局定然是刻不容缓了。 “再帮我一次,李且来要是上门,我帮你铲。” 袁饲龙嗤笑道:“赖虾蟆打哈欠——口气不小,真出了事,你摆得平?” 陈含玉沉声道:“什么条件?你只管漫天要价,我绝不就地还钱。” 袁饲龙沉默片刻。 陈含玉却等不及道:“你能待价而沽的时间可不多了,咱们之间,还不到分道扬镳的时候,别觉得你这回袖手旁观只黄了一桩生意,实际上却废了一段情谊。” 袁饲龙抬头,笑道:“行,再帮你一回,但和上次一样,只是祭剑,不管结果如何,损耗的是你离朝国运,你心里有数,这次没有李且来兜底,可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了。” 陈含玉咬牙切齿道:“可以!” 庾元童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私心压过了公心。 袁饲龙又说道:“且不论结局如何,你得给我盖个空印,我要什么暂时没想好,到事后再清算,希望你言而有信,别和我推三阻四,拉拉扯扯。” 陈含玉只道:“君无戏言。” 袁饲龙当机立断,招手道:“龙气?” 陈含玉问道:“我身上的够吗?” 袁饲龙道:“一国之君,当然足够,怎的?上次给你老子立长生牌位的时候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块?” 陈含玉摇头,“哪有自己给自己立牌位的?” 袁饲龙一脸可惜了的神情,“那就只能去那还未修缮好的奉先殿里挑挑拣拣了。” 陈含玉道:“倒是不用,内阁首揆姜青乾刚奏疏过,说他在家里给我立了长生牌位,希望我勿药有喜,如山永安。” 袁饲龙点了点头,“倒是也能拿来用,比现做的要快些。” 不待陈含玉说话,袁饲龙的身影好似镜花水月,复又凝实。 只是手里多了一块硕大的木质鎏金牌位。 正中写着“当朝宽仁纯孝皇帝万岁万万岁长生禄位”。 一边是“皇天降祜而表灵”,一边是“百神奔走以来扶”。 其余小字也是数不胜数。 袁饲龙递过牌位,笑道:“来,自己给自己的牌位开个光。” 陈含玉当即问道:“我该怎么做?” 袁饲龙云里雾里道:“致感神明,心诚则灵。” “装神弄鬼!” 陈含玉面色不悦,却还是闭上眼睛,给这块一看就是良工巧匠制作的长生牌位上了些莫须有的心念加持。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陈含玉又要祸祸老陈家的家底了,上次没能救下父皇,万请这次救下刘伴伴吧,切莫再叫我身边亲近之人凋零了。” 一时之间,炽然念生,诸圣加持,陈含玉手里长生牌位燃起黼黻龙纹。 炎离气运簇簇而生,补缀其上,虽然都是火焰华光,却明显分为七簇。 陈含玉睁眼,眼底映射流光溢彩,有些难以置信地缅慕道:“淳景、隆兴、乾平、府顺、天佑、天符……” 袁饲龙也是一脸诧异,继而眼冒精光,由衷感叹道:“你小子,别说陈符生就你一个儿子,就算他生一百个,这皇帝的位置还是只能轮到你头上。” 陈含玉舒了口气,笑道:“既得诸位老祖宗保佑,这一次定不是我任性妄为了。” …… 关外道。 玄龙城以南皕八十里,一条绵延千里的渜水穿都而过,乃是如今的大端御河。 刘传玉提溜着一颗脑袋,涉水而走,此刻的渜水却是泥沙翻涌,被巨力不断裁弯取直。 从天上看去,好似一条黑龙痛苦挣扎打摆。 而刘传玉提着的头颅长发漂逸,如水草一般,早就被砂石拍打得面目全非。 河岸两边,是北狄大端朝三大柱石。 出身漠北索国的北都车骑大将军,英侯英野;朔北外族入赘贡真部的怯薛军总领敖登,大君所在的射摩部,亲贵白羽氏的叶护,白羽流星。 论境界,皆是三品精熟武人。 三人紧随刘传玉,死咬不放。 还有一位闲庭信步却始终若即若离的贡真部主君息长川。 通微境界,二品近神。 渜水之中,刘传玉不禁感叹,虽然两国交战,决胜并非依靠武人战酣,可若是拼尽一兵一卒,有朝一日狄人兵临朝奉城下,有这几位在,谁能为离朝横刀立马挡强梁? 今日若是无法逃出生天,定要豁出性命再杀一人。 只是有息长川在,怕是活命无望,杀人也是无望。 熬登忽然高喝道:“主君,再跑就出城太远了,小心调虎离山。” 息长川点了点头,直接一脚踏下,霎时间,天翻地覆,一条曲折的渜水顿时化作飞龙在天。 碎冰夹着着大雨落下,泥泞的河床完全裸露出来。 刘传玉一跃而出,手提着的髠发髭须的头颅还有一些皮肉,到底也是个体魄出众的三品武人,死而不僵,面皮也厚。 头颅之上皮相虽然不复,骨相上看却与那射摩部的白羽流星有些肖似。 叶护之子,白羽蛇弓,新晋三品,刚入三品便死于刘传玉手下。 白羽流星面如寒霜,搭弓射箭,一根箭矢射出,势成风雷,犁开冻土。 刘传玉不闪不避,只是抬手,拿手中一颗头颅抵挡。 眼看势如破竹的白羽箭,丝毫没有留手。 刘传玉嗤之以鼻,虎毒尚不食子,他却是冲着毁了这颗头颅来的。 也是,狄人哪懂什么叫全尸归土? 不过来不及了,真当他一路涉水潜行,只是狼狈逃窜,慌不择路? 只见刘传玉右手中蔓引的丝线已经完全织入这颗脑袋。 白羽箭射入头颅,头颅当即炸裂。 箭镞在刘传玉掌心化作一团铁水。 刘传玉甩了甩手,铁汁嵌入冻土,滋滋冒出白烟。 他已然成功从这颗头颅中蚕食了不少龙气和武运,这些本该是太上皇陈符生。 全靠当朝皇帝陈含玉这条右臂,原汤化原食。 都说这狄人野蛮,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却是也会食气? 但是这离朝龙气也是蛮人可以染指的? 刘传玉不看射箭的白羽流星,而是看向熬登。 若是再有机会杀了那个同样凭武运和龙气新晋三品的怯薛总领,气运失而复得,更胜以往的刘传玉当即能跻身二品。 之后坦荡舍了气机,焚林而田,竭泽而渔,气盛一战,以一敌四,又何惧之? 若是太上皇保佑,过了眼前这关,再从二十万大军中抽身,不必囫囵回,叫他重抵到关内,再无侍龙遗患,重修武道。 待从头,三入北狄之时,就不止这般累累若丧家之犬了。 第29章 华夷之辨 刘传玉一番自我安慰,好似过屠门而大嚼,如今局面,可不止一敌四,毕竟翼朝余孽还未露头呢。 不过虽知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但生死之前,刘传玉也盈盈欲笑。 英侯见状不无敬佩,不阴不阳道:“你这阉人倒是好胆,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刘传玉笑道:“我知道你们狄人之中尚没有宦官一职,所以耻笑我这种去势的,我却不恼,还笑你们无知,倘若你等外族想要挞伐中原,以史为鉴,用夏变夷,潜移默化,中官内侍什么的,终也是会有的。” 英野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道:“长生天在上,我大端男儿,皆是悍不畏死的英雄,从来只有死残在战场之上,无罪何至于刑断肢体?” 刘传玉摇摇头,这便是夏虫不可语冰,文化不通。 所以上苍有感,绝天地通,将其隔绝四陲,坚夷夏之防,使其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英侯只觉自己被一个阉人轻视了,冷笑道:“刘喜宁,你好像是汉人?” “自然。” 英侯冷笑道:“那可真是数典忘祖啊,你们这些阉人难道不知自己现在侍奉的天潢贵胄也是曾经关外的肃慎一族?” 刘传玉毫不在乎他的攻心之言,面不改色道:“离朝自祖宗入关,然后学文知礼,离固天下,非只力取,乃因得民心之故。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人入不了关,不只是因为长城天堑,内兵拒守,更因为根植心中的野蛮,其性不可移也。” 英野还欲辩驳,敖登却是忍不住了,说道:“差不多得了,本就是以多打少,胜之不武,英氏大将军还想着杀人诛心?结果反遭耻笑,这莫不是在自取其辱?” 熬登看着刘传玉,这是与他的第一次交手,上一次在黎谷,他还是只是个四品守法境界,远见他以一敌三,杀一人,与一人互换一臂,最后离去。 这本就是万人仰睹的奇耻大辱,如今就算瓮中捉鳖,也不能洗刷,适才还有何颜面羞辱于他? 英野才不屑这个取了个娘们名字的敖登,侥幸入三品而已,怕是这辈子再无寸进了,只是有些忌惮他邻帐的息长川。 这两人相交莫逆,敖登儿子四月和息长川的女儿塔娜还有个娃娃亲。 岂料刘传玉半分不承熬登的情,反倒一本正经道:“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若是易地而处,我也该有这番平心而论的,奈何祖宗有训‘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所以你还是闭嘴罢。” 一旁一言不发的白羽流星闻言发笑道:“敖登统领,取了女人的名字,怎么还多愁善感优柔寡断起来了?你看看,现在倒好,人家非但不领情,还骂你是禽兽!不过你的确有些不识好歹,怕是他再顺你意聊几句,你俩惺惺相惜,你就要阵前通敌了?” 敖登不说话了,但求心安,才不管结果如何。 至于白羽叶护的讥讽,就当他刚经历过丧子之痛,体谅一下吧。 刘传玉一边给破烂身子作裱糊,一边开口道:“白羽叶护此言差矣,自古惺惺才惜惺惺,我与你们自尿不到一壶去,尔等心知肚明,再动起手来,首当其冲,我要杀的就是这位敖登统领,他能仗义执言,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白羽流星讥笑道:“你我自然尿不到一起,你这个没种的阉人,怕是不管便溺,都要蹲着才使得。” 刘传玉丝毫不怒,反唇相讥道:“没你想得这么不便,我虽是个寺人,但其实也是有儿子的,是我姐姐找亲族过继给我的,不像你这位射摩部的叶护,好像就一个儿子吧,现在也无后了。” 白羽流星眼含幽光,冷笑道:“没事,我还年轻,儿子没了,能再生。” 刘传玉点点头,语气淡漠道:“你倒是最像禽兽的。” 英野看向刘传玉,也是知道这些中原人牙尖嘴利,自己多半辩不过他,便说道:“刘喜宁,我还敬你是条汉子,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之局,你不过俎上鱼肉,我也不辱你了,你自戕吧。” 英野用心歹毒,方才自己还说过长生天在上,长生天要是真俯瞰他们,自会庇佑英灵,厌恶自杀之人,刘传玉若真自戕于此,只怕是不能魂归中原。 刘传玉摇了摇头,一笑置之,“自戕大可不必,我还是有信心拉上你们一两人一同上路的,想要兵不血刃,除非……把太上皇提溜到我面前,以他性命要挟。” 英野笑道:“那可叫你称心如意了。” 在场之人谁还不识离朝这一门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秘术? 侍龙之人可以转嫁一身实力给天子,同样也可替死。 白羽蛇弓是怎么死的? 说来滑稽! 却也取死有道。 自白羽蛇弓从王翡处得来秘法,蚕食了陈符生身上残余的龙气和武运,后潜行闭关,只数月时间,侥天之幸,入了三品精熟境界,一时目空一切,竟敢溜达到了这位连射摩蠕蠕现今都优待了几分的太上皇寝宫去冷嘲热讽。 适逢刘喜宁拖着半废的身子一路打到玄龙城外叫门。 印证了那句人狂必有天收。 本来还笑骂由人的陈符生看着一脸嚣张的白羽蛇弓,确实年轻,年少方才气盛。 只听他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天要亡你……” 然后陈符生只是伸手,不由其闪躲,捏住白羽蛇弓的脖子,就那么水灵灵地掐掉了他的脑袋。 陈符生先看看了手里死不瞑目的头颅,再看着无头尸体缓缓栽倒下去,有些无奈笑道:“怎么跟掐小水黄瓜一样样儿的。” 之后陈符生一跃出皇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对君臣主仆时隔半年再见。 皆是沧桑许多。 刘喜宁躬身行礼,老泪纵横。 感受到瞬息而至的几大武人气象。 陈符生淡然一笑,递出头颅,带着些许俏皮说道:“我走不出玄龙城,刘伴伴带颗人头走罢。” 刘喜宁心领神会,提头便走。 又是瞬间泯然众人的陈符生目送刘伴伴,无声开口,“保重呀……” …… 白羽流星道:“莫要再与他废话了,当心迟则生变,他修习的功法有古怪,别叫他养好伤势!” 刘传玉闻言笑容更甚,“你们都是修行至今的高绝武人,个个超逸绝尘,哪个是真没脑子?我这边都摆起龙门阵来了,偏偏只白羽叶护你这般后知后觉,我倒觉得你是最蠢钝的,但是蠢人向来横冲直撞,不计后果,不如你起个头,先攻?” 话毕刘传玉朝着白羽流星招了招手。 后者眼如鹰隼,缓缓搭弓。 英侯看向不远处的息长川,问道:“长川翕侯不出手?” 息长川摇了摇头,“我得看顾我兄弟的。” 英侯语气略带幽怨道:“那你不若带他回城去再出来,免得束手束脚。” 息长川笑道:“那不行,毕竟是三品精熟境界的初出茅庐第一战,总要历练一下的不是?” 英侯也是彻底没了脾气,息长川即便是面对射摩蠕蠕都是听调不听宣,自己如何能使唤他? 指望他?也就是个压阵的,还不如指望翼朝覆巢之下那些老底子呢。 第30章 百无禁忌 白羽流星箭已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直奔刘传玉而去。 跨过力斗境界的武人肉身反哺魂魄,有一魄为伏矢所受壮大,便不甚畏惧暗箭伤人。 可从一个三品精熟武人手中射出的箭矢,岂是那般好退避的? 何为三品精熟? 敏悟未彻,功力甚深,犹如鲁贤,学由身入。 沧尘子为何如此定调? 别看开头便是一句敏悟未彻,但那也只是相对二品通微境界而言的。 未宏全体,独悟元神,以一御百,无不摧破。 二品境界一言以蔽。 二者之间存在一个几乎天渊的升跃。 君子博闻而浅识,敏悟而多闻。 三品精熟相对而言的“未彻”,其实便是百家齐聚,皆有所悟,说句话糙理不糙的,样样通,样样松。 但是仗着醇厚的功力,和贤长的智慧,三品武人轻易便能跳过纸上得来的涂地,方才上手便烂熟于心。 用一句佛偈来说,扫尽葛藤与知见,信手拈来全体现。 刘传玉看待一众后生小辈,庾元童走得最快,算是尽得真传,但若论有这虎豹之驹气象的,还得是李永年。 别看他年纪不大,所学却杂,且在他那年岁,算得上是融会贯通,就是与甲子年前的李且来路子也大差不差了。 不过路子虽同,李且来却只有一个。 而作为人屠徒孙的何肆更是相差太多,但也算因祸得福了,自己辞别京城之前去看了他一眼,谪仙人体魄果然玄妙异常,在实力境界都欠缺的前提下,他竟也堪堪步入了“宏全体”的境地。 人屠一脉好像自第三代徐连海开始就不再循规蹈矩,欲要跳脱这沧尘子留给世间武人的画地为牢,所以后人在境界上有所僭越是常有之事。 若是自己还有命回大离,不若试着去辽东向吴恏取取经,作他山之石也是解脱法,但委实没有这个面皮就是了。 当初徐连海二次入宫,罹毒败于师父鞠玉盛之手,便是自己下的毒手,哪有诸多借口?做了就是做了! 事后人屠倒是在京城安了家,非但没记恨自己,反倒常有来往,无奈自己心中无悔有疚,煎熬多年。 大抵知道今日在劫难逃,刘传玉竟也开始思绪万千,心猿意马,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任由眼中那丁点儿箭镞不断放大,无形之中,破开犹经织纬的无形气机丝线,此刻若是有人敢向前一尺,便遭刹那凌迟。 刘传玉想要避开强弩之末的箭矢须得先挣开二者之间的气机勾连,这虽非难事,但远不如硬接来得省力。 他轻轻抬手,折下箭镞,弹指将柳木箭杆化作齑粉。 刘传玉笑道:“听闻射摩部白羽氏尤为善射,如今一看,令人失望,传闻你们的突厥祖先射摩当初射金角白鹿不中,痛失神女姻缘,想来箭法拙劣的根由便是在此。” 白羽流星听闻刘传玉那儿子的死三番两次激恼自己,却能一贯心如止水,可辱及祖先,便是怒上心头。 不料刘传玉话音刚落,已瞬间出现在白羽流星面前,左手一爪击出,罡气萦绕,直取白羽流星的咽喉。 白羽流星面色从大怒转为大惊,抽身却步,一时却无所遁形,好似落入一张罗织已久的蛛网。 他怎么敢的? 刘传玉仅占的一丝以少敌多的恃持就是他那时时刻刻散落周回至少三丈的气机游丝,虽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却和光同尘,浩浩无量。 对于陈含玉而言,这些游丝本是体内气机之外的添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也绝非聊胜于无。 如今他却是亲手卸矛持盾。 不是说好了动起手来首当其冲的是敖登吗?狡诈的汉人!怎么不管不顾就冲自己来了? 英野见刘传玉周身没了防备,立刻攻敌必救。 敖登也不是迂腐之人,他虽然不屑以多欺少,但刘喜宁又岂是能被三人轻易欺压的? 若无息长川在此掠阵,即便隔岸观火的翼朝故国人尽数出动,也保不齐能留一个一心想走的刘喜宁。 刘传玉后背挨了英野倾力一拳,体内霎时传来汝窑开片的清脆之音。 不这般声响若不是刘传玉筋骨尽裂的哀鸣,倒是可以说一句“开片细音似罄鸣,冰裂雅韵梦中听。” 刘传玉神色不变,倒是息长川有微微动容,他不惜受这一拳,甚至全无抵挡,以此再借一力,只为那不足三成的绞杀白羽流星的机会? 倒是壮烈,眼见他气机愈发炽盛,却也绝了自己的退路、活路。 但见刘传玉虎爪手上罡气忽显红色,自是绝了脉勇与骨勇,行气只在血中,所以百无禁忌。 曾经刘传玉教导过何肆,行气要恪守规矩,各行其是,王不见王,如此才能理直气壮,一开始便想着便捷,到头来只会捷径窘步。 如今他倒是完全没了约束,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实人不讲规矩起来,料谁也发怵。 敖登堪堪出手挡在二人之间,一拳将刘传玉虎爪打歪三分。 白羽流星以弓弦抵住刘传玉手掌,弓弦瞬间断裂,他臂力绝人,所用弓至十二石,马上亦然,牛角大弓当即反曲,将自身弹射出去。 不过以体魄硬抗,撞断气机游丝织成的罗网,白羽流星也不好受,感觉整个后背都像是被寸磔了一般。 不过还好只有内伤,脏腑受损些,影响三五口行气而已,很快就会恢复的。 比起自己所受的伤势,刘传玉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白羽流星面色阴鸷,强纳一气,想要三合打一,却是忽然感受到一阵眩晕。 刘传玉始终面无表情,只是虎爪收缩,隔空一摄。 原是白羽流星喉间破皮一点。 里头一条血蛇就要破皮而出。 白羽流星当机立断,不退反进,顺势而行。 反曲的牛角大弓竖劈而下,便是他头颅再硬,也要里头的黄白物晃荡几下。 刘传玉偏头不得,一人拗不过三人的气机纠缠,索性不作抵挡。 左手虎爪被敖登牵制,右臂攒拳,与白羽流星左臂对上一拳。 牛角大弓重重砸落,镔铁也得纷飞成雪,刘传玉双脚踏破坚地沉入三尺,双眼炸裂,两颗眼球只剩小半烂肉吊挂在脸上。 空荡荡的眼窝里血水渗出,忽又凝固成竭,神色依旧自若。 与之对拳的白羽流星却是神色惶恐,低头再看,自己的左臂早已炸碎,血肉骨渣溅射。 他是亲眼见识过刘喜宁在黎谷平原折损一条手臂的,如今再见他全须全尾,却是并不惊异,大端有仙人相助,离朝自然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虽然玄奇,但也并非绝无。 可这般失而复得的手臂,怎么还更胜从前了? 白羽流星不可置信道:“二……二品?!” 刘传玉得空换上一口气机,扬了扬手臂,笑道:“只这一条胳膊是的。” 白羽流星胸膛起伏,啐了一口血沫,看着间刻不停,又是战成一团的三人,眼里迸发出离愤怒。 好生尖酸钻滑的中原人! 他一开始便说要先拿敖登这个蚀过龙气的三品下手,本来就无可厚非,毕竟中原有句古话,叫柿子要挑软的捏,结果却是在给自己下套? 白羽流星厉声问道:“刘喜宁,一对招子换我一条胳膊?你亏不亏?” 刘传玉还有余力发笑,讥诮道:“当然亏,对上你这禽兽,折损一毫都是亏的。” 白羽流星转头又怒视息长川,虽未说话,但是眼神却在诘问他方才为何不愿出手相助。 息长川心如明镜,却是耸了耸鼻头,赧笑道:“他方才是要对敖登下手的,我也的确打算出手了,但他自知得逞不了,所以就遗祸于你了,对不住啊……” 第31章 另当别论 白羽流星不再言语,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儿子的死对他而言虽然轻于鸿毛,但鸿毛飘落心湖,依然也能泛起涟漪。 叫他不可避免的被影响心智,失了判断,结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真是不该! 怎么能为一个死人心忳神伤呢? 不过自己这角弓一击之下,得果颇佳,即便不是四舍五入也算告捷。 几人确乎现在的刘喜宁已经是劫数难逃,不过作困兽斗。 白羽流星可谓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带着侍龙之人刘喜宁的尸体回到玄龙城,朝堂上下顿时一扫沉郁,踔厉奋发。 届时只有他这个亲族死了儿子,断了左臂,同为射摩一部的大君必定垂怜,此战他白羽流星当居首功,谁敢异议? 白羽流星如此计较,结果自然还不算太糟糕,却听一旁的息长川道:“白羽叶护,我看你一连调了息三五口气机,这会儿内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怎么不继续打了?只是少了一条胳膊而已,没有太折损实力吧?” 息长川此话不可谓不戳心窝子。 白羽流星善射,莫说只射摩一部,就是在漠北索国众多突厥部族之中,也鲜有人能出其右。 神射手少了一条胳膊,怎的在他口中如此无关紧要? 白羽流星摇了摇头,这息长川的话中带刺,却也未尝不是对自己的激将? 若是息长川愿意揣测人心,定然失笑出声,这也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他的身上虽有那不似北人的温融敦厚,但从来只在妻小亲族面前展现。 白羽流星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松开了掌握反曲角弓的右手,牛角大弓不倒,反而悬空而立,一条虚幻的气机手臂缓缓浮现在弓把之上,两边弓臂徐徐对拉成型,一条气机弓弦显现。 白羽流星右臂搭上弓弦,轻易将角弓拉成了满月。 没有那根尚算极品的牯牛筋弦的桎梏,气机弓弦紧绷,开弓便是万斤巨力,不能以石论之。 息长川微微摇头,不想尝试去理解白羽流星的所思所想。 这等花哨的滥用气机,与脱裤子放屁何异? 武人就是武人,拳拳到肉即可,装什么神通法术啊? 息长川这一观念,在与李且来一战后,尤为坚定。 白羽流星目光好似翱翔天际的苍鹰瞄准猎物,犀利、冷冽,一根气机化作箭矢射向刘传玉,凌厉的箭势喧沸异常,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 刘传玉这次没有逞能,万千游丝一散,当即搅烂了气机牵连,身形一晃,暂避锋芒,却是没了错综万端,犹经织纬的游丝,成真瞎子。 擦肩而过的箭势余波让他气血翻涌,又挨了英野与敖登一人一拳。 刘传玉口吐鲜血。 此时的他筋骨尽断,皮肌拘挛,行气全在血中,一口鲜血吐出,咳珠唾玉的本事浑然天成,火红似红石榴的血珠逡巡在天,眨眼间又好似天上威灵震怒,扯散珠帘,坠下犹如搀枪抢地。 英野与熬登各自抵挡,刘传玉又得万千游丝傍身,后撤出三人的掎角之势,笑道:“这一箭的气势果真非凡,就不知是白羽叶护在五品偏长境界还是四品守法境界时领悟的?” 白羽流星眉头微皱,没有回答。 这阉人,有此一问,准是没憋好屁! 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每个武道宗师的看家手段自然是在四品守法境界时明悟的,如此才能有传必习,不替家门,还能更早不成? 刘传玉却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你的路子是没错,要想返璞归真,首先也的确需要化简为繁,但在我看来,止小道尔,不过是奇技淫巧罢。” “在你看来?” 白羽流星不为所动,嗤笑道:“你拿什么看?眉毛底下那两窟窿吗?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你这个没根的阉狗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刘传玉呵呵一笑,“倒是忘了我现在是瞎子了,落了话柄,我只是就事论事,用不着这般言辞犀利,反唇相讥,你这敝帚自珍的小把戏,我一个后辈偏长时候就会耍了。” 白羽流星只是冷笑,再拉弓弦,射出一箭。 气劲如龙,直冲云霄,刘传玉也感受到些许压迫。 但他依旧乐意开口,好似现在不说话,以后就再没机会了,“我说真的,别不信,他叫……算了,名字就不说了,他五品时,曾在关外道蓟梨河畔,一人一弓,无箭,杀你族贼匪二百。” 刘传玉伸出二品境界的右臂随意伏下飞来箭矢,掌中殷红气机被冲散不少,又是被英野和敖登拉住。 刘传玉笑道:“可惜了,雷声大雨点小,乍一看还真是犁庭扫穴的一箭啊,啧啧,结果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知道刚才那一下就挨你一箭,不挨那两拳了。” 从古至今,但凡在中原,犁庭扫穴可是个不会被“约定俗成”而改变的成辞,庭指龙庭,自古北狄外族祭祀天神的处所,北方狄人,衣羽毛而穴居,不食谷,犁庭扫穴便是中原正主千年不变的绞杀外族,犁平祖地,扫尽巢穴。 如今用来形容白羽流星的箭法,自然恶毒。 白羽流星果然动怒,再次张弓拉弦。 而此时的刘传玉,除了口舌之力,一身气机已是江河日下,虽然海量,却也能预见干竭之时。 合围刘传玉的三人眼见乾坤既定,却是心思迥异。 英野想着息长川大概不会出手的前提下,自己如何抢占首功? 敖登却是在想,有长川掠阵,不出意外的话,大局已定。 可真要这般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必然可以十拿九稳拖死刘喜宁,但那时,自己的心气定然不顺,长川相助自己砥砺武道的一片好心白费,甚至可能好心办坏事。 敖登自是以大局为重,更不会怨息长川,别说两人早就是拜过长生天的弟兄,以后更是姻亲。 敖登只是有些担心他后知后觉,问心有愧。 毕竟自己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纯粹的人在武道上登峰造极的,所以不懂如何提携后来者也在情理之中。 白羽流星所想与英野其实不差,是该如何支援保全英野和敖登?叫他们最好一丝挂彩都无,但是又怕不能显出自己身心劳损,偏偏衬得自己无能。 众人皆知大君射摩蠕蠕的心思深沉,难以揣测,故而白羽流星一时也有些矛盾纠结。 就在白羽流星犹豫间,气机化箭依旧连珠而出。 只是眼前忽然一花。 一个蛾眉曼睩的女子突然出现面前。 女子一脸中原面相,单单丽质不谈,更是雍容闲雅,身着却是一件颇为违和的北地黑貂皮袍服,左衽,衣长曳地,脚蹬靴鼻,头佩皮冠,顶插上野鸡毛,随风飘动。 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入乡随俗的女子一手按灭白羽流星化作箭矢的气机,二者气机一瞬勾连。 女子直接施展绣定针的秘术,另一手已悄然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寒光一闪,直取白羽流星左颞。 女子功力甚深,白羽流星甚至不是一合之敌。 见真要死人了,息长川也不好再袖手旁观,身形一闪,抓住白羽流星肩膀,将其抛出。 放着另一条胳膊不用,犹有闲余收回手来,双指截断女子手中并不锋利的匕首。 女子一脚踹在息长川下三路,后者不动如山,自己却是向后腾飞出去。 “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怎的不下死手?是瞧不上我?”女子略带不满道。 息长川摇了摇头,眼前女子很强,足够叫他动容,只是解释道:“我一般不和女人动手。” 女子后撤一步,那张没有受过风霜割面的绝美脸上露出几分俏皮,笑道:“那我打你,你可别还手呀。” 息长川认真道:“那就另当别论了,让我打不还手的,只有我的阏氏乌日娜,还有女儿塔娜。” 女子莞尔一笑,揶揄道:“恐怕不止吧,还有李且来呢?” 息长川闻言呆愣一瞬,旋即有些赧颜,甚至讷讷一笑,却是实事求是道:“那也另当别论,我不是不还手,而是被打得还不了手。” 第32章 不堪设想 英野与敖登联手,依旧小心谨慎得很,在四手力压刘传玉双拳之时,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就连女子从头到尾的出现,闪袭白羽流星,都不敢用余光瞄上一眼。 