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国:海晏河清》 第1章 父子相食 天兖朝,昭仁十六年,深秋十月。 卯时时分,天色将明未明,宣德门前的朱雀大街上,已是一派繁忙景象,沿街的店铺支起了扇窗,肉包子的香气在深秋飒爽的空气中蒸腾,摊贩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今日恰逢三六九朝会,而这朱雀大街,正是各部院郎官、三公九卿上朝的必经之地,被称为天街,故而每逢朝会,便热闹非凡。 在这天子脚下的富贵繁华之都,在深秋的瑟瑟凉意中,有一行五人,穿过熹微的晨光,步伐缓慢地向着宣德门前的青砖甬道走去。 宣德门后,便是高耸巍峨、气势恢宏的红色宫墙。 这五人都穿着分辨不出颜色和质地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这不知饥寒为何物的燕京城格格不入。 为首的是一位老者,身板瘦得像一根枯树枝,怕是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折,其余四个不过是总角之龄的幼童,但同样面黄肌瘦,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 他们在青砖甬道前站定,背对着巍峨的宫墙,直直地跪了下去,正对着那些头顶乌纱、手执笏板、掌天下民生经济的国之栋梁。 他们堵在了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上。 一时间,整条街上的摊贩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午门前,兴奋掺杂着不安,在氤氲的雾气中发酵。 “老伯,你们这是从哪来啊?”有摊贩忍不住问道。 “山南东道,荆州江陵郡。” “江陵啊,”摊贩怜悯地抿了抿嘴角,同情道,“江陵今年大旱呦,颗粒无收。” “饿死不少人呢,”旁边馄饨摊子的老板接话道,“听说单赈灾银就拨了八百万两,还从江南两道的粮仓调了救济粮。” “是啊是啊,当今圣上贤明,爱民如子,看不得老百姓吃苦受罪。” 越来越多的摊贩加入了这场对话,歌功颂德,感念圣恩。 跪在那的老者额头爆起青筋,他攥紧了拳头,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没有赈灾银。”他突然开口道。 “什么?” “我说,没有赈灾银,也没有救济粮,”老者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中迸出愤懑的光,“一分一厘,连一个谷壳都没有,江陵府,已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朱雀大街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摊贩们面面相觑,一张张脸青白交加,恨不得立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一队负责巡城维护治安的军吏执刀走了过来,锐利的目光逡视众人,恶声恶气道,“身上皮松了想挨板子吗?也不怕冲撞了贵人,都散了。” 摊贩作鸟兽状一哄而散,只剩下那五个千里跋涉而来的难民,仍跪在青砖甬道前,一动不动。 “怎么,听不懂人话吗?还不给老子滚!”为首的军吏一脸横肉,凶悍的目光停在老者脸上,语气不善。 老者不动,那四个孩子也不动,他们跪在那,脚下生出根,根系绵延千里,直抵千里之外的江陵府。 他们的亲人死在了那,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们的意志。 “呵,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军吏动了怒,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反手重重砍在老者挺拔而单薄的脊背上,尽管隔着厚重的刀鞘,尽管军吏不过用了四分力气,但老者仍然重重摔在了地上。 额头砸到青石砖地上,鲜血淋漓。 “先生!” 四个孩子焦急地围过去,赶忙将人扶起来,话语间已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无妨。” 他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擦被鲜血糊住的眼睛,勉强撑着不住摇晃的身子,跪回了原地,额间的鲜血落到地上,溅出一小朵血色红梅。 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回到原处跪好,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眼眶,他们咬紧牙关,不肯让自己哭出声。 军吏怒火更盛,几个穷乡僻壤来的叫花子罢了,竟也敢将他的话置若罔闻,看他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高高扬起佩刀,对准了一个小孩子的脖颈,重重劈下。 那样小的孩子,那样瘦弱贫瘠的身躯,也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下,周围的摊贩不忍地别过了眼。 没办法,民不与官斗,即便只是一个低阶军吏,也能让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吃不了兜着走。 恰在此时,破空声起,一根长长的鞭子刺破长空,缠住了军吏的手腕,执鞭之人腕间发力,将那恃强凌弱的军吏重重甩到了一旁。 “当街逞凶,谁给你的胆子?” 与这句话同时响起的,是骏马的嘶鸣,一匹红鬃烈马穿街而过,骑马之人单手执缰,勒住马头,稳稳地停在了众人面前。 他翻身下马,一片绯色的朝服衣角出现在为首的老者眼前。 那名被鞭子甩出去的军吏,忙不迭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回来,不顾身上的剧痛,呲牙咧嘴地跪地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军隶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少顷,乌青的额头便渗出了血丝,先前还耀武扬威、不知朝廷纲纪法度为何物,现下,却连半句分辨都不敢说。 老者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来人,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这名军隶畏惧如斯。 来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侧,将冷硬的面部轮廓勾勒地更为分明,一身绣有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图案的绯色官服冲淡了他身上的杀伐之气,腰间配有不合身份的紫金鱼袋。 看袍服颜色,来人应只为五品,但紫金鱼袋非三品以上不可佩戴,如此不合身份的配饰,老者只能想到一人:大理寺少卿贺停云,授五品衔。 虽只为五品,但贺停云乃靖安侯幼子,出身显赫,且能力卓绝,备受今上赏识,是一众勋爵子弟之中,最为出类拔萃之辈。 想到这,他跪正身子,形容端肃,沉声道:“草民陆闻道,荆州江陵郡人士,携学生拜见大理寺少卿。” “既是江陵人士,为何千里迢迢进京?” “为江陵二十二万父老而来,”陆闻道从胸前掏出一块荆布,双手颤抖着奉到贺停云面前,“大人,救救江陵吧!” 贺停云展开那方浸满了血污的荆布,发现其上是一首诗,他略略扫了一眼,便被其上的内容震惊地说不出话。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妇,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攥着荆布的手不由收紧,手背暴起青筋,他艰难地平复着心绪,问道:“此诗为何人所做?” “为何人所做根本不重要!”陆闻道膝行两步,紧紧拽住贺停云朝服的衣角,两行清泪溢出眼眶。 “重要的是,这便是江陵府的现状,人肉之价,贱于猪狗,家家饿死之人,于市集上不过十五文一人,父子相食者,不计其数,江陵,已是人间炼狱!” 第2章 圣心难测 陆闻道当街喊出的那些话,不多时,便在口耳相传中传遍了燕京城的大街小巷。 住在皇城根儿下的百姓,见惯了官场沉浮,对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多少也知道些,于是今日晨起饭后,所有人议论的话题都是“那八百万两赈灾银哪去了”。 “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看啊,还是说少了。” “这起子人真是黑透了心肝,那可是江陵父老的救命钱,说贪就贪,呸,就该摘了脑袋。” “依老夫看,此事并不像表面这样简单。”说话的是隔壁说书铺子的老先生,人称望江先生,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世面,在这条街上颇有几分威望。 “江陵府沃野千里,盛产稻米谷物,只一年大旱,怎么就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了?” “您的意思是,那人说谎?” 望江先生摇着羽扇,轻轻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说道:\\\"非也,你们且等着瞧吧,这天,就要变了。\\\" …… 皇宫大内仁明殿。 仁明殿是距离皇帝日常所居的乾宁殿最近的一处宫殿,乃贵妃秦络绯所居之殿。 秦络绯今年已四十有余,育有一子一女,皇长子澹台聿明和四公主澹台照,然而与年轻时相比,却更添风韵。 一双含情桃花目,眼波流转间,比满园春色更盛三分;柳眉纤纤,若远山浮云;琼鼻玉腮,肤若凝脂,面若芙蓉,端的是风华绝代,姿韵雅致。 自十六岁以侧妃之位纳入东宫,近二十年间荣宠不衰,年前,皇长子澹台聿明被立为太子,仁明殿水涨船高,更是成为宫人争相奉承讨好的对象。 陆闻道在午门前跪地鸣冤时,秦络绯正在对镜梳妆。 一头乌发挽成简单的倭堕髻,鬓边簪了一朵尚带着露珠的木芙蓉,两侧对插嵌有翡翠琉璃石的钿头金钗,眉心贴有珠翠花钿。 眉是时下流行的浅文殊眉,为庙中女尼所创,仿照的是文殊菩萨的样式,纤长而淡雅,红粉扫于眉下,作酒晕妆。 身着妃色织锦缎合欢襕裙,外罩茶色广袖对襟长衫,肩披石青色批帛,端庄典雅,又不失妩媚风韵。 “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卯时二刻了。”秦络绯的贴身宫女听澜答道。 “该喊陛下起身了,膳房准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按您的意思,备了一盏金丝燕窝,和一碟梅花香饼,待陛下洗漱完便可用了,莲叶羹在小火上温着,另备了莼菜笋、醋姜等几样小菜,等陛下下朝后再用。” “嗯,”秦络绯轻轻颔首,“你办事我最是放心,陛下昨日夜里有些咳嗽,跟孟祀礼说一声,让他记得散朝后请太医诊治,龙体为大,不得马虎。” 正说着,昭仁帝已经起身了,他登基十六年,一向勤勉,即便偶有不适,也不肯贻误朝事。 太监孟祀礼领着内侍和宫女一溜儿地走进来,更衣洗漱、卷帘打窗,等昭仁帝穿戴好朝服冠冕,坐在桌旁用那盏金丝燕窝时,孟祀礼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搅动燕窝的动作顿住,玉匙磕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昭仁帝神色未变,但秦络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伴君如伴虎,她从他尚在潜邸时便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和习性。 “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时辰还早,你再歇息一会。”说罢,便起身离了仁明殿。 说是无事,但那盏燕窝,他却未动分毫。 在昭仁帝离开后,秦络绯吩咐听澜道:“去前头打听打听,前朝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澜面露犹疑,委婉地劝说道:“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不慎走漏风声,怕是有碍您的名誉。” “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后妃的前途命运却又与前朝息息相关,”秦络绯不在意地笑了笑,长衫滑落,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去吧,做仔细些。” “是。”听澜领命离开。 …… 例行朝会于正殿西侧的垂拱殿举行,只有每月朔望的朝会才会在正殿紫宸殿举行。 寅时正,三通鼓响,宣德门应声而开,燕京城中凡四品以上官员,文官武将分立,待鸣鞭后鱼贯入垂拱殿,叩头行礼。 至于四品以下官员,只能候于大庆门之外,垂首肃立,静待旨意。 但自今年开春后一切又与之前不同,自年前册立太子后,太子澹台聿明、三皇子澹台境、五皇子澹台子修被获准入朝理政。 昭仁帝于金台御幄之中端坐,沉着的目光一一扫过台下的官员,不怒自威。 空气在殿内缓慢地流动,嗅觉敏锐的官员已经察觉到,今日的朝会较之往日不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少顷,昭仁帝淡淡开口:“贺停云。” “臣在。” “听说你今晨在宣德门前打了一名军隶。” 陆闻道一事早已散开,眼见昭仁帝主动提及,与江陵府赈灾一事有所牵扯的官员莫不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出。 贺停云闻言不见半分慌乱,恭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确实责罚了一名军隶,但事出有因,请陛下容禀。” 昭仁帝并未理会他的请求,转而看向了当朝宰执,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中书令王霈贞。 “中书令,今晨宣德门前的闹剧,你可有所耳闻?” “回陛下,”王霈贞应声出列,从容不迫道,“臣消息有失,尚不曾听说。” 听到王霈贞的回答,三皇子澹台境不悦地抿了抿嘴角。 他乃皇后所生,王霈贞便是他嫡亲的舅舅,宣德门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身为一国宰执,他竟扬言不知,这在澹台境看来,是失职。 “父皇,”他向前迈出一步,深邃的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儿臣倒是对此有所耳闻,但儿臣认为,一介布衣草民于天子脚下口出妄语,不足为信。若江陵府果真如他所言,为何不见半封公文邸报,难道江陵府的官员都死绝了不成?” 此话一出,立时引起了诸多官员的随声附和,但他的嫡亲舅舅王霈贞,却始终一言不发。 澹台照,字鸣岐,仅看他的字,便可窥见他的心性。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 鸑鷟为民间传闻的五凤之一,鸑鷟鸣岐,被视为王道兴、帝业盛的瑞兆。 以鸣岐为字,可见他的野心勃勃。 不过,澹台境也确实有觊觎皇位的资本。 他的生母乃当朝皇后,舅舅乃琅琊王氏家主,母家富贵出身显赫,而他自己又是唯一的嫡皇子,虽非长子,但在册立太子的圣旨颁布之前,他是呼声最高的人选。 眼下,他着一身黑金蟒袍,立于三位皇子之中,倒比自幼体弱多病的太子更有帝王之相。 昭仁帝略略颔首,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太子呢,对此有何看法?” 第3章 御前鸣冤 太子澹台聿明自幼多病,因而较之其余两位皇弟更显几分瘦弱。 只是这瘦弱却并未给人羸弱可欺之感。 大概是因为他的腰背总是挺拔舒展,眉眼间又自带三分温和的笑意,所以这瘦弱倒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 唯有那苍白的唇色,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欲乘风归去的疏离。 “回禀父皇,江陵灾情事关重大,绝非可轻易置喙的儿戏,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儿臣以为,不可轻易下定论。” 昭仁帝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显然相比起澹台境的主张,太子的回答更令他满意,他复又看向台下众官员,沉声道:“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何在?” 谭鹄应声而出,朗声道:“臣在。” “你负责巡护燕京治安,如今有流民混入城内,你却毫不知情,京城防卫疏漏至此,你可知罪?” 昭仁帝的语气并不急促,也不见严厉,眉宇间的神色也甚是寻常,但君王之威重若千钧,只这一番话便令谭鹄如芒在背。 他立刻跪地请罪,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臣知罪,是臣巡查不力,职责有失,请陛下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但只此一次,若有再犯,新错旧过数罪并罚。” 谭鹄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回去,昭仁帝这番不轻不重的敲打,恩威并施,为君之道的尺度拿捏得刚好。 其余人察言观色,试图揣摩昭仁帝对这件事的态度,眼见他对流民入京一事不喜,心中便渐渐有了章程。 赈灾一事本是值得歌功颂德的大政绩,如今牵涉进贪墨案,又以如此惊天动地的方式被揭开,政绩变作丑闻,圣心不悦也属正常。 而在官场之中行走,掐准圣意才是最重要的,贪墨一案可大可小,单看昭仁帝想要个什么结果,眼下看来,怕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松了口气。 “人带来了吗?”昭仁帝问向一旁的孟祀礼。 “回陛下,在殿门外候着呢。” “让他们进来吧。” “是,”孟祀礼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扯着细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宣荆州江陵郡陆闻道及其学生进殿。” 此话一出,殿中无数官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是什么时候,陛下竟已将人接到了宫内?而宣他们进殿回话,又是所为何意? 思量间,陆闻道连同那四个总角小童已经进到了垂拱殿内。 “草民陆闻道,携学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陆闻道等人起身,第一次面见九五至尊,不觉有些下意识的拘束畏缩,只敢低着头看脚下的地砖,汉白玉的材质,和他们沾满尘土和草梗的鞋子形成鲜明对比。 昭仁帝的视线落在他们褴褛破旧的衣衫上,心头微微刺痛。 他的子民饱受饥馑,流离失所,而他这个一国之君高坐明堂,却窥不见民间的凄风苦雨,听不见百姓的声声泣血。 他看出了陆闻道的紧张畏惧,于是不由地放缓了语气:“朕听你说话颇有条理,读过书?” “回陛下,草民不才,曾是景运九年的秀才,后来开了间私塾,教书度日。” “原来如此,”昭仁帝沉吟片刻,忽而调转了话题,“朕听闻,你于宣德门前鸣冤,声称朝廷拨付的八百万两赈灾银,并未抵达江陵。” “回陛下,草民不知赈灾银是否运抵江陵,草民只知一分一厘都不曾用于缓解灾情,江陵百姓已无一米可食、一粟可用。” “信口雌黄!”澹台境压了压眉梢,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出被冒犯的不悦。 “依你所言,是在暗示荆州刺史贪墨,且不说江陵沃野千里,盛产稻米,仅一年旱灾根本不足以掏空各家存粮。” “就说刺史之下尚有上佐官和判司,为何不见一封公文邸报,难道整个荆州都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不成?” “三皇子,”陆闻道恭敬地施了一礼,不见半分被质疑呵责的羞恼,这种事情原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您贵为皇子,安居于燕京,至远不过到京郊皇苑围猎,如何知道江陵旱灾的实情?又如何知道荆州刺史府是否忠君爱民?难道您对官员的评判考核,仅仅凭借那几封歌功颂德的奏章吗?” “陆闻道!殿下面前,怎可如此放肆失礼?”眼看他越说越激愤、越说越有失体统,贺停云急急打断了他,若再说下去,怕是要治个大不敬之罪。 澹台境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一向看重天家威仪,从陆闻道于宣德门前跪地鸣冤起,他就对他此般哗众取宠的行径极为不满,如今,竟又被他于文武百官面前当众驳斥。 “对官员的评定,自有吏部考功司的考核评判,荆州刺史是否忠君爱民,我这个当朝皇子说不算,你一介布衣更说不算。” “但自今年开春以来,荆州刺史便上奏春耕无雨,有大旱之象,入夏以来,更是一封接一封地上奏,如此官员,仅凭你空口白牙指证其贪墨,陛下若信了你,岂不是寒了天下臣子的心?” 听到这儿,昭仁帝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欣慰,澹台境一向锋芒毕露,睿智有余,沉稳不足,他一直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今日看来,养气的功夫倒是好了不少。 “殿下错了,草民并非空口白牙,”陆闻道撩起衣摆跪地,枯瘦的腰背如松柏般挺拔,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油布包,双手高高奉于头顶,扬声道,“草民有荆州江陵郡百姓所写万民书为证。” 内侍将万民书展开,从垂拱殿西侧一直拖拽到东侧,识字的百姓写下名字,不识字的百姓便咬破手指按上指印,墨色的字迹混在血色的指纹中,竟显得毫不起眼。 他们写下他们的境遇和苦难,由陆闻道千里迢迢夹带进京,冒着杀头的风险,于这辉煌庄严的垂拱殿内面君奏对,所求的,不过是一两稻谷。 “草民读过《刑法志》,也读过《天兖律》,自知越级上报、天街闹事,已触犯刑律,当判死刑,然草民自幼习得圣人教诲,若以一己之死生安危换得江陵百姓安泰,便算是死得其所。” 说罢,他俯身叩地,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好似罄钹钟响,震得人心神俱颤。 他的身后是二十二万饱受饥馑的江陵父老,所以纵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必须犯颜直谏、以命相赌。 从他踏入燕京开始,从他走出江陵开始,从他答应配合那个人的筹谋开始,这个信念便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他无路可退。 第4章 朝堂争论 难以言喻的震撼。 殿中所立之人,莫不是寒窗苦读、明经及第出来的圣人子弟,初入仕途时,谁没有匡复社稷、报效家国的雄心壮志,但官场蹉跎多年,那点文人意气,便在功名利禄、蝇营狗苟中消磨殆尽了。 可如今,竟在一形容潦倒的老者身上,再见到了文人风骨,风骨铮铮,不屈于权贵,不畏于生死。 “朝闻道,夕死可矣,你确实无愧于圣人之言,只恐荆州地方官员,尚不及你半分觉悟。” 有万民书在此,足可佐证陆闻道所说,句句属实,但澹台境先前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如此看来,荆州刺史府怕是已经烂透了。 昭仁帝的脸色不知不觉中沉了下去,他即位已经十六年,这十六年励精图治、案牍劳形,如今在他治下,发生了如此贪墨巨案,但他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荆州一州之地,竟要割据自立不成?”昭仁帝冷哼一声,少见地动了怒,“还有江南两道,奉旨不遵,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政令竟成了一纸空文!” “陛下息怒。” 台下的官员跪了一地,只有那四个懵懂的孩童,还一无所觉地站在那儿,盯着御前的金麒麟看个不停。 昭仁帝注意到他们的视线,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年纪最小也是胆子最大的那一个孩子,学着先生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回答道:“回陛下,我在看那个金麒麟,这样一尊麒麟怕是能换好多好多粮食吧,若有了粮食,我爹爹娘亲也不会饿死,姐姐也不会被卖给张屠户……” 说着说着,竟小声啜泣了起来。 御前哭泣,属大不敬,陆闻道立刻磕头请罪:“小儿年幼,望陛下恕其无知。” “无妨,不知者无罪。”昭仁帝摆摆手,示意他平身,“江陵赈灾,朝廷拨付八百万两白银,此事由户部一手操办,齐翰,朕问你,这笔款项如何支出、如何使用,户部可有派人跟进监督?” 户部尚书齐翰已年过六旬,历经景运、昭仁两朝,劳苦功高,办事虽然勤勉,但因循守旧、不知变通。 尤其今年以来,许是上了年纪,精神不济,许多事由交到他手上,总是出现或大或小的纰漏,昭仁帝早就动了挪一挪他的位子的心思。 齐翰惶恐地跪在地上,长长的白髯垂落在地,显出几分凄凉之感:“陛下恕罪,朝廷赈灾早有章程,赈灾银如何用,都是地方官员上奏回禀,从未有户部官员随行监督的先例,老臣只是依章办事。” “依章办事,好一个依章办事,你这是要用先帝的规矩来压朕?!” “老臣不敢,望陛下息怒。”齐翰已被吓得汗湿衣襟,恨不得以头抢地尔。 昭仁帝冷哼一声,盛怒未休:“江陵灾情于两月前呈报在案,赈灾银拨付已过月余,发赴江南两道的公文也早已送抵,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官员跟进此事,中书令、尚书令、户部尚书郎中,一问三不知,朝廷竟养了一帮闲人!” “陛下息怒。” 台下的大臣又一次乌压压地跪了一地,昭仁帝一向宽厚仁慈,鲜有如此雷霆大怒的时候。 “朕问你们,此事要如何处置?” “回禀父皇,”三皇子澹台境出列,先前消息传入皇子府时,他便跟身边的谋士商议了对策,想要在朝会上力拔头筹。“儿臣以为,此事现已闹得人尽皆知,务必妥善处理,以平民怨,当选一德高望重之人亲赴江陵主审此事,并派军队随行,以免灾民动乱。” “禀父皇,儿臣以为不妥。”太子澹台聿明反驳道,许是情绪激动,苍白的面色倒显得红润了几分。 “无论江陵灾情究竟如何,人命大于天,都应以最糟糕的情况论处,儿臣以为应当首先思虑赈灾事宜,缓解民生饥馑。调查官员渎职贪墨应往后放,至于军队辖制,更是万万不妥,江陵本就民情汹汹,此举极易激起民变。” 澹台聿明一向谦逊知礼,与世无争,甚少与人针锋相对,入朝理政以来,几乎从未提出自己的主张见解,而是附和顺从居多,因此许多人认为他优柔有余,决断不足,不足以胜任帝位。 今日这番条理清晰、言之凿凿的论述,倒是令不少官员对他刮目相看,看来这皇长子,并不像他先前表现的那样懦弱无能。 “太子言之有理,依你看,这件事该交由谁处置为当?” “儿臣以为,必选一刚正不阿的直臣,如此才能肃清贪墨,矫正朝廷吏治。” “皇兄此言差矣,”澹台境向来是不甘居于人下的性子,睚眦必报,掐尖要强,“江陵灾情固然紧要,但朝廷脸面同样不可失,陆闻道于宣德门前大放厥词,已是将朝廷的脸面丢到地上踩了,若是大张旗鼓调查贪墨,就等于变相承认了朝廷的无能,被蠹虫鼠辈玩弄于股掌中却不知。” “肃清吏治和朝廷脸面,孰轻孰重,三皇弟分不清吗?吏治清明乃长治久安之道,一时的脸面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若依皇兄的意思,天下百姓骂朝廷无能,父皇无能也无甚干系了?” “我何时说过父皇无能?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本就……”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坐于高台之上的昭仁帝却忍不住走神了,他下意识想到了另外一个儿子,若是他在,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只可惜…… 一名内侍突然出现在了殿门口,打断了澹台聿明和澹台境的争吵,也打断了昭仁帝蔓延的思绪。 “陛下,东阳侯世子殿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让他进来吧。”昭仁帝想到来人,眼中不由漫上了几分轻松的笑意,这混小子向来没规矩,也不知早朝求见是为何事。 历来封爵封侯,一凭战功政绩,二凭血缘亲疏,但东阳侯却与之不同,凭的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第5章 全权处置 东阳侯白子檀,乃当朝长公主——清荣公主的驸马,清荣公主乃昭仁帝一母同胞的嫡长姐,关系亲近非常,为了以示长公主的尊荣,这才给驸马加封了爵位。 而这东阳侯世子白玉京,便是清荣公主之子、昭仁帝的嫡亲外甥,也是一众皇亲国戚、纨绔子弟中最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那一个。 只见他穿一身月白色浮光锦圆领襕袍,其上用金线勾出了云鹤纹,腰间束了一条金镶玉的蹀躞带,脚上的六合靴各自嵌了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这样一身沾满了铜臭味的衣着,倒是极衬他的长相,面若白玉,眸若星辰,男生女相,尚未脱稚气,一看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二世祖。 “臣白玉京,拜见皇帝舅舅。” 昭仁帝听见这称呼,眉心不由跳了跳:“平身吧,你早朝求见可有要事?” “回禀皇帝舅舅,臣听闻了宣德门的闹剧,特意来为陛下分忧。” “你能为朕分什么忧……”昭仁帝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端正了神色打量着这个尚未及冠的外甥,眸色渐深,“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娘亲让我来的,臣哪有那个脑子。”白玉京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像是三清祖师身旁的小道童。 清荣公主一向睿智,若为男儿身,定能立下一番不世功业,若是她想出的法子,倒也不足为奇。 在江陵府一案上,白玉京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皇室子弟,身份尊崇,必处处以皇家颜面为先,但同时,东阳侯虽有爵位,却并无实权,而白玉京年纪尚小,也不会对主审官员造成太大压力,以至于束手束脚无法推进调查。 如此,便只剩下主审官员的人选,必要选一个刚正不阿、不畏惧权势的直臣,昭仁帝的视线在众官员的脸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了贺停云身上。 大理寺少卿,才能卓着,出身靖安侯府,本身便是权势的代名词,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了。 “江陵府一事,便交由贺停云和白玉京主审调查,一月为期,即日起身,不得延误,在江陵大小事宜,朕许你们全权处置之权,不必另行请旨,另外,派人带圣旨亲赴江南东道苏州府,朕倒要看看,这救济粮他们是送还是不送!” 孟祀礼瞧了瞧昭仁帝的神色,适时地喊道:“退朝。” …… 早朝已散,但众官员心里却愈发没底,摸不清昭仁帝在这件事中的态度。 若说要一查到底,又选了白玉京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二世祖;若说要轻轻揭过,可贺停云却又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贪墨案若要交给他调查,必得牵连无数。 尤其是今日朝上雷霆之怒,却又未降下任何惩处,如同一把刀悬在后脖颈上,不知何时才会落下,令人食不知味、寝食难安。 于是,一众官员纷纷围到了中书令王霈贞身旁,忧心忡忡。 “中书令大人,依您看,陛下此举是何用意?江陵赈灾一事牵扯的京官和地方官近百人,总不能一棒子打死吧?” “法不责众,江陵官员贪墨,关你我何事?我可一个铜板儿都没见着。” “是啊,今上向来宽厚仁德,从不施重典,我看大概率还是小惩大戒吧。” 这个观点得到了大部分官员的认同。 王霈贞捻着那缕乌黑的胡须,好笑地摇了摇头,驳斥道:“那可是帝王,而且是从险象环生的夺嫡之争中厮杀出的帝王,若只有宽厚仁德,那今时今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就不会是他了。” 王霈贞撂下这番大不敬的话后,便甩甩袖子离开了,留下一帮官员面面相觑,只是他们所在乎的也不是这番话是否有所冲撞,而是担心自己头上的乌纱不保,担心仕途中断。 …… 在早朝散后,听澜也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到了仁明殿。 “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是先前江陵郡赈灾的事情出了岔子,有灾民进京闹事,听说今日早朝一直在议这件事呢。” “哦?可有定出什么章程?”秦络绯正在让小宫女用花汁帮她染指甲,只勉强分出一半心神在听澜身上。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等一会儿太子来请安的时候,您问太子殿下吧,”听澜掩面笑了笑,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听说在朝会上,陛下夸了殿下好几次呢。”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的明儿自然是最出类拔萃的,那澹台境不过出身好一些罢了,若没了琅琊王氏,他拿什么跟我的明儿比?” 出身,是秦络绯这辈子最大的痛点。 琅琊王氏,乃中原第一望族,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便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王谢二字甚至一度成为了簪缨世家的代名词。 王氏先祖可追溯至周桓王,后迁至琅琊定居,世代繁衍,家族最为兴盛时,朝中七成以上官员皆为王氏族人或门生。据不完全统计,王氏家族至少出过三公令五十余人、侍中八十人、吏部尚书二十五人,并三十六位皇后。 故曾有言“王与马共天下”,意即,琅琊王氏与皇族共分天下,其地位之显赫,由此可见一般。 而当朝皇后王清慈,便出自这个门槛高得吓死人的家族,琅琊王氏也成为了三皇子澹台境最大的依仗。 而秦络绯呢,她的父亲只是个靠力气活养家糊口的泥瓦匠,在这燕京城中,只有一片瓦檐遮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对幼时的秦络绯而言,是常事。 若不是天赐她这张倾国倾城的脸,那她现在就是一个粗布荆衣的寻常妇人,也因此,她分外看重容颜,每日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精力在这上面。 在这碧瓦红墙的皇城之中,若无权势傍身,便如那无根的飘萍,稍有风吹雨打,便会落个身死魂销、满门倾覆的结局。 而对于秦络绯而言,容颜、恩宠、权势,是一个无解的闭环。 但自澹台聿明被立为储君以来,这个闭环隐隐有了新的破局之法,一旦她的儿子登基称帝,那么再不堪的出身、再落魄的命运都可以被改写。 她需要用更为显赫的尊荣,来抹杀那段潦倒的过往。 只可惜,母家身份的低微,也成为了太子澹台聿明身上无法弥补的短板,尤其是在三皇子澹台境的衬托下,想到这儿,秦络绯的眼中不免浮现几分恶毒。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快让他进来。” 第6章 破绽百出 澹台聿明穿一身青鸾色交领右衽襕袍,头戴白玉冠,雅致古朴的青灰色,像是天色将明未明时的天空,那顶白玉冠,便是挂在枝头的一轮明月。 他总是偏爱这样清雅的颜色,喜爱玉石,不饰金银,与显赫的储君身份毫不相称。 眼下,他坐在正对花园游廊的圆窗前,身后是匠人精心修剪过的古树枝桠,甜腻的桂花香气飘进室内,冲不散他眉间的愁绪,明明是那样舒展温和的眉眼,明明总是自带三分笑意,却总有揉不碎的悲悯。 听澜不经意看过去,恍惚中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像是被框在了那个圆形扇窗中,和身后的景色浑然天成,挣不脱、逃不开。 这个念头刚起,听澜便自嘲地摇了摇头,这可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握有天下人可望不可及的权势富贵,又有什么是不能顺心如意的。 “怎么又穿得这样素净,”秦络绯不满地蹙了蹙眉,“身边伺候的人也太不上心了,你可是太子,衣着配饰都要合身份。” “是我自己嫌朝服累赘,散朝后便换了,不干鹤云他们的事。” “罢了,你早已及冠,不愿听我唠叨也是常事。” “母妃,您又说这种话,”澹台聿明无奈地叹声气,妥协道,“我日后会注意的,必不再令母妃忧心。” 秦络绯满意地拍拍他的手背,转而提及了早朝的事:“江陵府一事,陛下如何处置?” “父皇将此事交予了表弟跟大理寺少卿贺停云,许他们便宜行事之权。” “陛下一向偏宠这个外甥,眼下瞧着,有让他接触庶务的意思,清荣公主地位尊荣,陛下一向十分看重她,你要多与东阳侯府交好,若得清荣公主青眼,于你将来夺嫡大有助益。” “至于贺停云,靖安侯手里握有南北两衙的禁卫军,位高权重,但贺停云只是幼子,连爵位都不能承袭,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以免靖安侯世子不满。” 澹台聿明并不喜欢这种“利字当头”的结交方式,也极其厌恶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但他知道母妃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故而他并未多说什么,只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摸清了和秦络绯的相处方式。 …… 与此同时,靖安侯贺夔正在文徳殿内等待昭仁帝问话。 若说京师中最炙手可热的勋贵侯爵,莫过于靖安侯府,正如秦络绯所言,贺夔手中,握有负责拱卫京师和皇城的禁卫军。 禁卫军分为南北两衙,其中北衙禁军实际上属于皇帝私兵,非最受信赖的亲信不可领兵执掌;而南衙十六卫,则属于国家军队,除左右千牛卫和左右监门卫外,其余十二卫,遥领全国府兵,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原则上来讲,南北两衙的禁卫军应交由不同人领兵,以相互制衡,但昭仁帝偏偏一同交给了靖安侯贺夔,由此可见他对贺夔的信赖倚重。 在早朝前,在最初得知宣德门前发生的闹剧时,除了命孟祀礼将陆闻道一行人接到宫中外,昭仁帝还命人到靖安侯府下了一道口谕。 无论是陆闻道一行人顺利抵京,还是他仅凭朝服穿戴便认出了贺停云,一切的一切都令昭仁帝生疑,一个千里之外的教书先生,不该对京中事宜、朝中人脉如此熟悉。 他不怀疑江陵灾情的真实性,但他怀疑这背后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操控,故而,他交代了贺夔去调查。 “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了,结果如何?” “回禀陛下,臣调查了陆闻道的籍贯,确为荆州江陵人士,曾是景运九年的秀才,据他暂住的客栈老板所说,陆闻道曾提及他进京所费的银钱,是一位好心人资助的,仅就目前来看,并未发现什么端倪,臣无能。”说着,便要跪地请罪。 “这不关你的事,”昭仁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动作,沉吟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调查到这些已是不易,依你所见,这个好心人所图为何?” “陛下,微臣愚见,无论这个好心人的目的是什么,最终都只能通过陆闻道来达成,但陆闻道目前所求,不过是缓解江陵灾情,彻查贪墨,并无不妥之处。” 昭仁帝认同地点点头,不无疲惫地交代道:“许是朕多疑了,但此事仍要慎重对待,必要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臣遵旨,”贺夔领命后,瞧着昭仁帝疲惫的神色,忧心道,“国事虽重,但陛下也要多保重龙体才是,眼下已有三位皇子入朝理政,有些事情陛下大可交予他们去做,不必事事躬亲。” 昭仁帝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状若随意地问道:“说到这儿,三位皇子中,你觉得哪位可堪当重任?” “陛下若一定要臣说,那要先恕臣无罪。” 昭仁帝好笑地摇摇头,倒被他这句话激起了几分兴趣:“说吧,朕恕你无罪。” “依臣拙见,六殿下,才是最好的。” 听到这话,侍奉在侧的孟祀礼不由往帷帐里退了退,掌心渗出一层冷汗,六皇子可是这宫中提不得的称谓,靖安侯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贺夔面上不见半分慌张,依然态度恭肃地站在原地,视线虚虚地落在身前一尺处的地砖上,好像他不过是回答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衍儿他……”昭仁帝脸上浮现出几分感伤的神色,退去帝王的威严,他好像记起了自己还有父亲这一身份,他摇摇头,低声道,“罢了,以后莫要再提了。” 贺夔未再多言,只请安离开,倒是孟祀礼,这个跟了昭仁帝三十余年的太监,从他这句话中,体察到了些别的意思。 看来陛下对六皇子的感情,并不像他先前所以为的那样,而昭仁帝的态度,便决定了他的态度。 …… 秦淮河畔金陵城。 时近深秋,天气渐凉,并非乘船游河的好时节,但这秦淮河上,仍有一艘乌篷船,随波逐流,乌篷内,有两人正执子对弈。 白发老者执黑,杀气冲冲,他落下一子,不满道:“既做了,为何要留下把柄?” 乌发男子执白,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若不留把柄,如何让父皇知道是我做的?” 老者挑了挑眉,略显诧异地问道:“你是故意的?” “我在金陵城待的够久了,也该回燕京看看了。”边说,边又落下一子,胜负已然分明。 乌发男子起身走到舷窗前,瑟瑟秋风灌进蓬内,吹乱了他半束的发丝。 他穿一身青玉案色广袖长袍,襟带松松地系着,秋风吹过,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那点书生清流的文弱,立时消散在秋风的飒爽之中。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 这便是被幽禁于故都金陵、无人问津、备受冷落的六皇子,澹台衍。 第7章 饕餮盛宴 山南东道荆州刺史府。 荆州刺史方文卓一夜未睡,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在书房中来回踱着步,他昨日接到了燕京的飞鸽传书,得知了陛下亲旨,彻查江陵赈灾一事,说不惶恐,那是假的。 但最令他忧心的,倒还不是赈灾银的下落和用处,与那件事比起来,什么赈灾贪墨都不值一提。 “老爷,”师爷杜宾敲门进来,同样一脸疲惫,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睡,“刚刚接到消息,东阳侯世子跟贺少卿一行,已经快要进山南东道了。” “走得倒是不慢,算算日子,最多三五日功夫便能到荆州地界了,届时……”方文卓积攒了一肚子的郁气,烦躁不安,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你说你也是,怎么就让陆闻道进京了,现下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怎么收场?” 杜宾对此也极其不安,他讪讪道:“老爷息怒,小人也没想到陆闻道能有这个能耐,我派人抢了他的盘缠粮食,本想一不做二不休,谁曾想他竟运气好遇到了同行的商队。” 杀人灭口这种事,须得隐秘行事,既有商队同行,实在不好下手。 他瞧着方文卓黑得像锅底的脸色,试图将功补过:“老爷,两位钦差来查案,查的也是赈灾一事,小人这就去提前警告一下那些官员,事关个人仕途,谅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不仅是官员,还要提防刁民生事,绝不能再有第二个陆闻道,尤其是桐庐县,桐庐县的秘密一定要死死捂住,不然,你我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方文卓交代完,又实在觉得不放心,遂决定自己亲自到桐庐县走一趟。 …… 荆州江陵郡桐庐县,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桐庐县位于荆江下游,洪涝灾害频仍,前年就因为坝口决堤,冲毁了不少房屋,灾民尚未从重大的经济财产损失中缓过气来,今年又遭受了数十年难得一遇的旱灾,颗粒无收。 暮色四合时分,一人一骑,不紧不慢地晃进了桐庐县。 马上之人穿一身九斤黄色古香缎翻领襕袍,有暗线在其上钩织出山水虫鱼的纹样,金线封边,腰间束一条黑色蹀躞带,头戴黑色幞头,既彰显了身份,又不流于奢靡。 此人便是身负皇命、星夜疾驰赶赴江陵的贺停云,可这样一身在燕京城中常见的装扮,落到灾情未解的桐庐县,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此时正值掌灯时分,可家家户户不见炊烟,整座桐庐县门窗紧闭,街道上冷清非常,寂静如死域,就连秋叶落到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贺停云缓辔而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桐庐县的境况,他转过街角,踏入县中的主干道,发现有一群人正乌泱泱地聚在县衙门口。 这些人或倚靠在廊柱上,或席地而坐,个个脸色蜡黄唇色发白,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好像仅仅只是呼吸,便耗尽了他们全身所有的力气。 贺停云拍了拍人群外围的一位老者的肩膀,缓声问道:“这位老伯,敢问大家聚在此处,所为何事?” 老者艰难地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嘴中挤出两个字:“放粮。” 很明显,饱受饥馑的人们根本无暇顾及为何会有异乡人闯入县城,他们的全副心神已然聚焦在了即将得到的粮食上。 贺停云向前走近几步,很快便看到了贴在县衙门口的告示: “县衙将于十月十九日酉时开仓放粮,各户按人头计算,一人可领一斗米。” 可荆州大旱未解,江南两道也不曾运送救济粮至此,桐庐知县何来粮食开仓赈灾? 贺停云压下满腹疑惑,混入人群中,耐着性子等待县衙开门,可时间一点点推移,最后一抹光线坠入大地之下,酉时已过,县衙却始终没有动静。 人群开始隐隐躁动。 “李大人怎么还不出来?这都已经戌时过了。” “这不是耍我们呢?真当老百姓好欺负?” “依我看,反正贴了告示说开仓放粮,李大人不出来,那咱就自己进去拿。” “没错,这是官府应了咱的,可不能耍无赖!” 也不知从哪句话开始,群情愈发激愤,饥饿的痛苦和疑似被戏耍的愤怒裹挟住了他们的大脑,什么规矩法令,再也顾不得了,人们一窝蜂地涌进县衙。 贺停云注意到,看似紧闭的县衙大门不过是虚掩着,门后并没有任何阻挡,任何人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进到县衙内部。 一迈进县衙大门,贺停云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多年积攒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这座看似平静的县衙内,怕是有大事发生。 他疾行几步,赶到人群前头,第一个迈进了大堂。 果不其然,一个身穿七品知县补服的男人伏在案上,左侧颈部有一道狰狞的创口,喷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肩头,染红了身侧的墙壁。 另有两人,均是心脏中刀,瘫坐在地上,背倚廊柱。 三人凝滞浑浊的眼珠中折射出无望的决绝和死到临头时的解脱,从他们的穿着不难判断,死在县衙大堂的三个人,便是这个县衙班子里所有有官阶品帙的官员:知县、县丞和主簿。 在县衙开仓放粮的当日,桐庐县所有的官员离奇身死于县衙内,贺停云隐隐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可不待他深思,异象突生。 一同跟进大堂的百姓,正试图将尸体拖走,更有甚者,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凶器,试图将尸体肢解。 “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应他,人们目光炙热地盯着新鲜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成为最好的催化剂。 他们饿了太久了,在家中仅存的余粮吃完后,便只能靠着麦秸和黄土混合成的汤水度日,他们啃过树皮,吃过草根和叶子,肚子涨得又高又圆。 而眼下,有新鲜的人肉在等着他们,长长的砍刀砍在尸体上,动作机械又麻木。 贺停云夺走了他们手中的刀。 失去分尸工具的人们,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他们想出了新的计策,有人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尸体上,大口啃咬着尚未烹煮过的人肉。 鲜血染满了他的脸,像是丛林之中捕食的野兽。 在绝对的饥饿中,人性道德都是空谈,人类退化成原始的兽类,捕食是他们唯一仅存的认知。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原来那首诗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甚至只是血淋淋的生肉,也能唤起饥饿缠身的人们的口腹之欲。 肠胃不停地翻腾,贺停云竭力克制住呕吐的欲望,用剑鞘将那人推拨到一旁,可大堂外挤满了人,每个人眼中都迸出贪婪的亮光,那三具尸体于他们而言,无异于饕餮盛宴。 贺停云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无法将剑刃朝向无辜的百姓,可人群熙攘,群情鼎沸,他该如何护住这三具死因不明的尸体。 正值此时,一行身穿官衣皂靴,手执佩刀的差隶走了进来。 为首的班头,虎背胸腰,面容凶悍,中气十足吆喝道:“聚在这儿做什么?刺史大人已在衙前落轿,你们知县呢?快让他出来接驾。” 人群自觉地分出一条线,露出了堂中那三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第8章 棺中鬼婴 差隶拔出手中佩刀,泛着森森寒光的刀刃逼退了人群的欲望,饥肠辘辘的百姓,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府衙。 没有粮食,也没有人肉。 为首的班头明显是见人下菜碟的主,他打量了几眼贺停云的穿着,终是将赶人的话咽回了肚子。 荆州刺史方文卓,昭仁元年的进士,在荆州任上已经六年,每年的考绩评定都是上上,只等九年期满,便可擢升回京,可谓仕途一片顺遂。 只如今遇上了赈灾银贪墨这档子事,少说也要被治一个御下不严之罪,能保住现在的官位就已经不错了,更别提擢升回京了。 贺停云也完全没有要隐瞒自己身份的打算,朝中势力本就和地方官员息息相关,以方文卓为例,昭仁元年的主考官是现任吏部尚书蒋墨钧,按照不成文的翰林规矩,二人便是座主和门生的关系。 昭仁帝雷霆震怒,当朝下旨,怕是不待贺停云出京,便已先有飞鸽传书为方文卓通风报信了,隐瞒身份只会令调查束手束脚。 “方刺史,在下大理寺少卿贺停云,奉命调查荆州江陵郡贪墨一案。”他只略略拱了拱手,便算做见了礼。 按照品阶,荆州刺史从三品,而贺停云的大理寺少卿不过是正五品,他这样倨傲的态度已然算作以下犯上了。 但仅昭仁帝那一句“全权处置”,便相当于给了贺停云凌驾于荆州刺史府之上的权力,更别提他身后的靖安侯府,他若想在荆州横着走,也绝无人敢拦他。 “原来是贺少卿,陛下的旨意我已经听说了,还想着设宴为您和东阳侯世子接风洗尘,没想到,您已经先到了。” 方文卓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慌乱,他一直小心留意贺停云跟白玉京的行踪,今晨接到的线报,明明说二人的车驾刚刚进入山南东道,谁曾想,贺停云已经出现在了江陵境内。 “方刺史,灾情未解,百姓尚处水深火热之中,大肆宴饮怕是不妥吧。” 方文卓的献媚讨好没送出去,反倒碰了个不轻不重的钉子,他不无尴尬地笑了笑,讪讪道:“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少卿若是觉得不妥,那便算了。” 贺停云出身显赫,又混迹官场多年,这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事情他见多了,方文卓这副作派,只会令他大倒胃口。 “方刺史,桐庐县官员离奇身死衙中,当务之急,是不是要先找到县中差役询问情况?” “是是,少卿所言极是,我这就派人去找,还请少卿稍坐片刻。” 方文卓嫌弃地看了两眼脏污的尸体,遂令人将三具尸首抬到院中,但其实按照程序来说,勘验并记录死亡现场及死状,也在仵作的职责之列,方文卓此举,显然对勘验一事一无所知。 但因为死亡现场及尸体已然遭到破坏,贺停云便没有出言阻止,只在心中给这个只会献媚逢迎的一州刺史重重记了一笔。 很快,桐庐县衙的三班六房、皂隶仵作均被寻了来,三位主要官员已死,剩下的能说上话的,便是负责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的典史了。 典史名王忠,在看到院中三具尸体时,显然被吓得不轻,以致于在回话时还有些精神恍惚、神思不属。 贺停云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不停分析着他跟这三起凶杀案是否有关:“我问你,县衙既张榜放粮,为何所有差役都不在衙中?” “回大人,灾情经久未解,百姓苦于生计,根本无人生事,李知县便给大家放了长假,不需每日到县衙点卯。” “照你的意思,你也不知道县衙何来的粮食开仓赈灾?” “回大人,小人确实不知。” 贺停云思忖片刻,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几:“户房何在?带我去县衙府库看一看。” 户房领命带路去了府库,打开了府库的大门,可库中空空如也,只有几匹被虫蛀蚁噬的布匹,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存粮。 可既没有粮食,又为何张榜放粮? 贺停云联想到根本没有上锁的县衙大门,心中疑虑更盛。 “先让仵作验尸吧。”说不定找到凶手,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 谁知仵作走到篾席跟前,看着那三具被刀砍啃咬过的尸体,却犯了难,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僵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怎么?”贺停云压了压眉眼,泛红的眼尾漫上几分不耐,“你不会验尸?” “大人饶命!”那名仵作砰的一声跪到地上,着急地解释道,“县衙原本的仵作是我爷爷,但爷爷日前饿死了,便只能让我临时充数,我虽看过如何验尸,但具体操作确实一窍不通,大人饶命啊!” 没有仵作,便无法确定死因,无法得知更多线索,没有线索就无法推进调查,贺停云查案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例行程序上被绊住了脚。 “离这里最近的府县是哪,如果去请他们的仵作过来,需要多长时间?” “怕是要两天功夫。” 太慢了,即便是在凉爽的秋日,尸体停放两三日,脸皮、肚皮、两肋和胸前等处的皮肤也会发生变化,根本等不及临县的仵作。 “大人,”王忠观察着贺停云的神色,试探着建议道,“本县虽没有仵作,但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此人名为顾北柠,是一名在棺材中出生的鬼婴,性情孤僻怪异,不喜跟活人打交道,只爱跟死人交流。” “跟死人交流?”贺停云狐疑地拧紧了眉。 “没错,有很多人看到过,她在晚上会到北边废弃的城隍庙中,对着停放在那里的棺材说话。” 鬼神之说,贺停云是不信的,所谓鬼婴,是产妇死亡后,由于体内产生大量腐败气体,所以会在死后分娩,将胎儿排出体外,他曾在一起案子中遇到过类似情况。 但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同意了王忠的建议。 王忠带人到了顾北柠舅舅家,她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由舅舅舅母抚养长大,不待王忠敲门,门内就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喊声。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救济粮也没领到,今天的晚饭你就别想吃了,老娘哪有余粮养活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赵家,伺候老的还得伺候小的。” “惠娘,你消消气,县衙不发粮,这件事也赖不着北柠啊,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子就垮了。” “垮就垮了,她又不是我的种,我管她死活呢!” 院里吵得不可开交,伴随着大黄狗的狂吠,吵得人头脑发晕。 顾北柠的舅母——李惠娘,是这桐庐县中出了名的泼辣刁蛮,一旦被她盯上,单挨骂都能被骂掉层皮。 而顾北柠的舅舅赵守成,则是出了名的惧内,再加上无端多了顾北柠这个“累赘”,赵守成在李惠娘面前,便越发不抬不起头。 一般遇到这种事,最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李惠娘骂起人来,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来者何人,统统铁齿铜牙伺候。 可那位衣着鲜亮的大官显然位高权重,连刺史在他跟前都嗫嗫不敢言,王忠只得硬着头皮敲响了门。 第9章 集体自杀 “呦,这不王典史吗?掐着饭点来我家,是来给我家送粮的?” 王忠尴尬地笑了笑,明白她是将县衙出尔反尔这笔账算到了他身上,可放粮与否,又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小官吏说了算的,他只能陪着笑脸说明了来意。 “找顾北柠帮忙?”李惠娘眼珠子转了转,大言不惭地问道,“这算是为县衙出差吧,既是出公差,就应该有补贴,你是给粮食还是给银子?” 王忠一张脸涨得青红交加,只能咬咬牙自掏腰包,给了李惠娘二钱银子,这才顺利地把人带走。 顾北柠背着一个笨重的木箱子来到了县衙。 太瘦了,这是贺停云对她的第一印象,像一株随时可能被摧折的兰草,尤其是在那个巨大的木箱子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她羸弱不堪,宽大的箱带压在她瘦弱的肩头,像是随时能将她压垮。 形容尚未张开,一点不像十六岁的女子,倒像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唯有那双眸子,像在瓷白的汝窑上嵌了两颗猫眼石,黝黑沉静,不染一丝杂质污秽,能直直地看到人的心里。 “你会验尸?”贺停云清了清嗓子问道,他已看出,顾北柠背的那个木箱子是经验丰富的仵作常用的工具箱。 顾北柠点点头,慢吞吞地说道:“我需要一些苍术和皂角,另外,多点几支火把。” 天色已暗,县衙前院燃起数十支火把,将黑夜映得如白昼一般,顾北柠在尸体旁点燃苍术和皂角,以此祛除晦气,这才近前检验。 随着她的动作,贺停云的眼神渐渐严肃,他能看得出,顾北柠的检验手法十分合规矩,甚至十分老道,先是正面,从头部、咽喉再到胸部、腹部、下肢和足部。 “帮我翻个身。”她抬头看向贺停云,明明是请求意味的话语,却是用带有命令式的语气说出的。 王忠心头一紧,忙不迭解释道:“大人,这孩子说来也可怜,舅舅不管事,舅母又是个心狠的,从小没人教导,所以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她只是不会说话,绝没有怠慢大人的意思。” “无妨,”贺停云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帮她把尸体翻过来。” 顾北柠继续勘验背面,后脑、枕部、项部到肩胛、背脊、腰臀,再到大腿后侧、腿弯、腿肚、脚跟、足底。 接下来是左右两侧,从脑角、太阳穴一直到脚外踝,无一遗漏。 她将醋浇泼在炭火上,抬腿跨过,利用醋蒸发的气体祛除身上沾染的污浊之味,随即将记录好的《正背人形图》和《验状》交给贺停云,简单说明了情况。 “知县李槐,颈部左前方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创口斜向,左高右低,初步堪合,伤口形状和深浅与那把钢刀吻合;另外两名死者,均是心脏中刀,伤口平直,没有其他搏斗痕迹。” 贺停云边听边扫了一眼《验状》,意外道:“字不错。” 顾北柠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瘦金体,尽管是在没有桌案、草草写就的情况下,仍然能看出字中的风骨,可一个无人教养的孩子,如何习得勘验技术,又如何学了这一手好字。 他细细看下去,心中疑惑更盛:“你能分辨生前伤和死后伤?” 三具尸体上均分布有百姓留下的刀伤和咬伤,但顾北柠在不知前情的情况下,将这些伤痕全部标注了死后伤。 顾北柠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你从燕京来,难道不知道该如何分辨生前伤和死后伤吗?” “这跟我是不是从燕京来有什么关系?”贺停云好笑地挑了挑眉,“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来自燕京?” 连典史王忠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顾北柠又如何知道。 “古香缎,”她指了指贺停云的襴袍,“这样名贵的缎子,整个金陵郡怕是都找不到能织得出的绣娘;而你的靴子上满是灰尘,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一州刺史,官威赫赫,却对你唯唯诺诺、百般奉承,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京官,燕京来的。” 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绝佳的分析联想能力,又认得出古香缎,贺停云已经基本断定,眼前这个身形羸弱的女孩,绝非只是一个单纯寄养在舅舅家的可怜人。 “你还没说如何分辨生前伤和死后伤。” “皮内卷缩,”顾北柠用毛笔的尖端分别指了指两处伤口,解释道,“人体生前的肌肉会保持一定的紧缩性,一旦被割伤,伤口会向两端回缩,但死后的不会。” 确实如此,贺停云认同地点点头,或许是顾北柠表现得太过从容镇定,他突然想听听她对凶手的推理分析:“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 “如此凶残的杀人手法,依本官看,应是刁民作案,”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刺史方文卓插话道,“自灾情爆发以来,各地都有刁民闹事,今日县衙放粮,但府库却空无一物,若有人知道了此事,一时冲动杀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他所说的基本逻辑是成立的,尽管还有诸多无法解释的一点,比如府库大门紧锁,凶手如何知道库中无粮? 方文卓打量着贺停云的神色,自认分析得极有道理,复又补充道:“而且一口气杀死三个成年男子,且都是一刀毙命,说明凶手必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说不定还会些拳脚功夫。”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简直无异于狄公再世,他甚至已经联想到,如何一鼓作气抓住凶手,在贺停云面前表现出绝佳的办案能力,从而得到举荐,晋升回京。 “是自杀。”顾北柠困倦地揉了揉眼角,打破了方文卓的美好幻想。 “你胡说什么?一县官员集体自杀,怎么可能?”方文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只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贺停云也诧异地看向她,觉得这个推论十分不可理喻,若是一人还好,但三人集体自杀的可能,约等于无。 第10章 螳螂捕蝉 “若是他杀,为何三名死者有三把凶器?凶手行凶之后,又为何不将凶器带走?弃置在现场,难道不怕办案人员通过凶器查到他身上吗?”顾北柠言之凿凿地反问道。 方文卓张了张嘴,却根本无从辩驳,脸色有些讪讪的,他甩了甩袖子,遮住了灰败的脸色,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驳斥得下不来台,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难堪体验。 而顾北柠,显然并不懂得“点到为止”这个道理。 “再者,李知县惯用手为右手,若饮剑自刎,伤口位置和走向都没有问题;而另外两名死者,根据发现尸体时的身位推测,应是站着中刀,可若站着中刀,刀口不会是如此平直的走向,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自己将刀捅入了心脏。” 院子中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陷入了她的推理分析中,沉浸在她建立的逻辑帝国,不敢开口多话。 确实,如果是自杀,很多问题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比如,为何没有存粮却还要张榜放粮,为何所有差役都被支离了县衙,为何县衙大门没有上锁,因为他们需要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需要在第一时间将死讯公之于众。 如果百姓发现死亡现场,是他们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那刺史方文卓突然到访桐庐县,又是为何? 这样想着,贺停云便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方文卓:“不知方刺史今日一行,所为何事?” “咳,灾情未解,本官忧心各地民情,遂到辖下各府县走访,以期稳定民心。”方文卓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说这话时,目光躲闪,不敢直视贺停云的眼睛。 他在说谎,贺停云做出了判断。 从他跟方文卓短暂的接触来看,这个人绝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谓走访巡视,不过是他遮掩真相的托词罢了。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而桐庐县官员又为何集体自杀?此事跟那八百万两赈灾银又是否有关? 贺停云进入荆州境内不过一日,却已经隐隐窥见了荆州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密不透风的阴云之下,究竟遮掩了怎样的罪恶? 而等到罪恶暴露于阳光之下的那一天,由生命和鲜血染就的真相,又该是何等惨烈沉重? 贺停云攥了攥拳,压下不停翻涌的情绪,他看向顾北柠,低声道:“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吧,吃完饭送你回家。” 这是顾北柠这几个月以来,吃到的第一顿正经饭,虽然与贺停云日常所用相比,算不上丰盛,但已然算是十分难得了。 席间,贺停云一直在暗中观察顾北柠的言行,却意外地发现这个身形瘦弱的小姑娘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疑团。 无论是她的字,还是她的勘验知识,亦或是她的逻辑思维能力,明显是受过良好的教导甚至是特别的训练,但此外,她又确实不通礼仪规矩,不懂该如何见礼,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上位者,显得莽撞而无知。 一个认得出京中名贵布料的人,却全然不知人际交往的法则,有意思。 饭后,贺停云安排人送顾北柠回家,但每个人都面露疑惧,显然不愿领这个差事,一个每天半夜对着棺中尸体交流的鬼婴,谁敢半夜送她回家。 无法,贺停云只得自己走这一趟。 月亮高高悬在天际,惨白的月光照亮了破损的石板路,路边有枯黄的苇草在风中摇荡。 “怎么办,他们好像都不喜欢你?” 顾北柠专注地走着路,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刚好,我也不喜欢他们。” 这个回答并不在贺停云的预期之中,他不由有些晃神,落后了几步,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小姑娘背着笨重的木箱子,步伐却十分轻快,像是从深山密林走出的山野精灵,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这污浊的尘世。 他疾行几步追上去,问出了他思虑了一晚上的问题:“你的勘验知识,是跟谁学的?” “自学的。”顾北柠依然在专注地走着路,对他的一切问题都浑然不在意。 “自学?怎么自学?每天去城隍庙研究尸体吗?” “看书啊,《洗冤录》、《疑狱集》、《谳狱集》、《折狱龟鉴》、《内恕录》、《悬案集》……” 顾北柠所说之书,贺停云也曾有耳闻,都是记录历朝历代疑难案件之书,但此类书籍本就极难流通,寻常书坊根本不会刊印售卖,她从何处网罗这么多书? “恐怕不只是看书吧?我看你检验手法十分老道,不亚于经验丰富的老刑名。” “唔,那可能是我天赋异禀吧。”顾北柠弯了弯眼睛,举重若轻地把贺停云的试探挡了回去,“我到了,谢谢你的夸奖,明天见。” 说完,便开门进了院子。 贺停云被关在门外,思绪还在她最后一句话上打转,明天见?为何要明天见?尸体检验已经完成,他们并没有再见面的理由。 一头雾水的贺停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刺史方文卓为他准备的客栈中。 而与此同时,在浓郁夜色的掩护下,一只经过严格训练的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出了桐庐县衙。 …… 方文卓此时仍在桐庐县衙内并未离开,他坐在李知县平日办公的地方,就着烛光翻看着案上的公文,倒是显出了几分勤勉。 随行的师爷杜宾推门进来,低声道:“老爷,贺停云已经住进客栈了,您看,要不要……” 他边说,边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糊涂!”方文卓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敲打道,“那可是靖安侯之子,若死在荆州地界上,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这位少卿大人,明显不是善茬,桐庐县官员死得蹊跷,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若被他顺着查出些什么,那可不止要掉脑袋。”杜宾显然是怕了,语气急促,面色也有些许涨红。 “这还用你说,”方文卓冷哼一声,将公文扔到桌上,“真到大难临头那一天,老爷我也是走在你前头,我都没怕,你慌什么,这件事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 杜宾眼睛亮了亮,忙不迭问道:“老爷,此话怎讲?” “你瞧瞧这个,”方文卓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札递给他,“东阳侯世子这一路,宴饮享乐,无一不应,沿路官员所送之礼,但凡他能看得上眼,照收不误,这副做派,可不像是要肃查贪腐的样子。” 第11章 招摇过市 “您是说,贺停云今日这副嫉恶如仇的作态,只是做做样子?”杜宾面色犹疑,显然没什么把握,“可我瞧着不像啊。” “不管他是不是做样子,那位东阳侯世子才是最最紧要的,贺停云只是幼子,不能承袭爵位,若不是陛下准他便宜行事,那他不过是一个五品少卿罢了,但白玉京可不同,隆宠之盛,谁人不知?最后这折子上怎么写,还得这位说了算。” 杜宾已然领悟了方文卓话中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这位世子沿路大肆敛财收礼,便相当于主动搅进了荆州这摊浑水中,他自己身上都不干净,更别提检举地方官员了。” “就是这个道理,”方文卓捻着胡须点点头,眼中漫上几分满意的神色,“这位世子可是玲珑心窍的人物,他此番作为,恐怕也有给荆州官员吃颗安心丸的意思,给寿恩伯递个消息,务必好生接待。” “您瞧我,都忘了还有寿恩伯这座大佛在,”杜宾好笑地拍拍自己的脸,恢复了往日耀武扬威的神气,“寿恩伯可是实打实的皇亲贵戚,就算贺停云铁了心想要把荆州城翻个天翻地覆,也不能不顾及寿恩伯的面子。” “没错,这荆州天高皇帝远,寿恩伯,便相当于咱们的丹书铁券。” 说罢,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已然在心中对此事下了定论:不过是走个固定程序,最终只会草草了事。 官场之中,这种场面事,再寻常不过。 …… 扬州府金陵城。 金陵城内秦淮河畔下游,坐落着十几座赏景园子,是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膏粱子弟踏春游玩的好去处,其中有一处十分特别的私人园林,是这十几座园子中占地最广、设计最为精巧别致的一座,名为琅嬛苑。 琅嬛苑曾是前朝某位功高震主的宰揆名下的产业,据说当初建造时,延请了苏州最顶尖的造园高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草木峥嵘,一步一景。 但由于历史遗留因素,这座园子一直大门紧锁,不准随便进出,直到大约十六年前,有人搬进了琅嬛苑,无人知道这户主人的真实身份,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能住进琅嬛苑的人,必然身份显赫。 可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住在琅嬛苑的,乃是当朝六皇子澹台衍。 澹台衍当年奉旨离京,名义上说的是为皇家祈福,但其实就是贬谪幽禁,一个不得圣意的皇子,一个远离权势中心的皇子,那便是一颗废棋。 而这枚废棋,竟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金陵城中闻名遐迩的琅嬛苑。 月上栏杆,有聘婷袅娜的侍女抬腕点燃院中宫灯,灯影摇晃,影影绰绰,为满园秋色添上了几分朦胧暧昧的氛围。 一名身着烟墨色翻领襕袍的男子,敲门进了临湖的书房,他乃澹台衍身边亲随,名为云旗。 云旗态度恭敬地拱手施礼,沉声道:“主子,江陵传来消息,桐庐知县、县丞和主簿均已身死,大理寺少卿贺停云正在追查凶手。” 澹台衍站在书案前,长身玉立,好似正在练字,闻言笔下未停,只云淡风轻地问道:“可有查出什么端倪?” “他请了桐庐县一名十六岁的女子帮忙勘验尸体,那名女子名为顾北柠,父母双亡,由舅舅舅母抚养长大,她断言,三名死者为自杀。” 下笔的力道蓦地加重,笔锋凝滞,一副好好的字,就这样毁了,他搁下笔,眉眼间倒映着明灭的烛火,似有波光流转。 “姓顾吗?”他低声喃喃道,像是被拉扯进了某些陈年旧事,“给江陵去信,不需插手。” 云旗领命离开,澹台衍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十六岁,姓顾,父母双亡,擅长勘验刑名……会是那人的孩子吗? 他缓步走到厅中的十二扇屏风前,屏风上绣着天兖朝十道十三州的疆域图,以山南东道荆州江陵郡为中心,几道墨线辐射全国,最终归诸于帝都燕京。 他抬腕点了点荆州的位置,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他尚未虑及的变数,而这个变数,眼下看来,会给他带来莫大的惊喜。 或许,该让白玉京将那个孩子带来金陵一见…… 而此时,白玉京的车驾,刚刚进入荆州州府江陵郡。 白玉京是享乐惯了的性子,半点儿委屈也受不得,尽管千里迢迢、长途跋涉,但他仍然不改奢侈的习性,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专门为此行设计的轿子,说是轿子,其实无异于轿屋。 轿顶翘着精致的飞檐,飞檐雕刻出蟾宫桂月的图案,上罩防水的明黄色油绢,四周有轻柔的帘幔垂下,帘幔浮动间,透出若隐若现的雕花扇窗,有大红色宫绦点缀其中,张扬又奢华。 而若进到轿内,则是另一番天地。 轿屋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置有书案座椅,甚至还有两名贴身侍女随侍,内间则安了一张卧榻,可供行程中歇息休憩。 若非路程实在遥远,这顶轿屋该是由二十四人抬着走,因为白玉京嫌弃马车颠簸,故而极少乘车架。 白玉京一行,就这样大铺排场,招摇过市,所过之处,无不设宴款待,大礼奉上,而白玉京呢,所有的献媚讨好、阿谀奉承,他照单全收。 故而,不待他抵达荆州,弹劾他的折子已经堆满了昭仁帝的案头,若不是昭仁帝留中不发,严令禁止议论此事,这朝中,怕是早就吵翻天了。 当马车缓缓驶入江陵郡时,白玉京正和衣在卧榻上小憩,一名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侍婢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为他轻打摇扇。 这是白玉京一大癖好,不喜男子近身,所有贴身随侍的人都为女子,且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即便是与享誉燕京的头牌名伶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名侍婢穿一件石榴色交领上衫,外罩扶光色织锦缎直领对襟褙子,下穿石榴色褶裙,腰间系了一条同色宫绦,头发挽成双环髻,倒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还要矜贵三分。 “绯云,”一名穿一身宫绿色坦领襕袍的侍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已经进江陵城了,喊世子起身吧。” 绯云随即轻轻压低了身子,柔声轻唤道:“世子殿下,该起身了。” 在白玉京四个贴身随侍的婢女之中,绯云的声线最为柔软,吐气如兰,令闻者如坠云雾,对于有起床气的白玉京而言,是唯一一个可以近身唤他起床的人。 白玉京坐起身子,懒懒地倚靠在玉枕上,任由绿衣侍婢替他擦拭面颊。 “清梨,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已经亥时了。”清梨放下巾帕,奉上了一盏苍山雪绿,瓷白纤细的手指,配上青碧色的茶盏,愈发显得秀色可餐,“刚煮的的茶,世子您尝尝。” 白玉京接过茶盏,馥郁的茶香扑面而来,清梨最擅茶道制艺,他轻抿一口,淡声问道:“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寿恩伯派了人来接您,从城外迎客亭一直跟到这儿,只是看爷您睡着,就没打扰您。” “一个四品的伯爷罢了,不值一提,”白玉京撂下茶杯,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其他的呢,贺停云有传消息吗?” “星鸾好像收了一只信鸽。” “让她来见我。” 第12章 威严扫地 清梨随即起身离开了轿屋的内间,将星鸾换了进来。 星鸾穿一件牙绯色直领对襟上衫,配一条青冥色破裙,胳膊上搭了一条珊瑚色绣团花披帛,相比起清梨和绯云,多了几分管家主事的端庄知礼。 “世子爷,”星鸾奉上一份密封的竹筒,“大约半个时辰前传来的。” 白玉京细细看完,随手放到了一旁的烛台上,信笺燃烧蜷曲,直至化作灰烬:“告诉揽月,让她今夜探一探荆州刺史府。” 星鸾点头应是,复又问道:“寿恩伯想请您住到他的府邸,您看……” “住,我倒要看看,一个区区四品伯爷,是如何在这荆州地界耀武扬威的。”白玉京没好气地嗤笑一声,揉了揉眼角,压下了些许戾气。 他这一路走来,但凡有地方官员设宴接风,他无一不应,也因此,江南东道官场中的弯弯绕绕,他早已了然于胸,荆州刺史方文卓的品性作风、爱好喜恶,乃至他有几房小妾、几个外室,他都门清。 自然地,他也知道荆州地界有一条人人侧目的地头蛇——寿恩伯。 一个进京面圣都要提前三天递拜帖的四品伯爷,一个在皇氏宗族中查无此人的边缘勋爵,手无实权,不涉朝政,却被荆州这帮没脑子的地方官捧成了土皇帝,白玉京想想就觉得来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寿恩伯府,虽已是深夜,但府门大开,明烛高悬,寿恩伯带着一家老小,并荆州府衙主要官员,正态度恭谨地站在门前迎候。 白玉京甫一下车,便不适地闭了闭眼。 寿恩伯府的人,一个个都像是貔貅转世,衣服上绣满了金线织花,金银首饰不要钱一样往身上堆,层层叠叠,活脱脱一个个行走的人形金块,像是给自己镀了个金身,在烛光的映照下,晃得人眼晕。 “老臣参见东阳侯世子。”说着,一把老骨头的寿恩伯就要领着一大家子人跪下去,只是这动作却拖泥带水,显然是在等人拦他。 东阳侯非开国侯爵,按理说应只有三品,但昭仁帝为以示长公主的尊荣,特此恩旨加封为超一品侯爵,故而身份贵重显赫,按理说,是当得起寿恩伯这一拜的。 但法理外亦有人情,白玉京毕竟是小辈,最起码,也应该侧身避一避,以表示对长辈的尊重,但白玉京站在那,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跪。 “平身吧,车马劳顿,本世子已经乏了,其余事明日再说。”他扬扬下巴,示意寿恩伯带路,眼神漠然而轻蔑,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低头憋笑,面皮涨得通红,他们见惯了寿恩伯作威作福的跋扈样子,何时见过他像个门房小隶一样,被人随意呼来喝去。 寿恩伯的脸色已然铁青,他特意叫来了荆州城的大小官员,就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排场,谁曾想白玉京一个毛都没长全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给他脸色瞧,令他威风扫地、颜面大失。 可他却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毕竟以白玉京的家世背景,以他在昭仁帝面前的恩宠,就算将他先斩后奏,怕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 就在荆州州府大小官员,于寿恩伯府前迎候东阳侯世子的时候,一抹月白色翻入了刺史府。 白玉京眼光之挑剔、脾气之龟毛,在整个京圈子弟中都是出了名的,所以能跟在他身边贴身随侍的婢女,自然不仅仅是容貌上优越出众而已。 比如揽月,喜着男装,不爱钗裙,能跟南衙十六卫中的千牛卫将军打个平手,其武力之凶悍、身手之敏捷,即便是丢到身经百战的军队中,也是能力拔头筹的。 此刻,她拿着星鸾绘制的州府地形图,在屋檐房梁间纵横跳跃,不多时,她翻进了一处挂着铁锁的独立院落,动作轻巧地启开了门上的挡板,潜进了方文卓位于后衙的书房。 她略略翻了翻书案上的公文邸报,都无甚价值,随即开始细细敲击墙壁地砖,试图确认房中是否有暗格,终于,在窗边的花架处,发现地砖有松动的痕迹。 她撬开地砖,发现了一个做工精巧的鲁班盒,这种木盒机关重叠,一旦暴力摧毁,会将其内藏着的东西一同毁掉,揽月无法,只得带着鲁班盒一同离开了州府。 …… 无论是出于对白玉京的看重,还是单纯出于炫耀的心理,寿恩伯为白玉京准备了府中最好的院落,但也只是他一厢情愿认为的最好罢了。 在白玉京眼中,整个寿恩伯府的造景装潢,堪称灾难,金堆玉砌,雕梁画栋,江南水乡的婉约和洛阳古都的厚重杂糅在一起,还掺杂着寿恩伯个人独特的审美——镶金嵌玉。 整个府邸唯一值得一提的优点,也就是占地大了些。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白玉京,也对寿恩伯府的占地之广感到惊讶,它直接包了一座山头在府内,甚至有足够大的地方扬鞭跑马。 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寿恩伯土皇帝的地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荆州城,他仗着那点皇家血脉,成为了人人争相奉承讨好的特权贵族,只怕就连他自己,也早已被这权势富贵迷花了眼,掂不清自己有几两筋骨。 白玉京住进了西侧的听风斋,这名取得倒还算应景,院后种了大片翠绿的竹林,若有风过,飒飒风声入耳,确实别有一番意境。 他刚坐下不久,寿恩伯府的管家便领着人端了一溜儿丰盛的饭菜过来。 “世子爷舟车劳顿辛苦了,伯爷吩咐厨房备了些吃食,都是些好克化的,世子爷不如用些解解乏。” 寿恩伯这桌酒席置得十分讲究,既有白玉京习惯的燕京口味,又有荆州的地方特色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白玉京只象征性地挑了两筷子,便令人撤了下去,他向清梨递了个眼色,清梨随即会意地离开了听风斋。 少顷,清梨折返,面上还有几分愤愤之色:“世子爷,奴婢瞧得真真的,他们将剩下的饭菜都倒进了泔水桶。” 大旱之境,寻常百姓户无余粮,饱受饥馑,甚至不惜易子相食,而寿恩伯府中,竟依然大肆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就连府中下人,都一副吃腻了的样子,其奢靡程度,比之宫中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派人盯着府中管家和采买,摸一摸寿恩伯府的家底。” 荆州毕竟是寿恩伯的地盘,在他决意捅穿这个烂篓子之前,必须先清楚对方的底牌和依仗。 他虽一向有恃无恐,却并非莽撞冒失之辈,不然,他也不会被昭仁帝如此看重。 接下来的日子,始终不曾公开露过面的揽月,日日尾随寿恩伯府中的采买,试图寻找寿恩伯鱼肉乡里的实据。 很快她便发现,即便是在大旱七月的荆州,在家家户户无余粮的情况下,仍然存在不正当的黑市交易,只不过物价飙涨,非寻常人家可以负担。 往日里,一斗米卖五到七文,如今,竟被炒到二十两纹银,可即便是如此荒唐的溢价,仍有城中富户哄抢。 至于家中无余钱的寻常百姓,只能买最便宜的人肉果腹,以熬过这漫长的饥馑年月。 与此同时,揽月还发现,寿恩伯府的管家,与黑市中的商户交往过密,只可惜他们每次碰面都极其谨慎,无法探听其谈话内容。 白玉京在得知这一线索后,心中产生了一个近乎可怕的猜测:他怀疑整个江陵郡的黑市交易,已牢牢掌握在寿恩伯手中。 江陵大旱七月,有人为了民生疾苦四处奔走,不顾一己之安危进京面圣;也有人趁机囤积货物,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 像是贪婪的牛虻,拼死榨干百姓们的最后一滴鲜血,在累累白骨之上细数他的金银珠宝。 禽兽不如。 第13章 击鼓鸣冤 当夜,在贺停云转身离开后,那扇紧闭的门扉,又被轻轻推了开来。 本应回家睡觉的顾北柠,偷偷溜出了院子,向着城北的城隍庙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月朗星稀,街巷寂静无声,偶有零星灯火闪现,像是藏在夜色中的魑魅的眼睛。 顾北柠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城隍庙,正中的大殿里还停着三具棺木,但棺材中却并没有尸体,只有吃剩的白色骨头,勉强拼成了人形。 大旱七月,饿死之人不在少数,但或于市集售卖,或于家中烹食果腹,能留有全尸入土为安之人,少之又少。 正对棺材的供案上,还有一尊残缺不全的城隍爷塑像。 先前堤坝决口,洪水冲毁了半座庙宇,倒塌的房梁砸毁了神像,当地百姓只略略修缮了屋脊,将此地作为出殡前暂时停灵的地方,并新建了城隍庙,至于这半尊破损的塑像,便一同被弃置在了这破庙之中,无人问津。 时日渐长,这里便成了人迹罕至的鬼庙。 顾北柠径直向里间走去,她敲了敲半掩的房门,脆生生地喊了句:“师父。” 一形容潦倒、衣衫褴褛的老者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酒嗝,他半睁着眼瞅了瞅来人,嘟囔道:“大半夜不睡觉,往我这儿跑什么。” “师父,”顾北柠好似并未听出话中的嫌弃,反倒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继续兴致盎然地说道,“我今日见到了燕京来的人,陆先生此行,看来很顺利。” 老者闻言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可是大理寺少卿贺停云?” “咦?您如何知道?” “当今圣上宽仁,不仅体恤民情,也体恤官员,故而朝中庸臣累叠,官员冗余却无能,可用之人并不多,贺停云,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罢,他又细细讲了一番靖安侯在京中的重要地位,并借此,剖析了一番朝中的势力划分。 若有其他人在场,便会不难认出,这个一身酒气的老者,乃是整个桐庐县,甚至整座江陵城中都无人不知的酒疯子——申远弗。 此人一向行事疯癫、出言无状,甚至当街打过荆州刺史方文卓,但说来也怪,殴打刺史如此重的罪名,他却只在牢中关了两天便被放了出来,也不知是为何。 眼下,如果有人见到他侃侃而谈朝中形势,对官员派系、势力划分如数家珍,怕是会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真的活见鬼了。 “听懂了吗?”申远弗随手抓起枕边的书卷,敲了敲顾北柠的额头。 顾北柠揉了揉被敲的地方,很快便泛起一片红晕,映在她瓷白色的肌肤上,愈发扎眼。 “啧,”申远弗拧紧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以致于没控制好力度,“越大越娇气。” 顾北柠也不介意,她掏出藏在怀中的油纸,递到申远弗面前:“师父,我给您带了点心。” 这是晚饭后,她从席上拿的。连吃带拿,显然有失礼数,但贺停云不介意,其余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任由她打包带走了两碟子点心。 “费这个劲做什么,我又不缺这一口吃的。”申远弗嘴上嫌弃,但心里却是十分欢喜的,这个徒弟没白疼,出去吃饭还知道惦记着师父。 他挑了块放进嘴里,强忍着不适咽进了肚子,什么垃圾手艺,真难吃。 顾北柠眨了眨眼睛,也拿了一块小口啃着,口感绵密,入口即化,甜度适中,不愧是刺史手下的厨子。 申远弗瞧着自家徒弟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心中不觉漫上几分心疼,小丫头根本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只是这样粗糙的糕点,她便觉得欣喜。 这样想着,他便不觉放缓了语气:“你可有想过知县三人为何自杀?” 顾北柠吃点心的动作顿住,表情有些许凝滞,她缓缓点了点头,语气艰涩:“大概猜到了一些。” “那你可想好,是否要参与其中?” 房间内陷入了沉默,顾北柠一言不发,申远弗也没有出声打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决定的份量。 “这是最好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归是要回燕京的。”那双猫眼般沉静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决绝,以及,与这个年纪毫不相称的悲悯。 “那就回去,燕京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申远弗挑挑眉,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好像天子脚下、一国之都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把玩拿捏的玩物。 顾北柠也并未对他的反应表示惊讶,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居高临下、挥斥方遒的桀骜模样。 她知道申远弗身上藏着许多秘密,比如,明明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却偏要装疯卖傻、浪迹漂泊;再比如,荆州大旱七月,他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民,却从不缺吃食,这也是顾北柠没被饿死的主要原因。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明明处江湖之远,却总能精准把控朝局,料定政令的走向。 只是他不说,顾北柠便不问,她只需知道,无论如何,师父都绝不会伤害她,那便足够了。 顾北柠回到了舅舅家,回到了她寄居的柴房,缩进铺在地上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拖着一副竹篾编成的席子,来到了县衙门口,她深呼吸一口气,颤着手拿起了鼓槌,重重敲上了鸣冤鼓的鼓面。 沉闷的鼓声击散了夜晚残留的暗色,唤醒了仍陷在梦中的人们,昨夜住在县衙的方文卓被惊醒,阴沉着脸出现在了堂中,满脸被吵醒的不悦。 “去客栈,请贺少卿过来。” 等贺停云赶到县衙时,那名女子已经跪在了大堂之中,身边摆着那副竹席。 他略略扫了一眼,便猜到竹席之下,大概躺着一具尸体,脑海中闪过顾北柠昨晚的那句话:明天见。 难不成,她早已猜到今日会有第二起案子? 思绪百转千回,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疑惑,坐到了方文卓左前方的椅子上。 第14章 状告亲父 方文卓一敲惊堂木,面色肃穆,扬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击鼓鸣冤?如实说来。” “民女是县中张屠户的女儿,张绣儿,民女要状告我爹,杀死了我娘。” 说罢,她掀开竹席,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尸体,尸体面上有多处青紫,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不同程度的淤痕,像是遭受过毒打。 “大人,求您替民女做主,替我娘做主啊!”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鲜血染上地面,张绣儿不要命一样磕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到地砖上,刺眼的血色在温热的泪水中氤氲开来。 “岂有此理!自古以来,孝道为大,从未有子女状告父母一说,来人,把这贱妇拖出县衙。” 差役立时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拖拽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将她拉向大堂外。 “大人,大人!”张绣儿不顾差役的拉扯,跪地膝行,拼命试图接近方文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我爹他性情暴躁,常常殴打我娘,昨日夜里,竟生生将她打死了,大人,大人,求求您为我娘做主!” “哼,还敢狡辩,一个状告亲生父亲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快把她拖出去!” 此时,县衙外已经围满了被鸣冤鼓吸引过来的人,大概无论处于何种境遇,看热闹都是国人无法摆脱的秉性吧。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指指点点的议论声飘进大堂。 “这不是张莽家的闺女吗?呦,他真把自家婆娘打死了?” “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就张莽那脾气,喝点酒就跟个武疯子一样,下手没个轻重。” “唉,真是可怜了绣儿这孩子了。” “可怜什么,状告自己亲爹这种事她都能干出来,我瞧着,也不是什么良善人。” “没错,我看还是刺史大人说得对,一个不孝之人的供词,不足为信。” “说不定就是被赵家那个外甥女带坏的,我见着好几次俩人一块说话呢。” “对对对,我也碰见过,每次那个小僵尸去肉铺买肉,张绣儿都会多给她放点猪杂碎。” “那个小僵尸真是不祥,绣儿她娘说不定就是被她克死的。” …… 贺停云听着议论的风向渐渐跑偏,抬手叫停了差役们的动作,他起身走到张绣儿跟前,沉声问道:“你说是你爹杀死了你娘,可有证据?” “是我亲眼看见的,大人,我没有撒谎,我亲眼看见的!” 贺停云挑了挑眉,对她眼中的诚恳和急迫置若罔闻:“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不足为信,可还有其余物证或人证?” “人证……”张绣儿愣了愣,眼神有些许迷茫,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激动道,“昨晚我爹下手很重,打了我娘很长一段时间,街坊们肯定都听到了,他们肯定听到了我娘的惨叫声。” 说完,她便看向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她家的东西邻居,急切地问道:“勤婶、李叔,你们都听到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们肯定都听到了。” 被点名的人,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还是点了点头,认同了张绣儿的话。 “那你呢?”贺停云依然是那副冷静沉着的样子,他直直地看着张绣儿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娘在被打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张绣儿被问住了,她不自然地偏过头,眼神躲闪:“我太害怕了,被吓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发现我娘已经没了气息。” “既是被吓晕了,又如何笃定是你爹打死了你娘?” “不会再有别人了,大人,您看看我娘这一身伤痕,不是我爹打死的,还能是谁呢?” 张绣儿眼神哀切,一个刚刚经受丧母之痛的女儿,却要被迫站在堂上指认自己的父亲,她又何尝不痛苦? 可贺停云却并未因此触动恻隐之心,他依旧条理清晰地持续审问,甚至显出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强硬:“如果是你爹打死了你娘,为何不处理干净,反而任由你清醒后发现尸体,他就不担心你会将你娘的死因宣扬出去吗?” “他昨晚喝了酒,我爹这个人嗜酒如命,但酒量极差,他常常酒后发疯打人,发泄完就摔门出去厮混,昨天晚上,我猜他并没意识到我娘已经死了,他可能以为她只是昏过去了而已,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张绣儿说到后面,又低声啜泣了起来,对于她娘而言,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贺停云了然地点点头,张绣儿的证词并未有前后矛盾之处,所有的逻辑都能成立,结合尸体呈现的状态,张莽酒后失手将人打死的可能性极大。 正像方文卓先前所说的那样,状告亲父确实为世俗所不容,法理上说得通,但于伦理上,张绣儿却并不占理。 他这种近乎刻薄的审问,其实也是为了帮她将事实固定清楚,只有张莽杀人的证据越发确凿无疑,张绣儿受到的非议和指摘,才能更少。 他复又看向刺史方文卓,象征性地问道:“方刺史,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方文卓被扔在一旁晾了半天,此时被突然点名,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一局。 “贺少卿,纵然张莽杀人属实,但张绣儿状告亲父,却也不能不罚,不然就会助长此种风气,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之事,只会越来越多。” 贺停云并不认同方文卓的观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他本就属于上位者的阶层,自然更加清楚,上位者治下,不能仅靠法律条例,伦理道德、宗族家规、世俗礼法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他皱了皱眉,避开了这个话题:“先请顾北柠来验尸吧,其余事稍后再议,另外,立刻派人抓捕张莽入狱,不得有失。” 既已下令抓人,那么验尸,便只是走一走固定程序,填一填《验状》罢了,即便是并不愿意断这桩案子的方文卓,也已经认定,张莽便是杀人凶手。 第15章 真相颠倒 顾北柠再一次背着那个大木箱子出现在了县衙门口,围观的人群立刻向两侧避开,生怕跟这个在棺材中出生的鬼婴有所接触,沾染上不吉利的气息。 甚至有人嫌弃地捂住了口鼻,好像她是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垃圾, 而顾北柠,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她走进堂中,在看到张绣儿的时候愣了愣:“绣儿姐姐,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竹席,瞳孔不住颤抖:“是……玉芬姨?” 在贺停云与她为数不多的接触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激动的情绪外露,那层隔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屏障被打破了,眼中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纯粹褪去,人类世界错综复杂的情感第一次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 在顾北柠的成长过程中,绣儿母女,是少有的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尽管只是碰到的时候会态度和善地打个招呼,偶尔会帮她多放一点猪杂碎,让她不至于被舅母责骂。 但就是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被顾北柠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已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光亮。 “你还好吗?”贺停云看着她微微摇晃的身子,不由有几分担忧。 顾北柠沉默着摇摇头,揩走了眼角零星的泪痕,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恢复镇定,随即开始按部就班地勘验尸体。 揭开竹席,脱掉表面的衣物,死者的体表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有经久未愈的旧伤,也有新添的狰狞伤痕,其中最重的,是额角的撞击伤,初步判断,这就是致死原因。 死者后脖颈处有青紫的指痕,头皮也有多处撕裂脱落的痕迹,不难推测,应该是张莽掐着她的脖子、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多次撞击留下的伤痕。 顾北柠按了按胳膊处的伤痕,意外发现并没有浮肿,她侧了侧身子,将光源的位置暴露出来,死者身上的伤痕愈发清晰,她细细看去,眼神稍稍凝滞。 伤痕中间是深黑色,四周却呈扩散的青红色,最关键的,没有浮肿。 她心情复杂地看了张绣儿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太过复杂难辨,她读不懂,但她猜得到。 握着毛笔的手收紧,沾满浓墨的笔尖停在《验状》上方,久久没有落笔,顾北柠从未设想过,尸体勘验这种非黑即白的事情,有一天竟会令她万般为难。 贺停云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伤痕……”顾北柠咬了咬唇,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说出真相,“是假的。” 平地惊雷,堂中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她,不明白如此确凿的伤痕,为何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这确实与我们寻常见到的伤痕无异。” 顾北柠垂下头,刻意避开了身侧那道炙热的视线,低声道:“我需要一把匕首。” 贺停云将随身的匕首递给她,只见锋利的刀锋轻轻划开皮肤,露出了体表伤痕下殷红的血肉:“看到了吗?没有凝血状,说明没有殴打造成的皮下出血。” 没有皮下出血,说明没有殴打,没有殴打,自然不会产生真正的伤痕。 “可是,”贺停云仍然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这些伤痕是怎么形成的?” “用榉树皮叶,捣碎敷皮肤,就可以将人体表皮染成青紫色,像极了殴打造成的淤痕,但这种假造的伤痕按压无浮肿,且无皮下出血。” 真相被彻底翻转,施暴者成为无辜的被冤者,受害者却隐隐成为了阴谋的实施者。 “哼,大胆刁民!”方文卓重重一拍惊堂木,怒声道,“竟敢蒙混本官,伪造伤痕,死者究竟是怎么死的?快给本官如实交代!” 张绣儿并未被他这番疾言厉色的叱责唬住,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顾北柠,疑惑、怨愤、失望、不解…… 以顾北柠少得可怜的处事经验,她并不能准确辨别眼神中所包含的情感,但她清楚,她一定恨透了自己。 张莽是个名副其实的渣滓,酗酒家暴、侮辱殴打,甚至会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动脚,没有一丝人性和道德观念,若能借这个机会将他送进监牢甚至判处死刑,那么张绣儿,就能从地狱般水深火热的生活中解脱。 但顾北柠偏偏说出了真相,断绝了她仅有的希望。 只要一想到她日后要继续跟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张绣儿就会害怕畏惧到全身痉挛,她以为她终于迎来了解脱。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和我娘先前对你的照拂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不能帮我这一次?” “怪不得人们都说你是煞星、是僵尸,你根本没有同理心,你就像那些躺在棺材中的尸体一样,冰冷麻木,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关心和爱,你就是个怪胎!怪胎!” 张绣儿的情绪彻底失控,她扑到顾北柠身上,不管不顾地撕打着她,直到衙役冲上去将她拉开,她依然在不断挣扎着,嘴里骂着难听的污言秽语。 方文卓无法,只得下令将她暂时收监,稍后再审。 顾北柠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虚虚地落在地上,任由张绣儿辱骂厮打,面色平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不疼吗?” 顾北柠呆呆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像一个精致但没有灵魂的人偶。 贺停云看着她脸侧和手腕上刺眼的红痕,抿了抿嘴角,将人带到了后衙。 他令人送来了跌打伤药,掀起她的袖子,才发现她的伤要比他以为的重的多,她的左胳膊甚至出现了轻微的错位。 张绣儿情绪失控下根本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她将满腔的愤恨发泄到顾北柠身上,恨不得直接杀死她。 “忍着点痛。”他腕下用力,帮她将错位的关节复原,本应是极难忍受的疼痛,但顾北柠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疼吗?”贺停云疑惑道。 “我生来就对痛觉迟钝,这种程度的疼痛,我感知不到。” 贺停云愣了愣,联想到她的身世,突然多了几分心疼。 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寄居在并不待见她的舅舅家,根本不可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和关心,在意识到自己痛觉迟钝前,还不知受到过多少伤害。 察觉不到疼痛,便意味着无法感知危险。 第16章 非黑即白 “为什么要说出真相,你应该清楚这对张绣儿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张绣儿一个人的疑惑,贺停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他涉足官场多年,经手案件无数,最是明白“法理外亦有人情”这个道理,黑白之间本就有难辨善恶的灰色地带,法律条文的设定,也留有宽泛的解读余地,从轻发落或睁只眼闭只眼,更是常事。 更别提,张绣儿母女算得上对顾北柠有恩,她没有一定要说出真相的必要。 顾北柠看向他的眼睛,反问道:“贺少卿,请问该如何区分罪有应得和情有可原?” 贺停云挑挑眉,不解道:“为什么这么问?” “张莽纵然没有失手杀人,但品行恶劣,所以即便因此被冤判以死刑,也罪有应得;张绣儿母女饱受凌虐,即便今日是她们失手杀死了张莽,但也情有可原,对吗?” 贺停云点点头,这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的想法。 “那斗殴算恶吗?偷窃算恶吗?口出恶言算恶吗?袖手旁观算恶吗?我们要如何区分善恶的界限?杀人者要受到何种程度的痛苦才算情有可原?死者又要犯下何种程度的恶才算是罪有应得?” 贺停云被问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顾北柠,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矛盾感,不谙世事的天真和过于成熟的沉静杂糅在一起,使得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在人情社会中,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是贺停云先前所秉持的观念,甚至是方文卓所秉持的观念:世俗礼法要重于法律条例。 他们习惯性地将个人情感掺杂进司法的实践中,这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律法的补充和修缮,因为世事无绝对,并非非黑即白,适当地让步和妥协,才能让最终的判决更加公正,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但顾北柠不这样想,她有另外一套完整的逻辑,更加冰冷,更加不留情面。 她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审视着每一桩案子,不徇私情,不顾及真相以外的事实,唯一能左右她判断的,是尸体呈现出的绝对真实。 “可是,你不会觉得张绣儿的案子太可惜了吗?这对她并不公平,不是吗?” “贺少卿,你太天真了,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追求最大的公平。” 而律法,是唯一的实现方式。 千万人断案,就会出现千万个标准,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本就难以解读和定义,只有统一的律法,只有铁面无私的司法实践,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大部分人的利益。 贺停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嘲笑天真,顾北柠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太甚,原本的观点信念,在她一字一句的辩驳中,寸寸坍塌碎裂。 “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顾北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如那晚“他问她该如何区分生前伤和死后伤时”的反应:“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教?你不能自己独立思考吗?” 贺停云再一次被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与顾北柠认识不过短短一日,却已经在心中数度推翻了对她的认知和定义。 明明是一个备受奚落和排挤的孤女,无人教导,不通人情世故,令人觉得可怜可叹,却又偏偏在某些事情上展现出超越这个年纪的从容和智慧,甚至偶尔牙尖嘴利,显出几分难缠的狡黠。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确实像一个“怪胎”。 …… 午后,方文卓重新升堂审案。 张绣儿被关了半日,已经冷静了下来,脸上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和心灰意冷的挫败,她跪在堂上,手腕上锁着沉重的镣铐。 “张绣儿,本官且问你,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玉芬究竟为何而死?” “昨夜,我爹他心情不好,打了我娘两个巴掌出气,还抓着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后来他就出门了,我娘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于是决定自杀……自己撞墙死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事情的经过,隐去了其中的挣扎和痛苦,好像李玉芬的死只是再寻常不过,但自杀,本就是一件违背生物求生本能的事情,更别提她生前曾遭受过经年累月的毒打凌辱。 所以,即便是透过苍白无力的话语,人们仍然能轻而易举地窥见其下隐藏的绝望和无助。 若非走投无路,谁又甘愿自寻死路? 顾北柠眼睫颤了颤,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方文卓一敲惊堂木,怒目圆瞪,责问道:“张绣儿,你伪造伤痕,诬告亲父,大逆不道,你可知罪?” 张绣儿认命地跪在原地,眉眼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低声道:“民女知罪。” “好,事实既已清楚,本官依律判处……” “大人且慢,”顾北柠突然出声打断了方文卓的话,“死者身上的伤痕,并非张绣儿伪造的。” “胡言乱语,”方文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反问道,“不是她还能有谁?难不成死者诈尸自己给自己伪造吗?” “大人所言极是,正是死者自己伪造的。”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顾北柠,你不要以为自己验尸有功,就可以信口雌黄,再这样扰乱公堂,本官照打不误。” “大人,民女并非信口雌黄,”顾北柠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他的官威,“死者身上的伤痕,中间是深黑色,四周则扩散成了青红色,这是由于人活着时,血脉流通,带动榉树皮的汁液,使得颜色深浅不一;若是死后伪造,则伤痕不会有向边缘扩散的青红色,而是单纯呈黑色。” 方文卓面露犹疑,他拧了拧眉,问道:“即便伤痕是生前伪造,你又如何确定张绣儿不知情?” “我确实不能证明她豪不知情,但这一点可以证明她并非主使者,而是听从母命罢了,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这是一条以死亡为代价的求生之路,李玉芬用自己的死嫁祸张莽,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寻一条生路,她希望她能逃离这个罪恶的父亲,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家。 只可惜,这条路被顾北柠截断了。 第17章 四起自杀案 方文卓看了看坐在一旁旁听的贺停云的脸色,做出了一个自认最有利于仕途的决定:“既如此,那便在牢中关十日,小惩大戒吧。” 张绣儿意外地看了顾北柠一眼,两个人明明已经撕破了脸,她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尽管法外施恩,可这十天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短暂的缓刑期罢了,真正可怕的,是出狱后还要面对那个该死的父亲,她都能想得到,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惨无人道的毒打。 张绣儿被差役押进了监房,在经过顾北柠时,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 “为张绣儿求情,不算徇私吗?”贺停云抱着打趣的心态,随意问道。 顾北柠没有抬头,自顾自地收拾着工具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基于证据,有理有据的分析,另外,贺少卿没有什么正经事要问我吗?” 贺停云挑挑眉,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出这件事:“确实有,昨天晚上我送你回家时,你说明天见,你早就知道张绣儿今日的计划?” “我只是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人死,”顾北柠背起箱子,仰头看向贺停云,“你有没有想过,张绣儿母女为何一定要用如此惨烈的法子?可以和离、可以回娘家、可以向张家族老求助,尽管不见得一定有用,但最起码可以试一试,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不仅仅是因为家暴……”贺停云的脸色渐渐凝重,他联想到了知县三人的自杀,接二连三发生的自杀,究竟是想告诉他什么? 如果李玉芬的自杀是一场求助,那桐庐知县的死呢?也是求助的信号吗? 他再一次想到了那日金銮殿之上的陆闻道,同样是舍生取义、不计生死,如果陆闻道是为了荆州大旱,为了二十二万父老乡亲,那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秋风乍起,卷起满地枯黄落叶,裸露出其下赤裸丑陋的地表,四起自杀案背后藏着的,又会是怎样肮脏的真相? …… 在母女案暂告一段落的时候,贺停云加急递送进京的奏章,已经摆在了昭仁帝的案头,其上奏述了桐庐县官员自杀案的详细经过。 与那封奏章摞在一起的,还有十几封弹劾白玉京的折子,说他奢靡无度、收受贿赂、无视皇命、有违皇恩。 中书令王霈贞垂首站在殿中,神情有些许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爱卿,贺停云的奏章,你可看过了?” 王霈贞收回思绪,态度恭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已经看过了,桐庐县官员集体自杀,且恰恰在陛下下旨清查荆州赈灾一事之后,此事太过不合常理,极有可能与贪墨案有关。” 昭仁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而问道:“弹劾白玉京的折子,你怎么看?” “东阳侯世子此行,确实风头过盛,有官员上奏弹劾也在情理之中,但依臣之见,其中不乏有浑水摸鱼之辈,想要借此阻碍彻查贪墨案。” “爱卿所言有理,”昭仁帝依然一脸平静,难辨喜怒,他略略顿了顿,调转了话题,“朕听闻,琅琊王氏与寿恩伯颇有交情?” 来了,王霈贞心头一紧,尽管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但仍然难免紧张,他做出一副意外的神色,惊讶道:“陛下从何处听来?不过是早年间,寿恩伯想在荆州兴建书院,家父自认修学利民是件大善事,故而帮衬了一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交集。” 昭仁帝沉着的视线落在王霈贞身上,如有千钧重,似在审视他话中的真假,王霈贞的头不觉垂得更低了些。 “一些风言风语罢了,可能是朕听差了,琅琊王氏与寿恩伯无牵扯,那便最好,不然,怕是要被牵连拖累。”昭仁帝冷哼一声,令内侍递给王霈贞一封密折,这是白玉京私下所奏,除昭仁帝外,无人见过。 王霈贞打开奏章,细细看去,越看越心惊,寿恩伯一个区区四品伯爷,竟在荆州乃至整个江南东道权势如此之盛,凡所过之地,百姓莫不跪地回避,属地官员,更是对其俯首听命,无有不从。 而寿恩伯府,更是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被荆州地方官员奉为土皇帝的存在,却是百姓口中的活阎罗。 仅忤逆僭越这一桩罪名,就足以将寿恩伯全家押解进京,听候发落。 直到此时,王霈贞才隐隐感到后怕,若刚刚的回话有丝毫疏漏,令昭仁帝怀疑琅琊王氏与寿恩伯府沆瀣一气,交情颇深,那琅琊王氏怕是要大难临头。 “陛下,寿恩伯此般行径,无视天威,恃恶惩凶,有堕皇家圣名,必当重处。” “只是寿恩伯吗?荆州地方官员就无错吗?一群圣人子弟,领着官爵俸禄,一不思天恩浩荡,而不忧黎民生计,只知蝇营狗苟,钻营取巧,王爱卿,朕记得荆州刺史方文卓,与琅琊王氏有两姓之好吧。” 王霈贞瞬间渗出一身冷汗,琅琊王氏盛名在外,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莫不以迎娶王家妇为荣,以方文卓的家世品阶,娶的不过是王氏旁支的庶女。 但就这点不足为道的陈年旧事,如今竟被昭仁帝刻意提及,且恰恰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若说昭仁帝没有存任何敲打警告的心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王霈贞立刻跪地,恨不得以死明志,大滴冷汗濡湿鬓角,他却无心顾及:“陛下,臣以王氏先祖起誓,荆州之事,臣确不知情。” “你不知情,王氏其余人呢?上个月王老爷子寿诞,荆州方面,可是送了整整十车寿礼,你说,这里面有多少民脂民膏?” “陛下,臣也是近日才听闻此事,但已经去信琅琊老家,命人将礼物退回,并再三约束警告族人,必须谨言慎行,不得恃宠而骄,更不得收受贿赂行假公济私之事。” 昭仁帝闻言,面色缓和了几分,他摆摆手,示意内侍将王霈贞扶起来:“爱卿此举,可为朝中众臣典范,朕自是对卿之忠贞毫无疑虑,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琅琊王氏树大招风,爱卿还是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谢陛下教诲,臣谨记。” “嗯,”昭仁帝点点头,继续说起来荆州一事,“朕已交代白玉京,务必将荆州这团乱麻理清,该撤的撤,该斩的斩,届时,还望爱卿以大局为重,做个表率出来。” 朝中官员派系错综复杂,地方官和京官之间,更是牵一发动全身,昭仁帝的言外之意,便是要从荆州刺史方文卓下手,让王霈贞在朝中配合。 敲打在先,安抚在后,要王霈贞如何不应,他躬身施礼:“陛下放心,臣明白。” 昭仁帝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跪安。 第18章 匿名信笺 王霈贞终于得以脱身,一直到离开皇宫,坐进轿子,他都有些心有余悸。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心中一阵阵后怕。 这封信笺于三日前出现在他书房的桌案上,毫无预兆,且毫无痕迹,信中不过短短三行字,提醒他要提防姻亲之祸,并提及了王老爷子寿诞收礼一事。 王霈贞立时联想到荆州贪墨一案,并察觉到了这其中潜藏的巨大隐患。 荆州大旱七月,百姓无一粥一饭可食,饿死之人不计其数,如此艰难关头,方文卓一出手,就是十车寿礼,不知能换多少担粮食,解多少户人家生计之困。 此事若在贪墨案上被捅出来,那琅琊王氏必受牵连,就连他自己,说不定都要被治一个御下不严之罪,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会牵连到皇后和三皇子澹台境。 故而,他立刻给老家去信,措辞严厉且不留情面,这才能在今日,免于昭仁帝的猜忌。 只是这信笺,也不知究竟是何来历? 是谁如此手眼通天,通晓一切,并事先料准了昭仁帝的心思,帮他避开了这场祸事。 王霈贞思绪转了转,敲了敲轿厢:“先不回府了,去靖安侯府。” …… 王霈贞在靖安侯府落轿时,贺夔正在跟陆闻道品茶闲聊。 在白玉京跟贺停云启程南下荆州时,陆闻道本想跟着一起回去,但他身上有太多未解的疑团,贺夔便寻了个借口将他暂时留在了燕京,时不时以品茶赏景为名,找他套套话。 “侯爷,中书令王大人到访,已在府前下轿。” “王大人?”贺夔意外地挑挑眉,“倒真是稀客,请他到花厅等我。” “侯爷,”陆闻道站起身,“侯爷既有贵客,草民不妨先行告辞。” “无事,王大人为人亲和,对荆州之事也十分关心,你随我一起去见见吧。” …… 算上面圣那次,这是陆闻道第二次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一国宰揆,王霈贞在士林中的名气,并不仅仅来源于琅琊王氏自带的光环。 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以探花之位入朝为官,他的学识和才干,都是实打实的,显赫的出身为他扫除了有可能的阻碍,铺就了一条官运亨通的青云梯,但这台阶,却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爬上去的。 “王大人。” “陆先生也在,那日朝上匆匆一见,便觉先生谈吐不凡,一直想抽时间拜访,奈何近日公务繁多,一直不得空,今日倒是凑巧。” 王霈贞既有探花之名,样貌自是不凡,虽已年近不惑,但保养得宜,更添儒雅稳重之风,此刻,他态度随和地跟陆闻道打招呼,令人如沐春风,倍感亲切。 “大人谬赞了,陆某不过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陆先生自谦了,”王霈贞笑吟吟地摆摆手,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话题,“陆先生千里迢迢进京,还带着四个学生,一定相当辛苦吧。” “不瞒大人,这四个学生家中亲人都已去世, 若留在荆州,怕是早晚都得饿死,成为旁人的盘中餐,这才不得已带他们一起上路。” “陆先生怜恤学生,一片冰心可鉴日月,只是这一路行来,怕是仅仅盘缠资费都要愁煞人吧。” 贺夔坐在一旁低头喝茶,听到这句话后,不由抬头看了王霈贞一眼,他虽为武将出身,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但也听出了王霈贞的言外之意,他在试探。 看来中书令今日到访,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陆闻道却像是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如实答道:“若仅靠陆某自己,怕是要饿死途中,幸得好心人襄助,这才得以顺利进京。” “哦?不知这位好心人姓甚名谁,荆州之事得以上达天听,他功不可没,该加以恩赏才是。” “我与他也不过一面之缘,只知他祖籍河北道,冀州清河郡,随商队到岭南采买药材,不过我瞧他姿容不凡,应不是寻常普通人家。” 冀州清河郡,这个回答,确实超出了王霈贞的预期。 提及清河郡,便绕不开清河崔氏,一个与琅琊王氏齐名,甚至一度凌驾于王氏之上的世家大族,为压制清河崔氏的势力,前朝甚至一度下过“禁婚诏”,禁止包括清河崔氏在内的“七姓十家”联姻通婚。 可就这样一个风头无两的世家大族,却倒在了先帝在位期间的巫蛊案上。 一起巫蛊案,二十一条人命,无数官员因此落马,皇族和世族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清河崔氏被禁科举入仕,世族元气大伤,皇族大获全胜为终。 同样被连累的,还有当时为东宫侧妃的崔知宜,昭仁帝即位后,崔知宜以才人之位幽禁冷宫,六皇子澹台衍则被发配金陵,被迫远离权势中心。 十六年来,清河崔氏一直销声匿迹,不曾有任何动作,如今被搅进荆州一事,是偶然,还是另有图谋? 而他收到的那封来路不明的匿名信笺,又是否跟清河崔氏有关? “王大人,可有什么不妥?”眼看王霈贞久久没有回过神,陆闻道不由有些紧张地问道。 “无事,只是我突然想起还有未竟的公务要处理,便不叨扰了,先行告辞。”说罢,王霈贞稍显急迫地站起身,想要立刻回府确认清河崔氏与此事的联系。 贺夔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送他出门,壮若不经意地说道:“王大人真是和陛下心有灵犀,都想着将那位好心人找出来,加以恩赏,也不知是谁有这么好的福气。” 王霈贞心下一动,明白贺夔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擅自插手,此事是在陛下那过了名目的。 在王霈贞告辞离开后,陆闻道也离开了靖安侯府,他回到自己落脚的客栈,开始收拾行李。 “先生,我们要回荆州了吗?” “是啊,”陆闻道摸摸孩子的头,意有所指地说道,“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该传的话也传到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此行进京有两件事要做,一是令荆州灾情上达天听,二是要透露清河崔氏的存在,第一件是他此行的根本目的,第二件,则是单纯听命行事。 第19章 三张八仙桌 这次,贺夔没有再拦着陆闻道,反倒帮他备好了盘缠和车马,甚至还帮他联系了一支南下的镖队随行,以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 在郊外长亭饯别后,陆闻道带着学生们上了马车。 “先生,贺侯爷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 陆闻道从窗外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说道:“来京前,那人曾说过,会有人帮我们,我原以为他指的是小贺大人,眼下看来,极有可能说的是贺侯爷。” 贺夔的所有行动,都在无形中配合陆闻道的计划,无论是调查所谓的“好心人”,还是将调查方向引向“清河崔氏”,甚至连引荐王霈贞,都恰好踩准了陆闻道的心思。 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就绝不是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了。 可以贺夔的身份权势,手握南北两衙禁卫军的一品侯爷,那个人究竟是何身份,竟能驱使他配合谋划。 想到这儿,陆闻道不觉遍体生寒,他好像在无形中被卷入了一场阴谋,一场不知目的、不知幕后推手、不知会波及何人的阴谋。 燕京一行,使他短暂地窥探到了那个凌驾于云端的世界,手握王爵,口含天宪,掌一国之民生社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是上位者的世界,也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无论幕后之人是想要颠覆朝纲,还是有任何不为人知的目的,都不是他这个升斗小民能说了算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唯一的任务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京城中的权力倾轧和势力争夺,与他无关。 陆闻道拿出随身的书卷,静下心来细细咀嚼,他所求的,不过是太平盛世之中,有一方安稳的书案罢了。 …… 视线转回桐庐县,在顾北柠离开后,贺停云一直在反复思索她先前的那番话,她说她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人死。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 带着这个疑问,贺停云去到了张绣儿家。 大门并没有落锁,贺停云敲了几下无人应答,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屋中的光线十分昏暗,混着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使人一秒都不愿在此多待。 正屋堂中摆着三张八仙桌,并十二条条长条凳,这不是普通人家正常的家具配置,倒像是开店做生意。 侧间里,屠夫张莽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妻子的死和女儿入狱,对他而言好像并无半点儿影响。 贺停云嫌弃地用刀鞘戳了戳他打赤膊的膀子,直到他一脸不耐烦地睁开眼,骂骂咧咧坐起身:“那个瘪犊子这么不长眼?没看见老子正在睡觉吗?” 他怒冲冲地瞥了贺停云一眼,在看到他那身非富即贵的衣着后,强自按捺住了怒气,他揉了揉浮肿的脸颊,没什么好气地问道:“你谁啊?怎么随便进别人家门?” 贺停云勾过一张凳子,大刀阔斧地坐下,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理寺少卿贺停云,奉旨查案。” “大理寺?”张莽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在看到他手中那柄长约三尺的雁翎刀之后,眼神颤了颤,畏惧地吞了口口水,“我就一小老百姓,能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李玉芬最近有见过什么人吗?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那个臭婆娘,”张莽眼中浮现出嫌恶的神色,说话也变得难听起来,“我管她见了什么人?还有绣儿那贱丫头,还想诬陷我,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死她。” “嘴巴放干净点,”贺停云不满地用刀鞘敲了敲地砖,警告道,“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别耍花招。” “是是,大人您问,您问。” “正屋的八仙桌是做什么的?你家不是开猪肉铺子的吗?” “就平时招待客人用的。”张莽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眼神也开始四处乱飘。 “招待客人?张莽,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我当然信啦,”大概是咬准贺停云没有证据,张莽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本来就是这样,当初多打了两张桌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摆那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 贺停云压了压眉梢,探究的视线落在张莽那一脸混不吝的表情上,恨不能揪着他的领子暴揍一顿。 “你现在不说,只怕日后想说,也没机会了。” 张莽显然被这句威胁唬住了,但也就那么短短一瞬,他堆起一脸油腻的笑,敷衍道:“小人不明白大人您的意思,什么说不说的,小人不知道……” 眼看问不出什么,贺停云也不想在这儿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 在临走时,他又多看了两眼那三张八仙桌,四边的桌沿已经被打磨出了油光,这是长期频繁使用的痕迹,说什么偶尔招待客人,明显是在撒谎。 是什么,能如此频繁地用到三张八仙桌,而且是在家里这种偏隐私的环境? 多年办案的直觉告诉他,知县李槐三人的死,李玉芬的死,牵涉到并不仅仅是张莽一家,而是整个桐庐县。 他试着敲开了张莽邻居家的门,开门的是被张绣儿称为勤婶的人。 “勤婶是吗,有些事想问您,可以进去聊吗?” 在看清来人后,勤婶明显有几分局促不安,但她犹豫了几秒,还是侧开身子,让贺停云进到了屋内。 和张莽家相同的布局,正屋内同样摆着三张八仙桌。 贺停云眼神一滞,有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这样的八仙桌,是不是出现在桐庐县的每一户人家中? “勤婶,这桌子是用来干嘛的?” 勤婶闻言愈发局促,眼神闪烁不定:“就是寻常家里用的,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欲盖弥彰,她越是强调没有其他用处,越说明这桌子有猫腻,贺停云拖开长条凳坐下,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逡视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每张八仙桌的桌面上,都有一些凌乱的划痕。 这会是什么留下的痕迹? 第20章 死亡信号 “勤婶,您觉得李玉芬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还能是为什么,张莽那脾气你应该也见识过了,这日子早就过到头儿了。”勤婶叹了口气,目露不忍,同为女人和母亲,她自然更能理解李玉芬的难处, 贺停云挑挑眉,决定诈一诈她:“可据我所知,恐怕不仅仅是这样吧。” 勤婶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她不安地理着头发,身子绷成一张弓,低头遮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李玉芬已经死了,桐庐知县、主簿和县丞也已经死了,死了四个人难道还不够吗?继续隐瞒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 勤婶的表情有所松动,她好似被说动了,眼神犹疑不决。 贺停云见状,继续层层加码道:“李玉芬甘愿自杀,就是为了替张绣儿挣一条活路,你难道甘心她出狱后继续受折磨吗?” “大人,”勤婶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中的哀切几乎要溢出来,“大人,您救救我们吧,桐庐县的百姓,已经快被逼死了……” 边说,边要跪下去。 贺停云搀住她的胳膊,拦住她下跪的动作,安抚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是荆州税关,他们……” 恰在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杆烟锅:“跟谁说话呢?院子门也不关?” 勤婶立刻止住了话头,她仓惶不安地放开手,对着来人说道:“当家的,你回来了,是个过路的,说进来讨口水喝。” 男人警惕地打量着贺停云,目露怀疑,显然十分排斥他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喝完了吗?喝完了就快走吧。” 贺停云就这样被赶了出来,在往外走的时候,他还能听到那个男人在嘱咐勤婶:“以后少把陌生人往家里领,也少跟这些人说话。” 与真相擦肩而过,说不泄气是假的,但好在并非徒劳无获,最起码他得知了一个关键信息点:荆州税关。 朝廷现行的税收制度,以土地税为主,商税为辅。 土地税主要包括田税和人丁税,这部分收入是由包括扬州、九江、荆州等在内的十大税关负责,分管全国十道十三州。 如果一系列事件的根源在荆州税关,那么身陷泥淖的,就不会仅仅只是荆州桐庐县,而是整个山南东道。 事情的严峻程度即刻飙升,贺停云马不停蹄地赶回桐庐县衙,准备调取桐庐县的税收记录,一查究竟。 …… 与此同时,师爷杜宾敲开了方文卓的房门。 “老爷,贺少卿今日,先后到了张莽和张良家里套话,他好像在怀疑李玉芬的死,另有原因。” 方文卓有些烦躁地搁下毛笔,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抱怨道:“这个小贺大人,真是阴魂不散,没被他问出什么吧?” “差一点,幸好张良及时赶回了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呵,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收了好处还不知道守口如瓶,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文卓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安排人去警告一下他们,让他们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我这就安排,”杜宾犹豫了片刻,复又补充道,“那个顾北柠最近跟贺少卿走得很近,万一她把事情说出来……” “她是赵守成家的吧?因为赵家那个河东狮,赵守成并没有参与这些事,那个顾北柠不见得知道详情,但以防万一,找人做掉她,这件事容不得任何闪失。” 杜宾低头应是,领命离开了书房。 …… 贺停云调阅了桐庐县的税收记录,只略略翻了翻,他便看出这是一本伪造的账簿。 所有的数据都无一错漏,连涂改的痕迹都没有,而且册页崭新,没有日常翻阅使用的痕迹,明显是在一天之内赶制出来的。 既然要伪造账簿,就说明真的账簿一定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不知道,究竟被藏到了何处? 时间寸寸推移,金乌西坠,暮野四合,贺停云在县衙中耗了半日光景,翻遍了后衙的每一个书柜和暗格,却徒劳无获。 他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脑海中仍然不受控地筛选着有可能的藏匿地点,这样要命的机密文件,会藏在家中吗? “吧嗒”,一枚石子被从窗外扔进来,恰恰砸在贺停云身前的桌案上。 他愣了愣,不待回过神来,又丢进了第二枚石子,他探过身子向窗外看去,发现朦胧夜色中,一个纤弱的人影正坐在墙头,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 “顾北柠?你怎么在这?你还会爬墙?” 顾北柠轻巧地从墙头翻下来,愈发像只灵动敏捷的小猫,她拍拍裙子上沾染的污迹,一本正经道:“来看看小贺大人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贺停云意外地挑挑眉,胸中积攒的郁气不觉消散了几分,他双手抱胸站在墙下,开玩笑道:“我倒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关心我。” “自作多情是个坏习惯,”顾北柠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没有心思配合他的玩笑话,“我只是不希望继续有人丧命。” 贺停云立时收敛了笑意,面色严肃:“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继续?” “如果贺少卿今夜仍然没有任何进展,那么明天,依然会有人接二连三地死去,直到你查明真相的那一天,明白了吗?死亡,只是信号而已。” 贺停云的心沉沉坠下去,毫无头绪的烦躁和死亡逼近的焦灼在心头发酵,令他坐立难安。 “我在张绣儿和勤婶家里,都发现了三张八仙桌,桌子上都有长期频繁使用的痕迹,你知道是做什么的吗?” “八仙桌?”顾北柠疑惑地蹙紧眉头,她舅舅家并没有这种奇怪的家具,而她一向被县中其余人家排斥,与他们素无往来,因而对此并不知情。 贺停云点点头,语气沉重:“她还提及了荆州税关。” 顾北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些,不事生产,靠舅舅养活,家中征税缴税诸般事宜,也不会有人特意告诉她,在这件事上,她实在有心无力。 但她的思路仍然顺利与贺停云接轨,桐庐知县三人的自杀,必然与荆州税关息息相关。 第21章 掘坟开棺 “贺少卿,如果没有官员自杀这件事,你会在桐庐县停留多久?” 贺停云挑挑眉,他没能完全跟上顾北柠的思路,但仍然如实答道:“最多不过一日,桐庐县受灾严重,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核实灾情,待了解清楚,会即刻返回荆州与东阳侯世子碰面。” 只如今,却被接二连三的自杀案绊住了手脚。 这样就对了,顾北柠眼中染上几分悲怆,她突然想通了桐庐官员为何自杀。 如果自杀只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如果李槐三人是想用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将荆州这艘烂底的沉舸,暴露在奉旨查案的钦差大臣面前。 如果他们只是将自己的死当作一种筹码,推波助澜,让此事上达天听,绝无遮掩转圜的可能,那么,他们会将秘密藏在哪里? 唯一不会撒谎的,是尸体。 “我要二次验尸。” 贺停云此刻也已经明白了顾北柠的言外之意,桐庐县官员之所以自杀,是想将他留在桐庐县,那些迫于种种原因无法言说的秘密,被以死亡的方式,宣之于众。 这是一场以死亡和鲜血为代价的豪赌,如此惨烈、如此决绝,但也如此无可奈何。 贺停云深呼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激荡的情绪,问道:“你要开棺?” 李槐三人的尸体已入土为安,若要二次验尸,必得掘坟开棺,死者为大,此举已经算是极大的不敬了,怕是会引起桐庐百姓的众怒。 “没错,尸体上一定还有未曾发现的秘密。” “你可知,开棺验尸,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若找到新的线索倒还好,若是一无所获,届时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顾北柠安静地点点头,语气坚决:“我知道,但他们不能白死,他们舍命相求的,不过是公道二字。” 任何犹疑和退却,都只会令死者心寒。 她自幼学习勘验知识,寒来暑往,无一日停歇,所求的,同样不过是公道二字。 事到如今,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好,我陪你一起。”贺停云拎起佩刀,大步向县衙正堂走去,他要召集人手,掘坟开棺。 …… “老爷,老爷不好了,”杜宾匆忙跑进方文卓下榻的客栈,气喘吁吁地说道,“贺少卿,要开棺验尸!” 方文卓正在练字静心,闻言不甚在意地问道:“开棺验尸?开哪个棺?验哪个尸?” “桐庐知县、县丞和主簿,”杜宾大口喘着粗气,没什么形象地擦着鬓边的汗,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老爷,您说这冷不丁的,他怎么又要重新验尸?莫非……” “哼,我就知道这些人的死没那么简单,原来是打算做第二个陆闻道。”方文卓丢下手中的毛笔,怒从心中起。 几个末品小官,竟敢处处与他为难,还有贺停云,他对他多番礼让,没想到他竟要蹬鼻子上脸,是时候让他知道,荆州到底是谁的荆州。 方文卓转转眼珠,一个恶毒的计划浮上心头:“去跟死者家里打个招呼,掘人祖坟这种缺德事,可不是县衙要干的,让他们搞清楚对象。” “老爷,您的意思是……” “挖人祖坟,天理不容,到时候,民情汹汹,一旦发生推搡打闹,若是不小心死了两三个人,也实属正常。” 这一次,他要让贺停云无法活着离开荆州。 …… 亥时一刻,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县郊的墓地。 被惊扰的死者家属,以及无数看热闹的乡民纷纷围在墓地旁,若不是有带刀差役在一旁阻拦,他们怕是早就冲过封锁线,将顾北柠跟贺停云赶出桐庐县了。 棺材上的泥土被一点一点掘开,随着漆黑的棺盖隐隐露出地表,外围的咒骂吵闹声,也愈演愈烈。 “挖人祖坟,断子绝孙,就算是钦差大臣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没错,常言道入土为安,他们这是让李大人死了也不得安宁,作孽啊!” “这不是欺负咱老百姓吗?京里的大官就能这样嚣张吗?” “把他们赶出桐庐县!赶出桐庐县!” “还有那个姓顾的死丫头,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指不定收了人家什么好处呢。” “一个能帮张莽翻案的人,能有什么好心肠?一身贱皮子,就该把她一起赶出去!” 掘坟开棺,触及到了桐庐县百姓的底线,天然的排外心理,在别有有心之人的刻意挑拨下,被催化至极致,有人抓起地上的石头,不管不顾地冲着人头砸过去。 若不是贺停云及时用刀鞘打落,那顾北柠此刻,已然是头破血流了。 拳头大的石头落到脚边,顾北柠恍惚地看向人群,无数张嘴一开一合,顷刻间往她身上安了无数条罄竹难书的滔天罪名,在火把的映照下,那些人脸扭曲变形,像是从地狱爬出的魑魅厉鬼。 她不理解,既得利益者有无数个理由阻碍查案的进展,但身为受害者的普通百姓,为何会站到与真相相对立的一方? “怎么,吓傻了?”贺停云将人护到身后,瞧着她过分苍白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 顾北柠轻轻摇摇头,不无担忧地问道:“眼下该怎么办?” 贺停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靖安侯出身自军规森严的贺兰军,“严禁扰民”被写在了贺兰军军规的第一条,因而,贺停云自幼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对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刀斧相向。 可若不使用武力,该如何压制住此等群情激愤的场面。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方刺史了,稍安勿躁。” 不多时,方文卓领着师爷杜宾,并一众衙役随从赶到了墓地。 “呦,贺少卿,您这是做什么呢?”方文卓故作不解地问道。 “我怀疑桐庐知县三人的死另有隐情,故而需要二次验尸,还请方刺史帮忙安抚一下县民的情绪。。” “这……”方文卓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姿态,推脱道,“贺少卿,死者为大,开棺验尸确实有违天理,我这也不好跟死者家属交代啊。” 贺停云冷下脸,沉声道:“方刺史是要抗命不遵吗?” 方文卓端正神色,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的姿态,扬声道:“贺少卿此言差矣,方某不才,但若论官秩品阶,并不在贺少卿您之下,何来抗命不遵这一说?” 他并不准备让贺停云活过今晚,死于刁民闹事,是这位小贺大人命定的结局,故而,他也懒得继续跟他虚与委蛇,低三下四了这些天,也该扬眉吐气一回。 这样想着,他的表情愈发神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再厉害的龙,到了荆州地界,也得给他收起爪子好好盘着,更别提贺停云只是一个无法袭爵的侯府幼子。 第22章 算无遗策 “哦?方刺史好大的官威啊,不知道本世子,能不能指使得了你这个三品大员?”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紧接着,便有一队身着甲胄、腰挂佩刀的千牛卫在人群中清出一条通道,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出。 明明已时近深秋,他还偏偏拿了一把折扇,故作风流。 一身朱樱色浮光锦圆领襕袍,细密的金线勾出团龙密纹的图样,腰间系一条金镶玉的蹀躞带,额上束了一条嵌有八宝琉璃石的抹额,六合靴上的夜明珠恨不得晃晕人的眼睛。 来人正是东阳侯世子,白玉京。 这样鲜艳的色彩,这样浮华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媚俗,只是将人衬得矜贵无双。 在看清来人后,方文卓不由大惊失色:“世子爷,您不是在荆州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本世子的行踪,还不需要跟你一个三品小官汇报吧?方刺史这是教训完贺少卿,又准备教训本世子了?” 白玉京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折扇,三言两语将方文卓吓得面无血色,他仓皇失措地跪地请罪:“世子饶命,下官绝无半点儿轻视怠慢之意,只是这开棺验尸,确实与常理不合,百姓对此也是颇有不满,下官实在是左右为难。” “为难?那就换个不觉得为难的人来做这荆州刺史。” 方文卓心里咯噔一下,腆着脸赔笑道:“世子爷,您别开玩笑了……” “开玩笑?”白玉京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奚落道,“朝廷每年支出官饷无数,真金白银养着,官位爵禄供着,就是让你们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吗?” 白玉京本就跟昭仁帝有三分相像,眼下板起脸来毫不留情地训斥,更是将那股子帝王家睥睨天下的桀骜展现得淋漓尽致,方文卓跪在地上,只觉得腿软得站不起身。 “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要么清场,要么自己上辞官折子,本世子没功夫跟你在这耗。” 说罢,他不再理会早已面如死灰的方文卓,径自向贺停云和顾北柠走去,今日桐庐一行本在计划之外,没想到歪打正着,恰恰替贺停云解了困,不敲他两顿竹杠都说不过去。 “三顿鸿雁斋。” “怎么,寿恩伯府的厨子饿着你了?” “别提了,”白玉京嫌弃地撇撇嘴,“在寿恩伯府住这两日,待我回京后至少要吃斋念佛一个月。” “你先别想吃斋念佛了,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清荣公主解释千牛卫的事吧,陛下身边护卫被你带出京,长公主必饶不了你。” “这是皇帝舅舅担心我的安危,特意赐给我的,若我有你一半的身手,自然不需要千牛卫傍身。” “你是不懂武,可你有揽月。” “揽月一个人,哪有一整队千牛卫威风。” “就知道你改不了这招摇过市的臭毛病。” “啧,说话真难听,”白玉京甩开扇子,煞有介事地扇了两下,“本世子这是为了皇家威仪。” “行了,别贫了,给你介绍一下,顾北柠,勘验圣手。” 白玉京端详着顾北柠那张明显营养不良的小脸,想起了临出发前收到的来自金陵的密函,金陵城中的那位,可是特意提及了这个姓顾的小丫头。 “能被你贺少卿如此赞誉,倒是少见。” “那是你没见识过她的能耐。”贺停云凭空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像是家中小妹在官学中碾压一众官宦子弟力拔头筹时的心情。 “那看来今晚,我来得正是时候。”白玉京意有所指道,他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向来清心寡欲、行拂乱其所为的六皇子,特意在密函中提及。 “说起来,你怎么突然跑到桐庐县了?寿恩伯府的人没拦你?” “只是凑巧罢了,他们可拦不住我。” 说是凑巧,但即便是白玉京本人,也不太相信这套说辞。 今日午后,他收到了来自金陵的密函,密函中特意提及了桐庐县中有一位名唤顾北柠的姑娘,年方十六,父母双亡,让他在事成之后,想办法带到金陵一见。 就那三两句话,立时引起了白玉京极大的兴趣,这位世子爷又向来不是肯委屈将就的主,想得到什么物件,想见什么人,那是一分一刻都不愿多等,遂有了这次计划外的桐庐之行。 没成想,恰恰帮贺停云解了围。 时间节点卡得如此完美,白玉京也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金陵那位的事先谋划,可开棺验尸事出突然,除非那位是神仙降世,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否则绝无可能。 但就是这样离谱的推测,若套到澹台衍身上,白玉京竟觉得可信,燕京那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丢到金陵弃之不顾的,究竟是个怎样恐怖的对手。 …… 说话间,方文卓已经尽职尽责地清好了场,原本群情激愤的民众都尽数被他安抚好情绪,赶回了家,连死者家属都没能留下。 “世子爷,事情办妥了。” 白玉京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不作为往往比无能更令人愤怒,他勾了勾嘴角,讥讽道:“方刺史若是在正事上也如此尽心,恐怕江陵灾情也不必到今日这般地步。” 随即,他摆摆手,示意继续掘坟开棺,随意找了个借口将方文卓打发走,不愿再看他那副谄媚的嘴脸。 方文卓无法,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墓地。 通体漆黑的乌木棺材被启出,差役们打开棺盖,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立刻涌泄出来,差役们纷纷掩住嘴鼻逃窜,说什么都不愿再靠近尸体。 算上下葬的日子,尸体已经停放了四天,再加上地底的环境本就更加潮湿温暖,尸体的腐败也就愈发严重,口鼻处有臭水流出,尸身肿胀发臭,口唇外翻,毛发隐隐开始脱落,时不时还能看见蛆虫爬过。 有洁癖的白玉京用扇子遮面,对此避之唯恐不及,只肯远远地看着;贺停云稍好一些,但同样不适地皱紧了眉。 反观顾北柠,面无异色,好像她所面对的,只是一具再寻常不过的尸体。 差役不愿近前,最后还是千牛卫帮忙将尸体抬出了棺材,三具尸体挨着躺在竹席上,旁边是燃烧着的苍术和皂角。 第23章 杀机四伏 尸体停放了这些时日,一些初检时不曾显露的伤痕,此时倒是露出了几分端倪。 三名死者的背部,都有些许不甚分明的瘀伤,大概是伤势轻微,所以实在不算起眼。 只是若一人如此倒也罢了,三名死者均如此,只怕不是巧合意外如此简单。 顾北柠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提前备好的青梅,放进瓦盆中用锤子捣烂,随即将青梅肉酱,均匀地敷到伤痕处。 白玉京远远地瞧着,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用到了青梅?” “白梅肉酱敷伤处,可以使有皮下出血的伤痕更加明显。”顾北柠解释完,又拿了几张浸满白醋的纸覆盖到了尸体体表。 接下来,便是要耐心地等待。 白玉京捣了捣贺停云的腰,问道:“你们大理寺有这技术吗?” 贺停云无奈摇摇头,大理寺的仵作勘验经验虽丰富,但大都是照章办事,从没有这么多稀奇古怪,但又颇有奇效的勘验手段。 “大理寺都不懂这些,你说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是怎么学会的?这桐庐县还有不世出的高人不成?” “怎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教?”贺停云学着顾北柠的样子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能自学吗?” 一向能言善辩、得理不饶人的世子爷,第一次被噎的没话说:“行,你聪明,你厉害,你天赋异禀行了吧?” 白玉京甩开折扇,气呼呼地扇着给自己降火气,这才三五日的功夫,也不知道贺停云跟谁学坏了。 无辜躺枪的顾北柠:“……” 她挑了块还算干净的地皮坐下,耐心地等待白梅和白醋发挥作用。 身前是三具肿胀变形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萦绕鼻尖,惨白的月光洒下来,更是增添了几分诡异阴森之感。 她乖乖地坐在一旁,像一只莫名闯入地府的白猫。 “你不怕吗?” “怕什么?尸体吗?”顾北柠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讽刺,“口不能言的尸体,哪有谎话连篇的活人可怕。” 世间最恐怖的,从来都只是人心而已。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北柠掀开白纸,将白梅肉酱擦拭干净,死者背部的伤痕,果然变得清晰可见。 伤痕均为细条状,呈不规则分布,甚至有些奇怪的折角走向,像是故意为之。 “你们觉不觉得,这像是一幅画?”顾北柠犹疑道。 “相比起画,我倒觉得更像是地形图。”贺停云幼时曾被靖安侯带到军中生活过几年,因而对军中常见的地形图、布防图等格外熟悉,他扫了一眼,便发现了地形图上常见的标志性符号。 白玉京用扇骨敲着掌心,脑海中灵光一现:“我记得桐庐知县,也是出身自贺兰军。” “那就能对上了,军队之中,也常有这种用人体传送密件的方法,只是这三幅图瞧着有些不对劲……”贺停云摸着下巴,眉心拧成了疙瘩。 “顺序不对,”顾北柠指了指中间那具尸体上的图案,“这明显是河流的走向,桐庐县地处荆江下游,九曲十八弯,流经桐庐境内的河流是自西南向东北,这具尸体应该在最左侧。” “你看得懂舆图?”白玉京不无意外地问道。 “这有什么难的吗?书上不是都讲的很清楚吗。” 再一次被噎的没话说的白玉京:这话好像似曾相识? 但果不其然,尸体被重新调整过顺序后,背后的地形图便变得一目了然起来,制造这样的伤痕并不困难,只需要按照提前画好的纹路,在生前用重物按压或敲打,就会在死后浮现出清晰的伤痕图案。 “这是哪?” “八岭山,从荆州走官道到桐庐县,会经过那儿,据传,时常有山匪出没,劫掠过路的商队。” “既有山匪,县衙不曾出兵剿匪吗?” “大概是剿过吧,只是没什么效果。” “你们说,那八百万两赈灾银,会不会就藏在八岭山。”这话说完,白玉京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但八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单存放就要占据不小的地方,他探过寿恩伯府和荆州刺史府,都没有发现赈灾银的下落,若是藏在八岭山,确实说得过去。 “还有一个问题,”顾北柠眼中的凝重不减分毫,透着超越这个年纪的冷静和沉着,“你们不觉得这种藏匿线索的方式太过隐秘了吗?如果不是我验尸呢?如果我没有二次勘验呢?毕竟我并非县衙的仵作。” 贺停云闻言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可能忽视了一个关键证人:“是典史王忠向我举荐的你。” “所以,他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白玉京接话道,“他必须在凶案发生后到达现场,把顾北柠这个勘验圣手引到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发现他们提前藏好的证据。” 一个必须以死亡这种惨烈的方式,才能宣之于口的真相,一个全县百姓都闭口不谈的秘密,说明这其后隐藏的势力之凶险,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但同时也说明了,这个秘密所裹挟的巨大风暴。 对方绝不允许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拼死反扑,试图将所有的苗头掐死在摇篮中。 “王忠有危险。” 他们今夜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相当于在告诉对方,他们已经无限逼近真相,无论他们今夜是否有所收获,为以防万一,对方一定会尽可能地将知情者灭口。 贺停云面色严峻,他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抿紧的嘴角透出毫不遮掩的杀意:“我现在就去找王忠,一定救下他。” “等等,”白玉京用扇柄拦住他,“带千牛卫一起去。” 他们谁也无法猜想对方会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他不能让贺停云一个人身涉险境,以命相赌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那你怎么办?” “无事,有揽月在。” 贺停云闻言也不再多话,立刻翻身上马,带着千牛卫赶赴典史王忠的家。 白玉京将尸体上的地形图拓到纸上,随即安排差役将三名死者重新入殓下葬,他收好地形图,抬眼看向顾北柠:“走吧小神探,送你回家。” 第24章 杀人目标 京里来的那位贺少卿,要开棺验尸,这件事几乎传遍了整个桐庐县,王忠是少有的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的人。 他待在家里,从树底下挖出了那坛埋了十四年的女儿红,本想留到女儿出嫁启封的,只可惜,他的女儿永远都不会有出嫁那一天了。 清亮的酒液倒入杯中,酒香溢满房间,他举起酒杯,颤着手撒到地上,不知是在告慰被饿死的女儿,还是以死明志的知县李槐。 贫穷和饥饿都是会死人的,他一向知道,只是这座压死无数江陵百姓的大山,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卑微蝼蚁,连挣扎求生的本能都不被允许。 就像他的女儿,被当作威胁他保守秘密的人质而关押,直到饿死,也不过草席一卷丢到了他家门前,如此敷衍了事,仿佛她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他能做什么?李知县又能做什么? 所有上奏的折子都要经过验看后才能送出荆州,所有不听命行事的官员,都会莫名死于意外,对方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所有求救告援的声音困在原地,无处可逃。 直到被剥削尽最后一分钱粮,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液,成为一抔黄土,一方墓碑,才能从这个黑暗的人间炼狱中得以解脱。 直到陆闻道逃了出去,直到贺停云跟白玉京踏入荆州地界,那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裂开缝隙,隐隐有耀目的光照进这个黑暗的世界。 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江陵乃至整个山南东道的百姓,唯一的活下去的可能。 但他们仍然什么都不能说,所有的行踪都有人暗中盯梢,他们的家人被放在标靶上,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走投无路,求告无门。 直到李槐提出这个计划,用他们三人的死,将钦差的调查方向,引向八岭山,引向荆州税关,引向荆州百姓苦难的渊薮。 身为一县百姓的父母官,既无法与权势抗衡,又不能救黎民于水火,上愧对天恩,下无颜面对治下百姓,只能用集体自杀这种绝望的方式,掀开罩在荆州上方遮天蔽日的乌云,将赤裸的黑暗曝光于世间。 死得其所。 王忠又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若不是需要有人善后,他早就追随李槐三人而去了,这样憋屈地活着,太没劲。 一杯又一杯,郁郁不得志的愤懑混着酒液灌入喉咙,视线渐渐模糊,神志一点点涣散,隐约间,他好像看见了他的女儿,俏生生地站在那,埋怨他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他是真的醉了。 酒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恰恰遮掩了门板被推开的响动,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院子。 他们奉命,杀人灭口。 领头的黑衣蒙面人一步步接近房门,锋利的钢刀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刀刃上抹了毒药,只需轻轻一碰,见血封喉。 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把锋利的雁翎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想死,就扔下刀。” 阴恻恻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黑衣蒙面人吞了口口水,听话地将刀丢在地上,他拿钱办事,犯不着把命搭上。 他被迫转过身,却发现他带来的弟兄们都已被身着甲胄的卫兵劫持,他不认得千牛卫的着装,但他大概猜得出,有统一着装和统一佩刀的卫兵,非军即官。 “把人绑起来,送到县衙牢房关押,听候发落。” …… 就在贺停云解决黑衣人的时候,白玉京也已经将顾北柠安然送到家。 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扬手告别:“明天见,小神探。” 他赶了一下午的路,又陪着在墓地折腾了小两个时辰,本就困倦异常,眼下,他只想回客栈沐浴睡觉。 既已将人送到家,他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在他离开后,顾北柠推了推大门,却没推动,她今夜是偷偷溜出来的,但她很确定自己离开时家中大门并未挂锁,舅舅舅母也没有夜间反锁大门的习惯。 她用力推了推,本就有些松动的门框发出窸窣的响声,但院中的大黄狗却安静异常,透过门缝,顾北柠能看到堂屋的窗户透出了朦胧的光亮,应该是舅舅舅母被吵醒后,点燃了蜡烛。 但过了没一会,那光便又被熄灭了。 没有人出来开门。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握拳,顾北柠一颗心坠到谷底,她生出了极为糟糕的预感。 今晚要被灭口的,大概不仅仅只是王忠。 …… 白玉京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客栈方向走去,第一万次后悔为了掩人耳目,将车架留在了县城外。 走这么多路,真是烦死了。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圆滚滚的石子滚过破损的路面,撞到一旁的墙壁上,发出清晰可闻的响声。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太安静了。 整条街巷都透着不同寻常的安静,没有犬吠,没有说话声,他一个陌生人走过一户又一户的门前,但没有任何一条护家犬发出警示。 心中突然涌起剧烈的不安,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成为这诡异的静默中唯一具象的存在,他一定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如果对方要对王忠下手,那么对方也有足够的理由对顾北柠下手。 毕竟他们目前得到的所有有用的线索,均来自于顾北柠出神入化的勘验技术。 如果不是她,贺停云不会在第一时间判断李槐三人是自杀,不会知道李玉芬的死另有蹊跷,不会通过八仙桌查到荆州税关,更不会二次开棺验尸,发现尸体上的秘密。 对方不可能让这样一个天大的威胁,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顾北柠有危险。 …… 顾北柠随身携带的木匣子掉落在一旁,其内装着的工具散落了一地,她靠在墙上,肩膀上洇出嫣红的血迹,手里握着一把同样沾着血的匕首,虎视眈眈地盯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蒙面黑衣人手执钢刀,左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刚刚顾北柠负隅顽抗时留下的。 但一个身形单薄的小丫头,拼尽全身力气也不见得能杀死人,若不是她刚刚用木匣子挡了一刀,那她现在早已是刀下亡魂了。 白玉京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脏兮兮的小姑娘恶狠狠地握着匕首,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第25章 一命抵一命 没有人知道揽月是从何处出现的,她如同在暗夜中游走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黑衣蒙面人的身后,锐利的峨眉刺抵在他的后心。 她一脚将人踹跪在地上,力气之大,甚至将路面撞出了裂缝,黑衣人只觉自己的膝盖骨都碎了,疼痛难忍,却被揽月擒住胳膊,动弹不得。 “欺负小姑娘,怎么下得去手?丢人。”揽月撇撇嘴角,不屑地讥讽道。 黑衣人藏在面罩下的脸涨得通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打不过就算了,还要被羞辱。 “没事吧?”白玉京将人拽到亮处,看着她肩膀上狰狞的伤痕,面色不虞。 “我没事。”由于失血过多,顾北柠的脸色透出几分不正常的苍白。 但她对疼痛的感知力约等于无,即便是这样鲜血淋漓的刀伤,她也只有轻微的痛感,相比起肩膀上的伤口,她更在意舅舅舅母的反应。 茫然的视线落在紧闭的大门上,她第一次生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失措感。 里面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与凶手达成了一致,将她拒之门外,断绝了她求生的唯一可能,对她的呼救声充耳不闻。 她并未对这家人有太高的期待,但最起码,他们不该如此残忍。 白玉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大概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顾北柠微微下垂的眉眼,落寞和失意从眼中涌出,混着凄冷的月色,为她披上一层清冷的薄纱。 像一盏有了裂纹的瓷器,愈发脆弱易碎。 仿佛有一根细细的尖刺扎到了他心上,不疼,但存在感极强,牵扯着每一根血管,泛出难耐的酸涩。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见不得明珠蒙尘和美人落泪,大概算是白玉京第二个独特的癖好,上等的汝窑该就被安放在博古架上,细细擦拭,悉心爱护,不该被如此随意地弃置在街头巷尾。 “顾北柠,别难过。” 白玉京不善安慰人,千恩万宠养大的世子爷,怎么会明白该如何开解女儿家的心思。 这样苍白无力的语言,显然不会有什么作用,顾北柠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尾,蹲下身去收拾散乱的箱子,动作间,肩膀上的伤口被拉扯得更加狰狞。 “别乱动,你不疼吗?”白玉京按住她的胳膊,目露不悦,“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顾北柠没有多加解释,只安静地蹲在那,看着白玉京略显笨拙地帮她收拾箱子,最初的难过和不解散去后,只剩下浅淡而长久的涟漪,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低落的心绪被定格在某个节点,悲伤变得安静且不易察觉,像是滂沱大雨过后的潮湿空气。 “走,我带你回客栈。”白玉京拎着分量不轻的木箱子,带走了顾北柠。 …… 当街巷重归安静后,黑暗的房中再次点燃了蜡烛。 “北柠她……”赵守成一双眼憋得通红,说话时还带着颤巍巍的哭腔,“是我对不起那孩子,我该死,我该死啊!” “你该死?想骂我就直说,”李惠娘的脸色同样很难看,透着病态的惨白,她咬着牙,透出初生牛犊般的执拗和强横,“门是我锁的,条件也是我应的,顾北柠这条命,要算也是算到我头上,就算她要来索命,那也是冲我来。” 她养了顾北柠十六年,一个在母亲死后侥幸出生的婴儿,刚出生时体重不过四斤三两,比只小猫崽大不了多少,稍不留神,就可能有夭折的风险。 养大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意味着,除了繁重的苛税之外,他们家还要承担昂贵的诊金和药费,更别提顾北柠自身夹带的舆论。 鬼婴、小僵尸、丧门星、晦气、不幸……而跟顾北柠生活在一起的赵家人,同样承受了无数的污言秽语,赵家的孩子被排挤、孤立,甚至被吐唾沫。 李惠娘几乎是被迫变得强势且不讲理,只有这样,她才能护住她的亲生女儿。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所以她不喜欢顾北柠,甚至憎恶她,只肯丢给她一床被褥让她住在阴冷的柴房,她克扣她的吃食,对她恶语相向,因为她被迫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和担子。 顾北柠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平静且安稳的生活。 “更何况,不让顾北柠死,难道要赔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吗?因为顾北柠这个丧门星,彩凤的亲事一拖再拖,如今好容易过了两年安生日子,难不成,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闺女丧命吗?” 一命抵一命,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如果今夜赵守成夫妇不肯配合他们的行动,那么明天早上,他们女儿赵彩凤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家门前。 别无选择,牺牲顾北柠,是唯一的出路。 赵守成沉默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木雕,他生性老实木讷,在这个家中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因为顾北柠的原因,他一直在李惠娘面前抬不起头。 但无论如何,亲手将外甥女送到对方的刀下,令他良心难安。 过了半晌,他披上衣服下了床,动作木然地向门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 “去给北柠收尸。” 然而,等他摘下大门上沉重的铁锁,推开门,却并没有发现尸体,只有凌乱刺目的血迹,和被折断压倒的枯草,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打斗。 但赵守成丝毫不认为顾北柠有逃生的可能,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对方处理了尸体。 突遭横祸,却无法入土为安,剧烈的愧疚几乎要将赵守成击垮,他扶着门框,浑浊的眼泪溢出眼角,他别过头,不忍再看那摊凌乱的血迹。 …… 偷袭顾北柠的黑衣人被一同关进了县衙大牢,为以防万一,贺停云留下了一组千牛卫驻守,他心里记挂着顾北柠的伤情,便只略略交代了几句,赶回了客栈。 星鸾正在帮她上药,御赐的金创药药效极佳,但也猛烈异常,可黄色的药粉撒到外翻的伤口上,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待白玉京发问,贺停云先行解释道:“她天生对痛觉感知迟钝,这种程度的刀伤,她可能没什么感觉吧。” 星鸾缠绷带的动作一顿,眼中的怜惜又多了几分。 在包扎伤口前,她诊过顾北柠的脉,气血两虚,脉象凝滞艰涩,是从娘胎带出的不足之症,像一艘帆破桅折的破烂木船,即便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会像从甲板缝隙中涌进的冰凉河水一样,将她的身子拖垮。 真是可怜的紧。 第26章 绿林中人 顾北柠被安置在了白玉京的隔壁,折腾了半夜,又经历了虎口逃生这样凶险刺激的事情,她几乎一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遮光的床幔被轻轻放下,星鸾和清梨守在一旁,担心她半夜因为伤口感染发烧,这样弱的身板,可经不起折腾。 白玉京跟贺停云则返回了县衙大牢,准备连夜突击审讯,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黑衣蒙面人被押进堂内,双手反绑,被迫下跪,千牛卫手执佩刀于一旁护卫,贺停云走上前,拽下了他们脸上的黑色面罩。 堂内十一个黑衣人的左侧额角,竟都被刺了“振武”二字。 黥面,是一种极为残忍的刑罚,先在脸上描绘出要刺的图案或者字样,然后用锐利的刺刷和木棒,依照图案拍刺,在这个过程中,会流出大量的鲜血,此时,便要用刮刀将血迹刮擦干净。 而在拍刺结束后,痛苦却远远不曾结束。 要将黑炭灰涂在拍刺后的伤口处,用白布覆面,直至伤口恢复,这个过程大概要持续一月之久,而刺在脸颊的字样则会成为伴随终身的耻辱,一辈子都无法洗去。 而当黥面这种刑罚流入军中后,便有将领在手下军士的脸上、手臂上或者胳膊上刻上行军的番号,以方便管辖,并防止兵士逃脱。 但黥面之刑毕竟过于残忍,并非所有的将领都忍心在军中推行,比如镇北侯旗下贺兰军,就严禁此种对兵士有所伤害的管理方式。 但有人反对,就会有人支持。 比如镇守岭南的神武军统制莫天风,由于岭南多水患,所募兵士大多是从当地招募善水性的男儿,鱼龙混杂,难以管理,故而在军中大肆推广黥面。 上等军刺“胜捷”,此等军刺“振华”、“振武”,而待到解甲归田,则会用特制药水将面上的刺字洗掉。 这十一个黑衣人,极大概率是神武军的逃兵。 贺停云跟白玉京对视一眼,隐隐意识到这背后牵涉之广,可能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独立处理的权限范围。 若只是一两个逃兵便罢了,但整整十一个,且明显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统一领导,这其后可能隐藏的秘密,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贺停云装作没认出这是神武军的番号,挑挑眉,不屑地讥讽道:“怎么,一帮乌合之众,还学军中黥面?也不瞧瞧你们配不配。” 黑衣人明显愣了愣,随即僵硬的身板一松,明显松了口气,军中逃兵可是大罪,砍头都是轻的,相比之下,他们宁愿认下匪贼盗徒的罪名。 “说说吧,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对王忠和顾北柠动手?” “抢劫,无人指使,”为首的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和兄弟们是附近山头的,平时做些劫掠的营生,但大旱七月,寨中无余粮,只能下山抢点吃的。” “抢劫?一不抢县中富户,二不抢外来豪强,处处下死手,你管这叫抢劫?” “打打杀杀的事情做惯了,一时控制不好力度也是有的。”领头人明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咬准了贺停云手里没有证据,故而将真相死死瞒住,一句实话不肯说。 绿林中人,一向标榜忠义,行劫富济贫之事,彰兼济天下之义,即便行径再恶劣之辈,也会扯起一张忠义的大旗,好像有了这样一张旗帜,便可以抹去他们所有的恶,只留下足以流传千古的美谈。 所以,他绝不会背信弃义,出卖朋友。 白玉京冷眼瞧着,嗤笑一声,透着天真的残忍:“现在知道装绿林好汉了?冲普通百姓下手,算什么忠义之辈?” 领头人的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他咬紧牙关,怒火中烧:“你懂什么?你们这些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富贵安逸,哪懂得我们这些穷苦人的难处?若不为这五斗米折腰,那兄弟们就只能活活饿死。”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天兖律规定,强盗罪若有伤人情节,处绞刑,你以为你这样十分大义凛然吗?拿着弟兄们的生命来换取你所谓的大义,愚不可及!” 白玉京这番疾言厉色的叱责,狠狠戳进了领头人的肺管子,额头爆起青筋,想反驳却又找不到理由。 贺停云瞧着他灰败的脸色,想要趁热打铁,击溃他的心防,他放缓了语气,采取怀柔政策。 “我瞧你也不像一般的鸡鸣狗盗之辈,心中多少还有几分信义在,没必要为了幕后之人担下这样滔天的祸事,这其后牵扯的,可是荆州二十二万父老的生死。” 领头人的眼中浮现几分犹疑,但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他偏过头,避开贺停云灼灼的视线,却隐约看到帘布后面,闪过一片湖蓝色的衣角。 那人在帘布后驻足,一把锋利的匕首,顺着下垂的胳膊,从帘布下方露出,匕首表面反射出晃眼的光线,只短短一息,那人便已转身走远。 像是被人狠狠攫住了心脏,一根无形的针线缝住了他的唇舌,令他张口无言。 他不能说。 贺停云身为大理寺少卿,最善察言观色、忖度人心,犯人会不会招供,审问有没有必要继续,他一眼就能看出。 眼下看来,继续审问,只能是白费时间。 他挥挥手,令千牛卫重新将人押回了牢内,严加看管。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奔忙了一晚上,案情有所进展,但其实仍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线索,不肯开口作证的证人,与死人无异。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替幕后之人隐瞒真相?只是为了所谓的道义吗?”贺停云不解。 “威逼利诱,无非这两种手段,但能在生死关头仍咬紧牙关死撑,威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只怕他们身上,有比偷盗杀人更重的罪名。” 为了遮掩真正的罪行,所以他们必须咬牙扛下一切,因为保住幕后之人,便是保住他们自己。 白玉京心思一转,一条计策浮上心头。 第27章 黄雀在后 暗杀行动失败的消息传回来时,方文卓气得摔了两个茶杯。 他指着师爷杜宾,气急败坏地怒骂道:“杀人这点小事你们都做不好,我养你们有什么用?一群废物!” 杜宾向后让了让身子,避开了那根几乎要戳到他鼻子上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老爷,您消消气,我也没想到赵子善那帮人这么不争气,关键时刻掉链子,没杀死人不说,还被贺少卿抓了。”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怎么办?人在贺停云手里,谁知道赵子善会不会把真相说出来?” “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可现在您就算把小人脑袋摘了也于事无补,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赵子善他们救出来,留在贺少卿手里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要说现在最害怕事情败露的,还得数师爷杜宾。 方文卓乃一州刺史,又有琅琊王氏做姻亲,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脉靠山,届时,他若想将所有事情推到他一个小小师爷身上,也不是没可能。 但杜宾不同,他唯一可依仗的,就是方文卓对他的信任,而以他对方文卓的了解,怕是狡兔未死,先烹走狗;飞鸟未尽,良弓已藏。 若是事情败露,方文卓或许还有退路,但杜宾,却只有死路一条。 “救出来?说的容易,那可是带刀千牛卫,怎么救?调驻防军来吗?” “老爷您莫急,小人倒有一条计策。”说罢,他附到方文卓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 方文卓听完,默默思考了半晌可行性,最终无奈地叹声气:“虽是下策,但也别无他法了,这次,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你我都将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您放心,事关身家性命,小人必当尽心竭力。” …… 黑衣人照旧被关在县衙大牢,头目赵子善单独一间牢舍,其余人则被关在了一起,六名带刀千牛卫牢牢把住牢房大门和唯一的进出口。 千牛卫作为皇帝身边的护卫,武力值自不必说,其尽责程度,也令一般护卫望尘莫及,尽管已是下半夜,最是容易犯困疲劳的时候,他们却始终一丝不苟地守着牢门,不见半分懈怠。 至于白玉京跟贺停云,则早已先行一步,折返回了客栈。 丑时三刻,一名身着布衣短打的差役,拎着一个食盒到了监牢。 “各位大哥辛苦了,贺少卿命我给诸位送些吃食,县衙穷酸,没什么好东西,各位多担待。” 边说,边将勉强凑齐的三个热炒三个冷盘,并一壶荆州特色的汉汾酒摆到了桌案上。 “多谢小哥,但既有差事在身,饮酒误事,就不必了。” 那名差役也不多劝,只顺从地将酒壶装到了食盒中,一并带出了监牢。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们喝不喝酒,或者吃不吃菜都无甚关系,他只需要向他们传递一个错误的信号:白玉京跟贺停云仍在县衙没有离开。 不多时,隐隐有呛人的浓烟灌进,夹杂着仓皇失措的喊叫声,将紧张恐慌的气氛,一齐带进了监牢内。 “怎么回事?” “听着像是着火了。” “不好,世子爷跟贺少卿还在县衙内。”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保护白玉京的安危,若这位世子爷有丝毫闪失,那他们都注定吃不了兜着走。 “世子爷的安危为重,留下两个人,其余人跟我去后衙。” 在他们心急火燎地离开后,监牢内便只剩两个千牛卫,纵然千牛卫的武力值再强悍,但双拳难敌四手,只要数量足以形成压制,就可以顺利地将赵子善等人救出来。 恰在此时,另外一伙黑衣蒙面人闯进了大牢,十几个人一拥而上与千牛卫缠斗,剩下两个则手脚麻利地打开了监舍上的铁锁。 眼看人已经救出,黑衣人也不多做纠缠,顺势扔出一个烟雾弹,趁机逃出了县衙。 等到烟雾散尽,火势扑灭,大牢内已是空空如也,而后衙也并没有白玉京跟贺停云的身影,千牛卫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如此老套的路数,却恰恰踩中了他们忠心护主的心思。 但事已成定局,他们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客栈请罪,被设计放走嫌犯,无能又失职,罪加一等。 …… “世子爷,是我们疏忽了,还请您给我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们一定将那伙贼人抓回来。” “唔,不必了,”白玉京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拿着一个鲁班木盒,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艰难地与困意作着斗争,“陈炙已经追上去了。” “陈副将?”那六名千牛卫显然十分意外,其中一人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这一切,都是世子爷您的谋划?” “不放虎归山,怎么知道山在哪里?” 千牛卫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一方面为自己并未闯下大祸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身陷计中计,而显得蠢而不自知。 白玉京撂下木盒,瞧了瞧他们变幻莫测的脸色,问道:“怎么?怪我没有事先跟你们透个口风?” “卑职不敢。” 说是不敢,但其实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就你们那木头样的演技,耿直过了头,万一给小爷我漏了底,你们担待的起吗?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先下去吧。” 打发走了千牛卫,白玉京复又研究起那个木盒子,这个盒子便是日前揽月从刺史府中偷出来的那个,墨家的手艺,设计精巧而复杂。 从江陵郡到桐庐县,他一路上都在研究,却始终没什么头绪。 烦死了,真想一刀劈开。 他正为这事发愁,忽听到外面传来些许乱糟糟的动静,这半夜三更的,又出什么幺蛾子? 他拽了拽床幔上的铃铛,将绯云唤了进来。 绯云照旧穿一身胭粉色襕裙,眉眼间温柔似水:“世子爷,有何吩咐?” “外面怎么了?” “回世子爷,是顾姑娘又烧起来了。” 白玉京闻言坐直了身子,眉心拧紧:“怎么又发热,第几次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 “带我去瞧瞧。” 说罢,便行色匆匆地出了门。 第28章 封山缉拿 顾北柠的身子确实太弱了些,纵然及时处理了伤口,却因此高烧不断,原本病态般苍白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苍白开裂,愈发衬得羸弱不堪。 她仍陷在浑浑噩噩的梦中,纤细的长眉蹙起,大颗大颗的冷汗浸湿了鬓边的碎发,好似痛苦万分。 清梨不停地帮她换着帕子,却一点都没有见效。 白玉京赶过来时,贺停云已经到了,正在帘幔外跟星鸾问话。 “怎么回事?怎么一直退不下烧?” “顾姑娘本就有不足之症,肩上的刀伤虽说不算太严重,但失血外加感染,对她的体质而言,已经算是极大的考验了。” 白玉京隔着半透的纱幔瞧了一眼,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床榻上一团小小的影子,他莫名想到稍早些时候,顾北柠那副脆弱易碎的模样。 揪心得紧。 “去请林太医。” 林太医同样是昭仁帝心疼外甥才派来随行的,年近花甲,即便是在人才辈出的太医院,也是备受尊崇的德高望重之辈,一向信奉黄老之学,极为注重养生,日入而息,日出则起。 星鸾委婉地劝道:“世子爷,林太医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这个时辰,怕是不太合适。” 她一向性情稳重,处处以白玉京的利益声誉为先,相比起顾北柠的伤势,她更在乎此举会不会对白玉京名声有碍,毕竟是陛下钦赐的御医,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陛下的脸面。 白玉京无所谓地摆摆手,面容冷凝:“人命关天,没什么不合适的,去请。” 当须发皆白的林渊林太医被带到顾北柠床榻之前时,已又过了两刻钟,他不仅注重养生,也十分注重礼数,非要整衣戴冠,衣衫齐整之后,才肯出门。 “老臣参见东阳……”边说,边长揖到底。 “林太医不必多礼,”白玉京急急打断了他,他一向不耐烦这些繁琐的礼仪,更别提是这样紧要的关头,“先去看病人。” 林渊近前,发现是一个面相不大的小姑娘,心中微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太医院的人最是明白不要多管闲事这个道理。 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勋侯贵戚,多少见不得光的事都有太医经手,若管不住自己的嘴,怕是早死八百回了。 他细细诊完脉,悬腕写下一张方子,递给早就守在一旁的星鸾,随后便出来跟两位复命。 “确实有几分凶险,高热不退,已伤及肺腑,我写了副方子,这剂药下去,应该能稳住病情,这几天要格外注意看护,不能吹风,切忌着凉。” “多谢林太医,还烦请太医这几日多上心。” “老臣分内之事,世子爷不必挂怀。”说罢,他拱手作揖,离开了顾北柠的房间。 此时,东方天空已隐隐放亮,浓至近墨的夜色散开,这无比漫长的一晚终于要结束了。 “世子爷,陈副将手下的人回来了。” “让他到我房内等我。” 他又仔细叮嘱了清梨几句,这才跟贺停云一齐离开。 …… 陈炙派回来的人名唤齐骥,是他麾下最得力的下属,算是陈炙一手培养的接班人。 “世子爷,贺少卿。” “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两伙黑衣人逃出大牢后,一路向东北方向,径直赶到了八岭山,陈副将正带人蹲守,另外,我们瞧见了方刺史身边的师爷,杜宾。” “果然是他,”白玉京压了压眉眼,眼底结满冰凌,宛如冰瀑寒潭,“可有查清第一伙黑衣人的身份?” 齐骥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像是不确定是否该说出接下来这番话,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据属下观察,他们极大概率是八岭山逞凶的山匪。” 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消音键,房间内安静得可怕,仿佛针落可闻。 白玉京几乎要被气笑,他磨了磨后槽牙,冰瀑寒潭化作滚滚岩浆:“怪不得这山匪怎么都剿不完,官匪勾结,为祸一方,这就是我天兖朝的循吏干臣!” 荆州刺史方文卓,在荆州任上已经六年,吏部考功司每年给出的评定都是上上,这样一个备受信赖推崇的能臣,却勾结匪患,为害乡里,无恶不作。 荆州如此,那其余州府呢?全国十道十三州,又有多少不得上达天听的龌龊事?朝中吏治又究竟腐坏到了何种地步? 触目惊心。 若不是陆闻道千里迢迢进京面圣,捅破了荆州这个烂摊子,他们这些安居燕京的上位者,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睁眼看看这个所谓的“太平盛世”。 是他们忘了,人民有多么易碎。 “世子爷,接下来要如何做?” 白玉京冷下眉眼,从怀中掏出一方鱼符并一道明黄诏书:“去调恒阳军,封山搜捕,缉拿刺史方文卓,查封荆州刺史府。” 齐骥愣了愣,双手接过鱼符诏书,心跳得厉害,陛下对东阳侯世子的信任,竟到了可以交付鱼符的地步。 天兖军制,堪合鱼符并皇帝诏令后,才可调兵遣将,全国十道,一地一符,各地驻兵军队数量不等,就山南东道而言,恒阳军驻扎于此,共计三万余众。 这相当于,白玉京已然手握山南东道军政大权。 此刻,他双手负于身后而立,那丝近乎残忍的天真退去,眉眼间写满了上位者的杀伐决断,恍惚间,贺停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清荣长公主。 惊才绝艳,意气风发,曾许人间第一流。 …… 齐骥领命离开,当金乌破晓,独属于秋日的温和日光洒遍荆州大地的时候,恒阳军已经将八岭山团团围住,进山通道被封锁,连后山崖壁都有军士把守,真真是插翅难飞。 而在驿站中焦急等待杜宾归来的方文卓,没等到他的师爷,只等到了带兵缉拿他的齐骥。 方文卓两股战战,几乎要站立不稳,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变作了现实,大难临头的恐慌惧怕,竟隐隐被解脱的快感所压下。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子,端起封疆大吏的架子,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畏怯的情绪,怒斥道:“我乃一州刺史,朝中三品大员,没有圣旨,你们凭什么抓我?!” 齐骥扯了扯嘴角,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这个问题,你留着去问世子爷吧。” 他挥挥手,立时有将士冲进来擒住方文卓。 官威赫赫的荆州刺史,被迫跪在地上,发丝散乱,狼狈又不堪,刺目的阳光涌进室内,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垂下头,看到膝下那一团小小的影子,像是看到了他欲念横溢的一生。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第29章 户部观政 训练有素的恒阳军行动十分迅速,在千牛卫的配合下,以赵子善为首的山匪,和以师爷杜宾为首的劫狱黑衣人,被尽数逮捕归案。 另一边,全副武装的恒阳军包围了荆州刺史府,正在清查府内账簿财物,方文卓的一众家仆,连同养在甲子巷的外室,被尽数押入了州府大牢。 消息传回寿恩伯府,可急坏了本就忧心忡忡的寿恩伯,他几次三番试图与驻扎在刺史府外的军士套近乎,想要得到些许内幕消息。 可军士只是板着脸,冷冰冰地说了句“无可奉告”,再后来,干脆贴了告示,不允许闲杂人等近前。 方文卓被捕,刺史府被查封,寿恩伯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昭仁帝的旨意,毕竟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白玉京竟敢私自下令抓捕朝中三品大员。 而如果是昭仁帝的旨意,荆州这方天高皇帝远的法外之地,怕是要保不住了。 寿恩伯一时间惊惧万分,竟活生生把自己吓病了,面色灰败,形容枯槁,药石无医,隐隐有不久于人世之象。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犯下的,是怎样罄竹难书的滔天大罪。 …… 视线转回八岭山。 八岭山进山的主路只有一条,但由于山势险峻,怪石嶙峋,所以纵然有登山梯,但若要爬至山顶仍然十分不便。 这样一条险而窄的山路,决计不可能有车马通行。 难不成,那八百万两赈灾银并非藏在此处? 白玉京站在山脚处徘徊不定,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推断的正确性。 “发什么愣?”贺停云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形图,边看边说道,“如果赈灾银藏在八岭山,绝不可能是走这条路上山的,人力搬运的可能性也不大。” 白玉京凑过去,发现地形图绘制得十分精巧,连东侧那条隐秘的小路都做了标注。 “这是谁画的?不会又是顾北柠吧?” 贺停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她说她幼时曾上山学习过如何辨别基础药草,所以,对八岭山的地形比较熟悉。” “你觉不觉得,她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一个在桐庐县这种穷乡僻壤长大的孤女,怎么习得的这一身本事?尸体勘验、舆图绘制、甚至略通医术。”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尽快找到那八百万两赈灾银才是最重要的。” 贺停云继续研究地形图,怀疑的目光落到了后山断崖处。 他点了点地图,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如果从这里,有没有可能利用绳索,将装着赈灾银的箱子拽到崖上。” 白玉京在心中过了一遍整个操作流程,思忖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我觉得可行,按照图上的标识来看,后山的崖壁并不算太高,走,我们过去瞧瞧。” 两个人一同绕到了崖壁的位置,在断崖边缘处,确实发现了不少摩擦的痕迹,最关键的是,在断崖不远处,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洞窟。 千牛卫燃起火把,进到洞窟内查看,果不其然,几十个尚未被拆开封条的大木箱子,整齐地码放在洞窟内。 白玉京随便掀开一个箱子,硕大的银锭底部,刻了“天兖通宝,昭仁十六年啻造”等字样,是押赴荆州江陵郡的赈灾银无疑。 可赈灾银拨付已过月余,既是贪墨,又为何原封不动地藏在此处? 贺停云看出了他的疑惑,思忖道:“会不会是因为官银都有特殊批号,他们不敢花?” “既然不敢花,又为何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贪污,”白玉京将银锭扔回箱内,语气讥讽,“更何况,只需将银子融了重新压模铸造,就可以毁掉官银独特的印记。” “那不然,就是这批银子另有用处……” 贺停云莫名联想到勤婶曾提及过的荆州税关,同样是经手钱银无数的官家机构,二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我要再去桐庐县中转一转,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新线索。” “好,我写折子回京,向陛下汇报一下进展,对了,江南两道怎么还没有运粮食过来?户部办事,真是越来越拖延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怕是就在这两天吧。” …… 但其实,前往苏扬两州调粮的官员,此时此刻,正被困在苏扬两地官员的迷魂阵中,不得脱身。 当日朝堂之上,昭仁帝亲口谕旨,令户部官员携圣旨前往苏州府,令江南两道即刻押解救济粮运抵荆州。 但散朝后,户部却因为谁来担这个差事吵翻了天。 全国十道十三州中,独属苏扬两州地位超然,不仅仅是由于其每年力拔头筹的税银金额,更重要的,是因为扬州州府所在——六朝故都金陵城。 出于对金陵独特的历史政治地位的尊重,天兖朝建国以来,将金陵设为留都,同样架设了一套政府行政班子,如六部、宗人府、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等等常见的政府机构,在金陵同样保留了一套。 只是金陵这套行政班子大多是摆设,只有一个虚名罢了,职务清闲但不掌实权,若有京官调往金陵,哪怕明面上官秩有所升迁,但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贬谪。 实际的政治权利中心,仍然牢牢握在燕京。 但与此同时,金陵的官员,也因此在士林中博得了一个清流的名声,看重闲情逸致,而非世俗庶务;追求个人志向,而非一昧钻营取巧,满足了读书人对为官之道的一切设想。 金陵超然于其他州府的特殊地位,及其冠绝天下的人文风物,使得金陵的官员,多了股恃才凌物的傲气,也因此,燕京户部的官员,是万万不想跟这帮狗眼看人低的金陵官员打交道的。 更何况,陛下先前早有明旨调粮,金陵竟敢阳奉阴违,将皇命置若罔闻,谁知道这里头藏了什么能害死人的猫腻。 一时间,户部各官员之间相互推诿,任谁,也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几经辗转,这项差事竟落到了户部观政金铮鸣身上。 第30章 静坐示威 所谓户部观政,虽勉强挂了个九品衔,但其实并非正式官员,只是每年的新科进士,在正式授职前的一种过渡方式而已。 天兖朝虽以武立国,但自先帝太宗皇帝起,却隐隐向重文轻武的风向偏转,这导致每年科举取士五百余众,但其实朝中并没有那么多空缺的官位,于是诞生了观政一职。 将新科进士派往六部观察学习,到刑部便是刑部观政,到户部便是户部观政,直到有官位空缺,再授予实衔。 所以,金铮鸣说白了,连个芝麻小官都不如,像桐庐典史王忠这种不入流的官员,手中的权力都比他不知多了多少。 但眼下,这种手持圣旨、代天子行事的要紧差事,竟落到了他一个小小户部观政头上。 临行前,户部尚书齐瀚特意将金铮鸣叫到身前,嘱咐了一句话:“谨言慎行,莫要引火上身。” 其余官员也纷纷近前送行,话语间茶香四溢。 “小金大人身负皇命,也算是一步登天啊,若这次差事办得好,将来仕途必定平步青云。” “是啊是啊,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主动招揽这种苦差事,只是金陵这颗金豌豆可不好啃,崩了牙就不好了。” “金陵那方虎穴龙潭可不好闯,小金大人可别有命去没命回。” “王大人此言差矣,小金大人可是钦差,谁敢对他放肆?相比起这个,还是担心小金大人别被秦淮河的烟花柳巷迷花了眼吧。” …… 说来也怪,明明是他们自己不愿招惹是非、推三阻四,却又在金铮鸣领了这个差事后,对他百般刁难,好像一个区区户部观政不配得到这样一个独揽大权的差事,哪怕是他们丢弃不要的。 金铮鸣倒也不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他本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在户部待了近四个月,天天盯着枯燥乏味的账本打发时间,早就过够了这样无聊的日子。 眼下能亲自经历震惊朝野的贪墨巨案,他只觉兴奋异常,恨不得立刻奔赴金陵。 在贺停云进入荆州境内的时候,金铮鸣也已经抵达了扬州府。 他照规矩给扬州刺史递交了拜帖,本以为自己身负皇命,应该会被立刻接见才是,没想到门房的小吏只敷衍地回了句“等信吧”,便将他打发走了,甚至都没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缺乏官场斗争经验的金铮鸣,起初还天真地以为,扬州刺史只是公务繁忙,暂时抽不出空罢了,谁曾想,他一等便等了整整五日的功夫。 这五日里,贺停云查清了四起自杀案,发现了李槐藏在尸体上的隐秘线索,追查到了赈灾银的下落,发现了荆州税关这个串联一切的关键。 而金铮鸣呢,转遍了金陵大小衙门,拜访了各个部院郎官,递了几十封拜帖,吃了无数次闭门羹,依然连扬州刺史的面都没见上。 不过五日功夫,他竟消瘦了不少,唇上起了三个燎泡,喝口水都疼,不是急的,是气的。 他对金陵官员的做派早有耳闻,今日逗鸟明日赏花,一月坐三天堂,别说今日事今日毕了,拖到下个月都不见得能有章程。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陛下亲派钦差,他们竟也如此怠慢。 视皇命如无物,视江陵二十二万父老之生死如儿戏,懒政怠政,尸位素餐。 金铮鸣那点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少年意气,被激发至极致,发誓要与这金陵官场,势不两立。 第六日,金铮鸣穿戴好青色朝服,配踰石带,头戴官帽,手执笏板,穿过金陵城中最繁华喧闹的街道,在众目睽睽之中,于扬州刺史府前席地而坐,身旁还立了一方木板。 上书:“户部观政金铮鸣代天行事,扬州刺史谭政麟藐视天威。” 木板大剌剌地摆在那,浓墨重彩的两列大字吸引着所有过往行人的视线,金铮鸣甚至坏心眼儿地在正反两面都写了一遍,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刺史府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金铮鸣这一坐,立刻将扬州刺史对燕京一个区区户部观政的轻蔑和无视,上升到了扬州官场对天家威仪的不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然金铮鸣只是一个尚未有官秩的户部观政,但既秉承圣意,那便是如圣上亲临。 谭政麟不说整衣戴冠、焚香沐浴、恭迎圣旨,最起码也该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府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对其所有诉求置若罔闻。 更何况以金陵留都的地位,其消息畅通程度绝不亚于荆州,连方文卓都能知道陛下亲派特使彻查赈灾银贪墨案,谭政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金铮鸣是携圣旨而来呢? 