这便是对刘喜宁实力的忌惮,虽说武道只有六品,但个人境界总不能一概而论,否则甲子荡魔之时李且来还只是个武道六品的门外汉呢。 不过到了三品精熟境界的,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太过天差地别,不像两个四品大宗师摆在一起,差距好似人畜有别。 故而曾经的刘喜宁能在北狄众部的联军中周旋三位三品武人,只损一条手臂,还杀一人再离去,如此壮举,实在匪夷所思。 现在的刘传玉显然穷途末路,所以更得提防他狗急跳墙,求死求横。 英野和敖登,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自当矜贵些。 女子转身,对着刘传玉柔声道:“刘伴伴,许久不见啊。” 刘传玉身躯一震,气机翻涌,直接掀飞英野与敖登二人,却是一脸惊愕,惊愕的不是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站出来? 敖登与英野身形摇摆,如同水上浮漂遇着鳞波,看似飘摇,其实并非有一丝一毫颓退。 就当三人气机纠葛,就再度要沾粘一起,乱作一团之时。 女子轻喝一声,“喂,那两个粗蛮狄人,怎的也不罢手回头看看我?” 英野轻哼一声,狎谑道:“你是我女人?我要看你?” 女子只是玩笑道:“只要你回头瞧我一眼,我不信你会不待见我。” 英野虽有几分猜测到她的身份,却也无暇回顾,因为自己轻薄话刚毕,就感觉刘喜宁的拳势凌厉更甚,好似山岳。 英野讥讽道:“刘喜宁,怎么还打急眼了?噢!我倒是听说你们太监也会找女人的,虽然不能交媾,但是也能陪着吃饭,就叫作对食,我知道了,她是不是你的……” 刘传玉兀得伸手,快逾闪电,钳住英野的咽喉,后者的体魄比白羽流星坚实许多,刘传玉暂时也只能扼得他不能满口喷粪。 英野本就不是无故逞口舌之快,见刘传玉果真动怒,趁着他另一只手抵挡敖登的攻势之际,刹那间三五拳砸落其胸膛,两人相互角力,后者五指掐入前者脖颈,仿佛落地生根,只管使力和挨捶。 刘传玉七窍流血,英野则更是狠厉,不管不顾,险些自己扯断自己的脖子。 就看谁先撑不住。 两人再有这么片刻相持下去,就该同归于尽了。 息长川看了一眼女子,竟是不为所动。 她不急是对的,毕竟刘传玉本就死局已定,而英野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为一时之勇,白赔性命了。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但她既然敢现身,就不担心自己没法全身而退? 息长川不得不出手,强行把两人解套开。 敖登见状也是暂时罢手。 刘传玉换上一口气机,当即对着女子躬身行礼,声音沙哑道:“奴婢刘喜宁,见过诚孝贞顺辅天圣烈慈寿皇太后。” 奈何刘传玉说这话时已经连吐字都颇为艰难。 女子微微一笑,好似没有看到刘传玉此刻的惨烈样貌,只是问道:“本宫这就荣升太后了啊,这么老长串子的徽号?不用猜,定是我那好儿子取的。” 刘传玉点了点头。 女子失笑,“他倒是真孝顺……” 刘传玉还是点头,半点不察太后这话里有讥诮。 古人所推崇的二十四孝,卧冰求鲤、尝粪忧心、埋儿奉母等等,皆是愚孝,且愚不可及不,无可救药,不过礼教糟粕尔。 可陈含玉的“宽仁纯孝”四字尊讳,在他看来,当之无愧。 女子身份大白于众,北狄几人眼神纷纷深沉起来,惊喜兼具凝重。 果真如此,真是意外之喜! 这下不用英野和白羽流星明里暗里贪功起衅了,只要拿下这两位,在场几人皆是荡荡之勋,可诵而不可名。 就连那可笑枉死的白羽蛇弓都成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苦肉代价了。 离朝最年轻的太后章凝看着刘传玉挂在脸上的两条姑且称作眼珠的烂肉,嘴硬心软道:“刘伴伴,你还将这俩破烂眼珠子挂在面上作甚?打起架来不晃荡吗?这看烟尘四起的,都快挂糊了,多埋汰啊,不如摘了干净。” 刘传玉微微摇头,解释道:“奴婢形状狼狈,确实有碍观瞻,太后勿怪,万一,老奴是说万一,万一塞回去还能用呢?” “那你是倒是想挺美的。” 章凝被他的玩笑逗乐了,眸光却似闪烁,微风和煦的脸色忽然迸发出些许诘问之意,“皇帝到底怎么想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你逼到这儿来为太上皇捐身殉义了?” 刘传玉赶忙摇头,“太后误会了,陛下待我不薄,是老奴来此完全是擅作主张,愧对天恩。” 章凝缓缓点头,语气依旧冷漠,“那你是有些不识好歹了,不如迷而知返,从哪来回哪去吧。” “这可不成!” 白羽流星听闻章凝如是说,当即讥讽道:“如今关外道是大端京畿,玄龙城地界,不是你这大离太后能说了算的。” 章凝瞥了白羽流星一眼,淡然笑道:“的确,我离朝两都巡幸的夏都现在变成了你大端的大都,你以此讥我,我本无话可说,但是你们这些狄人不是还亵称陈含玉为儿皇帝?为此还特尊我丈夫为大都二圣之一吗?怎的?我这个圣人正妻说的话!不好使了?” 章凝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羽流星面色微变,一时都被她的气势所震慑,想要反驳却又无从下口。 旋即一愣,醒悟过来,自己为何要与她辩驳? 如今这两人都是瓮中之鳖而已。 白羽流星嘴角挂起一抹冷笑,这才好好审视一遍这个风韵犹存的美娇娘,不愧是大离太后啊,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对于他们这些异族,中原女子才是真正的异域风情啊! 自己刚死了儿子,若是能将她囫囵拿下,带回玄龙城行牵羊礼,孩子这不就又有了吗? 退一万步讲,即便这女人金贵,不能独享,要与他人分甘同味,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章凝似乎看穿了白羽流星的龌龊心思,嘴角轻扬,露出一丝古怪的怜悯。 这些狄夷,虽学文却不知礼,好勇武却轻廉耻,确实与禽兽无异。 她头也不回道:“刘伴伴,有没有把握拖住那贡真翕侯三合?” 在章凝并无多少羞怒的目光注视之下,白羽流星忽觉一阵心血来潮,好似大难临头。 刘传玉抱拳,羞愧道:“老奴愿效死力,却恐三合有些困难。” 息长川却是如实道:“刘公公高看我了,你若拼死,我还是有几分怵的。” 刘传玉没有说话,章凝却语气淡淡,“没想到天底下独一个的二品通微武人,竟也这般胆小。” 息长川没有反驳什么,甚至点头认可道:“我的确胆小,没办法,我老婆要生孩子了,刚请我族的觋师看过,是个男孩。” 章凝微微侧目,难得不绵里藏针道:“那可是可喜可贺啊,我膝下也是一女一子,按我们中原说法就是凑成一个‘好’字,还得是女在子前,翕侯是个有福之人。” 息长川欣然道谢,笑容满面。 章凝面上笑容不复,目光坚定,“伴伴,我暂时不和那白羽氏的畜生计较了,咱们还是稳扎稳打来吧。” 刘传玉只觉惭愧,这可真是主辱臣死了,不带一丝造作地感激涕零道:“老奴惶恐,今日若非太后在此,只怕老奴就死在这绝地了。” “哪儿的话啊?也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得咱俩死一块呢,”章凝全然不懂避谶,“我男人,你主子,他可是个十足小心眼子,咱们要是真死一块儿了,他也得气死。” 刘传玉也不再告罪,只是面容肃穆地问道:“太后能打几个?” 毕竟除了明面上的这三人,隔岸观火者大有人在,时局不容乐观。 章凝指了指息长川,“只要刘伴伴拦住这一个,其他来几个都不是问题。” 刘传玉苦涩一笑,“这个老奴怕是拼死也拦不住啊。” 章凝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又问道:“那换我来拖住这位贡真翕侯呢?” 刘传玉当即自信不疑,“本来老奴是舍得一身剐的,但现在有了太后相助,老奴可以换个打法,苟且一些,另外再多三五人也不足惧的。” 章凝微微点头,目如深潭,身上荡起喧沸滔天的气象,震惊百里。 李且来从陈符生身上带回的大多数武运,已经全由章凝消化,现在的她,离二品几乎就只隔一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既如此,就这么办吧。” 息长川不怕为她砥砺武道,目光中带着几分敬佩,遂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刘传玉却是眼神黯淡,为今之计,不过多苟延残喘片刻,并未找出破局逃生之法,甚至可能连累太后。 要是太后真“崩”在此处,离朝武运半数将被北狄蚕食,后果不堪设想。 那才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刘传玉默默下定决心…… 第33章 鳏虽难得,贪以死饵 万安宫旁钦天监。 射摩蠕蠕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黄金大釜。 釜中之水激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草鳞汇集两条巨物身边,好似有人撒饵作诱。 鱼集必然翔至。 王翡看着目不转睛的射摩蠕蠕,适时规劝道:“大君,差不多了,咱就是凿壁偷光的,也别太明目张胆了,小心主人家介意了,招致灾殃。” 射摩蠕蠕头也不抬,轻声道:“王仙家,这会儿叫我非礼勿视,实在强人所难了,再等会儿吧。” 王翡点了点头,“那大君先看着吧,记得适可而止,我也该下场玩玩了。” 射摩蠕蠕这才慌忙抬头,对着王翡抱拳行礼,语气诚恳道:“王仙家游戏神通,此番大端百年气运系于你一身,射摩蠕蠕先谢过了。” 王翡点了点头,无功不受禄,所以这一礼还是得坦然接受的。 又要和那袁饲龙掰腕子了,上次输了半筹,就看这次能不能扳回一局了,他暗暗较劲道,“这次打平手就算我输……” 王翡临走时看着大釜,还是多此一举地感叹了一句,“鳏虽难得,贪以死饵。” 射摩蠕蠕点头附和,王翡不再多言,却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一语双关到底是说的委婉了,才让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难听些,你射摩蠕蠕什么身份?不过北陲一方小王,岂敢俯瞰天下? 现在这会儿的局面,有谁能正眼看的? 无非是李且来和刘景抟。 刘景抟是垂钓人间者,李且来算是他钓不起来的大鱼,两人本来相安无事。 前者没这个非分之想,更不会傻到去竭泽而渔,但李且来偏又不安分,一天天地搅混水,不让他钓鱼,这就颇为气人了。 你射摩蠕蠕算什么东西? 此情此景,就好比一条小白条鱼,人家钓鱼,你砸吧砸吧嘴靠着岸边,就这么看着,人家虽瞧不上你,但心里不烦? 怎么着?要不你也上岸甩两杆? 须知刘景抟钓鱼,从来抓大放小,数千年来收获寥寥,只捞出一个吴殳成了道友,其他都是渔获。 这次不出意外的,钓者大概还是一无所获,那你是真该死啊! …… 京城,乾清宫中。 陈含玉看着老神在在的袁饲龙。 剑已祭出,就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陈含玉一把撕掉自己常服的右边袖子,此刻那条和左臂相比小上一圈的右臂已然麻木,死死平平,连瘛瘲之状都不外显了。 感受到和自己心念相合的那柄木剑越行越远,陈含玉压低声音问道:“还能不能再快些?” 袁饲龙只道:“欲速则不达。” 陈含玉苦笑一声,“求稳是对的,但是这剑,刚好到能救命,晚一瞬就是举国送礼,恭贺大端立朝了。” 毕竟这木剑之上,可有七朝龙气和半数国运。 袁饲龙一脸淡然道:“担心什么?不是给捎带丹药了吗?你的刘伴伴只要不是被挫骨扬灰,我都保管给你救活咯,不过这真是我手头的最后一丸了,再没有了,你以后可别拿把半拉香函威胁我了,我真容易着急上火。” 陈含玉闻言,松了口气,讨好道:““袁老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方才我不是关心则乱嘛。” 袁饲龙白他一眼,“袁老?好陌生的称呼啊?这会儿又不大喊大叫,直呼我姓名了?” 陈含玉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赔笑道:“小心眼了不是?袁饲龙又不是你的真名,哪管我口无遮拦还是皮里阳秋,都连带不到你的。” 袁饲龙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是真没脸没皮,咱俩终不似从前那般同声共气了,未来也只愈走愈远,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只求你兔死狗烹的时候,别惺惺作态的,让我死都恶心。” “这是什么话嘛,朕与袁老,为尔汝交。”陈含玉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捶胸顿足。 可他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在腹诽,“我没脸没皮?你在李且来面前谄媚的姿态,可比我奴颜十倍不止。” 陈含玉笑道:“袁老若是愿意告知真名,我这就在离朝十二道为你封神建庙百座,悉天下而奉一身,不比从这儿皇帝身上吸食龙气来得直截了当?” 袁饲龙冷笑道:“居心叵测!这是非要把我架在火上烤?这么堂而皇之的反客为主,唯恐天老爷不急眼?” 化外礼教繁琐,大多地方由儒家把持,没有淫祀,就是为了杜绝他们这些食气的修士神道设教,自比圣人,如此才有刘景抟这般经营的洞天福地。 陈含玉拱火道:“小问题,在化外,您还能怕刘景抟不成?” 袁饲龙对此马屁颇为受用,笑道:“那倒不会,就算他占据福地之利,成就地仙,和我顶多也就是半斤八两。” 陈含玉忽然问道:“如此说来,我这个万民奉养的皇帝出身是真好啊,那我的宿慧本身恐怕更不得了吧?” 袁饲龙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反正他肯定是敬你三分的,无非你的宿慧本身有钱或有势。” 陈含玉点点头,不再多言。 可既然话赶话说到了刘景抟这个天老爷了,袁饲龙也是分心一缕,瞄了一眼假寐梁上的么凤,无奈道:“你小子,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又支使这扁毛畜生去招惹刘景抟作甚?真妄想用鹰啄瞎他的眼?凡事先想想后果罢!” 陈含玉当即矢口否认,“袁老说笑了,我如今修落魄法,对他只有敬而远之,可不敢指使么凤去惹是生非。” 袁饲龙懒得搭理他,一缕心神飘离出皇宫。 转瞬来到一处月河边的小巷子。 名为邓仙弄,临水而建,前门通巷,后门临水自有码头,供洗濯、汲水和上下小船之用,靠近封丘巷。 (邓仙弄?谁能联系到之前四爷暂住乔家堡的伏笔?) 袁饲龙现在狐假虎威,仗着有气运挥霍,直接在弄堂一处,施展一个差可拟身外化身的小法术,也不避人,因为别人看不到他。 袁饲龙抬头看着没有匾额,只一间大小的入户小门。 后头有个小院,进门没有影壁,仅有三间屋子,两侧是与别家共用的围墙。 隔门只听一声哀号传出,痛心疾首。 “我的小心肝哟,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了?天杀的竟叫你羽毛都不剩几根?你是怎么飞回来的?” 第34章 好与苍生司性命,五风十雨报平安 袁饲龙微微皱眉,抬脚穿门而过,步入小院,只见一人半跪在地上,手捧一只羽毛稀疏的八哥,满心满眼都是怜惜。 而他那双不敢合上的糙手之中,八哥翅膀破损,气息奄奄,就差一命呜呼了。 袁饲龙再度上前几步,直至站立男人面前。 男人却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只是声音越发如泣如诉道:“我的命根子呀,你不能死哇!” 袁饲龙眉头微皱,也是蹲下身去,两人间隔如此距离,都能忽闻鼻息了。 只听男人如丧考妣道:“咱们相识虽短,但我孑然一身,就剩你做伴了,谁说这京城人士多客道?甭管是谁,出门见面打招呼都得叫声爷,放屁!还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除了你这张巧嘴,谁又会叫我一声爷呢,更别说‘爷您吉祥’了……” 袁饲龙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是真肉眼凡胎瞧不见自己?还是故意念秧而自己听呢? 忽然隔壁传来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邓邋遢,大中午的,你鬼嚎鬼叫什么?没爹没娘,光棍一条,给谁哭丧呢? 男人只是看着恍若未闻,泪眼中却透出一抹羞愤,抽噎声都压低许多。 他身着破烂深衣,立冬之后自然略显单薄了,此刻呜咽着,更是发抖,看来他日子实在清贫,不然这寒衣节都过了,高低得添件衣裳吧? 袁饲龙更是诧异,试探开口道:“道友真是好兴致,你这爱鸟可真要死了,还做游戏呢?” 对于邻居的责骂男子忍气吞声,对于面前袁饲龙的讥讽,男子才是真眼看不着,耳听不见。 袁饲龙上上下下打量几遍这个假名假姓的“汪灵潜”。 实在没有看出一点儿非凡之处,要说刘景抟有着胜过他许多的高深道行,他是不信的。 袁饲龙叹了口气,屈指轻弹,一道细微的灵气没入八哥体内,顿时露出肉疼的神色。 这可不是他随意挥霍的国运龙气,而是从化外带下来的真灵气,除非天老爷开禁,否则是用一点少一点儿。 几息之后,八哥颤抖的身躯逐渐平稳,哀号声也减弱了许多。 男人大喜过望,抱着八哥又哭又笑,好生滑稽。 直到八哥完全缓神在,男人手中抖擞精神,也不过片刻光景,除了羽毛稀疏,有些狼狈,倒是完全看不出恹状。 男人才站起身来,抱着八哥踉踉跄跄往屋内走去,袁饲龙这个化身才发现他满身的酒气。 袁饲龙眼神玩味,轻抚下巴道:“有点意思……不是化身,不是托生,还真是拿来就用啊?难怪这倮虫没被李且来打杀……” 袁饲龙跟着男人进了屋,见他将八哥放置在破旧的鸟笼里,盖上一层黑布,又是放在犹有余温的炕上,仿佛在呵护一件无价之宝。 袁饲龙,左顾右盼,环视一周,真的是家徒四壁啊,不过还有个书架,藏书不少。 正所谓室中无所有,架上只旧书。贫来不卖剑,老去自着书,却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呢。 临窗摆放的书案上有些散乱的文房用品,每一样都不甚值钱。 案上还有黄纸数张,看不清写了什么,俱是因为惜纸而层叠的小字,一团团如小儿涂鸦。 这是什么? 袁饲龙忽然弯腰,目光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好似沙里淘金,在墨迹中看出一首相对规整的七律。 袁饲龙双眼微眯,凑近了瞧,字迹颇显颤抖衰颓,间有残破处,但字间紧凑,行间宽松,以拙取巧,婉丽遒逸。 他又是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细看一遍,显然是醉书狂草,先观其形,再辨其义,只一开始,袁饲龙便啧啧称奇,不由击节赞叹。 “好字,好字啊,阆风游云、惊龙蹴踏、邓林花落、狂风乱搅,邓邋遢是吧?委实出乎意料啊。” 袁饲龙又是不免感叹,“可惜我是个化外人,学来土着之言何用?化外各洲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你这草书我不是看不懂,但是看起来真累。” 袁饲龙略过这首长诗,直接伸手,接连几页纸翻看起来。 男人闻声回头,却只看到一阵翻书风刮过,纸张散乱。 “咦?” 袁饲龙越看眉头紧蹙,又是匆忙返回第一页。 双眼牢牢盯着纸上墨迹。 一团墨纸中因何独一首诗引人注目? 自然是与众不同,袁饲龙起初以为这是一番“酒醉未醒” 之书,自然与平时有别。 但细究之下,端倪自显。 只见其中筋骨,全然不似一人所出的,仅此一篇。 常言道,见字如面,文以载道,可这已然是两种笔迹,决计无法联系到一人笔端。 袁饲龙不由细究其中真意,终于破形出声,兀得心惊。 鹘飞欲没海天宽,万动盈虚静处观。 一画微阳迎日至,九畴休徵验时寒。 世间劫火灰何限,物外仙棋局未残。 好与苍生司性命,五风十雨报平安。 袁饲龙“噌”地起身。 好似看到什么禁忌之物,转头便走。 “晦气!晦气!晦气!” 袁饲龙接连三声脱口而出,又是突然转身,对着男子行礼,赔笑道:“无意叨扰,我这便走,勿怪勿怪。” 虽不知是哪位道“友与天斗,其乐无穷”,但自己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事也不惹事的态度,当即决定再不深究! 袁饲龙快步走出小院,又是一刻不停,走出了巷子。 可蓦然间,祸来神昧,饶是连袁饲龙都不免鬼迷心窍地回了头。 但见巷口竖挂一块榆木材质的胡同巷牌。 上书三字——邓仙弄。 三字如同一记重锤,给予袁饲龙当头棒喝。 邓仙弄,邓邋遢? 邓云仙!登云仙! 完蛋玩意儿!袁饲龙面色惊变。 这小小瓮天,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但大体还是仙人宿慧来此,兴妖作乱,土着只有被愚弄戏耍的份。 世事无绝对,数千年来,土着中要说有厉害角色,无非设立武道六品的沧尘子,还有一个超脱六品的李且来。 非要再算,就只有当时第一位成功修成落魄法的邓云仙了,但他之后好像没有奔达很久吧?不会这么离奇吧? 真是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一个屡次出手杀不掉的何肆已经是晦气,自己这是上赶着触霉头,又招惹上了一个邓云仙? 袁饲龙虽然恼火,却也豁然开朗,原来二月廿一那一日,在封丘巷有福茶肆相遇何肆的“汪灵潜”,以及之后数次相助何肆的“汪灵潜”,原来并不是那天老爷刘景抟。 不,那太武断了,应该说可能并不都是刘景抟。 袁饲龙顿时开解许多,也不再懊恼了,邓云仙当初必然是棋差一招的,但就如今他所看到的一鳞半爪而言,至少不是满盘皆输,尚有官子局在继续,只不过是换了棋面而已。 都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可就连刘景抟这等俯瞰世界的瓮天之主都不止一次两次失手了。 “哈哈,”袁饲龙苦中作乐,乐天道,“事情变得越来越好玩了……” “不好!差点误了正事!” 挟带离朝半数国运和七朝龙气的飞剑刚出内长城,却是忽逢重重关隘。 袁饲龙一缕心神顿时消散,当即归位真身。 (伏笔揭晓,第三卷 246章,兰芝有提及,自刘景抟独裁以来,瓮天之中便只出现过一副完整的谪仙人体魄,第二卷 183章何肆在乔家堡看到过邓云仙的留迹——胆苦枣酸,圣贤甘之) 第35章 地牛翻身,白龙抬头 北陲中原绝天地通,龙荒朔漠从来也不是全奉正朔的。 北狄各族联盟,建国大端,建元玄龙,本无可厚非,只不过狄人觊觎中土神州,屡次骚扰边境,故而有了根深因果。 外加与翼朝余孽合谋,一者意图挞伐中原,一者一心驱虏复辟,将离朝视作肥羔羊和入室盗,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此二者相合,不伦不类,师出无名,相比之下,还是已经坐稳中原百年的离朝更占天和、地利。 所以才有被俘的天符帝成为二圣之一的滑稽故事。 不过在离朝看来赤裸裸的羞辱,大端上下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一直有着公知共识。 若是能将那位好似孤魂野鬼游离北地的章太后也擒住。 玄之又玄的气运之说暂且不谈,如何炮制她亦可不论。 只要放出消息,至尊至贵的大离章太后与二圣之一的陈符生伉俪情深,择日随驾玄龙城。 大端必然尊主泽民。 哪有什么中分天下?都是居心叵测的文妖祸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不信先给南北堪舆多近一倍,却只多百万人的凡氓十数年太平安定,且看这人间是否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只待迁延时日,华夷之辩荡然无存。 届时皇位之上坐着哪个屁股,那就不是天下百姓能知道的了。 此番论调便是大端国师铜山细海自《陈逃诗》之后又一奸雄绝户之计。 此计出口之时,只有大君射摩蠕蠕,大离太上皇陈符生,钦天监监正侯元之等寥寥数人在场。 当时贡真部主君息长川不在,英侯英野却在。 如今国师所述宏图就在眼前,只待一展。 如何不算大端十世之基,百年之业肇始? 绵长宽广却是干涸的滦水边。 大端贡真翕侯息长川与大离皇太后章凝,一男一女战至正酣。 拳风猎猎,如刀割面,气机浩浩,朔漠浮天。 息长川挥拳击出,每一拳都带起一片沙尘,不管从武道境界还是男女之别,章凝都不如息长川,却暂能从容应对。 全因二人对拳之时,息长川犹存顾虑,出拳力道虽是不减,却是不得不避开章凝胸前几尺厚肉。 须知这章凝傲人厚肉之后防护的就是心肺。 若是痛击此处,必然堵塞武人气机。 章凝笑道:“之前我觉得像射摩白羽氏这样的狄人,异于禽兽者几希,现在看来,委实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连带了贡真翕侯,你倒是个君子。” 本就少言寡语的息长川闻言,眉头微皱,“打架就打架,说甚闲话?” 英侯英野却是忽然放声大笑,言语无状道:“章太后,咱这位贡真主君可真半点儿不懂怜香惜玉,太后莫要用这些自作聪明的激将法,小心他当真了,两拳锤平你那两堆软肉……” 章凝对此一笑置之。 说来也巧,遥想曾经,在她与丈夫的武道如切如磋之时,陈符生也说过这种讨打的荤话。 当时章凝也是笑着回怼,“平就平了,反正孩子都大了,咱们吃绝户的,也不会再有新出后嗣,要这累赘何用?” 陈符生当即摇头不迭,连说有用,有大用,不奶孩子还可以奶大人! 想着自己那外表醇厚敦实的丈夫现在玄龙城屈尊就卑、咽泪装欢,章凝也是出拳愈发凶猛。 “息长川,瞧你这束手束脚的样子,瓜怂!来,拳头招呼,有种打爆老娘地一对粮仓!” 息长川眸睑微垂,一时也招架不住她的泼辣,比起这位彪悍异常的汉人皇后,自己家的乌日娜才更显温柔如水,小家碧玉。 他只得说道:“不差这几拳的功夫。” 而那出声狎谑的英野,早在话音未落之时便抽身后退,避开那忠诚护主的刘喜宁疯狗袭人。 岂料刘传玉竟完全不管不顾他,矛头直指初入三品的敖登。 双目失明的刘传玉除了伏矢魄,更为倚仗充斥周回小天地的气机游丝。 他手中游丝本是无形之物,武人以无形的气机牵连仅剩防备,仍旧劳神费心。 现在暴露烟尘匝地之中,却是鹤立鸡群,好似挥舞浮尘,行迹再不隐秘。 不过游丝直取敖登要害,虽然少了些阴柔害物,却是更迅更疾,无可抵挡。 游丝一头连接刘传玉右臂,已是殷红之色。 现在没了息长川掠阵,哪一个敢言抵挡他的拼死出手? 只要敖登一死,再聚一份龙气,入二品便是板上钉钉。 当即扭转乾坤。 电光石火间,明知不敌的敖登眼中不见慌乱,强自镇定,气机一荡,勉强吹散游丝,后退一步,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飘退,试图躲避刘传玉的致命一击。 刘传玉欺身更近,两道身形戛然出现,一个人拦不住他,这不就炸出两个? 刘传玉只是冷笑,要是自己再拼命些,就该出现三个四个了。 他早知道息长川与这位怯薛统领相交莫逆,若非有他兜底,这本来唯二,现在唯一的宝贝疙瘩,怎么可能出玄龙城? 方才英野提醒,叫息长川将敖登送回城中,看似讥诮,其实是大局为重,而息长川的拒绝,却是有些不识大体、一意孤行了。 敖登不缺自知之明,当即决意退却,高喊道:“长川,我留不得了。” “去吧。”息长川只是答应一声。 敖登却是忽然身躯僵直,不听使唤。 虽然只有一瞬。 刘传玉却是把握转瞬即逝的时机,不惜代价从两位武人之中穿花而过,更是被白羽流星的连珠三箭洞穿心肺,又是撞开暗中迭出的手段。 咫尺天涯间,游丝已然攀上敖登身躯。 暗中观察的王翡救急现身,抓住敖登的肩头,轻喝一声:“走你!” 身躯僵不能动的敖登刚回神,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被丢入玄龙城中。 刘传玉面露遗憾之色,却不感叹自己气息奄奄,命在旦夕。 生死事小,却不能辜负天恩。 反正不用窝囊死了,气盛之时终于来到。 刹那间,灿阳坠地般的,被祭炼成飞剑的长生牌位一路飞驰,如搀枪拖尾,使天下大白。 一路不知道遭遇多少层见迭出的阻击,袁饲龙早作肉包子打狗的打算,自然意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其上点缀的炎离气运更借风势,不分敌我,将飞剑熔成一根焦黑的烧火棍。 章凝从始至终,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释然笑容。 “总算是老陈家的种气没出错……” 沛莫能御的灿烈火光砸落,将刘传玉笼罩其中。 王翡面无表情,心中却是狂喜。 “哈哈!来了来了,终于骗来了!” 耍人的感觉还是这般美妙,难怪被他真诚以待的那些道友到头来都这般不讲信义! “老实人”王翡在经历夺舍一难之后,终于也是从恶如崩。 与此同时,玄龙城千家万户亮起灯火。 高天之上,乌云不存,阳光竟是不透。 天老爷定然瞩目此处,视野极好,必能看到一座雄城好似蛰龙睁眼。 离得火德而灭金翼,金生玄水,出黑龙,此乃天理循环。 交媾之后被吞入白龙腹中的黑龙尚未破肚而出。 金庚白龙却是被气运惊骇,先行苏醒。 刘传玉右手握住烧火棍,面露诧异,只觉一股精纯气息渗入掌中,造化全身。 他心有所感,左手将耷拉面上的两颗破烂眼珠塞回眼窝。 眨眼复明,开见世界。 内外伤势皆尽痊愈。 刘传玉不但不喜,反倒叹气。 “这等灵药,偏不增益气机,虽是锦上添花,但已有雪中送炭了,陛下还是容易感情用事,给我用来保全性命,实在暴殄天物了……” 刘传玉睁眼一睹,便是地牛翻身,白龙抬头。 也不是第一次见着它了。 天符皇帝御驾亲征,曾在关外上演真龙射业龙之壮举。 如今业龙不纯,暗怀鬼胎,气势虽宏,其实外强中干。 就由他这个从龙之人越俎代庖,再斩一遍。 第36章 完全之人 关外道赤地千里,不见来龙去脉。 刘传玉眼看一条白龙从那条干涸冷涩的滦水之中伏地而起。 自己这个从龙之人先前涉水而行的时候居然没有半分感觉? 这仙家手段,果然玄之又玄,不得不防。 故而刘传玉一时连出手的有些犹豫了,唯恐再中了什么计算。 虚幻的白龙身形硕大无朋,却是虚幻,眨眼变作凝实,自然缩小许多,也就百丈长短。 看着刘传玉只意气一时,又是一脸凝重,王翡却是出声道:“刘公公,隔月未见,风采更胜啊。” “隔月未见?” 刘传玉蹙眉,自己不算老眼昏花,此人相貌,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然也。” 王翡点头,见他一脸疑惑,又是笑道,“在下王翡。” 刘传玉冷笑道:“原来是你这帮狗吃食的!” 对于王翡这个名字,刘传玉不是第一次耳闻了,曾经在京月大渎之畔,夺舍过何肆的身子,与袁饲龙有过一场龙争虎斗。 至于他口中说的隔月未见,刘传玉更是瞬间无惑,料定他有一有二,第二次将何肆变为悬丝傀儡的鸠占鹊巢者依旧是他。 也是间接导致何肆一家家破人亡的罪魁之一。 王翡面对刘传玉的詈辱,只是笑着摇头,“刘公公说话未免太伤人,凡尘有别,非吾所欲也,抛开这层宿慧不谈,我姑且算是个汉人,家父侯元之,可有耳闻?” 刘传玉这下倒是呆愣片刻,再是缓缓点了点头,“自然,曾经大离钦天监从七品灵台郎,侯希白。” 王翡拱了拱手,夹带几分真心实意道:“家父若是知道曾经的内相能对他都有所耳闻,一定受宠若惊,不过想来他更喜欢被称呼为天佑元年恩科,三甲同进士出身第一。” 刘传玉耻笑道:“止求荣卖国贼尔。” 王翡摇头,纠正道:“非也非也,家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和,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明珠暗投,若非如今良禽择木而栖,曾经的大离内相如何能知道他的名字?” 刘传玉对此嗤之以鼻,阴阳怪气道:“谈何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侯元之早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上知天文不是空话,我一贯觉得钦天监灵台郎的位置挺适合他,如今更确信他只是卖国求荣一书蠹,无非是自以为的怀才不遇,其实志大才疏,用之误国,北狄对其委以重任,实乃离朝之幸事。” 王翡不知心里如何做想,好歹面色不悦道:“刘公公如此作态太不磊落,讥损辩驳这般多,还不是此地无银?” “随你怎么想吧。” 刘传玉懒得再说什么,手中的那只是赤红光华的烧火棍散发越来越强的热气,周围的冷冽的冻土都融化作泥涂。 泥涂又是蒸腾水汽,很快干裂、焦黑。 不似中原的刀耕火种,明年这边再也长不出不丰茂的羊草针茅了。 王翡哪管牧民之苦,只是一脸心痛道:“刘公公,即便大战在前,我依旧给足你时间养气,不求一个斯抬斯敬,但如今你雄气堂堂,气冲斗牛,这就要为君死,报君仇,这是不是有些翻脸无情、小人行径了?” 刘传玉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翡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此刻刘公公春秋鼎盛,说话也豪横,恐怕就连二品通微的贡真主君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息长川听到这一派胡言,出声道:“那我走?” 他倒不是介意被人编排,就是离开乌日娜太久了,看样子玄龙城内出了不小变动,他有些担心,她肚子里的臭小子本来就不安分,靠盐根压着,还是回去守在身边才能心安。 虽然觋师和熬登的女人乌兰都说孩子健壮得很,但他更是怕因此叫乌日娜受累。 嗯……不如也顺便看顾一下射摩蠕蠕,这样别人挑不出理。 谁料王翡不按套路出牌,竟然随意摆手,“翕侯慢走不送。” 白羽流星却是高声阻拦道:“走不得!咱还得请大离太后移驾玄龙城呢。” “你请吧,我是没兴趣。” 息长川头也不回,直接化虹入城中。 一旁挂彩些许的章凝见息长川远去,当即对着白羽流星、英野之流蔑笑道:“既然长川翕侯无心邀约,你们几个歪瓜裂枣就算再翻番联合,也缺一份能打动我的诚心正意。” 刘传玉对着章凝行礼,含蓄道:“太后,凤体为重……” 章凝直接出言打断道:“刘伴伴,这是脱胎换骨了,我没资格替你掠阵?” 刘传玉更加躬身,忙道不敢。 章凝却是双目一瞪,盯着刘传玉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衫,主要是那衣不蔽的身躯,瞠目结舌。 “我的乖乖……刘伴伴你下身……?” 袁饲龙虽然吝啬,但绝不是敝帚自珍,比起曾经给樊艳的丹丸,今日这份造化不可谓不割肉,帮刘传玉再造自身,生残补缺。 从一个刀锯之余变成完全之人。 刘传玉双腿一并,后退数步。 “奴婢罪该万死!” 刘传玉老脸一红,连连告罪,气机游丝舞动起来,裁缝一般穿针引线,勉强将褴褛衣料拆散又织补起来,精壮的身躯彻底裸露,下裳单薄却是完好且遮盖严实。 “啧啧啧,真是好一身腱子肉啊,刘伴伴,不……”章凝笑着改口,“再不能叫你伴伴了,刘卿家。” 刘传玉老脸霞红,羞于多言。 章凝却是由衷高兴道:“现在看来,我就更不能一走了之了,一个全须全尾的刘喜宁,可比我还金贵一些,咱可一定要同进同退啊。” 使本就囿于残躯的刘传玉,随时可入二品。 若非担心未来被那身陷缧绁的太上皇所羁绊,这会儿就是天下第二个二品武人了。 不过用陈含玉的右臂持握一根气象煊赫的“烧火棍”,此刻的刘传玉哪还在乎境界? 反正早晚是要舍弃的,不如就洒然些,不去领略那二品光景。 防患于未然,否则再遇到设立武道六品的沧尘子吴殳下界的情况,在他面前,谁人不是池鱼笼鸟? 刘传玉罕见的面皮发烫,转移话题道:“太后,这条业龙,如何处置?” 章凝只是云淡风轻道:“还没想好,不过他飞太高了,碍眼,先叫它趴下罢。” 刘传玉道:“得令!” 王翡没有说话,眼底深藏的竟是一丝希冀。 不仅不阻拦刘传玉,反倒是用心提防那些翼朝余孽暗中兴妖作孽。 今日,他就是要借助炎离气运斩白龙,叫其肚里孕育的玄龙提前破腹而出。 应证那句金生玄水,天理循环。 叫北伐之势再无抵挡。 谁也无法做那中流砥柱,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他和侯元之,虽然父父子子不睦,但想法却不谋而合。 挞伐中原一事决不能徐徐图之。 侯希白图快,王翡也一样。 三年五载是最后期限。 侯元之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自知已经遗臭万年,且现今时局,虽天下大乱,却并未豪杰并起,群雄逐鹿,再没有给他轻狡反复,当三姓家奴的机会了。 而王翡,哪有什么文人风骨,诸多顾虑? 本就是下来游戏人间的,和一帮土着讲什么礼义廉耻? 从来就是我行我素,你行就行,不行再换一家帮衬就是了。 反正又不是只在你北狄一家下注。 外患动摇不了离朝根基,这不还有内忧吗? 山南造反,圣公改元,不就是那位被削藩枉死的兴庶人留下的后手? 真说起来,兴王陈汝运一脉,还有几个真假莫辨的宗女陈蕴遗留呢。 第37章 风云变化几席上,蛟鼍出波澜杆前 刘传玉只是一挥手,烧火棍上溅出三五火星,携带燎原之势,直扑那天上盘桓的白龙。 白龙鳞爪之上皆是闪烁着如水荡漾般的粼粼银光,辗转腾挪,兴云吐雾,炎离气运星火如宣纸上的墨迹湮开。 两两相抵,气象宣天,那是金翼与炎离国运之争,翼朝本就覆灭,光脚不怕穿鞋的,离朝却正遭蠹国耗民之灾。 故而刘传玉这个手握神器之人,施展起来反倒束手束脚,捉襟见肘。 可谓是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章凝见状,捂脸叹息,“刘喜宁,你别这副抠搜样,这么大一股气运在手,就该肆意显圣,偏这一星半点地洒儿?让翼朝余孽和这些狄夷禽兽见了,还以为咱离朝气数将尽,祸祸不起了呢!给我放心大胆地挥霍啊。” 刘传玉哑然失笑,好吧,既然这当家的都这般舍得,那自己还抠门干什么?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遑论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太监了。 刘传玉听命行事,再不留手,烧火棍在他手中犹如打铁花般,火光泼洒如斗转星移,金庚之色与华光交织。 白龙怒吼,声震九天,怒视着刘传玉,张牙舞爪,俯冲而下。 章凝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在刘传玉无暇顾及之处,还是面色凝重,凝视着这壮观的一幕,心中暗自感叹。 离朝的兴衰,便在这一役,那且作甩手掌柜的陈符生,你看到了吗? …… 玄龙城中,有虫楼,架石为之。 高九十丈,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 陈符生自知走不出玄龙城,杀了白羽蛇弓聚拢龙气交与刘传玉之手后,便趁着最后一口气机未散,再登虫楼。 常年风霜雨雪,遮地漫天的关外道,适逢不多的晴好之日,登虫楼者,玄龙城周回百里的风吹草动可尽收眼底。 陈符生此刻远眺那金银之龙与握火之人的战场,心有惊雷,面若平湖。 乐天笑道:“章凝,原道拱火的是我,可我真没想玩这么大呀,你倒是疯魔,赌彩一掷,可给我看得心惊胆战……好在我还没有老眼昏花。” 这后半句话,自然是说给后来人听的。 射摩蠕蠕粗喘声从背后传来,“符生老弟好生潇洒,一跃百丈,登高远眺,我这把老骨头没人搀扶,过几年怕是就上不了虫楼了。” 陈符生头也不回道:“上不了就别上了,力能则进,何必逞强呢?不过一个量力而行。” 射摩蠕蠕点了点头,一脸豁然道:“也好,真等我走不动道的那一天,就下令将这虫楼拆了,或者另起个名字。” 陈符生对此一笑置之,自不会觉得他把真心话当玩笑说。 五行学说将天地含灵分为蠃、鳞、毛、羽、昆五虫。 传说只有羽虫中搏击长空的鹰隼和赢虫中坚韧不拔的蚹蠃,才能登临虫楼,当然,也少不得“人”这种得天独厚的含灵之长。 陈符生心中不无腹诽,射摩蠕蠕这个名字取得好啊。 蠕蠕,一听就是蛞蝓、螔蝓之类的软虫。 这可不是陈符生皮里阳秋,史书记载,“始有部众,自号柔然,而役属于国。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 其强盛之时,突厥也是臣属,被称为 “锻奴”,专司为其打制铁器。 而射摩被尊为突厥始祖,本该与蠕蠕一词冰炭不容的。 故而射摩蠕蠕这个后起的名字,便有些卧薪尝胆、尝粪问疾的说道了,不知是出自哪个高人背后指点? 传闻是如今的国师是铜山细海,也有一说是侯元之,总归是除非亲自问大君,否则不可考。 北狄从来不是某一部族的领地,凡有大事,譬如战祸、迁徙,各部主君便会自发聚集一起,进行商议,用作众部之间的纠纷调停、物资分配,秩序维稳,虽不涉及部族内务,却也总有一个执牛耳者的头人。 这个头人,一以贯之就是曾经的射摩白羽王,现在的大端大君,射摩蠕蠕。 正是因为射摩蠕蠕,北狄众多部族才能联盟,寥寥十数年,不见你死我活的干戈满目,只有祭礼文化的融合互通,各族联姻促使血脉相融。 射摩蠕蠕屡次三番画饼,许诺要带领北狄诸多部族,去往四季分明,膏场绣浍,水沟纵横,可以稼穑的中原沃地。 再也不用逐水草而居,大家都扯散帐子,住进屋宇。 如今入主一座玄龙城,已经竿头一步,众部信服。 陈符生这才缓缓转身,看清射摩蠕蠕好胆,敢一人登楼,于是揶揄道:“不怕我把你扔下去?” 射摩蠕蠕笑着摇头,“你也是一代雄主,不会做这种蠢事,而今之局,死个我已然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毕竟我还有儿子也有孙子。” 陈符生轻笑一声,“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差点就高看你一眼了,看你这行将就木的样子,若是没有暗中那些鬼祟之人相护,我可真敢暴起。” 两人言语之间,俱是摆正身位,开始目不转睛盯着百里外的气象宣天。 射摩蠕蠕一手搭上陈符生的肩头,呵呵一笑,问道:“老实说,揪心不?” 陈符生不答反问道:“你说咱们算是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清?” 射摩蠕蠕故弄玄虚道:“现在不是金翼炎离之争吗?自然你是当局者,我是旁观者啊。” 陈符生耸了耸肩,如抖雪般弹开那只干枯的老手,笑道:“那你可千万慎言,切记观棋不语真君子。” 射摩蠕蠕嘴角微扬,不再言语,似乎对陈符生的调侃满不在意。 两人果然相安无事。 不过多时,又有人登楼。 乃一少年,应该不到及冠,穿着左衽的异服,面相却是汉人无疑。 少年面容清秀,只是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陈符生看清来人,对着射摩蠕蠕笑道:“依你之言,又一个当局者来了。” 少年对着陈符生笑笑,面色僵直,语气同痨病鬼般,“离朝皇帝,别来无恙啊。” 陈符生定睛看了一眼少年脖颈,他的袍服衣襟不宽,领口也是裸露许多,脖子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剐痕,好似被刮了鳞片的鱼皮一般,触目惊心。 陈符生对他的出现并未太过惊讶,只是感叹道:“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 “倒是要感谢你当初的不杀之恩。” 少年踱步至楼栏边,眺望那片风云变幻之地,射摩蠕蠕则是冷眼旁观。 陈符生淡然问道:“小翼王这是逃出来了?还是被放出来的?” 这可不是什么诛心之言,自己儿子什么德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了,他登基之后,真能做出大赦天下之事,说不得连十恶不赦之人也可超豁。 管你是谁造了天大的孽,刑罚是为公道吗?不见得,反正刑无嬉戏。 却不能指望杀了该杀之人就真能抚慰人心,解民倒悬。 所以这难得一次的施恩大赦,便足以彰显皇帝仁德。 少年不答,只是说道:“曾几何时,我辗转在那几座牢狱之中,总心起些易地而处的设想聊以自慰,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竟也真成了阶下囚。” 陈符生嗤笑道:“可不算什么易地而处,现在的你应该大梦初醒吧?还算是曾经那个小翼王吗?” 于持却道:“我觉得没差。” 陈符生不置可否,“你开心就好。” 三人各自凭栏,许久未曾言语。 半晌,射摩蠕蠕两耳嗡鸣,看着远处天崩地裂,眼中闪过一丝深邃,仿若自言自语道:“风云变化几席上,蛟鼍出波澜杆前。咱们只不过身居百丈高地,便顿生操杀生柄,生劫制天下之感,试问天上仙人做游戏时,可会看待天下苍生如蝼蚁?” 他说话声很轻,却是清晰落入旁人耳中。 陈符生闻言,用手肘杵了杵一旁的于持,“诺,旁边不是就有一个谪仙人吗?直接问他啊。” 射摩蠕蠕轻笑一声,“我心中无惑,何须求解?”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答案自然是不会的。 少、中、老三人。 对应金翼,炎离,水端。 五行有生克,朝代有更迭,这一切本该等到尘埃落定,才会呈现史上。 而今这云波诡谲的局势,可算不得什么鼎足而三,反倒史无前例,谬妄无稽。 若是没有天上仙人磨搅讹绷,祸乱天下,便不该有这一时的风云变幻。 哪有旁观者? 第38章 射虎不成练重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关内道,辽东,飞剑掠空途径。 有三座长城之隔,风烟静谧,朔气扣关,暂未能入。 可冰冻三尺,祸在眼前。 手持长刀大辟的独眼男子与手持长枪劫灰精壮汉子相视一眼。 脚边栽倒一位神道残骸,七零八乱。 三头六臂断裂十数截,珠零玉落。 只剩一颗头颅,尚算完好,目光炯炯,面阔尺余。 项真一枪捣烂那颗须髯满颊的脑袋,冷笑道:“不爽利,只杀得一个谪仙,还总有些挑软柿子捏的嫌疑。” 吴恏无奈道:“我都没出刀,你还意犹未尽起来了?” 话音刚落,他手中无鞘长刀便震颤起来,似鸣不平。 项真失笑道:“快别给我戴高帽了,连刀都听不下去了,你出不出刀,与在不在场,结果自然天差地别。” 人屠一脉第四代传人,开山大弟子吴恏,悟出的刀法却与何肆那一式斩讫报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可冥然兀坐,役使紫电青霜千里杀人的路数。 刀不出手,便已决胜负千里,弭患无形。 吴恏没有说话,只是昂头北望。 项真感受着若有似无的气机纠葛,试探问道:“古有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今有徐连海一生屠灭蛟党无数,却遗憾未能斩龙,吴兄,眼下不是大好时机?” 吴恏斜眉冷眼,反问道:“项真,你这浓眉大眼的汉子,是真没心眼?好意思开口哄我去助那弑师之人一臂之力?” “当初之事,徐连海都没在意,你这记得哪门子仇?试问这天下,谁能在意图弑君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安度晚年的?就算真要鸣不平……” 项真话说一半,摇了摇头,“算了,我是个俗人,说不得这些巧言令色、天花乱坠的,我希望你出手相助,自然是私心,我算项王那一挂的,屁股决定脑袋。” 吴恏眉头舒缓,算是听进去了他后面的人话,只是耸了耸肩,“想帮忙那你去呗,又何必指望我?你的实力二十年前便不弱于我,何况我又重修一遍武道呢?” 项真一时语塞,这是变着法的说自己这二十年武道艰难寸进呐? 他只得挽尊道:“要论杀谪仙人,你肯定不如我得心应手,但论斩龙,还得是你们人屠一脉稔熟啊。” 吴恏算是受用,在商言商道:“隔月之前,咱们联手阻击仙人之事,勉强算是殊涂同致,不存在人情往来的,今天我若出手,你又该如何说?” 项真知道他已然松口,笑容更是真切几分,打趣道:“吴兄,怎的还无利不起早了呢?” 吴恏不和他绕弯弯,开门见山道:“却也简单,之前孩他舅那边请你这尊‘大佛’出手的人情抵了。” 项真当然是乐意的,却故作一脸为难,“我出手杀谪仙人,本来就是要天老爷垂睑看我几眼,齐济请我,哪有什么人情可言?我不是爱计较的人,只是我这到手的这杆劫灰枪实在欢喜得很,照你这么说,还得还回去啊?” 吴恏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你不是爱计较的人,那我就是了?” 项真耸耸肩,算是默认。 吴恏缓舒一口气,徐徐道:“咱们人屠一脉连屠蛟党有句口诀……” 话说一半,便拿出老学究的姿态,吊人胃口起来。 项真面色瞬间肃穆,放开长枪,双手叠加,好似求真问道。 “洗耳恭听。” 吴恏却是咧嘴一笑,“拿来吧你!” 项真瞠目结舌,眼见他一把扯过那杆戳烂神道头颅的劫灰枪。 “走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芒划破长空,仿佛化作一尾搀枪贯日。 “哎哟我操!”项真一时连乡音都出口了。 “多大脸啊你,师传绝学,独门一枝,好意思听?”吴恏促狭道,“追啊,枪走了,你还不走?” 项真一咬牙,那杆劫灰与他早已心神相连,这一愣神,已经飞出百丈,势头不减反增。 “算你狠!” 项真身形一晃,瞬间流星赶月而去。 吴恏站立原地,目送项真离去,优哉游哉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毕竟咱们人屠一脉没出过几个文化人,就一句老话,‘射虎不成练重箭,斩龙不断再磨刀’。祖师爷当年以晦磨刀,连屠蛟党七百余,老爷子再添二百,到我这,那可了不得了……” 吴恏以项真的劫灰枪做矢,先抛砖引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关门小师弟何三水那边赶去。 人屠一脉的佩刀传承不多,如今弃市已毁,现在还剩一把屈龙,一把大辟。 都是能斩龙的上好宝刀。 吴恏等会儿就要与那刘喜宁问上一声,当初鞠阉赢过老爷子,是不是他手段下作,胜之不武? 念及此处,吴恏不禁哑然失笑,“老爷子,你都不在意的事,我咋恁记仇嘞?想来我还是尊师重道的,终究为你做出这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 …… 京城外城。 甘露坊。 一处静谧四合院中。 地道京味儿老三样。 天棚、鱼缸、石榴树。 只是大门二门俱是紧闭。 只剩枯藤的天棚下摆着一套石桌椅上,穿着新袄子的囡囡双手托腮,面色呆滞。 这是打南面来的小妮子在京城经历的第一个北方冬天。 虽然衣服穿得很厚实,但只要静下来不动唤,凉意依旧慢慢蔓延四肢末端。 满地散落的枯叶有自家的也有邻居的,偌大的家院里须得有三五下人或者一个十分勤快的主人才能拾掇得干净。 高高的院墙好似将外头的热闹光景一刀切断。 闲宇常自闭,沉心何用写? 此刻院里随风而动的,除了满地的枯叶、凋零的人心,就只剩搅不开的冷寂。 芊芊没有想家,只是想爷爷了,也想阿平伯伯了,还想李郁。 思有先后,却无亲疏。 芊芊面前石桌之上摆着一把样式古拙的木刀。 乃是出自李郁之手,何肆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斩讫”。 芊芊看着木刀怔怔出神,刀身上除了利刃琢磨的痕迹,还有许多深豁,都是与真正的兵刃交锋后留下的。 放在他们这个岁数的孩童手中,显然是神兵利器无疑了,家里大人手艺不精的也做不出来这模样的,足够叫人艳羡了,落在贪玩孩童手中,却也有害无益,只叫几片油菜无头。 似乎是北方干冷,这把木刀之上也是渐渐迸现许多干裂之处,看得芊芊触目惊心。 爷爷是个老舟子,所以芊芊知道怎么给舢板防水防裂,就想着要不要给这把“斩讫”刷上几遍桐油。 但木刀是李郁的,李郁又只是陈姨的儿子,她不敢擅自做主。 芊芊是个敏感的女娃,虽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且陈姨待她极好,却依旧觉得拘谨局促。 陈婮此刻一脸哀婉,不声不响,站在正房廊檐下,靠着廊柱,望着那半点不见活泛的妮子背影,眼里也有心疼。 以前的她可从没想过能住进这样的大房子。 但现在房子一大,只剩自己一个未亡人和芊芊,心却是更加没着落了。 她绝不是懒馋泼妇,只是这不成家的大院子,叫她不知从何拾掇起。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日子难过,却是一贯的苦,没盼头,所以不觉得煎熬。 可后来,李郁给自己认了个看似轻浮其实牢靠的师父,屈正先生又带了芊芊来到家里,家里有了男人,李郁有了玩伴,自己也权当再添了个女儿,那段日子,确实美得有些像是做梦。 那时候,李郁和芊芊,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可现在,彩云轻散,好梦难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走了,只剩自己和芊芊了。 陈婮不知道如何安慰芊芊,连自己都像是被抽去了根,行尸走肉般,强行宽慰只能落得个怀抱对泣的结果了。 陈婮静静地步入院中,伸手轻抚芊芊脑袋,眼中哀婉流转。 芊芊回头,只是张开微微僵硬的手,环抱住陈婮腰肢。 “陈姨……” 陈婮不知怎的,泪水倏然间汩汩而出。 现在芊芊就是她唯一的根了。 陈婮轻声道:“咱娘俩在一起,要好好儿活。” 雾润迷惘的眼眸之中,好似一切色相都在轻颤。 故而陈婮意识不到,那石桌之上的木刀斩讫乃是真在颤动。 第39章 何意高声语?望惊天上人 关外道,玄龙城外。 白龙下落之势如水银泻地,刘传玉目光如炬,手中烧火棍挥洒自如,迎向白龙,那火光如织,瞬间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火网,将白龙团团围住。 白龙奋力挣扎,却无法摆脱这本就相克的炎离国运束缚,火网如同锁链,将它紧缚,逐渐消磨其金庚锐气。 龙鳞在火网中噼啪作响,火树排虚,银花万炬。 白龙坐困,震惊百里,渐渐伏地。 刘传玉刚要说一句幸不辱命,却见那白龙摇身一变,竟然尸解般化作一股白烟,从火网中透出,腾空而起,复在空中凝聚成形。 早说过撇开息长川,三品来多少都不惧的章凝,此刻得闲,竟然无人上前与她周旋,犹有闲心一旁开口指点道:“刘卿,这业龙滑溜得很,本就不是实物,枉自也拿它不住,就拿住它,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 刘传玉点了点头,轻声道:“老奴汗颜,只得再用几次笨法子,就这么循环往复几遭,不信它抵得住。” 章凝没有左右刘传玉的判断,只是心中思忖,这祭剑千里八九不离十还是袁饲龙的手段,莫不是他有心留手,饲龙之人,不舍斩龙? 毕竟前车之鉴摆在这,当初也是他和自己那大孝子联手掘道鲸川,放龙归海。 俄顷风云变色,刘传玉不是蠢笨之人,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二次近乎失手的磋磨白龙之后,也是不再轻举妄动。 王翡适时讥讽开口,“刘公公,这是束手无策了?” 章凝身形悄然而至王翡身后,一手捏住其脖颈,轻声冷笑道:“人家现在有根了,还叫公公呢?会不会说话?” 王翡却是诡异地反手抓住章凝的手腕,轻佻孟浪道:“啧啧啧,大离太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连这皓腕都是肤光水滑的,难怪北地各部常有雄人幻想拿您去行牵羊礼。” 章凝眉头一挑,面上不见喜怒,只冷声道:“翻翻一仙人,也不过是个随地一杵,不脱裤子,张口就能出恭的腌臜玩意儿,不过在本宫面前搬弄口舌,你还差些道行。” 章凝刚作势欲要捏碎王翡颈骨,手腕却是被王翡单掌绞住。 感受到巨力袭来,章凝不免也微松了手掌。 王翡后颈被扯下一大块皮肉,整个人以章凝手掌为凭,一掷乾坤倒转,人翻腾一圈落回地面,两人手挽着手,面面相觑,却绝对没有眼波流转。 王翡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从容地抹去颈间血迹。 章凝只道:“这么多谪仙人都只敢躲在暗中为鬼为蜮,偏偏你最能跳脚,是商量好的,把你这最无足轻重的推出来搪塞李且来的?” 王翡摇摇头,“且不说李且来不会来,他真要动身,也只会顺路先去皇宫,将那屡次犯禁的袁饲龙先杀了。真是又当又立啊,你们离朝可就干净了?李且来甲子荡魔,皇宫却成了藏污纳垢之处,你以为明眼人会相信那只是些惶惶不可终日的魔道土着?” 