不过是睁眼说瞎话,故作不知罢了。 可金铮鸣不愿跟他演这出“一问三不知”的戏码,偏要以这种激进的方式,撕开那层薄得透光的遮羞布,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既然你不肯让我进府,那我便把你逼出来,亲自请我进去。 …… 谭政麟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与一众同僚,赏阅他新近淘来的一幅写意风的水墨山水,是前朝名家梅西岭的遗作,十分难得。 天兖以武立国,结束了战火纷飞的诸侯割据乱世,重建大一统帝国,使天下重回安宁,但同时,无数名家着作也于这一时期毁于一旦,故而,能淘到一幅青城居士梅西岭的水墨山水,实属不易。 谭政麟能做到扬州刺史这个位子,一凭实干政绩,二凭朝中人脉,若仅凭诗书词墨这种文人骚客的风雅趣味,他大概只能永远停留在进奏院这种掌管文书的低阶官职上。 不过是因为金陵独特的风土人情,为了让自己在金陵城满大街的达官显贵中,更加如鱼得水,所以他才做出一副附庸风雅的做派。 至于梅西岭的画技笔触、意境内涵、派别风格,他虽说也能跟着敷衍几句,但其实压根儿一窍不通。 眼下,他坐在花园的连廊中,品着刚烹好的云雾毛尖,听着一众书生官僚的奉承迎合,只觉心旷神怡,岁月静好。 门房匆匆跑进来,附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原本和颜悦色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像是打翻了调料盘,精彩得紧。 谭政麟恼火地扔下茶杯,不悦道:“一个户部观政罢了,真以为自己是奉旨钦差了?” 可恼火归恼火,金铮鸣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他若不谨慎表态,必定会被人一纸奏章递到昭仁帝的案头,参他一个忤逆不尊之罪。 毕竟盯着他屁股底下这张官凳的,可不在少数。 第31章 暗箱操作 金铮鸣于刺史府前静坐示威,这件事不仅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也传进了秦淮河畔的琅环苑。 接到消息的时候,澹台衍正抱着他养的狮子猫“负雪”晒太阳。 负雪是一只通体雪白、不染一丝杂质的长毛狮子猫,生了一双漂亮的异瞳,左眼是常见的通透的琥珀色,右眼则是深邃的幽蓝色,像是月光流转的静谧湖面。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夏夜,澹台衍将它带回了家,取名负雪,取自“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之意,算得上这琅环苑中,地位仅次于澹台衍的主人。 它懒洋洋地窝在澹台衍怀中,任由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潢贵胄,动作轻柔地帮它梳着毛。 “主子。”澹台衍的贴身侍从闻溪走上前,俯下身子低声唤了句。 澹台衍半阖着眼,手下动作未停,漫不经心道:“何事?” “外面闹起来了,户部观政金铮鸣在刺史府前静坐示威,还立了块牌子,怒斥谭政麟蔑视天威。” “倒有几分血性,”澹台衍坐起身子,将负雪放到地上,顺势站起身,他揉了揉被太阳晒得困倦的眉心,声线微哑,“贺夔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没错,金铮鸣看似是机缘巧合之下拿到的这份差事,但其实所有的机缘巧合、阴差阳错,都是靖安侯贺夔的刻意为之。 只需要到厌恶金铮鸣的官员面前,说几句这个差事有多么吃力不讨好,再到金铮鸣的恩师座主前,透几句口风,说这个机会是多么的千载难逢。 这样一番暗箱操作下来,金陵调粮的差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金铮鸣一个小小的户部观政头上。 贺夔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不是为了替金铮鸣铺就晋升的台阶,而是他们需要一个铁骨铮铮、不畏人言、不屈强权的官员。 挑中金铮鸣,就是为了达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眼下看来,这个年纪轻轻的户部观政,倒没令他们失望。 闻溪适时地递上一盏茶,让澹台衍润润干涩的嗓子,他本是澹台衍乳母的儿子,自幼陪他一起长大,对他的习性喜恶,再烂熟于心不过。 澹台衍接过茶盏,问道:“云旗呢?半日没见他了。” “江陵那边好像传了消息过来,云旗大概在安排下一步行动吧。” 云旗和闻溪之间的分工十分明确,闻溪主内,负责照顾澹台衍的起居,并汇总金陵城内一切消息情报;云旗对外,主要接洽荆州大小事宜,以及燕京方面的消息。 “主子要见他?我这就去找他。” “嗯,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问。” 云旗赶来时,澹台衍正负手站在廊下,远眺天边的流云,云卷云舒,变化莫测,一如当前的朝局。 他穿一身介于青灰二色之间的月魄色右衽交领襕袍,清淡雅致,长身玉立,站于这良工巧匠精心设计的园林中,比这满园秋色,更多了三分遗世独立的洒脱。 没人知道这副朗月入怀般温和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狠决的心思。 “主子,江陵来信,东阳侯世子已经查到了赈灾银的下落,缉拿了荆州刺史方文卓,另外,寿恩伯府传出消息,寿恩伯此次病得不轻,怕是要撒手人寰。” “安排人给他送三粒续魂丹,就这样死,太便宜他了。”澹台衍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话语间隐藏的深意,却令人寒毛直竖,他理了理袖子,抬眼问道,“救济粮备妥了吗?” “备了八百石,差不多可解江陵一时之困。” “尽快安排人送去,另外,给白玉京去信,让他上折子参江南两道违抗皇命,救济粮迟迟未到,使得江陵灾情雪上加霜,记住,不能只参刺史谭政麟,要参整个江南官场。” “属下明白,只是,”云旗面露不解,犹疑道,“为何不用清河崔氏的名义送这八百石粮食?反而要用普通商户的名义?” 清河崔氏自先帝景运年间,便一直备受皇族打压,甚至逐渐被排挤出世族的行列,若此次送粮赈灾能以清河崔氏的名义进行,必能为崔氏博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还不到时候,”澹台衍摇摇头,话语中似有几分惋惜,“清河崔氏树大招风,只可惜这树干早已被虫蛀蚁噬掏空了,根本经受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再者,这些粮食,必须以商户的名义送到灾民手中。” 士农工商,科举入仕永远是上上选,士人阶层,也是这个社会中地位最崇高、掌握最大话语权的阶级,无论你是沿路叫卖的小摊小贩,而是家财万贯的巨富商贾,都比不上一个九品芝麻官。 士族,是社会秩序的制定者和既得利益者。 若仅此而已倒还好,毕竟科举取士,量的是才,品的是德。 只可惜大部分的旧士族,早已被陈腐的世家大族所腐蚀,他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纠结成一股歪风邪气,败坏吏治,阻挠新政,使得世风日下,民不聊生。 比如荆州刺史方文卓和寿恩伯,这些年来,俩人不知贪了多少民脂民膏,使得江陵一郡之地,竟隐隐成为了他们随意取用的私人财产。 而这一次,他要借由这起震惊朝野的贪墨案,令天下人看清楚,地位尊崇的官员是如何碌碌无为、在其位不谋其政;而被贬低打压、受尽冷眼和奚落的商户,又是如何忧国忧民、倾囊相助。 他所图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区区皇位而已。 …… 第32章 以卵击石 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也正如澹台衍所推演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扬州刺史谭政麟,态度恭敬地将金铮鸣迎进了刺史府内,做好了场面功夫,就差当街对着圣旨三叩九拜了,想借此打消政敌参他奉上不公的可能。 金铮鸣倒也没有与他过多为难,而是见好就收,自己拎着那方木板,大步走进了刺史府。 这便是金铮鸣异于常人之处,他确实不喜那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官场潜规则,在这潭“官官相护”的沼泽地中,他就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硌脚又碍眼。 但他也不会意气用事,为了逞一时之快,拒绝谭政麟递过来的台阶。 他清楚他此行的目的不是要搞臭谭政麟的名声,将他从扬州刺史的官位上拉下来,而是要尽快将救济粮运往荆州,缓解民生饥馑。 后者是实实在在的要紧事,而前者,不过是为了帮自己在士林中博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罢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金铮鸣是实打实的循吏,且是讲求方式方法、进退得当的循吏。 而重用循吏,实干兴邦,是澹台衍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 金铮鸣虽如愿以偿地进了刺史府,但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却半点儿不见松懈。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迈进刺史府那道高高的门槛,是他把刀架到谭政霖脖子上,逼他开的门,别看他现在和颜悦色、一切如常,怕是心里早已恨毒了他。 请他进去,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免留人话柄、受人指摘。 但进去之后,如何谈判,如何取舍,如何决定,就不是金铮鸣一个区区户部观政能说了算的。 谭政霖在心中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将人请到了后衙。 “观政大人,请上座。”他敷衍地抬抬手,看似恭敬,实则无礼至极。 人人皆知,观政不过是一个忝居九品的末流小官,以大人相称,明摆着是在讥讽金铮鸣拿着鸡毛当令箭,自以为是。 金铮鸣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他甩甩袖子,镇定自若地向着堂中主座走去。 他走到紫檀木雕的太师椅前,却不曾坐下,而是转过身正对谭政霖,扬声道:“圣旨在此,扬州刺史谭政霖,速速跪下接旨。” 他边说,边从袍袖中拿出一方明黄的卷轴。 他又何尝不知谭政霖的心思,何尝不知自己位卑言轻,根本没有任何可供谈判的筹码,所以,他今日一行,压根儿就没有坐下来谈的打算。 谭政麟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确实没想到,金铮鸣竟会将圣旨这样贵重的物件,如此随意地藏在袖中。 那层和善的皮子被剥去,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如冬日阴霾般沉沉的视线落在对方眼中,压低的声线满是威胁:“金铮鸣,你确定要与我为难?” 金铮鸣举着圣旨,腰板笔直地站在那,无动于衷,似无视,又似不屑。 临行前,尚书齐瀚担心金铮鸣这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会为户部招惹麻烦,故而提前跟他透了底,历数了一番谭政麟在朝中的人脉背景,再三嘱咐他不要意气用事。 谭政麟,景运二十八年的进士,主考官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王霈贞,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维持座主和门生之间的情谊,备受王霈贞青睐。 昭仁三年,谭政麟迎娶了吏部尚书蒋墨钧的女儿,缔结两姓之好。 六部之中,吏部主管官员考核调任,是六部之中职权最大、权柄最重的部门,吏部尚书亦有“天官”之称,与朝中官员牵涉甚广。 为免结党营私、制衡吏部尚书的权力,许多朝代,都会有吏部尚书不得为相的规定,由此可见“天官”威权之重。 得罪谭政麟,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暂退一步、权宜行事,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佳选择。 但金铮鸣若懂得权衡利弊,懂得曲媚逢迎,他也不至于在户部坐了七个月的冷板凳。 他偏要一条路走到黑,偏要撞破南墙亦不回头,偏要以卵击石,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冷眼瞧着谭政麟,瞧着这个仅凭一句话,就能抹杀他二十载寒窗苦读所付出的努力的三品大员,不肯退让分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虽非圣贤,亦愿承其志、秉其道,抛头颅、洒热血,虽九死其犹未悔。 …… 谭政麟被那道灼热的视线钉在了原地,依稀中,他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初入官场的自己,青涩、执拗、莽撞、赤诚,但一无所有。 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良心是负累,他只能不断地丢掉一点良心,换一点筹码和野心,直到其被贪欲彻底熏染成鸦羽般阴沉的黑色。 他不愿回忆自己一无所有的过去,也不需要有人提醒他究竟舍弃了什么,才换到如今的权势地位。 金铮鸣的出现,似在提醒他的堕落和不堪。 谭政麟心中被激起几分怒气,竖子尔敢?! 但圣旨如同陛下亲临,他不得不咬牙跪了下去,脸黑得像锅底。 金铮鸣瞥了他一眼,不得不说,确实大快人心,这些天郁积在心里的怒气隐隐消散,他展开圣旨,宣读道: “门下:责令江南两道运送救济粮的旨意,已于月前下达,江陵灾情惨烈,江南两道却抗旨不遵,再三拖延推诿,视江陵灾情于无物,视人命于儿戏,枉为人臣,现责令扬州刺史谭政麟,即刻清点库粮,不日启程,押解江陵,不得有误。 昭仁十六年十月初九,中书令臣王霈贞宣;中书侍郎臣周尧臣行;中书舍人臣李功行。” 这道圣旨措辞严厉,处处透露着昭仁帝对江南官场不作为的不满,甚至隐隐流露出了要罢黜官员、以平民怨的意思。 谭政麟身形晃了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旨意上说的很清楚,圣旨是中书令王霈贞代昭仁帝所拟,所以,这不仅仅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也透露了王霈贞对他这个门生的不满。 第33章 铁口直断 对于绝大多数官员而言,讨好王霈贞、蒋墨钧这种手握实权的天子近臣,远比得到昭仁帝的欢心更加重要。 毕竟官员的擢升调任,按例需吏部先行拟好名册,交由中书省审核通过,才会送到陛下案前,若此二人对你心生不喜,那么,即便你的政绩再卓着,也只能在那穷山僻壤中,当一辈子七品县令。 谭政麟原以为,门生和座主之间的深情厚谊,再加上谭蒋两家的姻亲之谊,足以让这两位权倾朝野的巨擘,成为他不可撼动的靠山。 可眼下看来,王霈贞并不想与他同舟共济。 “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谭政麟咬牙接过圣旨,强迫自己按捺住心绪,不容许自己在金铮鸣面前露怯。 “谭刺史,圣旨上说的很清楚了,想必您一定不会忤逆圣意吧。”金铮鸣似笑非笑道。 “金大人放心,本官自会依旨行事,只是此次所需救济粮数目巨大,该走的流程还是不能少,烦请金大人稍等两日。” 金铮鸣被他这骤然变化的态度搞的有些不知所措,但圣旨已下,想必谭政麟也没有抗旨不遵的胆量,这样想着,金铮鸣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调粮救灾是头等大事,哪怕他的仕途就此止步,能办成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他也于愿足矣。 紧绷的心弦隐隐松懈,金铮鸣长长舒出一口气,拎起那方木板,大步走出了刺史府。 …… 在金铮鸣离开后,谭政麟原本尚算和善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阴沉欲雨。 并非他想抗旨不遵,调州府存粮赈灾,又不需要他谭政麟自己出钱,还能在履历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为何要抗旨?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扬州府库中根本没有那么多存粮。 莫说扬州,江南两道所有州府的存粮加起来,都不见得能凑够圣旨上要的两千石粮食。 人人都言,江南乃鱼米之乡,物阜民丰,仓廪充实,衣食自足,区区两千石粮食,均摊到各州府头上,不过九牛一毛。 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天兖朝的征税条例,是太祖皇帝澹台屠所创,按照人头和田亩征税,一直沿袭至今。 可天兖立国已有百余年,这百余年间,土地兼并买卖不止,豪强世族大肆侵占土地,但却只需按照登记在册的田亩数交税,繁重的赋税负担便压到了普通百姓头上。 不堪其扰的百姓,便心生一计,想出了“寄田”的法子,将自家田地寄存到当地豪强名下,只需缴纳一部分薄租即可,如此一来,农民成为无田户,而无田户一经核实便不再需交田亩税。 通过这种法子逃税的农户一多,政府能征到的田亩税便大大缩水,根本无法满足朝廷每年规定的缴税额度。 而江南两道,素以税收遥领全国而闻名,每一任的刺史,为了彰显政绩,不得不在上一任的缴税金额上不断加码,否则就会落得一个为官无能的名声。 能征到的田亩税越来越少,交给朝廷的却越来越多,州府的存粮早已所剩无几,如今朝廷一纸政令,要谭政麟即刻拿出两千石粮食救急,根本是天方夜谭。 为今之计,只能拖。 谭政麟拿准了主意,便立刻令人通知相应官员,决心要与金铮鸣打一场“持久战”。 …… 宣读了圣旨,得到了扬州刺史谭政麟的许诺,金铮鸣心头的巨石落了地,终于有了多余的闲情逸致,欣赏一番金陵风物。 他悠哉悠哉地在金陵大街上闲逛,很快,便被一方黑金配色的匾额吸引了视线,上书“铁口直断”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大门两侧悬了一幅对联: “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 金铮鸣瞥了一眼对联,暗自嗤笑道:狗屁不通! 见多了走街串巷的半瞎道士,像这样开店坐堂的算命铺子,金铮鸣倒还是第一次见,也不怕一旦算错了,被人砸了店。 他就近挑了处露天的云吞摊子,要了碗鸡汤云吞,边吃边跟老板唠闲嗑。 “店家,想必金陵城中买卖好做吧。” “养家糊口罢了,说不上好坏。” “这算命先生都能开店了,还不好呢?” “客官,这话可能乱说,”店家急急打断了他,向着算命铺子的方向拜了拜,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那可是位半仙,不能不敬。” 金铮鸣惊讶地挑挑眉,问道:“怎么,算得这么准吗?” “准的嘞,这家店少说开了七八年了,你去街上打听打听,无一卦不准,先前断言前任刺史将不日高升,刺史老爷果真就被调入燕京做京官了,就连那块匾,还是上一任刺史亲笔呢!” 金铮鸣顿时生出些许兴味,对这家看似故弄玄虚的算命铺子多了几分好奇,他急匆匆地扒完剩余的云吞,丢下十个铜板,便向着那家店走去。 …… 进入堂内,发现店里十分宽敞,店内的装潢布置简约雅致,倒更像间书画铺子。 堂内居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置了一套笔墨纸砚。 金铮鸣径自拣了张凳子坐下,很快便有身着布艺短打的小厮出来上茶,茶水入口微涩,余味回甘,不见茶香,茶不错,只是这泡茶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他略有失望地撂下茶盏,对世外高人的旖旎幻想被戳破,他有些后悔白白浪费这番功夫,很快,便有一位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 瞧着来人大概只有四十如许,但须发皆白,模糊了年纪,倒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场。 金铮鸣起身作揖,客气道:“不知高人如何称呼?” “金陵城中的百姓喜欢叫我为铁嘴先生,公子若不嫌弃,便也如此称呼就好。” “铁嘴先生,不知您更擅长相面还是测字?” “测字,”他指了指一旁的笔墨纸砚,缓声道,“烦请公子随便写一个字。” 金铮鸣想了想,抬腕写下一个“粮”字,这是他日思夜想所念一事,也是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字眼。 铁嘴先生接过纸张,细细看了一眼,眉眼中漫上几分讶异。 他捋着花白的长髯,淡声道:“这位公子,您是从燕京来的。” 第34章 白面书生 金铮鸣闻言倒也不觉意外,他身上官服未脱,能说出他来自燕京,只能说明这位铁嘴先生见多识广,至于是否真有算命卜测的本事,还未可知。 铁嘴先生继续捻着花白的长髯,语气寻常:“公子是燕京户部的官员,到金陵来,是奉天行事。” 这也不算什么,他于刺史府前静坐示威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铁嘴先生若听到些许风声,再结合他身上的官服,不难推想到他的身份来历。 “公子此行,是为江陵赈灾一事。” 金铮鸣挑挑眉,看似随意地问道:“何以见得?” “粮,乃民生之本,掌管天下钱粮者,非户部莫属,但公子写下的这个字,米字旁落笔急促,仅占据三分之一的位置,可见公子俸禄不多,官职不高,且此行的目的恰恰是为了筹粮而来。” 倒是有几分意思,先前围观的百姓或许可以猜出他是奉旨钦差,但绝猜不到他是为了救济粮一事而来。 铁嘴先生不留痕迹地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依老夫看,公子这趟差事,怕是办不成。” 听到这儿,金铮鸣笑着摇了摇头,心头漫出几分乏味:“铁嘴先生此言差矣,前期虽有磕绊,但已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他已得到了谭政麟的承诺,救济粮不日就将运往江陵,所谓办不成,只是信口胡诌罢了。 看来这个被奉为“半仙”的铁嘴先生,也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罢了。 铁嘴先生被反驳后也不见尴尬,反而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缓声道:“公子此言,言之尚早,口说无凭,何以信以为真?” 金铮鸣心中咯噔一下,原本十成十的把握突然变的不确定起来,可是谭政麟堂堂三品大员、一州刺史,难道也做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 铁嘴先生端详着他的脸色,在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中又扔下一块巨石:“公子若不信,不妨三日后再看,想必届时,公子会再次贵步临贱地。” 或许是铁嘴先生过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金铮鸣倒真被他说动了几分,心中犹疑不定,忐忑万分,只想尽快敦促金陵官员,亲眼盯着他们开仓运粮。 “公子既有心事,老夫就不多留您了,只是还望公子切记,世事无绝对,莫要灰心丧气。” 金铮鸣听完最后这句云遮雾绕的话后,便匆匆起身离开了算命铺子。 只是此时,他尚无法体察铁嘴先生话中的深意。 …… 在金铮鸣离开后,铁嘴先生一改此前仙风道骨的做派,没什么形象地倚靠在桌子上,猛灌了两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招呼小厮关上店门,随手扯下花白的眉毛和长髯,露出两道浓密凌厉的剑眉,和光滑细腻的下颌。 只见他继续沿着下颌线揉搓,很快脸上浮现出一道明显的肉色分界线,他沿着那道分界线,撕下了一整张可以完美贴合的人皮面具。 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 他甩了甩宽大的袍袖,背着手,嘴里哼着河楼里流行的唱曲儿,昂首阔步地向后堂走去。 …… 秦淮河畔琅环苑。 闻溪端了两碟子新鲜出炉的点心,向着小书房走去,转过花园,老远就看到临渔那厮,又在臭不要脸地招惹侍女姐姐,将一众娉婷袅娜的漂亮侍女,逗得两颊飞霞,腰肢酥软。 “临渔,”他远远地招呼了他一声,不悦道,“主子在书房等你呢。” “知道了,我都好几天没回琅环苑了,还不能让我跟姐姐们多说几句话吗?” 闻溪不赞同地摇摇头,怒其不争道:“就你这风流性子,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临渔转着折扇,敲了敲闻溪的额头,打趣道,“你这榆木脑袋打算什么时候开窍?不然你今日随我去河楼,尝尝滋味?” 闻溪被他这三两句话逗得面红耳赤,快走几步,迈进了书房,不肯理会他那些虎狼之词。 临渔笑着摇摇头,紧跟其后。 一进书房,那副轻浮浪荡的嘴脸一扫而光,压低的眉眼遮住外露的锋芒,墨染般的眸子里散发出肃杀凛冽的气息,倒有三分像那高深莫测的铁嘴先生。 没错,临渔便是铁嘴先生的扮演者,享誉金陵城的“半仙”。 “主子,金铮鸣今日来过了。” “如何?” “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临渔扯了扯嘴角,似有几分讥嘲,“竟真的信了谭政麟的说辞,以为江南两道真的会将救济粮如期运抵江陵。” “他初入官场,不识人心险恶也是有的,如今朝中,最缺的就是他这种赤子心肠的热血男儿,把你那顽劣的性子收一收,莫要欺负他。” “主子,您这话可就错怪属下了,”临渔眉眼下耷,流露出几分惺惺作态的可怜,“属下还特意提醒他,莫要因此事灰心丧气呢。” 澹台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临渔一向粗中有细,总是能巧妙察觉到暗流之下潜伏的危险。 像金铮鸣这种官员,尚未被官场这坛恶臭熏天的大染缸所污染,他们的赤诚热血是与官场生态、朝廷风气息息相关的。 若他们意识到朝中冗员累叠,私相授受、官官相护、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官场陋习,已经成为朝中常态,想必会心灰意冷,弃朝而去。 这是澹台衍绝不愿见到的。 “派人跟着他,多照拂一二。” “属下明白。” 闻溪瞧着这件事已经议定,适时插话道:“主子,到灵谷寺进香一事已经办妥了,届时会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慧慈方丈亲自主持。” 澹台衍微微颔首,微蹙的眉间漫上三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这场法事,是为江陵枉死的难民所做,他终究,愧对于他们。 第35章 茶香四溢 没有人知道,在这场天灾人祸相叠加所造就的苦难中,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命。 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在无法跨越的阶级壁垒所铸就的鄙视链中,普通人的死,成为了这个时代中最微不足道的渺小尘埃。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没有人会缅怀他们。 直到这个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变做攻击政敌的筹码,他们被写进奏章,被在朝堂反复提及,仅仅作为一个冰冷而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政治武器。 那是他们仅存于世的唯一价值。 白玉京的奏章被送进了燕京,没人知道奏章上写了什么,只从宫中传出消息,一向以宽厚仁慈着称的昭仁帝,摔了两个茶盏,罕见地斥责了身边随侍的宫人,就连最受宠爱的贵妃秦络绯,都被拒之门外。 今日朝上,气氛明显的分外凝重,惯常的闲聊环节被取消,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注定会到来的雷霆之怒。 昭仁帝进入垂拱殿,端坐于金台御幄之中,垂下的冕旒遮住了他的神色,令人窥不破半分端倪。 天家威仪,最是难测。 “平身吧,”昭仁帝淡淡开口,难辨喜怒,“吏部尚书蒋墨钧何在?” 蒋墨钧手执笏板出列,垂眸道:“臣在。” 尽管半垂着头,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昭仁帝如有实质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似要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究竟有几分忠君爱国。 昭仁帝迟迟不曾开口,紧张混杂着畏惧,在难捱的沉默中发酵,钩织出细密的蛛网,紧紧地缠绕住大殿中每一名官员的心脏。 蛛丝的另一端,握在手掌生杀大权的昭仁帝手中。 “朕问你,吏部考功司对官员的考核标准是什么?” “回陛下,吏部对官员的考核以四善、二十七最为标准,四善评德,二十七最量才。” “何为四善?” “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德、清、公、勤,朕问你,这四个字里,荆州刺史方文卓可有做到任何一点?” “臣……臣……”蒋墨钧嗫嚅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些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现下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答不上来?那朕替你答,一个贪墨灾银、勾结山匪、买凶杀人、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到了你吏部嘴中,却成为了勤政爱民、劳苦功高的能臣良将,好一个荆州刺史,好一个吏部!” “陛下息怒。” 众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唯独靖安侯贺夔,鹤立鸡群般突兀地杵在那儿,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不知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昭仁帝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靖安侯,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贺夔咧了咧嘴角,露出两排大白牙,一本正经道:“回陛下,臣早就看那方文卓不是个好鸟,去年这时候,臣还上折子参过他呢。” “你的意思,是说朕误信谗言、不听诫告?” “臣绝无此意,”贺夔长揖到底,略显夸张地扬声道,“陛下圣聪明断,何错之有?都是那起子小人,狼狈为奸,蒙蔽圣听。” 一副奸佞小人的狗腿样,与他平日表现出的忠正平直的模样大相径庭。 贺夔这番话,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就差指着吏部尚书蒋墨钧的鼻子骂他个狗血淋头。 蒋墨钧稍稍抬起身子看向他,视线哀怨又不忿,贺夔回瞪他一眼,怎么着?骂的就是你!识人不明、助纣为虐,这要是在军中,罚你两百军棍都不算多。 他随即收回视线,一错眼,恰恰对上了中书令王霈贞饱含深意的目光,他立刻换了一张脸皮,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两排大白牙晃得人眼晕。 真真是一朵茶香四溢的八尺白莲。 王霈贞默默垂下头,心情复杂,他先前怎么就没意识到,靖安侯粗旷莽直的外表下,藏着两副心肠。 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昭仁帝无奈地摇摇头,被贺夔这番插科打诨一闹,大殿中严肃紧张的气氛散了不少,甚至有官员憋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他确实没想好要如何处理涉事官员,朝中之事,素来牵一发动全身。 杀一个方文卓,整个山南东道的官场都要大换血;撤一个蒋墨钧,怕是半个朝廷的官员都要为此心惊胆战。 再三思虑、慎重行事、顾全大局,是昭仁帝一惯的处事风格,也是他能从险象环生的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 先帝太宗皇帝之所以挑中他,就是看重他这份稳重宽宏的心性。 天下苦战事久矣,朝廷需要一位能够稳定各方势力、发展生产的太平皇帝,至于开疆拓土、弘扬国威的事情,只能暂且放一放。 在某种意义上,太子澹台聿明的治世之道,倒是昭仁帝所有儿子中,与他最为相似的。 如今,正好可以借着贺夔递过来的台阶,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容后再议。 “父皇,”澹台境上前一步,肃然道,“荆州之沉疴绝不在刺史方文卓一人,儿臣以为,应借此事彻查山南两道官场,肃清吏治。” 三皇子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朝中官员的随声附和,其中,尤以礼部、兵部、户部三部尚书为甚。 吏部尚书蒋墨钧不着痕迹地看了澹台境一眼,不明白之前朝上言之凿凿拒绝彻查的三皇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但其实,在澹台境心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天家威仪。 他先前不赞同一查到底,是基于方文卓尚算一个政绩颇丰的良臣,即便品行上有些污点,但只要能干出政绩,他并不介意任用这样的官员。 如今他主张彻查山南两道所有官员,同样是出于对天家威仪的看重。 方文卓的所作所为明显已经脱离了中央集权的掌控,这是对朝廷、对皇家的背叛,触及到了他的底线,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被捉弄戏耍的屈辱感。 所以,他要将整个山南官场翻个底儿掉,整顿吏治,重新树立皇家威严。 “父皇,儿臣以为,皇弟此言有欠思虑,整顿山南官场之事,尚需从长计议。” 太子澹台聿明,再一次站到了三皇子澹台境的对立面。 第36章 秘而不宣 有的人大概生来就注定势不两立,比如澹台聿明和澹台境。 就本心而言,澹台聿明并没有多少争权夺势的心思,也不想与这个弟弟过多为难,但国事为重,他无法任由他不认同的政见落到实处,成为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皇,荆州眼下,已是千疮百孔,方文卓罪大恶极,必当斩首示众以平众怒,可方文卓在荆州任上已有六年,但凡是个官员,都会与他有所牵扯。” “方文卓一倒,荆州其余官员势必惴惴不安,唯恐殃及池鱼,无心政事,如此一来,荆州本就混乱的局势只会更加动荡。” 彻查贪墨需要时间,整顿地方官员需要时间,肃清吏治也需要时间,可百姓们已经等不及了。 大旱七月,将荆州本就勉强维系的民生经济摧残殆尽,百姓们亟需一个稳定的时局,休养生息。 可声势浩大的调查和官员撤换,只会令荆州人心惶惶,官员们只想着如何疏通关系、撇清干系、保住官位,根本无心发展生产,届时受苦受累的,仍然是普通百姓。 太子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吏部尚书蒋墨钧的赞同,他虽然急于撇清自己和方文卓的师生情谊,但也不想给吏部招惹麻烦。 官员和官员之间,本就扯着胳膊绊着腿,若真如三皇子澹台境所言,彻查山南两道,吏部还不知要间接得罪多少人。 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机对太子投诚示好。 六部之中,吏部是坚定的太子党。 澹台境不赞同地抿了抿嘴角,如刀锋般锐利的眸中寒光闪现:“皇兄此言,恐怕有些妇人之仁吧,地方官员若因此担惊受怕、无心政事,只能说明他们能力不足,这样的官员,根本不配留在任上,就该集体撤换。” “且不说山南两道所有官员大换血,需要多少官员填补空缺,即便有足够多的官员继任,可他们既不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又对当地民风民俗一无所知,仅是熟悉政务就要花费大量时间,要到何时,才能安置好江陵灾民?” “肃清吏治乃长治久安之道,这话,可是皇兄你亲口所说,如今,可是要食言而肥?” “事有轻重缓急,肃清吏治功在社稷,但这绝非一时一地之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基础的道理,三皇弟难道还不懂吗?” “社稷不稳,民生何安?皇兄不必以圣人之言压我。” …… 两个人各执己见,针尖对麦芒,争的面红耳赤,本就存在感极低的五皇子澹台子修,下意识后退一步,唯恐被波及。 朝中众臣们,虽不掺和,但却在心中默默思量着,两位皇位决赛圈的皇子的政见主张。 一是要看是否与自己的主张相一致,二要看是否有利于自己的仕途前程,三是要看哪位皇子获得的支持拥护更多。 一次又一次的朝堂争论、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博弈,同样也是他们招兵买马、壮大自身实力的过程。 纵然澹台聿明万分厌恶党争,但只要他在朝上提出与澹台境相左的观点,就立刻会被树立为太子党的旗帜,成为与澹台境相对立的阵营。 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永远都逃不脱。 …… 听两个人吵了半晌,昭仁帝不觉有些疲倦,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绝无妥协让步的可能,这样的争吵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太监孟祀礼察言观色,适时地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轻咳两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吵。 “儿臣御前失仪,望父皇恕罪。” “无妨,政见不同本是常事,两位皇儿能如此为国事考虑,朕心甚慰。” 听到昭仁帝的夸赞,五皇子澹台子修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淡,他垂下眼,退到了廊柱投下的阴影中。 同为皇子,谁又甘愿做一个镶边陪衬的边缘角色? 只可惜,他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大殿中响起无数随声附和的夸赞,什么“龙章凤姿”、“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所有人都认定,这天兖朝的江山,势必会交到其中一人手中。 没有其他的可能。 澹台子修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温和又虚伪的笑,压下心头蔓延的苦涩,他甚至都没有表达欲望的权利。 …… “两位皇儿的见解都有几分道理,眼下当务之急,是缓解江陵灾情,稳定民生,肃清吏治固然重要,但要徐缓图之,此事便交给三皇子和吏部吧,先拟个章程出来。” 昭仁帝算是和了一把稀泥,采用了太子的主张,却给了三皇子统筹制定策略的权力,若最终要对山南官场实行清算,那澹台境就可以借机排除异己,换自己人上马。 勉强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只是这皆大欢喜,属于朝中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两方阵营,却不属于身陷荆州的白玉京跟贺停云。 赈灾银已经找到,他们二人此行的任务算是已经圆满完成,但荆州这团密布的疑云,却依然罩在两人心头,久久不曾消散。 被频繁使用的八仙桌,究竟是何用途? 贺停云再一次敲响了勤婶家的门,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敲,都不见有人出来。 不在家吗? 他向周围望了望,恰恰碰到旁边一户人家出门泼脏水,他连忙走上前,想打听一下勤婶的去处。 可没等他走过去,那人便匆匆忙忙地关紧了大门,好像他是什么难缠的地痞流氓。 一头雾水的贺停云试着去敲其他人家的门,可家家户户听到声响后,都只是锁紧扇窗,紧闭门扉,不肯应声。 偶尔会有人扒开门缝看看来者何人,但在知道贺停云的身份后,立刻流露出十足十的敌意和排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将大门狠狠摔上。 那天下午,他几乎转遍了桐庐县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敲门,无一人应声,无一人露面。 整个桐庐县,集体站到了他这个奉旨钦差的对立面。 他们在集体隐瞒什么? 第37章 墨家机关 当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一无所获的贺停云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客栈。 他一个人穿梭在空荡昏暗的街巷中,每一扇紧闭的门窗,每一堵黝黑的围墙,都在沉默地抗议,抗议他这个外来者。 深秋的凉风钻进毛孔,渗透进温热的血液,将四肢百骸冰冻麻木,他第一次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试图拯救的百姓,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拒之门外,那些充满恨意的目光,仿佛淬了毒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扎进他的心脏。 有如万箭穿心。 “贺少卿,”星鸾恭敬地施了一礼,柔声道,“世子爷在顾小姐房中等您。” 涣散的思绪被扯了扯,他晃过神,问道:“北柠怎么样了?有再发热吗?” “林太医开的方子很有用,顾小姐的伤势已经稳定住了,林太医说已无大碍,只需要小心温养即可。” 贺停云略略松了口气,也算是难得的好消息。 “辛苦你和清梨了。” “贺少卿言重了,奴婢份内之职,少卿请进。” 贺停云推门进去,发现白玉京正懒散地靠在贵妃榻上,炙热的视线停留在对面的顾北柠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干嘛呢?”他屈指敲了敲白玉京的额头,挡住他那道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视线,挑眉道,“跟欠你钱了一样。” 白玉京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仰头看向贺停云:“你瞧瞧这个。” 贺停云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奇形怪状的木质物件,像是一卷摊开的木笺,被裁成了长短不一的奇特模样。 “这是什么?” “揽月从刺史府带出来的那个鲁班盒,没想到打开之后竟是这个样子。” “谁打开的?你吗?里面藏了什么?” 白玉京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有些泄气道:“一方印章,我要是有那个能耐,也不必耗费这许多心神。” 他今晨从八岭山回来后,发现顾北柠仍有些发热昏睡,因为惦记她的伤势,故而干脆将书案搬到了她所在的房间以处理公务,中间以屏风相隔,互不影响。 案上,便有那个迟迟未曾打开的鲁班木盒。 顾北柠起身后,因为避忌吹风不能出门,只能百无聊赖地待在房间,她绕过屏风,想找白玉京借两本闲书,无意间看到了案上的那个鲁班盒。 她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像是得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 起初,白玉京并未放在心上,墨家的机关锁天下闻名,他这几日翻阅了数本书籍,研究了无数图纸,都未能破解分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又能奈它何? 直到他听到了清晰的“咔哒”声。 白玉京愣愣地看过去,只见那个严丝合缝到连一滴水都渗不进去的木盒子,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木材本身的坚硬好像消失了,像柔软的宣纸一样被摊开,露出藏在其中的物件——一方用过的印章。 “你、你……你还懂机关术?” 顾北柠将盒子递还给他,语气平静:“墨家最基础的手艺罢了,算不上机关术。” 言外之意便是,她确实懂得更深奥、更复杂的机关术,白玉京花了整整三日功夫都没能破解的鲁班盒,在她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一向自视甚高的白玉京,第一次被人碾压到毫无还手之力。 …… 贺停云拎着打开的木盒子打量了两眼,立刻明白了白玉京那道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视线的由来。 “你莫不是嫉妒吧?” “笑话,我有什么可嫉妒的?”话虽这样说,但白玉京面上仍然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眼神乱飘,声音不自觉扬高。 “嫉妒顾北柠比你聪明,比你见多识广,没想到,一向自诩天下第一的东阳侯世子,也有被比下去的这一天。” “贺停云!” 都直呼其名了,可见这位世子爷确实是被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了。 白玉京,毫无疑问的天之骄子。 即便是在英才云集的燕京城,他的聪慧过人也是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博闻强记,智计无双。 十三岁那年,白玉京与翰林院学士比试君子六艺,那么多明经及第、进士出身的青年才俊,竟无一人赢得了他。 故曾有人笑言,只需一个东阳侯世子,便可撑的起天兖朝的半壁江山。 可如今,竟被顾北柠生生压了一头,这让心气极高但心智尚不成熟的世子爷如何接受? “不过,”白玉京将贺停云扒拉到一旁,露出半张郁郁寡欢的脸,问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可别又拿自己看书那套来糊弄我。” “师父他不爱见外人,等有机会我问问他老人家,他老若点头,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顾北柠这样坦诚,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一时间,两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师父是不爱见外人,又不是见不得人,对了,你在外面待了一日,可有问出些什么?” 一提起这件事,贺停云便觉得憋屈,他拖过椅子坐下,猛灌了两口已经放久了的温茶,苦得他舌头发麻。 “别提了,人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好像我是什么豺狼恶豹一般,我不明白,我们明明是来帮他们的不是吗?为什么要这么抗拒?为什么要帮恶人隐瞒真相?” 白玉京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他自幼在燕京长大,处世经验并不比贺停云多,对人性的了解也仅仅局限于书本上的道理。 方文卓勾结山匪、贪墨灾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贪官酷吏,百姓为何要帮他隐瞒真相? 勤婶的哭诉不似作假,李槐三人的尸体尚不得瞑目,李玉芬之死同样疑窦重重,所有的一切都说明,桐庐县藏着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他们原以为,方文卓入狱,盘旋在荆州上空的乌云就会迎风自散,失去了阻挠和障碍,那个惊天的隐秘便会水落石出。 但没想到,他们最大的阻碍,竟是桐庐县的百姓。 如果受害者成为了施暴者的帮凶,他们要如何铲奸惩恶,护佑百姓?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个人?”顾北柠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谁?桐庐县家家户户我都转遍了,没有一个人肯给我开门。”贺停云自嘲地笑了笑,语气低落。 “绣儿姐,她还被关在县衙牢房。” 第38章 月牙弯弯 李玉芬的死,是走投无路时绝望的抗争,能甘愿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换一条求生之路的人,势必不会与恶势力同流合污。 希望张绣儿不会让他们失望。 “不过,这个印章是做什么的?” 贺停云接过印章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颗九叠柳叶印文的银印,鼻纽是一只卧虎。 “瞧这规格尺寸,应该是二品大员所持,方文卓不过从三品,依制只能用八叠篆文铜印,应该不是他的。” 不是方文卓所用,却又如此谨慎小心地藏在鲁班盒中,而且偏偏是在刺史府后衙的书房,看起来是经常用的样子。 “他总不能胆大包天到自己做一颗假印吧?” “不管是真印还是假印,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假借的是谁的名义,或者说,是谁将自己手中的权力让渡到了方文卓手中?” 这颗银印,无外乎只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方文卓假铸了一颗银印,假冒他人行事;第二种,某一位朝中的二品大员与方文卓相勾结,将自己的印章交给他,作为缔结合作的契凭。 会是谁? 白玉京联想到山匪赵子善脸上的黥刺,八岭山藏了一窝逃兵,方文卓藏了一颗二品银印。 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这件事暂时保密,在得到更确切的信息前,不能轻举妄动。” 仅就目前来看,方文卓这条线上牵扯到的人和事,都不是以他们的权限和身份能撼动得了的。 “我明白,”贺停云拍拍白玉京的肩膀,勾着他的脖子将人拽起身,“现在先陪我去提审张绣儿,再搞不清楚八仙桌的用途,我就要疯了。” “贺流风!你轻点,勒死我了!” 贺停云字流风,根据白玉京称呼他的方式,基本就可以判断白玉京此时此刻的心情。 心情尚可时唤流风;稍有不满时便用贺流风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若直呼其名,那便是真的恼了。 贺停云也未被他这明显没有什么威慑力的呵斥所唬住,勾着他的脖子将人拖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顾北柠早些歇息。 随侍在门外的星鸾和清梨,对此见怪不怪,淡定地回到房内,帮顾北柠换药洗漱。 顾北柠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听话地抬起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们聊闲天:“贺少卿跟东阳侯世子好像感情很好。” “是老相识了,世子爷眼光高,挑剔得很,燕京城中遍地名门子弟,能入他的眼的,屈指可数。” “他们两个好像差挺多岁吧?” “差六岁呢,世子爷还有两年才及冠,也多亏贺少卿性情宽和大度,不然一般人,可受不住我家爷的脾气。” 十八岁,普通人家的子弟,这个年纪还在书院发奋读书,力图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即便是出身显赫的纨绔子弟,凭借荫封入朝为官,多半也只能领些无关紧要的闲职。 而白玉京,已经可以手持鱼符诏书,全权处置荆州大小事宜。 足以可见其圣眷优渥,而这份贪天之隆宠,其根源在于白玉京的生母——清荣长公主。 白玉京的出类拔刺、超凡脱俗,总是令人忍不住去想,这位清荣长公主,该是怎样的惊才绝艳。 “伤口恢复得不错,等明日再请林太医来瞧瞧,时辰不早了,顾姑娘早些歇息。” 顾北柠回过神,弯了弯眼睛,软声道:“谢谢二位姐姐。” “姑娘客气了,我和清梨就在外间,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记得喊我们。” 同为女儿家,相比起白玉京跟贺停云这种一生顺遂坦荡的世家子弟,星鸾她们,更能体会顾北柠这些年的不易。 二人放下遮光的床幔,退到了屏风之外。 “星鸾姐姐,我去厨房做两碟子点心,等世子爷那边忙完了,也可垫垫肚子。” “去吧,记得少放蜜糖,世子爷虽然噬甜,但也不能太纵着他。” “我晓得,临行前长公主特意交代过的。” …… 顾北柠窝在床榻上,听着星鸾二人刻意压低的对话,在药效的发散下,昏昏欲睡。 这位世子爷,果然还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 桐庐县衙大牢。 张绣儿被关在牢中已有三日,大旱之年,人人自顾不暇,作奸犯科者几近于无,大牢内便显出几分空旷和寂寥。 她倚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沉重的链铐挂在腕间,愈发衬得腕骨纤弱易折,她半仰着头,痴痴地望向那扇狭小的窗棱。 在这罪孽滋生的牢房中,在这世间最黑暗最浑浊的所在,却能窥到这世上最皎洁无双的月亮。 那不是她的月亮,她却有幸得沐月光。 月牙儿弯弯,乌篷船里眠; 莲叶儿蓬蓬,天上星河转; …… 有咿咿呀呀的唱词传来,是隔壁监舍中的一个疯女人,被关进来的第一天,她曾见过她,举止疯癫,蓬头垢面。 每到这个时辰,她都会抱着一捧枯草,哼唱着这首荒腔走板的山南小调,哄着她幻想中的孩子入睡。 张绣儿认得她,李南枝,桐庐县中远近闻名的美娇娘,性情温婉贤淑,成亲两年后,丈夫身死家中,她被以通奸杀夫的罪名抓捕入狱,连带着腹中的胎儿,也无故殒命。 她原以为,她早已被摘了脑袋,没想到竟还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 但在桐庐县,在这方被特权和金钱所腐蚀的法外之地,这样的事情,再寻常不过。 悲剧只会接二连三地上演,永无宁日。 …… 监牢房门上的铁锁被拽动,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明灭的火光,照亮了半间牢舍。 她再次见到了那日公堂上的大人,她隐约记得方刺史称呼他为贺少卿,还有一位她不曾见过的公子,但只看穿着气度,也知其身份不凡。 云泥之别。 “张绣儿,我有话问你。”贺停云开门见山道。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过了,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她垂眼看着脏乱的地面,语气平静,不起半分波澜。 自那日公堂之后,她便已心如死灰。 贺停云想起李玉芬尸体上陈旧的伤痕,想起张莽那副粗鄙的嘴脸,心头漫上几分不忍。 揭人伤疤这种事,他不愿做。 白玉京瞥了他一眼,强忍着对脏乱环境的不适,勉强迈进了牢房,不同于侠肝义胆的贺停云,他的同理心向来只针对自己人。 而张绣儿,显然并不在这个行列。 “我问你,桐庐县是不是在秘密从事某种营生?而且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像是惊弓之鸟,张绣儿身子颤了颤,下意识抱紧双腿,向着阴影中缩去,好像这样,就不必直面那刺眼的火光。 第39章 利欲熏心 不该出现的八仙桌,百姓的沉默和敌对,桐庐知县的绝望之举…… 从客栈到县衙这一路上,白玉京脑海中过了千百种可能的解释,而唯一能站得住脚的,是利益。 方文卓勾结山匪、贪墨灾银,侵占的,是老百姓的利益,而能让受害者为施暴者保守秘密,甚至主动辩护,只能说明,他们得到的,远比他们被剥夺的要多得多。 利字当头罢了。 这样浅显的道理,贺停云未必想不通,只是从他本心而言,他大概不愿相信这样利欲熏心的真相。 “这位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那我问你,你家里的八仙桌是做什么用的?” “一张桌子罢了,还能……” “张绣儿!”白玉京打断了她的话,疾言厉色道,“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娘是怎么死的? 被活生生撞死的,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撞向墙面,鲜血迸溅,直到意识模糊到没有力气,逐渐陷入昏厥。 死亡被无限拉长,缓慢又痛苦,艰难地与求生意志做斗争,直到亲手扼杀掉自己的灵魂。 那在这之前呢? 是日复一日无止尽的毒打,是穷尽人类想象之极限的污言秽语,是虐待和侮辱,甚至…… 她想起李玉芬被压在那张八仙桌上,油腻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游走,令人作呕的调笑声不绝于耳。 那是桐庐县中每个女人都无法摆脱的命运,也是她原本注定的人生。 她不想重复李玉芬的悲剧,不想成为张莽营生的招牌,所以她默许了李玉芬的自戕。 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帮凶,是刽子手,是始作俑者。 她愧疚、悔恨、自责,但她同样惧怕、厌恶、拼死想要逃离。 但说出真相,便意味着要成为整个桐庐县群起而攻之的标靶,她原本只想毁掉张莽,让他被官府缉拿杀头,这样她便能夺回自己人生的掌控权。 她从来没想过,要成为全县百姓的公敌。 这意味着,她会被排挤、被驱逐,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 “张绣儿,你娘她,不能白死。” 理智的城墙轰然倒塌,她早就没有家了,从她娘亲自杀那天起,她便不再有家了。 她的人生已经被毁得七零八落,但最起码,她可以帮帮那些尚未被油墨浸染的女孩。 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些八仙桌,是赌桌。” “整个桐庐县,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赌坊,每一扇密闭的门窗,就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赌坊。” “所有南来北往的旅客、商队,都是桐庐县招揽的顾客。” “他们以经营赌坊盈利,除此之外……”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那是她污浊人生中唯一干净的所在。 “……他们还兼营皮肉生意,把自己的妻子、女儿、儿媳,送到赌桌上,陪酒逗趣,供那些赌徒呷戏玩乐。” 能沾上赌瘾的人,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赌起来便不知天昏地暗,赌兴上来了,赌个几天几夜也是有,桐庐县的家庭赌坊,不仅提供酒菜,赌高兴了,还能拉人睡觉。 长此以往,桐庐县的招牌便立住了。 不用卖力气,便能挣到大把大把的银钱,这样的好事,又有几户人家能够拒绝? 直到江陵大旱,这项见不得光的生意,才被迫中断。 白玉京跟贺停云万万没有想到事实真相竟会如此不堪,突破了世俗道德的底线,击碎了伦理纲常,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那几两碎银。 没有不可饶恕的仇怨,没有威逼和胁迫,只是贪欲作祟。 仅仅贪欲二字,便能让他们黑了心肠,失了理智。 这桐庐县,太黑了,火把丢进去,根本不见半分光亮,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裹藏着利欲熏心的魑魅厉鬼。 “家家户户,都如此吗?”贺停云艰难地问出声。 “也不是,顾北柠舅舅家,就没有与全县同流合污,她舅母性情泼辣,根本不可能允许自家经手这样的生意。” 从她懂事起,她便很羡慕顾北柠,羡慕她能逃离恶鬼的爪牙,羡慕她有一个说一不二、性情强势的舅母。 所以,她会带着艳羡的情绪跟她打招呼,好像只要自己离这样干净的人家近一点,就可以那片离恶臭熏天的泥淖远一点。 “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银钱吗?”贺停云无法接受,他不能接受人性堕落至此。 “两位大人,”张绣儿抬眼看向他,明灭的火光打在她脸上,似笑非笑,“敢问今年,是哪一年?” 贺停云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但仍然如实回答道:“昭仁十六年。” “昭仁十六年……呵,竟才十六年吗?”她勾了勾嘴角,眼中漫上讽刺的笑,“你们可知,整个荆州地界的税收,已加征到了昭仁二十五年。” “怎么可能?!朝廷从来没有加征税银的旨意,江陵旱灾之后,陛下还特赐恩旨减免课税,整个燕京无人不赞陛下贤德。” “燕京……”张绣儿轻轻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苦涩又荒凉,她收回视线,看向脏乱的地面,低声道,“太远了……” 太远了。 …… 白玉京跟贺停云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县衙,他们麻木地游荡在街巷中,像是被抽走了心神。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千里沃野、物阜民丰的江陵郡,会被一场旱灾榨干余粮;怪不得他们要铤而走险,罔顾国法,私设赌坊;怪不得全县百姓秘而不宣,一致对外。 因为京官也好,钦差也罢,根本无法作为他们的护身符、避风港。 他们对官员、对朝廷、对社稷,根本没有丝毫信任可言。 在他们眼中,是繁重的税收将他们一步一步,逼入了罪恶的深渊。 第40章 奔走呼告 逼良为娼。 荆州税关利用层出不穷的征税条目,将繁重的苛税压到普通百姓身上,令他们苦不堪言。 私营赌坊,是重罪。 先帝太宗皇帝在位时,曾出台过禁赌令:私设赌坊者,斩立决,包庇者同罪。 虽然禁赌令后期渐渐形同虚设,但只要能找到门路,打通官府的关节,就可以在燕京城中安然无事地经营一家日进斗金的赌坊。 但所谓的“形同虚设”,也仅限于与官府盘根错节的显贵人家,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官府的禁令仍然存在极大的威慑力。 所以,桐庐县集体经营的家庭赌坊,大概率不是百姓一时兴起,极有可能是方文卓在暗中引导。 毕竟,若无官府点头庇护,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甘冒国法? 而在家庭赌坊初具规模后,一条更完整的产业链便慢慢形成了,吃喝玩乐一条龙。 能到桐庐县这种穷乡僻壤过赌瘾的赌徒,手里根本趁不了几个钱,而桐庐县不仅能满足蚕食着他们理智的强烈物欲,而且只需要多付几个钱,便能享受一场鱼水之欢。 在这个地方,女性被物化成可供玩笑取乐的商品,她们被剥夺了尊严和自由,圈养在老旧破败的床榻上。 直到花期已过,花瓣四散凋零,垂垂老矣。 所以李玉芬宁愿自杀,也要将自己的女儿救出这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拼死一搏,想要中断这个延续了不知几代人的悲剧。 白玉京茫然地看向虚空,突然想起他娘亲清荣公主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间十分辛苦,有七分被压到了女人身上,剩下三分,女人和男人共担。”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哑声道:“流风,你知道吗?我刚刚万分庆幸顾北柠没有被牵涉其中,庆幸桐庐县尚有女孩可以保持自由舒展的模样,但我又为这份庆幸感到莫大的悲哀。” 有温热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眼角砸到地面,融化了一小块白霜。 整个桐庐县有一千余户人家,遭受过迫害的女性要在这个数字上翻上几倍。 与受害者人群的庞大数量相比,幸存者几乎不值一提。 他们此刻经过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扇密闭的门窗,每一方漆黑的床榻,都是一个赌坊、一间私窠子、一方地狱。 里面是无数女人挣扎求救的声音。 只可惜燕京太远了,他们听不到;好容易听到了,又来的太晚了。 太晚了…… “我明白,”贺停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同样低落,“我也没想到一起贪墨案背后竟会扯出这样惊天的隐秘,荆州税关如此,那天下其余税关呢?我不敢想象会不会有第二个桐庐县……” 他自幼跟随父亲在贺兰军中长大,受贺兰军风熏陶,立志荡平天下罪恶,匡护社稷,入大理寺四年以来,经手案件无数,他原以为他已经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桐庐一行,戳破了他理想的幻影,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天真和幼稚。 罪恶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施暴者的手段和行径,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践踏人性的底线和伦理的边缘,仅靠他一人,如何铲尽天下罪恶? 他勾着白玉京的肩膀,沉默地在黑暗中前行,两个人都在经历着内心的剧烈煎熬和波动,原有的信仰坍塌殆尽,他们要在废墟之上构建新的城邦。 一盏摇晃的灯火突然出现在黑暗尽头,不甚明亮的纱笼照亮了来人清晰且脆弱的下颌。 是顾北柠,和手执灯笼随行的星鸾。 “北柠?你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说不能见风吗?”白玉京不轻不重地看了星鸾一眼,似有所不满。 “是我求星鸾姐姐陪我出来的,林太医也点头同意了,”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轻声道,“我来,是想给你们看看这个。” 她递过一卷纸轴,捏着卷轴的手指似在微微颤抖。 “是典史王忠送来的。” 今夜稍早些时候,在顾北柠已经睡下之后,桐庐典史王忠突然到访客栈,声称有东西要交给东阳侯世子跟贺少卿。 因二人不在,能主事的,便只有星鸾一个,只是王忠未曾见过星鸾,对她没有半分信任可言,故而不肯将东西交托给她。 最后,还是被吵醒的顾北柠出来见了王忠,这才拿到了这方卷轴。 贺停云将卷轴徐徐展开,其上,是一份以桐庐典史王忠的名义所写的诉状,状告荆州税关横征暴敛,刺史方文卓助纣为虐,将桐庐县变做泯灭人性的人间炼狱。 最关键的,是这份诉状的结尾处,有百余户人家的签名。 会写字的人家写下名字,不会写字的人家留下指印,一如陆闻道千里迢迢夹带进京的那份万民书。 “就在今天,在你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为了相同的目的,奔走呼告着。” 相比起贺停云朝廷大员的身份,桐庐百姓更愿意信任王忠这张熟面孔,在他们心中,贺停云代表着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强权统治者,而王忠是自己人。 诉状上写明了桐庐县的境遇,写明了他们的罪恶和不幸。 这不仅仅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求救,也是一次主动的投案自首。 在这份诉状上签字,便相当于承认了私设赌坊的罪行,承认了逼良为娼的恶举。 这不仅仅会断绝他们的财路,甚至可能会有杀头的风险,可仍然有百余户人家,义无反顾地咬破手指,按下指印。 桐庐县,不止有一个李玉芬。 贺停云握着诉状的手指慢慢收紧,突然明白了顾北柠为何一定要半夜出门将这份诉状送到他们手中。 她想告诉他们,他们并非孤身一人。 官场中有方文卓这种巨贪大恶,也有桐庐知县李槐、典史王忠这种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的良臣。 官场如此,百姓亦是。 他不该如此灰心丧气。 “走,”他重重拍了拍白玉京的肩头,勾着他的肩膀大踏步向前走去,“回去睡觉,天亮之后去一趟荆州税关。” 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落魄失意只会白白浪费时间。 “贺流风!你这个武夫、粗人!能不能轻点?” 白玉京不满的叫喊消散在夜色中,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天,就快亮了。 第41章 解民倒悬 荆州税关乃天下十大税关之一,设在荆州州府所在的江陵郡,原则上是由户部直管,但在实际运转上,早已脱离了户部的管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地方官员和中央政府。 白玉京跟贺停云几乎一夜未睡,稍稍沾了沾枕头就听到金鸡报晓,当贺停云闯进白玉京的房间,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时,这位有起床气的世子爷正在梦中暴揍方文卓。 被搅了美梦的世子爷万分不爽,故而拒绝了贺停云骑马赶回江陵的提议,坚持要乘马车,以告慰他疲乏的身子。 眼下,脸黑得像锅底的世子爷,正懒懒地倚靠在轿内的贵妃榻上,闭眼假寐,眼底两团乌青分外打眼。 他半睁开眼,想捞起茶盏喝口水,却摸了个空。 本就心情不佳的世子爷坐起身,本想质问清梨为何没有照例备好茶水,一抬头,却看到了坐在车轿外间的顾北柠。 间隔内外两间的帘幔并未放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罩在顾北柠身上的苍筤色披风,如同江南春景般清透的浅碧色,愈发将人衬得肤白胜雪。 像是嵌在碧绿莲蓬中的嫩生生的莲子。 头发挽成娇俏的双蟠髻,鬓边插了一支羊脂玉的莲花簪子,上好的羊脂玉上雕刻出大簇精巧的莲花,栩栩如生。 他认得这支簪子,是前年花朝节上,清荣公主赏给星鸾的,她最是爱惜,如今竟舍得送给别人。 眼下顾北柠坐在案旁,手里捧着一卷游记,清梨和星鸾随侍在一侧,适时地将适合入口的花茶递到她手中,桌案上的点心也是她偏爱的清甜口味。 倒比他这个世子爷更像主人家。 也不知那丫头给他的婢女下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无比偏爱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但其实,不过是出于女性之间的共情,在得知桐庐县隐藏的秘密之后,她们对顾北柠的怜惜愈发强烈,几乎将她当做了自家走失已久的小妹。 不过相较之在贺停云跟白玉京面前,顾北柠在和漂亮姐姐的相处中,也格外乖巧听话就是了。 “咳咳。”白玉京故意咳了两声,试图以此吸引星鸾和清梨的注意。 “世子爷,您醒了,要用茶吗?”清梨依然是那副恭敬的样子,捧了一盏月白色的莲花茶盏递到他面前。 白玉京低头瞧了一眼,皱眉道:“我不爱喝花茶,我要喝清溪玉芽。” “车上只有一套茶具,顾姑娘还在服药,喝茶会消解药性,世子爷您担待几分,暂时将就一下吧。” 清梨边说,边将茶盏向前递了递,舒展的眉眼间浅笑盈盈,令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白玉京气鼓鼓地端起茶盏,皱眉喝了两口缓解喉间的干涩,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才是主人家……” 清梨跪坐在一旁,假装没有听见他的抱怨。 能投身东阳侯府,跟在世子爷身边,是她们几个莫大的幸运。 …… 荆州刺史方文卓被下令羁押后,荆州刺史府的行政大权便落到了刺史佐官——长史周隽身上。 白玉京跟贺停云此行,既未跟荆州刺史府提前打招呼,也没有向荆州税关透露口风,就是担心双方同流合污、互通有无。 有方文卓这个前车之鉴摆在这儿,他们信不过周隽。 日暮时分,白玉京的车驾再一次驶进了江陵,但这一次,他不再下榻寿恩伯府,而是住进了驿站之中。 驿站位于主干道东侧,距离金陵城城门不过五百米,白玉京等人下了车,远远就看到城外官道上扬起的漫天尘土。 “那是什么?商队吗?” 贺停云习武多年,目力和耳力都异于常人,他眯起眼细细看了看,猜测道:“瞧着像送粮的队伍,会不会是江南道那边……” 正说着,车队已渐渐驶近金陵城门。 蜿蜒数里的队伍,每一辆马车上都驮着堆得高高的粮食,马车规制不一,押运人员也并未着官服,很明显,这并非官府统一押运的官粮。 看守城门的兵士拦住了这支队伍。 “你们是做什么的?可有路引文书?” 为首的中年男人走上前,解释道:“这位大人,我们从河北道冀州清河郡而来,听闻江陵灾情经久未解,吾等虽势弱,但也愿尽绵薄之力,解民之倒悬。” 话音刚落,身后车队的桅杆上,齐齐落下各自商号的旗帜,千百辆马车,蜿蜒数里,旌旗猎猎,遮天蔽日。 其后,是如火焰般铺展开来的火烧云。 这样声势浩荡的景象,贺停云只在军中见过。 …… 不知是谁传的消息,在商队挨个核对路引的时候,一户又一户人家的大门被推开,被饥馑折磨得面黄肌瘦的百姓穿过街巷,涌上城门前的主干道。 他们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期待了这么久的粮食,并非来自集天下之财力物力的朝廷,而是身份最为低贱的商户的自发救援。 他们没有帮助赈灾的责任和义务,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千里跋涉而来。 江陵百姓站在商户的车队之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是做什么,大家快快请起,我们实在受不得大家这样的大礼,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为首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上前,握住一名老者的胳膊想将他拉起来,却被老人反握住手。 老人抬头看向他,两行清泪溢出眼眶,似要将救命恩人的样貌长相牢牢刻进脑海中。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巨大的哽咽塞住了喉咙,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试图以此传达他的感激之情。 这些粮食,他们等了太久了。 …… 白玉京一行人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良久,他开口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今,倒反过来了。” 朝中官员在其位不谋其事,反倒是处江湖之远的普通商户,解民忧,抒民困。 第42章 荆州税关 闻讯赶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白玉京一行人不得不向路旁退去。 星鸾和清梨护着顾北柠,生怕她被人碰到肩膀上的伤口。 顾北柠从她们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端详着风格各异的商号旗帜,惊讶道:“这些,都是河北道的商队?”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距离城门本就有些距离,根本听不清商队和守城兵士之间的对话,一行人之中,唯有白玉京提前收到了澹台衍的传信,知道这些商队的来历。 “这些商号的旗帜上,都有清河崔氏的族徽。” 听到清河崔氏,白玉京心头一紧,清河崔氏背后牵扯着六皇子澹台衍,而澹台衍则牵扯着党争夺嫡。 荆州税关一事势必会上达天听,届时,朝中局势只会愈发错综复杂,在这种节骨眼上,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顾北柠一眼,意有所指道:“连崔氏的族徽你都认得,倒真是见多识广。” 他担心,顾北柠并非意外出现的偶然因素。 如果她背后藏着别的什么人…… “清河崔氏所资助兴建的石鼓书院天下闻名,景运七年,石鼓书院招揽天下文人,编修《万国志》,这套书的扉页上便印有清河崔氏的族徽。” “世子爷,”顾北柠用眼尾的余光瞄了他一眼,以牙还牙道,“您还是多读点书吧。” 白玉京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可能草木皆兵了,他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遮住了脸颊那两抹可疑的红云。 顾北柠也并未在意他的言外之意,此时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的商队上。 她看着商号旗帜上醒目的崔氏族徽,喃喃道:“不过,自景运末年被禁参加科举后,清河崔氏便一蹶不振,逐渐湮没无闻,没想到在河北道竟还有这样的影响力。” 自那桩震惊朝野的巫蛊案后,朝中所有崔氏子弟,被尽数褫夺官职封号,驱赶出燕京。 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罢官事件,群臣人人自危,纷纷上书劝太宗皇帝收回圣命,换来的,则是令无数官员心寒的廷杖之刑。 崔氏被罢官,与崔氏交好的官员义愤填膺,主动上书请辞弃朝而去,朝中官员大幅空缺,朝廷机构几近瘫痪。 但太宗皇帝心志坚定,丝毫不肯让步,以雷霆手段递补官员继任,彻底清除了崔氏朝中党羽。 严禁清河崔氏科举入仕,入朝为官,是先帝太宗皇帝下达的最后一道圣旨。 自那之后,清河崔氏便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中,没想到再出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将崔氏的族徽印在自家旗帜上,表示绝对的臣服,就如军队的番号一般,军旗所指,刀锋所向。 也难怪皇族要如此煞费苦心地限制世族的壮大,清河崔氏在遭受重创后,仍能拥有这样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实在令人心惊。 白玉京想到澹台衍先前信中的指令,玩心大起,意味不明地试探道:“崔氏可是还有一位皇子,说不定哪天就起复了。” “你说金陵那位?等他什么时候重新回到燕京,再谈起复吧。” “怎么,”白玉京扭头看向她,正色道,“你很瞧不上这位六皇子?” “论年纪,他是最小的,其上还有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位皇子;论出身,他非嫡非长,母妃尚被困在冷宫不得脱身;论恩宠,他被幽禁金陵十六年,昭仁帝怕是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贺停云挑挑眉,意外道:“你倒是对这些皇族秘辛分外清楚。” “不要小瞧劳动人民的八卦能力,你去说书铺子听一听,就会发现所谓深宫大内,根本没有秘密。” 听完顾北柠的话,白玉京下意识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被金陵那位知道自己如此不被看好,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助人为乐,帮澹台衍挽回些许颜面。 “照你这么说,六殿下确实不占优势,但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商队是他召集的呢?解民于倒悬,总能占一个贤德之名吧?” 顾北柠没有急于回答,她愣愣地看着那些涕泗横流、感恩戴德的百姓,轻声道:“若真是爱民如子,又何需等到今日?” 江陵大旱七月,墓地里多了无数座崭新的坟茔,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既然能筹集到粮食,又为何要等到现在? 不过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 只有伤亡足够惨重,只有荆州这个疖子流出的脓水足够恶臭,才能在最大限度上,彰显这位六皇子的能力和德行。 对于生杀予夺的上位者而言,人命,亦可作为党争夺嫡的筹码。 一丘之貉。 顾北柠突然生出几分乏味,对眼前这幅感天动地的画面失去了兴趣。 “星鸾姐姐,我有些累了,你先陪我进去吧。” 说完,便转身进到了驿站。 白玉京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也因此错过了,贺停云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 在商队进城不久后,荆州长史周隽,便带领刺史府属官,匆匆赶了过来。 在经过一番客气的交涉后,周隽开始着手安排救济粮发放事宜,一部分即刻送往其余受灾府县和村落;另一部分则立时就地发放。 贺停云跟白玉京远远瞧着,对这位没什么名气的长史渐渐改观。 “条理分明,行动迅速,做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看起来在百姓中的威望也不错,倒算是个人物。” “嗯,比方文卓那混账强多了。” “要去打个招呼吗?” 白玉京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算了,能力不代表品性,在去到荆州税关之前,还是不要跟刺史府有接触的好。” 说罢,两个人便转身向驿站走去。 恰在此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混杂着铜锣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 白玉京扭头看去,皱眉道:“这又在闹什么?” 只见一队身着皂衣的公差,敲着铜锣,挤进了正在排队领粮食的人群中。 这几个公差个个肥头大耳、五大三粗,行为极其粗鄙,他们随意将人推搡到一旁,丝毫不顾及影响。 “这是刺史府的衙役?” “不像,若是刺史府的人,周隽不可能就这样听之任之。” “若不是刺史府,那便只剩下……” 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荆州税关。” …… 第43章 催命判官 公差将铜锣敲得震天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之后,便扯着嗓子嚷嚷道:“如今既已领到粮食,各家各户欠缴的税银,务必悉数补上,否则……”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九品官服的差役,看起来应该是这帮人的头儿,他冷笑一声,扽了扽手中的铁链,暗含威胁。 人群中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征税征税,你把老夫我的命征走吧,这是家里人的救命粮,哪还有余粮缴税啊!” “今日征人头税,明日征田亩税,后日征匠班税,就连上山进香都要征香火税,便是死了,也得被你们扒层皮!” “火气这么大,”为首的差役压低眉眼,威胁道,“需不需要老子帮你降降火?” 眼看要出现械斗事故,周隽连忙从人群中挤上前,他拦在百姓身前,试图以理服人:“江陵大旱未解,陛下特赐恩旨减免三年赋税,你们今日这般行径,是要违抗圣意吗?” “周大人,”那名差役敷衍地拱拱手,不屑道,“您不必拿这话压我,陛下减免的是昭仁十七年到昭仁十九年的赋税,兄弟们现在征的,是昭仁二十六年的税银。” “朝廷从未有过加征的旨意,你们、你们简直岂有此理!”周隽脸色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狠了。 “旨意不旨意的,兄弟们不懂,一切都听杨大人的,周大人若有意见,便去税关找杨大人聊吧,别耽误兄弟们办差。” 说完,他一把将周隽推开,继续在人群中嚷嚷着催收,全然不把周隽这个刺史佐官放在眼里。 …… 白玉京跟贺停云远远瞧着,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荆州税关,竟嚣张跋扈至此吗?周隽已临时接手刺史府全部事宜,已经是荆州实际上的最高长官,那名差役不过是个九品蕞尔小官而已。” “税关不受地方管辖,直接隶属户部,眼下看来,已经全然失控了。” 三五个总角之龄的幼童跑过来,嘴里唱着荆州盛行多年的民谣: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 今日横行,明日偏瘫; 阔佬大爷,见着就软; 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幼童无知,只图一个朗朗上口罢了,并不知道这首民谣中藏着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暴政出重税,重税逼民反。 昭仁帝素以宽仁治天下,竟也会出现如此横征暴敛的恶劣行径。 最可怕的是,这起子小人打着为朝廷征税的名义,百姓只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穷奢极欲、昏庸无道的暴君。 而昭仁帝担了恶名,却连一分多余的银钱都没见到。 若非为调查江陵赈灾一事,他们还安居燕京,做着天下太平的美梦,税关这个烂篓子还不知要何时才能被捅破。 贺停云扭头看向白玉京,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敲山震虎。” …… 当所有救济粮发放完毕后,已是月上栏杆。 长史周隽奔波劳碌了大半日,终于能稍作歇息,他回到府中,再也顾不得文人风度,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茶水。 明明已是深秋十月,他却硬是累出了一身黏腻的臭汗。 心腹郭绶站在一旁帮忙续水,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又不是第一天跟税关打交道,今日何必硬往枪口上撞,把自己弄得下不来台。” “我若不主动撞上去,如何让那两位钦差,看清楚税关的真面目?” “那二位大人不是去了桐庐县吗?何时回的江陵?” “就在今日,税关闹事时,他们也在附近。”他边说,边指了指空空的茶杯。 郭绶连忙将茶杯斟满,奉承道:“大人不愧是大人,消息灵通,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别拍你大人我的马屁了,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给金陵去信,就说一切顺利。” 郭绶犹豫了片刻,忧心道:“大人,您真要把宝压到金陵那位身上?那位爷可是已被放逐十六年了,万一……” “没有万一,”周隽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从陆闻道进京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那位的计划发展,这般算无遗策之人,绝无可能落败。” “也怪我,若是能早点儿听从申远弗的劝告,向金陵那位求助,江陵灾情也不至拖延到这般田地……” “大人,您莫要自责,申远弗一向疯癫无状,谁能信他那些胡话?若不是大人您爱民如子,甘冒冒着党附的罪名一试,江陵如今,必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唉,不必为我辩解,这件事,终究是我愧对江陵百姓,等明日陪我去庙里上炷香,告慰一下在天的亡灵。” …… 夜深人静时分,寿恩伯府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自那天亲眼目睹刺史府被查封后,寿恩伯便一病不起,且药石无医,延请了荆州所有叫得上名的神医圣手,却都束手无策。 眼看着就要开始准备后事,一名想讨好寿恩伯府买个官做的当地乡绅,突然奉上了三粒续魂丹。 续魂丹,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奇效,一颗便价值千两黄金。 寿恩伯府如获至宝,立刻给寿恩伯服下。 而这续魂丹果真名不虚传,服下后不过两个时辰,昏迷数日的寿恩伯便醒转过来,且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与常人无异。 “谢天谢地,老爷您可醒了,这几天可担心坏我们了。” 寿恩伯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每承袭一次都要降一级,到他这儿已是最后一代了。 全府上下的富贵荣辱,尽数系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才会如此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他一命,否则,一个糟老头子而已,哪值得价值千金的续魂丹。 吃惯了皇粮,当惯了骄奢淫逸的人上人,是无法接受从云端跌落谷底的。 寿恩伯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自然知道这些殷切的笑容下藏着怎样的花花肠子。 “行了,都出去,吵得我头晕。” 侥幸从鬼门关赢回一条命,他却并未产生丝毫大难不死的喜悦之情,悬在他脖子上的那把钢刀,寒意森森,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事到如今,只能尽可能将自己从这摊脏水里摘出来,摘得越清越好。 他拿定主意,待明日天亮,便去一趟荆州税关。 第44章 不欢而散 翌日清晨,寿恩伯用过早膳后便出门了,四人抬的轿子穿过街巷,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税关衙门前。 全国十大税关,隶属户部直管,税关最高行政长官为监督,设一人,荆州这位姓杨,单名一个斌字。 税关监督,由皇帝亲自任命,候选人为府院大臣、各部尚书或侍郎,绶二品衔。 官职高,且又独立于地方行政系统之外,甚至被赋予了监察之权以制约地方官员权力。 若户部能将税关牢牢掌控在手中,那么税关的架设,不仅仅有利于避免贪腐,将掌握朝廷命脉的赋税大权收归中央,还能对地方官员形成权力制约和监督。 只可惜,户部无用,税关早已失控于中央,却仍然独立于地方,无人管辖,无人制约,成为了横行乡里的催命判官。 就连寿恩伯这种跋扈惯了的性子,到了税关衙门前,也得老老实实地递拜帖,等候杨斌召见。 不同于其余地方官员眼界短浅,误把蟒蛇当真龙,杨斌可是京官外调,见惯了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寿恩伯一个不掌实权的四品伯爷,他压根儿不放在眼里。 若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生意往来”,他大概也不会给这位欺软怕硬的四品伯爷好脸色瞧。 “大人,寿恩伯在外求见。”说话的是昨日那位凶神恶煞的差役头目,名唤庞彪,到了杨斌面前,倒是收敛起了那副粗鄙嘴脸,分外恭敬。 “他不是病得要死了吗?这是又起死回生了?” “听说是有人送了他什么什么丹,这才从鬼门关救了他一命。” 杨斌不甚在意地侍弄着他精心养护的兰草,显然并不想跟寿恩伯打交道。 “方文卓倒台,赈灾银藏匿的地点也已被发现,寿恩伯现在怕是已经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了,他来找我,不过是想活命罢了。” 他用精巧的小金剪子修剪着花枝,将无用的杂草丢到地上,意有所指道:“只可惜,他已经没有了可供利用的价值,杂碎,自有杂碎的去处。” 庞彪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得再次请示道:“大人,那这寿恩伯,您是见还是不见?” “当然要见,我正愁找不到替罪羊,他既主动送上门,焉有拒绝的道理?” …… 寿恩伯被带到后衙,他火急火燎地迈进堂内,一屁股坐在右侧的藤椅上,忧心道:“杨大人,事到如今,可该如何是好啊?” 杨斌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水,仿佛局外之人:“伯爷此话何意?下官听不懂?” “杨大人,您就别开玩笑了,扣留灾银,囤积粮食,炒高粮价,大发横财,这可是您的主意。” “我的主意?那当初我劝你们适可而止的时候,你们可有按我的意思停手,财迷心窍,不肯罢休,结果将钦差引了来。” 寿恩伯顿觉臊得慌,脸上青红交加,他不自在地辩解道:“国难财虽昧着良心,但却是实打实的白花花的银子,谁能想到方文卓那么不中用,竟让陆闻道那厮顺利进了京,不然……” “不然你就会逼死更多的百姓,挣更多的钱,”杨斌将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冷声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听话听音,寿恩伯此时已慢慢回过味来,杨斌在试图撇清干系,不想蹚这滩浑水。 只是事到如今,纵然杨斌想要置身事外,也得看他答不答应,就算死,他也得拖个垫背的。 “杨大人,您不会是想临阵脱逃吧?当初可是说好了的,这八百万两赈灾银二一添作五,一半用来赈灾,一半则进你税关的库房,你现在想装作不知情,晚了!” 杨斌被戳破了心思也不恼,他转着指间的玉扳指,淡声道:“伯爷,说话要有真凭实据,空口白牙可不算数。” “你!”寿恩伯猛地站起身,全身的血液不停往头上奔涌,激得他头昏眼花、血脉贲张。 他恨恨地指着杨斌,恼羞成怒道:“你想过河拆桥?你做梦!那位东阳侯世子可不是吃素的,他迟早会查到荆州税关头上,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这就不劳伯爷您费心了,我只是一个被逼无奈的税关监督罢了,被皇亲国戚逼迫,不得已再三加征课税,我是无辜的,您说对吗,伯爷?” “你在胡吣什么?我什么时候逼过你,明明是你自己……” 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突然意识到杨斌手中握有他的巨大把柄。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当初,杨斌赴任荆州税关监督一职时,整个荆州已尽在寿恩伯府的掌控之中。 催缴赋税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小门小户拿不出钱,世家大族仰仗身份地位不肯听命,杨斌一个外来人,根本打不进荆州这张关系网。 因此,他不得不向寿恩伯求助。 为了打通关系,他向寿恩伯府送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一笔一笔,都尽数记录在册。 若他现在重提旧事,将他自愿赠予的财物,说成是自己主动索要,并趁机将税关加收的原因强行解释为被寿恩伯府逼迫,那事情,就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杨大人打的好算盘,可我不过是个四品伯爷,哪来这么大的能量,你以为东阳侯世子会信你的鬼话吗?他绝不会任由税关这颗毒瘤,继续榨干荆州百姓的鲜血。” “伯爷何时学会了义正严辞那一套?荆州税关如此,天下税关皆如此,纵然那位世子爷想挤破这颗毒瘤,但也有无数人想保下这颗毒瘤,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直到此时,寿恩伯才意识到杨斌尚有其他的底牌,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他突然后悔自己刚刚如此沉不住气,跟杨斌撕破了脸,以至于现在退路全无。 上不了杨斌这条船,他这个泥菩萨,怕是要烂在江里。 这场谈判,以不欢而散告终。 寿恩伯浑浑噩噩地出了税关衙门,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轿子里,手脚发软,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大难临头,死期将至。 第45章 洞察先机 白玉京休整了一夜,今晨起来倒是神清气爽,他下意识唤了声清梨,进来的却是绯云。 “怎么是你?清梨呢?你家爷就想喝盏清溪玉芽,这都两天了。” “世子爷,清梨和星鸾陪顾小姐出门了,商队这几日要到各个府县施粥赈灾,她们去帮忙了。” “帮忙施粥,她们倒是心善,只可怜你家爷,连盏茶都喝不上。”白玉京叹了口气,把腿搭到桌子上,郁郁寡欢。 “不然,奴婢替您泡一盏?” 白玉京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点汤、分乳、续水、温杯,这几道工序你懂哪一道?别糟蹋你家爷的茶叶了。” 绯云转了转手中的帕子,撅嘴道:“那您还是喝白开水吧。” “这是跟主子说话的态度吗?”白玉京瞪了她一眼,嘟囔道,“也不知是谁惯的你们,无法无天。” “当然是世子爷您啦,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救我们姐妹于水火,若不是您,我们……” “行了行了,”白玉京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别肉麻了,你家爷我听不得这话,让陈炙来见我,顺便把贺少卿也请过来。” …… 贺停云过来时,白玉京还在为没能喝到的清溪玉芽闷闷不乐,陈炙肃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世子爷托着腮撑在桌案上,清晰的面部轮廓被遮住,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像个眉眼如画的小姑娘。 贺停云勾过凳子坐下,屈指敲了敲他白净的额头:“这是怎么了?谁又惹着您老人家了?” “没有清溪玉芽,不开心。” “就因为一盏茶?”贺停云好笑地摇摇头,“清荣公主那样飒爽的性子,也不知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娇气的纨绔。” 白玉京放下胳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骂谁纨绔呢?你想吵架是不是?” “那我可吵不过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燕京第一才子。”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脾气乖张的世子爷被顺好了毛,终于有心情谈正事。 “我昨晚想了一夜,荆州税关横征暴敛虽为我们亲眼所见,但终究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动手抓人绝非上上策。” 贺停云点点头表示认可,补充道:“最关键的,税关直属中央,陛下虽给我们全权处置之权,但也仅限荆州地方官员,若贸然逮捕杨斌,属于越权行事。” “没错,所以一定要拿到关键证据,而税关这种地方,最致命的莫过于账本。” 税关就是一个大型的银钱中转站,每年上交给朝廷的税银明细,必须一笔一笔记录分明,这是明面上见得了光的。 至于见不得光的部分,则是作为把柄和威胁而存在。 杨斌巧立名目加征税银,跟方文卓狼狈为奸,逼迫桐庐县经营家庭赌坊,二人之间必然存在金钱往来。 把见不得光的交易记录清楚,就可以作为威胁方文卓守口如瓶的把柄。 而杨斌背后,怕是不止有一个方文卓。 “杨斌离京赴任前,我曾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性格谨慎,做事周全,这账本的所在,怕是不好找。” “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不过,我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贺停云挑挑眉,展颜道:“洗耳恭听。” “抓捕寿恩伯,然后突审方文卓,惊惧之中,方文卓势必做不到滴水不漏,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杨斌的名字,我们就可以把这位税关监督请来喝杯茶。” “然后呢,你要以什么理由搜查税关衙门和杨斌的府邸?” “朝廷拨付了八百万两赈灾银,可是我们却只从八岭山上搜到了七百万两,为追查灾银下落,所以必须搜查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 贺停云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接话道:“而税关衙门,有可供存放大批银两的钞库。” 白玉京满意地点点头,不无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样,这法子不错吧?” “可行,只不过……”贺停云正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记得,八百万两白银分文不少?” “事急从权,要懂得灵活变通。” “到了陛下面前,你也这么说?” 白玉京不在意地摆摆手:“皇帝舅舅最疼我了,些许小事,他不会计较。” “那就按计划行事,这件事还要麻烦陈副将。” 陈炙拱拱手,恭肃道:“贺少卿客气了,卑职份内之事,我这就带兄弟们出发。” 陈炙召集齐人手,四十余名千牛卫身着统一的瑞牛过肩补服,腰佩千牛刀,纵马穿行于闹市,猩红色披风招展。 这样威风凛凛的场面,百姓们也只从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过,一时间人群纷乱熙攘,跟在千牛卫之后凑热闹,向着寿恩伯府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个发丝散乱、形容潦倒的老头儿,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向白玉京下榻的驿站。 老头儿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边走边嘟嘟囔囔:“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百姓多愚,古人诚不欺我。” 说完,他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难闻的酒气溢出口腔,一闻便知其宿醉未醒。 老头儿甩着酒葫芦,踉踉跄跄地挤过人群,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像是生了锈的二胡,难听得紧。 他走到驿站大门前,眯着浑浊浮肿的眼睛看了两眼招牌,径直闯了进去。 立刻有驿卒过来拦住他,大声驱赶道:“哪来的叫花子,看这一身酒气,快出去,这不是你能来的。” “我来找人,找我学生。” “什么学生?快出去快出去,冲撞了贵人,你担待的起吗?” 老头儿酒意上头,手脚绵软没什么力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抱着门框,耍赖撒泼道:“我要见我学生,让顾北柠来见我。” 驿卒拽他拽不动,又担心下手重了伤到人,只得匆忙去找驿丞来处理。 听到吵闹声的贺停云走出房间,倚靠在二楼栏杆上,打量着这个行迹疯癫、言行无状的老者。 这便是顾北柠的老师吗? 尸体勘验、舆图测绘、古香缎、瘦金体、墨家机关术…… 他没有忘记顾北柠屡次三番的“未卜先知”,她“预言”了李玉芬的死,洞悉了李槐三人自杀的秘密。 可她既不是设局者,又不像李玉芬那样身陷局中,她为何能够次次洞察先机? 他拦住驿丞,吩咐道:“带那位老人家上来见我。” 第46章 扬汤止沸 申远弗被带到了驿站二楼,他睁着惺忪的醉眼打量着贺停云,勉强能看出几分他儿时的模样。 “不错,生得比你爹好看些。” 贺停云闻言愣了愣,好一会才恍过神来:“您认识家父?” “贺夔那莽夫……”申远弗一张脸皱成了狗不理包子,他摆摆手,嫌弃道,“不提他不提他,我听说白玉京也来了?走,带我去瞧瞧。” 能一眼认出自己,与父亲贺夔是旧相识,对东阳侯世子直呼其名……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乡野村夫。 贺停云看向他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 申远弗对他的审视浑然不在意,依然是那副万事不留于心的恣意模样,没骨头一样靠在栏杆上,半眯着眼睛,散漫又洒脱。 “您是顾北柠的先生?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姓申,名远弗,字若缺,号别鹤,你自己捡个顺耳的叫吧。”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分别出自《尚书》和《道德经》,这位老人家的名和字,倒真是不同凡响。 贺停云按捺下满腹疑云,招呼道:“别鹤先生,您这边请。” …… 在见到申远弗的第一眼,白玉京便不适地皱紧了眉,无他,实在太臭了。 本就有洁癖的世子爷,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泔水桶,每一丝空气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臭味。 若不是出于对顾北柠师父这一身份的尊重,他早就令人将他赶出去了。 申远弗挑了最舒服的软榻坐下,半掀起眼皮打量着白玉京,嫌弃道:“啧,从小就这么娇气。” 说完,便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了窗。 深秋飒爽的凉风灌进室内,冲散了那股难闻的酒臭味,白玉京难看的脸色略微好转。 “您是顾北柠的师父?” 申远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道:“那孩子人呢?” “商队施粥赈灾,她去帮忙了。” “又送粮又施粥,可真是大手笔……” 白玉京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想问个清楚,又担心说多错多,便难得地哑了火。 房间里莫名安静下来,尴尬无声蔓延。 当然,申远弗是不会觉得尴尬的,他甚至有闲情逸致挑选盘子里的点心。 嗯,不错,比方文卓厨子的手艺好多了。 就在白玉京跟贺停云打着眼神官司,拼命想让对方找个话题打破僵局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陈炙的手下回来汇报行动进展,已顺利将寿恩伯捉拿羁押,暂时扣留在了刺史府的大牢内。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眼下,该去会会方文卓了。 “等等,”申远弗开口拦住他们,眼中弥漫的酒气消散,一双眸子如同熔炉淬炼出的利剑,亮得惊人,“即便能抓到杨斌的把柄,你们又能做什么?” “您……”白玉京跟贺停云愣愣地看向他,被震惊到失语,“您怎么知道,我们是想抓杨斌?” 申远弗嗤笑一声,不屑道:“千牛卫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不想知道都难。” “缉拿寿恩伯制造声势,想要借此攻破方文卓的心防,撬开他的嘴,拿到他们相互勾结的证据。” “然后呢?把杨斌拉下马,换一个新的税关监督,继续横征暴敛,使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继续重复这几十年的悲剧。”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你们回到燕京,以为万事大吉。” 白玉京跟贺停云被这番话钉在了原地,申远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宛如锋利的荆棘,一点一点绞碎了他们的理所当然和自以为是。 “可是,可是,”白玉京罕见地失了态,他磕磕绊绊地辩解道,“并非所有的官员都会像杨斌一样,我们只要选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就可以……” “那事情只会更糟,”申远弗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似有淡淡的惋惜,他缓缓摇了摇头,“你们太天真了。” “还不明白吗?烂掉的并非杨斌这个人,而是整个税收体系,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只会在良心和道德的谴责下,被迫走向罪恶的深渊。” “你们所谓的对策,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烂掉的,是整个税收体系…… 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们习惯性地从个人身上找问题,而不是去反思一个运行了百余年的制度。 他们以为,只需要加强对官员的监察和制约,肃清吏治,知人善任,就可以缔造一个承平盛世。 可现在,申远弗说,烂掉的是整个税收体系。 是这个制度出了错,所以无论赔进去多少官员,都只会使得悲剧接二连三地上演,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您今日,不是来找顾北柠的。” 白玉京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喝了两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试图浇熄心中被激起的火焰。 申远弗也没有否认,反而坦然道:“没错,我是为荆州税关而来。” “那依您老的意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不知不觉中,白玉京跟贺停云已经放下了警惕和戒备,如顾北柠一般,将申远弗当做了可供信赖依托的长辈,希望他能为他们指点迷津。 “斩草要除根,不削皮挫骨,如何将毒瘤拔尽?” 白玉京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道:“您的意思,是要重修税法?” 申远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拣了块造型精巧的桃花糕丢进嘴里,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 “这绝无可能!”白玉京猛地站起身,鼻孔翕张,胸膛起伏不定,“祖宗之法不可废,这是太祖皇帝制定的政策,何人敢推翻?” 申远弗艰难地咽下那块桃花糕,伸出胳膊捞了半盏凉水灌下肚,冷眼瞧着白玉京,激将道:“你怕了?”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且不说重修税法是对太祖皇帝的大不敬,就算昭仁帝首肯,您知道这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吗?届时必然阻碍重重,关关难过。” “关关难过关关过!”申远弗端肃了形容,与先前那副轻浮的模样判若两人,语气凌厉又尖锐。 “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还不足以令你清醒吗?循规蹈矩只会重蹈覆辙,借着荆州税关这个疖子,将税收这条已经烂底的沉疴彻底捣毁,是唯一可走的路。” 白玉京沉默了,纵然他有千般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是最好的契机。 第47章 制度的大山 不过短短一息,申远弗收敛了凌厉的攻势,好像刚才那个疾言厉色的人并不是他。 “你们有没有想过,江南两道为何迟迟不肯送救济粮?” 白玉京还未从刚才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迟迟没有开口,贺停云不忍地看向他,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明白白玉京的痛苦和挣扎,因为他并非普通的臣子,他是清荣长公主的儿子,他的身上流着澹台一族的血。 “您的意思是,这同样跟税关有关?” 申远弗倚回靠枕上,半撑着昏沉沉的脑袋:“谭政麟不过是一个三品刺史,哪来的胆量几次三番抗旨不遵,刻意推诿拖延?不过是因为江南两道的粮库里,同样空空如也。” “现行的税收政策早已千疮百孔,在彻底崩坏前对其进行修正,或者等被压榨的百姓忍无可忍奋起反扑,除此之外,别无其它选择。” “可若选后一条路,”申远弗揉了揉宿醉后浮肿的眼皮,半仰着头望向虚空,声音飘忽不定,“这天兖王朝,怕是命不久矣。” 这样忤逆的话,申远弗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砍头的。 可眼下并没有人有心情去揪他话中的错漏,因为他们很清楚,申远弗说的是实话。 半垂的眼睫颤了颤,白玉京像是脱离了自我纠缠的茧房,他看向申远弗,似是下定了决心:“您想让我们如何做?” “依然按照你们原计划行事,只是最终呈到昭仁帝案上的折子,不能只局限于表面,我要你痛陈税收积弊,言明利害,力主重修税法。” 由表及里,将事态无限扩大,将朝廷搅个天翻地覆。 白玉京突然想到金陵来信中特意提及过一点,澹台衍要他上奏参整个江南官场,他原以为这不过是排除异己的政治斗争手段。 可澹台衍远居金陵,尚能对荆州大小事宜了如指掌,金陵税收存在的问题,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情? 眼下看来,他恐怕跟申远弗有着同样的心思,想借这次江陵灾情,把这天捅个大窟窿。 真是疯了。 窗外有年幼无知的孩童跑过,嘴里唱着当地流行的童谣: “月芽儿弯弯,乌篷船里眠;” “莲叶儿蓬蓬,天上星河转;” …… 童声软糯,掺杂着不谙世事的稚气,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苦难尚且一无所知。 白玉京的回忆被拉扯到那日夜里,张绣儿靠在监狱冰冷的石墙上,痴痴地眺望着窗外的月光。 答案,早已存在于他的心中。 “好,我会照做。” 他就那么轻易地应了,没有追问细节和策略,没有考虑势必存在的巨大压力和阻碍,好像对这其中的凶险一无所知。 “一旦踏上此路,便再无退路可回转,你可想好?” 白玉京沉默半晌,眼中的青涩和稚嫩一点点褪去,他的眼中倒映着那日清冷的月光。 月光下,是李槐三人崭新的坟茔,是典史王忠挨家挨户叩响的房门,是陆闻道千里夹带进京的万民书。 “比起我们,天下百姓才是真正的退无可退。” “说得好,”申远弗满意地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做好被群起而攻之的心理准备,无论有多大的阻力,都不能退缩分毫。” “我明白,还请先生教我。”白玉京执拜师礼,长揖到底。 “哎,且慢,”申远弗拦住他的动作,被酒水浸泡得透亮的眼中似笑非笑,“老夫没那闲功夫教学生,具体该如何做,你去问澹台衍,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您和六殿下……” 申远弗屈指敲了他一个暴栗,下手不轻:“不该问的,就别瞎打听,走,带我去街上找北柠,好几日没见我乖徒儿了,怪想她的。” 白玉京揉着被敲疼的额头,暗自腹诽:您这叫没功夫教学生?明明是看人下菜碟,区别对待! …… 白玉京跟贺停云陪着上了街,准备带申远弗找到顾北柠之后,便去往刺史衙门,提审方文卓。 金陵大街上,已隐约恢复了些许灾前的生机,无忧无虑的孩童趴在路边捉蟋蟀,沿街的店铺三三两两地开了门,店家正忙里忙外打扫清洗,路上的行人也不再愁云惨淡。 处处散发着近乎茂盛的生命力,有如盛夏草木葳蕤,生生不息。 百姓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 街尾突然响起吵闹的喧哗声,贺停云眯着眼睛望去,发现是昨日税关那伙差役。 他回到驿站之后打听过,差役的头目叫做庞彪,一贯横行霸道,人送外号庞二狗,讥讽他恃强凌弱,就是一条为税关看家护院的走狗。 只见庞彪领着人大剌剌地进到一家刚刚开门的书画铺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店中的陈设,语气不善。 “陈掌柜生意兴隆啊。” 店家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庞大人哪里的话,只是打扫一二,这离开门做生意还早着呢。” 庞彪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自顾自说道:“既已开了店,那欠缴的税银也该交上来了吧?这入市税、住税、间架税、除陌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这、这……以往只用交入市税和住税,后面这两个名目,小的从来没听说过啊。” “让你交你就交,哪那么多废话!”庞彪瞪圆了眼睛,怒目而视,一脸凶相。 “是,是,小的知道了,知道了。”店家面色灰败,敢怒不敢言,只能嗫嚅着随声附和。 民不与官斗,只要披上了那身官服,便代表着身份的逾越。 所谓阶级,便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普通百姓只能于深深的沟壑中仰望天穹。 他们被奴役、被驱使、被掠夺,被顺民的枷锁困在谷底。 制度的大山压在他们身上,逃不脱。 第48章 布衣卿相 白玉京远远瞧着,几乎要被气笑:“我朝商税,除了盐、酒、茶、矿等官府专营外,其余商户经商,所缴税银不过入市税和关税,什么时候多了这许多杂七杂八的名头?” 申远弗轻嗤一声,仰头灌了两口酒:“少见多怪,商人开店所用房屋要交间架税,货物买进卖出要交除陌钱,至于这住税,与入市税无异,只是找了个借口要钱罢了。” “他这是凿空取办、强取豪夺,与强盗匪贼何异?” “强盗匪贼可没税关心狠,这税关堪比秃鹫蚂蝗,喉咙里都能长出牙齿撕块肉下来,像隔壁那间说书铺子,没有货物交易征不了除陌钱,杨斌愣是另立了一项茶税,十个铜板一壶茶,税关就要征走一个铜板。” “这杂七杂八地加起来,岂不是将商家往死路上逼?” 申远弗笑着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这便是杨斌的高明之处,不搞竭泽而渔、焚林而田那一套,他计算过税银的比例,乱七八糟加起来不超过商户收入的五成,要真是把店铺逼得关门大吉,他上哪要钱?” 白玉京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讽刺道:“他倒是想的长远。” 正说着,书画铺子那边又闹了起来,也不知店家说了什么,惹恼了那庞二狗,只见他揪住店家的领子,将人按到了门板上,铁锤一样的拳头握紧,眼看就要砸下去。 贺停云眼神一暗,急急上前,想要拦住他,却被申远弗扯住腰带,将人拉了回来。 “别鹤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申远弗狠狠敲了他一个暴栗,一身熏人的酒气,大着舌头说道:“把你那点少年意气收一收,庞彪揍他两拳消了火,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你横插一杠助人为乐,庞彪憋着火发不出来,只会在日后打击报复,到那时候,你早滚回燕京了,谁能替你收拾烂摊子?” “我……”贺停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认申远弗的话是对的,心中压着一股无名火,无力又憋屈。 “治标不治本的事少做,有那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推行税法改革。” 贺停云跟白玉京垂头丧气地跟在申远弗身后,他们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几乎推翻了他们过去所有的认知和思维惯性,以至于有些神思不属。 一顶二人抬的青顶小轿,与他们擦肩而过。 税关监督杨斌掀起帘子,目送着他们慢慢走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书画铺子的闹剧还在继续,庞彪等人打砸的吵闹声不绝于耳,百姓义愤填膺的抱怨声同样连绵不绝。 所有这一切,杨斌视若无睹。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做个高风亮节、受人爱戴的好官清官,只可惜,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 他身为税关监督,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征收每年夏秋两季的课税,朝廷不会理会他的难言之隐,只会看最终呈报在册的税银数目。 扬州刺史谭政麟面临的无解的难题,在荆州同样存在。 荆州有十五万户人家,百万余口人,有能力按时缴纳税银的不过五成,此外还有无数刁民无赖、豪强大户,不肯配合。 所以他只能再三加收预征税,利用繁多的征税名目,反复剥削那些有能力缴税的人家。 挑一只性情温顺的羊毛,直到薅尽它身上最后一根羊毛。 那抹清浅的笑意消散,万里冰封的眼底窥不见世间的凄风苦雨,他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道:“走吧。” 青顶小轿晃晃悠悠穿过街巷,将百姓的声声泣血、句句哀求,通通留在身后。 他要走的是一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青云之路,所谓良心和悲悯,都不过是拦路的绊脚石罢了。 …… 申远弗在刺史衙门附近的施粥草棚里找到了顾北柠。 肩上的伤口尚未好全,舀粥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容易撕裂伤口,她只能帮忙将粥递到百姓手中。 这一路走来,申远弗已又喝了七八分醉,他睁着朦胧的醉眼瞄了两眼,很快发现顾北柠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 “怎么回事?我的乖徒儿受伤了?”他不满地瞪了白玉京跟贺停云一眼,嘟囔道,“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靠不住。” 俩人脸色都有些讪讪的,为了顾北柠受伤一事,他们一直心怀愧疚。 “对不住,是我们没能……” “师父,您怎么来了?”顾北柠快步走过来,丝毫不嫌弃地凑上前,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您怎么醉成这样?” 申远弗晃着手里的酒葫芦,一双眼半睁不睁,掩去了所有的情绪,喉间溢出两声低笑,他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穹,像是变回了那个酒疯子。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醉了好啊,醉了,就不必看这民生多艰,浮生若梦,不如大醉一场。” “师父……” “阿柠,师父是来跟你辞行的,你长大了,我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是时候了。” “辞行?”顾北柠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想要抓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您要离开江陵吗?您要去哪?我……” “阿柠,可还记得你父亲留下的话?” 顾北柠愣愣地点点头,泪眼婆娑:“记得,除暴洗冤护社稷,抽丝剥茧明案情,这是父亲一生的志向。”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阿柠,你要记得,这是你父亲的志向,不是你的,不要被这句话束缚住,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此谴责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她胡乱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申远弗低头看着她,罕见地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他第一次见到顾北柠时,她被人指着鼻子骂丧门星,也是像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几年过去了,她不再因为那些难听的污言秽语而难过,也不再趴在他的膝头吵着要吃糖人。 他的乖徒儿,长大了。 “行了,别哭了,你师父我是要走,又不是要死,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您、您不骗我,还会、再见面?” “真的,师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您骗我的时候、多了,我、我不信……” “这次是真的,我拿酒葫芦发誓,嗯?” 顾北柠打着哭嗝,艰难地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的师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虽布衣素履,然,位卑未敢忘忧国,仍心系黎民百姓,胸怀家国天下。 她从来都知道,他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师父,您多保重,少喝酒,一定、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我。” 申远弗揉了揉她的头,笑意爬上嘴角,溢出眼眶,每一丝褶皱都浸润着父亲般的怜惜。 “阿柠,再见。” 他转身向城门走去,腰间的酒葫芦晃动不休,腰背始终舒展挺拔,他大步走着,好像回到了当年一书一剑奔赴燕京的时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他也曾许身社稷,入朝为官,攀登凌云之志,一展胸怀抱负。 只可惜,命运弄人…… 第49章 玉堂金马 事情后续的发展超乎想象的顺利,亲眼目睹寿恩伯被关进隔壁牢房,方文卓惊惧之中,几乎有问必答。 三人合谋,扣留赈灾银,借机炒作粮价,大发国难财,并约定将一半赈灾银送到税关衙门,作为税银帮助杨斌增添政绩,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了方文卓的供词,白玉京就有足够的理由缉拿杨斌。 杨斌被扣在了刺史府,税关衙门便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千牛卫大大肆搜查,找到了那本要命的账簿。 白玉京拿着账簿去牢中见了杨斌。 昔日威风凛凛的二品监督,一朝变做阶下囚,仍能保持君子风度,他盘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眉眼间不见半分恐慌惊惧。 “杨斌,昭仁六年的状元,一篇《经世济民策》震惊翰林,士人无不争相传诵,我读过那篇文章,文采飞扬,字里行间可见拳拳爱国之心。” “我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 杨斌半阖着眼,闻言无动于衷,唯独放在膝头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握拳。 白玉京轻轻叹息一声,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骑马游街的状元郎。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 “一个出生贫穷的寒门子弟,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进士及第、雁塔题名,却成为了背刺穷苦百姓的一把刀,杨斌,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寒门子弟……”杨斌缓缓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沾染了无尽的怨念和愤恨,“我也曾以为,等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青云直上的通天大道,只可惜……是我太天真……” “在官场之中,洁身自好被视作清高自傲、目中无人;奉公守法被当作迂腐古板、不知变通,我是昭仁六年的状元不假,那你可知,我这个新科状元,在进奏院坐了三年冷板凳。”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学识不如我、能力不如我、心性不如我的官员,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而我呢,只能在伏在案头抄写文书,靠着那点微薄的俸银度日。” 他甚至付不起诊金,买不起大夫指定的药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娘亲病死在他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状元郎的名头,他依然一无所有。 所有的风光都被留在了昨天,被尘封在岁月和回忆之中,成为他堕魔的种子,一步一步将他逼至悬崖边缘。 “直到我学会了阿谀奉承、攀缘附会那一套,自愿卷进令我厌恶非常的党同伐异,我拜了山头,认了座主,然后在十年时间内,从一个七品小官,成为了掌一州经济的二品大员。”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那个心怀黎民百姓、立志匡护社稷、报效家国的少年郎,早已死在了十年前,死在了他付不起诊金的那一刻,死在了他动念想要进药铺偷药材的那一刻。 死在了他娘亲在他面前咽气的那一刻。 “世子爷,您告诉我,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白玉京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颗心如坠冰窖。 是这个制度出了错,所以无论赔进去多少官员,都只能使得悲剧接二连三地上演,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他原以为申远弗所说的,仅限于税收体系。 可现在杨斌告诉他,整个朝廷吏治,都隐隐在崩坏的边缘。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一向不赞同他参与朝政的清荣长公主,一反常态替他促成了这个差事。 她要让他看清楚,看清楚崩坏的朝廷纲纪和法度,是如何毁掉一个好官,如何毁掉一州百姓。 只有明白了手中权力的重量,才不会被权力所奴役。 他抬眼望向虚空,心头一片茫然,他不知该如何做,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他清楚,这个国家不该是这样。 …… 从大牢离开后,白玉京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天,不吃不喝,连贺停云也不肯见。 星鸾等人在他身边跟了近十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就在贺停云忍无可忍,准备踹门而入的时候,白玉京终于出了门,他顶着一眼红血丝,拿着新写好的奏章,敲响了顾北柠的房门。 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因为顾北柠和申远弗的师徒关系,也可能是因为顾北柠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普通百姓,在将奏章递送进京之前,他想先听听顾北柠的意思。 …… 顾北柠这几日,也并不好过。 申远弗出现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如同一声平地惊雷,炸碎了白玉京跟贺停云天真的幻想,在他身后,留下久久无法消散的余波。 为着申远弗的离开,顾北柠消沉了好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本就纤薄的身形愈发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折。 白玉京找来了江陵城中最好的厨子,每天变着花样为她准备吃食。 在白玉京心中,申远弗帮他堪破迷雾、指点迷津,有半师之谊,如此一来,顾北柠便算作他的师妹,既“师出同门”,那他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师妹。 太医林渊成为了全驿站最忙的人,被白玉京敦促着一日诊三次平安脉,药膳的方子都写了十几张。 这日正午,他照例去给顾北柠诊平安脉,却被星鸾拦在了门外。 “林太医,世子爷跟贺少卿正在里面谈公事,您看……” 林渊顿了顿,立刻顺着台阶接话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是今日的药膳,烦请星鸾姑娘送进去。” 星鸾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托盘,客气道:“这些日子麻烦林太医了,我替顾姑娘先行谢过。” “医者本分罢了。” …… 第50章 清丈田亩 星鸾放轻脚步进了屋内,却发现房间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沉默得近乎凝滞。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清梨一眼,似在询问状况。 清梨不着痕迹地摇摇头,用嘴型无声地说道:“吵架了。” 星鸾了然地点点头,放下托盘,和清梨一同站到了顾北柠的侧后方。 白玉京没好气地瞪了她俩一眼,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侍婢?” 星鸾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清梨却不肯惯他这个臭脾气。 “世子爷,尽心照顾顾姑娘,可是您当初的吩咐,您如今翻脸不认账,算是迁怒吧,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星鸾拽了拽清梨的衣袖,微蹙的眉间似有所不满,她低声轻斥道:“清梨,这是跟世子爷说话的态度吗?再说了,世子爷一向清明睿智,怎会像无知小人一般,动辄迁怒?” 说罢,她看向白玉京,笑容温婉得体:“世子爷,您说对吗?” 向来吃软不吃硬的世子爷,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薄薄的面皮上浮现出羞赧的绯色,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还是我爹说得对,不要得罪女人。” “世子爷,您说什么?”星鸾嘴角笑意未退,平静的眼神却造成了无形的威慑,似笑非笑,最是唬人。 “咳咳,我是说,上呈陛下的奏章就这样定了,毋需……” “不行,”顾北柠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你那些所谓的主张,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根本达不到税法改革的目的。” “重新制定各地赋税征收标准,派户部官员驻扎税关,各地税关监督和户部监察官员不得连任,凡此种种,还不够吗?” “不够,你的主张都只是从执行监督方面提出的,根本没有触及税法的根本。” “那如何才算触及根本,像你说的那样,重新丈量清算天下田亩吗?” “没错,世族豪强兼并土地无数,仅寿恩伯府,名下土地就不少于两千亩,百姓的土地被以种种名义侵占,却还要按照鱼鳞册缴纳田亩税,这才是税收腐败的根本。” 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 贺停云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尽可能放缓语气劝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又何尝不知,只是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若拿世族豪强开刀,势必步履维艰,按照玉京的意思徐缓图之,岂不更好?” “你们所说的徐缓图之,要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天兖王朝国祚绵长,世代永昌,可百姓等不得。” 顾北柠起身走到窗前,从驿站二楼的角度,能远瞰半座江陵城,不过一层楼的高度,便和陋瓦茅蓬的乌衣窄巷拉开了距离。 更遑论燕京城中高耸的汉白玉台阶。 高居于云端之上的掌权者,纵然心生怜悯,也不可能与民生疾苦全然共情。 这世上的苦难和不幸,本就存在巨大的割裂感,嫉恶如仇如白玉京跟贺停云这般,也无法想象所谓民生多艰,究竟多到何种地步。 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三文钱杀人,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够忍受一个月不洗澡,他们眼中习以为常的一切,却是无数人可望不可及的空中楼阁。 “世子爷,贺少卿,若非陆先生不远千里进京,你们可有想过江陵会到何种境地?江陵百姓因你们而得救,江陵之外呢?全国十道十三州,又有多少起人间惨剧在上演?” “百姓们苦了太久、煎熬了太久,那根绷紧的弓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他们没有时间等你们权衡利弊、徐缓图之,重新丈量天下田亩,将土地归还于民,是唯一可行之法。” 房间内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如果贺停云并非出身靖安侯府,如果白玉京不是清荣长公主的儿子,那他们绝对会具本上奏、义无反顾。 但出身不仅仅是助力和底气,也会是枷锁和负累。 他们的主张,势必会被视作靖安侯和清荣长公主的主张。 如果昭仁帝不肯同意,那就是为家族招惹祸端;如果昭仁帝首肯,以这二位的威望地位,攀附者声援,敌对者阻挠,势必会演化成一场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 所有的利害关系都已分明,只看他们要如何取舍。 …… 金陵城内秦淮河上一艘画舫内,澹台衍正与一白发老者执棋对弈。 “裴夙先生,请。” 被唤作裴夙的老者落下一子,眉间皱起深深的川壑,看起来疑虑重重:“重新丈量天下田亩,便是你的对策?” 澹台衍拣起一颗棋子,凝神思量着棋局,勉强分出两分心神在裴夙的问话上:“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祖宗之法不可废,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微蹙的眉头舒展,澹台衍落下一子,微挑眉稍:“相比之下,我更认同王文公的说法,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我知你有鸿鹄之志,所图甚远,但孟子曾言,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拿豪强世族、皇亲国戚开刀,岂不是自寻死路?” “清巨室,可利天下庶民。” 裴夙落子的动作一顿,他心情复杂地看向澹台衍,忧心忡忡,但又确实钦佩他的抉择:“你可想好?” “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当知我志。” “罢了,我早知拦不住你,”裴夙从袍袖中掏出一份名单递予他,“这份名单上是裴氏一族在燕京的故旧,想必能帮到你一二。” 澹台衍接过名单,略略看了一眼,意外地看到了几个本不应出现在上面的名字,他微微勾唇:“多谢先生大义。” 裴夙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对了,师兄昨日来信,说他已离开荆州,不日将抵达金陵,这些年,你们师徒二人聚少离多……” 裴夙还在说着什么,澹台衍却难得地走了神。 他原以为师父不愿定居金陵,是因为他生性淡泊洒脱,不喜金陵奢靡繁华。 可他最近得知,这十余年来,他的师父,一直陪在另外一个徒弟身边。 还真是,偏心得很呐。 第51章 风声鹤唳 澹台衍三岁启蒙入学,当时的清河崔氏尚是天兖王朝第一世族,遍寻天下名师,最终找到了享誉士林、冠绝天下的儒学大家裴夙。 直到景运末年,巫蛊案发,裴氏一族被牵连,澹台衍被驱逐离京、幽禁金陵,裴夙自身难保,只能去信申远弗,拜托他照拂一二。 申远弗在金陵陪了澹台衍五年,直到他设计为裴氏一族翻案,裴夙身上的污名被洗脱,却再不愿踏足燕京一步,只肯隐姓埋名,跟在澹台衍身边。 而在裴夙回来后,申远弗便借口要周游天下,离开了金陵,这十年来,虽也有书信往来,但见面之数寥寥。 原来,是为了另外一个徒弟。 而这个徒弟,便是先前令他始料未及的,江陵城中的变数——顾北柠。 澹台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妹,产生的第一种情绪,是好奇和探究,而现在,这份好奇里掺杂了些许令他所不齿的嫉妒。 申远弗离开金陵时,澹台衍将将十岁,母妃被打入冷宫,父皇将他驱离燕京,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申远弗。 在被幽禁金陵的最初五年,申远弗是他的全部情感依托。 澹台衍合上手中的纸条,放到烛火上点燃,这是白玉京刚刚飞鸽传书送来的信笺,信上提及了顾北柠所提出的“丈量天下田亩,清算巨室”的主张。 两个境遇不同、身份不同、立场不同的陌生人,却偏偏提出了相同的政见主张,一种难以言明的惺惺相惜在无声的角落发酵。 原来,这便是师出同门的默契吗? 这样看来,多一个小师妹,好像也不错。 手中的纸条燃烧殆尽,澹台衍捻了捻手指,将最后一丝明灭的火光捻息,橙红色的火光在瓷白的指尖跳跃,留下灰黑色的余烬。 盛极而衰。 天下事物皆然,豪强世族亦然。 “将我提前备好的密函送到江陵,给燕京去信,万事俱备。” 天冷了,该让燕京城热闹热闹了。 …… 白玉京终是按照顾北柠的意思重写了奏章。 在收到澹台衍的来信前,贺停云曾问过他一句话:“若今日在此的,是清荣长公主,你以为她会如何取舍?” 若是娘亲,想必会先行提出“清巨室,利庶民”主张。 清荣长公主的决断和胸怀,本就令一般男儿望尘莫及,必不会像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白玉京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贺停云勾住他的肩膀,璨若银河的眸子中倒映着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与他第一日踏入金陵时的死寂模样,大相径庭。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又何尝不是担心拖累家人,但若我父亲在此,大概会横刀立马,直截了当地拆了税关衙门,我们所顾虑的,他们可能压根儿不会放在心上,不要低估了我们的父辈。” 白玉京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心底积攒的郁气一吐而尽:“是啊,若是我娘亲在此,见我如此畏首畏尾,怕是要家法伺候。” 他侧头看向贺停云,眼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贺少卿,又要一起出生入死了。” 贺停云勾了勾嘴角,玩笑道:“愿为世子爷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前路漫漫,吾辈必将上下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 …… 连续三天,白玉京递送了三封折子进京。 第一封,参荆州税关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盘剥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第二封,参寿恩伯与荆州刺史、荆州税关相互勾结,贪墨灾银、鱼肉乡里,使得朝廷纲纪法度形同虚设; 第三封,参江南官场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不遵皇命、不体民情,拒绝送粮赈灾,致使江陵灾情雪上加霜,天家威仪,名存实亡。 从百姓生计,到朝廷法度,再到皇家体面,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一封比一封直击要害。 将脱轨的地方行政、腐败的吏治、崩坏的朝廷纲纪,以近乎惨烈的方式,赤裸裸地揭开。 触目惊心。 整个燕京立刻陷入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天边乌云翻涌,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半个官场的狂风暴雨。 暴雨之后,万象更新。 …… 今日是朔日,朝会按例要在正殿紫宸殿举行。 文武百官于殿中静立,大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紫宸殿外的日晷渐渐偏移,昭仁帝却迟迟没有露面。 太监孟祀礼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到了皇后所居的慈元殿。 “莫兰姑姑,烦请禀告皇后娘娘,老奴有急事求见。” “孟公公?这是怎么了?您不应该在陪着陛下上朝吗?” “唉,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还烦请姑姑速速带我去见皇后娘娘。” “孟公公,不是我推脱,您知道的,每日这个时辰,娘娘都会在佛堂诵经礼佛,向来不许外人打扰,您看……” “娘娘虔心事佛,谁人不知?若非实在事出紧急,老奴又岂敢叨扰,还望莫兰姑姑通融一二。” 莫兰犹豫片刻,终是带孟祀礼去了偏殿的佛堂,陛下身边的亲随,可万万不能得罪。 皇后王清慈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握着一串一百零八颗舍利子连缀成的念珠,据传是菩提达摩开过光的,口中念念有词。 十七岁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三十岁入主中宫,竟有近半的时光在这昏暗的佛堂暗室中蹉跎。 “娘娘,”莫兰跪在她身侧,低声道,“陛下身边的孟公公过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掐着念珠的动作顿住,王清慈缓缓睁开眼睛,扶着莫兰的手站起身,云母色的古香缎对襟襕衫垂落,这样单调朴素的颜色,却丝毫不妨碍她身为一国之母的气度。 一头乌发挽成雍容华贵的云髻,唯一的饰品便是发间那柄精巧的金梳,琅琊王氏教养出的嫡长女,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诗书礼仪浸润出的风度涵养。 “出了何事?”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一夜未睡,今日天色刚明,便去了太庙,还不许奴才跟着。” “太庙?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太庙?” “娘娘一向虔心礼佛不涉朝政,故而有所不知,最近朝廷不安稳,荆州那边接二连三传回坏消息,陛下发了好几次脾气了,今日又……奴才实在是担心陛下圣体,这才不得不打扰娘娘礼佛。” “无妨,朝政为大,圣体为重,随我去瞧瞧。” 第52章 割发代首 昭仁帝独自一人站在太庙的大殿内,身前,是澹台一族的祖宗牌位,和配享太庙的忠臣名将。 数百只蜡烛搭成的巨大烛台,火光跳跃不休,融化的白蜡顺着烛台滴落,淹没了精心雕刻出的夔龙图纹。 烛台之间,供奉着太祖皇帝澹台屠所用佩刀——鸣泓刀。 大殿正门大敞,暴风雨来临前的湿润空气,鼓荡着萧瑟的秋风,如同波涛起伏的海面,接连不断地涌进殿内。 白色的帘幔如同扬起的帆,昭仁帝披头跣足立于大殿内,素白的寝衣沾染上湿润的潮气,沉沉地坠向地面。 他仰头看向烛火映照中的牌位,如同费力浮出海面的溺水之人。 挣扎、疲倦、无望、不甘、不愿、不认命。 “陛下,”皇后王清慈快步走到他身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拢在昭仁帝的肩头,温热的眼泪蓄满眼眶,“陛下,您这是何苦啊?” 昭仁帝微微笑了笑,笑容苦涩又绝望:“皇后来了,是朕无能,使得祖宗家业差点儿毁在我手上。” “陛下说的哪里话?您是仁君,是贤明之主,朝中内外,无不……” “仁君?贤明?”喉间溢出几声低笑,昭仁帝握紧皇后的手,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眶通红,“清慈,我对不起天下百姓,对不起祖宗社稷。” 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剥去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外衣,不再以“朕”自称,显得脆弱又无助。 “清慈,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为何要选择我继承大统?” “陛下……”王清慈反握住他的手,撑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语气哽咽又艰涩。 “父皇曾说过,我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皇子,我不够心狠、不够明断、不够果决,唯一的优点便是宽厚仁和,父皇曾说,我适合做中庸守成之主。” 无论是前朝末年的割据混战,还是天兖立国以来接连不断的开疆拓土,天下百姓苦战争久矣,需要一位能让他们休养生息的太平之主。 这才是昭仁帝能够从杀人不见血的夺嫡之争中杀出重围的主要原因。 “可现在,我却连守成都做不到了。” “陛下,您已经做了所有您能做的,登基十六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无一日不勤勉;减赋税、轻徭役、改革军制、平反冤假错案,天下百姓无不歌功颂德。”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注视着昭仁帝的眼睛,语气温柔又坚定:“历朝历代都有奸邪宵小之辈,您不能将贪官污吏的错误,尽数归咎在自己身上,陛下,您可是百姓唯一的依仗,您必须要振作起来。” 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冰凉刺骨的指尖渐渐回暖,眼前之人是他的发妻,是与他携手走过三十余载的唯一的妻子,是一手将他扶上皇位的琅琊王氏的女儿。 “清慈,朕竟不如你一个女儿家心志坚定开明。” “陛下说笑了,妾幽居深宫,每日所虑之事,不过宫规宫纪、开支用度,如何与陛下相提并论?” 昭仁帝不认同地摇摇头,缓声道:“你不必过谦,这天下女子,从来不比男子弱半分。” 王清慈如此,清荣长公主亦如此,还有…… 昭仁帝脑海中闪过一道清冷孤寂的身影,那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女子,只可惜…… 他轻轻叹息一声,恍过神来,将思绪拉回当下:“清慈,朕可能要做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你可愿陪朕一起?” “妾是陛下之妻,一切皆以陛下马首是瞻。” …… 太监孟祀礼将众臣带到了太庙之前,只见帝后二人,皆披头跣足,不饰钗冠,身着素衣,跪于祖宗灵牌之前。 “陛下!” 万分惶恐的众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天边阴云翻滚涌动,翠绿的松柏罩上暗沉的阴翳,晃动不休。 遥远的天际,隐隐有雷声乍响。 脱簪请罪,是历朝历代对后妃宫嫔的惩治性措施,因要散发赤足,带有一定的侮辱性意味,故而算得上最严厉残酷的惩戒。 而如今,帝后二人竟同时…… “朝廷政令不通,社稷有失;百姓怨声载道,有违人和,皆是朕之过;贪官酷吏,触犯朝廷法度,当除以极刑,今日,朕便割发代首,以求苍生宽恕。” “陛下万万不可!” 朝臣纷纷以头抢地,再三乞求陛下三思而后行,但昭仁帝一意孤行,丝毫不肯退让。 他拔出太祖皇帝留下的鸣泓刀,干脆利落地反手挥刀,不见半分犹豫。 一缕乌发轻轻坠落在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昭仁帝今日此举,已经算是帝王家最严酷的自我惩戒了。 “中书门下代朕拟罪己诏,刊登于邸报之上,发赴各个州县。” “陛下……”王霈贞直起身子,面色忧虑。 “中书令不必再劝,朕意已决,照做便是。” “是,臣遵旨。” 昭仁帝缓步走到众臣面前,寒风鼓荡着他单薄的袍袖,发丝散乱。 “众卿平身吧,天凉,莫跪坏了膝盖。” “谢陛下。”众臣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无一人敢抬头仰视天威,皆半垂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地砖。 “荆州这几日传回的消息,诸位爱卿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可有良策建言?” 众臣闻言,头垂得更低了,无一人愿做那先声夺人的出头鸟,生怕成为后来人的垫脚石。 昭仁帝威严的目光逡视众人,沉声道:“各位爱卿既不肯开口,那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孟祀礼。” “奴才在。” “念奏章。” “是,”孟祀礼展开奏章,立于大殿门外,扬声道,“臣白玉京跪奏,为荆州税关一事,仰祈圣鉴事。窃以为朝之重也,在于赋税;赋税之乱,在于巨室…… “……勋爵之田,当逐代递减,每亩征银三分,如有兼并侵占土地者,及私自征收田赋者,当交由屯田御史查办。” “另,农民缴纳田赋,均为稻谷米粟等实物,由乡至县、由县至府、由府至各州税关廒仓,沿路损耗无数,层层剥削,徒增农民负担……” “故,臣以为,当统一田赋、傜役及各项杂税,以货币征税代替实物纳税,减免损耗,便于统一结算。” “……为推行税制改革,必当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清算土地,重造鱼鳞册。” “荆州之惨剧,骇人听闻,为断绝祸根,必得肃清巨室、改革税法,使天下百姓再无赋税之忧、失田之虑。” “臣深知,税法改革非一时一地之易事,然,为百姓计、为社稷计,此事绝无回转之余地,吾辈必当肝脑涂地、身先士卒。” “臣白玉京敬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3章 力排众议 太庙内鸦雀无声。 无一人响应,亦无一人反对。 从第一条建言——“逐代削减勋爵贵戚名下田地”开始,在座的朝臣,便如坐针毡、如芒刺背,恨不得能够立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何为巨室? 皇亲国戚、勋爵显宦之家、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子近臣。 历朝历代,君主赏赐,最贵重的莫过于爵位和田地,故而天兖王朝立国百余年,所谓巨室,便是国内最大的土地拥有者。 他们上恃天恩庇佑,下恃手中特权横行,一向无法无天,横行霸道。 可如今,白玉京竟要将他们名下的土地,一点一点收归国有,重新分配给各州县百姓。 这让他们如何接受? 而若巨室联手上书,反对此项政令,势必会造成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势,使得政令推行困难,甚至会威逼昭仁帝收回成命。 而至于他所说的重新丈量天下田亩,天兖王朝国土广袤,丈量土地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何其多,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一便于推行的,只有以货币征税代替实物缴税这一条。 而这一条,恰恰被放在了前两条之后。 “这是东阳侯世子昨日夜间加急递送进京的奏章,各位爱卿有何看法?”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开口。 “白玉京一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初涉朝政,便能提出如此有真知灼见的主张,在座各位,无一不是朝中栋梁,竟讷讷不敢言,真是朕的好爱卿啊。” 昭仁帝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咬字,讽刺意味拉满。 “父皇,”三皇子澹台境上前一步,拱手道,“儿臣以为,东阳侯世子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税关积重难返,必当削株掘根,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说白了,巨室侵占的,是皇家的田地和赋税,历数前朝史料记载,巨室壮大危及社稷者,不计其数。 白玉京此番建言献策,切中澹台境下怀。 太子澹台聿明疑虑再三,终是驳斥道:“儿臣以为,此举尚欠考虑,勋爵贵戚牵连甚广,若贸然触及其利益,必当使得朝野动荡不安,望父皇三思。” 有二位皇子表明立场在前,朝中众臣很快分成了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三皇子派拥护,太子派反对。 粗粗看去,双方阵营的势力,竟不相上下,朝中一时陷入了僵局。 若任由朝臣争论不休,此事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落定。 …… 却说申远弗离开荆州后,一路向东南,数日后抵达江南东道,扬州金陵郡。 “师父,好久不见。” 澹台衍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氤氲着温和的笑意,申远弗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底发虚,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咳咳,长高了。” “师父,”澹台衍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叹息道,“我已经二十有三了,不会再长个子了。” 申远弗心虚地挠了挠头发,敷衍道:“二十三窜一窜,二十四鼓一鼓,还是能长的。” 澹台衍好脾气地点点头,配合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为师父准备了接风宴,师父这边请。” 这顿饭,澹台衍做东,裴夙作陪,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再次提及了税制改革一事。 “白玉京的奏章想必已经送到燕京了,也不知朝中是何状况?”裴夙不无忧虑地问道。 申远弗闷了口梨花白,醉眼惺忪地看向澹台衍:“小六,你怎么看?” “朝中势力,不过两派,顽固派以贵妃秦络绯和太子澹台聿明为首,固执死板、不肯变通,皇亲国戚多在此列,税制改革势必会触动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一定会坚决反对。” “另一派,便是以皇后王清慈和三皇子澹台境为首的改良派,或者说是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地方世族,世族虽同样侵占土地无数,但相比之勋爵贵戚,他们所受影响不过尔尔。” “即便是出于打压顽固派的立场,他们也会竭力促成税制改革。” 裴夙被他说的起了兴致,正色道:“这两股势力不相上下,太子手中有吏部、工部、刑部;三皇子手中有礼部、兵部、户部,双方必定会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既如此,要如何破局?” 澹台衍重新为申远弗斟满酒,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算漏了一人,且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谁?” “中书令,王霈贞。” …… 朝中形势果然如澹台衍所料,双方争执不下。 顽固派骂改良派妄图违逆祖宗之法,是不孝子孙;改良派骂顽固派因循守旧,置百姓于不顾,几乎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中书令王霈贞始终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听着双方的争吵。 战火不断蔓延,文人的嘴皮子,可抵三千红缨长枪,很快,就有人将战火波及到了王霈贞身上。 “王大人,您身为一朝宰揆,如何看待此事?” 王霈贞理了理衣襟,踱步上前,沉声道:“敢问诸位同僚,吾等今日在何地议事?” “这……自然是在太庙。” “配享太庙之人,一为皇室宗亲,二为功臣名将,莫不是有大功于社稷者,今日陛下于太庙割发代首,上陈己过,足见其拳拳爱民之心。” “吾等臣子,不思如何为陛下排忧解难,反倒畏首畏尾,百般推脱,真真是枉为人臣!”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霈贞这番不假辞色的话,立刻引起了众怒。 吏部尚书蒋墨钧横眉倒竖,怒斥道:“依王大人此言,我等皆为鼠辈宵小,唯有大人你忠君爱国,既如此,我们干脆致仕离朝,留大人你一人足矣。” 王霈贞闻言也不恼,转而面向他正色道:“蒋大人,这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自然是陛下的天下。”蒋墨钧没什么好气地回答道。 “非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乃天下万千黎民百姓之天下,清巨室,有利天下庶民,仅此一点,便值得我们尽力一试!” 太庙内再次复归安静。 既有利于民,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值得一试,所谓权衡利弊、徐缓图之,失去了道德支撑的依据。 力排众议。 第54章 朋党之争 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进了琅环苑的鸽子笼,腿上用红色的丝线绑了一卷小小的信笺。 信笺用的是浅黄色的罗纹纸,这是燕京来的密信。 丝线颜色代表着事情的紧要程度,红色为上,黑色为中,白色为下。 一名小厮捧着放有密信的托盘,快步走进了云旗日常所居的摘玉阁。 “阁主,燕京来信。” 云旗展开密信细细看去,心间微异:“竟真的选了金铮鸣,又让主子说准了。” 那日接风宴上的对话,并未仅仅局限于朝堂争论,而是深入到了税制改革如何落实、如何推广的具体实行阶段。 申远弗从梨花白喝到梅酝,再到雪醅和秦淮春,别人是酒意上头不省人事,他偏偏越喝越清醒,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如果陛下首肯,势必会先择定一地试点,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荆州是最可能的选择。” 澹台衍微微颔首:“没错,荆州或扬州,别无他选。” “既要试点,必定会由朝廷指派征税御史,监督田亩清算,所选之人至关重要,这第一炮若哑了火,那这次税制改革便只能半途而废,依你所见,当派何人?” “户部观政,金铮鸣。” “金铮鸣?”裴夙不认同地皱紧了眉,“且不说他位卑职低,扬州调粮徒劳无功,仅凭这一点,他就不会出现在候选名单上。”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扬州调粮徒劳无功,他才会成为上上选。” “此话何解?” 澹台衍低头抿了一口秦淮春,甘醇的酒香回旋,只留下浓厚的辛辣刺激着味蕾,仅看秦淮春这个名字,谁又能想到酒劲如此猛烈。 “因为无论是顽固派还是改良派,无一人真心实意想要推动税制改革,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谋其利罢了。” “顽固派利益受损,势必处处阻挠,巴不得选一个一无能力二无担当的软脚虾;而改良派,也并没有抽薪止沸、拔本塞源的魄力,他们只会想着该如何从中捞取政治资本。” “与巨室豪门开战,他们不敢,徒劳无功的金铮鸣,是双方共同的选择。” …… 果不其然,在云旗接到燕京来信的第二日,圣旨便送到了金陵。 彼时的金铮鸣,正坐在算命铺子里,等待料事如神的铁嘴先生,为他答疑解惑。 扬州刺史谭政麟假意配合,实则处处推诿拖延,他原以为手到擒来之事,却成为了白日妄想。 这几日,他跑遍了金陵大小衙门,却连一颗稻谷都没能见到。 失意、愤怒、绝望、茫然,金铮鸣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戏耍捉弄的小丑,幼稚又天真,被几句花言巧语耍得团团转,蠢而不自知。 在再一次被扬州税关的官员打发出门后,金铮鸣失魂落魄地游荡在金陵大街上,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 扬州官场的庸碌无为,让他窥见了天兖朝局的一角。 说不丧气,是假的。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铁嘴先生当初说过的话:“事实无绝对,莫要灰心丧气。” 金铮鸣自幼习圣人之言,不信鬼神,对于铁嘴先生“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更倾向于用“权术谋略”来解释。 一个洞悉扬州官场隐形规则的人,一个清楚扬州刺史谭政麟性情品行的人。 大隐隐于市,金铮鸣已然在心里将对方当做了某位隐居金陵的高人。 正如铁嘴先生先前所料定的那样,他再次踏入了那间算命铺子,只是这一次,他抛除了偏见和怀疑,以谦虚求教的姿态,坐到了铁嘴先生对面。 “敢问先生,门口那副对子何解?” 铁嘴先生不紧不慢地捋着花白的长髯,故作高深道:“周文王着《易经》,奇数为阳寓意天,偶数为阴寓意地;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寓意天地阴阳,万物共生……” ……共生个屁 不过是当初图省事,懒得费心思虑,故而随便写了副最简单的对子故弄玄虚。 从这个角度来看,临渔假扮的铁嘴先生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不是“铁嘴直断”的铁嘴,而是“铁齿铜牙”的铁嘴,信口雌黄,胡编乱造,黑的也能给说成白的。 “原来如此,先生真知灼见,实乃不凡。” 临渔半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心中憋笑:“大人有心事,看来拨云未见日,柳暗花未明。” “先生料事如神,江陵赈灾一事,小可已无计可施,真真是枉为人臣。” “大人不必如此自轻,为民奔走,已竭尽全力。” “尽全力而无果,更见无能。” “非也,尽全力而无能,一要怪时运不济,二要怪小人多作怪,其次,才是自省其身。” “君子慎独,吾日三省吾身,先生所言,倒与旁人不同。” “老夫只乃一介布衣,并非君子,自不需遵循圣人之言,人生在世,唯自在难得。” “自在难得……先生心性境界,果然不同凡响,只可惜铮鸣俗人一个,无法看轻荣辱得失,敢问先生,江陵赈灾一事,可还有挽救之法?” “有!”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金铮鸣站起身,长揖到底,形容端肃:“望先生教我。” “老朽敢问大人,是求一时之法,还是求长远之道?” “何为一时之法?” “运粮赈灾,缓解江陵灾情。” “何为长远之道?” “择明主,清吏治,除贪吏,缔造太平盛世。” 金铮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虽然他早已猜测这位铁嘴先生与朝中势力有所牵扯,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将这话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择明主,便是要参与党争,可他不过是一个差事办砸了的户部观政,为何要拉拢他? “陛下圣体康健,万寿无疆,我朝已有圣明君主,小可不懂先生的意思。” 临渔轻轻笑了笑,那双与年纪毫不相称的眼中波光流转:“我既坦诚相待,大人又何必装傻充愣?” 金铮鸣拉下脸色,驳斥道:“另择明主,先生可知,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老朽观大人已久,原以为大人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没想到,竟也如此谨小慎微、爱惜羽翼。” “谨小慎微、爱惜羽翼,不好吗?” “好,也不好,若为避免受人指摘而胆小怕事,不肯铺下身子做事,只会空发议论,那便是沽名钓誉、愚昧迂腐。” “依先生所言,党同伐异,亦无不可取之处?” “如今朝中官员,闻党争而色变,生怕被扣上一个党附的帽子,好似一旦参与党争,便成为了追名逐利的佞臣小人;而保持中立,便可以博得一个持身中正的好名声,当真可笑。” 金铮鸣闻言愣忪万分,党争意味着争权夺利、排除异己,意味着玩弄权术、藏污纳垢。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历朝历代,皆视朋党之争为朝纲祸乱之根,一旦结党,势必营私,势必相互勾结包庇,以朋党之荣辱为一己之荣辱,不分是非,不明善恶。 铁嘴先生这番言论,他闻所未闻。 第55章 恶有恶报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小厮无声近前,将凉透的茶盏撤下,重新换上温热的新茶。 临渔低头喝了两口,趁着金铮鸣尚陷在沉思中回不过神,偷偷地活动了两下酸疼的腰背。 为了假装这仙风道骨的高人,时时刻刻都要绷紧腰背坐得笔直,真是难为他这个言行无状的浪荡子了。 金铮鸣勉强收拢复杂的思绪,压下心头的波澜,问道:“依先生之见,朋党之乱何解?” 临渔撂下茶杯,杯盖和杯壁相撞,声音清脆,如同钟磬之音:“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如此而已。” 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 权术和结党都只是手段,只要其心清正,其志坚定,所做所为皆为天下黎民百姓,那么党争便并非一无可取之处。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不论名,只要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便无需在乎他人议论评判。 所谓循吏直臣,当如是。 而这,恰恰与金铮鸣的心志抱负不谋而合。 他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茶盏,以此克制因过分激动而按捺不住的微微颤抖。 他不知铁嘴先生背后之人是谁,但能提出此般见解的人物,绝非庸碌之才。 “敢问先生,何为明主?” 鱼儿上钩了。 临渔勾了勾唇,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大人可自己判断。” …… 这一讲,便是一盏茶的时间。 金铮鸣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内心的惊骇,他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冷冰冰的凉茶,以此掩饰他的慌乱。 “……依你此言,从陆闻道进京起,这一切便尽在六殿下掌控之中。” 临渔敲敲桌案,示意小厮换茶,随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可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般仅存在于兵书之上的夸大之词,如今,竟活生生地摆在了他面前。 要知道六皇子被驱逐离京已有十六载,远离朝局,最大的倚仗清河崔氏也早已败落,生母崔氏被打入冷宫,无法得见圣颜。 这样一颗废棋,竟将天下局势玩弄于股掌之中。 多智近妖,除此之外,金铮鸣想不出第二个合适的形容。 “六殿下运筹帷幄,智计无双,所虑者皆为天下黎民百姓,下官倾佩,但铮鸣不过区区户部观政,接手的第一项差事便办得一塌糊涂,不知殿下,为何要挑中下官?” “为何选中大人您,这个问题,日后您会明白的,眼下,我倒有一事想问大人。” “先生请讲。” “若由大人做这个征税御史,冒天下之大不韪,重新丈量天下田亩,大人可敢?” “敢。” “若豪强巨室百般阻挠,若当地官员推诿逃避,若百姓不理解、不接受、不配合,若人人痛骂乃至刀斧相向,大人可敢?” 金铮鸣站起身,扶正了头顶的发冠,转身面对门外如瀑的阳光,一字一句地沉声道:“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 在金铮鸣星夜赶赴江陵的同时,白玉京一行人也已经准备启程回京,而在出发前,他们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做。 桐庐知县李槐三人为民请命,自杀殉道;荆州刺史方文卓怙恶不悛、罄竹难书,已与寿恩伯府上下,连同荆州税关监督杨斌押解进京、听候发落。 白玉京上书请旨,由典史王忠接任桐庐知县一职,由长史周隽接任荆州刺史一职,荆州地方政务暂时得以稳定,只待征税御史金铮鸣一到,便要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运动。 桐庐县的家庭赌坊被强硬取缔,措辞严厉的告示贴满了桐庐县的大街小巷,县衙差役日夜巡视,严格杜绝赌坊经营。 官府雷霆手段,丝毫不肯手下留情,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忧。 有人为终于摆脱此种肮脏行径而庆幸,也有人为失去了此项捞钱的门道而大为不满。 屠户张莽,便是后者。 他听人念完告示后,便骂骂咧咧地上了街,随手折着路边干枯的荆条,发泄般地扔得遍地都是,毫无道德底线。 一醉解千愁,为着家庭赌坊被强制取缔这件事,他接连三日在酒馆喝得烂醉,整个人像是从沼泽地捞上来的一样,恶臭熏天。 这日半夜,店家再也忍无可忍,强行将他赶出了店。 醉到几乎不省人事的张莽,跌跌撞撞地往家走,双眼迷离朦胧,几乎无法视物,结果平地摔了一跤,这一摔,便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白日随手乱扔的荆条,恰恰扎穿了他的太阳穴。 也算是,恶有恶报,死得其所。 …… 张绣儿出狱那日,原本以为自己脱离了庇护之所,又要重新回到那间藏污纳垢、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黑屋子。 却没想到,家中大门上,挂满了白绫。 那个日日纠缠不休的噩梦,就这样突然破裂了,毫无征兆,毫无预期。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她站在门前,看着惨白的白绫,望着空洞黝黑的堂屋,笑出了声。 这间能吃人的房子,终于塌了。 …… 第56章 殉道者 白玉京向昭仁帝请了道圣旨,假借游玩之名,视察江南官场。 原本打算直接从江陵出发的,但顾北柠却想着再回一趟桐庐县。 “回桐庐做什么?” “舅舅舅母对我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不告而别;另外,我想到玉芬姨坟前上柱香。” “舅舅舅母?”白玉京双手抱胸,无情地嗤笑道,“将你拒之门外,任由歹人屠戮的舅舅舅母?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圣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连桐庐知县都只能被逼得以死殉道,他们又能做什么?更何况,将我养育成人,本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白玉京默了默,试探着问道:“你父母,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心脏一瞬间收紧,顾北柠半垂下头,轻声呢喃道:“我也想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的声音太轻,被风卷着飘走,只留下些许破碎的字眼落进了白玉京耳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凡胎肉身,皆有生老病死,世事无常罢了。”她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好像那团折磨了她十六年的疑云从未存在,从未。 …… 李玉芬的坟前还燃着未尽的线香,想必是张绣儿刚刚来过,崭新的墓碑之上,尚有未曾经过打磨的粗砺边角。 她的墓碑,紧挨着前任知县李槐三人的坟茔。 他们四人,是这座县城的殉道者。 李槐三人,为桐庐百姓而死,为朝廷纲纪法度而死,为心中道义、圣贤之学而死;李玉芬,为她的女儿而死,为桐庐县无数遭受凌辱欺压的女性而死,为公道而死。 殊途同归。 顾北柠点燃黄纸,灼灼烈焰之中,灰黑色的余烬如同振翅的蝴蝶,在汹涌起伏的热浪中,翩跹起舞。 秋风乍起,在风起的瞬间,汹涌的火焰喷吐出火舌,烈焰肆虐,像是要吞噬掉这世界一切一切的污浊和黑暗。 殉道者,亦是开拓者。 清亮的酒液洒到地上,酒香弥散,希望来年春天,繁花盛开,以慰先辈。 直到最后一张黄纸燃尽,火焰尽熄,顾北柠三人才离开墓园。 他们站起身,背对着落日余晖,缓步向外走去,远远的,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知县,您怎么在这儿?” “世子爷,贺少卿,顾姑娘,我听说你们回了桐庐县,猜到你们会来墓园,故而特来相候。” “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姑娘,实不相瞒,确实有事相求。” …… 事情的源起,要从新任荆州刺史周隽说起。 新官上任三把火,周隽的第一把火,烧向了狱讼。 在方文卓倒台前,周隽身居长史之职,虽名义上为刺史佐官,但其实并不掌实权,荆州的行政大权,尽数握在刺史方文卓一人手中。 周隽冷眼瞧着,对诸多处置皆有不满,但方文卓一向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言献策,尤其是狱讼一科。 从先前对知县李槐三人尸体的处置就能看出,方文卓这个人,对狱讼检验,一无所知。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于检验一无所知,便不会追本溯源,彻查真相,荆州府衙大牢中,人满为患,冤假错案不计其数,罪犯逍遥法外,含冤者求告无门。 周隽上任伊始,便下令治下府县重查累年积案旧案,该放的放,该抓的抓,该砍头的砍头。 王忠一连盘查了数日,忙得脚不沾地,一般的作奸犯科倒也容易处理,难的,是杀人的案子。 “顾姑娘,你还记得李南枝吗?” “李南枝?”顾北柠提起裙摆小心地绕过路上的水洼,几颗苍耳粘到了丝绵质地的裙尾上,“这名字有些耳熟……” 王忠在前面引着路,提醒道:“是桐庐县远近闻名的美娇娘,昭仁九年,嫁到了员外李绅家做儿媳,昭仁十一年,李绅的儿子李广铭意外身亡,当时认定是李南枝通奸杀夫,故而缉拿下狱。” “通奸杀夫,依律当斩,怎么,这个案子有问题?”贺停云问道。 “李南枝当时已经怀有身孕,故而只是被关押在大牢,并未处以极刑,虽然后来没能保住那个孩子,但时日一长,这桩案子就被抛之脑后了,直到前两日清查狱中犯人名单,我才发现她。” “王大人,您别绕圈子了,这个案子到底怎么了?” “当时迫于李绅的压力,结案过于仓促,我翻看了案卷,定案的主要依据是奸夫张志和下人的证词,但李南枝,从头到尾都咬死不肯承认杀人。” 白玉京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通奸杀夫,于名声有碍,临刑前也不肯认罪的犯人大有人在,仅凭这个,怕是不足以翻案吧。”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李广铭的尸体是在河中发现的,当时认定是李南枝杀人后沉尸河底,但尸体已被泡得面目全非,故而仵作只草草看了两眼,并未仔细验尸,连具体杀人手法都没能确定。” “如此看来,这个案子确实疑点重重,但李南枝作为第一嫌犯被县衙缉拿,倒也没什么问题。” 说着说着,便到了县衙正门,顾北柠眯了眯眼睛,透过四四方方的门框看向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轻声道:“没什么问题吗?我倒觉得问题大得很。” 白玉京回头看向她,不解地问道:“官员查案,不可能毫无错漏万无一失,宁肯错抓,不肯放过,以此威慑罪犯,杜绝作奸犯科之事,有何不妥?” “办案官员无能,却要让平白无故被冤枉的无辜之人承担代价,这是何种道理?” 贺停云闻言愣了愣,细想之下,顾北柠所言确实不无道理,但就如荆州税关一般,这并非常人惯用的思路。 “依你所言,即便明确知道犯罪者何人,但若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任由罪犯逍遥法外,对吗?” “没错,若没有证据就可以抓罪犯,那自然也可以空口白牙污蔑无辜之人,更有甚者,还可以假造伪证,捏造冤案。” “可若罪犯因此逃脱律法制裁,该当何解?” “依然是那句话,律法的缺失、官员的无能,不能让无辜之人承担代价。” 如瀑的阳光涌进室内,明亮的光线由深至浅过渡,最终被静谧的黑暗吞没。 顾北柠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光明和黑暗,在她身上交织出夺目的光影。 她从黑暗中,踏光而来。 第57章 颅骨流沙 “王大人,可否把杀夫案的卷宗给我看一看。” “在这儿呢,我都提前备好了。”王忠将卷宗原件递给顾北柠,又将复刻的备份递给了白玉京跟贺停云。 白玉京一目十行看下去,立刻发现了问题:“行文敷衍潦草,疑点丛生,漏洞百出,这桩案子是谁结的?该治他一个渎职之罪。” “死者的父亲,也就是员外李绅,当时直接找到了刺史方文卓,不过短短两日,就把这案子定了性。” “连死因都没能确定,这个案子确实大有蹊跷,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陈年旧案,不好查。” “怎么,查案无数的贺少卿也犯难了吗?” 贺停云瞥了白玉京一眼,冷笑道:“激将法对我没用,昭仁十一年的案子,尸体估计都化成水了,只能从当时的证人证词入手……” “那个,贺少卿……”王忠不好意思地打断他的话,讪笑道,“那年作证的下人,和那个奸夫,都被饿死了……” 贺停云的思路立刻卡了壳儿,他连该如何切入、如何盘问都想好了,就算抓不到真凶,最起码也可以明确李南枝是否有杀人嫌疑,结果现在告诉他,证人都已经死了…… “一桩五年前的杀人案,死因不明,没有物证,人证也死了,王大人,就算狄公在世,怕也无能为力吧。” “下官又何尝不知,只是我想着,或许顾姑娘能有什么办法也不一定……”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瞄了两眼顾北柠的脸色。 “已经埋了五年了,尸体都不一定成什么样子了呢,北柠她能怎么办?验骨头吗?” 王忠略显尴尬地垂下头,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之举,但为官为民,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他也要尽力一试。 “你说得对,”顾北柠放下卷宗,轻轻站起身,“我可以验骨。” …… 顾北柠一行人再一次来到了墓地,差役们正挥汗如雨,掘坟开棺。 上好的楠木棺材露出一角,漆过九道生漆的棺材,纵然深埋地底五年,也丝毫不减光泽。 这样大的阵仗,很快吸引了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得益于上次掘坟开棺时,千牛卫闹出的动静,这次掘坟,倒没有人再敢上前阻拦,只远远围着看个热闹。 白玉京瞧着外围越聚越多的人群,不放心地嘟囔道:“向来只听说过验尸,这骨头,除非有骨折之类的痕迹,能验出什么?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棺材里的尸体得成什么样?” 顾北柠的目光始终落在棺材上,闻言打趣道:“我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您还是站远些吧,别吓着您。” 说完,还塞了一个香包到他手里。 “世子爷,贺少卿,顾姑娘,”王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拱手道,“棺材起出来了,还请三位移步。” …… 棺材旁的空坪上燃烧着五个火盆,火盆上架着铜钵,钵内的陈醋沸腾翻滚,散发出酸得倒牙的醋酸味。 旁边,是顾北柠令人提前备好的一众物品。 棺材盖被抬起,铺天的恶臭立刻喷涌出来,熏得人眼泪直流,差役们下意识屏住呼吸,扔下棺材盖就跑。 那恶臭,仿佛能侵蚀人的肌肤,渗入人的肌理,无论跑多远都尾随不去。 顾北柠面不改色,走到棺材前,将提前备好的酒泼洒到棺材内,白玉京强忍着恶心凑过去瞄了一眼,立刻被其内腐烂黏稠、流脓化水的尸体刺激到了,跑到一旁吐得天昏地暗。 贺停云略好一些,但同样面色惨白,肠胃翻腾不休。 “你要如何做?” 顾北柠弯下腰,整个人几乎要跌进棺材内,垫着油布取出了死者的头颅,然后,用浸过沸醋的纱布轻轻擦拭,直到将其上拉丝的腐肉擦拭干净,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白色颅骨。 “好了,走吧,找个干净地。” 顾北柠单手托着白得瘆人的颅骨,面无表情地穿过林立的墓碑,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万分。 “只一个颅骨,能看出什么?”白玉京用香囊捂住嘴鼻,含混不清地问道。 顾北柠掂了掂手中的颅骨,意味不明道:“死者家属在吗?” “在,在。”李绅挤过人群,满脸堆笑地小心奉承着。 寻常百姓或许不知,但李绅既为员外,又与方文卓相熟,多多少少有些门路,自然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二位爷,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存在。 “李员外,您仔细看好。” 顾北柠从星鸾手中接过装满清水的瓷瓶,顺着颅骨后部的接合缝灌入,紧接着,便有细碎的泥沙,顺着七窍流出,落进清梨端着的白底瓷盆中。 在雪白的瓷盆的映照下,泥沙分外明显。 “看清楚了吗?” “这、这是怎么回事?广铭的尸体里怎么有这么多泥沙?” 顾北柠放下瓷瓶和颅骨,并未急于回答他对问题,转而问道:“您儿子生前,通水性吗?” 提及儿子,李绅面上浮现出几分哀恸之色:“不会,荆楚男儿善水性,但广铭偏偏是个旱鸭子,连浅水湾都不敢去。” 顾北柠点点头,已经对案情真相了然于胸。 “您刚刚也瞧见了,他的七窍中存积了不少泥沙,这说明他落水之时伤未失去意识,有过拼命挣扎求存的阶段,这才吸入了如此多的泥沙。” “没有死?”李绅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嘴角颤抖,“你的意思是,广铭并非死后被沉尸,而是被活活淹死的?” “确实是这样,根据卷宗记录,李广铭生前身形高大,体格健硕,而李南枝一个弱女子,显然并不具备将一个意识清醒的成年男子拖拽到河边,按在水里淹死的能力。” “所以,李南枝并非凶手,”顾北柠冷眼看着李绅,语气讥讽,“李员外,您不仅冤枉了自己的儿媳,还害死了自己尚在腹中的孙儿。” “我很好奇,您当初为何那么着急结案?” 第58章 流言杀人 为何急着结案…… 李绅浑浊的瞳孔颤了颤,花白的胡须抖动,他攥紧手中的拐杖,偏过头,不愿去回忆那段往事。 聚在外围的人群熙熙攘攘,议论不休。 “哎呦,那这李广铭不是李南枝杀的?会不会是李南枝的奸夫杀的?” “我看没跑了,就是奸夫!” “当时跟李南枝通奸的男人是谁来着?是东头粮铺家的小儿子吧。” “不是,是那个地痞无赖,外乡来的,叫什么蒋庆。” “对对对,就是他,桐庐县外乡人少,除了赵守成家,就是那个蒋庆了。” “哎?怎么这两天都没见到赵守成家的?两口子好几天没出门了。” “可别说了,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神神叨叨的,家里这两天烟雾缭绕,把我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都熏黑了。” “啧,这些外乡人啊……不过说起来,那个丫头不是赵守成家的外甥女吗?这是勾搭上大官了?” “呵,什么世道啊,一个鬼生子、丧门星都能勾搭上大官,真是撞了鬼了。” “行了,嘴上积点德吧,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是眼红。” “我眼红?眼红她克父又克母?她可是把李玉芬都克死了,你还敢为她说话,小心半夜鬼敲门!” …… 仅靠着揣测和臆想,就能编排出无尽的污言秽语,他们丢出泥巴,泼出脏水,将白变为黑;他们言之凿凿,振振有词,将谣言反复凿刻,直到将真相覆盖。 那些污浊的谣言,映衬着他们污浊的内心。 议论声落入耳中,白玉京跟贺停云的脸色愈发难看,黑得像锅底,星鸾担心地握住顾北柠的手,目露不忍。 就像她衣摆上粘附的苍耳,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经过那片荆丛,便会被流言蜚语死死缠住。 把裙摆剪掉,或者把荆丛砍掉,二者择其一。 但剪掉裙摆,苍耳会粘到鞋子上;脱掉鞋子,会粘到袜子上;脱掉袜子,会划伤皮肉。 所以,砍掉荆丛,是唯一的办法。 只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要急着结案。”李绅举起拐杖,指向那些口无遮拦的看客,眼神哀愤。 “我们家祖上,出过七个进士、十一个秀才,我们是诗书名门、清流人家,哪经得起这样胡乱编排!祖宗名声,难道不要了吗?” “原来你也知道,是胡乱编排。”顾北柠冷眼看着他,语气讥讽。 李绅放下拐杖,面色颓唐:“谣言汹汹,事实真相如何,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不是没有问过南枝,可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无法证明她跟那个蒋庆素无来往,我也是没有办法……” 事情拖得越久,谣言便传得越多、越广。 只有快刀斩乱麻,将这样有辱门楣家风的破烂事尽快了结,才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谣言随着案子的了结,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 更何况,李南枝并非没有杀夫的嫌疑。 即便是含冤而死,也只能怪她平日言行不够检点,让人抓到了把柄,才会有那些指指点点的风言风语。 怪不得旁人…… “这世间最愚蠢之事,便是要受害者自证清白。”白玉京冷笑一声,冲着人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去把那个叫得最欢的人给爷带过来。” 千牛卫领命前往,将那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宵小之辈押到白玉京面前。 那人穿一身绸缎衣裳,贼眉鼠眼,笑容谄媚。 “你叫什么?” “回大人,小的李顺,是西街绸缎铺子的掌柜。” 白玉京瞥了一眼他的穿着,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玩味道:“李顺,人如其名,果然是顺手牵羊之徒。” 李顺愣了愣,心中咯噔一下,勉强谄笑着问道:“这位大人,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偷了我一匣子点心。” “什、什么点心?大人您弄错了吧,小的一直在外边儿站着,连个点心渣儿也没见着啊。” 白玉京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是我的点心丢了。” “这、这……大人,兴许是旁人偷的呢?小的哪有那个胆子动您的东西。” “可我觉得,就是你偷的。” 李顺有些慌了,一匣子点心事小,得罪人事大,莫说一匣子点心,就是一块点心渣渣,对方也能借着这个借口狠狠惩治他一番。 他慌忙辩解道:“大人您可不能冤枉人,您说是我偷的,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但我就是觉得,是你偷的。” “大人!青天在上,您就别捉弄小的了,要不这样,这点心多少钱,小的十倍赔给您。” 白玉京缓缓摇了摇头,眼中似笑非笑,视生杀予夺为儿戏,天真又残忍:“我不要钱,我就要我的点心。” “大人,大人!”李顺慌不择路地磕着头,额头沾满碎砂和泥土,“您饶了小的吧,真不是小的偷的,我一直在外边站着呢,真的不是我!” “这样吧,只要你能证明不是你偷的,我就放了你。” 李顺闻言欣喜若狂,他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扬声道:“街坊们都能给我作证,我一直跟大家站在一起,我身上也没有点心,不信您搜身。” “可能,你已经把点心吃了。” “我、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 李顺几乎要被逼疯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京里来的大官,为何要死咬着他不放,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达成什么目的,更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这种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茫然和失控感,令他惊慌失措。 “这样吧,”白玉京微微笑了笑,好心地提出一个建议,“只要剖开你的肚子,就能知道你有没有偷吃我的点心了。” 说完,他轻轻摆了摆手,立刻有千牛卫走上前,将李顺牢牢锁在地上,锃亮的千牛刀拔出刀鞘,刀锋对准了他的肚子。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错了,知错了!”他踢蹬着腿,不管不顾地拼命嘶喊着,涕泗横流,“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是滥杀无辜,是污人清白,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是被冤枉的,凭什么让我自证清白,那点心根本就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原来,”白玉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靴子尖轻轻踢了踢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啊。” 第59章 猜忌 造谣的成本有多低呢? 几乎为零。 被造谣的成本有多高呢? 轻则损毁名誉,重则以命相抵,就算死了,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骂她不检点,骂她活该,骂她搞破鞋,该被浸猪笼。 施暴者逍遥法外,安度余生;受害者含冤九泉,连死都不得安宁,这岂不是天底下最荒唐可笑之事? 那柄千牛刀最终也没有砍下来,李顺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被吓得大病一场,变得沉默寡言、胆小怕事。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面面相觑,有什么东西,正在沉默中慢慢发酵。 百姓多愚,人云亦云者众,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随声附和的谣言,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 恶语伤人六月寒。 经此一遭,他们或许会多一点反思和慎重,而这一点反思和慎重,或许就足以挽救另外一段人生。 李南枝被无罪释放,但她这一辈子,大概都无法从疯癫中清醒。 那段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日子,是她这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所以,她只能在噩梦中另铸一个空中楼阁,她躲在里面,以躲避梦魇的戕害。 …… 顾北柠一行人离开了墓地,彼时的他们,尚未完全意识到,一套崭新的司法理念,已在他们心中初具雏形: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疑以叩实,察而后动; 疑罪从无,受害者无罪。 而来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把这套司法理念践行普及、发扬光大。 …… 顾北柠来到舅舅家门口时,赵守成正在院子中为她烧纸钱。 因为没有尸体,无法安置灵堂,为歹人屠戮死得也并不光彩,故而他们没有张扬顾北柠的死讯,只在家中祭拜,以期告慰亡灵。 “行了,这都烧了几天了?头七都过完了,天天烟熏火燎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北柠都已经死了,我为她多烧点纸钱又能怎么样?” “哎赵守成,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要是心里有怨你就说出来,阴阳怪气给谁看?” “惠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怪,我也只是怪自己无能,护不住北柠,也护不住彩凤……” …… 顾北柠站在门外静静听着,想起小时候,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彩凤表姐吃糖人,吃糖葫芦,玩陀螺,玩风车…… 说不羡慕,是假的。 但寄人篱下,能有口饭吃已是万幸,她根本不敢开口要东西。 直到四岁那年除夕,舅舅从集市上回来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糖人偷偷塞给了她。 糖人已经被捂化了,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吃起来也甜得腻牙,但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糖人。 她不够幸运,但她又足够幸运。 她将提前写好的信放在门口,用石块压住,没有敲门,没有告别,没有再次打扰他们的生活。 白玉京默默看着,拿出五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压在石头下,这是他以半个师兄的身份,对他们这十六年养育之恩的答谢。 “走吧,哥哥带你去金陵玩。” “世子爷,您这样真的很像拐卖妇女儿童的地痞无赖。” 白玉京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以为谁都能当得起本世子一句妹妹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贺停云嫌弃地拿开他的手指,打趣道:“怎么,不当师兄改当哥哥了?” “我倒是想当师兄,也得申老爷子点头同意才行,话说,你觉不觉得申老有点眼熟啊……” “眼熟什么?别瞎联想了,就算申老认了你这个学生,你最多也只能算北柠的师弟。” “我比顾北柠大两岁零八个月,怎么能是师弟呢?” “人家是按照入门先后算的,能不能有点常识?” “……那算了,我还是当哥哥吧。” …… 白玉京的车队再一次晃晃悠悠地启了程,只是这一次,车队中多了一顶轿子。 马车驶出城外三十里,郊外长亭处,贺停云勒停马,与白玉京跟顾北柠告别。 “就到这儿吧,往后就不顺路了,我还要回京跟陛下复命,你们一路多小心。” “燕京同样是多事之秋,你也要多保重,记得去帮我看看我娘亲。” “放心吧,我知道,照顾好北柠。” 正说着,官道上突然扬起一阵风沙,一辆双轮马车停在了长亭外。 一位布衣老者下了马车,正在跟外围的千牛卫交涉着什么,身后还跟着四个总角之龄的幼童。 贺停云远远看着,意外道:“那不是……陆闻道陆先生吗?” “还真是,”白玉京转头对星鸾吩咐道,“让千牛卫放行,去把陆先生请上来。” …… 陆闻道带着四个学生进到长亭,一一拱手作揖:“世子爷,贺少卿,顾姑娘,你们这是要回燕京?对了,怎么没见到申老?” 顾姑娘?申老? 白玉京挑了挑眉,双手抱胸,下意识与他拉开了距离,他在陆闻道和顾北柠之间来回打量着,意味不明地问道:“你们二位,是老相识?” “老相识算不上,但草民此次能够赴京喊冤,确实是受了申老的启发,若没有申老,江陵灾情恐怕无法上达天听。” “哦?原来是这样……”白玉京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北柠,暗自磨牙。 在他的认知中,陆闻道进京是意外因素,澹台衍后续的谋划完全是因势利导,将计就计。 可现在,陆闻道却说,这一系列事件的起点,在申远弗。 他联想到澹台衍在密函中对顾北柠的看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成为了旁人手中的刀。 “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顾北柠坦然地点头道,“师父跟陆先生谈话时,我在场。” “那你为何从来没有提及?” “我以为,你们猜得到,不是吗,贺少卿?” 第60章 人形鱼鳔 贺停云被突然点名,视线的焦点一下子转移到了他身上。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先前是有所怀疑,你预言了李玉芬的死,还有二次开棺那晚,你所说的\\u0027死亡只是信号\\u0027。” “没错,我清楚师父的性子,他既要插手江陵灾情,就一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玉芬姨的死属于误打误撞,若不是她,也一定会有别人。” 李槐三人以死殉道,想用桐庐官员集体自杀的噱头,吸引贺停云的注意,就此决定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后续走向。 而申远弗,最擅因势利导。 若非李玉芬恰恰挑在这个裉节上自杀,申远弗大概也会从牢中挑一个死囚,伪装成自杀,用来引导贺停云的调查方向。 起初,贺停云只是有所怀疑,直到申远弗为荆州税关一事找上门,一番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的言论,使他确信,荆州一事,必有申远弗师徒二人的参与。 “照这么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白玉京冷哼一声,面露不快。 贺停云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跟六殿下之间……不也没告诉我吗?”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下,局势瞬间颠倒,自恃占理的世子爷突然失去了生气的立场,心头弥漫的委屈倏尔散去。 他挥了挥袖子以掩饰内心的不自在,诡辩道:“既如此,那就算扯平了。” “怎么就扯平了,一码归一码,陆先生这件事,是申老和北柠瞒你,可不是我瞒你,而你,可是实打实地向我隐瞒了六殿下的存在。” “我……”白玉京嚣张的气焰顿熄,他瞥了两眼周围的天色,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都还要赶路呢,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驿站了。” 贺停云看破不说破,倒也没有死揪着这点不放,他直视着白玉京的眼睛,意有所指道:“这次就先放过你,我等你回燕京跟我解释。” 说完,翻身上马,与在座各位一一告别,骏马长鸣,扬长而去。 白玉京望着沿路扬起的扬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像贺停云这种轻易不动怒的人一旦较起真来,他可受不住。 先把人哄走,其余事日后再说,等到他从金陵回京,说不定贺停云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陆先生,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一路顺风,若见到申老,烦请替我问句好。” “一定,告辞。” …… 世子爷这一路,依然不改奢靡招摇的习性,沿路官员无不尽心接待,却又担心如荆州官员一般,被世子爷借机摸清底细、抓住把柄。 得益于荆州一案震惊朝野的浩大声势,白玉京在官员中得了个“玉面判官”的名声,于百姓是玉面佛心,于官员却是雷霆修罗手段。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这位性情乖张又无比龟毛的世子爷身边,多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顾北柠依然瘦弱得惹人怜惜,但在星鸾和清梨悉心地养护下,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像是数九寒冬大雪覆盖下的碧绿苇草,脆弱之中多了几分茂盛的生命力。 等白玉京的车驾不紧不慢地驶入金陵城时,金陵城中已有了几分独属于初冬的料峭寒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密的雨丝连缀成雨幕,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南方的冬季,冷空气中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粘附到衣服上,渗入骨髓,三分寒意变作七分。 顾北柠扶着星鸾的手下了马车,琼琚色的襦裙半臂外,搭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 披风上用扶光色丝线钩织出攒心梅花的纹样,与头上的双鬟望仙髻相得益彰,金丝花簪挽成宝相花的模样,簪在了发髻中央。 不得不说,星鸾的眼光很好。 “琅嬛福地,传说中天帝藏书的地方,取这个名字,倒是稀奇。” “六殿下搬至金陵后,就住在这里,走吧,我带你进去。” 顾北柠望着飞檐之上雕刻出的瑞兽麒麟,琉璃瓦在冷冽的雨幕下折射出眩目的色彩。 一名被放逐的皇子,不住在皇家府邸接受看管,却住在秦淮河畔的赏景园子中,逍遥自在。 倒真是,有意思。 …… 接风宴设在秦淮河上的一艘画舫内,夜已深,连绵的雨势愈发急促,却丝毫不妨碍金陵城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秦淮河畔燃起灯山,一盏又一盏造型精巧的花灯沿河而下,岸边的亭台楼阁之中,绵绵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裴夙作陪,爱凑热闹的临渔,也从算命铺子跑回来占了一个席位。 至于申远弗,则再一次不知去向。 “臣白玉京,参见六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顾北柠第一次见到白玉京如此郑重其事地行三跪九叩大礼,没有以表兄弟相称,而是以君臣。 “不必多礼,入座吧。” 白玉京这才起身入席,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一般,恢复了先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我仰慕金陵风物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才哪到哪,”临渔拎起酒壶,清亮的酒液四溅,酒香飘溢,“这金陵城中最绝的,当属这秦淮河两岸的河楼。” “何为河楼?”白玉京来了兴致,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跃跃欲试。 临渔眼中笑意加深,透着两分不怀好意:“世子爷有所不知,天下美色十分,金陵独占九分,云香鬓影,迎来送往,我这般解释,世子爷可懂?” 白玉京薄薄的脸皮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碍于顾北柠在场,临渔不好说得过于清楚,但他依然听懂了这话中的言外之意——所谓河楼,便是青楼妓院。 白玉京不过十八岁,清荣长公主又一向家教森严,莫说青楼妓院,就连乐坊,他也不曾去过。 而临渔,最爱逗弄白玉京和闻溪这种纯情的毛头小子。 “这秦淮河畔的河楼,大大小小几十座,最出名的,当属绛云轩,这绛云轩中有一位绛云仙子,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 “绛云仙子?这座河楼以她命名?” 这是顾北柠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没有因为河楼这种引人遐想的风月场所而心生避讳,眉眼间坦然而纯粹,不见半分尴尬。 澹台衍看向她,意味不明。 “非也,所谓绛云仙子只是一个名头,是绛云轩头牌的统一称呼,今日是她,明日也可能是别人,至于她姓甚名谁,”临渔仰头灌下一杯酒,唏嘘不已,“无人在意。” 正说着,画舫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 已经喝到半醉的临渔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打起卷帘,眯着眼看向吵闹的来源。 “这是闹什么呢?” 只见一个漂在河面上的庞然巨物,正顺着不断上涨的河水,急速地向下游而来。 “哐当”一声,那个不知来历的庞然巨物,撞上了画舫。 临渔撑着栏杆,探出身子向河面望去,只见一个惨白浮肿的人形漂浮物,正横在画舫船头。 如同一个巨大的鱼鳔。 而这个“鱼鳔”上,还有一对几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 第61章 白泥洼洼 临渔瘫软在栏杆旁,吐了个昏天黑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澹台衍吩咐船夫靠了岸,将那具已经被浸泡得浮肿变形的尸体打捞了上来。 从衣着发饰来看,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人。 不多时,一座可供遮雨的简易茅亭便被搭建了起来,捞尸人将尸体搬进茅亭内,退到一旁借着雨水冲洗着手上粘黏糊糊的皮肉。 是刚刚打捞尸体时,从尸身上刮蹭下来的。 “也不知道泡了多少日子,这尸体都黏糊了,那皮肉一碰就掉,当了半辈子捞尸人,也没碰到过这种事。” 应天府尹施闾急匆匆地赶过来,一路挤过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碰掉了四把伞,撞歪了冠帽,踩掉了半只鞋。 “下官见过六殿下,见过东阳侯世子。” “施大人免礼,先去瞧瞧尸体吧。” “是、是。”施闾嗫嚅着站起身,远远地瞥了一眼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强忍着不住翻滚的肠胃,问向一旁的差役:“仵作呢?怎么还没来?” “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只是这尸体都泡成这样了,怕是仵作来了也没什么用处。” “今日雨势急促,致使河水上涨,水流湍急,这尸体应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你带人去上游搜寻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小人这就去。” 差役领命离开,却被顾北柠拦住了去路。 “没必要冒雨跑这一趟,只会做无用功。” 