刘传玉听到王翡之言,却是安心不少,了然这些行迹渺茫的谪仙人也是无法洞悉李且来的行踪,毕竟李且来不在京城,至少是不在地下幽都斩铁楼中,这事儿是千真万确的,而他们却毫不知情。 可见谪仙而已,在这瓮天之中,也无甚神通,只是见识广些,变诈多些,何足道哉? 见章凝又是抬手摆架,自知不敌的王翡赶忙说道:“现在是国运之争,三方暂时偃旗息鼓,太后动手前要想清楚了,想打杀我容易,乱了这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可就因小失大了。” 章凝只蔑笑道:“想我管住手,你先管住嘴,今日我既现身,可以见得我只是个难养女子,不懂什么大局为重。” 王翡双手抬起,十指捂住嘴巴,做缄口状,上半张脸却是挤眉弄眼,不知暗送什么秋波。 章凝也懒得再理会他。 天色白龙眈眈而视,刘传玉却是按兵不动。 耳边呼啸越来越近,一股强大的气息逼近。 项真本该半道儿就截住劫灰枪的,却是在最后选择了不加阻止。 劫灰枪落地之势忽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枪尖点地,激起一圈细微的焦土。 武人的道一理通百里明,修炼《手臂录》的枪法宗师都会这一招的欃枪。 借吴恏之手使出,也仅仅是似是而非。 虽然看似这一枪毫无建树,实则已经有一位谪仙人后悔出手了。 项真无非还是抱着那四字心理——来都来了。 劫灰枪受阻瞬间,项真便出手,好死不死是个谪仙施展鬼蜮伎俩。 那就只能怪他取死有道了,项真好似渔猎临水而立,手持钢叉,瞄准鱼儿。 劫灰枪滞在地面,枪杆缓缓弯曲。 瞬间弹开,地成裂谷。 手握劫灰枪的项真双眼微眯,此时此刻任何的犹豫都将失去先机。 箭步挑腕扣枪点扎,提膝扭腰太公钓鱼。 项真动作连贯,一气呵成,那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发出洪钟大吕的声响。 地上徒留一摊血迹,项真目光如炬,透过飘渺的焦土,准确地捕捉到那名方才后悔现在已是追悔莫及的谪仙。 转身又是一记回马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防。 眼见斑斑血迹扩大成一地肉糜,项真嘴角轻扬,被吴恏当枪使的一点儿不忿全然消散,确乎在这一刻,自己定然已经落入那天老爷的法眼。 什么国仇家恨,忠君报国,都是虚的,走出去才是真。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项真此名,也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此名咏志,向真而已。 投诚做狗自是不会,但一想到有朝一日,能得天老爷招抚,这种选择或将摆在面前,届时瓮天蠡海必然已在身后。 项真登时便觉得胸中块垒尽消,怎一爽字了得? 王翡再见项真,也不得不感慨,这些能在武道牢笼中走到顶点的武人,各个都不可以常理度之。 项真拄枪而立,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杀敌无形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是方才那一瞬出手的两人,也是不敢全力施为,怕被自己气机再度纠葛。 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谪仙,刘景抟不开禁,依旧没有灵气傍身,只能寻求各种似是而非的“气”代替。 项真仰面,好似头昂天外,高喊道:“杀人者,府凉项真是也。” 何意高声语?望惊天上人。 第40章 奉天承运 项真一吼之下,场间只剩风火鼓动之声。 拄枪而立的魁伟汉子再僵直片刻后,却是见无人搭理自己,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此举有些傻帽。 于是近乎尴尬地呵呵一笑,只这一笑,口里鲜血就不要钱似的溅出。 项真擦了擦血迹,对着刘传玉拱手道:“来得有些冒昧了,做出这等喧宾夺主之事,还请勿怪。” 刘传玉郑重道:“项兄言重了,未曾想能盼来你这等及时雨,此番厚助,某铭感五内。” 项真摆摆手,“刘老哥,这话就生分了,咱们到底也有过同战之谊,说来惭愧,我今日前来,原不是出自本意。” 刘传玉只道:“论迹不论心。” 项真有些动容,问道:“来都来了,那我再……” 刘传玉不是贪得无厌之人,率先道:“厚颜再请项兄为我掠阵一二即可。” 项真点头,“应有之义。” 虫楼之上,射摩蠕蠕惊叹道:“府凉项真?没想到大离还有这等武猛之人,莫非是陈垄项麾下武人,来此勤王?” 陈符生摇头哂笑道:“勤劳什子王哦?如今我神龙失势,神器易主,一个北狩之人,若非祖宗成法不可弃,离朝那边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儿皇帝都不管我,还指望叔皇帝管我?” 陈符生如此说着,心里却是盘算,皇叔这是闹什么呢?怎么就不按计划来了? 去年山南山东联手造反,反贼一路打到京畿口的津山府,项王率军剑垄、府凉二道大军奔袭千里,势要勤王,就算没有当时陈含玉的显眼,教谪仙人袁饲龙粉墨登场,结果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所谓的一时风禾尽起,都是文妖作祟,蛊惑人心罢了。 项王独得圣眷,本就可以无诏出藩,时勤王之举更是师出有名,之后两军十几万人,无一发还原籍,就一直驻扎京城北郊,皇帝既没有犒赏,也没有派遣监军节制,其间十几万人的军秣自给,还能是谁给的? 自然是那同在北面,原本却一西一东与他送暖偷寒的齐济。 所以陈符生也没有怪罪太子自作主张,虽然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了些,没计较后果,却是也没叫这狼狈为奸的两人骑到脖子上拉屎。 在陈符生御驾亲征,行在出关之前,陈垄项一番单刀赴会之后。 这位权藩终于是得偿所愿,从府凉挪窝,出镇关内道大宁府。 之后浩浩荡荡的御驾五十万大军出了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就十三四万可战之兵,在黎谷被狄人全歼,三座长城之隔的陈垄项却是按兵不动,无动于衷,委实罪该万死,可群臣弹劾的劄子却再也送不到行在了。 莫非是陈垄项和那齐济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如今一拍即合,阵前做势,想要他速死在关外? 如此小人行迹,换作是鲁王陈炳荣还说得过去,项王到底是当世豪杰,总不见得也窥窃神器,欲要火中取栗,取乱侮亡? 是陈含玉那混不吝招惹了拥兵自重的项王,还是从原本的分润变为堵截齐济遍地开花的生意? 陈符生摒弃诸多杂念,不管如何,如今局势,早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总之可以归结为人算不如天算。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而老天不公又不是他才知道的事情。 射摩蠕蠕笑道:“符生老弟好生坦荡,不过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大离不稀罕你,可咱们大端真心实意尊你为二圣之一,而且眼下局势,说明那儿皇帝还是在乎你的,你大伴对你也是忠心耿耿,正宫与你伉俪情深,不离不弃,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陈符生笑道:“大君是会安慰人的,不妨再多安慰几句,看我会不会纵身一跃,万事皆抛?” 射摩蠕蠕作惊恐状,“使不得,如此咱玄龙城上下可要齐齐缟素了。” 于持却在此时落井下石道:“要是大离前皇帝实在难受,那就跳吧,就当死一回了,我自信是能接住你的。” 陈符生转头看向于持,认真问道:“你知道我即位之后,为何半点不担心翼朝余孽死灰复燃吗?” 于持也只是看着陈符生,静待下文。 陈符生笑道:“因为有小翼王你啊。” 于持还以为陈符生是在嘲讽自己曾经身陷囹圄,惨遭凌迟,淡漠道:“可我现在不也站在你身边吗?可曾后悔养痈为患?” 陈符生摇头,“天佑四年,令尊于炼明在江南大凉山起义,号称岁在龙蛇,大翼当兴,倒也不失为一代枭雄,皇考视之为心头大患,直到故去也惦念着你们于持、于隽两兄妹,直到你亲手弑妹。” 于持渐渐会意,轻声道:“我知道,当时天佑皇帝已经行将就木,故而那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其实是你说的,他但凡有一日清明,我就该死的,也须得承你的情。” 陈符生还是摇头,“你不该谢我,而该怪我,叫你晚醒了六年,‘令狐谋其皮,狐逃于重丘之下;与羊谋其羞,羊藏于深林之中’,这是一记无理手,当时我只觉放在眼前不碰就好,敢问一句,如今的你,还能代表金翼吗?” 于持终于恍然,看似不以为意,其实转移矛头道:“你这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是看到我,让你触景伤情了是吧?” 陈符生重重颔首,坦然道:“是也,我那不孝子,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早在大离天佑年间,还是太子的陈符生自打确认儿子是个宿慧之人后,就一直打算再延皇嗣,可不管他如何耕耘不辍,甚至传出淫乱东宫的丑闻,一众妃嫔不是不孕便是孩子胎死腹中,仅有一个呱呱坠地的,又是不足月而早夭。 故而这个含玉而生的独子,日后成为太孙、父死子替,即位大宝,几乎板上钉钉的事,陈符生便知,他才是真正的“奉天承运”。 三纲五常之论,君虽为首,却还有天父地母在上。 故而为了面对这无可奈何之局,才有了陈符生联袂章凝,食武运吃绝户的奇葩操作。 陈符生近十年苦心孤诣,自然是下一盘大棋,甚至不在乎皇位旁落,只要还是陈离血脉,便无复求。 虫楼之上,三人你来我往之时,耳边忽然又有天象希声传来。 是吴恏诘问,“刘喜宁,斩龙之法何处觅?” 刘传玉心知肚明,紧了紧手中烧火棍,只得惭愧一笑,“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 与此同时,吴恏也是自嘲一笑,他接下来的话,就该坐实落井下石之嫌了。 可他依旧仰头道:“刘喜宁,今日只消你承认一句,当年人屠徐连海皇宫一战,是他鞠玉盛手段下作、胜之不武!我便借刀。” 刘传玉毫无负担,当即实事求是道:“胜之不武是真的,手段下作的却是我。” 吴恏缓缓点头,只能说这个回答差强人意。 却也不能再纠结,不然已经差逊气度,又加折了人屠一脉的脸面。 只听得他说,“吾有大辟一口,人屠一脉,吴恏、屈正、何淼联手借刀斩龙。” 可见吴恏也是个执死理且护短的,除了将那个出家成道士做了方外人的曹佘排除在外,其余第四代传人,皆尽算作有所助力增益。 刘传玉没有说话,只是抬手。 呼啸酿风雷,说是一口大辟,实则天边两刀首尾相衔而来。 刀型古拙,厚脊薄刃,长三尺六寸,重十三斤十三两的屈龙在前开道,同样长短的刀身裂如哥窑金丝铁线般的大辟紧随其后。 紫电青霜,华光闪烁,映照着刘传玉的面庞。 项真与章凝见状,各行其是,各自防备,为其护道而行。 白龙龙睛盯着那两把宝刀,牛大的头颅悬停不动,纤长的龙身却是不断翻滚,丝毫不见威武,反似一条出土见光的蚯蚓。 何肆曾在折江之中,以大辟斫断龙首,更是屈正千里之外借刀,一饮一啄,对于如今焕然一新的金庚白龙,依旧算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弊了。 白龙龙睛中透出森然寒意,终于是感受到了压胜之力。 它似乎在寻找着逃脱的机会,却是只能动弹头颅以外,在前的屈龙使得是一招铁闩横门,再后的大辟使的是一招连屠蛟党。 屈龙好似钉头巫蛊之术,钉死白龙头颅。 凡名器皆有铭,屈龙一刀从古至今,在第三代人屠徐连海手中就易名一次,本叫岁蛇,现名屈龙。 辗转诸多武人之手,几度回炉重铸。 刀铭也有众多,譬如最近一版的:风伯吹炉,云师炼冶。铁焰朝流,金精夜下。价直十城,名当千马。 再早些,记录在册的:千金颖合,百炼锋成。光连斗气,焰动山精。 更早时候:燕砥敛刃,蜀水开锋。气生分景,环成曲龙。 原来也是与那不知真名的龙雀大环形制无二的环首刀。 屈龙后头大辟顺理成章落入刘传玉手中。 刘传玉顿时心有所感,沉声道:“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受教了。” 刘传玉面容肃穆,只是莫名就想到李嗣冲与何肆这两个小辈的偏长。 虽然李嗣冲现在的武道半废,但念及自己这次武道须得全废,都有破而后立的决心,他自然不会一直曳尾涂中。 关外大敌,强梁致灾。 两军交战,虎掷龙拿。 须知天道害盈,好胜者残。 赢家百废待兴,输家万劫不复,遑论百姓处地如何艰难? 刘喜宁曾贵为内相,侍奉陈符生左右,曾批谏臣上疏,“设使犬羊之众,猬结蚁聚,侵边徼而摩封强,将何以御之?” 兵犹火也,不戢自焚,若是能避数十万人锋镝,仅从这些万里挑一的武人手下解决问题,倒是苍生之福。 可惜这只是异想天开。 刘传玉右手“烧火棍”上忽然传出袁饲龙近乎尖锐的呵止,“斩不得啊!” 对此刘传玉却是充耳未闻。 王翡目睹此处,双眼精芒闪烁不断,心道,“斩啊,快斩啊!” 第41章 堕龙 白龙怒目圆睁,似是感到生死一线的胁迫。 刘传玉手中大辟微微颤动,假手于人者,其实没有太多自主。 千钧一发之际,虫楼之上,陈符生看向于持,仍是不急不缓问道:“小翼王,船到江心补漏迟,你真有把握援不逾时?还是打算彻底袖手旁观?” 于持听到陈符生从始至终唤自己为“小翼王”,面色稍有动容,单手握住身前阑干,说道:“来得及……只要我想。” 比起那些生而知之的宿慧转世,于持这种有过红尘炼心的,即便只是大梦一场,也只算得染旧作新,不是自觉醒计,就重打鼓、另开张的一刀切。 这也是从今日初见开始,陈符生就一反随性之态,一直以各种仙凡隔世、黍离麦秀等言语刺痛于持的原因。 陈符生怕陈含玉摇身一变成了数典忘祖的谪仙人,对待于持,虽然态度不同,但如法炮制,一般处置。 这便是陈符生为什么要将本该宿慧觉醒的于持继续坐困六年的原因。 于持命途多舛,辗转诸多牢狱之中,无一例外不见天日,期间日日凌迟,单日一刀,双日两刀。 切肤之痛,刻骨铭心;国仇家恨,更不能忘。 射摩蠕蠕此刻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所隔甚远,其实也完全看不清的王翡。 之前所请就全仗他一人了,射摩蠕蠕心里天真却笃定,即便都是谪仙人,也总该讲究一个近水楼台吧? 刘传玉手中大辟斩落,白龙怒吼失了黄钟大吕的正大、高妙,徒有外厉内荏。 电光石火,于持捏碎了手中阑干,终于陈符生没跳楼,他却是一跃而下。 不过王翡早就警惕着这位并非同道的“道友”。 见他这时才从天而降,在这间不容发时,结局自是鞭长莫及的,心知他无非是自欺欺人,了却心中一点儿执妄罢了。 那就心照不宣,王翡也乐意配合,助其解脱虎项金铃。 两人对上一掌,王翡面上笑意全无,徒留一脸错愕。 不是!你怎么还出死力打我呢? 来不及说道什么,王翡就好似一根生桩被于持坠落的巨力砸入地底。 王翡入土为安之时,刘传玉手中大辟也是舞动,重重叠叠、密密匝匝的刀罡浮现,平原化作沧海,淹没那条金庚白龙。 一时复刻何肆曾经折江斩龙的那一幕,刀还是人屠一脉的刀,龙还是那条白龙。 有心之人各自使力,各显神通,岂止项真、章凝、英野、白羽流星几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炸出不知多少大手子。 各种气象乱成一锅粥,不是混为一谈,而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气机浮天似海的平原顷刻间又是裂变作深谷。 各人各自随波沈浮,皆是被浩浩汤汤的气机荡开,直到横无际涯的刀罡将要散去。 玄龙城雄伟恢宏异常,又与国本根基相连,自然八风不动,而那百丈高的虫楼却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依旧有不少四品大宗师乃至一个三品武人现身维稳,纷纷拱卫大君射摩蠕蠕。 但先人一步的还是一手搂着女儿塔娜,一手抱着阏氏乌日娜的贡真部主君息长川,他瞬息站在虫楼顶端宝刹,仅是提膝顶着射摩蠕蠕后腰不让其倒飞出去。 息长川本来还想顾及一下二圣之一的陈符生的,却是没想到他更加机敏,先一步伸手扯住了他的皮袄,整个人虽然飘摇,却是没有跌下虫楼。 看着那些分明只慢了一步,关键时刻却咫尺天涯的护卫之人,息长川摇摇头,真是全靠同仁衬托啊,瞧这一个个的护卫不力的,这下就更没人挑他战中脱阵的理了。 陈符生很快踉跄站直,正了正衣冠,只是他头戴的毡帽已经被风刮没了。 头上只有不长不短的三寸散发。 今年五月他在黎谷被俘之时,有部族得意忘形,为了折辱这位大离天子,直接将他剃了光头,取了个“摩豁儿”的名字,意为秃厮,最后还亲提去了白羽王大阏氏的帐中作奴隶。 射摩蠕蠕现在想来还是一阵后怕,那时刘喜宁的武功虽已尽废,但陈符生却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三品精熟武人,料想他修行至今,从未出过手,也就一丝一毫气象不外露,那时候他要是暴起伤人,杀了大阏氏和晚上钻大阏氏帐子的射摩蠕蠕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陈符生以五指为梳,捋了捋油润并结的头发,对着息长川笑道:“翕侯,那个,我帽子掉了,这大冷天的,吹风头疼,能帮忙拾一下吗?” 息长川只是摇了摇头。 一头彩绳小辫子的女娃儿塔娜没说什么,她才学中州话不久,听得大懂,却不会说。 塔娜只着陈符生,睫毛忽闪忽闪的,莫名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貂绒帽子,遗憾却是小了些。 陈符生见状,了然少女心性,论心自当感激,半点不觉如今龙游浅水的处境羞耻,反倒弯腰,对着塔娜报以微笑。 塔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这个大离的龙。 射摩蠕蠕年岁已高,被气机掀了个七荤八素,好容易站稳脚跟,息长川才收了膝盖。 射摩蠕蠕方才缓神,也不多言,立刻颤巍巍跑到阑干前,双手把住,探出身去,迫切地想要看到结果。 陈符生对着塔娜眨眨眼,转身也是近前,伸手抓住射摩蠕蠕的腰间镶嵌金银、宝石的蹀躞腰带,轻声道:“一把年纪了,悠着点,虽然有不少护卫看着,但也小心别坠下楼去。” 射摩蠕蠕只等尘埃落定,一言不发。 陈符生又是借机促狭道:“大君刚才不是嘴硬说这是金翼与炎离的国运之争嘛?那你又想迫切一睹什么呢?” 射摩蠕蠕自掌嘴巴,只得缩回身子,叹服道:“若论养气功夫,我不如你。” 陈符生一笑置之,“木已成舟,米已成炊,急有什么用?” 射摩蠕蠕想要借炎离气运斩白龙,孵黑龙,再用生克之法,顺应天命五行学说,以火克金,以水克火。 总之是个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之后大端入主中原,在许已经敌体难分的翼朝半壁江山又如何? 盘算虽妙,却也怕离朝势头太过,伤及黑龙,或者干脆白龙黑龙一尸两命。 息长川所视不是这两个肉眼凡胎可以比拟的,见局势已定,不作无意围观,直接携妻女闪身而去。 渜水旁,匝地烟尘混合冰凌,一点点下沉,气象纷纭各自逸散,精气归天。 好似混沌之初,开天辟地。 地上的人已经可以看清局面,虫楼之上却还云遮雾绕。 这条绵延千里的渜水多出改道,遥想明年雨季,在玄龙城外百里之地,就该途径一处无涯的大湖了。 王翡扫尽掩土而出,满身狼狈,先是忿忿怒视于持一眼,低头就见和自己窝在一起的白龙,曳尾泥涂,气息奄奄。 四肢、龙角尽是被完全削去,好似泥鳅狗子一般。 眼见白龙已成堕龙,空有龙性、龙运、龙骨,却无龙形、龙命、龙相。 只能苟延淤泥之中,仰首望天。 王翡咬牙切齿,一时不知道看向刘传玉还是于持。 但不管看向谁,都只得问一句,“你干了什么?” 分明是亡国灭种无解之仇,金翼炎离势不两立的局面,刘传玉要屠金庚白龙,于持不管是作为小翼王,还是那谪仙人,只能是式遏寇虐或者顺势而为,绝无折中的可能。 是自己临时起意的变卦阻拦让刘传玉有了顾虑? 可那袁饲龙明明也出言喝止了啊,为何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为什么总感觉自己成了他们联手戏耍的对象? 彼其娘之! 这种感觉简直比直接被李且来打杀了还要折磨! 他王翡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愚戏之人了? 刘传玉毫不犹疑,手中烧火棍直接炸开,方才已经趁机消化大半,现将所剩不多的炎离气运一股脑舍了,化作漫天火树银花,只为一个播糠眯目。 再澄清之后,场间哪还有刘传玉、章凝、项真的身形? 虫楼之上传出陈符生的哈哈大笑,恣肆无忌! 于持站立不动,白龙被斩斫下的四肢早已无形。 炎离气运灼烧金翼,好似猛火炼金,天上忽然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其中混杂如盐似雪般的金庚之气,纷纷涌入于持这个小翼王体内。 好似翼朝龙气受肉一般,成为一个亡国活社。 王翡浑身颤抖,指着于持,滑稽得好像老父侯元之附体一般,戟指怒目道:“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于持面挂讥笑,目光如冰,“于情于理,得两种结果,皆是双赢,都该叫你得偿所愿,偏偏我见不得你好过,竖子不足与谋,何况是浊山一脉的臭虫?!” 话虽如此,于持却是自知,自己不过是扯了化外恩怨作借口,好遮掩自己的意气用事罢了。 车骑大将军英野见状,错愕一瞬,当即毫不犹豫,转身往南掠去。 不管一场闹剧如何收尾,大君射摩蠕蠕早早交待他统领两部大军多方布置,横拦竖挡,堵死章凝与刘喜宁的退路。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只管叫人来得去不得! 第42章 金盆洗手 十月初三,越州府,贺县。 大离原本的十三道,现作十二道,各道皆有一处镖局总首。 而江南道的杨氏镖局,无疑是新贵。 杨元魁一代创业,便得此殊荣,不管是同仁互相标榜还是外道就事论事,其实都是名过其实的,无非是左多左少的区别。 从八月起,杨氏镖局就为神拳无敌杨一刀金盆洗手一事广发英雄帖。 明明还有七日时间才到正日子,各路江湖豪杰已经纷至沓来。 毕竟这天南海北的宾客为求一个准时赴宴,从来只有赶早没有赶巧。 以至于三五日前,已经有了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贺县。 杨氏镖局作为东道主,也不负众望,不做仓卒主人,包圆了城中所有客栈、会馆,甚至连城外折江上的花船红楼都赁了几艘大的。 虽然被不少红眼之人嘲笑是打肿脸充胖子,但总归竖起了“宾至如归”的四字招牌。 杨元魁只觉摊子铺得太大了,本意金盆洗手之事就小打小闹一下,不事声张过去就罢。 奈何老赵这家伙年轻时就是个惹事精、现眼货,早早几月前就把请帖印了出来,分发出去大半。 如今赶鸭子上架,杨元魁硬挺了一辈子,为了临了不被戳脊梁骨,却也只得是硬着头皮有头有尾地热闹一场了。 现在是新任杨氏镖局总掌柜的儿子杨延赞在主内主外,全权张罗。 今日,已经将镖局业务另迁新址的杨府也开始张灯结彩,一众自家镖师、趟子手早早前来布置。 因为从明日起,这边就该大摆流水席,招待亲熟胜友,作朋酒之会,排场只会一日胜过一日,直到客走主人安。 杨府,院中。 原本的校场兵械都搬去新镖局了,徒留的荷花缸、粮食架、秋千都攘到四边,中间留给备菜的厨娘们大展身手。 “哎哟我去,你们这帮宗桑胚!下手也忒狠了吧?!” 老赵破口大骂的声音盖过七嘴八舌的热闹。 还未到年关,杨氏镖局却是从城郊农户处买来了十几头年猪。 今日先杀两头。 要说镖局最不缺的是什么? 不是镖师,而是年轻气盛的趟子手。 十几人拖着膘肥体壮的年猪,哪是七手八脚可以形容? 三条条凳用绳子并在一起,年猪就像没分量似的被架了上去。 没人不卖力的,一时间年猪身上都没有下手的地方了,两排八对猪奶都没有一个放过的。 年猪哀号不出,只感觉自己被泰山压顶。 都是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的武人,哪里需要请屠户? 一个精壮镖师自告奋勇,手持攮子就走了上去,对准年猪脖颈就要下刀。 结果就发现一群趟子手下手没轻重,已经把年猪活活掐死、压死了。 镖师一愣,抬头看向众人,无奈道:“不用杀了,猪死了?” 一众年轻趟子手后知后觉,纷纷撒手后退,各自掩饰惊慌尴尬的神色,徒留直挺挺的年猪四脚朝天躺在条凳上。 一旁指挥的老赵见状大骂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愣着做什么?趁热放血啊?等血凝肉里了,这三百斤的猪就废了!” 客厅之中,独臂的杨元魁听着老赵的咋咋呼呼声,无奈摇了摇头。 “这老东西,分明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住,他就是没个老伴的原因,轻佻了一辈子,不过也好,没有暮气,看样子比我有活头。” 一旁杨延赞笑道:“爹,老赵就这个脾性,你说话轻些,他听得见的。” 言外之意,少去戳老赵心窝子,这大喜的日子,府上张灯结彩,您老人家脸上别披青挂彩。 杨元魁闻言面色微变,转移话题道:“还叫老赵?宝丹都管他叫爷爷了,你不改口?” 杨延赞笑道:“老赵习惯了,叫叔叫伯都感觉不对劲?” 杨元魁单手一拍桌子,佯怒道:“难不成你还想叫爹?” 杨延赞哑然失笑,也是戏言道:“可使不得,怕被老赵拉去滴血验亲。” 杨元魁笑骂道:“滚滚滚!” 杨延赞假意往外头张望,“那我走了,关外道蓝田苏氏和京畿的定远镖局都递来名刺,说今天就要登门拜访了,苏氏那边的王客卿是冲老赵来的,还有一对兄妹,宝丹的朋友,我来招待吧,至于定远镖局那边,同时镖行,同气连枝,爹你也准备准备。” 杨元魁点了点头,也觉得客人有些太多了,无暇一一应对。 起初他只想放下走镖的营生颐养天年了,偏偏老赵这损友,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鼓吹喧阗,说要给他风光大办。 杨元魁早起去过一趟管家杨福那里,看见那堆叠成一摞的宾客礼簿,也是呆愣,粗略一点,竟然超了发帖相邀的数倍。 其中一半都是老赵年轻时的熟人,一半则全仰仗本道藩镇越王的面子,毕竟当初杨氏镖局也是举家搬去越王府小住一段时日的,消息虽然是刻意隐瞒了,却也不胫而走。 反倒真心给杨元魁祝贺来的没几个,可怜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被强按牛头,成天收礼见客,人还认不全,只得捏着鼻子虚与委蛇。 来人自是摆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态度,将他这个五品小宗师捧到天上,甚至营造出半座江湖垂老的凄凉架势,感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虽然知道老赵是出于好意,但他却是有些消受不起。 “延赞。” “怎么了爹?” 杨元魁问道:“昨日长春府晋陵县的符荣华来了,他说的事情你打听过了?是真是假?” 杨延赞点头道:“确有其事。” 杨元魁顿时有些小怨怼道:“那我不问,你怎的还不打算说了?” 杨延赞笑着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就安心吧。” 杨元魁沉默了,符荣华是威远镖局在晋陵县设立分局的总掌柜,似乎是在晋陵县怠慢了过宝丹丫头,这次赶在总镖局之前抵达贺县拜访,显然打算是先行一步来讨好堵嘴的。 他说什么刚从长春府走水路进入越州府地界,甚至无须凭证,只消空口白话说一句是为神拳无敌杨一刀杨老爷子金盆洗手祝贺的,沿路顺道的水陆驿站都能下脚喂马乃至吃食留宿。 符荣华说话之时,一脸谄媚,直夸杨氏镖局如此排面,前无古人,骇人听闻。 杨元魁与杨延赞却是眉头渐渐凝重。 离朝武人北多南少,北强南弱,神拳无敌杨一刀的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南面江湖姑且能算作一号人物,但在官家看来,也就是个庶民,连有德耆老都算不上。 杨元魁对此也是诧异,自己何德何能,水陆驿站也要给自己几分面子? 他要是有这本事,还开什么镖局啊?早吃皇粮去了。 杨元魁感叹,“莫不是咱们与那越王府不打不相识,而今冰释前嫌,越王释放的‘一番好意’?” 杨延赞只道:“不无可能,但全国驿站事务隶属兵部的车驾清吏司管理,越王虽然有这本事,终究只是藩镇,至少是明面上不好插手的,恐会授人以柄。” 杨元魁眉头更皱,“那你说……?” 杨延赞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指了指杨元魁头顶。 杨元魁顺势抬头,看向中堂高悬的《居仁由义》的御赐大匾,恍然大悟。 顿觉恩重如山,承担不起,不由心虚口哆道:“真戗货诶……” 杨延赞看老爹这副模样,更是笃定自己不给他添忧是对的,甚至有些怪他要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要把事儿? 杨延赞宽慰道:“老爹你只管金盆洗手,单头顶上这块御赐大匾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勿要多虑,就当是走南闯北、冲州撞府一辈子,到老白捡一个奉旨休致,这是天家的恩荫赏赐,安心受着就好,不然咱也不大办特办这一场了。” 杨元魁叹息一声,轻声道:“不管是越王还是那位的好意,都是我沾了小四的光啊。” 提及这个名字,杨延赞面色微变,虽不会违戾老父,又是转瞬如常,仅对此事避而不谈,但三言两语后,便是借口为蓝田苏氏安排起居告辞离去了。 杨延赞走出中堂,只见老赵双手附后,微微佝偻着腰,哪里热闹往哪里钻,两人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多说话,老赵就又开始颐指气使那些本就忙忙碌碌的趟子手和下人。 《居仁由义》的大匾之下,只剩杨元魁一人独坐。 今年八月份的时候,杨宝丹任性,老赵也不听劝阻,非要带着这傻闺女北上探亲去。 杨元魁本就反对这不成体统之事,亲还没成,又探什么呢? 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老一少不过一旬时间就回来了。 杨宝丹一脸郁累,幽幽咽咽,虽是语焉不详,但杨元魁依旧能听出是小四一家在京城罹祸了。 老赵却坐不住了,直接大骂着何肆打断杨宝丹的话头。 杨元魁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干着急,到了也不知道帮没帮上忙,更是惊惧老赵为何一副反目成仇的模样? 单依老赵所言,杨家的新姑爷什么的就作废了,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了,多说一句他都觉得膈应,总之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杨元魁目瞪口呆,老赵小事轻浮,大事稳重,怎会使已有夫妻之实的两家人交恶? 却是只见自家原本天真开朗的小妮子,悒悒满面却还咽泪装欢,杨元魁一时也只能安慰,不好追问什么怕火上浇油。 时日稍久,杨元魁和杨延赞才开始对杨宝丹和老赵旁敲侧击起来,之后多方打听却无所获,直至不久前杨延赞自作主张,再去了一趟越王府,越王陈枢贤还是那般以礼相待。 之后杨元魁没工夫怪儿子横头横脑、自以为然,终是知道了事相对明晰的来龙去脉。 只叹天心难测,造化弄人。 杨元魁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面上尽显老态,“小四诶,你现在还好吗?阿爷不管什么道理,只知道宝丹丫头不怪你,阿爷近来也想你念你得紧……怕是到日子该回去了。” 独臂不配刀的老人家长吁短叹许久,最后竟是呈现小儿般的委屈之状态。 “他们都嫌阿爷老咯,面上敬我,却糊弄我,怕是心里也不待见我,没一个似你那般有耐心听我唠叨的……” 第43章 死马当成活马医 日到中天,老赵和一群帮手终于吃上了杀猪菜。 肉食是要明个办酒席招待客人的,大伙儿今天委屈就只吃些猪血下水,但两头年猪的下水,也足够他们吃得撑肠拄腹了。 老赵下午有约,要见老朋友王病虎,故而没有喝酒,与众人插科打诨,却是也留到席面最后,直到杨宝丹的贴身丫鬟小玉儿携带食盒走入膳厅。 杨府好久都没有这么多人一同吃饭的热闹了,小玉儿一时显得有些局促。 没有与谁打招呼,只是规行矩步,走进联通的厨房,把厨娘张姨给小姐另开的小灶装进食盒。 老赵只是扫了小玉儿一眼,却是一览无余。 先观其眉,再看其胸,还有腰肢体态,与向日皆无不同。 老赵眉宇之间闪过失望之色,他虽是老雏儿,却是眼光毒辣,自有观女郎破瓜之法,十拿九稳。 老赵上上次出门,一是为了那狼心狗肺的家伙找场子,二者顺带为杨氏镖局笼街喝道、显眼立招牌,故而他酝酿了一路脾气,先去了一趟越王府,想要先礼后兵,岂料却被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陈枢贤一句“遇贤士施礼乐,遇贼匪动干戈”,简直了,马屁拍到老赵心坎上。 悬榻留宾几日后,对于陈枢贤的“不情之请”,老赵也没有含糊,去找朱全身麻烦之时,顺手而为,叫一座本来建在乾元县卧牛山上,极尽土木的大香善寺轰然倒塌。 老赵原以为与名为却吉洛追的密宗和尚结下死仇,日后就该你来我往,冤冤相报,不死不休才是对,结果却是诡异的相安无事,甚至三见,四见,在京城一番同仇敌忾后,就差握手言和了。 不过老赵依旧没瞧得上他,密宗那位曾经的灌顶国师为了弘禅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明知陈枢贤不喜他,却也傍上陈祖炎,死皮赖脸地留在了越州。 前几日两人有过一次见面,是那秃驴主动来访。 拐弯抹角提点老赵了一句杨宝丹的情况不容乐观。 老赵这火爆脾气,只当是咒骂自家小姐,当即摩拳擦掌,就要再干一场。 就当打着玩呗,反正两人的武道有上有下,几乎都摆上台面了,既然没有生死大仇,他便不至于连和自己过招的资格都没有。 老赵嘲讽道:“失了菩萨保佑,没了一身七相,七相一分大黑天神傍身,你这秃厮还敢嘴贱?我打你还不是跟闹着玩儿似的?” 如意焰花上师倒也是个妙人,半玩笑说道,“之前大香善寺摧塌一事,贫僧一直萦肠绕肚,料想是因地制宜的名字拟的不好,所以没立起来,今日你要打便打,叫你爽透了也好,算作化去一劫,免待新的只园精舍落成在即,又是遭遇你这个飞来魔主,天降太岁。” 老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如意焰花上师如此坦然,也没了发作的余地,最后两人一番平心而论,上师飘然离去,老赵却是忧心忡忡。 老赵没想到自家丫头还真是被“狗”日了,遗患无穷。 因为密宗明妃助益修行,故而从来没有人设想过入宝山而空回的境地。 又怎会将其束之高阁? 老赵一点就通,他对密宗灌顶不甚了解,对道法却还有些钻研的,本身也修得阴神出,虽是老雏儿,却懂得黄老赤篆,知道动字门中有作为,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阴平阳秘,精神乃治,还精补脑,以修长生。 可现在的杨宝丹有采无补,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加之情志不调,伤心血逆,神色失散,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老赵置气般想着,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叫宝丹丫头嫁给那岁数稍大些的越王世子陈祖炎好了呢。 小玉儿刚给自家小姐打完吃食,便拎了食盒,低着头,匆匆走出厨房。 小姐自京城回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非是她面上的郁郁寡欢太过明显,杨钰还真以为她改了性子待嫁,成了个静若处子、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了呢。 手中拎着的三层饭盒里只放了一小碟梅菜烧肉,一碗菠菜猪肝瘦肉汤。 猪是新宰杀的,菜式肯定新鲜味美,她还和厨娘张姨要了些鲜炸的油渣撒了白糖给小姐当零嘴吃。 放在以前,就这三样菜,给杨宝丹送去,她一定会天真问上一句,“这是开胃菜还是后点心。” 现在她却是不一定能吃得完了。 所以厨娘又贴心地为杨宝丹配上一碗香米饭。 香稻对水质和土壤的要求十分严格,只在苕溪府的一些水源清澈、土壤肥沃的地区才有种植,以其香气独特而闻名,晶莹剔透,口感柔软。 蒸煮之时香气四溢,常令人食欲大增,一般府里只有食不厌精单开小灶时候的杨元魁才会吃,其余人是没有这个口福的,多以微黄的晚粳稻米果腹。 杨钰身为杨宝丹的贴身丫鬟,如今小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便算她照顾得不好。 杨府虽然没有“主辱臣死”这么大的规矩,但平日像个辣子一样的小玉儿到如今也是收敛许多,出门头低三分,像条断了尾巴的野狗,还得贴着墙走道儿。 对于小玉儿来说,伺候小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乃人生第一、第二大事,还有一个磨镜子……见自家小姐落得如今茶饭不思、夜不成眠的下场,小玉儿委实心疼得很,也空乏得很。 不过身为一个没资格知情太多的下人,小玉儿只知道是姑爷那边出的事,却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也只能在心底怨怼那丧良心的坏姑爷了,反正不冤枉他就是了。 小玉儿步履匆匆,拎着食盒往北房花园去,却是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嘘!嘘!小玉儿……” 杨钰站定后闻声望去,只见老赵后发先至,不知何时站在墙角,一脸贼眉鼠眼,哪像个高到没边的江湖高人? 小玉儿微微吃惊,却是毕恭毕敬施了万福。 这段时间,老赵在府里地位是越来越高,自己也几次想要改口称呼他为“赵爷”却总被驳。 老赵招招手,谄笑道:“给小姐送饭去呐?” 小玉儿点点头。 老赵又是招手,“离那么远作甚?先过来啊。” 小玉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即便是早就打好腹稿,老赵也是有些羞于开口,难得扭扭捏捏,只是以气机传音入密的手段问了小玉儿一事,隐晦得很。 试问老光棍一个,去问俩姑娘的闺房秘事,问她们上一次怨旷无聊,解馋止渴是什么时候? 算不算淫言媟语,为老不尊? 小玉儿先是呆若木鸡,旋即又是羞愤难当,最后朱唇轻咬,泫然欲泣。 脸色变化之快,好似蜀地出来的变脸艺人。 老赵心想,这时候就算小玉儿打他一耳掴,然后惊叫“老不羞”“死淫贼”都是轻的。 不过为了小姐的清誉,料定小玉儿也不会声张。 小玉儿低头垂眸,羞面见人,双手十指交缠在身前,勾搭着食盒,不断织解。 她眼神闪烁,不敢看向老赵,出声细若蚊蝇道:“赵爷…这…这事儿……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赵一脸哭笑不得,就差反问一句,“这事儿谁不知道?” 见她支支吾吾,老赵又是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小玉儿,事关小姐身体,可扭捏不得了,你老实回答。” 听闻老赵如是说,无地自容的小玉儿心中更加酸楚委屈,不由就要泪眼潸然。 可怜她这个贴身丫鬟,已经不知多久都没贴近小姐软腴的身子了。 老赵见状,也是有了答案,叹息一声,挥挥手叫小玉儿羞愤逃离。 自己则是苦恼不已。 该怎么给这宝丹丫头采阳补阴呢? 估摸着教她一些睡功还阳卧也治标不治本,反正是不放心交给那密宗和尚调教的。 禅宗的“教外别传,见性成佛”,尚且有些欺世盗名,密宗的“三密加持,速证菩提”,那可是真邪性,说过分些,番来的密宗就没一个好东西啊…… 老赵思来想去,实在不行,鹿血酒加慎恤胶先备着,到时候小玉儿未必难堪大用。 谁说女子就没有阳气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届时就看二气交精,能不能采阳补阴。 不行的话,再去找那密宗秃厮讨教一二。 至于何肆?解铃还须系铃人,分明是最简单明了且行之有效的法子。 老赵却连半丝半缕的念想都没有起过。 第44章 落水狗 十月初三,清晨。 京城外城。 何肆依旧由曲滢伴送着去上学,这次赶早,路上也没耽搁,是真的又偶遇了朱颖。 朱颖见到何肆,有些扭捏,何肆见到朱颖,却是有些惊讶。 曲滢则是更为惊讶,因为何肆的面上居然开始显露神情了。 朱颖昨日在学堂上先是迟到,然后就破口大骂的顽贼惯的李刁,触怒了王夫子导致直接散学。 其中小半被家里人强按着送来学塾的小学子直觉钦佩,又是白捡一日闲戏,自然对朱颖有敬无怨,一时都有些崇拜起这个胆大包天的同学了。 何肆心生讶异,忆及所赠红丸,彼未食且未携身侧。 那昨夜是什么情况?他分明感受到红丸离体之后与他若有若无的联系被切断了,显然是被人享用了。 朱颖挠挠头,对朱家姐弟问好道:“早啊,水生,朱滢姐,你们吃了吗?” 曲滢连说吃了。 何肆没有说话,朱颖蹑手蹑脚靠近二人,一同并行,也不知道说什么。 曲滢找了个话头,夸朱颖老爹肉铺买的猪肉好吃。 朱颖却也只是腼腆一笑。 今日一觉他醒来,就发现压在枕头下的“聚存添转丸”丢了。 朱颖心兀地一惊,睡意全无,翻箱倒柜好一阵踅摸,最后却是徒劳。 蔫了吧唧的朱颖出了家门,没多久就真偶遇了朱水生。 一路上,朱颖格外沉闷,没有支吾什么。 聚存添转丸的事情,本来只有水生和他知道,可今日就算水生的姐姐不在,他也没这个脸皮再提起。 不然怎么办?再要一颗吗? 要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丹药早下肚了,也不会丢了。 其实此事全不怪朱颖,自是那暗中将何肆一举一动悉数记录在册的仪銮司探子,先后两次报送消息。 一次直达天听,一次则是在庾元童这位新内相的“自作主张”下,转递给了李嗣冲。 无奈李嗣冲大晚上的还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可怜那一小颗红丸被李嗣冲手捏把掐,战栗不已,当即表示要弃暗投明,与原主人捐忿弃瑕,继平昔之欢。 李嗣冲震惊于红丸的豹变,但最后还是不带一丝垂悯地将其超度了。 三人一路慢行,沿着月河。 临近十月十五下元节,也称水宫解厄之辰。 这一日满城以狮象竹马等灯为盛,虽不比上元之华丽,然亦颇堪瞩目,沿街已有商铺兜售以红绿色纸为之的鱼虾水族河灯。 多是用来祈福解厄,也有祭奠荐亡的,反正鬼神冥冥,绝不是用来戏耍的。 却依旧有些还不到蒙学岁数的孩子已经沿河放起河灯起来。 随即就有埠头上浣衣的妇人嚷嚷道:“哎哟喂!谁家的讨债鬼没管好,还没到正日子呢,你放着河灯耍什么?别找来哪家的死鬼!” 妇人不是无赖孩童的母亲,却也算街坊四邻,骂得很对,有理有据,自没人怪她多管闲事。 然后就是妇人站在河埠抖水,熄灭搅沉了河灯。 孩童啜泣不止,妇人厉声责骂,一时之间,嘈杂不堪。 朱颖孩童心性,直觉好奇,便靠近凑个热闹,却是看布满青苔的河道边沿,有一毛兽泅水。 原是一只拳头般大小的奶狗水中挣扎。 又听妇人惊慌怒骂道:“真造孽哟……谁家的祸胎?居然把狗放到河灯里了?” 曲滢闻言恍然,一时也不免义愤填膺起来。 小儿无赖,焉能做出如此畜生之事? 孩子哭丧着往家跑去,河里只剩奶狗挣扎浮沉,却是连呻唤都没有。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妇人有些自责地趴在河边,伸出了捣衣棍为其做依凭。 却是不会因为一只小狗的性命而下水,这孟冬寒天,河面上都漂着冰碴子,打湿了袄子不得冻病一场? 浑身湿透的小狗看着比自己身子还粗些的棍子,别说是刚开了眼还懵懂,就算是通人性也把握不住啊。 何肆居高临下,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朱颖见状,却是拔腿就跑,不知往哪一处巷子里钻。 不多时,巷子里也传来骂声。 朱颖来去匆匆,手里多了个挂着许多面皮,热气腾腾的笊篱。 后头骂娘的小厮也是快步追赶而来。 却见朱颖已经半跪埠头边,一笊篱就把小狗打捞起来。 当看清朱颖手中笊篱盛着的落水狗时,小厮不由面色大变,破口大骂道:“天杀的,今个这生意还做不做啦?!” 朱颖将冻僵的奶狗捞出,抱在怀里,递还笊篱给怒气冲冲的小厮,却也有些缩头缩脑,心虚得很。 小厮一把提溜住朱颖的脖颈,朱颖自知理亏,连声讨饶:“小哥小哥,高抬贵手,我会赔钱的。” 小厮不依不饶,怒道:“赔?一个笊篱好赔,但这一天的生意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走!与掌灶的分说去?” 捞面条馄饨的笊篱碰了狗,别人看不见还则罢了,私底下更埋汰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但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了还怎么用?谁不怕被戳着脊梁骨骂? 何肆看了看曲滢一眼,没说什么,后者却是目交心通,从小荷包中拿出一块按两称的银子。 曲滢将银子塞入小厮手中,替朱颖解围,又是温声细语道:“小哥消消气,开门做生意的,无非讲究一个和气生财,钱我替他赔了,以后咱店里这些家伙事儿不妨也多备几个,总归有备无患不是吗?” 看着天仙似的女子对自己好言相劝,小厮哪受过这待遇? 一时怒气全消,连骨头都不免轻了二两,最后不知怎么双手抱着银子,晕乎乎地往自家摊位走去。 捣衣妇人本想说些什么的,但见曲滢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自知是市井小民,与她不是一路人,人家大发善心,自己却未免夏虫语冰,也是抱着浣衣盆直接就离去了。 朱颖内疚还没找到机会单独与何肆道歉,又遇上这档子事,连累朱滢姐姐破费了,心下更是惭愧难当,又是脱口而出道:“朱滢姐,你给他这么多钱做什么?他那摊子,一天才能赚多少?” 曲滢摇摇头,说道:“可不能想当然的,万一人家今天生意好呢?你是出于好意,但坏了人家一日买卖,自然要赔的,再说我心里有数,给得钱也不多。” 曲滢嘴上的钱不多,实际朱颖却是决计拿不出的,他家里虽然还算富庶,却也不敢因为糊涂事向屠户老爹开口。 朱颖不会耍赖,硬着头皮说道:“朱滢姐,这钱我慢慢还你。” 曲滢自小是不缺钱的,本身也一直依附于人,便不算慷他人之慨。 她只是伸手戳了戳朱颖的额头,稍微板着脸道:“你呀,以后做事别这么毛躁,先想想后果,不然总归是要吃亏的。” 朱颖老实点头,又是瞧见自己怀中奄奄一息的小奶狗。 小狗似乎感受到了朱颖怀中温暖,微微颤抖着睁眼。 朱颖咧嘴一笑,还好还好,应该是死不了。 老话说畜生皮实犯贱,人都常取个贱名图好养活,果真不假。 曲滢又是笑着打趣道:“朱小善人,这狗打算怎么安排?自将它养着?” 她才不会傻傻地觉得应该等小孩唤来家人撑腰,再物归原主。 这狗今日本该淹死或冻毙的,如今是花了银子买来的命,早和那倒灶的原主无关了。 “养着吧,”朱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试探问道:“朱滢姐,你出的钱,要不归你?” 曲滢一笑置之,难道大胆一次拿何肆开玩笑,“我养一个痴傻的弟弟已经够辛苦了,你不好人做到底,还将狗扔给我照料?” 朱颖嘿嘿一笑,“那就我来养吧,反我家开肉铺的,砧板上随便剐些渣滓来都够它吃了。” 曲滢好意提醒道:“这小狗怕是还没断奶,少了母狗估计难养活。” 朱颖眉头微皱,虑上心头,侥幸道:“应该没事吧。” 曲滢只是安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何肆一眼看出奶狗腹中有死气积聚,乃是食腐后遗下的症结。 还没断奶的狗能吃什么?显而易见。 何肆蓦然心弦微动,伸手探向朱颖怀中的奶狗,隔着十七年蝉抚住它的心脉,轻声问道:“你也没有妈妈吗?” 朱颖闻言抬头,还以为何肆是在问他。 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坦然道:“没啊,我妈早死了。” 何肆怔怔看着朱颖,又低头看看冻僵的奶狗。 依稀念起好像总有人骂他像条狗,还不止一个。 不知道怎的,悲从中来。 片刻后,何肆轻声道:“没事的。” 又面色如常。 第45章 有客临门 朱颖只有独父,这时辰必定还在肉市经营,故而家中无人。 看着怀里刚回缓些的奶狗,朱颖一咬牙,就要告辞离去,还故作洒脱,摆手说只一天书而已,就不念了,反正也念不出什么大名堂。 曲滢知道出身贱户的悲哀,没法从科甲出仕,世上异路功名虽有,弄来弄去却始终有限,只是凭心劝了一句学不可以已。 朱颖闻言有些为难,水生姐姐刚为自己垫补充了银钱,她的话总是要听的。 曲滢见状,善解人意道:“不如这小狗我先替你照顾着,等下学了你和水生一道儿来墩叙巷,先看看这狗子,那时你爹也该收摊了,等回家见了面,先支会一声,再得他首肯,如此才算妥帖。” 朱颖愣在原地,对这她等细致入微的体贴有些不适,片刻后才重重点头,越发觉得眼前这美得跟天仙似的朱滢姐姐,心肠也好像女菩萨。 何肆只是对曲滢说,“那你先回吧。” 曲滢想了想,从朱颖怀里抓过那恢复些软和的小奶狗,又是看向何肆,说道:“散学了我来接你。” 何肆点点头。 朱颖站在原地目送曲滢离去,转身看向何肆,真心实意地羡慕道:“水生,我娘当初要是能给我生个姐姐就好了。” 何肆莫名其妙轻声一句,“我姐姐还挺多嘞……” 朱颖惊讶道:“你还有姐姐啊?” 何肆脑子想得却不是化名朱恕的如心,摇头道:“我都忘了。” 不待朱颖说话,何肆又问道:“我昨天给你的东西呢?” 朱颖不由面色一红,不自觉就想狡辩东西搁家放着呢,最后却还是惭愧嗫嚅道:“我……我给弄丢了。” 何肆没有讶异,只是问道:“再给你一回?” 朱颖不可置信道:“可以吗?” 何肆想到那可能已经不存于世的红丸,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不还有句话叫治标不如治本吗? 何肆看着同样没了妈的朱颖,难得动了些念头。 要是再遇见朱颖吃亏的时候,便顺手帮他剪除了麻烦吧。 朱颖的眼神中流露出唏嘘失落,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一同去了学塾,半天下来,却也无事发生。 王夫子对朱颖视若无睹,朱颖没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午休下学之后,竟然连李刁、马杏佛、张钧成这三人都没找他麻烦? 真是怪事。 朱颖不知道,今天这三人没找他麻烦,却是那本性不算太坏,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马杏佛提议的。 说是要朱颖惴惴难安,再多煎熬一两日,其实只是借口罢了。 不过今日朱颖无事,以后大抵也就彻底没事了。 今早李嗣冲特地交代手下番役处理这事儿,还不免感慨,仪銮司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如今竟连小儿学堂不睦这种事情都要插手。 手段倒也无趣,左右不过是给张钧成和李刁两人的老子警告一番,他俩一个是打更的,一个是巡捕营的尖哨,都是三言两语就好轻易拿捏的。 可恨何肆那混獠只顾使性子,心识不知道飘去地狱哪处犄角旮旯遁世离群、以苦为乐去了。 可怜他这个“李哥”,想要与他划清界限都难,到头来却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给他兜裆。 不过也正是李嗣冲这多余自嘲的操心之举,算是间接挽救了三条虽然腌臜,却不至死的烂命。 …… 越州府,贺县,杨府。 杨宝丹在小玉儿的照顾下梳妆打扮一番。 刚请匠人磨过的铜镜光可鉴人,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她画角描眉,总算是以绮罗粉黛之态遮住了恹容。 杨宝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牵强,却也有些西子捧心的清丽。 香闺绣阁之中,小玉儿看着由她梳妆,遮盖一脸憔悴的小姐,也是哀怨,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环抱住杨宝丹的脖颈,戚戚道:“小姐怎的越来越瘦了?都快脱相了。” 杨宝丹握住小玉儿的手,轻笑道:“别担心我啦,我爹和两位爷爷从小就知道哄我,夸我什么面若皎月、珠圆玉润,我就是被他们骗成傻子的,现在身子虽然削瘦了些,但总算脸是小了,我觉着是好看的。” 小玉儿心疼道:“要这么好看作甚?给谁看呀!我就从不觉得小姐脸圆。” 杨宝丹轻拍小玉儿的手掌,安慰道:“好啦好啦,小玉儿,可别哭鼻子了,等会儿陪我去见客,人家还以为我是个喜好虐下的恶女呢。” 小玉儿哭哭啼啼,嗫嚅道:“小姐是天下最心善的人了。” 杨宝丹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好啦,别再夸了,不然我都要信以为真了,你代我去看看张姨那边茶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玉儿收敛些情绪,轻轻点头,便出了闺房向南边膳厅走去。 杨宝丹看着镜中的自己,拨了拨云髻,拔下头上那根镶嵌碧玺、珍珠等珍宝的银鎏金花丝点翠簪头。 从螺钿盒中取出了一枚镶嵌珠花和玛瑙的簪子戴上,如此笑容才又真心几分。 这枚簪子乃是她及笄那天,朱水生那傻子用她家的钱买来送她的,质量不怎么好,已经送去首饰铺重新镶饰过一次了。 杨宝丹又轻轻摩挲手指上那枚金镏子,只是遗憾带回来的“见天”被赵爷爷送去吴指北老爷子那里了。 一人之时,杨宝丹对镜自言自语,“戆头,你现在怎么样了?和吴爷爷的三年之约没忘吧?我每天都有看月亮哦……” 片刻,杨宝丹起身打开房门走出闺房,沿着曲折的回廊步向花园。 寒风带着萧瑟,想来自己与那苏家兄妹也才见过一次,虽有一段相互援助的恩义,却是想不到相隔千里又这么快再度重聚了。 明明只隔数月,却又恍若隔世一般。 老赵拢袖立于北房月洞门下,眼见微昃的日光洒落妮子肩头。 杨宝丹脸上的粉黛愈加明显,以至于他乍看之下都瞧不出精气神来。 老赵不由鼻头一酸,心道,“阿洁,你孙女受苦了,都不像你了。” 杨宝丹见到老赵,步子轻盈几分,快步上前,如乳燕投林般扑入老赵怀中,丝毫没有避嫌。 老赵伸出糙手揉揉杨宝丹的脑袋,明知她是故作的活泼,更是有些心疼地笑道:“你这丫头,才几日不见,怎么又清减了?” 杨宝丹撒娇道:“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胖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许我瘦一段时间了?” 老赵笑呵呵道:“许的许的,这几天宾客多,你要是不想多抛头露面,等下午见过朋友,就和小玉儿搬到似梨庄去,已经叫人洒扫干净了,让你嫂嫂也陪着。” 杨宝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傻妮子了,听得出老赵话中的安排。 嫂嫂到底是烟花柳巷出身,拿不出手,虽然也是顾念自己,好意叫嫂嫂陪她,其实也是以此为由头,体面地支走她。 杨宝丹抬头,盯着老赵,略带质问道:“赵爷爷,这不是爷爷的意思吧?” 老赵当即摇头,“别赖我两糟老头子,全是你爹的意思。” 杨宝丹眼珠一转,笑道:“我是不会走的,爷爷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怎的能不露面呢?除非你们嫌我现在这病恹恹的样上不得台面,怕让外宾以为咱们杨氏镖局连少东家都喂养不起了,那我也不走,只是待在屋里不出门就好了。” 老赵有些惊讶地看着宝丹,也听出她言外之意,都知道拐弯抹角地替屈盈盈抱不平了? 老赵顿时散去一些忧虑,暗自欢欣道,“阿洁,不得了了,你孙女终于开始长脑子了……” 面上却是佯怒道:“哪的话儿?