施闾闻言看过去,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故而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想必这位就是顾姑娘吧,不知顾姑娘何出此言?” “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全身肿胀,毛发脱落,嘴唇外翻,双眼叠出,呈巨人观,要到这种程度,尸体至少已经在河里泡了五日了,更何况今日雨势如此迅猛,纵然有线索,也都早已被破坏了。” “顾姑娘,懂得尸体勘验之术?” “不是懂得,是擅长。”顾北柠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施闾闻言喜不自胜,恭维道:“对对对,顾姑娘能如此精准地判断死亡时间,勘验技术必是不俗,不知,下官能否请顾姑娘代为勘验尸体?” 施闾的算盘珠子敲得噼啪响,这样一具尸体,几乎勘验不出什么结果,与其等府衙仵作来了之后无计可施,不如把事情推给顾北柠。 这可是东阳侯世子的人,能找到线索固然好,若找不到…… 既然世子爷的人都找不到线索,那么府衙仵作无计可施也实属正常。 一个死了五天都没人报案寻找的女人,这个案子,估计只能成为一桩无头冤案。 让顾北柠接手勘验,便是为自己、为应天府提前安排后路。 白玉京习惯性地拿出香包,捂住嘴鼻,含混不清地嘟囔道:“都这样了,怎么验啊?” “照常验,”顾北柠蹲下身子,细细察看着死者的衣着头饰,“发髻被水流冲散,头饰有所遗落,但耳坠和金簪仍在,证明并非劫财。” “衣服是名贵的软烟罗,没有撕扯的痕迹,也非劫色,穿得起这种料子的人,应出身不俗,应天府这几日没有接到失踪人口报案吗?” 施闾接话道:“没有,莫说这五日,这一月来,都不曾接到过失踪报案。” “这不合常理啊,”白玉京放下香包,皱眉道,“若出身名门望族或者商贾巨富,死了这么久,不可能没人找。” “不管出身何种家庭,不管她为何穿得起软烟罗,戴得起金簪和翡翠坠子,没有人报案寻找,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没有人在意她的失踪。” 白玉京思忖着顾北柠话中的含义,犹疑道:“可是,什么样的人,失踪了五日,却没人在意呢?” 顾北柠站起身,看向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幢幢河楼:“青楼女子,如果突然以某种借口暂停接客,生病或者赎身,应该不会有人深究吧。” 施闾听了半晌,终于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下官明白了,我这就带人去搜查河楼。” “等等,”一直默不作声的澹台衍突然开口,“先去绸缎坊核实一下软烟罗的采买名单,这种料子,可不是所有河楼都用得起的。” 顾北柠闻言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澹台衍身上,转移到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的临渔身上,最后落到倚在河楼窗边看热闹的青楼女子身上。 “还验尸吗?”澹台衍突然开口,打断了顾北柠脑海中浮想联翩的画面。 “验,烦请六殿下派人回琅嬛苑取一下我的箱子。” “云旗。” “是,属下这就去。” …… 云旗脚程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折返回来。 应天府的差役已经清了场,驱散了围观的百姓。 顾北柠燃起苍术皂角,开始逐一勘验尸体上可疑的痕迹。 尸表的皮肉已经被泡得软烂,很多地方都被水草跟河灯勾掉了,刚刚撞倒画舫上的那一下,更是“撞没了”半张脸,像一个驳落不堪的白泥娃娃。 这样的尸体,仅仅勘验尸表是发现不了什么的。 为今之计,只能勘验骨骼,以期查明死因。 第62章 勾栏女子 澹台衍一直在默默关注着顾北柠的一举一动,他很好奇申远弗究竟教了她些什么。 因材施教,是申远弗的一大特色。 他教给澹台衍的,是帝王之术,是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那顾北柠呢?他又为何教她尸体勘验之术? 顾北柠、顾淮邦、巫蛊案……这其中,是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秋风乍起,雨势突转急遽,如针茅般急速坠落的雨水,被秋风斜斜地吹进茅亭内,打湿了顾北柠散在身后的三千青丝。 澹台衍接过闻溪手中的油纸伞,撑在顾北柠身后,隔绝了茅亭外的急风骤雨。 顾北柠有些愣忪地抬起头,微微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谢:“多谢六殿下。” “自家人,不必客气。” “自家人?” 澹台衍的视线落在她粉嫩的耳廓上,雨滴凝结在细小的绒毛上,令他无端联想到他的猫,他见到负雪那天,它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可怜得紧。 “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你是说……”顾北柠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突然有了解释的可能,“那师父他……” “不知道去哪了,他老人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受不得拘束。”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在转过身面对尸体时,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习惯跟澹台衍接触,河楼上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中,却无法消弭他眼底的风雪,独属于上位者的漠然将他隔绝在人群之外,无法触碰。 还是尸体可爱些。 她低头查验尸体,发现死者左右两肩和手腕、脚腕处都有浅淡的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长期捆绑的痕迹。 但河水浸泡导致伤痕变浅,无法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我需要一柄新的红油纸伞,以及白梅、酒糟、陈醋、葱、椒还有食盐,另外再准备一个炭盆。” 云旗动作很快,都不需要澹台衍另外吩咐,便麻利地准备好了一切物件。 白玉京凑上前看了两眼,开玩笑道:“又是葱又是盐,你这是准备做饭?” “对呀,接风宴被打断,世子爷恐怕还饿着肚子吧,我从尸体上削两片肉下来,给您做烤肉吃,可好?” 顾北柠两眼弯弯,巧笑倩兮,笑得白玉京心底发毛。 他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割肉——烤肉——吃肉”等一连串动作,肠胃拧成一团,捂着嘴跑到临渔身边,吐得一塌糊涂。 “还是这么没用。”顾北柠低声嘟囔了一句,继续低头勘验尸体。 她将酒糟和醋浇敷在尸表疑似伤痕处,撑起油纸伞,借着炭火的火光隔伞观察。 “这样能看见什么?”澹台衍出声问道。 “能看到肉眼所不能及的东西,你来看,”顾北柠侧了侧身子,让出位置,“是不是很神奇。” 澹台衍俯下身子看去,在火光和红油纸伞的过滤下,体表之上的伤痕突然变得分明了,显出红色的瘀伤,像是周遭所有的光都聚焦到了伤痕之上,令伤痕之外的一切,黯然失色。 “这是什么道理?” “死者生前如果有皮下出血,或者骨骼损伤,那么骨骼损伤处就会有血浸现象,至于为什么隔着红油纸伞能看得更清楚,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只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那白梅和葱椒盐,是用来做什么的?” “以防万一,像她身上其余这些伤痕,就算在红油纸伞下也看不分明,这就要用到白梅。” 她说着,便将白梅、葱、椒、盐、酒糟等东西,一同放入钵中,用杵细细研磨,做成了几张类似于面饼的东西,放到炭火上炙烤。 “星鸾,帮我多拿几张宣纸垫到死者身上。” 隔着宣纸,顾北柠将几张饼子分别放到了疑似伤痕处,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将饼子移开,身上的伤痕便显现了出来。 额头和面颊皆有挫伤,全身多处骨折,双臂外侧伤痕最为密集,应该是在遭受殴打时躲避所致。 “她死前遭受过捆绑和殴打,致命伤在后脑处,应该是重物击打所致,不得不说,死得很惨。” 白玉京吐了半晌,刚揉着肚子回来,就听到了顾北柠最后做出的结论。 “可是,”他接过清梨递过来的茶,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不是说她是青楼女子吗?能得罪什么人?难不成是恩客?” “可如果是恩客杀人,青楼老鸨不可能不管不问,难不成是他们相互勾结,杀人灭口?可这也说不通,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杀死一个妓女?这不是自己坏自己的生意吗?” 白玉京一个人自言自语分析了半天,一抬头,却发现压根儿没有人搭理他。 澹台衍收了伞,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浮光锦的料子,滴雨不沾。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肚子饿,先吃饭吧,”顾北柠收好箱子,远远瞧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临渔,略略扬高了声音,“想吃鱼,松鼠桂鱼。” 临渔脑海中浮现出他第一眼发现尸体时的场景,花白的悬浮物,像是翻着肚子的死鱼。 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再一次翻腾不休。 澹台衍带着顾北柠往望江楼走去,松鼠桂鱼,是望江楼的拿手菜。 外面雨势渐歇,连绵的雨幕退去,那层笼罩天地的纱幔被撕开,周遭朦胧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 一艘乌蓬船驶过江面,有人孤身立于船头,不顾潇潇细雨,纵情吹奏长箫。 金陵风物,果然不同凡响。 澹台衍不紧不慢地引着路,突然开口问道:“就这么记仇?” 临渔在画舫上那番话,着实有失体统。 有顾北柠一个女儿家在场,临渔贸然提起那个话题,即便是无心,也在无形中透露着对顾北柠的不尊重。 若足够尊重,便会斟酌言语,思量得失。 “我只是不喜欢他提起河楼的语气,青楼女子又如何?委身于人又如何?不过是为了在世间谋一份生计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可人们普遍认为,出卖肉体,是最下贱的营生。” “文人墨客、贩夫走卒,这世上有人靠才学挣钱,有人靠力气挣钱,有人靠肉体挣钱,明明都是为了几两碎银奔波,却偏要自己分一个三六九等,岂不可笑?” “依你之言,委身勾栏,出卖色相,并无不妥?” 他们从沿岸的河楼前经过,镂空的墙壁内放置了蜡烛,营造出如梦如幻的仙人之境,有身姿袅娜的妓女站在门前招徕客人,笑容在她们嘴角凝结,远不及眼底。 勾栏女子,便是那任人挑选的玩物,荣辱前程都掌握在恩客手中。 她们这辈子,根本由不得自己。 “六殿下,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被驱逐离京,幽禁金陵,大概没有比您更惨的皇子了,可对您而言最惨的境地,却依然是无数人可望不可及的黄粱美梦。” “您可以住进琅嬛苑,衣食住行皆有侍从随侍,您可以培植自己的羽翼,等待反戈一击的那一天;可她们呢,她们没有任何可以与命运讨价还价的筹码。” 澹台衍放慢了脚步,落在她身后,这世间的风雨向她身上倾斜,在道路两侧如白昼般明亮的灯山的映照下,细密的雨水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光圈。 他从未听过这般见解,来自于社会底层的、对一切穷苦百姓抱持着普遍共情的见解。 她经历过、目睹过,所以她理解。 第63章 松鼠桂鱼 施闾的手下办事很麻利,当顾北柠坐在望江楼的沂水厅,等待那道松鼠桂鱼的时候,施闾已经拿到了订购过软烟罗的名单。 “六殿下,顾姑娘,已经查清楚了,金陵城中长期订购软烟罗的河楼有十三家,今年下半年买过的有六家。” “去核实了吗?” 施闾面上浮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解释道:“六殿下,这几家河楼,都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往来其中的都是达官显贵、勋爵王侯,哪一家没有两三个靠山倚仗?下官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在吃完这顿饭之前,我要看到筛查结果。” “六殿下,这……” “让白玉京跟你一起去。” “哎哎,谢殿下体恤。” 正在蔫头耷耳闷头喝茶的白玉京,愣愣地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打包卖给了应天府尹。 顾北柠夹了一筷子裹满汤汁道松鼠桂鱼,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六殿下的意思呢,反正你也吃不进去这道松鼠桂鱼,不如赶快把案子查清,了却心结,以免留下心病。” 白玉京看着那道松鼠桂鱼,雪白的鱼肉上裹满了浓稠的红色汤汁,像极了尸体上外翻的伤口。 他干呕了两声,抓着应天府尹施闾跑出了沂水厅。 在这案子查明真相之前,他怕是见不得任何肉类了。 施闾按照名单一家接着一家排查,白玉京跟在一旁,充当狐假虎威的护身符。 “施大人,这是第几家了?” “回世子爷,最后一家了,今晚能不能查出什么结果,就在此一举了。” “前面那几家的证词,施大人觉得可信?” “可信与否不在我,而在他们。” 白玉京转着折扇,挑眉问道:“此话何解?” 施闾笑了笑,指了指面前高高的门槛,意味不明:“金陵水深,世子爷可要当心脚下路。” …… 顾北柠一个人吃掉了半条松鼠桂鱼,澹台衍则完全是陪太子读书的架势,除了帮她布菜,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她挑了块糕点慢慢啃着,问道:“六殿下,你真觉得他们能问出个所以然吗?” “河楼,算是金陵城的缩影,不仅可见纸醉金迷的奢靡享乐之风,更能见识到权势是如何一手遮天的。” “所以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哪怕他们说的是谎言,但只要把谎言编造得合理可信,那么谎言便可以成为真相,对吗,六殿下?” 澹台衍替她续了杯茶,温和的眉眼间不见半分异色:“白玉京先前在信中,说你不善为人处事,眼下看来,其言不实,你明明很擅长揣度人心。” “我只是不愿意在这上面花费精力罢了,与其费心分析人们话中的真假,不如直接问死人来得方便。” “白玉京和施闾,大概率会一无所获,那你呢?你能从死人那里得到什么?” 一个生前遭受过捆绑和殴打的青楼女子,死后被沉尸秦淮河,整整五日都无人问津。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有人在竭力隐瞒她的死亡,并且隐瞒得很好。 而真相越是被隐藏,越能证明其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越能证明幕后之人的手眼通天。 仅凭白玉京和施闾走这一趟,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信息。 “六殿下既心知肚明,又为何要让世子爷白跑这一趟?” “是姑母的吩咐,想让白玉京多历练一番,吃吃苦头。” 而此时的白玉京,正跟在施闾后面,进了嫌疑名单上的最后一家河楼——绛云轩。 “呦,这不是施大人吗?您今日怎么得闲大驾光临?” 一名身着烟红色坦领襕裙的女子拦住他们的去路,小巧的合欢扇抵在施闾胸前,甜得腻死人的脂粉香熏得白玉京大气不敢出。 眼波流转间,暗送秋波。 这二人之间,看来是老相识。 施闾打掉那柄合欢扇,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苇娘子,本官今日前来,是有公事。” “公事也好,私事也罢,”苇娘子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刻意捏住的嗓子透着几分矫揉造作的虚伪,“不差这一会儿,昨日得了两坛罗浮春,大人您尝尝。” “干什么呢,别动手动脚!”施闾略显尴尬地推开她的手,拼命对她使眼色,暗示她注意分寸。 “咳咳,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东阳侯世子。” 苇娘子这才收起那套轻浮的作派,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奴家见过世子爷。” 白玉京略略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审视的目光在她的衣衫上。 同样是软烟罗。 “不知二位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秦淮河中捞出一具女尸,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绛云轩如此消息通达之地,苇娘子不会不知吧?” 白玉京的目光一直落在苇娘子脸上,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贺停云说过,眼神的闪躲和嘴角的抽动,以及任何面部的细微变化,都足以出卖一个人的内心。 第64章 两淮盐运使 苇娘子扬起扇子,妆若不经意地挠了挠鬓角,侧颜被光影打在扇面上,白玉京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 “原来二位大人是为此事而来,只是不知这人命官司,与我绛云轩何干?” “我们已查明,死者为青楼女子。” 苇娘子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掩面娇笑两声,不解道:“这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河楼上百家,大人为何独独找上绛云轩?” “金陵城中河楼虽多,但不是每一家都穿得起软烟罗。” 那抹娇笑僵在了脸上,上挑的眼尾下压,透露出了几分不耐的火气:“软烟罗纵然名贵,但也不是什么顶破天的玩意儿,用得起软烟罗的河楼也不止我绛云轩一家,大人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刻意针对。” 苇娘子动了怒,白玉京倒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他打量着绛云轩内的布景摆设,启唇道:“苇娘子如何知道,我们没有去过别家河楼?只是例行排查罢了,苇娘子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大人如何瞧出我惊慌失措?” “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如此这般,不是惊慌失措是什么?” 苇娘子朱唇微勾,向前贴近几步,几乎要靠到白玉京身上:“小女子确实惊慌,奴家一人支撑这偌大一间绛云轩,供无数姐妹容身,今日平白无故惹上人命官司,如何不惊慌?” 白玉京吃不住她这副架势,不由后退半步,侧身避开了她那道情意绵绵的视线。 这苇娘子,无情也能扮作有情,三分情意也能扮作十分。 只可惜,白玉京不吃这一套。 “苇娘子此言差矣,你不过一个充门面的掌柜罢了,何必演这出独木难支的苦情戏?” “大人这话,奴家我听不懂。” “听不懂?”白玉京冷笑一声,看向殿内正中高悬的华丽堂灯,“这盏宝盖缨络三聚七彩羊角灯,是三殿下加冠礼上,范县卢氏奉上的贺礼。” “这盏堂灯由四十万颗玻璃彩珠串就而成,一百多位能工巧匠参与制作,风吹过时,有如斗转星移、流光溢彩,为世所罕见之瑰宝。” “一直到去年老伯爷七十大寿,三殿下将这盏堂灯作为寿礼赏给了平康伯府,这才被运抵了金陵城,如今却出现在绛云轩。” “不知苇娘子是想说,平康伯藐视天恩,私自转赠皇子赏赐;还是干脆承认盗窃之罪?” 苇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人请到了二楼雅间。 “大人既猜到绛云轩的真正东家是平康伯,便该清楚,你们今夜不该来这儿。” “该与不该,你说不算,平康伯也说不算,你该不会真以为,本世子会惧怕一个区区四品伯爷吧?” “东阳侯世子之名,如雷贯耳,奴家知道您刚刚惩办了寿恩伯,可平康伯不同,且不说平康伯手中握有全国最大的盐运司衙门,平康伯身后站着的,可是三殿下。” 图穷匕首见,苇娘子放弃了虚与委蛇那一套假把式,干脆利落地开诚布公,想要借三殿下澹台境的威势,逼白玉京让步。 白玉京冷眼瞧着,杨斌在狱中的那番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平康伯潘屹安身为两淮盐运使,可供支配管辖的盐引有七十万窝之巨,超过全国三分之一的数量,一年经手银钱千万余两。 却偏偏在这金陵城中开了一间河楼。 风月场所,迎来送往,觥筹交错,消息最为灵通,也最是藏污纳垢。 推杯换盏间,不知达成了多少桩见不得光的生意买卖。 这家绛云轩便是潘屹安最为隐蔽、最为保险的洽谈之所,他可以在此肆无忌惮地买卖盐引,为自己牟取暴利,而不需担心隔墙有耳。 这厮打的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 朝廷吏治的崩坏,便是从这些无耻的蛀虫开始的。 白玉京眼底一片寒凉,他挑了挑眉稍,寸步不让:“那就烦请苇娘子转告平康伯,小爷我身后站着的,是当今陛下。”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苇娘子白了脸,施闾也如坐针毡、如鲠在喉,明明被针对的不是他,但他却同样如芒刺背。 “话已经说清楚了,想必苇娘子再无异议了吧?本世子现在问你,绛云轩这几日,可有女子失踪?” “没有。”苇娘子别过头,生硬地答道。 “你的话本世子信不过,”白玉京起身走到她身侧,目视前方,微微侧了侧头凑近她的耳畔,“去把你的人叫进来,本世子要一个一个,亲自问。” 苇娘子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下颌处跳动的青筋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她一向仰仗平康伯威势,即便是在金陵十大家河楼的生意竞争中,也从未落过下风。 如今,却被白玉京逼至无路可走。 她勉强扯出一个虚假的笑,敷衍道:“世子爷稍候,奴家这就去叫人。” …… 雅间的房门在她身后关闭,虚伪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她闭了闭眼以平息内心翻涌的怒火,咬牙道:“去给平康伯送信,请他即刻来一趟,金陵这天,怕是要塌了。” …… 望江楼内,云旗敲开了沂水厅的门。 “主子,顾姑娘,绛云轩那边,去请了平康伯。” 顾北柠放下玉箸,目露不解:“这平康伯是何许人也?又与绛云轩有何干系?” 澹台衍跟着放下布菜的玉箸,将漱口的茶盏推到她面前,解释道:“天兖以武立国,无数开国名将得以封狼居胥,故而异姓封侯者众,平康伯潘屹安的祖父,便是凭此得的爵位。” “潘屹安虽有祖宗荫蔽,但也还算争气,进士及第后入朝为政,后得封两淮盐运使,手掌盐运大权。” “对了,他是三皇子澹台境的人,朝中势力划分,师父应该教过你了?” 顾北柠微微颔首,思绪仍然在潘屹安的身份上打转:“盐运啊,倒真真是富可敌国了。” 一窝盐引,足以令无数商贾争得头破血流。 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若换成盐运使,百万两都不为多。 “这么说,绛云轩便是潘屹安为了掩人耳目而开的。” “没错。” “那六殿下消息如此灵通,不知这绛云轩中,是否有殿下的耳目呢?” 澹台衍偏头看向她,秦淮河在她身后安静流淌,明月在天,霜华满地。 一如她清澈的眉眼。 “看来,师父将你教得很好。” 第65章 开诚布公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克制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嘀咕道:“是我自己本身聪明好不好。” 绛云轩作为潘屹安的秘密交易据点,势必防范严密,而澹台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绛云轩的动向,只能说明,他在其中安插了眼线。 而绛云轩之所以要连夜去请平康伯,说明白玉京拿捏住了绛云轩的软肋。 即便这具秦淮河中的浮尸与绛云轩无关,这家河楼内,也势必隐藏着其他见不得光的隐秘。 而所有这一切,一向运筹帷幄的六殿下,究竟是知还是不知? 若他知晓绛云轩内一切的污秽,那他是否也知道这具浮尸的来历。 而顾北柠自己,是否又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这位六殿下手中的棋子。 澹台衍像是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颇有几分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先是将我当做青楼常客,现在又想给我扣一顶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帽子,小师妹,我在你心中,就如此不堪吗?” 顾北柠被戳破了心思,倒也不见尴尬,正好借这个机会捅破那层令她膈应的窗户纸,开诚布公。 “小女一直有一事不解,烦请六殿下赐教。” “你问。” “殿下既有能力调动河北道的粮商,筹募赈灾粮,又为何拖延许久?” “原来根源在这,”澹台衍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你我师承一脉,便该明白师父的治世之道,以百姓性命为筹码,这种事我不屑于去做,也不会去做。” “江陵灾情一事,确实有我在其中推波助澜,但若说我刻意延缓,致使江陵灾情雪上加霜,实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得知江陵现状后,我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筹措赈灾粮,只是数额巨大又路途遥远,这才拖延了不少时日。” “我既有所图谋,便做不了那至纯至善的良人,权衡利弊、机关算尽、排除异己之事无法避免,但我有自己的底线。” “敢问殿下,底线为何?” “天下万民,便是我的底线。” 顾北柠默了默,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似在揣摩他这番话中有几分真心。 将九五至尊之位视作囊中物的上位者,又有几人,能将芸芸众生放在眼中。 那些由柴米油盐交织而成的苦难,于百姓而言,是锁魂催命的恶鬼;于上位者而言,却不过是过眼浮云。 “好,我暂且信你,并非信任你的为人,而是信任师父的眼光,他老人家想要扶持之人,想必不会食言而肥。” 澹台衍愣了愣,眼中漫上三分无奈,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与外人坦诚相待,却被如此质疑。 “那便多谢师妹,肯给我自证清白的机会。” 顾北柠脸色微赧,突然意识到在一朝皇子面前,她刚刚那番言行,已是大大的不敬。 这个便宜师兄,脾气倒还不错。 澹台衍瞧着她的脸色,心下了然,不由哑然失笑:“时辰不早了,该去把白玉京带回来了。” “没错没错,”顾北柠顺着台阶说道,“世子爷年纪尚小,怕是斗不过平康伯这般老谋深算的人物。” …… 顾北柠和澹台衍动身时,平康伯潘屹安已经踏进了绛云轩的门槛。 看似棋差一招,但其实就连这个时间差,都是澹台衍刻意安排的。 若他们与平康伯同时抵达绛云轩,或者先他一步,那便有暴露眼线的危险。 如此这般,是最保险的安排。 只是可怜了白玉京,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这只老狐狸。 …… 潘屹安进到绛云轩,一路被引至白玉京所在的雅间。 他略显敷衍地拱手作揖:“老臣拜见世子殿下,世子爷大驾光临,老臣有失远迎,实在疏忽,不如世子爷给老臣一个机会,在望江楼为您设宴接风,如何?” 一口一个老臣,分明是自恃祖辈积攒的战功,完全不将他这个初入官场的世子爷放在眼里。 白玉京生平最恨,一是迂腐古板、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二是相貌丑陋、獐头鼠目的无盐之辈;其三,便是潘屹安这种携恩自重的狂悖之徒。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任由潘屹安拱着手、弯着腰,僵在半空中。 应天府尹施闾,当不得潘屹安这一拜,早就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到了一旁,眼看双方僵持不下,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白玉京放下茶盏,故意讥讽道:“平康伯怕是太久不曾进京了,怎么连请安问礼的规矩都忘了?” 潘屹安的脸色僵住,原本尚算和睦的气氛急转直下。 得益于盐运使这个金堆玉砌的头衔,一向都是旁人跟在他身边百般逢迎讨好,只求能分得一碗肉汤喝。 如今,一个初涉朝政对毛头小子,一无官职二无实权,竟想让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潘屹安直截了当地站直身子,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呛声道:“天气寒凉,老臣这老寒腿受不住,世子殿下仁德,想必不会介怀。” 一顶“仁德的帽子”扣下来,白玉京便是有苦难言,只能咬牙认下这个亏。 但如果肯吃亏,那白玉京也就有愧“燕京第一纨绔”的大名了。 “平康伯既身子不适,那便算了,只是本世子依稀记得,平康伯不过四十如许吧,可要多加保养,莫要旧坟添新土。” 平康伯之妻前年因病去世,按照夫妻死后同穴的规矩,平康伯逝后,是要埋入同一座坟墓的。 旧坟添新土,便是在咒他早死。 眼见平康伯要发怒,白玉京故意抢在他前头开口:“但祖宗之法同样不可废,本世子体恤你老弱,跪拜便免了。” “施闾,”他低头看向指间的玉扳指,那丝玩味的笑意退去,冷声道,“你来示范一遍,让平康伯瞧个清楚。” 第66章 教坊司 施闾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拖下水。 若不跪,得罪东阳侯世子;若跪,得罪平康伯。 跪与不跪之间,夹着他的前途命运。 白玉京摘下玉扳指,屈指弹向半空,这是他从昭仁帝的私库中挑的。 玉扳指被抛至至高点后,急速下坠,施闾茫茫然看着,脑海中浮现出白玉京曾说过的一句话: “小爷我身后站着的,是陛下。” 在那枚玉扳指落入白玉京掌心的瞬间,施闾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以头抢地。 “臣应天府尹施闾,拜见东阳侯世子,世子万安。” 当施闾恭顺地跪在白玉京面前,叩头请安的时候,潘屹安仿佛看到了奴颜婢膝的自己。 莫大的羞辱。 可白玉京,偏偏要落井下石。 他将玉扳指戴回指间,笑容冷漠又讥讽:“平康伯,学会了吗?” 潘屹安咬紧后槽牙,拼命克制怒火,他站起身,一板一眼地拱手作揖:“谢世子殿下教诲,臣潘屹安铭记于心。” 第一局,白玉京胜。 “平康伯身子虚,还是坐着吧,为人臣子,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是,臣记住了。” 潘屹安咬牙坐回椅子上,收敛了先前那副狂妄的作态。 像他这种人,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但凡白玉京在他面前露半分怯,他都能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不过好在,人不轻狂枉少年。 “臣听闻,世子今日是为了秦淮河浮尸一案而来,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您放心,若绛云轩果真与人命官司有牵扯,臣绝不包庇。” “我也想查线索,只可惜您这绛云轩不肯配合。” “怎么回事?”潘屹安拉下脸,看向一旁的苇娘子,“扶苇,你说。” “回伯爷,世子爷想找姑娘们问话,但这个时辰,姑娘们都在陪客呢,不好打扰。” “胡闹!”潘屹安重重拍了下桌子,呵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还没有开门做生意重要吗?” “伯爷,并非奴家刻意推诿,只是即便姑娘们肯出来配合,但是客人们也不会愿意的,这个时辰怕是都睡下了。” “那就把今晚没有接客的姑娘叫过来。” “是,奴家这就去。” “等等,”白玉京突然开口叫住她,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姓扶?” 扶苇侧了侧身子,垂眸道:“奴家姓扶,单名一个苇字,相熟的,便唤我一声苇娘子。” “扶氏一族,乃前朝皇族。” 白玉京话音刚落,雅间内众人齐齐变了色,扶苇站定在原地,不发一言。 潘屹安眼看气氛不对,立刻开口解释道:“扶苇确实是前朝遗民,但不过是前朝皇族已出五服的旁系后代。” “太祖皇帝仁德,并未将扶氏一族赶尽杀绝,而是劝服同化,使其归顺,从扶苇曾祖那一辈起,便是我天兖王朝的子民了。” 白玉京眼中的审视和探究并未减弱分毫,他定定地看着扶苇,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蜡烛一寸寸燃尽,空气在白玉京的沉默中渐渐稀薄,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不断收紧。 倏尔,他勾唇笑了笑,温声道:“绛云轩的姑娘出台接客,想必应该有名单吧,还请苇娘子将名单一并拿来看一看。” “是,请世子爷稍候。” …… 此时夜已深,没有接客的姑娘们早已就寝,眼下被突然叫醒,心下惴惴不安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被搅了清梦的怨气。 当姑娘们梳妆完毕,沿着围栏一溜站好,等待白玉京问询的时候,顾北柠和澹台衍也已经到了绛云轩门口。 闻溪一直安静地跟在澹台衍身侧,至于云旗,则早已不知去向。 在临进门前,顾北柠回头看了一眼星鸾和清梨的神色,却发现有些许不对劲。 “星鸾姐姐、清梨,你们有哪里不舒服吗?” 二人脸色都透着不正常的惨白,神思恍惚,眉心微蹙,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顾北柠看着她们不住颤抖的眼睫,察觉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波动。 是恐惧。 她仰头看向绛云轩迤逦风光的招牌,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从未问过,星鸾四人的来历。 “到绛云轩查访,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们到对面的茶铺等我吧,我跟六殿下进去就好。” “是,多谢顾姑娘。”二人明显松了口气,舒展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北柠垂下眼睫,那个不好的猜测被再次验证,密密麻麻的尖刺扎进心脏,令她有几分呼吸困难。 星鸾年长她四岁,今年不过将将二十;清梨则与她同岁;绯云最小,甚至还要比她小几个月;至于揽月,她甚少露面,顾北柠与她接触并不多,但瞧着,也不过与自己年纪相仿。 她不敢相信她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澹台衍随着她在门外驻足,直到星鸾二人进到了对面那间茶铺,才开口道:“星鸾四人,是被巫蛊案牵连的罪臣家眷,按照律法规定,男丁充军,女眷则没入教坊司充作官妓。” “白玉京八岁那年,求得陛下恩旨,将她们四个从教坊司带了出来,脱了贱籍,那一年,星鸾十岁,她的名字已经被写到了接客的牌子上,若恩赦的圣旨晚一日下达,你今日所见到的星鸾,便不会是这副模样。” 顾北柠静静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们四个被困在教坊司时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小的孩子…… 秋风过,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巫蛊案所造成的苦难和悲剧,远比她以为的要多、要重、要压抑。 “你,还好吗?”澹台衍眼中浮上几分担忧,而担忧之下则掩盖着无法窥破的试探。 试探她对于巫蛊案的态度,试探她在巫蛊案中的立场,试探她是否会归顺于他的阵营,成为帮他推翻这桩陈年冤案的帮手。 顾北柠眨了眨眼,逼退了眼底温热的泪意:“无事,查案要紧,我们先进去吧。” 第67章 十步杀一人 白玉京查看了绛云轩的名录,盘问了绛云轩的姑娘,但所有人众口一词,都咬定绛云轩没有女子失踪。 而按照名录来看,人数也确实对得上。 难道,那名被沉尸秦淮河的死者,真的不是绛云轩的人吗? 可若与绛云轩无关,苇娘子为何会表现得如此排斥和惊慌?又为何要连夜将平康伯请来充场面?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猫腻,但猫腻究竟在何处,他又确实找不到破局之法。 正当他苦恼之际,就瞧见澹台衍和顾北柠的身影出现在了木梯之上:“六殿下,北柠,你们……” 来了就太好了…… 白玉京一句话尚未说完,就发现澹台衍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像在故意与他拉开距离,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六殿下,尚处在扮猪吃老虎的阶段。 而他与澹台衍现阶段的关系,说好听了是暗渡陈仓,往难听了说就是私相授受、狼狈为奸。 他既不能表现得与澹台衍相熟,也不能表现出对他的敬重和臣服。 一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改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发现尸体时,我也在场,总觉得有几分惶恐不安,所以想来瞧瞧。” “六殿下,不是老臣逾越,只是我朝以武立国,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什么样的尸山血海没见过?只是一具尸体罢了,殿下可不要堕了祖宗志气。” 潘屹安又摆出了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跋扈又嚣张,全然不将澹台衍放在眼中,甚至都不曾请安问礼。 “平康伯说得是,是我小题大做了。”澹台衍不见羞恼,而是顺着他的话放低了姿态,好像真的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无用皇子罢了。 眼见顾北柠看向他,他甚至半垂下眼, 嘴角无奈轻抿,可怜又可叹,令人忍不住软了心肠,动了恻隐之心。 这男人,惯会演戏。 顾北柠收回视线,不肯再看他。 澹台衍低笑一声,抬步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问道:“可看出什么了?” “穿白色衣服的那位,五官比例跟死者很像,而且她的穿戴极其素净,很像在服丧。” “不仅如此。” 顾北柠仰头看向他:“还请六殿下赐教。” “她头上的玉钗和死者的玉坠应该出自同一块籽玉,这种天然形成的冰裂纹,并不多见。” “这样看来,她与死者的关系应当很亲近才对,为何会帮绛云轩隐瞒真相?六殿下,您安插在绛云轩的眼线,难道就只能提供平康伯的动向吗?” 澹台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璀璨灯火倒映在他眼中,遮住了深不见底的筹谋和算计。 他走到那名白衣女子身前,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白衣女子扶了一礼,轻声道:“奴家花名芰荷。”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姑娘的打扮,倒是略显素净了些。” “匆忙见客,未曾来得及梳妆,还望大人见谅。” 芰荷说话时,一直半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显得温顺又恭敬。 澹台衍垂眸看着她,突然抬手拔下了她的玉钗。 这样过分亲昵的动作,本应显得轻浮又风流,但他眼中不见半分旖旎,令人生不出任何遐想。 “姑娘这支玉钗,倒是有几分别致。” “寻常花样罢了,能入大人的眼,是这支玉钗的福气。” “芰荷姑娘,”澹台衍将玉钗递还给她,意味不明,“很会说话。” “大人谬赞了。” 芰荷拿回玉钗,不经意间,手指相碰。 澹台衍捻了捻手指,收回了胳膊,宽大的袍袖垂落,覆盖住手背。 “既然绛云轩没有人失踪,那我们也就不过多叨扰了,天色已晚,世子爷暂到皇子府休息吧。” 白玉京愣愣地看向他,显然还没跟上事情发展的节奏。 不应该继续盘问,揪出他们的小辫子吗?怎么说走就走? 顾北柠双眼含笑,趁着无人察觉掐了他后腰一把,这才将他涣散的神智拉回正轨。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唔,本世子也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 三人连同闻溪一起走出了绛云轩,夜色浓郁,整条长街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青石地砖上积聚着浅浅的雨水,深沉的夜色倒映在水中,毛毛细雨落下,如同星河坠落。 “闻溪,你去找星鸾她们。” “可是,主子……” “无妨,你去吧。” 闻溪不得已领命离开,在临走前,他将浅褐色的油纸伞递到了澹台衍手中。 三人安静地走在街上,除了鞋子踩在水洼中的声音外,整条长街,阒寂无声。 这种令人不安的安静,对于白玉京而言,分外熟悉。 他无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桐庐县中的那一夜。 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杀机四伏。 倏尔,破空声起,落在青石地砖上的月亮被斩碎,锋利的长剑泛着令人心悸的森森寒光。 十余个黑衣蒙面人撕破黑暗露出身形,攻势凌厉,直冲命门,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气氛陡转凝重。 澹台衍掷出手中的油纸伞,旋转的伞面格挡住这致命一击,他转身后退,从伞柄底部抽出一把软剑。 身穿青玉案色广袖长袍的温润君子,用起剑来,竟同样杀伐狠戾,不见半分文弱。 白玉京拽着顾北柠躲到一旁,眼看澹台衍以一敌十,焦灼不下,他仰头对着虚空喊道:“揽月,你还在等什么?!” 锋利的箭矢如流星坠落,一箭穿喉。 顾北柠细细看去,才发现并非箭矢,而是一柄如锥子一般的长剑。 揽月照常一身白色,轻巧地从屋檐之上飞落。 她握住剑柄,干脆利落地抽出剑,鲜血飞溅三尺,却一滴也沾不到她素白的衣摆之上。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过片刻,十余名刺客,皆已横尸街头。 殷红的血液混着雨水,将月亮染成了红色。 褶皱的、破碎的、红色的月亮。 “揽月好厉害,她一直像这样跟在你附近吗?” “嗯,她不喜跟人打交道,所以只肯藏在暗处。” 若放在平时,这句话大概只会随风消散,不留半分痕迹。 但现在不同,顾北柠知道了她们的身世和遭遇,任何看似无关紧要的阐述,都如同一根扎进心脏的尖刺,令她无万分动容。 女子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入朝为官,不能经商,她们终其一生,只能被困在大院后宅那方窄窄的天地之中。 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洗手作羹汤。 可一朝倾覆,她们却要共担父兄的罪责,被罚作官奴、充作官妓,被流放、被砍头。 白玉京于她们,大概是悬崖边缘最后一根绳索,将她们拦在了地狱之外。 可即便如此,教坊司的烙印仍刻在她们骨子里,无法摆脱。 揽月厌倦人群,无法与旁人正常交流;星鸾和清梨,看到河楼的牌子便会胆战心惊。 李南枝被永远地困在了那个噩梦之中,她们,又何尝不是。 第68章 君臣有别 “师妹?” 顾北柠勉强收拢思绪,一抬头,便撞进了澹台衍眼中,那方温润的清潭之中,好似倒映着她的所思所想。 他好像,极擅忖度人心。 “这些刺客,是什么人?” “是平康伯派来的?”白玉京捂着胸口,仍心有余悸。 澹台衍收回剑,唤道:“云旗。” 一片黑色的衣角划过,云旗不知从何处现身,恭肃道:“主子,是绛云轩的人。” “绛云轩?一家河楼怎么会养如此狠戾的打手?还有,你刚刚为何不现身?就任凭六殿下单打独斗?” 云旗沉默地站在一侧,并未回答白玉京略显急迫的质问。 顾北柠拽了拽白玉京的衣袖,试图平息他因担忧而生的怒气:“世子爷,玉京哥哥,六殿下此时,尚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牌和筹谋。” “云旗的忠心不比你少,被迫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殿下涉险,他并不比你好过。” 白玉京沉默半晌,这才发现云旗眼底满布的红血丝。 他抿了抿嘴角,干巴巴地说了句:“抱歉,是我心急了。” “世子爷言重了,属下当不得您一个歉字。” 白玉京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可是绛云轩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澹台衍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顾北柠。 顾北柠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明白这是上位者无法摆脱的通病,总是想借由各种途径,试探身边人的能耐和本领。 “因为芰荷,她极大概率与死者关系匪浅,不计一切后果刺杀当朝皇子,只能说明,绛云轩藏着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秘密。” “芰荷?那个白衣服的姑娘?可是她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说。” “即便没有透露任何关键信息,但却足以令苇娘子如临大敌,不惜下狠手,芰荷绝对是串联一切的关键,只不过,她也并非什么都没说,对吗,六殿下?” “眼力不错。” 澹台衍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纸卷。 他将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丑时三刻。 “师妹陪我去吧,白玉京跟云旗先回琅嬛苑。” “可是……” 白玉京显然还想争辩什么,却被澹台衍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云旗调转了方向。 …… 顾北柠坠在澹台衍身后,跟他错了半个身位。 “星鸾和清梨呢?” “让闻溪带她们从另外一条路回去了。” “闻溪也会武?” “跟在我身边,像今晚这种事情,是少不了的。” 顾北柠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路无话,直到绕到绛云轩后院时,澹台衍突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玉京哥哥?” “嗯?”顾北柠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才认真解释道,“他之前想拜入师父门下,但被拒绝了,当不成同门,就只能当兄妹了。” “那你为何从不叫我师兄?” “君臣有别。” “你我之前,无需以君臣相称。” 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挠了一下,顾北柠茫茫然地抬起头,想要分辨这句话的语气。 无需以君臣相称,那要以什么身份相称? 这句话可供解释的余地太大,但彼时的顾北柠,尚无法体会这其中的言外之意。 那些需要时间来证明的可能性,却在此时此刻,被埋下了种子。 “那敢问师兄,我们要如何进去?总不能翻墙吧?” “若真要翻墙呢?” “我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师兄您,光风霁月、温文尔雅,若翻墙入室,怕是有损您的盛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澹台衍笑着摇摇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匪:“会有人来开门。”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门闩松动的声音。 一个盘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打开了门,她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六殿下,顾姑娘,这边请。” 绕过假山,穿过花园中的连廊,那个小姑娘轻轻叩响了一扇紧闭的房门。 连叩三声,停顿,再叩三声,房门应声而开。 芰荷依然是稍早些时候的装扮,杯盏里的茶水已浮了一层薄膜,看起来,她已经等了很久。 “六殿下,秦淮河的那具浮尸……” 她的神情焦灼不安,双手攥在一起,想问得更详细些,却又不敢。 澹台衍并未回答,而是自取了茶盏,斟了一杯尚且温热的茶水,塞到了顾北柠手中。 深秋雨夜,最是寒凉。 这茶虽不能入口,但暖暖手还是可以的。 顾北柠乖乖地接过茶盏,正色道:“芰荷姑娘,我们尚未查到更多线索,但可以肯定的是,死者生前遭受过惨无人道的毒打和戕害。” “而至于要多久才能查明凶手,就要取决于你今晚提供的线索了。” 芰荷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顾北柠身上:“你是?” “我是仵作。” “女子,也可以当仵作吗?” 顾北柠弯了弯嘴角:“当然,天下千百种行当,女子无一不能。” 无一不能…… 芰荷痴痴地看向她,心头升起无尽的茫然。 若她有朝一日离开绛云轩,又能做些什? 遇到良人愿为她赎身,摆脱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是她曾设想过的最好结局。 但现在顾北柠告诉她,仍存在其他的可能。 “你认识死者,对吗?” 芰荷晃过神,浓重的悲伤涌至四肢百骸,她半垂着头,哽咽道:“她是我姐姐。” 第69章 岸芷汀兰 “姐姐?” “没错,我们的父母本为商贾,虽比不得达官显贵,但尚算安逸富足,奈何家道中落,债主催逼,父亲悬梁,母亲抑郁而卒,我和姐姐,便被债主卖到了这绛云轩。” “你姐姐,如何称呼?” “刚到绛云轩的时候,她被唤作扶桑,但她有另外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芰荷顿了顿,微抿的嘴角说不上是悲悯还是讥讽:“绛云仙子。” 顾北柠愣了愣,想到先前临渔在画舫上的那番话,她看向澹台衍,却发现他面上毫无异色,显然早有所预料。 “我听闻,只有绛云轩中的头牌名伶才可被称作绛云仙子。” “没错,苇娘子很会做生意,她会将年幼的女孩子藏在后院圈养,学习诗书礼乐等一切可取悦恩客的东西。” “然后,她会从其中挑选有资质有潜力的姑娘,不让她们接客,也不允许她们露面,直到她在其中选出一名绛云仙子。” “绛云仙子以头牌名伶的身份现身,而其余未被选上的人,年幼的继续雪藏,年长的,则泯然众人。” 说白了,就是一个极其残酷的选拔机制。 勾栏女子,最好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像初夏从翠绿荷叶间露出头的菡萏,娇艳欲滴,嫩得能掐出水来。 一茬又一茬的新鲜姑娘被送进河楼,久了,便腻味了。 二十出头的姑娘,若没能在这风月场所博得一个名头,那便算作半老徐娘,在昏暗的陋室中蹉跎余生,直至垂垂老矣。 绛云仙子,作为绛云轩力压其余河楼的噱头,赔上了无数女子的前途命运,才独独选出一个。 至于其余落选的女子,很多早已过了二八年华,同为货架上陈列的商品,她们却已经落满了灰尘,被弃之如敝履。 这河楼之内,远比顾北柠所以为的更加复杂、更加冷漠、更加残酷。 “你们知道,这绛云轩的后院有多少间屋子吗?” 顾北柠愣了愣,推测道:“若以芰荷姑娘所居房间的占地推算,大概三十余间。” 芰荷缓缓摇了摇头,笑容哀戚:“错了,这种宽敞明亮的房间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如鸽子笼一般的狭窄暗室,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河楼的风光,都是在明面上的。 绮户镂窗,雕梁画栋,灯火辉煌,又有几人能在这楼阁之中拥有一间接客的房间。 更多的,是被圈养在鸽子笼中,直到她们学会如何侍奉男人。 至于上了年纪的,便会以低廉的价钱卖到私窠子,终其一生,逃不出那方床榻。 …… “你,是下一位绛云仙子?” “没错。” 芰荷仰起头,直视着火光跳跃的蜡烛,眼睛被熏出泪,她却不肯移开视线。 她需要一些切肤的疼痛,才能提醒自己仍然活着。 “姐姐失踪了五日,绛云仙子也已有五日不曾接客,到明日,我便要搬到楼上住了。” 这间河楼将她的姐姐生吞活剥,最后只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破烂尸体,而她,注定要步姐姐的后尘,无法逃脱。 “你可知,绛云轩为何要杀你姐姐?”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苇娘子规矩严,最恨私相授受,自从姐姐做了绛云仙子之后,我们姐妹甚少见面。” “但偶尔几次见面,姐姐也不曾流露分毫惊惧之色,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苇娘子为何要赶尽杀绝。” 毫无线索。 除了确定了死者身份外,没有丝毫可供推进的线索。 顾北柠试图将自己代入死者,在脑海中构想着她生前的日常,构想着她使用的物件、接触的人事,希望能从中找到突破口。 一名青楼女子,平日所见,不过仆役恩客。 仆役归绛云轩管辖,纵然知道实情,也不见得会向他们透露。 那便只剩下一个选项。 “如果我想拿到你姐姐生前接客的名单,该去哪找?” “这名单,自然是在苇娘子手中,但至于她会将其放到何处,我不得而知。” “不必这么麻烦,”澹台衍突然开口,“你低估了绛云仙子的名气,能与绛云仙子共度良宵,可被传作美谈,只需到坊间打听一二,便可拿到名单。” 他隔着袍袖虚环住顾北柠的手腕,将人轻轻带起身。 “今夜叨扰了,芰荷姑娘日后若有麻烦,可去找金蕊。” 金蕊便是今晚帮他们开门的小丫头,在他们谈话期间,一直安静地守在门外。 芰荷福了福身子道谢,将他们送至门外。 在临出门前,顾北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芰荷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芰荷明显愣住了,自从被卖入绛云轩,她原本的名字,便和那段过往一起被埋葬,无人问津。 以色侍人,无人在乎其姓名身世。 “小女子本姓孟,唤作汀兰,家姐唤作芷兰。”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好名字,告辞。” “姑娘留步,”芰荷快走几步,拦住了她,“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顾北柠。” 姓顾…… 芰荷下意识后退一步,帘幔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苍白的脸色。 只是姓顾而已,天下同姓者何其多,她不该如此闻之色变。 她咬牙撑住身子,垂首道:“奴家记住了,还望顾姑娘早日查清真相,还姐姐以公道。” “汀兰姑娘放心,我必竭力而为。” 澹台衍领着人离开了绛云轩,在临出门前,他看了金蕊一眼,意有所指。 金蕊会意地垂下头,没有多言,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芰荷对“顾北柠”三个字的反应,还是引起了澹台衍的注意和提防。 …… 等到二人离开绛云轩,浓墨般的夜色已渐渐淡去。 幽蓝色的天空仿佛巨大的琥珀,沉睡的光线经由千万次折射弥散在空气中,整个天空如同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如梦如幻。 在离开绛云轩后,澹台衍便适时地放开了手。 他屈指比量了一下,皱眉道:“太瘦了,白玉京就是这样照顾你的?” “怪不得世子爷,这已经是他派人精心调养的结果了,是我底子太差了。” “白玉京信上曾提及过,你略通医术……” “六殿下,”顾北柠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您不必费心试探,医者不自医,纵然我医术卓绝,也无法根治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 “更何况,朝堂争斗与我无半点干系,此番离开桐庐县远赴金陵,说起来,还是六殿下您筹谋的结果。” “所以,您大可不必怀疑我另有身份。” 有雀鸟从枝头飞起,林木簌簌,惊起满树停靠依附的鸟儿。 若依附于他人,终究不得长远。 第70章 诛心之言 澹台衍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她清浅的眉眼。 “说完了?” “我只是想问你,你既通医术,是否识得阿芙蓉?” “师妹,多疑多思者,究竟是谁?” 顾北柠显然被戳中了心思,她半垂下眼,缩在袖中的双手攥紧,玉白的脖颈挺直,不肯低头。 “你自幼与舅舅生活在一起,虽为血脉至亲,却不得不谨小慎微,依附于他人而活。” “白玉京将你带离桐庐,对你百般照拂,但你依然不信任他。” “人情的淡漠于你而言太过寻常,所谓信任,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在你看来,他随时都有可能将你抛下,毕竟若连至亲之人都无法托付,又该如何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别说了。” 顾北柠略显急促地打断了他,转过身想要走人,却被澹台衍再一次握住了手腕。 只是这一次,并非虚虚环住,而是肌肤相贴。 澹台衍握住她细弱的腕骨,这才惊觉她冷得厉害,触手生凉,宛如冰冻。 “是我思虑不周,雨夜寒凉,不该让你陪我走这一趟。” 顾北柠抽出手,低低说了一句:“无妨。”随即转身走人。 澹台衍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五指合拢,慢慢收紧。 他不紧不慢地坠在顾北柠身后,低声道:“生气了?” “没有。” 说是没有,却在无形中加快了脚步,耳廓一点一点染成粉色,像是桃花酥上点缀的一抹嫣红。 明明已经恼羞成怒了。 澹台衍跟上去,自顾自地说道:“景运末年,先帝病逝,父皇登基称帝,将我母妃打入冷宫,而我,则被发配金陵,幽禁至此。” “从我到金陵第一日起,师父便一直陪在我身边,他老人家虽待在金陵,但一直在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顾北柠不由放慢了脚步,犹疑道:“是谁?” “他故友的家眷,最先得到的消息,是因病而卒,连同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 “在得到消息的那日,师父酩酊大醉了一场,你知道的,他老人家向来千杯不倒。” “过了几年,江陵传来消息,说那名婴孩未曾丧命,而是在其母死后诞下,由其舅父收养。” “师父接到消息后不久,便动身前往了江陵,这一待便是十余年。” 顾北柠停下脚步,茫然地望向虚空,那方巨大的幽蓝琥珀,化作漫天海水倒灌,一点一点,夺去了她的理智。 “师父他……” 她原以为与申远弗的相识,不过是因缘际会,只是他恰巧到了桐庐县,恰巧碰到了被欺辱的自己。 她习惯将一切聚散离合归咎于命运,而命运一说,最是无解。 所谓世事无常,不可捉摸。 可现在澹台衍告诉她,她与申远弗的这段师徒情谊,并非是命运的偶然。 而是申远弗动用了一切人脉,费尽手段,这才于茫茫人海中,寻得了她的下落。 “所以,血缘亲疏,不过尔尔。” “一段关系牢靠与否,不需要以血缘为依托,也不需要命运的庇护,或许,你可以试着去接纳、信任、依赖其他人。” 接纳、信任、依赖…… 顾北柠下意识看向澹台衍,涣散的视线并未聚焦,像是溺水之人下意识抓紧手边的浮木,想要寻得一线生机。 她也不过十六岁。 而在这短暂的十六年中,唾弃、谩骂、嘲讽、鄙夷等负面阴暗的情绪,占据了她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 她本该像一株阴暗潮湿的苔藓植物,在那滩污泥中发烂发臭,是申远弗的出现,阻拦了她的堕落。 但即便如此,她仍不惮以最大的绝望和悲观,来审视每一段亲密关系的建立。 不过是随时可能变做泡影的空中楼阁。 澹台衍低叹一声,牵住她的手:“不想了,我带你回琅嬛苑。” 欲速而不达。 坚如壁垒的心防非一时一地就能攻破,寂静寒冷的冬日也无法生出绿荫繁花。 他今日这番话,太过着急了。 …… 顾北柠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膳时分。 无数纷乱的画面闯入她的梦境,这些时日的见闻,澹台衍的诛心之言,有关巫蛊案的只言片语拼凑而成的残缺场面…… 她昏昏沉沉地坐起身,看着窗外西坠的金乌,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姑娘醒了,六殿下请您过去见他。” 梦境残留的画面再次闯进她的脑海,她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有些害怕澹台衍。 他太擅忖度人心,三言两语便能试探出对方的命脉。 在他面前,几无秘密可言。 …… 顾北柠在澹台衍日常所居的叡谟殿中见到了他,他正在独自一人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分明。 “过来坐,睡得可好?” 顾北柠堪堪坐在了椅子边缘,闻言下意识点点头,却又在澹台衍的注视下,诚实地摇了摇头。 澹台衍扔下棋子,将棋盘推至一旁:“手给我。” 顾北柠一头雾水地抬起手,任由他拽到身前。 修长骨感的手指,搭在她腕间,细细探着脉。 “换只手。” 澹台衍面无表情地诊完脉,语气不明:“你这身子,还真是糟透了。” 顾北柠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她收回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星鸾说殿下有要紧事找我。” “诊脉也是要紧事。” “六殿下!” 澹台衍收回视线,半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无奈的笑意,又把人惹恼了。 “确实有要紧事,你看看这个,”说着,便将一份名录递了过去,“这是孟芷兰生前半年的接客名单。” “街头闲言碎语,能记半年之久?” “我在金陵待了近十七年,总该有些自己的门路。” 顾北柠干脆放下名录,连看也不曾看:“殿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必已经查明真相,不妨坦然告知。” 澹台衍笑着摇摇头,低声道:“还是一如既往地记仇,孟芷兰生前最后一晚见的人,是百年皇商杜家的儿子,杜闵笙。” 顾北柠查看了一下名录,孟芷兰接客并不频繁,物以稀为贵,这大概也是苇娘子造势的一个手段。 即便如此,杜闵笙的名字,仍然频繁地出现在名录之上。 由此可见,他甚是倾慕这位绛云仙子。 第71章 武力威慑 xs7.com “这个杜闵笙,是什么来历?” 澹台衍从她手中抽回名录,答非所问道:“先用晚膳,用过晚膳后,我带你去见他。” 闻溪带人置了一桌膳食,顾北柠仔细瞧着,几乎全是药膳。 “从林太医那拿的方子,你身子亏空太大,必须小心将养。” “那你……” “放心,我会自己挑我可以吃的。” 顾北柠有些过意不去:“多谢六殿下照拂。” “叫我什么?” “师兄,多谢师兄。” 澹台衍轻轻笑了笑,眼中笑意流转:“我既担了师兄之名,自然要尽师兄之责,师父不在的日子里,我自会尽心照顾。” 顾北柠闻言有些发懵,她低头戳着碗中的米粒,总觉得澹台衍这话太过突兀。 她莫名地,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晚膳后,澹台衍带着顾北柠出了门,临出门前,他找人拿了一套男装让她换上。 视线落在她腰间,玉质腰带收紧,愈发衬得她细腰纤纤,不盈一握。 喉结滚动,五指收紧,拇指重重捻过指腹,澹台衍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这件不行,换一套。” 一头雾水的顾北柠看着镜中不甚分明的身影,不明白这套衣服出了什么问题,只能任由侍女帮她换了一套又一套。 最后,还是在腰间缠了几圈绫布,澹台衍这才肯点头放人。 …… 云旗驾着马车沿秦淮河畔行驶,穿过磕磕绊绊的石子路,驶上了青石路面。 顾北柠挑开帘布望着车外的街景,灯火阑珊,人流如织。 “杜家这皇商,做的什么营生?” “听说过江南织造局吗?” 顾北柠错愕地回过身,不无惊讶地问道:“几乎垄断全国纺织业的江南织造局?” 澹台衍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杜家百年皇商,宫中所用一切丝织锦缎,尽数出自于杜家,江南织造局统领,授二品衔。” “如此一来,倒麻烦了。” 士农工商,商贾之道,终究失于粗鄙,为人所不齿。 但皇商却又不同,为朝廷钦点,封官授爵,不仅把持经济命脉,在政治上同样享有莫大的特权。 而既打上了皇商的烙印,江南织造出产的织品,便成为了达官显贵之间交际应酬的硬通货。 这杜家,也真真成为了往来无白丁的显赫家族。 百年皇商,树大根深,杜闵笙这块硬骨头,怕是不好啃。 马车穿过街巷,最后停在了一家官营赌坊前面。 天兖王朝严禁私设赌坊,但这六博双陆之道却严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之风。 斗鸡、斗蛐蛐、斗鹌鹑、蹴鞠……越来越多的把戏成为了赌博的遮羞布,朝廷无法,只得以官府的名义开设赌坊,统一管辖。 官营赌坊所有的营收,一应上缴国库。 金陵这家,按理应归应天府辖制。 顾北柠跟着下了马车,仰视着眼前这家占了四层楼的巨大赌坊,只站在门外,便能感受到其内传出的喧嚷吵闹。 几乎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桐庐县。 “在想什么?” 顾北柠轻轻摇了摇头:“杜闵笙在这?狎妓好赌,倒真是纨绔成性。” “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顾北柠进了赌坊,占地甚广的大堂内摆满了赌桌,每张桌子旁边都挤满了赌徒,一个个面红耳赤,近乎疯执的狂热在眼中跳跃。 骰盅晃动不休,三颗小小的骰子上拴着无数家庭的命运。 以一搏万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拒绝? 押大押小,押对了,便是真金白银,万贯家财;押错了,便是倾家荡产,满盘皆输。 这种“命悬一线”的紧张刺激,催逼出人最原始的兽性,野蛮的、赤裸的、血淋淋的。 “一楼的赌坊不设门槛,人人皆可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二楼起,每上一层楼,便要多交五十两榷银。” “如此说来,杜闵笙该在楼上。” “也不尽然,”澹台衍带着她走到居中的赌桌前,寻了个空隙,“玩过吗?” 顾北柠摇摇头,便被他带到了椅子上坐下,右手按在她肩头,不容许她起身。 “猜大小,随便猜,输了算我的。” 顾北柠随便押了一注,有些心慌意乱,她实在不喜这种场合。 过于密集的人群,总令她觉得窒息。 “呦,小兄弟第一次来吧,瞧这细皮嫩肉的,啧,像个女娃娃。” “我说老赖,差不多得了,别把人家吓哭了。” 人群哄堂大笑,戏谑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黏腻得令人作呕。 澹台衍随手掷出一颗碎银,庄家的骰盅应声而碎,露出其内的三颗骰子。 “你们输了。” 刚刚还闹哄哄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不仅仅是因为输了钱,更是畏于澹台衍刚刚的武力威慑。 只那一下,便将骰盅击得粉碎。 放肆的目光被迫收敛,被叫做老赖的男人明显是赌坊常客,他狠狠淬了口唾沫,咬牙道:“小兄弟手气不错,再来。” 澹台衍侧了侧身子,在彻底隔绝了其余人的同时,几乎将顾北柠圈在了怀里。 “放轻松,随便猜。” 顾北柠也果真开始随便猜,没有规律,不计后果,唯一的标准便是,一定要和老赖反着来。 澹台衍说的没错,她这人记仇得很,睚眦必报。 大大小小赌了十余局,顾别柠无一局落败。 “妈的,你他妈敢玩老子!”老赖重重拍了把桌子,目眦欲裂。 最后一枚铜板也输光了,接二连三的落败使得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 顾北柠掂了掂面前的银子,讥讽道:“愿赌服输,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服输个屁,老子纵横赌场这么多年,从来没连着输过这么多局,你们他妈出老千还敢说愿赌服输。” “骰子是庄家摇的,输不起就说输不起,何必找理由推脱。” “你他妈……” 老赖骂骂咧咧地挤过人群,攥紧的拳头冲着顾北柠挥了过去,青筋虬结,暴起的血管昭示着他的愤怒。 澹台衍单手挡住他的拳头,右手击向他后脑,不过三两下,就将人彻底制服。 他擒住对方的胳膊,迫使他屈膝跪在地上,冷声道:“道歉。” “老子凭什么道歉?” “为你刚刚的出言不逊道歉。” 老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牙关紧咬,一个歉字不肯说。 “倒还有几分血性,只可惜这分血性只肯用在欺软怕硬上。” “你他妈说什么……啊!” 澹台衍手下发力,肩背处撕裂的尖锐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家伙,竟然徒手卸了他一条胳膊。 老赖疼得浑身发颤,唇色惨白,大滴的冷汗布满额头。 “我错了,是我、出言不逊,对、对不住。” 澹台衍卸了力气,掏出一锭银子扔到他身上,语气淡漠:“诊金,去晚了,就接不上了。” 第72章 热度攀升 赌坊三楼厢房内。 一名形容消瘦的男子半躺在红花梨木的贵妃榻上,一名侍婢跪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杆云铜黄竹的烟锅,连烟嘴都是白玉的。 说是烟锅又不完全相像,身旁的案几上还燃着一盏小巧的风灯,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爷,不好了,楼下有人闹事。” 贵妃榻上的男子不耐烦地睁开眼,哑声道:“闹事而已,看你那冒失样子,让管事去就行了,别来吵我。” “爷,管事怕是不行,有人说,瞧着像六殿下。” “六殿下?他不好好在皇子府待着,来赌坊做什么?” “这……小的也不知,您还是去瞧瞧吧,把人都打伤了。” “真是麻烦。” 男子不耐烦地坐起身,看着那杆烟锅吞了口唾沫。 “先灭了吧,等我回来再说。” …… 老赖抱着断掉的胳膊跑出了赌坊,一楼大堂陷入了沉默,双眼通红的赌徒沉默地盯着澹台衍,像是一帮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 顾北柠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用眼神询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如此大张旗鼓地闹事,可不是这位谪仙一样的六殿下的行事作风,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澹台衍勾了勾嘴角,带着人坐回了赌桌前,若无其事地招呼仆役上了一壶茶,对其余人的虎视眈眈,视若无睹。 “茶尚可,润润喉。” “六殿下……师兄,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是要找杜闵笙吗?您闹这一出,不担心打草惊蛇吗?” 澹台衍刚要开口解释,一行人突然出现在了楼梯之上。 “何人在此闹事?也不瞧瞧是谁的地界。” 顾北柠凝神打量着来人,视线落在领头之人的衣着上。 上好的彩晕锦,华美非常,一尺的价格,便相当于普通人家十年的开销。 蹀躞带上嵌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其奢靡招摇程度,与白玉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杜闵笙?这家赌坊不应该由应天府辖制吗?为何成了他的私产?” “你低估了杜家在江南两道的势力,一间赌坊而已,若是他们想,应天府衙也要换地方。” 得益于独特的历史和政治地位,金陵城算得上君道失衡集中体现的典型,朝廷法度的腐朽和吏治的崩坏,种种乱象,尽可一览。 澹台衍身居金陵十六年,几乎亲眼目睹了江南官场的堕落,地方吏治的腐败,将天兖王朝的基底,一点点蚕食蛀空。 江南织造局,是他整顿江南官场的第一步。 杜闵笙走下楼梯,被仆役引至澹台衍所在的赌桌边。 “原来是六殿下,没想到我这小小赌坊,竟也值得您大驾光临。” 语气戏谑,眼神讥讽,虽比平康伯收敛一点,但同样不见半分尊重。 澹台衍这位六皇子,还真是憋屈。 “不小心打坏几件东西,杜公子应当不会介意吧。” “六殿下说哪里话,这些东西能折您手里,是它们的福气。殿下既来了,为何不到楼上坐,与贩夫走卒混迹一处,终归是乌烟瘴气。”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早就听闻皇子府用度拮据,没想到……殿下若出不起银子,小可可为您垫付。” “不过陛下也是,即便是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该缺了吃穿不是吗?” 这完全是将澹台衍的脸面丢到地上踩了,驱逐出京、幽禁金陵,本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如今,竟被人当众讽刺连五十两银子也出不起。 顾北柠眉头紧蹙,将茶盏重重磕在桌子上,茶水飞溅,弄脏了杜闵笙的衣衫。 不待他动怒,顾北柠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杜公子,刚刚这番话,可是在责怪陛下偏私,苛待皇子?”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知江南织造局担不担得起忤逆犯上的罪名?” 杜闵笙黑了脸色,阴沉欲雨:“哪里来的小白脸,也敢顶撞小爷?” 顾北柠嗤笑一声,眉眼冷凝:“杜公子,若我没记错,江南织造局统领还是令尊吧,你一无官秩二无爵位,凭什么在此大放厥词?” “若真被参一个奉上不尊的罪名,你猜,令尊会不会弃卒保车?毕竟杜家,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杜闵笙咬紧后槽牙,拼死克制想要扇她一巴掌的冲动。 顾北柠所言,句句属实。 杜家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不假,但杜家儿子也是真的多,不缺他这一个。 他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恨恨道:“是小可失言了,望六殿下赎罪。” 澹台衍面上平静如常,好像刚刚因他而起的争执并未发生。 “杜公子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为道。” “殿下仁慈,还请殿下移步楼上厢房,给小可一个赔罪的机会。” “承蒙杜公子盛情,倒是不好推脱,烦请公子前面带路。” …… 澹台衍和顾北柠,跟着杜闵笙回到了三楼厢房。 一进门,顾北柠便不适地皱紧了眉。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甜腻的蜜糖味,甜腻中又掺杂着呛鼻的石灰水的味道,好像还有烟叶的味道…… 她下意识拽住澹台衍的袍袖,心下隐隐不安。 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挡,澹台衍握住了她的手。 源源不断的热量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热度顺着指尖传递至心脏。 她有片刻的愣忪,但她终究没有挣开他的手。 第73章 苦涩蜜糖 xs7.com “六殿下,请入座。” 杜闵笙只肯招呼澹台衍,对于女扮男装的顾北柠,他连个眼神都不肯分给她。 一个以下犯上、大放厥词的下人罢了,与她置气,有失身份。 没成想,澹台衍却将人带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另外拣了个位子。 难不成,他看走了眼,这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其实另有来历…… 联想到顾北柠先前的咄咄逼人,他突然生出几分慌乱。 该不会真是什么勋侯贵戚家的小儿子吧。 他眯了眯眼睛,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顾北柠打量着房中的摆设,没有理会他。 可越是不加理会,杜闵笙心中越是惴惴不安。 他堆起笑脸,求助般地看向澹台衍。 澹台衍又如何不明白顾北柠的心思,只模棱两可地敷衍道:“跟东阳侯世子一起来的,至于其身份,确实不方便告知。” 不方便告知的身份,往往意味着绝对的权势。 杜闵笙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眼皮,赔笑道:“原来如此,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这位……公子,不要介意。” 顾北柠学着白玉京的样子挑了挑眉,仍然一言不发。 从江陵到金陵一路同行,目中无人、颐指气使那一套,她早就融会贯通了。 先前那名美艳的侍女,端上一壶新烹的茶水后,便安静地退到了角落。 杜闵笙尴尬地坐回椅子上,试图寻找话题扭转局势:“二位今日到访,想必不只是为了博戏之乐,应当另有要事吧?” “杜公子是绛云轩的常客?”顾北柠冷不丁开口问道。 绛云轩…… 杜闵笙眼神暗了一暗,避重就轻道:“金陵河楼之最,当属绛云轩,我确实去过几次,滋味不错,如果二位……” 顾北柠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那副轻浮的嘴脸实在腻味得很。 “应该不止是几次那么简单吧?杜家九少,最喜眠花宿柳、惹草招风,一月中有大半时间在绛云轩逍遥。” “杜公子的风流名声早已传开了,金陵城无人不知,你就不必在这儿立贞洁牌坊了。” 杜闵笙脸上讪讪的,任凭是谁,也无法面色如常地被人指着鼻子骂。 “公子说笑了,小可只是……” “杜公子不必解释,你究竟是一时风流,还是生性浪荡,我并不在乎,我来只是想问你,对孟芷兰了解多少?” “芷兰,她不是……” 话说到一半,杜闵笙猛地顿住,心跳急遽加速,血液倒流,太阳穴一阵阵刺痛。 他抓住桌子,苍白的脖颈爆起青筋,冷汗沁出额头,不断剥夺着他的理智。 他犯了大错。 顾北柠先丢出了绛云轩这个引子,使得杜闵笙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对绛云轩的提防上。 他会提防苇娘子,会提防绛云仙子,甚至会提防扶桑,但他万万没想到,顾北柠会直接说出孟芷兰这个名字。 “你果然知道,说说吧,孟芷兰死前发生了什么?” 杜闵笙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像是墙上抹的腻子粉。 眼底的乌青格外清晰,或许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周身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极了房间内弥散的苦涩的蜜糖味。 顾北柠凝神观察着他的状态,试图找出这股怪异气味的根源。 突然,澹台衍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过于轻微的触碰,激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她条件反射一般想要抽回手指,却被澹台衍牢牢控住。 而在她未曾察觉到的地方,如谪仙一般清冷的人,偷偷红了耳朵。 她顺着澹台衍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那杆放在案几上的烟锅,以及旁边的风灯。 这究竟是什么? 杜闵笙始终不曾开口,好像仅仅孟芷兰三个字,就夺去了他全部的生机和活力。 “孟芷兰死前,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待和毒打,颅骨有三处挫伤,左手腕骨断裂,左肩胛撕裂,双臂外侧布满瘀青,右腿……” “够了!别说了!” 杜闵笙痛苦地抱住头,整个人像被拉扯的面皮,纠结成一团,双眼红得吓人,脸色却又泛出将死之人的青灰色。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抽搐,像是癫痫发作,整个人从椅子上跌到地上,打碎了茶盏,连带着椅子也翻倒在地。 一旁的侍女连忙跑过来,艰难地扶住他,开始大声吆喝:“来人呐,快来人,九爷犯瘾了。” 很快有一帮五大三粗的壮汉冲进来,钳制住了杜闵笙,将他绑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一样的人物走过来,态度恭敬地说道:“六殿下,这位公子,对不住,九爷身子抱恙,恕不能招待二位了。” “无妨,杜公子这病,可要多上点心,莫要用错法子。” 澹台衍这话说得意味不明,管事的脸色变了又变,只能强撑着将人送了出去。 当二人的衣角消失在楼梯转角时,那抹客套的假笑立刻退去,他快步回到厢房,将房门关紧。 “阿芙蓉呢?快拿来!” 那名侍女拿出一个雪白的瓷瓶,瓶子里装着烟黑色的膏状物。 甜腻的味道中掺杂着刺鼻的石灰味,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一如顾北柠闻到的那样。 她挖出一小坨烟膏放到风灯上烤软,搓成球状,然后装到了烟斗里。 随即将烟斗靠近风灯,持续加热,烟膏慢慢变软,犹如一滩软泥,甚至开始沸腾、冒泡。 那股怪异的气味愈发强烈,侍女将烟锅递到杜闵笙嘴边,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吸食。 不停抽搐的身子慢慢安静下来,紧绷的神经放松,犹如百蚁噬心般的痛苦终于得到缓解。 他半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神情缥缈。 …… 澹台衍二人出了赌坊,云旗恰恰将马车赶到了门口。 “主子。” “通知鹿隐,让他到琅嬛苑找我。” 云旗面上闪过一分错愕,低声问道:“主子,刚刚可是发生什么了?” 澹台衍上了马车,问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开口。 “属下多嘴,我这就通知鹿隐。” 第74章 春水初生 “鹿隐是谁?” “一个有趣的人。” 这个形容太过微妙,不太像是会从澹台衍口中说出的词。 所以此之“有趣”大概非彼之“有趣”。 而这种意味不明、模棱两可的回答,往往代表着一种回避的态度。 因为不想透露更多明确的信息,又不便直接拒绝,所以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顾北柠适可而止地调转了话题:“杜闵笙的状态看起来很奇怪,有些像癔症,又不全像。” “还记得,我曾问过你认不认得阿芙蓉吗?” 提及阿芙蓉,便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昨夜。 双手收紧,指尖上还残留着澹台衍的体温。 她点点头,努力回忆着医书上的内容,想要从那种不正常的暧昧状态中抽离。 “前朝时,阿芙蓉从南洋传入,算是一种不常见的药材,性温平,有安神、镇痛、止咳、止泻的作用。” “那你可知阿芙蓉为何如此不常见?” “既是从南洋传入,可能并不适合本土种植,更何况,它并非没有替代品。” 澹台衍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想听吗?” 顾北柠诚实地点点头:“想,特别想。” “这是只有澹台一族才能知道的秘密。” 顾北柠面露踌躇,犹疑道:“那……” 不待她说出个所以然,澹台衍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前朝的灭亡,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地方诸侯割据,礼崩乐坏,王道中落。”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讳莫如深的原因,被深藏在大内宫禁,不允许对外透露。” “前朝末年,宫中盛行吸食阿芙蓉,他们割破阿芙蓉尚未成熟的果实,收集其流出的浆液,晒干后制成烟膏储存。” “据大内秘闻记载,阿芙蓉具有成瘾性,一旦沾染无法摆脱,吸食阿芙蓉的人,疲乏困倦,反应迟钝,犹如行尸走肉。” “阿芙蓉从何处流行已无据可考,但确实在前朝皇宫以及达官显贵中流行,前朝末代皇帝给其赐名益寿延年膏。” “阿芙蓉的风靡,将前朝国力蚕食殆尽,所以太祖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令人秘密焚毁全国境内所有的阿芙蓉。” “为何要秘密焚毁,而不是将阿芙蓉的危害广而告之呢?” “人心莫测,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人利用阿芙蓉的成瘾性生事,秘密焚毁,是最稳妥的法子。” 顾北柠安静地听着,一半心神被他先前那句“这是只有澹台一族才能知道的秘密”所牵扯。 既只有澹台皇族才能知道,又为何要主动告诉她? 这位六殿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你的意思是,杜闵笙吸食阿芙蓉成瘾?” “没错,我们在赌坊闹事的时候,恰恰是杜闵笙每天吸食阿芙蓉的时候,而在孟芷兰的刺激下,瘾症会被放大。” “可太祖皇帝既已下令焚毁,杜闵笙又是从哪搞到的阿芙蓉?该不会是……” 顾北柠灵光一闪,不敢置信道:“该不会是绛云轩吧?玉京哥哥曾说过,扶苇是前朝皇族后裔。” 她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峻已远远超出她的认知。 前朝、阿芙蓉、皇室、绛云轩、虐杀…… 孟芷兰的死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阴谋潜藏在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眼看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澹台衍问道:“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我答应过孟汀兰,要替她抓到杀死她姐姐的凶手。 ”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一个又一个疑点在脑海中串联,盘根错节,勾连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越是看似复杂的案件,越容易找到突破口,牵一发动全身,只要找准弱点,便可逐一击破。 “杜闵笙如果真的是从绛云轩得到的阿芙蓉,那么金陵城中吸食阿芙蓉者,绝不会只有他一人。” “如此一来,绛云轩就成为了贩卖阿芙蓉的秘密据点,一个以河楼打掩护的集散地。” “问题的关键在于,扶苇从哪里搞来的如此大量的阿芙蓉,以及绛云轩的姑娘,是否知道阿芙蓉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身陷其中。” 平稳行驶的马车倏尔停下,澹台衍掀开帘布,半轮月光泄进轿内,在他身上勾勒出明暗的光影。 “我带你去看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 顾北柠下了车,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街巷空无一人,连一盏灯笼也无,与金陵城的繁华喧嚷格格不入。 “这是哪?”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澹台衍从云旗手中接过面具,放轻动作,戴到了顾北柠脸上。 雪白的狮子猫,像极了他一手养大的负雪。 他近前一步,双手绕到脑后打结,过分亲近的距离,使得顾北柠惊了一惊,她下意识后退。 打结的动作顿住,澹台衍停顿了大约一息的时候,随即再一次不容置疑地近前。 这一次,顾北柠没有躲。 清冷的松竹气息,熏染上了兰花的香气,恍若置身月下竹林,溪水潺潺。 她按了按心脏所在的位置,暗潮涌动。 直到面具戴好,澹台衍后退拉开距离,那种有如积雪消融、春水初生的奇异感受,仍然久久没有散去。 澹台衍拿过另外一个面具戴到脸上,解释道:“那个地方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戴面具是不成文的规矩。” 顾北柠尚没有收拢思绪,只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生了一双与他的长相和气质极不相称的手。 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凸起,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硬茧,那是一双挽弓舞剑的手,粗糙又狠戾。 而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澹台衍举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我们要往哪边走?” 顾北柠慌乱地移开视线,随便选了个方向闷头走路,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波光流转,永远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能窥见人心底最深的隐秘。 避无可避。 “错了,”澹台衍握住她的手腕,意味不明,“是这边。” 第75章 乌鸦散去 澹台衍没有选择僻静但宽敞的长街,而是带着顾北柠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绕过巷尾的酒坊,在纸扎店和棺材店的夹角处,竟然藏着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 若不是澹台衍带路,在视觉偏差的影响下,很难发现这条小路。 澹台衍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隔着柔软的袍袖,就没有逾越“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我走前面,如果害怕就告诉我。” 那条小巷过于狭窄,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穿行其实并不容易,但说不上是为什么,澹台衍并不想放开她的手腕。 他将这种不合利弊的行为解释为:出于师兄的责任和义务,对身处弱势地位的师妹的保护。 可是无论是二探绛云轩,还是在与杜闵笙的接触中,居于主导地位的,都是顾北柠。 他那个所谓的解释,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经不起任何推敲, 穿过那条小巷,眼前的景象更加诡异阴森。 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长街两侧守着稀稀落落的摊贩,每一位摊贩都提着一盏白灯笼,有行人穿行其中。 诡异的是,整整一条长街,除了物件碰撞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外,无一丝人声。 摊贩不开口张罗,买家不开口问价,安静得不可思议。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在夜色的遮掩下,眼睛的位置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压根儿看不出人眼的模样。 如同幻化成人形的妖魅。 “这是……” 顾北柠甫一开口,经过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审视的目光穿过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落在她身上。 好像她是一个异类。 澹台衍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道:“不能说话,也是这里的规矩。”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目送着刚刚停下的人群慢慢走远。 她学着澹台衍的样子在他掌心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来这做什么?” 澹台衍没有回答,而是牵起她的手腕汇入人群。 顾北柠留神看着沿路的摊贩,发现他们的招牌都极其离奇。 “堕胎” “杀人” “百事通” “户籍” “路引” “宫里的” …… 没有一个能见得了光的合乎律法的营生。 这一路走来,顾北柠心中疑窦更甚,像黑市,却又比黑市更黑。 凡是天兖律明文禁止的行为,都能在这里找到出路。 一直走到街尾,一栋不见丝毫光亮的楼阁映入眼帘。 没有点灯,没有人影,唯一的光亮来源是门口挂着的白色灯笼。 在灯火的映照下,能隐约看清招牌上的字:鬼哭斋 走到门口时,顾北柠轻轻拽了拽澹台衍的衣袖,示意他压低些身子。 她踮着脚凑到澹台衍耳畔,用气音小声说道:“我们要进去吗?可是这里瞧着不像有人……” 轻柔的吐息打到耳畔,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酥麻的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澹台衍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眸色加深。 “这里的规矩如此,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故而不允许点灯燃蜡,白灯笼是信号,凡是挂出白灯笼,便代表开门迎客。”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但面上的凝重和犹疑不减分毫。 她站在黑洞洞的大门前,迟迟不肯迈步。 “害怕?” 她诚实地点点头,纠正道:“很害怕。” 她是在棺材中出生的,墓地中的棺材。 若不是正在填土埋棺的人们听到声响,壮着胆子打开棺材瞧了一眼,那她就会因为缺氧而被活活憋死。 黑暗,是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认知。 如果黑暗有味道,那该是尸体的腐败溃烂、土壤的土腥气和血液的腥甜。 她和母亲的尸体躺在一起,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死亡的气息在她鼻间环绕。 除了哭喊,她什么也做不了。 黑暗,大概是顾北柠最大的弱点。 她学会了验尸,克服了对死亡和尸体的恐惧,但黑暗如同挣不脱的水草,越缠越紧。 此时此刻,她明明站在长街之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尸体的腐臭味和泥土的土腥气却依然挥之不去。 它们和鲜血的腥甜混杂在一起,将她拖拽回那个密闭的棺椁。 直到熟悉的松竹的清香传来,熏染了兰草的香气,将松竹的清冷和疏离融化,带走了黑暗的味道。 春水初生。 “六殿下……” 澹台衍吹亮了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那个白色的纸扎灯笼。 轻飘飘的纸灯笼,在气流的助推下漂浮在半空,烈焰灼灼,如同坠落的金乌。 尽管燃烧的时间短暂,却在瞬间撕裂了黑暗。 乌鸦散去,白日高悬。 “还怕吗?” 顾北柠愣愣地摇了摇头,火焰的余烬倒映在她眼中,模糊了黑暗,也模糊了身前人的模样。 从那日起,与黑暗相对的光明,不再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它生出了具体的意象。 而这个意象,代表着足以击溃黑暗的巨大安全感。 “可是,你烧了人家的灯笼,会不会不太好……” “无妨。” 鬼哭斋的大门敞开,像是在无声地欢迎客人。 澹台衍却在门外站定,不肯移步。 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会吓到他的小师妹。 藏在黑暗中的人,和黑暗之外的澹台衍,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在沉默的拉锯之后,鬼哭斋内亮起了灯。 蜡烛搭成的烛山次第亮起,这是鬼哭斋第一次,如此灯火辉煌。 “走吧,带你去见一见这长街的主人。” 澹台衍带人进了鬼哭斋,整个一楼大堂空空荡荡,不见一把桌椅板凳。 四周的墙壁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如同一间空旷的佛寺。 大门在身后闭紧,走动间,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回声。 隔音不错。 燃烧的蜡烛爆出一个巨大的灯花,两侧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来,巨大的黑色兜帽下,是白色的面具。 不过三五息的功夫,一楼大堂已摆好了案几木椅,甚至还布置了瓷器字画等一系列摆件。 前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大堂,眼下看来,倒真是像开门做生意的样子。 澹台衍带着顾北柠坐下,立刻有白色面具的黑衣人端上茶水。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吩咐道:“做两碟子点心,要玫瑰酥和玉露团。” 黑衣人沉默地僵在原地,尽管隔着面具,但顾北柠好像看到了他脸上的错愕。 看来,他大概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离谱的要求。 “六殿下,别为难我的人了,有信阳毛尖给你喝就不错了,上哪整玫瑰酥和玉露团。” 顾北柠从澹台衍身侧探过身子,顺着声音看去,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瞳孔有一瞬间的翕张。 第76章 鬼哭斋之主 如瀑般的黑色长发半束在脑后,烛火明灭间,好像有光泽在发间流动。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藏在远山眉之下,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多出三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媚意。 唇瓣嫣红,微勾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若非刀削斧凿般清晰的面部轮廓,为这张脸增添了三分冷峻和深邃,顾北柠大概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雌雄莫辨,美得惊心动魄。 他穿一袭黑色的袍子,烫金丝线勾勒出繁复的花纹,美得张扬、热烈、不可方物。 像是她幼时在山上见过的花叶万年青,碧绿的叶片上生出斑斓的花纹,在一众苍翠欲滴的植物中,漂亮得令人心悸。 如此美丽的植物,却是致命的毒株。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它雕刻出了天然的吸引力,吸引人们驻足观赏、触碰、采摘,以生命为代价。 顾北柠不觉有些看痴了:“美人哎……” 来人的视线落在她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上,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 六殿下身边,何时多了个小姑娘。 澹台衍轻抿了口茶水,垂眸看向顾北柠,食指戳在她眉心,强迫她坐直身子,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看不到美人的顾北柠不满地与他对视,两腮鼓起,像一只被饿瘦了的松鼠。 澹台衍却始终不为所动,将温热的茶水塞到她手中,面无表情地说道:“万俟,把你那招蜂引蝶的性子收一收。” 被唤作万俟的人轻轻笑了笑,在二人对面坐定。 “六殿下,好久不见,”他看向顾北柠,眼波流转间,似乎足以蛊惑人心,“不知这位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姓顾,顾北柠,你可以唤我阿柠。” “阿柠,”万俟顿了顿,似在回味这个名字,“好名字。” 澹台衍看着顾北柠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后悔带她走这一趟,握着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想直接砸到万俟脸上。 阿柠……他都不曾叫得如此亲密。 他冷眼看过去,语气威胁:“万俟。” “怎么,这就生气了?如此沉不住气,可不像你的作风。” “我来找你是有正事,你如果不肯好好说话,就换个人来见我。” 万俟察言观色,发现澹台衍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收敛了眉眼间戏谑的笑意。 “能为六殿下效劳,是万俟的荣幸。” 澹台衍依然冷着脸,单刀直入道:“鬼哭斋最近有没有做阿芙蓉的生意?” 万俟神色微凝,警告道:“六殿下,鬼哭斋有鬼哭斋的规矩,买进卖出,不问其他。” “我如果是你,就会想清楚再回答,你应该知道澹台皇族对阿芙蓉的态度。” “原来六殿下还当自己是澹台皇族的人,倒真是,宽厚仁慈。” 万俟的话满含讥讽,相比起上一个问题,他显然更在意澹台衍对皇室的态度。 澹台衍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过分争执,他不耐地敲着桌面,冷声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亲自查?” 若他亲自查,恐怕就不仅仅是阿芙蓉的事情了。 鬼哭斋经手的生意,本就见不得光。 万俟纵然千般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挥挥手,立时有戴着白色面具的黑衣人送上账簿。 “阿芙蓉的生意,是绛云轩扶苇在做。” 澹台衍掀开账簿看了两眼,便随手扔到了一旁。 “我要阿芙蓉后续的流向,扶苇卖给了谁,卖了多少,所有明细,必须一清二楚。” “我是鬼哭斋的当家人,又不是绛云轩的账房,我怎么知道卖给了谁?” “去查,查清楚。” 万俟翻了个白眼,呛声道:“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属下,更不是你的老妈子,你凭什么命令我?” 澹台衍没有理会他骂骂咧咧的叫嚷,牵着顾北柠的手起了身,径直向鬼哭斋外面走去。 “天亮前,我要拿到结果。” 万俟被晾在了原地,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嘟囔道:“真是欠了你的,烧我灯笼还要吩咐我做事……” 从鬼哭斋出来后,长街上依然人头攒动,人们在衣袖的遮挡下,用手指比划金额讨价还价。 一笔又一笔见不得光的生意,在夜色的遮掩下落定。 …… 顾北柠低头跟在澹台衍身后,回忆着刚刚在鬼哭斋的见闻,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她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两个人明明针锋相对,却又意外地磁场相和。 澹台衍虽全程没有好脸色,但不难看出,他信任万俟。 因为信任,才会将追查阿芙蓉下落的任务交给他。 二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 而是沿着长街走到了尽头,在拐出长街后,顾北柠回头看了一眼。 高耸的石刻牌坊上写着两个大字:鬼市。 站在鬼市之外向内看,只能看到缥缈的白雾,和雾气中晃动的人影,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而最令顾北柠错愕的,是她认得这条街,就在秦淮河畔不远处,离琅嬛苑很近,白日里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而到了夜里,却成为阴森可怖的鬼市。 云旗的马车停在路旁,两个人却都默契地选择步行,他们沿着秦淮河畔慢吞吞地走着,风中传来遥远的笛声。 澹台衍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圆滚滚的后脑壳:“想问什么就问。” “万俟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他母亲是鲜卑族人,中原和匈奴鏖战多年,鲜卑作为匈奴的附属部落,在一次大战中背弃匈奴,臣服于天兖王朝。” “万俟的母亲,作为战利品被先帝带回宫。” 顾北柠错愕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道:“那岂不是说……” “没错,万俟算是我的小皇叔。” 第77章 鹿隐 顾北柠被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积攒了一肚子疑问不知该从何开口。 万俟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独属于异族人的妖冶,但堂堂亲王之尊,为何会成为鬼哭斋之主? 而从他和澹台衍的交谈来看,根本看不出半分叔侄尊卑。 澹台衍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了顾北柠的肩头,徐徐道来。 “异族向来为人所不齿,鲜卑虽投降臣服于天兖,但背叛之名在先,鲜卑族的名声并不好。” “那名鲜卑女子被掳至皇宫后,过得并不如意,先帝的恩宠便如那晨间的露水,转瞬即逝。” “你应该能够想象万俟在宫中的地位。” 顾北柠点点头,沉默不语。 莫不说两族的习俗文化本就天差地别,语言不通,便成为了一道天然的难以逾越的屏障。 就拿桐庐县来说,赵守成作为搬迁至此的外乡人,尚不能被县民全然地认同和接纳,更何况一个鲜卑族人。 而万俟身为皇子,身上流着一半的鲜卑血统,便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承继大统。 一个被踢出夺嫡之争的的皇子,一无父皇恩宠,二无显赫母家,他在宫中地位之尴尬由此可想见一二。 “那名鲜卑女子被封为正五品才人,赐号襄,在生下万俟的第二年,便得了诞妄之症,疯疯癫癫,言行无状,几次三番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怎么会……” “太医诊治之后,说是因为思乡心切,水土不服。” “后来呢?”顾北柠急切地追问道。 “后来,她在先帝寿诞上当众刺杀,刺杀失败,被处凌迟之刑。” “所以,这位襄才人并没有神智失常?” “没错,她心怀灭族之痛,却还要婉转承恩,早就对天兖皇室痛恨非常,她借谋杀亲子假装疯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刺杀先帝。” “那万俟……” “被先帝下旨秘密处死。” 顾北柠脸色白了一白,她下意识攥紧澹台衍的衣袖,目露惶恐:“我们刚刚见到的,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清荣长公主和我母妃联手,狸猫换太子,将人从宫中接了出来,送至金陵。”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对天兖皇室一族如此怨怼,杀母之仇,灭族之恨。 他既是汉人,又是鲜卑族人;既是澹台一族,又是万俟一脉。 他甚至不能抱持着最纯粹的恨意。 远离朝堂,以另外一个身份生活,大概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安排。 “他以万俟为名,是为了记念他的母亲?” 澹台衍点点头,心绪复杂:“襄才人的死对他冲击太甚,他不愿使用汉人的名字,便干脆以万俟为名。” “那鬼哭斋是做什么的?” “凡是买卖,鬼哭斋无一不能,天下奇珍、药材、情报,只要你肯出钱。” “你这位小皇叔,倒也真是个人物。” 阿芙蓉经他手流入金陵,足以见其门路之广,但同时也能看出,他对这个国家的子民,没有丝毫怜悯可言。 只谈生意,不论其他。 两个人继续沿着河岸往琅嬛苑走去,云旗驾着车慢悠悠地跟在身后。 明月在天,霜华满地,河面泛起粼粼波光,深秋的冷空气在地表之上盘桓,石板路上有白霜凝结。 澹台衍的披风对于顾北柠而言太长,她小心提着衣摆,认真低头走路。 结满白霜的青石板上,留下一连串秀气的脚印。 澹台衍留神看着,突然开口道:“既明。” “什么?”顾北柠茫然地看向他。 “既明,我的字,你以后可以直接这样称呼我。” 有了师兄这个称呼在前,直接以字相称,倒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好,那我以后唤你既明师兄,对了,还没有师父的消息吗?” 澹台衍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闪躲,但也只有短短一瞬,他不动声色道:“师父一向行踪不定,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派人探查他的下落。” “算了,不必麻烦了,等他老人家逍遥够了,自然会回来。” 正说着,两个人已经到了琅嬛苑门口。 从正门而入,就发现白玉京搬了把椅子,正对大门而坐。 琅嬛苑的仆役,连同白玉京随身带来的侍婢,乌压压地站在他身侧,大气不敢出。 深秋寒夜,最为湿冷,白玉京这个主子非要耍横坐在庭院中受冻,做下人的,又有哪一个敢待在屋子里。 澹台衍压下眉眼,不悦道:“白玉京,你又发什么疯?” “我……”白玉京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梗着脖子抱怨道,“六殿下、表哥,你跟北柠出去查案为什么不带我?把我一个人留在琅嬛苑……” “就因为没有带你出去,你便要让整个琅嬛苑的仆役陪你一起受冻,白玉京,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幼稚?!” “我……我知道错了,大不了让厨房多熬几锅姜汤祛祛寒。” 雷霆万钧般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白玉京半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澹台衍叹息着摇摇头,怒其不争:“你还是不明白。” 撂下这句话后,他便径直回了叡谟殿。 白玉京眨眨眼,委屈巴巴地看向顾北柠,不明白澹台衍为何发如此大的脾气 即便他有错在先,可他已经表示歉意了,还要他怎样,总不能对下人磕头认错吧。 “玉京哥哥,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接受你的道歉,他们本就承受了无妄之灾,有不原谅你的权利。” “你错就错在,将一切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你扪心自问,在你心中,究竟是歉意和愧疚多一点,还是委屈和不以为然多一点。” 这大概是上位者的通病,习惯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消解愧疚,将不值一提的歉意当作施舍,等待对方的感激涕零。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顾北柠也离开了前庭,只剩下白玉京一个人站在寒风中,若有所思。 …… 澹台衍回到叡谟殿时,接到传讯的鹿隐,早已恭候多时。 鹿隐,是聋哑人。 第78章 前朝皇族 跟在澹台衍身边的,明面上只有云旗和闻溪。 临渔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一人千面,每张脸都有各自的身份。 至于他的真实样貌,不过是一个惯爱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 鹿隐则不同,他是藏在风中的暗箭,不见天日,杀人于无形。 狂风卷过沙砾,劲草摧折,荒山之上烈焰灼灼,吞吐着一切生机。 鹿隐,代表着摧毁一切的破坏力。 澹台衍走到书案前,提笔沾满浓墨,悬腕落笔,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两个字:赌坊。 今日起哄闹事的,可不只有一个老赖。 鹿隐打了个手势,询问要解决到什么程度,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是一条命。 澹台衍脑海中浮现出赌坊早先那一幕,那些赤裸而油腻的视线,以玩笑的名义掩盖的下流。 还有顾北柠绷紧的身子,冰凉而颤抖的指尖,下意识屏住的呼吸。 在那一瞬间,他确实动了杀心。 可是不行。 厌恨和杀心来自于对顾北柠的怜惜,是私情;宽宥和饶恕来自于上位者的气量,是国事。 家国天下和儿女情长,一个系着黎民苍生、朝廷社稷;一个则是心海之上生出的最真实、最独一无二的渴望和欲念。 自古两难全。 澹台衍沉默地站在那,蜡烛一寸寸燃尽,笔锋上饱蘸的浓墨滴落,沿着宣纸的纹路洇开。 罢了,他扔下了笔。 鹿隐眼中浮现一丝不解,他明白澹台衍此举的意思,这是要取消先前下达的命令,今日赌坊中的人将会逃过一劫,不丢命,也不丢胳膊。 只是他跟在澹台衍身边多年,这位被他们奉为主君的人物,向来落子无悔,从未有过这般再三犹豫不决、出尔反尔的时候。 澹台衍没有解释,只是打了个手势让鹿隐退下。 家国天下和儿女情长,大概永远都是一个无解的两难选择,但对于澹台衍而言,儿女情长永远都不会位于家国大义之前。 …… 天色将明未明时,万俟出现在了叡谟殿的门口,黑色长袍曳地,金色的发冠上波光流转。 一根漆黑的羽箭射入他身前的地砖,入地三寸,紧贴着他的鞋尖。 万俟抬头看去,一个瘦削又孤傲的身影坐在屋顶,锐利的下颌线宛如见血封喉的利刃,双眼淬了锋芒,那是由死亡堆砌而出的漠然,肩胛微微耸着,像是蓄势待发的孤鹰。 他单屈着左腿坐在屋脊之上,苍茫天穹之下,独他一人。 “鹿隐?澹台衍竟把你调了回来吗?” 鹿隐并未看他,只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 “忘了你不会说话了,耳朵也不好用……”万俟从袖中拿出一份册子,晃了晃,大声道,“是你家主子让我来的,他可给我下了命令,天亮之前要把这东西交给他。” 这话自然不是说给鹿隐听的,毕竟他听不见,这话是说给屋内的澹台衍听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说给闻溪听的。 殿内传来轻微的响动,有朦胧的烛光从窗中透出。 鹿隐利落地翻下屋脊,轻巧地落于地面,他单手拔出那根入地三寸的羽箭,失意万俟进去。 万俟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问道:“你到底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 鹿隐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向他,眼底平静无波,不起波澜。 万俟不再多问,只轻笑着摇了摇头,进到了屋内。 叡谟殿内燃起了灯,闻溪对万俟见礼之后,便快步走出了大殿。 “他这是要去哪?” “去请白玉京和顾北柠。” 澹台衍举着烛台,从内间走到外侧的书房,外裳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并未系好,雪白的寝衣尚有几分褶皱,精壮的胸膛若隐若现。 很快有侍女端上新沏的热茶,浓郁的茶香驱散了凌晨时分的困倦和疲乏。 “你要的明细。” …… 白玉京和顾北柠到时,澹台衍已经看完了那份名册。 顾北柠留神看着他的脸色,意识到事情的糟糕程度大概超出了他们原本的预期。 她接过名册,一一看下去,其上的大部分人她并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她根据前缀的头衔,来判断他们的身份和影响力。 很明显,扶苇针对的,是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 “没有平康伯府的人。” 包括平康伯潘屹安和老伯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与阿芙蓉没有半点牵扯。 白玉京轻嗤一声,断言道:“潘屹安是绛云轩幕后东家,我不信他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见得,”顾北柠半垂着眼,在心中罗列着所有可能的选项,“扶苇显然另有盘算,她表面上对潘屹安马首是瞻,但其实与他并非一条心。” 私下贩售阿芙蓉,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平康伯未必敢以身涉险。 问题的关键,出在扶苇身上,必须要摸清她的目的。 她看向白玉京,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扶苇是前朝皇族后裔。” “没错,潘屹安说她祖上不过是旁支远亲,与扶氏皇族渊源并不深,且早已为我朝百姓所同化,绝无二心。” “潘屹安如此说可能只是想打消你的戒心,毕竟若扶苇果真有所图谋,那他也要受连带之责,前朝皇族,终究是个隐患。” 顾北柠心下惴惴不安,扶苇这般人物,蛰伏静待多年,必然所图甚大,这阿芙蓉的用处,绝不仅仅是笼络顾客而已。 “既明师兄,你可能查到扶苇的出身?” “你怀疑潘屹安的说辞?” “若只是早已出五服的旁系自然无碍,但如果,是足以承继大统的嫡系呢?如此一来,天兖王朝于她,可是亡国灭种之恨。” “而且你告诉过我,前朝末年,宫中盛行阿芙蓉,若扶苇真为前朝皇室嫡系一脉,确实有可能从长辈那里得知阿芙蓉的用处。” “你的意思是……”白玉京不敢置信地长大了嘴,“那她将阿芙蓉输入金陵城,岂不是想要颠覆乾坤社稷?” “她究竟想做什么,等查清她的身份来历便一清二楚了。”澹台衍说罢,看向了万俟。 第79章 崔氏有女 万俟一直在低头喝茶,静作壁上观,澹台一族的兴衰存亡与他无关,这个国家由扶氏一族统治还是由澹台一族做主,他也不在意。 眼看澹台衍又想吩咐他做事,他双手抱胸,不悦道:“替你查阿芙蓉后续的流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可别想再让我替你跑腿。” “阿芙蓉之乱,因你而起。” “是扶苇做的,与我无关。” “可若没有鬼哭斋,她根本弄不到如此大量的阿芙蓉。” “我说过了,扶氏一族和澹台皇族的争斗,我并不感兴趣,若扶苇真能灭掉澹台皇族,”万俟顿了顿,冷笑一声,“我倒是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万俟,你应当知道,这不仅仅是上位者的明争暗斗,若祸起宫闱、社稷不稳,真正受苦受难的,只会是天下黎民百姓。” 蜡烛燃至一半,爆出一个漂亮的灯花,烛火明灭间,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捉摸不定。 藏在袖中的手不断收紧,他明白澹台衍的意思。 鲜卑一族为保全自身,被迫依附于匈奴而活,几百年战争不断,无数男儿血溅沙场,直至灭族之祸来临,部落首领这才不得已叛降天兖。 依附于匈奴也好,归顺于天兖也好;战也好,降也好,都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而所谓开疆拓土,所谓弘扬国威,最终满足的,也只是上位者不断膨胀的欲望和野心。 被迫承担代价的,永远都只是无辜的子民。 他甩甩袖子,嘟囔道:“又拿仁义道德那一套来压我……” “你查,还是不查?” “查查查,我查还不行吗?”他不耐地站起身,满腹牢骚,“等着吧。” 他走出叡谟殿,回头看了一眼屋顶,发现鹿隐仰面躺在屋脊之上,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膝盖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半夜不睡觉,澹台衍身边的,果然都是怪人……” 他扶了扶被气歪的发冠,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燕京,皇宫大内。 仁明殿内门窗大开,深秋的寒风鼓荡着垂落的帘幔,像是一张张扬起的帆。 蜡烛换了一支又一支,金质的烛台之上落满蜡泪。 秦络绯站在殿门前,过分单薄的外裳垂落,随着殿中的帘幔,起伏不定。 她少有如此素净的时候。 面上未施脂粉,发间不见簪钗,只穿了一身素白色广袖长袍,像一朵随时可能坠落枝头的栀子花。 从掌灯时分,到现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她一直站在那儿,舒展的眉眼间神情淡漠,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自白玉京那四封奏章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后,秦络绯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艰难。 那日太庙之中,皇后王清慈在众臣面前素衣脱簪,与昭仁帝携手共进退,宫中立刻传出了帝后伉俪情深的佳话。 人人皆言,若非皇后无心争宠,虔心礼佛,那后宫之中必然不会贵妃一人独大,更有甚者,认为秦络绯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都是皇后拱手相让的结果。 若仅仅只是这些流言蜚语,她倒未必会全然放在心上,关键是昭仁帝的态度。 一连数日,昭仁帝都未曾踏进仁明殿半步。 后宫如此,前朝亦然。 就税关改革一事,趋于保守的太子党大败,眼看圣心已定无法挽回,他们便暗中助力,将户部观政金铮鸣推到了征税御史的位子上。 他们原本以为,扬州调粮一事无疾而终,说明金铮鸣是一块无能的软骨头,由他做荆州试点的征税御史,足以令税制改革的第一枪哑了火。 没想到自他赶赴荆州后,亲手制作了丈量田地的量弓,日日躬身于田间地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这两日送回燕京的奏章上,竟已见成效。 太子党全盘皆输,三皇子党则恨不得张灯结彩、摇旗呐喊。 从陛下不再来仁明殿,而转去皇后所居慈元殿便能看出,圣心已渐渐偏向三皇子澹台境一派。 她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竟隐隐有崩盘之象,这让秦络绯如何接受? 而最令她惊慌失措的是,今日午后,昭仁帝去了冷宫。 相比起有琅琊王氏做依仗的皇后和三皇子一党,被废为才人幽禁冷宫的崔知宜,更令她感到惧怕。 明明六皇子依然被困在金陵城毫无动作,明明崔知宜也依然幽居冷宫不见天日,可恐惧却从心底蔓延开来,无法控制。 “清河崔氏有女,自幼习得安邦治国策、经纶济世言,才堪咏絮,怀瑾握瑜,其眼界学识,老夫亦甘拜下风。” 这是曾经的儒学之尊——裴氏一族家主对崔知宜做出的评价。 因为这个评价,崔知宜被认为身兼凤命,可辅佐君主缔造中兴盛世。 不夸张地说,昭仁帝当年能获得朝中文臣的倾力扶持,崔知宜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幽居冷宫十六年,崔知宜仍然能成为秦络绯最大的威胁的原因。 秦络绯微仰着头看向西南方向,那既是慈元殿所在的方位,也是冷宫所在的方位。 她抬起被冻得冰冰凉的手,面无表情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声唤道:“听澜。” 听澜快步走上前:“奴婢在。” “去请太医,就说我头疼。” “娘娘……” “去吧。” 听澜福了福身子,无声离开。 而今晚,一夜无眠的并不只有秦络绯一人。 …… 针对陆闻道进京一事的调查,早已在月前便交代给了贺夔。 而贺夔也如实禀报了陆闻道偶遇冀州清河郡药商一事。 大概从那时起,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便埋在了昭仁帝心中。 清河郡,清河崔氏,崔氏知宜。 而就在昨日,他接到了新任荆州刺史周隽的折子。 上面汇报了江陵灾情后续安定情况,除了惯常的歌功颂德之外,上面特意提及了清河郡商户的解囊相助,想要为其请功。 清河郡,这个一直被他刻意规避的地方,再次闯入了昭仁帝的视线。 连带着有关的人事物,使得他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今日午后,他在御花园散步,冥冥之中,便不自觉地走到了冷宫附近。 冷宫中关着的,不只有一个崔知宜。 第80章 东阳侯府 走进永巷,便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掺杂着疯疯癫癫的叫喊,使得寂静幽森的永巷,愈发凄冷。 先帝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性情酷戾暴虐,眼中容不得半颗沙子,仅景运一朝,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便有十余人。 如此看来,冷宫虽冷,倒也还算热闹。 为免惊到圣驾,太监孟祀礼提前安排人手清了场,将那些神志失常的妃嫔关入房内严加看管。 昭仁帝踏进冷宫时,偌大的庭院中,便只有崔知宜一人。 一身半新不旧的银褐色广袖披衫,乌发半挽,簪了一只朴素的乌木簪子,风吹过时,像一朵摇曳生姿的鸢尾花。 “陛下。” 她温润的眼中积聚着清浅的笑意,平静而淡然,一如十六年前接到废黜旨意的那一刻。 清河崔氏的女儿,即便身处逆境,也不肯摧眉折腰。 昭仁帝看着她,这十六年不复相见的隔阂好像从未存在。 一切,都恍如当初。 “阿韫……” “陛下还记得臣妾的小字。” “是啊,朕还记得,”昭仁帝走到她身旁,隔着大约一尺的距离站定,声音温和,“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制了一副棋子。” 昭仁帝垂眸看向石桌上的棋盘和棋篓,黑白二子圆润饱满,能看出制棋之人手艺不凡。 “是了,朕记得你父亲便极擅制棋,还曾送过朕一副。” “臣妾的制棋手艺,是父亲手把手教的,陛下可要一试?” “也好。” 昭仁帝于石凳上坐下,手执黑棋,他摩挲着棋子表面,迟迟没有落子。 “陛下有心事?” 昭仁帝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下定决心问道:“阿韫,你可怪朕?” “陛下有陛下的不得已,臣妾明白。” 昭仁帝看向崔知宜的眼睛,静水流深,温润而娴雅,不见半分怨怼或者自怨自艾。 并非违心之言,而是她真实的想法。 捏着棋子的手不断收紧,昭仁帝从未如此心绪复杂过,于清河崔氏一族的处置上,他听过无数种意见。 有人骂帝王无情,一朝斩尽忠臣;有人骂崔氏一族狼子野心,活该落得此下场。 从未有人问过他想还是不想。 降罪于崔氏,是先帝临终前最后一道旨意,驱逐澹台衍,幽禁崔知宜,则是昭仁帝不得已而为之。 于他本心而言,他并不愿对这个助他夺嫡的家族赶尽杀绝。 但父命难违,一个孝字便足以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比圣旨权力更大的,是先帝的圣旨。 只有崔知宜懂他,懂他身为帝王的无奈和不得已。 明明已经站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 这种剧烈反差之下的无力感,才最令人懊恼。 “阿韫,你再等等,朕一定想办法把你接出冷宫。” “陛下,您是明君,更是孝子,先帝降罪于崔氏一族,我虽为后妃,但同样是崔氏女。” “知宜知您心意,但望陛下,切勿冲动,一旦违逆先帝旨意,势必有辱陛下声名。” 即便牵涉自身,她也永远都能够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分析利弊,条分缕析,做出最利于时局的判断。 昭仁帝颇有几分泄气地放下了棋子,崔知宜所言,句句在理,若他当真下旨将人接出冷宫,怕是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违逆先帝旨意为不孝;荒淫好色为不贤。 他垂眸看向棋子,神思恍惚。 而就在这个当下,崔知宜抬眸看向了昭仁帝身后的孟祀礼。 她微微勾了勾嘴角,好像只是在跟一位经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 孟祀礼惶恐地压低了身子,遮住了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目光。 …… 昭仁帝并未在冷宫停留太久,只待了约一盏茶的功夫。 若放在平时,这样惊天的热闹早该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可这一次,却仿佛一片花瓣落入湖中,轻微的涟漪散后,再无余波。 原因很简单,即便是负责浆洗洒扫的宫人,也早已摸清了这大内的规矩,崔氏一族一日不起复,崔知宜便永无出头之日。 即便陛下仍然心心念念记挂着她,但出不了冷宫,复不了位份,那这份恩宠,便如那无根飘萍,一点用处也无。 无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只有秦络绯,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的逼近。 …… 因得今日午后的见面,昭仁帝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崔知宜的话不停地在他脑海中盘桓,她愈是这样冷静自持,愈是这样事事以他为先、为他考虑,他便越发觉得愧疚自责。 他的阿韫,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却只能被幽禁冷宫,蹉跎一生。 …… 不过寅时三刻,昭仁帝便早早起了身,在孟祀礼服侍他洗漱时吩咐道:“去传旨,今日散朝后,朕要去一趟东阳侯府。” 旨意送进东阳侯府时,东阳侯白子檀正与清荣长公主一同用早膳。 香薷饮、雪霞羹、鱼茸方糕,配一盏血燕,再加上上好的糟腌小菜。 白子檀夹了一块方糕放到她面前,温声道:“公主请。” 清荣长公主则帮他盛了一盏雪霞羹,回礼道:“驸马请。” “陛下这些年甚少出宫,不知今日是为了何事。” 清荣长公主咽下那块方糕,不紧不慢地说道:“昨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去了冷宫。” 白子檀面上微异:“冷宫?陛下去见了崔才人?” “连你都知道陛下去冷宫一定是为了见崔知宜,你猜御史台那帮子长舌妇会怎么想?” “那今日朝上,陛下岂不是要受百官非议?”白子檀放下碗盏,面露忧愁,“这该如何是好?” “挨骂也是陛下挨骂,你担心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公主你吗?我记得早些年你与崔才人甚是亲厚,陛下若因此事惹得众怒,最后受牵累的也只会是崔才人。” 清荣长公主放下玉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驸马这几年,倒是长进不少。” “近朱者赤,跟在公主身边,日日耳濡目染,自然……” “打住,驸马若无事,还请帮我找一本《女诫》来。” “《女诫》?公主不是最厌此书吗?甚至曾言班昭博学高才,此生败笔唯《女诫》尔。”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对付御史台那帮老学究,自然要讲究方略。” 崔知宜说的对,她虽已嫁入皇室,但仍然是崔氏女。 只不过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 第81章 糯米凉糕 今日早朝,昭仁帝收到了不少于二十封弹劾崔知宜的折子。 明面上是弹劾崔知宜德行不修,但其实都在拐着弯敲打昭仁帝,提醒他不要忘记崔氏之祸,不要忘记先帝临终前的旨意。 一整个早朝,听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从夏桀商纣念叨到安史之乱,吵得他头疼。 但由于天兖以武建国的特殊性,他又不得不对文臣言官百般容忍。 前朝末年,诸侯割据混战。天下四分五裂,战争频仍,民不聊生。 天兖王朝的开国皇帝澹台屠,出身草莽,揭竿而起,一步一步打下了整个天下,结束诸侯割据征伐之乱象,建立一统国家,国号天兖。 但问题在于,象征着天子君权神授的九鼎,在混战中遗失。 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将天下划分为九州,令九州各自上贡青铜,以青铜铸造九鼎,并将九州大地的名山大川、奇珍异兽镌刻于鼎身。 从此,九鼎便成为了大一统王权的象征。 《史记·封禅书》有言:“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 自此,九鼎,被与社稷兴衰相挂钩。 人们普遍以为,只有可以缔造太平盛世的中兴之主,才能得到九鼎的认可。 而若君主昏庸,王道没落,九鼎则会像周显王时期,没于泗水之下。 澹台一族虽建立了大一统王朝,但九鼎的缺失,却使其显得德不配位。 在前朝遗老,和讲究正统传承的儒林士子心中,澹台一族终究不是天命所归。 太祖皇帝澹台屠的临终旨意,奠定了天兖朝重文抑武的倾向。 太宗皇帝一朝,虽南征北战不断,但对文臣的尊崇却始终与日俱增。 直至昭仁帝一朝,重文抑武的风气被推至了巅峰。 所以言官的笔,万万得罪不起。 昭仁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日日在后宫前朝的勾心斗角中打转,按理说修身养性的功夫应该极好才是。 但今日朝上,听言官们将崔氏和崔知宜鞭笞得体无完肤,他心中突然莫名烦躁,这金台御幄,他是一刻都坐不下去。 于是,当御史中丞捋着胡子引经据典,提醒昭仁帝提防姻亲之祸时,孟祀礼扬了扬手中的拂尘,第一次没规矩地打断了大臣的话,以陛下身子不适为由,宣布退朝。 若换做平时,昭仁帝也算是深入贯彻了“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但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地流露出了些许叛逆的小儿心性。 言官越是上书反对,他越是铁了心想将崔知宜复位。 出了垂拱殿,昭仁帝的步子明显比往常更加急促,他板着脸,面若冰霜,大踏步往文徳殿走去。 孟祀礼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越是脾气好的人,一旦动怒,越是吓人。 “孟祀礼。” “奴才在。” “今日朝上一事,你如何看?” 孟祀礼闻言,身子不觉放得更低了些,赔笑道:“奴才惶恐,早朝所议,兹事体大,奴才怎么会懂得这些。” 昭仁帝偏头扫了他一眼,冷声道:“让你说你就说。” “这……”孟祀礼犹豫再三,斟酌道,“奴才只是觉得,朝中能人辈出,消息也灵通,不过仅仅隔了一夜,便写好了这么多折子,这要换做奴才,莫说一晚,怕是半月也写不出。” 昭仁帝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令人捉摸不透。 孟祀礼抬起头,迎着昭仁帝的目光笑了笑,憨直又老实。 待进了文徳殿,孟祀礼服侍着昭仁帝脱下朝服,换上了出宫所穿的常服。 在整理腰带的时候,昭仁帝突然问了一句:“孟祀礼,你可知罪?” 此话一出,孟祀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前额贴着地砖,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乞请陛下告知,奴才错在何处?” “你身为大内总管,就是这样替朕管理宫禁的?朕前脚进冷宫,言官们后脚便接到了消息。” “如此规模的集体上奏,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偌大的皇宫,竟成为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陛下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孟祀礼一下接一下磕着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很快泛起一团红肿。 “行了,起来吧,朕给你两天时间,把这件事给朕一五一十查清楚。” “是,奴才遵命。” …… 御撵出了宣德门,沿街行至东阳侯府,早已接到旨意的东阳侯白子檀和清荣长公主,正在门外恭候。 “天凉,何必在门外吹风。” “陛下仁德,但该有的规矩不能破。” 清荣长公主,是举国上下唯一一个,特例恩旨面圣不必下跪的人。 “我亲自下厨做了陛下爱吃的糯米凉糕,陛下尝尝?” “长姐甚少下厨,朕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苍翠的荷叶状翡翠高脚碟内,摆着雪白的糯米凉糕,颜色虽算赏心悦目,只是这形状着实无法恭维。 歪七扭八,夹在其内的果脯也分布不均,这样的糕点端至御前,是要被拖下去打板子的。 昭仁帝倒也不介意,拿了一块细细咀嚼,笑道:“朕幼时贪甜,最喜食糯米凉糕,只可惜糯米不好克化,母后不许我多食,长姐便偷偷到小厨房做给我吃。” “这些年来,长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委屈驸马了。” 清荣长公主夹了一块糯米凉糕递给白子檀,唇角含笑:“驸马,觉得委屈吗?” 白子檀捏着凉糕,明显感到心跳停了一瞬,陛下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公主说哪里话,能迎娶公主,子檀三生有幸,庖厨脏乱,子檀也不舍得公主辛苦。” 他吃下那块凉糕,起身拱手道:“陛下此番出宫,想比与公主有要事相商,臣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退。” 白子檀的身影消失在廊亭尽头,昭仁帝收回视线,不无感慨道:“长姐调教有方。” 清荣长公主微微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夫妻之间究竟感情如何,外人是瞧不出的。” 昭仁帝闻言,眉间染上两分落寞,清荣长公主的话,让他不自觉联想到崔知宜。 他们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82章 前朝公主 “陛下今日到访,是为了崔知宜?” “长姐都知道了。” “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都传遍了,东阳侯府自然也无法两耳不闻窗外事。” 昭仁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叹气道:“朕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帝当得如此窝囊。” “陛下,是明君。” “知宜也这样说,她劝朕顾全大局,不要任意而为,可她越这样说,朕越觉得对不起她。” 清荣长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对这话不予置评,她替昭仁帝斟满茶盏,语气淡然。 “今日朝上,各路官员想必早已将崔知宜复位一事分析透彻,言明厉害。” “没错,他们再次将巫蛊案翻出来,细数清河崔氏八大桩罪过,连同崔知宜,也被他们骂得体无完肤。” 昭仁帝苦笑一声,只觉身心俱疲。 清荣长公主微微挑动眉梢,讶异道:“崔氏是崔氏,崔知宜是崔知宜,二者如何相提并论?” “长姐此言差矣,知宜出身清河崔氏,如何脱得清干系?” “倒也不尽然,”清荣长公主抚过《女诫》的封面,不无讥讽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崔知宜既已入皇室,那她便算作澹台氏的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简单的道理,御史台那帮言官都不懂,我看,还是回翰林院修书的好。” 昭仁帝愣了愣,复杂的心绪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还掺杂着隐隐约约的不敢置信。 “长姐的意思是……” “若按那帮言官的逻辑,崔知宜身为清河崔氏的女儿,理应继续受罚,那六皇子身为清河崔氏的外孙,是不是也要斩首示众?” “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您与清河崔氏有两姓之好,是不是也要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昭仁帝被说动了心,有那一瞬间,他想要立刻回到宫中筹划,安排言官按照这个思路上书。 可他性格中优柔寡断的因子隐隐作祟,迫使他冷静下来,思虑其中利弊。 “可这……虽能堵住言官的嘴,但恐怕会惹人非议,被诟病为歪理邪说。” “朝堂争论本就是口舌之争,争得过便占理,争不过便是歪理。陛下所求,不过是为了复位崔知宜,只要目的达到了,纵有流言蜚语,又有何妨?” 清荣长公主端坐在那,清丽的眉眼间蕴含着杀伐决断的果决,三言两语便能将利弊剖析分明,毫不拖泥带水。 恍惚中,昭仁帝仿佛回到了刚刚登基即位的日子。 昭仁帝登基之初,因清河崔氏子弟被褫夺官位、驱逐还乡,无数官员义愤填膺,愤而离朝,致使朝中官员大幅空缺,朝廷机构几近瘫痪。 是清荣长公主,授意他笼络琅琊王氏,借抬升琅琊王氏的地位,来安稳士林文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 也是她,以一己之力稳住朝局,坚持否决盲目加开恩科,力排众议,要求吏部考功司先行绩考,再行铨选调补,避免了庸臣冗臣的乱象。 若清荣长公主为男儿身,那如今这天下,想必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长姐说的是,是朕过于瞻前顾后了。” “崔知宜若复位,陛下打算给她什么位份?” “她自潜邸时便跟在朕身边,又育有皇子,受崔氏牵累被罚冷宫多年,无论如何,朕也该给她一个妃位。” 清荣长公主轻啜了口茶水,垂眸不语。 “怎么,长姐以为不妥?” “崔知宜当年以正五品才人之位幽禁冷宫,贸然复位为妃,难免树大招风,过于招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另外,陛下铁了心复位崔知宜,朝中官员难免有所不满,以低品阶复位,也算各退一步,毕竟出了冷宫,品阶什么的,都可徐缓图之。” 这便是清荣长公主的行事作风,一切以目标为导向,却又能将后续的风险降到最低,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为对方留有余地。 昭仁帝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这些时日积攒的郁闷压抑一吐而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和长姐聊国事最畅快。” “陛下心中早有章程,我只不过是说出陛下心中所想罢了。” …… 昭仁帝在东阳侯府用过午膳后才离开,而等御撵出了东阳侯府之后,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了高耸的檐角。 清荣长公主站在廊下,目送信鸽逐渐飞远,成为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白点,最后消失在空中。 静待蛰伏十六年,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 复位崔知宜是第一步。 既然可以将崔知宜与清河崔氏切割,那身为皇室血脉的六皇子,当年被驱逐离京、幽禁金陵,自然也可算作承受了无妄之灾。 如此一来,重回燕京,不过是早晚的事。 而以才人之位复位的崔知宜,只会更加博得昭仁帝的怜惜,而这份怜惜,会自然而然地附加到六皇子澹台衍身上。 而等澹台衍回到燕京,这朝中格局。想必会焕然一新。 她已经开始无比期待那一天。 白子檀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他目视着清荣长公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夫妻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 信鸽最终落进了琅嬛苑,密函被呈递至澹台衍案头。 母妃复位,显然是难得的好消息,只是澹台衍现在却无暇他顾。 天亮后,万俟便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扶苇的祖母是扶氏皇族最后一位公主——扶澜。 若只是最后一位公主便罢了,毕竟这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问题的关键在于,扶氏王朝国破之后,太祖皇帝澹台屠,将已嫁为人妇且生儿育女的扶澜,掳回了宫中。 从太祖皇帝到太宗皇帝,从前朝公主到鲜卑美人,这对父子俩的脾性,倒真是一脉相承。 而从扶苇的父亲选择随母姓,宁愿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要保留扶氏这个姓氏来看,他们所怀的恨意,是刻骨铭心、剜心刻肺的。 万俟倚在门框上,没什么好气地呛声道:“扶苇刻意制造阿芙蓉之乱,行事虽阴狠,但不得不说,是澹台一族咎由自取。” “我还是那句话,帮你可以,但我不会为了澹台氏而对付扶苇。” “阿芙蓉的麻烦,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第83章 二次尸检 事到如今,已隐隐脱离了预期的轨道。 有扶澜的遭遇在先,扶苇与澹台一族之间,可谓是不死不休。 “可是,她究竟想做什么?”白玉京喃喃自语道,“金陵与燕京相隔甚远,即便她真的图谋不轨,宫禁森严,她又能做什么?” 扶苇不过是一家河楼的掌柜,即便搭上了平康伯潘屹安这条线,进宫的机会仍然十分渺茫。 进不了宫,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顾北柠屈指敲了敲桌案,提醒道:“别忘了,所有的一切,都因秦淮河浮尸而起,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杀死孟芷兰的凶手。” “会不会是她无意中撞破了扶苇的阴谋,所以被杀人灭口。”白玉京边说,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会,若仅仅是为了杀人灭口,那杀人手法便该更加干脆利落,一切以死亡为导向,没必要虐待死者。” 一切施加在死者身上的痕迹,除了致命伤之外,都在宣泄着凶手对死者的感情。 每一处痕迹都代表了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便是破局的关键。 澹台衍观察着顾北柠的神色,心头一动:“你有想法?” 顾北柠点点头,反问道:“你觉得杜闵笙和孟芷兰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 澹台衍回忆着那日赌坊中的场景:“他很在乎她,而且很明显,他早已知晓孟芷兰的死讯。” “不仅如此,勾栏女子向来只谈风月不论其他,如果只是露水情缘,没必要将自己的姓名告知对方。” “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早已互生情愫?可依杜闵笙的财力,他若是真心倾慕孟芷兰,随时可以将她赎出绛云轩,何苦将人留在那继续做揽客的营生?” “如果他有不得不将人留在绛云轩的理由呢?” 白玉京皱紧了眉,百思不得其解:“能是什么理由?” “扶苇有关阿芙蓉的一切筹谋,必是在暗中进行,慎之又慎,所以杜闵笙等人初次吸食阿芙蓉的地方,一定是在绛云轩。” “我昨日夜里翻了不少医书,初次吸食阿芙蓉的人,大多会感到不适,但阿芙蓉的成瘾性却又使他们欲罢不能,几次三番,才会渐渐体会到乐趣。” “阿芙蓉作为扶苇拿捏金陵达官显贵的把柄,她一定会严格控制阿芙蓉的流通。”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吸食阿芙蓉的地点,只会局限在绛云轩内部,即便是像杜闵笙那种,能将阿芙蓉带出河楼,扶苇必然也会严格控制剂量。” 绛云轩能在一众河楼中拔得头筹的原因,并非是绛云仙子这一故作神秘的噱头,而是因为阿芙蓉。 所有进出其中的达官显贵,都会在种种机缘下被诱惑、蒙骗、强迫沾染上阿芙蓉。 而阿芙蓉的成瘾性,则会令他们对此欲罢不能,只能一次又一次流连绛云轩,乐不思蜀。 “问题的关键在于,绛云轩的姑娘有没有染上阿芙蓉。” 白玉京努力跟上顾北柠的思路,试着分析道:“杜闵笙这些恩客在河楼吸食阿芙蓉,姑娘们陪在一旁,想不碰都难吧?” “我倒觉得不尽然,你仔细看看这份吸食阿芙蓉的名单,上述之人,都与澹台一族有牵扯,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效忠于朝廷。” “若只是普通商户,哪怕有万贯家财,也不在扶苇的针对名单上,所以,我不认为她会拖绛云轩的姑娘下水。” 阿芙蓉的成瘾性只是一方面,它就像是一种慢性毒药,逐渐蚕食掉吸食者的精力,让其成为一具干瘪的僵尸,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但凡扶苇还有一丝人性,就不该戕害无辜之人。 “可是,即便扶苇不主动要求,但如果有姑娘经不住诱惑不小心染上了,也不无可能吧。” 顾北柠摇摇头,否决道:“可能性极低,按照孟汀兰所说,扶苇御下极严,在绛云轩姑娘们心中威势极重,若她严令禁止,姑娘们大概没有那个胆子去碰。” 白玉京疲惫地挠了挠鬓角,不解地问道:“道理我都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纠结于姑娘们有没有吸食阿芙蓉,这对于查找凶手有什么用处吗?” “昨夜,我对尸体进行了二次尸检,发现了这个。” 顾北柠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怕子展开,里面有些许乌黑的痕迹。 “这是什么?”白玉京凑上去看了一眼,随即嫌弃地偏过头,他在鼻子前扇了扇,抱怨道,“好难闻,比泔水还难闻。” 顾北柠收起手帕,面不改色:“我从死者牙齿的缝隙中取的,应该是阿芙蓉制成的烟膏。” 死者……牙齿…… 白玉京干呕两声,猛灌了两口茶水,面色发白:“人都死了六七天了,你竟然从她牙齿上……” 顾北柠对此见怪不怪,她将蜜渍青梅推到白玉京身前,嘱咐道:“星鸾说了,最多吃三颗。” 白玉京默默收回了准备拿第四颗的手,继续低头猛灌清茶。 澹台衍低声笑了笑,将对话拉回正题:“死者牙齿缝隙中发现了烟膏,这说明什么?” “阿芙蓉制成的烟膏是不能吞服的,若剂量达到一定程度,与服毒自杀无异,结合死者身上的伤痕来看,这烟膏大概率是别人强迫她吃下的。” “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死者已经在秦淮河中浸泡了五日,大部分体表证据都被破坏,但牙齿不同,在口腔的保护下,此处大概是证据保留最完整的地方。” “我仔细检查了死者的牙齿,没有腐蚀或断裂的迹象,说明她并没有吸食阿芙蓉的习惯。” “我怀疑,有人逼迫她吸食阿芙蓉,而逼她的这个人,就是杀死她的凶手。” “你怀疑杜闵笙?” 顾北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阿芙蓉会令人飘飘欲仙,如登极乐之境,不知其所以然,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会做出各种荒唐的行径。” 如果先前判断的杜闵笙和孟芷兰之间的关系属实,那么杜闵笙大概是出自于“善意和好心”,希望孟芷兰能够同样享受这种超脱于尘世的快感。 而孟芷兰,大概会顾忌扶苇的严令禁止,而拼命拒绝,争执和推搡之下,杜闵笙极有可能会行为失控。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要如何证实?” 顾北柠弯了弯眼睛,目光狡黠:“这就要看临渔有几分本事了。” 第84章 以父之名 自那晚秦淮河画舫接风成了浮尸惊变后,临渔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连药剂都吃了三副。 在等待云旗通知临渔的过程中,澹台衍安排人置了早膳。 除了白玉京食欲不振,勉强喝了两口清粥外,其余人都用了不少,毕竟折腾了小半夜,说不疲乏是假的。 早膳后,闻溪端上来一碗汤药,仅仅闻着药味,都让人下意识肠胃翻卷,想将刚刚吃下去的饭食统统吐出来。 太苦了。 像是熬了一锅黄连,熬至药汁浓稠,再加入苦胆。 顾北柠捏着鼻子嗡声道:“既明师兄,你生病了吗?莫非前夜受了凉?” 澹台衍勾了勾嘴角,笑意温和:“不是给我喝的,是给你的。” 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儿,顾北柠猛地咳嗽起来。 当那碗苦得惨绝人寰的汤药摆在她面前时,她蓦地想起澹台衍昨日的一番话: “我既担了师兄之名,自然要尽师兄之责,师父不在的日子里,我自会尽心照顾。” 好一个尽心照顾…… 顾北柠勉强笑了笑,皱着脸将那碗药灌下去,随后一口气吃了半碟子蜜饯。 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师兄! …… 等到临渔赶来后,算上闻溪在内,一屋子六个人,三个人面色惨白。 临渔、白玉京、顾北柠,一个比一个虚弱颓废。 “主子,您找我。” “北柠找你。” 临渔呼吸一滞,又想起那晚的“松鼠桂鱼”,好容易平复的肠胃再次蠢蠢欲动。 他敷衍地笑了笑,勉强道:“不知顾姑娘有何吩咐?” “如果我想易容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容貌和身形都要改变,你能做到吗?” 临渔仔细观察了一下顾北柠的样貌,头骨小巧,五官舒展柔和,不具备攻击性,身形细弱,骨架纤纤。 不得不说,是易容的好材料。 “顾姑娘想易容成谁?” “孟汀兰,也就是绛云轩最新的绛云仙子。” “这个不难,只需要……” “不行。”澹台衍态度强势地打断了临渔的话,板起的面孔中透露着隐约的怒气。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利用孟汀兰和死者之间的特殊关系,来试探杜闵笙,这样太危险了,我不允许。” “可这是最便捷的法子,不仅可以试探杜闵笙,还可以一石二鸟摸一摸扶苇的底细,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够了,我说不准就不准。” “六殿下,我虽叫您一声师兄,但您并没有权力要求我做或者不做什么,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也无人可以阻止我。” “可那是绛云轩,你到底清不清楚绛云轩是什么地方?一旦杜闵笙行为失控,谁来保障你的安全?!” “六殿下,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一名仵作,对吗?” 澹台衍攥住桌角的手不断收紧,手背爆起青筋,他没想到顾北柠会主动提及这件事。 天兖王朝,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仵作,又称行人,不在朝廷编制之列,多为地位低下的贱民担任,大抵是敛尸送葬、卖棺鬻碑的人家。 其子孙后代禁止参加科举入仕,故而多为人所不齿。 但也多亏了仵作一职地位的低下,这才为顾北柠接触谳狱刑名之事提供了可能。 而至于她为何要选择这条路…… 景运末年那起震惊朝野的巫蛊案,其经办人乃时任大理寺卿——顾淮邦。 顾淮邦,位列九卿,主管谳狱,经办案件无数,首正尸体检验之风,所着《禁暴洗冤录》被各府县仵作奉为勘验宝典。 巫蛊案发后,顾淮邦被以党附之名乱刀砍死,行刑时长近一个时辰。 至死,不肯认罪。 为以正视听、杀一儆百,顾淮邦死后被沉尸江底,连座正儿八经的坟墓都没有。 天地间,徒留一座衣冠冢。 “师父离开荆州前,曾对我千叮万嘱,不要被父辈的情感和责任所束缚……” “父亲出事时,母亲正在老家南阳郡安胎,她给我取名北柠,便是希望远在燕京的父亲可以安宁喜乐,可最后却只等来一纸死讯,连尸骨都未曾见到。” “我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坚韧顽强的女子,她撑着一口气一直熬到生产之日,却因难产大出血而亡,她至死,都不肯瞑目。”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与他们唯一的联结只有母亲留给我的那封信,可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我的名字寄予着母亲对父亲最深切的祝福。” “避不开的……父亲的志向和冤屈,母亲的执念和怨愤,我既选择了这条路,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在最终目的达成之前,我惜命得很。” “六殿下,还请你,信我一次。” 捏住桌角的手慢慢松开,顾北柠是为了父亲的冤屈,澹台衍是为了崔氏一族背负的罪孽。 在生死之间,他们早已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罢了。 “这件事,便依你。” 临渔在一旁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还从未目睹过有人敢与六殿下叫板,且大获全胜。 这琅嬛苑的天,怕是要变了。 …… 月上栏杆时分,顾北柠被完全易容成了孟汀兰的样子,若是朝夕相对的枕边人,或许会察觉出几分异样。 但得益于孟汀兰昨夜才堪堪在众人面前第一次露面,对绛云轩的客人而言,她还是个生面孔。 倒不必担心露馅儿一说。 不仅仅是顾北柠,在澹台衍的坚决要求下,一名会武的侍女被易容成了孟汀兰贴身丫鬟的模样。 顾北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努力适应这个全新的身份。 星鸾掀开帘幔走进内室,温声道;“顾姑娘,六殿下令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中,放着好几件精巧的首饰。 第85章 狸猫换太子 嵌有各色宝石的掐丝珐琅镯子;琉璃、玛瑙、玫瑰七宝等连缀而成的中华璎珞项圈;衔有白玉的单股金钗。 顾北柠拣起一只镯子瞧了瞧,不明白澹台衍为何送这些东西给她。 琉璃罩子中的烛火闪了闪,窗外响起布谷鸟的啼鸣,顾北柠眉心跳了跳,示意星鸾和临渔先出去。 当房间内只剩下顾北柠一个人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敞开的窗户中翻了进来。 “阿柠。” 顾北柠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好好的门您不走,非要翻窗户,也不怕扭了您的腰。” 申远弗自顾自坐下,丝毫不见外地拣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填,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小六不知道我回来,待不了几个时辰,我就得回燕京。” “燕京的事情还没办妥?” “见了崔知宜,打开了局面,但还有一些琐事要收尾。” “那您这么着急回金陵做什么?长途跋涉最是疲惫,您得多保重身子才是。” “为师这不是担心你吗?怎么样,跟你师兄相处得还愉快吗?” 顾北柠倒了杯茶递给他,感慨道:“六殿下这个人,心眼儿比这芝麻酥里的芝麻还多。” “怎么,他算计你了?” “与其说算计,不如说,我一直身处他的棋盘之上,也难为他在我跟前费心演戏。” 明明已近十一月,并非乘船游河的好时节,却偏偏将接风宴定在了画舫之上。 秦淮河宽四十余丈,十几座画舫并列穿行都没问题,怎么就那么巧,孟芷兰的尸体偏偏撞上了他们的船。 金陵城中河楼百余家,唯独绛云轩私藏阿芙蓉。 染上阿芙蓉的达官显贵数十人,偏偏只有百年皇商杜家的儿子杜闵笙,与死者有所牵扯。 从扶苇到平康伯潘屹安,再到杜闵笙;从阿芙蓉到两淮盐运使,再到江南织造局。 若非要将所有这一切解释为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倒也不是不能信。 只是澹台衍既身处局中,那所有的巧合便绝对是早有图谋。 一个决策于千里之外,将江陵灾情和朝中局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却看不破谜面。 他想扳倒平康伯和皇商杜家,想将两淮盐运使和江南织造局收入囊中。 只是所有这一切,都要做得顺理成章,不留丝毫破绽,不能让人联想到“仰人鼻息的六皇子”身上。 所以他特意敷演了这出好戏,请君入瓮。 白玉京和顾北柠,便是他请来的见证,见证一切都是事发突然,见证他只是被迫卷入其中。 这位六殿下,真是好算计。 申远弗咽下那块点心,一口气喝了半杯茶,各打五十大板。 “行了,你们两个半斤八两,他算计你,你又何尝不是在算计他?” 申远弗远赴燕京,为崔知宜复位一事奔走,看起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澹台衍。 但其实,他是为了顾北柠。 局中局、雾中雾,既沾染了欲望,便逃不脱。 他这个当师父的,确实偏心得很。 …… 一口气吃了半碟子点心,申远弗才分出心神打量着房中的摆设。 很快,澹台衍送来的那个攒金丝缎盒吸引了他的视线。 “呦,那小子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你了。” “这些是做什么的?” “是他儿时学习墨家机关术之后,自己做的小玩意。” 申远弗拿起一只掐丝珐琅镯子,按动其上的一颗鸽子血红宝石,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那颗凸起的红宝石松动。 他捏住红宝石,从镯子中拽出一根长长的如蛛网般纤细的丝线。 “这线用特殊材料处理过,与刀剑无二,锋利无双,可以轻轻松松绞下人的脑袋。” 顾北柠错愕地瞪大了眼,她拿起那枚衔玉单股金钗,细细打量,在玉石和金钗的衔接处发现一道十分不起眼的痕迹。 她试着转动,结果从中抽出了一根两寸多长的钢针。 就像那个雨夜,澹台衍从油纸伞伞柄中抽出的那柄软剑。 “那这个璎珞项圈……” “中间的那个镂空金锁能打开,届时放入掺有迷魂药的熏香,你只需事先吃下解药,就可掐着时辰将对方迷晕。” 顾北柠将金钗放回缎盒中,不无感慨地说道:“我这位既明师兄,倒真是算无遗策。” “他能为你做到这份上,也算是有心了,”申远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行了,既见了你,我也该走了,少欺负你师兄。” 顾北柠将人送到窗边,小声嘀咕道:“那可是堂堂当朝六皇子,手下能人异士无数,我能怎么欺负他?” “你少算计他,就算少欺负他了,为师走了,别送。” 申远弗翻出窗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琅嬛苑。 屋檐之上,鹿隐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翻飞跳跃的身影,淬了寒星的眸子亮得惊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究竟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 依然是上次的路子,顾北柠从绛云轩后门进去,狸猫换太子,代替了真正的孟汀兰。 “顾姑娘,这样做风险太大了,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男人周旋,不如你把要做的事告诉我,我来做,你放心,我绝不会泄密。” “汀兰姐姐,这件事无论交给谁来做都会有很大的风险,查清真相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可遇害的是我亲姐姐,我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那就更不能交给你来做了,汀兰姐姐,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今晚的行动,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差错,你身为死者的至亲,感情用事,会影响判断。” 孟汀兰默默叹了口气,她握住顾北柠的手,再三叮嘱道:“顾姑娘,安全为重。” “放心,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孟汀兰换了衣物,假装成小丫鬟,在金蕊的掩护下回到了后院。 顾北柠坐在绛云仙子专属的云归阁,点燃了累丝香炉中的熏香,借此掩盖金锁中散发出的味道。 云归阁内门窗大开,垂落的帘幔构建出一方安静的天地。 顾北柠百无聊赖地倚在阑干上,看着楼下衣香鬓影的美人儿。 一楼搭起的高台上,正有人在跳舞,柳腰纤纤,婀娜多姿,恍若神妃仙子。 铃铛声响,有人掀开帘幔走了进来。 来人不断近前,那股呛鼻的甜腻蜜糖味扑面而来。 第86章 致幻 “芰荷姑娘,好兴致。” 顾北柠坐正身子,理了理微微散乱的衣襟,敷衍道:“杜公子来迟了。” “姑娘生气了?小可给姑娘赔不是可好?” 杜闵笙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他按下锁扣,里面躺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红珊瑚簪子。 这位杜九爷倒真舍得下本钱。 顾北柠只随便扫了一眼,郁郁寡欢道:“谢杜公子好意,放那吧。” 杜闵笙颇有几分意外,他坐到顾北柠身旁,身子侧向她所在的位置,关心道:“姑娘今日心情不好。” 顾北柠绞着手中的帕子,半阖的眉眼间浮上几分愁绪。 “昨日夜里故人入梦,心绪忧烦,扰了九爷雅兴,望九爷见谅。” “故人?”杜闵笙眉心跳了跳,过分贴近的身子收回,他坐正身子,试探着问道,“不知芰荷姑娘所说的故人是谁?” “杜公子有所不知,奴家还有一位姐姐,同样委身河楼,只如今,却不知所踪。” 喉结滚动,杜闵笙咽了口口水,嘴角微微抽搐:“芰荷姑娘的姐姐,姓甚名谁?” 顾北柠抬眼看向他,眼底积聚着清浅的笑意,像是河底勾人的漩涡。 “奴家本家姓孟,姐姐芳名,芷兰。” 杜闵笙的脸色瞬间惨白,鼻孔翕张,瞳孔剧烈颤抖,他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发情期躁动不安的公牛。 …… 云归阁东侧的房间内,靠近西墙的一应物件都被清空,墙壁上被凿出了几个小圆孔。 圆孔外侧和房梁上都被放置了铜镜,在经过多次反射后,圆孔内的景象——也就是云归阁内的景象,被清晰地投射到了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上。 墙壁中间被凿空,经过特殊处理后,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声场,坐在房内,能清楚地听见云归阁内传出的一切声响。 而云归阁内的人,却听不见这间房内的说话声。 澹台衍坐在桌案旁,神色凝重:“杜闵笙的状态不对,药有问题。” “药?您是说顾姑娘金锁里放的熏香?”云旗疑惑地皱紧了眉,不解道,“可那只是最普通的迷药。” “是我大意了,也低估了我这位小师妹的决心。” 长期吸食阿芙蓉的人,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掺了迷药的熏香就是为了把控时间,让杜闵笙在精神失控之前失去意识,以免他做出对顾北柠不利的举动。 但眼下看来,顾北柠换了药。 她没有用迷药,而是换了另外一种致幻类药物,放大杜闵笙的情绪波动,加速他的精神失常。 顾北柠,究竟想做什么? “人都安排好了吗?” “屋顶上三个,归云阁外面有四个,按主子您的吩咐,鹿隐也守在外围。” “一切以顾北柠的安危为重。” “是,可是主子,这会不会不利于我们的计划……” “云旗,”澹台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最近主意是越来越大了,不如你来当主子,可好?” “属下不敢,属下失言。”云旗战战兢兢地退到角落,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气不敢出。 澹台衍收回视线,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吩咐道:“施闾到楼下了,去接人。” “是,属下这就去。” 应天府尹施闾被带了进来,他穿一身朴素的常服,一路行来,倒也不曾惹人注意。 他态度恭敬地拱手作揖:“六殿下,不知您找下官来,有何要事?” “施大人坐吧,来请你看出戏。” 施闾诚惶诚恐地坐下,屁股仅仅在椅子上沾了个边,他打量着房中的陈设,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金鳞岂非池中物。 这位六殿下在绛云轩内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却始终不曾有人察觉。 真真是手眼通天。 他无比庆幸这些年来,恪尽本分,没有对六皇子府落井下石。 澹台衍推了一盏茶到他手边,意有所指道:“施大人,可要留神瞧仔细了。” 施闾连忙低头应是,小心翼翼地看向铜镜中的景象。 …… 杜闵笙的眼底爬满红血丝,瞳孔扩张至极限,如同拼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濒死之人。 甜腻的蜜糖味发散,掺杂着石灰水的呛鼻和烟叶的苦涩,隐隐盖住了熏香的味道。 “你是芷兰的亲妹妹?” “怎么,苇娘子没告诉你吗?也是,我和姐姐,不过是她挣钱的工具罢了,贱命而已,微若草芥,又有谁会在乎。” 顾北柠的话狠狠刺痛了杜闵笙的心,今天是孟芷兰的头七,他甚至都不能为她上一炷香。 扶苇说过,为保险起见,他必须假装与孟芷兰素无瓜葛。 撇得越清,越安全。 他一把攥住顾北柠的手,手劲大到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折断,急切地解释道:“芷兰,不,汀兰,我在乎的,我真的在乎的。” 顾北柠猛地站起身,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负气般走到窗前,一言不发。 杜闵笙紧紧跟在她身后,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 像,太像了。 亲生姐妹本就有几分相似,某些特定的角度更是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灯火摇曳间,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站着的,究竟是谁。 顾北柠微微侧过身子,露出小巧的额头和精致的下颌。 “九郎,你来看我了吗?” 刻意放缓的声线,哀怨又缠绵,仿佛浸了泪水,声声泣血。 “芷、芷兰……你……” 杜闵笙不敢置信地后退半步,说不上是震惊还是恐惧。 “九郎,你在怕我吗?”顾北柠转过身子,一步步近前,目光痴缠,“九郎,你不想见我吗?” “不、不,芷兰已经死了,你不是她,你不可能是她!” 他退一步,顾北柠便进一步,步步紧逼,不肯留给他丝毫喘息的空间。 “九郎,阿芙蓉好苦啊,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吃下去,我好痛啊,好痛啊。” 杜闵笙眼前一阵阵眩晕,药物放大了他的感官,同时麻痹了他的理智,太阳穴突突直跳,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 天地开始颠倒,房间不停旋转,人脸之上生出新的人脸。 假的,都是假的! 他随手抓起一个茶杯,冲着顾北柠狠狠砸过去。 第87章 头七还魂 茶盏中尚有半杯温热的茶水,碧绿的茶汤混着苍翠的茶叶洒落,杯盖落到地上,砸在顾北柠脚下,四分五裂。 而茶杯,则狠狠砸在了顾北柠的额角。 沉闷的碰撞声之后,是茶杯摔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殷红的鲜血顺着鬓角滑落,伤口处泛起一片红肿。 在杜闵笙扔出茶杯的一瞬间,坐在隔壁的施闾便猛地吊住了一口气,他心惊胆战地盯着镜子,直到那个茶杯真的砸破了“绛云仙子”的头。 至于云旗,则同样心惊胆战地窥探着澹台衍表情的变化。 施闾不知那是易容之后的顾北柠,他的心惊胆战,仅仅是对于一切的暴力流血事件的下意识反应。 可云旗不同,他的心惊胆战,则是由于澹台衍的不可捉摸。 即便是仅仅出于师兄对师妹的爱护,顾北柠受伤的意外疏漏,也足以令这位六殿下动怒。 平静的眉眼间阴云密布,蓄势待发的狂风低声呜咽,草木低伏。 天地间一片凝滞,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 鲜血顺着脸侧滴落到衣衫之上,晕染出触目惊心的艳色。 顾北柠没有丝毫的闪躲。 没有皱眉、没有因疼痛而起的生理性泪水,没有喊痛。 她只是像之前那样,痴痴地看着杜闵笙。 好像她真的只是他所幻想出的虚幻假象。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是幻觉和妄想,不具备疼痛和危险的感知力。 “九郎,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她站在原地,笑得凄凉,泪水溢出眼眶,干枯的沙漠之上生出柔软的花。 唯一鲜活的生机,却随时可能被烈日和风暴所抹杀。 哀之切之,怜之叹之。 “你若想杀我,便杀吧,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杜闵笙僵立在那,双手死死攥住身后的桌子,借此来支撑疲软的身子。 在最初的恐慌和惧怕之后,他似乎已经在慢慢接受,眼前之人,便是早已死去的孟芷兰。 今天本就是她的头七,而民间向来有七日还魂的说法。 是冤死的孟芷兰回来报复他,或者是他由于过度思念,幻想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象。 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眼前之人,真的是他的芷兰。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却在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愧疚地收回了手。 他又一次伤害了她。 “芷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去帮你找伤药,你等着,等着我。” 他转过身,急匆匆地向着门外走去,当手抵在门板上的时候,顾北柠叫住了他。 “九郎,你来。” 他恍恍惚惚地转过身,意外地发现,她额头的血迹竟然消失不见了。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他随即看向她的衣衫,原本被鲜血弄脏的位置也洁净如初。 这套衣服…… 他痴痴地看着,凝滞的时间飞速倒流,这套衣服是孟芷兰死的那天所穿的那一套。 她坐在贵妃榻旁的案几边,手上拿着那杆云铜黄竹的烟枪,明灭的烛火在琉璃罩子下跳跃。 一如出事的那晚。 屋内熏香的气味愈发浓烈,昏昏沉沉的脑子涨得发疼,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阿芙蓉被灼烧之后,散发出甜腻的蜜糖味,那股气味引诱着杜闵笙,他咽了口口水,行尸走肉一般挪到贵妃榻旁。 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样。 他靠在软枕上吸食阿芙蓉,孟芷兰拿着金质的烟针帮他戳弄烟膏。 然后呢? 他感到四肢百骸逐渐放松,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浮云将他托起,如登极乐。 他拽过孟芷兰,将烟嘴递给她,想要带她一起享受此般人间难得的美事。 可她拒绝了。 她推开了烟枪,告诉他她不能。 阿芙蓉在将人的感观和愉悦放大到极致的同时,也会将人的理智尽数剥夺, 孟芷兰的拒绝,让他出离愤怒。 他好像动手打了她,他记不清了……回忆中好像隐约有她痛苦的惨叫声,可他记不清他究竟做了什么。 用烟枪抽打,还是直接给了她一个巴掌?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挖出了一坨烟膏,想直接塞进她嘴中。 她好像在拼命地抗拒,她摇头、挣扎、求救,直到她不慎跌倒,后脑重重磕在了桌子的尖角上。 ……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乍响,类似于薄荷的清冽气味传来,杜闵笙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发现他手上正拿着一团烟膏,就像那晚。 而“孟芷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冷眼相对。 “芷兰……我……” “杜公子,你睁开眼仔细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杜闵笙晃了晃头,勉强将视线聚焦:“你不是芷兰,你是汀兰……” “我当然不是孟芷兰,一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亡魂,怎么可能愿意再多看你一眼。” “杜闵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我不是……” 他拼命向后缩着身子,额头布满冷汗,像一条不停弯曲蠕动的蛇。 “我愿意为芷兰偿命的,我不是故意隐瞒真相,只是我不能这样做,目前还不能……” 顾北柠冷眼看着他,看着他如何试图利用一个又一个借口来自我掩饰,如何将自己从施暴者包装成被逼无奈的受害者。 “一个是命如草芥的青楼女子,一个是身份显赫、前途无量的江南织造局统领之子,她竟然会天真地将成年人之间的暧昧拉扯误以为是爱情。” “她大概也幻想过有被赎出绛云轩的那一日,与你恩爱绵长、比翼双飞,真是天真又可笑!” “你住嘴,你住嘴!” 杜闵笙明显已被彻底激怒了,他大口喘着粗气,随手抓起手边的一切物件,便不管不顾地砸过去。 但刚刚被致幻药物激发出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他此刻虚弱无比,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那些瓶瓶罐罐落到他脚边。 “你懂什么,扶苇答应过我,只要我帮她这一次,她就会放过芷兰,就会允许我为她赎身,我明明都计划好了的,明明都计划好了的……” 说到后面,他埋头在臂弯间,低声啜泣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杜闵笙如此这般,倒好似真有几分深情厚意。 第88章 转机 但顾北柠却未见半分心软,她继续往杜闵笙心上扎着刀子,一句比一句冷血。 “说得如此好听,可你做了什么?把孟芷兰沉尸秦淮河,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你说你爱她,那你怎么不跟她一起去死?” 为什么? 因为他不敢,因为不值得。 他对孟芷兰或许有五分情意,而这五分情意在顾北柠的激将下变做了七分,在他试图假装深情的过程中,七分便变做了九分。 但即便他装作情深似海,他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孟芷兰去死。 说白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人生如戏,不仅仅是游戏人间而已,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人前扮演着另外一个身份,他理想中的身份。 一个风流浪子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情深意重的心,这便是他为自己编写的话本。 他将他的懦弱、无能、虚伪藏在那副深情的面孔之下,试图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 所以,他绝不能承认这一切,不能承认这只是一场露水情缘,不能承认他不敢为了孟芷兰去死。 他需要所谓的爱情来彰显他作为大丈夫的骨气和担当。 “我自然可以为了芷兰去死,如果这能够赎清我的罪孽,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杜闵笙顿了顿,探究地看向她,“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杜公子不想说,那不如让我来猜一猜,扶苇有她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必须借助你的力量。” “但你只是一个花天酒地的瘾君子罢了,又能帮她什么?所以说白了,她想利用的其实是江南织造局。” 杜闵笙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难看,眼神颤了颤,没有接话。 “你不想说没关系,希望届时杜家受此牵连抄家灭族的时候,你也能在公堂上守口如瓶。” “你在胡说什么?只是一批贡品而已。” “什么贡品?” “给燕京城中达官显贵的贡品,”杜闵笙平复住心绪,没什么好气地回答道,“扶苇想将生意做到燕京,需要借杜家的声势打开门路。” “仅此而已?” “不然呢?如果扶苇真的包藏祸心,难道我会看不出来?会任由她将杜家拖下水?” “依你那明显发育不全的脑子,还是非常有可能的。”顾北柠暗自腹诽道。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以这位杜公子刚愎自用、色厉内荏的脾气,再加上他这副虚弱的身板,大概会被气得背过气去。 好戏才刚刚开始,她可不想给杜闵笙再一次逃避现实的机会。 云归阁的门被敲响,一行皂衣差役推门而入,手中拿着施闾刚刚签发的批捕公文。 领头之人长了一脸浓密的络腮胡:“杜少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杜闵笙皱紧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们要做什么?凭什么抓我?” “杜少爷,小的们只是听命行事,其余的,您还是到应天府去问施大人吧。” 说着,便要上前动手拿人。 杜闵笙愈发惊恐,而越惊恐,便表现得越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我可是杜家的人,我爹是江南织造局统领,你们敢抓我?” “您的身份不需多言,小的们也都清楚,我们称呼您一声杜少爷,便是对您的礼遇,还望杜少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大胡子摆摆手,身后的差役一窝蜂冲上前,将沉重的镣铐锁到了杜闵笙手腕上。 本就手脚酥软、浑身无力的杜闵笙,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被差役架出了绛云轩。 中途扶苇试着阻拦过,想要拖延住时间,借机去江南织造局统领府和平康伯府搬救兵。 但施闾手底下的大胡子,倒是个铁面无私外加懂得灵活变通的主儿,一句“听命行事”,便堵住了扶苇所有明里暗里的威胁。 有事去应天府找施闾施大人,一切都与他这个小小班头无关。 他既做不了主,也担不了责。 …… 扶苇没能拦住大胡子,便只能行色匆匆地赶到楼上,想找孟汀兰问清楚,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成想,却一问三不知。 “我正伺候顾公子用阿芙蓉呢,那伙差役突然闯了进来,可把我吓坏了。” 真正的孟汀兰抚着心窝,眉头微蹙,一脸后怕。 扶苇狐疑地打量着她,直觉告诉她事情绝没有如此简单,但她却无法从孟汀兰脸上窥出半分破绽。 毕竟她确实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至于刚刚的亲历者——伪装成孟汀兰的顾北柠,则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绛云轩。 云归阁东侧的房间内,一切摆设布置恢复成了原样。 摆满瓷器木雕的博古架和书画挂贴,遮挡住了墙壁上的小孔,铜镜消失无踪,这个房间内发生的一切没有留下半分踪迹。 若扶苇突发奇想,推开那扇门,挪走西墙下的一切物件,或许就会发现这个暗渡陈仓的把戏。 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博弈的乐趣就在于,事实无绝对,转机永远存在,只看对手能不能把握住。 如此你来我往,方得趣味。 但很可惜,扶苇错过了。 …… 云旗驾着车从后巷离开,顾北柠和澹台衍坐在车厢内,相顾无言。 澹台衍察觉到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清楚这份怒气是因顾北柠受伤而起,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能勉强将其解释为,在他谋划的行动方案中,出现了不可饶恕的疏忽,导致顾北柠意外受伤。 这是因思虑不周导致的不必要伤亡,而他无法容忍自己竟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将这份怒气定义为,内疚、自责和事件失控导致的无力感。 顾北柠一上马车便察觉到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氛,她意识到澹台衍有些不对劲,但她同样不清楚原因。 只能出于自保的心理,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澹台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顾北柠都想找借口,到外面和云旗一起赶马车。 他突然开口道:“过来,帮你处理伤口。” 第89章 同病相怜 顾北柠额头上的伤是真的,那个茶杯真的砸中了她,也真的砸破了她的头。 人在做错事的时候,都会产生强烈的逃避心理。 在致幻药物的催化下,杜闵笙心中的负疚感被强化到极致,而在他不间断的自我洗脑下,视觉障碍便出现了。 他的眼睛,自动忽视了顾北柠额头上的伤。 一个被他意外杀死且心怀愧疚的人,他无法接受自己对其进行了二次伤害。 直到那个幻境被打破,理智的思维才再次浮现。 顾北柠离开绛云轩时,只卸下了伪装,简单清洗了伤口,并未来得及包扎。 她甚至忘记了额角上的伤。 眼下听到澹台衍的话,她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但保命的直觉,令她下意识想要拒绝。 “不必麻烦六殿下了,等回到琅嬛苑……” “过来。”澹台衍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话说到这份上,顾北柠只得乖乖地挪到澹台衍身边坐好,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澹台衍从暗格中拿出药箱,用药油帮她擦拭伤口消毒。 “砸得这么重,不疼吗?” 顾北柠眨眨眼睛,不甚在意地回答道:“不疼的,我痛觉感知力很低。” 好像鲜血并不存在,伤口也并不存在。 察觉不到疼痛,便察觉不到危险,就像他一手养大的负雪。 名为怜惜的情绪再一次在心中蔓延,这是澹台衍第一次如此精准地定义这种情绪,因为他曾在负雪身上体验到过。 不同的是,他对负雪的怜惜,掺杂了强者对弱者天生的悲悯和可怜,以及主人对于宠物这一附属品的自带的宽容和慈悲。 但顾北柠并不需要他的庇护,一旦怜惜之情生发于平等的异性关系之间,那它就被赋予了更多的可能性。 只是现在的澹台衍,并不能体察到二者之间微妙的区别。 他只是下意识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明明知道她不会产生丝毫痛觉,但上药的动作却愈发小心翼翼。 马车内的气氛隐隐有些不对劲,顾北柠被夹在车壁和澹台衍中间。 在她视线所及处,能看到澹台衍凸起的喉结,以及喉结下方那颗朱砂色的小痣。 随着喉结的滚动,那颗小痣也在不停地颤抖、撕扯、游移。 面前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她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拼命想找一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马车内怎么会有药箱?你提前准备的吗?” 澹台衍放下装着药油的瓷瓶,拿起纱布覆在伤口上,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刚到金陵那几年,刺杀对我而言是常事。” “刺杀?” “嗯。”澹台衍低低应了声,打结固定好纱布,叮嘱道,“注意不要碰到水,每日找我按时换药。” 顾北柠的心绪还缠绕在“刺杀”之上,一个将将五岁的孩子,母家败落,母妃被废,自己被驱逐离京。 是什么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子? 这不合逻辑。 顾北柠一时想不通,也无心思虑澹台衍话中的不对劲,只胡乱点点头应了下来。 她长达半月之久的“悲惨人生”就此注定。 每日换两次药,且必须到叡谟殿换药;每次换药,又都会被逼着喝一大碗苦兮兮的汤药。 半个月的时间,一日不落。 只是眼下的她,尚对此没有半分预见。 澹台衍收了药箱,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杜闵笙的话你如何看?” “依他所言,扶苇不过是想通过杜家来铺开燕京的路子,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铺开燕京的路子,把绛云轩开到燕京,她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澹台一族,甚至有机会进到皇宫,这样解释,说得通。” “确实说得通……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觉告诉你的?” “六殿下,直觉是经验的外现,我之所以会觉得案子进展到这里有问题,是因为之前我在书上看到过成百上千个案子。” “你那不叫经验,叫纸上谈兵。” 顾北柠说不过他,只能默默翻了个白眼,挪了挪位子。 这位六殿下,果真不懂怜香惜玉。 澹台衍垂眸看着她越挪越远,像是偷偷缩回壳里的柔软蚌类。 坚硬的蚌壳紧闭,隔绝外界一切有可能的伤害和危险。 “你有没有发现,你在什么情况下会下意识喊我六殿下。” “什么?” “上马车之后,你一直喊我六殿下。”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你在逃避,每次当你想要跟我拉开距离的时候,你就会喊我六殿下,而非既明师兄。” 顾北柠再一次被戳中了心思,就像初到金陵那晚,澹台衍言辞犀利地指出了她敏感多疑的性格底色。 他总是如此一刀见血,又如此不留情面。 “六殿下、既明师兄,师父有没有教过你,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得理不饶人可不是君子处世之道。” 澹台衍低口抿了口茶,不假辞色道:“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自欺欺人,身为师兄,我有教养之责。” “那就多谢师兄教诲。”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顾北柠轻巧地跳下马车,对着车内敷衍地福了一礼,想要立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一抹白色的影子从墙头跃下,恰恰落在马车不远处,踩着石板缝中的杂草,玩得不亦乐乎。 是一只毛发雪白的狮子猫,幽蓝色的眼睛宛如静谧幽深的大海。 澹台衍下了车,云旗驱动马车离开,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动,那只白猫却依然停在马车正前方,一动不动。 澹台衍走过去将狮子猫抱在怀里,他揉了揉小猫的下颌,动作轻柔地帮它梳着毛。 “我养的猫,名唤负雪,天生耳疾,对声音的捕捉很迟钝。” 动物对危险的感知,一靠敏锐的听力,二靠嗅觉。 天生耳疾的负雪,就像失去痛觉的顾别柠一样,直到真正受了伤,才能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 顾北柠看着在澹台衍怀中蹭来蹭去的负雪,心头一片柔软。 也算是同病相怜。 第90章 引狼入室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在初到金陵的寒冷冬日里,负雪是否是六殿下唯一的慰藉?” 茫茫大雪覆盖苍山,冰封万里,生机断绝,一如澹台衍当初的境遇。 可当月光倾泻,星辰坠落于漫山遍野的积雪之中,散发出梦幻的柔光,照亮了南方的浩瀚天穹。 那是于残酷冰原之中辛苦跋涉的行人,唯一的指望和救赎。 负雪之名,又何尝不是在阐述澹台衍当初的心境。 顾北柠这话,有些冲撞失礼。 这相当于直截了当地点破了澹台衍当初的落魄和困境,无异于重新揭开他的伤疤,在伤口上撒盐。 她说这话是负气之举,因为澹台衍几次三番戳破她的心思,步步紧逼,不肯给她留有半分退路。 眼看有反击的机会,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但这话说完之后,她便立时察觉到了不妥。 她揭了这位六殿下的逆鳞,无人能够预料后果, 澹台衍抱着负雪看向她,神情捉摸不定。 但其实,他只是有些意外顾北柠能够如此精准地捕捉他当初的心境。 说起来,他们不过刚刚认识了三天。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果真是一如既往地记仇。” 又一次被他戳破了心思,顾北柠呼吸一滞,蔷薇般羞赧的绯红爬上脸颊,夹杂着三分怒意,令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但碍于教养和礼数,她又不得不站在原地,承受这份难言的尴尬。 澹台衍察觉到了她的心思。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攻破对方的心防,窥见其所思所想,敏锐地捕捉对方一切的情绪波动。 跟他这种人相处,是最轻松的。 因为不必多费口舌解释,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周到妥帖地照顾好对方的情绪,避免一切有可能的尴尬。 但前提是他愿意。 否则,这只会成为他拿捏、攻击、玩弄对方的武器。 攻心为上。 他收回视线,看着在他怀里打瞌睡的负雪,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我会安排人调查那批贡品,如果扶苇真的别有所图,不怕她露不出马脚。” “那就多谢六殿下了。” 顾北柠松了口气,福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她拍了拍发烫的脸颊,艰难地平息着复杂的心绪。 这不是澹台衍第一次戳破她的心思,也不是澹台衍第一次纵容她的逃避。 每当她竖起锐利的尖刺,试图以攻击对方来保护自己的时候,澹台衍都会退出她的领地,任凭她像刺猬一样蜷缩起柔软的腹部,保有绝对的安全。 对顾北柠而言,需要的不是保护和庇佑,而是绝对的信任和尊重。 而进退之间的分寸,澹台衍拿捏得刚刚好。 她这位师兄,果真不是好相与的。 …… 蜡烛一寸寸燃尽,更夫边打哈欠边敲着竹梆子,即便是秦淮河畔的烟花柳巷,也早已陷入了沉睡。 绛云轩内复归安静,一名扎着丫髻的侍婢敲响了扶苇的房门。 扶苇此时尚未就寝,杜闵笙当着她的面被差役抓走,打乱了先前所有的安排,这使她彻底慌了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到有人敲门,她便大概猜到了来人,连忙匆匆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来人竟是金蕊。 澹台衍藏在绛云轩中的眼线——金蕊。 金蕊进到屋内,并未理会一脸急色的扶苇,而是径自坐到了房中的主位上。 二人的身份,对调了。 她在椅子上坐定,一改此前沉默寡言、灰头土脸的小家子气,不怒自威。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澹台衍不过略施手段,你便自乱阵脚,长此以往,大业如何能成?” 扶苇恭敬地站在她面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主心骨。 “主子教训得是,只是杜闵笙毕竟是江南织造局统领之子,施闾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动手抓人?” 金蕊抬腕揉了揉太阳穴,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子弟的优雅自如,与先前那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判若两人。 她半阖着眼,冷声道:“澹台衍请他看了出戏,也怪杜闵笙不争气,随便吓一吓便将一切和盘托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按计划行事,澹台衍在明,我在暗,即便他有七窍玲珑心,也无法奈我何。” 扶苇低头应是,恭维道:“主子深谋远虑,澹台衍如何能比?” “不可小看这位六殿下,他绝非池中物,切勿掉以轻心。” “是,属下明白。” 金蕊顿了顿,复又问道:“送往燕京的那批货准备得如何了?” “都已经打点妥当了,天一亮便出发,跟杜家的马队同行。” “再添一点东西进去。” 扶苇疑惑地皱紧眉,请示道:“还望主子明示。” “燕京传来消息,贵妃秦络绯突发头疾,疼痛难耐,昭仁帝忧心如焚,责令太医院尽全力诊治。” 她勾了勾唇角,笑容讥讽,语气冷漠如霜:“我等蕞尔小民,自然要为君分忧。” “是,属下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扶苇离开后,金蕊起身走到了窗前,远眺这繁华昌盛的金陵城。 在扶氏一族国破前,金陵才是国都所在。 而如今,她便要在这里,一步一步,完成对澹台一族的报复。 她并没有光复前朝的雄心壮志,这份事业太过宏大、太过艰难,以她的力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只针对澹台皇族。 国恨私仇相交织,她要颠覆朝纲、祸乱国事,她要澹台一族血债血偿。 她蛰伏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离开金陵城的这一天。 不知澹台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做何感想? 扶苇确实是扶氏皇族后裔,确实图谋不轨,只是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她可以叫扶苇,你也可以叫扶苇。 为了掩人耳目,从一出生起,扶苇和金蕊的身份便对调了。 而这个秘密,如今只有她们二人知晓。 澹台衍自以为成功打入了绛云轩内部,但其实,不过是金蕊精心设下的圈套而已。 引狼入室的感觉,想必不好受吧。 第91章 光天化日 次日清晨,江南织造局赴京押送的马车便上了路,绛云轩的马车同样混迹其中。 在经过城门时,城关的卫兵只略略看了两眼,便放了行。 毕竟车队上挂着江南织造局的旗帜,本就是最好用的出关路引。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离开金陵城近二十里之后。 一窝马匪突然从小路跃上官道,不顾死活地肆意冲撞,惊到了拉车的马。 受惊的马匹仰天嘶鸣,马鼻中喷出躁郁难耐的吐息,前蹄高高跃起,扬起漫天黄沙。 驾车的马夫竭尽全力想要掌控住躁动不安的马匹,但受了惊的马哪是这么容易被安抚住的。 颇具规模的马群之间相互碰搡挤撞,骚动不断蔓延扩张,直到每一匹马的眸子变成了象征着失控的血红色。 马匪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所有的马高高跃起,将驾车的马夫甩到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四散逃窜。 眨眼间,负责托运贡品的马匹便消失在了密林山间,只剩下被甩到地上的车夫,和拿着武器却不知道该对谁下手的护卫,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在一旁看热闹的马匪哄堂大笑,甩着鞭子骑马离开了官道。 等到漫天黄沙坠地,官道之上重归安静的时候,马匪早已不见了身影。 “这些是什么人啊?江南织造局的车队都敢劫?” “废什么话,还不赶紧去跟统领大人汇报?这批货要是找不回来,弟兄们就等着丢脑袋吧!” 护卫统领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这下子,可完蛋了。 …… 马匪化整为零,分成几小股马队,很快便潜进了密林之中。 领头之人吹响了藏在舌下的马哨,先前四散逃窜的马匹纷纷向着他的方向汇聚,连带着它们身后满载货物的马车。 …… 顾北柠一口气灌下了那碗苦得要人命的汤药,吐了吐被苦到失去味觉的舌头,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蜜饯。 两腮鼓起,像是塞了一嘴坚果的小松鼠,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你说什么?你劫了江南织造局的车队?!” 澹台衍好心地倒了杯清茶给她,云淡风轻道:“只是劫个车队而已,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会安排人探查送至燕京的贡品?” 澹台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顺手拿走了那碟子蜜饯:“吃太多会牙疼,适可而止。” 顾北柠艰难地咽下堆了满嘴的蜜饯,捧着茶杯看着那个被放得远远的碟子,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也不说话,只盯着蜜饯看两眼,然后盯着澹台衍看两眼,如此循环往复。 澹台衍第一次生出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他捏了捏眉心,长臂伸展,将那碟子蜜饯又捞了回来。 “最后三颗,不能再多了。” 顾北柠倒也不贪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拣起目之所及最大的一颗,小口小口地啃着。 “话本里都是趁着月黑风高、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秘密探查,怎么到了您这,就成光天化日明抢了?” “这种事情自然要出其不意、趁其不备,杜闵笙被捕入狱,绛云轩未必没有察觉。” “如此一来,若贡品真有问题,他们势必会严加防范,夜间行事虽隐秘,但不见得能轻松得手。” “光天化日明抢,虽看起来莽撞大胆,但却实为上上之策。” 顾北柠闻言佩服地点点头,边吃蜜饯边心不在焉地补充道:“而且如此粗糙的行动安排,漏洞百出、机缘凑巧,与六殿下您缜密的行事作风也不相符。” “师妹聪慧,”澹台衍替她续了杯茶,好奇道,“你不想知道那批货有没有问题吗?” 顾北柠咽下最后一口蜜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明明一无所获,您又何必来诓我?” “你怎么知道一无所获?” “如果那批贡品有问题,您刚刚就不会用假设的口吻了,这种简单的问询技巧我还是懂的。” “贺停云教你的?” “贺少卿人不错,办案得力、侠肝义胆、体恤百姓,与一般勋爵子弟不同。” 转着茶盏的动作顿了一顿,澹台衍抬眸看向她,状若无意地说道:“倒是很少听你对一个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顾北柠掰着指头数了数:“既明师兄,我们好像只认识了四天?” 她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扑闪,目光狡黠灵动,宛如夏日密林中迷途的小鹿。 澹台衍捻了捻手指,竭力克制住想要揉一揉她柔软发顶的冲动。 这不是他的负雪。 “贡品没有问题,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顾北柠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不合逻辑,扶苇利用阿芙蓉生事,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她怎么可能甘心放过如此大好时机,什么都不做?” “可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既明师兄,我没有在跟您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只是知道存在问题是一码事,如何解决问题又是另外一码事,你要如何破局?” “破局的关键,在于师兄你。” “我?”澹台衍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好像全然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昨夜临睡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扶苇针对的是澹台一族,对吗?” “没错。” “她是无差别针对澹台皇族所有人,对吗?” “也没错。” “那她为何从不曾对六殿下您下手?您可是当朝六皇子,即便被驱逐离京,但澹台皇族的身份仍在。” “就连效忠于朝廷的达官显贵,她都不肯放过,怎么就独独放过了六殿下您呢?” 顾北柠一改此前玩笑的语气,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澹台衍的眼睛,试图捕捉他眼神中的疏漏。 那日在绛云轩,扶苇的言行举止中,不见半分对澹台衍的恨意。 即便是经过了谨慎且缜密的伪装,如此刻骨铭心的国恨家仇,她也不该表现得那么平静。 这里面,有猫腻。 澹台衍迎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温润的眼底锋芒毕露:“你终于发现了。” 第92章 阴谋败露 顾北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再一次上了这位黑芝麻馅的六殿下的贼船。 如此明显的疏忽,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是她眼盲心瞎,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北柠恨恨地磨了磨牙,反问道:“扶苇是你的人?” 澹台衍丝毫不见事情败露的尴尬,照例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能是吧。” “什么叫做可能?”顾北柠几乎要被气笑,她冷下脸,逐一质问道,“六殿下,自秦淮河出现浮尸那日起,一切就在的计划之中,是不是?” “你早就知道孟芷兰的死因,早就知道绛云轩私藏阿芙蓉,早就知道扶苇是前朝皇族后裔。” “你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按兵不动、隐忍不发,直到白玉京带着我来到了金陵。” “你在白玉京面前披露这一切,就是想利用他东阳侯世子的身份,来为你遮掩,好让你继续扮猪吃老虎。” “就连阿芙蓉,说不定都是你私下授意鬼哭斋卖给扶苇的吧?” 顾北柠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眼尾泛起红晕,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小兽,透着凶狠和怒气,执拗又懊恼。 这种以人命为代价的筹谋,她向来厌恶非常。 如果阿芙蓉的流入,是澹台衍授意的结果,那他便是这天下罪不容诛的恶人。 因为事事无绝对,谁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一旦阿芙蓉的流通失去控制,一旦阿芙蓉的传播范围不断扩大。 前朝末年的悲剧将再次上演,国力亏空、生灵涂炭。 甚至就连孟芷兰的死,都是他间接造成的。 他算计了所有人,包括白玉京。 这件事最后的收尾,必然要以东阳侯世子的名义上报朝廷,如此一来,澹台衍才有可能将江南织造局和两淮盐运使这样的肥缺收入囊中。 届时他便会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隐于幕后,额手称庆。 可白玉京呢,便成为了一而再再而三被推到前线的人肉标靶。 因着税关改革一事,白玉京已经得罪了大半个朝廷;如今又将因为阿芙蓉一事,得罪近半个江南官场。 众矢之的。 而这一切,都是澹台衍费心算计的结果。 他看向顾北柠的眼睛,心绪复杂。 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大动肝火。 “师妹,这是你第二次将我不曾做过的事情推到我头上。” “那日望江楼里我已经说过了,我确实不算好人,但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 “孟芷兰、杜闵笙、白玉京……你考虑了所有人,却始终不肯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和师父一样偏心。” 情绪稳定,是澹台衍最为突出的性格底色,这也构成了他的处事风格和习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这一次,他却不太想控制纷乱的心绪。 秋日的落叶落满湖面,沉积在湖底,堵塞住顺流而下的湖水。 烦躁、愤怒、掺杂着三分怨念,细细体察,好像还有隐隐的哀求乞怜藏在落叶之下。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哀求些什么,乞怜些什么。 他不喜欢申远弗抛下他,而选择陪在顾北柠身边;也不喜欢顾北柠一而再再而三地误解他。 前者,他尚可理解;后者,却令他心生怨念。 …… 顾北柠蹙了蹙眉头,意识到自己可能料错了事情前后的因果。 可如果扶苇不是澹台衍的人,要如何解释她始终不曾对澹台衍下手? 可如果扶苇是澹台衍的人,那澹台衍就注定与这一切逃不开干系。 她有些烦躁地甩了甩袖子,自贺停云入江陵起,她的生活中便充斥着阴谋和算计。 她既入了局,便只能一次接一次地破局,如此,才能保全自身。 “六殿下,我累了,不想再猜来猜去了,我想知道你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澹台衍没有说话,他抬眼望向窗外,仍然在困惑于心中纷乱而复杂的情绪。 负雪从窗台跳进来,动作轻巧地跃上他的膝头,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自顾自地睡过去。 顾北柠的视线从毫无防备的负雪,移到目露愁绪的澹台衍身上,莫名生出了三分心虚。 她刚刚那番质问,确实说得重了些。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替他斟了杯温茶,眼看他没有动作,便又刻意地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既明师兄,好师兄,我错了,望师兄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胡言乱语、出言无状。” 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双手作揖,晃来晃去。 春水初生。 湖面上涨,拥堵的落叶被水流冲散,那股莫名其妙的怨念,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体察过的陌生情愫,涌动不休。 澹台衍垂眸看着她,无声叹气:“负雪惹我生气的时候,就会像你这样。” “嗯?怎么可能?负雪这么可爱,这么乖巧,怎么可能惹师兄您生气呢?您说对不对?” 澹台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没错,乖得很。” 顾北柠讨好地笑了笑,就坡下驴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师兄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只能说,你以为的扶苇,是我的人。” “我以为的扶苇……”顾北柠喃喃自语道,“也就是说,真正的扶苇,另有其人……” 澹台衍喝下顾北柠倒给他的茶,认可了她的说法。 “现在问题交还给你,真正的扶苇,是谁?师父应该不只教过你勘验之术吧?” 真正的扶苇…… 澹台衍既会问她这个问题,就说明她曾见过扶苇本尊。 顾北柠在脑海中过滤着来金陵之后见到的所有人,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先前猜错前后因果,便已经棋差一招了,可不能再落下乘。 “扶苇安身立命之所乃绛云轩,所以跟她互换身份之人,必然也是绛云轩的人。” “是金蕊。” 顾北柠想起那个沉默寡言、其貌不扬的小丫鬟,心底一阵阵发寒。 怪不得她总是能够精准避开绛云轩中所有的耳目;怪不得她能搬空整个房间却丝毫不引人注意。 她才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她才是绛云轩的当家人。 第93章 请君入瓮 澹台衍并没有对她的猜测做出评判,而是反问道:“为何会觉得是金蕊?” “因为她是你的人,是你安插在绛云轩的眼线,最起码明面上看是这样的。” “扶苇是绛云轩的掌柜,是和平康伯潘屹安联系最密切的人,无论你是想掌控绛云轩,还是想利用潘屹安,有扶苇就足够了。” “将金蕊收入麾下,充当眼线,完全是多此一举,而殿下你,绝不会在这种没有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金蕊另有身份,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按照话本的一般逻辑,大概是她想算计殿下,结果你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而二人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澹台衍对于金蕊而言,仍然有利可图。 无论是想通过他接触到鬼哭斋,还是想要探听他对绛云轩的谋划布置,金蕊必须要留住他的命,与他虚与委蛇,周旋到底。 澹台衍点点头,算是大致认可了她的说法。 “分析得不错,话本看得也不少,下次记得喊我师兄。” 说完,他喝完最后一杯茶,站起身,将睡着的负雪递给了顾北柠,随后理了理衣襟,看向庭院之中树木花草投下的影子。 “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顾北柠跟着站起身,一头雾水:“走?你要去哪?” “金蕊早先托人递了口信,说她发现扶苇在燕京一行上另有安排,邀我于望江楼见面详谈。” “鸿门宴……” 在金蕊看来,她的计划已经顺利完成了。 无论她想要以何种方式完成对澹台皇族的报复,无论她在燕京有何种布置安排,在她看来,都已经万无一失。 唯一的漏网之鱼,便是金陵的澹台衍。 无论是出于她对澹台一族的恨意,还是出于她和澹台衍之间的特殊关系,她必欲将其除之而后快。 今日相邀,怕是要血溅望江楼。 “我陪师兄一起去。” “你留下。” “为什么?”顾北柠不解。 “利用阿芙蓉祸乱金陵是金蕊自己的主意,但若非因为我,她也确实接触不到鬼哭斋。”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扶氏一族和澹台皇族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 顾北柠闻言有些愣忪,她愣了好一会神,才心绪复杂地开口道:“既明师兄,这不是你原本的计划,对不对?” 澹台衍只身一人去见金蕊,便意味着他要以澹台皇室的身份,与前朝扶氏一族的后裔对峙。 这意味着,他要从幕后走到人前。 而这一举动,有极大的暴露的风险。 会暴露他的力量和谋划,会将他的存在提前暴露于各方势力面前。 暴露,意味着打草惊蛇,意味着危险和防备。 他初到金陵之时连番的刺杀,将会再次上演。 而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行动,大概率不会在澹台衍当初的计划之中。 澹台衍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玩笑道:“我可不想再被你指着鼻子骂一次。” 说完,他便动身出了门。 顾北柠抱着负雪,一直将他送到了琅嬛苑内院的侧门处。 那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停在那,只是驾车之人却换了一个。 身形瘦削修长,屈腿坐在车前,肩胛耸立,像一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孤鹰。 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姿态懒散,甚至连眼神也没有聚焦,但顾北柠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杀意在他周身盘旋,生机断绝,寸草不生。 师父曾说过,领悟至臻剑意之人,即便手无寸铁,仍不减半分杀伤力。 其身,即为剑。 “鹿隐,我身边的暗卫。” “之前都是云旗驾车的……” “云旗有别的任务。” 顾北柠垂下眼睫,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负雪,好似在以沉默表达抗议。 以鹿隐的武力值,大概可以把云旗按在地上揍。 澹台衍今日一行,选择鹿隐而非云旗随行,足以证明此行之凶险。 过了片刻,顾北柠小小吐出一口气,抬眸看向他:“师兄回来的时候,可以给我带望江楼的松鼠桂鱼吗?” 澹台衍一直在等她开口,他察觉到了顾北柠的情绪,但他不知道她会做何反应。 他以为她会阻拦他,劝诫他,或者叮嘱他注意安全。 但她没有。 像是百分百笃定他一定可以平安归来,所以心心念念惦记的,只是一道松鼠桂鱼而已。 “好,给你带松鼠桂鱼,再带一份糖蒸酥酪。” 风吹过,云青色襕裙裙摆散开,墙角烟粉色的三角梅簌簌落地,那抹云青色在烟粉色的花雾中散开。 如梦似幻。 心跳似乎乱了一拍。 …… 澹台衍上了马车,直到马车绕过街角上了主路,那个画面仍然在他眼前晃动不休。 像是坠落到地面的晚霞。 他似乎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师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一定要遵守的禁忌规矩吧。 …… 远在燕京的申远弗重重打了个喷嚏,他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眼皮,心底莫名烦躁。 燕京这帮人做事真是磨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金陵见他两个乖徒弟。 真是烦死了。 …… 鹿隐将马车停在了望江楼前,平日座无虚席的金陵第一酒楼,今日却挂上了闭店的牌子。 不合时宜的安静、半掩的门扉、紧闭的扇窗,处处透露着怪异。 但澹台衍却视若无睹,只不紧不慢地向着望江楼内走去。 他确实利用了顾北柠和白玉京“外来者“的身份,是他迫使他们卷入其中,再一步步引导他们逼近真相。 因为六殿下澹台衍的身份,暂时不能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他必须隐忍蛰伏,静待良机。 而在这期间,他所谋划的一切,都只能借助别人的名义和力量来实施。 从江陵灾情,到荆州税关,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税制改革,再到阿芙蓉和江南织造局。 他谋划好了一切,算无遗策。 直到顾北柠一而再再而三地因此动怒,他本不必顾及她的想法。 但他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顾北柠双眼通红一脸执拗地质问他的样子,他不喜欢。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所以他只身赴险,以命相赌。 第94章 自投罗网 只身赴险是真的,以命相赌是假的。 任何一个布局之人,无论是谋士还是上位者,都不可能让自己陷入退无可退的绝境。 永远留有后路,是最基本的权谋之道。 以命相赌乃大忌,太过愚蠢,非智者所为。 除此之外,还要谨慎提防自视甚高,低估对手。 澹台衍避开了这两个忌讳,可金蕊,却不见得。 只差临门一脚的人,往往容易得意忘形,与成功失之交臂。 …… 澹台衍进了望江楼,径直挑了二楼雅间他常坐的位子,临窗远眺,可以看见碧波荡漾的秦淮河。 那日的松鼠桂鱼,便是在这儿吃的。 金蕊端着托盘走进来,规规矩矩地沏了壶茶,她态度恭敬地将茶奉到澹台衍面前,一如之前。 澹台衍没有接过茶杯,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碧绿的茶汤,意味不明。 “事已至此,又何必继续演戏?” 金蕊笑了笑,眉头微微挑动,她将茶盏放到桌上,坐到了澹台衍对面的位子。 “六殿下智计无双,我早就料到会有身份败露这一天。” 澹台衍右手抵在脸侧,半撑着身子,百无聊赖地看向秦淮河上的乌篷船,一言不发。 夕阳西下,金乌西坠,恰恰落入乌篷船之后,苍茫的天际被余晖染就,水天一片,恢弘又磅礴。 小小的乌篷船,质朴无华,甚至显得简陋潦草,却偏偏与壮丽的落日相得益彰。 这样好的景色,该带小师妹一起来看一看。 这个想法蓦地浮现在脑海中,没有任何铺垫,突兀地令澹台衍有些不知所措。 他望着不断下沉的落日,思绪不受控地飘远。 …… 目前的局势,脱离了金蕊的预期。 她原以为澹台衍会恼羞成怒,被一直备受信任的身边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种事情若换作任何人,大概都会怒火中烧。 更遑论最擅玩弄人心的澹台衍。 她做好了准备迎接他的质问和怒火,甚至是他的崩溃和绝望,但他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平静到令她想亲手撕碎那张面具。 “六殿下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澹台衍晃过神,视线从窗外收回,一脸认真地问道:“确实有,不知我该称呼你为金蕊,还是扶苇?” “殿下还是叫我金蕊吧,已经习惯了。” “确实,习惯不好改。” 澹台衍象征性地敷衍了一句,便又重新看向窗外,不再多言。 好像金蕊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半分兴趣的秘密。 这种被从头冷落到尾的感觉,几乎彻底激怒了金蕊。 就像你费尽心思、花费无数努力,用尽一切精力敷演了一出异彩纷呈的大戏,想要得到台下看客的叫好喝彩,甚至是打赏。 但他却只是躺在台下睡觉,连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这让她觉得无比受挫,又无比懊恼,这也使得她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扳回一局。 她不能任由澹台衍掌控局势。 “六殿下今日派人劫了江南织造局的车队,可有发现异常?” “姑娘说笑了,我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皇子罢了,连皇城都回不去,哪有本事劫江南织造局的车队。” 金蕊冷笑一声,目露不屑:“六殿下现在嘴硬无妨,希望届时生死一线,也能如此按兵不动。” “生死一线?此处一无刀兵,二无埋伏,你打算如何取我项上人头?” “我如何打算不重要,只是生死存亡之际,恐怕六殿下便再也无法隐藏实力了。” “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一朝败露,应该很怄气吧?六殿下,恕我直言,你今日不该来自寻死路。” 金蕊所言,恰恰切中了澹台衍的软肋。 这本来该是致命的威胁,但澹台衍却走神了。 瞧着外面的天色,应是申时末了。 从望江楼回琅嬛苑需要小半个时辰,最好能在两刻钟内动身,这样就可以在晚膳吃到松鼠桂鱼。 他不耐地敲了敲桌子,语气淡漠:“你想做什么大可直接动手,废话越多,只会越暴露你的弱点。” “这个道理我早就教过你了,你改不了称呼我六殿下的习惯,却记不住我教给你的处世之道。” “金蕊,你太急于求成了。” 澹台衍眼低浮现出淡淡的惋惜,而那抹惋惜,则成为了扎进金蕊心中的最后一根尖刺。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你自找的!” 她冷下脸,敏捷地退到房门之外,手指结环含在嘴中,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望江楼斜对侧的悦禧斋,连同秦淮河上的乌篷船,以及码头上的沙包背后,应该一同万箭齐发。 届时,澹台衍便会身陷险境,他身边隐在暗处的暗卫便不得不现身救驾。 即便他没有死于箭雨之中,也会被迫暴露自己的力量,从而招致燕京的防备和打压。 到时候,金蕊只需要坐山观虎斗,暗中挑拨离间,任由澹台皇室为夺嫡一事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然后因势利导,利用党争阻碍国事,祸乱朝纲。 她自认这一系列谋划精妙无双,但万万没想到这个行动从一开始就落了空。 没有羽箭,一支也没有。 乌篷船中流出鲜红的血水,落入河中,与夕阳瑰丽的倒影融为一体,瞧不出半分端倪。 金蕊隐在门后,面色惨白。 不可能,今日参与行动的,乃扶氏一族这么多年来招募培养的手下精锐,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全军覆没。 …… 悦禧斋内,弓箭手手执弓箭而立,弓弦已然拉满,却只得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锋利无双的丝线绕过了每一个人的脖子,稍有不慎,便会皮开肉绽。 而若手持丝线之人不断发力,便可以绞下所有人的脑袋。 …… 行动失败已成定局,金蕊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事实。 但若无法按原计划搅弄风云,那不如干脆杀了澹台衍了事。 毕竟澹台一族,本就死有余辜。 她回到房间内,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刃泛着森森寒光,令人触目惊心。 “六殿下,我依稀记得,你并不会武功。” 第95章 无力回天 金蕊跟在澹台衍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但他从未见过他动手。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配合他“仰人鼻息的皇子”身份的障眼法。 为了以防万一,她特意策划了上一次的雨夜刺杀,就在秦淮浮尸出现的那一日,就在澹台衍离开绛云轩之后。 而那次试探的结果,证明澹台衍只具备基本的防身能力,若非东阳侯世子身边暗卫现身,澹台衍便会在那晚成为刀下亡魂。 眼下,他身边并无护卫,暗卫也被安排去解决金蕊手下的人,可谓是天赐良机。 金蕊扬起匕首,干脆利落地出手,招式狠辣,不肯给澹台衍丝毫喘息的时间。 茶盏停在唇边,眉眼半阖,姿态虽散漫,但身子却已然绷紧。 上次刺杀,他确实有所保留,他本不必拖延至揽月现身,便可独自解决那些杀手。 但为了隐藏实力,他只得装作不敌。 若此时对金蕊动手,便意味着他要暴露自己的底牌。 一个幽禁金陵、仰人鼻息的不受宠的皇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习得了一身武艺,势必会招致猜疑和忌惮。 前功尽弃。 恰在此时,一支呼啸的羽箭从窗中射入,紧贴着澹台衍的前额擦过,射中了金蕊的脖子。 强劲的力道使得那支羽箭贯穿了她的喉咙,将她整个人钉穿在了墙壁上。 淋漓的鲜血涌出,凸起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连一丝痛呼都发不出。 全身的力气在迅速流失,手指无力地张开,匕首掉落到地上。 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她强迫自己转动眼珠看向窗外。 已经到酉时了,出城的车队已经走远,即便澹台衍有通天之力,也断不可能追得上。 你以为你赢了吗? 永远留有退路,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对手,这是你曾经教给我的。 我早就做好了今日刺杀行动失败的准备,真正的计划已经开始了,无人可拦。 澹台衍,我要你也尝尝这种无力回天的痛苦。 …… 瞳孔渐渐涣散,最后一丝生机消退,天下再无扶氏一族,但因罪孽而生的复仇行动却依然不曾停止。 就连金蕊自己,也没能预料到这次行动的后果。 澹台衍放下茶盏,那杯茶,终究没能入口。 …… 乌篷船之上,一身着墨色翻领襕袍的年轻人屈腿坐在蓬顶之上。 手边放着一柄长弓,是他刚刚从船夫和船工手中抢的。 他半垂着眼,好似没睡醒一样,令人难以相信刚刚那支力重千钧的箭是他射出的。 他揉了揉眼睛,仰面躺在蓬顶之上,出神地望着苍茫的天际。 杀人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 澹台衍出了望江楼,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云旗不知何时赶了过来,正坐在马车前。 看见澹台衍出来,他立刻跳下马车,接过了那个食盒。 他向望江楼内张望了两眼,请示道:“主子,要安排人处理一下吗?” “不必麻烦,自会有人来为金蕊收尸。” 等那辆没有徽记的马车离开后,另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巷子口。 一名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意味不明地看向澹台衍离开的方向。 这便是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 其子杜闵笙昨夜被捕入狱,江南织造局押送进京的车队又意外被劫,两桩麻烦事撞到一起,足以令他心生疑窦。 金蕊费尽心思布置了这出大戏,若无看客,岂不是白费心思? 她只需言语暗示几句,便足以勾起杜嵩心中的怀疑。 在金蕊原本的计划中,杜嵩充当的,是亲眼目睹并戳破澹台衍伪装的角色。 只可惜,这个计划失败了。 师爷陶茗修问道:“统领大人,今日这事……” “这位六殿下确实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庸懦,但也绝不会如金蕊口中所说的那般手眼通天。” “可那位神箭手,确实不同凡响,能将这样的人才收于麾下,想必六殿下也有几分本事。” “仅仅有几分本事可当不了皇子,更何况,那位神箭手也不见得是他自己招揽的奇人,清河崔氏毕竟树大根深。” “您怀疑是崔氏安排人在六殿下身边,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毕竟是亲外孙,说不定崔氏还指望着借助这位六殿下打个翻身仗呢。” 杜嵩眼神暗了暗,脑海中回想起澹台衍拿着食盒走出来的样子。 “一位只知道吃喝玩乐、贪图享受的皇子,如何成得了大器?” 陶茗修眉头紧皱,他捻着半白的胡须,思忖道:“可如果真如那位金蕊姑娘所言,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伪装呢?” “那朝中诸位官员勋侯,怕是都押错宝了。” “大人打算如何做?” “不急,既在金陵,不愁摸不清他的底细。” 陶茗修跟在杜嵩身边多年,明白他这是要暂时观望一二,不投诚示好,但也不与六殿下为敌。 “那九少爷那边?” 杜嵩闻言不悦地垮下脸,一脸怒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就知道给我惹麻烦,让他在牢里多待几日长长记性跟府里嘱咐一声,谁也不准去找施闾要人。” “是,我这就去安排。” “先把金蕊的尸体处理了,六殿下既忘了收尾,老夫不介意帮他这个忙。” …… 澹台衍的马车回到了琅嬛苑,松鼠桂鱼、糖蒸酥酪,外加一碟子蟹粉酥,都正对顾北柠的胃口。 “……等等,乌篷船上射箭之人是鹿隐,那悦禧斋里控制住弓箭手的人是谁?” 澹台衍屈指敲了敲桌案,一抹白色的身影从房梁之上翻身而下,轻巧地落在地面。 顾北柠看清她的长相,错愕道:“揽月?你不是白玉京的人吗?” “是六殿下将我派到东阳侯府的。” “可是,你和星鸾她们不是……”顾北柠顿了顿,刻意略过了某些隐晦信息,含糊其辞道,“师兄跟我说过,是白玉京去跟陛下请的恩旨。” 揽月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澹台衍,似在询问该不该如实相告。 “你去找鹿隐吧。” “是。” 揽月离开后,澹台衍才开口问道:“前朝末年的巫蛊杀人案,你了解多少?” 第96章 巫蛊杀人 顾北柠闻言有些恍神,巫蛊案啊,她从未提及却无时无刻不在她脑中盘桓的案子。 她的父亲死在了那,背负着骂名和耻辱,至今尚未洗脱。 她无法从护城河中捡回父亲被砍得七零八碎的尸体,但最起码,她可以替他洗清污名。 “师兄怎么突然提起巫蛊案?” “揽月四人当初家中败落,无一不是受巫蛊案牵连拖累,是清河崔氏连累了他们。” “揽月的武功,是在琅嬛苑学的,你如果见过鹿隐动手,就会发现他们是同一个路数。” 顾北柠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咬准了她最关心的重点:“巫蛊案乃先帝御旨亲批,与清河崔氏何干?” 澹台衍察觉到了顾北柠语气中的排斥和抵触,她终究绕不过这个心结。 先帝太宗皇帝在位时,偶感时疾,经太医院诊治后,药吃了好几副,却始终不见好转。 紧接着,太宗皇帝贴身随侍的内侍宫女开始接二连三地无故殒命,悬梁自尽、吞金自杀、坠井而亡…… 顾北柠的父亲,也就是时任大理寺卿顾淮邦奉命主审调查,发现所有死者尽皆死于自杀,而所有的自杀都毫无预兆,无一例外。 不知从何时起,宫中开始有巫蛊杀人的传言,据传,但凡被巫蛊诅咒的人,都会在七日内自杀身亡。 为稳住宫中人心,太常寺太卜令夜观星象,发现“天北有赤者如席,长十余丈,或曰赤气,或曰天裂,赤气冲犯紫微垣,主天下动荡,皇室衰退。” 按照天象所示,太卜令推演得出,巫蛊诅咒针对的乃先帝太宗皇帝本人,不过因为帝象威严,自有龙气眷顾,诅咒才被转移到了先帝身边亲随身上。 先帝太宗皇帝大怒,责令顾淮邦限期破案,务必要查出巫蛊杀人案的幕后主使。 ……中间的调查过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顾北柠未曾亲历不得而知,澹台衍当时过于年幼,也不甚了解。 总之,最终的调查结果,将矛头指向了东宫——也就是如今的昭仁帝。 可就在大理寺递交结案陈词的次日,时任太子侧妃崔知宜身边的贴身宫女突然主动自首,声称崔知宜与二皇子联手,意图构陷东宫。 一连串翔实且不容反驳的证据相继出现,崔知宜与二皇子合谋,意图利用巫蛊杀人颠覆朝纲、谋夺皇位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顾淮邦先前的论断被推翻,成为了其参与党争、排除异己的铁证。 二皇子被除去皇籍,锒铛入狱;顾淮邦被污以党附之名乱刀砍死;崔知宜则在清河崔氏的庇护下,勉强留得一命。 巫蛊案,成为了先帝太宗皇帝整顿世族的绝佳良机。 清河崔氏被以谋逆之名大肆打压,罢官、驱逐出京、禁止科举入仕、关闭并取缔崔氏所设书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无数官员因此下马,那段日子,大庆门前的地砖都是红的。 内侍提着水桶日夜洗刷,也洗不净被廷杖的大臣所流出的鲜血。 …… “若非清河崔氏,便不会有巫蛊一案的发生,不会有迫害和杀戮,家破人亡、分崩离析的惨剧也不会上演。” “师兄,当年的巫蛊杀人案,果真是清河崔氏所为吗?” 澹台衍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相信崔氏是清白的?” “我只是相信我父亲,他指认东宫而非清河崔氏,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看过父亲留下的所有案卷手札,他是个好官。” 一位立志禁暴洗冤、匡护社稷的好官,这是她能对父亲这一身份,做出的唯一判断。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甚至无法怀念某一张确凿的脸,因为她从未见过。 “我知道你有心为顾淮邦翻案,但你也应该知道,这桩案子最麻烦的问题正在这里。” 顾北柠沉默地点点头,她明白澹台衍的意思。 她父亲当初指认东宫,便是指认如今的昭仁帝;她若要翻案,便相当于指控当今圣上,乃当年巫蛊杀人案的幕后黑手。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无疑是自寻死路,毫无胜算。 可事情终归是要做的。 即便刨除掉所有的血缘亲疏,仅公道二字,也足以令她奋不顾身。 “我可以帮你。” 顾北柠愣愣地抬起头,灯火明灭间,澹台衍的面容有几分模糊。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光明和黑暗交织出撼人心魄的力量。 狠狠地撞进她心中。 “可那是,你的父皇……” 澹台衍轻笑一声,目露讥讽,眼底有恨意盘旋。 “一封诏令便堵住了无数崔氏男儿的入仕之路;清河崔氏一朝败落,嫁为人妇的崔氏女更是处境堪忧;更遑论我母妃尚在冷宫不得脱身。” “若要真论起来,我对澹台皇族的恨意并不比万俟少半分。” “只是仇恨是这世间最无用、最愚蠢之事,若被仇恨奴役驱使,无异于自绝后路。” “阿柠,你知道的,我终归是要重回燕京的。” 他要重新夺回属于崔氏的荣光,他用百倍的荣光洗刷崔氏当年的耻辱。 他要让史官手中的笔,随他心意而写。 …… 那夜的谈话就到了这里,戛然而止,一切都没有明说,但命运却已然在此刻写好了注脚。 在更多的身份被缔结之前,同门师兄妹的身份之上,被打上了盟友的烙印。 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是可以将后背交托给彼此的战友,并肩作战,直至命定之日的到来。 …… 杜嵩回到了统领府,他有心治一治杜闵笙这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跟府里人下了死命令,严禁任何人到应天府大牢探视。 只不过该说的狠话要说,该做的事也不能少。 比如阿芙蓉。 莫说在牢中关个三五日,短短一天的功夫杜闵笙怕是都熬不过去。 师爷陶茗修紧赶慢赶赶到了大牢,但杜闵笙已然被烟瘾折磨得痛不欲生。 被阿芙蓉送至过巅峰的人,一旦长时间无法继续吸食,便会得呼吸苦难,头痛欲裂。 日常的生活沦为地狱。 阿芙蓉构建的地狱却被误认作神迹。 眼见陶茗修拿来了烟枪,杜闵笙不管不顾地一把抢过,拼命嗅着烟膏的味道,以平息体内的躁动不安。 陶茗修见状,立刻伺候着帮他点好烟。 烟雾缭绕间,狰狞狂躁的瘾君子,重新踏上了极乐之境。 统领府的师爷能到应天府大牢送东西,且是给杀人犯送东西,自然是经过应天府尹施闾点头的。 眼下整个金陵城,最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莫过于这位府尹大人。 第97章 当局者迷 夜已深了,施闾却依然留在后衙没有安寝。 他焦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深秋寒凉夜,他硬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府尹夫人蔺茹身边的侍女,已经来请过四次了,但如此紧要关头,施闾根本没有睡觉的心思。 杜闵笙,可是个烫手山芋,能烫掉官位前程,甚至能烫掉人命的那种…… 孟芷兰死在他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吸食阿芙蓉成瘾,也是板上钉钉的真相。 按《天兖律》规定,前者,死罪难逃;后者,更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可问题是,那可是江南织造局统领的儿子。 律法森严不假,但在具体施行上,不免要考虑人情世故。 死的,毕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若非报案人是当朝六皇子,那施闾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了区区一条人命得罪江南织造局,那是傻子才会做的蠢事。 可这并非这个案子最棘手的地方。 这个案子最棘手之处,在于阿芙蓉。 澹台皇室对阿芙蓉的存在可谓是深恶痛绝,立国之初便暗中派人大量焚毁,更是不惜以《天兖律》最重的刑罚论处。 阿芙蓉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在金陵城中大量出现,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一位官员察觉。 这点风声若是传到燕京,恐怕半个江南官场都要为此谢罪。 施闾扶了扶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这上面可牵扯着全家老小的生死,以及无数官员的前途命运啊。 定不定罪,如何定罪,这其中分寸若是拿捏不好,可就要捅破天了。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施闾不耐烦地甩甩袖子,怒声道:“不是说了别来烦我吗?滚!” “老爷,是我。”门外之人闻言不见羞恼,声线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施闾愣了愣,忙不迭赶过去开了门:“夫人,这更深露重的,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蔺茹站在门外,手上还捧着一个食盒。 “听下人说,老爷今日一整天滴水未进,我放心不下。” 施闾接过食盒,将人请进了房间。 “这种小事让下人做就可以了,夫人何必亲自跑一趟,若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蔺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将食盒中的酒菜拿出来。 “是我亲自下厨做的,老爷尝尝?” “好好,夫人的手艺不比望江楼的厨子差,可不能错过。” 不多时,施闾便将那些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吧,他放下碗箸,下意识叹了口气。 蔺茹替他斟了杯清茶,柔声问道:“这次的案子很难办吗?” “夫人有所不知,此事无异于火中取栗,两头不落好。” “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夫人切莫这么说,能娶夫人为妻,施某三生有幸。” 蔺茹低眉浅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听说,老爷昨夜去了绛云轩。” 施闾闻言立时慌了神色,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是六殿下请我去的,他请我去是为了……” 对啊,他怎么忘了这茬了…… 是六殿下引他入的局,即便要摆擂台打官司,也该是六殿下和杜嵩对垒,万万轮不到他这个小小的府尹。 这件事要如何处置,他这个小小府尹说不算,而是要看双方角逐的结果。 谁能赢,他便听谁的。 “多谢夫人指点迷津,六殿下既设了局,自不会放任不管,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夫人就不要自谦了,若没有夫人这位贤内助,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升到应天府尹这个位子。” “不过绛云轩一事实属意外,夫人信我,自与夫人成亲,我从未去过烟柳花街,连应酬也不曾有。” “哦?那就是说成亲前去过了?” 施闾心头一紧:“都是从前的同僚相邀,实在推脱不掉我才去的,就那么一两次,真的,只听人弹了两首曲子……” 蔺茹也不再听他解释,只收拾了餐盒,不紧不慢地起身走人。 施闾忙不迭地跟在身后,口干舌燥地解释着,生怕蔺茹因此事跟他闹脾气。 抛开一切不谈,施闾对待这位相识于微末的夫人,确实情真意切。 …… 次日清晨,还未来得及用过早膳,白玉京便被澹台衍催促着出了门。 “不必如此着急吧,好歹让我先吃口饭。” “施闾为人,过于怯懦,畏首畏尾,胆小怕事,若再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怕是就要去统领府搬救兵了。” 顾北柠跟在一旁,塞了一盒子点心给他,弯着眼睛道:“玉京哥哥早去早回。” 白玉京不满地盯着她,臭着脸问道:“我问你,如果我和六殿下吵架,你帮谁?” “首先,这个问题过于幼稚,不符合你东阳侯世子的身份;其次,如果你敢和六殿下吵架的话,清荣长公主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顾北柠边说,边将人推上了马车,清梨和绯云随行。 马车晃晃悠悠出发,等白玉京一行人进了应天府衙的时候,施闾尚未来得及用早膳。 他匆匆忙忙跑出来迎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提好。 “下官参见东阳侯世子,不知世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世子爷莫要......” “行了,施大人与我也算半个熟人了,就不必多礼了。” “谢世子爷海涵,不知世子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稍后再说,”白玉京用扇柄挠了挠鬓角,冷不丁开口问道,“施大人,你用早膳了吗?” 施闾一时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嗫嚅道:“这......这......下官远不如世子爷勤勉,确实尚未来得及用早膳。” “唔,那太好了,施大人应该不介意我蹭顿饭吧?” 施闾愣了愣,忙不迭点点头,随即将人领向后衙。 应天府的早膳自然算不上丰盛,蔺茹一向勤俭持家,又信奉黄老养生之道,所以早膳不过是最寻常的清粥小菜。 施闾忐忑不安,生怕怠慢了这位世子爷,毕竟白玉京的难伺候是出了名的。 蔺茹倒神色如常,没有让厨房另外准备其余的膳食,只命下人多备了一副碗筷。 白玉京确实龟毛又挑剔,但他也明白随遇而安的道理,相比起干巴巴的点心,自然是热粥更熨帖些。 一顿饭吃完,白玉京用清茶漱过口后,猝不及防地开口道:“施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理杜闵笙?” 施闾一口茶梗在喉间,差点儿喷出来,这位世子爷话题转得倒是真快啊。 第98章 班师回朝 如何处置杜闵笙,他若能说的算……哪怕能插上半句话,他也不必愁得一整日滴水未进。 施闾将腹诽咽回肚子里,搬出那套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世子爷说笑了,如何处置杜闵笙,自有律法铁则辖制,下官只需照章办事就好。” 白玉京挑挑眉,惊奇地打量着他,似笑非笑道:“六殿下说你胆小怕事,畏首畏尾,我看倒不见得,施大人既能秉公执法,那看来今日我是白跑一趟了。” 说着,他便要起身走人。 施闾慌忙站起身拦在他身前,赔笑道:“世子爷既来一趟,不如多坐坐,多坐坐,正好就这桩案子的处置上,下官也想向您多请教一下。” “请教什么?难道《天兖律》写的还不够清楚吗?” “这……” 施闾面露难色,不免疑心自己刚刚那番话是不是惹恼了这位爷,只得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道:“世子爷您应该清楚嫌犯的身份,下官只是一个小小府尹,做起事来难免……难免束手束脚。” 白玉京瞥了他一眼,坐回到椅子上,手中转着那把折扇,似有几分无聊。 “施大人说要请教我,这就是我的答案,依律行事,一切自有定论。” “这话说得容易,可那毕竟是江南织造局,杜家百年皇商积攒的人脉靠山,动动小指头,就能碾死我这个三品府尹。” 施闾急得直冒冷汗,他用袖子揩了揩鬓角的汗水,继续诉苦道:“且不说别的,就昨日,杜家的师爷还到狱中给嫌犯送了东西,这不就是在拿江南织造局的势权势敲打我吗?” “世子爷,不怕您笑话,若只有我一人,自然不惧怕这些,但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府上下的安危尽数系在我一人身上,实在是不能不谨小慎微啊。” 白玉京百无聊赖地听着,像那种“披肝沥胆、在所不惜”的场面话自然信不得,但倒也表露了五分真心。 “施大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左不过是害怕杜嵩老儿对你打击报复。” “我这儿有一个法子,不仅不会让杜嵩因此事对你动怒,反而会对你感激涕零,你信也不信?” 施闾震惊地瞪大了眼,这种事单是想想就绝无可能,他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澹台衍的模样。 是他设了局,请君入瓮,让杜闵笙自露马脚,若是六殿下,说不定真的可以有两全之策。 “还望世子爷指点。” 白玉京压低身子,附在他耳畔说了一大通。 “怎么样,施大人可听明白了?” 施闾茫茫然地抬起头,双眼失神,显然还未从白玉京刚刚那番话中回过神来。 他吞了口口水,艰难地找回思绪:“这个法子确实出其不意,但也万分凶险,一旦稍有差池……” “这就要看施大人你有几分胆量了,赌赢了,便是前程似海、一片坦途;赌输了,便是仕途尽毁,死无葬身之地。” “赌局已定,只看施大人你要如何选择。” 施闾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白玉京那番话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定,那就是一箱挂在悬崖边的金银珠宝,风险与利益共存,何其诱人。 “世子爷,下官冒昧地问一句,这可是六殿下的主意?” 白玉京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是,是那位小仵作的主意,你见过的。” “原来如此,那位姑娘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实在是不同凡响。” “她说她是从话本上看来的。” “……” 施闾干笑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世子爷,若我听从安排替六殿下做事,那这其中的风险……” 白玉京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控制住想将扇子扔他脑门上的冲动。 施闾的言外之意,便是想向澹台衍要一个承诺,一个即便计划失败,但也可保障其性命前程的承诺。 还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白玉京冷笑一声,讽刺道:“施大人看来是还没睡醒,黄粱美梦做多了,也不怕折了自己的舌头!” “这……这话从何说起啊……”施闾尴尬地讪笑着,目光躲闪,游移不定。 他何尝不知道这种要求太过过分,无异于狮子大开口,只是以一己之力抗衡江南织造局,甚至整个江南官场,说不怕,那是假的。 他所求的,只是一颗定心丸而已。 “施大人,你好像没有搞清楚现状,你已经身在泥潭了,我今日所说,也不过是递给你一根能够爬到岸上的绳子罢了。” “被困在其中毫无退路的是你,不是我,更不是六殿下。” 施闾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白玉京并没有夸大其词。 对于六殿下而言,最差的结果不过是白忙一场,徒劳无功。 可对他而言,这场灭顶之灾已然注定,逃得过便活,逃不过便死。 但若不逃,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下官明白了,还望世子爷转告六殿下,下官一定听命行事,绝无疏漏。” …… 白玉京出了应天府衙,上了马车,明明已经办好了澹台衍交代的事,他却有几分神思不属。 清梨察言观色,适时开口问道:“世子爷何苦对那位施大人如此疾言厉色?暂且说几句好听的话笼络一二不好吗?” “不破不立,若是怀着侥幸心理,那这件事势必办不成,破釜沉舟,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世子爷既想得如此通透,又在为何事烦忧?” 白玉京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问道:“你们觉不觉得阿柠和六殿下的关系……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清梨不解。 “太亲近了些,他们才认识几日,还没有我跟顾北柠认识时间的零头多呢。” “六殿下和顾姑娘是师兄妹,又一同查案,亲近些也是自然的。” “是这样吗?” 白玉京听了清梨的话,但心底却仍然存了几分犹疑。 他当初也跟贺停云一起陪她查过案子,怎么不见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罢了,不想了,想的爷头疼,这几日燕京可有消息传来?” “燕京无甚大事,只是贵妃娘娘头风发作却不见好转,长公主殿下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这秦络绯久居深宫,养尊处优,怎么就患上头风了?”白玉京嗤笑一声,目露遗憾,“唉,可惜我不在燕京,不能亲自看这场好戏。” “长公主怀疑此事可能跟崔才人复位一事有关,想必会时时送信来金陵。” “崔才人啊,那可有热闹看了,希望秦络绯争点气,别输得太惨。” “另外,”清梨看了一眼白玉京的神色,不动声色道,“贺兰军大捷,不日将班师回京,以行封赏。” 白玉京幸灾乐祸的表情顿住,难以言喻的雀跃爬上眉梢,段凰姐姐终于要回京了吗? …… 第99章 大漠胡杨 在白玉京离开之后,施闾一个人在后衙默默坐了半晌。 随后焚香沐浴,穿戴好官服官帽,在三清祖师和孔圣人的画像前,各自敬了三炷香。 不成功,便成仁。 在大牢里关了一天两夜的杜闵笙,被押至了公堂之上。 杜闵笙不再避忌江南织造局的显赫身份,雷厉风行地审完了这桩案子。 紧接着,他马不停蹄地写了一封加急递送进京的奏折。 这封奏折原封不动地陈述了“秦淮河浮尸一案”的前后因果,并提及了顺藤摸瓜查到阿芙蓉一事。 以“兹事体大,微臣人微言轻,不敢妄自决断,恭请陛下明示”为由,将阿芙蓉一案的处置权,移交给了昭仁帝。 除了附上了杜闵笙签字画押的口供外,施闾还在奏章中盛赞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之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坚持要求将其子杜闵笙依律法办。 同时,根据白玉京的要求,在这份奏章中隐去了六皇子澹台衍的存在。 调查秦淮河浮尸一案和私藏阿芙蓉案的主导者,成为了东阳侯世子白玉京和与其随行的仵作顾北柠。 而就在这封奏章加急递送进京的时候,杜闵笙于牢中被秘密处死。 在他吸食阿芙蓉吸到飘飘欲仙、神思恍惚的时候,他被诱哄着,吞下了大量的由阿芙蓉制成的烟膏。 就像那夜,他强迫塞进孟芷兰嘴中的一样。 吞食阿芙蓉自杀的人,会经历完整且清晰的窒息过程,若孟芷兰是活着被丢进秦淮河中,那杜闵笙就会重复经历一遍像她一样被剥夺呼吸的痛苦体验。 利用阿芙蓉处死杜闵笙,是为了帮助施闾摆脱杜家有可能的纠缠和打压,而非出于为孟芷兰复仇的心理。 可能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杜闵笙欠她的,终究是要偿还。 …… 蔺茹拿了一件外衫披到施闾的肩头,不无关怀地问道:“老爷,接下来要如何做?” 施闾远眺向官道的方向,期待能看到马蹄跃起时扬起的黄沙。 他淡淡开口,事到如今,反倒多了些看淡生死的沉稳决绝:“等。” “等?等什么?” “等陛下的圣旨。” …… 琅嬛苑内,顾北柠正坐于长风亭内与澹台衍对弈。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棋风却截然相反。 顾北柠落子干脆,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棋风飒爽,宛如黄河奔涌而下,一泻千里,百折不回。 澹台衍则更擅长按兵不动、循循善诱,总是在不动声色中蚕食掉对方的棋子。 负雪在草丛中打滚儿,误将翻飞的银杏落叶当作蝴蝶,扑着玩儿个不停。 白玉京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二人对弈。 一时间,倒显得岁月静好。 “一会儿带你去见个人。” “谁?” 顾北柠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和澹台衍对弈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否则就会落入他的陷阱,故而,她只能勉强分出两分心神听他在说什么。 “裴夙,我另一位老师。” “裴夙?”顾北柠错愕地抬起头,“隐遁多年的儒学大家裴夙?” 澹台衍点点头,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你认识他?” “听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曾说,他有一位迂腐顽固、不知变通的师弟。” 澹台衍忍不住笑出声:“咳咳,这话可不能让裴先生听见,他的脾气可比师父还差劲。” 前院突然响起骏马的嘶鸣,仅听马鸣,便不难判断来者是一匹世所罕见的千里宝马。 澹台衍看向声音的方向,目光幽深:“可能要见的人不只裴夙先生。” 白玉京猛地站起身,跃跃欲试地看向前院,语气中掺杂着明显的兴奋:“是段凰姐姐吗?” 正说着,一名身形高挑矫健的女子大踏步走了进来。 她穿一身月白色男装,骨架较一般女子略舒展些,因而虽着男装但不显怪异,反倒衬得她更加英姿飒爽。 一头乌发高高束起,仅仅用一枚黑金发冠固定,露出宛如刀削般清晰的面部轮廓。 许是常年镇守边关的缘故,塞北日夜不停的风沙,使得她的皮肤并不像养在深闺中的女儿家那般白皙细腻,一双淬了锋芒的眸子仿佛能割伤人的皮肤。 这是顾北柠第一次见到段凰,镇北侯之女,圣上亲封护国郡主,手握贺兰军十万军权。 一位靠赫赫战功使得军中将士无一不心悦诚服的女将军。 在见到段凰的一刹那,顾北柠想起了万俟。 同样是雌雄莫辨的美,却宛如阴阳两极,截然不同。 段凰身上有一种独属于塞北的磅礴的生命力,犹如大漠胡杨,扎根于最贫瘠的土地之上,生出最繁茂坚韧的根系。 “段凰姐姐,”白玉京快步迎上前,兴奋又雀跃,“昨日刚接到贺兰军大捷的消息,没成想你今日便到金陵了。” “向燕京递送捷报的人马与我同日出发,故而脚程差不多,我倒没想到你也在金陵。” “这些时日你不在关内,我可做成好几件大事呢。”白玉京骄傲地扬了扬头,流露出些许难得的小儿心性。 “是吗?不枉清荣长公主费心教导。” “玉京确实长进很多,”澹台衍站起身,以平礼相待,“郡主别来无恙。” 段凰回了一礼,打趣道:“我是别来无恙,六殿下此处倒不尽然。” “来琅嬛苑路上途径了六皇子府,暗处盯梢跟踪的不少于二十人,六殿下,您这是又惹上了哪个倒霉蛋?” 第100章 来势汹汹 所有人都以为澹台衍这个落魄皇子,一直住在陛下所划定的六皇子府中,无人知晓他从到金陵第一日,便住进了琅嬛苑。 这一方面是因为澹台衍蛰伏了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令所有人在无知无觉中降低了对他的防备。 无人认为他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也就无人会关注、在意他的行踪。 那辆没有徽记的马车,自由穿梭在金陵城中的大街小巷,巧妙地甩掉每一双留意着其行驶轨迹的眼睛。 但因为金蕊的挑拨和算计,即便澹台衍没有全部暴露,但仍然招致了各方的怀疑。 段凰所碰到的,应该是江南织造局的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最终摸清澹台衍的底细前,杜嵩绝不会善罢甘休。 像他这种对手,收于麾下、纳为己用;或者彻底翦除、斩草除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澹台衍对此早有预计,故而也不觉惊讶。 “无妨,一些宵小之辈罢了,给郡主介绍一下,这位是顾北柠,我的师妹,也是一位很厉害的仵作。” 顾北柠走上前,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她对段凰的丰功伟绩早有耳闻,甚是佩服。 段凰走上前将人扶起,凝神打量了她几眼,感叹道:“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给你这位煞星做师妹,当真是可惜了。” 顾北柠尚不能完全判断他们三人之间的熟稔程度,故而不敢轻易接话,只是抿着嘴角笑了笑,显得乖巧温顺。 澹台衍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位郡主的恶趣味是一点儿没变。 “郡主,你会吓到她的。” “怎么会,”段凰捏了捏顾北柠脸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玩笑道,“小妹妹要不要跟我回凉州?我带你去草原上跑马。”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使得顾北柠瞬间绷紧了身子,她能察觉到段凰并无恶意,但她仍然不习惯如此直来直去的表达方式。 她从未见过像段凰一样的人。 她是“世俗礼法”的反义词,洒脱、随性、任意妄为。 彪悍的塞北民风塑造了她,她会对初见之人坦诚相待;也会干脆利落地将敌人斩于马下,自由、热烈、爱恨分明。 她是顾北柠最羡慕的那种人,但此时此刻,她身上那种无边无际的自由,令顾北柠感到逼仄和压迫。 恰在此时,闻溪走上前来。 “主子,杜嵩的马车出了统领府,瞧着往皇子府的方向来了。” 澹台衍点点头,大概猜到了杜嵩的来意。 这位杜统领大概是从金蕊身上查到了些许端倪,想要以此为筹码与他谈判。 杜嵩这种人,不敲骨吸髓、榨干对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阿柠陪我去一趟,白玉京留下来招待郡主。” 澹台衍带走了顾北柠,段凰在身后瞧着,笑得意味深长。 …… 顾北柠自打入金陵起,还从未到过六皇子府,她原以为要出门乘马车,结果澹台衍将她带到了后院的假山处。 他按下了假山上的某一块凸起,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在湖岸之上,青石地板推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澹台衍向她伸出手,一如在鬼市的那个夜晚。 “相信我吗?” 顾北柠看了一眼暗道入口,浓郁的黑暗从中涌出,那团黑暗不停地蠕动着、翻涌着,蛇虫鼠蚁、厉鬼魑魅藏在里面,随时准备撕裂她。 那个熊熊燃烧的纸灯笼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如同坠落地面的火流星。 她握住了澹台衍的手。 …… 暗道之中并不像顾北柠所以为的那样,石阶两侧燃着火把,驱散了沉闷潮湿的空气。 下了很长一段石阶,穿过石板砌成的暗道,顾北柠推测着方位,是在琅嬛苑相对的方向。 澹台衍引着路,低声解释道:“琅嬛苑和皇子府相背而建,但其实,只是隔了一条街而已。” 待走到暗道尽头,云旗已经等在暗道位于六皇子府中的出口,是一间布置简陋的书房暗室。 顾北柠从窗中望去,整座府邸肉眼可见的荒凉破败,花园中的草木也无人打理,稀疏凌乱。 倒是符合澹台衍的身份——仰人鼻息、不受待见。 澹台衍摆出刚刚未下完的那盘残局,示意顾北柠继续。 棋局临近终了,下人进来通报,说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已在府前下轿。 顾北柠托着腮,手中玩着棋子,心不在焉地想着杜嵩此行的目的。 “这位杜统领忙着算计人心、捞取利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的宝贝儿子已经死在了牢里。” 多亏杜嵩下了死命令,严禁任何人到狱中探视杜闵笙,这才使得杜闵笙的死讯,到现在仍然被死死瞒住。 这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击垮杜嵩必不可少的一步。 “江南织造局坐大到如此地步,足可见杜嵩的手段。” “师兄打算用他?” 澹台衍落下一子,吃掉了西南角一小片棋:“准确地说,我是打算利用他。” 正说着,杜嵩已被领进了用于会客的花厅。 “微臣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参见六殿下。” “杜大人不必多礼,请入座吧。” 杜嵩坐下后,也不说明来意,只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闲聊。 从江陵灾情聊到税制改革,几乎把近一个月来所有的朝廷公务聊了个遍。 他在试探,试探澹台衍对朝政的敏锐度,试探这位窝囊皇子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无用。 与此同时,他在观察,观察皇子府的架构和布景,观察澹台衍本人,观察他身边的一切。 这位杜统领,果真是来势汹汹啊。 但很快,他便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澹台衍表现得太过寻常,没有提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真知灼见,只是人云亦云地复述了几句邸报上的案文公函。 没有过分藏拙,但也与出色毫无关联。 平平无奇。 所有一切都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他确实在关注朝政,确实仍然心有不甘,但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是一个庸碌无为的落魄皇子罢了。 杜嵩说不上什么感受,只隐隐生出了几分失望。 他原以为澹台衍是一块未曾雕琢的璞玉,只有他一个人慧眼识珠押对了宝,所以他才会在金蕊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可如今,澹台衍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他,他看走了眼。 就在杜嵩想要起身走人的时候,澹台衍突然开口问道:“杜统领在金蕊那里查到了什么?” 第101章 愿者上钩 杜嵩愣了愣,他眯着眼睛打量澹台衍,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那层无形的屏障隐隐出现了裂缝,真实的灵魂从中投出了短暂的一瞥。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不动声色道:“金蕊是谁?我不认识她。” “杜统领就不必绕圈子了,那日望江楼中鸿门宴,杜统领可是看了一出好戏。” 澹台衍抬眸看向他,无声的威压层层荡开,杜嵩被他猝不及防的转变唬住,竟下意识愣住了神。 而等他意识到这点时,心底的震惊便被无限放大。 那种独属于帝王之尊的蔑视和压迫,如有实质,将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骼重重碾压。 他竟然被慑住了。 澹台衍收回视线,甚至不忘替顾北柠添了杯新茶。 顾北柠捧着茶杯坐在一旁,弯着眼睛看澹台衍演的这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很明显,他要收服杜嵩。 在彻底接管他手中权力之前,他必须利用杜家的威望和权势。 至于接管权力之后,杜嵩会落得何种下场,就要取决于澹台衍有几分慈悲心肠了。 先利用伪装降低杜嵩的防备,然后亲手撕破伪装,碾压杜嵩的自尊,让他意识到他的自以为是和不堪一击。 杜嵩自以为掌握全局,但其实,就在澹台衍主动发问的那一刻,局势已经颠倒。 杜嵩已经从手握谈判主导权的叫价者,成为了被动的讨价还价者。 而此刻,他尚未意识到身份的转换。 澹台衍收敛了周身压迫性十足的气息,语气寻常:“你调查了乌篷船上的杀手,想要确定他是不是清河崔氏派到我身边的。” “但你一无所获,只能退而求其次调查金蕊,但金蕊同样身份成谜,你猜不透她的身份来历和目的。” “你心中堆积了太多的疑点,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编排的好戏,包括金蕊的出现,所以你来到了皇子府,想要试探我。” “如果试探成功,那你就会扶持我上位,然后挟功自傲,成为功高盖主的第一权臣。” “杜统领,你的如意算盘,敲得也太响了。” 杜嵩已然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令他震惊的,不仅仅是澹台衍能够精准料定他的谋划。 最令他骇然的地方在于,澹台衍甚至对他的一切调查行动和结果了如指掌。 这样一位手眼通天的皇子,避开了所有人的关注,已经悄无声息地壮大到了这种地步。 而就在半刻钟前,他依然笃定他只是一位昏庸无能的落魄皇子。 如果说之前,他还想利用扶持他上位捞取权势地位;那么现在,他只想在其麾下略效犬马之劳。 这样的人若做对手,太过恐怖;若当傀儡,更是无法掌控。 是他低估了澹台衍。 …… 时间不停推移,杜嵩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他灌了两口,以平息翻涌的心绪。 “微臣失言,望六殿下海涵。” 在不知不觉中,杜嵩已经改掉了自己的称呼。 澹台衍并未应声,只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直到杜嵩头顶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坐立不安。 “杜九在狱中可还好?” 杜嵩愣了愣,连忙回答道:“劳六殿下记挂,犬子因错入狱,自该当罚,微臣已经严令家人禁止探视。” “杜九犯的可是死罪,杜统领竟不担心吗?” 杜嵩听出了澹台衍话中有话,但他尚不能分辨,这其中的言外之意,究竟是嘲讽还是提醒。 他担心这底下埋了他尚未察觉的炸雷。 他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六殿下的意思是……” “杀人需偿命,这样简单的道理,杜统领难道不懂吗?” 杜嵩隐隐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些许先前颐指气使的自负之色:“话虽如此,但死的毕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施闾他自不会与我杜府为难。” “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澹台衍勾了勾嘴角,目露讥讽,“那阿芙蓉呢,杜统领也打算继续包庇纵容吗?” 杜嵩的脸色更加难看,澹台衍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阿芙蓉一事,令他分外不安。 他不确定澹台衍对事态的掌控,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更不确定他试图利用此事达成什么目的。 最令他不安的是,直觉告诉他,他会成为澹台衍手中的马前卒。 “六殿下,并非微臣想要包庇那个混账儿子,只是阿芙蓉一事牵连甚广,若不小心处置,恐怕整个江南官场都会因此陷入动荡。”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但其实不过是担心杜家被阿芙蓉拖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澹台衍冷眼看向他,分明是不信他这番场面话。 场面突然冷了下来,过堂风穿过,吹干了杜嵩被冷汗浸湿的衣襟。 顾北柠依然是那副单纯无害的样子,她托着腮,一脸天真地说道:“杜统领如此高风亮节,倒真是令人佩服。” “只是杜公子在天有灵,不知道能不能体会杜统领一片慈父心肠。” 杜嵩起初只关注到了她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拉着一张老脸僵持不下。 直到片刻之后,他才捕捉到顾北柠话中的关键词“在天之灵”。 “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你所说的在天之灵,是什么意思?” “咦?早就听闻江南织造局权势之盛,连扬州刺史都要避其锋芒,杜统领调查了那么久,竟连我的名字都没查到吗?” 杜嵩咬紧了牙,一脸怒色。 被六殿下打压是一回事,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指着鼻子骂,是另外一回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位姑娘,请你慎言!犬子之生死,并不是你可以随便玩笑的!” “唉,看来杜统领还不知道这个噩耗,杜闵笙,已经于昨日,死于应天府大牢。” 第102章 借力打力 多亏了这几十年混迹官场,磨练了一副强自忍耐的好心性,杜嵩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把手中那杯茶砸到顾北柠脸上。 她怎么敢?! 怎么敢拿杜闵笙的生死开玩笑,怎么敢如此愚弄他? 胸膛起伏不定,他甚至能听到怒气在肺腑间挤压穿梭的声音,像是破旧的拉风箱。 “六殿下如果不会教导身边的人,微臣愿代殿下效劳。” 他刻意直接忽略了顾北柠,想借此展示自己的容人之量,不与她计较。 但顾北柠,偏偏要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她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杜统领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您若不信,自可去应天府大牢看一看。” “听说杜公子吞食了大量阿芙蓉制成的烟膏,死前极其痛苦,青筋暴起、眼球突出,至死不得瞑目。” “也算是恶有恶报。” 顾北柠脸上的表情太过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令人不敢不相信。 最关键的是,这个谎言太过不堪一击,他只需要到应天府衙看一眼,就能将其轻松戳破。 她没有理由撒这个谎。 但他同样不敢相信,施闾竟敢私自处死他的儿子,并且隐瞒杜闵笙的死讯。 什么吞食烟膏自杀,明显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 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而这种古怪气氛营造出强烈的不安,直至将他吞没。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若无事先筹谋,若无人承诺托底,施闾断不敢如此行事。 风雨欲来,而他立于天地之间,寻不到一处遮风避雨的茅亭。 丧子之痛,连同于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惶恐不安,几乎要将他击垮,他能察觉到步步紧逼的危险,但他不知道那支暗箭射来的方向。 风声鹤唳。 杜嵩坐在那儿,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顾北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想要判断在他心中,丧子之痛和施闾的背刺,哪个对他伤害更大。 对杜嵩而言,他可以决定是否将杜闵笙这个儿子丢在牢中弃之不顾,但他不允许旁人擅自动杜闵笙一根汗毛。 那是对杜家百年皇商所积攒的威严的践踏,是对他所掌权势的无视和轻蔑。 杜嵩闭了闭眼,心底一片荒凉。 “六殿下,”他睁开眼,恨意和恶毒在猩红的眼底蔓延,“犬子之死,可与你有关?” “我若说没有,杜统领信吗?” 他不信。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装作信的样子。 澹台衍令他感到恐惧,恐惧到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心思,只能任其鱼肉。 就像是发疯失控的野马撞上来的瞬间,巨大的恐惧会令人大脑一片空白,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只能任由马蹄践踏。 这就是杜嵩此刻的心理。 然而,顾北柠却偏要落井下石,在他伤口上继续撒盐。 “依我看,杜统领大可不用如此悲痛,杜公子的死,可是解了杜家的燃眉之急。” “你什么意思?”杜嵩冷眼看向她,目露警惕。 “杜闵笙一死,便彻底斩断了杜家和阿芙蓉的关联,杜家抄家灭族之祸,就此可解。” 杜嵩的脸色仍然很难看,阿芙蓉一事尚未彻底暴露,抄家灭族之祸更是远在天边,顾北柠的话,并不能给他半分安慰。 顾北柠轻轻叹了口气,对杜嵩的反应有些失望。 他显然还没有理清现状。 “六殿下,看来杜统领尚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 “丧子之痛,一时难以自抑,也是人之常情。” “话虽如此,但时机转瞬即逝,一旦错过,通天之梯便会成为鬼门关,为时晚矣。” 杜嵩愣愣地听着,从他们的对话中勉强拉回了些许神智。 没错,他的儿子已经死了,事成定局,无法挽回,但若能利用他的死将杜家送上更高的位置,那便是死得其所。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恭敬地施了一礼:“六殿下,这位姑娘,还请明示。” 还不错,虽然蠢,但还算得上识时务。 澹台衍一脸兴致缺缺的样子,顾北柠看了他一眼,识趣地接过话头。 “杜闵笙的死讯至今尚未透出,你当明白施闾的立场。” 杜嵩阴沉下脸,目光狠戾:“想踩着杜家当垫脚石,也不怕硌着他的脚。” “那你可知施闾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阿芙蓉一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搅乱整个江南官场,他必不敢擅自做主。” “那他若将事件的处置权移交给陛下呢?” 杜嵩被这句话震住,他细想此举背后的逻辑,这确实是施闾甩掉这个烫手山芋的最好方法。 但如此一来,杜家的处境便万分尴尬,若施闾在奏章中提及了杜闵笙吸食阿芙蓉一事,那杜家便不可能脱清干系。 好一个施闾! 顾北柠一眼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丧子之痛已被抛之脑后,如何利用杜闵笙的死榨取最大利益,才是要紧事。 “杜统领不必担心,施闾奏章上并没有提及杜闵笙的名字,杜家,依然清清白白。” 杜嵩闻言松了口气,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件事中存在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契机。 心跳不由加快,他仿佛已经窥见了鲜花着锦的未来。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悦冲淡了丧子之痛带来的悲怆,他看到了权势在向他招手,触手可及。 澹台衍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是万俟查到的与阿芙蓉有所牵扯的权贵。 “杜统领应当知道该如何做。” 杜嵩接过名单,一行行看下去,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欣喜若狂。 这份名单的分量之重,足以震惊朝野上下。 他只需要上一封奏章,便可以成为“清剿阿芙蓉”的大功臣。 而江南官场一旦陷入动荡,他便可以趁机揽权敛财,换自己人上位,成为盘踞于苏扬二州说一不二的地头蛇。 真是天大的诱惑。 杜嵩眼中冒出狂热的光,被权势和野心裹挟的人,与失控的疯马无异,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悬崖。 澹台衍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讽刺和算计。 应天府尹虽为三品,但手中却无甚实权,若让施闾出头对抗整个江南官场,只会落个身首异处、一败涂地的局面。 但杜嵩不同,江南织造局统领,百年皇商,最适合充当马前卒,借力打力。 施闾是第一步,作为铺垫,引诱杜嵩上钩; 杜嵩是第二步,挤破江南官场这个疖子,清除余毒,为澹台衍整顿江南官场打前锋。 至于杜嵩会落得何种下场,澹台衍并不在意,一枚棋子罢了,何人会在意棋子的生死? 杜嵩神情恍惚地离开了皇子府,一坐进轿子,便吐出了一大口淤血。 大悲大喜,他的身子骨实在经受不住。 而在杜嵩离开后,顾北柠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 赢了。 第103章 因势利导 澹台衍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顾北柠胜了他半子。 自十六岁之后,他从未输过棋,即便是与申远弗对弈,他也从不落下风。 他拣起一枚棋子,捏在了掌心。 …… 所有的筹谋已经落定,接下来的战场,属于杜嵩。 他只需要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他自己的战场…… 澹台衍脑海中闪过金蕊临死前的脸,他一手带出来的人,自然明白她的行事风格。 他知道她动了手脚,知道她在某个角落里设了陷阱埋了炸雷,等待他自投罗网,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永远为自己留有退路,这只是前提。 最关键的,是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化被动为主动,因势利导,利用每一个可供利用的人,借助每一份可供借助的力量,逆风翻盘。 任何困境都会成为下一块跳板,因势利导,才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 在杜嵩走后,顾北柠原以为会从暗道原路返回,但澹台衍再次带她上了那辆没有徽记的马车。 马车兜兜转转,停在了赌坊之前。 就是在这里,顾北柠第一次见到了杜闵笙。 “怎么来了这里?” “你那天在这里赢了二十一两三钱银子,这已经足够寻常人家一整年的开销。” 顾北柠眨眨眼,若有所思:“我不懂赌桌上的规矩,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是那个摇骰子的庄家?” “没错,赌桌之上能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赢钱输钱,全凭庄家心意,仅这一间赌坊,每年能帮杜家挣到不少于五万两白银。” 顾北柠透过窗户看向那间赌坊,漆红雕花的红木大门,画旗明灯高悬,一门之隔,极致的喧哗和极致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宛如地狱洞开的大门。 披着人皮的赌徒走进去,赚得盆满钵盈,或者输得屁滚尿流。 那是以出卖灵魂为代价,与恶鬼达成的交易。 “杜家百年皇商,并不差这五万两银子。” “话虽如此,你知道这五万两白银的用处吗?” 顾北柠扭头看向澹台衍,目露不解。 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提及这间赌坊。 唯一的可能,是这背后仍然与燕京有所牵扯。 澹台衍也没有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大概从五年前开始,杜家每年都会以上贡的名义,将数以万计的白银孝敬给贵妃秦络绯。” 那些送进仁明殿的箱子,拿走表面的绸缎珠宝,埋在下层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 “后妃外臣私相授受,可是重罪。” “无人告发、无人揭露,那便是无罪。” 澹台衍的语气十分寻常,十部十二册的《天兖律》仿佛只是一根轻薄的羽毛,没有丝毫份量。 “杜嵩,是秦络绯的人?” “算不上,杜嵩是权臣,一切以利益为重,谁能给他想要的,他就是谁的人,永远俯首于至高的权力。” 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仍然没有切入正题,顾北柠思忖着他话中透出的信息,试图串联他的思绪。 杜嵩和秦络绯,江南织造局统领和一朝贵妃,金陵城和燕京。 澹台衍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师兄跟我说这些,是打算以此事为跳板,重回燕京?” 澹台衍勾了勾嘴角,很满意顾北柠总能及时跟上他的思路,就像刚刚在六皇子府上演的那出戏,他们并没有经过任何事先商量。 但她总能精准料定他的心思图谋,并配合他的行动计划。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师兄妹之间的默契吧。 “师妹聪慧。” “可这件事缺少一个契机,师兄要用杜嵩,便要暂时保住他的官位,一旦将此事捅破,杜嵩也要被拉下马。” “所以这是第二步。” “那第一步呢?” “还记得那支出城的押解商队吗?” 顾北柠点点头:“记得,但没有查到任何端倪不是吗?金蕊并没有在贡品里动手脚,难不成……” “没错,还有另外一支队伍,专门押运给秦络绯的贡品和银子。” “所以,金蕊算计的是秦络绯,她想利用仁明殿生事,”顾北柠很快想通了前后关联,但同时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师兄早就知道金蕊另有安排,却隐忍不发,你在等什么?” “阿柠,这会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母妃复位、重返燕京、重创太子一派,所有的事情,都要得益于金蕊的算计。” 顾北柠看着他,野心在他身上蔓延滋生,扎下广袤磅礴的根系,这是每个上位者必备的特质。 那些惨烈悲怆的变故造就了他,当初的不甘和怨愤,成为了他终其一生向上生长的养料。 申远弗的出现,是为了纠正他的根系,为了让他的野心和欲望摆脱仇恨的纠缠。 而她的存在,则是要建立他与万民之间的联结,对于澹台衍会登上至高之位这件事,她从未怀疑。 她希望他能成为一位圣明之主,肃清吏治,缔造承平盛世。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毓。 这是她,是他们,寄托在澹台衍身上的期望。 …… 燕京城,皇宫大内。 自那日秦络绯突发头风,已过了三日,汤药一剂接一剂喝下去,却全然不见效果。 秦络绯头痛缠身、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过短短几日,竟消瘦了不少,流露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娇弱姿态。 昭仁帝顾念多年情份,也时时忧心挂念,如此一来,复位崔知宜一事倒是被耽搁了。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清荣长公主,还是尚在燕京的申远弗,都没有插手此事,而是任由事态向着秦络绯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听澜端着已经晾了半刻钟的汤药走进来,恰好是刚刚能入口的温度。 “娘娘,收到来信,金陵的车队将于两日后抵达燕京。” 搅拌汤匙的动作顿住,秦络绯抬眸看向她:“我要的东西在吗?” “在的,金蕊信上说,都已按照娘娘的吩咐办好。” 秦络绯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搅着那碗汤药,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案几上的赏赐上。 这几日,许是为了宽慰她,昭仁帝时有赏赐,冷落了数日的仁明殿又再次热闹起来,打着探病的名义,一波又一波的礼物送进了仁明殿。 “听澜,你说陛下待我,可有几分真情?” 听澜闻言惶恐地跪到地上,言语谨慎:“娘娘宠冠六宫,最得陛下厚爱,自是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秦络绯自嘲地笑了笑,昭仁帝前些日子的冷落于眼前浮现,“若只伤我一人,陛下如何会在意?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娘娘……”听澜怯怯地抬起头,秦络绯脸上的表情令她害怕,她话中隐藏的深意更是令她万分不安。 若不只伤秦络绯一人,还要伤谁? 第104章 不速之客 贵妃娘娘头风发作,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朝野内外。 太子殿下忧心如焚,为表孝心,从东宫搬入了仁明殿偏殿,日日于榻前伺候服侍。 自秦络绯生病,太子澹台聿明便不再上朝。 太子一党为尽快解决此事,纷纷在民间四处搜罗名医圣手,希望秦络绯能尽早痊愈,太子澹台聿明能尽早复朝。 就连接到风声的地方官员,都纷纷想尽法子搜罗灵丹妙药,希望能在此事上立功,博得贵妃青睐。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秦络绯的心意顺利进行。 …… 这日夜里,一位不速之客翻进了东阳侯府的外墙。 早些时候,清荣长公主收到了一封密信。 说是密信,却连信封火漆都没有,就那样大剌剌地摆在内书房的桌子上,她看到时,连墨迹都还没有干。 “今夜子时,侯府厨房。” 笔迹潦草狂放,见面地点如此别出心裁,清荣长公主只能想到一人。 到了子时时分,清荣长公主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到了厨房。 漆黑的厨房内,传来大口咀嚼的声音。 透着窗外的朦胧月光,能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灶台上,手里还拿着一只肥得流油的鸡腿。 清荣长公主对此见怪不怪,她取出灯笼里的火引,不紧不慢地一一点燃了厨房中的蜡烛。 申远弗不修边幅的身影渐渐清晰。 清荣长公主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拿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放在他手边。 “你老了。” “不会老的那是妖精。”申远弗仰头灌了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 “金陵一切可还安好?” “好得很,我两个徒弟都在,出不了岔子。” “两个徒弟?”清荣长公主对此颇有几分意外。 这么多年来,申远弗只肯收澹台衍一人为徒,倒不只是因为讲究缘分。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收徒门槛极高,既要看天资,又要看心性。 非天赋异禀、心性坚韧者,绝不在他考虑之列。 比如白玉京,天资出众,但心性不坚,故而无论如何都入不了申远弗的眼。 可如今,他竟然多了一个徒弟。 “在荆州收的,一个女娃娃,不比小六差。” “看来你已经找好衣钵传人了。” 澹台衍虽为申远弗收的第一个徒弟,但由于皇子的身份,他断不可能继承申远弗的衣钵。 可这个小徒弟却不同,极有可能是被申远弗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申远弗摇摇头,嘴里叼着鸡翅膀含混不清地说道:“不见得,那丫头主意大,不见得能瞧上老夫我这点家当。” “若连你的衣钵都瞧不上,那这天下之大,怕是没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行了,别抬举我了,今日来见公主,是有正事。” 申远弗把鸡骨头丢到一旁,随手抹了一抹嘴,正色道:“宫里这些日子的动静公主你应该听到了,有何想法?” 清荣长公主理了理衣袖,目露讥嘲:“先是鼓动言官上书,就复位崔知宜一事大发议论;后又装病示弱,以博取陛下关怀。” 申远弗点头应是:“为了阻止崔氏复位,她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清荣长公主不赞同地摇摇头:“秦络绯若只有这点手段,那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如年轻时心狠手辣。” “你怀疑她还有后手?” “陛下到冷宫见了崔知宜,整个皇宫只有秦络绯一人死咬此事不放,很明显,只有她预见到了崔氏复位可能造成的动荡。” “在阻止崔氏复位一事上,她一定会不遗余力,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崔氏连同六殿下一派斩草除根,断绝一切东山再起的可能。” “所以,她绝不会如此草草收手,一定有更大的阴谋等在后面。” 清荣长公主慢条斯理地徐缓道来,将整件事的前后脉络掰开揉碎,条分缕析。 但即便是在说到“更大的阴谋”的时候,她也不见半分忧虑,好像无论秦络绯如何算计,她都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 “我这么回答,先生满意吗?” 知晓申远弗身份的人,大多以为澹台衍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但其实,他正儿八经教过的第一个学生,是清荣长公主。 只不过当时,清荣长公主并未执拜师礼,不算入师门。 申远弗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一手的油光尽数蹭到了胡子上:“不错,还以为这些年过去了,你该把老夫教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了。” “承蒙先生教诲,如何敢忘?” “好孩子,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清荣长公主听到这个称呼,眉心不由跳了跳,她这位老师,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离经叛道。 “这要取决于六殿下如何打算,如此大好良机,他当不会错过。” “你俩倒是心意相通……”申远弗嘟哝了一句,阐明了他此行的真正来意,“我今日来,便是应小六所托。” “最晚两日,便会有大量的阿芙蓉运抵燕京。” “阿芙蓉?”清荣长公主双眉紧簇,神色凝重,“太祖皇帝在位时,便已下令焚毁所有阿芙蓉,如此朝中禁忌,秦络绯也敢碰?” “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无人知道秦络绯想利用阿芙蓉做什么,但最后的矛头无疑会指向崔氏和小六。” “你要当心,秦络绯来势汹汹,切勿轻敌;另外,阿芙蓉之害你心知肚明,一定要避免东阳侯府被卷进去。” “先生教诲,清荣自当谨记。”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这几日我会留在燕京,如有变故,我会再来见你。” “先生何不直接住在府中?” 申远弗耸了耸鼻子,默默翻了个白眼:“我跟白子檀八字不合,这东阳侯府的风水也不好,与我八字相冲,不住不住。” 申远弗胡编乱造了一大通,说完,便擦擦手准备走人。 清荣长公主又无奈又好笑,只得顺从地将人送出府。 他果然还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申远弗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巷尾,清荣长公主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离开,往事如烟,在她眼前扩散弥漫。 与当年相比,申远弗的离经叛道已经收敛很多了。 是她浪费了先生的殷殷教导。 希望澹台衍,不要再辜负申远弗的期望。 …… 第105章 誓死不降 扬州金陵城。 从赌坊离开后,澹台衍和顾北柠回到了琅嬛苑。 他们刚进内院,便听见了白玉京呼天抢地的哀嚎声。 “什么时辰了,可以了吧?我扎得够久了。” “段凰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 “你看我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段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腰板笔直,双腿张开,大刀阔斧,丝毫看不出她女儿家的身份。 “就是因为你太细皮嫩肉了,没有丝毫男儿气概,所以才要好好操练一番。”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扔到军中,一把就能给你捏断了,跟瓷娃娃没什么区别。” 等澹台衍和顾北柠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白玉京呲牙咧嘴地在院子中扎马步。 段凰坐在一旁,那柄长约两米的陌刀立在一旁,通体漆黑,气势逼人。 这便是段凰的佩刀,刀柄长一米又三,双面开刃,锋利无双,曾无数次在沙场之上将敌人斩于马下。 顾北柠盯着那把刀,心跳隐隐加快。 她隐约意识到了段凰为何会让她觉得逼仄和压迫。 段凰身上有一种毁天灭地的破坏力,足以撕裂一切,摧毁一切,包括旧秩序。 就像那把寒光凛凛的陌刀。 鹿隐身上也有这种破坏力,但与段凰相比,便生出了“渺沧海之一粟”的脆弱感。 犹如单人单骑对千军万马。 她不该出现在锦绣繁华的金陵城,不该坐在精心修饰的草木假山之中,她生来就属于凉州。 她该在广袤苍茫的天空之下,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策马驰骋。 她不该身陷樊笼。 …… 也不知扎了多久的马步,一见到有救兵来,白玉京便立刻站直了身子,皮猴儿一般溜到了顾北柠身后。 他扯着顾北柠的衣袖,抱怨道:“你们可回来了,再晚一会,你们就等着买棺材给我下葬吧。” “口无遮拦,”澹台衍不动声色地打掉他的手,敲打道,“郡主是为你好。” 白玉京不情愿地撇撇嘴,总觉得自己在琅嬛苑的地位越来越低了。 六殿下、阿柠、段凰姐姐,就连负雪都能排他前头。 唉,白玉京叹了口气,无语望天,他想回燕京了。 …… 段凰倒也没有继续为难白玉京,她弯了弯眼睛,看向澹台衍:“聊一聊?” 段凰看人的眼神很直接、很坦荡,坦荡得近乎赤裸,不加掩饰,没有丝毫欲盖弥彰的意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与澹台衍截然相反的人。 霁月光风、赤诚明媚,如烈日骄阳,如高山大川。 她若杀人,便要杀得人尽皆知,绝不会在暗地里搅弄风云。 因为她足够坦荡。 澹台衍侧身看向顾北柠,低声问道:“一起吗?” 顾北柠愣愣地抬起头,不解道:“你和郡主洽淡机密,我不适合在场。” “军队之事罢了,你若想听,便跟来。” 顾北柠正犹豫着,白玉京插话道:“我也想听,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澹台衍冷酷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请求,他看了白玉京一眼,警告他不要插手此事。 白玉京不悦地耷拉下眉眼,像只被抢了肉骨头的小狗,可怜又委屈。 顾北柠看着他,心头浮现几分同情。 这种情势下,她不好再跟澹台衍一起离开,尽管她真的很好奇二人会谈些什么。 白玉京不难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它拽了拽顾北柠的衣袖,将人带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去听,回来偷偷告诉我。” “师兄会生气的。”顾北柠吃惊地摇摇头,不敢接受如此疯狂的想法。 “他不会,他不会对你生气。” “可他会生你的气。” “无妨,我早就被我娘打皮实了,不怕这些。” “细皮嫩肉?” “这不是为了逃离段凰姐姐的魔掌吗,我这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可受不了这些。” 两人凑在那嘀咕了半天,顾北柠终于同意了白玉京的提议。 在跟着澹台衍和段凰去到内书房的时候,她满脑子都在晕晕乎乎地考虑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和白玉京都笃定,澹台衍一定不会生她的气? …… 待进了书房,澹台衍一改先前的随和,周身凝聚起些许肃杀的气息。 他看向段凰,眼神凌厉:“驻关将领,圣旨未下,便私自离开驻军之地返京,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段凰曾说过,她是与递送捷报的卫队同日出发的。 而昭仁帝令其返京受赏的圣旨,要在十日后才能抵达边关。 段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知道。” “若有人发现了你的行踪,镇北侯府几代人积攒的赫赫战功、盖世声誉,都将毁于一旦。” 天兖王朝立国之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匈奴咬准时机大举来犯,六万主力来势汹汹,战力贫弱的边境防卫如同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城郭失守,城门大开。 匈奴铁骑踏倒了刚刚播种的春苗,闯入了仅有妇孺留守的村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时任守城太守郭自攸,自认守城不力,督战无功,愧对治下黎民百姓,无颜谒见天子,于城墙之上饮剑自刎,以身殉国。 段凰的曾祖父段圻阊临危受命,领骠骑将军之衔星夜赶赴凉州,率军拼死血战七天七夜,收复失地,将匈奴逼退至古北口以北。 自那之后,段家便常驻燕地,世代守卫天兖边防。 这百余年来,段家大力改革边关军制,操练军士,修筑防御城墙,并训练出了一支专门克敌之所长的贺兰军,将边防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使得匈奴节节溃败,六万主力大军如今只剩区区三万。 若长此以往,肃清匈奴余部、还边境以承平盛世,并非白日妄想。 只可惜,在七年前的一场战争中,段凰的父亲连同两位兄长战死,年仅十四岁的小弟被匈奴擒获,誓死不降,最终被匈奴割下头颅祭旗。 段凰的母亲在听闻这一噩耗之后便一病不起,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便撒手人寰。 镇北侯府满门上下,只留段凰一人。 第106章 调军换防 匈奴咬准了这一军心涣散的紧要关头,大举进攻。 接连痛失至亲的段凰,不得不咬牙拿起了镇北侯的陌刀,身着白衣孝服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誓死守卫北境,是刻在段家人骨子里的血脉传承。 这一战之后,段凰被封为护国郡主,镇守边关,成为天兖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手握军权的郡主。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边境依然固若金汤,燕地人民安居乐业,不需夜夜枕戈待旦,忧心匈奴的侵扰。 但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功高盖主四个字,不知毁掉了多少能臣良将。 无论是出于对镇北侯府的敬重,还是仅仅出于对段凰本人的关照,澹台衍都不希望她行差踏错,重蹈史书上演绎过千百次的覆辙。 “郡主,恕我直言,你不该来金陵,更不该来见我。” 书房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但但远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因为段凰并未因此动怒。 这样单刀直入的指责和驳斥,并未令这位战功彪炳的女将军感到冒犯。 她只是坐在那,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还会点点头以做附和。 “六殿下知道我的脾气,我虽为行伍中人,但行事素来稳重,不会做这种冒失冲撞的傻事。” “我既冒险来此,自然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澹台衍的神色更加严肃,他拧紧眉头,语气罕见的急迫:“北境防线出事了?还是镇北侯府?” “今年八月,匈奴曾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八月?这不合常理。” 盛夏三伏天,边塞牧草肥沃,羊肥马壮,并不是寻常匈奴进攻的时节。 最多不过有几股以骚扰欺凌百姓为乐的游兵散勇,骑马到边境放把火以示挑衅。 “没错,”段凰认可地点点头,“可这次,匈奴却一反常态,在首领单于的率领下,三万主力大军倾巢而出,大肆攻伐。” 膘肥体壮的战马踏破关隘,敌军挥舞着利剑长刀,狞笑着砍下了毫无防备的守关士兵的脑袋,像是割麦子一样,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流不尽的鲜血染红了土地,和夕阳残照连成一片,宛若人间炼狱。 在迎敌的号角被吹响的前两个时辰内,驻防边境的大军,竟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城破失守、疆土沦陷的惨状,好像就近在眼前。 “这绝不可能,”澹台衍打断了她的话,质问道,“贺兰军的战力我清楚,不可能被匈奴按在地上打。” “问题在于,当时贺兰军并不在北地防线。” 段凰此话一出,莫说澹台衍,就连初涉朝政的顾北柠也感到不可思议。 凉州乃贺兰军的驻扎之地,未有圣旨,绝不可能踏出凉州半步。 “今年开年之后,军中接到密函,以防止驻军将领拥兵自重为由,调军换防,将并不擅长马上作战的东部大营调至了凉州边线。” “荒唐!” 澹台衍从未如此动怒,他重重甩了甩胳膊,将书桌上的纸张书笺尽数拂到地上。 肆意调军换防,无疑是拿边境安危在开玩笑。 一旦边防失守、城郭沦陷,这样惨烈的后果谁来承担? “父皇糊涂!” “不能全怪陛下,是三皇子澹台境的主意。” “如此蠢蠹之进言,父皇竟也能采信,不是糊涂是什么?” 段凰叹了口气,将茶盏向他面前推了推:“你冷静些,镇北侯府功高盖主,陛下有所忌惮,也实属正常。”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蠢到不可救药,挑在春夏换防,本就是为了避开匈奴进攻的危险。” “只是没想到匈奴这次竟一反常态,于盛夏三伏天大举进犯,这才使得换军调防成为了莫大的笑话。” 如此愚蠢之举使得边境防线险些失守,调军换防不了了之,这件事也被昭仁帝死死瞒下,没有透露丝毫风声。 澹台衍喝了口茶,慢慢冷静下来:“你怀疑有人泄密?” “调军换防本就是军事机密,陛下猜到此事一定会惹群臣非议,所以这才秘密下旨,至于匈奴进攻,我不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你怀疑澹台境?” “这位三皇子心比天高,心怀汉武之志,只可惜蠢得要命,蠢人做出何种蠢事都不奇怪。”段凰挑了挑眉稍,目露讥嘲。 “与匈奴勾结,对澹台境有何好处?” “我不知道啊,正是因为想不通,我才特意来见你。” 澹台衍沉默半晌,从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方印章。 一颗九叠柳叶印文的银印,鼻纽是一颗卧虎。 是白玉京从前任荆州刺史方文卓府中找到的那颗,藏在墨家机关盒中。 “认得吗?” 段凰接过去看了两眼,目光渐渐严肃:“这是驻扎岭南的神武军统领莫天风的印章,怎么会在此处?” “白玉京在前任荆州刺史方文卓那里拿到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在荆州发现了神武军的逃兵。” 匈奴一反常态的进攻、莫天风的印章、神武军逃兵、岭南和荆州…… 这些事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但段凰却隐约觉得其下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头疼得紧,也烦躁得紧。 “既然贺兰军并未在凉州,东部大营又如此不堪一击,是谁击退了匈奴?”顾北柠突然开口问道。 “是凉州百姓。” 在与匈奴对峙的数万里防线上,生活着近二十万天兖子民。 在段圻阊接管边境驻防之前,便是靠他们手中的镰刀和锄头,才守住了天兖王朝的半壁河山。 自古以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只是这悲歌背后,是千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如果可以,他们宁愿做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农户,也不愿跟这由鲜血染就的赞誉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这百余年间,镇北侯府不仅仅锻造出了一支克敌之长的贺兰军,也一直在操练当地百姓,以备不测。 八月间匈奴的进攻,便是由凉州百姓自发组织的自卫反击击退的。 “如果边境陷落,凉州失守,这份罪责当有谁来承担?” 段凰眯了眯眼睛,不敢相信顾北柠话中的影射:“你的意思是……” “陛下和三皇子绝不会承认调军换防一事,否则于太庙磕头请罪都不足以恕其过,所以,这个罪责只能由贺兰军来担。” 准确地说,是由段凰来担。 届时,会装作从未有调军换防一事,而是贺兰军防守不力,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这是一场针对镇北侯府的阴谋,以凉州失守为代价。 第107章 归田于民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澹台衍和段凰都没有接话,但他们心中清楚,顾北柠的推测不无道理。 尽管这是一个无比愚蠢、又无比荒唐的计划。 一旦这个计划奏效,意味着什么? 北地边境数千里防线将会失守,国土沦陷,边境二十万子民将会沦落为匈奴铁骑之下的奴隶。 而未能护住一方百姓的段凰跟贺兰军,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镇北侯府曾经的荣光将就此抹杀,成为天兖王朝的罪人,罄竹难书。 所有一切的牺牲和代价,都只是为了平息帝王的猜忌。 段凰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黝黑沉静的瞳孔中倒映着塞北呼啸的狂风。 “镇北侯府若想反,谁又能拦得住?” 语气不屑又轻蔑。 顾北柠意外地看向她,从她的语气中体察到了些许别的意味。 她原以为忠君爱国是刻在段凰骨子里的烙印,所以她先前对“调军换防”的反应才会如此平静。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能够坦然地接受君王一切差遣调配。 然而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段凰只是纯粹地没有君臣的概念,她并未将昭仁帝视作她效忠的君主,所以纵是有再多的猜疑忌惮,她也无甚所谓。 她所效忠的并非帝王,而是凉州百姓。 所以对方以凉州百姓之生死安危做赌注,才会如此令她震怒。 “一千八百四十七……” “什么?” “那场战争中,有一千八百四十七个子弟兵战死沙场。” 他们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一千八百四十七条人命背后,是一千八百四十七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澹台衍抬眸看向她,不放心地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澹台境不是想把手伸进军中,利用军队生事吗?我满足他。” 直到此刻,顾北柠才意识到澹台衍为何要将白玉京隔绝在外。 他在保护他,准确地说,他在保护东阳侯府。 朝中之事,不过是算计人心、党同伐异,更多的其实是笔杆子之间的较量。 但如今军中势力被牵扯其中,这盘棋,便多了无数难以预计的复杂因素。 他想将东阳侯府从这摊浑水中摘出来。 顾北柠反复琢磨着澹台衍的想法,意识到他和东阳侯府之间,存在一种隐秘且与众不同的联结。 这里面,尚有她不得而知的秘密。 …… 段凰并未在琅嬛苑久待,她甚至连晚膳都没留下吃,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没有透露她的计划安排,也没有透露她的去向。 干脆、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与顾北柠不同,她有自己的人手和力量,不需要利用澹台衍借力打力。 她手提陌刀翻身上马,半张脸隐在西沉的太阳之中,为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燕京见,莫送。” 飞驰的骏马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一如她来的时候。 …… “隐匿荆州的神武军逃兵,与调军换防一事可有干系?” 澹台衍缓缓摇摇头,这两件事中隐藏的牵扯,他暂时也尚未想通,他需要更多可供推敲的线索。 “说不定郡主会在我们之前查清前后因果,届时,就不需要我们费心了。” 顾北柠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有些心烦意乱:“但愿如此吧。” 她喜欢变数,变数意味着挑战和刺激;但她不喜欢这种一无所知的变数,一无所知代表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而不易察觉的危险,代表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代表着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这种必须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忧烦,会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束缚住她所有的心神和行动。 她不该在此事上耗费太多注意力。 “对了,”提及荆州,她突然想起一件被她遗漏的事情,“荆州清丈田亩一事,可还顺利?” 提及此事,澹台衍难得露出了笑脸,他笑着摇摇头,感叹道:“金铮鸣把荆州搞得人仰马翻,他在金陵没能使出的力气,全部发泄在了田亩清丈上。” 他把云旗唤进来,令他去取这些日子以来,金铮鸣送至金陵的密函。 …… 顾北柠一封封看下去,越看越吃惊,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安和烦躁逐渐被冲散,这位征税御史,实在是非同凡响。 重新清丈田亩说起来容易,不过是拿着量弓丈量一下各家有几亩地,然后登记造册,重建鱼鳞册而已。 可问题在于,田亩数量,与缴税金额息息相关。 而天下所有事,一旦与钱扯上关系,就会变得复杂棘手。 普通小百姓还好,尤其是明明早已被兼并了土地,却还要按照鱼鳞册上的登记的数量缴纳田亩税的百姓。 他们只会积极配合金铮鸣。 问题出在当地的豪强大户上。 以寿恩伯府为例,寿恩伯名下土地不少于两千亩,每年从这片土地上榨取钱银无数,却一文钱也不曾上缴朝廷。 贪墨赈灾银一事败露以后,寿恩伯府上下被尽数押解进京候审,寿恩伯府名下的土地,自然要收归朝廷。 而收归朝廷的土地,一般只有两个去向:一是充作皇田,其产出收益尽数收入陛下私库;二是作为赏赐,重新赐给其他勋侯大臣。 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丰,昭仁帝私库充盈,并不需要这两千亩土地。 于是一时之间,荆州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乃至已经致仕返乡的旧臣,都纷纷盯住了这两千亩土地。 即便不能一口吞下,能够分得一杯羹也十分不错。 可这一次,金铮鸣却打破了规矩。 他找到了新任荆州刺史周隽,在未上奏章请旨的前提下,自作主张,将从寿恩伯府没收的土地,尽数分给了缺田少亩的穷苦百姓。 金铮鸣的道理也很简单,本就是巧取豪夺从百姓手中兼并来的土地,自然要归田于民。 此举立刻打破了荆州目前勉强维系的政治平衡。 一方面普罗大众纷纷鼓掌欢庆,恨不得给这位“当代包青天”立一座生词牌坊。 另一方面,荆州地方的豪强大户,无论是官是商,纷纷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憋着股劲儿想要把金铮鸣赶走。 他们立誓,要让这个讨人嫌的征税御史,灰头土脸地滚出荆州。 一时间,金铮鸣处境堪忧。 第108章 死得其所 就连周隽,都不太明白金铮鸣行事为何如此莽撞。 他本可以采用更加稳妥、更加保险的策略,而不需要一上来便剑拔弩张、刀剑相向,以至于激怒了当地豪强世族,令后续计划步履维艰。 “金大人,你我都是六殿下的人,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了,依我所见,你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太过冒失了。” 金铮鸣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低头喝茶,面对眼前艰难的局势,丝毫不见畏惧退缩。 金陵的受挫磨砺了他,锉去了他身上独属于年轻人的张扬尖锐的锋芒;也锉去了他懦弱可欺、优柔寡断的读书人脾性。 他有自己的主张和行事章法。 “清丈田亩,开税法改革之先河,故而必须让百姓明白我们的态度,铁腕执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刺史大人所说的慎重思虑、徐缓图之,拉拢世族豪强获得支持以打开局面,这种法子行不通。” 他们不能给豪强世族留有丝毫幻想的余地。 归田于民,既是有利民生的好事,也是向豪强世族宣战的请战书。 周隽明白金铮鸣话中的意思,他也认同他的主张,但他仍然不免担忧。 既担忧田亩清丈该如何继续开展,又担忧金铮鸣个人的生死安危。 金铮鸣笑着摇摇头,坦荡又洒脱:“刺史大人不必挂怀,我既领了这项差事,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别在腰带上,若有人想要,便拿去。” “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对我下手,陛下亲派钦差死于暗杀,一旦传回燕京势必引起朝中动荡。” “以我一人之生死,为税制改革铺路开道,死得其所。” 金铮鸣这番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使得周隽大受感染,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只觉满腔热血无处发泄。 “金大人,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周某势必倾力襄助。” 金铮鸣眯了眯眼睛,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迸射出算计的精光。 “刺史大人放心,我虽莽撞,但也有脑子,归田于民是为了震慑,第一枪打了个响炮,接下来便要讲究策略章法了。” 周隽皱紧了眉,疑惑不解:“金大人的意思是?” 金铮鸣将随身的量弓递给他:“刺史大人可识得此物?” 周隽接过量弓,点头道:“认得,这是丈量田亩所用之物,由户部统一规定度量制。” “那刺史大人可记得户部规定颁布的弓样,是何尺寸?” “三尺五寸。” “没错,刺史大人仔细瞧瞧这张弓,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周隽扽了扽弓弦,用手掌比量了一下,疑惑道:“好像短了些?” “没错,这张弓的长度只有三尺一寸。” 说完,金铮鸣又将另外一张量弓递给他:“这才是正常的规格尺寸。” 两张弓叠放在一起,长短差距便十分明显。 周隽掂量着两张弓,仍然不明所以。 “周某迟钝,还请金大人明示。” “此次重新丈量田亩之前,户部制定了度量标准: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可若改用小弓,就变做三尺一寸为一步,实际上的一亩地就会变做一亩一分多。” 以寿恩伯府的两千亩土地为例,若用小弓丈量,两千亩就会变成两千两百亩,寿恩伯府便要多缴纳两百亩土地的税银。 周隽隐约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若果真如他所想,那这个计划就太过疯狂、太过冒险。 “在丈量豪强世族的土地时,我若大弓小弓混用,再放出些许风声,就说有人用大量银钱收买贿赂我。” “你猜,他们目前暂时结成的利益同盟,能支撑多久?” “会很快瓦解。” 小人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一旦豪强世族获利不均,这个以利而聚的同盟就会迅速瓦解崩溃。 而一旦瓦解,就会有人倒戈倾向金铮鸣一方,逐一击破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个好法子,可你是否想过,一旦如此行事,万一有人上奏参你,清丈田亩一事将会中途夭折不说,就连你,也会前途尽毁,死无葬身之地。” 金铮鸣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神狡黠:“这就要看六殿下的本事了,我为他办事,他总要护住我不是吗?” …… 顾北柠惊讶地放下信笺,被金铮鸣大无畏且带点孩子气的做法逗笑。 “后来呢,你让他见识到六殿下的本事了吗?” “他给我惹了大麻烦,这几日参他的奏章摞在一起,比他个子还高。” 顾北柠心中一动,金铮鸣至今仍安然无恙地在荆州干得热火朝天,就说明这些奏章并未起到作用。 在领这项差事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观政,连昭仁帝的面都没见过,因而自然不可能是圣心眷顾的结果。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拦下了这些奏章。 能拦下奏章的人,中书省或者门下省。 澹台衍的手,伸得够长的,只是不知道两省官员中,哪一个才是他的人。 顾北柠没有继续多问,而是拿起了另外一封密函,也是最后一封。 密函上汇报了田亩清丈的结果,仅荆州一州之地,与太祖皇帝在位时相比,竟多出了七千多顷土地。 七千多顷土地,便意味着七千多顷税银。 金铮鸣大获成功,昭仁帝必定会即刻下旨,命令各地纷纷开展田亩清丈。 税制改革就此真正打开了局面。 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但顾北柠也察觉了其中隐藏的隐患。 “土地清丈一旦在全国上下展开,势必会成为各地彰显政绩的手段,各州之间一定会用土地数量相互攀比。” “金铮鸣私用小弓,是为了打破利益联盟;但各地也有可能效仿此举,以假冒政绩。” “若果真如此,他们也绝不敢将小弓用在豪强世族身上,只会向普通百姓开刀。” “新的政策便意味着新的贪腐手段,不能不防。” 澹台衍摩挲着掌心那枚棋子,心中惊骇非常。 他仍然低估了顾北柠。 能在得胜之时保持冷静,从大好局势中窥探到可能存在的风险,此等心性和眼界,非常人所能及。 很显然,申远弗并非只是将她当做普通弟子教导。 第109章 脱缰野马 永远不要低估对手。 永远为自己留有退路。 永远能够因势利导,化逆境为下一块跳板。 …… 这是每一个谋士权臣必须践行的法则,但澹台衍又与之不同,他是执掌权柄的上位者。 所以,在这三条之外还有一条:永远留有一线提防,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他习惯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周围的一切,这种谨慎和警醒,让他无数次从暗杀中死里逃生。 像段凰那样毫无保留的坦诚相待,于澹台衍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即便到现在,即便是在二人已经无比默契地配合了一次又一次行动之后,他仍然对顾北柠心怀疑虑。 他倒没有觉得顾北柠会成为背刺他的一把刀,他只是觉得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疑点。 而所有的疑点在得到确凿解释之前,都是无法预知的变数。 变数意味着危险和机遇并存,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甚至有些期待顾北柠会带给他何种惊喜。 他的小师妹,果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 顾北柠跟澹台衍相处了这几日,对他的脾性也有了大致了解,眼下他一言不发垂眸沉思,明显是有心事。 而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走神的心事…… 顾北柠看向他,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探究。 她这个师兄的警惕性,果然非同一般。 顾北柠收回心神,继续若无其事一般捡起刚才的话题。 “田亩清丈一旦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展开,其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必须要早做预防。” “你有什么想法?” “首先是征税御史的选择,我有一个馊主意。” 澹台衍整了整衣袍,一本正经道:“洗耳恭听。” “各地征税御史由户部主选,户部尚书齐瀚,是三皇子澹台境的人,那户部选出的征税御史,自然会偏袒三皇子派系的勋贵。” “确实如此,并非所有官员都能像金铮鸣那般刚直不阿。” “那如果选两个征税御史呢?户部选一个,吏部选一个。” “太子澹台聿明的吏部?” “没错,太子的吏部。如此一来,三皇子一党和太子一党,必定会相互掣肘,彼此死盯着对方不放,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丁门小户的普通百姓,便是最大的得利者。” 澹台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所有的谋划,行得通,且出其不意。 “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想法吗?” 顾北柠沉默了片刻,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适不适合在当前这个阶段说出来。 所有的谋划,只是为了避免田亩清丈中,有可能出现的官官相护,为了避免贪污受贿和假造政绩。 只是为了最大程度上保证公平而已,而仅仅只是做到公平,便是对普通百姓最大的恩惠。 可笑又讽刺。 这般想着,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师兄有没有想过,可借田亩清丈的契机,彻底拔掉税关这个毒瘤。” 澹台衍的脸色沉了沉,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顾北柠明白,他在算计其中的利害。 于顾北柠而言,她只需考虑一个政策的构思和施行,是否能在最大程度上让利于民。 但澹台衍不同,他要考虑错综复杂的朝局,要平衡各个派系之间的关系,维持那种微妙的政治平衡。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荆州税关监督杨斌已经在大理寺中关了十余日,可判决迟迟未下,你可知为何?” 顾北柠不知,但这背后隐藏的原因,倒不难分析。 她沉下脸色,意识到事情比她原以为的要棘手,纸上谈兵和真刀实枪上战场,是两码事。 有太多不可控的风险,有太多需要考虑衡量的因素。 “所以,荆州税关如此大肆敛财,不仅仅是为了假造税收政绩,有一部分,甚至可能是一大部分被用在了疏通朝中人脉关系上。” “没错,这些人现在成为了杨斌的护身符。倒不仅仅是为了保住杨斌这条命,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杨斌倒台,那么税关也就保不住了。” 白玉京先前那封言辞辛辣、鞭辟入里的奏章,已经使得朝中众臣成为了惊弓之鸟。 连祖宗之法都可推翻废除,还有什么不可能? 杨斌身为荆州税关监督,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而被捕,暴露了税关存在的种种陋习和积弊,杨斌倒台,已经撼动了税关这只吞金兽。 倒下一个杨斌不足惜,可一旦税关权力收归中央,那便少了一条捞金的渠道。 所以,他们才要死保杨斌,保住杨斌,才有可能保住这个糟烂的税关。 “如果现在针对税关下手,一定会遭到朝中众臣联手抵制。” 澹台衍微微颔首,意味不明:“连一个杨斌都杀不了,如何整治税关?” 顾北柠烦躁地抿了抿嘴角,说不气馁是假的,她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无计可施吗?” 澹台衍凝神打量着她,难得见到她身陷困顿之中的模样,愁眉苦脸,一张脸气鼓鼓皱巴巴,可爱得紧。 无计可施倒不至于,他在朝中积攒的人脉势力,尚有可运作的余地。 他只是出于一丝顽劣的心思,想看多看几眼顾北柠现在这副模样。 可正当他准备开口答疑解惑的时候,顾北柠突然灵光一闪,抢先道:“靖安侯贺夔,可与师兄相熟?” 澹台衍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贺夔确实是他的人,但这条线埋得很深,顾北柠不应该做此假想。 “何出此言?” “从荆州来金陵的路上,碰到了陆闻道陆先生,听他谈及了在京中的经历,靖安侯贺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明显有所异样。” 陆闻道其实什么都没有说,短短的会面,并没有时间让他论及燕京风物。 贺夔是澹台衍的人,是她从申远弗那里得知的,只是这件事,暂且不能向澹台衍透露。 “就算贺夔是我的人,你打算如何做?” “税关目前存在的最大问题,是权力游离,既独立于中央,又不受地方辖制,这才使得税关如脱缰野马,权力失控。” “但如果辖制税关的权力交由地方刺史府,那么势必会形成新的贪腐链条;但如果收归户部,结果也并无二致。”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向陛下负责。” 第110章 军政制衡 靖安侯贺夔,执掌南北两衙禁卫军,身兼拱卫京师和皇城之责。 禁卫军,便是皇帝亲属部队。 “你想利用禁卫军辖制各地税关?”澹台衍看向顾北柠,目光锐利如锋芒,这个想法显然过于大胆。 军政分离,是天兖王朝自开国以来便奠定的立国基准。 各地驻扎军队与负责各地行政事务的刺史府互相独立,彼此牵制。 可若由禁卫军接管各地税关,军政之间的相互制衡就被打破了。 且不说文臣必定接连上书竭力反对,军队一旦介入地方行政,后续还不知道会衍生出怎样的麻烦。 军政本就是一体两面,无法剥离,却又相互独立。 可现在,顾北柠想将军方的触手伸进地方行政。 “禁卫军不同于一般军队,虽有编制,实则为陛下私兵,与其说军队打破平衡染指地方行政,我更愿意将其解释为,陛下收拢权力,加强中央集权。” 澹台衍的神色未见放松,他仍然一脸凝重地看着她:“阿柠,这不只是做文字游戏这么简单,一旦开了此例先河,万一军政失衡,这个责任谁来负?” “师兄的担忧我明白,所以这项谋划的关键并不在于禁卫军,而是靖安侯贺夔。” 贺夔,出身于贺兰军,曾是已逝镇北侯身边的副将,战功彪炳,得封侯爵。 凡是出身贺兰军之人,忠君爱国,便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烙印。 贺夔凭借赫赫战功闯出了名气,在军中积威深重,即便时至今日,仍有人称呼其为贺将军。 他对两衙禁卫军拥有绝对的掌控力。 禁卫军辖制税关,说白了,便是将税关的管控收归到贺夔手中,由贺夔向昭仁帝负责。 “贺夔不可能一直担着这项差事。” “这是后面的事,任何一项国策的推行都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试错纠错的过程必不可少。” 贺夔在位期间,可以将前期试错成本降到最低,至于纠错…… 顾北柠看向澹台衍,眼神赤诚。 这项谋划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贺夔,最关键的,是贺夔之后的澹台衍。 只有澹台衍成功上位,才能保证由税关而起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延续性,才能将纠错的过程无限压缩,在万千种可能的道路中找到最合适的那一条。 澹台衍看出了她眼中的期许,她好像在他身上寄托了无限厚望。 这不合常理。 他按耐住心底翻涌的疑惑,不动声色道:“可行,但其中细节还需要仔细商议。” 说完,他便令人去请裴夙先生。 先前杜嵩突袭六皇子府,导致顾北柠错过了与裴夙的见面。 裴夙,享誉士林的儒学大家,至今官学之中所用经史子集,仍然是裴夙注解的那一套。 裴家对儒学的解释,便是无可置疑的儒学正统。 “一向只知裴夙先生于儒学之上钻研甚深,没想到他同样擅理朝政。” “裴夙先生所学,乃治国理政之道,只可惜……” 只可惜没能得到施展抱负才学的机会。 裴夙是当初清河崔氏为澹台衍请来的启蒙先生,清河崔氏看上的人,自然不仅仅是学问好就足以。 他们是以“帝师”的标准挑中的裴夙。 但也因为这层师生关系,使得清河崔氏倒台时,裴夙也被牵连拖累。 自前朝起,裴家便是儒林之中响当当的家族,前朝国灭,澹台一族入主燕京,亟需得到儒林士子对其正统地位的认可。 而代表儒学正统的裴氏一族,便成为了澹台皇室的座上宾。 但无论如何,裴氏一族终究是前朝臣子,为免惹人猜忌、招惹祸端,裴氏一族始终未曾入朝为官,而是埋头于案牍之间,静心钻研经史子集。 直到裴夙这一辈,他答应了清河崔氏的请求,教导六皇子澹台衍。 这是裴氏一族的一次试探,对朝局的试探。 在清河崔氏挑选启蒙先生的同时,裴氏一族又何尝不是在挑选效忠的主君。 若澹台衍即位,裴夙自然而然会成为帝师,裴氏族中子弟便可以此为契机,入朝为官,施展他们的才华抱负。 只可惜,一切都终止在景运末年的巫蛊案上。 清河崔氏垮台,裴夙因着与澹台衍的师生关系,被控与崔氏关系匪浅、图谋不轨。 裴氏一族前朝旧臣的身份再度被人提及,甚至有人说裴氏意图颠覆朝纲,光复前朝。 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裴氏一族被推到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先帝太宗皇帝在此事的处理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无情和狠戾,铁腕执法,凡有沾染,必要斩草除根。 裴氏一族被污以谋逆之名,处流刑。 享誉士林、冠绝天下的裴氏一族就此倾覆。 直到五年后,申远弗暗中运作,联合各地书院学子集体上书,这才帮助裴氏一族洗清了谋逆的罪名。 裴氏一族平安返京,经此一役,裴氏于儒林中的声名更胜往昔,但裴氏一族却始终保持沉默,低调得如同隐形人。 裴氏一族的遭遇并非隐秘,顾北柠从各个渠道听到过不同的版本,裴夙本人的经历,也算得上跌宕起伏、历经沧桑。 她很期待与他的会面。 裴夙进来时,身上已经披上了厚重保暖的鹅毛大氅,明明只是刚进初冬,他却已经畏寒怕冷。 “早年间流放伤到了根本,先生便落下了这畏寒之症。”澹台衍在一旁低声解释道。 顾北柠点点头,走上前对裴夙见礼,抛开裴家的声誉地位不谈,她也该称呼其一声“师叔”。 一把花白的长髯,两鬓斑白,面部沟壑纵横,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间,藏着他前半辈子的人生阅历。 算年纪,他要比申远弗小几岁,但看面容,他却更显沧桑。 “裴师叔。” 裴夙并未立刻应声,在顾北柠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侄。 虽素未谋面,但他却早已在申远弗的信中了解、甚至是熟悉了她的一切。 只是现在,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判断。 “顾北柠,阿柠,师兄经常在信中提到你。” “师父为人护短又自负,信中想必多是夸大不实之词,师叔不必放在心上。” 裴夙满意地点点头,日日跟在申远弗身上,竟没染上轻浮张狂的性子,实属难得。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也不必过分看低自己,你不错,师兄没有看走眼。” 顾北柠腼腆地笑了笑,并未接话,长辈的夸赞只需过耳一听,若当真放在心上,怕是要走不少弯路。 澹台衍适时地接过话道:“先生,今日请您来,是有要事相商。” 第111章 薪火相传 这一谈便谈了两个多时辰。 从夕阳西照,到日落金山,再到月上柳梢头。 中间用了晚膳,盯着顾北柠喝了药,吃了半碟子蜜饯。 粗糙简陋的纲领构架,被一点点细化完善。 他们反复推演着新政策从被提议,到落地执行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如同大战之前的沙盘推演。 在过去的两个多时辰中,没有君臣之别和师生之分,三人各抒己见、慷慨陈词,甚至时有情绪激烈的争论。 没有人顾忌澹台衍当朝皇子的身份,也没有人在意裴夙的年纪和辈份,他们畅聊国事,聊得酣畅淋漓。 雪白的纸张从桌案之上散落到地面,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政见主张。 烛火跳跃不休,投下不断游移的灰黑色影子,整间书房显得杂乱无章,可无序之中又分明流露出了磅礴的生命力。 这个国家的未来,寄托着人民美好期望的未来,就在此时此地,酝酿出了雏形。 税收二字,牵扯着国计民生,是国之重策、民之根本。 从税制改革入手,便是要为天兖王朝重新奠定根基。 当百余年之后,人们在史书之中读到澹台衍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便不难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将追根溯源至他在金陵的时候。 锦绣繁华的金陵城,孕育出了天兖王朝崭新的变革生机。 …… 裴夙站起身,接过那件鹅毛大氅,眼底爬满红血丝,却不见半分疲惫,反倒炯炯有神,意气风发。 后继有人。 他的理想抱负,将在后来者手中薪火相传,直至白纸黑字的构想,变作千里沃野、物阜民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现实。 “先生,我送您回去。” “不必了,你送阿柠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说完,他拍了拍澹台衍的手背,意味深长。 …… 顾北柠和澹台衍并肩走在路上,身边树影横斜,能听到池塘中游鱼翻腾跳跃的轻微响声。 没有人开口说话。 那些落到他们身上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的静谧月光,眼前晃动不休的树影,还有初冬时节清冽寒冷的空气,以及空气中混杂的不知名的清香。 所有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就连那种朦胧不清的模糊感也变得分外清晰,将那晚的一切定格在脑海中。 思想的碰撞和共振、不言自明的默契和并肩作战的配合,那种微妙的情愫在催化下不断发酵,悸动不安。 走到顾北柠日常所居的院门前,长长的石子路被无限压缩,澹台衍第一次觉得那条路是那么短。 “我到了,师兄回去吧,早些歇息。” 澹台衍没有应声,他握着灯笼的提杆,垂眸看向顾北柠。 与初见时相比,她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许是药膳起到了作用,也可能是星鸾等人的精心照顾有了成效,顾北柠好似抽条的柳枝,迎风舒展。 她依然瘦,但不再是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脸颊上多了点肉,更好地撑起了那对猫眼石般黝黑沉静的眼睛。 上翘的眼尾勾起暧昧的弧度,大概是熬夜的缘故使得眼尾泛起些许勾人的绯红,偏偏眼底又如琉璃一般纯净无暇,不染一丝欲念。 艳丽挂的五官生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较短的中庭和红润的肉唇压下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媚意,增添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从矛盾之中生出的美,最是惊心动魄。 因为任何欲望在她面前都显得不合时宜,如同亵渎,所以只能拼尽全力控制、压抑自己的欲望和贪求。 而被压制的欲望宛如燎原烈火,疯狂反扑,直到令人备受煎熬、无法脱身。 可她,却偏偏不受半分牵扯,只那样巧笑倩兮地看着你,任你在欲望之中沉沦挣扎。 …… 澹台衍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翻涌的悸动。 她什么都不懂。 等他再睁开眼,便看到顾北柠微仰着头,澄明的眼中倒映着他的模样,疑惑中掺杂着些许担忧。 只有他,只有他。 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混杂着甜腻的酸涩在心底蔓延,澹台衍突然不再想控制欲望的滋生。 他察觉到了疯狂反扑的贪求,这一次,他放弃了抵抗和挣扎,任由自己沦陷其中。 “师兄,”顾北柠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无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或许是吃了太多的蜜饯,使得她说话时含混不清,相连的字眼被蜜糖粘在一起,散发着甜腻的气息。 澹台衍攥住她的手,一点点收紧力气,直到真切地感受到指尖的触感。 没有危险,没有迫近的黑暗,只是出于存粹的欲念。 他逾矩了。 “师兄?”顾北柠眼中的疑惑欲盛,她晃了晃手,不明所以。 翻涌的欲念就在顷刻间被压了下去。 不能吓到她。 澹台衍卸下了手中的力气,不动声色道:“想问问你明天早膳想吃什么?” “嗯……蜜豆卷、玫瑰酥饼、碧梗粥和糖蒸酥酪。” “不行,除了碧梗粥都是甜食。” “……那你还问我?” “总要尊重你的意思。” “那就只要蜜豆卷吧,可以吗,师兄?”顾北柠顽皮地弯了弯手指,柔软的指尖挠过澹台衍掌心,泛起一阵酥痒。 在她未曾察觉的地方,澹台衍收紧了提着灯笼的手。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喑哑。 …… 直到顾北柠回到房内,房门紧闭,澹台衍仍一动不动地静立在房门前。 他半垂着眼,虚虚地看向空落落的掌心。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第二日清晨,当顾北柠正捧着蜜豆卷吃得开心时,云旗持剑走了进来。 “主子,顾姑娘,圣旨到了。” 三道圣旨,一道送到了应天府,一道送到了江南织造局。 最后一道,送到了六皇子府。 送到应天府给施闾的那道圣旨,先是对施闾的铁面无私、刚直不阿表示了赞赏,随后命他将阿芙蓉案的处置权尽数移交给东阳侯世子白玉京。 送到江南织造局给杜嵩的那道,则盛赞了他的大义灭亲,并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表示不会因杜闵笙一己之过,牵连杜府上下,让他大可放心。 至于送到六皇子府的那道,则是给东阳侯世子白玉京的。 第112章 居安思危 那份与阿芙蓉有所沾染的名单上,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江南官场。 若此事并非由阿芙蓉而起,而是普通的贪污腐败,昭仁帝或许都会因为牵连甚广有所顾忌。 法不责众,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但阿芙蓉,是澹台皇室的逆鳞,凡有沾染,必要付出代价。 没有任何可供转圜的余地。 在这种情势下,白玉京便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无论是对赈灾银贪墨一案的调查,还是对荆州税关的清剿,都足以证明白玉京的能力。 而如今金陵城中,他是唯一一个与江南官场素无瓜葛的勋贵。 由他彻查阿芙蓉一案,才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才能彻底拔除阿芙蓉这颗毒瘤。 “外人都以为白玉京住在六皇子府,这传出去,会不会令人以为你跟他关系匪浅?”顾北柠咽下最后一口蜜豆卷,启唇问道。 “越是不遮不掩,越是说明坦荡无私。巫蛊案发之前,我母妃与清荣长公主相交甚密,白玉京若故意掩人耳目,不与我来往,反倒令人生疑。”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这其中还存在一个有利之处。 阿芙蓉一案事关重大,昭仁帝必定时时刻刻忧心挂怀。 而每当他想到阿芙蓉,便会想到白玉京;想到白玉京,便会想到被他遗弃在金陵的六皇子澹台衍。 想到澹台衍,便会避无可避地联想到尚被困在冷宫之中的崔知宜。 日思夜想,却日日不得见,在愧疚和自责的催化下,这份思念会被无限扩大。 而这份感情,将会成为澹台衍和崔知宜将来最大的助力。 帝王的愧疚之情,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利器。 “你母妃复位一事,还未办妥吗?” “不急,先看看秦络绯究竟想做什么。” 那么大一批阿芙蓉被运抵燕京,秦络绯必然是想利用阿芙蓉制造事端,但事端的落脚点究竟在何处,却无从揣测。 在这种情况下,冷宫便成为了崔知宜最坚固的庇护所,无论秦络绯想做什么,都无法嫁祸到崔知宜头上。 但如此一来,也仅仅只是保住了崔知宜而已。 对于秦络绯有可能的谋划,澹台衍并未制定任何应对之策。 “你好像并不担心?” 澹台衍将药碗推至她面前,不在意道:“担心什么?” “那么大一批阿芙蓉出现在燕京,万一秦络绯步金蕊的后尘,利用阿芙蓉笼络朝中臣子,该怎么办?” “太平日子过惯了,居安不思危,迟早酿出大祸,正好借这个机会,敲打一下燕京的达官显贵,好让他们生出几分提防。” 天兖王朝自开国以来,历经了三位皇帝。 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征战四方,打下了天兖王朝这片辽阔的疆域。 太宗皇帝同样连年征战,抗击外侮,使得周围蕞尔小国纷纷俯首称臣。 时至今日,只留北方匈奴和南方水匪,被贺兰军和神武军死死压制,翻不出浪花。 天下太平,富贵安逸,燕京的勋爵显贵便被这锦绣繁华的太平日子泡软了骨头,不思进取,终日奏乐享乐。 长此以往,只会再次重蹈前朝覆辙。 澹台衍咬准主意,要借由秦络绯的谋划,好好敲打他们一番。 让他们看清平静河流之下潜藏的暗流。 居安思危,方能长久。 …… 不多时,白玉京拿着圣旨进了叡谟殿。 他抢了顾北柠两颗蜜饯,才忙不迭地说道:“陛下动了怒,严令彻查阿芙蓉流通的前后因果,只不过……” “圣旨之外另附了一封密函,说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可为我所用。” 他信不过杜嵩,但又不能抗旨不遵,所以特意跑来这儿讨个主意。 “应当不只给你一人送了密函,杜嵩那儿应当也有一封,让他竭力襄助你调查此事。” “殿下觉得杜嵩此人可信?” “不可信,可用,这其中的差别,你应当明白。” 白玉京点点头,一脸严肃:“明白,我会慎重行事。” “玉京哥哥,对于此番调查,你心中可有章程?”顾北柠探过头,关切地问道。 “先前杜闵笙被从绛云轩抓走,动静闹得不小,使得部分人风声鹤唳,生怕被牵连拖累。” “如今杜闵笙被关了这么久,谣言愈传愈烈,有人说他早已被秘密押送进京;也有人说他已经被杜家偷偷接出了大牢。” 杜闵笙的死讯至今尚未传出,施闾对此只字不提,杜嵩也在澹台衍的敲打下假装对此事一无所知。 至于绛云轩那边,幕后主使金蕊虽已身死,但扶苇在澹台衍的授意下,仍然维持着阿芙蓉的流通。 所以江南官场中的局势暂时得以稳住,未见动荡。 但今晨三封圣旨,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金陵的,并未掩人耳目。 应天府尹施闾、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东阳侯世子白玉京,三者叠加在一起,令人很难不联想到杜闵笙所涉的案子。 于是金陵官场中风声愈发紧迫,人人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手上有完整的名单,名单再加上杜闵笙的死讯,便足以令我们敷衍一出捕风捉影的好戏。” 白玉京细细阐明了他的谋划,顾北柠侧耳听着,最后得出了一个论断。 “玉京哥哥,你和征税御史,不,你和户部侍郎金铮鸣,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金铮鸣于荆州清丈田亩立下大功,已被破格擢升至户部侍郎,成为了朝中新贵,也算是一步登天。 至于白玉京的谋划,倒是与金铮鸣心意相通,打的是“分而散之,逐一击破”的主意。 澹台衍并未对此做出评判,只是嘱咐道:“你只需放手去做,唯有一点,不要牵连万俟。” “这个我知道,金蕊已死,便是死无对证,阿芙蓉的来历我尽可推到她身上。” 第113章 糊涂心思 前朝皇族后裔,这一身份为金蕊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这一基础之上,再离奇的事情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莫说私下售贩烟膏,就算说她私下囤积了大量阿芙蓉,拥有一个阿芙蓉种植园,也没什么不能信的。 所以,万俟和他的鬼哭斋,完全可以在一系列事件中保持隐身。 经过荆州一行,白玉京显然成长了很多,他这些年接受的教导终于得到了历练。 他有自己的主张和行事章法,即便是澹台衍,也并不打算过多干涉。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是最起码的驭下之道。 “圣旨中既准你便宜行事,就相当于将全权处置权交给了你,只要你不踩到那根红线,那么即便你捅破天,父皇也会为你兜底。” “红线?” “你可知是什么?” 白玉京沉吟片刻,忽然联想到昭仁帝当初选择他彻查赈灾银贪墨一案的原因。 “皇家体面和威仪。” 这桩案子,并不好办,白玉京的脸色沉下去,越来越多先前被忽视的细节在脑海中浮现。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案子,抛开牵涉官员之广不谈,仅仅是阿芙蓉的存在,便绝不能被提及。 必须要扯起一层遮羞布,隐匿起阿芙蓉所有的踪迹。 这桩案子,只能在窗户纸之下调查,绝不能见光。 眼见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澹台衍也未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杜闵笙是因为失手杀死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故而在愧疚之中畏罪自杀,这就是施闾和杜嵩即将对外宣布的死因。” “这个时间差你要把握好,一旦调查开始展开,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探听杜闵笙的所在,施闾撑不了太久。” 白玉京了然地点点头,面上的凝重不减分毫。 皇帝舅舅还真是难为他,这桩案子处处是陷阱,稍有行差踏错,他就得死在那帮官员前头。 “阿芙蓉是绝对不能提及的存在,所以玉京哥哥在查这桩案子的时候,便缺少一个光明正大的名义,势必处处掣肘,这是弊端。” 白玉京听着顾北柠的分析,从她话中察觉到了些许言外之意。 “但是呢?” “但是,畏首畏尾的不仅仅是你,与阿芙蓉有所牵涉的官宦,尤其是官宦子弟,会更加畏惧。” “你的意思是……” 顾北柠拿出那份名单,凝脂般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几个名字。 “宗政,金陵太常寺卿之子,盛则珩,金陵光禄寺少卿之子。” 她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捕捉到问题所在,澹台衍眼中漫上星点笑意,接过话头道:“这两位大人都是出了名的顽固不化,不知变通,若知道自家儿子染上了这般毒物,估计早就将人打出家门了。” “没错,而且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太常寺和光禄寺都无甚油水可捞,二位大人家风又严,宗政和盛则珩,不见得有足够的银钱满足对阿芙蓉的需求。” 两个瘾君子,一无银钱傍身,二无家族庇佑,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一桩案子无非是人证物证,这份名单可以为他们解决大部分问题,但因为不能将万俟和鬼哭斋牵涉其中,所以只能对这份名单的来历避而不谈。 这就要求,他们必须为这份名单制造一个合理的来源。 杜闵笙的口供可以算作一部分,但他绝不可能咬出这么多人;如今有了宗政和盛则珩,便可以将部分口供安在他们头上。 至于物证,只要他们有了由头抓人,将人在牢中关上三两日,毒瘾发作的痛苦就足以逼得他们签字画押,自愿认罚。 “在哪里能找到宗政和盛则珩?” “他们二人都是金陵官学的学生,你乔装一下,我安排人帮你混进太学。” …… 白玉京离开之后,顾北柠仍然待在叡谟殿未曾离开,她托着腮,眉眼半垂,看起来心事重重。 “在想什么?”澹台衍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目露关切。 “师兄,”顾北柠抬头看向他,“我觉得你很快就能回燕京了。” “何出此言?” “这个案子最要紧之处就在阿芙蓉,阿芙蓉不能见光,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事情,但无论是圣旨还是密函之中,陛下都未曾提及。” “你的意思是,父皇在考验白玉京?” “恐怕不仅仅是考验玉京哥哥,圣旨径直送进了六皇子府,说明陛下对早已知晓玉京哥哥住在你府上。” “更何况,玉京哥哥初来乍到,对江南官场一无所知,明面上虽是由他全权处置,但实际上,陛下很清楚他势必要借助你的力量。” “师兄,看来你的父皇已经动了将你接回燕京的心思。” 澹台衍沉默了,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在念头刚一浮现的时候,便被他下意识压了下去。 他是被父皇遗弃的孩子,对于所谓的骨肉亲情,他早已没有了半点奢望。 即便昭仁帝幡然醒悟,大概率也不是出于补偿的心思,而是想利用澹台衍制衡朝局。 燕京之中,必定出现了新的变故。 而这一疑问,在下午便得到了解答。 雪白的信鸽落入琅嬛苑,是申远弗从燕京传来的最新消息。 秦络绯的头疾经久不愈,越来越多的京官和地方官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讨好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最重要的是,讨好秦络绯,便意味着讨好当朝太子。 所有的这一切,终归还是引起了昭仁帝的忌惮。 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太子一党的势力已然蔓延开来,铺天盖地。 而最终的导火索,则是针对言官上书一事的调查结果。 那日昭仁帝前脚进冷宫见了崔知宜,后脚消息就被传出了皇宫。 第二日,便是言官有组织地轮番上书。 孟祀礼奉命调查此事,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仁明殿。 昭仁帝并非猜忌心重的君主,他可以容忍他的儿子培植党羽、罗织势力,但他不能容忍他的儿子现在便插手朝政,与他作对。 或许,他对太子和三皇子,都太放纵了些,以至于令他们生出了些许不该有的糊涂心思。 第114章 必败之仗 燕京城,皇宫大内。 早朝散后,昭仁帝回到了文徳殿,他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奏章,心神涣散。 最近这一个月,动乱频仍。 先是江陵赈灾失事,后是荆州税关出错,再然后,金陵又出现了早已绝迹的阿芙蓉。 他即位十六年来的风平浪静、四海昌平,好像只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假象。 如今被骤然戳破,令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先帝对他的评价反复在他耳畔回响,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破除的诅咒,将他困在了这具躯体之内。 这具庸碌无能的躯体之内。 他永远只能是一位中庸之主,只能维持表面的平衡,无法救世,亦无法开创崭新的时局。 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名字,以及与那些名字相联系的特定场景。 他的二哥,从才学、到能力、再到眼界谋略,都对他形成了绝对的压制,但最后却被褫夺封号,锒铛入狱,含冤九泉之下。 沉重的镣铐枷锁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手腕上,锦衣华服被扒下,粗布衣衫上沾满了灰尘污迹。 头发蓬乱,灰霭霭的眼中盛满了看淡生死的洒脱,以及,绝望。 他看着面前的鸩酒、白绫和匕首,终于明白他在打的是一场必输之仗。 他的父皇,从未考虑过将皇位传给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有天赋,都只能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昭仁帝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站在阳光投下的光锥之内,灰尘升腾,他迎面看着刺眼的阳光,笑得荒凉又绝望。 必败之仗,何谈输赢? …… 还有清荣长公主,若为男儿身,她一定会成为一位流芳百世、彪炳千秋的明君。 就连崔知宜,自幼学习君子之道、帝王之术的清河崔氏女,被预言身兼凤命的奇女子,或许都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巫蛊案是一道分水岭,所有的兵荒马乱、草木皆兵都在那一刻停戈止息。 巫蛊案为他斩除了所有可能的障碍,替他肃清了夺嫡之路。 那是无数人命运的关键节点。 或许,命运之轮从未止息,巫蛊案埋下的引子,时至今日,终于被点燃。 等长长的引线燃尽,谁也不知道被摧毁的将会是什么。 …… 昭仁帝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御花园的景致落入他眼中,但他却好似什么都看不见。 他再次想起了那个预言,对崔知宜所做出的预言。 “身兼凤命,可辅佐君主缔造中兴盛世。”这是众所周知的版本,但其实,后半句是被刻意捏造篡改的。 原本的预言过于骇人听闻,一旦走漏风声,各方势力必定闻风而动,搅得天下不安。 在那个预言的前提下,澹台皇室的威慑几乎名存实亡,所以,才能几次三番对那个预言扭曲篡改。 就连清河崔氏的祸端,或许都因此而起。 他确实动了将澹台衍接回燕京的心思,他承认这是一时冲动之下产生的想法,甚至未曾来得及思虑其中的利弊得失。 他不知道此举是对是错,也不知道会造成何种无法估量的后果,他只想冲动任性这一次。 不权衡利弊,不计较利害,只顺从自己的心意而为。 是他将澹台衍放逐金陵,他自然也可以为他重新铺就重回燕京的通天之路。 …… 仁明殿内,听澜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板,身子下意识发抖,大气不敢出。 秦络绯只穿了柔软贴身的内衫,斜靠在贵妃榻上,发髻散开,任由小宫女替她按揉着太阳穴。 明明是舒适安逸的景象,但殿中气氛却分外紧张。 就连替秦络绯按揉穴位的小宫女,都战战兢兢,连眼神都不敢动一下。 不知道跪了多久,听澜只觉得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不停冒出,直到把贴身内衣尽数浸透。 那柄掌控着她的生死命运的刀刃始终未曾落下,惶恐和不安便在时间的拉扯下被无限放大。 是她做错了事。 “起来吧,膝盖都该跪肿了。”秦络绯懒洋洋地开口,面无表情,却令人不寒而栗。 听澜怯怯地站起身,腿脚发麻发软,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娘娘,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还望娘娘降罪责罚。” 秦络绯没有接话,而是另外调转了话题。 “听澜,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回娘娘,从陛下登基至今,已经接近十七年了。” “这些年来,你办事一直很是稳妥,我对你也一直很放心,可这次……”秦络绯冷下脸,面若寒霜,“你太令我失望了。” “娘娘!” 不顾酸疼肿胀的膝盖,听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孟祀礼之所以最终查到了仁明殿,就是因为听澜向外递消息时露出了马脚,这才走漏风声,留下了可供查实的线索。 听澜是一时疏忽造成的无心之举,可在这种要紧关头,落在秦络绯眼中,就变成了可能的有意为之。 即便仅仅只有一成的可能,但听澜身为她的心腹,掌握了她太多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 所以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必须慎之又慎。 她冒不起这个风险。 听澜跪在地上,泪水溢满眼眶,她咬紧牙关,没有出声辩解。 秦络绯冷眼瞧着她,启唇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辨的吗?” “错就是错,是奴婢办事不力,坏了娘娘的筹谋,罪该万死,奴婢没有脸乞求娘娘的宽恕。” 那个小宫女也紧跟着跪下,壮着胆子哀求道:“娘娘,听澜姐姐最是忠心耿耿,您就饶了她这次吧。” 说话间,竟带上了哭腔。 秦络绯对听澜,也不是一点感情也无,虽是主仆,但也是亲密无间的主仆。 如果可以,她自然希望听澜身上不要出丝毫差错。 她承担不起听澜叛变的风险。 那个小宫女还在絮絮叨叨地求着情,秦络绯看着硬要逞强的听澜,一颗心慢慢软下来。 “罢了,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就留不得你了。” “谢娘娘,谢娘娘……”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听澜终于哭出了声。 “好了,让太医来瞧瞧你的膝盖,别落下毛病。” “是,多谢娘娘仁慈。” 听澜瘸着腿退出了大殿,在走出殿门之后,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面无表情地消失在了廊亭尽头。 第115章 私心所求 从陆闻道进京面圣到现在,只过了将将一个月的时间。 但朝局形势却已逐渐分化。 先是江陵赈灾一事上,太子澹台聿明力压三皇子澹台境,既博得了圣心,又在众臣面前彰显了储君风范。 紧接着便是由清丈田亩而起的税制改革,以太子澹台聿明为首的顽固派失势,三皇子澹台境重新夺得上风。 再然后,便是贵妃秦络绯头疾发作,经久不愈,将昭仁帝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仁明殿。 京官和地方官纷纷为了秦络绯头疾一事献策献药,明面上看彰显了太子的民心威望,但却在无形中招致了昭仁帝的猜忌。 这样看下来,无论是三皇子一党还是太子一党,其实都没捞到什么好处。 寿恩伯倒台,前任荆州刺史方文卓入狱,时至今日,荆州税关监督杨斌仍被关押于大理寺之中候审。 最终处决旨意尚未下达,可针对杨斌的调查却一直在暗中进行。 贺停云自回京之后,便一直埋头于此事,杨斌身后的利益链条,已经渐渐明晰。 届时,还不知要牵扯多少官员。 而无论牵扯到谁,无外乎是太子的人或者是三皇子的人。 反观澹台衍那边呢? 新任荆州刺史周隽是他的人,被破格提拔录用的金铮鸣也是他的人。 就连震惊朝野的税制改革,落实的都是他的政见主张。 而等到阿芙蓉一案落幕,整个江南官场便会被澹台衍收入囊中。 最关键的,他唤起了昭仁帝对他们母子的愧疚之情。 就目前来看,无论是太子一党还是三皇子一党,好像都未曾得到实质性的损兵折将。 但他们的根基,他们赖以生存的力量源泉——由皇亲国戚、天潢贵胄组成的顽固派,和由琅琊王氏等老牌世族构成的改良派,却在不断被削弱力量。 这便是澹台衍所要做的,他并非单纯地针对他的两位皇兄,他所做的一切,都不仅仅是出于夺嫡之争的考量。 他是要彻底拔除不断蚕食着天兖王朝根基的毒瘤,他要拆掉腐朽的木椽,拍死拼命吸血的牛氓。 在他所构建的恢宏设想之中,夺嫡,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步。 他要做的,是重新为这座王朝奠定基石,他要毁掉阶层之间的铜墙铁壁,重新制定规则。 他所图谋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皇位而已。 可无论是太子一党还是三皇子一党,其视线都只集中在夺嫡之争上,故而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澹台衍的动作。 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就此被错过。 …… 白玉京借用了杜府远房亲戚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混进了金陵太学。 他给自己的新身份编造了新的人物属性:浪荡不羁、风流成性、嚣张跋扈的二世祖。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遮掩与杜嵩的关系,反而大张旗鼓,处处显摆,既攀上了亲,自然不能浪费这份机缘。 江南织造局统领的亲戚,立刻为白玉京营造出了声势,使他在短短几日的功夫呢,便成为了金陵太学的焦点人物。 无论走到哪,都前呼后拥,附庸无数。 有人想要仰仗江南织造局的权势,自然也有人想要暗中探听杜闵笙案子的进展。 前者是为了官位前程,后者则是为了身家性命。 从入太学的第一日,白玉京便开始暗中观察宗政和盛则珩,但他并未主动示好,而是耐心等待对方自投罗网。 三道圣旨营造出了紧张的声势,使得江南官场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不信那两个瘾君子能沉得住气。 果不其然,第三日散学后,宗政跟盛则珩便下了帖子,邀白玉京到绛云轩吃花酒。 白玉京掂着手中的帖子,似笑非笑道:“太学学生,禁止狎妓,二位仁兄怕是太过明目张胆了些吧。” 宗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在意道:“贤弟莫要担心,我们只是去听听小曲儿,喝喝小酒,与狎妓扯不上干系。” 说完,他冲着白玉京挤挤眼睛,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白玉京冷眼瞧着他眼底的乌青,还有虚浮发灰的脸色,只觉得反胃得很。 他按下心头的不适,敷衍道:“二位仁兄既诚意相邀,小弟也不好推脱,我今日一定会准时赴约。” 眼见白玉京点头应下,宗政和盛则珩都明显松了口气。 “好,那我们不见不散。” …… 白玉京离了太学,马车驶进杜府,换了一辆马车后又从后门驶出,最后从角门进了琅嬛苑。 他忙不迭跑进叡谟殿,果然就看到澹台衍和顾北柠正执棋对弈,裴夙先生坐在一旁,凝视着棋盘上的局势,神色严肃。 白玉京捞过茶壶灌了两杯冷茶,连珠炮般将今日的见闻和盘托出。 他特意强调了宗政跟盛则珩和他约定的地点——绛云轩。 可那三个人的注意力却仍然沉浸在棋局之中,无人在意他的忧心如焚。 白玉京干等了半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却发现无一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窝了窝嘴,一脸委屈:“那可是绛云轩,是青楼,那两个瘾君子约我在那见面,还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我一清清白白的黄花小伙子,连乐坊都没去过,总不能为了桩案子舍弃清白献身吧?” 顾北柠落子的动作顿了顿,被白玉京夸张的想象力绊住了思绪。 她无奈地转过头,安抚道:“绛云轩是师兄的地盘,提前跟扶苇说一声就好了,没有人需要你舍弃清白。” “那也不行,莺莺燕燕、衣香鬓影,想想都危险。” 澹台衍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玉京咧了咧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我想找人陪我一起去。” “可以。”澹台衍点点头,意外地好说话。 白玉京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有些喜出望外道:“那我要……” “让临渔陪你一起去。” 白玉京张了张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其实,是想让顾北柠陪他一起去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临渔是更好的选择。 他是青楼常客,最是了解其中可能发生的状况。 让顾北柠陪他一起,是他私心所求。 第116章 篇章落幕 白玉京离开了叡谟殿,闷闷不乐的背影显出几分萧瑟。 顾北柠疑惑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玉京哥哥这几日有些反常,他好像……在耍小孩子脾气?” 澹台衍摩挲着棋子,并未做声,反倒是裴夙先生,抬头看了顾北柠一眼。 “东阳侯世子尚未加冠,有些小儿心性也正常,更何况……” 裴夙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欲言又止。 顾北柠眨眨眼睛,仍然不得其义:“还请师叔坦然相告。” 澹台衍侧头看了裴夙一眼,温润的眼底似有警告之意。 裴夙憋住笑意,轻咳了两声,倒是难得见到他这个宝贝学生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 果然还是年轻啊。 他看向顾北柠,循循善诱道:“你与东阳侯世子也算同生共死过了吧。” 顾北柠点点头:“前任荆州刺史方文卓曾派人刺杀过我,多亏了玉京哥哥和揽月及时出现,不然,我早已成为刀下亡魂。” “如此说来,你与东阳侯世子应当格外亲近才是?” 顾北柠凝神想了想,白玉京对她确实没话说,就连他身边的星鸾和清梨都被指到了自己身边。 “玉京哥哥对我极好,我也将他当作兄长看待。” 裴夙捋着长长的白髯,忽而调转了话题:“你和六殿下相识不过十日吧?” 顾北柠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 “虽然朋友之间,亦是亲疏有别,但亲疏之外,更有先来后到一说,你明白吗?” 顾北柠仍然一头雾水,她懵懵地摇了摇头,理不清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裴夙好笑地摇摇头,不由开始为澹台衍担心。 人家小姑娘显然还没有开窍,距离他的宝贝学生抱得美人归的那天,看来还早着呢。 裴夙不再多言,澹台衍催促着顾北柠落子,又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棋局之上。 可这个尚未得到解答的疑惑,却依然压在心底,令她食不知味。 …… 离开叡谟殿之后,顾北柠回到了自己院中,她托着腮,两眼放空。 白玉京这两日的异常仍然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定。 想不通,想不通。 “姑娘有心事?”星鸾关上窗户,将湿冷的寒风隔绝在屋外,不放心地询问道。 “星鸾姐姐,你有没有觉得你家爷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您说世子爷?他这是又闹小孩子脾气呢。” “又?” 星鸾笑着点点头,无奈扶额:“世子爷上次这样,还是因为贺少卿因着参加礼部尚书之子举办的马球赛,结果误了世子爷的约。” 顾北柠闻言愣住,她晃了晃脑袋,勉强恍过神来,不敢置信道:“玉京哥哥,不会是吃醋了吧?” “这您可说对了,”清梨接过话,打趣道,“我家爷哪都好,唯一不好的是心胸狭窄,小气又记仇。” “再就是,娇生惯养了些,脾气龟毛了些,生气的时候喜欢言不由衷,一句话不说等着别人来猜他的心思,结果自己还委屈得不得了。” 清梨掰着指头数了半天,好容易才止住话头:“唔,就这些吧,抛开这些缺点不谈,世子爷也算得上是完人。” 星鸾戳了戳她的额头:“又仗着姑娘脾气好,在这儿信口开河,再乱嚼舌根,就把你打发回燕京。” 星鸾不过是开开玩笑,敲打一二,清梨自然也知道,她配合地抱住星鸾的胳膊,左右晃着撒娇。 “哎呦好姐姐,你就饶我这一次吧,我这不是想逗姑娘开心吗?咱家爷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最是折磨人。” 星鸾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静下来。 顾北柠仍然托着腮出神,如果白玉京这次仍然是在吃醋,那他吃的是谁的醋呢? 想不通,想不通。 她在窗边枯坐半晌,终于不得不放弃了这个问题。 男人心,海底针。 不可说,不可说啊。 …… 她虽然暂时想不通原因,但不妨碍她采取挽救措施。 哄人开心嘛,她还是略通一二的,毕竟申远弗的臭脾气也实在算不上好。 于是在稍晚些时候,当白玉京站在马车边磨磨蹭蹭不愿动身的时候,一副男装打扮的顾北柠,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角门外。 “阿柠,你怎么……” “我来保护玉京哥哥的清白呀。” 白玉京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这些话只是他先前闹脾气时瞎诌的,如今被顾北柠提起,真是羞煞人也。 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调转了话题:“六殿下准你出门?” “嗯?我是为了陪玉京哥哥你,只要玉京哥哥同意我随行就好了,为何要征得师兄的同意?” 白玉京张了张嘴,但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其实他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 就像他也很难解释自己这些时日的委屈和难过。 他将顾北柠视作自家小妹,视作有着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 可自从来了金陵城,他与顾北柠见面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当初在荆州时的那种同进退、共生死的配合与默契消失得无影无踪。 荆州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充斥着他的肆意妄为的少年意气,和“肝胆洞,毛发耸”的快意恩仇。 他挣脱了燕京的锦绣樊笼,逃离了东阳侯府和清荣长公主的庇护,第一次在广阔天地之中施展作为。 这是他毕生所求。 于他而言,一切都结束得太快,贺停云回到了燕京,顾北柠好像也与他渐行渐远。 属于他的篇章已经落幕,那种萧瑟和落寞令他难过。 他不甘,亦不愿。 尤其是,他很清楚,一旦阿芙蓉的案子结束,那他便要重新回到乏味的燕京城之中,继续扮演他的纨绔子弟。 这是命运注定的轨迹,他逃不脱。 东阳侯世子的身份,是他与生俱来的资本,令无数人艳羡觊觎;但同时,他的人生便被框在了那块牌匾之下。 那是祖辈积攒的荣光,与他无关;但他却要终身受其所累。 白玉京将一切事情都看得太通透,可偏偏他的年纪和阅历,撑不起这样通透的认知和见解。 所以他只能任由自己陷入情绪的漩涡之中,挣扎,不断地挣扎。 第117章 英雄主义 顾北柠上了白玉京的马车,以她少得可怜的人际交往经验,并不足以使她对白玉京当前的状况做出准确判断。 她只是出于动物性的直觉,捕捉到了外界环境的隐隐不安。 “玉京哥哥,你最近有心事?” 白玉京正靠在窗边出神,马车驶过石板路,摇摇晃晃,颠碎了他游离的思绪。 他恍过神,眉眼间难掩疲倦之色。 那些话并不适合对人言。 他清楚他目前的困扰掺杂了太多自私和幼稚的底色,他不想承担东阳侯世子的责任和义务,他不想回到燕京。 他甚至生出过刻意拖延、阻挠查案进展的心思,可又在这一心思出现的时候,反复唾弃自己的卑鄙。 若他始终安居于燕京,未曾窥见过天地之广、山河之远,那他大概可以勉强忍受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身陷权势漩涡之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可荆州的一切向他揭示了这个国家的另外一面,贫穷、饥饿、贪婪、腐败、利欲熏心。 他看着那些苦于生计无法自救的穷苦百姓,对燕京城中的权势争夺厌恶万分。 在百姓的生死安危之前,那些事情显得遥不可及且毫无意义。 他的视线不该被局限在那些达官显贵之中,他的人生不该被困在燕京城的碧瓦楼阁之内。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迫切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有无数双渴望祈求的双手正在等待拯救。 可他们,却依然在为了所谓的权势地位斗得你死我活,算计人心、步步为营。 滑天下之大稽。 ………… 白玉京犹豫再三,终是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柠,你还记得张绣儿吗?” 张绣儿,桐庐县,毁掉无数女人一生的地下赌坊,自杀求生的李玉芬,以死殉道的李槐三人。 晴朗的太阳被撕裂,阴暗滋生的地狱大门洞开。 顾北柠半仰着头,轻轻叹息一声,低声呢喃道:“这种事,要如何能忘……” “你既记得,又为何愿意留在六殿下身边替他做事?” 白玉京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迫切地看向顾北柠,想从她那里得到认同。 他想要扳正她的思想,带她直面人间的生灵涂炭,除暴洗冤,兼济天下。 不只有一个荆州,不只有一个张绣儿。 他们不该在这里浑浑噩噩浪费时间。 “玉京哥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她不可能不明白,她那样聪慧,最擅举一反三、灵活变通。 顾北柠的否认落到白玉京眼中,便成为了刻意的回避,这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而在失望之余,心底积攒的压抑和怨愤被彻底点燃,怒火中烧。 “有那么多人需要被拯救,他们在地狱边缘苦苦挣扎,生不如死,可我们在做什么?” “算计人心、勾心斗角,为了所谓的权势地位,无视那些呼告求援的哭诉,对民间的苦难哀戚视而不见?” “自私自利、冰冷麻木,这难道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谁去救张绣儿?谁去救李玉芬?谁去救李南枝?!” 白玉京眼底蓄满滚烫的热泪,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慷慨豪任的侠气倾泻而出,令他不吐不快。 他憋了太久,困惑了太久。 他想要一个答案。 不破不立。 顾北柠看着他猩红的双眼,出乎意料地冷静。 她垂下头,理着散乱的衣袖,声音平静又克制:“张绣儿、李玉芬、李南枝,你去救她们,谁去救孟芷兰?” “苦难和不幸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张绣儿,亦有千千万万个孟芷兰,以你一人之力,要如何去救?” 白玉京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有些颓唐地靠在轿厢上,神思不属。 可顾北柠的审判仍然在继续,字字珠玑、不留余地。 “你想去救那些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究竟是出于对世人的悲悯,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你把自己放在救世主的立场上,迫切地想要拯救他们,然后在他们的感激声中满足你自我实现的欲望。” “这种方式更便捷、更直接,你会被塑造为英雄,被歌颂、被追捧、被效仿,可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可你救不了所有人。” “因为只要罪孽的渊薮存在,只要权力腐败的机制存在,那么需要被拯救的人只会源源不断、永无止境。” 白玉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缩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手足无措。 “师兄所做的事情,是基于更宏大的立场,会有无数人像你一样误解他的做法,将他的宏图大略曲解为狭隘的夺嫡之举。” “可即便你现在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吗,他也绝不会开口辩解,因为他需要夺嫡之争的罩子来掩盖他的真实意图。” “你想做英雄,想逞一时之快,究竟是出于救人的心理,还是只想满足你的个人英雄主义?” 顾北柠这番话像是耗干了白玉京所有的体力,那层坚固的玻璃罩子被敲碎了,连同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和理想,只剩一地残渣。 他突然想起来申远弗曾说过的一番话,更加疾言厉色、更加痛彻心扉。 那时,他跟贺停云幼稚地以为,只要撤换掉荆州税关监督,选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那么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申远弗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然后呢?把杨斌拉下马,换一个新的税关监督,继续横征暴敛,使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继续重复这几十年的悲剧。”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你们回到燕京,以为万事大吉。” …… 他没有听懂这番话。 于朝政之上,从来不存在万事大吉,永远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永远会有新的腐败方式诞生。 而他,却在试图找到一条捷径,一条可以满足他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捷径。 真正可笑的人,是他。 白玉京前十八年遭受的打击和重创加在一起,都不如这番短短的谈话造成的冲击强烈。 那颗琉璃赤子之心被敲碎了,他终于脱离了华而不实的虚幻构想,开始真正俯瞰这多灾多难的世界。 第118章 听者有意 顾北柠没有继续劝解和宽慰,而是任由白玉京沉浸在被打击的创痛之中。 他需要痛苦的淬炼,才能生出新的丰满的羽翼。 若他不能自己挺过这一关,那他还是趁早回到燕京做他的纨绔子弟的好。 等到马车停在绛云轩门前的时候,白玉京已经冷静了下来。 无论他此刻心底做何感想,最起码面上看不出异常。 顾北柠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临渔正在绛云轩内等候他们的到来。 今日一行的目的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从宗政和盛则珩嘴中,套出其他人的名字。 对于白玉京带了两个陌生人赴约这件事,宗政跟盛则珩显然十分意外,且有些许不满。 约白玉京在绛云轩会面,本就是精心算计的结果,如今多了两个生人,便意味着多了两个不可捉摸的变数,有些话便需要再三思量,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宣之于口。 尽管心下思虑万千,面上却只做寻常,宗政跟盛则珩招呼三人入座,随即便开始寒暄客套,寻找可供突破的话题。 “贤弟看起来,应当是第一次来这烟花之地吧?” 白玉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说来惭愧,府中家教甚严,不允许小辈寻花问柳,故而,确实是第一次踏足此地。” 宗政跟盛则珩闻言感慨了一番,吹捧了几句“洁身自好”、“爱惜羽翼”云云。 随即又进一步试探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杜家九郎与贤弟也算得上表兄弟,那可是绛云轩常客,夜夜于此厮混。” 白玉京对外宣称,自己是杜嵩妻妹的次子。 白玉京跟顾北柠不留痕迹地对视一眼,终于切入正题了。 “你说九表哥啊,”白玉京摇摇头,做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他怕是没机会再来这种地方喽。” 宗政跟盛则珩心下一惊,压根儿不敢深思白玉京这话背后的深意。 “只是失手杀死了一个青楼女子,以杜家的权势地位,当不至于以命抵命吧?” 白玉京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继续模棱两可道:“这次可不同以往,是大案子,没看陛下接连下了三道圣旨吗?不好办啊。” 宗政跟盛则珩愈发惶恐,既害怕从白玉京嘴中说出“阿芙蓉”的字眼,又迫切地希望尽快得到一个答案,结束这种脚踩刀尖的痛苦日子。 宗政扯起笑脸,讨好道:“贤弟住在杜府,消息比我们灵通不少,不知贤弟可否多透露一二,以免愚兄行差踏错,做出什么糊涂事。” 白玉京张张嘴,犹豫片刻,张望了一下四周,终是什么都没说。 但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反倒博得了宗政二人的信任。 他们相信澹台衍一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而这个内幕则牵涉着他们的生死。 白玉京做出一副万分纠结的模样,他咬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二位仁兄待我以诚,我也不好多加隐瞒,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也只是在姨父书房中旁听到了只言片语,二位切勿对外声张。” 宗政跟盛则珩忙不迭点点头,指天誓日道:“贤弟放心,我们以祖宗牌位发誓,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白玉京这才放下心来,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禁”字。 “并非是我故意隐瞒,只是我所知实在不多,只知是涉及到了宫中的违禁品,”他向着正北方位拱拱手,压低声音道,“陛下可是大动肝火呢。” 说完,便意味深长地扫了宗政二人一眼,像在暗示什么,又像在警告什么。 宗政跟盛则珩被那个眼神吓住,慌乱地低头喝茶,以此掩盖自己的失态。 顾北柠默默观察着白玉京的举动,竟意外地在他身上看到了两分澹台衍的影子。 他在模仿他的说话之道。 利用停顿和咬字,利用眼神的复杂多变和难以揣摩,突出自己想要传递的信息,弱化甚至模糊非必要内容,将对方的思路带到自己预先设定的轨道之上。 他在成长,在以他的步调和节奏飞速成长。 …… 宗政跟盛则珩的脸色都泛起将死之人的青灰色,那种苦涩的蜜糖味再次蔓延,顾北柠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椅子。 情绪的波动放大了他们的欲望,此时此刻,他们迫切需要阿芙蓉来抚慰紧绷的神经。 可供他们利用的时间不多了。 白玉京放下茶盏,意有所指道:“这件事牵涉范围之广,实在是骇人听闻,依我所见,法不责众,陛下也不会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估计最多也就是查出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以作威慑,也不知道会是谁这么倒霉,自己撞到刀口上。” 说罢,他颇有几分遗憾地摇摇头,像是真的在为那几个倒霉鬼感到可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无论白玉京这番话本意如何,落到宗政跟盛则珩耳中,这便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契机,一根救命稻草。 眼见二人情绪开始激动,瞳孔翕张的速度不断加快,白玉京三人适时地站起身,以家规森严为借口,告辞离开。 而就在他们离开雅间之后,两个侍婢捧着锦盒进到了房内。 锦盒内放着烟枪、烟灯和烟针。 …… 顾北柠和白玉京回到了马车之上,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临渔的身影。 顾北柠想起临渔先前的做派,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不必等了,临渔怕是要明日才能回琅嬛苑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 夜深人静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应天府衙门之前。 一个模糊的黑影跳下马车,向门缝里塞了什么东西,随即猛叩两下大门,转身跳上马车。 马车掉头拐进小巷,值夜的衙役一脸不耐地打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以为自己撞了鬼。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关门时,一低头,瞥到了地上的东西——一封密信。 第119章 一念之间 在应天府衙的大门重新关紧之后,那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长街。 走走停停,每一次停下,那团黑影都会跳下马车,像第一次那样,将事先准备好的密信塞进门缝,然后敲门跑路。 应天府衙、六皇子府、江南织造局、杜府、施闾的住宅。 …… “都办妥了?” “放心,等到明天天一亮,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 云旗拿着密信回到了琅嬛苑,顾北柠和白玉京正坐在澹台衍的叡谟殿内,靠下棋与睡魔鏖战,以此打发时间,等候消息。 白玉京今日那番话意在激将,迫使宗政跟盛则珩采取自救行动。 而在白玉京构建的前提之下,自救,便只能通过拉别人下水来实现。 只有让其余的倒霉鬼承担罪责,他们才有可能侥幸逃脱。 所以宗政二人今日半夜的举动,其实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白玉京接过云旗手上的密信,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宗政跟盛则珩匿名举报了一份沾染阿芙蓉的名单,虽远不如万俟提供的那份全面,但所列举的证据倒还算翔实。 “现在好了,有了这份名单,便可以上门抓人。” 抓到人之后,便可以将举报一事透点口风给他们,情急之下,便会狗咬狗,供出更多的人。 即便偶有漏网之鱼也无所谓,毕竟口供可以篡改,将未被举报的名字随便填进某一份口供里,便可以彻底解释清楚那份名单的来历。 这不再是鬼哭斋经手调查之后由万俟所提供的名单,而是根据证据线索一点一点查实的。 “根据线人回禀,施闾和杜嵩处,也分别收到了一份。”云旗补充道。 “做事倒还算周全,如此一来,倒是省心了。” 澹台衍挑了挑烛芯,烛台之上爆出一个漂亮的灯花,映得桌案四周亮了亮,仿佛烟花坠落。 “等明日,施闾和杜嵩一定会来找你商议对策,像今日这样清闲的时候不多了,玉京,你准备好了吗?” 澹台衍今日的语气不同以往,平静之中好似掺杂了不易察觉的期冀,显出几分少有的宽和与郑重。 白玉京垂眸盯着棋盘,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回答。 他明白澹台衍的意思。 澹台衍所问的并非单单指阿芙蓉这一桩案子,他应当察觉到了自己这几日内心的煎熬,他在等自己给出一个最终的答案。 进与退,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在我离京之前,母亲曾与我彻夜长谈过一次,她讲了许多前朝旧事,而且特意提及了九鼎遗失一事。”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提醒我以史为鉴,但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重新的理解。” “母亲在警醒我,她想将我带出燕京城,从更高的角度看看这个王朝。” 白玉京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片段,五岁时的母亲、十岁时的母亲、十三岁的母亲、十八岁的母亲。 清荣长公主一直在他各个年纪,用他能听得懂的话,在提醒他。 她想将他从富贵安逸的生活中唤醒,想做那个在绝对安全的假象之下,敲响警钟的人。 女性的身份限制了她,即便有皇族的这一身份护持,她仍然被隔绝在了政治之外。 所以,她培养了白玉京。 她选择了另外一种更加柔和、更加迂回的方式表达她的愤怒与反抗。 他之前不明白,他之前以为那只是清荣公主特立独行的一种表现。 现在他懂了。 他身上所被赋予的,从来不是东阳侯府的责任和义务,也不是清荣长公主的责任和义务。 那是一种更宏大的谋划。 从他出生那一刻,便被放在了局中。 他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是清荣长公主一手塑造的一件武器,一件攻击这个腐朽破败的制度的武器。 没错,是制度,而不仅仅是王朝。 所以她才会反复讲述九鼎遗失的故事。 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必须得到九鼎的认可,这并不仅仅代表着君权神授的思想,更现实的,其实是士族对皇族的致命威慑。 所以裴氏一族会成为澹台皇室的座上宾,因为皇族需要士族的认可来扩张自己的威慑和控制力。 但同时,没有人喜欢被威胁,说得更准确些,手中权力越大的人、越是能对其他人造成威慑的人,越是厌恶威胁的存在,哪怕这种威胁并不致命。 所以太宗皇帝会借着巫蛊案这一绝佳的契机,将裴氏一族从神坛之上拽下,重重跌落,摔得鼻青脸肿。 所以昭仁帝会顺水推舟,替裴氏一族平反,甚至给予他们更高的荣光。 因为荣誉一旦是皇家赐予的,就表示他彻底成为了澹台皇室的仆役。 这就是一场皇族与士族之间永不停歇的拉锯战,而在拉锯的过程中,会不断地消耗蚕食国力,直到穷途末路。 清荣长公主看透了这一点,澹台衍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想要改变这一切。 他们要摧毁旧制度、旧阶级,为这个国家寻找新的生机。 这才是他们在做的事情,这才是澹台衍问他的真正问题。 白玉京将掌心的棋子放回棋篓,没有再落子。 他站起身,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神情少有的郑重:“我自幼承袭母亲教导,能习得母亲三分风骨便此生无憾,实话说,我对当下的时局看得并不真切,但我相信母亲,也相信殿下你。” “我不会令你们失望。” 烛火倒映在他眉眼之间,照亮了眼底的沉静和果决,当初那个前呼后拥、招摇过市的少年郎正在不断地积淀自身。 顾北柠看着他,心底漫上几分不忍。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剥夺他那丝天真的孩子气。 他的尖锐、他的张扬、他的透彻、他的纨绔、他的善良、他的叛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才是他。 从在江陵起,白玉京似乎就一直在扮演着保护者的身份,他几乎是在被猛烈变化的时局逼迫着飞速成长。 或许,她可以拉他一把。 第120章 行路过半 在很多情况下,言语反而是最匮乏的表达形式。 所以在白玉京说完那番话后,故事并没有继续,一切都停在了那个节点,戛然而止。 可余波却在无声处,不断蔓延回旋。 顾北柠跟白玉京离开了叡谟殿,天气一日日冷下来,园子里应景的冬季花木舒展枝蔓,构建出了另外一种疏落清冷的景致。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 顾北柠盯着脚下被灯笼照亮的那一块砖石,突然开口道:“玉京哥哥,你还记得师父当初离开江陵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白玉京打着灯笼,沉默地走着路,树影投在他身上,像是将他锁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申远弗当初说过很多话,但他知道顾北柠指的是哪一句。 “这是你父亲的志向,不是你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此谴责你。” 言犹在耳。 他明白顾北柠的意思。 “阿柠,你能做到吗?”他突兀地开口问道。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 尽管她从未见过她的父母,尽管她的生活和记忆中从来都没有他们的在。 但她读过母亲留下的信,读过父亲留下的所有案卷和手札。 那些由鲜血和死亡构建的过往是真实的,罪责、污名、以身殉道。 她的母亲长埋地底,她的父亲至今躺在护城河的河底,七零八落。 她要如何弃之不顾? 仇恨于她而言太过浅薄,这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磐石般的坚定和执着。 那不仅仅是“为父洗冤”的恨意,那是由仇恨之上生长出的更为远大的愿景。 她想要秉承父亲的志向,践行他的法则——“除暴洗冤护社稷、抽丝剥茧明案情”。 她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刑狱制度,她要制定新的游戏规则。 她要终止由冤狱而起的悲剧,让其他的孩子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 这是她的理想抱负,也是她父亲的理想抱负。 它们是一体的,无法分割。 白玉京半仰起头,看向天边锋利的弯月,脑海中回响起那支江陵小调。 月芽儿弯弯,乌篷船里眠; 莲叶儿蓬蓬,天上星河转。 …… “你既做不到,我又如何能做到?” “不一样的!” 顾北柠猛然提高了声调,她急切地转过身子,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劝解的理由。 “我背负的是杀父之仇,我父母因此而死,此事万无转圜余地。” “但你不同,若你停下,若你不肯配合,仍然会有其他的途径,只是可能会慢一些,但你并非别无选择,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顾北柠有些语无伦次地劝说着,眼泪不受控地涌入眼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在劝白玉京,还是在劝自己。 背着厚重的壳前行,并不是一件易事。 即便是在她对此早已习惯了的如今,她仍然会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她必须凝聚全副心神,反复推演,确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 她所做的事,就像是在悬崖之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糟糕的事,行路至半,无论是向前看,还是回头看,都只能看到蒸腾缭绕的雾气。 就像她手中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那块石砖。 事到如今,她已无法回头,但白玉京可以。 如果白玉京拒绝沿袭父辈的志向,那他便可以替当初的顾北柠,选择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种她甚至无法设想的人生。 自由、平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算计人心,没有争夺和厮杀,没有提防和背叛。 没有那个厚厚的壳。 白玉京平静地看着她,眉眼中似有悲悯流动,他抬腕拭去顾北柠眼角溢出的泪水,温润的声线透出些许看破世事的冷漠。 “阿柠,是一样的,你清楚,这件事与仇恨无关。” 顾北柠垂下眼,眼睫轻颤。 是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被父辈的志向和言行塑造的,这一点,永远无法更改。 早在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中,父辈的意志便在潜移默化之中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所以与血海深仇无关,只要它存在在那里,便会成为他们避无可避的牵绊。 被困在那里,或者搬起它继续往前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顾北柠有些丧气地回过身,茫然地向前走着。 她刚刚突然意识到,她在做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的事情。 她在试图用她的想法绑架白玉京的想法,她想让他替自己重新选择一次,想看看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她在给予对方选择权的时候,便在无形中限制了他的选择。 是她错了。 …… 这一夜,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分外难熬的一夜。 宗政跟盛则珩在焦灼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他们迫切地需要看到计划生效,看到阿芙蓉一案的进展,如此一来,他们才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白玉京躺在床榻上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他的世界被打碎重组,那个崭新的世界建构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有崩塌倾倒的可能。 所以他必须反复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所有的时间,捋顺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横梁木椽,加固它们、打牢他们。 顾北柠干脆没有就寝,她站在桌案前,反复抄写着《心经》,不知疲倦。 她在那团迷雾之中看到了另外一条更加坚实的路,也是她未曾选择的路。 那条路离她太远,仿佛遥不可及;但又离她太近,仿佛触手可得。 所以她的信念开始动摇,她将对白玉京的不忍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她开始疑惑,自己当初强迫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拼命成长进阶,是不是做错了。 人们永远无法验证当初的另外一个选择,而这个“无法验证”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成为了无数人的心魔。 顾北柠一声不吭地练着字,她将身体绷紧到极限,将自我撕扯到极致。 直到那条路在她眼前崩塌殆尽。 悬崖之上走钢丝,最忌分心走神。 她要的,是破釜沉舟、不留退路,所以她必须亲手塑造出其他的选择,然后亲手捏碎它。 这种接近残忍的训练,便是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 只有这样,她才能最短的时间内,成长到可以付诸行动的地步。 …… 第121章 失心疯 而燕京皇宫内,同样不得安宁。 夜半时分,贵妃秦络绯所居的仁明殿内,突然次第亮起了灯火。 有哀哀切切的哭诉声传出,手忙脚乱的宫人慌慌张张地跑出大殿,连冠帽都不曾扶正。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太医杜葑,在接到宫人传旨后,心中惊了一惊。 那名宫人的神色太过惊骇,脸色惨白,嘴唇不见一丝血色,恐惧在他身上留下了投影,慑住了他的神智。 他强装镇定,背起沉重的医箱,跟在宫人身后,忙不迭地赶往仁明殿。 贵妃娘娘头疾经久未愈,昭仁帝已对太医院有所不满,多次下旨申斥。 若贵妃娘娘果真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太医院必定难辞其咎,而他作为今日轮值的太医,势必首当其冲。 这样想着,他不由有些懊恼自己的运气,怎么就偏偏是他赶上了这种倒霉事! …… 等赶到了仁明殿,杜葑立时感受到了殿中不同以往的紧张氛围。 所有的宫人几乎都被唤醒了,他们围在殿中,却都好似被吓掉魂一般,不知该做些什么,就只能那样呆若木鸡地站着。 杜葑望着面前垂落的帘幔,突然有些害怕地止步不前。 他意识到这将是他为官生涯的一个转折点,这道帘幔之后,便藏着他未来的前途命运。 杜葑咬咬牙,跪地请安:“太医院杜葑,给贵妃娘娘请安,不知娘娘深夜传召,可是有哪里不适?” 帘幔内并未应声,过了大概两息的时间,一名宫女掀开帘幔走了出来。 杜葑认得她,是秦络绯身边最受宠信的宫女——听澜。 “杜太医万安,”听澜福了福身子,低声道,“请太医随我来。” 听澜的沉着冷静、稳重守礼,是后宫中众所周知的事情,而杜葑身为太医,时常与后宫打交道,故而对此亦有所耳闻。 所以,当他看到听澜眼底难掩的焦灼不安时,心里那份掺杂着紧张的激动便不断发酵。 他预感到新的机遇正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待到进到帘幔之内,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 贵妃秦络绯只着了中衣,雪白的绸缎绑缚在她身上,将她固定在了那张贵妃榻上。 嘴里咬着一方巾帕,额头爆起青筋,冷汗涔涔,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杜葑隔着距离远远瞧着,有些不敢近前,心中惊骇异常。 “听澜姑娘,贵妃娘娘这是……” 听澜的头垂得更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大约小半个时辰前,娘娘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好似受了惊一般,呼吸困难、痛苦不堪。” “奴婢虽竭力安抚,却未见成效,娘娘她好像在忍受某种痛苦的折磨,我去煮了安神汤,但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迫不得已,这才去请了杜太医您。” “那这绸缎和巾帕?” “是娘娘自己吩咐的,娘娘说,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娘娘担心会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 听澜担忧地看向秦络绯,双眼通红,欲言又止。 杜葑走上前,试图为秦络绯诊脉,这才发现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似在惧怕,又似在失控的边缘。 听澜帮助他按住秦络绯的手腕,这才勉强探了探她的脉象。 脉息急促紊乱,好似随时都会崩溃。 “贵妃娘娘,冒犯了,实为不得已之举,望娘娘恕罪。” 说罢,他抬手撑起了秦络绯的眼皮,发现她的瞳孔在极速翕张,瞳孔外缘泛出不正常的青蓝色。 而此时的秦络绯,好似已经丧失了一切反应能力,因为她对于杜葑的失礼之举,没有任何反应。 “杜太医……”听澜心底的惊恐不断放大,她期期艾艾地唤了声,几乎不敢去听杜葑的诊断。 其实她心底已有预计。 “杜太医,娘娘她得的,该不会是癔症吧?” 癔症,说白了就是失心疯。 这也是为什么拖延了近半个时辰她才命人去请太医。 一旦贵妃娘娘得了失心疯的消息传出去,那么秦络绯这辈子的荣宠便是到了头,届时树倒猢狲散,仁明殿必定人去楼空。 最关键的是,一国储君,不能有一位疯疯癫癫的母妃。 所以听澜才会刻意拖延那么久,她担心会验证自己心底最不安的猜测。 杜葑面容严峻,他并未在第一时间回答听澜的话,而是从药箱之中取出银针,取了秦络绯一滴指尖血。 他向盛着指尖血的玉盏内加了几味药材,轻轻晃动观察。 过了片刻,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听澜见状,心底不由涌上几分期冀:“杜太医,娘娘没有得癔症对不对?” 杜葑沉重地点点头:“确实不是癔症……” 听澜正准备松一口气,却被他后半句话吓得跌坐在地。 “……但比癔症更严重,听澜姑娘可听说过阿芙蓉?” 阿芙蓉是宫中禁品,严禁提及,听澜之所以知道,是从秦络绯那里听来的。 而杜葑之所以知道,且懂得如何辨认,是从他家中祖传的医术中读到的。 杜葑,并非荫补进的太医院。 他家中世代从医,是金陵城中远近闻名的杏林世家。 杜家开的医馆,素有“一方千金,药到病除”的称号。 一方千金,自然不是指一个药方便要付千两黄金,而只是表示这个药方的价值,千金不换。 前任扬州刺史升迁时,当杜葑一同带到了燕京,举荐给了昭仁帝。 故而,杜葑算是太医院中唯一一个不是靠荫补、而是靠举荐吃上皇粮的太医。 杜家世代从医,接触过无数复杂的疑难病症,仅仅记录病例的案卷就堆了满满两间屋子。 杜葑就是在这些医术案卷中长大的,所以其余人闻所未闻的阿芙蓉,他只需凭借病患的一滴指尖血,便能确认其体内是否有阿芙蓉的残留。 换言之,若今日轮值的太医不是杜葑,那秦络绯大概率就会被诊断为癔症。 第122章 花无百日红 听澜六神无主地跪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流淌。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茫然失措。 杜葑不忍地看着她,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道:“听澜姑娘,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能擅自决断,必须禀报陛下。” “不、不!”听澜猛地仰起头,她睁着婆娑的泪眼,祈求般地抓住杜葑的衣摆,哀声道,“杜太医,您一定有法子救娘娘的,对不对,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杜葑手足无措地后退半步,慌张地解释道:“听澜姑娘,事关阿芙蓉,便已经超过了太医院的职责权限,此乃宫中禁物,必须查明其来来源和流通渠道,不然后患无穷。” “可若如此,一旦娘娘被陛下厌弃……”听澜说着说着,便掩面痛哭起来。 “听澜姑娘莫要担忧,陛下一向宽厚,必定不会因此事迁怒于贵妃娘娘,更何况娘娘也是受害者。” 听澜默默哭了半晌,才勉强开口道:“既如此,还请大人帮忙通禀陛下,如有可能,还望大人对此事保密,不要声张,仁明殿已是人心惶惶,一旦阿芙蓉一事传出,恐怕……” “听澜姑娘放心,微臣晓得其中厉害,一定单独面见陛下通禀。” …… 杜葑离开了仁明殿,行色匆匆地赶往了昭仁帝所居的延福宫。 而就在他离开后,听澜默默擦干了眼泪,整理好散乱的衣衫,她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被痛苦折磨的秦络绯。 刚才的哀痛和难过,没有在她眼中留下丝毫印记。 …… 不多时,一名小内侍偷偷从角门溜出了仁明殿,赶在杜葑前头进了延福宫的大门。 “孟公公在何处?” “公公在殿内守夜呢,你这般形色慌张,可有急事?” “事关重大,还望速速请孟公公出来一见。” …… 孟祀礼出来时,便看到那名小内侍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来回踱着步,神色紧张。 “踏夜而来,出了何事?” “孟公公,大事不妙,仁明殿内出现了阿芙蓉。” 纵然是孟祀礼这么多年修炼的养气功夫,也控制不住地脸色刷白。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又一直贴身服侍昭仁帝,对阿芙蓉的了解比其他宫人要多得多。 但也因此,他对阿芙蓉背后的致命危险,也看得更加真切。 尤其是,他看过金陵送来的密函。 若仅仅只是金陵城便也罢了,但如今皇宫之内竟然都出现了此物…… 先前仅仅是因为宫禁疏漏,走漏了消息,昭仁帝便圣心大怒,如今竟又让阿芙蓉这般禁物传进了宫中。 孟祀礼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底一片寒凉。 他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见识过无数阴谋手段,小至妃嫔争宠,大至震惊朝野的巫蛊案,早已锻炼出了他对危险的感知和判断能力。 他很清楚,阿芙蓉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阴谋。 而无论这个阴谋针对的是谁,都已经在无形中将他拖下了水。 而他孟祀礼若是任人鱼肉、缴械投降的主儿,便不会有如今的权势地位。 他冷下脸,心中飞速盘算着应对之策,他不管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既然牵扯到了他自身的安危,他便要给他使一使绊子。 一股寒风夹杂着凛冽的锐气吹过,今年冬天,怕是要分外难捱。 一旁的内侍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孟公公,可有什么是小的能为您效劳的?” 孟祀礼摆摆手,示意他早些返回仁明殿:“贵妃娘娘那边,你得留神瞧着,有什么消息及时汇报。” 小内侍应了声,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匆匆忙忙地回到了仁明殿。 …… 孟祀礼一动不动地站在寒夜的冷风中,直到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麻木僵硬,他才跺了跺脚,重新回到了大殿内。 他将他心腹徒弟小福子唤到跟前,吩咐道:“天冷了,给冷宫的崔才人送两筐上好的银丝炭,你亲自去办。” 小福子应了声,不放心地询问道:“师父,您这是要把宝押到崔才人身上?” 孟祀礼斜眼看着他,敲打道:“小福子,你要记住了,这宫里永远是风水轮流转,花无百日红,想靠着荣宠过一辈子,那是痴心妄心。” 小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按照孟祀礼的吩咐去做事了。 他入宫并不久,对宫里的派系争斗也不甚了解,但他清楚一点,师父说的,一定是对的。 小福子前脚离开,杜葑后脚就赶到了延福宫。 “孟公公,”他拱拱手以示尊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还望公公禀报陛下,微臣有要事启奏。” 孟祀礼故作惊讶地扶住他,关心道:“这是出了何事?杜太医为何如此慌张?” “此事过于复杂,一时间难以言明,还望公公速速通传。” 孟祀礼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犹豫道:“这几日朝事繁重,贵妃娘娘那边又久不见好转,陛下日日忧心,夜不安枕,今日难得能睡个好觉,这做奴才的,实在不忍心打搅,您看,不如等到天亮再说,可好?” 杜葑着急地跺了跺脚,解释道:“孟公公,若非事情紧急,下官又如何敢深夜叨扰,还望公公体恤。” 孟祀礼思虑再三,终是下定决心道:“也罢,老奴便为大人你担一次干系。” “多谢孟公公,公公恩情,下官没齿难忘。”杜葑感激涕零道。 孟祀礼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意,随后便撩开帘子进了寝殿。 …… 昭仁帝被唤醒时,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睡前喝了安神汤,此时药效并未完全散去。 “去把窗户打开。” “陛下,夜里寒凉,若是染上风寒,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无妨,朕恕你无罪。” 孟祀礼只得听命地打开了窗户,寒风涌入,刺激着昭仁帝仍陷入昏睡中的神智,勉强清醒了几分。 “去唤杜葑进来吧。” …… 孟祀礼将杜葑带进寝殿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并顺便带走了一应人等。 寝殿内,便只剩下了昭仁帝和杜葑二人。 第123章 帝王无情 “说吧,深夜惊扰,是为何事?” 昭仁帝和衣坐在床畔,挡风保暖的外裳披在肩头,眉眼间难掩困倦。 他即位以来,国中太平无事,像今夜这种被突然惊醒处理国事的时候少之又少。 杜葑跪在地上,跳跃的烛光驱散了些许滞闷的黑暗,但寝殿内仍然不算明亮,半明半暗间,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至尊,便显出了几分苍老。 一位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试图以一己之力撑起这座帝国。 恢弘的寝殿和被寒风鼓荡的帘幔成为了虚幻的背景,昭仁帝的形象被无限放大、再放大。 杜葑眼底突然漫上几分泪意,医者仁心,本就最易心生怜悯。 他半垂下眼,以头抢地,详细汇报了今夜仁明殿的来龙去脉。 “……大致便是如此,微臣查探出贵妃娘娘误食了阿芙蓉,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已远远超出了微臣的职责权限,故而深夜冒死惊扰,还请陛下定夺。” 阿芙蓉出现在了皇宫,昭仁帝意外地发现,他竟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惊骇,好似冥冥之中,他早已猜到了如今的局面。 他所能想到的坏事都会发生,想不到的坏事也都会发生。 昭仁帝端坐在那里,挺直的腰背,支撑着帝王不容冒犯的威严,无论何时何地,这口气都不能泄。 寝殿内蓦地沉静下来,杜葑跪在地上等候吩咐,昭仁帝却迟迟没有开口。 这些时日的接二连三的事端一同涌入他的脑海,控制住了他的思绪。 江陵、金陵、燕京…… 这个三角好似构成了某种循环,一种权力的颠覆或者递延,像是精心谋划而成。 他做了十六年的皇帝,并非没有丝毫长进,他知道这是一个局,但他看不透。 就像一团迷雾之中一块滚落山峰的石头,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但他却看不清楚石头的全貌,更无力阻拦。 他突然意识到,他老了。 人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会趋向于迟钝,会开始认命、妥协,看淡世事。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一位帝王应当担负的责任和使命不相符。 所以…… 昭仁帝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视线从跳跃的烛火之上移到了杜锋脸上。 一个对自己的未来前程依然懵懂无知的年轻人。 “杜爱卿平身吧。” 杜葑谢过陛下宽厚后,便站起身,安静地立在一侧,没有妄自开口。 在宫中,谨言慎行,是保命之道。 昭仁帝端详着他,隐隐回想起他刚入宫时的样子。 前任扬州刺史于朝上引荐了这位金陵的小神医,那时的杜葑,远不如此时老辣深沉、进退得宜。 宫里的规矩塑造了他、也限制了他。 皇宫大内万千之人,不过是相同的灵魂罩上了不同的人皮面具而已。 昭仁帝想起他初初登基时,清荣长公主曾对他说过的话:驯化,是第一课。 他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强制将被药效驱散的思绪拉回到眼前之事上。 事关阿芙蓉,不能等闲视之。 “以杜爱卿的年纪,应当不曾见过阿芙蓉。” 杜葑眉心一跳,意识到这是来自帝王的试探,昭仁帝要判断他在这件事中,究竟只是一个无辜的传信者,还是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和身份。 “启禀陛下,微臣家中世代行医,故而累积的病例手札繁杂多样,微臣年少时曾在手札中读到过一次,故而略微知道一些皮毛。” “懂得阿芙蓉成瘾者发作之时的征象,可不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杜爱卿莫要自谦。” 杜葑低声应是,心底却渐渐冷了下去。 直到现在,昭仁帝都没有开口关心过贵妃秦络绯。 既没有了解她症状强烈与否,也没有关心能否帮她戒除成瘾症。 都说帝王无情,看来即便是再宽厚仁和的帝王,都无法避免。 窗外的风势猛转急促,寒风穿过长廊,发出尖锐的啸叫。 昭仁帝向窗外望了望,拢了拢肩头的外裳,问道:“仁明殿内现在如何了?” “贵妃娘娘神智不清,仁明殿内一切大小事务都由听澜姑娘执掌,微臣离开时,宫人们虽紧张不安,倒也未曾慌了手脚。” “他们并不知阿芙蓉一事?” “是的,微臣并未声张,在来延福宫之前,只有微臣和听澜姑娘知晓此事。” 昭仁帝忽然轻笑了两声,他缓缓摇了摇头,感慨道:“爱卿此言差矣,他们既做了,又怎么可能秘而不宣呢?” “恐怕只待天亮,这件事便会闹得人尽皆知了。” 杜葑闻言一惊,他不懂政治,但他却从昭仁帝话中体察到了其他的意思。 这是一个提前布置好的局,一个以贵妃秦络绯为饵的局,只是不知道布局者究竟是何图谋。 就连他自己,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局中人。 身在局中,却不自知,怕是等哪天死了,都不知为何而死。 昭仁帝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他眯了眯眼睛,心不在焉地安抚道:“爱卿学的是医者仁心,这般污糟事,不必放在心上,你先下去吧。” 杜葑低头应是,跪安后,便离开了延福宫。 直到冷冽的寒风迎面扑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法则似乎不存在道德和良善,也不存在律法铁则,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在利用自己手中的筹码,算计对方手中的牌。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切合法非法的手段都被允许。 毒物、陷害、暗杀、引诱、威胁…… 他窥到了这个世界惊心动魄的一角,而身处局中的人,却早已习惯了。 就如昭仁帝那般,习惯至几乎麻木。 杜葑缩了缩脖子,背着药箱快速向太医院走去。 所谓的官运前途并不存在,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设想。 今夜之事于他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平安脱身,不受连累。 …… 昭仁帝将孟祀礼唤了进来,边更衣边吩咐道:“安排人速速去一趟靖安侯府,请贺夔进宫。” “是。” 昭仁帝系紧披风上的缎带,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摆驾仁明殿。” 第124章 风雨欲来 一连串的火把被燃起,驱散了沿路的黑暗,昭仁帝的车驾缓慢地向着仁明殿走去。 他并未刻意遮掩行踪。 