因为那些鸟宾客,让咱大小姐禁足?” 话音刚落,相隔十几丈距离,杨府南大门外就传来爽朗笑声。 “赵权,什么鸟宾客?我王病虎这还没进门呢,就听到有人意有所指啊。” 杨宝丹闻声,离了老赵的怀抱,强行恢复一些往日活泛,语气跳脱道:“赵爷爷,素灵小妹妹来了,我得去迎迎。” 杨府大门外,与山东乔家堡客卿王宁虎只有一二分肖似的王病虎弯腰对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说道:“小姐,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正往这小跑呢,难得你念她一路,原来是惺惺相惜,金兰之好。” 女娃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的白袍少年,头顶随意打了个髻首,斜插一枚簪子,是古早一个“洒脱不羁,率性自然”时期最为钟爱崇尚的打扮,宽袍大袖,近乎袒胸。 至于相貌,虽不以身段那般出众,却也颇为不俗,不同于古时常追捧的男子仪美,这位少年的相貌俊朗非凡,却又不失英气,尤其眉眼之间,略带桀骜与昂藏。 王病虎看着这忽然扯散衣襟的少年,眼前一亮,促狭道:“看来这次登门是星田少爷不赶巧了……许久不见,文业少爷。” 少年只是微微颔首。 王病虎细看之下,又是眉头微皱,惊叹道:“几月时间,文业少爷气机渐长啊……” 来时还是苏星田,至于杨府门前毫无征兆变成苏文业的少年语气淡然,却是略显狂悖道:“比王老客卿还差些的。” 王病虎是四品大宗师,比他差逊些又是何等武道境地? 王病虎却只听出他的谦虚,欣慰笑道:“差不多,差不多了……” 第46章 可曾听闻贺县第二? 杨宝丹脚步飞快,行至大门前,还是老管家杨福先一步相迎。 内院虽已收拾干净,地上却仍有余腥。 父亲杨延赞已是口叨未曾远迎、招待不周之类与蓝田苏氏三人寒暄一起。 本来杨延赞是安排了场地另做接待的,但老赵却说不必麻烦,是人家登门,主家如此客气,既显生分又像巴结。 上午差人去请,苏家也是传回声音,说主家考虑确实周到,但他们也不是不识礼数的恶客,王老客卿与贵府赵爷是旧相识了,小姐苏灵慧与宝丹少东家也是倾盖如故,只管随意些就好,所以场地才又临时改还杨府。 只是空出的场地交给杨元魁招待广陵的威远镖局和京城来的定远镖局两家了。 就是有意岔开两拨本不相干的人,否则贸然凑成一桌,不谙各自脾性,不仅冷场,更有拉纤儿的嫌疑,席不成席,反倒不美。 杨宝丹与苏灵慧一照面,双手便黏在一起,一接如旧,各自欢欣。 “灵慧妹妹,你真来啦?” 苏灵慧笑着点头,盯着杨宝丹上上下下,眼露惊奇,“宝丹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杨宝丹莞尔一笑,不答反问,“瘦了有好看些吗?” 苏灵慧是真灵慧,自觉避过这个话题,连连点头夸赞杨宝丹本就好看,现在则是更加清秀质丽。 杨宝丹又是目光在苏文业身上轻轻一扫,便称道:“文业哥,好久不见。” 不是杨宝丹有眼力见儿,委实这一体双魂的两个人,气质天差地别,即便套用一个皮囊,也是一龙一猪。 苏文业只是嘴角微扬,不咸不淡道:“好久不见……你憔悴了。” 刚夸杨宝丹好看的苏灵慧转头就瞪了自家哥哥一眼,这不是明摆着唱反调,拆她台吗? 王病虎呵呵一笑,才看到老赵双手抱胸,老神在在走了出来。 “赵权,多年不见,风采更甚啊,看来是沉疴尽起,武道也更上层楼了。” 老赵翻了个白眼,丝毫不留情面道:“可不得更上层楼?破落之家门在市曹,盼不来车马盈门,我要还是个半废之人,你会登门?” 王病虎哈哈大笑起来,毫不避讳道:“理当如是,早听闻你破境了,顺道就来看看,如今一看果真不虚,如此,便要虚心求教一番了。” 老赵轻哼一声,“你倒是实诚。” 也不计较王病虎这等武人却还市侩,知道他浸淫四品守法境界多年,未必没有摸到三品瓶颈,故而他所说的破境,其实是指破开六品境界的武道牢笼。 顾忌自己实在是有一说一,挂了小辈的面子,王病虎又亡羊补牢道:“不过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家这两位少爷小姐可都是真心实意前来拜会的。” 老赵摩拳擦掌,相邀道:“好好好,来者是客,小辈自有小辈的情谊要叙,咱们走着?” “走?” 王病虎一脸跃跃欲试,“干一仗?” “王爷爷!” 刚瞪完哥哥的苏灵慧闻言又是一阵头大,这老客卿…… 一个个这般不知礼数,叫她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娃子如何自处啊? 得……小姐发话了,没得打了,王病虎缩了缩脖子,赧笑道,“赵权,来日方长,我们好歹是登门拜访来的,一见面就掐架确实不成体统,让你家别的客人看到,误以为是仇家上门的呢。” 老赵却是摇头,“哪的话儿啊?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不过切磋罢了,走走走,我知道个好地方。” 王病虎问道:“什么好地方?” 老赵眼神精亮,伸手遥指一处,问道:“可曾听闻贺县武道第二的王大石家?他家宽敞,校场也大。” “贺县第二?” 王病虎愣了愣,皱眉道:“未曾耳闻。” 老赵歪嘴一笑,促狭道:“那就是你孤陋寡闻了,王大石此人可了不得,五十岁不到,竟是六品力斗境界的大高手呢,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保二争一,超过我家神拳无敌的杨总镖头,登顶贺县武道魁首的宝座。” 王病虎哑然失笑,也是听出他在阴阳怪气。 “你俩有仇?” 老赵重重颔首,一脸坏笑。 他自然记仇,当初这王大石居然伙同知县袁雾列为捧广陵朱家的臭脚,联合包抄了杨氏镖局,之后虽是一场无惊无险,潦草收尾的闹剧,但老赵依旧觉得有被冒犯到。 别的大人物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好撑船,老赵可不是。 虽不至于叫王家家破人亡,鸡犬不留,但是隔三岔五去恶心一下还是挺爽快的。 王病虎自觉君子成人之美,只道:“那走?” 老赵笑容更甚,“走啊!” 一个四品大宗师,一个跳出武道六品的大手子,两人时隔多年再见,还未移步中堂,坐下叙旧,便是双双离去。 不过片刻,贺县便是地动山摇起来。 此时此刻,贺县城郊外那修葺的庄严肃穆、大气磅礴王家祖坟怕不是默默冒起黑烟…… 苏灵慧与杨宝丹这两个被称小姐的皆是一脸赧颜,竟异口同声抱歉,转而又是相视一笑。 苏文业难得清醒,也是个武痴,便道:“我跟去看看。” 转眼来客三去其二,杨延赞一脸错愕,今日这苏家如此登门拜会的场景,委实在他意料之外。 杨宝丹拉着苏灵慧的手,热络说道:“不管他们了,我给你准备了南边的点心,咱们边吃边聊啊。” 苏灵慧点点头,“好呀,都有什么好吃的?” 杨宝丹如数家珍,“其实也没太多新意的,都是些糖、酥、糕、饼的,但种类不少,龙须糖、花生糖;桃酥、杏仁酥;定胜糕、芡实糕;梅菜烧饼、豆沙小饼……” 苏灵慧眉眼弯弯,“好多都是我都没吃过的诶。” 杨宝丹拉着苏灵慧便走,“走,去我闺房吃。” 反倒是一直被忽视的杨延赞适时咳嗽一声,彰显一些存在。 见到杨宝丹一脸活泼的样子,他也是打心里高兴,更是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传闻中的蓝田苏氏竟完全没有一丝矜持自负。 杨宝丹看了杨延赞一眼,有些嫌弃道:“爹,你还杵这儿做什么?” 杨延赞一脸无奈,自己还能去哪儿?跟着你俩回闺房吗? 女大避父,他向来都少踏足北房的,只得说道:“那我也去王家看看,老赵下手没轻没重的,别再搞出人命来。” 苏灵慧打进门到现在,才松开杨宝丹的手,对着杨延赞行礼道:“今日是王爷爷和哥哥唐突主人了,给杨叔了添麻烦,灵慧这厢替他赔不是了,还请勿怪。” 杨延赞连连摆手,“明明是咱家这老爷子挑的头,唉……惭愧惭愧,不说了。” 远处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一时连杨延赞这样八面莹澈,剔清利弊的性子都有些不落忍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王家实在罪不至此,不如趁此机会,劝他举家搬离贺县,去别处讨生活吧。 至于那些带不走的置业,杨延赞自然出于好心,全盘接下了。 杨延赞又是叮嘱杨宝丹一番,说要好生招待苏灵慧后才匆忙离去。 第47章 失望 贺县一处新立会馆之中。 杨元魁先与广陵宁升府来的小舅子郁源、内弟媳姚凝脂会面。 郁源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张口就是阴阳怪气,“姐夫到底是发迹了,我这舅子竟连我姐家门都进不去了,咋还给我们半道截来会馆了呢?” 姚凝脂面露无奈,只道他们郎舅好亲,怎么个相处方式都随意了。 杨元魁看向这舅子,自家人的熟络可不管见多见少的,赔笑道:“对不住啊,家里来了波客人,冲老赵的,连我都不相熟,怕你们会一道儿别扭,我就给他腾地方了。” 郁源顿时好奇八卦起来,杨元魁则是一一回应。 三人雅间落坐,郁源便道:“姐夫啊,辛苦这么多年,总算盼到杨氏镖局发达了,如今你风头正盛,镖局事务也是方兴未艾,单靠延赞一个小辈独木难支啊,你怎么就着急金盆洗手了呢?” 杨元魁浑不在意,哈哈笑道:“我这岁数到了,不服老不行啊,江湖是属于年轻人的了。” 郁源肉眼凡胎,姚凝脂却是内行看门道,看向苍老许多杨元魁,只道:“姐夫达人知命,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也到了颐养的时候了。” 三人坐下没多久,就有小厮来报,天奉府太平县定远镖局的镖头许定波来了。 杨元魁又是起身去迎接。 关内道那座镖局委实没什么交集,请帖没递出,除了“不请自来”的蓝田苏氏,所来宾客之中应该就是京畿里的最远了吧,确实是远道而来了。 一老一少两个负刀之人初见,倒是滑稽,各自愣神。 咋还都少一条胳膊捏? 要不是两人面对面,断的又都是右臂,还真有几分照镜子的味道。 一见许定波也是独臂,杨元魁顿生几分残物类聚般的亲近。 越州贺县杨氏镖局、京城附郭太平定远镖局、广陵道镖局三位曾经的、现任的总掌柜、总镖头相互见礼。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自郑重。 杨元魁看着已近乎五品的许定波,倒是有几分初见小四的惊叹,还是那句 “自古英雄出少年”。 他却是不知许定波的手臂就是何肆削去的。 又是寒暄一番,杨元魁感慨曾几何时,少年许定波的爷爷许崇山也是豪杰英雄,两人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生死未卜,没有消息权当是好消息了,实在叫人唏嘘。 一老一少皆是使刀的,自然逃不过亮青子这等俗套桥段,却是杨元魁先开口的。 杨元魁单手解下自己的佩刀“一曝”。 屈龙到手之前这把长刀已经伴身几十年了,杨元魁自觉诨名叫作杨一刀,便没有佩两把刀的道理。 不然不就成了“二把刀”了? 后面一曝被束之高阁,便显得杨元魁就有些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意思了,现在屈龙送给了小四,却也算他的师门之物,物归原主。 一曝出鞘,好似灵光夜照。 许定波只觉目眩神迷,不带一丝溜须拍马,直抒胸臆道:“好刀!” 杨元魁笑道:“亮吧?早十好几年,它更是光彩耀眼,现在已经算是养晦了,此刀名为‘一曝’。” 许定波似乎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杨元魁点头道:“就是那个‘一曝十寒’的‘一曝’,却不是贬义,此刀锐气逼人,刚强有余,柔韧不足,经高人指点,须敛藏鞘中,以晦打磨,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今锋芒更胜从前了。” 许定波点头道:“受教了。” 杨元魁谦虚道:“抛砖引玉,再看看你的。” 许定波直接单手抽出佩刀。 刀长三尺九寸,古拙刚猛,刃锋粗粝。 刀铭已然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小篆。 杨元魁顿时来了兴致,一抬手,许定波便递过佩刀。 杨元魁接过刀,细细观摩,虽是使刀之人,却并非良工巧匠,终是看热闹。 “若非报谒明主,神器也常有自晦,你这刀着实不错,不该无名的,我却是见识浅薄,瞧不出它的出处,但我知道一个去处,贺县城南铁匠铺,你去寻一位吴指北老爷子,请他掌掌眼,就算勘破不出是哪等名工所铸,也能为它寻个妥贴的名儿。” 许定波闻言有些错愕,眼见这位和自己爷爷同辈的杨总镖头年事已高,还有能被他称作老爷子的人? 那是因为高瘦还是先知? 许定波只是道:“多谢老爷子指点,择日定当拜会。” 杨元魁好心提醒道:“记得贽礼。” 许定波愕然失笑,却又郑重几分,已将那铁匠铺列为此行必去之所。 忽然听闻远处传来翻天响动,好似地牛翻身。 气象骇然,好似平地风雷,杨元魁多处家业都在贺县,不免担忧,当即推开临街那一面的窗牖。 在看清那旋涡中心是偏离几处屋宅之外的王大石家后,杨元魁顿时乐了。 那边事不关己,只剩幸灾乐祸了。 直到听见那匡、七、才、台、冬、扎、嘟,轻重缓急不断交替的声音,锣鼓喧天,好似一场大戏开幕,杨元魁又是面色微变。 这分明就是打闹台啊。 杨元魁低声道:“老赵这闲不住的家伙,怎么又去王家闹事了?这大动静,也不知道是和谁打成一片了……总不能是和客人吧?” 杨元魁随口一说,没曾想是一语道破。 不过老赵实力摆在那里,杨元魁的语气只有怨怼,全无担心。 得到老赵授下的《无敌神拳》拳谱的许定波也是感受到些许溯本追源的味道,连忙上前,与杨元魁问道:“杨爷,如此动静,敢问可是贵镖局那位赵老先生在与人对垒?” 杨元魁点了点头,无奈道:“贤侄孙倒是还记得他那惹祸精啊?” 许定波当即站定,面色严肃道:“赵老与小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道之实,义海恩山,小子感深至骨,永世不忘。” 杨元魁闻言倒是没有太过惊讶,这的确是老赵能随手为之的事儿,但从源流来说,杨氏镖局匾额挂立起来这么多年,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谁没学过自己的拳法刀法? 而自己的拳法还不是老赵教的? 杨元魁对这位已近五品的后辈寄予厚望,语重心长道:“我的拳法早年也是他教的,学他的拳法,确是一番造化,好好练吧,须使什百于常的力气。” 许定波重重点头。 杨元魁似乎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你别看我断了一条胳膊,那是我学艺不精,或许也是他教得不好,做不成招牌,但绝不是那老家伙差本事,他真是个牛人啊,不世出的。” 许定波还是点头,深以为然。 姚凝脂却是看向杨元魁道:“姐夫,咱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不去!” 杨元魁翻脸好似翻书,当即摇头拒绝,“我丢不起这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那咬死人骨头不放的睚眦之人,从没有怀着仇隙过夜过。我与那王家恩怨早销,今个要是去了王家露了脸,人家还以为是我指使的那老无赖呢。” 郁源却是拉着老伴的手,唯恐天下不乱道:“媳妇儿,姐夫不去我们去啊,你知道我最喜热闹了。” 姚凝脂瞋了他一眼,再看杨元魁,故作难色。 杨元魁也是人精,摆摆手道:“你们想去就去吧,本来和我一个糟老头子也没什么好叙旧的。” 郁源可不吃他那一套,直接连拖带拽扯走了姚凝脂。 杨元魁叹气道:“老赵是个人来疯,但愿别助长了他的疯性,闹得王家鸡犬不宁。” 一旁的许定波其实也是有些意动的,却是没有表露,总不能撇下长辈吧? 杨元魁看向许定波,对其纠结一目了然,上前一步递还其佩刀,语气和善道:“定波啊,我这不需要你陪着,你也去吧,去城南铁匠铺找吴老爷子。” 许定波欲言又止。 杨元魁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也是个戆头戆脑的,不懂变通,我是给了你找补的借口啊,你怎就不知道借坡下驴呢?你既拔腿,我哪管你往何处去?” 许定波却是摇头,直道:“一是一,二是二,如此委实不妥。” 许定波虽小,却是个重义有信之人,这辈子只有一次违心之举,于斩铁楼中暗箭伤人,代价是一条使刀的右臂。 见状杨元魁更是欢喜这位后生几分,大手一挥说道:“去吧,去吧,看老赵出拳,对你而言有大裨益,晚些我们府上见,喝几杯。” 许定波便不客套,直接答应,单手行礼,告辞离去。 雅间之中,只剩杨元魁一人。 他回身坐下,兀自呷了口茶,长叹一声,忽然有些人走茶凉的孤寂。 他明明身处这热闹的会馆之中,宾客盈门,都是为他来贺,谁人不识他神拳无敌杨一刀? 却又多是些醉翁之意不在酒,行在此而意在彼之辈。 杨元魁出门而去,照面之人无不行礼问安,杨元魁更生德不配位之感。 他明明曾行走江湖、视险若夷,龙潭虎穴,面不改色,可现在面对众星捧月,却是无所适从,只想早早了结这场还未正式开始的闹剧。 现今杨氏镖局之中,实力最差的杨元魁却是最为清醒的。 杨延赞和老赵,仿佛都有些飘飘然了。 唉…… 对于老赵,杨元魁说不出什么重话,季友伯兄,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他与自己,可谓仁之至,义之尽也,张扬是天性使然,早就改不了了。 老赵若是持重,年轻时候就不会被人打断脊梁骨了。 对于长袖善舞的独子,杨元魁却是真的有些失望了。 你算老几? 只比老子厉害些的五品偏长小宗师,偌大的江湖,哪天没有新晋的?又是哪天没有死去的? 第48章 八方来贺 十月初四,连头带尾还有七日才是神拳无敌杨一刀金盆洗手的大日子。 却也是为期七日流水大筵席的第一日。 杨府已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离朝幅员由中至南,堪称与杨氏镖局同气连枝的振威、振远、恒泰、威远、平安五大镖局,皆已齐聚一堂。 北面,山东,山南,府凉,京畿直隶,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关内道,也拢共来了五个不太熟的镖行。 如此阵仗,简直史无前例。 南边水系发达,来客小半是镖局往来多年的势力,本就是各道通衢的熟人。 再加上越王陈枢贤的鼎力相助,为其造势鼓吹,那些未曾谋面却名声在外的人物,也几乎都被吸引而来。 而北面,则多半是因为一块皇帝“亲笔”的御赐匾额而来,所以世家更多,纯粹的武林中人相对少些。 当然,老赵在关内道打杀三品精熟武人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武人之中多是些仰之弥高,慕名而来的后生。 离朝建国百年,从来都是北面武道风景独好,南面始终低上几等,这是江湖共识,几乎无可辩驳的。 如今豪杰汇聚,高下立判。 北人之中总有入品高手,五品偏长小宗也不缺。 而南人之中充当门面的,也就是些六品高手,会武却未入流更多。 其余宾客,更有显赫勋贵。 关内道蓝田苏氏,来了一位小姐,一位少爷,还有一位四品宗师客卿王病虎。 昨日与老赵在王大石家一番切磋,点到为止,王病虎惜败。 当然,外人只以为是主家顾念待客之道,老赵照拂了客家颜面,留了分寸。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三品都能打死,打一个四品只是略胜一筹? 王病虎只觉冤枉,他的实力又哪里弱了? 广陵朱家来人,一家两脉。 一是广陵都司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朱颂老爷,嫡派子朱昂前来祝贺,一道陪同的是五品小宗师沈长吁。 二是广陵藩司正二品藩台朱雅大人,派遣座下经历司都事前来慰问,倒是孤身一人,更是身无长物。 经历司都事乃从七品官职,虽不显赫,亦非低微,专司文移出纳,熟知各路礼仪。 如此安排也恰到好处,毕竟朱雅从四品督粮道一跃成为二品藩台,新官上任,就该避结党之嫌。 外人哪知道其中根由,只是咋舌之余看个热闹而已。 两房都是高官要员,无须冲老赵一个武人风头而来。 种甚因,得甚果,皆因杨元魁当初一人护镖化名“朱呆”的女子至广陵之举。 因为朱黛没成越王世子妃而是成了天子枕边人的缘故,以至于现在的朱家两房三房有些龃龉。 朱三老爷是派儿子来赔罪的,朱二老爷则是遣下官来道谢的。 但现在这一对正三品武官和正二品封疆大吏,三司分权其二都有所表示了,却是本身的名头不显。 因为这两位大员一脉同气,出自一位共同的祖父——朱全生。 朱老太爷曾被新帝册封为赵国公,可惜福薄无法承恩,进京授封与薨逝才不过相隔一日。 不日之前,新帝朝会之上,又是恩宠,将其追谥“忠武”。 这简直是无上殊荣,甚至引得内阁封驳,群臣庭谏,说朱全生德不配位。 更有不畏死者只想名留青史,当庭痛斥陈含玉因私废公,金屋藏娇钟粹宫那位无名无分的朱黛不说,还爱屋及乌,无视祖宗成法,任人唯亲。 何为“忠武”? 危身奉上曰忠;克定祸乱曰武。 从古至今,文官文胜,武爵武任。 他朱全生只不过曾经担任一个因事而设,事毕则罢的广陵监军道一职。 何德何能,享此殊荣? 陈含玉虽然哑巴吃黄连,却有这份舌战群儒的功力。 只可惜他说不出朱全生之死也算为天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干脆直接遂了那想垂史的谏臣意愿,当庭杖杀。 以此堵了庙堂之上的悠悠众口。 至于庙堂之外,听不到就当没有。 且不说朱全生死于陈含玉牛刀小试的逆天伐道之举。 单论他为其送上的身具观相明妃相的朱黛,也是解了皇家无嗣的燃眉之急,国祚将定,便是首功。 这些话都是庙堂那些清流所不知的,故而显得陈含玉一意孤行,力排众议,由此背上一个“不恤国事,流湎女色”的昏君之名。 陈含玉罢朝之后,直接回了钟粹宫,与枕边人言说此事,故作的忿忿之下,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却见曾祖死后滴泪未垂的朱黛终于是号啕大哭、涕泗横流。 陈含玉稍感欣慰,拥之安慰道:“这便对了,不枉我闹这一遭,总算叫你哭出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我亏待颦儿太多了,怎么还敢叫你识大体,知进退呢?” 除了蓝田苏氏,广陵朱家,还有山东泰安齐家也派了一位叫作付香茗女子前来贺礼拜谒。 起初这女子武功平平,声名不显,其背后的齐家也是一样,籍籍无名,无人在意。 付香茗面色如常,非要天下谁人不识君吗?老爷就常说,闷声发大财。 在其献礼之后,却是满堂皆惊,鸦雀无声。 乃是她口中的“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实在骇人。 先是一匹还于旧家的步云青鬃狮子骢,马是好马,却也在一众镖行眼中平平无奇。 之后唱礼之言,便如痴人呓语。 黄金八百两,白银六千两,各类珠串一百,彩玉跳脱十对,金镶玉如意五柄,珊瑚三株,赤金龙凤佩一对,玛瑙摆件十件,砗磲扇三把,牙骨螺钿百宝嵌屏风八面三折,青黄白玉各色扳指十枚,无刻田黄印章五方。 顺道儿由山东的临清镖行负责一路押运。 以临清镖行名头作保,纵是那一箱箱抬上来的榆木重匣未曾启封,也不存小女子红口白牙,哗众取宠之嫌。 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也盛装出席,身着一件立领绣花袄衫,外披一件对襟优雅的长褙子,下裳是一条花鸟鱼虫马面裙。 肩披霞帔,头戴簪花。 上衫下裳遮住了她日渐消瘦的身躯,只有鹅蛋小脸露在外头,还是描眉画眼,蛾眉涂黛,脂粉敷面的。 远看闺秀模样,近闻膏泽脂香。 一看到步云狮子骢露面,杨宝丹的双眼顷刻便红透了。 杨家父爷二人也是愣神,皆知当初乘坐此驹离去者是谁。 杨宝丹强忍着不落泪,却是脚步匆忙,跑去难得人模狗样的老赵身边。 老赵还未说话,杨宝丹双手便紧紧抓住其一条胳膊,手臂微微颤抖,只是无言相对,微微摇头。 老赵见状,眉头紧锁,看着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丫头,本来可以不管不顾在座任何一人直接发作的他,这才生生压下怒火。 如此叫香茗才顺利的唱礼完毕。 第49章 看菜下碟 付香茗唱礼之际,礼单早就烂熟于心,眼神也是早早留意这位赵爷身上,察言观色,时刻准备应对化解他的一举一动。 香茗眼中闪过些许感激。 杨宝丹不愧是何肆少爷的贤内,通情达理,为她解了大麻烦。 她出身付氏,与闻人管家的闻人姓氏同为山东望族源流之后,背后亦有势力,乃老爷一手栽培扶植。 除了闻人管家,她在府上也算半个当家娘子,虽然何肆少爷留宿齐家祖宅的时候未曾要了她的身子,但老爷既有意撮合,成为少爷的女人也是早晚的事儿。 故而看待杨宝丹这个正室,她一个注定的妾小还是懂得尊卑的。 其实闻人管家的脾气并不好,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也不尽然,闻人管家可是个绝对的笑面虎,绵里针,而且私下疯魔得很。 只是对待何肆少爷时的求容邀好也是真心的。 若非知道杨家现在的态度,此行来江南贺礼的便该是他了,何至于先去了一趟乔家堡之后,还要和她假模假样兵分两路? 按闻人管家之言,什么劳什子杨氏镖局?也是个拎不清、难相与的倒灶人家。 有老爷在,到底是谁高攀了谁? 不过是个不添助益,反成累赘的小门小户。 就算是那赵权又如何?仗着在他面前撒泼放刁,他也敢打。 打不过就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还帮何肆少爷彻底断了这段孽缘。 香茗知道他是气话,绝对不会自作主张坏了老爷的安排,却也好言相劝许久,帮他顺气。 这都病入膏肓了,还这么大火气,不要命了? 之后又是陪着闻人管家去了府中自设的药房。 里面摆满了几面药斗柜,闻人辛耸了耸鼻头,嗅着空气中混杂的药香,眉头微微舒展,竟是来回踱步起来。 之后随意抽出二十个药斗,拿出了狼毒、砒霜、水银、半夏、乌头、硫黄、朴硝、甘草、大戟、芫花、贝母、白蔹、白及、人参、巴豆、牵牛、丁香、郁金、川乌、草乌、犀角、牙硝、三棱、官桂、石脂、密陀僧、五灵脂…… 哪管什么十八反,十九畏? 香茗早就见怪不怪,武者堪当半黄岐,又是久病成医,闻人管家是真懂医理,但现在的他抓药已经完全不按方子了,全凭嗅觉。 就像伤病的毛虫会自己上山寻找草药自医,可惜从神农尝百草起,人便绝了这种本能。 早就药石无灵的闻人辛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要是哪些药材气味还算闻得过去的,舒心舒肺就好,那便能用,不包管用而已。 一同乱抓之后,便由她负责炮制,起初还会担心,但他又是位曾经叱咤过的武人,烂船还有三千钉,轻易药不死的,久而久之,香茗也就顺其自然了,还真叫他苟延好多年。 老爷在辽东也一直不忘给闻人管家寻访丹方,都是传说中的仙药。 既然知道世上有仙,那寻仙问药就不是无稽之谈。 只要商路拓宽,金银满贯,终有财可通神之时。 最早结识项真的根由,也是因为听说这异类杀过不少谪仙人,齐济是与他买过一些仙家遗物,奈何至今还未有一颗完整的丹药入手的。 也许是那天老爷严防死守的结果吧。 不过一颗没得,小小一捏捏的渣滓倒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该给谁了。 外甥何肆曾给过杨元魁一枚类似本源红丸的血食。 叫他以备不时之需,也言明了利害关系,利害相权取其轻,杨元魁在危急关头是服下了的。 遗祸暂时不显,却不代表没有。 所谓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不得不防。 杨宝丹与何肆虽未结秦晋之缘,却是有了夫妻之实。 齐济并不为难,自然什八偏向闻人辛的,但杨元魁这个自家外甥的眷祖父也不能不管。 齐济作商人本色,不声不响,撇开亲疏,就看他俩谁先死了。 心中也有期许,或许小四醒来之后,会来一趟江南,为其解厄。 那便皆大欢喜了。 之后说不得两家顺水推舟解了心结,就此阖家团圆了呢? 毕竟现在的何肆,除了齐济,还有一个不知被掠去哪里的何叶,便再无亲人了。 