因为这毫无意义,无论攒局之人是谁,无论对方究竟有何企图,既要利用秦络绯和阿芙蓉生事,便一定会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问题在于,为何要挑中秦络绯。 论地位尊崇,宫中尚有皇后;论恩宠,他近几日甚少去仁明殿,宫中对于贵妃失势的传言甚嚣尘上,连他都有所耳闻;论背景家世,她不过是一个泥瓦匠的女儿,没有任何可供榨取交换的价值。 唯一可被觊觎的一点,便是太子生母的身份。 可若是为了攻击太子澹台聿明才选择对秦络绯下手, 那么此举也太过明显了些。 能通过阿芙蓉制造事端,本身就说明幕后之人非等闲之辈,可若采取的手段又如此小儿科、如此易被识破,那这其中便存在一个无法解释的巨大矛盾。 这才是刚刚昭仁帝犹豫不决的点,他并非对秦络绯毫不关心,只是相比起她一人的安危,还有太多必须要厘清的重要节点。 他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若他心急火燎地第一时间赶往仁明殿,那才是正中对方下怀。 无数值夜的宫人被惊动,他们从门缝中偷偷瞧着这支沉默且压抑的队伍,心中泛起一阵阵不安。 有枝头的鸟雀被惊起,翅膀扇动的“扑簌扑簌”声打破了皇宫上方的宁静。 风雨欲来。 …… 昭仁帝进到仁明殿时,一应宫人已经被听澜打发回去睡觉了。 她用“娘娘只是头风又发作了”这一借口,暂时安抚住了宫人的心绪。 但明眼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欲盖弥彰的借口而已。 听澜一个人守着秦络绯,不断地换着帕子替她擦拭额间的冷汗,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她濒临崩溃的情绪。 昭仁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静静地站在玄关处看了半晌,才移步上前。 “贵妃如何了?” 听澜惊了一惊,手中的巾帕掉落铜盆之中,溅起几滴水珠。 “奴婢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无妨,平身吧,贵妃如何了?” 听澜站起身,半垂着头,一小截白嫩的脖颈露在襕衫之外。 “回陛下,杜太医临走时开了一副方子,奴婢刚喂娘娘吃下药,已经好些了。” 昭仁帝点点头,看了两眼秦络绯苍白的脸色,心头漫上几分不忍。 他曾在前朝史书中看到过相关记载,明白瘾症一旦发作会有多么难熬。 秦络绯几乎是生扛下来的。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绣着团龙密纹的黑色大氅罩在肩头,不怒自威。 “这是贵妃第一次如此吗?” “回禀陛下,是,今夜夜间突然发作,此前并无先兆。” 昭仁帝了然地点点头,心中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开展对此事的调查。 暗中秘访和大张旗鼓地公开调查,各有各的利弊。 他必须要仔细思量才可以。 从他坐的位置,恰恰能看到秦络绯惨白虚弱的侧脸。 像一枝被折断的枝蔓,其上的花苞都已经凋零破败,流露出几分灰暗的颓废。 即便是当初产子血崩之时,她也从未如此羸弱过。 那股精气神消失了。 所有人都以为昭仁帝对秦络绯的宠爱,是因为她艳而不妖的容貌。 可后宫佳丽三千,哪个又不是倾城之貌? 他喜欢的,其实是秦络绯身上那股从不肯认输的韧劲。 一个贫穷的泥瓦匠之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些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富贵骄奢,几乎击垮了她的自尊和骄傲。 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竖起一身坚硬的刺,将自己伪装得高高在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只有在昭仁帝面前时,才会卸下她的骄傲和自尊,卸下那种带有攻击性的自我防御。 这才是秦络绯二十年如一日荣宠不衰的原因。 可现在,那股不服输的韧劲被摧折了。 昭仁帝心中突然漫上几分怒气,独属于他的珍宝被毁掉了。 “孟祀礼。” “奴才在。” “去查贵妃最近入口的一应物品,吃食茶酒、口脂补品,任何都不可放过。” “是,奴才这就去。” 昭仁帝突然流露出的怒气,有些吓到了听澜。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完美符合她的预期,她该如何修正? 她垂下头,担心眼中流转的忧虑会泄露她的心绪,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她必须保全自己。 …… 杜葑又被从太医院请到了仁明殿,奉命一一查验。 秦络绯这几日入口的东西并不多,由于头疾作祟,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吃得最多的,反倒是汤药。 杜葑查验了小半个时辰,也一无所获,他甚至将仁明殿的小厨房都仔细筛选了一遍。 “臣无能,望陛下恕罪。” 昭仁帝端坐在那,脸色阴沉,在他意识到秦络绯作为他的所有物被伤害了之后,这个局便成为了一种对皇权的挑衅。 而如果他手下的官员在调查中被绊住手脚,就相当于他输给了挑衅者。 这让他愤怒。 仁明殿内的气氛一点点沉了下去,杜葑和孟祀礼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多言。 直到听澜突然壮着胆子开口道:“回禀陛下,奴婢突然想起来,娘娘这几日一直在服用金陵上贡的一瓶药丸,据说对治疗头风有奇效。” “娘娘吃了几日,果然大有好转,只是那药昨日便吃完了。” 杜葑闻言抬起头问道:“请问听澜姑娘,药瓶可还留着?” “在的,我这就去取。” …… 很快,听澜拿着一个极其精致的小玉瓶折返了回来。 杜葑接过玉瓶查验之后,果不其然,在其内发现了阿芙蓉的残留。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应该就是因此才误食了阿芙蓉,在服药的过程中,已经对阿芙蓉产生了依赖,这才会在停药之后,发作得如此厉害。” 昭仁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玉瓶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刚刚说,这个药是金陵上贡的?” “没错,是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送来的。” 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 杜嵩之子杜闵笙因过量服食阿芙蓉而死,会如此巧合吗? 第125章 阳奉阴违 昭仁帝脑海中浮现出杜嵩前两日上的奏折。 “臣教子无方,致使小儿行差踏错,闯下弥天大祸,臣万死难辞其咎。” “然,幸得六殿下指点迷津,使臣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未曾一错再错,愧对圣恩。” 这是贺夔奏章之上最后一部分的内容,通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奏章,不仅言明了事情的前后因果,并用了大量篇幅痛陈己过,以表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 唯有这里,提及了六皇子澹台衍的存在。 只是轻轻提了一句,一笔带过,并未提及更多详细的内容。 比如,如何指点迷津? 所以,澹台衍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作用便变得暧昧不明,可大可小。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暴露了澹台衍在此事中的存在。 这是杜嵩的小心思。 很显然,他并不打算被澹台衍牵着鼻子走。 那日六皇子府中的谈话,澹台衍利用他对时局的绝对把控震慑住了杜嵩,可待杜嵩离开之后,等到他离开澹台衍的势力范围之内后,那种短时间的威慑便减弱了。 他依然按照澹台衍的意思上了奏章,但这是基于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而不是基于他对澹台衍的唯命是从。 所以他才会看似不经意地,甚至是以一种歌功颂德的态势,暴露了澹台衍的存在。 他在为自己制造后路。 阳奉阴违。 他不确定澹台衍是否真的像那日所表露出的那样掌控全局,他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所以他要利用澹台衍转移视线。 此举相当于变相地表忠心,相当于在暗示昭仁帝,虽然你的儿子想要拉拢我,但我只是出于对皇家的尊重才没有拒绝他,实际上,我所效忠的,仍然是陛下您。 而这封奏章极大概率不会被其他人看到,所以一旦澹台衍将来即位,那他也不会知道杜嵩曾有背叛之举。 可若夺得皇位的是其他皇子,杜嵩便可用此事表忠心。 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打得好算盘。 也正是因为如此,昭仁帝的视线才会落到这位久未谋面的儿子身上,所以他才会在给白玉京的密函中下套,他在试探澹台衍目前的能力。 他要确定,他是否有资格入围这场杀人不见血的权力角逐。 而如今,杜嵩送来的药丸中,被混进了阿芙蓉。 这让昭仁帝无法不多想,毕竟秦络绯发病的时间,恰恰在他动念复位崔知宜的时候。 正因为秦络绯与言官暗中密谋,大举上书反对复位崔知宜一事,这才使得澹台衍的母妃至今仍被困在冷宫之中。 既然他这个儿子能笼络江南织造局统领,那他未必不能在燕京安插眼线。 一旦澹台衍知晓此事是秦络绯从中作梗,难道他不会想要报复吗? 一旦秦络绯与阿芙蓉扯上关系,那她一辈子都离不了这种致命的毒物,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中,将她的生命消耗殆尽。 什么富贵权势、恩宠地位,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自此与她无缘。 而如果运作得宜,还可以借机将太子拉下马,甚至…… 可以将此事诬陷给其他有竞争力的皇子,比如三皇子澹台境。 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前朝末年的巫蛊案再次浮上昭仁帝心头,那种感觉愈发强烈,故事从未结束,只是暂时销声匿迹,静待蛰伏。 今日的故事,仍然是旧日故事的延续。 …… 澹台衍、崔知宜、清河崔氏…… 昭仁帝只觉得胸口淤堵得厉害,思绪乱糟糟的,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孟祀礼偷偷抬眼观察着昭仁帝的脸色,在心中掐算着时辰。 “陛下,这个时辰,靖安侯贺夔想必已经进宫了,您看是将他请到仁明殿,还是陛下移驾延福宫的好?” 昭仁帝略略思忖,吩咐道:“让贺夔来这儿吧。” “是,陛下这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如此深夜殚精竭虑,怕是身体吃不消,不如奴才去命人备些夜宵?” 昭仁帝微微颔首,折腾了这一个多时辰,骨子里的困乏确实已经涌了上来,让他头疼得紧。 他半阖着眼揉了揉太阳穴,眼角的余光突然捕捉到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的听澜。 一身半新不旧的青黛色宫装,发髻上攒了一支朴素的银梳,银梳上有流苏垂落,流苏尾端缀了几朵铃兰形状的银质花苞。 朴素低调得不符合她的身份。 略显沉重的青黛色压在她身上,像是被皇权枷锁困住的无数年轻女子。 她们的生命在此凋零,最终随着腐朽没落的王朝被掩埋。 所有的青春活力、懵懂无知都被那道青黛色压住了,矛盾的破碎感自此而生。 昭仁帝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个国家避无可避的终曲。 “朕记得,你手艺不错?” 听澜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像是对昭仁帝能记得她这件事,感到万分惶恐。 昭仁帝不再说话,孟祀礼会意地将人带到了仁明殿的小厨房,交代了一番昭仁帝和靖安侯贺夔的喜好和忌口。 听澜很快上手忙碌起来,孟祀礼退到门外,恍惚中,在她身上看到了无数个重叠的影子。 红颜易老。 他摇摇头回到了仁明殿正殿之外,准备迎接靖安侯贺夔的到来。 …… 当奉命传达口谕的内侍敲开了靖安侯府的大门时,另外一个内侍刚刚从东阳侯府离开。 清荣长公主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白色外裳,青丝半散,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雍容华贵被卸下,多了几分静水流深的从容娴雅。 她点亮宫灯,坐在侧殿的小书房内,意味不明。 精雕细琢的二十四扇屏风隔绝了晃眼的光亮,只剩下朦胧的暖黄色光晕被滤过。 东阳侯白子檀睁开了眼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幔之上散开的缨络,没有起身,假装对深夜的动荡一无所知。 这是夫妻二人的默契,也是维持平衡的关键。 互不干涉。 清荣长公主坐在桌案前沉思良久,她拿起笔,沾满浓墨,在细窄的信笺上慢慢写道: “秦络绯自食阿芙蓉,意图陷害,杜嵩有诈。” 第126章 兵行险招 一切的谋划都只是人的谋划,无论是大局、小局还是局中局,只需要看懂人,便能看懂局。 秦络绯以阿芙蓉设局,目的为何? 她最怕的,莫过于崔知宜复位一事,这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令她寝食难安、忧心忡忡。 所以,她一定要选一个斩草除根的良策,于是便有了阿芙蓉进京一事。 那该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她的目的呢? 一切的如愿以偿,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秦络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不惜以身饲虎。 如此一来,造成的震荡便足以将崔知宜母子送上断头台,当然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要让澹台衍的身影出现在阿芙蓉一案上。 这样,才有可能将怀疑的目光引到澹台衍身上。 唯一的桥梁,便是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或者应天府府尹施闾。 施闾的话语权远不及杜嵩,所以杜嵩会是最好的人选。 无论是他主动配合,还是在无意中被人利用算计,最起码结果是一定达成了的。 否则,秦络绯今日便是在做无用功。 清荣长公主静静地坐在书案前,所有的谋划如同画卷一般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利用结果倒推过程,在无数种可能性中精准把握唯一正确的选择。 能困住昭仁帝的问题,于她而言,却再轻易不过。 雪白的信鸽隐入茫茫夜色之中,燕京的战争,终于拉开了序幕。 鼓荡的寒风如同战前的号角,所有的哀怨凄婉、曲终人散,都被隐藏在了高亢的曲调之下。 战争,永远意味着牺牲。 我能抢到多少,对方就一定会牺牲多少,这才是博弈的实质。 变数永远都会存在,比如秦络绯的以身涉险,比如杜嵩的阳奉阴违,唯有能抓紧每一次变数,为自己铸造下一截梯子的人,才能在博弈之中占得上风。 她清楚,澹台衍不会令她失望。 …… 冷宫之中,无端被惊醒的崔知宜看着面前两筐银丝炭,察觉到了这其中隐藏的端倪。 没有人会在半夜三更给人送东西,更何况孟祀礼是最懂礼数的人。 她褪下腕间的羊脂玉镯子,这是她身边唯一一件首饰。 她将玉镯看似不经意地塞到小福子手中,语气温婉:“多谢孟公公体恤,只是劳烦你深夜奔忙,多有过意不去,一点小小心意,望公公你能收下。” 小福子诚惶诚恐地接过玉镯,婉拒道:“才人客气了,都是师父的吩咐,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如此贵重的礼物,奴才收不得。” 崔知宜按住玉镯,拦住了他的动作:“一码事归一码事,孟公公的心意固然可贵,你深夜奔忙,同样值得感谢,只可惜我手边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还请公公你不要见怪。” “才人说哪里话,”小福子喜不自胜地将玉镯收到袖中,态度愈发和气,“这两日宫里不太平,娘娘在冷宫,反倒安心些。” 崔知宜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不太平?贵妃娘娘的头疾还没好吗?” “不是因为这个,”小福子四下张望了张望,压低声音道,“仁明殿里查出了阿芙蓉,听说贵妃娘娘遭了大罪呢。” 阿芙蓉…… 崔知宜被困在冷宫之中,消息并不灵通,她不知道金陵之事,也不知道江陵之事。 但并不妨碍她从这些细枝末节的散碎事件中,抽丝剥茧,分析因果。 孟祀礼既如此火急火燎地安排人深夜通风报信,就说明这件事一定会将她卷进去,且非同小可。 可她不过是一个被关在冷宫中的废妃,有什么值得秦络绯如此大张旗鼓地做局陷害。 唯一的可能,便是因为那日昭仁帝来了一趟冷宫。 只是来了一趟冷宫而已,便令秦络绯如此杯弓蛇影,竟想出阿芙蓉这样的昏招。 没错,是昏招。 即便真的借这个机会除掉自己,秦络绯身上也留下了永远无法洗干净的污名。 太子并非全无竞争对手,若三皇子澹台境想要咬准此事不放,那其上便会大有文章可做。 秦络绯大概是被愤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 兵行险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崔知宜微微勾了勾嘴角,小心地藏好她的心事,将小福子送出了冷宫。 …… 直到快回到延福宫,小福子仍能感受到那只藏在袖中的玉镯的熨帖。 一只镯子而已,又能值多少钱,他跟在孟祀礼身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重要的,是态度。 做奴才的,最缺的是什么?尊重和敬意。 看清楚对方心底最匮乏的东西,然后给他,这才是驭人之术。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骄傲自满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令他们自大到以为,仅凭自己手中的权势便足以拉拢、震慑、控制所有人。 崔知宜懂得,而且运用得恰如其分。 …… 在她送小福子离开冷宫的时候,她站在冷宫门口,看到一群行色匆匆的人从永巷入口处擦肩而过。 天色将明未明,崔知宜看清了来人的脸——靖安侯贺夔。 多年未见,他也老了。 贺夔大步流星地走着,猩红色披风扬起衣角,在经过永巷时,他下意识向身侧瞥了一眼。 崔知宜站在永巷尽头,单薄的身影只留下一道不甚分明的影子,像是夜色之中虚妄的幻想。 像是夜色之中初绽的昙花。 贺夔愣了愣,没有停下脚步。 …… “臣,贺夔,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是为何事?” 昭仁帝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身体的疲倦和安神汤的药效折磨着他,令他如坐针毡。 他只能摆摆手,示意孟祀礼替他说明前因后果。 “……大致便是如此,事出突然,这才不得已深夜惊扰侯爷您。” “公公说哪里话,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份内之职。” 孟祀礼退到一旁,脸上挂着那么标志性的谦逊的笑,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谈话,他最好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第127章 忌惮 昭仁帝是在仁明殿侧殿接见的贺夔,秦络绯已经在药力的催化下陷入了短暂的昏睡,整个大殿显出了不同寻常的寂静。 此时此刻,寂静不再只是一种氛围的形容词,而是如有实质一般,附着在墙壁和房梁之上,将整座大殿拖拽进沉沉的黑暗中。 明明天色即将放亮,那种若隐若现的透光感却与仁明殿无缘。 它仿佛被单独遗弃在了某个时间角落,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殿中人。 贺夔直到刚才,才从孟祀礼嘴中知晓了前因后果,无论他心中做何设想,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他抬头看了眼昭仁帝疲惫的神色,建言道:“臣瞧陛下脸色不好,不如先回延福宫休息,等臣初步调查结束之后,再向陛下汇报。” 昭仁帝缓缓睁开半阖着的眼,布满红血丝的眼底显出几分杀戮染就的狠戾,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贺夔,面无表情。 “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贺夔不假思索道:“先调查曾接触过此药的所有人等,若有必要,臣会亲自去一趟金陵。” “你觉得杜嵩会有这个胆子吗?或者说,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昭仁帝这句话,明显意有所指,摘清杜嵩,便意味着要将其他人拖下水。 贺夔假装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而是继续不动声色道:“臣与江南织造局统领接触不多,故而不敢妄下断言,一切定论须得调查之后才能得出。” 昭仁帝的视线缓和了几分,他收回审视的目光,继续半阖上眼,似乎被贺夔说服了。 “你觉得此事,会与衍儿有关吗?” 平地惊雷。 此话既然问出口,就说明昭仁帝心底的疑虑已然深种。 没有帝王会轻易怀疑自己的儿子,即便有所怀疑,也只能深埋心底,轻易不可对人言。 因为不会有人比帝王更加清楚,一个遭受质疑皇子,意味着什么。 孟祀礼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关掉耳朵,不再听接下来的谈话。 没有人知道昭仁帝究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想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而若贺夔料错了圣心所向,应对失宜,那他便会招惹昭仁帝的猜忌。 而帝王的猜忌一旦有了开端,便会无意识地3通过各种渠道试探、验证,从而彻底将猜忌做实。 但凡今日换一个臣子站在此处,那无论如何作答,都只会落一个两面不讨好的下场。 如果他替澹台衍说话,就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可若他对澹台衍落井下石,同样有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嫌。 多说多错,不说,也还是错。 但贺夔不同,他对六皇子澹台衍的态度从未变过。 即便在当初澹台衍被下旨驱逐燕京、幽禁金陵时,贺夔也曾多次上书反对。 所有人都说贺夔是忠臣,永远无条件效忠于昭仁帝,甚至有人攻击他愚忠。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站在了与昭仁帝对立的阵营。 但贺夔的忠心却并未因此遭到质疑,反倒令昭仁帝对他愈发信任。 一个只知阿谀奉承、曲媚逢迎的臣子,不是忠臣,而是佞臣。 昭仁帝清楚贺夔所有建言的出发点,并非出于对他一人的忠心,准确地说,是出于对澹台皇室,或者天兖王朝的忠心。 这才是他如此重用贺夔的原因。 所以宫中后妃沾染阿芙蓉,这样天大的丑事,他只会找贺夔商量,因为他所有的私心皆为公心。 对自己儿子的怀疑,他也只会在贺夔面前表露。 贺夔面上不见半分失措,他依然半垂着眸,沉声道:“微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昭仁帝这才想起来,贺夔并未看过杜嵩的奏章,故而并不清楚澹台衍与此事的关联。 “你有所不知,杜嵩之所以大义灭亲,亲自上书揭发其子杜闵笙沾染阿芙蓉一事,是因为衍儿的筹谋。” “如此说来,六殿下是在为陛下分忧才对。” “分忧?”昭仁帝眯了眯眼睛,目露不解。 “以江南织造局的权势地位,杜嵩难道还压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应天府尹吗?若无六殿下的谋划,杜嵩只需威慑一二,便可将此事死死瞒住,阿芙蓉一事绝无上达天听的可能。” 昭仁帝在心中过了一遍贺夔的话,思索着这其中的逻辑,缓缓点了点头。 “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依你之见,衍儿与贵妃一事并无牵扯?” “以臣之陋见,若六殿下想利用阿芙蓉陷害贵妃娘娘,那便绝无理由提前暴露阿芙蓉的存在。” “他大可拦住杜嵩和施闾的上书,让阿芙蓉成为藏在金陵城中的秘密,这样便免去了一切可能暴露自身的风险。” “以臣对六殿下的了解,他不会做出此种愚蠢之举。” 贺夔的话,不无道理。 昭仁帝沉吟片刻,心中的疑虑渐渐减退。 “依爱卿所言,谁又会如此针对贵妃呢?” 孟祀礼心头一动,意识到真正的凶险从此时才开始。 昭仁帝放下了对六殿下的疑虑,新的怀疑目标尚未锁定,按理说,眼下是将祸水东引的最好时机。 比如,三皇子澹台境。 可孟祀礼凭借对昭仁帝的熟悉程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话中暗藏的风险。 昭仁帝看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绷紧的肩背,却明显隐含着三分警惕,包括他半阖的眉眼下隐藏的寒意,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是一次危机四伏的试探。 若贺夔话中有半分祸水东引的意思,那便是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 贺夔站在原地,面色未变,依然是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稳重模样。 孟祀礼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心中飞速盘算着可供选择的对策,一旦贺夔话风不对,他便可及时打断。 “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下断言。” 孟祀礼轻轻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个回答虽不讨巧,但最起码还算得体,没有大过。 靖安侯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疆场之上的厮杀和凶险不仅锻炼了他的胆识,也造就了他敏锐的感知力,对危险的感知。 这种感知不仅仅适用于沙场之上的真刀真枪、赤身肉搏;对于政治博弈中的明枪暗箭,同样有奇效。 只可惜孟祀礼这口气,只松到一半。 “……不过依臣之见,三皇子澹台境恐怕会牵涉其中。” 第128章 应对 在贺夔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殿中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 压抑到极致的紧张在微妙的气氛中发酵,营造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焦躁和窒闷。 孟祀礼一脸急色,暗自摇头,不明白贺夔怎么在关键时刻犯浑,明明平日里看起来,也不像急功近利的主儿啊。 昭仁帝坐直了身子,睁开的眼中流露出帝王家睥睨天下的尊严,这代表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可偏偏贺夔对此一无所觉。 “爱卿此言何意?”昭仁帝的语气已经冷下来了。 贺夔面色不变,兀自沉声答道:“自今年开朝以来,三位皇子入朝理政,朝中渐渐分立成了两个阵营。” “一派,以太子与贵妃娘娘为首,一派则以三皇子与琅琊王氏为首。” “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大事,无论是江陵赈灾,还是重新丈量天下田亩,都能看到两个党派争斗博弈的痕迹,想必陛下也有所察觉。” 昭仁帝并未发表意见,只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贺夔仿佛没有看出昭仁帝眼中的审视和探究,依然一字一句地答道:“如今贵妃娘娘身陷阿芙蓉之祸,势必会有人借党争生事,想由此陷害三皇子殿下,以臣之见,须得早做准备。” 直到此时,孟祀礼那半口气才松下来。 万幸万幸,靖安侯还未被急功近利的浮躁冲昏头脑。 昭仁帝周身的威压有所收敛,但仍然称不上和颜悦色。 “照你这话的意思,此事与党争无关?” “臣的意思是,在证据确凿之前,不能将此事与党争牵涉在一起,否则前朝末年的血案,便会再次上演。” “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不可不防。” 孟祀礼那颗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狠狠攥住。 前朝末年的血案,说白了便是指巫蛊案,太宗皇帝御笔亲批的案子,到了贺夔嘴中,却成为了“不可不防的前车之鉴”。 这位靖安侯,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孟祀礼小心翼翼地窥着昭仁帝的脸色,在心中为贺夔捏了一把汗。 这个祖宗还真是要命! 昭仁帝并未因此动怒,他只是警告般地看了贺夔一眼,敲打道:“爱卿慎言。” “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贺夔干脆利落地跪到地上,认错认得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冷静的声线中,听不出丝毫悔改之意。 昭仁帝垂眸审视着他,心中思绪翻腾。 若换作旁人,今日恐怕便要有牢狱之灾。 但贺夔不同,他一直是这副耿直的脾性,最关键的是,他是少有的把握住了昭仁帝对巫蛊案态度的人。 作为巫蛊案的最大得利者,所有人都以为昭仁帝是这桩案子的最大维护者。 只有贺夔清楚,昭仁帝对巫蛊案的无奈和排斥,甚至,是厌恶。 巫蛊案引起的震荡和杀戮,至今都是压在昭仁帝心头的一块乌云。 昭仁帝长长叹了口气,轻轻的叹气声盘桓在殿内,冲淡了刚刚那种紧张压抑的气氛。 “平身吧。” 贺夔站起身,在昭仁帝主动开口询问前,他从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任何观点。 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臣子对帝王的马首是瞻;才能让帝王放松对一位手握军权的朝中重臣的忌惮。 昭仁帝不再纠结此事,而是调转了话题。 “爱卿如何看待党争一事?太子和三皇子羽翼渐丰,依卿之见,朕是否应该早加干预?” 孟祀礼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是更加私密的问题,这个问题问出,便表明昭仁帝彻底放下了刚刚的忌惮。 只是党争历来为帝王大忌,如何回答,这其中的分寸仍然很难拿捏。 贺夔依然是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好似再凶险的问题都无法打乱他的镇静。 “皇子入朝理政,便不可避免地会吸引与其有相近志向的臣子,想要归附于其党羽之下,这是人性所趋,避无可避。” “历朝历代皆如此,故而,臣以为陛下无需过多忧心,只需把控住最后的底线即可。” “何为底线?” “大政方针,只要不影响国策的推行和落地,那么二位殿下即便争上一争,也无甚大碍,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嘛。” 贺夔这句看似不恭的玩笑话,彻底驱散了殿中的憋闷,昭仁帝眼中漫上三分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你也一把年纪了,朕就不折腾你了,此事便交给贺停云去查吧,他是个好孩子,当不会令朕失望。” “谢陛下抬爱,犬子无知,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 孟祀礼奉命送贺夔出宫,等到离开仁明殿之后,孟祀礼仍然没忍住抱怨道:“侯爷可知,刚刚可吓坏老奴了。” “孟公公玩笑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您没见过,陛下问话而已,何惧之有?” “哎呦,我的侯爷,您就别拿老奴我寻开心了,三皇子、党争、巫蛊案,这桩桩件件,哪一句不是掉脑袋的买卖?” “哈哈哈哈哈哈公公多虑了,老臣一颗赤诚之心对陛下,日月可鉴,无需惧怕。” 孟祀礼不再多言,只将人送至了宫门外。 贺夔翻身上马,猩红色披风招展。 赤诚不假,但他也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为三皇子与太子之间的争斗说话,便是在为澹台衍日后回京之后的谋划设置余地。 对党争容忍度的底线越低,澹台衍日后可供施展拳脚的余地便越大。 最关键的是,从他开口为澹台衍解释起,在昭仁帝眼中,便会下意识将他归入进澹台衍的阵营。 他站在客观中立的的角度分析利弊,为三皇子澹台境撇清干系,在某种程度上,便相当于变相表明了澹台衍对此事的态度。 无论澹台衍是否真作如此设想,在昭仁帝眼中,便会下意识如此看待。 相当于替澹台衍在陛下面前搏得了两分好感。 不然,岂不是白跑一趟。 第129章 棋错一招 当燕京城中的黑暗渐渐退去,喧嚣和嘈杂重新涌满街巷之中,昭仁帝先前所做出的断言开始被证实。 无人能说清楚消息是如何传开的,但等到早朝时分,三公九卿并各部院郎官于宣德门前静候时,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安和彷徨。 每个人眼底都写着欲言又止,想要与同僚互通消息,却又不敢妄加评判,故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 太子澹台聿明站在百官队列之前,面色苍白,本就羸弱的身子便显出几分病态来。 他今日晨起便接到了母妃沾染阿芙蓉的消息,他本想第一时间赶到仁明殿,却被昭仁帝提前安排好的内侍拦住了,不得不装作无事发生,照例参加早朝。 但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仁明殿之内。 那可是阿芙蓉,是澹台皇室三令五申,严令铲除的禁品。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母妃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三皇子澹台境照旧一身奢华张扬的穿着,他穿过长长的队列,静立于澹台聿明身侧,显出几分意气风发的锐利。 狭长的眼睛上挑,即便面无表情时,也会显出三分狠戾;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出几分近乎严酷的刻薄。 当他勾唇微笑时,那双眼睛便会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偏狭和戏谑。 于他而言,真诚和坦荡与他无关。 “给皇兄请安。” “皇弟不必多礼。”澹台聿明显然没有心思应对他,只随便敷衍了一句,便想将人打发走。 可澹台境今日,却偏偏不识抬举。 “我听说了贵妃娘娘的事情,当真可恨,也不知幕后黑手是谁,竟如此残忍。” 说罢,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好似真的万分遗憾。 澹台境此话,听着像是好意,可落到有心人耳中,怎么听都像是幸灾乐祸。 中书令王霈贞重重咳了一声,警告他收敛一些,谨言慎行,莫要轻狂大意。 可澹台境若是能听得进他人谏言的主儿,那他便不是澹台境了。 他无视了王霈贞的警告,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太子澹台聿明,似在逼迫他做出一个回应。 若澹台聿明因此动怒,甚至因此怀疑澹台境便是幕后黑手,那便正中澹台境下怀。 可若澹台聿明强自忍耐,一言不发,便相当于在澹台境面前落了下乘。 进不是,退也不是。 澹台聿明抬眸看向他,有怒气在眼底翻腾。 “三皇弟,你……” 恰在此时,太监孟祀礼从垂拱殿走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尖声道:“陛下有旨,今日身子不适,早朝取消,各位大臣若有急事奏禀,留下奏章即可。” 正翘首以待的众官员们无比失望,原本还想借早朝的契机多探听一下阿芙蓉一案的内幕,如今却只能将满腹疑惑憋回心里。 澹台境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无妨,秦络绯倒台已然注定,失去了这位精明的母妃,他倒要看看澹台聿明拿什么跟他斗。 …… 昭仁帝难得取消早朝,使得流言蜚语愈发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王霈贞与澹台境缓步并行,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舅甥之间环绕。 “今日这件事,你太鲁莽了,难免会遭人口舌,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澹台境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角,嗤笑道:“舅舅多虑了,成王败寇,史书永远都由胜利者书写,等我登基称帝,谁又敢在背后说半个不字?” 王霈贞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像是能直接夹死苍蝇。 “三殿下,你太张扬了,过满则溢,骄傲自矜并非好事。” “我乃皇后之子,母家乃琅琊王氏,舅舅,我有张扬的资本,若非秦络绯狐媚惑主,储君之位如何能轮得到澹台聿明?” “殿下慎言!” 眼看澹台境越说越离谱,王霈贞难得动了怒。 他突然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为了避嫌,拒绝插手澹台境的教养事宜,以至于养成了他如今这副傲慢骄矜、刻薄寡恩的性子。 澹台境也意识到了刚刚那番话的不合时宜,秦络绯突然身陷阿芙蓉风波,这使得他喜不自禁,一时失了分寸。 但澹台境并非轻易认错的主儿,他只是抿了抿嘴角,压低的眉眼中泛出几分由懊恼而生的狠戾。 王霈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甩手走人了。 这对舅甥间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然而丝毫没有影响澹台境的好心情。 此时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如何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彻底扳倒秦络绯。 只要秦络绯倒台,澹台聿明一人独木难支,便成不了什么气候。 届时,这九五至尊之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 就在澹台境和王霈贞不欢而散时,那只信鸽落入了金陵琅嬛苑之中。 可在看到清荣长公主的示警之前,澹台衍三人已经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之处。 按照他们原本的分析,施闾和杜闵笙,应当会迫不及待地来找白玉京商议对策才是。 可是,直到日上三竿,六皇子府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顾北柠转着手中的茶盏,打趣道:“看来师兄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怎么办,这次好像算错了。” 白玉京同样一脸疑惑,他揉着皱紧的小脸,犹疑道:“昨日的分析并无不合理之处,难不成宗政跟盛则珩给施闾和杜嵩处送的密函内容不同?” “不可能,这样做没有意义。”澹台衍断言道。 白玉京思忖片刻,不敢置信道:“难不成,是他们生了贰心?” “是我算错了一步,”澹台衍叹息着摇摇头,倒未见自责之色,“杜嵩和施闾不同,我不该用同样的方法收服他们。” 第130章 驭人之术 驭人之术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但说是艰深,其实也不过只有一个核心问题——“看懂人”。 说白了,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像宫里的小福子,背靠孟祀礼这棵大树,不愁吃喝,也无人敢与之刁难作对。 所以崔知宜一旦表露出对他的尊重和敬意,让他这个做惯了“伺候人”的活计的“没根的家伙”,感受到自己像个人一样,就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小福子的好感。 被尊重,是他最基础的渴求。 若想要进一步收服他,那要考虑的因素便要再复杂一些:在被尊重之上,他还想要什么? 权力,准确地说,是独立的、不受辖制的权力。 他跟在孟祀礼身边,在受到庇护的同时,也被大大限制住了。 他见惯了孟祀礼如何统管皇宫大内,如何在奴才堆儿里“说一不二”,难道他就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吗? 所以,若要将小福子彻底收为己用,就要帮他坐上前人的位置,或者说,让他看到希望。 而到了施闾和杜嵩身上,事情又有所不同。 施闾,应天府尹,正三品大员,扔进人皆显贵的上流阶层或许不算什么,毕竟府尹所涉政务实在有限;但最起码在这金陵城中,他也算个有头有脸的官员。 所以尊重于他,不过尔尔,最多赚个笑脸,若想要更多,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所以,收服施闾需要更高的权势。 澹台衍那日刻意将人带到绛云轩,不仅仅是出于想将杜闵笙定罪的心理,更多的,他想吓一吓施闾。 他要让施闾好好看一看,他是如何在两淮盐运使的地盘“耀武扬威”的。 平康伯潘屹安,身兼两淮盐运使,掌握天下近三分之一的钱粮,背后更是有三皇子澹台境撑腰,如此权势彪炳的人物,被澹台衍设置成了参照物。 正因为是潘屹安的地盘,所以澹台衍随心所欲地在其中“摆擂台、唱大戏”,如入无人之境,才能显出澹台衍的能耐。 所以施闾才会对他如此俯首帖耳,所以白玉京不过去递个口风,施闾便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死也不放手。 但杜嵩不同。 一个眼高于顶的重臣,飞扬跋扈、傲慢无礼,说白了,他在用他的傲慢支撑他的权势。 他必须冒犯澹台衍,必须在他面前表现得轻狂且不知礼数,只有通过打压澹台衍这般名义上高于他的人,他才会对手中的权势产生切实的感受。 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他越表现得拥有什么,但其实,便说明他越缺乏什么,或者说,他越害怕失去什么。 所以,对付杜嵩这种人,必须要表现出强于他的傲慢,这才会令他感受到切实的惧怕,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那日在六皇子府中,澹台衍太过收敛了。 他蛰伏了太久,静待了太久,对人心已经有些模糊了。 若他当初将深埋在骨子里的傲慢表现出来,那杜嵩便绝不会如今日一般,背刺他。 杜嵩那日的害怕,是对于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实的惧怕,无论是杜闵笙的死讯还是阿芙蓉的奏章,都让他感到如临深渊,但这份恐惧只有一小部分来自于澹台衍本人。 所以一旦他离开了六皇子府,逃离了他的威慑范围,斩断了那种被看透、被操纵、被玩弄的提线木偶一般的屈辱感,他便将恐惧抛之脑后了。 甚至还会产生,“什么六殿下,不过尔尔”的鄙夷和庆幸,庆幸自己保有理智,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反应过来的杜嵩,便会开始谋划报复行动,以彻底坐实自己的“庆幸”。 今日晨起,在看到那封密函之后,他立刻推算出应天府尹施闾势必会到六皇子府商量对策,这便是他开始行动的最好时机。 …… 施闾早起后便看到了那两封密函,连同早早候在府外的应天府衙的差役送来的那一封,密函之上是同样的内容——一份举报名单。 施闾清楚这份名单的分量,他自己也不敢擅作主张,唯恐惊扰了上头的计划,于是他连早膳也不曾顾上吃,便火急火燎地赶往了六皇子府。 当那顶青缨小轿转过施宅所在的大街后,一行三人突然拦住了施闾的去路,轿夫受到惊吓,轿子便不免晃了晃,惊动了正在轿子里打瞌睡的施闾。 他掀开轿帘一看,发现三人骑在红棕骏马之上,穿一身黑衣短打,明显是练家子,为首之人生一对倒八眉,面庞黝黑,不苟言笑。 施闾搬出应天府尹的架子,冷声问道:“拦路者何人?” 为首之人也不见惧缩,反倒显出几分不卑不亢的中正之气,他翻身下马,拱手道:“草民乃杜大人府中护院统领葛淞,奉老爷之命,请施大人到府中一叙。” 施闾倒也并未做他想,他天真地以为杜嵩同样想找人商议对策,只是将地点从六皇子府改到了江南织造局而已。 他想当然地以为,杜嵩肯定同样安排了人去请白玉京。 于是他挥挥手,示意轿夫改道,心安理得地去了江南织造局,来“请”他的人倒还算客气,将他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偏殿后,便离开了。 施闾在房中喝了半晌茶水,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观赏一番江南织造局的布置,盯着架子上那尊纯金的貔貅暗自咂舌。 直到尿急想要去厕所,一推门却发现大殿的所有门窗都被锁死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羊入虎口。 施闾强装镇定地坐回椅子上,心底却已然是一片乱麻。 江南织造局对外的名声,从来都算不上好。 所谓江南织造,名义上是生产供御用丝绸锦缎的皇商,但皇商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引人称羡的头衔罢了,但杜家却在这一头衔之上大做文章。 炒高丝绸价格,以皇商之名强抢其余丝绸坊研制的新花样,将无数纺织作坊逼迫得关门拆匾,甚至是背井离乡。 与此同时,杜家一直在大肆罗织势力,利用其超高的利润卖官鬻爵、收买人心。 直至今日,杜家这棵大树已是树茂根深,成为了盘踞一方的黑恶势力。 施闾摸了摸阵阵发寒的后脖颈,心中一阵阵不安。 杜嵩不会果真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吧。 第131章 贪酒误事 澹台衍意识到他当初做错了事,他在杜嵩面前表现得过于低调了,简言之,他没能震慑住他。 顾北柠无意识摩挲着衣袖,目光沉沉:“杜嵩背刺已然成为事实,依你的判断,施闾是何种立场?” “江南织造局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多年,杜家的起势,是靠剥削其余商户积攒的力量,施闾身为一方父母官,不会对杜嵩有什么好感。” 顾北柠回想着她与施闾为数不多的接触,施闾为人虽多多少少也有欺软怕硬的小毛病,但在大是大非上,倒还算有原则。 若有得选,他必不会与杜嵩同流合污。 问题的关键在于,杜嵩是否会给他选择的余地。 “可是,”白玉京一脸困惑,他揉了揉脸颊,不解道,“杜嵩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杜嵩就想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同样想收服江南官场?” “杜嵩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权臣,相比起割据一方的王侯,权臣手中权势再大,终归还是要仰人鼻息。” 即便是顾北柠,都不免对杜嵩的野心感到讶异。 若杜嵩果真通过阿芙蓉案实现了对江南官场的大洗牌,拉拢一部分,撤职一部分,再将自己的人换上马,那么整个江南便成为了杜嵩的私人势力。 封侯封王倒不见得,但他届时便成为了实际上的江南王爷。 书房内的气氛沉了下来,原以为只是一只狐狸,没想到竟是一只中山狼。 白玉京敲了敲钝痛的额头,问道:“阿芙蓉一案明面上的主审者是我,即便杜嵩真的将施闾拉进了他的阵营又如何?这个案子如何结,多少官员会因此落马,我的奏章才是关键因素。” “你也知道是关键因素而不是绝对性因素,”顾北柠拣了块桂花糕,提醒道,“你别忘了,杜嵩是可以直接对昭仁帝上书的。” “你的意思是……” “假如,杜嵩跟在你之后上一封奏章,咬出几个新的与阿芙蓉有牵扯的人,再指责你诬陷不肯贿赂讨好你的官员,你猜,陛下会不会因此生疑?” 白玉京沉默了,自那封税制改革的奏疏呈禀昭仁帝案头之后,朝中攻击他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再深厚的信任,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 更何况阿芙蓉一事,事关重大。 杜嵩大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届时,无论杜嵩的目的能否达成,澹台衍的计划便彻底泡汤了。 “我们眼下该如何做?” 不待澹台衍和顾北柠说话,闻溪突然敲门进来:“主子、顾姑娘、世子爷,苇娘子来了。” “扶苇?这青天白日的,她怎么会来琅嬛苑?” 澹台衍和绛云轩的关系见不得光,所以双方私下的联系一向慎之又慎,像这样大白天于琅嬛苑见面,从未有过。 澹台衍面上不见疑惑,只是温声道:“请人进来问问就知道了。” 他看了闻溪一眼,意有所指。 闻溪会意地退下去,他明白澹台衍的意思,任何不合常理的意外变动,都要排除其可能隐含的危险。 即便是自己人,也不能放松警惕。 等到扶苇被带进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她穿一身绛紫色袒领襕衫,发丝挽成慵懒的堕马髻,远山眉长眉入鬓,将那抹娇艳勾勒成了雍容。 走动间,自带三分风情。 她进到叡谟殿后,便要请安问礼,澹台衍挥挥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不必多礼了,坐吧,出了何事?” “殿下放心,我来的路上很小心,没有人跟踪。” 澹台衍对此不置一词,他既让闻溪处置此事,即便真有尾巴,也早就被剪除了。 扶苇扶了扶发髻,温声道:“这几日,杜嵩时常到绛云轩,言语间似在探听阿芙蓉的消息。” “我觉察到不对,便让临渔先来告知一声,没成想,杜嵩今晨差人送了一份帖子给我。” “等等,你说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临渔?” 扶苇点点头:“就是顾姑娘和世子爷在绛云轩中会见宗政跟盛则珩那日,临渔他……我便他回来跟您说一声。” 顾北柠从扶苇的欲言又止中察觉到了别的意思,她偷偷看了澹台衍一眼,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澹台衍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冷冽的眉眼间翻涌着隐隐的怒气。 “闻溪。” “带临渔来见我。” 扶苇显然被他态度的变化吓到了,显出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 顾北柠冲她笑了笑,斟了杯茶递给她,安抚道:“听苇娘子话中的意思,你与临渔很是相熟?” “认识得久些罢了,不值一提。”扶苇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个话题,顾北柠却愈发觉得另有深意。 但她既不愿说,若再逼问,便显得不合时宜了。 顾北柠压下了心中的疑惑,低头喝茶。 …… 临渔是被闻溪和云旗架进来的。 还未见到来人,便先闻到了一顾浓重的酒气。 临渔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被丢到了大殿中央,白玉京不适地捂住了鼻子,快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顾北柠微微皱了皱眉,总归比死人要好闻些,她始终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扶苇。 当临渔被丢到殿中时,扶苇眼中闪过了一丝怜惜。 但那丝怜惜就像是阳光下的初雪,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 云旗拿过一盆透心凉的冷水,兜头泼到临渔身上。 临渔呛了两口水,终于睁开了那双被酒气浸泡的眼睛。 那双独属于多情浪子的桃花眼,此时此刻,写满了黯然神伤的伤心事。 他侧了侧头,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扶苇,这些日子以来,他纵容自己酗酒麻痹,就是为了规避与她有关的记忆。 可如今,梦中人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猝不及防。 可在他看清扶苇之后,另外一桩被他抛之脑后的事情突然涌上心头。 他犯了大错。 第132章 一本万利 临渔跪起身子,腰背笔直,头却低低地垂了下去。 “主子……”临渔面有愧色,声音中还带着被酒意浸泡透的喑哑,“属下知错,请主子责罚。” 那日在绛云轩中,他之所以留下,便是为了去见扶苇。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子,一朝清醒,却只是陷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沉沦。 扶苇的冷淡完全写在脸上,她对待临渔,甚至不如对待到绛云轩中逍遥快活的恩客和煦。 临渔不知撞了多少次南墙、受了多少次挫,那些在其余女人面前百试百灵的手段,到了扶苇那儿,却只会起到反作用。 所谓情场老手,第一次为情所困。 那日临渔喝了个酩酊大醉,将扶苇吩咐他传达的消息忘了个一干二净。 准确地说,他当时便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程度。 杜嵩在打探阿芙蓉的来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早已生出了贰心,若非临渔醉酒误事,那今日,澹台衍等人便不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地步。 临渔跪在地上,一脸灰败,他清楚事情的严峻程度远远超出了杜嵩背刺一事。 他这次为情所困,以致醉酒误事,那下一次呢?他是不是还会重蹈覆辙? 临渔的可靠程度被大打折扣。 而澹台衍所做之事,本就凶险万分,容不下任何行差踏错。 这个道理临渔明白,闻溪和云旗也明白,所以云旗才会特意跟过来。 都是一个战壕里以命相搏的兄弟,如果可以,他自然想帮临渔多说几句话。 澹台衍未置一词,既未理会临渔的歉疚,也未理会云旗等人眼底的焦灼。 他低头喝着茶,仿佛置身事外。 可事态却在他的置之不理之下,愈发紧张。 顾北柠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静静坐在一旁看戏。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若无法开花结果,那还不如斩草除根来的痛快。 …… 而就在大殿内僵持不下的时候,另外一位不速之客又闯入了这份紧张气氛中。 万俟照旧是一身要去赴宴的奢华装扮,也不等人通报,便兀自进入了大殿。 在看清殿内景象之后,他讶异地扬了扬眉,玩笑道:“哟,这是唱哪出戏呢?” 他双手抱胸,缓步穿过大殿,在经过临渔时,他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视线移向扶苇,意味深长。 不等澹台衍回答,他便随便挑了一张顾北柠身边的椅子坐下,甚至还有闲心跟顾北柠打了个招呼。 “小阿柠,又见面了。” 万俟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 尤其是当他刻意像只开屏的孔雀散发魅力的时候,顾北柠这种情窦未开的小姑娘,真的很难抵抗得住。 顾北柠红着脸打完招呼,用手背试了试自己晕乎乎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烫…… 澹台衍的表情终于有了破绽,他警告地睨了万俟一眼,不满和隐忍写满了眼底。 万俟也不怕他,懒散地靠到椅背上,右手松垮垮地抵在额侧。 那是一双可以激发无数文人墨客灵感的手,骨感修长,不存在骨节的停顿,仿佛是上好的白瓷雕刻而成。 优雅、矜贵、浑然天成。 他看向澹台衍,依然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散漫态度:“我可是来为你通风报信的,今日晨起,杜嵩找到了鬼哭斋,你可知他是为了何事?” 澹台衍神色未变,好似对此早有预料:“阿芙蓉。” 此话一出,殿中之人的脸色皆是一变,事情远比已经展现出来的模样还要糟糕。 杜嵩的野心和胆识,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没错,他想让鬼哭斋替他打通阿芙蓉的门路,金蕊死后,我还以为这桩生意就废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下家。” 万俟的心情好似格外好,他歪着头,笑意散漫。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杜嵩愿意接手,从生意人的立场来看,确实算得上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澹台衍并未纵容他的欣喜。 “其余事我都可以应你,唯独阿芙蓉的买卖,绝不可再做。” 万俟勾了勾嘴角,眼底冰封万里,冻结了那抹散漫的笑意:“六殿下,我是生意人,只谈银钱,不谈国事。” “僧人度牒和盐引的审批,每年都会有一部分可供流通的名额,这个买卖,可以给你做。” 盐引的暴利不必再多谈,仅仅僧人度牒一事,那也是千金不换的抢手生意。 一旦拿到度牒,便可免除所有的赋税徭役,靠寺庙养活一辈子。 可每年僧人度牒的名额有限,最多不过千余人,于是,度牒的生意便水涨船高,一张度牒溢价千余两都是常事。 若鬼哭斋能有路子搞到僧人度牒和盐引,且不说这其中高昂的利润,仅仅是两样物件,都能大大提高鬼哭斋的声势。 澹台衍提出的条件,勉强算是公平。 但也仅仅是“勉强公平”而已。 若万俟真的狠下心打定主意要做阿芙蓉的买卖,那他有千百种法子,让这种致命的毒物出现在各地的赌坊青楼之中。 阿芙蓉这种东西,一旦进入人群,不控制其流通,那就只需要拿着竹筐等着往里搂金子就好了。 万俟也不过是接住了澹台衍递过来的台阶而已。 “行吧,卖你一个面子。” 万俟抿了抿嘴角,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没睡醒的散漫样子。 他的事办完了,现在只需要安心看戏就好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廊下的侍女进来,要了两碟子点心和蜜饯。 曾经被临渔调戏过的侍女姐姐,捧着食盒走进来,眉眼低垂,脸颊绯红,不敢与万俟对视。 可万俟偏偏要折磨人,他攥住食盒一段,使得侍女无法带走食盒,只能不安地站在原地。 她低头盯着鞋尖,眼睫乱颤,慌乱的眼泪在眼中打转。 顾北柠轻轻叹了口气,不明白这位美人儿皇叔犯了哪门子糊涂。 “这位姐姐,帮我换杯茶吧。” 顾北柠既开了口,万俟也不好继续强留人,只得卸下了手上的力气,任由那位侍女仓皇离开。 第133章 神迹 顾北柠不解地看向万俟,平白无故的,为何偏跟一个小丫鬟过不去。 万俟若无其事地揉着手腕,语气讥讽:“临渔平日里,就是这样调戏女人的吧。” 临渔挺直的腰背明显僵了一僵,那股精神气散了,整个人垮了下来。 顾北柠看向扶苇,突然意识到,万俟刚刚的刻意冲撞,其实是做给扶苇看的。 这里面的故事,不简单啊,还不知背了多少起桃花债。 只是桃花债再多,此时此刻也只能往后放。 临渔所犯之错固然紧要,但最最紧要的,是要在杜嵩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尽快挽回局面。 澹台衍并未在此事上继续浪费时间,他看向扶苇,问道:“我记得江南织造局的护院统领葛淞,与你相熟?” “没错,我母亲与葛淞的父亲是同乡,当年家乡大旱,吃不上饭,两个人一起逃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与葛淞一直有所联系。” 澹台衍没有说话,好像在谋算着什么。 扶苇顿了顿,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六殿下,您是想让我找葛淞套套消息?” 顾北柠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澹台衍,明白他的犹疑,因为这个法子实在是下下策。 若将计划成功的关键系在一个不甚了解的外人身上,那风险系数便高到无法掌控。 问题在于,仅就目前而言,在对这件事的处置上,并无上策可选。 他们太被动了。 顾北柠挑了一个委婉的问法,问道:“苇娘子,你对葛淞了解多少?” “顾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葛淞他,也算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不是因为父亲病重,他也不会去给杜嵩卖命。” 如此看来,尚有可谋划的余地。 顾北柠在心中过着初步的行动方案,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临渔抬眼看了看澹台衍,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开口道:“主子,我……” “临渔,”澹台衍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敲打道,“重情重义是好事,但若这情义用错了地方,那便是愚蠢。” 临渔颓唐地垂下头,他刚刚确实在犯蠢,他不想扶苇以身涉险,不想扶苇为了此事笼络葛淞,所以他动了蠢心思。 澹台衍抿了抿嘴角,眼底写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去找鹿隐吧。” 临渔愣了愣,缓缓地站起身,像是对这个处置早有预计,云旗和闻溪想要上前劝说几句,却被临渔拦住了。 他最后对澹台衍施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走去。 全身的骨节像是生满了铜锈,走动间显得僵硬又缓慢。 他没有回头看扶苇。 …… 顾北柠疑惑地眨眨眼,不太明白这个处置的意思。 万俟看穿了她的心思,凑上前问道:“你见过鹿隐吗?” 顾北柠点点头,脑海中涌现出无数个意象。 烈焰弯刀、沙漠孤鹰、悬崖缝隙中钻出的劲草…… 颓废厌世、杀人如麻。 “小六这儿的规矩,犯了大错的下属便要被丢给鹿隐,过三百招。” “三百招?” 万俟勾了勾嘴角,怎么看都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在那个煞星手中,能留住一口气就是万幸。” “你好像很不喜欢临渔?” “我为何要喜欢他?”万俟摸着眉毛,意味不明,“浪子回头金不换,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话。” 所有的伤害都已经造成,那些哀怨和委屈如影随形,可一旦“浪子回头”,所有的伤害便要被一笔勾销。 那些哀怨和委屈,便好像成为了笑话。 纵然临渔是真心对扶苇又如何,在他有机会阐述真心之前,最起码也得先去佛寺敲十年木鱼,才能洗刷他那一身的桃花债。 直到此时,顾北柠才意识到,万俟对临渔的敌意,并非源于扶苇,而应追溯到先帝太宗皇帝身上。 若仅以“情”之一字划分,临渔大概可以与太宗皇帝划为同类人。 自私寡恩,真心于他们而言,太过稀缺。 但她依然看不透扶苇。 扶苇的眼中永远冷静自持,所有的心绪都被她小心藏好,不露丝毫端倪。 动心与否,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 顾北柠跟澹台衍很快便商量出了一套对策,仔细推敲修正了细节,制定了预备方案。 但依然是那个问题,这个对策并非上上之策,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效果也必然远低于预期。 可仅就目前而言,下策也要远远好于按兵不动、任人鱼肉。 “或许,我们该向上天祈求一个神迹。”顾北柠托着腮,眼神茫然。 “神迹?”澹台衍笑着摇摇头,“人们总喜欢祈求神明救世,可若真有神明,天下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 并不愉快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该如何做,只能取决于扶苇与葛淞的会面。 月上柳梢头,顾北柠和白玉京像往常一样,在叡谟殿下棋打发时间。 澹台衍捧着一卷游记坐在一旁,眉眼舒展。 负雪趴在他身侧打盹儿,慵懒地甩着尾巴。 忽而,云旗快步走进了殿中,打破了殿内安静温馨的气氛。 “主子,施大人的夫人在皇子府外求见。” 顾北柠和白玉京闻言纷纷抬起了头,蔺茹的到访,着实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澹台衍略略思忖片刻,吩咐道:“把人带到偏厅,我这就过去。” 顾北柠紧跟着站起身,拦住他:“还是我去吧。” 无论蔺茹今日为何事而来,顾北柠出面,都会更加合适。 …… 这是顾北柠第一次见到蔺茹,在见面之前,她对她唯一的认知便是“府尹夫人”这一身份。 蔺茹穿一身姜黄色交领襕衫,外罩水青色披风,以靛青色锦帛蒙髻,鬓边攒了几朵应季的鲜花。 是江南女子惯常的打扮,温润如水,仿佛月华满身。 只是眼下,那双眼睛中似有焦灼和忧虑。 “施夫人,”顾北柠上前施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乃六殿下师妹,夜已深,殿下不便见客,还望夫人见谅。” 蔺茹收起眼底的焦灼和忧虑,规规矩矩地回了一礼:“姑娘言重了,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顾,顾北柠。” “顾姑娘,深夜到访实在有失礼数,只是老爷自晨起便动身来了皇子府,至今未归,妾身实在担忧。” “若六殿下已与老爷谈完公务,不知可否容许妾身将人带回府?” 第134章 叫骂 顾北柠闻言也未见惊讶,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猜测蔺茹此行的用意,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施闾身上。 “施大人从未有过彻夜不归的时候吗?”顾北柠有些好奇地问道。 “老爷体恤我心思重,极少参与同僚间的应酬,若实在无法推脱,也一定会安排人回府中报信,让我心安。” “施大人与您倒真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蔺茹略显羞涩地垂下头,显然并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这些夫妻间的琐事。 “只是施夫人,您今日恐怕来错了地方。” 蔺茹微微叹了声气,眉眼间似有哀恸:“从顾姑娘出现那一刻,我便隐隐有所感。” 她沉默了片刻,似在积攒勇气:“顾姑娘,我家老爷究竟出了何事?还请你坦然相告。” “施大人今日并未到过六皇子府,依我们推测,他应当是被杜嵩请到了江南织造局。” “请?”蔺茹冷下脸色,眼神愤愤,“强取豪夺、强买强卖也能称得上请吗?” 这是她到皇子府后,第一次如此激烈的情绪流露。 那层温婉的表象被打破了,露出了其坚韧、无畏的底色。 顾北柠心中隐隐不安,她不了解蔺茹,生怕她做出什么冲动莽撞的傻事。 “施夫人,我们已经在谋划如何救出施大人了,杜嵩并非良善之辈,您切莫轻举妄动。” 她试图稳住蔺茹,而蔺茹也果真如她所愿那般冷静了下来。 “顾姑娘,我清楚六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也清楚以我家老爷的份量,还不值得你们费心营救。” “将我家老爷救出江南织造局,只会是顺带的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施夫人……”顾北柠心中涌上些许歉疚。 施闾出事,说白了,是被澹台衍与杜嵩之间的争斗所连累,可正如蔺茹所说,在他们的备用方案里,已做好了牺牲施闾的准备。 “顾姑娘不需对此抱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我懂,蔺茹虽只是妇道人家,但也不会不识抬举,六殿下肯用我家老爷,便已经是看得起他了。“ “我自己的夫君,自然要我自己来救。” 蔺茹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眼神温柔而坚定。 “施夫人,若有什么能帮到您的,请您一定要开口。” “谢顾姑娘美意,但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好的。” 说罢,她福了福身子,转身告辞。 顾北柠一直将人送到皇子府之外,她目送着那顶轿子消失在蒙蒙夜色中,心下一片感慨。 她茫茫然地抬头看向夜空,轻声呢喃道:“我好像,真的等到了神迹。” …… 杜嵩之所以要强行扣下施闾,仍然是出于顾北柠和澹台衍先前的推测。 若杜嵩打定主意,要在白玉京的结案奏章之后,上书背刺,那他必然需要一个同盟为他作证。 目前这桩案子里所牵涉的三位主审官员——白玉京、施闾、杜嵩,任意两位结成同盟,便可左右局势。 所以,他必须要求施闾按照他的心意上书,将白玉京的罪名彻底坐实。 在这根秤杆上,施闾成为了那个决定一切的秤砣。 …… 施闾饿了一整天肚子,滴米未沾,就连出恭上茅厕,都要先跟看守“请示”,在看守的“陪同”下去茅厕。 与犯人无异,还得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 施闾被关在房间里憋了一整天、饿了一整天,那点对未来不确定的不安和焦虑,便被折磨成了对杜嵩的怒气。 他叉腰站在紧锁的门前,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 “杜嵩,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只知道背后耍阴招,你以为我会被吓住吗?你做梦!” “要么你今天就在这儿杀了我,要么我前脚出织造局大门,后脚就上书参你。” “私自囚禁关押三品大员,谁给你的胆子?!” 施闾饿了一整天,本就体虚乏力,这样吆喝了半晌,甚至开始眼冒金星了。 他扶着门框稳住身子,艰难地平息着气息。 门外的看守不悦地用刀背敲敲门框,警告道:“里面的,嘴巴放干净点,再大放厥词,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你算个什么东西,杜嵩养的一只狗罢了,还跟跟我在这儿叫板,你信不信,我要是现在一头撞墙上,明天,你就会被扔进乱葬岗!” 看守嚣张的气焰立刻消散了,他心知肚明,他的职责是要确保施闾“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间房间里”,意外和逃跑都是不被允许的。 四名看守对视一眼,安排了一个人去请护院统领葛淞。 葛淞赶过来时,施闾已经开始第二轮骂战了。 怎么说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进士,即便为官多年,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是有的,骂起人来都不带重样的。 即便隔着厚重的门板,葛淞都能感受他冲天的怒气。 倒真是低估了这位府尹大人。 葛淞扬了扬下巴,示意看守打开铜锁,拎着食盒进到了房间。 “施大人,先歇口气,润润嗓子。”他边说,边将食盒中的酒菜摆到桌子上。 施闾警惕地看着他,认出他就是先前劫持他的那个人。 “你擅自做主给我送饭,就不怕杜嵩怪罪于你?” 葛淞笑了笑,流露出江湖人独有的坦荡和豪侠之气:“不劳施大人担心,我在杜大人手下做事,并不是靠那点溜须拍马的忠心。” 施闾心中的提防不减半分,他站在那,看着葛淞手中的动作,不肯近前。 “大人放心,无毒。”说罢,他边仰头灌了一杯酒。 施闾半信半疑地坐下,任由葛淞为他斟满了酒。 “不知这位兄台该如何称呼。” “诨名葛淞,”他抬手敬了杯酒,“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施大人海涵。” 施闾一杯酒下肚,总算卸下了几分心防:“葛兄弟,你给我来句实话,今日这桌饭菜,不是你自愿置的吧?” “大人敏锐,实不相瞒,有朋友托我照拂你一二,在杜大人手下办事,我自然不能违逆他的心意,只能备些薄酒,以慰尘劳。” 第135章 结发之妻 朋友? 施闾慢慢喝着酒,心下思忖着葛淞口中的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思来想去,能意识到他失踪,并且想将他从杜嵩老贼手中捞出去的,也就只有六殿下澹台衍了。 连织造局内部都有愿意为澹台衍出力的人,这位六殿下的实力,实在是超乎他的预料。 杜嵩对他的手段,明显就是刑狱之中突破犯人时常用的手段。 利用监禁消磨其耐力,利用断食攻破其毅力,葛淞拎着一食盒酒菜来见他,无疑已经打乱了杜嵩的筹划。 饿得头昏眼花、直冒金星,和酒足饭饱之后再面对与杜嵩的对峙,那可完全是两种概念。 “对了,我朋友让我为大人带一句话,”施闾冷不丁开口道,“她说,如何取舍,全凭大人自己做主,只要大人思虑清楚后果。” 这句话看似温和,但其实杀伤力十足。 思虑清楚后果,能是什么后果? 不仅仅是一旦杜嵩谋划落空所要付出的代价,还有背叛澹台衍所要付出的代价。 即便时至今日,施闾都无法看清澹台衍的势力范围。 未知的恐怖最是骇人。 葛淞这句话,迫使施闾开始认真权衡利弊、思量得失。 进与退之间,便是万劫不复的死地。 …… 一席过后,葛淞收拾好残羹冷炙,带着食盒离开了关押施闾的地方。 他已经做了他能为扶苇做的一切,至于结果如何,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在临走前,施闾拦下他问了一个问题。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你为人,也算忠义之辈,为何要与杜嵩之流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大人,仁义道德,那是要在温饱线之上才能考虑的问题。” 直到葛淞出了院子,施闾都在反复琢磨他最后一句话。 温饱线之上,是锦衣玉食、仁义道德、功名利禄。 温饱线之下,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作奸犯科。 若百姓的选择只剩下生存和偷窃,他又该如何怪责那双伸向包子铺的手。 施闾长长叹了口气,心底蔓延进咸涩的海水,无比煎熬。 若他捂住耳朵遮住眼睛,不听不看不问,那他或许可以安心做一个只知往上爬的贪官污吏。 可他无时无刻不在耳闻目睹,又该如何将一切抛之脑后?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总归还是有点用处。 他突然想到了蔺茹,自己深夜未归,还不知她会如何担忧。 但他若铁了心一路走到黑,那便意味着要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 说来说去,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六殿下的识人之恩,也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他的结发之妻。 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读懂了圣人之言。 …… 夜深时分,差不多就在蔺茹在六皇子府前下轿的时候,杜嵩派人将施闾请到了花厅。 无数盏八角宫灯照亮了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暖黄色的灯光与草木相映成趣,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四面通风的廊亭,雕花红木圆桌旁安置了炭炉,既保暖,又不妨碍观赏园中景色。 一桌丰盛的酒食,仅闻味道,就知道是望江楼大厨的手艺。 施闾也不曾推脱,施施然落座,甚至还有心思打趣他。 “杜大人好面子啊,这是将望江楼的师傅请到府上做的吧,施某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对于施闾的随遇而安,实话说,杜嵩感到有些意外。 即便没有吓到抱头鼠窜,他也该惶惶不安才对,不该如此冷静。 杜嵩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女上酒。 酒香飘散,施闾端起酒杯品了品,感慨道:“阆苑花前是醉乡,误翻王母九霞觞。施某一介凡夫俗子,竟也能喝到此等仙品,妙哉妙哉!” 说罢,便举杯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他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神情恍惚飘渺,似不在人间。 杜嵩冷眼打量着他,愈发看不透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过的小小府尹。 被无端羁押了一整日,既不羞恼,又不畏惧,反而愈发坦荡自在,好像真的只是来做客一般。 是什么时候,施闾竟练得了这般心性。 “九霞殇虽好,但施大人也莫要贪杯。” “怎么,杜大人是担心我将你这仙酒一饮而尽?” “施大人玩笑了,几壶酒而已,大人若喜欢,我明日便差人送两坛到你府上。” “那就一言为定,多谢杜大人美意!” 眼看施闾越喝越多,神智也愈发涣散,杜嵩挥挥手,示意侍女不要再为他斟酒。 施闾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眼中略过几分遗憾。 可惜了这壶好酒。 “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杜大人也不需要铺垫了,还是开门见山得好。” “施大人快言快语,那我也就不再扭捏了,我这儿有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想问问施大人有没有兴趣。“ 施闾轻笑一声,摇头道:“施某虽非商贾,但也明白风险与收益并存的道理,杜大人莫拿我开玩笑了。” “风险自然会有,可若这风险不需要你承担,那不就是稳赚不赔了?” “哦?还有这样的好事吗?”施闾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向前倾了倾身子,“施某洗耳恭听。” 杜嵩满意地笑了笑,还好还好,总算是切入正题了。 “六殿下打的什么主意,你我二人都清楚,我只问你一句,你为六殿下鞍前马后这么久,若他一朝事成,可会分你半杯羹?” 澹台衍确实从未做出任何承诺,功名利禄、前途仕途都不曾许诺过。 因为这件事,并非“为利而聚”的买卖。 若当成买卖做,澹台衍大可利用噱头招兵买马、收拢人心。 但若如此,那边偏离了他的本心。 为利而聚,便可为利而散,如此这般,必不得长久。 更何况,施闾之所以归顺于澹台衍的阵营,是因为澹台衍帮他解决了杜闵笙这个烫手山芋。 虽然这个烫手山芋,本也是澹台衍丢给他的。 第136章 自寻死路 酒喝到现在,施闾已经大致摸清了杜嵩的手段。 威逼利诱。 劫持羁押算作威逼,此时好酒好菜相陪,便是利诱了。 他扬了扬酒杯,示意侍女斟酒,在得到杜嵩许可后,侍女将一满壶的九霞觞放到了施闾手边。 施闾悠哉悠哉地斟满酒杯,打趣道:“杜大人好家教啊,只一个侍女就如此俯首帖耳,可见杜大人家风之严。” “这个时候,施大人便不必找借口转移话题了吧。” 施闾扬了扬手中的酒杯,抱歉地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杜嵩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越发没底。 事情的发展严重脱离了他的预期。 “施大人在应天府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四年了吧?” “杜大人好记性,差三个月满四年。” “那施大人难道不想挪一挪位置吗?金陵虽好,但应天府衙职权有限,阻碍了施大人大展拳脚。” 施闾放下酒杯,大笑几声:“杜大人说笑了,施闾一介寒门士子,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便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三品是个门槛,施某一无人脉靠山,二无治世之大才,能在应天府尹的位置上平安致仕,便是施某的福气了。” “施大人太过妄自菲薄了,在小儿杜闵笙一案的处置上,足见施大人大才。” “令公子一案,施某不敢居功,那是六殿下的主意。” “你说什么?!” 杜嵩惊了一惊,不敢相信施闾的话。 先前在六皇子府与澹台衍交涉时,澹台衍传递的意思是,施闾为了甩掉这个烫手山芋,秘密处死了杜闵笙,以免留有后患,并且秘密上书昭仁帝,禀明了前因后果,将处置权移交陛下。 在杜嵩看来,是澹台衍在机缘巧合下知晓了这一切,然后将计就计,引他入局。 可现在,施闾却告诉他,澹台衍才是幕后的设局者。 从始至终,这就是一个等着他来钻的圈套。 他自以为叼走了圈套中的肥肉,却不曾想,早已暴露在了猎人视野之中。 施闾仰头灌了一杯酒,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知此事啊,难怪……” “难怪什么?”杜嵩冷下脸,露出几分凶狠之相。 施闾茫茫然地望向夜空,轻声呢喃道:“难怪你竟敢与六殿下为敌。” 这句话,便相当于要与杜嵩彻底撕破脸了。 从接到杜嵩今夜设宴的邀约开始,他便没准备活着离开。 他很清楚,今夜这场谈判只会有两个结果。 他答应杜嵩开出的条件,昧着良心与他狼狈为奸,从未再无颜面对治下百姓。 或者,他宁死不从,激怒杜嵩,招致杀身之祸。 杜嵩不会允许一个知晓了他底牌的对立者,活着走出织造局。 落得一个全尸,便是他今日最好的结局。 若他被囚禁,便相当于成为了杜嵩手中随意拿捏的牵线木偶,像他府中的侍女一般,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所以,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激怒杜嵩,让他明白,他是他绝对无法掌控的对手,留他一命,只会徒留祸端。 这才能坚定杜嵩必须将其灭口的决心。 说白了,施闾今夜,从入席开始,便在不停地加速制造自己的死亡。 自寻死路,死得其所。 “杜大人啊,你精明一世,临了却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难道杜闵笙的死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你连自己儿子的命都救不下,甚至将幕后黑手当作救命恩人。” “不用急着否认,当初六殿下为你指条明路的时候,你想必万分庆幸避过了灭门之祸吧。” 杜嵩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被愚弄的懊恼、对未知的恐惧、对失控的局面的慌张。 无论他现在决定对澹台衍做什么,但在当初那个时刻,他确实无比庆幸,庆幸到甚至暂时忘掉了丧子之痛。 他恶狠狠地盯着施闾,冷声道:“看来施大人已经做出了决定。” “杜嵩,你斗不过六殿下的,六殿下什么也不曾允诺于我,但即便你将一切说得天花乱坠,即便你将金山银山摆在我面前,我依然不为所动,你可有想过是为什么?” 杜嵩恶狠狠地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没有接话。 施闾站起身,走到廊亭的石阶之上,双手负于身后,仰头凝视着皎洁的月亮。 寒风吹动他的衣摆,竟凭空多了几分“我欲乘风归去”的洒脱之感。 为什么? 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罢了,与杜嵩这种人是讲不通的,何必白费口舌,就让他将来做个冤死鬼好了。 “杜大人今日请我吃了一桌好酒好菜,来日黄泉之下相见,施某必设宴相陪。” 杜嵩冷笑一声,语气阴狠:“看来,施大人对自己今日的结局早有预料。” “士为知己者死,施某蹉跎半生,做了许多糊涂事,为子不孝,为官不仁,为夫不义,只能勉强沾个忠字,也算死得其所。” 杜嵩站在廊亭中央,望着施闾大义凛然的背影,明白如今的施闾,是他万万掌控不得的。 不能为他所用的棋子,自然也不能落入对手手中。 是他自己找死。 杜嵩挥挥手,早已埋伏在一旁的弓箭手露出头,手中弓箭拉满,锐利的箭头泛着森森寒光。 千钧一发。 织造局上空突然有烟花炸响,璀璨夺目的烟花,占据了半个夜空,将金陵城的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 杜嵩狐疑地望过去,不年不节的,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规模地燃放烟花。 璀璨的烟花吸引了百姓的注意,家家户户纷纷涌上街头,想要好好欣赏一番这漫天璀璨的烟火。 流金一般的细碎闪光,勾勒出精致的图案,比起上元节的烟花大会也不遑多让。 美轮美奂。 就在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之际,一队气势恢弘的仪仗队,分开看热闹的人群,逶迤而来。 第137章 把家还 烟花点燃了百姓的兴奋和热情,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街头巷尾,冲着璀璨的夜空兴奋得指指点点。 而那支仪仗队的出现,更是往这种热闹喧嚣的气氛中添了一把助燃剂。 “呦,这大晚上的,是哪个衙门的大人啊?” 有人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猜测道:“看着像应天府衙的。” “这倒是奇了怪了,施大人平日里也算低调,怎么反倒大晚上招摇过市起来了?” “说不定是来与民同乐的。” “金扇黄伞开路,带刀护卫护持,你见过这么高高在上的与民同乐吗?” “不对啊,我怎么瞧着后面还跟了顶小轿子。” 等到仪仗队近前,一切便愈发分明了。 八抬大轿之后,确实跟着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 仪仗队穿过了热闹的人群,最终停在了江南织造局的大门前。 此时,烟花已停,围观百姓的注意力便全都被仪仗队吸引走了。 待轿子停稳后,有人从那顶二人抬的小轿子里走了出来。 姜黄色交领襕衫,水青色披风,靛青色锦帛蒙髻。 “这位夫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施夫人,年年三月初三都设粥棚布施,可是个大善人呢。” “这大半夜的,她来江南织造局做什么?” “对啊,也没瞧见施大人。” 有年年领取布施恩泽的百姓认出了她,壮着胆子问道:“施夫人,您这大晚上兴师动众的,是要做什么?” 蔺茹也未遮掩,而是面向她落落大方道:“昨日夫君醉酒,笑言人生有四大憾事。” 百姓们见府尹夫人如此宽和温良,一点架子都没有,于是纷纷提起了攀谈的兴致。 “府尹大人官至三品,这样权势煊赫的人物,竟也会有遗憾吗?” 对于平头百姓而言,三品府尹,便是他们能勉强接触到的顶破天的大官了。 蔺茹温温柔柔地一笑,声音和煦,如春风拂面:“夫君说,一憾弃武从文,无法提刀立马、报效疆场。” “二憾忠孝两难全,双亲抱病,未能侍奉床头。” “三憾官场蹉跎,才疏学浅,愧对金陵父老。” “哎,这话,这话可从何说起啊……” 百姓的温良,是刻在骨子里的。 乍一听闻府尹大人如此心怀歉疚地袒露心怀,哪怕只是一句酒后的空谈而已,他们仍然觉得心中熨帖非常。 并因为施闾话中的歉疚,而生出几分怜惜。 “施大人是个好官,从不因偏袒权贵欺辱我们小百姓,这话可真是说重了。” “是啊是啊,去年我家小儿冲撞了小郡爷的马,多亏施大人从中周旋,这才免去了责罚。” “施大人是个好官嘞。” 施闾为官,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并非贪官污吏,也从不挖取民脂民膏。 但难免会屈服于勋爵重臣的权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或者一笔勾销,也算是常事。 就拿杜闵笙杀害金陵名妓一案来说,若非顾北柠和澹台衍插手,那他大概就会直截了当地放人。 可即便如此,仅仅是不侵犯百姓的利益,温和善良的普罗大众们,便不吝给出他们最高的爱戴和敬意。 蔺茹笑了笑,冲着围观百姓郑重地福了福身子,饱含歉意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政务,但也知道夫君能在这个位子上安稳度日,还要多谢金陵父老包容提携。” “蔺茹在这里,先替夫君谢过诸位。” 围观的百姓愈发不好意思,羞涩地摆摆手,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位官夫人的大礼。 有机灵的年轻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夫人刚刚只说了三憾,还有一憾呢?” “这四憾……”蔺茹羞赧地笑了笑,脸颊之上似染上了淡淡地酒晕,“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我生性喜静,平日不爱出门。” “夫君每每应酬交际,我也只是安排小厮配上车轿前去接人,夫君说,他看到其余同僚的夫人亲自来接他们回家的时候,都会羡慕非常。” “所以……” “所以夫人您今日是特意来接施大人回家的。”有胆子大的人高声打趣道。 蔺茹脸颊上的酒晕愈发显眼,她扶了扶鬓边,羞赧地点了点头。 “施大人和夫人果真恩爱得很啊。” “是啊是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戏台上唱的恩爱缠绵,也莫过于此了。” 百姓们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议论了半晌,忽而想到刚刚那漫天璀璨的烟花。 “那这烟花?” “去年上元佳节,平康伯府里连放了三日烟花,夫君夜夜上街去看,我瞧着他喜欢,便找烟花铺子订了一些。” “本想等上元节之时给他一个惊喜的,此时拿出来,倒也合宜。”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如今夫人千金买烟花,以偿大人憾事,佳话啊,佳话!” 说话的是附近私塾的一位教书先生,秀才出身,一身文人墨客的酸腐气。 一旁的小儿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爹爹,这些烟花真的值一千两金子吗?” 教书先生怜爱地摸了摸自家小儿的头,唉,看来夫人说得没错,这个孩子果真不适合读书,一点文学修养都没有,连夸张的修辞都不懂得,唉,看来他家祖坟是冒不出青烟了。 …… 这番对话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如同波浪一般层层荡开,从内圈的百姓传到外围,直至人尽皆知。 百姓们正兴高采烈地正议论着,蔺茹已经走到了织造局大门前,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看门的小厮露出半个脑袋,狐疑地张望了两眼府外的局势,便慌慌张张地跑进府内报信去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 因为烟花出现得太过不寻常,本就做贼心虚的杜嵩为保守起见,不得不叫停了弓箭手。 暗杀三品大员,本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所以此事必须隐秘,不能透出丝毫风声。 看门的小厮手忙脚乱地跑进来,甚至脚下打绊子,差点摔倒。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杜嵩怒斥道。 小厮连忙刹住车,口干舌燥地解释道:“老爷,门外围了好多好多人,施夫人带来了应天府尹的仪仗队,说……” “说什么?” “说来接她夫君回家。” …… 第138章 爱生忧怖 杜嵩很快便安排人出去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在清楚前因后果后,他便明白,施闾今日,是杀不得了。 不仅仅是杀不得,还必须礼数周全地将人送出织造局。 因为所有人都正翘首以待,希望看到这段佳话的大团圆结局。 杜嵩冷眼看向施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施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哈哈哈哈哈,”施闾回想着刚刚的漫天烟花,感慨道,“惭愧惭愧,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说罢,他甩了甩袖子,昂首挺胸,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今日,可是有娘子来接的人。 杜嵩不得不忍气吞声,强忍住满腔怒火,板着脸将人送出门外。 在施闾迈出织造局大门那一刻,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九霞觞的酒意上头,施闾看着他的夫人站在人群正前方,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一颗心飘飘忽忽,如坠云端。 何其有幸! 施闾扭头看向杜嵩锅底一样的脸色,肆无忌惮地说道:“杜大人可别忘了我那两坛子九霞觞。” 杜嵩几乎要咬碎后槽牙,这才勉强忍住没对他破口大骂。 他强撑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逞强道:“施大人说笑了,两坛酒而已,我这就让人给你装车上。” 施闾如愿以偿地要到了九霞觞,心满意足地牵起蔺茹的手。 “夫人,走,我们回家。” 百姓的喝彩声不绝于耳,话本中都讲不出的场面,如今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 蔺茹没有再乘那顶二人抬的小轿,而是与施闾一起,坐进了那顶八人抬的大轿中。 气势恢宏的仪仗队再度动身,百姓目送着施闾夫妇渐行渐远,长街渐渐归于安静,蔺茹“烟花接夫”的佳话,却越传越广。 杜嵩阴沉着脸站在织造局大门前,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功亏一篑。 经此一遭,施闾势必会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再想下手,便会难上加难。 最最要紧的是,他已经彻底暴露在了澹台衍的视野之下,毫无防备。 澹台衍会用何种手段报复他?他不敢想。 他甚至不确定届时自己是否拥有还手之力。 只差一点点,明明只差临门一脚,真真可恨! …… 蔺茹随着施闾坐进了轿子,夫妻二人十指紧握,对视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二人都心知肚明,施闾今夜,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九死一生。 “夫人……”施闾刚一开口,惊觉自己已然哽咽至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今日,实实在在地犯禁了。 “夫君毋需多言,夫妻同心,本就该同患难、共富贵。” 施闾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满怀欣慰地点点头:“这辈子能娶你为妻,真是我上辈子诵经撞钟修来的福气。” 蔺茹被他逗笑,拍了拍他的手背,玩笑道:“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你可莫要糟蹋老祖声名了。” “世间真情难得,佛祖自不会怪罪于我,”施闾不在意地摆摆手,略显急切地问道,“夫人怎么知道我被困在了织造局?” “在来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皇子府。” “你见到六殿下了?” 蔺茹摇了摇头:“只见到了一位姓顾的姑娘。” “原来是顾姑娘,她可绝非寻常人啊。” “我观她言语气度,确实不同凡响,年纪虽轻,却展现出来远超同龄人的透彻和冷静。” 最关键的,是她仍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她会因为没有绝对的把握救出施闾而心生愧疚, 即便他们只是将将认识几日的泛泛之交。 上位者筹谋大业,从来不忌惮牺牲几个马前卒,薄情寡恩,几乎成为了“成大事者”的标配。 狡兔死、走狗烹、杯酒释兵权之事常有发生,不过是上位者为了收拢手中权力的必备之举罢了。 但有顾北柠在,便会成为牵制住六殿下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锚定在与上位者对立的普通百姓之中。 这才是澹台衍最独一无二的优势。 若不谈家国,只谈儿女情长,出于妻子的立场,她自然希望施闾所跟随的,是一位顾念情义的君主。 而顾北柠的存在,相当于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夫人……”施闾有些犹豫不决地开口,不知该如何对蔺茹解释。 他今夜在织造局中的言行,便相当于彻底与杜嵩撕破了脸。 而这,也在变相地将他推到六殿下的阵营。 当他决定与杜嵩硬刚的时候,便已被动做出了选择。 男儿志怀高远,谁不想做个开创不世功业的经天纬地的大丈夫。 但仍然是那个问题,既已许国,如何许卿? 夺嫡之间的党派之争,本就凶险异常,纵观历朝历代,那本史书之上不是血迹斑斑? 不踏过一条修罗血路,如何荣耀加身? 他可以不计较成败得失,甚至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无法不考虑蔺茹。 若他真因此事锒铛入狱,以党附之名被斩首示众,甚至是株连九族,他难道真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蔺茹与他一起站在刑场之上吗? 他爱她,所以他不能。 爱易生忧怖,便是这个道理。 可不待施闾组织好措辞,蔺茹已在他前头开了口:“我嫁与你之时,你尚未高中。” “当时京里传来你被点翰林的消息,不少人等着看我热闹,人人都说,一旦飞黄腾达,糟糠之妻只有被休弃的命。” “说实话,我当时,也是极忐忑的。” “夫人……” 施闾从未听蔺茹提过这些,他并不知道,原来在他赴京赶考的时候,她曾遭受过如此多的非议和磋磨。 “所以,你那日骑马跑回家中,在开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嫁对了人。” 施闾当年科举高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尚在老家的蔺茹接进京中。 彼时的施闾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学士,尚无品秩,俸禄微薄,夫妻二人便只能租了一户人家的偏房,艰难度日。 就这样,他们在京中熬过了最初的四年,箪瓢陋巷,日子虽清苦,但也自得其乐。 第139章 被迫投诚 施闾回想着往日种种,不觉感慨万分:“我还记得,我回家见你那日,一激动摔了个磕绊,结果摔破了御赐的进士袍。” 隔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往日之事,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所以,”蔺茹挽住他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是真心地敬我爱我,而非只是单纯出于道义或者责任。” “我知你要做之事必定凶险万分,可你若想做,那便去,纵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也绝不会拖你后腿。” 我不要做你坚固城池之上唯一的软肋,我要与你并肩作战,同生死、共进退。 你的理想便是我的理想;你的愿景便是我的愿景;你所舍弃的,我亦可以舍弃;你所追随的,我亦不改其志。 夫妻一体,本就无法分割。 施闾回握住蔺茹的手,感觉到她手背之上传递出的温润细腻。 “有妻如此,我施闾死而无憾!” 说罢,他便掀起轿帘,示意车夫改了路线。 …… 气势恢宏的应天府尹的仪仗队,便又一次招摇过市,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六皇子府前。 施闾牵着蔺茹的手,再一次,叩响了六皇子府的大门。 …… 皇子府内院书房内,外侧的小花厅中,四人相对而坐。 澹台衍和顾北柠并肩而坐,蔺茹则跟施闾错开了半个身位,后在施闾的强烈坚持下,她才向前移到了案边。 “今夜我施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夫人设计相救,此时此刻,我怕是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澹台衍和顾北柠已然听说了蔺茹今夜的作为,巾帼不让须眉,无论是智计还是勇武,都令人称叹。 “施夫人今夜所为,义勇无双,实在令人敬佩。” 施闾摆摆手,纠正道:“夫人之才智不该屈居于我之姓氏之下,烦请六殿下和顾姑娘日后以夫人自己之姓氏相称。”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以我之姓冠彼之名,这都是世人习以为常的礼教纲常。 一旦嫁人,她便不再是蔺姑娘,而是施蔺氏,即便死后的牌位上,也必须如此书写。 将自己的姓氏割让出去,接受另一个姓氏的压制,便相当于将自己的人格切割成两半,交托于、依附于、臣属于另外一个人。 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她成为了一件附属品、一件私有财产。 她成为了妻子,却失去了自己。 可在今天,施闾要将蔺茹的姓氏还给她,要将她被切割的那一半还给她。 她是他的妻子,但她也是她自己。 蔺茹呆呆地愣在那里,震惊到无以复加,这并非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这意味着,施闾挣脱了这几十年来,三纲五常、世俗礼法在他身上紧紧缠绕的枷锁。 那些枷锁生出了弯钩,狠狠刺入他的骨肉生出,根系绵延。 他战胜了这一切,仅仅是出于对妻子的爱意和敬意。 顾北柠举起手中的茶杯,感慨道:“蔺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施大人同样有大丈夫之风,我今日便以茶代酒,敬二位。” 三人同饮杯中茶,一颗微小的种子,便在此刻扎下了根。 施闾放下手中茶杯,说起了正事:“六殿下,我今夜前来,恐怕会给你添不少麻烦吧?” “金扇开路,带刀护卫护持,施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怕是已经吸引了全金陵城的视线。” “我前脚出织造局,后脚入皇子府,此中缘由,想必一定会引人深思。” “那施大人想达成什么结果?” 施闾回想起织造局中密密麻麻的枪林箭雨,冷笑道:“我要让杜嵩,偷鸡不成蚀把米。” 今夜的局势落入有心人眼中,无外乎只会引申出两种猜测。 其一,施闾和杜嵩达成了某种利益同盟,那么施闾大张旗鼓地深夜到访六皇子府,便相当于表明了二人的态度。 施闾和杜嵩,在向澹台衍投诚。 当然,会有明眼人看得更清楚些,他们会看出蔺茹今夜所为,实则相当于“逼宫”,她在逼迫杜嵩放人。 如此一来,二人便相当于站到了完全对立的敌对阵营,施闾的投诚便只代表他自己。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只是猜测而已,无从考据。 施闾想做的,便是将猜测坐实、做死。 澹台衍明白他的意思,也猜到了施闾想做什么,蛋挞表面上却始终不露声色。 他要测试一下施闾的能力。 慎用不忠之人,不用无用之人。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似对施闾的提议无动于衷:“杜嵩只需对外暗示几句,便可彻底与我们划开界限。” “但若我们在杜嵩之前先行放出风声呢?”施闾向前俯了俯身子,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届时,即便杜嵩想要与我们撇开干系,旁人也只会觉得他在欲盖弥彰。” 这便是施闾的算计,让旁人误以为江南织造局统领与他们属于同一阵营,便可利用杜嵩手中权势,借力打力。 届时,杜嵩百口难辩,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计策,但并不完整。 澹台衍放下茶盏,不无严肃地问道:“你想用谁做中间人?” 他们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帮助他们煽风点火的身份。 这个人的身份要足够高,话语权要足够重,最好本身便已陷入了夺嫡之争,这样,从他口中传出的消息,才能有足够的说服力。 施闾笑了笑,一副奸计得逞的狡诈样:“平康伯,潘屹安。” 澹台衍同样勾了勾嘴角,不谋而合。 潘屹安是最好的人选,论身份地位,他在杜嵩之上,又有三皇子澹台境做靠山,若他说杜嵩已归顺于六殿下阵营,定然无人不信。 更何况,他们与潘屹安之间,有绛云轩做桥梁,方便传递消息。 顾北柠听完之后,神色不变,仍然只是平静地品着香茗。 施闾有些困惑地看向她,疑心自己的计划是否有不妥之处。 “顾姑娘觉得施某考虑欠妥?” 顾北柠摇摇头:“此计实为上上策,极好。” “那姑娘为何……” 顾北柠沉吟片刻,面上露出些许歉疚:“早在蔺夫人将你平安接出织造局之前,我们便已经在绛云轩中放了消息。” 第140章 不识庐山 施闾闻言一震,如同当头棒喝,震碎了他刚刚的自鸣得意。 他以为自己棋高一着,未曾想别人,是走一步看三步。 “若施大人今日为杜嵩所害,那么明日便会传遍杜嵩设局暗杀三品大员的风声,我们会借此机会彻底彻底除掉杜嵩。” “但这是最坏的结果,不利于收拢杜嵩手中的力量。” “如果你被杜嵩利诱,倒戈向他所属的阵营,那么你们二人正秘密调查阿芙蓉之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届时,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你们二人,无论白玉京肃清到何种地步,他们也只会以为是你们告的密。” “如此一来,你们二人便会成为江南官场的叛徒,杜嵩所谋划的一切,都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第三……” 施闾接过话头:“第三,便是眼下的境况。” “没错,”顾北柠点点头,眼底澄澈而坦然,“所有的谋划都是基于施大人你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考虑如何救你,只是在考虑如何利用你的选择获得我们想要的价值。” “施大人,蔺夫人,我如今坦然相告,便是要将局势铺开在你们眼前,谈个清楚。” “我们会尽全力避免落入两难之地,但若真的重蹈今日覆辙,那我们只能因势利导,尽量减少损失,让牺牲发挥出其应有的价值。” 顾北柠所说的话,冷静、理智、客观,她将赤裸裸的现实摊开在施闾夫妇面前,将选择权重新交还于他们手中。 若事实便是如此残酷,没有丝毫人情的温暖,弃卒保车、断尾求生之事无法避免,你们是否仍然心志坚定,死也不改其志。 听罢顾北柠之言,施闾倒未觉得寒心,上位者若日日纠缠于儿女情长、人情世故那才是真的不得长久。 他只是对于顾北柠所展现出的智计感到惊讶。 能够在绝境之中找到破局之法,扭亏为盈,最大限度利用当前的局面,为自己置换利益。 走一步,看三步,三步之中又各有万千变化,掐准每一处法门,以不变应万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实话说,跟在这种人身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心安。 一力降十会,若智谋强大到一定程度,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力”呢。 “顾姑娘今日坦然相告,便是以诚相待,施某不才,亦愿追随明主,虽九死其犹未悔。” 澹台衍并未多言,只是扬了扬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接受了施闾的投诚。 …… 在施闾和蔺茹二人离开后,澹台衍陪顾北柠回到了琅嬛苑。 在路上,澹台衍突然开口说道:“你不该对施闾说这些。” 顾北柠莞尔一笑,反问道:“师兄觉得我多此一举?” 澹台衍沉吟片刻,修正道:“从利害的角度,你不该说。” 上位者驭下,本就不必考虑其感受,一切以利害关系为出发点,勿论其他。 顾北柠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师兄就当我是妇人之仁吧。” “阿柠如何看待妇人之仁?” “师兄要与我论道?” “今夜月色正好,以酒论道,岂不相宜?” 二人便挑了就近的亭台坐下,闻溪即刻安排人温好了酒,正是施闾转送的那两坛子九霞觞。 顾北柠端起酒盏闻了闻,纵然她甚少饮酒,但也不难闻出此乃上上妙品。 “好酒,得给师父他老人家留一坛,不然他若知道了,一定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一坛酒罢了,阿柠若喜欢,我亲自给你酿。” “师兄还会酿酒?”顾北柠有些惊奇地问道。 “幼时顽劣,跟书里学的。”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摸了摸手腕上的掐丝珐琅镯子,这也是他儿时无聊自己做的。 “师兄刚刚论及妇人之仁,这一典故出自太史公所着《史记》,乃韩信评述项羽之时所做的论断。” “说来也怪,项羽向来被人称赞勇冠三军,明明堪称乱世豪杰,却偏偏以妇人相称。” “真真是无妄之灾啊。”顾北柠笑着摇摇头,举杯一饮而尽。 明明是项羽为人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姑息养奸,但韩信在论及此事时,却偏要讲这些脾性按到“妇人”头上。 岂不荒谬? 澹台衍重新为顾北柠斟满酒,反驳道:“韩信亦或太史公,在论及此事时却是带有偏见,但依我之见,妇人之仁当作他解。” “洗耳恭听。” “仁慈和良善并非坏事;瞻前顾后、思量周全也并非缺陷,与其将其归咎于妇人之仁,不如说,这是一种更为温和而广博的力量。” 顾北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托着腮向前俯了俯身子:“阿柠不懂,还请师兄赐教。” “你可知若我今夜执意要救施闾,会如何做?” 顾北柠想了想澹台衍往日的行事作风,他善用谋略,借力打力。 可所谓谋略,只能于“润物细无声”处使用,一旦对方如杜嵩般心生防备,那这谋略便行不通了。 唯一可行之法,便是“一力降十会”,顾北柠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便是…… “将鹿隐派至织造局,将施闾‘偷’出来?”顾北柠试探着问道。 “没错,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但蔺茹不同,她可在情意之上大做文章,利用夫妻伉俪的深情,在将施闾救出来的同时,还为他积攒了声誉。”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确实如此,蔺茹所做之事,若换作旁人,必然达不到目前的效果。 “这便是妇人之仁,是独属于女子的温良与广博,蔺茹如此,你也是如此。” “我?” “你可以与施闾开诚布公,分析利弊,但我却做不得。” “这是为何?” “我自幼被教导的,是如何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生存,是如何杀伐决断、陟罚臧否,无人教我该如何良善。” 澹台衍是皇子,有他不得不背负的命运,但寻常男儿呢? 他们被教导的是如何考取功名、成就功业;如何养家糊口、获得他人尊重爱戴。 经商行医种田,他们被天然地与那种温良相对立起来。 顾北柠不赞同地摇摇头,驳斥道:“若说妇人之仁是韩信对天下女子的偏见,师兄刚刚所言,又何尝不是对天下男儿的偏见呢?” “谁说男儿不可温良?谁说男儿便一定要血气方刚、英勇无畏?”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相比之下,女子更适合、也更擅长运用这种力量罢了。” “非也非也,”顾北柠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摇摇头,“师兄此言,仍然是在妇人之仁这一偏见之上做出的论断。” “师兄你身在此山,是识不清庐山真面目的。” 第141章 愚人论道 澹台衍顿了顿,手中轻轻转着酒盏,心中思虑万千。 良久,他倏尔一笑:“阿柠教训得对,是我偏狭了。” “打住,教训二字可不敢当,论道而已。” 顾北柠的眼神已有些许迷蒙,九霞觞入口回甘,毫无酒曲自带的涩味,可后劲十足,令人难以招架。 像顾北柠这种甚少喝酒的小家雀,三两杯下肚,便已有些飘飘欲仙了。 “师兄,我时常觉得,我和你,我们所有人,不过是身处一场以天地为棋盘的局中。” “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不过都是在局中兜圈子而已。” “大局中有小局,小局中有小小局,夺嫡是局,巫蛊案是局,科举取士是局,儒家是局,道家佛家亦是局。” “你识不破,我也识不破……” 澹台衍按住了顾北柠的酒杯,神色复杂:“阿柠,你喝多了。” “怎么,如此狂悖之言,连师兄也听不得吗?” “生死是局、天地是局,局中人注定堪不破迷障,一旦破局,那便是方外之人了。” “师兄,你、我、白玉京、贺停云、段凰郡主、金铮鸣、施闾……所有试图破局之人,都不过是愚人罢了。” “愚人,愚人……” 最后一句话说完,顾北柠便无力地伏倒在桌子上。 澹台衍将人扶起,面无表情地将人横抱于怀中,心下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君为天,他们所做之事,本就是逆天而为,若非愚人,又如何会做此逆天之举? 顾北柠远比他以为的,要通透千百倍。 她的悲天悯人,是在看透本真之后的选择。 即便早已洞察苦难,却依然愿做抱薪救火者,如此这般,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申远弗将顾北柠送至他身边,是他的幸运。 …… 澹台衍将顾北柠抱回了院中,正在等待顾北柠回来的星鸾和清梨见状,均是惊了惊。 只是她们迅速地隐藏好情绪,假装对一切视若无睹。 澹台衍将人放到床上,在床榻前站了许久。 酒晕染上脸颊,连带上勾的眼尾,都被熏染上了醉人的绯红色。 朱唇微张,长长的眼睫翘起,似有轻微的颤动。 每一下微不可见的颤动,都如同振翅的蝴蝶,轻轻柔柔地扇在澹台衍心尖上。 抓人得很。 “我会差人送碗醒酒汤来,让她喝了再睡,不然明日必会头疼。” “是,奴婢晓得。”星鸾应了声,始终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由情愫勾缠而生的暧昧太过惑人,那种若隐若现、患得患失的心动与惶恐,能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澹台衍此刻的眼神太过柔软,那种掺杂着侵略和被迫收敛的试探,以及无奈的纵容和退防,实在是太容易令人心动。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份情愫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发酵到了何种地步。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澹台衍回到了叡谟殿,犹豫再三后,重新翻出了他手中有关巫蛊案的所有卷宗。 一夜未眠。 …… 次日清晨,伴随着蔺茹昨夜“烟花接夫”的美谈,施闾、杜嵩和澹台衍三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在人云亦云中愈传愈广。 与此同时,白玉京利用宗政跟盛则珩设计的圈套也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施闾根据那封举报信,雷厉风行地抓了不少人,他没有透露举报信的来源,只讳莫如深地暗示了几句,将这一切事情都推到了杜嵩身上。 杜闵笙的死讯仍未传出,如同形成了一个隐秘的黑洞,使得所有突兀的转折有了可供解释的余地。 没人知道杜闵笙会在牢中供出些什么,没人知道他是主动自愿供述,还是在杜嵩的要求下出卖旁人置换利益。 如果说澹台衍和白玉京作为金陵城的外来者,始终不被认可,那么施闾的贸然抓捕,便相当于将他们彻底树为了与整个金陵城敌对的一方。 因为危险的来源过于模糊不清,施闾的抓捕甚至没有一个公开的名正言顺的理由,以至于江南官场人心惶惶,谁也无法确定下一个锒铛入狱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江南官场便会开始抱团。 但相较于澹台衍和白玉京这两个外人,他们首要仇恨且针对的人,是施闾和杜嵩。 因为对于不知前因、只知后果的围观群众而言,他们会觉得施闾和杜嵩在这其中充当了背叛者的角色。 他们的所作所为,被视为“卖主求荣”。 而在施闾和杜嵩之中,杜嵩则更加首当其冲,因为他手中的权势更盛、平日的表现也更加老奸巨猾。 在他与施闾这一小团体之中,只可能是施闾依附于、听从于他的吩咐,而不会是施闾主导全局。 如此一来,黑白、主次便被彻底颠倒。 杜嵩吸引住了攻击的视线,成为最主要的集火点,澹台衍和白玉京便有了更加从容的施展空间,游刃有余。 在这种形势下,阿芙蓉一案的进展快得不可思议,即便杜嵩苦口婆心、唾沫星子横飞,但所有人都会将他的辩解当作欲盖弥彰的诡辩。 即便他公然袒露杜闵笙的死讯,听者也只会对此嗤之以鼻。 你堂堂江南织造局统领会如此任人鱼肉?自家儿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在应天府大牢,你还能与那施闾称兄道弟,送人家九霞觞? 杜嵩若如此心善,那江南织造局便不会是如今这副声势。 这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不认,也得认。 第142章 梅山相里 金陵城中形势一片大好。 施闾手中拿到了越来越多的举报名单,身陷囹圄的瘾君子,为了吸一口阿芙蓉制成的鸦片烟,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眼看着应天府衙的大牢就要人满为患,有关施闾、杜嵩、澹台衍这对利益同盟之间的猜测也愈发甚嚣尘上。 无论旁人如何阴阳怪气或者冷嘲暗讽,施闾的应对法子都只有一个——装傻充愣。 这厢施闾扮演好了一个没什么脑子,只知俯首帖耳、狐假虎威的打手形象,便顺带帮杜嵩把“始作俑者”的身份立住了。 直到有一日,杜嵩乘轿出门,先是不知被何人往轿帘内泼了一桶酸臭的泔水,后又在赶回府换衣服的路上被人用绊马索绊翻了马车。 可怜的杜老儿,伤筋断骨,就此折了半条命,在杜府窝了近三个月才勉强将养回来三分精气神,自此不爱出门,一旦上街便有如惊弓之鸟。 江南织造局树倒猢狲散,最终的结果,便是被澹台衍算计进了自己的口袋。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最最要紧的,仍然是阿芙蓉的案子,只是并非金陵,而是燕京的案子。 …… 自那日贵妃秦络绯身染阿芙蓉,瘾症发作,痛不欲生之后,此事便立即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尽皆知。 阿芙蓉作为天兖王朝禁物,平日里连提都不能提,故而年纪小的一辈压根儿没听说过此物,但总有人从父辈或祖辈口中,听说过与之有关的神乎其神的故事。 阿芙蓉立时被具象化了,成为了话本说书先生口中的的会吸人血的妖怪。 最最诡异的是,随着愈发离谱的传说志怪不断发酵,燕京城中莫名开始出现阿芙蓉的迹象。 先是有人突然神志失常,疯疯癫癫、言行无状,脸上带着“飘飘乎不知所以然”的怪诞微笑,像是被精怪抽走了神志、吸干了精气。 而在大约两刻钟后,那人便恢复了清醒,声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在经过再三询问后,他才表示,自己曾在巷尾看到过一朵颜色艳丽的花。 此番怪事层出不穷,搅得燕京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只是贵妃秦络绯一人出事,那这件事至多不过是夺嫡之争的手段,充其量也只是皇族内斗而已。 即便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那最多也不过是金字塔尖尖上的那点少得可怜的上流贵族死光了而已。 一国之本,终归还是在“人”。 普罗大众相安无事,百姓们的日子该过照样过,至于是改朝换代还是从旁系里拉来一个傀儡皇帝,都不影响百姓们种田经商喝花酒。 可现在却不同,事态的影响已经从皇宫扩散到了燕京城,这便不再只是夺嫡之争的小事,而是动摇国本、颠覆朝纲的祸乱之举。 事态的严峻程度被迅速推至巅峰。 …… 仁明殿内,太子澹台聿明一身素衣立于殿内,形容憔悴。 自那日早朝散后,澹台聿明几乎衣不解带,日日夜夜随侍于仁明殿,生怕母妃有任何闪失。 太子党上书赞其孝道,三皇子党上书斥其优柔,因母妃之事荒废政务,因小失大,并非储君应有之气度。 朝堂之上愈发纷杂,澹台聿明干脆找昭仁帝告了假,不再上朝,日日专心于母妃的病情。 这些时日以来,秦络绯一日中有大半功夫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是因为药效压制不住阿芙蓉的嗜瘾性,使得她暴躁激动,情绪失控。 有一次,她甚至失手打破了澹台聿明的头。 可澹台聿明对此没有丝毫怨言,他很清楚,现在朝中已经有声音,想要以“贵妃神志失常,唯恐伤及龙体”为由,将秦络绯关进冷宫。 若此时,他被秦络绯打伤额头的消息传出去,那无疑只会为那些言官递上一件绝佳的武器,给他们将秦络绯置之死地的机会。 他不能让自己的母妃被关进冷宫那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惨地方。 …… 杜葑正在为秦络绯诊治,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和强制性戒瘾,秦络绯的情况已经大有好转。 “杜太医,母妃情况如何?”澹台聿明焦急地问道。 “回禀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已大有好转,后面,我会逐渐减少药量,想必再有一个月,便可大好了。” 澹台聿明松了一口气,不无感激地说道:“多谢杜太医。” 杜葑连道不敢,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 澹台聿明坐于榻前的矮凳上, 他望着秦络绯惨白病弱的面庞,微蹙的眉间流露出些许悲悯。 无论是太子党还是三皇子党,朝中之人都以为秦络绯为人所害。 但澹台聿明心中清楚,是秦络绯自食苦果。 那日早朝散后,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了东宫。 当天深夜,澹台聿明已经就寝,内侍突然行色匆匆地闯进寝殿,声称仁明殿宫人求见。 澹台聿明最初以为是秦络绯那边出了什么事,故而披上外衣,行色匆匆地出了寝殿。 待到了偏殿侧厅后,两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正站在殿中,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们半张脸,令人看不分明。 “来者何人?” “太子殿下。” 二人摘下兜帽,露出清晰的面容,其中一人竟是听澜。 “听澜?你不在母妃身边随侍,来东宫做什么?” “太子殿下,奴婢踏月而来,是为着娘娘的吩咐。” “母妃她已经醒了吗?” 散朝后,澹台聿明便去过仁明殿,但秦络绯一直在昏睡,不得清醒,眼下乍一听闻是秦络绯的吩咐,不觉有些喜出望外。 听澜缓缓摇了摇头,面色有些许沉重:“殿下,是娘娘发作之前的吩咐。” “你是说……”澹台聿明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听澜。 事前吩咐,那便是早有预料、早有准备。 听澜不忍地移开视线,不肯再看他。 她半垂着头,快速解释道:“这位是谋士荀苜,师从前朝大家相里六续,娘娘派人百般探访,这才请得荀先生出山,辅佐殿下成就大业。” 澹台聿明此刻已全然冷静下来,先前因母妃而生的担忧和惊喜,此时全然退去,只剩下无尽的冷静。 他不曾听说过荀苜的名讳,但相里六续这个名字,却实在是如雷贯耳。 江湖与朝堂之上,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这个传说的起源已无可追溯,但与这个神秘传说相关的人事物,却一直是历朝帝王争相寻找的对象。 梅山相里。 第143章 潜龙之学 相传梅山内曾有一位与世隔绝的避世高人,日日于山崖上静坐参道,不吃不喝不睡,不言不语不动,任由日月星辰变化,他自岿然不动。 夏日暴雨倾盆、烈日炎炎;冬日寒风刺骨、积雪三尺;便是山林猛兽逼近,他仍然不动分毫。 直到一日,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误入了他的悟道之地,见有人于山崖边缘静坐不动,花白的发须长长地垂在胸前,十指上的指甲宛如生出的藤蔓,彼此缠绕。 风沙尘土堆积在他身上,填平了他脸上每一寸沟壑。 樵夫以为,那是一块大自然天然造化的人形石雕。 樵夫瞧着稀奇,便凑近了去看,谁曾想石雕蓦地睁开了眼睛。 不待樵夫反应过来,“石雕”已然开口说话了:“敢问阁下,今年是哪一年?” “嘉、嘉庆十四年。” “嘉庆……如今是何朝何代?” “梁国。” “那大周朝?” 樵夫愈发惊恐,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大周朝已经亡了二百余年了。” 那名“石雕”沉默半晌,倏尔仰天大笑,感慨道:“时不我待啊。” 说罢,他便站起了身,拱手向樵夫道谢后,便甩甩破破烂烂的衣袖下山了。 自此,一个神秘的学派开始在民间兴起。 …… 这一学派的神秘体现在各个方面,一不公开传道授课,二不公开收取弟子,三不公开学说主张。 所以在最开始,这个学派虽然已经诞生,但着实处于查无此人的地步。 直到大梁末年,内战频仍、民不聊生,一形容枯槁但双目矍铄的老人卜了一卦,精准预言了结束内乱的中兴之主将于何地出现,于何时结束内战,实现大一统。 正是这一卦,使得这位老人,以及这位老人所创立的学派,声名鹊起。 此人,便是那名于梅山之上静坐悟道的“石雕”,由于年代久远,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复姓相里。 自此,为表达对他的敬重,世人便尊称其为梅山相里。 梅山相里一卦成名,想拜其为师、承其衣钵的学生不计其数,可梅山相里的招生条件却极为严苛。 一不看家财、二不看学识、三不看慧根悟性。 那看什么呢? 看眼缘。 那什么样的人和他眼缘呢? “和他眼缘的人”和他眼缘。 这句废话点明了这一收徒标准的离谱之处,那便是没有标准。 今日心情好收十个,明日心情不好一个不收。 有人一句话没说便被收入门下,有人带着铺盖卷儿在山下住了半年,也没能打动梅山相里那颗石头心。 没有标准的标准,便可约等于高得离谱。 因为无可参照。 但无论梅山相里的心情好还是不好,他收的学生屈指可数。 而凡是入他门的弟子,很快便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们随着梅山相里隐遁山林;也有人说梅山相里就是一个修行多年的老妖怪,专门吸食人精气而活,这些学生怕是凶多吉少。 但无论谣言如何汹汹,梅山相里连同这些学生,确实彻底失去了消息。 直到十六年之后,一代贤相蔺泫辅佐君王开辟中兴盛世,世人才恍惚想起,他好像就是当初拜入梅山相里门下的学生。 梅山相里这个名字,再次被传得人尽皆知 …… 梅山相里所开辟的学派对外并没有统一的称呼,世人只知传授的是治世之学。 但凡梅山相里的学生现身,要么是要辅佐贤明君主结束割据混战、建立一统国家;要么是辅佐君王革新吏治,开创太平盛世;再或者,抗击外侮、开疆拓土,立不世之战功。 近千年来,已有十几位盛极一时的谋臣贤相、功臣名将,证明了这一点。 故而,人们将梅山相里所开创的学派,称之为“潜龙之学”。 这里面隐含的潜台词是:凡是梅山相里的弟子,所择之人必定是未来的圣明君主,因此,历朝历代帝王,都会秘密寻访“潜龙之学”弟子的下落,希望得到证明。 …… 相里六续,前朝贤相,在为扶氏一族开创了“大同新治”这一鼎盛局面后,便悄然离场。 当有人问及他为何不留下继续辅佐君主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留下了一个日子,并未多说。 而那个日子,后来被证实,便是扶氏一族国破之日。 相里六续与梅山相里同样出自于西河郡,但年纪隔了千余岁,血缘是否同出一脉已不可考,但毫无疑问的是,梅山相里所创的“潜龙之学”至今仍然存在,且威力不减当年。 …… 澹台聿明细细审视着眼前这个被称之为荀苜的中年男子,身板干瘦,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如同饱受饥馑的灾民,鹰钩鼻,眼神凌厉似鹰,腰背笔直挺拔,不卑不亢。 只看气度做派,倒确实是个人物。 若他果真师承相里六续,那他便是“潜龙之学”的传人,如此这般的奇人,竟然能是被招揽笼络的吗? 澹台聿明压下心底的疑惑,看向听澜:“听澜,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清楚。” 听澜早知会有这一问,故而早已做好了准备,她理了理心中的思绪,缓缓道来。 “那日陛下无端进了冷宫,娘娘便察觉到……为了不给六殿下和崔氏可乘之机,娘娘决议斩草除根,便想出了利用阿芙蓉生事的法子。” “所以,是母妃自己吃下了阿芙蓉,想要借此陷害六皇弟。” 听澜点点头,沉默地承受澹台聿明的怒火。 “那燕京城中百姓呢?城中莫名出现的阿芙蓉,也是母妃的手笔?” 听澜再次点点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母妃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怒火熏红了他的眼睛,他执着地盯着听澜,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他不理解,不理解秦络绯的牺牲,也不理解他们对无辜百姓的戕害,即便澹台衍和崔知宜将来会成为极大的隐患,可他们现在仍然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 为了规避一个不曾发生的危险,便要毁掉无数无辜百姓的人生做筹码,澹台聿明无法接受。 第144章 妇人之仁 “太子殿下,”荀苜冷不丁地开口,“您应该清楚为什么,不是吗?” 澹台聿明冷眼看向他,对这个眉眼间全是冷酷算计的谋士没有任何好感。 “是你对母妃如此建言的?” “我只是帮娘娘完善了这个计策而已。” “你好像十分得意,你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计策,是吗?” “只要运作得宜,我们便可一箭双雕,同时除掉六殿下澹台衍和三殿下澹台境。”荀苜好似已经窥见了胜利的曙光,神色间跳跃着势在必得的斗志。 “一箭双雕?”澹台聿明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质问道,“我问你,母妃事后要如何脱身?一个曾染上过阿芙蓉的后妃,这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污点!” “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母妃尚有杜太医精心诊治,那些百姓呢?便只能饱受摧残,在痛苦中日日煎熬,这一切,都得益于荀先生你的精心算计。”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子殿下,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切莫妇人之仁。” 荀苜言语间的冷酷和刚硬太过明显,触动了澹台聿明的底线。 他明冷下脸色,不愿再与荀苜纠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听澜,你带这位荀先生离开吧,今夜就当你们从未来过,这些混账话我也从未听过。” “太子殿下……“ “听澜!莫要我说第二次。” 听澜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清楚澹台聿明的脾气,凡是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易动摇。 她看了一眼荀苜,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就在二人离开时,荀苜突然回身说了一句话:“太子殿下有自己的考量,这无可非议,只是殿下在做决定前,还请好好想一想自己母妃的处境。” 在撂下这一句堪称不敬的大逆之言后,荀苜便跟在听澜身后离开了。 直到出了东宫,听澜才略显愧疚地对荀苜解释道:“今日让荀先生受委屈了,太子殿下一向良善,不喜此种阴诡算计,还望先生莫要挂怀。” 荀苜不在意地摆摆手:“听澜姑娘言重了,谋士择主,最忌主君无主见,听一句信一句,更何况,今日这境况并没有那么糟。” “先生何以见得?太子殿下甚少动怒,他的排斥和抗拒已经显而易见了。“ 荀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清不楚地说了句:“太子是孝子。” 此外再无他话。 …… 澹台聿明将思绪收回眼下,默默注视着秦络绯憔悴的病容。 忽而,秦络绯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些时日,她甚少在不发病的时候恢复清醒,她盯着床幔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飘忽不定的视线落到澹台聿明身上,轻得像一根毫无分量羽毛。 “什么时辰了?” “母妃,您醒了!”澹台聿明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慌乱,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连忙回答道,“已是辰时,母妃可有哪里不适?杜太医刚刚离开,我这就令人叫他回来。” “辰时……”秦络绯的思绪缓慢启动,她好像在努力理解这个时辰的意义,“既是辰时,你为何没有去上朝?” “母妃这几日病重,孩儿忧心忡忡,故而向父皇请旨,免去了例行朝会,如此便可……” “糊涂!” 秦络绯半撑起身子,惨白的面庞被气到潮红,鬓角沁出冷汗,使得碎发黏在一起,显出几分凌乱之态。 仅仅是撑起身子,便好像耗尽了她大半力气。 “母妃……” “别叫我母妃,我没有你这样的混账儿子!” “我费尽心思筹谋良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帮你扫清障碍,坐稳储君的位子,可你呢?妇人之仁!” 秦络绯这番话说得艰难,她缠绵病榻这些时日,本就掏空了身子,此刻,为着这几句大动肝火的话,她又出了一身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无力地跌回到床榻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刚浮上水面的溺水之人。 澹台聿明并未强加辩解,秦络绯此刻已然如同强弩之末,阿芙蓉摧残了她的身子,只留下一只薄薄的蝉蜕,一阵风过,便能将其吹落枝头。 他此刻若与秦络绯据理力争,无疑是在将其推向鬼门关。 “母妃大病初愈,尚需好好将养,我这就令人去请杜太医回来。” 秦络绯并未理会他这般纯孝之言,她只木木地盯着床幔上精致的纹路,对这个过分优柔寡断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 澹台聿明沉默地离开了仁明殿。 秦络绯刚刚转醒,他身为人子,本应在一旁小心照顾,可他却离开了。 这是澹台聿明表达抗争的方式。 这种看似毫无杀伤力的温和手段下,其实代表着他执拗的抗拒。 他在说,我绝不妥协。 澹台聿明沿着宫墙向外走去,高耸巍峨的红色宫墙,如同伫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大迷宫,人们在其中追逐杀戮,却永远找不到迷宫的出口。 有宫人退到宫墙根下下跪避让,双膝紧贴在冰冷坚硬的青花岩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 澹台聿明如同第一次来到皇宫般,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如同这座皇宫的异类,纵然已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余年,但依然与之格格不入。 他看着那些无时无刻不在下跪请安的奴才,心底漫起一阵阵寒凉,这些人,抛下了尊严和自我,习惯了奴颜婢膝和曲媚逢迎,但凡主子皱一下眉头,他们都可能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这是澹台聿明生来便拥有的生活,但他却依然无法接受。 刺骨的寒风灌进他的每一个毛孔,他仿佛置身于荒凉的冰原之上,漫天风雪夹杂着碎冰,如同抽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将他抽打的体无完肤。 他迎着风雪向前走,不见一人同行。 风雪中出现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人脸,对着他指指点点,嘲笑他的无知和天真。 一个没有野心的皇子; 一个厌恶党争权谋、阴诡算计的皇子; 一个厌倦了尊卑等级,希望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皇子; 一个即便对方要杀他,也会替对方擦拭好刀刃,递到对方手中的皇子。 若他只是一个皇子,那他或许还可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快意恩仇,不理庶务。 可问题是,太子的身份框住了他。 他成为了夺嫡之路上绕不过的壁垒,他被迫加入了这场战争。 第145章 久别重逢 在澹台聿明离开仁明殿后,听澜便出现在了寝殿之中。 她将帘幔卷起,用温水细细擦拭着秦络绯额上的冷汗,温声细语道:“娘娘久病初愈,身子太虚,不宜沐浴,奴婢先替娘娘擦拭一下身子。” 秦络绯没有开口说话,她仍然沉浸在澹台聿明刚刚的反叛中。 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她最是清楚,澹台聿明性情温和,极少动怒,极少与人为难,即便是下人不小心打碎了他心爱的砚台,他也不忍苛责半句。 如今负气离开,已然是极大的不满了。 “听澜,我让你带笋苜先生去见太子,你可有照做?” “娘娘恕罪,奴婢无能。” 出于奴才的本分,她无法指责澹台聿明,更无法陈述澹台聿明当日的抗拒和怒火,否则,便会被视为不尊。 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不妨碍秦络绯洞悉当日的情景。 她这个儿子,必定是将人扫地出门了。 她费心安排的计划,并未得到实施。 “笋苜先生可有对此说过什么?” “荀先生说,此事并不棘手,还说……”听澜流露出几分犹豫之色,好似有口难开。 “说什么?” “荀先生说,太子殿下是孝子,奴婢愚钝,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听澜诚恳地说道。 “孝子……”秦络绯体会着笋苜先生话中的深意,倏尔展颜一笑,“先生大才,不愧是相里六续的高徒。” 她眼下最难解的困境,恰恰是制衡澹台聿明的绝佳利器。 她这个糊涂儿子既然分不清孰轻孰重,那就让她再推他一把。 “听澜,拿镜子来。” 听澜稍稍犹豫了一息,不曾多言,便听话地将镜子拿到了秦络绯身前。 镜子中是一张惨白瘦削的小脸,面部的轮廓骨骼被清晰地勒出,那种雍容柔和的华贵之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锋利和柔软相交织的病弱之感。 柔软,是因为眉眼间的愁绪,是因为苍白的脸色和唇色。 锋利,是因为明晰的面部轮廓,纤细修长的脖子仰起,甚至能看到细细的青筋,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坚韧顽强,一种偏要跟命运斗个你死我活的、旺盛的生命力。 “变丑了。” 秦络绯嫌弃地点评着镜中的自己,话语中不见半分懊悔或者自怜,仿佛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不过还好,还有几分用处。” 她抬手抚上眼尾,迷蒙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自我厌弃。 以色侍人,终究不得长久。 若她不懂这个道理,便也罢了,做一朵“只为君开”的深宫牡丹也无甚不好。 可偏偏她懂,且深以为然。 可她又能如何呢?这便是宫里的规矩。 顺势而为,还能求得一席之地;若非要做那不知死活的反抗者,便只能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古话。 “去备水吧,病了这些时日,也该去给陛下谢恩了。” …… 秦络绯从汤池中走出,缭绕的热气熏得她头晕,雪白的绸缎裹在身上,一头青丝垂落肩头,堆积在那雪白的浮云之上,如同墨染。 听澜按她的意思拿了一件月白宫装过来,若隐若现的纱质交领上衣,垂坠感极佳的薄绸连缀成层层叠叠的襕裙,走动间,步步生花。 同色的广袖外裳披在肩头,勾勒出瘦削的肩头和纤薄的脊背。 一头乌发挽成松散的堕马髻,白玉簪钗固定,一朵娇不自胜的水芙蓉簪在鬓边,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双眉细细描画,勾勒成灵动飘逸的远山眉,眼尾下方描绘出一朵精巧的梨花,愈发惹人爱怜。 唇色只稍稍染了染,清浅的胭粉色晕开,冲淡了面容的苍白。 这并非和规制的贵妃装束,可她时至今日,早已没了半分贵妃该有的风度和气派,她只能抛下她那可怜的自尊,去迎合帝王的心意。 …… 大红色的斗篷罩在月白色广袖襕裙之外,遮挡住了秦络绯的面容。 她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年关将至,昭仁帝被皇后请到了慈元殿商议年宴之上的细节安排,从慈元殿回延福宫,御驾会经过梅渚。 梅渚位于御花园西侧,两方弯月形水池东西对立,东侧种植芦苇,被称之为芦渚,设浮阳亭;西侧种植梅树,被称之为梅渚,设雪浪亭。 梅渚中种植的数百颗棵梅树,均为白梅,此时簌簌白梅堆在枝头,寒风吹过,枝头攒动,如同雪浪阵阵,云海翻涌,美不胜收。 身着大红斗篷的秦络绯立于梅渚之中,愈发显得鲜艳夺目。 …… 御驾徐徐行来,昭仁帝半撑着额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沿途的景色。 年宴虽年年举行,有礼部操持和皇后费心,但其中总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需要细细商议,年关将近,这种琐事不胜枚举,令他烦不胜烦。 忽而,一抹醒目的红色闯入了他的眼帘。 漫天白梅如同簇拥的云霞,云霞之中,一抹嫣红点缀,将梅渚的景色聚集到她一人之身。 孟祀礼瞧着昭仁帝的神色,会意地将御驾牵引至梅渚的方向。 那抹红色的倩影伫立在梅树之前,厚重的斗篷仍然难掩其娇弱的身姿,昭仁帝脑海中回想着后宫的妃嫔,竟无一人可对上号。 他不轻不重地轻咳了两声,那名女子回转过身,不见半分惊慌之色,反而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恍惚之感。 “陛下……” 昭仁帝愣了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你……”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短短半月,竟恍如隔世。 秦络绯站在原地未动,也不曾行礼问安,只隔着错综的树影,远远地看着昭仁帝。 过了片刻,她才好像晃过神一般,匆忙行礼。 宽大的兜帽在动作间滑落,露出那张弱柳扶风般娇不自胜的脸。 第146章 后宫前朝 “妾失仪,望陛下恕罪。” “你的身子,已大好了吗?” “谢陛下垂询,妾已无大碍。” 克己守礼,冷静克制,但字字都在表达她的疏远。 “贵妃,你从前从不曾这般与朕说话。” 秦络绯凄然一笑,似有哽咽之声:“陛下也说了,是从前。” 昭仁帝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近前,想要将人扶起。 “陛下且慢,臣妾身染阿芙蓉,已是不洁之身,无颜再见陛下。” “阿芙蓉虽狠毒至极,但并不会传染,朕并不会介怀。” 秦络绯半垂着头,自嘲地笑了笑,不无报复地说道:“陛下若果真不曾介怀,为何这半月来从不曾踏足仁明殿?” 昭仁帝停下脚步,眉眼间意味不明:“你在怪朕。” “妾不敢,妾只怨怪自己福薄,再无缘服侍于陛下身侧。” “切莫胡言,朕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陛下待妾情真意重,妾不想陛下因此事招惹朝臣非议,您是明君,明君自有明君该有的考量,臣妾不愿成为陛下龙袍之上的污点。” 秦络绯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虽句句都在贬低自己,但话语间仍然可见其对朝臣的怨怼,她的叛逆与张扬,与她话中的自怜自伤构成了一种厚重的矛盾。 犹如大雪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时时刻刻都在被浇熄,但却无时无刻不在绽放。 昭仁帝,终究还是软下了心肠。 他将秦络绯扶起身,许是跪了太久,秦络绯的身形有些摇晃,踉跄间,层层叠叠的月白色裙摆涤荡,一下一下,荡到了昭仁帝心里。 依稀间,他好像重又见到了那个溪边浣纱的少女,荆衣布裙,难掩天姿国色。 “爱妃放心,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爱妃一个公道。” “陛下……” 秦络绯半仰起头,眉头微蹙,眼眶蓄满清泪,浓重的哀伤之中掺杂着对拯救者的仰望,欲语还休。 英雄救美是古来佳话,但英雄倒不见得是为了贪恋美人姿色,最关键的,是充当“拯救者”这一身份带来的对“个人英雄主义”的满足。 …… 贵妃复宠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皇宫内外。 有人欣羡嫉妒,有人感慨万千,有人巴结奉承,有人悔不当初。 但其中一个最主流的声音,是对秦络绯的贬损。 “堂堂贵妃之尊,竟然穿勾栏戏子才穿的衣裳去勾引陛下,狐媚惑主!” “没瞧着人家病刚好,便眼巴巴地贴上去了吗?也不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秦络绯病着的时候,陛下对仁明殿避之如蛇蝎,从不近前半步,分明丝毫不顾及往日情意。可你看秦络绯,一睁眼便立刻摒弃前嫌,与陛下重归于好,亏她忍得下这口气。” “所以人家是贵妃,你只能是个小小婕妤。” “行了,都是以色侍人,抱着君王的恩宠过活,谁也不比谁清高。秦络绯复宠,那是秦络绯的本事,咱也不用在这拈酸吃醋,反倒跌了身份。” “唉,姐姐说的对,这人呐,就是贱。” …… 这是后宫的说法,至于前朝,则是另外一番腥风血雨。 …… “阿芙蓉一事因贵妃而起,将前朝后宫搅得血雨腥风,是为失德;以轻浮之事,行勾引之举,是为失贞,如此不贞不德之人,何以担得起贵妃之尊?” “张大人慎言!贵妃无端被卷入阿芙蓉之祸,本就深受其害,如今竟然还要担一个始作俑者的骂名,滑天下之大稽!” “张大人连陛下的家事都要干涉,我看陛下发你的俸禄还是太多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微臣所言,无一不是为陛下着想,倒是赵大人你,好像更忠心于贵妃娘娘,难道你的俸禄是贵妃发的不成?” 前者骂后者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后者骂前者拿了秦络绯的贿赂,罔顾国事。 每每提及有关秦络绯的争论,最后都会变为朝臣间的相互攻击谩骂。 大殿之上唾沫星子横飞,孟祀礼默默擦了把脸,想着该安排哪个倒霉蛋来打扫。 “你,你!信口雌黄!微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士可杀不可辱,微臣请辞!” “忠心?若这便是赵大人的忠心,那你便是愚不可及,阿芙蓉一案尚未有定论,你如何确定秦络绯只是受害人,而不是始作俑者?如此蠢笨之才,还是早些致仕还乡的好!” 每当吵到这个时候,昭仁帝便会出来和稀泥。 在有关秦络绯一事的处置上,朝中派系分明,且双方剑拔弩张,毫不相让。 昭仁帝所能做的,便是在水落石出之前,尽量安抚,稳定住双方势力。 太子澹台聿明站在朝臣之前,秦络绯已病愈,他再无理由推脱朝事,便只能日日于大殿之上,听着朝臣对他的母妃百般折辱。 他生性温和,甚少与人争执,但如今秦络绯被人骂“不贞不德”,他若仍然能平心静气,宽和以待,那乐山大佛便可将位子让给他坐了。 “张大人铁齿铜牙,言之凿凿,口口声声说阿芙蓉一事因母妃而起,我问你,你可有实据?” “微臣只是合理推测,太子殿下若因此事责罚微臣,微臣也绝无怨言。” “责罚?”澹台聿明冷笑一声,语气凛冽,“我何曾说过要降罪于你,你合理推测,我合理问询,不过是正常程序罢了,张大人上来便给我叩了一顶缺少容人之量的帽子,倒真是忠心的很!” 大殿之上突然陷入了突兀的安静。 张大人名为张悭,是三皇子阵营中名副其实的悍将,铁齿铜牙,言辞尖锐,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每每将太子党气得面红耳赤,却无法反驳。 如今,却被澹台聿明轻松驳倒。 张悭面上露出几分懊恼之色,他刚刚过于心急了,想要逼迫太子站出来袒护秦络绯,就此,才可将战火蔓延至太子身上。 他设了一个过于明显的圈套,结果自食恶果。 第147章 与我无关 澹台境扯了扯嘴角,看似劝和道:“朝堂争论乃常事,各位朝臣各抒己见罢了,皇兄何须如此得理不饶人,长此以往,这朝事岂不是成了一言堂。” 一言堂,何人的一言堂? 澹台境这番话,处处是杀招。 先是一顶“得理不饶人”的帽子,绕开了张悭的“自我定罪”,将“缺少容人之量”的罪名,重新按回到了澹台聿明身上。 再来一句一言堂,更是直指澹台聿明在越过昭仁帝行事,他在替陛下处置臣子。 此乃大忌。 若澹台聿明要就此反驳,只能承认自己是基于对母妃的孝道,从而避开昭仁帝的忌讳,但如此一来,便相当于重新落入先前的圈套之中。 进退两难。 始终保持中立、默默看戏的中书令王霈贞突然开口道:“朝臣各抒己见是常事,二位殿下发表各自的见解也实属应当,如此一来,才可政令通达,长治久安。” 王霈贞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迫使澹台境收起了进攻的长矛。 首先,王霈贞将朝臣争论与皇子争论,放在了同一基准线上。 朝臣所争是为国事,皇子所争自然也是为了国事而非私利,如此一来,澹台境若再咬死不放,就会显得刻薄尖酸。 其次,他不能让其余人觉得,他与王霈贞舅甥不睦。 毕竟在外人看来,澹台境于夺嫡之争上最大的优势,便在于琅琊王氏的背书。 澹台聿明向王霈贞微微颔首致意,以此感谢其解围之恩。 其余朝臣不动声色地默默观望,想要将这错综复杂的局势看得更分明些。 中书令竟替太子殿下解围,这究竟是权力阵营的倒戈,还是另有企图? 王霈贞手执笏板目视前方,对澹台聿明的示意无动于衷。 于是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局势依然稳定,中书令不曾倒戈向太子阵营,今日解围,想必是另有考量。 这场争斗暂时落下了帷幕,双方偃旗息鼓,暂时休戈止战,休养生息,待到三日后朝会,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便会再次上演。 …… 散朝后,靖安侯贺夔凑到王霈贞身边,打趣道:“王大人今日四两拨千斤,救人于水火,妙啊!” 王霈贞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说人话。” “你这样帮太子殿下,就不怕三殿下动怒?” “哼,天下从来都没有舅舅怕外甥的道理。” “那皇后那边呢?若三殿下跑去跟皇后娘娘抱怨,你就不怕被拎进宫里训斥一顿?” 王霈贞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啊,还是不了解我这个小妹,莫说我今日只是唯恐事态失控,即便我真的倒戈向了太子阵营,我这位小妹,也不会皱半下眉头。” “早就听闻皇后娘娘一心礼佛,不理庶务,没想到竟如此清净自持,和咱这位三殿下,可真真不像母子。” 王霈贞瞪了贺夔一眼,警告道:“靖安侯慎言,皇后娘娘和三殿下岂是你能胡乱议论的?” 贺夔无辜地眨眨眼,明明是王霈贞议论在先,他这不是跟着他的话说的吗? 王霈贞看穿了他的腹诽,冷笑道:“我这是自家人,说什么那是自家事,你是自家人吗?” “跟皇家攀亲,我可攀不起啊。”贺夔意味深长地看了王霈贞一眼,翻身上马。 徒留王霈贞一人愣在原地,他反复思量着这句话,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与皇家攀亲,外人只瞧见其鲜花着锦,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 慈元殿乃中宫所居之地,修建得极为奢靡气派,亭台相依,飞檐相勾,气势恢弘,可一旦进到殿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薰黄色的素面帘幔,古朴的红木连台,除一架双面绣佛经的十二扇屏风外,几乎全无装饰。 慈元殿内的架构,朴素单调,书架上塞满了佛经和各色典籍,相比起一国之母的寝殿,瞧起来更像佛寺斋房,或者私塾。 这个时辰,皇后王清慈都会在侧殿佛堂,静坐礼佛。 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衣裳,款式是由僧袍改制而来,既不损皇后气度,又能彰显其虔心礼佛之心。 莫兰悄无声息地进到佛堂,安静地立于门侧,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最后一声诵经声止,手中拨动的佛珠停顿,王清慈缓缓睁开眼睛,那双鱼尾般温润的眼底,如古井无波。 “何事?” “回禀娘娘,三殿下来了。” 王清慈依然是那副“万事不动于心”的平和模样,并未因自家儿子的求见,流露出丝毫母子连心的爱意。 好像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 若可以,澹台境并不想来打扰王清慈礼佛,但他所谋划之事,需要后宫助力,所以今日,他不得不来。 他于正殿等了两盏茶的功夫,直到王清慈每日例行的礼佛时间结束,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在母后心中的分量,甚至比不上一本佛经。 帘幔微动,王清慈端庄的身影出现在殿侧,澹台境晃过神,起身行礼问安。 “儿臣给母后请安。” “坐吧。” 澹台境也未曾多加铺垫,而是开门见山道:“儿臣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请求母后相帮。” 王清慈闻言无动于衷,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淡然道:“说说看。” “母后虔心礼佛,可能无暇顾及宫中变动,秦络绯她……” “你若是指阿芙蓉一事,那就不必多言了,此事我已知晓。” 澹台境愣了愣,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心中是喜是忧:“母后对此事有何见解?” “这是秦络绯的事,与我无关。” 王清慈掐着手中的佛珠,目光投向大殿之外,分毫也不曾落到澹台境身上。 尽管早有预计,但澹台境仍然不受控地寒了心,他抿了抿嘴角,试图压抑心底躁动不安的怒火。 后宫前朝本为一体,无法切割,他不奢求王清慈事事以他为先,但最起码,她不该如此冷漠。 他按捺住脾气,试图扭转王清慈的想法:“这是扳倒秦络绯的绝佳时机,一旦秦络绯倒台,那太子便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得不说,澹台境对形势的估计很准确。 第148章 酸腐文人 澹台聿明就像是秦络绯推到前朝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秦络绯野心的烙印。 若没有了这个母妃,澹台聿明便有机会与党争夺嫡切割。 届时,储君之位便成了澹台境的囊中之物。 王清慈面色未变,似乎对这其中隐藏的巨大诱惑毫无察觉:“你既打定主意要去做,那便去做,来跟我说甚?” “母后!” 澹台境猛地站起身,怒火掺杂着怨怼在他心中发酵,以至于令他口不择言起来。 “你既不愿做这中宫之主,当初又为何要嫁入东宫?” 莫兰面色一变,担忧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王清慈,生怕这对母子之间本就脆弱的亲情联系,就此断绝。 王清慈面上不见波澜,只是掐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甲上泛起白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我愿或不愿,并无干系。” “就因为你不愿嫁入皇家,因为这场婚事不如你愿,所以你便将这份怨恨转移到我身上,对我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澹台境一双眼睛忍得通红,无数被他刻意忽视的往事浮上心头,成为无数根密密麻麻的尖刺,在他的心脏上反复蹂躏。 他是一个在怀疑和猜忌中降生的孩子,从未有人期待过他的到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澹台聿明。” 他冷冰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大步离开了慈元殿。 秦络绯为了澹台聿明百般筹谋,费尽心思将其送上储君之位,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想尽一切办法帮他肃清政敌,不过是为了帮他铺一条通往帝位的通天大道。 可他呢,即便他跪在王清慈面前苦苦哀求,他的母后,也绝不会动用手中的权力替他筹谋分毫。 他只能靠自己。 澹台境冷着脸大步向外走着,燕京城凛冬的寒风如刀割般打在他脸上,将他的心一点点捏成坚硬的模样。 既然他从未被主动给予过什么,那他便要靠自己一点一点夺过来。 …… 在澹台境离开后,莫兰忍不住开口劝道:“娘娘,您何必如此……” 哪怕王清慈再厌恶这些权谋争斗,哪怕她再不愿被卷入这些无端的俗物之中,她大可不必选择如此冰冷、如此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 她可以采用更委婉的说辞,她甚至可以暂且应下,然后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可她没有。 她只是摆出一副冷冰冰的作态,将自己的儿子,拒于千里之外。 “莫兰,这么多年,我倦了。” 若她给澹台境留一丝幻想的余地,那便要多许多麻烦,费许多心神。 她不愿,所以她连一点虚幻的假象也不肯给他。 莫兰不再言语,她从王清慈尚在闺阁之中时,便跟在她身边,她清楚这位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的所有无奈和怨愤。 但她同样一手将澹台境养大,她在澹台境身上倾注的心血,比起王清慈这位生母,要多得多。 所以,她对二人抱有相同程度的不忍和怜惜。 她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只能保持艰难的中立。 而在母子之间这份天然的不对等关系中,保持中立,便意味着倾斜向王清慈的立场。 到头来,澹台境仍然,一无所有。 …… 贺夔骑马回到靖安侯府,拦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贺停云。 自半月前领了圣旨后,贺停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针对燕京阿芙蓉一案的调查。 “这是准备去哪?” “父亲,城东棋槐巷有线人提供了新线索,我准备去瞧瞧。” 贺夔点点头,不怒自威:“回来后到书房找我。” 他在孩子面前,总是习惯性地端起严父的架子,不苟言笑,高深莫测。 贺停云点头应下,敏捷地翻身上马。 “对了,有关前任荆州税关监督杨斌的调查已有最终定论,大理寺已呈交结案陈词给陛下,想必这几日就会有旨意下来,还请父亲帮我关注一下朝中动向。” 杨斌的案子并不好办,想要保他的官员几乎牵连了半个朝廷,这使得大理寺处处掣肘,步履维艰。 贺停云能在半月内敲锤定音,实属不易。 贺夔心底升起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他对贺停云的结案陈词也很感兴趣,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知道了,早去早回。” 直到贺停云的坐骑消失在长街尽头,贺夔才转身回府。 一进到侯府大门,便迎面碰上了正在看热闹的靖安侯夫人裴念徽。 “夫人也在。”贺夔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眼神躲闪。 “想夸就夸,想笑就笑,自家儿子,非要憋着做什么?” “为父者,自有为父者的威严。” 裴念徽好笑地摇头:“那你便憋着吧,憋到棺材里。” 说完,便转身向府内走去。 贺夔眼巴巴地跟在身后,讨好道:“夫人,夫人,为夫刚下早朝,听那帮酸腐文人吵了半天架,肚子饿得很,想吃一碗夫人亲手做的云丝面。” “酸腐文人?”裴念徽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也是你嘴中的酸腐文人,这云丝面,你还是找别人做吧。” “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夫人你听我解释……” 贺夔急忙跟上去,口干舌燥地解释半天,就为了那碗热乎乎的云丝面。 …… 贺停云骑马于闹市中穿行,敏捷地避开来不及闪躲的挑担货郎和路人。 剑眉星目的红衣少年郎,打马过长街,已成为燕京城中一副熟悉的景象。 “贺少卿,又查案子呐,停下喝口水吧。” “新鲜出炉的栗子饼,小贺大人不尝一尝?” 贺停云马不停蹄,挥手道:“掌柜的,给我留一盒,查完案子回来拿。” “留不得,等你回来我现给你打。” 贺停云是从大理寺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接手过无数地方和京师的刑事案件,与普通老百姓打的交道多了去了。 京师百姓也对这位明明出身显赫,却无半点架子的小贺大人印象极好,有感于他的处事公正、黑白分明,从不恃强凌弱、歪曲事实。 故而,凡是贺停云经手的案子,总能调动无数民间力量为其助力,贺停云今日收到的线索便是如此来的。 城东棋槐巷,是燕京城内第一起阿芙蓉案的案发地。 今日要向他提供线索的线人,便是受害者的弟弟,张大用。 …… 第149章 官窑御制 棋槐巷短而窄,有未上私塾的孩童正在玩闹嬉戏,贺停云牵着马走进巷子,向孩子们询问张大用家的住处。 “过了大槐树,棋盘那往东,第三户就是,他家门口有一只缺了耳朵的石狮子。” 贺停云从怀中掏出一包松子糖,谢过孩子们的指路,朝着棋盘走去。 在经过路边那个巨大的石刻棋盘时,贺停云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 棋盘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巨石,纹路凌乱随意,若非大自然天然造化而成,便是工匠喝醉了酒,随意雕琢的。 透出几分狂放不羁的古拙之气。 贺停云将马系在此处,手持雁翎刀走到了张大用家门前。 他正准备敲门,突然发现门扉是虚掩着的,并未关紧,他侧了侧耳朵,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的诡异之处。 他叫开了张大用邻居的大门,说明来意后,从邻居院里翻上了张大用家的屋顶。 他抽出靴子上藏着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块瓦片,屋内的景象,立时分明起来。 不待他看清楚,屋内突然传来声音。 “小贺大人既已来了,就不要做那梁上君子了,下来,陪我喝酒。”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贺停云心头一动,翻身下了屋顶。 一推开门,果不其然,申远弗那副穷酸潦倒的模样映入眼帘。 他手里拎着一个酒葫芦,一头白发乱糟糟地堆着,两颊绯红,醉态十足,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长袍,一把四处漏风的破烂羽扇。 像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张大用瑟缩着坐在一旁,一脸惶恐。 “别鹤先生,”贺停云拱手道,“您怎知是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申远弗打了个酒嗝,嘟囔道,“因为本就是我请你来的。” 贺停云咽下了那句尚不及说出口的话,无奈地摇摇头。 他并未觉得申远弗能掐会算,由他主审调查阿芙蓉一案人尽皆知,他只是不确定申远弗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同一个线索,还是这个线索本就是他提供的。 他压下心中的疑问,拉开凳子坐下,雁翎刀放于桌案之上,吓的一旁的张大用打了个哆嗦。 “别鹤先生何时来的燕京城?” “有些日子了,来替我徒弟办点事。” 贺停云只知申远弗有顾北柠这一个徒弟,至于申远弗跟澹台衍的师生关系,他闻所未闻。 顾北柠此时尚与白玉京同在金陵,金陵城名妓堕河案牵扯出江南官场的通天一案,贺停云看过初步的卷宗记录,不难发现其中有顾北柠的身影。 他以为申远弗所说的“替徒弟办事”,必然也与此案有关。 “北柠可还好?” 申远弗知道他误会了,但也未曾多加解释,只意味不明地嘟囔了两句,便敷衍过了这个话题。 “今日请你来这一趟,是我碰巧查到了些许线索,想着你大概能用得上。” 贺停云看了看张大用愈发惊恐的脸色,心中猜测着申远弗可能提供的线索。 “你有没有想过,幕后之人在布局之时,为何将一桩案子设置在了棋槐巷?” 贺停云点点头,分析道:“棋槐巷靠近鼓楼大街,而鼓楼大街又是顺天府官衙所在地,一旦案发,可在最快的时间内上达天听,引起重视。” 申远弗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推理:“不对,再想。” 贺停云看着酒意熏天的申远弗,莫名产生了一种在官学中面对夫子提问的错觉。 他不得不推翻原先的推论,重新梳理整个案件经过。 “不要用你惯常的经验,要站到布局之人的角度去想。” 贺停云愣了愣,重新分析道:“对方在燕京城各个城区投放阿芙蓉,明显是想搅乱局势、浑水摸鱼,所以一定要等到事态足够严重后,才可将此事捅到官府。” “若第一桩案子便被告发,事关阿芙蓉,燕京城一定会即刻戒严,反倒不利于后面的谋划。” 这个推论显然更切合幕后之人的布局心理,而事实也确实是如这般推想展开的。 按时间推算,棋槐巷虽是第一桩案子,但顺天府首先接到报案的,却是时间顺序上的第四桩案子。 “还不算笨,继续说。” “如此说来,布局之人前期会竭力避免受害者报案。” 申远弗灌了口酒,点点头表示认可。 “可报案与否,全凭受害者心意,布局之人要如何控制?” 申远弗并未急着解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在以往的案件中,受害者不肯报案一般是基于两种情由,要么是对官府不信任;要么是背罪案,唯恐败露。” “这一系列案件的受害人我都接触过,都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应当不会是第一种理由。”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 贺停云冷眼看向张大用,右手握紧了桌案上的佩刀。 “不必吓他,成不了什么气候,”申远弗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今日借张大用之名来见你,便是为了此事。” “您发现了什么?” “你瞧瞧这个。”申远弗从袖中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青瓷碗递过去。 贺停云细细打量了几眼,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是官窑产的。” “没错,这是宫里御赐的玩意儿。” 既是宫里的东西,便不应该如此随意地出现在宫外,即便是作为赏赐送至了某位勋侯贵戚的府中,那也该被好好地供起来。 “您从哪里拿到的?” “问他。”申远弗指了指瑟缩着不敢抬头的张大用。 如同枯枝一般骨节分明的瘦削手指,力道分明,有如利剑出鞘,贺停云恍惚意识到,申远弗应当是会武的。 张大用被点到名字,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带着哭腔求饶道:“二、二位大人,小的实在不知情啊。” “那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这是我哥给我的,让我上当铺里换点散碎银两……” “你是说张财?” 张大用嗫嚅地点点头,一脸畏惧。 张财,便是燕京城中阿芙蓉系列案的第一位受害者。 第150章 做贼心虚 这事说起来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秦络绯为了扰乱京中情势,将事态扩大化,不得不在燕京城中制造事端。 在她的预计中,寻常人初次接触阿芙蓉,并不会产生严重的成瘾性,所以事态虽复杂,但仍然可控。 不然,若满燕京到处都是吸食阿芙蓉成瘾的瘾君子,这样的皇位,她也不敢交到她儿子手中。 问题出在了张财本人身上。 寻常人初次接触阿芙蓉制成的烟膏,大多觉得恶心干呕,甚至头痛呕吐,但张财偏偏第一次便体会到了其中飘飘欲仙的美妙滋味。 瘾症虽不严重,但却有了点欲罢不能的意思,总想重新体会一番那种绝妙的滋味。 可天兖王朝对阿芙蓉管控之严,使其早已绝迹,压根儿无处可寻。 张财便只能抓心挠肝地到处打听门路,皇天不负有心人,倒真被他打听出了点门道。 一个来京办事的岭南商人,自称出海经商时曾在海外某小国搞到了两小罐,但碍于官府严令禁止,故而只能小心藏匿。 张财不曾见过阿芙蓉所制烟膏的模样,只能岭南商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而这位岭南商人也丝毫不心软,狮子大开口,要价二十两金子。 二十两金子,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花不到这个数。 张财虽从不自诩寻常百姓,天天呼朋唤友、打马游街,看起来气派十足,但说一千道一万,也不掩盖他就是一个没有正经营生的小混混的事实。 平心而论,张财大概真有几分门路,不然也不能探听到阿芙蓉的所在,但要说二十两金子,他便是把祖宅卖了也凑不到。 于是,便不得不动了歪心思。 倒卖官窑御制的瓷器,这里面油水大、风险高,不过仍有特定的门路,来规避掉官府审查的风险。 张财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这种掉脑袋的差事交给张大用。 张大用与张财不同,老实木讷、安分守己,被逼急了也只能涨红着一张脸,连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张财知道这事不好办,风险太大,便动了利用张大用转嫁风险的心思,一旦纸包不住火,暴露在官府面前,他便可将这一切推到张大用身上。 所以,他特意置了一桌酒菜,把张大用哄得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去替他做事。 当然,在张大用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了这其中的注意事项,哪个时辰到哪个地方找哪个人,接头暗号、忌讳禁忌…… 张大用拍拍胸脯表示不必担心,一定马到功成,结果到了那便露了怯。 畏首畏尾、做贼心虚,满腹心事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恰恰被拎着酒葫芦去打酒喝的申远弗逮了个正着。 甚至不用上什么手段,随便吓唬几句,张大用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 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申远弗假借张大用之名邀贺停云相见。 …… 贺停云握着雁翎刀,心中回顾着事情经过,这其中仍然有太多疑点。 比如,张财手中官窑御制的瓷器从何而来? 比如,满街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作奸犯科之人,申远弗怎么就这么刚好,逮住了张大用? 再比如,那个岭南商人所言是真是假? 申远弗漫不经心地扫了贺停云一眼,好似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随口解释道:“我查过了,那个岭南商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莫说烟膏了,他连阿芙蓉都没见过。” 贺停云的表情变得愈发意味深长起来。 这里是燕京,天子脚下,不是申远弗混迹多年的江陵。 能如此轻易地查清一个人的来历,本身就在无声地彰显申远弗在燕京的势力。 不容小觑。 “那这瓷器……” “宫里流出来的。” 流出来的,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指经过非正常途径被运出宫的物件,比如偷、比如私相授受、比如倒卖。 历朝历代,太监宫女倒卖宫中器物的事情时有发生,就拿这种青瓷碗碟来说吧,官窑一炉便能烧制百十个,放在宫里实在不打眼。 但一旦被运出宫,单单是官窑的落款,就能让这只青瓷碗身价倍增。 问题在于,张财是偶然得来,还是早已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 贺停云看向张大用,问道:“张财做这种生意多久了?” “小的实在不清楚,我们兄弟两个早就分家了,平日里来往不多,我实在不知道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只是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他好像跟一位公公关系不错,有人瞧见过他们一起在鸿雁斋吃饭。” 贺停云还待再问,却被申远弗抢在前头开了口:“前几日为着复位崔知宜一事,言官大举上书,你可知晓此事?” “嗯,陛下为此大动肝火,朝堂之上争吵了数日。” “那你可知陛下怀疑前朝后宫相互勾结,有人在刻意向外传递消息,并安排孟祀礼彻查此事?” “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最后追查到了仁明殿,只是当时贵妃娘娘尚在病中,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申远弗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喝酒。 贺停云体会着两件事之间可能共有的联系,不敢置信地问道:“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可若帮秦络绯向外传递消息的太监,与和张财倒卖宫中器物的太监是同一个人,那燕京城中的阿芙蓉之乱,岂不是秦络绯一手造成的?” 申远弗点了点他的头,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件事从头至尾就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若是有人陷害秦络绯,为何非要选择阿芙蓉? 阿芙蓉相当于一种慢性毒药,且并非没有可解之法,对方既然能有法子在秦络绯每日入口的东西中掺入阿芙蓉,另外下一种沾之即死的剧毒岂不是更省心? 秦络绯一死,澹台聿明独木难支,太子党势必树倒猢狲散,日渐衰落。 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做法。 可如今呢,秦络绯戒除了阿芙蓉的成瘾症,重新笼络回了圣心,除了声誉有染外,别无其他损失。 更何况,她还多了一层受害者的身份,而这一身份若利用得当,还不知能将多少对手拉下马。 若真有幕后之人,此时此刻,想必要被自己蠢到吐血。 所以,这一切都是秦络绯自导自演,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第151章 不查贪墨 “可是,”贺停云咽了咽口水,终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秦络绯如今身背阿芙蓉的污点,如果言官借此抨击她,甚至是连带着攻击太子殿下,也并非没有可操作的可能。” 申远弗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道:“那帮子言官在朝上吵了这么多日,你看陛下可有减少去仁明殿的次数?” “这是为何?” “因为秦络绯更了解昭仁帝。” 只要她咬准了受害者的身份,前朝就算骂得再狠,也不会动摇她在昭仁帝心中的地位,反而会帮她激起昭仁帝心中的怜惜。 因为昭仁帝性格使然,偏袒同情弱者,希望借由对弱者的拯救来实现自我英雄主义。 秦络绯眼下,全凭帝王心意,若昭仁帝偏袒她,那她便可继续做恩宠不断的贵妃娘娘;若昭仁帝厌弃她,那她便只能在冷宫中蹉跎余生。 她将个人的前途命运系在昭仁帝一人手中,便相当于给了昭仁帝一个当救世主的机会。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这才是秦络绯的聪明之处,她所有看似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谋划,都精准地绕开了昭仁帝的底线,并且拿捏住了他的心理。 贺停云有些愣然地枯坐在原地,这与他惯常经手的案子不同,超越了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运作范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 但他不得不承认,申远弗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真相。 秦络绯在燕京城中投放阿芙蓉,这种掉脑袋的隐秘之举,必须是她最信任的身边人才能接手。 替她向前朝传递消息的人,与出宫投毒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名太监在挑选“幸运的倒霉蛋”时,极有可能先从自己熟悉的人中下手。 比如张财,他身上有经不得官府深究的麻烦事,所以他不可能主动报官,符合对第一批受害者的要求。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张财这小子竟会胆大包天到想要自己搜罗阿芙蓉。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便分明了,他可通过张财的口供查到那位公公,而若他贪生怕死供出秦络绯,那么这桩案子就算了了。 若他忠心护主、死不开口,那这件案子大概就会落在他头上,可既是仁明殿的宫人,那秦络绯便很难脱清干系,必定会招致朝臣、乃至昭仁帝的怀疑,届时,她的日子便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只是…… “只是这桩案子不能这么办,”申远弗放下酒葫芦,眼神清明,显出几分少有的严肃,“昭仁帝已经认定了秦络绯的受害者身份,你若此时言明真相,就相当于在指着昭仁帝的鼻子骂他是头蠢猪,被人耍的团团转却不自知。”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昭仁帝一定不会如你所愿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而你,会成为昭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才是我今日一定要亲自来你一面的理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葬送自己的前途,然后拖累整个靖安侯府。” 经过荆州一事,贺停云的心性早已得到磨练,那股子热血上头、意气用事的莽撞之气褪去,愈发成熟稳重起来。 他明白迂回和暂退一步不代表怯懦,那代表着蛰伏和隐忍,代表着更少的代价和牺牲,代表着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依先生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拖。” “拖?” “没错,秦络绯一定还有后招,我们只需要等她出招,然后见招拆招即可,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便算是对她小小的惩戒。” “至于这桩案子,留存好证据,会是将来墙倒众人推的绝佳助力。” 申远弗依然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潇洒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却句句暗含杀机。 贺停云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再次好奇起这位老人的身份来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停云受教。” “听我说完下面这番话,你再道谢也不迟。” “请先生赐教。” “你先看看这个。”申远弗将一份奏折模样的本子递过去。 贺停云展开细细看去,愈看愈觉得心惊肉跳。 这上面所写内容,只有一个主题——裁撤各地税关,由地方驻扎军队接管征税事宜。 “这绝无可能,且不说天兖王朝始终保持军政分离,一旦军队插手政务,还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局面;就说军队接管征税,难道就能避免这其中的贪腐问题吗?” “军队纪律严苛,一旦越界,自有军法处置。”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低估人性,这是您刚刚教我的。” 申远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再瞧瞧这个。” 他将另一份奏章递给了贺停云。 依然讲的是对十大税关的处置方式,只不过相比上一封暂退了一步,不是由地方军队接管,而是由中央亲派税关驻军,与户部所派税关监督形成制约。 至于中央所派驻军,奏章之上提议的是贺夔手中的两衙禁卫军。 两封奏章看完,贺停云心情极为复杂,这两封奏章若扔进朝堂,势必如同平地惊雷,比起先前由丈量田亩而起的税制改革,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他不明白申远弗为何将这封奏章给他看。 “我一向只在大理寺打转,对朝政知之甚少,这一谏言的利害我也看不分明,我只想问先生一个问题,为何是我?” 申远弗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另起了一个问题:“杨斌的案子,你是如何结的?” “这个案子说难也不难,难在朝中官官相护、处处阻挠,所以只需要绕开这一结点,便可顺利推进。” “我用荆州税关的账簿推测出了杨斌每年经手的银钱,便可据此推算出他每年打通关系送礼要花费多少,我将数字透露了出去,便足以震慑住那些想要多管闲事的朝臣。” “但若真要查清这个数字背后牵扯的官员,怕是前朝末年的大规模罢官事件会再次上演,所以,我做了切割。” “只查税关,不查贪腐。” 第152章 一箭双雕 朝臣害怕的,不过是殃及池鱼罢了。 他们怕杨斌伏法,既断了日后财路,又难保身家性命,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死保杨斌。 所以贺停云要做的,首先是断了他们想要继续从税关捞钱的贪念;其次是安抚住他们,让他们相信荆州税关的案子只会终结在杨斌身上,绝不牵连其他。 贪腐之人并非胆大包天,贪欲和恐惧彼此共生,互为彼此的养料。 愈是贪求,便愈是害怕得来之财不翼而飞;愈是恐惧,便愈是需要更多的钱财,填补恐惧带来的空虚。 贪欲或许永无止境,但恐惧却有上限。 贺停云刻意对外披露的数字足以令所有人胆战心惊,那是足以令一州百姓安居乐业的贪天之数,足以将其架在绞刑台上,杀死千万次。 这个数字震慑住了他们,遏制住了他们的贪欲,或许只是暂时,但暂时已然足够。 这个暂时的空档,足以令贺停云收集齐相应证据,完成对杨斌的审讯。 至于事后的谋划,则是要避免这些人回过神来亡羊补牢。 所以,要将税关和贪墨相切割。 你们贪的钱是你们的事,我只查杨斌在荆州境内的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至于他为何如此做,至于这些银钱最终去了何处,我不多管闲事。 如此一来,朝臣心中有了底,死一个杨斌不足为虑,他们自然不会再继续阻挠生事。 可现在申远弗拿出的两份奏章,显然是要打破眼下这种相安无事的太平时局。 裁撤税关,将征税一事收归靖安侯贺夔辖制,这就不仅仅是断绝财路这么简单了。 贺夔一旦接手各地税关,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历年账目。 一旦查账,账簿背后隐藏的猫腻,便再也兜不住了。 届时,即便是大罗神仙庇护,也难逃押赴刑场一死。 贺停云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大致猜到了申远弗今日的真正来意:“先生是想我借由杨斌一案发难?”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杨斌在荆州税关监督任上的这些年,每年为贿赂京官花费的银钱不计其数,若再算上官员间的师生、姻亲关系,说整个天兖王朝的官场都被牵涉其中也不为过。 这相当于,贺停云捏着每个人的把柄。 只不过法不责众,捏着所有人的把柄,便相当于一个把柄也没有。 只不过事情,仍然有可运作的余地。 “若我借由此事发难上书,势必会被群起而攻之,朝臣会被逼结成统一的阵营,一致对外,莫说此事做不成,就连杨斌的案子恐怕都会被翻案。” “所以,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朝臣绝无思虑转圜的余地。” “裁撤税关,军队介入,这两点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次朝议能定下的,届时众怒难犯,不把我生吞活吃就不错了,如何措手不及?” “所以这件事,不能由你开口。” 贺停云疑惑了,不需他开口,又说他是绝佳的人选,这难道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吗? 申远弗捻了捻眉毛,问道:“你觉得杨斌为人如何?” 贺停云听到这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便是让我觉得最可惜的地方,他本来会成为一名好官。” 寒窗苦读二十载的书生,谁没有护佑万民、光复社稷的远大志向?只可惜,志向不能当饭吃。 官场的庸蠹,蚕食掉了杨斌的圣人心志,吞掉了他的良心,敲碎了他的风骨。 “杨斌是官场风气的受害者,像杨斌这样的官员,不计其数,现在有,将来也会有。” “官逼民反,官场的潜规则也会将好官逼成贪官,这不是杨斌一个人的问题,是制度的问题。” 申远弗这番话,令贺停云联想到了尚在荆州之时,他对税收制度的论断。 他清楚,申远弗做事,向来高屋建瓴、釜底抽薪,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的蠢事,他不屑于去做。 申远弗一旦出手,便意味着要从根上彻底解决问题。 今日这两封奏章,不仅仅是为了税关改革,眼下看来,这同样关联着肃清吏治这一根本大事。 只是申远弗一无官职、二无爵位,不担虚衔、不领薪俸,他为何要做这些事?难道就凭借一颗“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拳拳爱国之心吗? 他突然联想到白玉京和六殿下澹台衍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当初运抵荆州的赈灾粮,是清河崔氏的手笔。 若这位料事如神、明谋善断的别鹤先生,同样是那位被幽禁金陵的六殿下的人,那这燕京朝局,怕是要被改写了。 申远弗看着贺停云的眼睛,说出了他今日最重要的请求:“我希望由你,去说服杨斌。” 说服杨斌什么? 自然是说服他当庭揭发、主动供述。 只有由他亲口说出那个惊天的数字,由他亲口说出那份长长的受贿名单,才足以震慑住朝臣,才足以打得他们猝不及防、毫无还手余地。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只有杨斌的供述足够惊人,才能为贺停云后续的奏章铺垫好前奏。 第一封当地驻军接管的谏言,势必会激起众怒,第二封退而求其次,以中央的名义接管,便显得顺理成章了很多。 如此一来,既造成了贺夔是临危受命、而非事先谋划的假象,又留有足够的缓冲地带,让朝臣们接受这一改革措施。 不得不说,申远弗的谋划,真真是事无巨细。 他总能在无数种解决方案中挑中最切合实际的一条,并将其优化完善至“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的完美效果。 当然,这个法子是由顾北柠提供雏形、澹台衍和裴夙先生细化之后的结果,之是贺停云此刻,只能单纯地认为这是申远弗一人的智慧结晶。 “好法子,但唯一的问题在于,您如何确保杨斌愿意配合我们?他一旦当庭揭发,势必会落入众叛亲离的万劫不复之地。” “哪怕我动用靖安侯府手中的全部力量,也很难保他万全,仕途尽毁、性命堪忧,这样高的代价,您确定他会愿意帮我们?” “我不确定,”申远弗缓缓地摇了摇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悲伤凝重的神色,“我只是在赌,赌一位寒窗苦读二十载的士子的良心。” “赌他会为了避免后来人重复他的悲剧,而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赌他良心尚存,不堕文人心志。” 赌这个王朝,尚有可挽回的余地。 第153章 叛道者 如果杨斌果真心如死灰,再无半点儿可被救赎的可能,那代表着天兖王朝的官场,已是烂底沉疴,无药可救。 这是包括申远弗在内,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外表的鲜花着锦、锦绣繁华,已然包裹不住其内的烈火烹油、奄奄一息。 只是太多人看不到,看得到的人又不愿看到,只能假装视若无睹,继续配合敷衍这出天下太平的好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申远弗、澹台衍、顾北柠、白玉京、贺停云……他们所有人,都是天兖王朝的叛道者。 …… “若事情果真能如我们所预期的那样发展,那么杨斌的案子,就会成为吏治改革的先锋。” 税收、吏治,国家之本和朝堂之本。 申远弗的眼光,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老辣。 贺停云几乎不假思索道:“先生之计,利国利民,停云愿全力配合。” 申远弗摆摆手:“你先莫急着答应,回去跟你爹商量商量。” “父亲他……”贺停云略一思忖,犹疑道,“此事确实应先与父亲仔细商量,但若父亲问及奏章来历……” “如实相告即可。” 申远弗的态度过于坦然,好像料准了贺夔一定会答应配合他的谋划。 早先被按捺下去的疑云再度升起,贺停云心中疑窦丛生,申远弗与燕京的关系,远比他以为的要深的多。 申远弗再一次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我懒得跟你解释,回去问你爹,他会告诉你你应该知道的一切。” 说完,他拎着酒葫芦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面如土色的张大用面前。 二人的谈话并未避讳他,张大用再愚钝,也明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他恨不能剁下两个耳朵,以保全自己性命。 只可惜,申远弗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乌漆麻黑的药丸,一把塞进了张大用嘴中,反手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咽下去。 张大用惊恐之下,连嚼都没有嚼,便将那颗味道古怪的药丸径直咽下了肚。 “你给我吃了什么?” 申远弗咧嘴笑了笑,笑得不怀好意:“呜呼哀哉丸。” “呜呼哀哉……”张大用跟着嘟囔一句,突然恍过神来,“那岂不是,岂不是……” “没错,呜呼哀哉,伸腿瞪眼,魂归九霄,转世投胎,简称,毒药。” 张大用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立时晕了过去。 贺停云好笑地摇摇头,这位年近古稀的别鹤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气。 他给张大用吃的自然不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呜呼哀哉丸”,最多不过是某种能让人神志恍惚的药罢了,只要能让张大用忘记今天听到的一切即可。 申远弗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向外走去,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 “别鹤先生,我该如何告知您与家父商议后的结果。” “你只管去做,我自会看到。”申远弗头也不回地答道。 …… 贺停云回到侯府时,已过了午膳时间,他先拎着那盒子新鲜出炉的栗子饼,去跟裴念徽请了安,随后便去了贺夔的书房。 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在练武场中盖了间小房子。 贺夔是武夫,一向不爱舞文弄墨,如果见到他手里捧着书,那就一定是与夫人裴念徽闹了别扭,正等着人来主动哄他呢。 所以那间所谓的书房内空旷的很,不见古籍书本,十八般武器倒是样样齐全。 “父亲,孩儿有要事与您相商。” 贺夔看着贺停云眼中闪动的兴奋的光芒,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唔,坐下说。” “父亲,对杨斌一案,您有何看法?”贺停云开门见山道。 “杨斌初入仕途时,我曾与他打过交道,是个好苗子,只可惜长歪了。” “那父亲以为,杨斌之所以误入歧途,症结在其自身还是官场风气?” 贺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中预设的的陷阱,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父亲,这些年来,我一门心思埋在大理寺的卷宗之中,对官场朝局甚少留意,直到荆州一行,我才发现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官员歌功颂德的杜撰之词。” “抛开这些虚伪的溢美之词,朝中已是痼疾丛生,千疮百孔。” 贺停云抿了抿嘴角,面容严肃,荆州的见闻涌上他的脑海,那些呼告求救的手,成为了终其一生无法抹杀的阴影。 贺夔体察着他话中的含义,猜测着他的意图:“你想救杨斌?” “不,救杨斌无济于事,我要救的是千千万万的后来者。” 杨斌的罪过无法宽恕,纵然他有千百种无可奈何的情由,但他对荆州百姓造成的苦难却是实打实的,不容抵赖。 但还有无数在选择的关隘徘徊不前的后来者,往事之事不可追,但最起码,他们可以尽可能地阻止悲剧的再次上演。 贺夔心头一震,好像在他不曾留意的地方,他的儿子已经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雏鹰的羽翼终将丰满,未来的世界,将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你想做什么?” “您先瞧瞧这个。”贺停云将那两封奏章递给了贺夔。 贺夔细细看下去,眉心突突直跳,透过奏章之上犀利尖锐的词句,他已然能窥见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风。 真真是胆大包天。 他勉强维系住面上的镇静,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一位在荆州结识的先生,姓申,名远弗,字若缺,号别鹤……” 从贺停云说出他的姓氏起,贺夔便觉得一阵阵眩晕,他撑住钝痛的额头,惨痛的往事如云烟般席卷而来。 谁能想到,他有生之年,竟再一次成为了那个怪老头手中的棋子。 终归,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第154章 阶下囚 “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贺停云细细说了一番与申远弗结识的经过,尤其细述了他曾经的高论。 “父亲,您无事吧,您脸色不太好。”他不无担忧地问道。 “无事,你继续说,这两封奏章你如何看?” 贺停云自然能坐在这里与贺夔谈这件事,自然是打定主意要跟着申远弗一路走到黑,只不过,凭借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从贺夔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抵触。 凭借这些年断案累积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丝异样,大概来自于父亲与申远弗之间不可言说的陈年旧事。 故而,他特意斟酌了字词:“别鹤先生此举,思虑良多,利国利民,但孩儿以为这其中最可行的一点,在于他提出由您代表陛下接管各地税关。” “孩儿曾亲历过荆州,亲眼目睹百姓如何遭受税关剥削之苦,故而对辖制税关的重要性深以为然,这样要紧的差事,满朝文武之中,确实只有您来做最合适。” “忠君爱国、铁面无私、侠肝义胆、品性中直,虽不知别鹤先生为何想要举荐您,但在孩儿心中,您确实是不二人选。” 贺停云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贺夔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被自家儿子这番恰到好处的夸赞,说得心中熨帖舒坦。 他清了清嗓子,板起面孔道:“如此这般,那为父便勉力为之吧。” 贺停云咧咧嘴,装模作样地谢过“父亲高义”,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去安排相关事宜。 …… 在贺停云离开后,贺夔下意识地哼起了小曲儿,哪个父亲能抵挡得住自家孩子的恭维夸耀? 尤其是贺夔这种傲娇的父亲。 这申远弗,真真是掐准了他的命门。 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拍其马屁,软其心肠,虚荣其心,如此这般,必能无往不胜。 …… 大理寺监牢内。 这一月来,杨斌几乎都在与监狱打交道,从荆州到燕京,铐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始终不曾卸下过。 他熟读天兖律,对自己即将落得的下场心知肚明。 斩首、流放、株连九族,无出其右。 曾经光耀门楣的名字,终究成为了无人提及的污渍。 贺停云来时,他正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响动,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贺停云也算成了半个熟人。 靖安侯府的幼子,出身显赫,性情通达,只有这种人,才配拥有理想,他们不需为生计发愁,不需为得罪人担惊受怕,不需昧着良心讨好政敌。 所谓理想,便是高悬于天际的皎洁明月,于他们这些在泥潭中挣扎沉沦的底层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 杨斌半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像一方朽木、一块顽石,隔绝了自己全部的心绪。 贺停云站在他身前,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少卿,案已审结,何须来看我这将死之人?” 贺停云未曾言语,只挥挥手,命差役抬上了一桌酒菜。 “我记得你是徽州人士,专门去鸿雁斋请的徽菜师傅,喝一杯?” 杨斌的目光掠过那一桌丰盛的酒席,是熟悉的家乡菜的味道,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席地而坐。 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这是他自入官场以来便学会的道理。 他认定了贺停云一定有所求,但看在这位贺少卿还算照顾他的份上,如果可以,他也愿意用这条贱命帮他一帮。 杨斌拿起酒壶,对着壶嘴仰头灌酒。 发髻蓬乱,囚衫赃污不整,身后是茅草铺成的简陋床榻,头顶是能望到月亮的小小窗棱。 他仰头灌酒,带着些许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和洒脱。 这便算是承了贺停云的情。 二人都不曾开口交谈,只默默地吃菜喝酒。 酒过三巡,杨斌按住了贺停云倒酒的手,似笑非笑地问道:“贺少卿今日,不会只是来找我喝酒的吧?” 贺停云挑挑眉,不置可否:“如果我说是呢?” “我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阶下囚罢了,触犯的刑律砸下来能把我埋死,你贺少卿,堂堂靖安侯之子,何须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杨斌,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命运不公。” 杨斌沉默了,他半垂下头,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他在抗拒这个问题。 “你怨恨你的出身,怨恨我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纨绔子弟,你怨恨阶级,怨恨官场规则,怨恨那些向你索贿的官员。” “你觉得你之所以被逼上梁山,落得今日这般田地,都是被逼无奈,对吗?” “没错!”杨斌猛地抬起头,镣铐相撞,声如击磬,“我就是怨天尤人,怨恨时运不济、命途多蹇。” “我可是昭仁六年的状元,自幼熟读圣人之言,若非他们苦苦相逼,我怎会误入歧途?!” 如果整个官场都是一潭泥淖,那他该如何洁身自好? “那荆州百姓呢?”贺停云并未理会他的激愤,只冷眼瞧着他,“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杨斌无力地仰起头,看向那方玉盘般圆融皎洁的月亮,“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摊上了我这么一位税关监督。” “杨斌,我问你,你后悔吗?” 杨斌痴痴地看着月亮,沉默不语。 “你后悔吗?” 后悔?他为何要后悔,错不在他,所有的路都早已被封死,他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个被剥夺了选择权的人,谈何后悔? “你后悔吗?” 杨斌脑海中回想起初入官场的自己,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敢与天争。 他当真,没有选择吗? “你后悔吗?” 如果当初,他选择怒而上谏,以一己之生死安危,撬动吏治贪腐这块顽石,纵然如蚍蜉撼大树,毫无作用,最起码可求良心之安。 再不济,他可请辞还乡,做一个淡泊名利的教书先生。 是他错了,他身陷官场泥淖,被名利所缚,所以在“同归于尽”和“抽身离开”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是他主动臣服于官场规则,是他主动踏足泥潭,自寻死路。 将刀刃指向百姓,依靠压榨剥削百姓来填补他的怨气,来充实他的名望,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选择。 他并非无路可走。 “悔,悔不当初。” 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杨斌捧着脸,嚎啕大哭。 第155章 人从众 杨斌的悲剧牵扯着太多复杂的因素,官场的黑暗和腐朽,士人长久以来被灌输的“建功立业”的思想,“士农工商”的阶级梯队。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别无选择,因为所有的思想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深入他的心田,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所有选择,都是这一既定模式下的产物。 贺停云今日所说,不过是为了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愧疚。 他必须要利用这份愧疚,无论他如何同情杨斌的遭遇。 “你瞧瞧这个,”贺停云递给他一份厚厚的案件卷宗,“这是昭仁年间,所有的官员渎职案件。” 贪污腐败、滥用职权、尸位素餐、庸碌无为者,皆在其列。 “这十六年间,与你有相似遭遇的官员,不少于五十人,这其中还不包括直言进谏和弃朝而去者。“ 杨斌翻开卷宗,默默地看着,所有人的故事,都不过是在重复一个相同的悲剧。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他们便是被碾死在车轮之下的卑微蝼蚁。 “贺少卿今日与我说这些,是为何故?” “杨斌,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这个世道?” “改变世道 ?呵,”杨斌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阶下囚罢了,命不久矣,何谈改变?” 贺停云并未因为杨斌的讥诮而动怒,他依然诚恳地看着杨斌,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我只问你,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去做?” “我的结局已然注定,做与不做,对我而言并无半点益处。” “不仅仅是毫无益处,”贺停云坦然道,“你会因此树敌,现在死保你的官员,都会巴不得你立刻去死,无论我此时允诺你什么,你都不见得能保全性命。”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来问我愿不愿做,为什么?如此利害分明之事,你为何还要来问我?” 杨斌过去的作为,都是基于趋利避害这一准则上进行的,从这一角度来看,杨斌的答案早已注定。 但申远弗仍然要赌一把,贺停云仍按固执地想来要一个答案。 他没有想过他的执念从何而来,或许是出于对杨斌的怜悯,或许是出于对家国天下的希冀,或许是出于对公道二字的追求…… 他想要从杨斌口中听到答案,这个答案不仅仅代表了杨斌的选择,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是他的私心。 他在用他的私心,用所谓的仁义道德,绑架一个被这个王朝抛弃的人,让他为了这个王朝的未来献出生命。 贺停云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他突然发现在家国大义的皮子下,这仍然只是他的私心作祟。 若以家国为前提,那么私心便可值得原谅吗? 若与家国相对立,那么私心便无可立足之地吗? 贺停云想不通,但他觉得自己此时站在这里,逼迫杨斌按照他的心意做出决定,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 “我原本希望……罢了,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今日,便当我不曾来过。” 贺停云拱手道别,匆忙转身想要离开,混乱的思绪裹缠住了他,令他心乱如麻。 “贺少卿,且慢。” 贺停云困惑地停下脚步,转身问道:“还有何事?” “其实你今日刚来时,我便料到你定有所求,从我身上查到的名单无法呈禀陛下,你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贺停云升起几分兴趣,问道:“何以见得?” “我也在官场中蹉跎了十余年,这些政治常识我还是懂的……原本我并不打算真心答应,并非不愿相帮于你,而是觉得这种举动并不会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你尚未听过我的计划,何以知道无法革故鼎新?” 杨斌轻轻笑了笑,直言道:“因为政治,是人的政治。” 那一刻,贺停云无法言明自己内心的复杂情绪,他惯常与之打交道的,是黑白分明的刑律,一桩桩一件件,如何查实、如何判决,均有规章所寻。 所谓司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但杨斌说,政治是人的政治。 贺停云回转过身,坐回到桌案前,恭肃道:“停云愿洗耳恭听。” 杨斌扬了扬袖子,却被沉重的镣铐绊住了手脚,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时至今日,竟还想摆文人架子。 他从酒杯中蘸了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人”字,解释道:“政治中,无是非、无善恶,一切的政治,都只是人的政治。” “所以,若想在官场中畅通无阻,便只需要把握住一件事——人际关系。” 他继续蘸了蘸酒,在“人”字旁边又写了一个“人”字,构成了一个“从”字。 “人际关系通达,便会有人附和顺从你的政见主张,”他继续蘸了蘸酒,在“从”字之上又加了一个“人”字,“若附和的人足够多,那便足以形成左右朝局的党派。” “这便是,人从众的道理。” 这还是贺停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在政事上所涉不多,司法刑律锻炼出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若放在政事上,便显得过于天真鲁莽。 他无法判断杨斌所言的正确性,不过听起来,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你为何因此断定,我的计划不会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因为政治是人的政治。”杨斌仍然是这个答案。 贺停云想不通,但也不因为杨斌的故弄玄虚而恼怒,反而虚心求教道:“停云愚笨,望先生教我。” 杨斌看着他,感慨万千。 燕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勋侯子弟不计其数,能对一个阶下囚虚心求教的,恐怕屈指可数。 真是活该靖安侯府煊赫无双。 第156章 攻心为上 这事说起来,也不能怪杨斌故弄玄虚。 “政治是人的政治”,这已经是最简洁易懂的答案。 今日在此的若是澹台衍或者顾北柠,哪怕是白玉京或者金铮鸣,都不必有后面这番交谈。 实在是贺停云的政治悟性太低了些。 但也不能怪贺停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司法实践,本就与“人从众”的政治相违背,他参不透这其中的因由,也情有可原。 