众目睽睽之下,杨元魁站起身来,行至付香茗面前,竟是有些市侩的亲手收下礼单。 却是趁机传音入秘的一问,“小四他现在还好吧?” 付香茗也是同样传音,恭顺回禀,“有劳杨老太爷记挂了,何肆少爷一切都好,只是暂时走不出京城罢了。” 杨元魁点点头,有些安慰,又是不解问道:“你是代表齐家,怎么叫小四少爷?” 香茗解释道:“婢子是少爷娘家那边的下人,老爷是姑奶奶的胞弟。” 杨元魁点了点头,刚要再问些什么,却听杨府之外,又是有门吏唱名。 “越王府世子殿下驾到!” 杨元魁眉头一皱,心中暗自惊讶,也是有过猜想这位会来,却是没想到才第一天就来了啊。 这要是叫他一连待到七日后,那还得了? 一百白马义从一路开道,在杨府外齐齐勒马,个个身披明光铠,背负弓箭,手持马刀、短矛,甲片撞击之声铿锵,令行禁止的行伍之气顿时冲散了散漫自由的江湖豪气。 一时连气氛都凝滞不少。 一袭红袍的陈祖炎马不停蹄便是翻身下马,顺着冲势向前几步,颇有些衣袂飘飘,雷厉风行。 离朝舆服制度多有僭越,世子着红袍也无可厚非,但今日既无祭祀也无会晤,却是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陈祖炎在越州地界肆无忌惮惯了,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陈祖炎三两步踏入杨府,只一出现,便成主角。 直接无视付香茗,脚步不停,大袖中的双手抬起,与杨元魁独臂握在一起。 颇为热切道:“杨总镖头,一别数月,您老别来无恙啊!” 杨元魁来者是客,不好挣开手,只得招呼他。 自家与这世子殿下也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关系,实在难评,倒是不觉受宠若惊。 也没在乎外人觉得他装腔作势,甚至趁机借势,只是淡笑点头,“有劳挂念,一切都好。” 陈祖炎笑道:“我这一路纵马吃风,现下口干舌燥得很,老爷子可有好酒?” 杨元魁点头,谦虚道:“确有略备薄酒……” 还未等他招呼老管家杨福,杨延赞便是差人去窖中取一坛佳酿。 来者是客没错,但也得看菜下碟。 武人善饮,但大多牛嚼牡丹,他的藏货虽多,却也不够他们连造七日的。 下人很快去而复返,递来酒坛酒碗,杨延赞亲自上手捧酒,给这位世子殿下斟上一碗。 不必自卖自夸,陈祖炎又岂是那些不识货的粗人? 陈祖炎接过酒碗置于鼻下,只是一吸气,便赞道:“蓝桥风月?甚好甚好!” 第50章 不跪 陈祖炎刚要仰头一饮而尽,却是停手皱眉,戏谑道:“新总掌柜的不厚道啊。” 杨延赞察言观色,赶忙笑着道:“世子殿下何出此言啊?” 陈祖炎笑道:“你这蓝桥风月不是新开封的吧,码放一起的至少还有一坛开封过的步司小槽,有些小串味了。” 杨延赞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先是斥骂下人毛手毛脚,忙中出错,居然拿了一坛开封过的酒来,又是告罪怠慢了陈祖炎,最后不忘连声夸赞,“世子殿下真乃酒中仙人……” 杨元魁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不悦他的谄媚。 今日来了这么多客人,人手注定忙不过来,早前杨延赞还从牙行新买了一批下人,放在身边的都是还算机灵的府上老人了。 就算如此,一直连轴转,忙中出错,自是常理,何至于当众苛责? 当初陈祖炎携宋苦露和密宗和尚两大宗师上门,来者不善,意图强娶宝丹,那时都没有一分摧眉折腰过,如今怎么就这般低三下四地讨好起来了? 真是骨气最硬是在贫贱时,一照发迹,举目都是显贵,不可以抬头。 陈祖炎摆摆手,“无妨,别有一番风味,小槽春酒滴珠红,放在前朝,这步司小槽可是禁军御前步军司的 ‘军供酒’,我就厚颜问一声,总掌柜还能拿出多少?” 杨延赞思索片刻,回答道:“未曾清点过,许是有三五小瓮的存货。” 一小瓮酒至少能递五六坛酒。 陈祖炎哈哈一笑,“不少不少,那是再好不过了,跟我来的这些兄弟想来也渴了,烦请总掌柜割爱,拿些步司小槽来,再添几个酒碗就好,让他们自己分去。” 杨延赞笑着应下,为表歉意,不放心差人动手,就是亲自操办。 陈祖炎乐呵道要去参观一下杨延赞的酒窖,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边说边笑,他虽唐突孟浪,却保准不占便宜,今日不是空手来的。 又是叫人取出礼单,一番唱礼过后。 一众宾客都是没有太过讶然。 这下陈祖炎倒是惊疑了。 怎么回事啊? 只怪他爱出风头,偏要压轴,既有一个神秘的泰安齐家珠玉在前,就算越王府的贺礼绝不小气,却也黯然失色不少。 压轴之意,今不同古,实际上它并非指最后一场戏曲。 既有压轴,便有大轴。 一拨拨宾客纷至,一波波高潮迭起。 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不存在陈祖炎一人占尽风头的。 不消多久,一百白马义从便在杨府之外就地休整,都是喝到了价值不菲的步司小槽。 府外露天宴席也是大摆,马匹有人照料,不叫任何一个来客渴着饿着,连牲畜也不例外。 陈祖炎为人阴鸷深藏,豪放外显,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手,否则当初那谢宝树也不会背弃索命门转投他门下。 毫无天潢贵胄的架子,那股子洒脱与热情,让原本拘谨的江湖人士也逐渐放开了胸怀。 几度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之下,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 陈祖炎好养士,便与曾经的山南兴王一般无二。 前车之鉴,犹是玩火自焚之举。 如今多方造势,因缘际会,豪杰群集,什么金盆洗手,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便是说一场另类的武林大会都不为过,简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直接热锅炒菜,太方便了。 陈祖炎于个个的席面之间穿行,略去那些水米无交的达官,豪侠尚义,磊浪不羁,与江湖豪杰共饮,竟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不过片刻,便让诸多游勇散人心旌摇曳,萌生“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君若不弃,愿入莫府”之想。 杨府之内,杀鸡炊黍,彘肩斗酒,热闹非凡。 酒酣胸胆,豪气干云,陈祖炎竟然拉着一众江湖豪杰称兄道弟。 杨元魁见势不对,赶忙出面委婉叫停,将席面引回正途。 同时暗暗剐了儿子杨延赞一眼。 他平日多智,今天怎么就全无自主,成了一个只会曲意迎合的小人? 要是将杨府变成了陈祖炎的聚义厅,忠义堂,他当如何自处?杨家又该何去何从? 对得起大厅高挂的那块看似《居仁由义》其实《明镜高悬》的御赐牌匾吗? 陈祖炎眼见杨元魁面露不悦,心中明了,稍稍收敛狂放之态,不过对那位杨氏镖局新任的总掌柜的态度却是很满意的,以后倒是可以常来常往。 他是个真聪明人啊,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至圣先师诚不我欺。 陈祖炎暗中思忖之时,杨府之外又是有高声传来。 只是这次并非门吏唱名,而是一个较为尖锐的声音。 “圣旨到!” 陈祖炎面上笑意凝滞,倏尔变为凝重。 “这堂侄儿皇帝怎么还传旨来了?” 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传旨太监和礼部官员两位昂然直入,居中一站。 高朋满座寂然无声,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动作。 似乎只待一言声然,为之大动。 两位传旨宣旨之人身后的那些临时抽调的贺县衙役鱼贯而入,纷纷下跪。 未到宣读时刻,一道而来的越州知府倒还能先站着。 杨元魁心中一紧,不自觉单手整理衣冠。 这不切实际似白日梦的事情他虽在杨延赞的提点下幻想过,但梦境成真之时,杨元魁还是不免一脸错愕。 杨延赞却是眼底闪过无边喜色。 自有仪銮司佩甲者将双手举至头顶,恭敬呈上托盘。 托盘内安放着一份以乌木为轴,蚕丝绫锦,银线刺绣的圣旨,品级虽然不高,却是足够叫杨元魁一个庶民为之“倾倒”了。 与儿子的大喜过望不同,杨元魁却是面色凝重。 他杨元魁何德何能? 诸位大人物之间的人情反复,却偏偏叫他这个小老儿如坐针毡,似架在火上烤。 那传旨太监神色尊崇,打躬身子,双手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越州府贺县庶民杨元魁听旨。” 杨延赞闻言,何故强调“庶民”一词?不是贬辱,便是授勋了。 不由得喜笑颜开,心知这一宣旨之后,杨家的命运就此改变。 这时候,杨元魁却是一反常态的收敛异色,恢复泰然,矗立不动。 宾朋满座面色各异,多半却是惊惧拘谨。 礼部官员目光炯炯,审视杨元魁,也不提醒,也不催促,似乎等后者先作为。 而杨元魁此时心中只是有些孩童心性地在想。 自己要不要跪? 就算要跪,是双膝还是单膝? 要不要磕头? 杨元魁不免想入非非,自己这一跪,刚强一辈子的腰杆可就弯了。 满堂英雄好汉,至少名义上都是为他来贺,自己还未曾尽地主之谊,招呼吃好喝好,就先带他们哗啦啦下跪一片,哐哐磕头? 能做江湖中人,甚至绿林好汉的,都不缺骨气血性,个个心高气傲,志大才疏或许是真的,也正因如此,未必巴结皇权。 自己带头这一跪,大半江湖中人都看到了,当场自不会说些什么,只怕日后这些人行走江湖,茶余饭后少不了这一谈资,更多人必然引为不齿。 基本算作是一世英名随着双腿的一哆嗦,全没了。 恍惚之间,杨元魁想起一事,至关重要。 曾经有个又瞎又跛的佩刀少年看似提问,其实是在委婉劝他打消一个冒险的念头。 当时杨元魁对他说了什么? 重义轻生死,方为侠本色! 无有那时因,何至于今日的收缘结果? 义可以是信义,可以是道义,可以是侠义、可以是忠义…… 但“义”又何须词组? 义就是本义。 后头还有一句,岂能因福祸无常而趋吉避凶? 杨元魁稍稍定了定神,其身后的儿子杨延赞见状,迈小碎步上前,轻声呼唤道:“爹……” 虽未多言,杨元魁却是听出他有些催促下跪的意味。 杨元魁勾唇轻笑,有些冷意,儿子这一声‘爹’,才更叫他下定决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活着一辈子了,临老临了,还做什么悬丝傀儡? 就该百无禁忌! 他杨元魁今个就要挺直腰板。 不跪! 第51章 授勋敦武 礼部官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回去可是要如实上报的。 虽天高皇帝远,然习惯使然,心中谄媚之意却未曾断绝。 陛下果真料事如神,心细如发。 对此早有洞察,遂点拨其要害之处,令其相机而动。 他这才和煦开口道:“在场都是英雄豪杰,地处江湖之远,自不必遵从庙堂规矩,都随意些就好,陛下也是来贺喜杨总镖头金盆洗手的,大喜的日子,不兴下跪叩首这一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松了口气,然后就有胆大之人叫好叫喝。 礼部官员只是微笑面对,一副随流同乐之态。 杨元魁也是借坡下驴,躬身行礼,轻声道:“多谢陛下宽仁雅量。” 礼部官员扮了红脸,另一宣旨太监则自然而然地成了白脸。 天家威严不可不顾,不然那帮浑人事后喝了些酒,就该大放厥词了。 那又该拿谁立威呢? 自然是一百白马义从开道,身着红袍炫服,风光无限的越王世子陈祖炎咯。 宣旨太监吊着嗓子,俯视一旁看戏的陈祖炎,轻笑道:“世子殿下,您又不是江湖人士……” 分明话只说一半,却是足够赤裸,不留情面。 江湖中人都不用跪了,自己一个宗亲长辈,要跪? 明摆着针对他,叫在场之人都看清局势,叫他今日乃至后续六日的招贤纳士都做竹篮打水,侄皇帝真是好计算。 陈祖炎倒是干脆,双膝一屈,直接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向那圣旨接连三叩首,问圣安,未见咬牙切齿。 问完圣安,不待宣旨太监有所表示,陈祖炎便是运足气机,大喝一声,“外边站着的那些臭丘八!都死了不成?看到传旨队伍,就傻站着不吱声啊?” 外头一片死寂,无人敢稍有动弹,更无人敢发声回应。 陈祖炎又是暴喝:“老子都跪下了,你们还站着?是想死不成?!” 这次杨府外却是齐齐传来整齐划一的下马、下跪之声,堪称令行禁止。 礼部官员见陈祖炎指桑骂槐,看似面不改色,心中却有打怵,毕竟他此中关键,此行可不只是驳了陈祖炎面子而已。 这位越王世子殿下不缺心计手段,用人宽猛相济、恩威并重,自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此举绝非单纯撒气。 就怕他再骂几句,表面积怨,他们走后,那些兵痞就敢顺势哗然生变。 宣旨太监直接卷轴一开,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杨元魁身子前探,微微低头,作恭听状。 陈祖炎见状,心中咒骂道,“宽仁于民,严苛于亲,让礼一寸,得礼一尺,好手段,好好好!” 杨府内外齐齐噤声。 宣旨太监继续道:“朕闻江南道越王府、广陵道藩司奏知,贺县杨氏镖局镖头杨元魁,刀马娴熟,超群拔类;居仁由义,拳拳之忱;志冲牛斗,气吐凌云;芳于尘后,英润金石;义薄云天,丹心可鉴。朕观其才,堪当大用,授勋敦武,望不负朕。钦此。” 杨元魁闻言,也是稍稍舒了口气,毕竟走南闯北真多年,哪些稀奇古怪的人没打过交道,未免稍不注意就开罪贵人,对于离朝官制想不了解都难。 还好还好,只是个从七品散官虚衔,没有实权,抛开一份新帝恩赐的虚荣不谈,比百夫长还不如些。 杨元魁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领旨谢恩,也不想让那世子殿下跪太久。 陈祖炎起身,轻抖红袍,膝前灰痕隐于袍下,未有拍打。 宣旨太监冰凉的手托住杨元魁手腕,祝贺道:“恭喜了,杨校尉。” “敦武”乃武官校尉之名,专门授予那些虽年事已高,却关心地方军务,支持军政的耆德硕老。 杨元魁微微颔首,自谦道:“年老体残,有负天恩。” 礼部官员道:“诸位还请自便,这便回去复命了,我在这儿,大伙儿都不自在,只是离去之前,还要讨杯酒水喝,沾沾喜气。” 杨元魁应声,独臂握着圣旨,何必着急忙慌? 自有那八面玲珑,心思活络的儿子杨延赞代他张罗起来。 杨元魁不信自己那个曾经“不喝酒,不会武,不近女色;好读书,好美食,好打瞌睡”的鳏夫儿子会变着如今这般蝇营狗苟。 杨元魁决意晚上与他好好聊聊,他们是有多久没有推心置腹说过话? 曾几何时,自己还算年富力强,他也有当儿子的样子。 自己教训他,“父子不沟通,小则闹红脸,大则常无言。” 他读书多些,便会回答,这叫,“父子不信,则家道不睦。” 传旨队伍来去匆匆,之后直到夜间暂时罢席,门吏也没有再为谁唱名过。 不是没客人,而是不敢堂而皇之的坏了新帝的大轴。 白日定远镖局的新当家许定波在杨元魁的引荐下,认识了同来赴宴的顾游,是城南铁匠铺吴指北的不记名徒弟,代吴指北来献礼一份。 而老爷子本尊可是要等到正日子才会赏脸光临杨府。 这位一百零八岁的人瑞,寿昌可谓远近闻名,但凡谁家遇上喜事,几乎有宴必请。 如此他还有些自矜,不常走动。 都说谁家要是有面能请动这等龟鹤遐寿,海屋添筹的耆老,必定添福。 顾游赶趟而来,被杨元魁按着吃了午席,却执意不再留到晚席。 恰好镖行之中,当家一辈资历最浅的许定波本就有些无所适从,便撇下自家不成气候的三五班底,与顾游结伴一道离去,前往城南铁匠铺拜会吴指北。 杨元魁见状,又是提醒一遍,别忘了贽礼。 许定波偷偷瞄了一旁的顾游一眼,有些羞赧,压低声音问道该准备些什么? 杨元魁戏谑道,随便什么,只要不空手去,就是在席面上打包些剩菜剩饭都行。 许定波闻言目瞪口呆,顾游却是见怪不怪了。 毕竟自家老师,见人不管亲疏,一句照面话常挂嘴边,“你说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啊?” 杨元魁看着这个憨直的后生,笑道:“说笑了,你一个外地人,要游市曹也不便利,叫顾游陪着,更是不妥,不如由我这借花献佛了,他不来,便准备些现成的酒食带去。” 顾游却道,如此甚好。 许定波见状,只好客随主便,连声道谢。 最后杨元魁让下人备了食盒,装上一斤少见的酱牛肉,还有半只烧鹅,一壶相对不那么金贵的十洲春,酒液清澈,口感醇厚,传言还有些许滋补功效。 显然是按照吴指北的胃口配的。 两人出了杨府往城南走去,许定波以杨家宾客的身份拜会吴指北。 少了以酒相济的热络,一路上竟是些没话找话的尴尬。 许定波见一路芙蓉花盛放,讷讷说还是南边暖和些。 十月在北方算是孟冬,在南方就只是小阳春了。 顾游点头,说道:“十月芙蓉显小阳,咱这是没这么快入冬的。” 第52章 儿大不由爹 是夜,老父亲杨元魁与儿子杨延赞送完客人,终于得闲。 下人忙着归置,庖厨忙着备菜,还有接连六日大宴,以求宾主尽欢,也能等到些天南海北,姗姗来迟的贵客。 杨元魁体恤家丁辛劳,给他们留了与白日无二的席面,阔绰分了赏钱,便难得有些强势地拉着儿子进了厢房。 以前的杨延赞是滴酒不沾的,今日为彰地主之谊,面对诸多贵宾,也不能端着架子不喝,好在早就是武人了,一身气机兜底,不至于醉山颓倒。 杨元魁指了指摆上桌面的酒食,笑道:“白日竟看你敬酒了,没曾想我这儿子何时这般海量?再陪爹喝点?” 杨延赞却是眉头一皱,问道:“爹,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或者干脆等空闲了再说。今天咱都累了啊,赶紧眯一会儿,明早天不亮又该起来了,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两三个时辰了。” 杨元魁话里有话道:“给我这老残废金盆洗手风光大办,是老赵的主意,老头来却是辛苦了你。” 杨延赞当即气机一振,酒醒大半,苦着脸道:“爹,您何苦说这混账话啊。” 杨元魁呵呵一笑,“老赵这些年确实是憋屈久了,算不得他小人得志,无非想要热闹一下,姑且算是一片好心,你倒是老莱娱亲,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却是没少暗中推波助澜吧?” 杨延赞无奈叹了口气,“爹,您要这么说话,就有些丧良心了。” 杨元魁还是笑,摇头道:“人老颠东,树老心空,我都这岁数了,还指望我多明事理?” 杨延赞看着父亲自贱示弱,也是于心不忍,别过头去,鼻鼻齉齉道:“瞧您哪有服老的样子啊?气性还不小,少说些糟践自己的话吧,注意避谶。” 杨元魁独臂握住佩刀一曝,笑道:“我是不服老,但我也真老了,老眼昏花,连你什么时候入的偏长都不知道,连赵福霞那厮有多大能耐也看不出来,也罢,酒不喝就算了,来,当老子的考校考校儿子的本事,咱们过过招?” 杨延赞看着这明摆着是要兴师问罪的老父亲,不免长吁一声,“您还是给我留几分面子的,宁说自己老眼昏花也没提一嘴‘灯下黑’,儿子最近的所作所为让您失望了吧?” 杨元魁摇摇头,轻声道:“失望暂时还谈不上,毕竟武道气象骗不了人的,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杨延赞沉默片刻,身上也没佩剑,看了看桌上只鸡樽酒,伸手拿起一根筷子,以箸作剑。 杨元魁见状,缓缓点头,口是心非道:“我儿真是出息了,武道渐长啊,今天越王世子陈祖炎不是送来一柄越王八剑之一的断水吗?你偏长是剑,太合剑法也出师了,怎的不去取来用?我等你便是了。” 杨延赞慌不迭摇头,只道不敢。 越王八剑: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名头俱是不小。 断水号称以之划水,开即不合。 青锋三尺,寒光凛冽,必定伤人,这把剑曾在谢宝树手中,断了父亲杨元魁一臂。 陈祖炎从以此为赠,总不能指望他是捐弃前嫌,修好结成的意思。 杨延赞终于是替自己解释道,“那柄凶器,若是初十那日吴指北老爷子赏脸光临,便叫顾游暗中收下带走了罢。” 杨元魁微微颔首,犹是意味深长道:“我儿向来是懂规矩,知分寸的。” 杨延赞揣着明白装糊涂,随手捏住竹筷,告罪道:“爹,那儿子便得罪了。” 杨元魁没有再说什么,眼神一冷,直接劈头盖脸一刀砸下。 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不过是融合何肆所教授的研手五论中的纤手破新橙。 咫尺之间,杨延赞目光凝重,老头子的刀法倒是越老越精了。 手中竹筷一抵,使出一记滴水藏针,精准地破开了刀势中的薄弱之处,竹筷尖头刺向杨元魁手腕。 杨元魁直接变式,破新橙转为断水,施展金蝉脱壳之妙,横劈一刀。 杨延赞眼见父亲身形一晃,刀法突变,心中一紧,手中竹筷却是不慢,紧随其后又后发先至。 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对上太合剑法中的熊罴守翠微,一刀却是没能斫断竹筷。 杨延赞无奈道:“都是老赵一个师父教的,破不了招啊。” 杨元魁闻言却是冷笑,儿子是个闭门造车,虽然未必不能出门合辙,但目前来说还是空中楼阁,而他,冲州撞府这么多年,转益多师是我师,总有些野路子。 就是小四,不也传他许多手段? 杨元魁一式野狐禅的素手把芙蓉,打散儿子气机一瞬,逼得杨延赞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一刀。 杨延赞几番险象环生,想着也差不多了,毕竟自己拿着筷子,总要略逊一筹的,不然就太拂老爹面子了。 杨元魁知子莫若父,更是不耐,手中的刀光再起,化作一道流光,胜雪直取杨延赞面门。 杨延赞眼见刀光闪动,神情似有慌乱,以箸为剑,手中竹筷直径一戳,筷子尖与刀剑相角抵,气机先抵消一阵,然后竹筷纷纷化为碎屑,四散飞扬。 杨延赞手中溢出鲜血,连连后退三步,然后点到为止,抱拳行礼,就要干脆利落地认输了。 岂料杨元魁一刀拍在桌案上,木桌垮塌,酒菜撒了一地,怒吼道:“给老子滚!” 杨延赞先是一惊,然后看着大发雷霆的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面色恢复如初,只道:“那儿子便回了,爹你也早些安歇着。” 老赵闻声而来,在连廊与步履沉重的杨延赞打了个照面。 “干什么呢?怎么还打起来?就你俩这小打小闹的,府上还有娘家人留宿,也不怕丢人的?” 杨延赞没有多说什么,擦身而过,径直离去。 老赵进屋一看,只见杨元魁胸膛起伏,坐在圆杌之上,双目微红。 本来是存了插科打诨心思的讥诮话也说不出口了,老赵不免有些忧心问道:“怎么回事儿?” 杨元魁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老赵一眼,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老赵,我想阿洁了……” 老伙计的话像是一股冷风贯入赵老天灵,瞬间让酒醉糊涂的他瞬间清醒几分。 他却是咧嘴一笑道:“想就想呗,谁不想呢?一晃都这么多年了,都熬出头了……” 杨元魁眼里流动哀意,轻声道:“是快熬出头了,最近老是能梦到他。” “你放屁!”老赵当即怒骂,“我比你还门清你能再活几年!还有……你不是说你从没梦见过她妈?嘴里没一句真话是吧?” 杨元魁只是颓然摇头。 “孩子被你给养废了……” 老赵闻言倒是乐了,“你这话真不害臊,他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见杨元魁不说话了,老赵也是扯了个圆杌就近坐下。 伸手拍拍老伙计的肩膀说道:“仔细想想,这话其实也对,你年轻时有着家过没?家里大小不都靠我?现在知道后悔啦?也知道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忽视了家里人?”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晚了……” 第53章 了不起 杨延赞回到自己种着枣树的院子,看了眼夜凉凝露的一套石桌椅,没有进屋,去酒窖取了坛酒,露天而坐,默不作声,自饮自酌。 白露渐湿衣裳,手掌的血迹也是干涸。 “和我说说呗……什么情况?” 老赵的身形忽然出现在杨延赞身后。 杨延赞刚刚要起身,老赵就是伸手轻轻一拍,前者屁股落回石凳,又是被老赵单手下压得连身下石凳都嵌入地面三分。 杨延赞闷哼一声,知道他是兴师问罪来的,却是不慌,赔笑道:“老赵,我都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啊?快陪我喝点,白天你喝了太多白酒了,这是十五年陈的花雕酒,咱们透透。” 老赵就烦他这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真算准了自己要来? 他轻笑一声,绵里藏针道:“你叫我一声老赵,我是不是该叫你老爷?” 杨延赞摇头不迭。 老赵继续说道:“我自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自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没带歪曲枉过你吧?你说说,你怎么就敢上房揭瓦了?怎么敢连老子都不认了?” “你这是要道反天罡啊?!” 话到最后,杨延赞直觉的脑子里头塞进一个戏班子,擂鼓筛锣打闹台,咿咿呀呀唱大戏。 一时浑噩得不行,连一丝心计都使不出了。 杨延赞苦笑认命道:“要不老赵你打我一顿给他出出气?” 老赵却是松开了钳制杨延赞的手,与他对面而坐,直接给自己满碗满饮三匝之后,又是沉默许久才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心是肠好的。” 杨延赞袖中手掌微微颤抖,却是不动声色道:“我都多大了,还当孩子呐?” 老赵只道:“我总是比老杨陪你的时间要长吧?” 杨延赞点头应道:“老赵是看着我家两代人长大的,就是再厚颜些,说三代都不为过,等盈盈的孩子出生,咱就是四代同堂了。” 老赵眉毛一挑,大惊小怪道:“原来你把保安当儿子啊?” 杨延赞苦笑道:“哪的话啊?也太戳我心窝子了,我罪不至此啊,老赵。若不是把保安当亲子,我便不觉得一个会些琴操的娼女,难登大雅之堂吗?” 老赵又是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没喝,沉声问道:“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老子不懂你,老赵还不懂你?” 杨延赞嘴硬道:“你倒是瞧得起我。” 老赵听出他话里的酸涩,反问道:“自己作的,怨你那老子?” 杨延赞摇头,心口如一道:“不怨啊。” 老赵压低声音,“人这会还没睡呢,憋着气,你现在去解释一下,还来得及。” 杨延赞努力使自己真人面前不露馅,笑问道:“你真信我?” 老赵翻了个白眼,怒道:“别得寸进尺啊,你还想咋地?非要我抱抱你这三十多的老鳏夫,然后轻拍后背哄你是个好孩子?咱爷俩亲不过你父子俩?” 杨延赞哑然失笑,却是眼眶微红。 老赵将自己面前的唯一的酒碗推到杨延赞面前。 这碗花雕酒本就是为他打开话匣而倒的。 杨延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终于是嗫嚅道:“早在云儿死的时候,我就想过一了百了,但我了不起啊。” 老赵听着这一语双关,却是有些欠揍地点头如捣蒜道:“我知道,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啊。” 心里委实真感同身受,阿洁死的时候,他和杨元魁两人,何尝又不想一起去了呢? 杨延赞轻声道:“宝丹那时候还小,老爷子伤了心,只管冲州撞府的走镖,半年不回来一趟,家里就你一个老残废,别看你每天乐呵呵的,见谁都背着手,我却知道,你一天能直起腰杆的时间不多。” 老赵面上微红,咳嗽一声,“差不多得了啊,这么还说道起我来了?我是觉得你娘死了,没什么盼头,甘当一具行尸走肉而已,我要是愿意寻访良医,腰背上的脊伤缠我不了多久的。” 