杨斌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耐着性子引导道:“纵观史书,革新有之,改革有之,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国策被提出,但为什么每个王朝都会最终走到穷途末路那一日?” 贺停云思索着,回答道:“国策从提出到落地执行,本就会不断出现偏差,时日一久,便面目全非了。” “没错,”杨斌重重掷下酒杯,面上浮现几分慷慨激昂的神色,“这便是我说的,政治是人的政治。” “提出政策的是人,负责执行维护的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就会有欲望,所以任何良策,最终一定会入歧途。” “我不看好你的谋划,并非是质疑你的能力,而是我对朝中积弊太过了然,庸臣累牍,冗官杂余,以你一人之力,如何与之抗衡?” 贺停云默然垂眸,他思索着杨斌话中的深意,不得不承认其分析得很有道理。 即便是现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的田亩清丈,谁也无法料定,百十年后,会不会又变成另外一个压在百姓身上的沉重枷锁。 政策不是机器,无法自然运转,而一旦有人的因素参与,那么变形、扭曲、面目全非,最终成为一个轰然倒地的庞然大物,这是无法阻止的结局。 “杨大人,你说的不对。” “什么?”举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杨斌错愕地看向贺停云。 “若因政策一定会走向失控的终局,我们便什么都不做,任天由命,这岂不是因噎废食吗?” “我不知结果为何,但在最终结果到来之前,我一定会竭力将其稳定在正确的轨道,而在我身后,我相信一定也会有人继承我的志向,接过我的理想,薪火相传。” 这一次,换做杨斌愣在原地。 他自以为参透了政治的本真面目,故而觉得这官场索然无味,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做,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无济于事。 所以他选择自甘堕落,与腐朽的同僚同流合污。 可贺停云今日这番话,如同将九连环摔碎的孩童,以最简单的道理,击破了杨斌的自以为是。 一叶障目。 “哈哈哈哈,我蹉跎半生,做过状元郎,当过贪官,如今锒铛入狱,命不久矣,自以为了悟世事,没想到,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杨斌仰天大笑,前四十年信奉的准则被人一句击溃,他却只觉畅快异常。 “贺少卿,今日凭你这番话,我杨斌愿视你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你说,要我做什么?” 贺停云愣了愣,没有想到转折竟来的如此快。 他并没有坦白全部的计划,只单独将杨斌的部分告知于他。 “我知道此举过于强人所难,相当于要你以命相搏,但无半点好处,所以,你若不愿……” “贺少卿不必多言,这件事,我愿做。” 杨斌答应得过于痛快,好像对这其中隐藏的“如临深渊”的危险视而不见。 “杨大人,这并非小事,一旦决定,便再无后悔的余地,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 杨斌笑着摇摇头,洒脱又坦荡:“无需考虑,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如能最后稍稍洗濯一下我脏污的良心,这便已经是上天给我的最大宽恕了。” …… 后来,有人问杨斌为何在贺停云转身离开时,突然转变了心意,他依然是那句话,“一切政治都只是人的政治”。 他与贺停云,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便成为了莫逆之交,他们之间的合作,仍然是政治上的利益同盟。 彼时的杨斌,可选择与曾经向他索贿的贪官污吏们同流合污,也可选择成为贺停云手中的尚方宝剑,剑斩贪官。 他之所以选择贺停云,是因为,在那一刻,贺停云把杨斌当作了一个人来考虑。 他不再把杨斌当作一颗棋子,一个绝佳的秘密武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他会哀其所哀,怒其所怒。 一切政治都是人的政治,因为杨斌感受到了自己被当作人来看待,所以,他愿意“从属”于贺停云所在的阵营。 攻心为上,贺停云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人从众”的政治博弈中的法门。 …… 今日朝会,要对前任荆州税关杨斌渎职一案,做最终审理。 因为杨斌获罪前官居二品,掌一州经济,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所以按规矩,必须三法司联合会审。 但由于杨斌牵涉到税制改革,是朝廷严正铲除的第一颗税关毒瘤,所以贺停云提出,当朝审理,以起震慑之威,明正典刑。 用一个杨斌,杀鸡儆猴,敲打其余朝臣,莫要心生贪念,还能顺便欣赏一下小贺大人审犯人的威风,如此便宜之事,昭仁帝自然无不应允。 今日为望日,朝会照例在正殿紫宸殿举行,恢弘庄严的大殿,为这次审理增添了几分凛然的气势。 杨斌身着白色囚衣,蓬乱的发髻已经过重新梳理,整个人虽潦倒,但并不脏乱。 他跪在殿上,腰背挺直,眼神落在身前一尺处的猩红地毯上。 贺停云在经过昭仁帝的首肯后,开始了对杨斌的审讯。 “罪臣杨斌,不思皇恩浩荡,不念圣人箴言,于荆州税关任上,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致使荆州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于家国社稷有害,于天子威严有损。” “杨斌,你可知罪?” 杨斌俯首叩地,声音沉闷:“罪臣知罪。” 按照规矩,贺停云接下来便该宣读大理寺查实的具体实证,但在这之前,杨斌却抢先开了口。 第157章 中饱私囊 “臣罪大恶极,有负天恩,万死难辞其咎,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犹记得十年前,正是在这紫宸殿上,陛下亲点我为状元,勉励我要勤于政事,为君分忧。” “然十年来,臣恶事做尽,无论今日陛下降下何种责罚,臣都毫无怨言,唯恐因臣一己之过,连累陛下清誉。” “杨斌大胆!”户部尚书齐瀚出列,怒斥道,“你言下之意,可是在讥讽陛下识人不明?你一人之过,却妄想以此连累天子,真真可笑!” 杨斌跪着调转了方向,面朝齐瀚所在的位置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应答道:“齐尚书所言,令下官惶恐难安,下官虽于政事之上庸碌无为,做出许多糊涂事,但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忠君?”齐瀚嗤笑一声,讽刺道,“你的忠君,便是盘剥陛下的子民,糟践陛下的声誉,征敛陛下的钱财,真是好大的忠心啊!” 杨斌曾齐瀚手下做过事,在由户部侍郎擢升荆州税关监督之前,杨斌一直算是齐瀚的得意门生。 所以齐瀚今日如此言辞尖锐地抨击于他,其实是在与杨斌做切割,表示二人虽然曾经关系不错,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在杨斌误入歧途之时,二人便已经分道扬镳了。 杨斌自然明白齐瀚的用意,其实就连齐瀚的率先抨击,都是他事先料准了的。 纵然杨斌是一个罪不容诛的贪官酷吏,但不得不说,他于政治上的天赋,实在是令人难以企及。 齐瀚所言,句句正中他的下怀。 “齐尚书所言极是,下官自入狱以来,夜夜惊惧难安,下官一人之生死事小,如何弥补我曾犯下的过错事大,纵然只能弥补其万一,也能令下官心中稍安。” 话到这里,便不是齐瀚能够回答的了。 杨斌先前话中再三提及愧对天恩,便相当于将他错误,转嫁到了昭仁帝身上,他不是对荆州百姓犯的错,而是对昭仁帝犯的错。 所以,齐瀚可代天子斥责,这表示他的忠君爱国之心;但不可代天子应允或者拒绝,这叫越俎代庖,实乃大不违。 昭仁帝的神色隐冕旈之下,令人看不真切,但杨斌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因为昭仁帝,是仁君。 果不其然,昭仁帝开口道:“上天有爱人之心,你虽犯死罪,但赎罪之心难得,如此,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谢陛下,陛下天恩,臣难以回报,唯有将在荆州任上剥削所得的税银,尽数交与陛下,如此,或许可以稍稍偿还臣身上的罪过。”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中书令王霈贞面容严肃,问道:“荆州历年所征税银,难道没有尽数上缴国库吗?” “王大人说笑了,陛下乃圣明天子,一向体恤百姓,若只是为了满足朝廷每年下发的征税任务,下官何以如此铤而走险,大肆敛财?” “依你所言,你私吞了一大部分。” 杨斌微微笑了笑,坦然道:“说私吞并不恰当,准确地说,下官擅自挪用了一部分。” 至此,朝堂之上已有众多官员面色惊变,捏着笏板的手渗出一层滑腻腻的冷汗,谁也不知道杨斌这个亡命徒打的什么主意。 昭仁帝的脸色已然沉寂下去,为了应对朝廷摊派任务、增添政绩而横征暴敛,跟为了中饱私囊、满足贪欲而横征暴敛,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杨斌,你所侵吞的税银,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就在这紫宸殿上。” 此话一出,已有官员吓得将笏板掉在地上,安静的大殿内响起突兀的响动,如同悬在每个人心上的利剑,令所有人心神不安。 “大胆杨斌,紫宸殿又非你的私产,怎么可能将税银藏在殿上,我看你是胡言乱语,扰乱圣听,陛下,臣请旨,立刻将罪臣杨斌拉出殿外行刑,以儆效尤。” 说话之人乃吏部侍郎郑铎,此番疾言厉色的申斥,显然已是气急败坏。 杨斌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反驳道:“纵然是我胡言乱语欺君,那也是我一人的罪责,郑大人,您急什么?” 郑铎被气得涨红了一张脸,想反驳却又担心弄巧成拙,故而只得敢怒不敢言。 因着这番荒唐的闹剧,王霈贞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皱紧眉头,追问道:“杨斌,此乃朝堂,不可信口雌黄,立刻说明税银下落,不要巧言令色,讨口舌之快。” 杨斌端肃了神色,端端正正地跪在御前,一字一句道:“下官任税关监督这些年,共征税银三千九百八十七万两,上缴国库一千九百八十七万两,其余两千万两……” “吏部侍郎郑铎,三十四万两;户部侍郎陈明,三十八万两;中书舍人李功,二十三万两;吏部考功主司蔡梵筤,四十二万两……” 杨斌跪在那里,一一历数他这些年曾贿赂过的各部官员,职位、姓名、金额大小。 凡是被他点到名字的人,莫不立刻心惊胆战地跪到地上,以头抢地,浑身颤抖,冷汗直下。 而尚未被念到名字的人,手中紧紧抓着笏板,心跳如擂鼓,既心知肚明自己绝对逃不脱,又忍不住暗暗祈祷杨斌能够忘掉自己的名字。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杨斌所念及的名单,已多达三十七名官员,无论是三皇子党还是太子党,均在其列。 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砖,不敢去设想这份名单将会引发怎样爆炸性的后果。 时间一点点推延,大殿之上的空气愈发稀薄,杨斌的声音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缠绕在每个人的耳畔,名字和名字混杂在一起,数字和数字相互纠缠。 所有人都头昏脑胀,肝胆俱裂。 昭仁帝端坐在金台御幄之上,目光沉沉地审视着这些自诩忠君爱国的官员们。 杨斌的发难太过猝不及防,没人能料到他竟敢在朝上如此堂而皇之地揭露众人,所以无人来得及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们的惶恐和畏惧,已然变相证明了这份贪墨名单的真实性。 第158章 旁观者清 “够了!”王霈贞突然开口打断了杨斌,他用笏板指向他,言辞激烈,“大胆杨斌,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竟胡乱攀咬官员,罪该万死!” 杨斌无所谓地笑了笑,坦然道:“我为官十载,又岂会不知攀咬官员是罪上加罪。”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似辩解又不似辩解的话,便不再开口,既没有申诉,也没有继续背那份名单。 但这句意味不明的辩解,已然将他最大的杀手锏,摆在了王霈贞面前。 杨斌手里这份念单,并非随口乱说的,他先前所提及的,都只是官职较低的官员,分散在朝廷各个有司部门,吏、户、礼、兵、刑、工无一遗漏。 换句话说,便是今日罪证确凿,所有被念及的官员立刻拖出去斩首示众,也不会动摇国本。 六部不会停摆,官员不会大幅空缺,朝廷机构可以正常运作。 但无人知道他那份尚未背完的名单上,还有谁? 六部大臣是否在其列?勋侯王爵是否在其列? 若任由他说完,这样惊天的贪墨巨案,又该如何处置? 若法不责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便相当于在纵容贪墨,此后相似的案件势必层出不穷,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若明正典刑,那便会重演前朝末年的大规模罢官事件,使得朝廷空虚、国本动摇。 所以,王霈贞才要打断他,所谓“胡乱攀咬”,不过是匆忙间随便想出的借口,当务之急,是要否决这份名单的正确性。 这份名单,必须是假的,只能是假的。 杨斌所言,只能是污蔑、陷害,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是亡命之徒的殊死一搏,不足为信。 而杨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则是在暗示朝中大臣,他手里是有实证的。 若无证据在手,他便无胆量在昭仁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如此一来,在这桩针对罪臣杨斌的庭审上,杨斌摇身一变,拿捏住了掌握局势的主动权。 形势自此颠倒。 …… 大殿之上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跪在地上的官员暗自恼恨不该如此露怯,仍然站着的官员,则庆幸劫后余生。 忽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监察御史上前来,高声道:“启禀陛下,近月来,由荆州税关而起的罪案层出不穷,荆州税关如此,天下税关亦然。” “种种迹象表明,各地税关已然失控,既不受中央辖制,又独立于地方行政,积弊深重。” “微臣以为,清丈天下田亩,开税制改革之先,税关改革亦当紧跟其后,如此这般,方能平稳税收,天下太平。” 若放在平时,一个区区八品的监察御史的进言,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但在这个关头提起,便立刻引起了昭仁帝的重视。 他或许可以容忍一个贪墨的荆州税关监督,但他绝不能容忍一个荆州税关,竟牵扯进了大半文武官员。 所以税关之害,必须尽快斩草除根。 “爱卿可有良策谏言?” 那名年纪轻轻的监察御史从袖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奏章,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恭肃道:“微臣思前想后,夜不能寐,绞尽脑汁,终寻到破局之法,今日呈禀,唯愿与君分忧。” 即刻有小内侍从他手中取得奏章,快步递给孟祀礼,由孟祀礼转呈陛下。 而就在昭仁帝凝神阅读奏章之时,朝中众臣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名监察御史身上。 卢裕宣,昭仁十五年的进士,今年年初刚刚继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之位,年方二十有三,在今日之前,无人知其名讳,用“名不见经传”形容他,都算是高抬了他。 而在如今这个要紧关头,他又拿出了一封提前备好的有关税关改革的奏章,很难令人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 最最要紧的是,无论是太子一党,亦或是三皇子一党,都肯定他并非己方阵营的官员。 如此一来,杨斌先前的骤然发难,再加上明显有备而来的卢裕宣,这其中可能牵扯的关联,便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将今日朝堂之上这一连串的变故,视作对方阵营的秘密筹谋,好似也理所应当,唯独五殿下澹台子修,他照例如同空气一般站在大殿之上,漠然的神色之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杨斌那份名单,无论三皇子党还是太子党,均有所涉猎,毫无偏袒徇私,所以从局外人来看,这种“各打三十大板”的做法,不太可能会是任何一方阵营的手笔。 但“当局者”却不会如此想,因为他们“不敢冒险”。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绝不可以忽略,如果对方就是打定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呢?如果这其中尚有他们不能参透的玄机呢?如果对方仍然留有后手呢? 局外人观局,看的是可能性;当局者观局,看的是危险系数。 这便是所谓当局者迷。 对于三皇子党或者太子党而言,最高的危险系数,来自对方,所以他们所有的防御和反击措施,都会围绕着“不能让对方得利”而展开。 澹台子修不同,虽同为皇子,但他却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不受重视,也不招致忌惮。 他甚至连中立都算不上,因为无人想要拉拢他。 但也正因如此,他反倒看得更清楚些。 但清楚并不意味着心安。 不是三皇子党,也不是太子党,这意味着,朝堂之上尚有一股潜藏的势力,不曾被发觉,但已然在蠢蠢欲动。 会是谁? 澹台子修压抑住心中翻涌的不安,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无论那股隐藏的势力代表着什么,与其正面硬刚的,终归不会是自己。 坐山观虎斗也好,鹬蚌相争也好,笑到最后的,才会是赢家。 …… 昭仁帝细细看完了那封奏章,帝王家的威仪让他不能流露丝毫心绪,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预见,今日朝堂之上,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将奏章递给孟祀礼,示意他当众宣读。 “臣卢裕宣跪奏,荆州税关之害,人尽皆知,税关监督杨斌虽有不可推卸之罪责,然杨斌之责,终归流于表面……” “荆州之乱,探其究竟,在于制度,税关制度自诞生至今,腐败滋生,贪墨不绝,实乃奸宄之臣纵情享乐之渊薮……” “夫欲治平天下者,必先根除税关之害。” “臣曾听闻,镇北侯治军,军纪森严不容亵渎,曾有军士私拿百姓粮食,一个烧饼便重责军棍七十,如此这般,方得贺兰军一夫当关之常胜威名。” “依臣之陋见,税关之蠹,绵延根系,绝无转圜改良之余地,非连根拔起而不可得,故臣以为,须从擢选之始,遴选刚直不阿之臣子;陟罚臧否,亦宜当严正刑罚。” “……轻行赏,重罚典,使臣之心生贪欲便惶惶不可终日,断绝行差踏错之路,如此这般,方得长久。” 第159章 敌进我退 孟祀礼读完了奏章,面无表情地站回原地,心下却难掩不安。 这封奏章言辞虽激烈,但谏言却尚显肤浅。 卢裕宣的奏章,无外乎两点,一是遴选税关监督时要擦亮眼睛,选拔那些素有清名的刚直之臣,避开宵小奸宄之徒;二是建立严苛的赏罚制度,以重典威慑官员,杜绝其贪墨之心。 这两点都算得上是老生常谈了,没什么稀奇的,令孟祀礼深觉不安的,在于卢裕宣引证了贺兰军的例子。 将士于战场上厮杀搏命,本就是拿性命换前途的高危职业。 出于这份职业的特殊危险性、大规模基数导致的管理困难、以及战场上变幻莫测的时局要求的行军的精准性,军纪森严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了。 卢裕宣以治军影射地方行政管理,这让孟祀礼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的来源。 这位年纪轻轻的监察御史,今日怕是要捅破大天。 王霈贞同样依靠其老道的政治经验,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出于维持朝局稳定的需要,他不得不将这位年轻官员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卢御史年纪虽轻,从政经验亦不多,但字里行间足见其忠君爱国之心,朝中后辈皆如此这般,我等也心安了。” “但是,彼之谏言仍失于浅薄,谏言虽易,具体落实时的细节却难以把控,卢御史既有为君分忧之心,不妨暂且将这封奏章拿回去,细化之,再呈禀陛下不迟。” 简言之,你忠君爱国的心是好的,但你这只小家雀还是太嫩了,纸上谈兵容易,真要做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让他把奏章拿回去细化一下具体措施,便代表着委婉的拒绝。 可卢裕宣却未因此感到难堪,他拱手肃穆道:“中书令所言极是,下官确有思虑不周处,但依下官之见,此事不难解决。” 王霈贞皱皱眉头,正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话挡回去,吏部尚书蒋墨钧却率先开了口。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显然是对卢裕宣的谏言不屑一顾:“大言不惭,税关之蠹为祸多年,若你空口白牙胡诌几句便能起到效用,治国理政岂不成了天下最容易之事?” 蒋墨钧的讥讽太过露骨,以致引起朝臣哄堂大笑。 王霈贞没有笑,卢裕宣也没有笑。 他依然是那副一本正经的言官模样,不卑不亢,气度不凡:“靖安侯治军,军纪森严,几十万大军无一将士敢有违军令,若以治军之法管理地方官员,岂不便宜?” 王霈贞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孟祀礼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将掌心的冷汗不动声色地擦到了袖子上。 引线,终究是被引燃了。 卢裕宣的话使满朝文武陷入了沉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闻所未闻,竟使他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击。 常言道,文人相轻,但当文武对立之时,满朝的文臣便会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 用军纪辖制官员,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武将的地位将凌驾于文臣之上。 这并非税关一地之事,也绝非某个官员一人之事,这表示了权力阵营的进攻和失陷。 而此等荒唐之言,竟出自一位文臣口中,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贺夔为首的武将不动声色,作壁上观,他们清楚,从此刻开始,便成为了文官阵营内部批判清剿叛徒的家务事,等他们之间争出了个结果,才轮得到武将说话。 以吏部尚书蒋墨钧为首的文官阵营,对卢裕宣这一叛徒作出了猛烈的抨击。 “军政分治,是太祖皇帝立下的治国基石,你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由军队插手地方行政,军权扩张,一旦生出不臣之心,后果不堪设想,竖子之言,乃动摇国本、颠覆朝纲之大谬!” 一众文官的脸色涨得通红,指着卢裕宣的鼻子,上蹿下跳骂个不停。 让军队插手地方行政,便相当于让武将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这让一向自视高人一等的文官们如何能忍? 卢裕宣默默地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沉稳地回击道:“敢问诸位大臣,尔等所担心的,究竟是军队权力失控,还是文官集团的地位下滑?” 一句话,堵住了他们所有的谩骂攻击。 卢裕宣戳中了他们的肺管子,令他们失去了所有可供依仗的言论基石。 “军队驻扎地方税关,其利有三。” “其一,与中央特派官员形成制约监督,以免税关权力失控;” “其二,军纪森严,不容侵犯,可在最大限度避免税关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其三,军权收归陛下,使得税关直接对陛下负责,减少中间环节。” “敢问王大人,除了担心军队权力过度膨胀外,您可还能说出其余弊端?” 卢裕宣绕过了攻击性最强的蒋墨钧,直接向不置一词的王霈贞发问,因为他清楚,王霈贞才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人。 王霈贞苦笑着摇摇头,现在这些年轻官员啊,还是太缺乏斗争经验。 第160章 一锤定音 一旦后退一步,便会后退两步、三步,敌进我退,权力阵营便会步步失陷。 一旦军队凌驾于文官之上,国家的风气从重文抑武转变为崇尚暴力,那么战争机器便会被重新启动,开疆拓土、空耗国力。 但话不能这么说,武将也是有脾气的,这番道理跟直接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并无区别。 所以,他只能找一个尚算委婉的方式,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军政分离,乃天兖立国之本,一旦开此先河,陈规旧例被打破,便会有更多的官员想要挑战旧俗,若长此以往,人心动摇,国本何固?” 卢裕宣似听进了王霈贞的劝说,他沉思片刻,复又说道:“是下官思虑不周,应先选一过渡之法观其效果,再言其他。” 不待其余官员想明白他所说的过渡之法为何物,他已然转向昭仁帝,进言道:“陛下,微臣以为,当由靖安侯贺夔率两衙禁卫军接管各地税关。” 靖安侯贺夔是武将,统掌军权,但他管的兵,是昭仁帝的属兵。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靖安侯贺夔,倒勉强算是文官武将中间的过渡人物。 卢裕宣的意思很明确,从两衙禁卫军中抽调部分兵力,驻扎于全国十大税关,禁卫军对贺夔负责,贺夔对陛下负责。 如此一来,便相当于将税关的权力,直接收归到了昭仁帝手中。 是昭仁帝,而非中央或者朝廷。 换言之,如果昭仁帝是位贪财的皇帝,便有了可将税银运往自己私库的渠道。 当然,在“家天下”的概念下,朝廷的便是皇帝的,二者表面上并无甚分别,但对于皇帝本人而言,区别还是很大的。 国库的银子,轻易动不得,昭仁帝若想给后妃制一批首饰,给自己缝两件新龙袍,或给太后修一座碑立一座亭,得先写报告跟户部审批。 银子不见得能要得到,但言官劝诫申斥的奏章一定会送到他的案头。 可私库里的银子就不一样了,想花就花,无需看人脸色。 所以从昭仁帝私心而言,他很满意卢裕宣的谏言。 但私心是一回事,国策是另外一回事,这样基本的道理,昭仁帝还是懂的。 他看向贺夔,问道:“靖安侯对此事可有何意见?” 贺夔照旧一脸严肃,看不出喜怒,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臣乃武将,只懂如何领兵打仗、加固城防,对于税关的运行机制,臣一窍不通。” “但臣乃陛下之臣,若此举可解陛下之忧,臣愿马首是瞻,绝不推辞。” 贺夔的意思也很明确,一切全凭陛下做主,您要我接这项差事,那我便义不容辞;您不要我接这项差事,我就继续管我的城防。 昭仁帝满意地点点头,复又问向中书令王霈贞:“中书令如何看?” 王霈贞心中暗自叹气,他能如何看,从卢裕宣点出贺夔这一名字起,局势便发生了变化。 现在已经不再是文官武将的对立问题,而是他王霈贞与贺夔的对立问题。 他能直言担忧军权膨胀失控,但他不能指着鼻子说担心段凰郡主手下的贺兰军军权膨胀失控。 一旦具体到某个人,问题便会太过具体尖锐,成为了针对某个个体的人身攻击。 他若继续说不同意,那么问题的焦点便不再是军政分离,而是贺夔本人的心性品质和工作能力。 除非他跟贺夔就此撕破脸,在文武百官面前将贺夔贬低得一无是处,那么,他便只能同意卢裕宣提出的这个折中之法。 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监察御史从哪个庙里取的经,一波三折,以退为进,竟将满朝大臣压制得无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最最关键的,他已看出了这是一个局。 从贺停云提议于朝会之上公开庭审,到杨斌当众揭发,再到卢裕宣以退为进的两次谏言,到最后贺夔的临危受命,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所以杨斌带来的巨大威胁仍然存在,若他再次驳回卢裕宣的谏言,那么问题的焦点一定会再次退回到杨斌手中的受贿名单上。 所以从始至终,等在王霈贞面前的从来不是一道是非题,而是选择题。 二者择其一,再无转圜的余地。 满朝文武的目光聚焦到了王霈贞身上,无论他们能不能看清楚这个环环相扣的局是如何运作的,但不妨碍他们意识到,眼下的局面并不利于他们。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掌握主动权,而是如同汹涌洪流中被裹挟的泥沙,被迫走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这种被动和无力感,让他们感到恐慌。 可事已至此,王霈贞早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他无奈地垂下头,拱手道:“臣以为,此举可行。” 一锤定音。 由顾北柠提出的税关改革,就此拉开了帷幕。 此时此刻,或彷徨、或激愤、或不满、或焦虑的满朝文武,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命运,早已被千里之外的小小女子,牢牢握在手中。 这座帝国的基石已经被撬动,新的生机已然勃发。 …… 事情的进展和最终结果大致如申远弗所预料,但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昭仁帝派人秘密带走了杨斌。 表面上看,杨斌已被陛下钦赐毒酒,杀死于大理寺监牢,但其实,真正的杨斌,早已被昭仁帝秘密接走,牢中死掉的,不过是一个面容身形与之相似的死刑犯罢了。 至于昭仁帝秘密带走杨斌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想。 没有一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对他的愚弄。 所以,他一定要彻底查清杨斌手中的受贿名单,可能最终会碍于法不责众无法处置,但他必须保证自己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 随着新的政令的推行,原本查无此人的卢裕宣,一下子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 无论是三皇子一党还是太子一党,都在试图接近拉拢他,但这位新晋台院侍御史,却再一次展现出了游刃有余的政治智慧。 无论是哪一党的宴请邀约,他无一推辞。 但一旦涉及到“选择阵营”的问题,他的回答也只有一句——效忠于陛下。 所有迂回的试探在卢裕宣面前毫无作用,反倒帮他在昭仁帝面前稳定住了忠君爱国的良臣形象。 …… 就在申远弗汇报事情进展的密信进入琅嬛苑的时候,昭仁帝责令澹台衍进京问话的密旨,也已经连夜抵达了金陵六皇子府。 第161章 案件重演 时值深夜,琅嬛苑中所有人都已睡下,当六皇子府的大门被传旨的内侍砸响的时候,无人能猜到事情后续的发展。 许是最近的谋划太过顺利,无论是燕京城中有关税制改革的争论,还是金陵城中对于江南官场的收服,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预期的轨道顺利推进。 以至于无论是澹台衍还是顾北柠,都忽视了一个蠢蠢欲动的关键人物。 而如今,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无甚杀伤力的炸雷,终于爆炸了。 昭仁帝的密旨,仍然为的是秦络绯沾染阿芙蓉一事。 秦络绯于此事上的所有谋划,都清楚无二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申远弗在燕京,将一切看得清楚分明,她的手段、她的目的,她的所作所为。 说实话,秦络绯的计谋在申远弗看来,太过幼稚,可供拆穿的披露太多,像是暴露在光源下的皮影戏,能清楚看到那双牵着皮影的手。 他或许并未低估秦络绯的谋略,但很显然,他低估了秦络绯的狠决与胆识。 …… 就在那日散朝后,贺停云的全部心神便转移到了燕京阿芙蓉一案上。 一方面,他派人盯紧了秦络绯手下的人,以避免燕京城中再生动乱;另一方面,他给昭仁帝上了一封折子,暂停了所有调查的推进。 在奏章中,贺停云详细记录了完整的调查经过,排除了若干人等的嫌疑,如果问题并非出在燕京,那便只可能出在金陵。 毕竟那瓶药是由江南织造局统领杜嵩上贡的。 但与此同时,贺停云也坦言,若此事真为杜嵩所为,他确实想不通杜嵩谋划此事的原因。 …… 昭仁帝看着贺停云呈上的奏章,奏章内附带了一应审讯的口供和调查结论,听澜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仁明殿内的景象,越来越多被他先前忽视的细节涌现。 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道:“孟祀礼,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有几分眼熟?” 孟祀礼惊了一惊,凭借多年随侍帝侧的经验,他大概猜到了昭仁帝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深深地垂下头,答道:“陛下恕罪,奴才愚笨。” “朕倒是想起了太宗年间的巫蛊案。” 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牵连甚广,事态严峻;最受崇信的后妃被牵涉其中;调查多日却深陷僵局,苦无进展;嫌疑人名单上,出现了贴身侍女的名字。 唯一的区别是,由巫蛊杀人,变为了阿芙蓉之乱。 像是套了巫蛊案的壳子,重新敷衍编排了一出好戏。 昭仁帝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半空,眉眼间的沉思凝聚,仿佛压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陛下……”孟祀礼担忧地开口,想要开解劝说,却又担心拿捏不好其中的分寸。 “当年阿韫身边的贴身侍女,叫什么来着?” 孟祀礼心中紧了一紧,不得不更加谨慎地回答道:“回陛下,奴才记得是叫浣溪。” “是这个名字,你的记性一向好。” 昭仁帝不再言语,仿佛这次追忆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但孟祀礼却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了浣溪后来的下场,冷汗打湿了衣襟。 浣溪当年检举揭发崔知宜有功,被太宗皇帝赐了百两金,还得了个“浣溪夫人”的美名,以此彰显她的忠正之举。 可就在同年,太宗皇帝病逝,昭仁帝即位,浣溪的噩梦也就此拉开序幕。 先是被褫夺了“浣溪夫人”的名号,就连浣溪这个名字,也不准许她再用;紧接着,又从她的住宅中搜出了太子潜邸的财物,其中还有一方太宗皇帝赐予昭仁帝的印章。 正是这方印章,使得偷窃的行为上升到了忤逆。 浣溪因“忤逆”之名锒铛入狱,等待她的,是残酷的极刑。 外人只当浣溪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孟祀礼清楚,从她站出来指认崔知宜的那刻起,她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巫蛊案奠定了昭仁帝一统天下的执政基础,便也决定了浣溪的下场。 浣溪,听澜…… 孟祀礼想起他到狱中送浣溪最后一程的景象,狰狞的伤口、血污、浑浊而绝望的眼神、沾满盐水的鞭子、通红的烙铁…… 他只希望,听澜不要步她的后尘。 只可惜,事与愿违。 三日后,听澜单独一人,请求面见昭仁帝。 孟祀礼被斥退,垂拱殿内,只留下昭仁帝和听澜两人。 无人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大概一炷香时辰后,孟祀礼被唤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跪在地上的听澜一眼,心中清楚,听澜最终还是行差踏错,走了弯路。 浣溪临死前的面容在他脑海中冲撞,撕扯着他的理智,都是奴才,自然明白奴才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无论是锦绣前程还是死无全尸,都不过是替旁人卖命罢了。 他们从来,都没得选。 孟祀礼收回心神,垂眸掩住眼底的哀戚与动容,恭肃地等待昭仁帝的吩咐。 “带人去查听澜的住处,无论查出什么,即刻上报。” 终究还是来了。 巫蛊案时尚显稚嫩孱弱的太子殿下,终于成长为了可以发号施令的九五至尊。 当那起压在他心头的旧案被重新编排敷衍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意行事。 对阿芙蓉一案的肃查,成为了昭仁帝在心中修正巫蛊案的隐匿方式。 若这也是幕后之人所设之局的一部分,不得不说,他精准拿捏住了昭仁帝的心思,尤其是精准把控住了他对巫蛊案的态度。 孟祀礼心中惊骇,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插手的事。 …… 孟祀礼带人到了仁明殿,在没有惊扰秦络绯的前提下,搜查了听澜的住处。 除了听澜的私人物品和宫中赏赐外,孟祀礼在她的妆奁中搜到了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信上的内容,却与京中阿芙蓉一案有关。 最最要命的是,孟祀礼还查出了一封尚未写完的信,而信上,则赫然出现了六殿下的名讳。 第162章 父子深情 从先前的种种迹象看,孟祀礼显然与尚在冷宫的崔知宜关系匪浅,二人甚至可能出于某种原因,结成了隐秘的利益联盟。 不然,他也不会让他的心腹弟子小福子,借送炭之名通风报信。 此时此刻,孟祀礼拿着那两封信,已然料到了事情后续的进展,这将会演变成一场针对崔知宜和六殿下澹台衍的陷害攻击。 而这一系列事件也立时变得分明起来。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贵妃秦络绯的自导自演,而她花费如此大的代价,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六殿下一脉的后续力量。 出于孟祀礼的立场,他有不止一种处置这两封信的方式。 他可以直接将信交给昭仁帝,毕竟无论这个隐秘的利益同盟存在与否,他都是昭仁帝最受信赖的心腹。 他也可以直接将信销毁,布局之人无法自己跳出来承认密信的存在,这相当于不打自招,所以,昭仁帝不会因此对他生疑,但他的身份可能会招致秦络绯的忌惮。 但只要他“心腹”的身份存在一天,那么秦络绯便只能按下她的忌惮和猜忌,以招抚和拉拢为主。 但在这两条路之外,孟祀礼凭借他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了第三种可能。 秦络绯对六殿下澹台衍的陷害,极有可能成为澹台衍重回燕京的一块跳板。 所谓风险与机遇并存,一旦澹台衍和崔知宜挺过了这一关,那么燕京城中的格局,将会焕然一新。 孟祀礼并非急功冒进之辈,但他仍然凭借他多年经验培养出的直觉,做出了当下最恰当的决定。 他假装自己从未牵涉其中,不过是与之无关的局外人,将搜查到的一切证据,全部呈禀给了昭仁帝。 命运的转轮,就此开始提速。 …… 凡是涉及皇族秘辛,在最终调查结果出现之前,一定会慎之又慎,以免有损皇家颜面。 所以无论是孟祀礼的搜查,还是昭仁帝派人加急送往金陵的圣旨,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当负责传旨的内侍进入金陵城时,金陵城中下起了久违的大雨。 磅礴的雨势将夜幕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所有的景象变得纷乱且模糊,内侍连同护送的禁卫军,裹紧身上遮雨的斗笠,一言不发,直奔六皇子府。 夜幕和雨势连成一片,偌大的金陵城成为了单薄的剪影。 这一夜,终将因其特殊的政治意义,成为史官笔下不同寻常的篇章。 …… 澹台衍披着斗篷穿过密道,冷风鼓荡着他的袍袖,如同江面之上扬起的帆,他手中举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跳跃的灯火打在他的脸上,晦明之间,神思难辨。 燕京的内侍,雨夜疾行,深夜叩门,秘而不宣。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今夜的不同寻常。 …… 内侍和随行护送的禁卫军被迎进皇子府中,在跟随下人穿过连廊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府内的景象。 草木枯荣,庭院稀疏。 急遽的雨势为其增添了几分“晚来风急”的萧条与落寞,褪色的檐壁,破旧的廊柱,所有的角落和细节,都在映照着澹台衍这一不得宠皇子的身份。 …… 澹台衍从雨幕之内走入殿中时,那名内侍正在与禁卫军喝茶驱寒。 闻溪帮澹台衍解下了肩上的披风,青古色广袖长袍罩在身上,与寒凉雨夜相较,便显出几分单薄羸弱之感。 如同闲云野鹤的世外之人,没有半分勋侯王爵的富贵之气。 那名内侍并未起身相迎,从他的视角来看,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位被废黜在金陵的落魄皇子罢了,且这位落魄皇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闯了弥天大祸,性命堪忧。 所以在面对澹台衍时,他没有半分恭敬可言。 反倒是那几名随行的禁卫军,早在澹台衍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之中时,他们便站起身肃立在一侧,以表退让。 澹台衍不见恼意,只径自坐到了主位上,随口问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六殿下抬举,”那名内侍终于舍得站起身,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自得之色,“宫里称呼我一声谟公公,六殿下也如此称呼就好。” 谟公公名为谟闻,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资历深厚,也正是出于这一点,昭仁帝才挑中了他做这份差事。 谟闻的怠慢与轻视,溢于言表,以致于那几名禁卫军都不满地皱紧了眉。 澹台衍倒未见介意,从善如流道:“敢问谟公公,深夜前来,可是父皇有所吩咐?” 谟闻从袖中拿出一封圣旨,扬声道:“圣旨在此,六殿下速速跪下接旨。” 澹台衍闻言不见动作,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舒展的眉眼间平静无波。 “六殿下?”谟闻狐疑地皱了皱眉,这位六殿下莫不是不在燕京太久,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 “六殿下,圣旨到,您要跪下接旨才可以。” “谟公公,久居金陵这些年,我身上落下了些许毛病,每逢雨夜,膝盖便痛痒难忍,父皇一向仁慈,想必不会因此事怪罪于我。” 简言之,我不想跪。 澹台衍不跪,谟闻也不能强行逼迫他跪下,只得忍着一肚子气,站在澹台衍面前,宣读了圣旨。 旨意大概有三层,先是隐晦地申斥了其作为;后又委婉地表示虽然现在种种证据都指向你,但父皇仍愿意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你速速来京,父皇会彻查此事还你清白;最后,则是表达了一番父子深情。 从昭仁帝的旨意来看,措辞并不严厉,无论所谓的种种证据是什么,但很显然,昭仁帝并未对此坚信不疑。 澹台衍从容不迫地接过圣旨,一板一眼地答道:“谢父皇隆恩,儿臣接旨。” 许是澹台衍的态度太过冷淡,既未因申斥感到惶恐不安,也不曾因为昭仁帝流露出的父子深情而动容,谟闻站在那,便觉出了几分尴尬。 没能逞得了威风,也不曾得到热情款待,谟闻心中憋着一股气,盘算着回京后该如何告澹台衍一状。 “时辰不早了,我令下人安排了住处,诸位今夜便在皇子府下榻吧。” 谟闻本想继续拿乔,那几名禁卫军却开口推辞道:“殿下抬爱,依制,我等应于驿站落脚,不可在此叨扰殿下。” “法理外无外乎人情,雨夜难行,若将诸位扫地出门,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在推脱便显得不近人情了,禁卫军应了下来,谟闻也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只能怒气冲冲地去到了住处。 …… 澹台衍敲着手中的明黄圣旨,嘴角隐含一丝讥诮。 父子深情,于皇家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第163章 杀人诛心 琅嬛苑中次第亮起了灯,顾北柠、裴夙、白玉京均被唤醒。 裴夙看完了圣旨,神情凝重,昭仁帝的态度已然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关键在于情报的中断和缺失。 在申远弗刚刚递送至金陵的密函中,丝毫不曾提及此事。 这说明申远弗的情报网出现了漏洞,说明他没有预测到秦络绯后续的动向,这份“无从知晓”的缺漏,才是最大的风险。 “仅从圣旨上看,只知是与阿芙蓉和秦络绯有关,但具体细节为何,却不得而知,如此一来,我们便被动了。” 白玉京接过圣旨,匆匆浏览,说道:“我觉得倒不必杞人忧天,从旨意上看,无论燕京此刻是何种情势,陛下对六殿下都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澹台衍百无聊赖地挑着炭盆中的炭火,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 “阿柠,你如何看?” 顾北柠原本正盯着炭火出神,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拢了拢肩头的外裳,边打哈欠边嘟囔道:“秦络绯想借机陷害,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是如何将祸水东引的。” “顾姑娘所言在理,”裴夙振作起几分精神,继续分析道,“陛下挂念与崔才人的旧情,对六殿下也定有袒护之意,能令他如此急切地下发诏令,秦络绯拿出的证据必当确凿无疑。” 顾北柠点点头,补充道:“重回燕京虽为师兄所求,但戴罪回京终归不美,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拖延回京一事,并尽可能摸清秦络绯的证据。” “拖延回京好办,但远隔千里,如何探清证据?” “证据无外乎人证物证,秦络绯能编造的物证,最多也就是往来信件、以及能证明师兄身份的印章,凡是伪造必有端倪,反倒是这个人证……” 如果有人咬死是受了澹台衍的指使,宁愿以死明志,以示证词的真实性,那即便澹台衍最终洗清了罪名,也会在他的名声上笼罩一层似是而非的阴云。 一位德行有亏的皇子,相当于树起靶子让对方打。 书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顾北柠所言句句在理,此事眼下看起来虽不难办,但其中关涉的细节太多,稍有不慎,便会留有缺憾,而任何缺憾,都有可能成为将来政敌攻击的砝码。 依然是那句话,秦络绯的计谋不见得多高明,但“恶心人”,像一桶黏黏糊糊的烂泥,但凡沾上一星半点,都会膈应半天。 相比起真刀真枪亦或是暗中射出的利箭,兜头一桶烂泥,确实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顾北柠继续看着炭火出神,冷不丁开口道:“你们觉不觉得这起案子很眼熟?” “眼熟?”白玉京困惑地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宠妃、皇子、震惊朝野的大案,这三个关键词摆在一起,你能想到什么?” 白玉京陷入了沉思,他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这个答案过于沉重,令他一时之间不敢轻易开口。 “如果再加上党争、构陷、牢狱和死亡呢?” “你是说,巫蛊杀人案。” 窗外的雨势突转急遽,一股寒风猛地灌进殿内,跳跃的烛火险些被吹灭,书房内暗了一暗,风声低吟,仿佛冤死之人的声声泣血。 顾北柠半撑起头,指尖在明黄色的卷轴上流连,语气意味深长:“我一直不清楚昭仁帝在巫蛊杀人案中的立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本应对这桩案子的判决极为满意才是。” “直到后来,我查到了浣溪的死讯。” “浣溪的死,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无能狂怒之辈的报复。” 浣溪的背叛导致了清河崔氏的覆灭,是崔知宜被幽禁冷宫、澹台衍被驱逐离京的罪魁祸首,她是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也是巫蛊杀人案的终结者。 背叛者的身份赋予了浣溪与众不同的意义,她后来的悲惨结局也变成了一种象征。 昭仁帝在借由对浣溪的惩处,表达他心中的不满和愤怒,以及对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任人摆布的哀怨和悲愤。 浣溪成为了巫蛊杀人案的缩影,杀死浣溪,就代表着杀死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果秦络绯今日要如法炮制,那么“浣溪”,仍然是串联一切的关键人物,是激发昭仁帝情绪的核心节点。 白玉京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燕京阿芙蓉一案是当年巫蛊案的再现,那么秦络绯充当的,是什么身份?” 是惨遭毒手、离奇死亡的二十六名受害者?还是被构陷而无力反驳的宠妃? “既是受害者,又是宠妃,”顾北柠毫不犹豫地断言道,“师兄在这里的身份并非当初所谓的罪魁祸首——二皇子,而是迫使昭仁帝违背意志的太宗皇帝。” “陛下此刻之所以尚未完全动怒,措辞仍然委婉不见严厉,是因为与师兄的父子身份隔绝了他,令他暂时没有想到这一层。” “一旦他意识到师兄在这一案子中被赋予的身份,等待我们的,便是帝王的雷霆之怒。” 无论巫蛊杀人案的真相如何,在后期,它完全变成了政治博弈的战场,太宗皇帝利用它打压世族、排除异己,帮助自己最终选定的继位者扫清了道路。 太宗皇帝,才是巫蛊杀人案背后,搅弄风云的大手。 他才是昭仁帝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才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怨愤所在。 杀人诛心,从这个角度而言,秦络绯算得上高手。 第164章 背叛 “难办了,”裴夙先生疲惫地叹声气,暗自恼恨自己的大意,“竟让秦络绯将我们逼至这步田地。” “先生不必灰心,秦络绯可利用巫蛊案,我们自然也可以。” “顾姑娘可有何良策?” “我对皇宫大内所知甚少,依各位之见,谁是浣溪?” 白玉京略一思忖,答道:“秦络绯身边最忠心的侍女,当属听澜。” “如此一来,情势便很分明了,”顾北柠将一盏茶杯推至桌子中央,分析道,“听澜便是当初背刺崔侧妃的浣溪,那么听澜此刻必定是跳出来,指证这一切都不过是秦络绯自导自演。” 她复将另一盏茶杯推至对面:“两个过于相似的案子唤起了昭仁帝的记忆,所以他会在第一时间对听澜心生防备。” “他会派人暗中调查听澜,完成他当初想对浣溪所做但没能做成的事,这件事,他会交给谁?” “太监孟祀礼。“ 顾北柠拿起一个杯盖,放到了第二个茶盏之后:“孟祀礼必然从听澜处搜出了物证,这些物证或直接或间接,暴露了听澜与师兄的暗中往来。” “所以,陛下会秘密对听澜进行刑讯,想要撬开她的嘴,得知真相。” “审讯听澜,他会交给谁来做?” “应该会是靖安侯贺夔,也就是贺停云的父亲,陛下最信赖倚重他。” 顾北柠又将一个杯盖放到了第二个茶盏之后:“我们对听澜了解不多,但秦络绯既然选中了她,那便暂且相信她会为了秦络绯而死死咬住师兄不放。” “那我们可运作的环节,便落在了太监孟祀礼和靖安侯贺夔身上,而贺夔,是师兄的人。” 裴夙的眉头皱紧,显然并不认为此乃上上之策:“你想通过靖安侯伪造听澜的证词?” “不,”顾北柠摇摇头,目光灵动而狡黠,“我们只需要制造一种错觉,让陛下以为,今日的师兄便是当年的二皇子澹台允哲。” 巫蛊杀人案已过了将近二十年,对外的结案陈词将澹台允哲塑造成了这一系列罪案的幕后黑手,而清河崔氏,则是澹台允哲的帮凶。 但昭仁帝将浣溪的“揭发之举”视作背叛,便可知他对巫蛊杀人案的态度。 在昭仁帝心中,或许认为他的二皇兄担了无妄之灾,从而心生歉疚,毕竟他的皇位上,尚且流淌着澹台允哲的殷殷鲜血。 而若可在言行上稍加引导,让昭仁帝将澹台衍视作当初蒙受冤屈的澹台允哲,那么,他对澹台允哲的愧疚,便会连带到澹台衍身上。 甚至会因为自己再一次“被迫”冤枉了自己的儿子,而使得那份愧疚不断叠加。 化逆境为顺境,将所有掣肘和桎梏扭转成己方的跳板。 顾北柠确实不愧是申远弗的得意弟子。 裴夙感慨万千地摇摇头,手中捋着那把花白的长髯,再一次羡慕申远弗的好运气。 “师兄觉得如何?” “确实是好法子,不过......”澹台衍将两个杯盖连同第一个茶盏,一起拿到了自己面前,“我们可运作的环节,其实可以更多些。” “听澜、孟祀礼、贺夔,都是我的人。” 白玉京一口茶喷了出去,他狼狈地擦了擦嘴,不敢置信地看向澹台衍。 “六殿下,你认真的?”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可,可......既然听澜是你的人,又何必要让自己身陷险境?” 澹台衍替他重新续了杯茶,将问题抛回给了他:“你觉得呢?” 白玉京晃了晃头,艰难地从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你在为重回燕京打造跳板?” “没错,秦络绯自以为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可她所做的,恰恰是我想要的。” 顾北柠同样惊讶异常,她知道澹台衍为此早已筹划多年,但她不知道他经营的人脉竟已扩张到了如此境地。 孟祀礼和听澜,一个是昭仁帝心腹,一个是秦络绯嫡系。 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孟祀礼并不能算是澹台衍的人,出于和崔知宜的旧日情谊,他最多只能算是偏向于澹台衍一派。 但对于孟祀礼这样一心忠于昭仁帝的人而言,仅仅只是偏向,便已经足够了。 至于听澜...... 从昭仁帝登基之时,听澜便跟在秦络绯身边,所以,她极大概率上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澹台衍的人。 那么,只存在一种可能。 她被澹台衍拉拢收服到了自己的阵营。 但秦络绯的贴身侍婢,最最忠心于秦络绯的奴仆,怎么会轻易倒戈向澹台衍? 换言之,澹台衍怎么敢去拉拢听澜? 在他最初派人接触听澜起,出于忠心,也为了自证清白,听澜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这种事告之于秦络绯。 那么澹台衍在皇宫中的眼线,便会有暴露的风险,甚至可能被连根铲除。 无论如何,听澜都不该是最好的人选。 “师兄当初怎么会选择听澜?” 澹台衍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是我选择的她。” “那是听澜......” “也不是,其实是因为贺停云。” “贺停云?”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杨斌身上。 听澜与杨斌,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邻居。 后来听澜被挑中做了宫中女官,杨斌则科举高中,成为了衣锦还乡的少年魁首。 二人倒不见得有什么缱绻缠绵的男女之情,但一同长大的情谊,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在杨斌最初于进奏院坐冷板凳的那三年,听澜没少相帮于她。 而在杨斌的仕途终于有起色后,他也一直在尽力看顾听澜在宫外的父母。 自那日针对税关改革的廷议结束之后,杨斌被重新押回了大理寺监牢,听澜想尽了法子,才勉强找到门路到牢狱中探视他。 交谈间,便不可避免地问及了他为何要在朝堂之上突然发难。 杨斌也并未遮掩,一方面他与贺停云的交谈,抛开具体的谋划,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另一方面,杨斌并未对自己的性命抱有幻想,将死之人,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将那日的交谈,除掉具体谋划过程外,和盘托出。 “我在官场蹉跎多年,汲汲营营,整天围绕名利二字打转,从未见过贺少卿这般赤诚纯粹之人。” “他请求我之事,是为了家国大义,可即便如此,他仍能谨慎地审视自己的私心,我不过一个身负重罪的阶下囚罢了,何德何能,竟能当得起贺少卿一个歉字。” “听澜,我当够了奴才,即便我身居高位,也必须要忍受那些人的呼来喝去,我渴望的尊重和平等,我从未得到过。” “贺少卿不一样,他不一样。” 第165章 暗渡陈仓 那日之后,杨斌的这番话便时时刻刻回响在听澜耳畔。 贺停云若想达成自己心中所求,其实有千万种法子。 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他宁愿放掉杨斌这条捷径,也不愿用家国大义来威逼胁迫于他。 他与杨斌并无情谊,一个将死之人也不值得他的同情和怜悯,但他依然如此做了。 他依然收回了自己的请求,为自己的“思虑不周”道歉。 可听澜自己,远远没有杨斌幸运。 她所要做的事,同样是用自己的性命为秦络绯铺路。 无论是跳出来指证秦络绯自导自演,还是死死咬住六殿下陷害于他,听澜自己,绝对没有半分可活命的可能。 贺停云的“同情和怜悯”,出自于他多年司法实践所锻造的“平等观念”。 在贺停云心目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即便是命不久矣的死刑犯,在行刑前,也拥有属于他的权利。 贺停云的认知中,或许不见得会出现“平等”、“权利”等现代民主法治的字眼,但作为司法条例的坚定维护者和践行者,贺停云本身,便在实践着这一观念。 但秦络绯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的残酷和不计后果,根植于尊卑有别、阶级分明的等级观念。 在这一观念中,人之所以为人的第一特性被剥夺了,独立的个体被奴役成某一群体的附属物,所以听澜的牺牲变得理所应当,所以浣溪的背叛令人难以接受。 在主仆关系的奴役下,主君为了利害弃卒保车,被称之为深明大义、杀伐决断;而若仆从同样为了利害,无论是个人生死安危还是官位前程,而行背叛之举,则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背叛一词,仅存在于下对上,或者双方平等的人际关系中,主君不会背叛他的下属,不会背叛他的奴仆。 他们会将对下属的“背叛”,美化成下属的主动牺牲献身。 人人皆如此,便不会有人思考该与不该的问题。 但贺停云打破了这一潜规则,他考虑了一个贪官、一个阶下囚、一个死刑犯的不得已,并为之退让,这让听澜如何不动容? 于是自那日之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想着杨斌说过的话,想象着若今日是贺停云站在秦络绯的位置上,他会做何选择。 习以为常的等级观念隐隐松动,这或许是听澜第一次生出,想要为自己而活的冲动。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为秦络绯牺牲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摆在听澜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非暴力不合作,她可以以软性抗争的方式,拒绝秦络绯吩咐交代的事情;第二条,她可以继续在表面上虚与委蛇,然后暗渡陈仓,寻求后路。 第二条路,显然更明智、更保险。 但若选第二条路,她所选择的“暗渡陈仓”的人选便分外关键。 秦络绯视之为死敌的,一是三皇子澹台境,二是六皇子澹台衍。 皇后王清慈一心只知求神问佛、不理庶务,即便她捧着足以致秦络绯于死地的证据求到慈元殿内,大概也无法分到王清慈一个眼神。 所以,便只剩一个选择。 但问题在于,尽管秦络绯煞费苦心想要将澹台衍的势力扼杀在摇篮之中,但事实是,此时宫中,尚没有半点儿澹台衍的势力萌芽。 更有甚者,就连崔知宜和澹台衍的名字,都早已随着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入宫,被隐隐淡忘。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内务府。 听澜之所以能在一众宫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秦络绯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自然有其道理。 她在内务府的物资出纳册子上,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记录。 十一月初八,延福殿的小福子领了两筐银丝炭。 十一月初八,是秦络绯第一次犯病的日子,非初一十五,不年不节,并非固定领份例的日子。 小福子,昭仁帝身边大太监孟祀礼的徒弟。 孟祀礼、秦络绯、十一月初八…… 听澜不动声色地将册子放回原地,心中斟酌着词句,想着该如何从内务府管事张喜口中,套几句话出来。 “张公公,仁明殿的银丝炭用的差不多了,怕是等不急下次发放份例,您看这……” “哎呦,真是不巧,听澜姑娘您是知道的,仁明殿的份例从来都是头一份,给贵妃娘娘的银丝炭都是最多最好的,今年冬天冷得早,各宫里都多领了些,内务府现下确实没有存货。” “张公公莫要会错意,您对娘娘的忠心我自然晓得,只是娘娘今冬身子弱,怕冷得厉害,这银丝炭便烧得多了些,张公公您看看能不能想法子从宫外买些?价格好说。” 边说,边塞了一锭十两的银锭子给他。 张喜接了银锭子,掂了掂分量,喜笑颜开道:“听澜姑娘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妥,本来倒还是有一些的,结果前两天孟公公派人领走了两筐。” “怎么,延福殿的银丝炭也不够用吗?” “唉,这谁知道呢,说来也怪,那天天不亮就来敲内务府的门,还是孟公公的徒弟小福子亲自来的……” 张喜话说了半截,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便又腆着脸笑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听澜姑娘您慢走,这点东西我一会打发人送到仁明殿,外面风大,您端着冻手。” 听澜笑了笑,领了他这份情,便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她将双手揣在袖笼中,行色匆匆地走出内务府,寒风之中,竟发出了一身热汗。 孟祀礼在借银丝炭打掩护传递消息,且这一消息必然与秦络绯有关,这一点已然确凿无疑。 会是谁? 听澜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永巷之前。 她看向冷宫的破旧瓦檐,若没有秦络绯设计阻拦,崔知宜眼下想必已经复位得宠了。 第166章 救命稻草 在听澜离开后,张喜也悄悄地离开了内务府。 他裹了裹脖子上的毛领,沿着甬道走到了延福殿,找到了孟祀礼的徒弟小福子。 “福公公,您交代的事我都办妥了,听澜姑娘看到了出纳册子,也果真问了银丝炭。” “今儿这事多谢张公公,”小福子将一锭二十两重的纹银递给他,“师父那边,我自会将张公公你的功劳告诉他。” “您言重了,不过就是说两句话的事,当不得什么功劳苦劳的。” 小福子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张公公是聪明人。” 张喜会意地捂紧嘴巴,讨好道:“您放心,今儿什么也没发生过,所有的事情绝对都烂肚子里,一句不该说的话我也不会多说。” …… 小福子送走了张喜,寻了个空闲时辰到垂拱殿找到了孟祀礼。 “师父,都办妥了。” 孟祀礼正愁着空档偷闲喝茶,他吹了吹茶盏上漂浮的茶叶沫子,抬眼瞥了一眼一脸欲言又止的小福子。 “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福子堆起笑脸,说道:“那师父您别嫌我笨,送给崔才人那两筐银丝炭,是从师父您私人的账上出的,没有动宫里的东西,您为何要让张喜记到内务府的账上?” “自己想,你那脑袋瓜子也该转一转,不然都该生锈了。” 小福子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您是故意给听澜姑娘看的,可是……” 他耷拉下眉眼,愁眉苦想道:“这是为什么?” 孟祀礼放下茶盏,用拂尘敲了敲小福子那生了锈的榆木脑袋,叹气道:“师父我,是想给那孩子留一条退路。” 他亲眼目睹过浣溪的下场,背叛陷害自己的主子,最终身首异处那是她自己活该,但问题是,浣溪有浣溪的不得已。 这天下人人都言不由衷、无可奈何,孟祀礼顾不得旁人,只能顾得上自己和身边人。 都是奴才,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的下等人,他天然地对浣溪多了几分同情。 奴才的命向来不在奴才自己手里,听澜是个好姑娘,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步浣溪的后尘,不能眼看着她自寻死路。 他特意嘱咐张喜,让听澜有机会看到那两筐不同寻常的银丝炭,他故意将自己与崔知宜的来往透露给听澜,为的就是在悬崖边上拉她一把。 小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无担忧地问道:“可是师父,如果听澜不知好歹,反倒将此事告诉贵妃娘娘……” 孟祀礼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深宫里挣前程的人,心狠手辣不过是基础修养。 “若她真如此糊涂,那我就只能送她一程了。” 对于孟祀礼这种人而言,见惯了后宫的勾心斗角,亦见多了前朝的阴谋算计,善心于他而言,一定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他不可能做将自己搭进去来救别人的傻事。 无论何种境地、何种关头,保全自己才是最最重要的。 …… 听澜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仁明殿,事实已经十分清晰了,摆在她眼前的救命稻草,只有崔知宜这一个选择。 孟祀礼的出现,使得崔知宜的力量突然变得神秘而不可捉摸,那是皇宫大内一等一的掌权者,昭仁帝的心腹。 若他们二人结成了利益同盟,那确实不怪秦络绯如此急迫地想要斩草除根。 听澜理着心事,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投诚。 …… “后来呢,”故事听到一半,澹台衍突然停下来喝茶,白玉京着急地挠了挠鬓角,追问道,“听澜直接去找了崔才人吗?” 澹台衍摇摇头,手指轻点茶盏:“这便是听澜的聪慧之处,她没有去找母妃,而是退而求其次,找到了小福子。” 听澜仍然对这一隐藏的利益同盟心怀疑惑,所以,她再一次试探了孟祀礼。 她刻意在小福子耳边提了几件与澹台衍的小事,虽是小事,但都是不为人知之事。 澹台衍在燕京城中销声匿迹了太久,新入宫的宫人若听到六皇子或者崔才人,只会茫然地眨眨眼,不知所措。 所以,听澜突然提及澹台衍的存在,便显得突兀且引人怀疑。 就像小福子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孟祀礼的意志,听澜的举动,也在某种程度上透露了秦络绯的谋划。 如果孟祀礼果真和崔知宜在同一条船上,那么秦络绯对澹台衍莫名的关注,一定会引起孟祀礼的忌惮。 这便是听澜的试探,而她的试探,也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救人救到家,送佛送到西,孟祀礼自然看穿了听澜的意图,便将那根救命稻草,伸得更远了些。 …… “所以,听澜将秦络绯的谋划告知了孟祀礼,孟祀礼又将此事告知了崔才人?” “不是母妃,是清荣长公主。” 这次,换做顾北柠沉默了。 她一直在考虑东阳侯府在澹台衍的一系列谋划中扮演的角色,她看出了东阳侯府对于澹台衍而言的特殊地位,但她对于东阳侯府的重要性仍然没有明确的把控。 眼下看来,在申远弗抵京以前,清荣长公主大概便是澹台衍和燕京联络的核心枢纽。 即便申远弗此时尚在京中,但他发挥的效用,显然不如清荣长公主多年经营的关系网来的强大。 顾北柠原先以为,负责燕京与金陵联络的,会是靖安侯贺夔,因为他是朝中重臣,权势彪炳。 而清荣长公主虽地位显赫,但毕竟远离朝政,又深居简出。 女子的身份为她施加了诸多限制,她若有所图谋,势必处处受阻,可眼下看来,她突破了这诸多的限制。 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朝廷重臣之间,她经营了自己的关系网,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一手的情报。 如果这件事对于贺夔而言只需出五分力,那么在女子这一天然的性别束缚下,清荣长公主便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 因为压在她身上的规矩和束缚太多,如同被绑了手脚丢到战场上的将士,被动防御尚还可以,但若主动进攻,便会处处掣肘。 但她依然做到了。 顾北柠尚未见过这位惊才绝艳的第一长公主,她对于她的了解仅仅存在于略带传奇色彩的道听途说,以及这些时日从燕京传至金陵的简短密函中。 在只言片语间,一位奇女子的形象被勾勒出来。 第167章 将计就计 顾北柠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澹台衍与清荣长公主这对从属关系中,表面上看,清荣长公主不过是澹台衍勾织的谋划行动中的一个节点,尽管重要,但也只是一个节点而已。 但若从清荣长公主的立场来看,澹台衍的谋划,也未尝不是她的谋划中的一步。 局中局,网中网。 这位盛极一时的长公主,不简单啊。 她看向一脸单纯的白玉京,不由开始怀疑清荣长公主将白云京推入局中的用意。 夺嫡之争,险象环生,对于东阳侯府而言,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因为无论哪位皇子登基,都不会影响东阳侯府的尊荣。 但清荣长公主却执意犯险,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入局中。 她想做的,绝不仅仅是辅助澹台衍夺嫡这么简单。 会是什么…… 顾北柠正陷在思绪中无法自拔,白玉京突然开口问道:“听澜既已归顺,如此一来,对付秦络绯岂不无比容易?” 作为秦络绯身边心腹,听澜手中握有的把柄,大概可以杀死秦络绯无数次。 “没有这么简单,”顾北柠回过神,打破了白玉京的痴心妄心,“听澜此举,只为自救,她不会真的背叛秦络绯。” 所以,听澜的投诚仅限于阿芙蓉一案,她会帮澹台衍规避掉秦络绯的陷害,但不会反过来帮澹台衍针对秦络绯。 但在她与秦络绯的主仆关系中,“弃暗投明、改换阵营”造成的伤害,并不亚于直接的背叛。 阿芙蓉一案倾注了秦络绯太多的心血,若不能百分百如愿以偿,便已经相当于失败。 这个道理,不知听澜明白与否...... “如此一来,此事便好办了,不需要贺夔和孟祀礼在言行上稍加引导,只需要听澜在审讯时,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证词,便足以引起昭仁帝的怀疑。” 攻心为上。 秦络绯利用了巫蛊杀人案在昭仁帝心中留下的阴影,那么顾北柠他们同样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攻心虽为上,但太容易摇摆不定,一旦有新的因素注入,那么局势便会倾斜。 在这种关头,局面永远有利于被动防御者。 因为澹台衍一方并未付诸任何代价,于他们而言,不要让幕后黑手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便是胜利,而昭仁帝的摇摆不定,会使秦络绯的构陷成为水中泡影。 但秦络绯不同,她耗费的代价太过巨大,如果不能彻底扳倒澹台衍和崔知宜,对她而言,便是一场代价惨重的败仗。 没错,是彻底扳倒,不留一丝可反扑余地的斩草除根。 只可惜很明显,她的谋划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听澜被秘密关进了禁卫军所设的牢房,在经过几次三番的审讯后,贺夔将证词呈给了昭仁帝。 “回陛下,听澜的口供中有太多语焉不详之处,对于如何接洽、如何传递消息等细枝末节的地方,她都含混其词、难以自洽。” “依臣所见,此事恐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如此简单。” 昭仁帝没有开口,沉默地浏览着听澜的口供,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仁明殿内,她跪在秦络绯的床榻旁,暗自饮泣的场面。 事后,他问过太医杜葑,杜葑表示听澜确实曾阻拦过他的上报之举,担心此事会影响贵妃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究竟能“护”到什么程度? “你觉得,这是针对衍儿的陷害?” “启禀陛下,臣考虑过这个可能,但六皇子仍然幽禁金陵城,即便是将此事与夺嫡之争联系在一起,六殿下也无法对任何人造成任何威胁。”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陷害,臣想不通。” 后妃、皇子、夺嫡、构陷,任何一个隐含信息摘出来,都足以将贺夔推出宣德门问斩。 但他仍然毫不避讳,坦荡直言。 正是因为这份坦荡,才使得昭仁帝始终对他的忠心深信不疑。 但其实,贺夔的忠心确实不容置疑。 虽然他早已卷入了党争之中,且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投靠向了澹台衍的阵营,但他对昭仁帝的忠心,仍然不减分毫。 因为贺夔的忠心,并非愚忠。 他并非忠于昭仁帝一人,而是忠于整个天兖王朝,忠于天兖治下的千千万万黎民百姓。 在他心中,六殿下澹台衍便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昭仁帝的背叛。 相反,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 所以他在昭仁帝面前从不露怯,这并非因为贺夔乃言行不一、首鼠两端之辈,而是因为在他内在的行为逻辑中,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以贯之的。 昭仁帝明白贺夔的忠心,所以尽管知道贺夔一向偏向于澹台衍,仍然将对听澜的审讯任务交给了他。 因为昭仁帝清楚,一旦澹台衍真的与此事有所牵扯,那么贺夔对澹台衍的偏向,便会变成对澹台衍攻击的利剑。 贺夔的忠义,是不以主君喜好而变更的。 “这些日子,朕总是回想起先帝末年的巫蛊案,朕记得,当时种种线索指向东宫,时任大理寺卿顾淮邦亦上书言明,未察觉东宫有不轨之心,认定此事必定另有蹊跷。” 贺夔垂下视线,肃然道:“顾大人一向铁面无私、执法严明。” 孟祀礼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这副身子骨,真是越来越经不起折腾了。 一位被先帝以“党附之名”下令乱刀砍死、沉尸护城河的罪臣,贺夔竟夸他铁面无私、执法严明。 先帝的棺材板怕是都要压不住了。 果不其然,昭仁帝并未接贺夔的话茬,而是皱了皱眉,以表对贺夔这番话的不满。 贺夔压低了头,但却并未因这句话请罪,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反倒是昭仁帝的态度...... 第168章 起复 无论是从昭仁帝对浣溪的处置,还是从昭仁帝对阿芙蓉一案的态度来看,他对于巫蛊案应该并没有什么好感。 先帝太宗皇帝的强势和霸道,替昭仁帝登基称帝扫清了桎梏,但也成为了昭仁帝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当他坐在金台御幄之上处理国事的时候,太宗皇帝的影子飘荡在他身后,在无形中左右着他所有的判断和处置。 贺夔原以为,他会因此对太宗皇帝心生怨念。 但若仅仅只是一句对前朝罪臣的评价,都会招致昭仁帝的维护和不悦,那么只能说,尽管昭仁帝独立处理政务已有十七年,太宗皇帝对昭仁帝的掌控力,仍然不减分毫。 他承袭了父辈的意志,那些在潜移默化中烙刻在他骨子中的印记,并未随着父辈的逝去而减淡,也并未随着他独立处置政务时间的延长而被代替。 那些意志始终在左右着他,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上演,不断加固、筑牢那些印记。 这并非好事。 那些亡魂,无论是在巫蛊案中死去的,还是被拖累牵连、含恨而终的,他们始终于黄泉之下徘徊不前。 翻案,势在必得。 要在昭仁帝治下翻案,要推翻太宗皇帝的绝对意志,重新划分黑白。 如此一来,太宗皇帝对昭仁帝的影响,便会成为最大的障碍。 但现在,并非思虑此事的时候,贺夔收回心神,等待昭仁帝对阿芙蓉一案的决断。 ……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前朝后宫,都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昭仁帝第一次生出了疲于应付的无力之感。 他坐在高高的明台之上,看着台下的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党派之争愈演愈烈,他却没有了掌控局势的心思。 老了,他想。 一旦这个念头升起,力不从心的感觉便会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更多地回忆过去,而非专注于朝政。 案头上的奏章越垒越高,他必须花费往日两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吃力地处置完一天的政务。 他神思恍惚地看向虚空,无数死去的、活着的人漂浮在那里,有人咒骂他,有人思念他,有人嫉恨厌憎他,有人忠诚于他…… “贺夔,替朕拟旨,召六殿下回京。” 贺夔心头一震,这一日他等了太久,以至于那句心心念念的话真的在耳畔响起的时候,他竟然有几分不敢置信。 “陛下……” “父子天伦,乃儒家纲常之本,这是朕的家事,无人可随意置喙。” 贺夔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沉声道:“是,臣遵旨。” 这一次,不再是以“阿芙案嫌疑人”的身份戴罪返京,而是以当朝六皇子的身份,清清白白地昭告天下。 孟祀礼亲自伺候笔墨,当那方象征着天子身份的玉玺按在圣旨上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窥见这封圣旨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一个被幽禁金陵十六载的冷落皇子,一朝被帝王召回燕京,无人预见、无人察觉,此举,本就会在第一时间招致朝臣的忌惮和猜忌。 天下格局,将就此改写。 贺夔拟好圣旨后,将圣旨呈给昭仁帝过目。 贺夔乃一介武夫,文笔词藻自然称不上华丽,但恰恰是朴素中正、不加修饰的言语,切中了昭仁帝此刻的心思。 当一个人察觉到生命的流逝,便会越发怀念自己曾失去的一切。 在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人设计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他对澹台衍母子的愧疚之情,攀上了顶峰。 为了尽快斩断巫蛊案的后续影响,他当年不得不狠下心肠,将澹台衍送至金陵。 这其中更多的固然是为了稳定朝局考虑,但其实也掺杂了对这个儿子的三分怜惜。 若澹台衍在燕京城中长大,那么巫蛊案的谈资始终会落到他身上,他的母妃被扣上了“不忠不贞”的名声,他的母家更是担了“意图颠覆朝纲”的大逆罪名。 这样的皇子,若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大内长大,其遭遇可想而知。 所以,他将崔知宜打入冷宫,将澹台衍送往金陵城。 这样断情绝意的举动,使得所有人都以为昭仁帝厌倦了崔知宜母子,但只有秦络绯清楚,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皇后王清慈可能也看穿了这一点,但她不在乎。 所以便有了阿芙蓉一案,所以便有了澹台衍回京的跳板。 一切的一切,或许从最初便早已注定。 …… 昭仁帝看着贺夔拟的圣旨,心中升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澹台衍幼时的模样,那是他最聪慧、最令人骄傲的儿子。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 “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此言,折煞六殿下了。” “衍儿被送往金陵的时候将将六岁,他跪在朕的面前,求朕准许他带母妃一起离开,朕狠心拒绝了他,自私地将阿韫留在身边……” 贺夔委婉的劝阻并未起到作用,昭仁帝沉浸在了自己的心事中,对崔知宜母子的愧疚之情几乎要将他淹没。 “过了这么多年,朕也该偿还他一二……” …… 在发往金陵的圣旨昭告天下之前,复位崔知宜才人之位的圣旨已经晓谕六宫了。 昭仁帝复位哪个妃子、宠幸哪个妃子、冷落哪个妃子,是昭仁帝自己的私事,但崔知宜当年因巫蛊案被废黜,所以复位崔知宜便成为了国事。 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 这还是昭仁帝第一次绕开了文武百官,全凭自己的心意处置国事。 朝廷上下,皆惊骇异常。 而当昭仁帝要将六皇子召回燕京的旨意传出后,更是满堂哗然、物议沸腾。 不过一个下午,就此事上奏的折子,便在昭仁帝的案头堆成了山。 孟祀礼揩了揩额上的冷汗,一言不发地整理着奏章,眼看六殿下就要回朝,这种引人非议的非常之举恐怕会层出不穷,他可得好好锻炼锻炼自己的心脏才行。 …… 昭仁帝翻看着奏章,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黑。 这么多废话,没一句爱听的。 第169章 纵容 孟祀礼适时地递上一盏参茶,打断了昭仁帝正在不断发酵的怒火。 “国事繁杂,陛下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哼,国事?税关改革之事刚见雏形、永州暴雨成灾的折子昨日才递送进京,这些事关民生的家国大事不见他们议论,非要逮着朕的家事说个不停。” 昭仁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也没心思喝什么参茶:“这些言官,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陛下消消气,都是您亲自选出的臣子,做的也都是为君分忧的忠正之举,只是有时候难免想岔了,不如陛下您的心意,陛下您可要多担待几分。” “你说的是,”昭仁帝单独抽出一封奏章,这是新任台院侍御史卢裕宣的折子,“这个卢裕宣,朕瞧着就不错,忠君爱国,深明大义。” 上书的官员没有一个会认为自己不忠君爱国,而每一封折子都能从经史子集中找到可供依托的先例论据,无非是卢裕宣说的是昭仁帝爱听的罢了。 卢裕宣奏章的思路,便是早些日子清荣长公主提出的,对付言官的思路。 在“君臣佐使”的封建皇权观念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崔知宜先是昭仁帝之妃,后是清河崔氏之女。 至于六皇子澹台衍,相较之皇子身份,他作为清河崔氏外孙的身份几乎不值一提。 从这一点上,便可将崔知宜和澹台衍与清河崔氏彻底切割,更遑论,他们已为此付出了十六年的代价。 孟祀礼看明白了昭仁帝的心意,便不再继续围着这个话题打转,而是提及了另外一件事。 “陛下,听澜尚且关在禁卫军的大牢中,您看……还有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请过很多次,想要求见陛下。“ 崔知宜复位,澹台衍被召回燕京,秦络绯的谋划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她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听澜仍被关押在昭仁帝处,唯一的消息来源被斩断,秦络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究竟输在了何处。 所以她执意要见昭仁帝一面。 而昭仁帝之所以迟迟不曾处置听澜,之所以至今不愿见秦络绯,是因为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处置此事。 对燕京阿芙蓉一案的调查,是由贺夔父子秘密进行的,并未通报朝臣,所以对此事的处置便少了很多掣肘,全凭昭仁帝一人心意。 也正因此,他对秦络绯的私人感情干扰了他,令他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 当第二封圣旨送到金陵城的时候,已进腊月。 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多了几分春节将至的热闹红火。 琅嬛苑内,顾北柠双手揣在袖笼中,和负雪一齐窝在炭盆旁,看裴夙先生和白玉京下棋,只金丝蜜桔便吃了小半筐。 指甲上染上了蜜桔的颜色,像是涂了浅黄色的蔻丹。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顾北柠的脸色已然好了很多,身子开始抽条,迟钝的发育将独属于女性的柔美赋予到她身上,骨肉匀亭。 她依然瘦,但不再是弱不经风的干瘦,反而多了几分挺拔之感。 炭盆将房间烧得热烘烘的,白皙的面庞透出几分红润,尽显灵动娇憨之态。 她伸出手,想要再摸一个蜜桔过来,却被澹台衍用笔杆挡住了手。 “不能再吃了。” 顾北柠瞧了眼堆成山的桔子皮,识趣地收回了手。 “师兄在看什么?” “这些日子的公文邸报。” 秦络绯的谋划本应成为澹台衍的困囿,但听澜的反水使得这件事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澹台衍的日子反倒愈发顺风顺水起来。 先是金陵城中的阿芙蓉一案,杜嵩被人设计摔下了马车,伤筋断骨,龟缩在府中再也不肯出门。 白玉京和施闾配合得很默契,扯起一张江南织造局的大旗,借着杜嵩的名义大肆抓捕。 牢狱内的人知道自己身犯何事,故而不敢声张;牢狱外的人则只当是杜嵩清除异己的手段。 白玉京和施闾“恶事”做尽,罪名则由被摔去半条命的杜嵩老儿来担。 时隔半个月,江南官场已然换了一幅天地。 近半官员被以种种罪名褫夺官位,阿芙蓉提不得,但在官场中打转之人哪个又经得起深查?即便经得起,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足以将所有人拉下马。 旧的官员倒台,便会有新的官员上任。 白玉京一天三封奏折写往燕京,建议新的提拔任命名单。 无论昭仁帝是否看出这份名单背后是澹台衍的意思,他都御笔亲批,同意了白玉京的提议。 连亘苏扬二州的江南官场,自此被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坚固后方。 这是澹台衍在重回燕京之前为自己设置的退路,无论燕京之事成与不成,他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金陵这边形势一片大好,燕京也不遑多让。 因着秦络绯那边出现的纰漏,申远弗在自责之余多了几分羞恼,故而在复位崔知宜,和重召澹台衍回京这两件事上,分外出力。 他联络朝中官员力战儒臣,强势地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为澹台衍重回燕京肃清了道路。 昭仁帝那边,已经开始为他十几年未曾见面的儿子重新修缮府邸,据说施工图,都是昭仁帝亲自过目的。 在这种形势下,澹台衍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忧烦的。 “大约二十日前,永州邸报声称暴雨成灾,灾民房倒屋塌,流离失所,祈请朝廷拨派赈灾银。” 顾北柠接过相关的邸报公文,快速浏览。 “师兄觉得此事有问题?” “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罢了,此时并非多雨的时节,这两封公文,总让我觉得别扭,可能是我多想了。” 顾北柠没有急着做判断,她细细研判着邸报内容,在事关民生的家国大事上,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 在一旁下棋的白玉京听到他们的对话,插话道:“相比起远在天边的永州暴雨,还有一桩近在眼前的要紧事。” “你是说昭仁帝对秦络绯的处置?”裴夙接话道。 “没错,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为何迟迟没有旨意下达?私用禁物、构陷皇子、危害百姓,任何一条罪名单拎出来,都够她喝一壶的,我不明白陛下在等什么。” 澹台衍整理着桌案上摊开的卷宗,无甚所谓地回答道:“你若想看秦络绯因此事倒台,那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这是为何?难道陛下就如此纵容秦络绯胡作非为吗?” “父皇不是在纵容秦络绯,他是在纵容他自己。” 第170章 成王败寇 昭仁帝乃先帝太宗皇帝与中宫皇后之子,虽没有史料记载,但不难看出,太宗皇帝在他身上寄予的深切厚望。 昭仁帝迎娶崔知宜为侧妃之前,已有琅琊王氏女做太子正妃。 当时的清河崔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世族,与今日的琅琊王氏相比,其名声威望,还要更胜三分。 崔知宜作为清河崔氏嫡女,即便是嫁入皇家,也没有做侧妃的道理。 因着当初裴氏一族家主的批命之言,崔知宜被认为身兼凤命,迎娶崔知宜,便意味着提前将皇位收入囊中。 如此显眼的举动,势必招致各方忌惮。 但尽管如此,太宗皇帝仍然以对清河崔氏做出诸多允诺为代价,替尚为太子的昭仁帝迎娶了崔知宜。 历朝历代的太子,在最终承继大统之前,都是党争夺嫡之中最受瞩目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昭仁帝不同,他是在太宗皇帝的庇护下成长的。 太宗皇帝将他的偏爱尽数付诸到了昭仁帝身上,将他当作唯一的继承人培养,没有分给其他儿子半个眼神。 这也导致了昭仁帝自由度的大大降低。 他在偏爱和期望中长大,也在束缚和限制中长大,规矩、礼教、纲常,半步行差踏错也不可得。 将秦络绯纳入东宫,给予她贵妃的尊荣,将她的儿子册立为太子,纵容她的算计和心机……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昭仁帝迟来的叛逆。 这是他对太宗皇帝威权的反抗,所以,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和容忍,所以秦络绯会宠冠六宫、荣宠不衰。 …… 白玉京有些烦躁地丢下棋子,嘟囔道:“皇帝舅舅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如此一来,秦络绯岂不是永远打不死?” “你急什么?”裴夙先生用棋子砸到他额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越心急越出错,一个秦络绯就吓住你了,日后怎么成事?” 白玉京揉了揉被打疼的额头,委屈地瘪了瘪嘴:“是,玉京受教。” 裴夙见他态度尚可,便也缓和了脸色,启发道:“秦络绯这次明面上虽没有什么损失,但实际上呢?你好好想一想。” 最直接的,便是声誉受损,阿芙蓉的污点会背在她身上一辈子,随时都有可能被拎出来攻击。 其次,损兵折将。听澜,连同那个联络朝臣、出宫办事的小太监,都被昭仁帝找理由扣在了禁卫军私牢中。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圣心的流失。 帝王家的偏宠是有限度的,纵容秦络绯,和力排众议复位崔知宜,这两件事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崔知宜会分走秦络绯的宠爱,会在对比中,将秦络绯映衬得暗淡如光,毕竟“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 所以秦络绯在宫中的日子,只会愈发艰难。 直到昭仁帝彻底厌弃她,或者她彻底厌弃权力争斗的那一日,绑缚在她身上的悲剧,才会就此终止。 白玉京苦恼地挠了挠头,对秦络绯的厌恶之上又多了几分同情:“说实在的,我一直想不通,秦络绯为何一定要把阿芙蓉用在自己身上?她难道没有考虑清楚后果吗?” 这个问题,不仅仅白玉京想不通,太子澹台聿明同样想不通。 …… 自那日在仁明殿中,与秦络绯不欢而散后,澹台聿明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却为此消沉了数日。 与母妃的隔阂横亘在那里,成为日日碾磨他心脏的尖刺。 他没有再去仁明殿探视,即便是在看到复位崔知宜和重召澹台衍回京的圣旨后,他清楚秦络绯的谋划已经落空,但他仍然没有去过仁明殿。 任何以牺牲为代价的阴谋算计,都令他厌恶非常。 刻意的疏远,便是他表达抗争的方式。 孝道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使得他无法对自己的母妃出言不逊,他无法指责她的过失,但他同样不愿屈服于她的意志。 直到谋士荀苜又一次找到了他。 …… 荀苜来得突兀,在澹台聿明再三下令赶人的前提下,仍固执地等在太子府邸门外,声称不见到太子殿下绝不离开。 他在门外苦等了将近一天一夜,澹台聿明才勉为其难地将人请进了府。 “荀苜先生,你应当知道,这里并不欢迎你。”澹台聿明语气生硬地说道。 “太子殿下,我今日并非为你而来,而是为了贵妃娘娘。” 澹台聿明的脸色变了一变,按捺住心中对荀苜的不喜,不得不将人请到书房坐下。 他吩咐人上了一壶茶,便屏退了左右。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荀苜撩起衣袍坐下,面色坦然,并未因澹台聿明的抵触和抗拒而心生不悦:“殿下觉得娘娘如今处境如何?” “母妃乃贵妃之尊,荣宠有加,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荀苜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殿下对我有所不喜,故而也不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但事关贵妃娘娘,还望殿下慎重考虑。” 澹台聿明长长呼出一口气,放松了紧攥着的手,荀苜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仅阿芙蓉的污名,便足以令母妃饱受非议,我始终想不通母妃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此事的谋划,利大于弊。” “利大于弊?”澹台聿明冷笑一声,讽刺道,“我只看到种种弊端,不见得利之处。” “不见得利是因为谋划落空,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什么稀奇的,当务之急,是要解贵妃娘娘之困厄。” “先生说得轻巧,但事关母妃声誉,又岂是一时半会便可扭转的。”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悲观,在与娘娘事先谋划之时,我们便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这种局面的可能,既已料到,自然也有破局之法。” 直到此刻,澹台聿明才真正开始重视这次谈话。 他虽厌恶荀苜,但事关秦络绯,他无法等闲视之。 “殿下以为太后声誉如何?” 澹台聿明板起脸,不悦道:“先生甚言,祖母之声誉,岂是你我可随便议论的?” 荀苜笑了笑,显出几分狂悖之态:“殿下您看,这便是所谓成王败寇。” 第171章 小人作祟 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清誉污名、是非黑白,无一不可颠倒。 站在权力巅峰的掌权者,是可以重新制定规则的。 澹台聿明默了默,他隐隐猜到了荀苜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 但荀苜步步紧逼,不肯给他退缩的余地:“太子殿下,若您将来登基称帝,还有何人敢议论娘娘清誉?” 荀苜和秦络绯的所有谋划,都是为了澹台聿明能在将来承继大统。 而若事实果真如他们所愿,那么前期所有的牺牲都不再是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会被修正,人们的记忆会自动扭转,所有的反对和抗议都会变成阿谀奉承和唯唯诺诺的附和。 这便是权力的力量。 澹台聿明没有说话,铺天盖地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再一次,被当作了牵线木偶被人利用。 无人在乎他的心意,无人问他愿或不愿,他只能被裹挟着,推至棋局中央,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 若他“临阵脱逃”,那么便会落一个满盘皆输的凄凉局面,若只有他一人,自然无甚可怕,但现如今,秦络绯的生死安危也被强加到了他身上。 而这,只是开始。 在愤怒消散之后,深深的无力感开始涌现。 澹台聿明是一个全然不适合政治博弈的人,他太善良了,善良到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将怒火对外发泄。 他会为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原谅他们,然后将所有的愤怒转变为对内的自我攻击。 他在荀苜面前表现出的尖锐和无理,已是他表达愤怒的最终方式。 “母妃她,终究还是为了我……” 荀苜眼神闪了闪,他明白,太子殿下已经软下了心肠,他今日前来的意图,终于显露端倪。 荀苜今日,并非为了解决秦络绯眼下的困境而来,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迫使澹台聿明转变心意,坚定参与党争夺嫡的决心。 如何迫使? 自然是利用他的孝顺和善良。 “太子殿下,贵妃娘娘为了您,不惜以牺牲性命为代价,娘娘今日之困境,唯有您足够强大,才能为其堵住那些尖酸刻薄的长舌妇的嘴。” “贵妃娘娘的荣辱安危,尽数系在您一人身上。” 澹台聿明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游记辞赋上,他明白今日的谈话并非普通的商谈,他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当做一种宣言,一种承诺,一种不可更改的态度和意志。 若他此刻点头,便是彻底放弃挣扎,心甘情愿地转入党争夺嫡的汹涌暗流之中,再无转圜的余地。 荀苜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决心要在其上再加一把火。 他拿出几封誊写的奏章递给他:“太子殿下看看这个。” 澹台聿明展开奏章,发现是在先前有关秦络绯一事的朝堂争议中,为秦络绯说话进言的官员。 他清楚,这几人,都是依附于太子党的官员。 虽然他从未主动招揽,也不曾做出任何承诺,但只要太子的身份摆在那,便会天然地成为招兵买马的旗帜。 “这几人,都因各种原因被贬谪出京了。” 澹台聿明心下一紧,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于还是发生了。 “是澹台境的人?” 荀苜微微颔首,一脸严肃地正色道:“太子殿下,您心性纯良,厌恶权谋争斗,但您既身在其位,有些事便无法避免。” “您如今一昧地退缩逃避,可有想过依附于您的官员的感受?” “他们自以为择定了明主,明知会因此得罪三殿下,仍然不遗余力地为贵妃娘娘正名,换来的却是您的漠然以对,和三殿下一党的赶尽杀绝。” “太子殿下,您让那些官员情何以堪?” 澹台聿明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之上他一直在刻意忽视,秦络绯的“事事关心”导致了他在一定程度上的软弱和不作为。 逃避,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抗争方式。 可如今,荀苜将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按着他的头,逼他正视这一切,逼他立刻做出决断。 他再也不能逃避,便只得承担他生来便被赋予的责任。 “荀苜先生,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眺天上的云卷云舒、风云变幻。 他本就身在局中,何谈逃脱? 荀苜露出了满意的笑,澹台聿明并非出尔反尔、意志不坚之辈,一旦他做出了选择,便会义无反顾。 如此这般,他今日的目的便已达到了。 …… 六皇子澹台衍即将返回燕京,太子澹台聿明被迫入局,三皇子澹台境虎视眈眈,五皇子澹台子修仍然扮演着镶边配角,这是朝堂。 地方之上,重新清丈田亩仍然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税关改革也已提上日程。 荆州大地上,仍然流传着清河郡商户千里送粮的美谈,在金铮鸣不遗余力地宣传下,六皇子澹台衍的名字渐渐为人所知。 所有心系百姓的人,百姓都会将其放在心中。 …… 对于澹台衍而言,朝廷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可偏偏越是事事顺心如意的时候,越容易有小人暗中作祟。 前往金陵传旨的内侍和禁卫军回到了燕京,太监张喜沐浴更衣后,先是到昭仁帝那里回禀了情况,便回到了太后所居的德宁殿点卯。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 张喜跟在太后身边多年,德宁殿内大小事宜无一不仰仗他操持,如今乍一离京多日,太后倒觉出几分不习惯来。 他站到太后身后,接替小宫女替太后按起头来,力道速度的拿捏,都是太后最喜欢的。 “回来了,差事都办妥了吗?” “陛下的旨意,何人敢怠慢。” 听话听音,不仅仅是张喜分外熟悉太后的脾气秉性,太后也很熟悉这位服侍她多年的奴才。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向后瞧了瞧:“怎么,谁给你委屈受了?” “奴才只是奴才,命贱,谈不上委屈不委屈的。” 听这话,便是真的受了委屈了。 “行了,”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到前头来回话。” 张喜听命地走到太后身前,半垂着头,身形有些微的拘束,显出几分灰心丧气的颓废感。 第172章 搬弄口舌 太后打量着张喜的脸色,自然不难看出他在“故作姿态”。 但张喜是德宁殿的人,怠慢张喜,便相当于在打太后自己的脸。 “怎么,小六给你气受了?” 张喜心下跳了一跳,“小六“这一略显亲昵的称呼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六殿下不在京中多年,外祖家又背着一个不太好的名声,他也从未听太后主动提及过六殿下。 紧接着,他又想到在昭仁帝来德宁殿找太后商量此事时,太后的反应甚是平静,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唯独只说了一句:“陛下若已打定主意,此事便交由德宁殿的人去做吧,一旦言官非议,也可用我老婆子的名头压一压。” 当时,张喜只觉得这是太后对昭仁帝的爱护。 当年昭仁帝登基之初,在改元之前,便以雷霆手段先后处置了侧妃崔知宜和六皇子澹台衍,在朝臣眼中,这是对先帝太宗皇帝政策的延续。 新君即位,一定要显明地表示出对先帝的尊崇,重用先帝留下的老臣,沿袭先帝治下时的政策,无论这个老臣是忠是奸,无论这个政策是利是弊。 此乃孝道。 所以,昭仁帝今日重召澹台衍回京,相当于在打破这种延续性,便会担一个不孝的名声。 但若是太后的人前去宣旨,那么便会在昭仁帝的意志之前罩上一层薄纱,让人误以为是太后的意志,如此,言官的攻击便缺少了立足之地。 一旦太后拿出“自己年事已高,想要孙儿承欢膝下”的说法来,持反对意见的言官,反倒会被扣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 故而,方得两全之法。 但眼下,看太后如此亲切地称呼六殿下,这层保护,怕是夹杂了很大一部分对六殿下的怜惜。 毕竟言官的炮火不会仅仅局限在昭仁帝身上,一定会搬弄口舌是非,借此攻击六殿下。 太后此举,便相当于替他挡下了无妄之灾。 这样想着,张喜“告黒状”的心反倒有几分偃旗息鼓。 “让你说你就说,犹豫什么?你那点心思,能蒙得了谁?” 张喜心中咯噔一下,背上立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差点儿忘了,这位老祖宗,可最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奴才该死,”张喜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赔笑道,“在太后面前竟敢走神儿,真真该死。” 走神儿的罪名总要比“揣度上意”轻得多,太后平日里看起来慈眉善目,甚好说话,但一旦触了她的逆鳞、犯了她的忌讳,其下场,难以想象。 太后未必看不出张喜的“惺惺作态”,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但问题在于,“惺惺作态”本身,便是忠心的一种表现,里面固然掺杂了谄媚和利己的心思,但根儿上仍然是对主子的忠心。 所以太后吃这一套。 “行了,说事。” “这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六殿下对待我们这些奴才是极好的,到金陵那夜下大雨,六殿下担心雨夜难行,特意为我们准备了房间,还令人布置了酒菜以解长途跋涉之疲惫。” “这样好的主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只是……” “只是,”张喜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不决,他咬咬牙,狠心道,“只是奴才宣旨的时候,六殿下是坐着接旨的。” “他没有跪?” 张喜摇摇头,一脸惶恐:“没有。” “可有说为何?” “六殿下说金陵气候湿冷,腿上落下了些毛病,一到下雨便膝盖痛痒难忍,故而,跪不下去……” “你觉得小六在说谎?” “奴才不敢,”张喜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诚惶诚恐道,“太后恕罪,奴才只是担心,六殿下被幽禁金陵多年,恐怕对皇室心生怨念,会辜负陛下和太后的一番苦心……” 太后坐在椅子上,略显浑浊的视线落在张喜头顶,令他不得不压低了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小六当年离京,是为了给澹台皇室祈福,什么幽禁冷落,张喜,你要管住自己的舌头。” 太后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寻常,与她诵念佛经之时别无二致,没有任何轻重音的强调。 可就是这样一番不紧不慢的话,吓得张喜磕头不止。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行了,”太后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女将人扶起来,“瞧瞧,都磕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是什么凶神恶煞呢。” 张喜站起身,腆着脸赔笑道:“太后说笑了,您可是九天王母转世,最是慈悲心肠,谁敢说您凶神恶煞?” “别卖乖了,今日这事就算给你个教训,皇子再如何不逊,那也是皇子,轮不到你一个奴才在这兴风作浪。” 张喜惶恐地垂下头,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嗫嚅道:“是,奴才知罪。”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轻轻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长长的金质护甲立在鬓侧,与满头白发相映生辉。 “这事,你去跟陛下说一声。” 前脚敲打他不要搬弄是非,后脚又让他到昭仁帝那里“打小报告”,张喜有些看不懂太后的用意。 他疑惑地抬起头,试探着问道:“这……奴才糊涂了,还请太后娘娘指点。” 太后睁开眼,浑浊的目光一瞬变得冷凝,威严四露:“陛下斥责皇子,那是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奴才在这儿嚼舌根、搬弄口舌是非,那就是大逆不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张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不可能不懂。 说白了,他打心底里,并未将澹台衍看做皇子,只当是从哪跑出来妄想“狸猫换太子”的破落户罢了。 太后今日这番话,明着是在敲打他不要乱嚼舌根,但其实,是在提醒他澹台衍的皇子身份。 既是皇子,那与奴才之间便是天壤之别,纵容受尽冷落,做奴才的,也不能失了本分,妄想蹬鼻子上脸。 “奴才明白了。” “去吧,哀家也乏了。” 很快便有年轻的侍婢走上前,服侍太后午睡小憩。 张喜悄默声地推出德宁殿,一言不发地向着勤政殿走去。 这个时辰,陛下一般是在勤政殿处理政务。 xs7.com 第173章 自讨苦吃 张喜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对澹台衍的怨毒。 他甚少有如此冒失的时候,否则,也不会在德宁殿有如此地位。 像今日这番不留情面的敲打斥责,张喜几乎从未经历过。 他无法怨恨太后,因为那是拿捏着他性命前途的主子,所以,他便将这份怨恨转移到了澹台衍身上。 虽然明明是他自己判断失误,自讨苦吃,但他无法将一切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他必须寻到一个发泄口,澹台衍便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借此事完成对澹台衍的报复,才能扳回一局,抵消他心中的怨恨。 这一路上,张喜都在盘算着待会面见昭仁帝的措辞,想着该如何在最大程度上激起昭仁帝对六殿下的不满。 …… 隔着老远,孟祀礼便瞧见了张喜。 一个昭仁帝身边心腹,一个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张喜虽不统管内务,但论起身份地位,二人并差不太多。 并因着太后的尊荣,孟祀礼往往会让张喜三分,毕竟昭仁帝也得在太后娘娘面前请安问礼不是。 “呦,张公公,这个时辰不是太后午睡的时辰吗?您哪有功夫来这了,”说到这,孟祀礼面色微变,不安地试探道,“该不会是太后……” “孟公公想哪去了,只是有点小事拿不定主意,太后打发我来问问陛下。” 孟祀礼玩笑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赔罪道:“瞧我这嘴,竟混说,太后娘娘福寿绵延,百病不侵。” “孟公公您也是记挂太后,都是做奴才的,都明白。” 话说到这儿,孟祀礼便该将人往勤政殿里领,但张喜前脚汇报完到金陵宣旨的相关事宜,后脚便又找了回来,还是打的太后的旗号,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张喜见孟祀礼只亲切地笑着,却不主动引荐,只得开口问道:“陛下可是在忙?” “真是不巧,”孟祀礼一脸遗憾地说道,“工部来回禀六皇子府修缮的事,还在里面谈着呢,得委屈张公公您等一等了。” “不妨事,不妨事,”张喜笑着敷衍两句,随即试探道,“陛下对六殿下还真是关心啊。” “那可不,凡是涉及六殿下的事,事必躬亲。” 昭仁帝如此这般,并不在张喜的预料之中,但这件事倒也不全然是坏事,只看如何运作。 昭仁帝如此事无巨细地为六殿下考虑,可若知道六殿下心怀怨念,难道不会就此寒心吗?说不定,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张喜面上流露出两分笑意,安静地站到廊下,不再多言。 孟祀礼瞧着他的反应,大概猜到张喜所要回禀之事同样与六殿下相关,虽不知好坏,但也无甚关系,毕竟…… 孟祀礼同样笑了笑,不再多言。 …… 过了大概两柱香的功夫,工部侍郎离开,孟祀礼进去通禀后,这才将张喜引了进去。 张喜进到垂拱殿内,照规矩磕头请安,眼尾的余光却捕捉到了另外一个身影。 比烟粉色还要舒缓几分的广袖长袍,如同烟霭笼罩的日落山巅,温柔之中酝酿出了几分坚定的姿态。 堕马髻之上簪了一支白玉簪钗,眉眼恬淡而悠远,仅仅是站在那,便让人不觉心旷神怡。 张喜认出了她,是刚刚复位不久的崔才人。 位份虽低,但依然是后宫炙手可热的人物。 孟祀礼刚刚,可没跟他说六殿下的母妃也在,这让他这个“告黒状”的要如何开口? 不待张喜理清头绪,昭仁帝已经开口问话:“母后让你来,是为何事?” 罢了,本就是太后的意思,即便是惹恼了圣眷优渥的崔才人,还有太后在上头顶着呢,怪不到他这个传话的奴才身上。 张喜咬咬牙,回话道:“启禀陛下,今日奴才回到德宁殿后,太后关心六殿下,便问及了诸多细节,奴才回话时,提及了六殿下膝盖痛痒一事,故而……” “等等,”昭仁帝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他皱紧眉,问道,“你刚刚说衍儿膝盖痛痒?” “是,”张喜的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谦卑之态,尽可能让自己的表述中不要掺杂私人情感的流露,“奴才宣旨时,六殿下因为膝盖痛痒并未下跪。” “说是……说是因金陵气候湿冷的缘故,落下了毛病。” “可严重?”昭仁帝略显急切地问道。 张喜一时哑口无言,昭仁帝显然直接略过了六殿下不曾下跪接旨一事,全副慈父心肠都聚焦在了腿疾一事上。 “奴才只在金陵六皇子府留宿一日,除六殿下不曾下跪接旨时提及过一句外,此外并无提及,但若痛到不能下跪接旨,想必该是很严重吧。” 张喜无法,只得想尽办法绕着“不曾下跪接旨”一事反复提及,希望能借此引起昭仁帝的注意。 没曾想昭仁帝缓缓叹了口气,自责道:“今日上午接到了衍儿的奏折,声称身子不适,想要延缓返京,朕本以为他心怀怨念,刻意拖延,没想到……” “唉,是朕错怪他了。” 张喜心中咯噔一下,玩玩没想到自己打的这个小报告,反倒帮了澹台衍一把,他强自忍耐下内心的懊恼,几乎要咬碎后槽牙。 崔知宜不轻不重地看了张喜一眼,停下手中研墨的动作,笑言:“陛下莫要惯着他,区区腿疾罢了,我看他就是刻意怠慢。” “衍儿一向有骨气,朕冷落了他这些年,他有所不满也是应该的,有你在,朕不担心。” 昭仁帝这话说得含情脉脉,张喜额侧的冷汗却一滴接一滴地砸到地毯上。 崔知宜明显看出来他今日的意图,以她如今在昭仁帝面前的恩宠,张喜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 直到昭仁帝吩咐他退下,张喜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勤政殿,迎面碰上了笑脸相迎的孟祀礼。 “张公公,差事办妥了?哎呀,您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有哪里不适?” 张喜无力地摆摆手,一句话也不想说。 “哎呦,”孟祀礼做出一副焦急的姿态,“太后身边的人若是在勤政殿出了岔子,这可让我怎么跟太后娘娘交代?” 张喜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劈。 第174章 请罪 许是这些年宫中太平无事,以至于张喜竟淡忘了太后年轻时的杀伐决断。 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九九,在老谋深算的太后面前,一览无余。 太后未必想不到昭仁帝的态度,知子莫若母,崔知宜母子乍一起复,自然是千恩百宠,无有不从。 自己竟昏了头往上撞。 太后今日打发他跑这一趟,想必是故意让他摔个跟头,好好清醒清醒。 太平日子过惯了,便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张喜浑浑噩噩地回到德宁殿,当着所有宫人的面,跪在太后寝殿之外,任何人劝说都不肯起身。 直到半个时辰后,太后午睡起身。 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张喜的举动,故而也不见惊讶,仍然像往常一样穿衣洗漱,整理仪容,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将人唤了进来。 张喜走进寝殿内,径自磕头请罪:“太后恕罪,奴才鬼迷了心窍,做出此等糊涂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罢,便开始毫不留情地扇自己巴掌,一下又一下,听得人心惊胆战。 “知道错了就好,现在知道该如何做了吗?” “奴才明日便去给崔才人请罪。” 太后微微颌首,露出几分满意之态:“这就对了,张喜,你要记住,哀家身边不是没有可用之人,今日不过是看在你往日尽忠尽职的份上,提点你一次。” “若有下次,哀家不介意换一个德宁殿掌事太监。” “是,奴才铭记于心。” …… 次日一早,张喜搬空了自己半个小金库,备了厚厚的重礼,以“恭贺才人复位之喜”的名义,到崔知宜所住琼华殿请安问礼。 崔知宜复位之时,张喜已领了传旨的差事,离开了皇宫。 故而此时补上,倒也合情合理。 琼华殿占地面积并不广,相较之皇后所居慈元殿少了几分得天独厚的雍容;而若与贵妃秦络绯所居的仁明殿相比,则又少了几分华贵。 但琼华殿妙就妙在,它是离昭仁帝所居的延福殿最近的宫殿,离昭仁帝处理政务所用的垂拱殿也十分相近。 崔知宜复位后,昭仁帝亲自指了琼华殿给她,殿中一应宫人,则都是昭仁帝求到太后跟前,让太后亲自指派的。 太后安排,便少了其余妃嫔向琼华殿安插眼线的可能,昭仁帝的偏袒疼爱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只可惜,当时张喜并不在宫中,因而这才误判了情势,以至于竟犯下如此大错,恨不得到了负荆请罪的境地。 故而,当张喜进入琼华殿时,发现殿内宫人大多都是熟面孔,这才惊觉自己昨日的行径是有多么的荒唐。 “张公公,才人另有要事,暂时抽不开身,还请您在此稍候。” 张喜点头应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琼华殿内的陈设。 天水碧的翠玉屏风、红珊瑚制成的盆景、前朝承德年间的美人觳、梅西领的泼墨山水…… 处处可见昭仁帝的宠爱之心。 张喜正又一次暗自懊恼之时,突然被侧殿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侧殿与正殿仅以垂落的珠帘相隔,故而并不隔音,透过珠帘间的缝隙,张喜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仁明殿的掌事宫女,听澜。 听澜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在仁明殿内露面,秦络绯对外的说辞是听澜犯了忌讳,被昭仁帝打发到了禁卫军大牢。 禁卫军大牢,其实便是昭仁帝的死牢,其中关押的都是昭仁帝秘密下令逮捕的罪臣罪奴,不受大理寺辖制,直接对昭仁帝负责。 可如今,他竟在此处看到了听澜。 只见听澜跪在崔知宜面前,身形潦倒落魄,像是受过刑罚。 “听澜犯下大错,万死难辞其咎,无论才人如何处置,奴婢都绝无怨言。” 在禁卫军大牢这些日,听澜突然意识到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将自己推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于秦络绯而言,她虽不知事情详情,但想必也早已对自己心生怀疑,背弃主子的罪名,她怕是逃不脱。 而对于崔知宜而言,她已没有了可供利用的余地,对方并不需要涉险救她,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显然是更明智的做法。 所以,当她得知崔知宜向昭仁帝请求,将自己交给她处置时,听澜已然悲观地为自己的生命写好了判词。 背信弃义,这便是她该有的下场。 崔知宜缓缓摇了摇头,缓声道:“我若想处置你,直接将你丢在禁卫军大牢即可,何苦费尽心思向陛下将你求了来?” “那您……” “你我之间本无仇怨,所谓的针锋相对、陷害算计,也是所属立场不同导致的,这并非你所能决定之事,故而,我并不怪你。” “可我终究是背叛了贵妃娘娘,”听澜无力地垂下头,泪光闪动“没有哪个主子能容得下一个背主的奴才。” 她只是想活下去。 明明是为了保全自身性命的不得已而为之,但却要偏偏遭受良心和道德的谴责。 秦络绯用她的性命设计陷阱时,可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愧疚? 但这份基于道义的谴责,却彻底断绝了她所有的后路。 没有人会愿意用一个背信弃义的奴才,她能背叛秦络绯,难道不会背叛崔知宜吗? 所以杀人灭口,便是她命定的结局。 …… “你错了,”崔知宜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眉眼间有一抹退不去的哀伤,“我并不打算将你收为己用。” 听澜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好像听不懂崔知宜话中的用意。 “我问你,如果你今日难逃一死,那你是否会后悔当日的举动?” 如果她注定要为此事而死,那她是否还会背叛秦络绯,是否还会殊死一搏,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既然都是死路一条,那她会做何选择? 听澜陷入了沉思,前半生的过往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桓,为奴为婢,是她唯一的求生之道;温顺和服从,便是她命运的注脚。 这是她唯一一次反抗。 “若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做,我不后悔。” 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趟。 第175章 年宴 崔知宜脸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我会安排人将你送出宫,这些银子你收着,权做你安家之用。” “才人,您……”听澜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去吧,你自由了。” 听澜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擦干眼角的泪水,离开了琼华殿,离开了这高耸巍峨的红色宫墙,离开了四四方方的天和永无止尽的夜晚。 崔知宜目送着她离开,神思恍惚。 皇宫大内这座锦绣繁华的富贵牢笼,她这辈子,是逃不脱了,她希望听澜如愿。 …… 张喜同样目送了听澜的离开,准确地说,他耳闻目睹了整个谈话的过程。 他虽不知事情全貌,但并不妨碍他从二人的对话中推测出大致的故事情节,这显然是仁明殿和琼华殿的争斗。 过程虽不清楚,但结果却显而易见,崔知宜的复位和听澜的出现便足以说明全部问题。 但问题在于,崔知宜为何要让他看到这一切? …… 怀着种种疑虑,张喜跟随侍婢进到了侧殿。 “奴才给才人请安,才人万福。” “张公公不必多礼,快起身吧。” 待张喜站直身子后,崔知宜复又说道:“我与公公也算是旧相识了,昨日在垂拱殿见到,本该打个招呼的。” 张喜心中咯噔一下,崔知宜特意提及昨日之事,怕不是在借机敲打他。 “才人抬举了,奴才哪担得起。” “公公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深受太后信赖,有什么担不得的?” “那是太后抬举奴才,奴才终归是奴才,若因主子的赏识便忘了身份,那才是真真罪该万死呢。” 张喜这话,便是在委婉地表达立场。 这相当于在变相坦诚,昨日之事是我不知深浅犯糊涂,眼下我已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奴才罢了,还望才人见谅。 崔知宜自然听懂了这层意思,张喜毕竟是太后跟前红人,真要他跪下来磕头道歉,那便是在打太后的脸。 太后今日将张喜打发到琼华殿认错,便已是在抬举崔知宜,若她便要蹬鼻子上脸,那就真真是自讨苦吃了。 “公公说笑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罪之有?” 张喜这才安下心来,崔知宜这话,便是要将此事揭过不提了。 但昨日之事已了,今日之事却仍然不得其义。 张喜眨了眨眼睛,试探道:“刚刚那个宫女,奴才瞧着,像是仁明殿的听澜姑娘。” “是她,这说起来,算是我的一点私事,还望公公替我保密。” 张喜看着崔知宜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意,连连点头答应,心中却一阵阵惊悸。 这位崔才人,可真是不简单呐。 …… 张喜离开后,崔知宜身边的侍女近前,不解地问道:“才人为何要让张公公知晓您与听澜的来往?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崔知宜轻轻笑了笑:“要的就是授人以柄。” 张喜是太后跟前红人,从太后对他几次三番的敲打不难看出,太后对他仍有提拔爱重之心,否则根本不必如此费心提点。 如此一来,与张喜的关系便一定要慎之又慎。 因着澹台衍的事情,张喜与琼华殿,算是结了梁子,今日赔礼道歉之心虽然诚恳,但难免心中留有几分芥蒂,崔知宜特意“授人以柄”,便是在打消张喜的戒心,向他示好。 张喜既握有崔知宜的把柄,那便会放下对琼华殿的警惕,二人的关系,便就会因为这个“把柄”而更显亲近。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一旦一个人洁身自好到没有任何把柄,那便天然地与其他人产生了距离,而孤家寡人的结局,终归都不算好看。 适当地留给对方把柄,人际关系网便会愈发密切。 这便是崔知宜的用人之术。 …… 张喜的兴风作浪,无意间帮助澹台衍达成了他的心愿。 按照昭仁帝的意思,他本该立刻动身,在除夕之前赶到燕京,陪昭仁帝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 但从澹台衍私心而言,他更希望这个新年,可以留在金陵,与顾北柠和申远弗、裴夙一起过。 但澹台衍可以如此,白玉京就不行了。 他在金陵的差事已经办妥,他的父母双亲又都在燕京,他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拖延的理由,于是在百般不情愿中,白玉京不得不踏上了返京的行程。 年关将至。 …… 昭仁帝虽准了澹台衍推迟返京的折子,但心下总觉得有几分遗憾,往年不觉得,但今年的年宴上独独少了澹台衍一人,昭仁帝心中便生出几分愁绪来。 “唉,若衍儿在此便好了。” 崔知宜按位份只能坐末席,但皇后王清慈深谙帝意,便在安排座次时,将崔知宜的坐席排在了靠近昭仁帝的位置。 “这只是第一个新年罢了,往后岁岁年年,只怕陛下要看累了这个儿子。” “朕不奢求其他,能弥补这缺失十几年的父子情分,朕便知足了。” “父子亲情,如何割舍?陛下莫要杞人忧天。” “阿韫说的对,是朕近乡情怯了。” 崔知宜和昭仁帝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将其余妃嫔尽数隔绝在外,一句话也插不上。 秦络绯仍然坐在左侧首席,与崔知宜相对而坐,她看着那张温婉恬静的脸,心中竟意外地异常平静。 她的筹谋算计,针对的并非崔知宜。 就像崔知宜对听澜说的那番话,这不过是立场相对的被迫角逐罢了。 她所要争抢的,是权力、身份、地位,而非帝王那点寡薄的恩情。 …… 就在全国上下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的时候,一骑驿兵,正在寒冬腊月中,骑着马飞奔在官道之上。 他已连续四日不眠不休,驿马骑废了三匹,身体的承受能力已被拉扯到极限。 他身上带着的,是通禀永州灾情的公文邸报。 永州,怕是要乱了。 第176章 暴乱 江南西道,永州,零陵县境内。 今夜乃除夕团圆夜,整个永州境内却不见零星灯火,一丝一毫新年的欢庆气氛都不得见。 零陵县知县范秩仍然待在县衙没有离开,他站在九州十道的全国郡县图前,目光在永州和燕京之间游移。 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今天了。 永州南境与广西交界,差不多是在天兖王朝疆域最南端,从永州到燕京,用驿站最好的马、最好的驿兵,水陆交替,星夜奔驰,也要用近二十日的功夫。 这一来一回,便是四十日。 四十日啊,也不知永州能不能挺得过去。 范秩叹了口气,清癯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每一寸褶皱都夹杂着忧国忧民的哀思。 …… 负责传信的驿兵被下达了死命令,他是永州本地人,怀揣着对家乡人民的深切哀恸,他一时一刻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几乎是在拿命压缩这次的送信时间。 “多拖延一日,永州的动乱就会多蔓延一日,你的父母兄妹便会多陷水深火热中一日,永州的未来,现在尽数压在你一人身上。” 这是他临行前,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特意嘱咐他的话。 他认得范秩,这是一个会在春耕夏收农忙之际,于田间地头频繁出现的身影。 一身打满补丁的破旧官袍,衣摆系在腰间,裤腿高高卷起,插秧、收割都是一把好手,休憩时,便和老百姓们一样,在田垄上席地而坐,盘着腿吃随身携带的已经凉透的饭食。 混在农民堆里,比农民还像农民。 零陵县家家户户,屋中都挂有范秩的画像,他们教导自家小儿女,并不以至圣先师孔夫子为楷模,而是范秩。 勤政爱民、与民同苦、与民同悲、与民同喜,范秩便是零陵县百姓心中,最接近圣人的存在。 他不能辜负范大人的期望。 驿兵咬紧牙关,勒紧缰绳,夹着马肚的双腿已然发麻发颤,两个乌黑的眼袋悬在眼下,脸色乌青,像条饿死鬼。 等终于穿过朱雀大街,抵达宣德门之前时,驿马再也承受不住此般长途跋涉之苦,无力地跪倒在地,驿兵被摔下马,在青砖甬道上滚了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踉跄着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摔伤和脏污,忙不迭地跑到宣德门前。 “我乃江南西道永州驿站传信兵,有紧急公文需呈禀陛下,还请速速通报。” 时至新年,禁卫军统领贺夔有严令,越是此等时刻,便越要严加防守,不得丝毫懈怠,故而,驻扎城门的禁卫军勘验过身份后,便立刻派人入内通禀。 消息传过一道道宫门,最后送到了孟祀礼手中。 传信的小内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孟祀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除夕之夜紧急通禀,驿兵必然是得到了地方官员的死命令,不得有丝毫拖延。 可连除夕之夜也等不过去的紧急政务,孟祀礼能想到的,只有前线突发的战况,可永州非边境,无乱军无匪患,能是为了什么? 孟祀礼站在紫宸殿外,远远地瞧着大殿内的景象,忧心忡忡。 殿内欢歌燕舞、其乐融融,勋侯贵戚、王公大臣均在其列,自己这一进去,这一切怕是要戛然而止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小心地藏好心事,端起那副惯常的温和笑脸走到了昭仁帝身边,轻声耳语道:“陛下,紧急政务。” 昭仁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随孟祀礼离开了紫宸殿。 在起身离开前,他看了皇后王清慈一眼。 王清慈会意地点点头,端起一国之母的气派,举杯祝酒,游刃有余地掌控着筵席上的气氛和流程。 能在年宴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配合着王清慈的举动,但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离开的昭仁帝身上。 这种筵席,吃喝玩乐都是次要的,所有人的视线焦点莫不是聚焦在昭仁帝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备受瞩目。 所以,孟祀礼的耳语、昭仁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帝后二人之间的互动,都落入了殿中人的眼中。 今年的除夕夜,怕是不太平。 …… 一离开紫宸殿,昭仁帝的步伐便显出几分急促来,他行色匆匆地到了垂拱殿。 那名驿兵早已被带到殿内,正焦灼地等待着昭仁帝的垂询。 …… 夜色中,只见一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男子大步走进殿内,一名太监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驿兵心下一震,明白眼前之人便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 “下官……” “不必多礼,”昭仁帝摆摆手免去了这些冗杂繁琐的礼仪,开门见山道,“说正事,永州出了何事?” “下官嘴笨,说不清楚,此乃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的奏章,详细记录了永州境内的动乱。” 孟祀礼接过奏章,快步走向昭仁帝,在听到“动乱”二字时,他脚下不由一滞。 老天爷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昭仁帝的脸色同样阴沉欲雨,他一把抓过奏章,匆匆浏览。 “……今年八月暴雨成灾,湘江、宁远河、祁水、舂陵水,水位暴涨……” “……永州境内水系发达,河流纵横,呈树枝状分布,故而水量一旦决堤,便成蔓延之势,永州境内,水潦成灾……” “……稻田毁坏,房倒屋塌,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三岁幼童痛失双亲,于路中茫茫然失声痛哭,凡耳闻目睹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永州刺史孙寿,为一己之政绩所虑,隐瞒灾情不报,致使永州百姓深受水患而不得救,心灰意冷,渐生怨怪朝廷之心……” “微臣私下写信进京,望借由京官之口,使永州灾情上达天听,然则,户部尚书齐瀚以国库空虚为由,责令我等永州地方官员自行处置……” “……暴雨成灾,不见一分助力,不见一分灾银,微臣无颜面对治下百姓,百姓亦惶惶然不知所措,怨怪朝廷背弃之举,永州境内,暴乱渐起……” “微臣身为地方官员,无力安抚治下百姓,稳定灾情,是臣之过;永州暴乱之民,非暴民,乃官逼民反不得已而为之……” “望陛下体恤民情,行招抚而非清剿,一应罪责,均有微臣承担,臣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敬上。” 第177章 生祠 昭仁帝无力地放下奏章,眼前一阵阵发黑。 荆州大旱,永州暴雨,官员贪墨、灾民暴乱…… 此般种种,莫不是上天降下的预警,惩治其不仁不德之心。 “陛下……”孟祀礼不无担忧地扶住昭仁帝微微摇晃的身子,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孟祀礼,传朕口谕,停止年宴,召各部院大臣到垂拱殿回话,还有那些未到宫中赴宴的官员,去请,一个不落的,都给朕请过来。” …… 所谓年宴,并非简单的宴饮享乐之举,除夕佳节的特殊意义也为年宴赋予了诸多象征意义,国泰民安、政通民和、风调雨顺等等。 孟祀礼重新回到紫宸殿时,殿中高声笑语,宴饮正酣,不知今夕何夕,他想到自己从奏章之上窥到的零星字眼,心中一阵阵绞痛。 孟祀礼的家乡,便是江南西道,永州,零陵县。 …… 在听到孟祀礼传达的昭仁帝口谕后,殿中之人无不惊骇万分。 年宴中途停止,乃前所未有之举。 “孟公公,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有官员试探着问道。 “奴才只是个传话的,具体国事一概不通,还请诸位大人速速移步垂拱殿。” 还有官员酒意上头,压根儿没听明白孟祀礼话中的意思,只当是今年年宴出了新花样,要换个地方继续宴饮。 面红耳赤的官员出了紫宸殿,寒冬腊月的凛冽寒风刀割一般刮在脸上,立时清醒了三分,他随手拽了拽身边的官员,问道:“齐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齐瀚拽回自己的袖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不知道。” 醉酒的官员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道:“老古板,这个臭脾气,非得跌个鼻青脸肿不可。” …… 垂拱殿位于紫宸殿和文徳殿之间,是供陛下上朝前后休憩之所,有时也会在此接见朝臣,面积并不大,眼下一众官员密不透风地站在殿内,便显出了几分拥挤和拘束。 昭仁帝的脸色实在难看,官员们察言观色,也都满腹狐疑,嗫嗫不敢言。 那名驿兵站在大殿西北角,昭仁帝想着或许需要他回话,便没有将人打发离开。 无数官员的视线落到他身上,风尘仆仆,一身伤痕,眼中布满红血丝,嘴唇惨白,尘土混着血污,几乎看不出人模样。 王霈贞站出列,身为中书令,他有责主动开口:“陛下除夕下诏,可是为了永州之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更有甚者,完全不知王霈贞口中所说永州之事,是为何事。 永州与燕京相隔遥遥,即便地动山摇,也不会有丝毫风吹草动传到燕京城中,唯一的消息传递渠道,便是当地官员定期送往朝廷的公文。 也正因此,永州暴雨成灾、灾民暴乱,如此惊天之事,也能被死死瞒住,直到数月之后,才得以上达天听。 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一句笑话。 所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划,在中央集权松散的情况下,都可能成为实际上的自治之地。 所以永州灾情无法上达天听,所以前任荆州刺史方文卓可将荆州编织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让所有的呼告求援之举胎死腹中。 很显然,眼下朝廷并没有切实可行的收归中央集权的策略。 永州地方的灾情,于月前呈禀在册,但据永州刺史孙寿所言,此次受灾并不严重,灾民已在政府的组织下,有序恢复生产生活。 为此,昭仁帝还曾下了一方嘉奖令给他。 在阿芙蓉、税关改革、崔知宜复位、澹台衍回京等一系列震惊朝野的大事映衬下,永州灾情便显得不值一提。 故而朝中众臣,都不曾留意此事。 眼下王霈贞骤然提及,人人皆有些猝不及防。 昭仁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思虑中掺杂着几分疑惑:“中书令何以知道是为永州一事?” “永州多水系,历来为水患所困,但永州水系之丰贫,皆赖于天赐,春夏多雨,水系进入短暂汛期,水患频仍;秋冬枯旱,水位下降,河流涸浅,甚至断流。” “永州刺史孙寿奏折中声称,永州十月下旬暴雨成灾,当时臣便心下生疑,曾与吏部尚书蒋墨钧蒋大人,探听孙寿为人,蒋大人一力担保其乃忠君爱国的良臣,微臣这才按捺下心中疑惑。” 蒋墨钧打了个寒颤,后背立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微醺的酒意立时清醒,大气不敢出。 “蒋墨钧何在?”昭仁帝面无表情地开口,力有千钧。 “微臣在,中书令所言,微臣有印象,孙寿为政确有可取之处,历年稽考均为上上,听说,永州百姓感念其为官清正廉洁,还为他立了一座生祠。” 昭仁帝看向那名驿兵,问道:“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却有此事,孙寿大人的生祠便立在绿天庵以北,永州百姓烧香拜佛之时,也会到生祠中敬一炷香。” 蒋墨钧松了口气,他揩了揩额侧的冷汗,心中那块大石头总归是稍稍落了下去。 万幸万幸。 “孙寿为官既受民爱戴,又何以做出此般隐而不报的荒唐之举?” 那名驿兵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下官不知,但孙大人为官清正,对贫苦百姓维护甚多,在百姓中素有清名传颂,直至此次暴雨成灾,孙大人拒绝上书朝廷通禀,这才使得民怨沸腾。” 昭仁帝沉默了片刻,责令孟祀礼当众宣读零陵县知县范秩的奏折。 奏折之上说得很清楚,永州八月暴雨成灾,灾害损失极为严重,但永州知县孙寿担心受灾一事会影响自身政绩,故而隐瞒不报。 零陵县知县范秩无法,只得利用私人信笺向燕京传递消息,却被户部尚书齐瀚以国库空虚为由不予置喙。 永州受灾至今,已有四月,不见朝廷拨银赈灾,连一封抚慰民心的圣旨都不得见,故而民怨沸腾,暴乱渐起。 第178章 争抢 灾民动乱,向来是一桩麻烦事。 因为灾民并非暴民,正如范秩奏折中所说,乃“官逼民反不得已而为之”,若武力镇压,只会使得事态越发恶化。 如果一个国家的当权者,将手中的尖枪长矛,对准了自己国家的百姓,那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而将永州逼至此般田地的,除隐瞒灾情不予上报的永州刺史孙寿外,户部尚书齐瀚也要担极大的干系。 垂拱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所有的官员都有意无意间觑着齐瀚那张黧黑的老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碍于齐瀚三朝元老的威望不敢置喙。 唯有贺夔,他理清了事情经过,转而问向王霈贞:“王大人,您既已放下了对孙寿的怀疑,又何以在今晚主动提及永州一事?” “孙寿第一封通禀永州灾情的奏章,是于腊月初三送抵的;腊月十四送达的第二封奏章,便声称已稳住灾情,前后间隔不过九天,九天的功夫便足以完成灾后重建吗?” “既如此,王大人当时为何不说?” 王霈贞叹了口气,不无自责地说道:“这也只是我的一番猜测罢了,并无实据,可能永州受灾并无严重也不无可能。” “我派了一队人马到永州查访,本想等水落石出之后再呈禀陛下,没想到……” 没想到永州先乱了起来。 昭仁帝沉默不语,一张脸阴沉欲雨。 治下灾民暴乱,这是足以被放到史书上任由史官口诛笔伐的乱政,没有一个帝王愿意担这样的名声。 “齐瀚,你可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齐瀚梗着脖子站出列,本就瘦弱苍老的脊背挺得笔直,脖子上满是褶皱的松垮皮肤绷紧,隐隐有青色的血管爆起。 眼底布满红血丝,嘴角紧抿,牙关紧锁,似在忍受极大的不忿。 “老臣……”这两个字刚一说出口,齐瀚一口老血吐出来,立时晕厥在地。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殿中官员回过神来后慌忙去搀扶,有小内侍行色匆匆地奔去了太医院。 “陛下,您看……” 昭仁帝烦躁地挥了挥手,心中怒气愈盛:“永州动乱,依诸位大臣所见,该当何解?” 贺夔应声答道:“陛下,依臣所见,追责惩治应先往后放,最要紧的,是立刻派人到永州了解灾情,处理灾后一应事宜,若真有动乱,该招抚招抚,该清剿清剿。” “靖安侯所言有理,依你看,此事应当交与谁处置?” 不待贺夔说话,三皇子澹台境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愿领此差事。” 兵部尚书霍宥拓紧跟着进言道:“启禀陛下,三殿下于军事之上已十分娴熟,正缺一个历练实践的机会,永州动乱若交由三殿下处置,不出一月,必能平息。” “霍尚书慎言,”太子澹台聿明罕见地主动进攻道,“灾民并非暴民,应先行招抚而非清剿。” “再者,永州暴雨成灾,官逼民反,如此天怒人怨之灾祸,到了你霍尚书的嘴中,却成了历练实践的机会,岂不荒谬?” “太子殿下,微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灾民既已揭竿而起、自立阵营,那么永州一行势必危险重重,三殿下能征善战,于政事之上也十分娴熟,故而乃最佳人选。” 澹台聿明不再与霍宥拓纠缠,转而对昭仁帝说道:“父皇,儿臣身为长子,又是太子,理当为君父分忧,为皇弟表率,儿臣愿星夜赶赴永州,平息动乱。” 这是太子澹台聿明第一次主动插手国事,不仅仅昭仁帝有所动容,太子党派的所有官员也莫不激动万分。 吏部尚书蒋墨钧紧跟着进言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更为合适,以储君身份处理永州灾情,更显朝廷重视之心。” 澹台境不悦地抿了抿嘴角,他看出了昭仁帝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向了澹台聿明一侧,他不甘心。 “父皇,先前为荆州赈灾一事,朝廷拨付白银八百万两,此次永州灾情,儿臣愿解囊相助,从自己私库中出银百万两。” 百万两白银,澹台境出得起,澹台聿明出不起。 仅琅琊王氏每年送进三皇子府的银钱,便不只百万两,但澹台聿明并无此进项。 他往日并不善经营,又从不接受各路官员的孝敬,故而除了太子份例和秦络绯平日的贴补外,再无其他银钱来源。 眼下澹台境提出从自己私库出银子,澹台聿明已失去了一争之力。 昭仁帝沉吟片刻,问道:“中书令,你如何看?” 王霈贞站在原地踌躇万分,迟迟没有开口。 从他的身份地位看,扶持三殿下于他而言,才是最明智之举。 但从他私心而论,他并不希望由澹台境领这项差事。 澹台境的脾气他清楚,若由澹台境平定永州动乱,一定会将永州搅得血雨腥风,丝毫不会顾念灾民的难言之隐。 他正犹豫着,皇后王清慈突然出现在了垂拱殿大门外。 后宫不得干政,王清慈一向恪守宫规,丝毫不肯逾矩,像这样于朝臣议政之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殿之上,前所未有。 “皇后怎么来了?”昭仁帝疑惑道。 “臣妾刚刚在看各位王公大臣呈上的新年贺表,发现了这个。” 孟祀礼极有眼力见地接过那封贺表,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发现是六皇子澹台衍呈上的。 “六殿下在贺表中提及了永州暴雨成灾一事,臣妾乃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但据贺表中所言,六殿下唯恐永州已有动乱发生,故而来不及向陛下请旨,便已先行奔赴永州。” “臣妾觉得此事是大事,事关国本,这才不得不冒昧进言,望陛下恕罪。” 昭仁帝仔细浏览者澹台衍的贺表,虽是贺表,不过在开头写了几句“圣体躬安”的场面话,其余大量的篇幅,都在详细论述他对永州灾情的推断,并写明了他的处置思路——招抚为主,清剿为辅。 昭仁帝放下奏章,心下感慨万千。 他的衍儿,果然是最最优秀的皇子。 王霈贞适时地进言道:“陛下,永州灾民动乱,此事的处置宜早不宜迟,此事全权交与六殿下处置,最为相宜。” 一锤定音。 第179章 母与子 王公大臣呈上的新年贺表,本应在除夕夜宴上,由内侍当众宣读,昭仁帝也会凑热闹评个魁首出来,以应新年的热闹气氛。 这意味着,若没有零陵县知县千里求援,永州灾情的实况便会在年宴气氛的最高潮,被公之于众。 澹台衍这一招,实在是狠。 今日年宴被迫打断,那些贺表便被送到了皇后王清慈处。 王清慈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许是出于对这位即将回宫的六殿下的好奇,总之她看了那封奏章,并以一国之母的身份,而非三殿下之母的立场,做出了选择。 而这一选择,使得这份“代天子行事”的差事,落到了尚未回到燕京的澹台衍身上。 此事既已议定,朝臣们便四散回家了。 澹台境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慈元殿。 “母后,您到底在做什么?您知不知道,若您晚出现半刻,这份差事就会落在我头上。” 王清慈依然冷静非常,她点燃上好的紫檀香,敬于殿中供奉的佛像前,淡声道:“永州路途遥远,灾民动乱又凶险异常,何苦非要领这项差事?” “灾民动乱听起来凶险,但像这种被逼上梁山的动乱之匪,本就军心涣散,一盘散沙,只要地方军队恐吓一二,再行招安,便会速速稳定住局势。” 如此一来,平叛永州动乱便会成为一个轻而易举的大功劳,如今,却便宜了澹台衍,这让澹台境如何不恼怒? “澹台衍将事情做在了你前头,你在朝堂之上争论的时候,人家已经到永州了,此事即便没有我插手,这项差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道理虽如此,但如此冷静客观的分析从王清慈口中说出,便显出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漠然。 毕竟是生身母子。 澹台境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后,一颗心几乎要痛得滴血。 良久,他自嘲地笑了笑,猩红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母后,在您眼中,我便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儿子,对不对?” “您盛赞澹台聿明温良,就连久未谋面的澹台衍,您也赞誉有加,唯独对我,您可有说过一个好字?” 锥心泣血。 他自幼所盼,便是母后能抱抱他,像其余皇子公主的母妃那般,轻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但他盼啊盼,却只能透过朦胧的帘幔,默默饮泣地注视着母后跪在佛前的背影。 他从未分得母后一时一刻的注意。 王清慈站于佛像之前,沉默不语。 始终得不到答复的澹台境,怒火中烧,愤而推倒了一盏屏风,转身离开。 …… 莫兰无奈地叹声气,不忍地劝说道:“娘娘,您为何就不肯顺着三殿下的心意呢?哪怕只有一回。” “莫兰,我能想到对他最好的事情,便是远离夺嫡的旋涡,离开这吃人的皇宫大内,远离权力、远离争斗,我若说这些,他只怕会更加寒心。” 王清慈这一生,便是为了权势而活。 琅琊王氏的出身,为她造就了无限的尊荣,也为她铸了一座飞不出去的金丝笼。 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长大后是要嫁给未来陛下的,她按部就班地学习礼仪规矩、诗书经纶,最后成长为完美无缺的一国之母。 她始终在扮演另外一个角色,一个所有人所期望的角色,但她从未做过一天自己。 相较之秦络绯对权势的贪恋,王清慈对所谓权势其实并不在意,甚至是厌倦。 她厌倦权谋争夺,厌倦利益纷争,也厌倦将自己拖进这个旋涡的澹台境和王霈贞,尽管他们是她的至亲之人。 在她看来,夺嫡是下下策,权力和欲望意味着责任和枷锁,她不希望她的儿子重蹈她的覆辙,成为一个被权势所累的人。 所以她不希望他参与夺嫡,不希望他做皇帝,她只想他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去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立场的对立,使得这对母子越走越远,最终成为见面不相识的陌生人。 王清慈无法理解澹台境对权势的执着,澹台境无法理解王清慈的漠然,他们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理解彼此。 无法理解,又谈何母子情深? 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沉默,沉默。 …… 澹台境冲进了冷冽的寒风中,无头苍蝇一般不管不顾地胡乱走着,他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愤怒和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想得到母亲的疼爱,会如此艰难? 快乐于澹台境而言,是一个过于遥远、过于艰难的词汇。 作为琅琊王氏和澹台皇室联姻的产物,澹台境几乎从未感受过所谓的父爱母爱。 在最初的时候,王清慈对于皇家和权势的厌倦,几乎不加遮掩,故而,在她嫁与昭仁帝的这些年,二人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却始终不像寻常夫妻那般亲密。 王清慈的冷漠和抗拒,致使昭仁帝愈发少得踏足慈元殿,连带着对澹台境这个儿子,他也甚少关注。 而王清慈,则将对母家和权势的怨恨,无意间带到了澹台境身上。 她觉得这个孩子在时刻提醒自己的处境,提醒她被枷锁缠身的一生。 她不喜后宫争宠,厌倦前朝党争,所以她常年不理庶务,闭门不出,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从不亲近。 这便是澹台境自小的成长环境。 上有体弱多病的澹台聿明,下有聪明伶俐的澹台衍,二人分走了昭仁帝的全部注意力,只有他,像一个被玩厌了丢到一旁的玩偶,落满灰尘,无人问津。 他从未得到过任何人毫无条件、全心全意的爱,从未。 与此同时,他又被投注了过高的期望。 他是唯一的嫡皇子,母家是声名显赫的天下第一世族琅琊王氏,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一定展现出超然的智慧和能力,承继皇位,荣登大宝。 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造就了澹台境近乎扭曲的性格,他对一切美好的人事物,有着近乎恐怖的占有欲,他必须得到一切,才能填补他幼时内心的空缺。 但缺爱的经历又使他难以信任其他人,他对世间万物永远心怀厌憎,强烈的毁坏欲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发酵。 或许,只有将所有的美好尽数毁坏,才能稍稍平息他心中的怨愤。 第180章 自作孽 澹台境在宫苑内吹了半天冷风,直到浑身血液冻至僵硬,他才一言不发地向太医院走去。 户部尚书齐瀚,是他的人。 他必须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齐瀚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却不告知于他。 齐瀚此时,正躺在太医院用来供当值太医休憩的隔间内,面色灰败,气若游丝。 他本就年事已高,如今又气急攻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永州一事,他也同样有苦难言。 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乃昭仁九年的探花,相貌堂堂,丰神俊朗,骑马游街之时,几乎被女儿家的赠花淹没。 齐瀚的孙女,同样对范秩青睐有加,只在街上远远瞧了一眼,便芳心暗许,此生非君不嫁。 范秩虽非出身名门,但既高中探花,又有齐家做岳家,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从各个意义上讲,范秩都没有拒绝这份婚事的理由。 但他偏偏拒绝了,严词拒绝,没有留有一丝一毫可供转圜的余地。 若他在科举高中之前早已成家,或心中早有良人,那么此事倒还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要讲究先来后到不是吗。 但范秩既未成家,也不曾喜欢其他的女子,他拒绝齐瀚孙女的因由也并非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的豪言壮语,而是简单的四个字“非心悦之”。 但因齐家从未考虑过范秩会拒绝这桩婚事的可能,故而在提亲之前,为了事先占下范秩这个探花女婿,便有意无意地放了些消息出去。 新晋探花,高门贵女,此番联姻立刻成了一段佳话,在燕京城中口耳相传。 但范秩却不留丝毫颜面地拒绝了,且拒绝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不喜欢。 不喜欢的言外之意,便可被曲解为“看不上”。 那段时日,齐家几乎沦为了燕京城中的笑柄,齐瀚的孙女也因此备受奚落,以致耽误了婚嫁。 齐瀚对范秩的怨怼之心,可想而知。 故而,他处处阻挠范秩的晋升之路,将他困在零陵知县这一位卑职低的小小官位上,一困便是七年。 而范秩的那封求救信,并非送给的齐瀚,因为他知道以齐瀚对他的憎恨,肯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将信寄给了齐瀚的孙女,齐颂忻。 齐颂忻至今未曾婚配,已经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齐家的家底自然不愁她一碗饭吃,但说出去,于名声上终归不好听。 齐颂忻收到了范秩的信,看完后,便拿着信找到了齐瀚。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家对齐颂忻提过亲,但她全都拒绝了,因着这件事,齐瀚对范秩的厌憎从未削减过。 在他心中,是范秩毁掉了他孙女的一辈子。 而如今,他竟胆敢给齐颂忻写信,齐瀚悲愤交加,愤而撕毁了那封信,并一气之下,写了那封“国库空虚,地方官员应当自行处置,以为君分忧”的回信。 事已至此,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瀚奔波操劳了一辈子,无功劳亦有苦劳,三朝元老的名声,终归是毁在了范秩身上。 他仰面躺在床榻上,艰难地喘息着,仿佛听到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咔嚓声。 若无当日提亲拒婚,他便不会刻意针对范秩,将他丢至零陵县那样的蛮荒之地,那么范秩便不会因为永州灾情写信进京,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瞒下此事。 一切,都是天定。 …… 澹台境撩开门帘进来,自顾自地抽出椅子坐下:“齐大人,今日之事,你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齐瀚艰难地半坐起身,想要请安问礼。 澹台境挥挥手拦住了他的动作,颇有几分不耐烦地说道:“永州灾情,你既早有耳闻,便该及时告知于我,早做谋划,不然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被动的局面。” 齐瀚早已猜到澹台境是来问责的,但他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丝毫不留情面。 “臣有罪,是臣思虑不周。” “我不想听这些,把前因后果,速速道来。” “此事,还要从昭仁九年说起……”齐瀚强忍着羞愤,不得不将此事和盘托出,“说起来,也是命运弄人,我齐府上下,怕是都要毁在范秩身上。” “命运弄人?”澹台境扯了扯嘴角,他向来不信天命,“齐大人,恕我直言,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前日因,今日果。 是齐瀚始终耿耿于怀,执意不肯放过范秩,是他紧紧抓住了这个“因”,这才酿造出了今日的恶果。 齐瀚的脸色更加难看,吐息也愈发艰难,一旁的御医见状,忙不迭地端过一碗汤药,立刻给他灌下。 这位年事已高的齐尚书,可以死在大年夜,但不能死在太医院。 …… 澹台境命人将齐瀚送回了家,便彻底忘掉了这位为他效力无数的老臣。 在澹台境心中,齐瀚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他本就老迈,此番重病能扛得过去的几率太过渺小,就算侥幸留得一命,也无法继续承担户部尚书这样重的责任。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将自己人推到户部尚书的位子上。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如此重要的钱袋子,可不能落到太子手中。 至于继任者,他可要好好想一想。 …… 月亮偏移,已进入下半夜,范秩依然待在县衙内,没有离开。 他负手站在窗前,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星辰罗布,他于奇门遁甲之术略有涉猎,时时通过星象变换以求解惑。 他在等,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痴痴地看着星辰之间的交相辉映,沉迷于宇宙天地之间的奥秘不可自拔。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 直到县衙的大门被叩响。 范秩心神一动,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来了! 心跳开始不受控地加速,明明只穿着单衣,身上却发出一身热汗。 今夜乃除夕,县衙中的差役早已被打发回了家,此时县衙之中,只有范秩一人。 他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到县衙门前,打开了大门。 来者一行五人,单人单骑,为首之人一身墨色翻领襕袍,腰背挺拔,同色的蹀躞带勒出劲瘦的腰身,眉眼舒展,似泼墨山水,一身贵胄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身侧之人……竟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子,一身利索的红色胡服,眉眼精致如画,虽风尘仆仆却不染半分尘埃,如同纯粹剔透的琥珀,仿佛能看透人心。 身后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护住左右两翼,只看身形,便不难看出是身手极佳的练家子。 而下马敲门之人,眉眼间略显稚嫩,像是富贵人家的书童。 这一行五人,便是澹台衍、顾北柠、云旗、鹿隐以及闻溪。 “范大人可是要在门外说话?”澹台衍淡然开口道。 范秩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道:“下官失态,请进。” 直到五人进了县衙大门,范秩这才惊觉,在不知对方身份来历的情况下,自己刚刚竟下意识自称“下官”。 …… 第181章 叛军 县衙偏堂内燃起红烛,明烛高照,将偏堂映照得灯火通明。 范秩默默打量着来人,心中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送往燕京的公文估计刚刚送达,即便昭仁帝降下旨意,特派钦差,也不会来得如此快。 除非…… 除非他们早就从孙寿呈禀的奏章中发现了端倪。 范秩因这一设想惊了一惊,他按捺住心神,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此乃当朝六殿下。”闻溪引荐道。 “六殿下……”最初的惊悸之后,越来越多的疑虑涌上心头。 范秩科举高中之时,澹台衍已经在金陵住了九年之久,故而,他从未听说过朝中还有一位六殿下。 “范大人怀疑我的身份?” “下官不敢,只是永州现下乃多事之秋,经不得任何风吹草动,下官不得不慎重行事。” 澹台衍略一颔首:“闻溪。” 闻溪会意地拿出彰显皇子身份的御制腰牌:“范大人可瞧仔细了。” 范秩接过腰牌,果然认认真真地研究了半晌,从腰牌的材质、到字体、到其上的龙纹图案。 顾北柠看着有趣,不忍笑出了声:“在来之前,便听闻零陵知县是一位妙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范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腰牌递还给闻溪,赔罪道:“下官在这穷山僻壤为官多年,实在见识短浅,若有得罪,还望六殿下莫要见怪。” 他随即转向顾北柠,疑惑道:“不知姑娘从何处听说?” “裴夙,裴先生,当是范大人之故交。“ 当初裴氏一族获罪,被流放赣南湿瘴之地,途径永州,范秩曾设席款待。 虽不过是粗茶淡饭,但二人席间畅谈良久,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自此,便视对方为知己。 “我这里有一封裴夙先生写给范大人的信,应当可解大人心中之惑。” 澹台衍一行出现得太过突兀,在没有圣旨公函的前提下,要想取得地方官员的信任,本就颇为不易。 幸而裴夙先生与范秩相熟,如此引荐,方可免除猜忌之苦。 范秩看完信,心中疑虑全消:“太好了,六殿下亲至永州,永州之祸不日可解。” “范大人,先仔细说一下永州境内的情形,永州送往燕京的公文邸报太过含糊其辞,应当有很多不实之言。“ “没错,”范秩的脸色沉下来,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着沉痛和悲愤,“永州眼下,已是一团乱局,揭竿而起、占山为王者五人,各自纠结了一股规模不小的军队,隐匿山中。” “可与官府有过交战?” 范秩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们抢夺了永州粮仓,将官府存粮尽数分发给了受灾百姓,故而,在百姓之中名声极好。” “但如此一来,百姓与官府的对立也会愈加严重。”顾北柠补充道。 “是这样,姑娘所说便是范某心中忧虑之处,长此以往,即便顺利平叛乱军,但官民之间,势必情同水火,再难相与。” 烛火明明灭灭,照亮了范秩脸上沉重的忧虑,这位一心为民的零陵知县,至今尚未婚配,全副心神尽数放在了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之上。 这样一位心系百姓的官员,如今面对官民对立的僵局,让他如何不痛心? 澹台衍下意识敲着桌案,目光沉沉:“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局面,说一说那五股叛军。” 范秩拿出永州地形图,铺到桌案上。 永州三面环山,境内地形复杂多样,河川溪涧纵横交错,山岗盆地相间分布,这种地理条件,易守难攻,很适合占山为王。 “永州多山,且多是山势奇峻、树密林深的险山,奇峰峻岭纵横连绵,叛军一旦往山里一窝,不肯露面,那便绝无清剿的可能。” 他指了指几处山脉:“四明山、越城岭、阳明山、都庞岭、九疑山,五股叛军各自占据一个山头,其中以郑侠所纠结的叛军人数最多,约有两万余众,占据的九疑山也最为险峻。” “六殿下,恕我直言,我虽对裴兄识人之明深信不疑,但有一个切实的问题在于,”范秩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我们没有军队。” “朝廷并未下发请教叛军的军令,您身上也未曾携带圣旨兵符,无法调动江南西道的驻军。” “这五股叛军加起来,约有七万之众,仅靠我们几个,拿什么跟对方打?” 澹台衍从地形图上收回视线,淡声道:“范大人不必设计套我话,我从未想过动用武力清剿,让兵士手中的长枪对准自己的百姓,这样的混账事,我做不出来。” “平叛永州动乱的宗旨只有一个——招安。” 范秩脸上的愁绪终于一扫而空,眉眼舒展起来,双目炯炯有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有六殿下此言,下官此心方安,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做?” 澹台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向了顾北柠,“永州灾情有误,可能已生动乱”的判断,便是顾北柠得出的。 她对人心的洞察有一种天然的感知力,故而透过孙寿那两封漏洞百出的奏章,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文字背后的欲盖弥彰。 永州的实际灾情,绝对不可能像孙寿所讲的那般轻描淡写,他一定有所隐瞒。 而一旦有所隐瞒却又不彻底隐瞒,便说明一定有什么突发事件,迫使他不得不向上反映灾情。 但这一突发事件,大概又在其可控范围内,故而他并未刻意渲染灾情之惨重,而是避重就轻。 此举,是为了将来事态失控,预留铺垫。 “范大人先说一说永州的受灾情况吧,孙寿的奏章上有太多不实之词。” 第182章 矫诏 “永州夏季多洪汛,这是永州天然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但这些年,朝廷和地方官员也想出了不少法子,以减轻洪汛的危害。” 范秩边说,边指了指郡县图上的堤坝所在。 “今年夏天雨势急遽,雨量大,暴雨连绵多日不止,这才使得河水决堤,水流倒灌耕田,使得夏收成为泡影。” “零陵县受灾尚可,一年的收成虽落了空,但好得保住了家园,尚有重振旗鼓的底气。” “但蓝山、江永、新田三县却不同,受灾严重,沿岸的房屋尽数被洪水冲毁,许多灾民被洪水吞噬。” “这三县百姓,便是叛军的主要来源。” 范秩重重叹了口气,又不忍又痛心:“说起来也怨不得他们,暴雨之后,百姓日日祈盼朝廷派人赈灾,哪怕只发一个帐篷,让无家可归之人有个住处也好,没曾想……” 没曾想偌大的永州,却成为了朝廷的弃儿。 范秩边说边叹气,皱紧的眉头一刻都不曾松开。 “灾情惨重,朝廷却置之不理,百姓心有怨气实属正常,但揭竿而起、占山为王,总该要有一个契机吧。” “此事说起来我也有诸多不解之处,”范秩面上浮现出几分茫然,痛心道,“暴雨成灾,官府哪怕不出钱粮物资缓解灾情,也不该催逼百姓在这个节骨眼上缴税。” “可那永州刺史孙寿,一改往日温和的嘴脸,日日派税官催缴,这让百姓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一怒之下,接连有人揭竿而起。” 大灾之后催缴税银,这是要把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顾北柠思索着孙寿的处事方式,试图找到他背后的行事逻辑。 “孙寿为人,范大人可清楚?” 提及孙寿,范秩脸上便多了几分愤愤不平之色,在他看来,永州眼下之所以陷入这个局面,孙寿便是不可饶恕的罪魁祸首。 “孙寿为官,也算得上勤政爱民,他虽爱民,但并非出自于对百姓真心地疼惜,而是出于爱惜自己羽翼的缘故。” “他不贪污、不受贿、不吃请、不徇私枉法,为人刚正,堪称古板,从这一点上说,他确实是位好官。” “但他十分在乎自己的清名和政绩,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迹。”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所以,孙寿之所以隐瞒灾情不报,便是担心此次灾情会妨碍他的政绩;灾后催收,也是为了政绩。” “没错,”范秩应声道,“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其他原因。” “如此一来,倒好办了。” 范秩诧异地看向顾北柠,不解道:“姑娘此话何解?” “永州现下最尖锐的矛盾,并非百姓与官府,而是百姓与孙寿,只不过是因为孙寿任永州刺史,是百姓心中官府的代表,这才将矛盾转嫁到了朝廷身上。” “姑娘此话有理,但若等到罢黜孙寿的旨意下来,最快也要二十日,迟则生变,这二十日永州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顾北柠笑了笑,说道:“我们可以代天子行事。” 范秩大惊失色,不敢置信道:“姑娘难道是想要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可是要掉脑袋的,范大人莫要吓我……” 范秩这才松了口气,他摸着胸口感慨道:“如此甚好,甚好。” “……我们只是替陛下提前传旨罢了。” “咳咳咳咳……”范秩一口唾沫被噎住,开始咳个不停,“姑娘莫要,咳咳,吓唬范某,咳咳咳,这可是要,咳咳,掉脑袋……” “那范大人是要你的脑袋,还是要永州治下的国泰民安?” 范秩不咳嗽了,他捋了捋胡子,深沉的目光中掺杂着不曾消失的悲悯。 “为救百姓,范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范大人也不必如此忧心,圣旨此刻想必已经在路上,旨意已经下达,不过是碍于路程遥远,迟些才能到,严格来讲,这并不算欺君。”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顾北柠继续说道:“缉拿扣押孙寿,褫夺其刺史之职,便相当于表明了朝廷的立场和态度,如此一来,一定会有一部分叛军开始摇摆不定。” “这时,我们一方面要大肆张贴招安告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另一方面,要频繁调动军队,以行威慑之效,扰乱其军心。” “法子是个好法子,”范秩犹豫道,“但问题在于,何来军队?” “此事不劳范大人担心,只要刀不见血,便不算私自调兵。” 范秩听懂了顾北柠的言外之意,后背上冷汗直冒,假传圣旨、私调驻军,这位小姑娘的点子,可一个比一个吓人。 偏偏澹台衍还点了点头,看起来甚是满意:“阿柠的法子,极好。” 范秩捏了捏眉心,突然觉得头痛得紧。 …… 澹台衍一行五人住进了永州驿站,不多时,云旗从驿站中离开,再一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云旗带着一队全幅武装的永安军回到了驿站。 云旗带回来的人并不多,没有超过百人,之所以能将这百名将士借调至此,其实是以“永州境内灾民动乱,为保护六殿下安危”为名。 但有了这一百名全副武装的永安军,便足以让澹台衍唱一出狐假虎威的大戏了。 …… 今天虽是大年初一,但永州城内不见分毫新年伊始的崭新气象,处处散发着颓废破败的陈旧气息。 澹台衍在一百名将士的护卫下,招摇过市,战马的铁蹄踏过街道,铁胄盔甲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家家户户的百姓都从门缝中探出脑袋暗中观察,误以为这是朝廷派来清剿叛军的军队。 一时间,永州城内人心惶惶。 军队在刺史府前列队展开,澹台衍挥挥手,命人前去叫门。 …… 孙寿接到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他是一个极重规矩的人,恪守程朱理学,以近乎刻板的严苛规定要求自己。 几时入睡,几时起床,几时用膳,都有极其严格的规矩。 “大人,大人不好了。”师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面色惊恐。 孙寿仍在不紧不慢地用着早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对他的慌张失措,恍若未闻。 师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按捺住性子,焦灼地在一旁等待。 第183章 利己 待孙寿用完早膳,漱完口,沿着刺史府后院缓步走一炷香,这用膳的功夫才算做完。 直到现在,他才有心思问问他的师爷,心急火燎地是为何事。 可不待师爷开口,等烦了的澹台衍已带着军队闯了进来。 孙寿皱紧眉,一脸厌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怒斥道:“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刺史府?” 澹台衍并不打算与他废话,他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永安军一冲而上,将孙寿按在地上,用提前备好的绳索紧紧捆住。 孙寿一张脸涨得通红,精心梳理过的发髻已经散乱,他恨极了这帮凶徒,但他自幼接受的教养和规矩,不允许他破口大骂。 师爷在一旁急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这帮人可是奉旨行事。 澹台衍自然没有什么圣旨,全凭空口白牙外加一张面不改色的厚脸皮。 一州刺史三品大员,任谁也想不到澹台衍竟敢假传圣旨、擅自抓人。 故而,即便是孙寿身边最受倚重的师爷,也不曾怀疑过所谓圣旨的真实性。 孙寿被戴上了枷锁,关进了囚车。 囚车沿着永州城内的主干道游街,有差役在囚车前敲着铜锣,高声叫嚷道: “永州刺史孙寿,隐瞒灾情不报,罪大恶极,触犯圣怒,今褫夺官职,压入大牢,以平息永州百姓之怒。” 两名差役轮换着高声叫嚷,将附近的邻里乡亲均吸引了出来。 百姓们站在自家门前看热闹,不停地指指点点。 “这不是孙大人吗?怎么被关进囚车了?” “没听人说吗?惹皇上生气了。” “那可了不得,这么说,不是朝廷不管咱,是孙大人压根儿没往上报?” “听着是这么个意思……” “我就说嘛,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不管咱永州百姓。” “得了吧,爱民如子你还让你家小子跟着郑侠混?这不是给朝廷找麻烦吗?” 老汉一张脸涨得通红,狡辩道:“那是孙寿太过狡诈,让我误会了皇上的意思,你等着,我这就把我家小子叫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皇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拜把子兄弟呢。 这便是中国的老百姓,温良纯善,你给他一分好,他便回你十分。 你斩一个伪善的官员,他便给你戴一顶“爱民如子”的高帽。 ...... 澹台衍就这样命人押着孙寿逛遍了永州城的大街小巷,将孙寿被捕的消息传遍了永州境内。 包括占山为王的叛军之中。 ...... 孙寿被最终关在了刺史衙门大牢,自被捕之后,他一言不发,谨慎地保持着所谓的大家风范。 当顾北柠到大牢中见他时,只见他已重新梳理好了发髻,捋平了囚衣上的每一寸褶皱,盘腿席地而坐,正在闭目养神。 孙寿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显年轻,面白无须,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打理。 永州暴雨成灾,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零陵知县范秩为此日日忧心,几乎瘦成了一根麻秆。 反观孙寿呢,就连胡茬都不曾多长一根。 这是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人,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只看一眼,顾北柠便做出了判断。 “孙大人可知自己何以落入今日这般田地?” 孙寿缓缓睁开了眼睛,平静中掺杂着一丝不屑:“尔等何人?” 顾北柠勾了勾嘴角,眼底漫上几分漠然的讥讽:“杀你的人。” “杀我?”孙寿轻笑一声,不屑地摇摇头,“我乃一州刺史,三品大员,除当今圣上,何人敢杀我?” “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陛下的人呢?” 孙寿的面色骤然发生了变化,那层坚固且冷漠的心防终于出现了破绽。 他不仅仅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还是一个典型的儒臣。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恪尽儒家修身之道,亦恪守“为臣死忠”之道。 爱己忠君,便是他一切的行为准则,他对百姓施展的善意,均根植在这两点之上。 他可以无视百姓的怨气,可以无视乱军的攻击,但无法无视君王的厌弃。 “你胡说什么!历年稽考我的评定都是上上,我是陛下手中最得力的官员,陛下怎会想要杀我?” “今非昔比了,孙大人。”顾北柠似笑非笑地感叹道。 “你放肆!陛下前几日还钦赐了嘉奖令给我,对我赞誉有加,岂由得你在这里信口开河?!” “嘉奖令?”顾北柠笑着摇了摇头,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以欺君之名换来的嘉奖,亏你也敢提。” “你!”孙寿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胸膛被气得起伏不定,再也装不了什么气定神闲的儒臣。 “隐瞒灾情,借圣上之名暴力催收,以致永州百姓民怨沸腾,揭竿而起,还要圣上替你承担罪名,孙寿,陛下恨不得将你于永州百姓之前凌迟而死。” 孙寿想要反驳却不能,他干脆闭上眼,不再加以理会,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孙大人这就听不下去了吗?” “我知道你自诩高洁之士,将孔孟之道奉为圣人之言,标榜圣人子弟。” “可你的所作所为,分明没有参透半点儿儒家经义。” “你放肆!”孙寿猛地睁开眼睛,怒火中烧。 圣人子弟,儒家之臣,这是孙寿最本真的身份保护,如今顾北柠揪住这一点大肆攻击,相当于将他剥光了丢到人群之中,受人指摘。 “你一个黄口小儿,无知妇孺,明白什么叫做儒家经义?” 顾北柠并未理会他的怒气和言语抨击,她只是讽刺地笑了笑:“儒以道得民,其根基便是在百姓之上,可你心中,可有一分一毫是为百姓所留?” 孙寿死死地盯着顾北柠,恨不得将这个黄毛丫头的舌头拔下来。 她懂什么? 他自幼熟读儒家经义,对孔孟之言倒背如流,如今,她竟敢大放厥词,说他不配做圣人子弟? 第184章 自戕 孙寿的愤怒溢于言表,这不仅仅是由于顾北柠对他的贬损,更因为这种贬损来自于顾北柠。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罢了,懂什么儒家经义,懂什么孔孟之道? 孙寿的一生,便是严格按照儒家教导养成的,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建功立业、成贤成圣,成为与孔孟二人比肩而立的大圣贤。 所以,他才会要求将他的生祠建在绿天庵附近。 因为绿天庵出过一位名僧——怀素。 怀素用芭蕉叶代替纸张练习书法,后成为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着名书法家,其所着《自叙》、《苦笋》等帖,至今仍为广大学子追捧。 而他之所以选中永州作为他“成为大圣贤”之前的“历练之地”,是因为宋明理学的创始人周敦颐,是于永州治下的道州月岩悟道的。 如此风水宝地,就差自己这一个天选之人。 孙寿在永州为官将将满九年,九年的时间,从八品知县做到三品刺史,吏部考功司年年做出的考核评定都是上上。 这个“上上”,可是实打实的。 因为贿赂官员,此乃孙寿深恶痛绝之恶习,准确地说,凡是于他名声有碍的行为,他都敬而远之。 故而,孙寿的政绩,都是靠自己实打实做出来的。 修筑堤坝、改流河道,在荒年歉收时由政府出资借钱于百姓,用来购买种子农具等一应物品,此举被称之为平仓法……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做到了一切能为百姓做的。 但另一方面,他的古板腐朽、不知变通也是出了名的。 一个自认圣贤的人,是听不进去旁人的意见的,故而,在刚直不阿的清名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刚愎自用的坏名声。 凡是他制定的政策,必须不打折扣地严格推行,从不考虑因地制宜的特殊性,也不考虑风土人情的特殊性。 他在蓝山县推广平仓法,受益甚佳,便要求在永州境内全面推广。 但就拿范秩所管辖的零陵县来说,零陵县百姓勤于劳作、自给自足,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家家户户都略有积蓄,故而根本不需向政府借钱。 所以在推广平仓法上,范秩几乎没有做出任何贡献。 孙寿因此认为范秩不满于他,故意与他作对,甚至试图强行摊派任务,要求各个郡县每年必须借出一定数量的银钱才可以。 为此,范秩曾亲到刺史府,与孙寿大吵过一架。 永州境内的发展状况并不均衡,对于穷困的府县而言,即便百姓跟政府签了借贷合同,收成之后,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无力偿还欠银和利息。 借得起钱的是富户,可既是富户,便没有必要借钱。 故而孙寿所谓“为民谋利”的平仓法,最终成为了“与民争利”、“为政府敛财”的暴力征收机器。 从此事上,便大致可见孙寿为官之道。 凡是于他仕途有益的,便是要大力推广的,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比如平仓法。 凡是于他仕途无益的,便是要严厉打压的,无论会造成何种后后果,比如此次灾情。 而孙寿之所以将政绩仕途看得如此重,是因为,他心中有“大志向”。 他认准了自己一定能够开创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建功立业,辅佐昭仁帝比肩尧舜。 以这样的雄心壮志为前提,回京进入中央权力机构,便成为了必不可少的一步。 所以他才会看重自己的政绩和名声,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将来成为一代名臣贤相做准备。 …… 顾北柠并不了解他开创的平仓法,但这并不影响她看透孙寿的为人,拿捏住孙寿的痛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怒火中烧的狰狞模样,讥讽道:“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孙大人该不会自认为君子吧?” “本官上敬君父,下抚百姓,修身养性,不敢稍有逾矩,自是君子无疑!”孙寿气呼呼地驳斥道。 “儒,掌管国子道德,故云以道教民。” “以道教民,便是以仁为本,君子儒心中无私欲,心系黎民百姓,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如是。” 说到这里,顾北柠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在嘲讽孙寿的不自量力。 “所谓小人儒,则恰恰相反,道貌岸然,追逐名利,却还要厚着脸皮用家国天下之名掩盖心中私欲。” “孙大人,你不过是一个披着儒臣皮子的小人罢了,真真是玷污儒家声誉。” “我与你,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顾北柠不再理会他的反应,转身离开。 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永州百姓遭此无妄之灾,若罪魁祸首连一丝愧疚之情都不得见,岂不令人恼怒。 孙寿的自我认知上有太多的伪装,他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身份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位所谓的儒臣,一位君子。 但其实,都不过是他的私心作祟。 顾北柠今日来此,便是要让他看清自己污浊的内心,敲碎那层虚妄的幻想,将赤裸的真实撕碎在他面前。 …… 小人…… 孙寿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而虚浮,他半张着嘴,像是一具丢掉了精气神的行尸走肉。 他毕生所求, 便是比肩圣贤。 为了走到那至高之位上,他精心谋划好了每一步,以不近人情的严苛标准要求自己,到头来,不过黄粱一梦。 君子,小人…… 一叶障目,行差踏错…… 他戚戚然地转过身,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向石墙,血流如注。 他无力地靠着墙壁坐下,生命在他指间飞速流逝,时间在他凝滞的视线中不断倒转,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和风光在他眼前闪现,最终成为毫无意义的泡影。 他这一生,活得太假,不过是白白走了这一遭。 若有来生…… 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若有来生…… 第185章 游侠 永州刺史孙寿被逮捕的消息传到了叛军耳中,果不其然,军心开始涣散。 习惯了君权统治的平头百姓,天然地向往平和自足的生活,对战乱和纷争抱有下意识的抵触和抗拒。 更何况他们今日反抗之主,乃是他们平日里奉若神明、统御四海的君王。 在最初上头的热血退去后,无尽的恐惧便一层又一层地涌上来。 大部分人,并没有反叛的心思,也不想与官府刀兵相向,他们所图的,不过是一个说法,一个公道。 所以,当朝廷罢黜了孙寿,并将其押入囚车游街示众的消息传来后,越来越多的军士显露出了退缩之心。 大当家郑侠坐在营寨大帐内,浏览着这几日山下送上来的最新情报,心中思虑万千。 郑侠,乃游侠,说白了就是没有正经工作、不事生产的浪荡子,平日里最爱铲奸惩恶、锄强扶弱,时不时也会做些劫富济贫的豪侠之事。 他一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此次永州暴雨成灾,他恰好在永州地界落脚,孙寿之举激起了他的反叛之心,故而一怒之下揭竿而起,永州男儿亦被他的骁勇之气所感染,纷纷立誓追随。 …… “所以,永州最大的叛军头目郑侠,并非永州本地人。” 范秩点点头,神色不见放松:“确实,但郑侠在百姓中威望极高,他本人平日里确实爱做些行侠仗义之事,口才又极好,极擅游说鼓动,吸引了一大帮附庸支持与他。” “六殿下是觉得,这一点可作为一个突破口?” 澹台衍点点头,目光仍落在地形图上:“当地百姓不见得乐意开战,一旦兵刃相向,战火连绵,那么他们世代所居之地便会遭受重创。” “话虽如此,但我们谁也不知道郑侠心中做何想法,他与当地百姓一条心也说不定。” “无论他是不是一条心,我们只需要让百姓认为他不是,便足矣。” “六殿下的意思是?” 澹台衍笑了笑,收起地形图,不再言语。 …… 于是,在孙寿被擒的消息传来半日后,另一个消息,顺着山间的清风,在叛军中蔓延开来。 “你说,大当家并非永州本地人,为何会愿意帮我们?叛军头目,可是要被斩首的。” “还能是为什么,大当家古道热肠,又有侠义之心,看不过孙寿那厮的刁蛮之举,这才带领我们举兵反叛。” “可孙寿已经被抓了,这说明朝廷并非对我们置之不理,不过是受了孙寿的欺瞒。” “朝廷的说辞你也信,不过是看事情兜不住了,才编个说法来糊弄我们罢了,我看啊,是被咱们吓住了。” …… 叛军中渐渐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 一方认为,朝廷既已惩治了孙寿,便说明有认错之心,只要朝廷愿意出银赈灾,那么这次反叛便没有了意义,只会徒增战火,劳民伤财。 另一方则认为,这不过是朝廷的奸计,将一切推到孙寿身上,就是为了消除他们的警惕之心,一旦他们投降归顺,一定会遭到严厉的惩处。 这两方阵营的人数势力相当,谁也说不过谁,谁也压不倒谁,但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叛军反叛的意已经渐渐凋零,如同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 次日清晨,江南西道的驻军开始大幅调动。 朝廷驻扎地方的军队,有数十万之众,仅从人数上便足以碾压叛军。 一时间,叛军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怕哪天朝廷的平叛大军便会冲到面前,手起刀落,斩下自己的脑袋。 如此一来,投降派渐渐压过了主战派。 很简单,既然朝廷的武力轻轻松松便足以压制他们,又何苦大费周章玩这种攻心离间的计策。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招安告示出现在叛军的领地中。 告示上写的很清楚,朝廷对于百姓被逼造反的情形十分了解,也十分痛心,并十分清楚百姓并非真的想造反,而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其次,告示之上也明确说明了,朝廷并不愿对自己的子民刀刃相向,只要叛军愿缴械投降,朝廷愿对此事既往不咎。 这份告示写得十分诚恳真挚,真情流露,见者无不动容感怀,一时间,叛军中投降派已然压过了主战派,更有甚者,趁着夜深人静悄悄下山跑回了家。 所谓叛军,似乎已经没有了一战之力。 …… 但澹台衍并不满足于此。 灾民此次被逼造反,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但澹台衍等人可顾念灾民的迫不得已,并为之动容,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京朝堂却不见得会如此想。 所以,要在圣旨下达之前,让这股叛军自愿解散。 否则昭仁帝真的怒而下达平叛旨意,那么最终无辜被害的,仍然是这些被逼上梁山的平头百姓。 范秩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并不知道澹台衍打算如何做:“调军威慑,散布流言离间,分发招抚告示以安民心,殿下已做了一切能做的,还能做什么?” 澹台衍站在永州郡县图之前,伸手指了指那几个受灾最严重的县城:“叛乱既从此处开始,自然也要在此处终止。” “殿下是打算?” “赈灾。” 范秩惊了一惊,既感怀于澹台衍的气魄,又难免对此举怀有疑虑:“殿下心系百姓,难能可贵,可赈灾济困,一无钱银二无物资,殿下要如何做?” “永州境内果真没有钱银吗?” “这……”范秩沉默了半晌,钱自然是有的,比如孙寿派税官征缴的税银,但那是朝廷的钱,除非陛下有旨意,否则万万动不得。 “范大人,事急从权,一应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范秩端正了神色,恭肃道:“殿下此举乃是全然为永州百姓考虑,下官身为永州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不能推脱逃避,若陛下事后追责,下官当付首要之责。” 范秩为人确有几分古板不知变通,他始终活在规矩框架内,从不越雷池一步,但这份“规矩”同样塑造了他坚毅的心志和敢为人先的担当。 只可惜,澹台衍并未领他这份情。 第186章 君臣佐使 “我明白范大人心志,”澹台衍面向范秩,正色道,“但朝中上下,正需大人这种肯踏踏实实做实事的循吏。”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大人都应当爱惜自己的生命,不可做无谓的牺牲。” 范秩有些愣愣地呆在原地,心中感慨万千。 上位者,向来喜欢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贞之辈,像澹台衍这般要求臣子爱惜自身的话语,翻遍史书也看不到几句。 他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问道:“六殿下如何看待君与臣?” 澹台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范大人如何看待荆州和永州二地的动乱?” 范秩思索片刻,答道:“荆州刺史方文卓,永州刺史孙寿,有此等小人在朝,荆永二地之乱无法根绝。” “不止如此。”澹台衍缓缓摇了摇头,从范秩的桌案上拿出一卷两尺见方的全国疆域图。 他把疆域图挂到架子上,天兖王朝偌大的疆域,就凝缩在这卷两尺见方的地图上。 “燕京,是天兖王朝的心脏,是权力中枢所在,荆州在这里,永州在这里。” 澹台衍用毛笔圈出三个墨点,即便是在小小的疆域图上,也不难看出彼此相距遥遥。 “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稳定疆域,太宗皇帝亦横刀立马,开疆拓土,天兖王朝的版图不断扩张,中央的政策却没能跟上。” 范秩的目光落在疆域图上,凝神思索着澹台衍话中的含义。 “六殿下的意思,是指地方与中央的脱节?” 澹台衍微微颔首,继续道:“燕京到荆州,快马疾行,一封邸报要送十余日;到永州则要二十余日;到赣南边境更久。” “这还不算山高林密的闭塞之地,朝廷出台政策,从燕京到最边缘的穷乡僻壤,仅仅是晓谕全国便需半年之久,更别提贯彻了。” “上通下达都如此艰难,更遑论具体的地方政务。” 这便是疆域辽阔的大国无法避免的问题。 燕京作为权力中枢,相当于全国的心脏,可心脏的输血功能却随着距离的拉远被不断削弱,到边境之地,已几近于无。 朝廷缺乏有效的地方监管政策,使得地方权力游走于中央集权之外,频频失控。 国策的贯彻落实也不断遭到掣肘,就拿重新清丈田亩来说,中原地区已基本完成,但西北西南却仍不见回音。 事实如此,便该想法子跟上疆域的扩张。 范秩明白了澹台衍话中的意思,这位六殿下,所图甚远。 他终于明白了裴夙那般恃才傲物的孤傲之辈,为何心甘情愿跟随于他身侧。 他心中装着的,是九州大川、山河万物、黎民百姓。 范秩在零陵县做了七年知县,无论稽考如何,都不曾挪一挪屁股下的官位。 他自然明白这是户部尚书齐瀚在利用手中权力从中作梗,他不是没有懊恼过。 寒窗苦读、进士及第的年轻士子,哪个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可就因为推拒了一门婚事,他被困在这偏远闭塞之地,不得脱身。 但范秩并非怨天尤人之辈,相反,他很擅长安贫乐道、自得其乐那一套。 他很快将全副心神投入到如何改善民生上,如何因地制宜扩大种植面积,如何防护密林之中弥漫的瘴气,如何发展副业...... 只看零陵县百姓如今安居乐业之事实,便知道范秩这些年间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 这七年间的阴差阳错,使他一门心思沉浸在零陵县百姓的身上,几乎成为了半个永州人。 那点建功立业、升官发财的心思,便淡了。 可如今,澹台衍这番话又再度激起了他心底压抑着的激情,他的雄心壮志,他对家国未来的的恢弘绮思。 范秩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心底翻涌的豪情,说道:“六殿下还没有说如何看待君臣之间的关系。” 澹台衍扬了扬手,比划着天兖王朝的疆域图:“要想治理这样一个偌大的国家,单凭君主的贤德是万万不能的。” “君臣佐使,在幅员辽阔这一先决条件下,维系长治久安的关键,并不在于君主,而在于地方官员。” “若君主贤德,地方官吏忠贞,如臂使指,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才得以稳定长久地运转。” “若君主昏庸,但地方官员素有决断,那么虽有掣肘,但仍不至陷入动乱。” “可若地方官员昏庸无道,亦或是私心作祟,那么即便尧舜在世,亦无能为力。” “因为一切国策的推广落实,一切的事必躬亲,都要仰仗朝臣,仰仗地方官员。” 范秩的心脏有一瞬间收紧,在惯有的人之中,君权神授,神圣不可违背,故而臣子不仅仅是臣子,也是附庸于主君的奴才。 所以杨斌才会如此轻易地被贺停云打动,因为“平等与尊重”,实在是太过难得。 除此之外,又常有京官高于地方官员的认知。 京官外调,被称为贬谪。 因为京官更靠近权力中枢,他们商讨、议定、修缮政策,地方官员只需要贯彻执行。 无人在乎,或者说人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忽视地方官吏的重要性。 但澹台衍不同,他意识到了国家机器的一体性、意识到了这种不可分割的统一性。 当一个国家的占地面积足够广,那么政策的推广和落地,便会与政策的制定的重要程度持平,甚至会更胜一筹。 这点看起来好像并不难,但若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已然塑造出了坚不可摧的框架,如果人人皆如此,那么跳出框架,自愿退出核心地位,便显得极为难能可贵。 范秩心中漫过一阵阵暖流,他很清楚,仅凭澹台衍今日这番话,无论他要求自己做何事,他一定都会誓死追随。 士为知己者死,死亦无憾。 “下官蹉跎半生,今日方知何为为臣之道,既见天地,便知天地之辽阔,已任之重大,下官愿为六殿下马首是瞻,效犬马之劳。” 继白玉京、贺停云、金铮鸣、施闾之后,范秩成为了澹台衍阵下又一员大将。 第187章 女书 皇子夺嫡,除段凰郡主这般手握军权的边防重臣外,皇子所笼络招揽的,基本都为京官。 原因很简单,因为昭仁帝日常接洽的是京官,所以京官的态度立场最有可能左右昭仁帝的意见。 一旦昭仁帝龙驭宾天,那么能出得上力、耍得了手段的,也是京官。 至于地方官员,即便再有能耐,也鞭长莫及。 但澹台衍不同,金铮鸣、施闾、范秩,都是以地方钦差或者地方官吏的名义被收拢。 因为澹台衍所谋划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区区皇位而已。 这是一盘大棋,一盘足以扭转乾坤阴阳的大棋。 从中央到地方,从国都燕京到陪都金陵,再到荆州和永州,澹台衍的势力网络,已在无声无息中,渐成铺天盖地之势。 ......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云旗借来的那队永安军,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们搬空了刺史衙门和税关的仓库。 无论是金银米粮,亦或是布匹器物,凡是仓库中有的,纷纷装上了车。 二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开往蓝山、江永、新田三县,对于三县受灾程度而言,这些物资并不算多,根本起不了缓解灾情的根本作用。 重要的是要借此表明官府的态度。 人民的自救能力和恢复能力是很强的,即便朝廷真的将其弃之不顾,他们也会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百名永安军,在奉澹台衍的命令将物资分发给三县后,又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灾后重建工作中。 都是永州本地的男儿,重建自己的家园,本就无贰话可说。 如此一来,钱银、物资、人力,尽管相比起灾情的惨烈程度,朝廷出的物资实在不算多,但落在温良纯善的百姓眼中,这便是顶了天的大恩情。 澹台衍换上了普通的棉衣,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帮助分发物资,顾北柠则背着药箱,四处帮助受伤的百姓包扎伤口。 范秩神色紧张地站在澹台衍身旁,生怕从哪射出一支暗箭,要了这位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为其效忠的主君的性命,连一根墙头的枯树枝子,他都得盯着看半天。 “范大人,您这么紧张做什么?”顾北柠看着他额侧的冷汗,打趣道。 “唉,顾姑娘,”范秩也知道自己有几分杯弓蛇影,不由汗颜道,“不怪范某杞人忧天,但永州叛军未平,六殿下实在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此地,最起码也该配几个护卫才是。” 顾北柠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向眼前忙碌的百姓。 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在大冬日打着赤膊,几人一起扛着建房子的横梁;经验丰富的匠人打着榫头,用墨斗在木料上做出标记;老弱妇孺在沿街露天处架起了火堆,吊锅里煮着味道浓郁的米粥。 明明是被暴雨洪灾毁坏的破败废墟,明明是寂静寒冷的荒芜冬日,却生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这便是淳朴的永州人民天然的茂盛且顽强的生命力。 “范大人,对百姓而言最最重要的,莫过于脚下的土地,他们正在为了建设自己的家园而努力,如果现在,真有叛军冲到眼前,他们也一定会用自己手中的锤子和斧头,将他们赶出去。” 范秩闻言亦看向身前忙碌的景象,灰尘仆仆的脸上浸润着对生活的希望,希望,是这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 有两个当地的瑶族小姑娘手牵着手跑过来,红扑扑的脸上掺杂着几分质朴的羞涩。 “顾大夫,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我阿娘发高烧,多亏您给开的药。” 顾北柠认得她们,永州当地的瑶族百姓并不算多,但她们身上独特的民族服饰却格外显眼。 顾北柠弯了弯眼睛:“记得,阿芝和阿乐。” 或许是被顾北柠亲近随和的态度感染,两位瑶族姑娘显然更放松了几分,黑亮的眼中洋溢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顾大夫,我们是来给你送歌扇的。” “歌扇?”顾北柠擦净了手,接过了一柄造型精巧的团扇,疑惑道,“这是什么?” “顾大夫,我三日后就要结婚了,这歌扇便是我们当地特色的婚嫁礼物。” “结婚?”顾北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身后的遍地废墟、满目疮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好时机。 “是呀,”被唤作阿芝的女子说道,“婚事是一早定下的,该走的流程都差不多了,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不过我跟阿爹和阿娘商量过了,借着这次婚事替大家冲冲喜、鼓鼓劲,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阿芝弯着眼睛笑了笑,永州风土养育了她,犹如永州境内奔流不息的河流大川,又如壁立千仞的峭壁危岩,坚韧、顽强、永远对生活抱有最大的热忱。 顾北柠被她身上奔涌而出的质朴和美好所打动,眼眶不觉有几分湿润:“三日后什么时辰?我一定准时到。” 阿芝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不是明日,是今日。” “哎?可是不是说三日后出嫁吗?”顾北柠有些犯糊涂。 “顾大夫先瞧瞧这个。”阿芝指了指她手中的歌扇。 顾北柠闻言展开,发现扇面上绣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说是字,却又不是她惯常所见到的字体,文字呈长菱形,笔画纤细均匀,好似蚊蚁,细细看下来,竟一个字也不认得。 “这是永州当地的方言吗?” “确实是当地特色,但并非方言,此乃女书。” “女书?” “对,由女子创造、由女子书写、由女子传颂。” “顾大夫,按照永州当地婚嫁习俗,新嫁娘今日便需要开始坐歌堂,”说到这儿,阿芝羞赧地笑了笑,“我想请您一起去。” 顾北柠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坐歌堂”,她的全副心神仍然围绕在女书上。 由女子创造、由女子书写、由女子传颂的文字……她能感受到心跳在不断加快,急速有力的心跳声隔绝了所有外在的声音,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灌注在手上这面小小的团扇上。 这上面的文字,是由女子创造的。 第188章 女子 在女子不被允许进学堂、不被允许参加科举考试的如今,她竟见到了由女子创造的文字。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用奇迹来形容这一切,但奇迹是神明的意志,它削弱了永州女子顽强坚韧的力量。 “好,我收拾一下东西,现在跟你过去。” 顾北柠整理好药箱,跟澹台衍打过招呼后,便跟着阿芝和阿乐离开了。 她手上攥着那柄歌扇,歌扇之上的神秘文字在她心中流淌,她感到生命中某个角落出现了细小的裂纹,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其下,蠢蠢欲动。 …… 顾北柠跟着两位瑶族姑娘走到了一座漆黑古朴的老宅前,老宅位于整座县城的制高点,属于极少数未被洪水冲毁的房屋之一。 “这是瑶族的祠堂,坐歌堂便是要在祠堂中进行的。”阿芝解释道。 顾北柠并没有多问,尽管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但她清楚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所谓“坐歌堂”,大概是女子出嫁前的某一种纪念或庆祝活动吧。 但意外的是,等她进到祠堂内后,没有发现任何一名男子。 无论是在操劳布置的,还是坐在那边绣帕子边唠闲天的,亦或是手中拿着乐器擦拭调音的,都是女子,各个年龄的女子,有瑶族,亦有汉族。 有两个女娃娃坐在祠堂前的台阶上翻着花绳,嘴里唱道:“一张桌子四四方,一个猪头摆中央,两边坐起唱歌女,中间坐起媳妇娘。” 只见七张长长的方桌一字摆开,连贯组成长条桌,桌上摆有喜糖、喜酒,以及各种永州地方特产。 “这叫做愁屋,是为了舒缓新嫁娘的离家愁绪而设。” 阿芝将顾北柠带到大家面前,所有人都认得这位背着药箱救死扶伤的小大夫,故而都纷纷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顾大夫来了,快坐快坐,一会就布置好了。” “吃喜糖,甜得很。” “有小顾大夫在,阿芝有福气。” “是啊是啊,一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 顾北柠几乎从未在人群中享受过这种待遇,在桐庐县中,她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鬼婴,被打上了不祥的标签,人人厌弃。 可萍水相逢的永州百姓,却将她奉为座上宾,甚至视作好运和福气的象征。 顾北柠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捧着大家塞给她的喜糖,略显拘束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不多时,愁屋布置完毕,阿芝换上了红艳的嫁衣,戴女冠,坐在正中间的上位。 六位被称作“座位女”的歌伴,分成两列坐在阿芝的身旁,一旁的女乐手用唢呐和二胡伴奏,阿芝的娘亲站在一旁领唱。 “一更愁,睡渍六楼无聚楼,无者聚楼双溢水,双双溢水泪双流。” “二更愁,黄龙流过亲床头,亲者床头涛涛水,是女过它双泪流。” …… 顾北柠懵懂地坐在一侧,听不清楚她们在唱些什么,但能感受到曲调中的离愁别绪。 虽是在叙说新嫁娘的离家之愁,句句不离“泪”字,但却“哀而不伤”,于悲伤之中蕴含着对崭新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 她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所有的曲目都写在类似于阿芝送给顾北柠的歌扇之上,只不过有扇、有书、有纸、有帕。 愁屋的气氛越发热烈,顾北柠能根据曲调的变化,以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转变,推测出每首曲目的大概寓意,哀思有之、调侃有之、训诫有之、关怀有之…… 更像是一种,借吟唱这一形式而开展的深闺密话。 这一唱,便唱至了东方天际破晓。 人人不见疲惫,唯有纵情欢歌后的喜悦和满足。 阿芝的娘亲走过来,握住顾北柠的手,关心道:“顾大夫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应该累了吧?” 顾北柠摇摇头,精神上的活跃压下了身体的疲惫,她有太多疑惑需要被解答。 “阿芝的父亲和兄弟不来给她送嫁吗?” 阿芝的娘亲笑了笑,每一寸褶皱都浸润着母性的光辉:“送的,但跟这不是一回事。” 她进而解释道:“今日来参加愁屋的,都是阿芝的老同。” “老同?” “没错,老同便是老庚,取同庚之意,本指同年生的人结交为朋友,或拓展到结交、结社之意。” “听起来和义结金兰差不多。” “就是这个意思,同性之间互结为知己,男子叫做老庚,女子叫做老同,我们会写结交老同书,也会彼此之间写信,也会编成歌传唱。” “都是用女书吗?” “没错,女书是永州女子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说到这儿,阿芝的娘亲轻轻笑了笑,眼神狡黠,流露出几分少女时的娇憨灵动之态。 