杨延赞借着酒劲,破天荒有些委屈说道:“我是真的没习武的天赋啊……你真不该一直拿这事怨叨我的。” 老赵点头,“是啊,我从来就是这么觉得的,要你习武真是难为了,我不瞎,看得出你境界,也看得到你的努力。” 杨延赞学文不成,习武不就,总将自己关在屋里,研究些“怪力乱神”之事,诸子百家什么经典他没看过?少有伪书,也没见他修出个什么名头来,能说他不努力吗? 当初老赵也只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其实很多事情是天生注定的,就像他“赵权”这个名字,在江湖销声匿迹几十年,他有多少努力?其实也没有,不是照样还能复出,风头无两? 可天下有多少拳拳武人一辈子都入不了品级的?有多少寒门学子寒窗苦读白首不得功名的? 是缺少经典?还是缺少名师? 最重要的还是缺少先天那一点灵慧啊。 老赵有些歉疚道:“你从小心思重,我知道的,别一个人扛着了,和我说说,这次是怎么想的?你老爹那个身子你也知道,是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习武之人,内练一口气,活长活短都不一定,全看一个念头通达,真叫他神郁气悴了,也就一年半载的光景了,早知今日,还不如和以前一样,你继续拿庸碌装朽木,我也做个老废物,叫他别卸担子硬扛。” 杨延赞苦笑道:“我以前就是想这样的啊,虽然背个不孝之名,但我全不在乎,可此一时彼一时,没办法了啊。” “荣辱立然后睹所病,现在杨氏声名鹊起,不过是盛名之下,后缀半句是‘无虚士’?还是‘其实难副’,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儿子同老子,一个栖栖,一个惶惶,都是有症结所在的。” 老赵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又是给他斟酒,“你继续说……” 杨延赞也是找到倾诉之人,竹筒倒豆子,“如今的杨府有多少蝇营蚁聚?不是我这当儿子的吹捧老子,我老爹那德行,没的说,委实无瑕。” 话说到此,杨延赞顿了顿,看着老赵。 两人目交心通。 “嘿!”老赵一拍桌子,“你夸你老子,我不反驳便是认下了,非要得我拍手附和?” 杨延赞会心一笑,才继续说道:“老话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俗话又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那谁来做着瑕疵之人呢?老爹这次金盆洗手是你提出的,我也乐见其成,故而一直顺水推舟,没曾想连天子都有所上心,那便遂了圣意,大操大办一场,至少立了投名状,咱现在是真树大招风了,可也一切明了,我也可以看清各路的局势,化被动为主动。” 老赵是真欣慰,没有俩耳朵挡着,嘴角都要咧到脑后跟了,却还是习惯阴阳怪气,“难怪我教你这么多年都才是个五品,原来心思都用在这种歪门邪道的地方了。” 杨延赞只当他是赞许自己。 “别人都看出我精明市侩,不就都来拉拢我了?都以为我趋炎附势,那我这最好拿捏的便是他们最要争抢的,反倒不会轻易被其中一方手拿把掐。” 老赵叹息一声,知道杨延赞把自己放在了首当其冲的位置,不由感叹道:“你要是武道再上层楼,便不会考虑这些腌臜事情了。” 杨延赞摇摇头,“我这已经把你当作三品精熟境界之上的神人看待了。” 老赵没觉得有什么被驳了面子的,只是笑道:“那不成,我不修武道六品了,但三品之上还差些,为了不辜负你的期望,我再加把劲,努努力,试着往上蛄蛹蛄蛹了。” 杨延赞还是摇头,有些口无遮拦道:“天意难违啊,您老一趟京城去下来,我是真的心惊肉跳,脊背生寒……” “够了!” 老赵忽然高声,直接打断这个禁忌话题。 杨延赞也是不再多言。 去了一趟越王府,知道来龙去脉的杨延赞,确实没有杞人忧天。 这段时间,他冥思苦想,几乎熬干了心血。 天老爷是何等存在?如何违背? 老赵在京城西郊做了什么?且不说捅了多大娄子,既有因,必有果,他日果报临门之时,他又该如何应对? 那女婿认不认都是实打实的和自己女儿睡了,米已成炊,杨家能置身事外吗? 显然不能? 自己没这通天的本事,就只能东走西顾,合纵连横,狗苟求主了。 这些事情,都没法与外人说,与自己人也不能。 因为说来可笑,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老赵心里骂了一句全是何肆那狗东西惹出的祸事,嘴上却道:“你这一会儿老话说,一会儿俗话说的,满嘴道理,我都这把年纪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张口就是老话,你听不听?” 杨延赞点头,“自然是听的。” 老赵轻声道:“一人支柱不成家,有事一起扛,知道便算作是分担。” 杨延赞拍马道:“老赵这话说得有水平,果然感觉肩头一松,担子现在是咱们两人平摊了。” 老赵却是好意提醒道:“起码让你爹知道一鳞半爪吧?你不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就不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杨延赞心意已决,斩钉截铁摇头,没有说话。 老赵扯过酒碗,自顾自喝了几口,便是伸手擦汗,面色有些苍白。 杨延赞才见端倪,皱眉问道:“老赵你怎么了,虚的都冒冷汗了?” 老赵艴然不悦道:“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我老光棍子一条,阳气足,现在深秋露月,夜凉自然额上凝露咯。” 杨延赞才不信他鬼扯,“你少来哄我,我又不是宝丹那傻丫头,有这么好糊弄?你阳气足你应该冒白烟才是啊?” 老赵顺势话锋一转,“你还别说,宝丹那丫头,真不傻了,我看是时机到了,迟慧藏不住了,最近都开始长脑子了……” 与此同时,杨元魁房中,一道视之不见的阴神矗立,乃是老赵刻意分心停留此处的。 花了极大的气力,才将别院之中与杨延赞的对话,捕风捉影,附耳射声到此。 杨元魁虽听得隐隐约约,好在是一字不差,早已泪流满面了。 第54章 赝品 正值初四,早些时候,杨府午宴甫毕。 于城南铁匠铺内。 吴指北看到独臂的许定波拎着食盒,笑道:“你这后生,你说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啊。” 许定波不禁赧然一笑,心中暗赞果真是杨老英雄考虑周全啊。 顾游先声说明其来意,食指大动的吴指北便毫不犹豫地将食盒撇下,站起身来。 铁匠铺里屋暖和异常,吴指北上身只穿了一件白纻衫,许定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这个人瑞,满口黄牙,一颗不少,不免叹服,即便是再怎么精神矍铄之人,过百了还能这般精干的,平生所见独一份。 吴指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招手,颐指气使,溢于言表。 许定波不敢怠慢,五十曰艾,服官政,养于乡。六十曰耆,指使,养于国。 何况是人瑞? 许定波快步上前递上佩刀。 吴指北刚握住佩刀,眉头就是一皱,还未近观,便是有些嫌恶地将刀一抛。 许定波错愕一瞬,凭空抓住刀柄,收刀入鞘,赧颜面上惊疑。 吴指北却是问道:“真是杨元魁叫你来的?” 许定波听出他话里些许不悦含带追责的意味,隐隐觉得这是位真能人,他既艴然,也害怕遗祸杨老爷子,一时只是抱拳致意,没有回答。 吴指北看向顾游,后者点头。 吴指北轻笑一声,又是躺回竹榻上去,毫不留情道:“真没眼力见儿啊,他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诚心的吧?什么赝品都送到我这来?是想看我打眼儿?” “赝品?”许定波一脸狐疑。 见许定波一脸茫然,吴指北只淡淡道:“兵器不分贵贱,只要货真即可,我向来不看假货,多说无益,后生你还是回去吧。” “吴爷爷,怎么一进门就听见你说我爷爷坏话呢?” 换了便装的杨宝丹双手附后,走进深长的里屋。 吴指北看到大变活人一般的杨宝丹,有些尴尬,却是装作不识,“呦!这是谁家的小囡?这么雅精?” 杨宝丹眉眼弯弯,“吴爷爷少装糊涂,连我都认不出了?” 吴指北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宝丹丫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也就几月不见,出落得这般苗条了?” 杨宝丹也是笑,背着手,狡黠问道:“您猜我这次是不是空手来的?” 吴指北笑着摇头,“不能够啊,宝丹是我看着长大的,最亲我了。” 杨宝丹却是双手一摊,玩笑道:“猜错咯,我不仅空手来的,还要往回拿呢,吴爷爷为老不尊,后背蛐蛐我亲爷爷,我现在就想酒食也不给你留了。” 紧接着许定波便看到惊人的一幕。 吴指北人老无刚,双手抱拳,向着杨宝丹连连讨饶,“算我错了行吗?别和我这昏头昏脑的老头子计较了。” 杨宝丹扯了张竹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原谅你了,却也不叫你全吃了酒食,我得罚分一半。” 吴指北连连点头,叫顾游打开食盒就开始摆菜,又遣他去取碗筷。 杨宝丹看着一旁站着有些无措的许定波,为其挽颜道:“吴爷爷一点情面都不讲,许镖头是我家的客人,你就直接往外赶啊?” 吴指北笑了笑,看向许定波,“既然宝丹丫头说话了,你也坐吧,一起吃点。” 许定波连声道谢,又听吴指北道:“老头子我一双真眼,就是看不惯假货,也不是针对你,勿怪啊。” 许定波摇头不迭。 杨宝丹却是翻了个白眼,“吴爷爷你自己都作假,怎的还看不起假货了?” 吴指北闻言一愣,旋即面色微红道:“我什么时候作假过了?” 杨宝丹笑道:“京中斩铁楼有能工巧匠,做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金丝手套唤名‘二年蝉’,老赵之前那副‘十七年蝉’是从何而来的?” 吴指北理所当然道:“那只是名字相似而已,要论品秩,我更甚其百倍,还不许我青出于蓝了?我瞧不起的是那种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的假货,但凡他能做个形神兼备,我也不这般忾愤了。” 杨宝丹伸手把住吴指北一条胳膊,微微摇晃,好似撒娇道:“吴爷爷快别卖关子了,你不说出个丁卯来,谁知道怎么回事?这许镖头的刀怎么就是假货了啊?” 吴指北最是吃这丫头这一套,便直接问与许定波道:“小子,你这刀从何处得来?” 许定波想了想,算是如实回答:“是我父亲手中传下的。” 许定波父亲许章台,乃是兴王留下的势力索命门中人,半年前便瘐毙仪銮司诏狱之中了。 李嗣冲将他的佩刀送到了定远镖局,将死讯如实相告,至少面上没有任何盘问与诘难。 许定波得知父亲亡故,心中却无丝毫波澜,只觉那死去的,不过是个与自己同姓的浑人罢了。 许章台年轻时一心投身行伍,志在立业,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中年寸功未立,只得回归镖局,成家立业,后因山南战事再起,竟然再次离家,追求功名,可既无功封妻荫子,便就是所谓的抛妻弃子了。 至于他几经波折,后头又加入了什么名为索命门的反贼势力,许定波一概不知,反倒庆幸没有被他作死牵连。 吴指北面色不变,却语出惊人,“你爹是反贼?” 许定波闻言,面露惊骇,也不反驳,只是道:“他已经死了。” 吴指北见状,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我才不在乎你的出身,你既来了,又沾了宝丹丫头的光,也算客人,人死万事休,如果不想留什么念想的话,这把刀就留下,我给你重铸一番,保管它赝品胜过真品。” 许定波瞪大了眼睛,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位老人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紧了紧手中的刀柄,思绪万千,这刀虽是父亲许章台的遗物,但他却是个无父之人,何来念想一说? 兵仗一词,由来甚妙,兵器实乃武人闯荡江湖的依仗,只是许定波知道眼前的吴指北是位高人,但毕竟还未露相,也是有些怀疑他的水平的。 吴指北心如明镜,笑道:“怎么?不信我?” 许定波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吴指北,行礼道:“如此便谢过吴老爷子了。” 吴指北摆摆手,“甭谢,你和索命门还有什么联系吗?” 许定波神色更惊,却是微微摇头,不管吴指北信与不信,直言道:“小子不知什么索命门,关于父辈的事情,小子实在知之甚少。” 吴指北点了点头,没有深究。 杨宝丹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吴爷爷,许镖头,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啊?怎么就我听不懂了呢?” 吴指北笑道:“他手中的刀,长三尺九寸,文曰‘灭贼’,隶书,却是被抹去了,还算锻刀之人有些自知之明,真品乃是一个借尸还魂‘偷’天下的胡人皇帝开国二年所作。” 第55章 移情别恋? 杨宝丹听得吴指北话里的贬损,于是问道:“听吴爷爷的口气,应是识得那锻刀之人?” 吴指北点头,也不藏着掖着,说道:“一个不成器的徒弟罢了,打从我这儿学艺开始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从来只知道东抄西转,不懂脚踏实地,朽木难雕,后来被我打发走了,去给人家当了养士。” 杨宝丹一脸惊讶,“竟是吴爷爷的徒弟?” 吴指北摆摆手,“早不是了,现在只是只躲躲藏藏的臭老鼠罢了,就是拿着从我这边学去的一招半式技艺去欺世盗名,鬻鸡为凤,诶,多说了膈应,快别提了。” 早在外头候着的顾游适时送上两副碗筷,不待吴指北摆手,便自觉退去。 吴指北给自己倒上一碗十洲春,笑道:“别干聊啊,吃着喝着。” 许定波还有些拘束,杨宝丹却是已经看向碟里只有半只的烧鹅。 对半的烧鹅理所当然也只有一只腿。 杨宝丹毫不客气,就要伸筷子,却是被吴指北后发先至,伸手抢走。 吴指北计较道:“你这大馋丫头,自家摆酒席,还没吃够?” 杨宝丹笑道:“谁叫您面子大请不动呢?你要是大驾光临,席面上这么多菜,还不怕够吃的?” 吴指北摆摆手,“不了不了,席面上净是些来敬酒的,吃得不自在。” 杨宝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揶揄笑道:“那我就不敬您了,不过午席我确实没吃几口,还是和吴爷爷抢着吃最香。” 吴指北宠溺一笑,用嘴咬住鹅腿,又是伸手取了一只大翅递了过去,含糊道:“吃吧,也算个小鹅腿。” 杨宝丹搁下筷子,用手把着吃了起来,同时还有些关切地问:“鹅肉是发物,您老人家能吃得消吗?” 吴指北摇头道:“吃得了,我向来百无禁忌的。” 杨宝丹摇摇头,“您都一百零八了,还是悠着点吧。” 杨宝丹虽是关心吴指北,但更多是怕他活不到与何肆的三年之约。 万一吴爷爷撒手人寰了,水生他还来不来了? 吴指北美美小饮一口十洲春,笑道:“其实我没有一百零八,假的,我今年才九十八。” “啊?”杨宝丹呆住。 许定波也是稍显错愕。 杨宝丹语气略带失望道,“原来你不是人瑞啊?” 吴指北满不在乎道:“再过两年不就是了?” 杨宝丹耸了耸鼻子,“吴爷爷你不实诚,岁数还作假呐?” 吴指北解释道:“之前乾平皇帝的时候,他那还活着老子不是要办千叟宴嘛?我岁数还差些,但是县里就我一个寿昌的,你知道的,当时不就兴天人感应那一套吗?长寿就是福泽,就是祥瑞之兆,没办法啊,贺县出不了人,怕被上头做文章追责,就找到了我,给多报了十年。之后么,我就是个登记在册的耆老了,如今九十八岁,却成了一百零八的人瑞,你说可笑不?”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情啊。”杨宝丹点点头,只觉惊奇。 吴指北看着一只翅根吃许久的杨宝丹,眸光深深,意味深长道:“丫头,你最近瘦得太过了,得注意点儿。” 杨宝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谢谢吴爷爷关心。” 吴指北却是语重心长道:“别不当回事情,我看气虚得厉害,恰好我这铁匠铺阳气足,你倒是可以常来坐坐。” 杨宝丹满口答应。 “今日不是来看我的吧?”吴指北又笑眯眯问道。 杨宝丹当然只是来找许定波的,希望他回京的时候帮自己带封信给何肆,却是有些故作幽怨道:“吴爷爷没良心了不是?不看你难道看顾游啊?” 吴指北眉头一扬,“那感情好啊,顾游为人老实,年纪也不大,我打算再考校两年就开始传他手艺了,你们倒是可以多走动些。” 杨宝丹脸色微红,半嗔半笑道:“吴爷爷,打住,我已有水生了,您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许定波听闻杨宝丹之言,略微疑惑,水生是谁? 杨氏镖局少东家起初不是与何肆感情甚笃的吗? 怎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也是,今年中秋,杨宝丹与赵老落宿在定远镖局,何肆当夜上门,他就看出何肆与杨宝丹之间有些别扭,至少是与杨宝丹身后的赵老有些龃龉不合…… 许定波心中一番找补,很快就自圆其说。 毕竟何肆人死已矣,往生也快两个月了,这位少东家能再生欢喜也是心境豁达,就是这般走出情伤的时间似乎有些快了。 不过许定波到底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断不会因此多嘴多舌。 吴指北呵呵一笑,“我就是随口一说,可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你这丫头才瘦下来,就当自己国色天香了?那个被你从水里捞起来的瞎眼小子啊,我看他不咋地,一身歪门邪道的,你俩纯属王八看绿豆。” 杨宝丹却是忽然没声响了,低垂着头,也不与吴指北做争辩。 吴指北见状,自觉失言,有些尴尬,心中却是纳闷,以前这丫头没有这般敏感易伤的啊? …… 半晌,没有佩刀的许定波和杨宝丹一道儿走出铁匠铺。 许定波与杨宝丹道谢:“‘灭贼’重铸一事,谢过少东家费心相促了。” 方才相约好六日之后的正宴上,吴指北会赴约杨府,要许定波散席之后再去取刀。 杨宝丹摇摇头,铺垫道:“许镖头客气了,咱们各路镖行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理当互帮互助的。” 许定波颔首,“此番恩义铭记在心了。” 杨宝丹笑道:“不用记着,你帮我,我帮你,有来去的,回京的时候,顺道帮我给何肆带封信好吗?” 杨宝丹其实是有些羞于开口的,因为从老赵那边听来,许定波的一只胳膊当初就是被何肆砍掉的,但是杨宝丹也真找不到人送信去京城了。 许定波心中毫无芥蒂,面色却是一僵。 何肆……何肆他早就死了啊! 今年八月十九,大逆罪人何肆于菜市口明正典刑,斩首示众。 人头落地之后,又是头悬市曹三日。 许定波即使没有刻意打听,也是有所耳闻的。 “斗胆一问,方才听闻少东家现在的郎配名叫‘水生’?” 杨宝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误会大了,这许定波,还以为她脚踏两只船的水性杨花之人呢。 杨宝丹解释道:“许镖头有所不知,‘水生’就是何肆,他当初落难江南,是我垂钓千岛湖给他捞上来的,他就取了这个名字。” 这下许定波更是为难了,暗自思忖着如何将何肆的死讯委婉告知? 思来想去,还是难以开口,只道:“是我误会少东家了,闹了笑话。” 杨宝丹轻轻摇头,有些惭愧道:“我知道你俩当初有些过节,但我实在找不到北上往京的熟人了,就厚颜当作许镖头应下了我这不情之请了,还要多说一句,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不许告诉我家里人。” 许定波只得虚委道:“应有之义。” 心中却是盘算,待归至杨府,定要觅个良机,向杨老爷子言明此事,叫其早做打算,未免这位少东家知情后销魂神伤。 第56章 金吾纛旓飘扬 时光匆匆,转瞬便到了年关。 炎禧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子行在从德胜门出京师,后有两大支柱,一路是河北卫所屯军,一路是山东备倭兵,黄河以南也是秣马厉兵,整装待发。 山东鲁王陈炳荣表了态,三大早就超了统制的护卫令行禁止,听候调遣。 关内道三大塞王亦是如此。 京师以北,三军营帐一日一动,半月之前就北压三百里。与北狄来势汹汹的大军对峙许久。 京城宏伟,防守完备,粮草充足,北狄部众野战无匹,却不善攻城。 故而群臣对陈含玉的刚愎自用,只敢私下议论,说若非当日太上皇贪功冒进,也不会在关内道黎谷被擒。 如今局面,却是陈含玉独断专行,只恐重蹈覆辙。 北狄军队号称至如猋风,去如收电,如今却也进退维谷。 在其背后,是关内道三大领略铁骑之一的关宁铁骑,多善骑射,习知狄夷举动。 同样是兵贵神速,直接截断狄军去路,却也腹背受敌。 昨日才有了一场硬战,关宁铁骑五万人保存什六,死了近两万。 关宁铁骑并非名不副实,其以辽守辽之策本无误,只是北面外族的羁縻三卫突然反叛,才导致战局如此。 羁縻三卫本是外藩,乃离朝早期国力强盛时通过平定叛所获的依附,以夷制夷,有效抵御了北方诸部的侵扰,拱卫容易受攻击的离朝侧翼,同时,离朝通过与羁縻三卫的互市贸易,促进商品流通,加强双方交流,委实恩眷不断。 奈何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大战在即,直接背弃了大离,认祖归宗了大端。 这一记临阵突变的反戈相向,攻后以北,做实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双手刚刚对称的陈含玉勃然大怒,叱骂狄夷禽兽,果真养不熟,只会蛰伏弑主。 如今大离与大端两方都打出了真火,谁也骑虎难下。 不来一场血战,怕是无法偃旗息鼓。 刘传玉与章凝相持凿阵而归,为了这二人全身而退,死了三支重骑军队,关宁铁骑阵折损的一半也是因此而殪。 刘传玉胸中残余的最后一口气机彻底散尽,泯然众人。 领兵部尚书衔又提总督军务大臣,协理京营戎政的刘尝羹见到相扶而归的二人,几乎热泪盈眶,上前一步栽倒地上。 负责皇帝警卫、仪仗以及巡逻京师、掌管治安的八千金吾卫花团锦簇,中间是身着一袭鲜红如血的龙衮天子銮驾。 陈含玉头顶金吾纛旓飘扬。 陈含玉并不低头,只是垂眸睨了一眼这个自父皇被俘后就与母后眉来眼去的刘尝羹,摇了摇头,给自己上眼药呢? 不过刘尝羹确有将才,既然没有随驾北地尸骨无存,自然是老爹留给自己的股肱之臣。 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因为太上皇北狩一事,痛心拔脑,现在还一直幽居慈宁宫不出呢,怎会出现在阵前?真是可笑! 陈含玉轻声道:“来人,传军医,朕的兵部尚书卒然遭邪风之气,乃非常之疾,而方震栗,神志不清,方才降志屈节,赶紧搀下去,好生为其医治,再行祝由。” 刘尝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颤巍巍抬头,热泪盈眶道:“陛下,您在说什么?这可是太……” 陈含玉眼神一凛,打断道:“快!他抽风了,快堵嘴,别咬断了舌头!” 庾元童眼疾手快,拿起一张已经看过的军报,身形一闪,直接塞入刘尝羹的嘴中,又是伸手轻轻一捏,叫其昏厥过去。 凡陛下吩咐,他皆执行无误,一丝不苟。 陈含玉扶额,故作叹息,“出师未捷,险些折损我一员大将!快送去军医那里。” 章凝只是面带笑意,看向端坐銮驾的陈含玉行那掩耳盗铃的滑稽之事。 陈含玉也看她,只是居高临下,未曾说话。 至亲再见,却显得有些生分。 刘传玉没法下跪行礼,因为身边的太后身份没法公开,自己一跪,连累她不好自处。 陈含玉扭头看向刘传玉,只是轻声道:“回来就好。” 一些老臣是见过太后凤颜的,却是怕军中惊厥,被塞一嘴黄纸,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木人。 陈含玉见章凝没有去意,又是命仪銮卫将其送回御帐。 倒是看见留在原地的刘传玉,彻底没了天子架子,当即近身搀扶,关切道:“刘伴伴,还好吧?” 刘传玉缓缓摇头,面上满是愧疚之色,身为这纷乱局面的挑起者,他深知自己难辞其咎。 “你没事就好。快去休歇着吧,今天这一仗打完,咱们太平过年。” 刘传玉欲言又止,现在是个戴罪之身,不期立功,却是有口难开。 陈含玉传音入密道:“伴伴有话不妨直说。” 刘传玉犹豫再三,还是摇头。 刘传玉心中了然,保证道:“朕知那些蛮夷是不过年的,而今一战,逢时遇节,士气在此,可谓千载难逢,朕向你保证,自当尽心竭力,也叫更多战士能回家过年,阖家团圆。” 见天子难得以‘朕’自称,刘传玉也知道他的态度。 当即躬身行礼道:“陛下保重龙体!” 刘传玉又是看了庾元童一眼,师徒俩目交心通,刘传玉这才离去。 脚步刚动,却听陈含玉高声道:“传我命令,将阵前的神臂床子弩、佛郎机弩车、红衣大炮等统统往北再挪五十步。” 陈含玉高喊一声:“柴坤!” “臣在!” 一披甲男子上前几步,抱拳行礼。 刘尝羹被拖走之后,兵部侍郎柴坤便担当大任。 陈含玉就待此刻,上前一步,弯腰伸手。 柴坤见状,心中惊疑交加,见皇帝已然弯腰,自己也只能由躬身改为匍匐在地,以示敬畏。 陈含玉又是弯腰几分。 柴坤额头冒汗,直接选择匍匐在地。 陈含玉不耐道:“你别动啊!” 柴坤战战兢兢,不敢移动。 陈含玉伸手,从他靴筒抽了一只令签,忍住伸手拢鼻的冲动。 这厮的臭脚是真味儿啊。 陈含玉皱眉念出令签上的统领名字。 “千户阮铁枪?!” 不必高声,自有传语之人。 很快便有将领小跑上前。 陈含玉所唤名儿,乃是一种突骑指调方式。 万户之上或者参将,通常置签十余之支,书领队姓名,插靴筒中。 遇紧急情况,抽签呼某领队,该领队即领本骑随之,行动迅速,指挥高效。 “你就是阮铁枪?” “正是下官!” 陈含玉揶揄一笑,“名字不错,但是和姓氏搭配嘛……总有些中看不中用,银样镴枪头的感觉。” 阮铁枪得以瞻云就日,心旌摇曳,闻此一言,不由苦笑,“陛下,您说下官该姓什么?下官回家就改!” 这下陈含玉倒是惊奇了,笑道:“你这厮,怎么还没正儿八经打仗呢,就想着回家了?改个姓还要回家做甚?” 阮铁枪以为是触怒了陛下,小声哆嗦道:“姓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俺家三代单传了,家里还剩一个老父亲,我得回去劝他和我一起改姓……” 阮铁枪一言,引得众人哄笑。 陈含玉面上笑容却是不复,有些低沉问道:“家里就你一个儿子,怎么还来参军?都做到千户了,是什么时候被强征的?” 阮铁枪摇头不迭,解释道:“没有强征,是下官自愿参军的,我爹也是老兵,他从小教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当保国安民,报效国家。” 陈含玉点点头,“看来我签抽得不错,铁枪入手乌龙骧,龙精射之落搀枪,是个好兆头。” 阮铁枪是个粗人,可听不懂什么铁枪、搀枪。 就只是觉得皇帝陛下出口成章,老有学问了。 陈含玉伸手轻拍其肩,勉励道:“封妻荫子的机会来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阮铁枪叩首于地,声音铿锵有力:“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含玉欣慰一笑,道:“你手下该不满一千人吧,再去挑两个副手,合计集结满两千骑兵上前,用最好的兵仗,甲胄,准备冲阵,与关宁铁骑合围狄人先头部队,三冲之内若是斩首不成,便掩护关宁铁骑突围,能活着回来的话,我给你赐‘陈’姓。” 阮铁枪猛然抬头,丝毫不见惧色,反倒面露狂喜。 将要允声得令,陈含玉下一句话,却是叫全军哗然。 “叫刀牌手都退开,朕打先锋,军随和龙纛一起压过去。” 不是龙纛随军,而是军随龙纛! 日头之下,少年天子意气风发,身后金吾纛旓飘摇,如风云搅动红霞。 (最近看绍宋了,好看,热血沸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