顾北柠脑海中反复上演着刚才的一幕幕场景,无论是从心灵还是精神,都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不仅仅是女子间义结金兰这么简单,这是一种文化权力的象征。 女书的存在,作为坚定的文化基石,将她们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她们缔结成了一个坚固的女子社团,拥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诗歌唱词,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化,并在父权制社会下,争夺到了独立的生存空间。 她们可以在庙会之上,于大庭广众之下结拜姐妹,可以在这一神圣的场合之上,唱读女书写就的纸扇巾帕,并可作为献礼“烧”给神灵。 她们甚至在婚嫁这一人生大事上,拥有独属于女性的情感交流空间。 她们用自己的文字交流,而不必考虑父伯兄弟,这让顾北柠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 因为在永州之外的地方,女子几乎是作为男子的附属品而存在的,她们终其一生,便只能在“女儿”“妻子”和“母亲”这三个具有极强的性别意义的身份间转换。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们被困在了灶台之间,被困在了女工针黹之上,她们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和义务,却几乎不被允许拥有权力。 士农工商,这四个被人划分的权力等级内,几乎不可见女性的身影。 但女书的存在,打破了这一制约。 女子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本就是一种对现存礼教规矩的反抗。 一个连上学读书都不被允许的群体,怎么敢、怎么配拥有自己的文字? 第189章 老同 顾北柠有些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这种震撼太过强烈、太过尖锐,几乎颠覆了她前十六年所有的认知。 “顾大夫说的情况,永州也存在,甚至更为严重。” “可是……”顾北柠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永州女子可以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和文字,那就表明她们已经改变了这种权力之上的附庸关系。 阿芝的娘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耐着性子解释道:“女书之所以被创造,就是由于女子地位的卑微,所以才变相创造出了这种私密的交流方式。” “关于女书的起源有太多的传说,其实已无据可考,但流传百余年,永州境内,却依然无一男子识得一字,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可愁屋这一形式之所以出现,不就是因为你们通过抗争,拥有了足以支撑独立的权力吗?”顾北柠急切地问道。 她并非不明白阿芝娘亲话中的含义,但她仍然心存一丝妄想,想要得到一个符合她心理预期的答案,尽管那个答案显得过于遥不可及。 阿芝的娘亲缓缓摇了摇头,干净的双眸中有淡淡的悲悯闪现:“不是抗争,也不是权力,而是不屑一顾的漠然。” 因为漠然,所以不屑于了解、学习女子创造的女书; 因为漠然,所以无视女书的流传和发展,并丝毫不忌讳老同群体的扩张。 因为漠然,所以允许愁屋的存在,允许她们在“祠堂”这一父权制典型代表的建筑内,宣泄她们的情感。 漠然,代表着不屑一顾,代表着不以为意。 因为女子仍然被囿于锅碗瓢盆之间,她们仍然不被允许读书习字,即便有女书这一得不到社会认可的文字存在,她们实际上的物质天地仍然没有扩张。 就像是蚂蚁和老虎之间,即便蚂蚁挖了深深的战壕,修筑了坚固的战地工事,但仍然丝毫不会动摇老虎森林之王的地位。 它只需要打着盹,百无聊赖地看着蚂蚁奔波忙碌,心情好时当个乐子看;心情不好,便一掌将其拍死,轻而易举。 顾北柠沉默了,她明白阿芝娘亲所说的才是真相,才是无比悲哀却又不得不接受的赤裸真相。 “小顾大夫,不必泄气,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不是吗?” 女书的存在,虽然没有改变永州女子的物质处境,但她们的精神世界却得到了无限的扩张。 那些曲目之间、书信之间,流传着的,是她们激扬的思绪,是女性情感联结之间璀璨的闪光。 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只要做,便会有到头的那一日。 尽管放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条路会显得分外艰难和缓慢,步履维艰。 但总会有人去走,先行者,后来者,承其志,秉其道。 ...... 顾北柠在这座瑶族寨子里待了四日,一直到婚礼结束。 她带走了一部分女书写就的书信传记,有关永州女书这段独一无二的记忆,成为了点燃她一生志向的火把。 天地辽阔,四海苍茫,这般好风景,同样属于天下万千女子。 …… 这场与众不同的永州民俗婚礼,向顾北柠揭示了另外一番天地,它与世俗不同,却又处处相同。 如果泥潭太过庞大,那么再激烈的挣扎和反抗都会显得太过不起眼,但也正因为这份不起眼,所以才会令人印象深刻。 直到顾北柠离开永州,满堂女子对座歌唱的画面仍然留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散,她常常翻阅那些由女书写就的书信和传记,直到将那千余个字体烂熟于心。 她想做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唯一的问题是,她究竟能够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做。 …… 若是寻常女子误入这场婚礼,即便见到了、了解了由女子创造的女书及其渊源,但被世俗礼教所规训塑造的灵魂,是无法感受这其中的力量的。 即便稍有想要改变的彷徨游移,也会在离开那座寨子后,被世俗的洪流拖拽回范式和框架之中。 惯性,是很可怕的。 一切不会发生改变,女书仍然留在苍茫的大山中,无人问津。 可顾北柠不同,她是在非传统环境下长大的少数派。 舅父舅母的弃之不顾,在一定程度上为她提供了广阔的自由,李惠娘显然不可能教导顾北柠如何勤俭持家,如何成为了符合世俗眼光的“好姑娘”。 所以,顾北柠几乎没有摄入任何限制性的、狭隘的男女信念。 相反,在申远弗的教导下,她自幼阅读的书籍,大概比全县男儿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史书传记、儒家经典、奇门八卦、话本传奇,无一不读。 富足的精神世界造就了她不受拘束的思维模式。 在桐庐县中,她最先感受到的,并非基于性别之间的等级划分,而是阶级的壁垒——官与民,地主与佃户,差役与百姓…… 因为在她舅舅家的家庭结构中,舅母李惠娘是基于中心主导地位的,这同样是一个与世俗礼教错位的家庭。 错位的生活环境,错位的教导,使得顾北柠成为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 所以她最初无法理解依附于张莽而活的张绣儿母女,她不理解她们为何非要选择以鱼死网破这样惨烈的方式才能获得自由。 因为这才是常态,这才是父权制封建社会的常态,这才是“隶属和附庸”的实质意义。 再然后,她反复游离在两类人群之间。 受家族连累,不得不赔上自己一生为奴为婢的星鸾等人,和卖身青楼,以声色犬马供养人心欲望的孟汀兰姐妹。 与之相对的,则是清荣长公主和段凰郡主。 第190章 书院 前者,在世俗的樊笼中反复挣扎、颠沛流离,几乎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余地;后者,拥有不附庸于任何人的权力和地位,独立且强大。 尽管在顾北柠的价值排序中,人不以身份高低分贵贱。 婢女使役、贩夫走卒、青楼女子、勋侯贵戚,脱去那层破布烂衫或锦衣华服的伪装,都不过是赤条条的人罢了。 但世俗有自己的偏见,他们会划分出三六九等,然后对号入座,将“所谓低贱的下等人”,作为惩处的方式。 顾北柠见到了这个世界最糟糕的一面,也有幸验证了她理想中的模样。 但这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惊才绝艳的清荣长公主也好、手握军权的段凰郡主也好,如果她们并非出身显赫,那么她们是否还是她们? 女子的独立和强大,是否一定要根植在身份地位的保护上。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可能性便被无限压缩了。 而根植于身份地位上的独立和强大,实际上,是由男女之间的等级关系,转嫁为了阶级之间的等级关系。 这仍然是一个无比糟糕的局面。 永州女书打破了这一限制。 在并不发达的湘南地区,在贫瘠的物质条件和精神世界之中,在质朴原始的大山之下,她们创造了独属于女性的文字。 这是一种崭新的可能性,这说明女性的独立意识并非必须萌芽于显赫的物质条件之上,它只是人生而为人,对自由、平等、独立等一系列最基础权力的追求。 因为山野间的生灵均如此,大自然的造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它们不需要无聊的人类人为地为其赋予价值,并根据价值高低排序。 所有这一切,是与生俱来的,无论男女。 世俗礼教抹杀了这一点,塑造出了另外一个有利于统治的价值系统,并将所有强硬地塞到那套模板里,按照千篇一律的教条,塑造她们。 永州女书帮助顾北柠看破了这一点,在她自己尚未察觉的条件下,她已经在世俗常规之外,建立起了一套初具雏形的基于性别的权力意识。 …… 阿瑶的婚礼不仅仅点醒了顾北柠,在平叛永州叛军一事上,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灾大祸之后,人们是需要一些值得庆祝的大事来鼓舞心气的,阿瑶的婚礼,便起到了这个作用。 故而,几乎全县的百姓,乃至临县的百姓,都纷纷赶了过来,连摆了九天的流水席。 不仅仅是附近的邻里乡亲,连带着他们揭竿而起的叛军儿子,都被老爹拽回了家。 于是阿瑶的婚礼上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奋起反抗朝廷的叛军,缠着标志性的红头巾,面面相觑、畏手畏脚地坐在席上,看着对面解了甲胄的永安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划拳行酒令,不亦乐乎。 范秩捋着胡子佩服地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澹台衍这攻心计用的实在是妙极,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几乎是与流水席结束的同时,由郑侠等人纠结而起的五股叛军,便相继解散了。 叛军不攻自破,用了不过区区十五天,朝廷的圣旨甚至都没能送进永州。 …… 就在范秩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递上了一封拜帖。 他拿着拜帖反复思量,最终还是不放心地亲自找到了澹台衍:“六殿下,郑侠递了一份拜帖,想要求见您。” 澹台衍正在撰写递送回京的公文,闻言放下毛笔,细细看了一番拜帖的内容,问道:“范大人如何看?” “依臣之见,殿下不妨见一见他,或许将来,他会成为殿下的助力。” “范大人此话何解?” “六殿下不曾见过郑侠,对他为人或许并不清楚,但下官与之打过交道,其人确实担得起一个侠字,最关键的,其交游甚广。” 范秩并起两指,指了指那封拜帖,刻意加重的语气,流露出几分不言自明的深意。 “下官与六殿下相处半月,大概可知殿下心志,殿下心怀黎民家国,清河崔氏,同样是黎民之一。” 澹台衍坐在书桌前,闻言并未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如泼墨山水般韵味十足的眉眼间,仿佛罩上了一层纱,令人看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范秩顿了顿,继续大着胆子说道:“前朝末年巫蛊案,下官也略有所闻,这几日在知道了顾姑娘身世后,也曾翻阅过手边能找到的相关记载。” “记载并不明确,含糊其辞处甚多,但仅仅如此,也能看出其中有诸多蹊跷,清河崔氏因此遭受无妄之灾,又是殿下母家,殿下应当不会弃之不顾。” 澹台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淡声道:“还有呢?” “最最关键的,是书院。” 直到此刻,澹台衍才抬起头正色看向他,范秩明白,这才是澹台衍心中最最紧要的问题。 书院,是与朝廷所开设的官学相对立的民间学校。 天兖王朝立国之后,太祖皇帝设国子监,作为国内最高学府和教育管理机构,统辖其下设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各学皆设立博士,最高可受五品官衔,此外设祭酒专责管理。 昭仁帝即位后,由巫蛊案导致的官员大幅空缺,成为其心中之患,故而在国子监之上设集贤院,宰执王霈贞任大学士,于名义上统管集贤院。 仅从集贤院之名,便可看出国子监的作用,这便是为朝廷建立大型的人才储备库。 但国子监的招生名额却有严格的限制,仅仅招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称为国子生或者监生。 七品以上官员毕竟是少数,大量的民间学子求知若渴,一方面出于此原因,另一方面,各大家族也需要为家族培养后备力量,故而一时间,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族开始大量修建书院。 民间书院延请素有贤名的名儒,以及赋闲在家的朝中旧臣作老师,招生除人数外不受限制,只要能通过入学考试,便可入书院学习。 三朝以来,书院学子科举高中的比例,逐年攀高,以压倒性的优势盖过了国子监的风头。 国子监所谓国内最高学府的名声,已然名存实亡。 书院之祸,也就此而起。 第191章 令牌 既是书院,汇聚于此的便都是心怀凌云之志的年轻学子,他们以报效家国为毕生夙愿,畅谈国事、批判朝政几乎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事。 每每朝廷有政令颁布,或任命擢升大臣,书院学子便会聚在一起大发议论,若与朝廷意见一致倒也罢了,但若与朝廷意见不一致,便会带来极糟糕的影响。 太宗皇帝年间,甚至曾因书院的大规模集体反对,废弃过刚刚发布不过一月的政令,朝令夕改,此乃大忌,由此可见书院影响之大。 除此之外,书院亦会着书立传,建立学说流派。 而流派一旦成为,便会以其规模性和组织性,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股力量,并不属于朝廷,它是危险的,不可控的,随时可能成为反叛朝廷的洪流。 最最关键的是,书院的存在,使得每年科举考试选拔的人才身上,都预先贴好了书院的标签。 书院的标签,便是世族的标签。 正因如此,太宗皇帝罢黜清河崔氏官员、清理朝廷时,才会有那么多官员怒而弃朝离去,因为他们都是崔氏子弟或崔氏书院子弟。 仅仅罢黜一个清河崔氏,便差点将国家朝政这个大机器搞瘫痪,由此可见书院渗透之广、势力之庞大。 …… 太宗皇帝曾说过,书院便如那堤坝之中多汹涌江流,一日高过一日,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一旦决堤,这股气势磅礴的洪流会冲毁何处? 首当其冲的,便是朝廷。 所以,他才会如此决绝地斩除清河崔氏,因为他必须借此打压书院势力。 清河崔氏被惩治后,大量书院被迫关闭,书院势力几近凋零。 时至如今,如琅琊王氏这般世族,虽仍然会扶持开设书院,但风气却不如以往,畅所欲言、针砭时弊的景象再不得见。 书院所教之学生,渐渐成为了科举考试的应试机器,他们志在培养朝廷鹰犬,而是真正的有志之士。 所谓书院,渐渐与国子监毫无二致。 任何惜才爱才之人,都不免对此扼腕叹息。 以范秩对澹台衍的了解,他坚信,澹台衍一定有光复书院之志,而若想书院恢复往日荣光,那么为清河崔氏翻案,便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范秩是昭仁九年的进士,他完整地经历了书院的鼎盛时期和书院的凋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书院的意义,这是一个国家的生命力所在。 所以,他才会如此对澹台衍寄予厚望,甚至冒着冒犯他的风险,在他面前重提清河崔氏的旧案。 澹台衍轻轻叹息一声,脑海中闪过这些年清河崔氏寄给他的信件:“范大人,书院之兴衰,与一国之气运息息相关,太宗皇帝,选择了最差的处理方式。” 范秩的心跳陡然加快,他为澹台衍与他观点一致而感到兴奋,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书院起复的希望。 “殿下若想恢复书院往昔盛景,一定会遭到朝中众臣反对,届时,便只能以民间势力相抗衡,如此一来,郑侠的力量便变得不可或缺了。” 一个交游甚广的民间游侠,足以掀起一场冲击力十足的舆论风波。 澹台衍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我也想见一见这位能以外地人身份鼓动当地百姓造反的游侠。“ …… 澹台衍和郑侠,是在九疑山上见的面。 或许是想试一试这位六殿下的胆量,郑侠在将会面地点定在了九疑山上的寨子中,这里曾是叛军的大本营。 郑侠瞧起来,不过二十如许,脸长而瘦削,眉眼锋利,轮廓分明,如同一把出鞘的弯刀,稍有不慎,便会割伤人。 他的个子极高,略显为难地缩在太师椅上,显出几分僵硬和滑稽。 他直勾勾地打量着澹台衍,没有任何的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六殿下,若论排兵布阵,我并不见得会输给你。” “何以见得?” 郑侠勾了勾嘴角,眼中凝聚起狡黠的寒光:“我见过战场,真刀真枪地赤身肉搏,一息之间,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有人丢了半张脸,有人被碾成了肉酱,连哭嚎都来不及。” 澹台衍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茶盏,面不改色道:“你以为这样会吓到我?” 郑侠一肚子的促狭被噎了回去,不自在地撇了撇嘴角。 在他看来,澹台衍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罢了,惯会玩弄阴谋诡计,若要动真本事打仗,那他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澹台衍放下茶盏,看向郑侠:“你以为,我如何能够调动江南西道的驻军?” 郑侠不在意地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不过是凭借虎符罢了,你以为你手中的兵多便能打得过我吗?纸上谈兵,注定输得一败涂地。” “我并没有虎符,也没有圣旨。”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郑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地方驻军,无令不敢擅动,否则便是欺君谋逆之罪。” “没错,但调军换防,亦在寻常的军事演练之列,我只不过需要他们将调动的时间提前罢了。” “但这仍然要冒极大的风险,驻军将领凭什么替你担这莫大的干系?就凭你皇子的身份?”郑侠不屑道。 “凭这个。” 澹台衍从怀中取出一方物件放到桌案上,郑侠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段凰郡主的令牌。 郑侠曾游历军中,故而认得此物,凭借此方令牌,便可调动贺兰军七万大军,凡是驻军首领,无不识得此物。 而若以段凰郡主在军中的威信和地位,驻军将领确实会心甘情愿配合澹台衍的谋划。 “怎么会……郡主她怎么会将此物交给你……”郑侠变了脸色,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每一个见识过段凰郡主于沙场之上征伐英姿的人,无一不会被其折服,在任何一个“以强者为尊”的男儿心中,段凰郡主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郑侠亦在其列。 第192章 三不做 若段凰郡主交托令牌的行为,意味着信任和倚重,那么一旦这一行为的对象变做了有可能承继大统的皇子,那么这一行为便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含义——效忠和臣服。 郑侠对待澹台衍的态度,一下子变得难以名状起来。 一方面,出于雄性之间的竞争意识,和郑侠自身自视甚高的铮铮傲骨,以及天然地对权贵嗤之以鼻的一身反骨,他并不愿在澹台衍面前低头。 可出于对段凰郡主的敬重,他又无法对郡主效忠之人摆臭脸。 所以,他只能别别扭扭地拱了拱手,为自己刚刚的冲撞道歉:“是郑侠冒失了,望六殿下不要介怀。” 澹台衍不在乎地笑了笑,转而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何要做一名游侠?” “游侠自由自在,不受规矩束缚,万事随心,又可行行侠仗义之举,做劫富济贫之事,何乐而不为?” “劫富济贫……”澹台衍面上浮现出几分哂笑,似在讥诮郑侠话中的含义。 郑侠顿感被冒犯,两道浓黑凌厉的剑眉竖起,冷声道:“六殿下此话何意,可是瞧不起我等游侠?” “你若用自己的钱财济贫,那我倒会高看你一眼,但既是挪用他人财物,那便没什么值得歌颂的。” “你懂什么?”郑侠面上流露出几分厌恶之色,“你生来锦衣玉食,自然不懂民间疾苦,如何知道民间的贫富悬殊?” “富者集不义之财,酒池肉林,行纵情享乐之事;贫者日日艰辛劳作,却依然食不果腹,劫富济贫,乃正道天理所在。” “贫者日日艰辛劳作却食不果腹,此乃为何?” 郑侠皱了皱眉,愤愤不平道:“佃租、税收,哪一个不是吸干人血才罢休的蚂蝗?” “所以呢?你杀一个富商,劫其财产救济十个穷人,然后呢?当这些钱财花光之后,你要如何?继续杀人吗?” “天下穷苦百姓何其多,你要杀多少富商大贾才救得过来?” 澹台衍目光凌厉地看向郑侠,字字诛心。 劫富济贫,向来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扬汤止沸之法。 更有甚者,当穷苦百姓因为这笔天降之财,骤然摆脱了困境,体会到富人纵情享乐的滋味后,便再难回到曾经的生活状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虚假的幻影被戳破后,真实的人间便会变做无边炼狱。 从这个意义上说,郑侠所谓“劫富济贫”,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郑侠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艰难地咽着口水,只觉得脑子乱糟糟地疼得厉害。 救人……杀人…… 他猛地站起身,高声道:“那难道什么都不做便是对的吗?任由豪强地主鱼肉百姓,任由穷苦百姓卖儿鬻女只求饱腹,只作壁上观,毫不干涉。” 他怒气冲冲的盯着澹台衍,胸膛起伏不定,他信守二十余载的信念如今被质疑,被打碎,被弃之如敝履,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澹台衍依然是那副万事不动于心的冷静模样,他甚至有闲心替郑侠斟一杯茶:“做,自然是要做,但不能像你这般做无用功。” “六殿下,你是皇子,高高在上,手握权柄;可我除了空有一身武艺,什么都没有,除了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我还能做些什么?” 郑侠这话,分明多了几分自怨自艾的苦涩。 男儿当自强,谁不想做一个福被万民、泽佑苍生的大英雄,但英雄亦苦于无用武之地,他曾想要投身贺兰军,却最终因不耐军规森严而未能如愿。 如此一来,便只能做一个浪荡江湖的游侠,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彰显心中道义。 澹台衍将茶盏向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杯茶消消怨气:“你可以投入我的麾下效力。” 郑侠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今日约见澹台衍,其实并没有什么切实的目的,只是单纯由于心中的不爽和挫败,想要找回场子而已。 可没想到,刚谈没两句,先是发现自己的仇敌成为了自家偶像的顶头上司,后又被劈头盖脸地嘲讽一番,事到临头,他竟然空口白牙想要拉拢自己? 郑侠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但不得不说,相较起虚与委蛇的伪善之辈,澹台衍的开门见山显然更对他的胃口。 他冷眼看着澹台衍,讥讽道:“六殿下就是这般将段凰郡主拉到你麾下效力的吗?” 澹台衍笑着摇了摇头,正色道:“对待郡主自然不会是这副态度,君主手下握有七万贺兰大军,战功赫赫,足以彪炳史册。” “对待她,自然要礼敬有加,程门立雪、三顾茅庐,都实属应当,但对于你……”澹台衍顿了顿,轻轻一晒。 郑侠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有些恼羞成怒,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与段凰郡主的赫赫战功相比,郑侠所谓的行侠仗义确实不值一提,到目前为止搞过的最大阵仗,就是这次揭竿起义,结果到最后还自行解散了。 若今日位置对调,他站在澹台衍的位置上,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费心拉拢的地方。 “六殿下既如此瞧不上我,又为何希望我到你麾下效力?” “郑侠,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希望明珠蒙尘,既是璞玉,便该细细琢磨。“ 郑侠心中猛地一震,先前对于澹台衍的不满和抵触纷纷瓦解,甚至生出了几分相见恨晚的感慨。 既是千里马,如何不期待伯乐相逢? “六殿下这话可作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在我这里,便要守我的规矩。” 郑侠迟疑片刻,犹豫道:“六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做游侠?” “恰恰相反,”澹台衍缓缓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看中的正是你的游侠身份,你要继续做你的游侠,且要做的有声有色,名扬四海。“ 郑侠并非愚笨之人,自然明白一个“名扬四海的游侠”的作用,但也因此,不得不更加感慨澹台衍的用人之术。 识人、用人,各尽其力。 “郑侠明白,我虽为游侠,素来厌烦规矩束缚,但最讲信义,”他拔出腰间别着的弯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划破了手指,“今日我郑侠便歃血为盟,以表对殿下忠心。” 他仰头将那碗滴了血的茶一饮而尽,复又叮嘱道:“我虽愿为你效力,但游侠有游侠的规矩,背信弃义之事不做,于民有碍之事不做,于国有损之事不做。” “若违背这三不做原则,那我郑侠便与你割袍断义,再无往来。” 第193章 刺杀 澹台衍点点头表示应允,同样将自己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如此一来,澹台衍阵营中不仅仅有京官和地方官吏,现在还多了江湖浪荡客。 从国都到边陲,从朝堂到江湖,澹台衍的势力范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最可怕之处在于,此时燕京,尚无人对此有所察觉。 …… 当昭仁帝准许澹台衍“便宜行事”的圣旨送到永州时,永州地方叛乱已平,灾民已经在井然有序地恢复生产建设。 澹台衍就“永州暴雨成灾”一事写给昭仁帝的最后一封奏章发出后,他们便启程离开了永州。 …… 在于永州灾情的处置上,澹台衍统共向上写了两封奏章, 第一封细陈永州刺史孙寿之过,如此一来,便连带着攻击到了吏部考功司。 他在奏章之上直言:“孙寿为官,刚愎自用,其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孙寿者,谓之忠良;攻难孙寿者,为之谗佞。如此官员,竟连续数年得上上之名,吏部考功司莫不也欲以谄附而得忠良之名?” 第二封奏章,他详细讲述了评判永州之乱、解灾民之困的过程,并竭力夸赞了范秩为官之才,并对其在零陵县坐了七年冷板凳而不曾挪一挪位置,表示不解。 这一封奏章,除了同样攻击吏部考功司外,顺带挖出了范秩和齐瀚之间的陈年瓜葛。 两封奏章,将吏部、户部得罪了遍,据说吏部尚书蒋墨钧气得两天没能吃下饭。 而户部尚书齐瀚,则病得愈发重了,齐府甚至已经在暗中准备后事了。 …… 除此之外,澹台衍还写了第三封奏章,对昭仁帝禀明,想要借着此次返京之旅,顺带去一趟河北道,冀州清河郡。 此封奏章一出,朝堂哗然。 …… 澹台衍的前两封奏章,在朝中评价不一。 有官员赞赏其清正,宁愿得罪两位部院大臣,也要实事求是、力陈己见;有官员斥其冒失,尚未回京便写如此尖锐的奏章,一连得罪两位部院大臣,过于莽撞。 赞誉、攻讦皆有之,虽谈不上哪方阵营人数更多些,但无可置疑的是,澹台衍尚未回朝,却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可等第三封奏章一出,赞誉者改持保留意见;攻讦者愈发耀武扬威。 澹台衍对此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幽居金陵多年,期间外祖父去世也未能吊唁,如此不孝之举,天怒人怨;今日听闻外祖母病重,身子每况愈下,为孙者,无法以身相替长辈之苦,最起码也该服侍汤药,略尽孝心。 孝之一字,压得死一国之君。 澹台衍以“尽孝“为由,实在无可指摘,毕竟人伦纲常,乃人之常情。 但问题不是出在他以何种理由,而是出在“他想回清河崔氏探视”这一举动上。 作为一名刚刚起复的皇子,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尽可能离清河崔氏这一饱受非议的毒瘤,越远越好。 明哲保身、保持距离,这才是上上策。 可澹台衍,偏偏绕开了所有的正确选择,选了最糟糕的一种———主动地与清河崔氏挂上了钩。 当年巫蛊案发后,太宗皇帝虽未对清河崔氏赶尽杀绝,但一个“忤逆罔上“的罪名终究是逃不脱的,谁挨着,都得蹭一身灰。 任朝臣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澹台衍为何在这这种关头,主动跟清河崔氏扯上关系。 但对于澹台衍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省事。 从永州启程返京,可顺路经过冀州清河郡,这是最省事的法子。 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在回到燕京之前,摸清楚清河崔氏目前的状况,一旦等他回到燕京,一定会被种种琐事牵绊,届时便无暇他顾了。 至于朝臣会因为做何感想,澹台衍并不在乎,因为如今朝堂之上的大半臣子,并不在他计划拉拢之列,准确地说,他并不打算用他们。 这倒并不是因为现今的朝臣基本都已投靠太子或三皇子阵营,而是因为这批官员基本都是书院没落后培养出的“应试机器”。 书院兴起于太祖皇帝建国之后,历经太祖、太宗两朝,于太宗皇帝治下发展到顶峰,盛极而衰,在朝廷的大力打压下,一朝倾颓。 直至昭仁帝即位,书院曾经培养出的人才,要么怒而弃朝,要么心灰意冷归隐山林,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人数,都一度跌破天兖立朝以来的最低值。 对于澹台衍而言,这批臣子并非他的最佳选择。 所以,他不在意朝臣非议,全然凭自己心意行事。 至于昭仁帝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满,答案是,不会。 因为对太宗皇帝忠心,和对昭仁帝忠心,这是两码事。 对清河崔氏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因为太宗皇帝对巫蛊案的惩处,这是对太宗皇帝的忠心,而非对昭仁帝。 坦然地汇报自己的行踪,并不因一己之清名而回避与母家的亲缘关系,这才是对昭仁帝的忠心。 澹台衍摸清了他的脾气,故而有恃无恐。 …… 在朝堂之上有关澹台衍的争论中,昭仁帝时时保持中立,但在此事的处理上,保持中立,其实就是在纵容偏袒。 朝臣或许看不透,但太子澹台聿明和三皇子澹台境却对此心知肚明,知父莫若子。 澹台境自幼矛盾复杂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对危险敏锐的感知力,他意识到这个尚未回京的六皇弟,会在将来对他造成莫大的威胁。 而对这种威胁的最佳应对方式,便是在其尚在萌芽之时,令其胎死腹中。 从这一点来看,澹台境和秦络绯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于是澹台衍一行人,在刚出永州地界后,便遭遇了第一次刺杀。 第194章 奸雄 刺杀发生在永州城外官道之上的茶棚内。 行路至此,澹台衍等人下马落脚歇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端着一个残破的瓷碗,想要乞求几枚铜钱。 几乎是在铜钱落入碗中的刹那,伴随着铜板和瓷碗碰撞的清脆响声,拐杖断裂,一把锋利的半月形弯刀刺向澹台衍腹部。 在电光火石之间,鹿隐掷出一根竹筷,狠狠楔入刺客的手腕之上,伴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弯刀落地,筋断骨折。 这只右手,算是废了。 云旗和闻溪如临大敌,纷纷持剑护佑于左右两侧,紧张地环顾四周,一点风吹草动也不肯放过。 偏偏澹台衍和顾北柠,还在若无其事地讨论这茶棚中用的茶究竟是清明前摘的还是清明后摘的。 “茶香清淡,浑浊却不浓郁,分明是沾了雨水。” “叶片翠绿舒展,多嫩芽,若到清明之后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云旗:“......” 闻溪:“......” 刺客:“......” “主子,顾姑娘,这刺客......” “云旗,来,你来说,这茶是清明前摘的还是清明后摘的?” “顾姑娘,您就别难为我了,”云旗苦笑着摆摆手,心下焦急万分,偏偏两位主子跟没事人一样,“这刺客的事还没审问清楚,属下哪有心思品什么茶叶?”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顾北柠敲了敲桌子,意有所指,“从你家主子接到回京的圣旨起,你就该明白,像今日这种刺杀暗杀之事,是少不了的。” “更何况......”顾北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茶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此处出永州城不过二十里,赶路之人根本不会如此频繁落脚休息。 再看这茶棚,支撑起茅棚的木桩上尚有新鲜的毛刺,茅草色泽枯黄,也没有什么风吹日晒的痕迹,分明是新立起的。 至于茶棚之中的客人,赶路之人,哪个不是稍稍歇息喝完茶便走,但从他们进来到现在,这些所谓的客人一个都没有离开,而且面前的茶盏,早已没有了热气。 分明是在等待什么。 可以说,这个茶棚就是为了这次刺杀而建的。 顾北柠话音刚落,左右两侧纷纷有刺客跳起,藏在桌下的利剑劈向澹台衍和顾北柠所在的位置,破空声骤起。 幸而早在顾北柠敲击桌面时,云旗和闻溪便领会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故而早有防备。 一时间,双方阵营陷入了厮杀。 算上茶棚老板在内,这批刺客共计十人,出手狠厉,步步紧逼,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澹台衍这边,只有云旗、鹿隐、闻溪三人。 顾北柠不懂武,她那细弱的小手腕估计能被刀压折,但这并不影响她看懂别人的招数。 在跟着申远弗这个不着调的师父瞎混的这些年,顾北柠涉猎之广,令人咋舌。 拳谱剑法、行军布阵,各种武功秘籍看的多了,但奈何身子骨太弱,扎马步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站不住,还谈什么练武功。 所以,顾北柠就真真成了“纸上谈兵”。 你要和她聊“武学百家”,她能就着茶跟你聊两个时辰不带重样的,但你如果让她真刀真枪地打一架,那就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了。 云旗三人在那打得酣畅淋漓,顾北柠坐那同样看得津津有味。 “襄阳陆家的形意拳,秦岭八脉的逍遥剑,扶桑传进来的古武道,师兄,杀你之人可是下了血本了。” 澹台衍并未在意打斗的局势,他看了两眼远处的天色,若再拖延,怕是天黑之前赶不到驿站了。 他以茶代酒,将茶杯中的茶水洒到地上,像是在提前祭奠枉死的刺客,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 伴随着话尾的余音落地,最后一名刺客倒地,鲜血染就了半座茶棚,远远看去,如同夕阳残照。 鹿隐杀人,是要追求艺术的美感的。 “走吧,该上路了。” “主子,需不需要属下探查一下刺客的来历。” “不必,左右都是燕京的人,这种麻烦事自然要交给父皇处置。” …… 待抵达驿站后,澹台境提笔写了一封奏章。 顾北柠站在一旁替他磨墨,好奇地打量着奏章的内容,看着看着,不由默默翻了白眼。 这位六殿下,若到戏台子上唱戏,必定是位行家里手。 只见他写道:“……儿臣不知刺客之来历,惶惶然不知所措,思来想去,唯有重返燕京之事引人非议无数。” “……儿臣一己之死生安危无关痛痒,唯恐因此牵连父皇清誉,若果真如此,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幸得父皇眷顾,儿臣幽居金陵安享太平,如今骤然遇刺,心神惶恐,惊惧万分,以致风邪入体,难以自愈。” “……返京之日遥遥无期,是儿臣德行有亏,不堪承受父皇恩德的缘故,唯望父皇康健无恙,万寿无疆。” …… “师兄若做奸雄,必能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澹台衍好笑地摇摇头,“怕是污名、罪名吧。“ 顾北柠拿起已经写好的奏章,从头至尾细细浏览,感慨道:“师兄这夸大其词、无中生有、阿谀奉承的功力,阿柠平生未见,实在是令人佩服。” 被顾北柠如此这般讥讽,澹台衍也不见羞恼,他淡然一笑,温声道:“父皇想看什么,我便给他什么。” 在昭仁帝心中,被他放逐多年的小儿子,便如同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绵羊,离开了金陵城这座安稳的羊圈,进入了燕京城这座云波诡谲、暗流涌动的凶险之地,只能处处仰仗他的庇护。 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救世主的形象,那他就需要在澹台衍身上看到“软弱可欺”、“无能为力”、“惶恐不安”的特质。 澹台衍需要扮演聪明,引人忌惮、招人猜忌的聪明,但这份聪明又要在昭仁帝面前略加收敛,如此,才能让昭仁帝在他身上得到救世主带来的满足感。 澹台衍拿捏住了昭仁帝的心思,果不其然,那封奏折使得昭仁帝勃然大怒。 第195章 户部尚书 能对澹台衍动手的人,屈指可数,能在短时间内铺排如此大阵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幕后黑手是何人,几乎显而易见。 昭仁帝坐在垂拱殿内,嘴角紧抿,额头的青筋直跳,显然是在盛怒的边缘。 “孟祀礼,去传三皇子来见朕。” 孟祀礼心头一跳,低声应是,但在转身向外走时,刻意放慢了步子。 果然,在他踏出垂拱殿门之前,昭仁帝叫住了他:“罢了,不必去了。” “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你说,朕是不是太纵着这几个儿子了?” 孟祀礼清楚,昭仁帝所说的“这几个儿子”,自然不包括澹台衍,在昭仁帝心中,他已经将澹台衍划分到了与常居燕京的几位皇子相对立的阵营。 “陛下说笑了,众皇子乃天之骄子,他们做再多也都是为了替陛下分忧。” “替朕分忧?”昭仁帝冷哼一声,将奏章递给孟祀礼,余怒未消,“我看,是替他们自己排除异己才是。” 孟祀礼快速扫了几眼,大概明晰了事情的经过,也清楚昭仁帝此刻的盛怒,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澹台衍途中遇刺。 最关键的原因在于,澹台衍在奏章中将自己遇刺的原因与昭仁帝紧紧挂钩,刺向澹台衍的剑,便在同时砍向了昭仁帝。 那不仅仅是党同伐异的谋杀行动,更是对皇权威严的挑衅。 这让昭仁帝如何不动怒? 孟祀礼垂下眸,仿佛没有听明白昭仁帝的言外之意,他笑着安抚道:“陛下又说笑了,奴才瞧着哪一位皇子都好得很,这不户部尚书齐瀚重病,三殿下还接连上书举荐继任者呢,这不是为君分忧是什么?“ “说起这个朕就生气,”昭仁帝翻出澹台境上的那几封奏章,“你看看他举荐的人,户部度支司郎中楼谅,左散骑常侍谢敬之,御史中丞魏渊,哪一个不是平日里与他过从甚密的官员?” “打着为朕分忧的名义,推自己上马,这究竟是朕的朝廷还是他的朝廷?!”昭仁帝越说越气,干脆将奏章重重扔到了地上。 猩红色的地毯上,散乱的奏章摊开,显出几分潦倒颓废的态势。 孟祀礼弯下腰将奏章一一捡起,继续安抚道:“举贤不避亲,若因为与三殿下关系密便无法被提拔,那才是真真令朝臣寒心。” “若他真的举贤不避亲那便也罢了,可明明有更好的人选摆在这,他却一句也不提,分明是另有私心。” “陛下是指?” “吏部侍郎金铮鸣。” “若论能力,金大人自然是上上之选,不过仅仅半年,他便已经从户部观政升到了正四品户部侍郎的位子,这已经算是越级进封了,若再任户部尚书,恐怕会惹朝臣非议。” 昭仁帝沉吟片刻,孟祀礼的思虑是有道理的,当初之所以能够顺利提拔金铮鸣,是因为他在“清丈田亩”一事上办得实在出彩,朝臣纵然心有不满也只能憋回肚子里。 但现在却不同,若是冷不丁突然进封,估计表达抗议的奏章能淹了这座垂拱殿。 “那便让他以户部侍郎的身份暂理户部政务,朕也顺便再看看他的能力,能干事和能管人,这可是两码事。” “陛下圣明。” 孟祀礼笑着退回到了角落,深藏功与名。 三言两语间,不仅给澹台境上了眼药,顺便将澹台衍的人推到了户部尚书的位子上,虽是暂理,但只要这期间不出大错,那么大家就要改口称金铮鸣为金尚书了。 金铮鸣任户部尚书只能算是短利,对澹台境的中伤,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澹台境既获准入朝理政,那么举荐官员便是他的正当权利,昭仁帝今日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其实仍然是基于澹台衍遇刺一事。 他清楚此事必然是澹台境所为,因为只有他有必要、且有能力布置如此大的杀招。 而在澹台衍的引导下,昭仁帝已经将这次刺杀行动,当作了对他君王威严的挑衅和亵渎,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正当的举动,都会遭到恶意的解读。 就拿澹台境没有举荐金铮鸣一事来说,若放在平时,一位皇子不愿举荐一位官员,这再正常不过。 可能是不认可他的能力,也可能是看不惯的他的为人处事,更有甚者可能只是不喜欢他的长相,毕竟日日于朝堂之上朝夕与共,选个自己顺眼的总是好的。 但今时今日,盛怒下的昭仁帝,便将澹台境这一再正常不过的举动,理解为了他对澹台衍的忌惮。 因为金铮鸣在入荆州之前,是在金陵办的差事。 金陵,是澹台衍的地盘。 无论澹台境是不是真的因此没有举荐金铮鸣,反正落到昭仁帝眼中,他便是如此解读的。 但同样因为澹台衍将自己与昭仁帝深度捆绑,以致于任何针对澹台衍的攻击,都会先行落到昭仁帝身上。 所以,他才会对澹台境心生厌恶。 澹台境在写当初那封奏章时,不见得已经料到了后续的种种,但孟祀礼在看到那封奏章的当下,便意识到这里有可乘之机。 若论对昭仁帝脾气性情的了解,孟祀礼才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 刺杀行动失败,户部尚书如此大的肥缺又被金铮鸣捡了去,澹台境这段时间处处不顺,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一时间,三皇子一党人人自危,生怕哪天触了这位爷的霉头,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许是为了安抚澹台境的脾气,有官员提了个“馊主意”——将两淮盐运使的官位从潘屹安手中抢过来。 若拿户部与盐运相比,那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户部尚书替皇帝管钱袋子,经手的银钱终归是有限的,且处处都有眼睛盯着;但两淮盐运使不同,那就是端着盆子接金子的生意。 十个户部尚书,也抵不过一个两淮盐运使。 从这方面来看,这位官员的进言不无道理。 但之所以说这是个“馊主意”,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这件事一样没占。 第196章 见众生 天时,昭仁帝余怒未消,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是尽快笼络圣心,而不是继续急着招兵买马,这不是自己往昭仁帝枪口上撞吗? 地利,燕京与金陵相隔遥遥,“远距离作战”空耗时间,极难取得成效。 人和,潘屹安以平康伯之位兼领两淮盐运使之职,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在昭仁帝面前也印象极好。 澹台衍整顿收服江南官场,却唯独漏下了潘屹安,从这一点便可知这位两淮盐运使的地位有多么难以撼动。 对方不曾出过岔子,就需要先制造岔子令对方栽跟头,这才能拿捏住可供攻击的把柄,可如此一来,就不只是劳神费力那么简单了。 可这个“馊主意”,又偏偏与澹台境的“急功近利”完美契合,他受了太多次挫,而所有的挫折都在日日折磨他赖以为生的骄傲和自尊。 所以,他几乎是如同亡命徒一般,坚决地对准潘屹安动了手。 当三皇子一党开始针对潘屹安的密集弹劾时,澹台衍一行,已经进入了河北道冀州境内。 …… 时间已进三月,正值春耕农忙时分。 从永州到冀州,澹台衍一行人走了三个月,实在是慢得很。 他一边不停上书称自己病久不愈,难以启程;一边借此机会,勘察了沿路各个郡县。 他与春播的农民攀谈,询问其一年的收成与生计;他与沿路的商队结交,了解商税的缺漏和不足。 他进入每一座城池、每一座郡县、每一处村庄,用自己脚步去丈量山河万里,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世间的风雪。 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君王,与尘世相隔遥遥万里,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百姓多艰,如何治国理政,开辟清明盛世。 所以他走得格外慢,他要听听民间的声音,他要了解人民眼中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仅如此,他还要考察每一位刺史、郡守、知县,他不仅要考察他们的为官之道,还要了解每一位扎根民间的地方官吏的辛酸和不易。 澹台衍心中,有一个从上到下的权力网络,权力是统治阶层必须牢牢把握的东西,无法拱手于人,所以,他只能在这个前提条件下,让这张网络上的所有人,在最大限度上,享有最大的权益。 这是他的宏伟设想,在真正落地之前,澹台衍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能不能做到。 但理想总归是要有的。 …… “主子,前面便是复阳县了。” 复阳县,是清河郡治下的一个小县城,位于交界地带,受地理环境所限,此处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贫困县。 复阳县前任知县,便是现任清河郡郡守,王誉徵。 王誉徵,中书令王霈贞嫡子,琅琊王氏下一任家主。 昭仁九年,年仅二十岁的王霈贞参加科举考试,其卷被评为魁首。 但由于王霈贞是那一届的主考官,他看了被封存名字的案卷,从行文与措辞风格之上,认出这是他儿子的考卷,为免非议,他便将一甲第一名改为了二甲第一名。 王誉徵进士及第,却并未像大家所预想的那样入翰林院,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到复阳这一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做了一个小小知县。 他在复阳知县任上做了三年,将复阳当地的税收提高了三倍,为百姓爱戴拥护,三年任期满后,他以其卓越的政绩,被提拔为了清河郡郡守。 这事说起来,在当时还是一件在茶余饭后被人反复提及的新鲜事。 冀州清河郡是清河崔氏的老家,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琅琊王氏的家主,安排自己的嫡子到清河郡任郡守,此事说起来,怎么看都透着不同寻常。 可无论其余人怎么套话,王霈贞始终对此不置一词,长此以往,便再也无人议论此事。 但无论如何,仅从王誉徵的晋升之路上,便不难看出琅琊王氏对待子孙后辈的严苛,以王霈贞手中的权势,若想为王誉徵铺就一条青云直上之路,轻而易举。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将王誉徵扔到基层历练,让他从最低的位置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王誉徵,也确实不负所望。 …… 澹台衍等人之所以特意绕道复阳县,到并非因为王誉徵的缘故,而是为着复阳县现任知县陶子庵。 陶子庵是王誉徵的继任者,对外素有清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人称包公在世。 这一路行来,他们听了不少有关这位“陶公”的传说轶闻,故而想亲自见一见。 …… 进到复阳县后,所见之景象,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 此时正值春耕农忙,可复阳县境内田地之上,却不见农户身影,土地干涸开裂,显然未曾得到雪水灌溉。 初春微暖的空气中,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这可不像是税收翻三倍的县城。”顾北柠远眺着无边无际的黄色土地,轻声呢喃道。 澹台衍的脸色也颇为凝重,春耕乃一年生计之本,那是天上下刀子都要做的事情,他不知道会是何种变故,拦住了复阳县的百姓。 “先到城中去看看。” 五人骑马向县城中走去,黄土路上掀起阵阵沙尘,使得这座不见人烟的县城愈发荒芜破败。 进到县城内,沿路的商家店铺不算少,但奇怪的是,几乎都没有开门营业。 整洁的石板路两侧,处处是门窗紧闭的商铺,写着“粮、酒、食、布”的旗帜垂在门廊下,安静地一动不动。 寂静得有些诡异。 商业往往可反映一地的经济发展状况,毕竟只有在吃饱穿暖之后,百姓手中才有余钱到商铺之中花钱。 复阳县既供得起如此多的商铺,那么“税收翻三番”的政绩应当不是作假,但若家家户户都“关门大吉”,便说明在王誉徵升迁之后,复阳县又出现了新的变故。 …… 第197章 清官 一路行来,五人的脸色都愈发凝重,复阳县的状况,明显远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乐观。 “去县衙。” 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真不如直接找知县陶子庵问个清楚。 待到了县衙所在的长街,远远的,便听到了人群喧哗之声。 县衙门口聚集了不少百姓,几乎人人都穿着细布夹袄,衣着干净整洁,仅如此看,倒确实像一个物阜民丰的富庶县城。 但顾北柠心中的担忧却不减分毫,因为这非寻常时节,这是忙碌繁杂的春耕大忙,没有百姓会穿着崭新的新衣,到田间地头劳作。 这实在是,太过不同寻常。 …… 云旗翻身下马,凑到人堆里打听了半晌,后又折返回来。 “问清楚了,知县陶子庵正在审理一桩谋杀案,本地农户状告当地富商,声称他嫁给富商为妾的女儿被人所害。” “农户叫李大山,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富商叫窦淼,是做笔墨生意的,据说是复阳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一穷一富,两个极端,又涉嫌谋杀,这种案子,极考验官员的为官之道。 顾北柠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刚刚沿路走来所积攒的郁气一吐而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可亲眼目睹陶公办案的风采。” 一行人凑到县衙门口,云旗和鹿隐像两杆长枪一样隔绝开人群,占据了一个不错的观看位置。 只见一面容清癯、肤色黧黑的官员坐在公堂之上,由于身形太过矮小,不太合身的官服套在他身上,便显出了几分小儿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浅绿色官服明显反复浆洗过很多次,已经褪色泛白,袖口和肩膀处,都打着补丁。 先不论才干,仅就此来看,为官清廉之名应当不是作假。 堂下跪着两个人,仅看衣着也能轻松分辨何为被告何为原告。 东侧之人,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破烂的裤脚下露出瘦得如同枯树枝一般的小腿。 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黝黑的面色上好似有永远洗不清的污垢。 西侧之人,一身丝绸长衫,面白无须,虽刚刚入春,手上却已经拿起了折扇,颇有几分儒商的风采。 二人中间,放着一副盖有尸体的草席。 不待陶子庵说话,李大山先行开口哭嚎道:“青天大老爷呦,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窦淼这厮,当初强抢民女,非要纳我女儿为妾,可怜我的翠儿,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他硬占了去。” “她娘哟,我对不起你喂~” 李大山这一套,唱念俱佳,唯独不见眼中有泪。 顾北柠眯了眯眼睛,意识到这桩案子或许另有蹊跷。 窦淼跪在一旁,面色紧绷,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分明是在竭力忍耐。 但不知道是出于风度教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并未主动开口反驳。 这厢,李大山的哭诉仍然在继续:“若他窦淼真是良人倒也罢了,可他活活害死了我女儿啊!我苦命的翠儿,年纪轻轻......” 说到这儿,他突然扑倒了翠儿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只是衣袖遮掩下,也不知是否真的有泪水滑落。 “陶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们平头百姓,一无靠山二无银钱,连口饭都吃不上,只能靠大人你主持公道。” 话说到这儿,便有些变味了。 被告申冤,可哭诉、可抱怨、可指证,但若以自身弱势控诉对方,怎么看都有些“恃弱凌强”的意味。 顾北柠观察着围观者的神色,发现百姓面上大多是看热闹的讥诮,既无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感慨;也无丝毫悲伤之色。 不对劲。 在李大山哭诉结束之后,陶子庵这才一拍惊堂木,问责道:“窦淼,李大山指证你害死了他女儿李红翠,你可认罪?” “回禀陶大人,草民冤枉,李红翠确确实实是病死的,年初时,她感染了风寒,最初只以为是小病,没成想却迟迟不好,长安堂的大夫可为草民作证。” “你胡说!”李大山猛地跳起来,恨恨地指着窦淼,藏满污泥的指甲几乎要戳到他鼻子上,“翠儿若是病死的,怎么会有这满身伤痕?” “她分明,是被你活活打死的!” 说完,李大山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之上的草席,草席之下,是一具不着寸缕的女尸,尸体上,满是青黑色的伤痕。 顾北柠不适地皱紧了眉,女子尤重贞洁,即便是死后对簿公堂,也不该将尸体如此公开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到此刻为止,她对李大山一而再再二三“哗众取宠”的行径,已经厌恶到了顶峰。 围观的百姓也万万没想到李大山会如此大胆,惊吓之中,传来一阵阵唏嘘声;也有那没脸没皮的地痞无赖,混在人群里吹口哨起哄。 鹿隐拈了几粒石子,腕间发力,狠狠地打在了那几个地痞无赖的膝盖上,他们只觉得腿脚一阵酥麻,便控制不住地摔了四仰八叉。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但顾北柠却并未因此放松心神,因为陶子庵已经扔下了筹子,责令差役杖责窦淼二十大板。 “事实尚未断清楚,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窦淼杀的人,平白无故的,凭什么杖责?”云旗不服气道。 “你懂什么?这些有钱人撒谎成性,不打几下,他们能说实话?陶大人这是在为民伸冤!”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其余百姓的连声附和。 顾北柠这才体味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这里的百姓,好像对所谓“有钱人”,分外敌视。 但无论民风民俗如何,官员审案断狱,终归还是要讲求一个“理”字,不得理,便师出无名。 果不其然,当陶子庵往下扔筹子的时候,窦淼开始高声喊冤。 “陶大人,草民冤枉,您若不信可传长安堂大夫来问话,他可为草民作证,李红翠确确实实是病死的!” 陶子庵拉下脸,浓眉倒竖,显出几分凶煞之相:“大胆窦淼,若是病死,怎会有如此多伤痕,再敢胡言狡辩,本官定不饶你!” 病死之人身上出现如此多伤痕,自然有可疑之处,但也不该不传唤证人,便如此草草断案。 顾北柠拽了拽澹台衍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包公在世?” 澹台衍叹息一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古人诚不欺我,云旗。” “是,”云旗恭肃地拱了拱手,向衙门大堂内走去,“大人且慢!” 陶子庵疑惑地抬起头,眯了眯眼睛,迎着光看过去:“来者何人?竟敢阻挠本大人审案?” “我乃六殿下身边亲随,奉六殿下之命……” “大胆!竟敢假借六殿下之名,行枉法之事,今日纵然是陛下亲至,本官也势不轻饶!” 第198章 非蠢即坏 麻烦了。 为官者,不怕坏不怕恶,只怕蠢,尤其是又蠢又倔的。 顾北柠捏了捏眉心,无奈道:“这位陶公看起来,确实不畏强权。” 不仅仅是不畏强权,估计也确实能像包公一样上演一出铡美案。 澹台衍点点头:“不畏强权,自诩公正,这种人,最是难办。” 如果一个人打心底里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那要如何修正? “走一步算一步吧,人命关天,总不能坐视不理。” 顾北柠说完,上前一步,扬声道:“我等一路行来,久闻陶大人为官清正廉洁、能力超群,今日一见,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你这小丫头,混说什么?陶大人可是在世包青天,为民伸冤,除暴安良!” “在世包青天?”顾北柠嗤笑一声,摇摇头,“包公若听到这话,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你!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一个外乡人管我们复阳县什么事?” “就是,再胡说八道,就把你赶出去,不知死活!” 澹台衍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冷眼看着那些出言不逊的百姓,竭力压制心底的怒火。 顾北柠拽了拽他的袖子以做安抚,继续说道:“查案讲求一个真凭实据,像陶大人这样既不验尸,又不传唤证人,不调查不取证,仅凭原告空口白牙哭诉两声就断案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围观百姓还待说些什么,被陶子庵一拍惊堂木制止了。 他神情严肃地看着顾北柠,一张皱巴巴的黑脸上看不出喜怒:“死者身上满是殴打造成的伤痕,被告窦淼却口口声声称她是病死的,如此荒唐之言,岂不证明他在说谎?” “陶大人,你刚刚这番话有三个错误。” “首先,死者身上的伤痕并非生前殴打造成的。” “其次,即便这些伤痕是生前殴打造成的,也无法证明这便是死者的死因。” “最后,即便死者是遭殴打致死,现有证据也无法证明窦淼便是罪魁祸首。” 顾北柠一口气说完后,略略顿了顿,在观察到陶子庵神情的松动后,复又继续说道:“陶大人,你身为一县百姓的父母官,一言一行便是在为公正二字划分界限。” “可若连你在死生之大事上,都如此敷衍了事,百姓又该信任谁?” 陶子庵垂下眼帘,似在思索顾北柠刚刚那番话。 “宋提刑曾说过,尸体之表征,更甚于证人证词。” 顾北柠不在意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回击道:“宋提刑也说过: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陶子庵默了默,问道:“你说,这些伤痕并非死前殴打造成,可有凭据?” “证据便在尸体之上。” 顾北柠走进公堂,将草席重新盖到尸体之上,仅仅露出肩膀以上的部位。 “陶大人请看,这些伤痕呈焦黑色,伤痕浅而平滑,按压时......”她半蹲下身按了按伤口,“伤口柔软而无坚硬之感。” “这又能说明什么?”李大山撇撇嘴,不屑道。 “若是生前造成的他物伤或拳脚殴伤,根据伤痕轻重不同,颜色也有青色、紫红色、紫黑色的分别。” “但相同之处在于,伤痕皆肿胀突起,按压时触感坚硬,所以死者身上的伤痕,分明是死后伪造的。”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伪造?”陶子庵皱了皱眉,凝神观察着死者肩上的伤痕,疑惑道,“如何伪造?” 顾北柠看了看李大山乌漆麻黑的手指,略带讥讽地解释道:“青竹蓖用火烧热,便可在尸体上烙烫上这种焦黑的灼痕,以冒充生前殴打伤。” “你,你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拿火棒子烫自己女儿?你冤枉人!你和窦淼是一伙的,专门欺负我们穷苦百姓。” “陶大人,你可要为民做主啊!” 顾北柠将草席盖到李红翠头顶,眼底闪过一丝悲悯,她站起身,冷眼看着李大山跪在地上捶胸顿足、撒泼耍混。 “我又没说是你做的,你急着不打自招做什么?” 李大山一句哭号没喊出来,活生生被噎了回去:“我......你分明是想帮窦淼脱罪,帮窦淼脱罪,便是要害我李大山,我自然要小心提防。” 李大山这话,压根儿没什么逻辑,分明是胡搅蛮缠的刁民。 顾北柠并不想与他纠缠,直接对陶子庵说道:“陶大人,此案疑点颇多,应当将原告被告分别收押,待查清事实后,再做判决。” 李大山闻言立刻急了,他抻着脖子着急地看向陶子庵,还欲争辩些什么,却被陶子庵扬手制止了。 “此案确实尚有不清楚的地方,将被告先行收押,李大山回家听候传唤,退堂。”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顾北柠并没有在公堂之上与陶子庵纠缠,尽管她心中积攒了太多的疑惑。 ...... 窦淼被押进了县衙大牢,在经过顾北柠时,他停下脚步,低声道了句谢。 但从他凄惶落寞的神情中却不难看出,他分明已不再对这桩案子抱有希望。 李大山同样故意走到顾北柠面前,往地上淬了口唾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看热闹的百姓四散离开,陶子庵走近前:“这位姑娘,可否到后衙一叙?” …… 顾北柠跟陶子庵去了后衙,身后还跟着澹台衍等四条小尾巴。 县衙后堂实在简陋不堪,不过一张四方桌子,并两条长条凳,地面是用泥土夯实的,凹凸不平,窗棱和门栓上生满了铁锈,吱嘎作响,好像随时可能脱落。 顾北柠默默地环顾四周,心情愈发复杂。 陶子庵用衣袖擦了擦长条木凳,示意顾北柠坐下,两条木凳,一人一条,剩下的澹台衍四人便只能站着。 可后堂狭小,四个七尺男儿立在堂内,显得分外拥挤不说,还遮挡光线。 于是,顾北柠挥挥手,将四个人“赶”了出去,澹台衍不悦地压了压眉眼,只得 “忍气吞声”、“纡尊降贵”地移步门外。 第199章 朽木不可雕 陶子庵面容严肃地坐在木凳上,看着窗外的云旗,大眼瞪小眼:“你刚刚说,你是六殿下的……” “陶大人,”顾北柠打断了他,解释道,“这位是我表哥,曾在六殿下手底下当过差,平日里喜好吹嘘,大人莫要介意。” 陶子庵的眉头皱得更紧,训斥道:“自吹自擂乃君子大忌,你日后应当谨言慎行、克己深思,莫要再犯此等错误。” 云旗眉心跳了跳,他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强自忍耐道:“陶大人教训得是。” 陶子庵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从云旗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旁的澹台衍身上,只观仪容气度,便知此人出身不凡,能得此四人护持,这位小姑娘,想必也非凡俗之辈。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顾,顾北柠。” “顾姑娘曾学过勘验之术?” “家父乃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故而自幼有所涉猎。” 这大概是顾北柠第一次主动自报家门,因为陶子庵十分明显,是一个崇拜迷信权威圣贤的人,一代名臣宋提刑唬得住他,顾淮邦便也能镇得住他。 “原来如此,虎父无犬女,顾大人于勘验刑名之上,确实无人能及。” “陶大人认识家父?“ 陶子庵摇摇头,面上浮现出几分遗憾之色:“陶某不才,三十八岁才得以进士及第,彼时顾大人已……但陶某对顾大人仰慕已久,对大人断案之明也甚是钦佩。” 顾北柠闻言倒是有几分意外,她原以为像陶子庵这般古板守旧不知变通的官员,应当会以圣意为不可违逆之真理,没想到他竟会为顾淮邦说话。 “不过……”陶子庵复又改口道,“顾大人一生清名,最后却身陷党争,清誉尽毁,死无全尸……可悲可叹……” “家父以党附之名获罪,此前同僚为自证清白,纷纷上书攻击家父以撇清干系,陶大人所言,却有所不同。” 陶子庵正色道:“是非黑白不可一概而论,顾大人后来确实做错了事,但不能因此抹杀他先前的功绩,功与过应当分而论之。” 顾北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澹台衍,很明显,陶子庵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 这套行为逻辑的基石便是“公道”二字,只不过他对于“公道”,有自己的定义。 与这种人打交道,最是难办。 “陶大人为何将李大山放回去?他的证词明显有问题。” 陶子庵叹了口气:“顾姑娘有所不知,李大山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重病在床,全靠每日一点汤饭续命,若我今日将李大山关入牢房,那他的母亲便没有人照顾了。” 人情法理,是永远无解的两难选择。 顾北柠暗自叹了口气,很明显,在这一问题上她与陶子庵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人情重于法理,长此以往,大人如何定罪量刑?” “人人皆有苦衷,人人皆有难言之隐,今日可以照顾母亲为名避免入狱,明日是否就可以筹集药费为名行盗窃之事?陶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恻隐之心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枉顾法理。” 陶子庵本就严肃的脸愈发凝重,他垂着眼,宽大官府下的瘦小身形像是一尊坚硬的木雕,不动如山。 “顾姑娘所言,陶某不敢苟同,法理是为维系人情所创,若将恻隐之心全数抛却,人情社会变做冷漠无情的人间地狱,要法理又有何用?” “正如大人所言,法理是为维系人情所创,可若如大人这般将法理弃之脑后,又该如何维系人情?” 陶子庵默了默,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说法:“陶某嘴笨,顾姑娘雄辩之才,陶某无力反驳,但恕陶某直言,你并无治国理政的实际经验,又怎么知道如何做对百姓最好?” 这次换做顾北柠沉默了:“陶大人说的对,那我们不谈法理,只谈这桩案子。” 陶子庵便如那顽石,他的信念根基是在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中锻造的,想要撬动绝非一日之功,二人若陷在“人情法理”这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迷魂阵里,怕是论辩个三天三夜都出不来结果。 “依顾姑娘之见,李红翠的死因为何?” 顾北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道:“县衙没有仵作吗?” “仵作虽没有官职,但也是要领俸银的,你看我这小小土地庙,如何供养得了那么多人手?所以在县衙差役的配置上,只能能省则省,能减则减。” 复阳县的财政状况,显然不容乐观。 顾北柠看着陶子庵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心下唏嘘万分:“我并未仔细验尸,但仅从尸体表征来看,李红翠应确实因病而死。” “不过李红翠既已嫁与窦淼为妾,为何是李大山抬着尸体报官?其中隐情,还烦请陶大人告知。” 陶子庵皱了皱眉,解释道:“据窦淼所言,李红翠病重,思家心切,故而便将她送回了家。” “但据李大山所言,是他到窦府探视自己的女儿,却发现她全身是伤,气息奄奄,这便将人强行带回了家,没想到在返家的路上,人便咽了气。” 顾北柠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陶大人偏向哪一种说辞?” “自然是李大山,父女情深,怎会在此事上妄言?” “李大山为状告窦淼,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裸露他女儿的尸体?如此这般,可有半分父女深情?” 陶子庵抿了抿嘴角,辩解道:“李大山确有不妥,但也不能因为断定他有杀女嫌疑,如此罔顾人伦之举,绝无可能。” 顾北柠险些被气笑,她深呼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质问道:“父杀女不合人伦,夫杀妻难道就合人伦吗?陶大人若已然断定窦淼有罪,那么此案也没有必要继续审下去了。“ 这话虽是赌气之言,但也确实是顾北柠的心里话。 在陶子庵心中,分明处处偏袒李大山,而对窦淼其人,则句句字字含有厌弃嫌恶之情,若一案之主审已经事先在心里划分了是非黑白,那要事实何用?证据何用? “顾姑娘,你对复阳县民情一无所知,自然不明白此案审理之难处,既然你与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不多留你了。”陶子庵态度生硬地赶客道。 话已至此,顾北柠也再无多留的必要,她站起身:“陶大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第200章 人间百态 顾北柠是带着怒气离开的县衙。 她早知陶子庵是顽固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也知仅凭自己三言两语极难撬动他心中顽石般坚不可摧的信念。 最最关键的是,她知道陶子庵的顽固不化之下,是一颗真真正正、不掺水分的爱民之心。 他与永州刺史孙寿完全是两个极端,孙寿为官做事,心中只有自己的政绩和伟大事业;但陶子庵不同,他心中仅有黎民百姓。 但问题在于,他貌似将富绅地主踢出了黎民百姓之列,而仅仅为穷苦人家考虑。 所以,她才想以这桩案子,揭开李大山的刁蛮和窦淼的情不得已,让陶子庵看清楚人有千面,非身份阶级可划定。 但没想到,他竟油盐不进到这种地步。 澹台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侧头问道:“生气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仅为他,也为了复阳县的百姓,”顾北柠越想越气,她停下脚步,反问道,“若人人皆如陶子庵这般,仅凭强弱判案,那要法理何用?” “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这便是陶子庵的政治理想,很显然,他认为自己正在践行这一理想。” “强弱、寡众、贫富、贵贱,为何非要人为地划分出三六九等?阶级地位如此,公平正义也如此。” “阿柠,”澹台衍将她鬓侧垂落的发丝轻轻勾到耳后,温声道,“这才是人间百态,若事事皆如你所愿,那我们今日便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 顾北柠默了默,她并非不明白澹台衍的意思,但当溺水之人在她面前挣扎求救,她该如何克制住不去救他的冲动? “你觉得陶子庵在走弯路?”澹台衍再一次看破了她的所思所想。 “难道不是吗?”顾北柠反问道。 “是,也不是,”澹台衍轻轻勾了勾嘴角,带着顾北柠继续向前走去,“我们一路走来所听到的对陶子庵的夸赞并非作假,复阳县百姓对他的拥护爱戴也是事实,对于这些人而言,陶子庵走的便是正道。” “那窦淼呢?李大山所言所行,分明是在利用自己的弱势强行相逼,若陶子庵的正道要以无辜人的鲜血做代价,那他走的便是邪门歪道。” “阿柠,理想之所以被称之为理想,是因为它在世间太过难得,官员恪尽职守、廉洁奉公,百姓和睦与共、民风向善,这是理想状态,而非世间常态。” 顾北柠以为她面前的是溺水之人,但对于他们而言,却只当自己在溪涧间嬉戏玩闹,她若强行助人,便成为了强权控制。 她听懂了澹台衍的言外之意,但心头的无力感仍然挥之不去,她不再言语,而是沿着街道默默向前走去。 她需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澹台衍留在了原地,没有跟上去,他站在那看着顾北柠慢慢地向前走,心底的撕扯一点一点放大。 顾北柠有自己的路要走,她需要自己跨过心中的关隘。 “主子……”云旗不放心地开口道。 “阿柠太善良了,她心中对公道的坚持,不允许她对此视而不见,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想清楚的。” 澹台衍和顾北柠,各自有各自的迷障。 于顾北柠而言,千千万万次救民于水火,是她毕生的使命和追求,因为她没能救下自己的父母,因为她得到了申远弗的救赎。 所以她才会如此执着地将澹台衍从云端拉向人间,因为只有上位者,才能在最大限度上救助自己的人民。 顾北柠在意的,是绝大多数人。 绝大多数被忽视、被遗忘的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多数派,是这个国家之所以维系的基石,但他们却与权力相隔遥遥。 荆州百姓如此,永州百姓也如此。 张绣儿如此,绛云仙子也如此。 但澹台衍不同,他思虑的,是如何利用少数人来治理绝大多数人,所以他的着眼点,是朝臣,是地方官员。 他会考虑清流和循吏的任用,会考虑地方官员监管的缺失。 所以在陶子庵一事上,澹台衍的反应才会较顾北柠冷淡许多。 因为官员为官之道各有不同,即便是贪官污吏,若运用得当,也可发挥绝佳的作用,陶子庵为官确实有诸多缺失,但他却可以为朝廷博一个爱民如子的名声。 在复阳县中,窦淼是少数派,少数派的控诉必然会淹没在多数派的夸赞声中,失声的少数派,是可以被弃之不顾的。 澹台衍可以接受,但顾北柠不能。 这是他们之间彼此对立的一点,也是唯一可能使得他们二人渐行渐远的障碍,这一点,先前在阿芙蓉案上已经爆发过一次。 出于澹台衍的私心,他可借由陶子庵一事瓦解、哄骗顾北柠的信念,让她心中的天平更加偏向自己。 他并非做不到,毕竟他是如此擅长忖度、玩弄人心。 但他不能这么做。 准确地说,是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任何愚弄和哄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是对顾北柠的背叛,他绝不允许。 在不知不觉中,澹台衍已经将顾北柠的位置,放在了自己之前。 …… 顾北柠并非毫无目的地乱走,她不是会耽溺于自己心绪而无法自拔之人,她目标明确地返回到了主街,进到了一家食肆。 这家食肆,是为数不多还在开门营业的店家。 店中清冷异常,店小二百无聊赖地靠在柜台上打着盹,除了几只乱入的蜻蜓,店内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儿。 眼看顾北柠进来,小二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夸张道:“谢天谢地,终于来客人了,不然这店就要关张大吉了。” 顾北柠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疑惑道:“我这一路走来,发现少有营业者,这县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店小二忙活着擦了擦桌子,斟满茶水,奉承道:“客官是赶路至此吧,一看您就是外乡人,复阳县风水不好,养不出您这样脆生的姑娘。” 顾北柠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她来这,可不是为了听奉承话的。 第201章 重商抑农 小二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木牌,问道:“您看看,要吃些什么?我先让后厨做着。” 顾北柠随便点了两个菜,复又问道:“听你话中的意思,像是很长时间没开张了,我要的这几个菜能做吗?” “您瞧好吧,我们家的手艺可是一绝,要不是……唉……”店小二耷拉下眉眼,一脸沮丧。 顾北柠并未急着追问,而是重新拿了一个茶杯,倒满茶推到小二面前。 许是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是堵得厉害,也可能是见的人太少憋了太多心里话,眼见顾北柠为人亲和,小二也不再忌讳那些规矩,擦了擦凳子便坐下。 “您有所不知,本来这生意还算不错,您只看这满街的店铺就知道了,做生意的哪一个不是人精,没人会为了赔钱开店。” “可这些日子,却一日难过一日,入不敷出,就纷纷卷铺盖走人了。” 顾北柠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问道:“我听说王誉徵王大人,能力卓绝,将复阳县的税收提高了三倍呢,这样一座富庶的县城,怎么会养不起几家商铺呢?“ “您说的那都是陈年旧事,王大人在清河郡守任上都干了四年了,“小二喝了口茶,继续诉苦道,“自从这位陶大人来了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王大人在任时,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将复阳县百姓的收入提上去,是因为走了重商抑农的路子。” 农业乃一国之本,农业稳固,方得国本之固。 但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得那份辛苦钱,如何比得上经商所得? 所以历朝历代,都会通过加征商税、奖励农耕等法子以实行“重农抑商”之举,王誉徵若真如这位店小二所言,走的是“重商抑农”的路子,那便算是大逆不道了。 怪不得朝中上下,仅赞誉王誉徵治理有方,却无人提及他是如何治理。 “重商抑农?为何要如此做?” 店小二重重叹了口:“您有所不知,这复阳县,压根儿不适合种地。” “这地下的水,又酸又咸,根本无法灌溉,若多雨时节倒还稍稍好些,但尽管如此,粮食的收成也少得可怜,一家人勉强糊口都不够,更别提还得交税。” “若是像今年久旱无雨,就得到二十里地之外的临县挑水灌溉,路途遥遥不说,还得给人家交灌溉钱,这一来二去,哪家浇得起地?” 原来,这才是复阳县长久以来贫困的原因。 顾北柠想到城外干涸开裂的黄土地,心头漫上几分不忍,老百姓靠天吃饭,雨多雨少都是大问题,复阳县百姓守着种不出粮食的黄土地,便相当于自绝了生路。 “王大人是如何做的?” 说到这儿,店小二来了几分兴致,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这桐庐县的土地虽然不适合种粮食,但适合种桐树,被那李大山状告的窦淼,家里便有两个山头的桐树。” “这桐树结出来的种子可榨桐油,桐油燃灯,可积烟成灰,这灰便是制墨的好东西,复阳县产的徵墨,色泽黑亮,独有一番香气,备受文人学子追捧。” “原来徵墨竟是产自复阳?”顾北柠惊讶道。 “没错,这制墨的法子是王大人改良过的,也是为了感怀王大人恩德,这才将其命名为徵墨,原本是打算叫复阳墨的。” 说到这儿,小二面上浮现几分感激之色,王誉徵于复阳县百姓而言,真可谓再造之恩。 “王大人有人脉有路数,很快把徵墨的名气打了出去,桐油制墨的产业不断扩大,富商便可雇佣农户制墨,这制墨的工序复杂,道道不可马虎,王大人又盯着工钱,所以那几年,百姓们是真真实实挣到了钱。” “百姓们手里有了钱,这些商户便有了立足之地,商铺开起来了,便会雇佣工人,像我,就是掌柜的从乡下招来打杂的。” “说到这儿,我进来这许久,倒不曾见到你家掌柜的。” “我家掌柜的不是本地人,是外县的,名下好几处铺子,这些日子生意不好,他便不太过来。” “外县人也到复阳开店吗?” “这就是王大人的高明之处,”小二顿了顿,刻意卖了个关子,“姑娘可能猜到王大人是如何做的?” 顾北柠思忖片刻,猜测道:“商人重利,复阳县能吸引他们的,绝对是更低的成本、更高的利润,利润一事要看各自经商的能耐,无法保证,但成本之上却大有文章可做。” 小二闻言十分惊讶,他万万没想到顾北柠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竟能想到这一层。 “姑娘聪慧,确实是这样,王大人对外承诺,凡是外乡人于复阳县租赁房屋开店,第二年起租金减半,税收减免三成。” 顾北柠凝神思索了一下,确实是个好法子。 租金减半,税收减免,这对商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诱惑,可这个诱惑偏偏要到第二年才能得到,这就保证了商业的延续性。 而在政策的鼓励下,大量商户入驻复阳县,商铺一多,便会有集群效应,复阳县的名声就会打出去,临县的百姓若想买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到复阳县来买。 可无论是“重商抑农”,还是“税收减免”,其余官员就算想得到这一层,也做不到,由此可见王誉徵的谋略和魄力。 “后来呢?商铺何以凋零至此?”顾北柠追问道。 “唉,坏就坏在这陶子庵陶大人身上,”小二叹了口气,有苦难言。 “姑娘,你是外乡人,我这才敢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我接下来这番话被当地百姓听到,怕是要被拔了舌头。” “这陶大人为官,也不坏,是个好官,处处为百姓着想,可他这百姓,只管那些穷的吃不上饭的普通百姓,不管我们这些开店做生意的。” “他先是取消了对商户的一应激励政策,不仅如此,他还将商税提高了五成,说是要弥补前几年的亏损,这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掌柜的就雇不起这么多人了。” “像我们店里,本来三个打杂的,现在就剩下我自己了,窦淼的制墨坊也是这样,百姓做不了雇工,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不得不继续靠天吃饭。” “可这天,又实在靠不住,唉……” 第202章 竭泽而渔 王誉徵在任时,通过让利于商户,不断扶植、扩大经商的人数和规模,从而为当地百姓创收,这其实算是从源头上找到了一条新的发财致富之路。 但陶子庵却不同,他一改“重商抑农”的政策,重新恢复了“重商抑农”的治理态度,大力打压商户,商户一垮,这普通百姓的收入来源便断了。 百姓挣不到钱,自然供养不起商铺,只得有越来越多的商铺倒闭关门,所谓“集群效应”,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良性循环,变做恶性循环。 至于原因,顾北柠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就陶子庵那种古板守旧的迂腐之臣,是不可能像王誉徵这般特立独行,行“重商抑农”之法的。 对于陶子庵而言,“重商抑农”,这是颠覆国本的大逆不道之举。 而一县官员的态度,便决定了这座县城的生态,百姓除了俯首听命,再无他法。 “可是,我看县中其余百姓,对陶大人仍然赞不绝口,若是因此断了百姓的财路,他们为何还会如此?” 小二脸上露出些许愤愤不平之色,讥讽道:“那是因为他陶子庵最擅讨好农户。”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百姓做不了工,只能回去种地,可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陶子庵竟然要求复阳县的商铺,用高于市价两倍的价格收购百姓的粮食。” “商铺本来就挣不到多少钱,现在还要拿出一大部分来买粮,这不就相当于白送钱给他们吗?” “普通百姓有了钱,自然对陶大人歌功颂德。”小二面露不屑,一字一顿地讥讽道。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自嘲道;“若我是百姓,自然也万分感激这位青天大老爷,可给我发工钱的是掌柜的,我自然要为掌柜的考虑。” “再这么下去,我迟早也要回老家种地,这样的话,我自然也会日日感念陶大人的恩惠。” 顾北柠的眉头紧皱,突然想明白了陶子庵的态度为何如此偏颇,且不知悔改。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天然的“以农为本”的基本态度,以及“士农工商”这一阶级划分耳濡目染造就的等级观念,使他从骨子里便瞧不起商户。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为政的根基,在普通农户,而不在商户。 经由王誉徵到陶子庵的政策转换,复阳县百姓的身份地位,先是从自给自足的普通农民,变做了给商户卖力气的雇农,既受制于人,便不可避免地低人一等;后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凌驾于商户之上、仅次于科举做官的“士阶层”的“二等人”。 这样几次三番的转换,使得农户和商户的对立,愈发尖锐。 若这桩案子,陶子庵抓了李大山,放了窦淼,那么他在农户心中的根基便会隐隐崩塌,而商户也绝不会因此便对他心生好感,那么陶子庵便会里外不是人。 将杀害李红翠的罪名,死死扣在窦淼头上,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难怪窦淼的神情会那么绝望,想必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结局。 顾北柠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情愈发凝重,如此看来,让陶子庵自己认识到问题并修正,怕是绝无可能了。 她喝了口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进城时,看到城外的土地都荒着,农户不春耕,来年靠什么吃饭?” “靠什么?靠商户!”小二翻了个白眼,愤愤不平道,“不仅仅百姓收了粮食,商户要高价买入;一旦荒年歉收,商户还要用市面一成的价格把粮食卖回去。” “年前大旱无雪,地皮都干透了,农户一看也不愿费功夫犁地播种,反正有商户给钱,饿不死。” 这便相当于在用商户越发微薄的营收,支撑全县百姓的生计。 靠山山倒,靠树树枯,何况这么几家小小的商户? “太荒唐了,长此以外,百姓便会产生依赖他人的惰性,复阳县,便算是彻底垮了。” 小二愣了愣,挠头道:“我倒是没想这么多,我就想着一旦做生意的都跑干净了,他陶子庵拿什么养活全县百姓?就靠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那点俸禄吗?” “说起这个,我对这位陶大人真是又爱又恨,恨他为政荒唐,将普通商户逼上绝路,复阳县百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但说他爱民如子也是真的,他在县衙后院开辟了块菜地,自己种菜吃,一年买不了一回猪肉,这位陶大人如果哪天出现在猪肉摊子前,这消息后脚就能插翅膀传满全县。” “一身衣服破了补、补了破,吃不好穿不好,那点俸禄都省下来接济穷苦人家了,你说说,他怎么就非要跟商户过不去呢?” 顾北柠沉默了,她再一次想到了永州刺史孙寿。 孙寿为人,与陶子庵是两个极端,他心中无百姓,所行之事均是为了一己之政绩,虽刚愎自用、听不进他人进言,但若仅论为官之才干,确实在陶子庵之上。 反观陶子庵,他心中几乎毫无私欲,所作所为均是出于“爱民如子”的心态,但他做官却做的一塌糊涂。 就像一个过度溺爱子女的父母,为子女将一切全权安排清楚,免除一切后顾之忧,只不过代价和风险并非由他来承担,而是由复阳县的商户。 甚至是,复阳县的未来。 惰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而言,惰性的滋生,相当于夺去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基本生存技能。 商户显然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商户力竭之后要靠什么?靠政府吗?可若农业商业均陷入瘫痪,政府又岂能凭空变出银钱? 陶子庵所作所为,比竭泽而渔更加荒唐离谱。 但责怪咒骂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趁事情仍有转圜的余地,改变未来的发展走向,避免最糟糕的故事结局。 而若想扭转局面……顾北柠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 第203章 轻薄 店小二站起身,自己装模作样地掌了掌嘴,抱歉道:“您看我,光顾着说话了,都忘了吩咐后厨做菜了,您且等等,我这就去催。” …… 恰在此时,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传来,顾北柠循着花香抬头,意外地看到一枝从窗外探进来的桂花枝子。 满头簌簌的细小桂花,簇拥在枝头,显出几分娇憨可爱之态,蜜糖般甜甜的桂花香充斥鼻尖。 顾北柠握住枝头,手下发力,却没能拽得动。 她轻轻笑了笑,打趣道:“师兄从何处学来这种浪荡子的把戏?” “若能博阿柠一笑,做一回浪荡子又如何?” 话音刚落,手持桂花的澹台衍出现在了窗外,月白色广袖长袍清扬,眉眼间浅笑晏晏,像是藏了山川风月。 顾北柠看着,不觉红了脸。 她仓皇地收回视线,低头遮掩脸颊上羞赧的红晕,转移话题道:“刚刚跟店小二聊了许久,提到……” 澹台衍体贴地收回视线,故意看向远处的街景,温声道:“我听到了。” “什么?难道你……” “阿柠,”澹台衍看向她,眼神温柔得不像话,“我一直在这里。” 顾北柠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是她自由意志的伸展,他不能强行扭转她的意志,也无法压低自己的意志屈服于她之下,但他可以留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以阿柠的聪慧,自然不需要我的帮助,阿柠就当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私心。” 私心……能是什么私心…… 顾北柠心思转了转,脸颊上的红晕愈发明显,蔓延上耳畔,缠绕伸展,如同娇艳的蔷薇。 “那,王誉徵那边……” 澹台衍看着她通红的耳朵,按捺住想要捏一捏的冲动:“云旗已经去请了。” 陶子庵是在王誉徵的政策之上“自毁长城”,这是政策的断层所导致的悲剧,无论是从因果,还是从官职上来讲,由王誉徵来处理这个烂摊子显然都再合适不过。 …… 王誉徵赶到复阳县时,已是日暮时分。 考虑到这件事情的棘手程度,澹台衍命闻溪将他们放在驿站中的行李拿过来,住进了这家名为“四季财”的客栈。 一行五人入住,小二太久没接到这么大的生意,高兴得合不拢嘴,一门心思伺候他们。 用晚膳时,顾北柠拉他坐到桌旁,想要多了解一些复阳县的情况。 “那李大山你可认识?” “都是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这李大山可是出了名的刁蛮难缠。” “刁蛮难缠?”这一点倒是符合顾北柠先前的猜测。 小二点点头,也来了些许兴致:“复阳县虽家家户户都不算富庶,但若论穷,李大山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但他这人,穷得活该。先前种地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全靠他那体弱的老母亲侍弄庄稼;后来给人做工,也惯好浑水摸鱼、偷奸耍滑。” “之所以说他刁蛮难缠,是因为他常常故意弄伤自己,以此敲诈东家伤药费,好面子的东家一般都会和他计较,但次数多了,也就没人肯雇他了。” 闻溪听得暗自咋舌,好奇道:“那他靠什么维持生计?” “靠什么?”小二面上露出几分讥讽,“靠他闺女。” “说起这个,李大山在公堂之上声称是窦淼强抢民女,但我看窦淼的神情,又像是有难言之隐,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窦淼说起来也算是个儒商,为人正派,做事也讲究,在李红翠这件事上,若换作其他人,恐怕就不会是如今这副局面。” 小二面上露出几分感慨,他叹了口气,将这桩陈年冤案缓缓道来。 却说这李大山既不肯卖力气干活,又不想点卯上工,李大娘又上了年纪,身子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就下不了床,种不了地,上不了工,这家里自然就揭不开锅来。 李大娘多年辛劳,攒下一身费钱的毛病,家里米缸见了底,连米汤都喝不上一口,谈什么买药治病? 这李大山虽然一身好吃懒做的臭毛病,但事到关头,却显出几分人模样来,没有遗弃自己的老母亲,反倒四处求情到药铺佘了几包便宜的药材,没事的时候,也会钻到林子里采药。 就在大家以为这李大山终于痛改前非,改了性子的时候,他又做出另一桩糊涂事来。 李大山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个优点,但他的女儿李红翠,却是老鸹窝里出凤凰,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水灵姑娘,生得模样好,脾气也好,脆生生的像株水仙花一样。 即便是摊上李大山这样一个混不吝的爹,想要上门求亲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但李大山眼界高,守着这样一个宝贝闺女,巴不得卖出金子的价格。 每年三月初三,窦淼都会在窦府外院连摆三天福寿宴,宴请全县百姓,无论是谁,走到那都能坐下吃顿好酒好菜。 这一日,李大山便也带着李红翠去占了个席位,吃到半晌,人人酒酣饭饱,李大山突然嚷嚷自己闺女丢了,人们虽看不上李大山,但对李红翠却仍然有几分怜惜,便纷纷站起身帮着找孩子。 找着找着,便进到了窦府内院,李大山突然咋呼道:“你们听,这里边是不是有哭声?” 人们静下来一听,确实有细微的抽泣声,还是女子的声音。 李大山脸色一变,骂骂咧咧地冲到房内:“好一个窦淼,竟敢打我闺女的主意?!” 不待其余人反应过来,李大山已经撞开了门,只见李红翠衣衫半退,跪坐在地上哭成了泪人,窦淼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前三尺远的位置,一言不发。 “窦淼,你混账!我家翠儿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你今天必须给一个说法出来!” 窦淼和李红翠的对峙太过诡异,其余人压根儿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这件事便已经被李大山一嗓子给定了性——窦淼强抢民女,轻薄于他家翠儿。 有妇女上前将李红翠扶起来,轻声问她发生了何事,李红翠捂着脸直摇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红翠不说话,窦淼也不说话,全凭李大山一张嘴,既毁了李红翠的清白,又污了窦淼的名声。 第二天,窦淼便找媒人到李大山家里下了聘。 七天后,便将李红翠纳进了门。 第204章 重审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不相信窦淼当日真的曾经轻薄于李红翠?” “要是道听途说也就算了,可我那日就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李大山撞开的门,窦淼当时双手背在身后,离着李红翠三尺远,哪像是动了歪心思的样子?” “再说那李大山,当天窦府请了戏班子,吵吵嚷嚷的,刚进花门他就说听到有人哭,这不瞎扯吗?” 店小二边说边摇头,说完,像是怕顾北柠他们不相信,复又解释道:“不是我狗眼看人低,可那李大山开口就要二十个银元宝,这不是卖闺女是什么?” 一个银元宝价值十两,二百两纹银,多少人家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够。 而看李大山当日在公堂上的举动,确实不像是疼惜自家女儿的样子。 顾北柠正凝神思索着,店门口的风铃突然传来阵阵清脆的响声,她循声看过去,便看到一陌生男子正跟着云旗走进来。 来人看年纪应在二十八九,身材颀长,自带一股清正之气,一看便是侍弄笔墨的读书人,但肤色较普通读书人深了几分,为他增添了几许阅历和风霜带来的成熟和稳重。 顾北柠看着来人,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这应该便是琅琊王氏家主王霈贞之子、清河郡郡守王誉徵。 莫名的,她王誉徵身上,感知到了几分熟悉。 “六殿下,”王誉徵走近前,态度恭肃地施了一礼,“微臣清河郡郡守王誉徵,拜见六殿下。” “王大人不必多礼。“澹台衍示意他平身,并顺带介绍了一下其余人。 店小二麻利地搬来了新的凳子,拿来了新的杯筷,并自觉地退到了一旁。 王誉徵入座,微蹙的眉眼间夹杂着几分自责和焦急:“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听云旗讲了事情大概的经过。” “不瞒诸位,复阳县一直是我的心病,自从复阳知县任上离任,我便始终忧心忡忡,由陶子庵继任,也是我反复思量后的结果,我看中了他的清正爱民之名,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复阳县如今落入这般处境,我要负不可推卸的责任。” 店小二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着,闻言顿时急了,愤愤不平道:“王大人可千万别这么说,复阳县的百姓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会因此事怨怪于您呢?这分明是那陶子庵一人的过错!” 王誉徵也不曾因为店小二的插话而不悦,他侧转过身子,对店小二说道:“复阳百姓厚爱,我愧不敢当,御下者,本就要承担识人不明之责,我今日来此,便是要给复阳百姓一个交代。” 不卑不亢,既不居功自傲,也不因身份地位间的云泥之别而轻视他人,王誉徵倒真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话。 顾北柠突然明白了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王誉徵身上,既有白玉京的矜贵之气,又有贺停云的谦卑和侠义,多年的地方行政经验磨砺了他,将他的矜贵打磨得温润内敛,成为其骨子里更深沉的积淀。 “王大人打算如何做?” 王誉徵回转过身子,答道:“还要借顾姑娘勘验刑名之才一用。” 顾北柠心中一顿,不动声色道:“王大人好像对我十分了解。” “我与流风多年至交好友,他曾在信中反复提及顾姑娘之聪慧,誉徵仰慕已久,亦想亲眼目睹一番顾姑娘断案的风采。” 若论年纪,王誉徵要年长贺停云五岁,但二人自幼在燕京一同长大,贺夔与王霈贞又称得上昭仁帝的左膀右臂,时常有政务上的往来,两家的走动便相对频繁一些。 “李红翠的案子不难办,难的是陶子庵,王大人后续打算如何做?” 王誉徵面色冷凝,他微微叹了口气:“若他真的顽固不化到这种地步,那这复阳县便容不下他了。” …… 次日清晨,王誉徵清河郡郡守的行驾赶到了复阳县,他换上了郡守的官服,乘车驾赶到了复阳县县衙。 陶子庵接到消息时也十分错愕,但他一向对这位富有才干的年轻郡守分外仰慕,故而略略整了整衣装,便快步迎了出去。 “下官复阳县知县陶子庵,拜见郡守大人。” “陶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吧。” 陶子庵站起身,问道:“不知王大人此次到访,所为何事?” “本官巡视治下各县,行至复阳听闻陶大人在断一桩杀人案,故而想来一睹陶大人办案的风采。” “王大人谬赞,下官不过依律办事罢了,还请王大人移步公堂。” …… 李大山再次被传唤时,正仰面躺在炕上睡大觉,等被官差叫醒时,心思还在那黄粱美梦里打转呢。 他叫住官差,奉承地问道:“这位差爷,不是三天后再审吗?怎么提前到今日了?” 官差同样是复阳县本地人,对这李大山压根儿没什么好感,闻言也不过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李大山会意地从腰带里拿出了一个银锞子塞给他,赔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官差掂了掂银锞子的份量,心下对李大山越发鄙夷,也不知从窦淼这个女婿身上讹了多少钱。 “不是陶大人要审这桩案子,是王大人。” “王大人?哪位王大人?” “清河郡郡守王誉徵王大人,你应该对他很熟悉才对。” 李大山立时白了脸色,他确实跟王誉徵很是相熟,王誉徵尚在复阳知县任上的时候,没少整治过他。 第205章 刁民 李大山为人,一向好吃懒做、刁蛮奸诈,王誉徵在任上时,他便没少借故敲诈主家的钱财。 王誉徵为官不同于陶子庵那般糊涂,每次都能看穿李大山那点伎俩,公正裁决。 最严重的一次,王誉徵将他在大牢里关了整整三十日才放出来。 故而乍一听闻王誉徵的名字,李大山便如老鼠见了猫,胆战心惊。 李大山虽没有什么文化,但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王誉徵是陶子庵的顶头上司,话语权自然要重得多。 若是陶子庵审案,那他那点伎俩大概是可以糊弄过去,若换成王誉徵,怕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花花肠子。 还有昨天那个丫头片子…… 她既能看穿尸体上的端倪,那便是个不得不防的祸害。 陶子庵不肯听她的建言,不代表王誉徵也会忽视她。 这样想着,李大山便不觉再一次动了歪心思,他转了转眼珠,示意官差稍等片刻,转身回到房内,从炕洞里掏出两个银元宝。 二十两纹银,在复阳县中便是破天的富贵了。 官差一见到那两个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银元宝,眼神都直了,他咽了咽口水,做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你这是做什么?贿赂官差,可是重罪。” 李大山堆起笑脸,将银元宝直往他手里塞:“什么贿赂不贿赂,都是邻里乡亲的,就当我李大山请兄弟喝碗酒。” 什么酒能值二十两银子?官差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李大山的说辞罢了,但有了这句场面话,事情便好办了。 官差收了银子,问道:“说吧,想做什么?” 李大山见这事有门,忙不迭地说道:“我闺女的尸体还在县衙呢……” “受害者的尸体放在县衙,理所应当,不然难不成让你们抬回来毁尸灭迹吗?” “您这话从哪说起啊,我只不过是想请差爷帮个忙,在尸体上做点手脚……”李大山面上浮现几分狡诈之色,老鼠般阴险的目光中藏着几分令人胆寒的狠戾。 官差惊了一惊,李大山既然如此说,便说明李红翠的死确实与他脱不了干系,自己眼下若收了他的钱,主动卷入这摊浑水中,怕是要惹一身腥。 只不过……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银元宝,二十两银子,仅凭他那微薄的薪俸,就算再省吃俭用,一辈子也根本攒不下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将银元宝收到怀中,做出了决定:“你打算如何做。” 李大山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眉开眼笑道:“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您只需要……” 也亏了李大娘这些年病痛缠身,李大山为了节省药费,不得不频频上山采药,一来二去,倒也认识了不少药材。 他从药篓里翻拣出一些交给官差,细细嘱咐了一番。 …… 王誉徵升堂坐审,审理富商窦淼杀妾案,这一消息立刻插了翅膀传遍了复阳县。 复阳县中百姓,无论贫富,无不感念王誉徵为政的恩德,故而纷纷聚到了县衙之前,想要再度瞻仰被他们奉为圣人的王大人的尊容。 王誉徵坐在主审的位子上,陶子庵坐在左侧下首,顾北柠站在其对面,她虽未仔细验尸,但昨日大概看了几眼,心中已有章程。 窦淼和李大山跪在堂下,相较之昨日,李大山明显收敛许多,既没有哭嚎喊冤,也没有撒泼打滚,至于窦淼,虽在大牢中关了一日,但精神尚可。 李红翠的尸体放在一旁,身上仍然覆盖着草席。 王誉徵看了昨日的案卷记录,问道:“被告所称长安堂的大夫,为何没有传唤问询?” 陶子庵愣了愣,回答道:“回禀郡守大人,窦淼所言,与事实不符,下官以为,并无传唤的必要。” “陶大人此言差矣,”王誉徵皱紧了眉头,厉声驳斥道,“无论事实如何,凡有疑点,便必须要一一核实清楚,否则,若成冤假错案,你我可担得了责任?” 陶子庵自知理亏,只得低头应是。 长安堂的大夫本也在县衙门前看热闹,眼下听到王誉徵传唤,本着为其分忧解难的迫切心理,忙不迭地进到了公堂之内。 “草民长安堂大夫葛自善,叩见二位大人。” “葛自善,本官问你,窦淼声称李红翠在生前已重病缠身多日,可属实?” “回禀大人,是真的,李红翠嫁到窦府已有一年半的光景,这一年半以来,长安堂平均每月都要到窦府问诊一次。” 王誉徵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草民也不知何故,但李红翠自嫁到窦府后,日日郁郁寡欢,忧思成疾,隔三差五便会病一场。” “这次也是,本只是风邪入体导致的普通风寒,却越拖越重,最终竟卧床不起。” “你胡说!”李大山猛的跳起来,涨红着脸,指着葛自善的鼻子骂道,“你做伪证,你跟那窦淼是一伙的,收了他的钱财,便帮着他胡说八道。” “依我看,我家闺女就是被你们合伙害死的!” 那葛自善作为县中唯一的大夫,一向受人爱戴,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一时间也动了怒,他怒哼一声,冷声道:“你未必也太看得起自己,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无赖,故意害死你女儿,我们图什么?” 李大山被质问得说不出话,确实如此,既无深仇大恨,窦淼何苦要害死自己的妾室,让自己平白无故卷入一桩杀人案中。 围观的百姓也被葛自善说动,纷纷窃窃私语。 眼看落入了下风,李大山开始不管不顾地胡搅蛮缠起来:“我哪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死我闺女,翠儿天天生病,说不定在窦府受到什么虐待呢,你们想杀人灭口也不一定!” 葛自善也算得上复阳县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甚少与李大山这种没脸没皮的无赖打交道,眼下被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誉徵一拍惊堂木,怒斥道:“李大山,本官尚未发问,谁人准许你如此咆哮公堂,若有下次,必当严刑伺候。” 李大山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跪到地上,不敢再胡乱放肆。 王誉徵收敛了气势,继续说道:“死者究竟是病死还是为人所害,验完尸便可一目了然。” 说完,他指了指一旁的顾北柠,介绍道:“这位是金陵来的顾姑娘,经手大案要案无数,勘验之术人人拜服,今日便劳烦顾姑娘验尸。“ 人群中立时响起了一阵惊叹。 “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这么厉害,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没听到她昨天说的那什么青竹蓖吗?当时我就觉得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 第206章 毁尸 四季财客栈的店小二同样混在人群里,闻言挺了挺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嗤笑道:“行了,你们懂什么?连复阳县都没出过,有人不识泰山,王母娘娘站你们面前你们也认不出。” “这位顾姑娘,从模样到气度,一看就不同凡响,更别提还是王大人挚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那能是一般人吗?” “呦,跟王大人还是朋友呢?你怎么知道的?” 王誉徵就是复阳县百姓心目中值得三跪九叩的活菩萨,菩萨身边的朋友,那自然也得是大罗金仙。 店小二扬了扬眉毛,得瑟道:“这几位大人昨日可都是住在我们店里的,还请我喝了杯酒呢!” “能跟贵人喝酒,可够你吹一辈子的了!”百姓们不无艳羡地说道。 店小二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直笑得合不拢嘴。 顾北柠硬着头皮笑了笑,什么经手大案要案无数,什么王大人挚交,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胡诌。 王誉徵“胡诌”,是为了增强顾北柠所言的可信度,若无威信加持,百姓们便不会全然信服;店小二“胡诌”,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也在无形中为顾北柠多加了一层荣光。 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顾北柠蹲到尸体旁,揭开覆盖在尸体上的草席,这一揭开,公堂内外所有人等,立时傻了眼。 他们昨日是见过李红翠的尸体的,满是青紫色的伤痕,像是生前经受过惨无人道的毒打。 但今日,尸体却被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色覆盖,像是一大片蔓延至全身的胎记,根本看不出本来的肤色,就连伤痕都被赤红色遮挡,看不分明。 “这是怎么回事?尸体怎么成这副鬼模样了?” “哎呦呦,吓死我了,莫不是尸变吧?” “胡说八道什么?这不老老实实地躺着吗?这青天白日的,还能撞鬼了?” “不过,尸体都被毁成这样了,还要怎么验尸啊?” “你以为顾姑娘跟咱一样吗?她自然有她的办法。”店小二虽如此说,但心里也在不停地打鼓。 他离得近,眼神又好,看得便也更加清楚,在那片赤红色的遮挡下,几乎看不清楚伤痕,更别提其他的尸表痕迹。 王誉徵从知县做到郡守,杀人案子断过不少,陈年冤案也不是没翻过,但李红翠这样的尸体,他却闻所未闻。 “尸体保存在县衙,为何会出此等变故?” 陶子庵同样不知原因,他大惊失色地站起身,为自己的失职感到懊恼:“这……下官不知。” 但事到如今,问责已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摸清尸体的状况。 “顾姑娘,尸检可还能继续?” 顾北柠面上未见慌乱,细细打量着尸体表面的红染,云淡风轻地回答道:“无妨,不影响。” 李大山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竟吹牛,伤痕都看不清楚,还验个屁的尸! 顾北柠打开随身背着的木箱,取出研臼和磨杵,又从草药匣子里取出一把不知名的药草,放在研臼里碾磨。 随后,又拿出雪白的棉纱,沾取草药被榨出的汁液,轻轻擦拭尸体表面的红染。 奇怪的是,在擦试过之后,那些赤红色的印记竟然慢慢减退,露出了尸体的本来面貌。 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像是看了一场精妙的戏法。 王誉徵和陶子庵同样不明就里,好奇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北柠指了指尸体表面剩余的红染,似笑非笑道:“茜草,又称血见愁,是天然的大红染料,若用茜草浸醋涂抹伤处,会形成一片红色,从而影响伤痕的检验。” “这样不入流的把戏,竟也敢班门弄斧。” “那你刚刚用的是什么?”陶子庵追问道。 “甘草,甘草汁可化解红染,使伤痕重现,这便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王誉徵听懂了顾北柠的言外之意,明白这是凶手为了掩盖真相而故意破坏尸体,尸体存放于县衙,凶手若能咋尸体上动手脚,势必有人与其里应外合。 “陶大人,”王誉徵冷下脸色,目光犀利,“你是否该给本官一个解释。” 陶子庵也万万没想到竟会牵扯到县衙自己人,复阳县县衙班子就那么几个人,除开自己,五个指头也能数明白,他在脑海中过滤着人选,看谁都不像内贼。 李大山见状,也有些慌了手脚,他也不曾设想过顾北柠会如此轻易地破解他的诡计,这让他自以为是的手段显得太过幼稚和愚蠢。 事到如今,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指着窦淼,大声嚷嚷道:“大人,一定是窦淼这厮买通了差役,想要破坏罪证,他打死了我闺女,怕大人查出来,所以才要用这种法子遮掩伤痕!” 窦淼无端被倒打一耙,心中暗恼,他叩头道:“二位大人明鉴,昨日下堂后,草民便被关入了大牢,入狱之前身上全部财物已尽数上缴,哪来的银钱收买差役?” “更何况草民平日,只与桐油银钱打交道,如何知道茜草浸醋可使其红染这种歪门邪道?” 李大山还待反驳,却被王誉徵一拍惊堂木震住了。 “都住嘴,不得咆哮公堂,”威慑完,他又问向顾北柠,“顾姑娘,你认为该如何揪出内鬼?” 顾北柠捏了捏眉心,只觉被李大山的大嗓门吼得头疼:“这个容易,茜草是天然的红色染料,极易留有痕迹,且很难用清水洗掉,只需要检查相关人员的手指,便可水落石出。” 收了李大山银钱的那名差役,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不停地将手往袖子里缩,试图背到身后藏起来。 私相授受、毁坏尸体,这可是重罪。 那名差役腿脚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第207章 毒杀 顾北柠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勾了勾嘴角:“不打自招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那名差役疯狂地磕着头,想要以此求得半分怜悯,“都是李大山逼我的,他说……他说如果我不肯帮他做事,他就要我好看!” “二位大人,小的是被逼无奈啊!” “放肆!”王誉徵一拍惊堂木,怒目而视道,“你乃一县衙役,配官刀,李大山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一无人脉二无武力,他拿什么逼你?” “说,李大山拿什么收买的你?” 差役被质问得说不出话,他打着哭嗝,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了那两个银元宝:“这……这些。” “二十两纹银,李大山,你出手倒是大方!” “大人,大人,”李大山也慌了手脚,反驳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啊?这分明是诬陷,诬陷!” “哦?那你倒是告诉我,他赌上这条命也要诬陷你,是为了什么?你们之间可有什么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莫说深仇大恨,连句磕绊也不曾有,李大山泄气地跪坐在地上,心乱如麻。 要想个法子…… 他咬咬牙,正正经经地磕了三个头,摆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二位大人,这尸体上的伤痕确实是我破坏的,但我也是没办法,这位姑娘,昨天大言不惭地指证这些伤痕是我伪造的,分明是与窦淼一伙的。” “我们小老百姓,无权无势,如果得罪了这些富商大户,那就只有认命的份,小的不想认命,这才想出这么一个阴损法子。” “这可是我自己的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不想孩子太太平平地走,临了临了还要对簿公堂,还要在自家闺女身上动手脚,老汉我比死了还难受!” 李大山这番话,说得声泪俱下,一改他此前刁蛮耍横的无赖嘴脸,此时此刻,竟真地显出几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戚悲痛来。 公堂之上,一时间陷入了静默。 王誉徵目光沉沉地盯着李大山,想要判断这份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李大山跪在地上,掩面而泣,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顾北柠净了净手,起身问道:“李红翠为何而死?” 李大山愣了愣,答道:“被窦淼这厮打死的。” 顾北柠不置可否,复又转向窦淼,问了相同的问题。 窦淼跪在那,眼神中透出几分灰败的绝望:“回大人,是病死的。红翠最后那些日子,精神萎顿,日日在噩梦中呓语,说是想回家。” “我问了大夫,大夫说红翠怕是时日无多,顺着她的心意把她送回家,或许还能让她舒畅些,心情好了,病怕是也就好了。” “但已婚妇被送回娘家,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件事没有对外声张,只有我们两家知道。” “所以,李红翠是在娘家咽的气?”陶子庵思索片刻,皱眉问道,“上次堂审你为何不说?” “因为我没有证据,”窦淼抬头看向陶子庵,眼中愤恨不平,讥讽道,“若我对陶大人您说,您一定会断定我捏造证据,说再多,不过是加速脖子上那把砍刀掉下来的速度而已。” 陶子庵被噎了回去,嘴角紧抿,那副干瘦的身板被气得发抖。 王誉徵倒是从顾北柠那两个问题中体察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他与顾北柠接触不多,但不难看出她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既然如此问,那必有原因。 “顾姑娘可是看出了什么?” 顾北柠点点头,一脸沉重:“李红翠并非病死的,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顾北柠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在此之前,因为李红翠身上的伤痕已经被断定是伪造的,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她是病死的,唯一的争论焦点便成为了“谁诬陷谁”的问题。 可若李红翠死于中毒,那么事情的性质便彻底变了。 李大山和窦淼也纷纷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倒分不清是因为惊讶还是恐惧。 “顾姑娘此话,可有凭据?”王誉徵问道。 顾北柠蹲下身子,捏住李红翠的下颌,打开了她的口唇,舌头软绵无力地垂在那,能清楚地看到舌头上长满了小刺疮,已经开裂流脓,隐隐有一股恶臭散发出来。 王誉徵凑上前,细细地看着这一处细微的异象:“这是什么毒?” “砒霜或者野葛,具体无法判断。” 王誉徵点点头,复又检查了尸体的指甲和腹部,疑惑道:“中毒而死之人,常常嘴唇、指甲和腹部发情,与此同时,腹部还会肿胀坚硬,可这具尸体,全无这些特征。” “那是因为,李红翠在生前已经极其虚弱了,肠胃久病疲弱,稍稍服下一点毒药就会毒发身亡,而嘴唇、指甲腹部却不会发黑。” 毒死一个时日无多大重病之人,此事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王誉徵试图理清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却只觉得一团乱麻,无法分辨,人心莫测,本就是这世间最复杂难测的东西。 顾北柠将草席重新盖到死者身上,声线温凉,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人心难测,既然从因及果难以推测,那不如从已知的事实倒退,即便其中缘由再难以接受,也无法否定这就是事实。” “李红翠在弥留之际中毒而死,体质虚弱时,会加速毒发的速度,无论是野葛还是砒霜,都并非慢性毒,所以从中毒到死亡,可能只需要几息的时间。” 王誉徵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话道:“所以,如果李红翠是在窦府中毒而死,那么窦淼送到李大山家中的,便只能是一具尸体。” “没错,如此一来,李红翠是在李大山家中中毒身亡的几率便大大提高了。” 可是一个父亲,为何要狠心毒死自己已在弥留之际的女儿? “真相是最简单直接的事情,复杂的是人心。” 顾北柠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言语,王誉徵看着她,意外地在她脸上看到了几分踌躇之色,她在犹豫。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众说的? 王誉徵沉吟片刻,下令结束堂审,等围观的群众被驱散后,公堂上便只剩下了王誉徵、陶子庵、窦淼、李大山和顾北柠五人。 第208章 难言之隐 “顾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北柠摇了摇头,这并非她的难言之隐:“如果这桩案子最终断定窦淼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府上的财产,会做何处理?” “窦淼并无子嗣,应当会充公。” 王誉徵本以为顾北柠会继续说下去,或者再问些什么,但在问完这个问题后,顾北柠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李大山害死自己的女儿,诬陷窦淼杀人,窦淼入狱砍头,窦家财产充公,这里面可有何不妥之处是自己尚未察觉的? 这里面存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如果李红翠是病重而死,那依然可以伪造伤痕污蔑窦淼,何苦要担着“谋害亲女”的罪名多余下毒? 时间,时间…… 这一连串事件最终导致的结果是窦家财产充公,充公是为了什么? 王誉徵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五月初五,龙王祭。 龙王祭是清河郡本地的习俗,由五月端午龙舟节衍生而来,规模宏大,极受重视。 在龙王祭当天,各县百姓会在知县的带领下,祈祷祭天,将事先准备好的丰盛祭品沉到河底献祭给龙王爷,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河北道少雨,故而当地百姓对龙王祭分外重视,如果某一天久旱无雨影响收成,人们就会认为是上一年的龙王祭不够虔诚,得罪了龙王。 久旱,是龙王降下的惩戒。 而复阳县自去年秋收之后,滴雨未下。 王誉徵不敢置信地看向陶子庵,他知他迂腐古板,但尚有为官的底线在,如果他的猜想属实,那么陶子庵便该自裁以谢罪。 陶子庵坐在椅子上,半垂着头,面容僵硬,不见悔意,像是一张被绷紧的老旧长弓,腐朽的木制弓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随时有可能崩断。 眼看王誉徵已经想通其中关窍,顾北柠便也不再避讳:“我们一路行来,途经各个府县都在筹备龙王祭,故而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距离龙王祭不过半月,李红翠的病拖延已久,这种慢性疾病,可能明天咽气,也可能再活个十几年,全看个人造化。” “李红翠拖得起,李大山也拖得起,毕竟李红翠活一日,他便有借口继续向窦淼索要银钱,但陶子庵等不起。” “复阳县久旱无雨,今年春耕已然成为泡影,陶子庵身为一县之长,必定心急如焚,但以复阳县今日的财力,想必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祭品,而县中商户早已被逼走投无路,对陶子庵怨恨非常,也绝对不会自掏腰包。” “窦淼身为县中巨富,又无子嗣,是最合适下手的人选。” 顾北柠盯着陶子庵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完了上面这番话。 她原以为只是两户人家普通的利害相争,最多不过是复阳县中由于历史原因导致的农户和商户之间的对立,但她没想到这背后竟会牵扯出一个如此恶心的阴谋。 没错,是恶心。 陶子庵为人,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出于身份立场的不同,顾北柠并不想对其多加指摘,但一旦所谓的原则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染就,那么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只会成为可耻的遮羞布。 她看着陶子庵仍然笔挺的脊背,他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顽石,以近乎傲慢的偏见维持着自己心中心中的原则,对于周围山石的崩落无动于衷。 而今,蚂蚁蛀空了顽石,留下蜿蜒丑陋的空隙,但他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刚硬,这就不再是原则问题,而是傲慢。 正是因为这种自视甚高的傲慢,使得他无视商人的种种苦衷,雷厉风行地推翻了王誉徵一手打造的美好局面,甚至不惜以李红翠的血为自己铺路。 相比起孙寿,陶子庵其人,更令顾北柠感到恶心。 因为他蠢事做尽,却偏偏声称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民着想。 …… 王誉徵的脸色同样很难看,握着惊堂木的手不断松开又收紧,额头青筋直跳,神色复杂:“陶子昂,你在复阳县知县任上四年,我每年都能收到同僚弹劾你的公文。” “公文上说你出行不乘车驾,不用仆役,所有薪俸尽数分给百姓,使得其余官员用规制内的车驾仆役都会受百姓怨怼,平白无故担一个贪图享受的恶名。” 陶子庵抬头看向他,面色铁青,不解道:“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错之有?” “在此之前,我也不觉你有错,所以我对这些弹劾你的奏章一直置之不理,但今日我发现,我错了。” 不仅仅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而是为官的基准问题,若再继续深究,那就是“清官与循吏”的区别。 若如陶子庵这般为官,清正廉洁,一箪食一瓢饮,穷得叮当响,而百姓同样无可下炊之米、无可果腹之银钱,那么他就算不上一个好官。 可哪怕他天天喝酒吃肉、山珍海味、穷奢极欲,百姓同样家底殷实、衣食富足,那他便不算一个坏官。 一个只图清名,却丝毫不懂为政之道,无法为百姓谋夺利益的官员,还是去当一个教书匠得好。 王誉徵并没有对陶子庵讲这个道理,因为他知道一定讲不通,与其白费口舌,不如直接放弃。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在某种程度上,顽固不化其实等同于傲慢。 而一个傲慢的人,只会以自己为纲。 “陶子庵,我现在怀疑你与李大山合谋,毒杀李红翠,你可认罪?” 陶子庵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摘下头顶的官帽,脱下身上的官服,只穿着同样打满补丁的里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罪臣陶子庵,无话可说。” 他跪在地上,愈发显得身形瘦弱矮小,像是一块饱经岁月沧桑的枯树皮,眼神浑浊而平静,嘴角的每一丝褶皱都在宣泄着他内心的波澜不惊。 很明显,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顾北柠心中涌起一股悲愤,她很清楚,这不是她的悲愤,是李红翠的。 她要替李红翠,问一问这位被百姓奉为“再世包青天”的陶大人。 第209章 姻缘 “陶大人为何做官?” 陶子庵默了默,他寒窗苦读多年,年仅四十才得中进士,不善为人,又不屑于讨好上司,处处受人排挤,每次调任也都是在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打转,这一转便是十几年。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一身旧疾,眼看便是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陶子庵一字一顿地说完,声音嘶哑而沧桑。 横渠四句,无数士子的毕生之志。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体察到陶子庵声线的隐隐颤动,她同样清楚,陶子庵所言并非冠冕堂皇的妄语,他是真的做如此想。 无论其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最起码,他是一个“真”的人,他不屑于虚伪的矫饰,言行与思想和原则永远相一致。 “陶大人觉得自己可有做到其中任何一点?” 陶子庵仰头看向公堂之上的匾额——明镜高悬,这既是对为官者的勉励,也是无数百姓的殷切希望。 “陶某愚钝,对圣人之言的参透不及真意之万一,不敢自称圣人子弟,更遑论承继圣人之学;位卑职低,才疏学浅,无功于社稷,无功于人民,铸造万世功业,于陶某而言,不过是痴心妄想。” “唯有一点,陶某生平,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那李红翠算什么?” 陶子庵身形晃了晃,面色愈发难看,他垂下眼,看着身前破旧断裂的地砖:“以一己之生死,换得全县百姓安康,死得其所。” “如果今日死的人是陶大人你,那复阳百姓或许还会为你立一座碑,以表感激,可今日死的只是一个无辜百姓,陶大人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陶大人,你的良心是否太廉价了些。” 陶子庵铁青着一张脸,嘴硬道:“他们会明白的,会明白我的苦心。” 顾北柠摇了摇头,面上有一丝叹惋:“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是一样的。” 陶子庵如遭雷劈,他跪在那,像是祭献出最后一分生命的枯树,整个人迅速地枯萎糜烂,像是要在风中风化。 是一样的。 百姓是一个整体,今日死的是一个李红翠,明日死的会是谁? 他们并不会觉得陶子庵是为了拯救他们而随机选择牺牲某个人,他们只会觉得这是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的屠杀。 是一样的,死一个人和死一千个人,本质上都是对生命的漠然,都是对牺牲的不在乎。 陶子庵仍然跪在那,等待他的将会是律法的制裁和良心的谴责。 他跪在那,可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 李红翠案终于落幕,李大山入狱,陶子庵伏法,顾北柠和窦淼商量好,将李大娘的赡养之责交托给了他。 整个复阳县,为之轰动。 新的复阳县令尚未到任,复阳县只是不起眼的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撤换,都不足以呈递至昭仁帝案头,从王誉徵的奏章进京,到吏部批复,再到新的知县就任,起码也要数月。 朝廷等得起,但复阳县百姓等不起。 陶子庵伏法之前,在百姓心中,确实是个实打实的好官,直到案情通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哪个伟光正的形象崩塌,百姓们突然发现最值得信赖的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农户与商户的对立依然尖锐,农田荒废,百废待兴。 复阳县并未遭遇天灾,可状况却要比洪灾过后的永州还要艰难三分,因为百姓的心气散了,他们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只能在麻木和苦痛之中沉沦。 澹台衍和顾北柠商议了好几个对策,但都不尽如人意,百姓的心志是在日复一日中磋磨的,这绝非一时半刻就可解决的。 复阳县,需要的是持续的、可让百姓看到希望的政策。 哪怕只是如星星之火一般微弱。 事情好似再一次陷入了僵局,新的知县遥遥无期,顾北柠和澹台衍又不可能长久驻足于此,在这个节骨眼上,王誉徵再次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举动。 他将一应公务挪到了复阳县,将复阳县县衙当做了临时办公地点,以清河郡郡守之职,兼任复阳知县。 “复阳县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我要承担绝大部分责任,推崇重商抑农的政策,本就与世俗礼法所不容,我该预料到政策断层导致的一系列问题。” “陶子庵的继任,也是我选择的,识人不明,罪上加罪。” 顾北柠不觉对这位琅琊王氏未来的家主刮目相看,琅琊王氏的背景在他身上罩上了一层光环,这层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他的个人才干显得黯淡无光。 琅琊王氏的光环之下,还有不可避免的忌惮和猜忌,无数人想要拿捏他的把柄,借由攻击他来攻击王霈贞。 以郡守之名兼任知县,势必会被弹劾“恋栈权势”、“妄图清名”、“倒行逆施”……可他依然如此做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为勇。 王誉徵留在了复阳县,以他在百姓中的威望,只需要露个脸,就能安抚住百姓躁动不安的心绪,仅从复阳县百姓的立场来看,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当所有的事情步入正轨,复阳县之行彻底告一段落,澹台衍一行也已经准备启程前往燕京,在这之前,他们要先去一趟澹台衍的母家,清河崔氏。 在临行前,王誉徵为他们设宴践行。 宴席并不奢华,不过是复阳当地的寻常菜肴,配上当地百姓自家酿的果子酒,甘洌清爽,入口回甘。 酒过三巡,王誉徵突然开口问道:“六殿下,我听闻段凰郡主将不日回京,您可有接到什么消息?” 顾北柠闻言,嘴里的干煸藕丝突然没了味道,味同嚼蜡。 王誉徵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试探。 澹台衍起复不过数月,尚未回到燕京,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被幽禁金陵的落魄皇子,一无人脉二无资源,消息闭塞不见天日。 段凰郡主返京这样天大的事,以澹台衍当时当日的境遇,能知道什么。 王誉徵这个问题问天问地,问宣德门前的地摊小贩,都比问澹台衍来的管用。 但他依然问了,如果不是试探,那就是慌不择路。 因为太想知道段凰郡主的动向,所以失了逻辑分析的理智,遇到任何一个可能与之相关的人,都要迫不及待地问上一问。 顾北柠喝了口果酒压了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席上的动向,她注意到,云旗三人已经将手放到了佩刀上。 “按照路程计算,段凰郡主应于月前抵京,我与郡主素无往来,在京中有无人脉,无人告知也是常事,河北道与燕京相隔并不遥远,王大人若想探听郡主下落,去信一封即可。” 王誉徵点点头,他明白澹台衍说的是实话,只是…… 他灌了杯酒,面上现出几分潦倒的愁绪,顾北柠仔细瞧着,心中升起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 王誉徵和段凰郡主,该不会…… 二人年岁相当,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一定,若真是有什么懵懂的情愫,也实属正常。 若二人有意,喜结连理也是美事一桩,但看王誉徵的意思,莫不是郎有情,妾无意? 可王誉徵却并未再多言,只是不停地喝酒,澹台衍也不再追问,只剩下顾北柠和云旗,抓耳挠腮想得到一个答案,心里像被猫抓一样。 她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拽澹台衍的衣袖,眨了眨眼睛。 澹台衍反握住她的手,未加理会。 顾北柠心下微恼,手指微曲,轻轻挠着他的掌心,以表达她的不满和抗议。 掌心的酥麻蔓延,混合着果酒上头后的微醺醉意,平静的海面泛起涟漪,轻柔,却迭宕不休。 第210章 暴露 清河郡东武城县,是清河崔氏的故居。 澹台衍一行人驶近东武城县,眼前景象立时发生了变化。 不同于一般县城的低矮城墙,东武城县的黑色城墙高而坚固,像是一个矗立于天地之间的钢铁巨人,城墙之外设有了望塔台,有身着盔甲的卫兵于塔楼之上值守。 每一个城垛之间,也都有手执红缨长枪的卫兵值守。 若不知情者至此,会以为这是一个防守严密的独立城邦。 顾北柠观察着四周的城防,明白这种程度的军备早已超出了朝廷对一个普通县城的配备,莫说普通县城,整个河北道的军队配置都不见得有东武城县强。 无论是武器装备、士兵人数、以及士兵驻守时所展现出的警惕和敏锐,完全是可以上阵杀敌的状态。 这大概是清河崔氏自己的武装力量,而此时的清河崔氏,早已在澹台皇室的弹压下没落多年。 怪不得先帝太宗皇帝会如此忌惮,不惜以如此大的代价也要想方设法压制清河崔氏的力量。 进到城门下,有守城士兵拦住了他们的马匹,要求核查他们的身份度牒。 澹台衍等人对清河崔氏目前的状况太过模糊,所以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是先试试深浅的好。 云旗拿出事先备好的假度牒,这是鬼哭斋的手艺,即便是主管户籍民政的户部司郎中在这儿,也绝对查探不出端倪。 领头的士兵仔细核对了度牒内容,大概盘问了一下身份意图,便放他们进城了。 其警惕程度,甚至让人怀疑是在军备状态。 进到城内,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 阡陌纵横,田舍相连,内城与外城墙之间的近郊地带,满是绿油油的麦田,有带着斗笠的农民于田间地头耕作,鸡鸣犬吠声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房舍是统一的青砖黛瓦,显然经过了事先的布局,顾北柠扫了一眼,惊觉甚至暗合了“龙翔击水”的风水局。 “师兄可知东武城县的规划布局是出自何人之手?” 澹台衍自幼熟读清河崔氏祖训,对清河崔氏的历史和发展脉络了然于胸:“是清河崔氏祖上一名精通奇门遁甲的先辈,那时崔氏的财力和物力足以支撑一座县城的重新建构,所以从内城到外城全做了重新的调整。” 顾北柠回想着大块青钢岩垒成的高耸外城墙,心中不由阵阵惊叹:“做成这些,耗费了多久?” “五代人,这就是清河崔氏历经朝代更迭而不倒的原因。”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可清河崔氏却能整整五代人戮力同心,为了相同的目标而不遗余力地建设,这样的统一团结,是其他家族难以企及的。 澹台衍勒停马观望四周,这里是他母妃的故乡,是他的母家,今天,是他第一次踏足于此。 他看了看高高的日头,说道:“不着急进城,先找一户农家休憩片刻。” 闻溪闻言打马而去,很快便找到了一户愿意接待他们的农户,是一位缠着头巾的农妇,唤作庄嫂,年约三十,笑容爽朗,身形结实而丰满。 闻溪拿出事先备好的银钱,没成想庄嫂却笑着拒绝了:“一顿饭而已,能值几个钱?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圈里有鸡,溪里有鱼,远来都是客,不必讲究这些。” 顾北柠跟在庄嫂身后进到院子,立时被她爽朗热情的态度所感染,东武城县民风,果然不同凡响。 “家里只有您一人吗?怎么不见您丈夫和孩子?” 庄嫂动作麻利地炒着菜,分神解释道:“我家那口子是民兵队的,地里没活的时候都要去集合操练,家里两个小子今年十岁,也都进了民兵后备队。” “民兵队?”顾北柠好奇地问道。 “没错,东武城县全民皆兵,凡是身体健壮的成年男丁,都会被编入民兵队,农闲的时候接受操练,忙了就回地里忙活,能领军饷呢。” “那有男孩的家里岂不是多了好几份收入?” “不止男孩,”庄嫂摇了摇头,揩了揩额上的汗珠,“还有女兵队,不是强行征兵,全凭自觉,你看我,我也能耍一耍枪呢。” 庄嫂边说边掂了掂铁锅,神采飞扬,依稀可见操练场上的飒爽英姿。 这清河崔氏,果然不同凡响。 …… 庄嫂动作麻利地收拾出了一桌菜,有荤有素有河鲜,丰盛异常,庄嫂的手艺也好得没话说,一筷子鱼下肚,能鲜掉舌头。 “我们一路走来,领略各地风土人情,这东武城县实在是令我们大开眼界。” “东武城县可是清河崔氏的祖居,清河崔氏治下,其余县城如何比的了?”庄嫂不无骄傲地说道。 顾北柠做出一副吃惊地样子,问道:“可我听说清河崔氏不是早已没落了吗?竟然还有如此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那是朝廷的事,跟我们东武城县何干?”庄嫂满不在乎道。 顾北柠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再联想到东武城县对军备力量的重视,突然意识到若没有前朝末年对清河崔氏的大力打压,那么今时今日的东武城县,或许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自治的国中国。 她与澹台衍对视了一眼,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冷漠和忌惮。 在清河崔氏的外孙之前,他首先是一名皇子,而且是一名将皇位视作囊中物的皇子。 …… 午饭后,谢过庄嫂的热情款待,澹台衍一行人便往内城走去。 在经过内城门时,再次经历了更加严厉的盘问和审查,领头的卫兵目光似鹰隼,视线长久地停驻在鹿隐身上,顾北柠怀疑他已经看出了鹿隐的功底。 而鹿隐的身份一旦暴露,那么澹台衍的身份也岌岌可危,毕竟能有如此高强的护卫跟随,澹台衍的身份绝不会如度牒之上写的那么简单。 而这一担心,在进到内城后便得到了验证。 刚过内城门,两辆马车便迎面驶来。 黑色的古朴辕驾上,印着一个熟悉的金色徽记,顾北柠曾在书上见到过无数次,那是清河崔氏的族徽。 时间掐的如此精准,想必在进外城门时便得到了消息,也不知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使得那名士兵看破了他们的伪装。 多思无益,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头辆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普通身材,唇上有两抹小胡子,面上挂着谦和的微笑,令人摸不透他的深浅。 第211章 冷落 “六殿下,”他直截了当地喊破了澹台衍的身份,但顾忌是在大街之上,故而没有行大礼,但态度却足够恭敬谦卑,“小的乃崔府管家,奉老夫人之命,特来相迎。” 崔氏嫡系不分家,均住在崔氏大院内,如今的掌家人是崔知宜的祖母,也就是澹台衍的太外祖母,崔老夫人。 “管家如何称呼?” “小的得蒙老太爷赐姓,您叫我崔善就好。” 澹台衍略略颔了颔首,表情不见松动:“为何备了两辆马车?” “老夫人听说顾姑娘与您同行,所以多备了一辆。” 一行五人,分得清主仆关系,知道顾北柠的姓氏,清河崔氏的功夫做的倒是足。 澹台衍并未看向崔善,只是不在意道:“不需要,阿柠与我同乘一辆即可。” 崔善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出现了一丝浅浅的裂缝,他不着痕迹地看了顾北柠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听从澹台衍的命令,将二人请上了同一辆马车。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顾北柠心思转了转,意识到这城门下的好戏尚未结束。 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骑马凑近,瞧模样年纪估计与白玉京相仿,眼神中透着纯真和狡黠,只不过较之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来人的肤色是风吹日晒下的小麦色,抿紧的嘴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崔善远远地看清了来人,早早地跳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候在路旁。 骏马的嘶鸣声起,马蹄重重落地,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前。 “四少爷。”崔善恭敬地唤道。 被唤作四少爷的男子点点头,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直落在车轿上,像是能一直看到里面去。 “六殿下可在里面?” “是的,您怎么来了?老夫人可知晓?” 四少爷皱了皱眉,语气不明地说道:“太祖母糊涂了,六殿下身份尊贵,怎可只派一名管家来接?总该有嫡系到场才算合规矩。” “老夫人说过了,正是因为六殿下身份尊贵,才不好与我等罪臣之家牵扯过深,这才派小的独自来,万万没有怠慢六殿下之意。” 崔善这番话看似是对四少爷说的,但其实这全部的对话,都是说给车内的澹台衍听的。 崔氏的马车极其讲究,轿厢内燃有香炉,配有桌案和茶盏,甚至有一副棋子供打发时间。 澹台衍对车外的一切无动于衷,只是为顾北柠洗茶沏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甚是赏心悦目。 车外的声音停了一停,四少爷复又扬声道:“草民崔尔成,恭迎六殿下。” 崔尔成,嫡系行四,是澹台衍舅舅的次子,深受崔老夫人喜爱,故而虽是次子,但在崔府地位极高。 澹台衍等人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对崔氏嫡系的构成和人员关系,还是做过一番细致的调查和了解的。 但崔氏这样的大家族,盘根错节、极其复杂,若不深入其中,恐怕无法得知其万一。 澹台衍撩开门帘,淡声道:“四表弟客气了,若不介意,可上车同行。” “承蒙殿下不弃,尔成愿为殿下带路。” 澹台衍本也只是客气,他并不喜与生人接近,更别提同乘一轿了,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便放下了轿帘。 顾北柠透过车窗观察着崔尔成,心中对于清河崔氏的好奇又多了一分:“这位崔四少爷,倒是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 世家子弟最爱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讲究气度和排场,凡事都喜追求一个“与众不同”,可这崔尔成,却多了几分潇洒不羁的豪侠之气。 恍惚中,顾北柠再一次想起了白玉京跟贺停云,也不知燕京此时,又会是何种景象。 …… 马车一路向城中驶去,直至从一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石牌坊下驶过,进入一条独立宽阔的街道。 崔家大院,占据了整整一条长街。 待到澹台衍和顾北柠下轿时,崔氏嫡系一脉已在崔老夫人的带领下,在大门外迎候。 此时虽是仲春,但时至正午,日头仍然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闷热,崔老夫人年近耄耋,亲自到门外恭候,足见崔家的诚意。 澹台衍下了车,态度淡然地受了崔氏一族的礼,唯独在崔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行礼时,伸手拦住了她慢半拍的动作。 “太外祖母客气了,您是长辈,如何受得了您的大礼。” 崔老夫人握住澹台衍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迎着日头眯着眼端详他的相貌,眼中似有泪花闪动,哽咽道:“像,太像了。” 至于像谁,自然是澹台衍的母亲,崔老夫人的外孙女,崔知宜。 眼见崔老夫人心绪不稳,围在一旁的小辈纷纷靠过来劝说:“大喜的日子,老夫人怎么掉眼泪了?这让六殿下看见可要笑话了。” “是啊是啊,既见了六殿下,又何愁见不到娘娘?老夫人莫要伤心。” 以崔知宜的才人之位,是不配被尊称为娘娘的,更何况后妃回娘家,不外乎省亲这一条路子,能得此殊荣的后妃,必得是贵妃之位以上。 崔家人在澹台衍面前如此提及,究竟是何心思,实在是太清楚明白不过。 澹台衍并未接他们的话茬,也不曾被这幅骨肉情深的景象所打动,只是云淡风轻地站在那,仿佛一个局外人。 崔老夫人面上不变,只是拿出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便笑着招呼澹台衍进去。 崔氏嫡系在一旁纷纷附和,显出几分花团锦簇和和睦之景,一时间,顾北柠倒被冷落在一旁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第212章 崔六姑娘 顾北柠自下车后便不曾分到崔家人半个眼神,她倒也不在意,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声名在外的清河崔氏。 看着看着,她便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首先,从站位和排序来看,更受宠的显然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而非崔尔成这般前途大好的年轻男儿。 世家大族一般都极为看重对子孙的培养栽培,毕竟科举取士才是唯一可走的正道,这一点,从琅琊王氏对王誉徵的培养之上便可见一斑。 可清河崔氏,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也不知跟崔氏被禁科举入仕有无关系。 而在一众嫩得能掐出水的漂亮姑娘中,有一位极为出挑,无论是样貌身段,还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风度教养,都配得上高门贵女的身份。 顾北柠细细打量着她的穿着配饰,又连带着看了几眼围在她身后的其余崔家女孩,体会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意味。 这瞧起来,怎么看怎么像绿叶配红花。 崔家人的心思,看来并不单纯。 顾北柠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此时再看澹台衍,怎么看怎么像误入女儿国的御弟哥哥。 啧,桃花债可不好躲。 云旗等三人并未跟上去找澹台衍,而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顾北柠身后,一副保护的姿态。 尤其是云旗,他皱了皱眉头,脸色不太好看,他察觉出了崔家人有意无意地排挤和抵触,即便抛开顾北柠与澹台衍的亲昵关系,仅仅凭借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他也早在心里将顾北柠当做了自己半个主子。 主子被冷落欺辱,做属下的如何能忍? 澹台衍却并未跟着崔家人往里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转头看向顾北柠所在的位置,冲她伸出了手:“阿柠,来。” 崔老夫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即刻便恢复了常态,恍若未觉地停下脚步,继续笑容和蔼地看着澹台衍。 只是其余人的表情便无法遮掩得这般好了。 顾北柠忍着笑,走到澹台衍身边,不卑不亢,她没有握澹台衍的手,只是规规矩矩地对崔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礼,至于其余的崔氏族人,她同样并未放在眼里。 崔老夫人细细端详着顾北柠,问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顾大人的女儿吧,真是虎父无犬女。”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又换上一副惋惜的神色:“说起来,也是崔氏对不起你父亲。” 顾北柠淡淡地笑了笑,言语间,竟有几分像澹台衍:“人各有命,崔老夫人不必挂怀。” 这句话说得无关痛痒,将崔老夫人的试探轻巧地推了回去,愈发令崔家人摸不清她的深浅。 崔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不断加深,拄着麒麟拐杖,引着二人向内院走去。 一路上,顾北柠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崔氏大院的布局和构造,草木葳蕤,亭台相连,有一湾活水注入,激活了这院内的风水。 极目远眺,只能看到隐映在树木间的飞翘檐角,如同从山野自然中长出来的人家一样,返璞归真,浑然天成。 从正门走到主院,是一段不远的距离,崔老夫人一坐下,便有下人端上了一盏参汤,她揩了揩额侧的细密汗水,抱歉地冲着澹台衍笑了笑。 “人老了,不中用了。” “您说哪里的话,太外祖母福寿延绵,自当寿比南山。” 这话是场面话,崔老夫人自不会当真,但澹台衍既愿意奉承她几句,那她这位太外祖母,便算还有几分份量。 无论如何,她都得为清河崔氏挣一份前程出来。 “这是殿下第一次回清河崔氏,来,老身给你介绍一下。”说完,便开始按照辈分,一一引荐。 凡是被点到名的,都恭恭敬敬地上前给澹台衍行了一个礼。 澹台衍脸上好似挂了一张毛玻璃制成的面具,朦朦胧胧地令人看不分明,看得崔家人心里愈发没底。 “……这位是你舅舅家的表妹,行六,单名一个苓字,小字环佩。” 崔苓,便是那位分外出挑的崔家姑娘。 一身雨过天晴色交领襴衫,桃红色十八褶破裙配鹅黄色披帛,一块水头极好的玉佩坠在腰间,愈发显得腰肢纤纤。 头发挽成双鬟髻,孔雀金钗簪于鬓边,仿佛振翅欲飞;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琼鼻玉腮,宛若神妃仙子。 从模样到气度,确实是一等一的出挑。 “表哥,”崔苓弯了弯嘴角,福了一礼,同样的动作,她做出来却分外优雅得宜,“表哥难得回清河,可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语气熟稔自然,仿佛真的是情谊深厚的表兄妹,顾北柠坐在一旁看着,不由自叹弗如,这样自来熟的本事,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澹台衍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对崔苓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反而转头问向顾北柠:“阿柠有小字吗?” 崔六姑娘被晾在那,恰到好处的微笑慢慢冷下来,漂亮的脸蛋上多了几分僵硬的羞恼。 顾北柠暗自叹了口气,对澹台衍拉自己做挡箭牌的行为万分不满,她暗暗瞪了他一眼,咬牙配合道:“没有。” 澹台衍对顾北柠的警告恍若未闻,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我给阿柠起一个可好?” 可好你个大头鬼!当着一屋子崔家人的面,她还能驳了澹台衍的面子不成? “那就多谢师兄了。”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交流,明明置身于人群之中,却仿佛单独开辟出了一方天地,崔家人,反倒被冷落在一旁了。 “师兄?”崔六姑娘意外地问道。 澹台衍低头喝茶,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眼见崔六姑娘面上要挂不住,顾北柠反倒生出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情。 “我自幼父母双亡,幸得师父照拂,离开江陵后,便又捡了一个便宜师兄。” 顾北柠并没有遮掩的意思,清河崔氏既能早早探听出他们的身份,那他们手中掌握的信息便会只多不少,这种时候玩故弄玄虚那一套,就没什么意思了。 崔六姑娘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道:“顾姑娘好福气。” 话说到这里,便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崔老夫人适时地招呼大家入席,这才免去了沉默的尴尬。 第213章 联姻 酒足饭饱后,有下人引着澹台衍和顾北柠到提前备好的住处休息。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坠在后面,与带路的下人足足拉开了三米远。 顾北柠回想着席上的座次安排,打趣道:“这清河崔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澹台衍挑挑眉,似是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何以见得?”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顾北柠边说,边将两根食指凑到了一起。 澹台衍见不得她这副置身事外的看热闹模样,顽劣地掐了把她腮间的软肉,随即不满地皱紧了眉:“怎么又瘦了?” “六殿下,”顾北柠翻了个白眼,无力地吐槽道,“我们这一路哪天不是风餐露宿?您以为我喝西北风就能长肉吗?” “怎么,嫌弃我虐待你?” 澹台衍这句话是玩笑话,偏偏顾北柠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哼,如果我这副样子回燕京,玉京哥哥一定会背后骂你铁公鸡不近人情。” 澹台衍被气笑,抬手揉了一把她的头,揉得她发髻都乱了。 “澹台衍!你又揉我头!” 两个人边走边斗嘴,慢慢绕过了前面花团锦簇的花园,等到二人的身影隐去后,崔六姑娘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澹台衍……她竟能直呼其名。 崔苓回想着二人之间过分亲昵的互动,那种旁若无人的气场,令任何人无法插进话,整个人如坠冰窖。 崔家,有崔家人的谋划。 而这个谋划,在最开始便脱离了他们预期的轨道。 …… 崔老夫人毕竟是年纪大了,亲自恭迎澹台衍,使得她实在是体力不支,宴席过半,便实在支撑不住先行回房休息了。 “老夫人您何苦呢?”跟在崔老夫人身边多年的青姑帮她揉着腿,不忍地问道,“您是长辈,又是高龄,象征性地到二道门那里迎一迎就行了,何必在大门外等那么久?” 崔老夫人半阖着眼,摇摇头:“你不懂,我们这位六殿下,可不是普通皇子。” 澹台衍和崔知宜的起复,落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中,只当是天上掉馅饼,毕竟圣心难测,今天中意这个,明天厌恶那个,谁也猜不准。 但崔老夫人不信这种巧合偶然,她认准了这是人力谋划的结果,并在这一论断的基础上大肆调查,倾尽人力物力。 而最终得到的种种线索情报,无一不印证着她的猜测。 金鳞岂是池中物,澹台衍能在种种不利的条件中逆天而为,扭转乾坤,此等心智魄力,绝非等闲之辈。 崔老夫人赌自己押准了宝。 澹台衍受诏回京,这不仅仅是他的机遇,也是清河崔氏的机遇。 正在此时,一阵幽兰的清香传来,珠帘作响,崔六姑娘绕进内间,向崔老夫人行礼问安道:“太祖母。“ 崔老夫人缓缓地睁开眼,问道:“如何?” 崔六姑娘银牙紧咬,难堪地摇了摇头:“表哥一直在与那位顾姑娘说话,看情形,二人好似分外亲密。” “他们是坐一顶轿子进的城。”崔老夫人冷哼一声,意味深长。 联姻,永远是最稳固的利益联盟。 崔苓是崔家这一辈最出挑的姑娘,如同崔知宜一般,是当作未来皇后培养的,准确地说,其实就是为了澹台衍培养的。 在昭仁帝尚为东宫太子时,崔知宜以侧妃的身份诞下麟儿,先帝太宗皇帝亲自赐名“衍”,衍字主传承,皇室可传承的,无外乎皇位而已。 所以,即便当时在澹台衍之上已有澹台聿明、澹台境、澹台子修三位兄长,但清河崔氏毫不怀疑澹台衍将来承继大统的可能。 凭借昭仁帝的偏宠,凭借清河崔氏的权势地位,再加上崔知宜身上的“凤命预言”,一切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在澹台衍降生之初,清河崔氏便开始为联姻做准备。 皇室人情淡薄,血缘亲情不过草芥,只有清河崔氏的女儿入住中宫,才能使得这个利益联盟愈发牢靠。 清河崔氏打得好算盘,只可惜,尚来不及落实,便倒在了巫蛊案上。 澹台衍被幽禁金陵十余年,清河崔氏被斩断爪牙,消息渠道受阻,所以静待蛰伏的这些年,他们几乎失去了金陵方面的全部消息,对澹台衍的了解几近于无。 在原本的计划中,对崔氏女儿的培养,是会根据澹台衍的喜好来的,他们不仅要塑造一个足以撑得起一国之母身份的高门贵女,也要塑造一个贴合澹台衍心意的娇软美人。 崔四姑娘是前者,至于后者,则因为消息的缺失,以及崔氏的元气大伤,而不得不被放弃。 在澹台衍起复后,崔老夫人虽然第一时间派人到金陵探查,但得到的消息却少之又少,这个他生活过十余年的城郭,却不曾留下他丝毫痕迹。 这让崔老夫人在无比心惊的同时,又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曾外孙分外忌惮。 同时,也加强了她势必要促成这段婚事的决心。 当初那个加诸于崔知宜身上的预言,在历经如此多的大起大落之后,依然不减光芒。 崔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对面的香案,玉塑的菩萨眉眼半阖,嘴角饱含悲悯,好似在俯视众生的苦难,人皆有命…… “太祖母……”崔六姑娘期期艾艾地开口,她一向是骄傲惯了的,在这东武城中,作为崔氏的掌上明珠,她的待遇恐怕比公主还要高上两分,如今,却几次三番在澹台衍面前触霉头。 “苓儿莫慌,六殿下是聪明人,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困,只需让他看清楚,只有崔家才能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助力,想必六殿下会明白该做何选择。” 崔老夫人并未细说要如何做,她端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座巍峨的泰山,声音缓慢而沉着,崔六姑娘一颗飘飘摇摇的心,便奇异地安稳了下来。 有太祖母在,一切都会顺心如意。 第214章 双生子 傍晚时分,崔尔成亲自敲响了顾北柠的院门。 “顾姑娘一行来得巧,两日后便是龙王祭,届时东武城中会有龙舟竞演,顾姑娘若有兴致,可移步水台之上观看。” “水台?” 崔尔成点点头,继续笑着解释道:“东武城算是清河郡心脏所在,所以历年的龙王祭都是在东武城举行的,龙舟竟演是为了向龙王表达敬意,故而清河郡中各个有头有脸的家族都会大肆操办。” “至于水台,是为了方便观看,由河底而起,象征了家族的地位身份,清河郡百姓,无一不以登上水台为荣。”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清河崔氏的水台应当是最为宏伟气派的。” 崔尔成浅浅地笑了笑,说不上是不在意还是不屑一顾:“顾姑娘到时候便知道了,龙王祭是清河盛典,顾姑娘届时可以好好感受一番清河的风土人情。” 顾北柠被激起了几分兴趣,面上却不显,她总觉得这位崔四少爷说话,好似另有深意,更何况世家大族家教森严,尤其看重男女大防,崔尔成登门来请,虽显重视,但终究不算妥当。 也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崔氏另有安排。 “师兄那边呢?崔四少爷可说过了?” 崔尔成勾了勾嘴角,好似有几分自嘲之意:“六殿下那边,自有人告知。” 有人,会是何人? 顾北柠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婀娜的倩影,清河崔氏,总该不会用这么烂的招数吧。 …… 敲开澹台衍院门的,自然是崔六姑娘。 只可惜不同于崔四少爷,崔六姑娘连澹台衍的面都没能见到,只见到了皮笑肉不笑的云旗,态度恭敬、滴水不漏,但却油盐不进。 任凭崔六姑娘暗示也好、警告也罢,云旗只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不轻不重地尽数挡了回去。 “六姑娘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会尽数转达于殿下,六姑娘若无其他事,还请回吧。” 崔六姑娘一张脸涨成了粉色,绞了绞帕子,无奈地转身离开。 这六殿下,着实不知好歹。 …… 榕苔院内,崔老夫人正盘腿坐在佛案之前诵经,青姑走进来,附在她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崔老夫人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青姑将人扶起,并将麒麟拐杖递到了老夫人手中。 “老夫人,六姑娘虽好,但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心气高,六殿下又明显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主儿,这怕是……” 青姑话说一半,意思却已经明了。 崔苓和澹台衍,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谁也不肯退让半分,脾气不合,又无半点感情基础,若真要强行撮合,只怕要功亏一篑。 “你以为我果真老糊涂了吗?”崔老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青姑一眼,只一眼,看得青姑汗湿衣背。 “老夫人的意思是……” “龙王祭要到了,派人去把茯儿接回来吧。” 青姑眉心跳了一跳,心底翻起惊涛骇浪,头不自觉压低:“老夫人高见,我这就去安排。” 崔茯与崔苓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虽是双生,其命运却天差地别。 早在崔夫人怀孕时,大夫便诊断出其腹中胎儿有“二子相争”的异象,待到生产之时,果不其然,早出生的崔茯体型瘦弱,呼吸微浅,明显发育不良;而晚出生的崔苓则面色红润,身体康健,一如每个正常的婴儿。 崔家人笃信奇门遁甲,延请高人起卦卜算,最终得到的结果是,这两个女孩虽一母同胞,却命格相克,不宜接近。 无法,只得将其中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送至寺庙之中,以求佛祖庇护,至于送哪个留哪个,是由抓阄决定的。 崔苓被留在了府上,崔茯则被送到了城外的普照寺中,除每年探视三次外,始终不曾回到崔家。 如今,崔老夫人却要将崔茯请回家。 青姑猜不透她的筹谋,但她却看明白了崔六姑娘的下场,既然二人命格相克,如今同处一屋檐下,必定是要踩着对方上位。 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青姑倒吸一口凉气,依稀看到了崔老夫人年轻时杀伐决断的模样。 掌家者,不狠不立。 …… 崔茯是在龙王祭前一天夜里回来的,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抬进了榕苔院,没有惊动任何人。 “太祖母。”崔茯行过礼后,便安静地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崔老夫人高居上位,老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久未谋面的曾孙女。 崔茯的样貌与崔苓有五分相似,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只不过崔茯的五官更加柔和,如同放在清风明月之中涤荡过一样,自带三分不落俗尘的飘渺仙气。 此时她眉眼低垂,肩颈舒展,沉着而冷静。 如果将崔苓比作光彩照人的琉璃石,崔茯便是一块温润的白玉,被静谧的湖水磨去了棱角,流光溢彩,却低调自持。 人人皆以为崔茯是弃子,事实上她确实是,只不过崔老夫人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九死一生的机会。 崔茯自幼接受的教导,是与崔苓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境遇的不同,塑造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脾性。 崔苓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崔茯是被遗弃在佛寺中的弃儿;崔苓的出类拔萃是为了嫁予未来的帝王,崔茯则不过是为了挣一条活路。 从某种意义上讲,崔茯和澹台衍,是有相似境遇的人。 崔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眼角含笑:“你受苦了。” “崔茯福薄,幸得太祖母照拂眷顾,衣食住行均不差于人,何谈受苦?” 老夫人面上满意的神色愈发浓厚:“不愧是我崔氏的女儿,你可知为何要挑在此时接你回府?” “听说六殿下前日进了东武城。” “不错,”老夫人轻轻叹息道,“崔六被我宠坏了,怕是无法担此重任,不过也好,倒是可做你的垫脚石。” 崔茯笑了笑,没有说话,像是对崔老夫人的狠辣习以为常。 “明日便是龙王祭,该准备的东西我都已经安排人备妥,崔府上下无人知道我将你接了回来,明日要如何应对,全看你自己,我不会插手。” “茯儿明白。” 这是对她的考验,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么皇子妃的位置,她还是莫要觊觎的好。 …… 崔茯被安排在了榕苔院的偏殿,夜深人静时分,一个穿着深色斗篷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榕苔院。 第215章 相提并论 崔苓尚未入睡,发髻散开,只穿一身单薄的寝衣。 她站在烛台之前,百无聊赖地挑着烛芯,像是在等什么人。 有侍女近前,低声道:“小姐,青姑来了。” 崔苓放下小巧的金剪子:“请她进来。” “六姑娘。”来人摘下兜帽,竟真的是老夫人身边的青姑。 “青姑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确实是要事,”青姑面容严肃,看得崔苓也不由蹙紧了眉头,“崔茯回来了。” 崔苓心中一震,竟有片刻的眩晕:“是太祖母的意思?” 青姑点点头,目露不忍。 如果当初抓阄决定送走哪个孩子的时候,崔茯成为了弃子,那么如今,二人的身份对调了。 “太祖母还真是,丝毫不念旧情。”崔苓冷哼一声,面色冷凝。 “六姑娘打算如何做?” “想要踩着我上位,也不怕硌了自己的脚。” 深夜的凉风穿堂而过,夹带着花圃的清香,青姑却只觉遍体生寒,是了,崔六姑娘,是崔老夫人一手教养长大的。 狼群里出来的,又岂会是温顺的绵羊。 …… 次日早膳后,众人照例聚在榕苔院陪老夫人说话,管家崔善领着下人忙忙碌碌地打点出行的车辆。 顾北柠和澹台衍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充当看客。 崔茯便是此时出现的。 天青色半臂配水绿色襕裙,宛如出水芙蓉,娉婷婀娜,发髻间只簪了一朵尚待着露珠的木芙蓉,除此之外,再无钗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宛如一股山野间沁人心脾的凉爽清风,吹进了这深宅大院之内。 在一众环佩叮咚的高门贵女之中,崔茯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 她端着一碗参茶走到崔老夫人身前,态度恭敬地将茶盏递到老夫人跟前,这是崔老夫人的惯例,饭后喜用参茶漱口。 “太祖母请用。” “嗯,”崔老夫人接过茶,招呼道,“去跟你表哥见礼。” 崔茯顺从地走到澹台衍面前,不卑不亢:“六殿下。” 澹台衍抬眼看了她一眼,莫名地在她身上看到了两分顾北柠的影子,而这两分的相像,令他暗生不悦,像是在看一个拙劣的盗版。 崔茯对上了他的眼神,如同被猎人锁定的猎物,心跳骤然加速,眼前之人,便是能够决定她一生命运的人。 …… 崔家人面面相觑,对于崔茯的出现惊讶万分,却又碍于崔老夫人的威势不敢开口相问,反倒是崔苓走上前,亲热地挽住崔茯的胳膊,笑意盈盈道:“姐姐既回了崔家,为何不告知妹妹一声?我可是日日想夜夜盼呢。” “昨日回来已是深夜,不便叨扰,这才没有声张。”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姐姐故意躲着我,不愿见我呢。” 崔苓这话有失分寸,偏偏她脸上挂着孩子般天真顽劣的笑,令人无法开口叱责。 “姐姐既回来了,就别再回那劳什子破庙了,我看那算命道士纯属胡说八道,什么命格相克不吉利,姐姐福泽深厚,岂是区区批语说了算的?” 此话一出,无论是崔茯还是崔老夫人,都纷纷变了脸色。 有些话,是不可对外人言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命格一说看似故弄玄虚,但也频频应验,崔茯崔苓二姐妹顶了一个命格相克的批语,便是一个莫大的缺陷。 崔知宜当初可以“凤命”入东宫,崔茯崔苓便有可能因为“命格相克”被拒之门外。 皇室之人,最是忌讳。 偏偏崔苓还在天真烂漫地笑着,令人分不清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崔六姑娘既然递了筏子,岂有不接之理。 澹台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状若无意地问道:“命格相克?” 话已至此,逃避是不可能的,崔老夫人只得忍耐下对崔苓的火气,解释道:“茯儿和苓儿一母同胞,尚在母亲腹中时便有二子相争之相,有道士卜算,说二人命格相克,不宜同住一屋檐下。” “不过这只针对她们姐妹二人,于其他人是无碍的。”崔老夫人复又补充道。 澹台衍笑了笑,不置可否:“命格一说,玄而又玄,曾外祖母又如何知晓我的命格不会与她们一样呢?” 崔老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的紧,澹台衍这话,分明是想断了崔氏的念头,她强颜欢笑道:“六殿下乃天潢贵胄,英姿卓绝,苓儿和茯儿不过两个小丫头,如何与殿下相提并论。” 澹台衍闻言不再说话,算是接了崔老夫人递过来的台阶。 说实话,对于崔氏打得何种算盘他并不在意,他澹台衍,并不需要通过联姻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唯一在意的,是崔苓态度的转变。 他这个六表妹,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娇蛮。 …… 崔茯的出现,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打断了,众人关注的重点已经从崔茯转移到了崔苓身上,没人知道她为何当众犯蠢。 顾北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中,心中思绪不停。 有古怪。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了,她掀开帘幔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到了河岸边上,崔尔成打马过来,解释道:“从岸边到水台,需要乘船过去,还要劳烦姑娘移驾。” 顾北柠谢过他的提醒,放下帘幔坐正身子,一抬头恰恰对上了澹台衍似笑非笑的眼睛。 “崔四少爷倒对你关心的紧。”他意有所指道。 “彼此彼此,不及师兄招蜂引蝶之万一。” “我何时招蜂引蝶?” “崔家打的什么主意,师兄不可能看不出来。” 崔茯也好,崔苓也罢,不过是投石问路的石子罢了,澹台衍若同意联姻,那便是喂了清河崔氏一颗定心丸,在此之后,才可再论其他。 可若他不愿意……如今朝上并非只有一位皇子。 澹台衍嘴角泄出一丝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北柠:“区区崔氏,如何与阿柠相提并论?” 如何与之相提并论……顾北柠在极短的时间内听到了两次这句话,她原本是想与澹台衍正儿八经论一论这件事,没成想他却如此不正经。 顾北柠偏过头,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耳畔的绯红却一直蔓延至了脖颈,直至消失在了交叠的衣领之下。 那抹绯红过于刺眼,如同白玉之上染出的一丝沁色,好似上好的糖玉,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澹台衍几乎不自控地看向那里,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阿柠,长大了。 第216章 鱼不悔 一下了马车,便可见河面之上十座高耸气派的水台,从河底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横梁支撑着水台底座,眯眼细细看去,每一根木头上都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由此可见水台搭建花费的人力物力之巨。 十座水台成三角形排布,位于三角形尖端的水台之上悬挂着清河崔氏的族徽旗帜,昭示着其与众不同的独特地位。 其余九座水台各有各的标志,顾北柠对清河郡的世家并不熟识,看了也认不出什么,她在意的,是清河崔氏左侧的那幢水台,迎风飘荡的幡旗之上,有着四个醒目的大字——石鼓书院。 石鼓书院,天下闻名,天下士子,无一不以选拔擢选入石鼓书院为荣。 而凡是出身石鼓书院的学子,便相当于获得了一张家族出身之外的身份牌,无论是经科举取士入朝为官,还是以幕僚的身份投身宦海,亦或是行走经商,都会因为出身石鼓书院而得优待。 巫蛊案后,书院遭受了摧毁性的弹压和迫害,唯独石鼓书院,躲过了这场铺天盖地的风波。 按理说,石鼓书院由清河崔氏扶持,又位于清河郡东武城内,本该首当其冲,被优先拔除。 但大浪淘沙,无数书院被迫关门解散,唯独石鼓书院仍然屹立不倒。 这其中有三个决定性的因素,首先,是石鼓书院开设讲席的夫子,莫不是诗书礼乐各界自成一派、享誉天下的名师大儒,比如儒学大家裴氏一族,便在石鼓书院开堂授课。 而这样跺跺脚就能让泰山震三震的巨佬,石鼓书院一抓一把。 而由此等名师所展开的关系网络是惊人的,前朝大儒、归隐居士,甚至有致仕返乡的帝师宰揆。 不看僧面看佛面,纵然以帝王的手段和魄力,也无法完全撼动。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石鼓书院所培养出的人才实在过于广泛,几乎遍布各行各业。 石鼓书院授课,不以士农工商划分三六九等,也不仅仅只教授明经策论等科举取士的考核内容,商、医、农、术乃至奇门遁甲,无一不教,有的课上甚至只有一个学生。 如果当初罢黜清河崔氏一派的官员,致使半个朝廷陷入瘫痪,那么若对石鼓书院动手,此番动荡怕是会蔓延全国。 除此之外,最最关键的是,尽管石鼓书院是由清河崔氏一手扶持壮大,但明面上却找不到二者之间的任何联系。 除了早期的资金扶持外,石鼓书院竟早已与清河崔氏切割,自成一体。 也正因此,石鼓书院才能在朝廷的扫荡中免于一难。 时至今日,石鼓书院仍然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象征着无可置疑的权威。 顾北柠自幼所读的书目,几乎有一半的数量均由石鼓书院刊印发行,此时此刻,她看着石鼓书院高扬的旗帜,说不激动是假的。 可在下一秒,清河崔氏黑色的族徽闯入她的视线,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熄了她的兴奋和雀跃。 清河崔氏与石鼓书院,可是同气连枝。 …… 待上到水台之上,视线陡然变得开阔起来,顾北柠这才注意到,十座水台之间是相互连通的,从她所站的位置,能看到岸上拥挤汹涌的人群和缭绕的烟雾,不少百姓跪在岸边,焚香祭拜。 只是不知拜的究竟是龙王,还是水台之上的家族。 河面之上停了九艘龙舟,龙舟之上都用醒目张扬的颜色画出了繁复的花纹,打着赤膊的汉子握着桨板,蓄势待发。 龙舟竞演并不以速度取胜,更像是一种用龙舟表演的舞蹈,追求技巧,兼具力量和美感。 顾北柠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突然走到了她面前:“这位小友……” 顾北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澹台衍所在的位置,却发现他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至于自己所在的水台围栏处,恰恰在一个视线盲区,无人问津。 “您是?” “你是申远弗的徒弟吧?“ 顾北柠面上的惊厄已无法遮掩,对这位老者的好奇心也越发浓厚:“您与师父相识?” “何止是相识,”那名老者哼了哼鼻子,长长的的白髯轻轻晃动,“我跟他可是熟得很。” “他没跟你提过我吗?一次也没有?”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不死心地问道。 顾北柠实在摸不清这位老者的来历,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自己不靠谱的师父,尴尬地摇了摇头:“或许我忘了也不一定。” “算了,”那名老者无奈地摇摇头,嘟囔道,“就知道申远弗没什么良心,天天跟我显摆自己收了个宝贝徒弟,结果呢,半句也不肯提我的名字,亏我们这几十年的交情,我看他就是怕我抢了他的徒弟。” “也是,就他那副人见人嫌的脾性,徒弟不跑才怪呢。”说着说着,他就这样神奇地把自己哄好了,脸上阴雨转晴,似笑颜开地看向顾北柠,“说起来,你应该喊我一声师伯。” “师……伯?” 顾北柠一直以为申远弗只是一个无门无派的逍遥客,可这突然冒出一个师伯,就说明申远弗是有师承的。 有师承,却对自家徒弟讳莫如深,只字不提,顾北柠眯了眯眼睛,在心中给这个不着调的师父记了一笔。 “哎,乖师侄,这次来得匆忙,忘了备见面礼,谁让这个龙王祭这么早就开始的,害得我都没睡够……等一会祭典结束,你随我回石鼓书院取吧。” “石鼓书院?” “忘了介绍,”老人笑了笑,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狡黠,“鄙人石鼓书院院长,鱼不悔。” 第217章 传奇 鱼不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顾北柠便震惊地张大了嘴。 该如何形容这个名字的影响力呢? 若鱼不悔此时此刻出现在朝堂之上,怕是有半数以上官员要对他执师生礼;而若他说哪本书哪处注解出了错漏,那这本书势必会被收回,修改后重新发行。 鱼不悔,是文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 而这个人,此时此刻站在顾北柠面前,自称是她的师伯。 顾北柠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鱼不悔看出了顾北柠的错愕,心下清楚申远弗果真半字也不曾提过自己,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没良心”,便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请顾北柠到石鼓书院的水台上去坐,大有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顾北柠眼下一头雾水,对鱼不悔的说辞仍然心有疑虑,自然不可能顺从地跟过去。 “北柠此次前来,是受崔家所请,擅自离开恐有不妥,不如待到祭典结束之后,我亲自到石鼓书院拜访。” 鱼不悔盯着她,一双眼睛瞪的浑圆,啧啧称奇道:“申远弗那副离经叛道的性子,竟教出了这般知礼的学生,真是不可思议。” 顾北柠:“……” “也好也好,”鱼不悔从腰间解下一块圆形玉佩,两尾游鱼悬于其中,栩栩如生,“你凭这方信物,可在石鼓书院自由出入。” “多谢师伯。” 鱼不悔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随即便转身离开了,直到他的背影汇入人群,顾北柠恰到好处的笑脸才垮下来。 “偷听别人谈话,这可不是君子所为,您说是吗,崔四少爷?” 顾北柠话音刚落,穿一身水青色襕袍的崔尔成便绕过祭祀所用的巨大铜鼎,走到了顾北柠面前,他依然挂着那副孩子气的笑脸,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局促尴尬。 “顾姑娘,冒犯了。” “崔四少爷听得开心吗?” “开心说不上,不过确实惊讶万分,没想到顾姑娘竟与鱼院长有如此渊源。” 岂止崔尔成想不到,顾北柠自己也想不到。 “崔四少爷出现在这里应当不是巧合吧?” “确实,龙王祭马上就要开始,顾姑娘却迟迟不曾露面,我这才过来寻你,没想到恰好碰到了……不便打断,又不好离开,这才不得不做了一回隔墙之耳。” 顾北柠这才意识到刚刚与鱼不悔的攀谈耽误了时辰,她抬头看去,再一次对上了澹台衍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这下子可要越描越黑了。 她跟着崔尔成向看台走去,直截了当地说道:“自到崔府以来,崔四少爷处处体贴入微,道不同不相为谋,北柠自知配不上崔四少爷如此款待,有话不妨直说。” 崔尔成的脚步顿了顿,面具般的微笑微微凝滞:“顾姑娘说话,还真是不留余地,六殿下的师妹,聪慧过人,姿容出众,难道就不允许我倾心于你吗?” 顾北柠不在意地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崔四少爷的事迹我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一见钟情的戏码,还是算了吧。”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崔尔成轻声感叹一句,随即正色道,“我想和顾姑娘做一桩交易,今夜子时,我到姑娘院中详谈。” 孤男寡女,深夜洽谈,怎么看怎么不妥当,但顾北柠身在崔府,本就处处受限,也顾不上挑剔这许多,只得应了崔尔成的邀约。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虽然字字句句都在划清界限,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俊男靓女相谈甚欢。 “顾姑娘与四哥倒是投契。”崔茯意有所指道。 “是啊,这样瞧着,倒是般配的紧,说起来,我还从未见四哥与哪家小姐走的这般近呢。”崔苓掩面笑道,这种时候,两姐妹倒同气连枝了。 其余崔家人看着,并未插言,若顾北柠真能与崔尔成凑成一对,倒是省却他们一桩麻烦事。 唯独澹台衍,眼底飓风盘旋,周身气温不断降低,令人不敢接近。 云旗握紧手中的佩刀,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崔家这帮蠢材,真真是自找麻烦。 …… 顾北柠的座次被安排在了澹台衍身后,左手便是崔尔成,云旗看着澹台衍愈发难看的脸色,自觉主动地将顾北柠的座椅搬到了前排,紧挨着澹台衍,全然不顾崔家人恼怒的目光。 做属下的,自然只看主子一个人的脸色。 顾北柠在众人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坐下,只觉自己跟澹台衍一起待久了,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当所有人入座后,沉闷而有力的鼓声被敲响,龙王祭就此拉开序幕。 变故便是在此刻发生的。 …… 在鼓声被擂响的同时,顾北柠注意到岸边聚集的百姓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指指点点的,好似正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她凝神望过去,却碍于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云旗耳力好,压低声音解释道:“应该是先前复阳县和永州的事情传开了,属下听着,好像还与金铮鸣金大人有关。” 澹台衍和顾北柠自永州一路北上,在永州被招揽入澹台衍麾下的郑侠也没有闲着,他将游侠的本性发挥的淋漓尽致,将有关顾北柠和澹台衍的传闻不声不响地传入市井。 从江陵赈灾到清丈田亩,再到税关改革;从秦淮河女尸到禁物阿芙蓉,再到整顿江南官场;以及不动一兵一卒收服永州叛军。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同顾北柠和澹台衍离奇的身世,都被郑侠编成了话本传奇。 而在这真假掺半的传奇中,郑侠尽可能地隐去了澹台衍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作用,突出放大了顾北柠过人的智计和谋略。 这一设计,显然是郑侠经过了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澹台衍刚刚起复,尚处于韬光隐晦的阶段,若被燕京那帮人知道年前那一连串的动荡皆是由澹台衍而起,那赶来刺杀的就不会只是澹台境的人马了。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增强他所编撰的话本的可读性。 青梅竹马、英雄救美这样烂大街的故事百姓们已经听够了,也就《西厢记》《出墙记》这样的故事能吸引一下人们的视线,可若郑侠将故事往这个方向编,估计就要“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所以,在郑侠的口中,这个故事变成了类似于《神女赋》的延伸,顾北柠被附上了“神女”的神秘色彩,秉承上天之意来到凡间辅佐澹台衍成为一代明君贤主。 第218章 绝杀 这个不入俗流的故事显然切中了人们的心坎,于是“神女辅佐皇子”的故事如同大风吹过一般,迅速传扬,并在口口相传中不断添枝加叶,诸如“神女摇一摇铃铛便可唤出十万天兵天将”这种离奇的说辞都出现了。 郑侠捏准了人们的胃口。 整个故事愈发显得神秘莫测,但顾北柠和澹台衍在百姓中的声势威望却水涨船高、与日俱增。 而当这个故事传到江陵郡时,在金铮鸣的授意下,江陵郡的百姓又半真半假地将“重新清丈天下田亩”的功劳扣在了他们头上。 “清巨室,有利天下庶民。” 于是一时间,各地百姓纷纷歌功颂德,甚至有人为顾北柠和澹台衍立了生祠。 以上种种,他们二人是不知情的,由于不停地赶路,澹台衍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踪不定,致使很多消息滞后,未能第一时间得到,若顾北柠知道自己从人人憎恶厌弃的“鬼婴”变做了人人歌功颂德的“神女”,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就在顾北柠被岸上百姓的骚动吸引视线时,河面之上突然爆起水花,随着一圈一圈躁动不安的涟漪,整个河底似乎都在隐隐震动,水台之上的看客纷纷变了脸色。 唯独清河崔氏的人,仍然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 有古怪。 顾北柠复又重新看向水面,发现最熟知水性、同时也最为危险的龙舟之上的年轻汉子们,同样不慌不忙。 只见他们一同发力,九艘龙舟背向驶向不同的方向,随着他们的动作,河底的震动愈发明显,水台之上的茶盏都开始隐隐不安地躁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河面中心的波纹不断扩大,一圈一圈,顾北柠盯紧河面,好似在其下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 河中的震荡太过剧烈,以致岸上的百姓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原本挤在前排的百姓纷纷往后退,骚乱如同传染病一般迅速席卷。 恰在此时,那个潜伏于水底的“怪物”,终于露出了端倪。 随着龙舟的划动,一个庞然大物慢慢浮出水面。 青黑色,棱角分明,花纹繁复瑰丽,折射着机械冰冷的光芒。 只一眼,顾北柠便认出了藏在水底的究竟是何物,这不是一件,是九件。 前头提过,澹台皇室开国皇帝澹台屠在立国之初,发现象征着君权神授的九鼎无故遗失,几经寻找却始终不得其下落,为此,澹台皇室屁股下这张皇椅,怎么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 而此时此刻,缓慢浮出水面的,正是遗落已久的九鼎。 顾北柠的心跳变得愈发明晰,像是有一把锤子不断凿在她的心脏上一样,她几乎不受控地站起身,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九具古朴威严的方鼎。 九鼎,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 “阿柠。” 顾北柠循着声音看过去,正对上澹台衍那双清泠泠的眼睛:“师兄,这……” 澹台衍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但有力,像是有人将一盆冰水浇泼到了她的心脏上,那种不受控的躁动和焦灼即刻平息。 是了,清河崔氏不可能拥有九鼎,就算拥有,也绝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摆出来,这不过是一场皆由九鼎敷衍的戏目罢了。 顾北柠攥紧手掌,纤长的指甲刺进掌心,锐利的疼痛唤醒了她的理智,她扶着椅子,缓慢坐了回去。 水台之上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岸上的百姓却再一次炸开了锅,如同沸腾的开水,不管不顾地冲向岸边。 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顾北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跪在坚硬坎坷的土地上,对着那九个伪造的方鼎,虔诚地磕头叩拜,将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尽数寄托到了这个不知来历不知意图的荒唐作秀之上。 顾北柠抬手擦了擦眼角,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泪水。 …… 二排左侧的水台之上,鱼不悔同样与石鼓书院的夫子和学生在看热闹,有学生对九鼎的突兀出现表示不解,鱼不悔捋着花白的胡子,摇头晃脑地叹息道:“过犹不及啊。” 学生不解,继续追问,鱼不悔却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 等到九鼎全部浮出水面之后,河面之上的景象也便愈发清楚,粗壮的铁链如同蛛网一般钩织出一张密密的铁网,九鼎固定在铁网之上,从铁网延伸出的九根铁链又绑在九艘龙舟之上,借由龙舟的拖拽,使得九鼎浮出水面。 这个把戏不难,难的是耗费的巨大的人力物力。 费尽心思演这么一出戏,也不知清河崔氏究竟是何意图。 …… 尽管已经知道眼前的九鼎必定是仿造的赝品,但九具气势宏大的方鼎安静地停驻在河面之上,沉静而威严,古朴繁复的花纹之上仿佛流转着千年的时光,如同一个王朝的宏伟基石,令人不敢直视。 四周就这样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九鼎的威严所慑。 崔老夫人拄着那根麒麟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清河崔氏的人纷纷紧跟其后,一齐站到了澹台衍身前,缓慢而沉重地跪了下去。 清河崔氏一跪,其余水台上的家族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一时间,仍然安坐不动的,除了澹台衍和顾北柠,便只剩石鼓书院的师生了。 “九鼎出,天下归,清河崔氏铸九鼎迎请六殿下归位,愿我天兖王朝风调雨顺,物阜民丰,国泰民安。” 携恩图报,顾北柠脑海中崩出这四个字。 绝杀。 第219章 反杀 直到此刻,顾北柠脑海中的清河崔氏才真真正正拂去了岁月留下的厚重尘埃,显露出了其仅存在于史书传奇中的熠熠光辉来。 仅仅寄希望于儿女姻亲的清河崔氏,太过天真,也太过懦弱。 以九鼎之威势,利以诱之,威以挟之,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行阳谋,这才是清河崔氏该有的作为。 崔老夫人刚刚那番话,有三层意思。 首先,她坦然地承认了这九方巨鼎是清河崔氏仿造的,而非王朝更迭时遗落的九鼎;其次,以“九鼎现、天下归”迎接澹台衍归位,隐含着要以全族之力扶植澹台衍的意味;最后,又将落脚点放在了对天兖王朝的殷切祝福上。 如此一来,便将先前所有过于明目张胆的“大逆不道之言”洗白了,任谁明知其所言不妥,也无法揪她话里的小辫子。 而这种言语上的环环相扣,不过是这短短的几句话中最浅显的杀招。 崔老夫人这番话最大的杀招在于,第二层意思和第三层意思叠加之后,可引申出第四层意思。 这番话的落脚点放在天兖王朝之上后,清河崔氏所要扶植的皇子,便不仅仅是澹台衍一人了。 这无疑是清河崔氏的最后通牒。 清河崔氏今日唱的这出大戏,既彰显了清河崔氏的人力物力,又在天大的诱惑之外,暗行威胁。 任何一方助力,即便不能收为己用,也万万不可拱手于人,这是上位者的大忌。 崔老夫人三两句话,便将澹台衍逼至了无可转圜的死巷,他该做何抉择? 以澹台衍的性子,对清河崔氏今日的步步紧逼势必会心怀不悦,但以他的冷静自持,绝对会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对有利于当下时局的选择——虚与委蛇、谋而后定。 他并非青涩莽撞的毛头小子,不会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与清河崔氏闹翻,哪怕只是暂时的拉拢,也好过将清河崔氏推至敌方阵营。 当下的局面虽然混乱,但结果却好似早已注定。 顾北柠突然失去了看戏的兴趣。 …… 鱼不悔同样在关注着崔氏这边的动向,他与崔氏的水台离得近,对崔老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听懂了这里面弯弯绕绕的许多意思。 出于与申远弗不可言说的关系,他对于这位尚未回京便将天下折腾得风起云涌的六殿下,着实有几分好奇。 而他若就这样被崔老夫人三言两语逼至毫无还手的余地,那可就落了下乘了。 …… 水台的位置排列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声场,在两侧十几架鼓面的回弹下,说话之时便会有回音产生,无形中提升了说话之人的音量。 崔老夫人的话传到了岸边,岸上百姓的骚动愈演愈烈。 在郑侠先前的话本传奇中,澹台衍和顾北柠本就被赋予了太多的传奇色彩,如今故事的主人公宛如天神一般高高坐在水台之上,接受清河地方的至高力量清河崔氏的顶礼膜拜。 话本中的传奇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切的一切,都在不遗余力地冲击着他们的感官。 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涌向堤坝,痴痴地看向水台的方向。 …… 澹台衍坐在座椅上,迟迟不曾作出回应。 他的手指虚虚地落在那盏冰裂纹的雨过天青色茶盏上,目光空茫,好似在沉吟思索,但顾北柠看得清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她的师兄,走神了。 她不得不拿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沏入杯中,并刻意装作没拿稳,溅出两滴滚烫的茶水,烫红了澹台衍的手背。 鸦羽般漆黑的眼睫颤了颤,澹台衍凝神看了顾北柠一眼,手背上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疼痛,伴随着呼吸,一点一点蔓延至心肺。 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太外祖母多礼了,您是长辈,又是尊者,我如何担得起您这样的大礼。”言语间,竟好似没有听出崔老夫人的言外之意。 “君臣有别,虽是长辈,亦是臣子,崔氏不敢逾矩。”崔老夫人这句话,便是在再一次逼迫澹台衍正视这个问题。 不容回避。 清河崔氏之人跪地不起,澹台衍也不再强求,他缓缓地站起身,远远眺望着岸边的黎民百姓,隐隐流露出睥睨天下之态。 “九鼎现,天下归,自古以来,均以九鼎之归属作为王道兴盛与否的象征,九鼎复位,则代表在位之人得到了上天的认可;若九鼎遗失,则视为德不配位。” 他不疾不徐地缓缓道来,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今日,不仅仅要断了清河崔氏的心思。 崔老夫人单手撑着拐杖,以此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如朽木般脆弱的关节,根本无法支撑她如此胡闹。 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清河崔氏的将来。 眼下,她细细听着澹台衍的话,不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恐惧却如同从关节中爬出的蚂蚁,伴随着骨头中不断扩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澹台衍的宣讲还在继续:“有关九鼎的传说太过繁杂,几乎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中都会出现,我自幼听得多了,便听烦了。” “我不明白一国之兴衰前途,为何偏要与这些死气沉沉的死物相挂钩,国运国势,牵连甚广,岂是区区九鼎可断定?”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九鼎的重要性,就连大字不识的山野村夫也能掺上半句言,可澹台衍字字句句,却直指这一延续千年的传统的荒谬和虚假。 “殿下慎言。”崔老夫人的脸色已经煞白,她勉强维系着不断颤抖的身子,嘴唇嗫嚅着,半晌才只得说出这一句话。 澹台衍微微勾了勾嘴角,将那把刺入清河崔氏心脏的利刃,狠狠推入。 “国之重器,在于民生,崔氏与其倾一族财力物力铸着无聊的九鼎,不如多多虑及百姓之疾苦。”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烈火的利刃,一下一下楔在了崔老夫人的心脏上。 若以九鼎比喻社稷,那么唯一能压其一头的,只有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澹台衍这一番话,不仅仅将清河崔氏的利诱威胁彻底驳回,将清河崔氏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并借此在自己的母家清河郡,彻底树立了威势。 局势彻底翻转。 清河崔氏费尽心思算计的一切就此化为泡影,澹台衍成为唯一的得利者。 第220章 通风报信 水台与堤坝之上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幅场景。 百姓们被澹台衍那番慷慨陈词所打动,热烈的气氛如波涛般传播蔓延,将人民放在心中的人,人民便会将其奉若神明。 堤坝上的沸反盈天,与水台之上冰窖般的寂静沉默形成鲜明对比,无人开口。 沉默如同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人困在里面,在窒息中一步一步逼近死亡。 其余家族莫不以清河崔氏马首是瞻,如今崔氏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满盘皆输,便彻底丢干净了清河郡的脸面。 一时间,惶恐者有之,不安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即便是清河崔氏手腕通天,清河郡也绝非铁板一块,妄图凿穿铁板瓜分利益者,并不在少数,顾北柠默默看着,盘算着这里面是否有可供利用的契机。 只不过当务之急,是要给清河崔氏递一个台阶下,眼看崔老夫人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若再拖下去,澹台衍怕是要担一个不孝的名声。 而最适合开口的人……顾北柠眯了眯眼睛,看向左侧的水台。 “清河崔氏家传渊源,六殿下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眼界见解,乃天下百姓之幸。”鱼不悔鼓了两下掌,那丝顽劣的孩子气被藏起,流露出几分天下第一书院院长的风采。 他缓步走到崔氏的水台之上,俯下身子将崔老夫人扶起:“我替天下百姓谢过崔氏教养之恩。” 澹台衍自出生后就不曾回过清河郡,幽禁金陵甚至连自己的生母都不得见,更遑论教养之恩,鱼不悔显然是在睁眼说瞎话,但既是台阶,倒也无所谓合理与否。 崔老夫人顺势站起身,老夫人既起来了,其余人便如蒙大赦般纷纷站了起来,鱼不悔扶着崔老夫人,还不忘偷偷冲着顾北柠挤了挤眼睛,好像表功一般。 “鱼院长说的哪里话,六殿下天姿卓绝,心系百姓,倒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了,”崔老夫人摇了摇头,面色赧然,“空活了这把年纪,惭愧啊……” “老夫人莫要自谦,这些小辈不知道,我却是见识过您年轻时的风采的。”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两位老人如同多年不见的挚交故友一般寒暄了几句,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不提了。 虽是揭过,但这件事的余波却仍在百姓口耳相传中不断发酵,此后经年,每年的龙王祭,都会有人反复提及六殿下于水台之上大谈国政的飒爽英姿,甚至有人据此敷衍编排成戏,成为澹台衍于民间的为政基石。 …… 龙王祭在高潮之后落幕,清河崔氏强颜欢笑,普通民众却是真真正正的兴高采烈。 鱼不悔没有再回到石鼓书院,反倒凑到顾北柠身边,抓了把松子边嗑边说道:“今日这场闹剧,小师侄可有瞧出几分端倪?” 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到这方角落,来历不明的孤女,与六殿下关系匪浅,如今又与石鼓书院的院长扯上了关系,任谁,都会心生几分好奇。 顾北柠突然觉得有些头疼,她叹了口气,赌气般地敷衍道:“北柠愚钝,不明白师伯的意思。” “好好说,”鱼不悔将剥好的松子放到她掌心,不信邪地问道,“真没看出来?” 顾北柠看着掌心那一小捧圆润的松子,没了脾气,只得按他的意思回答道:“清河崔氏这样权势滔天的家族,绝非轻易可掌控,若师兄今日无法破这一关,最多也不过是成为崔氏手中的傀儡。” “没错,屈服或者强力压制,这是对待清河崔氏的唯二选择,六殿下选了后者,确实令人敬佩,只不过……”鱼不悔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六殿下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些。” “您的意思是?“顾北柠面露不解,澹台衍的行事风格本就不动声色,即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可做到面不改色,若他今日被清河崔氏激怒,顾北柠反倒会意外。 鱼不悔继续低头剥着松子,一颗不落,全都堆在了顾北柠身前:“我一直在观察这位六殿下,从头至尾,他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着模样,即便他真的心机深沉如斯,在判断出清河崔氏试图威胁拿捏他的时候,怎么也该有些许恼怒才对,可你看他,从头至尾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冰山脸。” 鱼不悔这番话说得并不好听,讽刺意味拉满,但顾北柠却无暇顾及这些,她更在意鱼不悔话中的主要意思。 没错,这是互成矛盾的两极。 心思深沉,便会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清河崔氏的意图;也正因心思深沉,会愈加无法容忍清河崔氏明目张胆的算计,可澹台衍,确实没有任何恼怒的表现。 一丝一毫都没有。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鱼不悔将松子壳归成一座小山包,一锤定音,“这密不透风的清河崔氏,怕是出了内鬼喽。” 会是谁呢? 顾北柠脑海中最先出现的是崔尔成的名字,从他们进入东武城县的第一日,他便违背了崔老夫人的意思,私自出城相迎。 起初,她以为崔尔成那番话是在为清河崔氏开脱,但若结合他今日那句“想要做个交易”,那番话便可解读为再为清河崔氏暗中下绊子。 还有崔六姑娘崔苓,她今日同样捅了清河崔氏一刀。 …… 鱼不悔轻轻敲了敲桌子,意有所指道:“阿柠,皇室中人,心机深沉,最难忖度,你可不要行差踏错,悔及终生。”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甩甩袖子离开了,顾北柠想要起身相送,却被他按住肩膀按在了椅子上:“好好想想我的话,师伯不会害你。” 顾北柠此刻尚有几分恍惚,未能第一时间体会到鱼不悔的言外之意,令她不知所措的点在于,若澹台衍果真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为何没有与她商量? 这个想法一经冒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 第221章 筹码 是夜,子时刚过,顾北柠的房门便被敲响了,三长两短,这是她与崔尔成事先约好的暗语。 顾北柠尚未就寝,只解开了发髻,用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她换了一身柔软的湖蓝色罗裙,三指宽的雨过天青色腰带束在腰间,显出几分不盈一握的脆弱易碎。 月光落在裙面上,如同泛着粼粼波光的静谧海面,那条雨过天青色的腰带,便如同深邃夜空上的银河。 “顾姑娘仙人之姿,令人只可远观不敢亵玩。”崔尔成总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各种溢美之词,令人不免怀疑他在吹嘘追捧,可面上的表情却又一本正经。 “崔四少爷深夜来访,不是为了哄我开心的吧?” 崔尔成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尔成想要与顾姑娘做一桩交易。” “那要看崔四少爷开出的筹码,能否令我满意了。” “自不会让姑娘失望。” …… 顾北柠侧过身子,将崔尔成让进了房内,在房门关紧的那一刻,不远处屋脊之上的人影,做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鹿隐奉命于暗处保护顾北柠安危,没成想却碰到她……鹿隐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私相授受,红杏出墙? 这样大的隐秘,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鹿隐纠结再三,翻身回到了澹台衍居住的院子,这种事,还是跟主子说一声的好,总不能任由主子头上青草疯长吧。 可等他进到澹台衍房内,却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清香,他顺着味道看过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背影,正坐在澹台衍对面。 鹿隐傻眼了。 局势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原本想要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好像突然失去了理直气壮的立场。 “傻站着干嘛呢?”云旗端着茶盏,屈肘捣了他一拳。 鹿隐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开口问道:“那是谁。” “还能是谁,崔家小姐呗。” 废话,他当然知道是崔家小姐,问题是是哪一位小姐,总不能真的是前两日眼巴巴往上凑的崔六小姐吧,主子不是不喜欢她吗? 难不成是今天刚回来的崔五姑娘? 鹿隐耳力绝佳,总是有意无意地听到各种八卦,虽然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性子,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但真要论起来,他知道的八卦是最多的。 所以,他大概知道崔五姑娘的身世,同为家族弃子,怎么看都与自家主子有几分相似,都说知己难逢,可若境遇相近,总归会有一些共同语言。 出于对澹台衍的忠心,鹿隐突然平白生出几分对顾北柠的愧疚之情。 他拽住云旗的胳膊,生硬地问道:“她怎么在这?”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有奸情的样子。 “自然是跟主子有要事相商,”云旗奇怪地看着鹿隐,不明白这尊黑煞神是撞了哪门子邪,“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要事非要深更半夜、掩人耳目?他今天一整天都跟在二位主子身边,他可不曾记得澹台衍有对顾北柠提过这件事。 鹿隐的脸色愈发紧绷,像一块散发着森森寒意的冰块。 “崔四少爷在顾姑娘房中。”他干巴巴地撂下这句话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没有解释,没有铺垫,徒留云旗一个人端着茶盏,在风中凌乱。 崔四少爷在顾姑娘房中?云旗看了眼天色,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真是,要捅破大天了…… 他甩了甩头,忙不迭地快步走到澹台衍身边,顾不上放下茶盏,便俯身凑到澹台衍耳边低声道:“崔四少爷去找顾姑娘了。” 澹台衍眉心跳了跳,表情出现了片刻凝滞,白日的种种见闻浮上脑海。 “……郎才女貌,般配的紧。” “我还从未见过四哥与哪家小姐走的这般近……” 字字句句,如同紧箍咒一般,刺耳的厉害。 “姑娘的来意我已知悉,今日九鼎一事还要多谢姑娘提前告知,夜已深,我就不留姑娘了。” 澹台衍的逐客令下的太过突兀,对面女子的脸色一僵,不由浮现出几分难堪的神色,她站起身,掩饰道:“六殿下一言九鼎,自不会愚弄小女子我,那我便回去静候佳音了。“ …… 云旗将人送出院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顾姑娘和殿下,一个崔家少爷一个崔家小姐,深更半夜,共处一室,这事瞧着怎么这么怪呢? …… 崔尔成照常一身书生的打扮,好似心无城府,可顾北柠却仍然不敢小觑他,出于动物性的直觉,她总是在崔尔成身上捕捉到一丝危险。 先前她无法断定危险的来源,可此时此刻他坐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吐露着清河崔氏的密辛,她这才惊觉,崔尔成身上有太多与崔氏公子这一身份不相符的地方。 他好似处处为崔氏的前途未来着想,又好似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摧毁这个庞然大物。 天才与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而崔尔成,便是在那根线上跳舞的人。 …… “我不明白崔四少爷为何与我说这些?兄弟阋墙、家族内斗并非稀罕事,我作为一个外人,也没有替你们清理门户的想法,如果这便是崔四少爷的交易,那你可以打道回府了。” 崔尔成笑着摇了摇头,好似有几分惋惜:“我只是想表达我的诚意,姑娘若不爱听,那我便不说了。” 顾北柠皱紧眉头,越发摸不清这位崔四少爷的招数:“崔四少爷有话不妨直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兜圈子。” “这桩交易对顾姑娘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不会拒绝的。” “是利是弊,还是我自行判断的好,崔四少爷说话如果一直这样不清不楚,那我想我们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顾北柠的不耐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崔尔成也终于收起了那副不紧不慢的磨人性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将清河崔氏手中所有的人力物力,无论是人脉背景还是朝中势力,明面上的,隐藏着的,尽数交托于姑娘。” 任凭顾北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崔尔成的筹码竟会是整个清河崔氏。 第222章 阴谋 崔尔成的话,像是从酒疯子口中说出来的。 一个并未掌权的嫡系四少爷,既非长子,又不掌家,何谈将清河崔氏尽数交托于他人。 这个他人还是一个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的外人。 顾北柠的第一反应,是想将这个只会胡言乱语的酒疯子赶出去,这个所谓的交易,从逻辑到情理,无一处说得通的地方。 “更深露重,崔四少爷是觉得日子太无趣了吗?” “顾姑娘以为我在拿你寻开心?那姑娘可错怪我了,尔成先前所言,句句算数。” 顾北柠打量着他的神色,试图在他的眉眼中寻到半分戏谑的可能,相比起“相信”,她更愿意将那番话看作玩笑。 因为如果崔尔成所言属实,那么这其中隐藏的信息量,足以冲垮击溃她现有的认知。 “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是我?第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崔尔成愣了愣,完美无缺的笑容出现了短暂的裂痕,他试探着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如此做?” “不想。”顾北柠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家族秘辛什么的,还是少知道为妙。 崔尔成又恢复了先前的作态,他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显出几分无赖来:“姑娘不想听,我却想啰嗦几句。” 不顾顾北柠明显想要骂人的脸色,崔尔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清河崔氏绵延千百年,树茂根深,历经朝代更迭而不倒,已经成长为了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北柠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将茶盏砸到他头上。 “整个清河崔氏,像我这般年纪的男儿不少于百人,顾姑娘可知,自被禁科举入仕以来,崔氏男儿都在做些什么?” “经商行医、游历四方,堂堂七尺男儿,可做之事何其多,又岂会卡死在科举这一条路上。” 茶喝了半盏,崔尔成仍然在说一些云里雾里令人听不懂的话,顾北柠实在是没什么耐心跟他耗下去,故而说话的语气也实在算不上好听。 崔尔成在听到这句话后,面上浮出一个自嘲自怜的笑,下垂的眉眼,好似悲天悯人的神佛。 “姑娘错了,清河崔氏的男儿,只有科举入仕一条路可走。” “你说什么......”顾北柠愣了愣,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是她大意了。 和申远弗这种离经叛道的师父在一起待久了,做惯了打破世俗常规的事情,顾北柠都忘记了礼教纲常的不可违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从清河崔氏种种言行来看,他们始终不曾放下天下第一世族的身段,恢复祖上昔日的荣光,便是清河崔氏毕生所求,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九鼎的闹剧。 这样的清河崔氏,是不会允许自家男儿经商行医的。 不能够参加科举赢取功名的读书人,只能日复一日地伏在岸头上,与经史子集为伴,熬过漫漫长夜,始终不得见天亮。 “那你......”顾北柠有些不忍心发问。 “我四岁开蒙,十岁入石鼓书院,十五外出游学,游历山河大川,遍历各地书院学府,我今年二十有三,一事无成。” 十岁入石鼓书院,十五外出游学,仅仅五年时间,便令书院夫子教无可教,其天资悟性,由此可见一斑。 若得以参加科举,想必也是一位连中三元的少年奇才,可如今,功名未立,寸功未建。 太宗皇帝临终前的那道圣旨,断绝了清河崔氏男儿的锦绣前程,清河崔氏的顽腐不化,则抹杀掉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既不能建功立业,又无法执己所长,只能于案牍劳形中蹉跎一生,如同被蚕茧绑缚的幼虫,始终无法破茧而出。 “你想毁掉清河崔氏?” “是,也不是,不破不立,顾姑娘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破釜沉舟,沉而后立,毁掉陈腐的旧有的清河崔氏,才能在废墟之上,迎来新生。 将清河崔氏的势力交托于顾北柠,便是要借她的手,毁掉旧有的崔氏,在这个过程中,崔尔成的手必须保持绝对的干净,如此一来,他才能在崔氏分崩离析之后,成为重组一切的领袖。 话说到这个份上,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顾北柠羊入虎口。 毕竟恶人,可不好当。 “实不相瞒,我私下调查过顾姑娘的身世和经历,姑娘心怀大志,若有清河崔氏做助力,必定事半功倍。” 崔尔成定定地看着顾北柠,循循善诱,好似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李南枝、张绣儿、星鸾揽月、岸芷汀兰姐妹...... 清荣长公主、段凰郡主、永州女书…… 顾北柠一路行来,见的太多听的太多,心底的触动如同永不止息的海面,潮水上涨,她想做些什么。 如果清河崔氏能够为她所用,无疑会事半功倍。 圈套中的饵料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心跳不断加速,逐渐被捕获。 答应他,好像也不错...... “阿柠不会答应你。”澹台衍突然推门而入,冷声替顾北柠做出了回应。 局面一下子变的复杂起来。 原本是双方有商有量,澹台衍作为第三方强势插入,一下子变成了三方的对峙。 目前看来,好像谁与谁也不是同一方阵营。 …… 崔尔成沉默片刻,开口道;“这件事终归还是要看顾姑娘自己的意愿,崔某无法强人所难,六殿下也不能擅自作主。” 澹台衍拣了一张椅子,挨着顾北柠坐下:“崔四少爷也不必挑拨离间,我自不会擅自作主,也不会让阿柠懵头懵脑地成为你的马前卒。” 马前卒……顾北柠疑惑地看向澹台衍,不明白他如此明显的抵触和敌意从何而来,却再一次对上了那双泼墨山水般的眸子。 第223章 风流韵事 那双眸子里盛着清浅的不悦,白日的记忆再一次闯入脑海,顾北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崔尔成夜半相会,这件事若传出去,怎么看怎么说不清。 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顾北柠不自觉红了脸,慌乱地想要避开视线,澹台衍预判到了她的逃避,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不容置疑。 顾北柠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无声暗骂他“登徒子”,却只换来澹台衍戏谑的笑意。 偏偏他还能够分心,一本正经地应付崔尔成:“崔四少爷既然要做交易,那该有的诚意便不能少,如此藏着掖着,难免令人怀疑你居心叵测。” 崔尔成的脸色白了一白,避重就轻道:“我自是有私心,崔氏树茂根深,并不容易操控,即便我竭尽全力运作,这件事也凶险异常……” 澹台衍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若只是为此,他根本不必担心顾北柠会羊入虎口。 他瞧了瞧桌面,打断了崔尔成的话:“你只需要解释清楚,你要如何将清河崔氏交付于阿柠。” 这是一切的关键,成与不成,尽皆牵系于此。 顾北柠同样很好奇这个问题,她不再理会澹台衍的轻浮举动,转而看向崔尔成,半垂的眼睫轻颤,澹台衍的问题明显切中了要害。 崔四少爷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六殿下既已调查清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我先前对顾姑娘所说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非君子所为,我向姑娘道歉。” 事到临头,崔尔成反倒坦然起来,既没有谋算落空的羞恼,也没有被当众戳破的惭愧和难堪,不得不说,脸皮确实厚。 “我不过是长房次子,并非家族择定的第一继承人,按理说,无法决定清河崔氏的前途未来,我之所以敢提出这个交易,其实是源于崔氏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 这件事说起来,倒也简单,不过是一段不为世俗所容的风流韵事罢了。 已故的崔老太爷,也就是崔老夫人的夫君,在年轻时曾有过一位青梅竹马,只不过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这段情窦初开的美好感情便只能不了了之。 崔老太爷遵父命迎娶了一位高门大户的嫡长女,也就是现在的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初入崔家大院,便行掌家之权,做事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与崔老太爷的初恋情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包办婚姻终归是隐藏了太多的问题,时日一长,崔老太爷便越发怀念自己那位青梅竹马来,没成想,等到崔老太爷再次派人去找时,原本的住宅里却人去楼空,不见踪影。 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那位小娘子父亲经商破了产,欠下一大笔钱,走投无路之下投湖自尽了,可怜那位小娘子,被借贷方卖入了青楼抵债。 青梅竹马落难,崔老太爷那点英雄豪气被激发至极致,立刻派人四处打探这位小娘子的容身之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对被包办婚姻拆散的苦命鸳鸯,终于得以见面。 这一见面,事情便变的一发不可收拾,崔老太爷置了别院,将人赎出了青楼,当作外室小心藏了起来,二人时常见面私会,崔老太爷无数次赌咒发誓,要将人以侧室的身份纳入府中。 可崔老夫人年轻时,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丈夫,与旧时的初恋情人死灰复燃? 她凭借手中的掌家权,查到了别院的所在,暗中派人将那位小娘子偷偷送了出去。 天可怜见,在这紧要关头,崔老太爷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硬生生在城门拦住了送人离开的马车,人是保住了,但崔老太爷与崔老夫人的关系,却一日僵过一日,最后竟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见面无言。 直到崔老太爷最终咽气,都不曾提过崔老夫人只言片语。 …… 顾北柠默默听完了这个故事,虽然荒唐,但倒也不算离奇,情之一字,本就最是难解,崔老太爷为情所困,做出何种举动都算是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崔老夫人……即便被夫君如此对待,仍然在拼死保住崔氏的前途未来。 但仅从这个故事中,顾北柠并未听出任何不妥之处,能够令澹台衍勃然大怒的秘密,绝不会只是男女之间的争风吃醋这么简单。 崔尔成顿了顿,转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i:“顾姑娘可知崔氏嫡系的构成?” 顾北柠回想着日前看过的情报:“崔老夫人生有三子一女,其中嫡长子崔稼为崔氏现任家主,崔稼有二子一女,均为正妻所生,嫡长子便是你的父亲,幺女便是师兄的母妃崔知宜。” 崔尔成听完,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似笑非笑,似讥嘲,又似厌恶。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也不对,这就是清河崔氏嫡系上下死死瞒住的秘密,令人作呕的秘密,”崔尔成脸上古怪的笑意散尽,眼底结满冰凌,“崔老夫人终其一生,未曾生育,所谓三子一女,均为外室所生。” 平地惊雷。 崔尔成咬牙切齿地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地寂静,顾北柠艰难地消化着他话中的信息量,不敢置信地看向澹台衍。 澹台衍的脸色同样不算好看,但倒算镇静,显然对此早有耳闻,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崔尔成所说的准确度。 “可是,这……”顾北柠遭受的震惊太过巨大,几次想要发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纠结再三,终是问道,“那他们,知道吗?”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从那名外室肚子里出来的四个孩子。 “自然是知道,这样天大的秘密,瞒得了一个,如何瞒得了四个?”崔尔成扯了扯嘴角,讽刺意味拉满。 “可是既知道,又为何……” 为何没有丝毫风声透出来?为何所有人都如鹌鹑一般乖乖地做着崔老夫人的孩子,不曾为自己的生母正名? “原因很简单,唯有如此,他们才能以嫡系的身份享受崔氏的地位权势,才能继承崔氏的家产,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否则,他们便只能如蝼蚁一般,苟活一世,清河崔氏,不会承认外室之子的身份。” 第224章 不请自来 说完这番话,崔尔成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那层世家公子的身份被剥离,流露出了他本身的模样。 疯子与天才之间的界限终于分明,那是源于血缘的肮脏与厌弃,终其一生,无法摆脱。 “那位......夫人,还在世?” “没错,”崔尔成微微颔首,“她母家姓秦,说起来,那才是我名正言顺的太祖母。” 论辈分,该称呼她一声秦太夫人。 “所以,这位秦太夫人手里握有清河崔氏的把柄,能证明目前掌家的嫡系一脉,实际上是外室所生。” 顾北柠终于明白澹台衍为何会一反常态插手她的抉择,因为崔尔成丢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泼天的富贵权势,而是一个随时有可能爆炸的炸雷。 从崔老夫人到现在,清河崔氏四代人严守的秘密,一旦揭开,必定会炸得人仰马翻。 这是打算将她往死里整啊。 “崔四少爷,如果师兄今日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我稀里糊涂地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顾北柠咬牙切齿地问道。 崔尔成丝毫没有被揭穿的难堪,反倒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我的目标是清河崔氏,至于这中间会牺牲何人,我并不在乎,若你应允,那我交给你的就会是一把双刃剑,生死之间,是泼天的权势富贵,结果如何,就要看顾姑娘你的能耐了。” “崔四少爷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事情百转千回,那些隐晦的心思和算计,连同尘封已久的家族隐秘,逐渐水落石出。 只可惜,没一句是顾北柠爱听的。 “崔四少爷不该舞文弄墨,你这双手若是拨算盘珠子,一定能赚个盆满钵盈。” “姑娘谬赞,尔成愧不敢当。” 他倒真是厚脸皮......顾北柠暗自咬了咬牙盘算着该如何扳回一局:“如果我接过这个烂摊子,那么无论我利用清河崔氏做什么,你都不能置喙半句。” “那当然,姑娘大可......” “崔四少爷话不要说得这么满,”顾北柠勾了勾嘴角,打断了他的话,“即便我将来要走的路与你背道而驰,你也不能横加干涉。” “崔四少爷,你扔给我的是一局死棋,能不能盘活看我的本事;至于你,在算计我之后能不能如愿以偿将未来的清河崔氏带上你预期的轨道,则要看天意,准确地说,是要看我的心情。” “我有我要承担的代价,你有你必须要面对的风险,崔四少爷,你既设好了局请君入瓮,今日我便问一问你,这个局,你是应还是不应?” 三言两语间,局势翻转,顾北柠重新夺回了主导权。 算计人心,不过是拿人三寸,攻其软肋,澹台衍与崔尔成所擅长的,亦是顾北柠所擅长的。 崔尔成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再难保持先前似笑非笑的面具脸,苦笑道:“顾姑娘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顾北柠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低头喝茶,该说的就已经说清楚,各方的筹码底牌都已经摊开,到了最终下注的时候了。 如果说顾北柠赌的,不过是自己的本事能耐;那么崔尔成便同样要将五分运气,放到顾北柠身上。 身不由己啊。 “姑娘智计超然,尔成自叹弗如,好,我答应你,这个局,我应了。” “哈哈哈哈,好,师弟的眼光果真一如既往的好。”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房梁上方传来,顾北柠惊了一惊,总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耳熟。 她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白发白眉白髯的长袍老者,悠哉悠哉地半倚在房梁上,显然已经看了半天的好戏。 “鱼院长,真是好兴致。”顾北柠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半夜三更不请自来,更关键的是,鹿隐云旗均在场,却无人察觉到这位梁上君子的存在。 看来她这位便宜师伯,武学颇深啊。 “说了叫师伯,”鱼不悔眼神哀怨地瞥了她一眼,飘飘然翻身落地,面不改色地解释道,“今日龙王祭之后,我回去起了一卦,总觉得心有不安,这不就特意来看看你。” 看看她? 不敲门不投贴,翻墙走窗,窝在房梁上听戏看热闹,这叫看看她? 顾北柠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看着跟前老老少少三个男人,只觉得头疼得紧。 今天这夜,也太长了...... “鱼院长。”澹台衍和崔尔成纷纷站起身,一无官职二无勋爵,却能令一朝皇子起身相迎,天下能得此殊荣者,唯有鱼不悔。 “不敢当不敢当,”鱼不悔笑着摆摆手,不客气地挑了个位子坐下,“你们的谈话,老夫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今日我便舔着脸做个见证,如何?” 说是见证,但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鱼不悔今日主动现身,是为了给顾北柠撑腰。 崔尔成默默打量着局势,突然感到后背冷风阵阵,好像不知不觉间,羊入虎口的人已经变成了他。 他好像,算漏了点什么。 “鱼院长与顾姑娘相熟?”他斟酌着问道。 鱼不悔倒也没有隐瞒:“阿柠与我,同出一门,算是我师侄。” 崔尔成愣了愣,随即惊讶万分地睁大了眼睛,不断翕张的瞳孔,透露着他的不敢置信:“如此说来,岂不是......” “没错。”鱼不悔捋着胡子,微微颔首。 顾北柠怀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我发现今夜到访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藏着秘密。”说完,她狠狠用力,从澹台衍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一个,藏着清河崔氏嫡系的血脉隐情; 一个,对此早有察觉却不曾告知于她; 至于最后一个,师出同门,本该是最值得信任托付的人,但问题在于,今日露面的不仅仅顾北柠一个徒弟。 都是申远弗一手带出来的学生,鱼不悔对顾北柠可谓亲昵,但对于澹台衍,却不管不顾接近漠然。 三个藏着秘密的人凑到一起,同时不请自来,还真是,有意思。 顾北柠坐正身子,冷笑着看向他们三个人:“谁先说?” 第225章 龃龉 三个男人陷入了沉默,虽表情不一,但都默契地一言不发。 但顾北柠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懵头懵脑地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天,也该是清清账的时候了。 “不说?好,那我来问,”她看向澹台衍,皮笑肉不笑,“师兄和鱼院长,想必是故交吧?” 鱼不悔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万分,他挤了挤眼睛,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澹台衍反倒淡定得很,像是料准了自己一定会从顾北柠的问责中脱身一样:“因着师父的缘故,早年间我确实见过师伯几次。” 得,现在改口叫师伯了。 “师兄不要避重就轻,我无心追究这些陈年旧事,我问的是,自这次到东武城县后,你是什么时候去见的鱼院长?” 今日清河崔氏的水台之上,女眷何其多,鱼不悔若如他所说,仅凭申远弗几封信件,就从偌大水台上认出了顾北柠,那鱼不悔大概修炼出了火眼金睛。 初初见面,便推心置腹说那许多,甚至在言语中暗示澹台衍心思深沉、不宜深交,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初次见面的师伯该说出的话。 唯一的可能,便是在借由这种明面上的嫌隙,撇清和澹台衍的关系。 越是如此,越表明二人的关系深不可测。 而且,在鱼不悔现身时,澹台衍面上并不见丝毫异色,既没有被闯入的冒犯,也没有失算的恼怒。 从那一刻,顾北柠就断定,两个人有“奸情”。 “在进到崔氏大院的第一天夜里,师伯曾到我房中与我见过一次。”澹台衍倒还算坦荡,好像他从未刻意隐瞒过什么。 “你们见面谋划之事,与崔四少爷今夜找我商谈之事,是否相关?” 这个问题一出,在场之人齐齐变了脸色,即便是向来不动声色的澹台衍,都抿了抿嘴角,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至于崔尔成,则像看怪物一样看向顾北柠,不敢置信道:“姑娘在说什么?尔成今日所请,完全发自本心,怎么会与六殿下和鱼院长有关?” “完全发自本心?”顾北柠嘲讽般地笑了笑,眼神冰冷,“以六殿下行事之缜密,整个清河崔氏都只能查到一星半点儿可有可无的零星碎片,仅凭崔四少爷你手中的势力,便能查清我们的行踪底细,你觉得可能吗?” “可是,可是……”崔尔成显然遭受到了冲击,眼神透出几分迷茫和恐惧来,“自从东阳侯世子与贺少卿奔赴江陵肃查赈灾一案以来,我便开始暗中调查顾姑娘的身份来历……” 真要论起来,崔尔成的政治直觉也算敏锐,仅从通禀全国九道十三州的公文案卷上,便判断出了顾北柠在其中的关键作用。 只不过,就连他敏锐的判断,也早已在澹台衍预先的谋划中。 顾北柠可没有忘记最终缓解江陵灾情的,可是从河北道冀州清河郡运出的粮食。 今日种种,早已在半年前,甚至是更久,便在澹台衍心中串联成线,按照他事先锚定的筏子,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顾北柠向来知道澹台衍习惯谋而后动,知道他心思深沉、多智近妖,可一旦自己也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子,成为他诡秘谋算中的一环,那感觉便变了味。 “抛开种种不谈,我那句提醒,最起码有三分真心在。”鱼不悔理直气壮地小声嘟囔道。 除此之外,他们二人不曾做出过任何反驳。 事实真相,已然分明,顾北柠的推测分析,无一不真。 心中的推测得到验证,顾北柠却并未感到丝毫放松,心中的苦涩蔓延,掺杂着太多复杂冰冷的情绪,好似再一次将她带回到了那个散发着泥土和死亡气息的棺材内。 “最后一个问题,”她半垂着眼,固执地回避着澹台衍的视线,艰难地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在你谋划之初,你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之于你,不过是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我不该出现在你的行动链之中。” “再后来……” 她以师妹的身份闯入了他的世界,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开始出现交叠,遥远的过去作为两个人命运的共同转折点,在多年之后,再一次散发出名为命运的光芒。 因缘际会,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前朝末年的巫蛊案,那是一切的终点,也是一切的开始。 “是了,巫蛊案,从这一点来看,我确实是你最合适的选择……”顾北柠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眼底泪光盈动,蕴含着淡淡的悲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永远能够根据现有的变数做出最佳的抉择,师父教的这一点,你早已融会贯通了。” 顾北柠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像并不需要澹台衍的回答和辩解,她只需要找到一个答案,将一切盖棺定论,仅此而已。 “阿柠,如果我确实存了利用你的心思,那么我今夜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其实早已超出了澹台衍原本的预计,在他一切的谋划中,顾北柠都是那个不可控的变数,他算的准一切,唯独算不准自己的心。 如今面对顾北柠字字句句的控诉,说不心痛,那是作假。 他今夜之所以出现,是为了阻止顾北柠贸然做出决定,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逼迫崔尔成不得不暴露了他最终的底牌。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但顾北柠却并不买账。 “师兄,从秦淮河浮尸案到如今,我和你之间,有过猜忌和不信任,时至今日,我以为我们已经是足以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至交知己……”话说到后面,已有隐隐的哽咽,她侧过头,狠狠地揩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刻示弱。 “从复阳县到东武城县,这一路上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纵然你想让我来做这把捅向清河崔氏的刀,你也大可与我说清楚。” “澹台衍,我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第226章 子非鱼 算什么…… 顾北柠堪称狠戾的控诉,逼迫澹台衍不得不再一次直面这个问题。 一路行来,他有无数次机会与顾北柠摊牌,有无数次机会避免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可他为何没有作声?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锚定的人选其实是贺停云,侠肝义胆的大理寺少卿,嫉恶如仇,若将他卷入夺嫡风波之中,同样会成为斩断清河崔氏这艘陈腐大船的利剑。 只不过顾北柠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巫蛊案的受害者,对黑白是非有着近乎顽固的判断和追求,执着于真相本身,而非利害,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无论是身世经历,还是智计谋略。 改弦更张、变换人选,也成为了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从利弊的角度考虑,澹台衍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但愧疚是从何时产生的? 澹台衍坐在那,试图追溯一切情愫的源头,但一向擅长条分缕析的大脑,在情之一字上,却成为了空荡荡的摆设,他想不通,看不透。 那点若有似无的愧疚缠绕着他,如同细密柔软的蛛网,阻碍了他一切的理智和判断,一向杀伐决断的六殿下,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欲语还休”的犹豫和踌躇。 他迟钝了片刻,便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 直到云旗来报,崔尔成半夜来找了顾北柠。 半年前埋下的引线终于燃尽,结出了因果。 这既是崔尔成的因果,也是澹台衍的因果,只不过那时,他尚未预见到这一点。 在得到云旗通禀的当下,澹台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他依然装聋作哑,任凭事态发展,那他注定追悔莫及。 所以他近乎莽撞地去到了顾北柠的院子,仓促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蛮横地代表顾北柠拒绝了崔尔成的提议,若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澹台衍今夜的应对,完全失去了章法。 心乱了。 在场之中唯一一个通透的人,怕是只有鱼不悔。 有关清河崔氏的谋划,鱼不悔全程参与,这个老成精的老顽童,敏锐地察觉到了澹台衍心中的动摇和犹豫,他没有点破,是因为他不确定顾北柠是否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他今夜之所以赶来,除了想要看热闹外,其实更多的是因为担心事态失控,若真的走到最坏的局面,他最起码可以仗着师伯的身份倚老卖老,勉强维系住平衡。 只是如今看来,怕是申远弗这个当师父的连夜赶过来,怕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鱼不悔叹了声气,默默地向后挪了挪凳子,吵归吵,可莫要伤及无辜。 …… “阿柠,算计人心、权衡利弊,这是我做惯了的事,如果我想,我可以让你心甘情愿地亲自入局。” 顾北柠沉默了,尽管她现在又气又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澹台衍说的是事实,用人之道,他早已用的炉火纯青。 若以巫蛊案作引,将她父亲的死与清河崔氏扯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那么顾北柠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入局。 “可我并没有这么做,”澹台衍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沉静如水,似乎要将顾北柠双眼红红的模样烙在心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今日在这里的是师父,我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算计运作,阿柠,我并非良人。” 鱼不悔心头咯噔一下,哀怨地瞪了澹台衍一眼,心情复杂。 师道尊严,任何一位师长,听到澹台衍这样露骨的话,都会心寒万分;可澹台衍不一样,这是他们择定的未来君主,为君者,最忌优柔寡断,有底线的心狠手辣,才是上上之选。 “没有事先与你商量,是我之过,可是阿柠,我并不只想做你的师兄。” 所以他才会处处掣肘,接二连三地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顾北柠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她下意识看向澹台衍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到一分一毫开玩笑的可能,“阿柠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她移开视线,在不断放大的心跳声中,艰难保持着理智。 一码归一码,澹台衍这张脸,最擅蛊惑人心,她可不能被他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该算的账可还没算清。 “阿柠,我……” “今夜很晚了,其余事明日再说,师兄回去后也可好好想想是否还有所遗漏,”顾北柠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澹台衍的话,不愿听他在这儿妖言惑众,她勾了勾嘴角,眼底寒凉,“比如,崔五姑娘。” …… 澹台衍、鱼不悔,连同崔尔成,均被顾北柠态度强硬地赶出了房门。 澹台衍站在紧闭的房门前,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六殿下不曾吃过闭门羹吧,滋味如何?”鱼不悔笑呵呵地站在一旁,幸灾乐祸道。 澹台衍的目光仍然落在紧闭的房门上,淡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啧,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鱼不悔甩甩袖子,嘴里嘟囔着元好问的《雁丘词》,摇着头晃晃悠悠地转身离开。 他这位师侄,可是彻彻底底地栽了。 …… 崔尔成没什么心思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他满门心思还在“被算计却不自知”的震惊之中,匆匆地澹台衍打了个招呼,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只剩下澹台衍站在廊下,久久不曾动身。 …… 此时此刻,顾北柠心里也乱得很。 像是揪出了一把线头,终于将此前云遮雾罩的事情捋了个分明。 那位秦太夫人,便是清河崔氏的局眼所在。 种种迹象表明,澹台衍幽禁金陵期间,仍然与清河崔氏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不然当初江陵灾情,清河郡商户也不会倾囊相助,这其中必然有清河崔氏的人从中谋划。 可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澹台衍与崔氏嫡系一脉,不可谓不冷漠,她甚至能察觉到隐隐的鄙夷和厌弃。 所以与澹台衍合作的,必然不会是清河崔氏嫡系一脉。 可对清河郡商户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势必来头不小,若非嫡系,又能是何人?这个问题一连困扰了顾北柠数日,直到今夜,秦太夫人的身份浮现,她才得以想通这背后的关窍。 第227章 师门 与澹台衍关系密切的崔家人,并非崔氏嫡系,而是秦太夫人。 尽管现在支撑门面的,仍然是崔老夫人,但清河崔氏掌权的嫡系一脉,却都是实打实的从秦太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如果这位秦太夫人够聪明,足以在无声无息处,钩织出一张势力庞大的隐秘权力网。 崔尔成今夜找上顾北柠,虽是出于他的私心,不仅存了利用顾北柠的心思,也存了利用这位秦太夫人的心思。但澹台衍和鱼不悔之所以在暗中谋划中为这件事牵线搭桥,除了想要彻底收服清河崔氏外,想必也存了帮秦太夫人正名的心思。 今日白天在水台之上,鱼不悔曾暗示有人对澹台衍通风报信,当时,顾北柠还不曾确定通风报信之人是谁,但眼下看来,应当是崔五姑娘无疑。 一个被逐出家族、养在庙中的弃子,若她是秦太夫人,一定会想法子笼络招揽。 崔茯不仅是清河崔氏嫡系,身份超然,而且生活在崔府之外,行动自由,怎么看都是值得一用的香饽饽。 不出意外的话,崔五姑娘应当是这位秦太夫人的人。 只不过,也不知他们之间达成的,究竟是怎样的合作。 顾北柠在桌案前枯坐半晌,写了半幅字,却依然静不下心,干脆披上外裳,想要到院子里走一走。 这些时日遭遇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吵得她头疼。 推开门,月华如水,霜银满地。 视线转动间,便瞧见澹台衍长身玉立站于院中,双手负于身后,正微仰着头,凝视星河流转。 清风扬起他的衣袖和发丝,朦胧的轮廓隐在夜色之中,唯有月光倾泻之处,照亮了那双泼墨山水般的眸子。 顾北柠站在门前,没有出声惊扰。 这一刻,她内心出奇的平静,所有的嘈杂和纷扰退去,如同退潮的海岸,平静无波。 绝对的空灵之中,没有任何念头打扰。 “阿柠可会看星象?”澹台衍像是背后生了眼睛,出声问道。 “师父教过,略通皮毛。” “尸体勘验、星象命理、权谋之术……师父还教过你什么?” “经史子集、诗书礼乐、治国理政、农耕经商、行医问诊……师父上课,向来想到什么教什么,不拘一格。” “阿柠可否疑惑过,师父出自何门何派?” 顾北柠顿了顿,缓步走到澹台衍身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恰恰是紫微垣所在:“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师父不过是一介无门无派的逍遥江湖客,但鱼不悔的出现,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天真。” 申远弗明显向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或许关涉着她与申远弗这段师徒缘分的缘起,如果并不只是因为故人之女的缘故……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头杂草丛生。 “阿柠,”澹台衍侧头看向她,静谧似琥珀的眼底倒映着她清晰的面容,“这就是我始终拿不准该如何告知你真相的原因,你从骨子里便不相信一切人事物,当初对白玉京如此,对我亦如此。” “如果说我和白玉京与你相识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获取你的信任,那师父呢?当迷雾浮现,你的第一反应,便是怀疑他收你为徒的原因。” “阿柠,你的信任太过浅薄,太过珍贵,稍有不慎,便会如流沙般转瞬成空,说实话,我不敢说出真相。” 顾北柠僵在原地,澹台衍的话如同无处不在的风墙,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耳朵,鼓荡着她嘈杂的思绪。 人类是非常奇怪的生物,从母亲腹中生出后,要经过长达一年的“孱弱期”,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如同绵软无力的贝类生物,目之所及,处处都是危险。 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有这个阶段的记忆,顾北柠亦然,但从在棺材出生的那一刻,面对这个充斥着死亡和鲜血味道的狭小黑暗空间,恐惧的味道早已深深烙刻进她的骨子里。 而对痛觉的迟钝和麻木,无数次让她与最熟悉的死亡擦肩而过。 这是一个危险丛生的世界,而她无所依靠。 在申远弗出现以前,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成型,所以她永远固执地保留着最后的信任,那是她最后的自我保护。 “我……”她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清楚澹台衍所言句句属实,她确实如他所说,从骨子里抱持着对这个世界的抗拒和不信任。 她在桐庐县生活了十六年,却始终如局外人一样游离在村落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不信任。 顾北柠眼底泛起迷茫,如同迷途的小鹿,再一次体会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阿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双手上?” 顾北柠茫然地看向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手掌宽大,手指颀长,关节突起,指尖和指腹上都密布着厚茧,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与澹台衍那张朗月清风般的脸格格不入。 “我不曾亲手杀过一个人,但因我而死者,不计其数,若真如大乘佛教所言,那我死后可是要入阿鼻地狱的。” 他握了握拳,手掌翻转间,便是无数次的手起刀落,翻云覆雨。 “我要走的是一条修罗血路,这条路上不允许任何慈悲和良善,夺嫡之争,向来血迹斑斑,我也曾做过违心之举,从挣扎到麻木,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我从不曾后悔过,除了今晚。” “师兄……” “阿柠,我自认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唯独在你的事情上,犹豫再三,屡屡出错,因为担心辜负你的信任,所以迟迟不敢开口解释,反倒酿成了更糟糕的局面,这样的蠢事,我从未做过。” 澹台衍垂眸凝视着顾北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茫然和慌乱,罢了,还不到时候。 “阿柠对我而言,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足以扰乱我的心防,攻城略地,防线失守。” “在我的世界中,如果你我之间一定会存在一个主导者,那一定不会是我,这样看,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可怕,对吗?” 第228章 预言 一个自出生起便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看这世间,只觉鬼影幢幢、野兽横行。 任何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都可能怀抱有别有用心的目的,所以顾北柠只能竖起身上的尖刺,警惕着面对周遭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习惯,练就了她敏锐的感知和判断,也在日复一日中,将她仅存的安全感消耗殆尽。 可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生命的主导权交付给她,是不是意味着,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结,可以再加深一点。 顾北柠沉默半晌,最终颤着手,握住了澹台衍粗粝的指尖:“师兄会背叛我吗?” “绝对不会,我以性命起誓。” “好,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将匕首,亲手插进这里。”她抬起右手,轻轻点在澹台衍心脏的位置。 隔着春日轻薄的衣衫,她感受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澹台衍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眼底的执拗和倔强一览无余,他的阿柠,绝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人羽翼的庇护,她有她要驰骋的天地,他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她的负累。 “还生气吗?” 顾北柠垂眸想了想,掰着手指数道:“一碟姜浸梅子,一碟蜜渍杏脯,两匣桃花酥,两碗白玉乳糕。” “吃这么多,不怕腻吗?”澹台衍失笑。 “唔,只是想看看师兄的底线是什么?”顾北柠眯了眯眼睛,像只慵懒又狡黠的猫咪。 她就那样半仰着头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双唇微张似有娇憨之态,丝毫不设防备,澹台衍突然有些受不住。 他抬手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感受她眼睫的轻颤,意味深长道:“底线吗?阿柠大可试试。” 澹台衍这话说的意味深长,顾北柠莫名地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后退半步,想要将谈话拉回正常的轨道:“师兄刚刚问我师父的师承?” 澹台衍捻了捻手指,好像有些许遗憾,但那抹遗憾转瞬即逝,令顾北柠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错。 “你可听说过梅山相里?” 顾北柠愣了愣,应声道:“潜龙之学,一位传奇人物。” “潜龙之学,都需要学些什么?” 顾北柠垂眸思索片刻,答道:“经史子集、权谋争斗、治国理政、农耕经商……”说着说着,她便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虽然只是她自己的推测,但如此看来,潜龙之学与申远弗所教的内容,有太多的重叠之处。 “难道……” “没错,师父师承梅山相里,是潜龙之学的传人。” “如此一来,师父与前朝的相里六续岂不是师出同门?” 潜龙之学太过神秘莫测,顾北柠他们能够查有实据的唯一的人物,便是辅佐扶氏一族开创“大同新治”的相里六续。 澹台衍摇了摇头:“对此我也不清楚,师父甚少提及这些事情,而且若真要论起来,你与师父应当更加亲近才对。” 顾北柠确实知道申远弗手中有一些隐秘的力量,当初她同意拜入申远弗门下的前提便是,申远弗会帮助她彻查巫蛊案。 所以申远弗时常在燕京走动,明面上是在为澹台衍铺路奔走,其实是在暗中调查巫蛊杀人案的线索。 只不过两者并不冲突就是了。 “你若想知道,可以去问鱼院长,他应当不介意告诉你这些。” 确实,若这之中真的有不可对澹台衍言说的隐秘,那大概是不需要对顾北柠隐瞒的。 如果申远弗和鱼不悔真的是潜龙之学的门徒,那么澹台衍便是他们择定的主君,他与申远弗的师徒关系便不再纯粹,先是君臣,后是师徒。 但顾北柠,却是实打实的潜龙之学弟子。 潜龙之学收徒标准之严苛,稍稍听说过梅山相里这个名字的人,都有所耳闻,顾北柠与申远弗相遇时,不过是一个面黄肌瘦、大字不识的乡下丫头,她实在想不出申远弗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 奇哉怪哉。 顾北柠倒也没有继续费心思索,这种事,还是直接缠着申远弗问个清楚来的方便。 “那你和秦太夫人?” “是她主动找上的我。”澹台衍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事情过了太久太久,站在时间结点回溯,才发现一切都不过是因缘际会。 昭仁帝即位后,崔知宜被打入冷宫,澹台衍以为皇室祈福之名,被幽禁金陵,清河崔氏在京中的势力被拆的七零八落,被迫退缩蛰伏清河郡,彼时的澹台衍,是名副其实的废子。 清河崔氏受损严重,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接应崔知宜母子,但那位秦太夫人,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竟暗中派了人手在金陵城以作接应。 在最初的那几年,澹台衍遭遇的数次刺杀中,十次倒有八次是秦太夫人的人救下来的。 “那位秦太夫人,难道只是出于好心吗?”顾北柠喃喃自语着,愈发好奇。 澹台衍摇了摇头:“一个与崔老夫人斗了一辈子却不落下风的女人,怎么会仅仅只是出于好心?” “那她是在赌你是一位可造之材,一定能够出人头地?可这种赌注未免过于大胆,除非她能够提前预知未来。” “如果我说,她真的可以呢?” “这……怎么可能?!”顾北柠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澹台衍轻轻笑了笑,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眉头微皱,便想要带着人回房内:“天凉,进去说。” 顾北柠耸了耸鼻子,乖乖地跟着进了房内。 云旗极有眼力见地沏了一壶热茶,送进去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爬到房顶上陪鹿隐守夜,鹿隐嘴里叼着一根柳叶,身形松垮地盘腿坐在屋脊之上,眉眼半阖,仍然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生人莫近。 云旗打量了几眼,为保万全,在离着他两丈远的地方坐下。 这方黑面煞神,可是得罪不起。 …… 屋内,顾北柠捧着热茶,指尖被热气熏得通红,像是染了胭脂:“师兄刚刚说秦太夫人能够预知未来……可是这怎么可能?” 道门五学,山医命相卜,相面测字、观星算运、寻龙点穴者,确实奇人频出,但都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罢了,从未听说有人能够预见未来。 澹台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为何遭遇刺杀吗?所有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一个预言。” 第229章 病重 按照澹台衍的说法, 从他被幽禁金陵起,便频频遭遇刺杀。 可当时的澹台衍,不过是一个母家没落、母妃被废的落魄皇子,年幼无知,不成气候,究竟是谁,会为了什么目的,几次三番地刺杀一个不构成威胁的小孩? 顾北柠想不通。 “你听说过我母妃的批命吗?” 顾北柠颔首:“身兼凤命,有辅佐中兴之主之相。” 也正因此,很多人认为昭仁帝承继大统,是崔知宜的缘故,恰恰验证了这个预言。 澹台衍淡笑着摇摇头,似有自嘲之意:“这是世人流传的版本,但其实,这个批命还有后半句。” “后半句?”顾北柠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身兼凤命,有辅佐中兴之主之相;其子,紫薇帝星,三垣齐辉。” 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微垣乃帝王之象征,太微对应朝廷,天市对应百姓,三垣合一,便是一朝国运之兴衰。 崔知宜的批命,若只看前半句,人们自然会以为她会入主中宫,那批命的预言便会应在昭仁帝身上;但若与后半句一起看,批命的预言便该应在澹台衍身上。 也就是说,在澹台衍尚未出生时,便被人断言将会承继大统,缔造承平盛世。 这个预言,便是一切祸端的缘起。 只有除掉太子才能入主东宫,只有杀掉澹台衍才能继承皇位,这是一样的道理。 杀身之祸。 “这个批命相传是裴氏一族族长作出的。” “裴氏为儒学世家,注解经义无人能及,但批命卜卦,可就不沾边了。” “如此说来,民间流传的说法都不过是掩人耳目,”顾北柠眼神一暗,似是想到了什么,择定并辅佐未来主君……“潜龙之学。” “可根据梅山相里相关的记载来看,潜龙之学择主,均是秘而不宣,这次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 “我也不知。”澹台衍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幽深,现在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那个批命预言。 一个传承千年的神秘门派,一个不该存于世的预言,一场鲜血和杀戮染就的阴谋……潜龙之学,巫蛊案,清河崔氏…… 所有横生的枝节连贯纵横,钩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顾北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秦太夫人不曾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针对秦太夫人的反常行径,顾北柠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她知道了批命的全部内容,并信以为真,更有甚者,她可能知道这个预言源自于潜龙之学。 “我也一直十分好奇,所以才会在到东武城县后去见她,但很可惜,她什么也没有说,只引荐了崔五姑娘与我认识,作为与她联络的中间人。” 顾北柠沉默着点点头,总觉得这里面有哪里不太对劲:“秦太夫人帮了你这么多次,总不可能不图回报吧?” “……”澹台衍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他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似有难言之隐。 “师兄?”顾北柠疑惑地看向他,心中的疑问不断放大。 澹台衍扶额,无奈道:“秦太夫人要求我承诺,将崔五姑娘纳入皇子府。” “纳入?” “没错,侧妃也好,侍妾也罢,并不计较名分,更像是单纯地想要将崔五姑娘放在我身边。” “如此倒有些奇怪……”顾北柠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澹台衍左等右等,见她的着眼点仅仅落在秦太夫人的目的上,对于他有可能迎娶崔五姑娘一事,却丝毫不曾上心,亏他还因此夜夜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觉得,有必要再见一见这位秦太夫人,我总觉得……”顾北柠自顾自地分析着,一抬头却正对上澹台衍堪称哀怨的目光,一下子卡了壳,“师兄?” 澹台衍轻轻喟叹一声,无可奈何:“无事,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其余事明日再说。”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屋脊之上,鹿隐嫌弃地掏了掏耳朵,怪他耳力好,将屋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儿女情长,真是麻烦,还是杀人来的利落。 倒也不觉杀人麻烦了。 …… 顾北柠想的很好,想要借由崔尔成做桥梁,见一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太夫人,但没成想,次日清晨,却没能起来床。 许是舟车劳顿,外加尚未完全养好的身子骨,昨夜又在心情剧烈起伏中吹了半天凉风,顾北柠不出所料地病了。 风寒高热,在噩梦中呓语不断。 崔家的下人发现客人发了高热,一时没了主见,慌慌张张地跑去榕苔院想要通禀崔老夫人。 奈何崔老夫人昨日被澹台衍拆了台,心绪烦躁,连带着对顾北柠也十分不喜,故而只跪坐在佛堂中敲经,对小丫鬟的禀报充耳不闻。 青姑明白崔老夫人的心意,便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知道了,回去守着吧,我一会令人去请大夫。” 既得了准话,小丫鬟便也安了心。 但做下人的,惯会察言观色,她被安排在顾北柠院中,自是知道她与六殿下关系匪浅,便想着要不要去禀报六殿下一声,或许还能落个打赏。 心里想着,便在花园尽头拐了个弯,向着澹台衍院子的方向走去。 可没走两步,便又碰上了一脸羞恼的崔六姑娘崔苓。 小丫鬟退到路旁,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六姑娘”。 崔苓一早捧着食盒去到了澹台衍院中,想要借着“命格一事”与澹台衍搭上话,没成想,却又吃了一回闭门羹。 她正心烦意乱着,原本并不会搭理一个小小的丫鬟,但这个丫鬟是当初她亲自指到顾北柠院中的,此处又是去见澹台衍的必经之路,便多嘴问了一句。 清河崔氏之祸,由此而起。 第230章 斩草除根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六姑娘,顾姑娘病了,奴婢想着去通禀六殿下一声,毕竟是六殿下带入府中人。” “病了?”崔苓面露狐疑,“可告知太祖母了?” “说过了,青姑说会派人去请大夫。” 崔苓能得崔老夫人看重,自然不会是仅仅因为脸蛋身段,心思转了转,她便明白了崔老夫人的心思。 也罢,小小风寒而已,算不了什么大事,让她受受苦头也好。 “我正要去见六殿下,会顺便告诉他的,你回去照顾顾姑娘吧。”说罢,从腕间褪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给她。 小丫鬟接了镯子,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也顾不得考虑六姑娘刚刚明明是从反方向过来的,怎么现在又说要去见六殿下呢? …… 顾北柠这一病,便是六日。 因着昨夜聊到太晚,顾北柠又一向有赖床的习惯,所以临近正午没能看到人,澹台衍也不曾觉得奇怪。 至于鹿隐,他虽耳力好,但并没有透视眼,只听得屋内没什么动静,便自动认为顾北柠尚未起床。 这一拖,便是接近三个时辰。 直到午后,青姑请的大夫这才拖拖拉拉地进了崔府,在下人的指引下,进到了顾北柠的院子。 大夫既来了,澹台衍便不可避免地被惊动了。 若是常人偶感风寒,澹台衍倒也并不会在意,但顾北柠不同,她本就身子骨弱得很,糟烂无比,精心调养了近半年的时间,这才勉强达到及格线。 一场普通风寒,对于寻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顾北柠而言,便多了几分凶险。 澹台衍行色匆匆地赶了过去,碍于男女大防,只得在院子里等候大夫问诊的结果。 澹台衍被惊动了,崔氏其余人便也被惊动了,崔老夫人也顾不得继续在佛堂念经,在青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到了顾北柠的院子。 “只是风寒而已,想必碍不了什么事,殿下不如到榕苔院去等吧。” 澹台衍不说话,只冷着脸盯着房门。 崔老夫人再一次被拆了台,只得硬着头皮改了话茬:“请的大夫是东武城县的名医圣手,顾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很快康复,殿下莫要忧心。” 澹台衍仍然一言不发,在确认顾北柠的病情之前,他不想应付任何人。 最后还是崔五姑娘崔茯站了出来:“我粗通医理,不如我进去瞧瞧,也好让殿下放心。” 澹台衍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承了她的好意。 崔茯福了福身子进到屋内,却错过了崔苓堪称怨毒的目光。 或许真真应了当初那句批言,二子相争,必有一死。 …… 无论这件事能不能怪到清河崔氏头上,结果便是,顾北柠接连六日高烧不下,整日昏昏沉沉水米不沾。 澹台衍再也顾不上男女大防,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面色阴沉地盯着清河崔氏请来的大夫心惊胆战地为顾北柠诊治。 但大夫一连换了三个,顾北柠却连高热也不曾退,整个人便眼睁睁地消瘦了下去,像是被遗弃街头的小猫, 巴掌大的小脸上蔓延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蹙,眼睫乱颤,在梦魇的折磨下无法清醒。 澹台衍甚至动了连夜到燕京请大夫的心思。 顾北柠的病情来势汹汹,清河崔氏也不由慌了手脚,若顾北柠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位六殿下怕是要让整个清河崔氏为她陪葬。 崔家大院上下,最恐慌的,莫过于崔苓。 是她拦下了那名侍女,致使澹台衍没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尽管拖延诊治是崔老夫人的过错,但难免澹台衍一气之下会牵连于她。 崔苓一连紧张了数日,越想越不安,思来想去,唯一的错漏就在那个小丫鬟身上。 “不要怪我心狠,实在是你运气不好。”她喃喃自语着,心中杀意渐浓。 唯有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 顾北柠院中的丫鬟失踪了,一个小小的丫鬟失踪,本不会引起澹台衍的注意,但恰恰卡在顾北柠病重的裉节上,院里突然多了一个脸生的丫鬟,他心里便多了几分狐疑。 “你,过来。” 新来的丫鬟看起来年岁还小,不太经事,眼看澹台衍叫她,不由有几分慌乱,生怕是哪里出了错。 “六殿下,您,您唤奴婢过来,可有何,有何吩咐?”小丫鬟半垂着头,低眉顺眼,眼睫乱颤,分明是吓着了。 只可惜,澹台衍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谁安排你过来的?” “是四姑娘的吩咐。” “你之前的那个人呢?” 小丫鬟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您是说春桃?她娘染了重病,连夜回老家了,四姑娘这才安排我过来。” “重病?”澹台衍冷笑一声,面色冷凝。 …… 处理了春桃,崔苓心下总归是松了口气,没了春桃,即便澹台衍果真听到了什么风声,也无法奈何于她。 没了心事,心思也便再一次活泛起来,眼下好像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崔苓脑海中浮现出澹台衍素日的一言一行,那张冷峻的面孔宛如寒风席卷的冰巅,风声呼啸间,是摄人心魄的瑰丽冰原。 危险,但引人至深。 尤其是他为了顾北柠迟迟不曾好转的病情而大动肝火的模样,剧烈的反差为他增添了别样的吸引力,既然顾北柠可以,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崔苓面上浮现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却在瞥到窗外崔茯身影的同时,立刻凝固。 她缓步走到窗前,默默注视着崔茯与管家崔善相谈甚欢的身影,她这位好姐姐,手段可是厉害的紧,回府不过短短七八日的功夫,全府上下,竟无一人说她不好。 上至崔老夫人,下至府中洒扫杂役,皆交口称赞。 自出生起就与她们纠缠不休的预言再次浮上心头,崔苓不想做弃子,也不想应了那个谶言,做个短命鬼。 既然一定要有一个人死,那就只能委屈你了,我的好姐姐。 …… 今日,是顾北柠发病以来的第七日,这七日间,病情虽未好转,但好在也并没有持续恶化,从昨日夜里,高热也隐隐有消退的迹象。 澹台衍这方不断散发着威压的煞神终于有所收敛,崔府上下,也隐隐松了口气。 但没成想,这日夜里,稍有平息的病情突然再度加重。 高热反复,脖颈上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红疹,气息急促,好像喘不上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冷汗涔涔。 她皱着眉,嘴里无意识呢喃着呓语,指尖紧紧揪着被子,泛白的指甲透露出她所忍受的极大痛楚。 崔府上下,再一次灯火通明。 第231章 蛊 整个东武城叫的出名的大夫都被连夜请入了崔府,一同诊治之后,却无一人说得清病因,翻来覆去只会说几句“娘胎带出来 病根儿”、“体质孱弱”这样不清不楚的话。 既不清楚病情反复的原因,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开方子,澹台衍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一张脸阴沉欲雨,额头青筋暴起,心底的烦躁已经压抑到了极致。 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被病痛折磨却无可奈何的感觉,他不喜欢。 他宁愿以身相替,也不想看顾北柠如此痛苦。 这群大夫虽看不出顾北柠为何发病,也不知该如何诊治,但却看得出,这位顾姑娘,已然走到了鬼门关口,但这种关头,无一人敢开口说实话。 在临出崔府门口时,一位大夫拽住了管家崔善的袖子,好心提醒道:“崔管家,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那位顾姑娘怕是要命不久矣……” “你在说什么?我的阿柠可是福泽深厚、长命百岁之相,哪来的半吊子大夫在这胡言乱语?”一道幽幽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吓得二人打了一个激灵。 只见一个头发乱糟糟像鸡窝的老头,穿一身乱糟糟的衣裳,手里拎着一个酒葫芦,眼睛锃亮地盯着他们。 “你,你是谁?” “我?”那名老头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是你们崔府的救命恩人。” …… 怪老头的出现引起了管家崔善的警惕,崔府最近正值多事之秋,大夫如流水一般进,又愁眉苦脸地灰溜溜离开,整个东武城县都知道崔府有人得了怪病。 面对这个深更半夜出没又口出狂言的怪老头,崔善的第一反应,是招摇撞骗的道士想要借这个机会来骗钱。 他拉下脸,招呼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命他们将这怪老头赶出去。 六七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少壮护院,横眉竖眼地围了过来,眼看就要像捉小鸡崽一样将这怪老头扔到大街上,那名老者却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脚下虚浮,像是喝醉了酒,也不见他出招,只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辗转腾挪,也不知为何,六七个护院竟都近不了他的身。 那名怪老头,便凭借着这样怪异的步法,一步步进到了内院。 管家崔善大惊,但也看出来者并非坑蒙拐骗之徒,而是高深莫测的前辈高人,一时间,倒也不敢得罪,只得挥挥手令护院撤下,随即命人去通知崔老夫人。 只见那名老者突然甩出了手中的酒葫芦,呼啸间,那只酒葫芦便缠在了崔善的脖子上,瞧不出材质的红色绳线绕着他脖子转了两圈,一头缀着酒葫芦,一头则握在那名老者手中。 “你府上的贵客,住在哪里?” 崔善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只觉脖子上缠的根本不是什么绳线,而是黑白无常的夺命索,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方向。 也不知那老者是如何做到的,轻轻转了转手腕,那只酒葫芦便重新回到了他腰间,晃晃悠悠,发出清晰的水声。 然后,便继续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向内院走去。 …… “燕京那边还有多久能到?”澹台衍坐在顾北柠床头,紧握着顾北柠的手,眉眼中的疼惜一览无余。 “回主子,最少还要两日功夫。” 四天前,顾北柠接连三日高烧不退,澹台衍便当机立断给燕京方面去了信,要求立刻延请名医送至东武城,可燕京和清河郡之间路途遥遥,即便用最快的马日夜兼程,最起码也要六七天的工夫。 还要两日,也不知阿柠能不能挺的过去…… 澹台衍眉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屋内气温骤降。 “啧,真是没眼看,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老头子可还没点头答应呢。”一道突兀但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澹台衍循着声音看过去,恰恰与一脸无辜的申远弗对上了眼。 他的脖子上,还横着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剑,剑柄则握在面无表情的鹿隐手中。 “小六,为师也没说不同意你和小阿柠的事情,你不用这么着急欺师灭祖吧?”申远弗摸着腰间的酒葫芦,笑眯眯地说道,依然是那副混不吝的嘴脸。 “师父……”澹台衍无奈地摇摇头,“这种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 申远弗既出现,必是得了消息,而他这位行踪诡秘的师父,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奇招,眼下看他依然没什么正形,想必顾北柠的病情应该没什么大碍。 得了澹台衍首肯,鹿隐这才收了剑,翻身上了屋脊,继续叼着柳叶打瞌睡。 申远弗看着他利落的身影,啧啧称奇道:“这小子根骨不错,倒是适合入我门下。” 澹台衍瞥了他一眼,泼了一盆冷水:“传授鹿隐武艺的师父,就死在那柄剑下。” 申远弗闻言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肖想这位黑面煞神:“我来瞧瞧小阿柠,呦,天可怜见的,真是受苦了。” “阿柠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不是病,”申远弗探了探脉,看了看眼睑,一贯嬉皮笑脸的脸上没了表情,“是蛊。” 澹台衍心头一震,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巫蛊案的相关记载,这其中,是否会有何种隐秘的关联…… “等明日天亮,去请秦太夫人。” “秦太夫人?”澹台衍心中的疑惑更甚,“难道她会解蛊?” 申远弗既未肯定也不曾否定,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具体的等日后再说,先帮我寻一副银针,眼下要紧的是要先稳住阿柠的状况。” 第232章 鬼脸骷髅 申远弗施完针,揩了揩额头浸出的汗水,长吁出一口气。 总算是能撑过这一晚。 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两口沁凉的冷酒,冷酒入肠,将申远弗那一脸细密的褶子都冲开了些许,他舒服地扬了扬眉毛,甩着手就想离开。 在临出门前,他回头瞥了一眼在床榻旁坐着一动不动的澹台衍:“你不会要睡在这吧?” 面对申远弗的质问,澹台衍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答非所问道:“阿柠病势未解,让她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申远弗啧了两声,倒也未再多说什么。 罢了罢了,左右师门也没什么“同门不得相恋”的臭规矩。 …… 第二日一早,不待澹台衍派人去请那位神秘莫测的秦太夫人,她却自己主动登门了。 一身绛紫色交领罗绸兰衫,雪白的头发挽成端庄的圆髻,左右两侧各插有三支镶有红宝石的钿头金钗,鸽子蛋大小的翡翠簪在脑后正中,端的是雍容华贵。 尽管已显老态,眼尾爬满细密的皱纹,颧骨肌肉下垂,嘴角也隐隐有些松垮,但体态却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老者,与崔老夫人相比,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她捧着一个精雕细琢的楠木匣子,叩响了崔府大院的门。 在过去的六十余年中,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崔府的视线范围内。 门房小厮打着哈欠开了门,看穿着打扮当是城中显贵,但他在脑海中搜罗了一番,却又实在不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这个点登门拜访,也确实奇怪的很。 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太夫人看出了他的犹豫,体贴地笑了笑:“我不为难你,去叫崔善来,他认得我。” 小厮如梦初醒般一拍脑袋,对啊,他怎么忘了呢,这种棘手事该交给崔管家处理才是,遂忙不迭的跑进院内叫人。 秦太夫人也不急,悠闲地站在崔府大门前,打量着崔氏门前的匾额。 就是这样一方匾额,曾引得帝王忌惮,讳莫如深。 …… 崔善得到消息时正在洗漱,听完小厮的描述后,一口盐水喷了出来,他顾不上擦拭,慌张地问道:“你确定她簪了六支嵌有红宝石的钿头金簪?” 小厮擦了把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崔善顿时白了脸色,这位祖宗怎么来了? 顾不上整理衣衫,他边跑边提着鞋子,一溜烟跑到了大门口,喘着粗气道:“秦、秦太夫人,这个时辰,您、您怎么来了?” “怎么?”秦太夫人扬了扬眉,“这崔府,我来不得?” “这、这是哪里话,您快请进,快请进……”说罢,便要来搀秦太夫人的手,秦太夫人并未理会他的殷勤,单手拎起裙摆,径自走了进去。 崔家的狗,哪里配碰她的手? 崔善紧跟在后面,小心地旁敲侧击,想要知道这位祖宗的来意。 秦太夫人不语,只径自挑着路走,左弯右绕,竟是朝着顾北柠所在的院落。 崔善心中疑惑,却又不敢直接发问:“秦太夫人,您这是?” 被追了问了这许久,秦太夫人也有些许不耐烦,她干脆停下脚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今日费这顿功夫,是为了救崔氏一命,她若识相,便该好酒好茶地奉上。” 这一番话下来,听的崔善冷汗涔涔,这位祖宗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分寸,他若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崔老夫人,怕是能直接将人气得去见阎王。 秦太夫人下了逐客令,崔善也不敢再跟,只得快步向着榕苔院的方向走去。 …… 秦太夫人进了崔府如入无人之境,一切都十分顺利,没成想在推门的时候,被鹿隐拦在了门外。 昨日那柄横在申远弗脖子前的利剑,此时此刻抵在了秦太夫人的脖子上。 “这见面礼可真够别致的。” 鹿隐不语,只沉默地将人拦在门外,感受不到丝毫活人的生气。 秦太夫人多看了他两眼,倒看出几分兴致,她勾了勾嘴角,冷笑道:“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鹿隐那张始终不起波澜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纹,他抬眸看向秦太夫人,狭长锋利的眸子中第一次出现了多余的情绪。 “你……” “鹿隐,请人进来。”澹台衍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打断了鹿隐的问话,他反手收剑,重新回到了屋脊之上,半闭的眼睛似有不可察觉的跳动。 秦太夫人眯着眼睛看向屋脊之上不动如山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疯子教出的依然是疯子。 她摇了摇头,推门进到了房内。 …… “秦太夫人,终于见面了。” “六殿下错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秦太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令人捉摸不透。 她好似还想再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床榻之上的顾北柠:“这就是那个孩子?真是可怜。” 她摸了摸顾北柠的头,眼中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怜惜。 “阿柠她,可严重?” “将死之人,”秦太夫人顿了顿,“不过还有救。” 云旗站在一旁,几个大喘气,只觉心脏要经受不住这种折磨,这位秦太夫人说话,还真是一句比一句令人猜不透。 “你是要留下看,还是出去?”秦太夫人边探脉边问道。 澹台衍并未多想,眼下这种情况,他是绝不会放心将顾北柠单独交给秦太夫人了,他几乎不假思索便选择了留下。 倒是云旗,好似察觉到了什么,退出了房内,关紧房门,充当起了门神。 …… 半柱香后,澹台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说不出话,他这才明白秦太夫人为何会问那个问题。 顾北柠上半身的衣衫半褪,昨日脖颈上的红疹竟然连缀成线,勾勒成了一个诡异的图案,在她左侧锁骨下方,一朵不知名的妖艳花朵绽放,细看之下,花蕊中间竟是一个阴森可怖的鬼脸骷髅。 摄人心魄的红色,在顾北柠白玉般的身子上蔓延雕刻,直至消失在尚未完全脱下的衣衫内。 妖冶诡异的红色与脆弱的纯白,矛盾的碰撞与交织。 澹台衍甚至能看到些许胸前圆润的弧度。 喉结滚了几滚,他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但视线却不受控地黏在她脆弱的锁骨之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太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打开了手中那个精雕细琢的楠木匣子。 匣子中是一块宛如冰雕一般的玉瓶,透过半透明的玉质,能隐约看清瓶中的内容,是一只通体血红的狰狞蛊虫。 秦太夫人拿着玉瓶靠近顾北柠,于瓶中的蛊虫像是受到召唤一样,躁动不安,疯狂地撞击着瓶壁。 锋利的匕首浅浅划开了顾北柠左侧锁骨下方脆弱的肌肤,鲜血蔓延,将花蕊中间的鬼脸骷髅晕染成骇人的血红色。 那只蛊虫爬出玉瓶,顺着那个浅浅的伤口,爬了进去,最终消失在顾北柠的身体中。 澹台衍目光一滞,心中暗叫不好,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秦太夫人图谋不轨。 毕竟,他对这位神秘莫测的太夫人,实在是所知甚少。 “我若想要害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拖过今日,她必死无疑。”秦太夫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澹台衍的心事。 她不慌不忙地做着什么,因是背对,所以看不清楚。 澹台衍绷紧的身子,便不由松了几分,无论如何,她是申远弗信任的人。 ……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顾北柠身上妖冶诡异的图案开始逐渐消失,最终收束在那朵鬼脸骷髅做花蕊的不知名娇花之上。 “此花名为绿玉藤,盛开时如百鸟归巢。”秦太夫人慢悠悠地解释着,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将嫣红的鲜血涂抹在玉瓶瓶口,放到了伤口上。 不多时,一只肚皮圆滚滚的虫子从伤口处爬了出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肚皮都被撑得隐隐透明。 那只虫子好似被撑得走不动一样,一滚,便滚进了玉瓶之中。 秦太夫人晃了晃玉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头也不回地将玉瓶递给澹台衍,吩咐道:“找你师父要方子熬药,用它做药引。” 澹台衍接过玉瓶,并未着急离开,而是观察了半晌顾北柠的脸色,眼见她眉头舒展,好似果真安稳了不少,这才顺从地去找申远弗。 在澹台衍离开后,秦太夫人翻开了顾北柠的眼睑,下眼睑处有一道明晰的红线。 据传,如果想要辨别自己是否中蛊,只需要在夜半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下眼睑即可,若有一道红色的竖线,则表明中了蛊。 依申远弗所言,是想请秦太夫人解蛊的,可在看到那条血色竖线后,她却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 澹台衍没有在厢房找到申远弗,他想了想,转身去了后院的酿酒坊。 说是酿酒坊,其实也不过是单独圈出了一个院子,崔四少爷崔尔成曾有一段时间痴迷酿酒,整日在这个院子里钻研琢磨,不过三份热血散去,酿酒坊便也荒废了,成了崔府储存美酒的地方。 果不其然,澹台衍在那里发现了靠在酒缸上呼呼大睡的申远弗,一身酒气,像是刚从酒缸里捞上来的。 也不知喝了多少。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酣睡中的申远弗打了个激灵,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瞅了两眼混混沌沌的澹台衍,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当前的境况。 “不遵师道,欺师灭祖……”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揉着宿醉后胀痛的眼睛。 澹台衍没有理会他的不满,直接将那只玉瓶伸到他面前:“秦太夫人已经到了,她让我找你要一副方子,用这只蛊虫做药引。” “方子?什么方子?我知道的方子那么多……”说到这,他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一下站直了身子,原本迷蒙的眼睛也恢复了清醒,话音微微颤抖,“你刚刚说,秦太夫人?” 澹台衍点点头,不明白自家师父这是又搭错了哪根神经。 申远弗愣愣地站在原地,咽了两口口水,双眼发直,顿了几息,突然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招呼道:“药方我一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说完,便跑的不见人影了。 澹台衍无奈地摇摇头,心下对这位秦太夫人愈发好奇。 等他回到顾北柠的院子时,远远地便瞧见乌泱泱一群人挤满了院子,为首的,自然是面色不善的崔老夫人。 接到崔善的通报后,崔老夫人连早膳也顾不上吃,便兴师动众地赶了过来。 秦太夫人并未遮掩行踪,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夫人清晨叩门,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崔府上下,所以崔老夫人知道了,崔氏其余人便也知道了。 知道当年隐情的,明白这位不速之客才是崔家真正的当家人;不知道隐情的,则怀着看热闹的心思,一时间,竟都围了过来。 崔老夫人自然是想要破门而入、当面对峙,奈何鹿隐单人单剑守在门外,一身杀气,便唬住了崔氏上下人等。 在自家府上,被外人拦在门外,崔老夫人心中怒火愈盛,当家的崔夫人和少奶奶,一左一右扶住她,生怕这位老祖宗被气出个好歹。 澹台衍信步走到人群前,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众人,眼中的威压逼得人不由后退半步。 “大清早的,这是做什么?” “姓秦的在屋内?”崔老夫人连体面也顾不上,出言可谓不逊。 澹台衍笑了笑,不以为忤:“太外祖母说谁?” 崔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晃动,眼中的愤恨似是可以灼伤人:“秦花娆。” 此话一出,院中之人面色各异,躲闪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恐惧者有之。 澹台衍并不知秦太夫人闺名,但既是顾北柠的救命恩人,那他便不可能让崔氏轻易将人带走。 “秦太夫人是我请来为阿柠医治的大夫,太外祖母若有事想找她,不如等诊治结束之后,我自会代您传话。” “医治?”崔老夫人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屑,“一个只知蛊惑人心的妖女,怎么懂得黄芪之术?怕是害人还来不及!” 澹台衍眉心一跳,脑海中闪现出刚刚那近乎诡异的一幕。 只是眼下这种关头,自然还是要站在申远弗和秦太夫人这边,只是不待他说些什么,房门却从内被打开了。 第233章 金蚕蛊 (上一章补了2000字,追更的宝儿记得去看一眼) 秦花娆双手插在袖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崔府众人。 “你,”保养得宜的手指指向崔老夫人鼻尖,“跟我进来。” 崔老夫人被气的几乎要吐血,手中麒麟拐杖重重点地:“秦花娆,你莫要欺人太甚!” 若眼神可以杀人,秦花娆此刻怕是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随便你,”秦花娆撇了撇嘴角,“反正我也并不待见你。” 明显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挑衅完崔老夫人,她又看向澹台衍:“让你去要的方子呢?” 不待澹台衍说明情况,一个人影出现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他留神多看了一眼,原本要说的话,便堵在了喉咙。 与申远弗师徒情分近二十年,他从未见过自家师父如此……干净过。 没错,是干净。 黑白相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攒成发髻,甚至还戴了一个嵌有白玉的青石道冠,胡须显然也经过了细致的打理,走动间随风晃动;一身烟灰色宽袖道袍,腰带规规矩矩地系着,原本挂酒葫芦的地方,竟挂了一柄短剑。 倒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相来。 只不过那发冠,像是顺手牵羊“牵”来的。 申远弗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表情严肃,一本正经,眼中好似只有秦太夫人一人,他态度恭肃地施了一礼,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秦花娆挥手制止了:“打住,我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让你写的方子写好了吗?” “写好了,”申远弗老实地从怀中拿出药方,问道,“只是这方子您也知道,为何特意让小六来找我?” 秦花娆瞥了一眼申远弗,他眼中明显藏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期冀,秦花娆笑了笑,隐约可见年轻时容貌倾城的姿色:“我嫌麻烦,懒的写字。” 申远弗被噎了回去,不情不愿地将药方交给了澹台衍:“小火慢熬,三碗水煎成一碗,记住,一分一厘都不能出错。” 眼下的局势倒有几分复杂,崔老夫人眼见又一个外人不加通禀贸然出现在崔府内,原本不曾熄灭的怒火愈发旺盛,甚至隐隐牵连到了明显与秦太夫人关系匪浅的申远弗身上。 三个人,哪个都是长辈,澹台衍倒不好多加置喙,干脆收了药方,亲自去为顾北柠煎药。 …… 澹台衍一离开,对峙的双方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秦太夫人和崔老夫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晌,谁也不肯让步,还是本就耗费了半天心神的秦太夫人,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暂退一步。 “姬汝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也不想跟你在这啰嗦,你若是能平心静气地聊一聊,那你就进来;若是想要摆你崔老夫人的谱,那就趁早请回。” 崔老夫人面上浮现出几分犹疑,许是觉得就这样离开心有不甘,思来想去,还是跟着秦花娆进到了屋内,至于申远弗,当然也不请自入。 云旗掂量了一下局势,便也以伺候茶水的名义,跟进了屋内,至于其余人,则被一身煞气的鹿隐拦在了院子里。 …… 屋内,顾北柠仍未清醒,只是高热已退,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呼吸绵长,像是睡着一般。 秦太夫人自顾自地坐在了主位上,又将崔老夫人气得咬牙切齿,她憋着一股气坐到下首第一把椅子上,质问道:“秦花娆,你曾立誓,至死也不踏足崔府,如今可是要食言而肥?” 秦花娆眯了眯眼睛,好似在回忆是否有这么一回事:“唔,我好像是说过这句话,我当初不稀罕进这崔府,便说了这句话;如今我又想来了,这句话自然就不做数了。” 一副死不认账的无赖样,崔老夫人被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咬牙骂道:“你当初可是对天发誓的,就不怕天打雷劈遭天谴吗?” “天打雷劈那是老天爷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秦花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过我今天来,倒是想从老天爷手下救你一命。” “哼,你能有这么好心?再说,我这偌大的崔府,难道还要你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妇相救?笑话!” 秦花娆也不在意她呛人的敌意,反倒从衣袖里掏出一杆水烟枪,金丝楠木的烟杆,汉白玉制成的烟嘴,足金镶嵌,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玩意。 她就着未来得及熄灭的烛火点燃烟袋,不紧不慢地吸了两口,吞云吐雾间,她的神情愈发不可捉摸:“那丫头,中的是金蚕蛊。” 申远弗闻言眉心跳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渗出一身冷汗。 他对蛊虫知之甚少,虽能分辨顾北柠是中了蛊,但却不知中的是何种蛊。 金蚕蛊,需用毒蛇、蜈蚣等十二种毒物埋于路口,待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置于香炉之内,金蚕蛊生性阴狠,难以灭除,多出现于闽南地区。 相传,金蚕蛊可变形,蛇、蛙,或穿红裤的一尺来高的小孩,可替人做事,喜吃人,是蛊虫之中最具凶性者之一。 顾北柠能捡回一条命,实属大幸。 崔老夫人对蛊虫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眼下听到顾北柠并非生病而是中蛊,虽然惊了一惊,但也能勉强维持住镇定,她皱了皱眉,语气不善道:“金蚕蛊又如何?左右跟我崔家无关。” “无关?”秦花娆讥笑着摇了摇头,“中金蚕蛊者,三个时辰内便可发作,而蛊虫的成熟,需要七日的时间,而且是整整七日。” “那又怎样?”崔老夫人已有些不耐烦。 秦花娆在桌案上敲了两下烟锅,漫不经心地说道:“忘了告诉你,那名叫做春桃的下人,此时正在澹台衍手上。” 崔老夫人说不出话来了。 今日是顾北柠发病的第八日,但若按照大夫诊治的时间来算,其实并不满七日,若春桃开不了口,尚可将事情推到她头上,一句“懒怠误事”便可了事,但春桃既在澹台衍手上,那么这笔帐便是要算在崔氏头上。 眼见崔老夫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秦花娆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而且,这丫头好端端地在你府上,如何中的蛊?” 第234章 离奇自杀 一时间,姬汝云脑海中闪过了昔日听过的种种传闻。 有人说,秦花娆并非秦花娆,而是苗疆巫女冒名顶替; 有人说,真正的秦花娆被下了蛊,后被蛊虫反噬,不是说那金蚕蛊,可任意化形吗? 顾北柠在崔府被下了蛊,崔府又担了一个延误之责,澹台衍绝对不会轻易了事,眼下的清河崔氏,若真与一朝皇子硬碰硬,怕是只会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 这绝非崔老夫人想看到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秦花娆。 除了她,整个东武城县,还有谁懂得巫蛊厌胜这等邪术? 这样想着,她看向秦花娆的视线,几乎要愤恨得滴出血来:“秦花娆,这么多年,你绞尽脑汁想要斗垮崔氏,如今,可如愿了?” “斗垮崔氏?”秦花娆半掩着嘴,几乎要笑出泪来,“区区清河崔氏,也值得我如此大费苦心?姬汝云,你莫要太瞧得起自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先帝末年的巫蛊案,便处处有你的身影,如今你故技重施,想要再用巫蛊的的伎俩使得清河崔氏重蹈覆辙,我绝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巫蛊案……”秦花娆吐出一口烟雾,面上流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人意识到她已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谁能记得?” 她越是不在意,崔老夫人越是恼怒。 当年宫中接二连三有人有宫人死于蹊跷的自杀,若只是上吊这种常见的自杀手段倒也罢了,但更有甚者,剖腹掏肠、抱石溺毙、头顶凿钉……种种离奇诡异的杀人手法,令人不寒而栗。 可偏偏大理寺验尸调查之后,发现这些宫人无一例外,都是自杀。 一时之间,巫蛊杀人的传言,甚嚣尘上。 再然后,便是清河崔氏的落幕…… 尽管阴森诡异的巫蛊杀人案,最终是以“党同伐异、祸乱朝纲”这样与鬼神无关的说法结的案,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夺嫡之争的阴谋。 但时至今日,也无人可以解释那些宫人诡异的自杀。 即便是胁迫威逼,亦或是伪装自杀,可为何每一个宫人都没有挣扎反抗的迹象,死后的面容反倒一反常态的“安详”。 燕京中人对此事绝口不提,像是一齐忽略了这个扎眼的疑点。 但姬汝云明白,如果真的有巫蛊杀人这一说法,那唯一能做到的,只有秦花娆这个妖女。 她为崔老太爷生了四个孩子,却在姬汝云的逼迫下无一人可认其做生母,她对清河崔氏心怀怨愤实属应当,可姬汝云有姬汝云的不得已。 说起来,在一众叫得出名的大家族中,岐山姬氏才是真正的源远流长,岐山姬氏,与西周姬氏,姓的是同一个姬。 琅琊王氏同样与西周姬氏有所渊源,但真要论起来,岐山姬氏才是真正的西周之后。 所以,尽管岐山姬氏远不如当年的清河崔氏与如今的琅琊王氏那样声名赫赫,但老牌皇族后裔的传承还是在的,家学渊源,深不可测。 姬汝云嫁入清河崔氏,严格意义来讲,并不算高嫁,但世人并不这么想,在世俗的眼光之中,日渐销声匿迹的岐山姬氏,已是日薄西山之相,能够攀上清河崔氏这样的天下第一世族,那是祖宗庇佑。 姬汝云心气高,皇族后裔养出的高门贵女,即便日穿用度上比不上清河崔氏,但教养气度却是万万高出于人的。 若秦花娆不曾生儿育女,姬汝云倒未尝不可替夫君纳一个妾室偏房,但问题就在于,她为崔老太爷生育了三子一女。 这样的人若接入府中,无疑会撼动姬汝云的权力地位。 岐山姬氏的女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所以,在得知秦花娆怀着的第一个孩子极大概率是男孩后,她便以和离做要挟,逼迫崔老太爷配合她,将孩子记作她的名下。 世家大族,最重声誉 秦花娆成为了真真正正的“金屋藏娇”,除了在崔老太爷身下婉转承恩,几乎彻底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那么多年来,她始终不曾闹过。 姬汝云不知崔老太爷用何种法子哄住了她,她只当秦花娆是一个依附于男人而活的痴情种子,不敢声张,也不敢对崔老太爷的安排有任何异议,这才安安静静地做了几十年的“生子工具”。 直到巫蛊案上清河崔氏倒台,崔老太爷承受不住打击骤然离世,在临终前,他曾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坐起身,圆睁着双目在姬汝云掌心写下一个花字。 时至今日,姬汝云仍能清楚地忆起崔老太爷眼中的愤恨和不甘,以及她手上如尸体般冰凉的触感。 唯一能与“花”字有所牵扯的,只有秦花娆。 至于为何写“花”而不写“秦”字,姬汝云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秦”字笔画太多,崔老太爷弥留之际写不完。 至此,巫蛊案便不仅仅是党争夺嫡,而是秦花娆针对清河崔氏的一场密谋已久的报复行动,秦花娆的名字便也因此成为了姬汝云的心头大恨。 如今,她竟然想故技重施,彻底凿沉清河崔氏这艘大船。 “秦花娆,你可别忘了,崔氏嫡系一脉,可都是你的子孙后代,难道你就如此狠心吗?” “原来你还记得,崔氏嫡系,都是我的血脉,”秦花娆放下烟杆,抬眸看向姬汝云,眼底锋芒毕现,“我倒是想问你,一辈子都绑在清河崔氏这条船上,你可甘心?” 姬汝云沉默了片刻,许是秦花娆的质问戳中了她的心事,那种针锋相对的敌意反倒消退了几分:“我做了清河崔氏近二十年的掌舵人,老太爷死后,全凭我一己之力撑持着这偌大的家族,与其说是我被绑在清河崔氏这条船上,不如说是清河崔氏的前途命运尽数系在我一人身上,我要为崔氏负责。” 秦花娆闻言同样沉默了片刻,她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衣袖上的纹样:“姬汝云,你这辈子,就死在自以为是上。” 第235章 拍花 姬汝云难得跟秦花娆心平气和地说句话,却平白无故挨了一句骂,本有些平息的怒火再一次翻腾起来。 “秦花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姓姬不姓崔,也不曾为清河崔氏生儿育女,却非要将自己一辈子都赔进去,值得吗?” 秦花娆并非想要跟她对着干,只是心中实在疑惑,崔府上下都是她的子孙后代,她都跟这个家族毫无半点感情可言,姬汝云为何如此死心塌地? “人各有志,与你无关。”姬汝云冷冷地呛了一句,便不再搭理她。 云旗端上沏好的热茶,抱着托盘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在心中梳理着刚刚获知的隐含信息,他就知道混进来一定没错。 突然,他身后的衣摆被扯了扯。 云旗心中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瞄了一眼,发现顾北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一个不知名物件被塞进了他身后的腰带里。 他再看时,发现顾北柠已经又陷入了“昏睡”中。 云旗偷偷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从腰带中小心翼翼地抠出了顾北柠塞给他的东西,是一片撕下来的不规则纸片,这几日大夫诊治写方子,都是在床榻旁的案几上进行的。 云旗原以为这上面会写着什么隐秘消息,但他偷偷瞄了一眼,发现竟是一张空白的纸片,只不过上面有很多不规则折痕,像是被揉皱过一样。 当着秦花娆三人的面,他不好仔细看,只得又将纸条偷偷藏了起来。 也不知是何用意…… 云旗正胡思乱想着,前面突然吵了起来,不待他听清楚在吵些什么,崔老夫人已经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摔门而出,只听见秦花娆嘟囔了一句“由不得你”之类的。 啧,错过了一出好戏。 眼见崔老夫人已经离开,云旗自觉应该没什么热闹可看,便想着提前离开去找澹台衍,当务之急是要知道顾姑娘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没成想,申远弗下一句话便将他钉在了原地。 “师母,多年未见,您身体可还好?” 师……师母?! 申远弗承袭的是潜龙之学,而秦花娆是崔老太爷的外室,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崔老太爷是申远弗的师父,是六殿下和顾姑娘的师公,那崔家人…… 可这…… 云旗只觉自己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他偷偷回头瞄了顾北柠一眼,发现她也偷偷睁开了半只眼睛,显然也对这个信息十分惊讶。 秦花娆吸了口烟,敷衍道:“放心吧,且活着呢。” 申远弗大概甚少见到比他还离经叛道的人,而这个人还是他必须要尊重的长辈,不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那阿柠她……” “那丫头也且活着呢,”说完,她似笑非笑地看向申远弗,“你们潜龙之学不是最擅长卜算,那丫头的命格如何,你瞧不出来?” 得,又把天聊死了。 申远弗尴尬地笑了笑,如坐针毡,绞尽脑汁想着下一个话题:“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让小六去通知您,您如何得知的消息?” 秦花娆冷下脸色,将烟锅在桌子上敲了敲:“因为这金蚕蛊,是我养的。” 申远弗再一次愣在了原地,顾北柠差点儿因金蚕蛊而死,多亏秦花娆及时相救,而这致命的蛊虫,竟是秦花娆炼的。 蛊虫认主,只听从养蛊人的驱使,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此事日后再说,我乏了,你出去。” 这件事不清不楚,申远弗岂肯轻易离开,他坐在椅子上,想要死缠烂打一番,却见秦花娆拿起烟杆,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像是敲在了他的脑壳上。 申远弗只得咽下满腹疑惑,灰溜溜地离开了。 云旗察言观色,自是不敢多留。 待房门重新关紧后,秦花娆起身走到床前,坐在了床前的矮凳上:“丫头,别装了。” 紧闭的眼睫颤了颤,顾北柠乖乖地睁开了眼睛:“多谢师奶相救。” “你倒是乖巧,”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讥讽,“经了这么一遭,可想明白了是在哪里栽的跟头?” 顾北柠沉吟片刻,表情冷凝,轻声道:“拍花。” 秦花娆的表情终见舒展,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还不算笨。” …… 云旗离开顾北柠处后,径直到厨房找到了正在围着药炉煮药的澹台衍。 “主子,顾姑娘偷偷塞给我的。” 澹台衍展开那张皱巴巴却空无一字的纸条,问道:“她醒了?” “嗯,瞧着没什么大碍了,还知道装睡呢,只不过这纸条上什么也没写,也不知道顾姑娘是什么意思。” 澹台衍沉吟片刻,将那张纸条举起,迎着光看过去,几个半月形的刻痕在光照下格外清晰,很明显,是一个“六”字。 “这是顾姑娘用指甲刻的?”云旗凑上来仔细瞧了一眼,好奇道,“那这六,是指殿下您?我怎么还是看不懂呢?” 澹台衍没有着急回答,此时此刻崔府中,行六的,不仅仅只有他。 “阿柠既然已经清醒,眼下当务之急是什么?” “呃……回燕京?“ 因着顾北柠的昏迷,已经拖延了他们原本的行程。 澹台衍:“……” 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下属? 罢了,还是尽早将临渔调回来吧,晾了他这么久,想必也够了。 …… 顾北柠坐起身,用寝被将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这些时日我虽无法起身,但意识时有清醒,只奈何如同鬼压床一般,无法动弹,自从师父口中得知我是中了蛊后,便一直在想我是何时中的招。” “思来想去,唯有龙王祭那天……” 龙王祭进行至尾声时,崔家六姑娘崔苓曾将她拉到一旁说话,言语隐晦地提及了崔家四少爷,顾北柠明白是惹了崔家人误会,只得无奈地与她解释清楚。 没想到崔苓却缠着她不放,左问右问,直将顾北柠问出了几分羞恼。 眼见要恼羞成怒,崔苓拉着她的手轻拍了几下,玩笑道:“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眼神俏皮灵动,嘴上说着知道,却好似仍然不相信二人只是闲话家常。 顾北柠虽无奈,但也没有想太多。 但如今想来,问题大概就出在崔苓身上。 第236章 祠堂 “我曾经看过一本杂记,里面记述了一种名为拍花的放蛊方法,我原本以为不过是志怪传说罢了,没成想,竟让我自己碰到了。” 据传,饥荒之年,有妇女逃荒之时,会在头上缠一块蓝布巾,到农户家中讨饭,讨饭后会伺机握住主家的手,边拍边说“好好好”,待到第二天,被拍手之人便会倒地不起,这便是所谓拍花蛊。 顾北柠说完,秦花娆并未着急说话,而是继续吞云吐雾,说来也怪,顾北柠的身子其实受不住烟熏火燎,但在秦花娆的烟中,她却并未闻到呛人的烟味。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崔苓?” 顾北柠愣了愣,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崔苓,难道还能认错人吗? 秦花娆瞥了她一眼,提醒道:“别忘了,崔府现在可有一对双生子。” 崔茯和崔苓确有五分相像,冷不防一眼过去,确实容易看走眼,但二人性情气质皆有所不同,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崔茯如幽兰,亭亭独立,淡雅内敛;崔苓如芙蓉,灼灼盛开,张扬矜贵。 那日已近黄昏日暮,光线昏暗,顾北柠的心思又不在这上面,若刻意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以做伪装,确实有可能鱼目混珠。 “您为何这么问?您是在怀疑崔茯?” “我也不瞒你,崔茯算是我半个徒弟,学的便是炼蛊放蛊,我之所以今早不请自来,是因为我养的蛊虫在你体内成熟,可如果是崔苓……” “她既不懂如何放蛊,也无法拿到您养的蛊虫。” “没错,崔茯这丫头心思深,平日里寡言少语,我虽是她半个师父,但也时常看不透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如果真的是她……”秦花娆吐出一口烟雾,浑浊的眼中似有痛苦闪过,“那我就不得不清理门户了。” “您打算如何做?”顾北柠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秦花娆瞥了她一眼,半讥讽半正经地说道:“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我不会使,我秦花娆要做,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这事说起来简单,叫过来问一问就知道了,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撒谎,也得看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顾北柠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可是清河崔氏金尊玉贵的嫡小姐,崔府的人是不可能让您将人请过来问的。” 既然是要查清真相,那就不是简单的询问,而是审问,以秦花娆的脾气,大概率是要使一些非常手段的,清河崔氏怎么可能任由自家女儿受这种折辱。 秦花娆轻嗤一声:“由不得他们。” …… 在安静了小半日后,崔府上下又再一次沸腾了起来。 因为秦花娆,踹开了清河崔氏的祠堂。 …… 清河崔氏的祠堂位于府中西北角一个独立僻静的院落,此处是整个风水局的局眼。 气势恢宏的瓦檐掩映在浓密的槐木之中,愈发显得幽深寂静,令人心生敬意。 崔氏祠堂进深极深,分为前后两间,中间以二十四扇金丝楠木制成的屏风相隔,上面绘制的是六祖慧能讲授佛法的场景。 后堂是崔氏历代先祖的牌位,长明灯日夜不灭;屏风之前,左右两侧各放了十六把檀木交椅,唯有攸关全族的大事,方可开祠堂,于祖宗牌位之下议事。 祠堂历来为家族之重,非嫡系不可入内,每次开祠堂都要焚香祭拜,叩请神灵,方得入内,如今,却被秦花娆直截了当地一脚踹开了。 等到崔府上下人等闻讯赶来的时候,秦花娆正坐在左侧第一把交椅上,吞云吐雾。 …… “秦花娆,你、你放肆!”崔老夫人被气的身子发颤,差点背过气去。 “跟你好商好量你不肯,既然你做不了清河崔氏的主,那就让崔氏先祖来主持公道。” 崔老夫人脑海中浮现出秦花娆先前提出的要求,只觉心肝肺肾无一处不疼,她竟然大言不惭开口向她要整个清河崔氏,这要姬汝云如何肯答应? “痴人说梦!” “行了,先坐下,”秦花娆在圈椅上磕了磕烟锅,敷衍道,“我可不想把你气死,还得多余背一条人命。” 秦花娆每多说一句,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崔老夫人被气得脸色通红,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她:“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当家的崔老爷以及尚在府中的崔二爷和崔三爷,都站在原地踌躇不前,崔尔成更是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男丁没有动静,女眷自然也不会惹祸上身,只是扶着崔老夫人,帮她顺着气:“老夫人消消气,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时至今日,姬汝云才看清自己这些儿孙的嘴脸:“好啊,你们都要站在秦花娆那一边不成?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您这话就不对了,”崔老爷站直了身子,单手背在身后,捋着胡子道,“毕竟,我们才是姓崔的。” 任凭秦花娆讥讽再多,也敌不上崔老爷这一句话来的杀伤力大。 顾北柠站在祠堂之外的阴影处,第一次正视了这位崔氏名义上的当家人。 崔老爷已年过六旬,身形瘦弱矮小,有些其貌不扬,身为崔老太爷的嫡长子,他本应在崔老太爷病逝后接管整个清河崔氏。 但当时正值风雨飘扬之际,人心慌慌不安,清河崔氏这艘大船最终是由崔老夫人掌住了方向。 至于崔老爷,则成为了一个摆设。 自进到崔府以来,顾北柠印象中好像从未听过这位崔老爷主动开口说话,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隐形人。 可如今,他竟公然与崔老夫人叫板。 崔氏是崔氏子孙的崔氏,他那句话,无疑是在骂崔老夫人越俎代庖、自以为是。 因着这句过于冒犯的话,姬汝云突然清醒冷静了下来,是啊,她不姓崔,哪怕她为清河崔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也无法改变她的牌位上只能写“崔姬氏”的事实。 也不知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姬汝云突然有些恍惑,她颤巍巍地坐下来,紧紧握住身前那根麒麟拐杖,沉默不语。 第237章 诬陷 崔氏祠堂的门窗上皆罩着厚厚的油纸,虽是青天白日烈日高悬,却一丝阳光都照不到屋内,像是被幽深的槐木隔绝在外。 槐木生阴,利坟墓。 祠堂大门敞开,外界的光亮消融在门内一尺处,像是被黑暗吞没。 祠堂内白烛高燃,烛台之上挂满了厚厚的烛蜡,驱散了祠堂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三十二把交椅上,坐满了崔氏嫡系一脉。 左首第一把交椅上,坐着秦花娆;崔老夫人姬汝云,坐在她对面。 其下是崔老爷和崔夫人,再下则是崔二爷和崔三爷及其家眷,也就是崔知宜一母同胞的兄长、澹台衍的舅舅。 崔尔成、崔茯、崔苓等小辈则坐在末位。 姬汝云失了气焰,不再与秦花娆叫板,只阴沉着脸坐在那,一言不发。 秦花娆随手敲了敲烟锅:“差不多了,小六,你带人进来吧。” 众人疑惑地看向大门处,只见澹台衍带着一个过分纤瘦的身影,缓步走进了祠堂。 是顾北柠。 久病方愈,她明显还有几分虚弱,天水碧的披风罩在肩头,仍显病态的肌肤瓷白如玉,愈发像一个精雕细琢的白瓷娃娃。 崔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状若天真地玩笑道:“顾姑娘何时也成了我清河崔氏的人?” 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无人理会这句质问。 澹台衍和顾北柠挑了两把空椅子坐下,丝毫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崔苓遭了冷落,不自在地咬了咬下唇。 “人齐了,那就开门见山,”秦花娆磕了磕烟锅,“外面的,你进来。” …… 春桃深呼吸一口气,撑着发软的腿,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直到脖颈上冰凉锋利的锐物感消失不见,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那么锋利的剑,稍有不慎,便可见血封喉。 “该怎么说,记清楚了?”持剑之人站在她身后,冷冷地出声威胁道。 “记清楚了,不会有错的。” “那就好,不然……”他敲了敲剑,剑体发出刺耳的嗡鸣。 春桃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连忙点头应是,逆着光,走进了崔氏祠堂。 她跪在堂下,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大气不敢出。 “春桃?你不是因为娘亲病重离开崔府了吗?”问话的,是管家理事的崔夫人,当初还是她做主,将卖身契交还给了春桃。 春桃没有回答崔夫人的疑问,只是砰砰砰磕了三下头,深呼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顾姑娘发病那日,其实我自晨起便发现了异样……” 崔苓的心脏立刻被收紧了,从春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便暗叫不好,是她刻意拖延了顾北柠的诊治,虽并无害她之心,只是想让她多吃一回苦头罢了,但那位六表哥,显然并不会理会她的解释。 斩草除根的道理她并非不懂,春桃娘亲病重的消息是她伪造的,就是为了寻隙灭口,可据她派出去的人回禀,春桃返乡途中的马车已跌落山路,尸体血肉模糊,绝无生还可能。 今日跪在堂下的,究竟是人是鬼? 崔老夫人的眼神同样有所躲闪,但做惯了掌舵人,自不会因这一星半点的差池感到心虚,她依然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不信春桃一个小小丫鬟敢当众指认她。 “晨起发病,大夫午后进府,崔府的办事效率,实在不敢恭维。”澹台衍冷着脸呛了一句,一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模样。 崔夫人面色一僵,担心澹台衍怪到自己身上,忙不迭率先开口:“春桃你好大胆,顾姑娘是府上的贵客,莫说病情来势汹汹,即便只是小小的磕绊,也必须及时禀报,如今因得你刻意拖延怠慢,致使顾姑娘病势加剧,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如此弥天大祸,你担当得起吗?” 春桃哽了一下,话音愈发飘忽不定:“春涛知错,只不过,并非奴婢有心怠慢,顾姑娘病重,奴婢第一时间就想向家母禀报,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崔夫人挑了挑眉,不怒自威。 “奴婢路上遇到了五姑娘,五姑娘上会替奴婢转告,所以奴婢便转身回去了。” 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崔茯身上。 崔茯倒也不见慌乱,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春桃,问道:“春桃,你确定你见到的是我吗?” 春桃呼吸一滞,脑海中闪过那人不留余地的警告威胁,以及马车侧翻摔下悬崖的场景,四分五裂的车辕,昭示着生死一线的危险。 她别无选择。 “没错,奴婢看的真真的,还与您说过几句话,不会认错的,”她俯身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春桃是崔府的奴才,指认主家是大罪,只不过顾姑娘命悬一线皆是因此,奴婢实在不敢有所隐瞒。” 崔苓不由有些疑惑,春桃是她安排到顾北柠院中的,按理说,她不该认错人,更何况那日天光大亮,她又不曾有任何遮掩伪装,何谈认错一说? 难道春桃这丫鬟是想借栽赃崔茯来向自己表忠心? 崔苓心思转了一转,实在猜不透春桃的用意,心中愈发慌乱。 兵来将挡是最容易的,如果对方拳拳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又该如何格挡? 崔老夫人审视的目光在春桃和崔茯之间游转,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姬汝云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人心百态见得多了,自然能凭借直觉意识到问题。 “春桃,你确定你见到的是茯儿?” 同样的问题,崔茯已经问过一次了,春桃跪在原地,不敢抬头:“奴婢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茯儿在府外寄居多年,初初回府,府中下人大多不认识她,认错也是有可能的。” “龙王祭上奴婢曾远远瞧过五姑娘一眼,想必不会认错。” “你也说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茯儿与苓儿一母同胞,长相有五分相似,你如何保证你见到的不是苓儿?” “太祖母?”崔苓不敢置信地看过去,这位平日最是疼爱她的长辈,想要牺牲她,保全崔茯。 第238章 放权 xs7.com 崔老夫人没有理会崔苓的质问,她只是盯着春桃,企图用威压逼迫她改口。 春桃的身子抖的更加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若是放在平日,借她八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反驳崔老夫人的话,但此时此刻,她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牵线木偶,说什么做什么,均由不得她。 “奴婢没有认错,是五姑娘,绝对不会是六姑娘。” “你先前是苓儿院里的洒扫丫鬟,六殿下与顾姑娘到崔府后,才将你指了过去,你可不要因为顾念昔日主仆情义,而胡乱攀咬。” 很明显,崔老夫人铁了心要死保崔茯。 可是为什么?崔茯能做到的,崔苓同样可以,这对不能被同时相容的双生子,对于崔府的价值应该并没有什么差别,崔老夫人为何如此执着于保全崔茯,甚至不惜牺牲崔苓。 顾北柠的眼神沉了沉,打起精神观察着微妙的局势。 崔茯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自从刚才的指控开始,她便不见丝毫慌乱,好像胸有成竹一般。 她的免死金牌,是什么? …… “奴婢不过是洒扫丫鬟,平日里甚少能见到六姑娘,更何况,奴婢没有理由攀咬五姑娘,都是主子,都是奴婢绝对不敢得罪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老夫人的意思已经如此明显,可春桃却出乎意料地顽固不化,抵死不肯改口。 堂中局势,竟一时陷入了僵局。 澹台衍摩挲着袖口,慢条斯理地扔下了最后一根稻草:“阿柠身子弱,自江陵到金陵,又一路辗转从永州到清河,我与东阳侯世子穷尽天下奇珍为她调养身子,好容易初见成效,却因崔府中人拖延怠慢延误了诊治。” 他停在这里,那柄悬在脖颈上空的利剑摇摇欲坠,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崔茯亦或是崔苓,我并不介意,但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代价。” 选择权重新交还到清河崔氏手中,准确地说,是姬汝云手中,如果必须要牺牲一人,她要如何抉择? 崔老夫人沉默半晌,这并非只是简单的二选一,崔茯还是崔苓,牵一发而动全身,攸关全局。 “苓儿,我虽有意撮合你与六殿下,但这件事终归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心意,你不能因为嫉妒顾姑娘与六殿下同门师兄妹的情谊而心怀恶意,一时动念,险些铸成大错,如今是顾姑娘福泽深厚,死里逃生,否则,定当要你为顾姑娘赔命。” 一锤定音,崔老夫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崔茯。 崔苓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太祖母,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出生在清河崔氏,她见惯了勾心斗角、权衡利弊,她知道所有亲情的蜜糖内都包裹着苦涩的毒药,她也并未天真地以为太祖母的偏宠真的不掺杂丝毫算计。 所以她拉拢了青姑,就是为了给自己谋求一条后路。 崔茯突然被接回府中,崔老夫人的筹码显然更多地压在了另外一方,可是今日之事,事关生死,她竟也丝毫不顾念这些年的骨肉情深。 崔苓惨白着脸站起身,命运的转盘轰隆作响,当初那个预言再一次发出血色的光芒。 二子相争,必有一死,她与崔茯,果真是不死不休。 “没错,是我拦住了春桃,可我拦住她时,她正准备将顾北柠生病一事告知六殿下,而在此之前,她早已将此事通禀给了太祖母。” 她盯着崔老夫人,眼中恨意灼灼:“春桃,是也不是?” 是还是不是……那人并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被要求咬死崔五姑娘,她如实做了,可是很明显,事情的发展已经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试图保全的人被套上了绞索,被指认控告的一方则退回了安全区。 春桃看不懂这些,在崔苓的质问下慌乱地说不出话。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回答我!”崔苓转头看向春桃,一瞬间爆发出的压迫感令人濒死窒息。 春桃慌乱之下,下意识点了点头:“我去的时候老夫人正在礼佛,青姑说会去请大夫,我这才离开的。” “青姑,你进来。”崔老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那张爬满褶皱的脸上罩上了不近人情的冰冷面具。 始终候在廊下的青姑走进来,依然是那副沉着稳重的模样。 崔苓从恨意中咀嚼出了几分痛快,青姑是她的人,自然会站在她这一方,更何况春桃所言句句属实,并非虚妄。 她今日,便要拉整个清河崔氏共沉沦。 “春桃说的,可是真的?” “回老夫人,奴婢那日不曾见过春桃,听春桃说这些,奴婢也是一头雾水。” “青姑……”崔苓尚未扬起的嘴角僵住,怎么会? 这是崔苓在短短的时辰内承受的第二次背叛,如果青姑并没有倒戈相向,那是不是说明,她通过青姑探听的所有榕苔院的情报,太祖母都心知肚明。 不过是被人随意拉扯揉捏的跳梁小丑罢了。 崔苓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惨白的脸色不见丝毫血色,在命运的捉弄弹压下,失去了最后一分反抗的力气。 …… 秦花娆吐出一口烟雾,眼角流露出丝毫不加遮掩的厌恶和嘲讽:“这桩冤案既理清了,那我们便来说下一桩,姬汝云,你打算何时将清河崔氏交还于我?” “你做梦! ”姬汝云的脸色同样难看的紧,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在秦花娆面前示弱罢了。 “你把持清河崔氏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这是清河崔氏的家务事,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多话?” “既如此,那便让你们自家人说,”秦花娆不耐地磕了磕烟锅,嘟囔道,“真以为我愿意管这些破烂事。” 崔老爷沉吟片刻,接过了话头:“当日崔氏突逢大祸,幸得母亲费心谋划,这才勉强保留下崔氏大半力量,得以休养生息,如今,母亲年事已高,不宜劳心费神,儿孙又都已成人,想必足以独当一面,母亲也可卸下担子,颐养天年。” 第239章 指桑骂槐 崔老爷单名一个樊字,前年刚过了六十大寿。 他这辈子,前四十年活在崔老太爷的庇佑下,后二十年活在母亲的杀伐决断之中,行路将近终点,一事无成。 狼子野心、养虎为患、养不熟的白眼狼……姬汝云脑海中将这位她一手养大的嫡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终日打雁竟也有被雁啄了眼的那一天。 崔樊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她撒手放权。 姬汝云有野心,但也并没有打算将权柄死搂着不放,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如果可以,她自然也愿意过几天逍遥自在的安生日子。 但这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崔樊口中说出来,他顺了秦花娆的意,便是忤逆了姬汝云。 “你这是,怪我多管闲事。” “母亲言重了,儿子绝无此意,只是母亲年事已高,若还要时时忧心崔氏前途未来,做儿子的,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不用说这些奉承话,我只问你,若我将家族大权全权交托于你,你可能力保崔氏避免重蹈覆辙,恢复昔日祖上荣光?” “儿子庸碌,一生蹉跎无用,愧对崔氏祖先,但好在子孙后辈尚算得用,尔成几个子侄兄弟,当能立下一番功业,不堕清河崔氏声名。” “功业?”姬汝云嗤笑一声,浑浊的眼中爬满红血丝,“清河崔氏尚在科举之外,谈何功业?旁的暂且不论,仅这一条,你若有解,我便可安心放权于你。” 崔樊陷入了踌躇,这是横在清河崔氏之前的一方大山,阻塞了崔氏男儿建功立业的通天之道,断绝了崔氏未来的一切可能。 “这……”他犹豫再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偷偷地拿眼角的余光瞥秦花娆。 “看我做甚?”秦花娆重重瞪了他一眼,骂道,“一把年纪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蠢笨如猪,丢人现眼!” 秦花娆骂崔樊,便相当于在教训自家儿子,只是崔老爷已年过六十,却被不留情名地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幅场景实在好笑。 知晓其中内情的,低头憋笑,大气不敢出;不明所以然的,只能惊恐交加地看着秦花娆,不知道这个擅闯崔家祠堂的老太婆为何如此出言不逊。 只有姬汝云暗自咬了咬牙,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指桑骂槐,毕竟她也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推倒这座拦住清河崔氏的大山。 “还请秦太夫人赐教。”崔樊被骂了也不敢反驳,只好态度恭敬地卖了个乖。 “清河崔氏被禁科举入仕,根源便在巫蛊案,只要翻了这桩案子,为崔氏证明,科举之禁制自然可解。”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就连摇曳的烛光都安静了下来。 姬汝云率先开口:“我当是什么奇谋妙计,翻案?谈何容易,如此痴心妄想,你竟也敢说的出口。”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秦花娆不紧不慢的,在姬汝云心头又捅了一刀。 “空口白牙、信口胡诌谁都可以,你口说无凭,崔家凭什么信你?” 秦花娆仍旧不紧不慢,吞云吐雾,那锅烟丝好像永远也吸不完:“信不信由你,翻案与否,关乎的是崔家的声誉,与我老婆子何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崔氏满门抄斩,也不耽误我抽一锅好烟,你以为我想掺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吗?” 如此这般,倒令姬汝云犹豫了。 她有私心,正是因着私心,她才着力促成澹台衍与清河崔氏的姻缘,才刻意拖延顾北柠的治疗,才会牺牲崔苓以保全崔茯,才会与秦花娆针锋相对。 她的私心,放到整个清河崔氏上,便是关乎全局的大道。 清河崔氏,便是她的私心所在。 如果秦花娆真的能够做到…… 崔樊仍然站在秦花娆面前,执晚辈礼,他与这位生身母亲没有半分相像,与崔老太爷倒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姬汝云看着他,神思有些恍惚。 她与已逝的崔老太爷,相敬如宾,却无半点夫妻情分,按理说,她不需空耗余生,替他撑持这份与她毫无半点干系的家业,毕竟这座高门大院中,无一人与她血脉相连。 但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做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清河崔氏的灭族之祸。 压在她心头的,并非清河崔氏当家主母的义务,而是岐山姬氏女儿的责任。 岐山姬氏,周天子之后,家学渊源,举世无双,她不能因一己之私欲,堕了岐山姬氏的清名。 所以她才撑持到今日,垂垂老矣却仍然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在岐山姬氏已然蒙尘的族徽之上,增添些许光芒,尽管世人在提及她时,总是习惯性地用清河崔氏命名。 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浑浊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座的众人,他们心中的算计和图谋暴露无遗,那些无法见之于人的野心和欲望令她作呕,她突然就累了。 何必呢,清河崔氏的生死存亡与她无关,即便她真的重整门楣,重塑昔日荣光,崔氏的族人也不会为她着书立传,一句崔姬氏,生育三儿一女,便草草地概括了她全部的生平。 这便是她能够被写进族志中的一切,而仅仅这一句话,其实也与她无半点干系。 一个无法生育的女子,是要被家族除名休弃的,崔老太爷替她隐瞒住了这个秘密,而因着他这个不知是何用意的善意,姬汝云赔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 罢了,罢了。 “我老了,你们想要如何,便如何吧。” 她与崔氏的情分,仅仅是寄居了这几十年罢了。 姬汝云摘下拇指之上象征着族长之威的白玉扳指,扳指内侧用工整的隶书篆刻着崔氏历代组长的名讳,她执掌家族权柄近二十年,但连一个姓氏都不配留在上面。 崔樊的眼睛亮了亮,以为姬汝云要将扳指交托给他,连忙转身走到她跟前,贪婪的目光溢出眼眶。 第240章 血脉 可姬汝云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于他,她继续颤着手摘下悬挂于腰带之上的族印,那方小小的麒麟纽印章,可调动清河崔氏上下全部势力。 族印与扳指出自同一块籽玉,色泽温润,通透无暇,由顶尖的匠人雕刻而成,此时此刻,它们同时躺在姬汝云掌心,数千年的岁月在其上流转,这是一个终将流传千古的家族,但史书之上,不会有她姬汝云的名讳。 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族印和扳指放到一旁的桌案之上,撑着拐杖艰难站起身,拒绝了青姑的搀扶,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出了祠堂。 尘封千载的时光在她佝偻的后背凝固,家族的意志消磨了她个人的情感,但她的智计谋略,却在残酷的封建制度之下熠熠生光。 顾北柠站起身,目送着她的离开,近乎虔诚地施了一礼。 君子和而不同,她与姬汝云是观念之争、立场之别,抛开这一切,她打心底敬佩这位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清河崔氏这艘将沉大船的妇人。 因着她的存在,清河崔氏才能在帝王的忌惮与狠绝中,觅得一线生机。 …… 崔樊被彻底忽视了,姬汝云在最后关头,仍然身体力行表达着自己对崔樊的不屑和鄙夷。 她将族印和族长扳指放到桌案之上,而非亲自交给崔樊,便表示了她对崔樊的不认可,放权是一码事,择定下一任族长是另一码事。 即便崔樊真的得以成为下一任族长,在做出突出贡献之前,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此时此刻,他显然无暇考虑这些细节,那两块小小的玉器,便代表了曾经的天下第一世族,想当年,崔氏先祖手执麒麟印章,便可号令天下群雄。 那是风雨飘摇的乱世,诸侯割据,天下四分五裂;但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是清河崔氏声望的最高峰,便是皇族,也要甘拜下风。 指点江山、慷慨激昂。 崔樊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方小小的麒麟纽印章,野心在他眼底滋生,欲望发出刺耳的嚎叫,唾手可得。 秦花娆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蠢事,她才不会做。 手中的烟杆掷出,被烧的滚烫的烟锅砸中了崔樊蠢蠢欲动的右手,空气中散发出肉质被灼烧的焦糊味,崔樊惨叫着收回手,痛得直打颤。 “老爷!”崔夫人惊慌地扶住他,忧心忡忡地查看着他手背的伤势。 其余崔家人也纷纷站起身,对伤人的秦花娆怒目而视,只可惜,敢怒不敢言。 在紧张的对峙中,崔樊忍着痛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烟杆,双手捧着,奉还给了秦花娆,一时间,人人目光闪烁,表情各异。 秦花娆拿回烟杆,掏出绢布洗洗擦拭着烟嘴:“丫头,你过来。” 顾北柠收回目送姬汝云离开的视线,转身看向秦花娆,与此同时,崔茯也一齐站起了身。 很明显,崔茯以为秦花娆叫的是自己。 这情形,颇有几分尴尬,秦花娆抬头看过来,汹涌的阳光在祠堂大门处垒成一座光墙,过曝的阳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眯了眯眼睛,烟杆指向顾北柠:“你,过来。” 隔着轻薄的衣袖,澹台衍握住顾北柠的手腕,那样纤细易折的腕骨,令人不敢用力。 他牵着顾北柠,缓步走到了秦花娆身前。 “怎么,我还能吃了这丫头不成?”秦花娆不满地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澹台衍不以为忤,只是安静地站在顾北柠侧后方,以坚决的姿态,挡住了崔家人探究惶恐的视线。 崔茯被忽视了个彻底,她心中咯噔一下,面色有些发白。 顾北柠和秦花娆应该素无牵扯才对,是什么时候,她们二人竟走的如此近了。 …… 秦花娆扬了扬头,下巴冲着族印的方向:“把东西拿过来。” 白玉扳指和族印,安静地躺在顾北柠掌心,攸关崔氏全族的物件,此时此刻却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拿在手中,但崔樊不开口,其余人便也只能保持沉默。 秦花娆将东西拿到手中,抬起顾北柠的左手,将那枚白玉扳指推到她拇指之上,扳指空荡荡地挂在指间,随时都有松落的可能。 “啧,太瘦了,”秦花娆嫌弃地撇了撇嘴角,干脆将东西直接扔给了澹台衍,“替丫头收着,自己想法子戴吧。” “秦太夫人!”崔樊失声道,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澹台衍手中的族印和扳指,目眦欲裂,“这是我清河崔氏的信物,怎可假外人之手?” “什么外人?顾丫头是崔氏流落在外的血脉,今日重回崔家,我将崔氏交与她掌舵,有问题吗?正好开了祠堂,顺便去族谱上记了名,这事便算定了。” 什么……什么? 不仅仅是清河崔氏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就连顾北柠都被这番话震惊到头脑发懵,秦花娆只说她自有法子,但没说这法子是要给顾北柠伪造身世啊。 顾北柠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只觉病了这些时日,脑子都锈钝了。 “怎么,你是哪个字没听明白?”秦花娆挑衅般地看着崔樊摇摇欲坠的身影,逼着他承认顾北柠这个漏洞百出的身世。 顾北柠是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的遗孤,这一点,清河崔氏早已查明,如今秦花娆拿不出丝毫凭证,却要逼着他们承认顾北柠是崔氏流落在外的子孙,简直是欺人太甚。 可崔樊却说不出一句顶撞的话,不仅仅因为秦花娆是他的生身母亲,更因为这些年来,为了一己之荣辱,他对这位生母视若无睹,同居东武城县,二人却见面不相识。 为人子,愧疚难当。 他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开口问道:“若说顾姑娘是崔氏血脉,可有何凭证?总不能是个人都能进我崔氏大门认祖归宗吧。” 秦花娆重新填了一锅烟丝,灰黑色的烟灰不敬地洒满了崔氏祠堂,不耐烦道:“崔灏。” 崔灏,行三,姬汝云之孙,崔樊之子,崔知宜内弟,崔尔成之父,一位四十如许的美男子。 第241章 瞎话 “秦太夫人,父亲,阿柠她,确实是我的孩子,”崔灏面上流露出些许不自在的愧疚之色,“早年间轻浮浪荡,游戏人间,不知规矩为何物,一次酒后失德,便有了阿柠。” “阿柠母亲乃寄居酒坊的清白女子,并非风月中人,性情刚烈,不肯与人为妾,只手书一封,托人带给我,便离开了清河郡。” “辗转多年,我一直在打听她们母女的下落却不可得,没成想因缘际会,我竟有幸再次见到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就连顾北柠这个知情者都险些信以为真,这位崔三爷若去写话本传奇,必定是一位好手。 她偷偷看了眼崔三夫人梅玉屏的脸色,平静如常,不见异色,显然是提前通过气了。 真是一出好戏啊,不过这样一来,她与澹台衍就不仅仅是师兄妹了,师兄妹之上又多了一层表兄妹的关系,自江陵一路行来,别的不说,她与这位六殿下的关系倒是越缠越紧。 正有一遭没一遭地胡思乱想着,崔灏却已经跪在了崔樊跟前:“儿年幼之时铸下大错,愧对崔氏门楣,也愧对玉屏,但阿柠是无辜的,父亲若有怨怼,还请冲儿子来。” 三言两语间,倒好似已经将顾北柠的身世板上钉钉了。 崔樊咬紧牙关,一张脸于虚浮的惨白之中透露出濒死的青黑色,清河崔氏在天兖建国之前声誉积攒至巅峰,其后盛极而衰,于鲜花着锦之中流露出衰颓之象,直到崔老太爷接过了族长之位,清河崔氏竟奇迹般地重获新生。 无论崔老太爷人品如何,但能力绝对无可置疑,不然,清河崔氏也不会在他手中壮大到招惹君王忌惮的程度。 崔樊亲历过这一切,他渴望父辈的荣光能够于他身上继续熠熠生辉,可在崔老太爷之后执掌全族的,是他的嫡母姬汝云。 当时崔氏时逢灭族大祸,风雨飘摇之际,无人敢接过掌舵之权,稍有疏忽,便要与这艘破破烂烂的庞然大物一同葬身海底,崔樊身为嫡长子,他退缩了,而就在犹豫之际,姬汝云已经用雷厉风行的手段稳定住了局势。 他只能继续龟缩进父辈的阴影之中,等待命运的转盘轮转到他身上的那一刻。 这一等便又是近二十年。 今日的夺权,筹谋已久,他在姬汝云的权威之下生活了太久,久到意志消磨殆尽,丧失了反抗的魄力,所以,他只能借助秦花娆的威势抗击,以期得到他肖想觊觎已久的东西——清河崔氏族长之位。 可如今,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竟又一次离他渐行渐远。 “我不同意,”崔樊喘着粗气低声道,他突然生出了些许破罐破摔的勇气,被烟锅灼伤的手背隐隐作痛,压低的视线死死盯着澹台衍手中的族印,犹如被逼至绝路的困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继承族长之位,我不同意。” “由不得你同不同意。”秦花娆低声嘟囔了一句,似有些许不耐烦。 顾北柠看着她淹没在烟雾中的脸,心下有些疑惑,什么清河崔氏流落在外的血脉,这种漏洞百出的胡言乱语,明显是在欺负人。 就像如果当朝天子非要“指鹿为马”,一旁的朝臣也只能昧着良心附和,写两篇《御马赋》歌颂帝王贤明,秦花娆敢如此做,不过仗势欺人罢了。 但如果仅仅如此,这个手段就显得太低劣了,因为它没有任何保障,但凡有一个站出来说那不是马而是鹿,这句欲盖弥彰的瞎话便会如破了洞的风筝,倏尔落地。 任何谋划都绝对是以目的为导向的,如果目的无法得到保证,那么这个谋划就没有意义。 可如果秦花娆仍然有后招,那后招会是什么? 顾北柠眨了眨眼睛,眼睫轻颤,犹如蝴蝶振翅…… 祠堂内一片寂静,风暴在其中酝酿,烛火摇曳不休,平添了几分躁动不安,风吹过,树影摇晃,阳光终于得以冲破槐树浓密的树荫,借着风势涌入祠堂,昏暗的光线突转明亮,所有人的脸暴露无遗。 秦花娆,一个与清河崔氏关系匪浅却又独立于崔氏之外的人,她为清河崔氏生育了三子一女,几十年间,却从未踏入崔氏的大门;与潜龙之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脾气乖僻,神秘莫测。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在她身上都会得到全新的解读,黑暗在她身上凝固,如同迥异的漩涡,吞噬掉所有的猜测。 崔尔成,一个以家族为重却又站在家族对立面的人,他选择的是另外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并义无反顾地想要更改航向,于他而言,重要的并非崔氏的声誉名望,而是在清河崔氏这一令人望而生畏的统一称谓之下,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至于崔尔成的父母——崔灏和梅玉屏夫妇,或许是出于对秦花娆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儿子的疼惜,他们明显脱离了清河崔氏的阵营。 这是大面上的阵营划分,但在这之下,姬汝云是为了清河崔氏的将来,崔樊是为了自己的英雄主义,有人将自己的一生献祭给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人不过想从上砍下桅杆,成为自己的跳板。 最耐人寻味的,是崔茯。 她与清河崔氏的关系过于复杂,一个自幼被抛弃的弃儿,却又侥幸得到了姬汝云的庇护,与此同时,她又是秦花娆的半个徒弟,两个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的老人,在她身上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这个交集之下,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在顾北柠暗中观察崔茯的同时,崔茯也在观察她。 崔茯今日看似安稳平静的生活,其实是多方势力维系平衡的结果,就像是榫卯结构架起的屋脊,抽掉任何一根木头,都有随时坍塌的可能。 她与秦花娆的渊源,源自于一个精心修饰的谎言。 她第一次在寺庙中见到秦花娆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与清河崔氏的牵扯,只是从她的冷嘲热讽中,察觉到了她对于清河崔氏的厌恶,一个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孩子,几乎是凭借着生存的本能,坚决地划清了与清河崔氏的关系,她隐瞒了姬汝云对她暗中的栽培,只声声泣血地控诉着清河崔氏的冰冷麻木。 而秦花娆性情的乖僻之处便表现在这里,总想跟清河崔氏对着干。 第242章 事成 于是在接受姬汝云的馈赠的同时,崔茯在秦花娆面前磕了头敬了茶,她原本是想磕头拜师的,但秦花娆以“资质不足”拒绝了,以崔茯的心气,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资质平平,只将这当作“崔氏子孙”这一身份的拖累。 而在彼时,执掌崔氏全族的姬汝云,远比来历不明、身份成谜的秦花娆显得厉害的多,在两根救命稻草之间,崔茯更害怕失去姬汝云。 所以她背叛了秦花娆,将与秦花娆的交往和盘托出,成为了姬汝云凿进秦花娆身边的钉子。 姬汝云对秦花娆的怨恨,并非是女人之间的嫉妒,为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嫉恨另外一个同样堪称不幸的女人,这样浅薄的行径,姬汝云做不出。 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崔府夫人的位子上,看着与自己相敬如宾的丈夫,一日日地流连在外、与旁的女人苟合,生儿育女,然后交到她手中养育成人。 说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与秦花娆之间,究竟哪个更加不幸。 她与秦花娆之间的针锋相对,源自于崔老太爷的临终遗言,因着那个死不瞑目的“花”字,姬汝云将清河崔氏的败落归咎到了秦花娆头上。 自巫蛊案后,命运的罗网将清河崔氏缠得密不透风,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秦花娆身上。 儿女情长不过是二人相识的契机,所有的对峙和争夺均源自于立场的对立 秦花娆对清河崔氏的厌恶,姬汝云对秦花娆的忌惮,这两个密不可分的榫卯,便是支撑着崔茯走到今日的关键。 可是今日,这个牢固的榫卯结构隐隐有崩塌的可能。 秦花娆像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对于崔茯的忽视和冷漠溢于言表,而姬汝云的保全,更是将她暴露在了危险之下。 最最关键的是,在二人的对峙之中,姬汝云竟然屡次处于下风,崔茯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否准确。 如果她真的低估了秦花娆的能耐,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在姬汝云日薄西山的如今,重新夺回秦花娆的“欢心”,但顾北柠的出现,成为了可恶的拦路石。 她必须要斩断秦花娆和顾北柠之间的联结,取而代之,尽管她也不知道那个联结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血脉传承,本就是重中之重,祖父想要慎重一些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我听说,顾姑娘是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顾大人之后,不是吗?”崔茯端坐在椅子上,言笑晏晏。 真是……愚蠢啊。 顾北柠真实的身世人尽皆知,但在座之人无一人提及,难不成除了崔茯之外都是傻子不成吗? 非要“指鹿为鹿、指马为马”的人,或许在后世会博得一个不畏强权的清名,但在当时,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斩于马下,成为滋养草料的刀下亡魂。 如果一个漏洞过于明显,明显到近乎幼稚,那么就要警惕这个漏洞是否是隐秘的陷阱。 崔茯错就错在,自视甚高、自作聪明。 “五妹妹消息倒是灵通,”崔尔成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哂笑道,“你还听说了什么?” 此时此刻,崔茯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满心满眼只想着,尽可能地将顾北柠拽离那个至高之位:“我还听说,顾大人当初出事后,顾夫人惊惧交加,不幸罹难,万幸顾姑娘福泽深厚,得以神佛庇佑,竟侥幸于棺中出生。” “鬼生子,这样诡异离奇的说法,向来只存在于传奇话本之中,何曾有人亲眼见过?不过是一个隐瞒真实身份的话术罢了,让人们的关注点放在死后产子这种离奇之事上,无暇探究其真正的生身父母,如此荒谬之言,五妹妹竟也信以为真。” 崔尔成言之凿凿,一字一句将崔茯的脸面驳斥殆尽。 顾北柠听着,都险些信以为真。 崔茯难堪地咬住了嘴唇,求助般地看向其他人,她明明是站在崔府的立场上攻击顾北柠的身世,但每个人都不过是冷眼旁观,无人帮她说半句话。 为什么?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顾姑娘就是崔氏血脉。”崔茯仍然在困兽犹斗。 “那你能证明她不是吗?”崔尔成挑衅般地笑了笑,面色讥嘲,“或者说,你能证明你是吗?你出生之后便被抱离了崔府,如何确保没有人狸猫换太子?” “四哥!”崔茯变了脸色,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是一场不该开始的争论,只要无法证伪,那么最终的结果一定会偏向顾北柠,她在无形中,成为了助她一臂之力的那个人。 真是莫大的讽刺。 崔樊等人看向她的眼神变的不善,像是在责怪她的自作主张,秦花娆的眼底一片冰冷,像是看透了她的狼子野心。 崔茯呆坐在椅子上,犹如枯萎凋谢的花,迅速萎顿了下去。 有了崔茯的“助力”,顾北柠的身世好似再无可争议,崔樊不甘,但好像也无可奈何,此时此刻,他连掐死崔茯的心都有,都怪她多嘴多舌! 可到了嘴边的肥肉却要拱手让人,这让他如何甘心?崔樊还想说些什么,祠堂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一行并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祠堂之外,逆着光,看不太分明,但无论是谁,都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崔樊心中隐隐不安,他看着秦花娆镇定自若的模样,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来人渐渐走近,面容逐渐清晰,为首的,竟是石鼓书院院长鱼不悔,而他手中,摇摇晃晃地不知提着什么。 xs7.com 第243章 落定 “大喜啊,大喜。”鱼不悔人未至声先闻,率先迈进了崔氏祠堂之内。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便是那日龙王祭水台之上的人家,个个都是清河郡中的高门显贵,而每一个人,手中都拎着一串贺礼。 “鱼院长,您这是?” “怎么,崔老爷高兴糊涂了?这不是崔府发出的邀帖吗?”鱼不悔边说,边从怀中拿出一方邀帖。 崔樊接过一看,上面确确实实盖着崔氏的族印,而其上的内容,竟是邀请众人前往崔府观礼——族长继位大礼。 一口气没提上来,崔樊差点当场晕厥,他强撑着稳住身子,强颜欢笑道:“这邀帖,是何人送的?” “不就是你们崔府自家的小厮吗?”鱼不悔打量了一番祠堂的陈设,没有丝毫观礼的准备,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崔樊僵硬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可家族门面何其重要,若连族长继位这样重大的事都能够错漏百出,最终不了了之,那么清河崔氏一定会沦为天下人耻笑的笑柄。 崔氏这口气,便是散了。 “没有没有,前院都已经备妥了,祠堂终归是先人安息之地,不好惊扰,故而没有大肆操办。” “崔老爷说的在理,”鱼不悔捋着花白的胡子,喜气洋洋,与崔樊一脸灰败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来也巧,我跟小阿柠也算有缘,师出同门,勉强称得上半师之谊,因缘和合,盖莫如是。” 崔樊心中最后一分幻想被无情打破了,他被那十几封邀帖逼上梁山、走投无路,清河崔氏族长继位便成了今日不得不办的大事,但族长是谁,尚有转圜的余地。 这是崔樊最后的希望。 但鱼不悔却姿态明确地点出了顾北柠的名字,其余人也没有对此表示丝毫意外。 至此,一切盖棺定论。 可事情还没有就此终结,在临时拼凑的宴席开席之前,崔府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清河郡郡守王誉徵。 他是以顾北柠旧日相识的身份来的,因着琅琊王氏与清河崔氏之间微妙的关系,王誉徵的到来,像是逼迫崔樊就此认栽的最后一块砝码。 清河崔氏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丢脸,唯独不能在琅琊王氏跟前失了礼数。 顾北柠的名字被记入崔氏族谱,她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接过了清河崔氏族长之位,先前与崔尔成的交易,就此达成契约。 …… “师兄……” “叫什么师兄,叫表哥。”折腾了整整一日,秦花娆肉眼可见地流露出些许疲倦,她瞪了顾北柠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 “表哥,”顾北柠乖乖地改了口,她心中积攒了太多的疑惑,关于秦花娆,关于申远弗,关于巫蛊案,“你知道师父去哪了吗?” 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唤他表哥,如此寻常的称谓,偏偏在顾北柠口中有了别样的意味,澹台衍意味不明地应了声,眼神停驻在她泛红的眼尾,一错不错:“大概在酿酒坊吧。” 那样脆弱的粉色,总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欲望,它关乎着占有和摧毁,以非理性的形态麻痹着他的神智。 粗糙的指腹覆在那抹粉色之上,触手生凉。 欲望在指间滋生,血液中最原始的破坏欲被激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咳咳,”秦花娆不满地重重咳了两声,“要腻歪自己回去腻歪,别在这碍我眼。” 说完,便用烟杆将两人拨开,自顾自地离开了。 “师奶,我……”顾北柠急急地开口,想将人拦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天下午,让你师父带你来找我,我会告诉你真相。”秦花娆的声线透着疲惫的喑哑,她走的并不快,可腰背,却始终绷的笔直。 风渐起,夕阳西下,却无法遮挡春日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旧的事物在无法阻挡的命运之前崩塌陷落,新的生机就此萌发。 此乃未有之大变局,既关乎清河崔氏,又关乎天兖王朝。 第1章 花囿 是夜,大雨滂沱,初春迅疾的雨势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一人一骑,撕破雨幕而来。 …… “快,拦住她!” “绝不能让她活着离开岭南!” 数百名身着甲胄的士兵,压低身子伏在疾驰的战马之上,左手紧握缰绳,右手中的砍刀和长枪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是无数次生死相搏的血战淬炼出的刀锋。 月亮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乌云遮蔽,唯有远处军帐中透露出的朦胧光亮,隐约照亮了逃命之人的侧脸,竟是段凰郡主。 黑金发冠将一头乌发高高束起,雨水在其上凝结,连滴着水的发丝都显露出肃杀之气,猩红色披风垂在身后,由烈日寒风淬炼而成的眸子紧紧盯着前方不断关紧的城门。 一旦城门关闭,那她便会成为瓮中之鳖,再无得见天日那一日。 右臂发力,手中陌刀翻转,对自己人下手,是她生平最憎恨之事,可眼下这种关头,她已别无选择。 陌刀如流星般被掷出,锐利的刀锋从后背正中守门卫兵的后心,甚至连哀嚎也来不及,便无力地瘫软在了城门上。 正当时,一人一骑穿门而过,段凰从亡者身上抽出鲜血淋漓的陌刀,疾驰而去。 雨水滂沱,终会洗去一切罪恶…… 这场雨,从遥远的岭南,一直下到了燕京。 …… 在段凰郡主冒死突围的时候,顾北柠和澹台衍一行人,已经抵达了燕京城外二十里处的驿站,待明日天亮,便会进京面圣。 已近暮春,即便是这般急遽的雨势,也冲不散空气中温和的暖意,顾北柠站在廊下,安静地凝视雨幕,心中思绪百转千回。 “虽然天已转暖,但夜雨寒凉,妹妹还是要当心些才好。” 御寒的披风罩在肩头,顾北柠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多谢苓姐姐。” 没错,离开清河郡时,顾北柠带上了崔六姑娘崔苓,布衣素钗,不施脂粉,低垂的眉眼间,写满了谦卑和落寞,与顾北柠当初初进东武城见到的灼灼其华的崔六姑娘,判若两人。 昨日之事犹在眼前,世界却已然换了一幅光景,世事无常。 …… 顾北柠莫名其妙地接过了清河崔氏族长之位,作为代价,她必须帮助崔尔成将清河崔氏重新洗牌,一个绵延几千年的世家大族,规矩教条早已深入纹理之中,由内而外打破已是不可求,疲弱的清河崔氏已经失去了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力量。 所以他们才如此大费周章将顾北柠推上族长之位,她以外人的身份介入清河崔氏内部,微妙的双重身份便会成为她绝佳的助力。 诡异的族长继任大典结束之后,崔樊突发重病,日日昏睡,大夫诊治之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心气散了,没有了求生之志。 自那之后,崔樊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院落,清河崔氏掌家之权,便落到了崔灏和梅玉屏夫妇身上。 顾北柠对这两位捡来的便宜父亲和嫡母并无恶感,便没有插手这一安排,她与清河崔氏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连接点在于崔尔成,所有的这一切均是源于和崔尔成的交易,至于交易之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事情仍然找上了门,在族长继任大典结束之后,崔苓找到了她。 昔日娇艳欲滴的蔷薇失去了光彩,明珠蒙尘,她一进门便直接跪到了地上,在顾北柠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磕了三个响头。 “顾妹妹,先前是我不懂事,拦住了春桃,后又一错再错想要杀人灭口,昨日之错,万死难辞其咎,还望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能给我一个悔过赎罪的机会。” 顾北柠看着她通红一片的额头,心情复杂,红血丝隐隐渗出,眼中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平静和漠然。 姬汝云的抉择,杀死了曾经的崔苓。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带我离开,离开崔府,离开清河郡,我崔六姑娘的名头多多少少还有些用,你对清河崔氏太过陌生,留我在身边,总归能帮到你一二。” 语气中,是说不尽的自嘲和自我厌弃,昔日那个如盛夏娇花般骄傲的崔苓一去不复返,她的自尊被摧毁,爱与恨相置换,心灰意冷。 顾北柠轻轻叹了口气,终是不忍拒绝。 她与崔苓之间,是立场之争,但在立场之前,她仍然愿意尽可能地救她一把,沉溺于深海的未亡人,需要一根浮木指引向生之彼岸。 …… “收到了秦太夫人的来信,她已启程,返回十万大山。” 说话之人是崔苓,这些时日,她一直负责照顾顾北柠的饮食起居,尽管顾北柠的再三推脱,但她仍然以半个侍婢的身份,贴身跟随在顾北柠身侧。 一副赎罪的姿态。 于是一应对外与清河崔氏联络之事,尽数交予了崔苓。 崔苓的话牵扯回了顾北柠的思绪,她愣了愣,突然生出几丝百转千回的不舍之情,她在那位性情乖僻的秦太夫人身上,体会到了久违的祖孙之情,她曾试图邀她一同来京,但不出所料地被果断拒绝了。 秦花娆的身世,实在是离奇的很。 她那日逮着申远弗如约去见了秦花娆,申远弗一反常态地无比乖顺,衣衫整洁、滴酒未沾,顾北柠不免啧啧称奇。 秦花娆住在东武城县西北角,一座名为“花囿”的宅子中,与崔府处在对角线上,遥遥相对。 顾北柠踏足其中,犹如误入了深山丛林,树影环绕,碧草丛生,促织成双,有灰兔灵狐狡黠灵动的身影在草丛间闪过,竹屋掩映其中。 意外的是,鱼不悔也在,正坐在竹屋前的溪畔,眯眼垂钓。 “怎么,师伯在学姜太公钓鱼?”顾北柠瞅了一眼笔直的鱼钩,打趣道。 “非也,”鱼不悔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并未睁眼,“钓鱼讲究的是静心凝神,我钓的并非鱼,而是修行。” 说完,他扔下鱼竿,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浮土,招呼道:“走吧,师母在里面等着呢。” 进到竹屋,眼前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从大开的门窗内涌入,如瀑如幻,使得房中一切布置隐隐失真,与秦花娆周身阴郁神秘的气质毫不相符。 顾北柠进去时,她正在侍弄一株未曾见过的花草,一身靛青色印花衣衫,头上缠着同色巾帕,腰间别着一把镶有各色宝石的弯刀,像是湘西苗人的装扮。 “坐,想问什么就问。” 顾北柠犹豫片刻,启唇问道:“您,不是秦花娆。” 秦花娆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放下修建花叶的小剪子,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于秦花娆,你了解多少?” “只听过一些与崔老太爷的陈年往事。” 秦花娆沉吟片刻,悠远的目光似乎投注到了早已消逝的遥远过去:“我当然是秦花娆,只不过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第2章 花缠枝 一切的一切,要追溯到秦花娆的母亲,花缠枝身上。 “花”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它属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寨子,隐居于湘西十万大山之中,在万千沟壑之中,自成一派天地。 十万大山,仍然保留着母系氏族的传统,代代更迭,全然不顾山外的朝代更替。 巫蛊、厌胜、赶尸……这些旁人仅仅道听途说便噩梦缠身的邪门歪道,便是支撑着这个神秘寨子维系至今的原因。 这个寨子是一个完全的女性社会,连一个男人也没有,女子到了年纪,便会离开十万大山,挑一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然后在生产之际,带着腹中胎儿回到十万大山,若诞下的是女儿,便会尽心养育成人,若是男儿,则会由母亲亲手掐死。 花缠枝幼时也曾疑惑,为何所有的女子最终都会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丈夫,回到十万大山,甚至不惜亲手手刃自己的儿子,后来她明白,那是蛊虫的迷惑与驱使。 花缠枝无疑是寨中天赋最高的人,她被择定为下一任族长,只待她生下女儿,便可接过族长之位。 可她没有回到十万大山,蛊虫在她身上失了作用,如蝴蝶飞入尘世,再不见踪影。 十万大山中发生的种种,天理难容,为免秘密泄露,她们不得不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搜寻花缠枝这个十万大山的叛徒。 而彼时的花缠枝,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一母同胞,是为双生。 在十万大山中流传千年的诅咒在她脑海中回响,这是寨子中每一个孩童都倒背如流的一句话——花氏一族,将会葬送于双生子手上。 为了避免预言被验证,每当有双生子出生,便要掐死其中一个,让双生子变为独生,以打破诅咒。 花缠枝看着襁褓中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儿,心中清楚,一旦双生子的消息传出,必定会招致更加疯狂的追捕和虐杀。 她给两个女儿起了同一个名字——秦花娆,想要以此掩人耳目,让人误以为她只生了一个女儿。 命运的轮转终究没有放过她,在秦花娆六岁那年,十万大山的人找上了门,不过花缠枝精心修饰的谎言奏了效,不明就里的追捕者误以为她只有一个女儿。 她们偷走了那个孩子,秦花娆,便成为了唯一的秦花娆。 侥幸逃生的秦花娆经历了家族的落魄,委身于崔老太爷,为着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在无名无份的情况下,为他生育了三子一女,最终抑郁而终。 在病重弥留之际,她给那位仅仅留有模糊印象的同胞姐姐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被送往十万大山,没有一个准确的地址,却阴差阳错地被送到了另一位秦花娆手中。 而彼时的十万大山,早已不见神秘寨子的身影,一场离奇的大火摧毁了一切,积聚已久的罪孽,和酝酿之中的罪孽,尽数化为灰烬。 据传,每年九月十三,十万大山深处,都会传出诡异的哀嚎哭诉,如同鬼语,大风吹动漫山枫叶,犹如猎猎大火,毁天灭地。 秦花娆收拾了行囊,离开了十万大山,不留一丝怀念。 她来到了东武城县,见到了这位同胞妹妹的最后一面,逼死“秦花娆”的清河崔氏,便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便是秦花娆的故事,太多的细节隐藏其中,埋葬于岁月的低吟之中,无处可寻,三言两语便掀过了那厚厚的一页,枯骨散落于大山深处,无辜枉死的幼子,葬身火海的幽魂,生活在寨子中的人,早已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 人鬼之间,一线之隔。 秦花娆仍然是秦花娆,花缠枝曾经胆战心惊修饰的谎言,连同那个日日纠缠在每个人心头的诅咒,终于成为了事实。 应验的并非诅咒,而是人心。 …… “那您和潜龙之学……” 秦花娆不紧不慢地吸着烟,烟雾缭绕升腾,她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些许少女情态:“那个老不死的,也是冤孽。” 她并未叙述详情,不过是坦然地承认了这段儿女情长的旧事。 “所以,您是因着这层关系,当初才会对师兄……表哥施以援手。” “倒也不全是……” “那是因为那个批命预言?”顾北柠好奇地问道。 “丫头,你以为那个预言是谁做出的?” “自然是……”顾北柠在秦花娆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卡了壳,是啊,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实证,那个预言未必一定出自潜龙之学。 “谋略纵横,我比不过他们,但若论预言占卜,世上无人能及,别忘了,我是从十万大山走出来的。” 是啊,一个通天晓谕的神秘寨子,巫蛊厌胜,无一不通。 “是您做出了那个批命预言……”顾北柠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那个预言是一切祸端的肇始,帝王的忌惮和猜忌、阴谋和虐杀,一切都源于此。 联想到秦花娆与清河崔氏的渊源,以及由那个预言而起的种种灾祸,她很难不怀疑这一切不过是秦花娆的阴谋。 “用无辜者殉葬来达到复仇的目的,这样无聊的事情,我老婆子不屑于去做。”秦花娆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用烟杆敲了一下顾北柠的头。 第3章 前尘 好疼…… 顾北柠揉着瞬间鼓起蘑菇的额头,眼泪汪汪:“我错了……” “是潜龙之学内部出了问题,学派的分裂,使得两股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人想借由预言的失败打压另一方势力,所以才恶意泄露,意图在澹台衍羽翼丰满之前消除这个威胁。” 顾北柠慢慢消化着秦花娆的话,也就是说现在的潜龙之学已经分裂成了“真学”和“伪学”,伪学一派试图“改朝换代”、挑战权威,所以将目标放到了这个有关皇位的预言之上。 潜龙之学,自古以辅佐君王、开创太平盛世为己任,若继位的新君是由伪学一派扶植的皇子,那么他们便可推翻“真学”一派,成为潜龙之学的正宗。 那么自巫蛊杀人案以来的种种祸端,想必都少不了伪学在其中操纵的痕迹。 “那您是和师父站在同一边?” “废话,”秦花娆瞪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你?” “可是,崔尔成助我继任崔氏族长,是为了清河崔氏的长盛不衰,您是为了什么?” 虽然选择的路径不同,但崔尔成的大立场仍然是为了清河崔氏的将来考虑,可秦花娆不同,因着同胞妹妹的缘故,她与清河崔氏,应当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秦花娆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沉沉地投向竹屋的西南角,顾北柠循着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灵堂,其上供奉着三个牌位 顾北柠看着那个写有“秦花娆”名字的牌位,一阵恍惚,她突然明白了秦花娆为何要帮崔尔成促成这件事,因为崔府上下,是她妹妹的血脉。 这位性情乖僻、出言不逊的老人,仍然在心中保留有最后一方柔软。 那点柔软,冲散了她对清河崔氏的怨恨,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只是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师奶,您是一个好人。”顾北柠揉着肿痛的额头,眼泪汪汪,态度诚恳。 秦花娆被她这副模样逗笑,掩着嘴笑了半晌:“讨好卖乖,跟你师父一个脾性。” 被点到名的申远弗挠了挠头,咧着嘴傻笑,红红的酒糟鼻分外滑稽。 “师奶,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说。”秦花娆被哄开心,变得十分好说话。 “有关巫蛊案的内幕,您知道多少?” 竹屋内突然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促织的声音消失不见,连呼吸声都不可闻,秦花娆拿出烟袋,不紧不慢地重新填了一锅烟丝,就着烛火点燃,紧促的神情才舒展了不少。 “丫头,你确定你要碰这桩案子?” “且不说我答应了崔尔成,掀翻旧案,是彻底掌握清河崔氏的绝佳机会;更何况,此事事关父亲清誉,为人子女,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要担一个徇私枉法的恶名。” “这桩案子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巫蛊杀人为真,阴谋陷害也为真,潜龙之学远比你想象的要驳杂,数千年来,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各方各派,你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们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和他们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潜龙之学既然一分为二,纵然伪学势力强大,真学也应该不遑多让才对,毕竟真学才是正宗不是吗?” “你错了,”秦花娆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师父他们代表的是真学?他们几个,不过是被视为异端学说的伪学罢了,若不是因为潜龙之学群龙无首,他们早被逐出师门了,也就不会有什么真学伪学之争。” 冰冷的真相再一次残酷地敲碎了顾北柠天真的幻想,不要说势均力敌、打个平手了,依秦花娆的意思,申远弗等人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了。 “您刚刚说,潜龙之学群龙无首?” 秦花娆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鱼不悔,鱼不悔会意地接过话头,解释道:“潜龙之学历任继任者,皆是由现任掌门亲自择定,师父仙逝前,曾将申师弟叫到床头,将掌门信物交托于他。” “但申师弟年少轻狂,不愿受掌门规矩所束缚,想要拒绝继任掌门之位,但又因着是师父临终前最后的吩咐,不好拒绝,所以一直在犹豫。” “其余弟子在收殓师父尸身时,发现掌门信物遗失,便开始大肆搜寻,最终在师弟身上找到了。” “师弟将师父临终遗言和盘托出,可奈何其余弟子并不相信,认为师父如果真的决意将掌门之位传给申师弟,那他便该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不该隐瞒至此时。” “更有甚者……认为师弟是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不惜残害师父,最终窃得掌门信物……”鱼不悔同情地看了申远弗一眼,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若非师母相助,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申远弗挤出一个苦笑,一贯洒脱不羁的江湖浪荡子,原来也有萦绕不去的愁绪和悔恨,“师母帮我逃了出来,同时将掌门信物交给了我,没有信物便无法继任掌门,潜龙之学便一直群龙无首。” “所以师奶相信,师父便是师公择定的继任者。” 秦花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是不是可以由师奶出面,将误会解释清楚,或许可以分化一部分人站到我们这边呢?” “你想都别想。”秦花娆恶狠狠地瞪了顾北柠一眼,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是不想,而非不能,说明此事并非没有可操作的空间,秦花娆为何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可是,师奶……”顾北柠仍然试图争取一下。 “看来我是对你脾气太好了,得寸进尺,走,都走,别在这烦我。” 顾北柠、申远弗连同鱼不悔,就这样被秦花娆赶出了花囿,那根烟杆在她手中挥舞地虎虎生风,令人不敢多停留半步。 “师奶……”顾北柠抱住门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那根烟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秦花娆叹了口气,无奈道:“其余事我都可帮你,唯独这一条,没得商量。” “好吧……”顾北柠失望地松了手,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采用迂回战术,一回头,却看到了一个跪在花囿大门之前的单薄身影。 第4章 画地为牢 是崔茯。 她跪坐在花囿门前,也不知跪了多久,见到顾北柠等人闹腾腾地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秦花娆同样看到了她,眼中浮现出几分厌恶。 同为双生子,崔茯的遭遇像极了那些在十万大山深处降生的双生子,虽侥幸偷生,但同样被是被选择牺牲的那一个。 所以,秦花娆鲜有地降低了防备,流露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崔茯的手段算不上高明,稍不留神,便有暴露的可能,以秦花娆的老谋深算,她未必看不出,不过是睁一眼闭只眼罢了。 她理解崔茯心底被催化的不安全感,一个自出生起便被遗弃的孩子,总是天然地想要尽可能地为自己多寻几处庇护之所,所以她允许崔茯抱紧姬汝云这艘大船,允许她在自己面前玩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 但崔茯越了界。 她不该为了保全自身而动杀人之心,更何况,所谓的危险,仅仅存在于她的臆想和假设之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 “婆婆,”崔茯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哀戚,闻者无不动容,“求求您,让我回到花囿吧,崔府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那日祠堂之内,崔茯既触怒了崔尔成,又招惹了崔樊的不快,崔府虽不会直接将她赶出去,但冷落怠慢却是少不了的。 而以崔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脾气,冷落怠慢,无异于羞辱。 “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打道回府吧。” “婆婆,婆婆!”崔茯膝行几步,拽住秦花娆的衣摆,“茯儿知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您不是说让六殿下将我留在身边吗?您再去跟他说一说,让他把我带走吧,求求您了……” 秦花娆眼神一凛,于嫌恶中浮现出几分恼怒:“崔茯,我教了你这么多,你便只学会依附于人、自甘堕落是吗?” “我当初确实动了不忍之心,念你幼时流离失所,想着将你托付于澹台衍,寻一个安心的庇护之所,可千不想万不想,你竟因此动了杀人之心。” “怎么,你以为杀死了顾北柠,澹台衍便会如对她一般,将你视作珍宝吗?”说完,她抽出别在腰中的弯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衣摆,“崔茯,你令我失望至极。” 衣摆坠落,崔茯失去了着力点,如同破碎的瓷瓶一般,摔倒在地。 她无力地撑着地面,笑容苦涩:“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老天始终不肯善待于我,一次一次将我推至绝境,为什么?为什么?!” 她仰头看向天空,似在控诉命运不公。 顾北柠最后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转身走人。 哪里有什么命运,一切不过唯心造,都只是她自己的选择。 是她将秦花娆的养育视作随时可能沉底的浮木,她不相信她,认准了自己拿的是一副烂到不能再烂的牌,任何的善意都有随风消逝的可能。 所以她心底的不安全感永远无法被填满,只能不断地,为自己寻一个又一个庇护之所。 这是她为自己的人生选定的注脚,画地为牢。 …… 崔茯最终还是回到了崔府,负责管家的梅玉屏并未将她拒之门外,而是仍然当作府中小姐,衣食不缺、三餐温饱,并未苛待。 可在崔茯眼中,她的后半辈子已然零落成泥碾作尘,再无希望可言。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怨天尤人中度过了余生。 …… “苓姐姐陪我去找师兄吧,燕京那边,应该会有消息传来。” 离开清河郡后,顾北柠仍然习惯唤澹台衍师兄而非表哥,毕竟这层表兄妹关系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澹台衍虽有些遗憾,但并未说些什么。 顾北柠找到人时,申远弗和裴夙先生也在,正在复盘燕京中的局势变动。 她并未出声惊扰,只是自顾自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侧耳倾听,负雪抻了个懒腰,跳上顾北柠膝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瞌睡。 它由闻渔从金陵一路带进京,路途遥遥,瘦了不少,顾北柠怜惜地帮它梳着毛,心底一片柔软。 “……金铮鸣已正式被立为户部尚书,六部之中,已有一部归于囊中,接下来,殿下打算从何入手?” 澹台衍正在看一封密函,闻言抬起头,将密函递给裴夙:“就看哪个先撞上来了。” …… 此时此刻,燕京城中,热闹非凡。。 前一年的天兖王朝并不太平,旱灾、暴雨、起义……为了向天祈福,驱一驱晦气,昭仁帝在太子澹台聿明的建言下,决意在今年四月春耕之后举办祭天大典。 大概是为了提振士气,昭仁帝特命礼部大肆操办,周边小国听闻,纷纷遣派使臣上贺表,以显示臣服之意,即便是与天兖王朝连年交战的匈奴人,都派了一支使臣进京朝贺,虽不知其真实用意,但昭仁帝也并未将人拒之门外。 大国,便要有大国的度量,若因为担心使臣居心叵测而回绝了对方的好意,那么便失之懦弱,而一众使臣接待事宜,则由太子全权负责——自上次刺杀一事后,昭仁帝对澹台境的态度,便始终算不上亲切。 一时间,燕京城中车马辐辏、人声鼎沸,异域面孔混于人群之中,无疑是天兖百姓最大的兴奋剂。 …… 使臣被安置在靠近皇城的蕉芦馆中,毗邻燕京最繁华热闹的长街,如此安排,也有展示天兖国力之意。 入夜,一行三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于夜色中贴着墙根疾行,悄无声息地翻进了蕉芦馆之内。 欣赏了燕京风物,又在帝王所设宴饮之上纵情享乐的使臣们,此时酒足饭饱,正鼾声如雷,犹自沉浸在美梦之中。 当锐利的剑峰刺穿他们的脖颈,鲜血喷溅,美梦戛然而止,他们尚不知自己已魂归九霄。 第5章 使臣被杀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蕉芦馆中的仆役,石头。 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臣一直喝酒喝到了下半夜,鼾声响彻一整晚,闹的石头也没能睡好。 天刚蒙蒙亮,石头在鸡鸣中打着哈欠起身,那些大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他可不能,还要喂马喂骆驼,洒扫前院,烧热水…… 石头在心里盘算着要做的活计,伸着懒腰向后院天井走去。 蕉芦馆是一座四层的回字形结构楼阁,前面的大殿做接待之用,偶尔也会开一些小型的宴会,后面三面环形的四层楼阁,便是一间间独立的厢房,平日都空着,如今被使臣塞得满满当当。 汲水的水井就在中央的天井,石头要从水井中打水,拎到前殿耳房烧开,供大人们睡醒后洗漱之用。 连着拎了几桶水,额上已经沁出一层汗,石头举手揩了揩汗水,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他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那道黑影却清晰地映入眼帘,他定睛一看,盛满水的水桶砰然落地,石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道黑影,是从某一间厢房的窗户映出来的,是一个人的侧影,一个于房梁之上自缢而亡的侧影,长长的绳索绕过脖颈,手脚无力垂落,随着绳子的晃动轻轻摇晃,如同鬼魅。 若只是死人,倒也未必会将石头吓得失声尖叫,可问题是,那具尸体的脚尖,是朝后的。 一个人的脚尖,怎么可能朝后呢? …… 顺天府尹陆放最先得了消息,率差役即刻赶到了蕉芦馆。 祭天大典在即,使臣又关乎两国邦交,乍听闻蕉芦馆中发生了人命案,陆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愿是某个小国的使臣时运不济吧。 可天不遂人愿,死的,是最不能出意外的匈奴使者。 匈奴,一直都是盘踞于天兖王朝北方的恶狼,连年征战,空耗国力,致使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如今匈奴使臣入京朝拜,眼看有暂时休战、签订和平盟约的希望,使臣却被杀死在了天兖国都之内。 这件事若处理不好,便有可能成为两国交战的导火索,届时,他陆放,便会因为办案不力成为天兖王朝的罪人。 他匆匆地上了轿子,吩咐道:“快去大理寺卿请贺少卿,另派人即刻告知太子殿下。” 多拉几个挡箭牌共沉沦,总是好的。 陆放抵达蕉芦馆时,贺停云已经在那审问石头,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些情况。 “贺少卿,案子如何?”顾不上多礼,陆放忧心忡忡地开门见山。 贺停云挑了挑眉毛,面色凝重:“不好说,挺奇怪的,陆大人跟我来看看吧。” 贺停云本想带着石头一起,让他将案发时的经过再跟陆放说一遍,奈何石头被吓破了胆,打死也不肯上楼。 “不就是死了个人吗?至于吓成这样吗?”陆放疑惑道。 “陆大人有所不知,死者的脚尖,”贺停云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是朝后的。” 一时间,陆放脑海中闪过无数有关恶鬼冤魂的传说,脚尖朝后,倒穿鞋……他咽了咽口水,面色惨白:“贺少卿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不是开玩笑,陆大人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在贺停云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陆放只得硬着头皮向楼上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黄泉路上。 待进了厢房,见到了尸体,陆放终于松了口气。 尸体的脚尖确实朝后,但是是被人砸碎骨头后,强行弯折的,生生将脚踝扭了半个圆,想想都疼的浑身发颤。 “没有打斗的痕迹,两名使臣都是被人一剑封喉,顷刻毙命,死后又被敲碎脚踝,翻转脚尖,悬于房梁之上。” “屋内的蜡烛亮着,将尸体的影子打到了窗户之上,当时天色将明未明,影子便显得格外清楚。” 陆放看着这个明显是人力造成的死亡现场,不由松了口气:“贺少卿刚刚说有些奇怪,是觉得哪里奇怪?” “凶手明显是高手,一剑封喉,死者顿时就死透了,人既然死了,那么杀人的目的就达到了,为何要多此一举,翻转脚尖,悬于房梁之上呢?” 犯罪同样是以目的为导向,这种高风险的杀人行为,每多做一步,都会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贺少卿所言有理,凶手后续行径,倒像是为了复仇,可匈奴使臣抵京不过几日,又能招惹什么样的仇家呢?莫非……”陆放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却又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人命关天,陆大人不妨直言。” “匈奴与我朝为敌已久,民间不乏嫉恶如仇的侠义之辈,对匈奴心怀恨意,若是因此而报复杀人……” “那两国开战,近在眼前。”贺停云说出了陆放心中的话,脸色愈发凝重。 无论匈奴使臣此行的真实目的为何,明面上看,都是打着重修两国邦交的名义来的,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如今为求和平而来的匈奴使臣,却死于两国恩怨,这无疑会再一次点燃边境战火。 “这些话,陆大人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我即刻进宫面圣,向陛下禀告此事,尸体暂留于此,不要妄动,等候陛下的旨意。” 贺停云交代过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皇宫。 在宫门处,他碰到了刚刚抵京的澹台衍一行人。 为显亲厚,昭仁帝早早地便派了禁卫军出城迎接,由靖安侯贺夔亲自带队,这件事,贺停云是知道的。 他远远地勒停了马,以免冲撞,在轿撵经过他时,澹台衍掀开了窗前的帘幔:“贺少卿。” “六殿下,”贺停云拱了拱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怎么不见顾姑娘?” “阿柠不宜进宫,白玉京将人接到东阳侯府了,”他打量了一番贺停云的神色,问道,“贺少卿如此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匈奴使臣被杀,如此大事,想必用不了几时,便会传的人尽皆知,此时便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贺停云缓辔而行,边走边告知了详细经过。 第6章 差事 匈奴使臣身死蕉芦馆,离奇诡异的死亡方式,朝后的脚尖……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各种恐怖的黑色传言在街头巷尾滋生流窜,一时间,人人自危。 盯着蕉芦馆的,不仅仅是负责使臣接待的澹台聿明,还有巴不得澹台聿明能出点差错的澹台境,所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接到了消息。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澹台境即刻起身进宫,想要跟昭仁帝面禀此事,今日是澹台衍回京面圣的日子,这种节骨眼上发生这种晦气事,正好帮他触触霉头。 所以,等澹台衍进到垂拱殿的时候,殿中的氛围不见半分热络。 澹台衍假装没有察觉,一板一眼地行礼问安:“儿臣问父皇安好,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仁帝凝重严肃的面容舒展了几分:“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近点,让父皇好好瞧瞧。” 澹台衍听命地向前走了几步,低垂的眉眼下是无法消融的累累积雪。 帝王慈爱的目光落到他脸上,试图在那种略显陌生的脸上寻找到旧日的痕迹,以弥补这十几年缺失的岁月:“一会去看看你母妃,多年未见,她很想你。” “是,儿臣遵命。”澹台衍长揖到底,退到一旁不再言语,父子之间,恍若陌路。 孟祀礼见缝插针,驱散了昭仁帝心头升起的淡淡哀愁,提醒道:“陛下,贺少卿还在殿外等着呢。” 心头萦绕不散的阴影再度袭来,昭仁帝皱紧了眉:“让他进来。” 贺停云大步走进来,禀报了使臣被杀案的详细经过,以及经由现场勘验得出的线索:“陛下,此案疑窦重重,又事关两国邦交,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吩咐。” “太子如何看?” “父皇,使臣接待事宜由儿臣全权负责,匈奴使臣被杀,是儿臣护卫不力,当负全责,儿臣愿戴罪立功,亲自调查此案。” “儿臣以为不妥,”澹台境上前一步,眉眼如刀,字字珠玑,“匈奴使臣在皇兄职责权限下被杀,当避嫌,若由皇兄负责调查此案,恐怕会招惹非议。” 昭仁帝沉吟片刻:“所言有理,依你看,此案该交由谁负责?” 澹台境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笑意深藏眼底:“六弟长途跋涉初回燕京,本应好好休息,但既得父皇爱重,便该为君分忧,儿臣愿举荐六弟主审此案。” 澹台衍没有反应,仍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倒是昭仁帝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不决,澹台衍初回燕京,对朝事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连顺天府衙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若是办砸了…… “六弟初回燕京,便碰上使臣被杀一事,这种关头不好大办筵席接风,不如等六弟告破此案,于封赏之时补上接风宴,也可让我朝臣民,见识一下六殿下的风采。” 澹台境三言两语将昭仁帝说动了心,澹台衍确实需要一个机会,洗刷累积在他身上的种种污名和不怀好意的揣测。 因着大肆修缮六皇子府一事,京中已是流言纷纷,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官,都对这个寸功未立却恩宠优渥的六皇子,心怀不满,毕竟修缮皇子府的花销是从国库而非陛下私库出的,只不过昭仁帝私下也贴补了不少就是了。 澹台衍头上还顶着巫蛊案的阴影,洗刷耻辱的唯一方法,便是荣光加身。 “如此,便由衍儿全权负责使臣被杀一案,贺停云从旁协助,六部各司竭力配合,朕允你在京中便宜行事之权。” “儿臣领命。” …… 从垂拱殿离开后,澹台衍去见了崔知宜。 春色渐暖,崔知宜穿着单薄的春衫,在院中亭下制棋,澹台衍远远驻足,近乡情怯一般看了半晌,才缓步走上前。 “母妃……” 崔知宜抬眸看向他,春风般柔软和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云淡风轻,缺失的十六年好像从未存在:“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母妃不必费心。” “见过你父皇了?” “嗯,父皇命我主审调查使臣被杀一案。” 打磨棋子的动作顿了顿, 崔知宜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怎么将差事交给了你?” “是澹台境一手促成的。”澹台衍拣起一枚棋子帮忙打磨,好似没有看破其中的风险。 “树大招风,澹台境这是想要杀一杀你的威风。” “祭天大典迫在眉睫,儿臣担心还有后招。” “怎么,你怀疑案子有蹊跷?” “只是猜测罢了,这桩案子里有太多多余的动作,像是想要刻意搅弄风云。” “如此倒麻烦了,”崔知宜沉默片刻,将最后一枚棋子打磨好,收到事先备好的锦盒内,“听说你多了一位师妹?这副棋子便当作见面礼吧。” 制棋极为耗费心神,就连昭仁帝也不曾得过崔知宜亲手制的棋子,眼下,她却要送一副给素未谋面的顾北柠,澹台衍默了默,在崔知宜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收下了那副棋子。 …… 澹台衍在琼华殿待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大多数时间,母子二人不过是喝茶听风,偶尔闲话几句家常,没有丝毫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激动和释然。 春风绕过,吹皱一池春水。 崔知宜站在廊下,目送澹台衍离开的背影,独属于母亲的柔软在眼底化开,澹台衍一路行来的艰难和不易在眼前重叠,她的儿子,长大了。 “娘娘怎么不多留殿下一会?” 视线收回,眼角的湿润消散,柔软之上结出厚厚的痂壳,崔知宜轻声呢喃道:“还不到时候。” …… 在临出宣德门前,澹台衍的车驾被贺停云拦住了,他掀开窗帘看过去:“贺少卿,可有事?” 贺停云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六殿下,微臣想跟殿下借一个人。” 澹台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我想借顾姑娘一用,”像是怕澹台衍不同意,他复又着急地补充道,“阿柠于尸体勘验、刑狱谳问之长,无人能及,若有顾姑娘相助,此案……” “贺少卿,”澹台衍打断了他的话,视线收回,语气淡漠,“你若想求阿柠帮忙,便该去问她自己的意见,为何来问我?” 第7章 拒之门外 贺停云愣了愣,尴尬地退到了一旁。 他也不知怎么就撞了邪,晕头晕脑地找到了六殿下,问出了这个糊涂问题,大概是被燕京的锦绣繁华迷晕了眼。 …… 澹台衍带着崔知宜送给顾北柠的棋子,去到了东阳侯府,本想将顾北柠接回六皇子府,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 “六殿下,”出来的是清荣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蓝谨,“长公主说与顾姑娘有缘,想留她在侯府多住几日,还请殿下不要挂怀。” 澹台衍不为所动:“即便长公主想让阿柠留宿,也没有必要将人藏起来吧,我去见一见阿柠。” 说着,便要往府内走。 蓝谨向前一步,近乎冲撞地,拦住了他:“六殿下,长公主说,顾姑娘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无名无份跟着六殿下住进皇子府,恐怕会招惹非议,于姑娘清名有碍,将来说媒议亲,恐怕也会有所忌讳,还望六殿下,三思而行。” 澹台衍的脚步顿住,偏头看向蓝谨,青荣长公主这番话,显然另有言外之意:“长公主还说了什么?” “长公主还说……”蓝谨顿了顿,显然是有些犹豫不决,“让我把这几本书转交给殿下,让殿下闲暇时分,多读些……圣人之言,莫学西门之举。” 这便相当于在指着鼻子骂澹台衍作风不检点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明白了问题所在——清荣长公主误读了他对顾北柠的感情。 也罢,顾北柠若能与东阳侯府多一分牵扯,便相当于多一份庇护,也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就这样将小姑娘送到别人家,怎么想怎么觉得舍不得。 “母妃亲手制了一副棋子,托我转送给阿柠,不知可否通融,让我进去见阿柠一面。” 蓝谨松了口气,万幸六殿下未因这些狂悖之言动怒,但放松的同时,却也多了几分为难,毕竟清荣长公主金口玉言——不肯让澹台衍见到顾北柠。 “殿下稍等,奴婢去请示一下长公主。” …… 少顷,蓝谨将人请到了府内,但澹台衍仍旧没能见到顾北柠。 “长公主不必将人藏的这么严吧?”他无奈道。 蓝谨略带歉意地垂下眸子,态度恭敬万分,却是半分也不肯通融:“还请六殿下在此稍候。” 片刻后,一身石青色广袖襕裙的清荣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殿内:“小六来了。”像是不知其来意一样。 澹台衍的目光微微凝滞,落在一旁的二十四扇黄花梨木屏风上,意有所指:“看来我今日,是见不到阿柠了。” 清荣长公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牵了人家姑娘的手却半句承诺也不曾给,这样的轻浮浪荡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即便是她的嫡亲侄儿,也不能掩盖澹台衍的逾矩。 “既如此,还请姑故代我将棋子转交给阿柠,另外,”他顿了顿,灼热的视线似要穿透屏风,“阿柠身子弱,吃穿用度必须分外注意,还望姑姑费心。” 说完,便告辞离开了东阳侯府,没有丝毫拖延。 “奇怪,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清荣长公主不解地嘟囔了几句,将藏在屏风之后的顾北柠叫了出来。 眼见她的视线仍然黏在澹台衍离开的背影上,清荣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嘱咐道:“小阿柠,皮囊是最无用的东西,甜言蜜语更是虚无缥缈之物,你可不要被他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说罢,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要想知道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得看他肯为你牺牲什么,尤其是皇家,否则,大位之前,你会成为他最先被舍弃的人。” 清荣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黯淡了些许。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皇家的凉薄和狠绝。 顾北柠看着她,那些令人魂牵梦绕的传奇在脑海中盘旋,有关清荣长公主的碎片化描述,如今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呈现,可当瑰丽的传奇之上覆盖上现实的阴影,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便被染上了无奈的血色。 惊才绝艳的长公主,曾以铁腕手段帮助昭仁帝撑过了继位初期最难熬的时光,即便姐弟情深,难道一言九鼎的帝王,就果真不会对这位嫡长姐心生忌惮吗? 只看清荣长公主这些年是如何闭门不出,如何远离朝政,便可大致窥探到这其中种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顾北柠默了默,心头漫上淡淡的悲悯。 若清荣长公主是男儿身,那如今皇位上坐着的,还不知会是谁。 “长公主殿下,”蓝谨走进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贺少卿求见,说是……”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顾北柠,“求见顾姑娘。” …… …… “既是杀人案,那便不该有如此多余的动作,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只会徒增暴露的风险。”听完前因后果,顾北柠做出了跟澹台衍一样的判断。 “我也是如此想的,这桩案子陛下虽交给六殿下主审,但查清案件经过,是大理寺份内之职,此事又事关两国邦交,马虎不得,我这才想来听听你的意思。” 与澹台衍不同,贺停云受到了清荣长公主不同以往的欢迎,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要带顾北柠多接触一下燕京城的青年才俊,如此才不会被一棵歪脖树吊死。” 尽管这棵“歪脖树”长得分外周正出挑就是了。 “先去看看现场。” …… 顾北柠跟着贺停云到了蕉芦馆,出事的那间厢房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顺天府尹陆放派人带刀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接近。 尸体仍然悬在半空,保持着案发最初的模样。 屋内陈设完好,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大量的喷溅状血迹洇透了床帐,血迹连续且完整,不存在空白区,说明死者应当是在睡梦中,被凶手从床头位置,一剑割喉。 将死者悬挂在房梁上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麻绳,不像是这个房间该有的陈设。 “将人放下来吧,不要破坏绳结。” 剪断的绳子被放到一旁,绳结蠢笨无比,凶手像是担心绳结松散,所以费力多打了几道,最终成为了一个丑陋的绳疙瘩。 “能看出什么?”闻讯赶来的陆放好奇地问道,他对于贺停云找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做帮手这件事,一直啧啧称奇。 顾北柠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转去勘验尸体。 唯一的一处伤口在脖颈处,伤口平直,厚薄一致,应是剑伤。 发酵过后的熏人的酒气掩盖了其余的味道,没能发现任何多余的线索,至于脚踝处的惨无人道的骨折,是被人硬生生用内力摧折的。 总而言之,除了凶手武力高强、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线索。 武力高强、干净利落,符合这样条件的江湖人或者培植的府兵死侍,一抓一大把。 第8章 背道而驰 顾北柠站起身,在贺停云和陆放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虽然没有直接指向凶手的线索,但很明显,这是一个蓄谋已久且准备充分的杀人现场。” “凶手竭力避免了任何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包括绳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高手,不该使用如此蠢笨的打结方式,很明显,他不希望我们从绳结上追踪到有关线索。”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陆放迟疑道。 “说明你先前的猜测是错的,”在这之前,贺停云已经跟顾北柠同步了所有已知的案情,包括陆放对于“江湖侠客蓄意报复”的猜测,“江湖人,快意恩仇,只图心安,不求其他,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更何况,匈奴使臣一行十余人,只杀一个,不觉得太不过瘾了吗?” 陆放被顾北柠这句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言噎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如此一来,案情岂不是更加虚无缥缈?我们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跟进的线索。” “倒也不尽然,任何案子,判断案件性质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这决定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而这个案子显然不只是为了杀人这么简单。” 陆放心中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蔓延开来:“顾姑娘的意思是……” “蓄意杀人、故布迷障,很明显,凶手是想要尽可能地将事情闹大,”顾北柠看着陆放仍在犹疑的神色,扔下了最后一块筹码,“陆大人若不信,可派人到街头巷尾听一听,案发不过半日,此事绝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陆放即刻派人出去探听消息,果不其然,一切都被顾北柠言中。 “对方既然不是为了杀人,而只是借助杀人的手段搅乱局势,那么接下来,一定会出现更多类似的案子,陆大人,顺天府尹负责燕京治安,您这位子,怕是要烫手的很。”顾北柠略带同情地看向他,几乎已经预见了昭仁帝一怒之下将其褫夺官位的场面。 “顾姑娘!”陆放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顾北柠跟前,涕泗横流道,“顾姑娘,你可得救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指望我这点俸禄过活,我丢官弃爵不要紧,可如果因此拖累家人……” “陆大人……”贺停云摁了摁额头直跳的青筋,无语道,“我记得你尚未婚配。” “谁说的?家里已经在为我议亲了,吏部侍郎董家的小姐,”陆放瞪了贺停云一眼,随即又泄下气,蔫头耷脑地说道,“不过眼下这种情势,这婚事怕是要吹了。” “陆大人莫要灰心丧气,找不出凶手自然麻烦,可若找的出,那不就加官晋爵,前途一片坦荡了?” “顾姑娘莫要安慰我,这桩案子如此棘手,哪是这么好查的,我怕是要到祖宗牌位前自裁以谢罪了。” 陆放忧心忡忡地担心着自己的官位,贺停云却在考虑更严重的问题,对方既然打的是浑水摸鱼的主意,那搅乱局势之后,他们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祭天大典在即,皇城治安同样紧要,贺少卿,转告贺侯爷,切莫大意。” “家父行事一向稳妥,顾姑娘不必忧心。” 顾北柠略略颔首,心中的凝重却不减分毫,藏在暗处的弓箭已拉满弦,谁也不知道会射向何处。 身在局中,如何不忧心? …… 顾北柠回到了东阳侯府,月上三更,辗转难眠,她干脆披上外衣起身,想借由溶溶夜色,冲淡心中百转千回的愁绪。 推开房门,百无聊赖地在院子中漫步,一抬眼,却看到了藏在榕树之后的影子。 颀长的人影站在树下,肩上落有小巧的榕花,也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与月色在他身上交叠,明暗之间,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一身月色,沾衣欲湿。 是早先被清荣长公主拒之门外的澹台衍。 “师兄……” 澹台衍抬头看向她,眉眼间的淡漠隐隐松动:“阿柠。” “师兄既来了,为何不去见我?” “我怕你不愿见我。” 他就这样袒露了他的犹疑和不确定,一向杀伐决断的上位者,第一次主动将选择权拱手让人。 “我为何会不愿见你?” 澹台衍沉默片刻,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我也不知。” 他承认他对顾北柠有私心,而且这私心昭然若揭、丝毫不加掩饰,所以他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冲撞礼数。 他自认问心无愧,可他却不知顾北柠会对此做如何想。 若她与清荣长公主一样,认定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那他又该如何? 所谓患得患失,莫过如是。 “师兄既担心我不想见你,又为何来此?” “阿柠,”澹台衍抬眸看着她,泼墨山水般浓郁的眸子里唯独烙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天地之间,好像再无他物,“我已经整整一日不曾见到你了。” 低哑的声音在夜色中鼓荡,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和无可奈何。 纤长浓密的羽睫低垂,顾北柠避开他灼热又脆弱的视线,追问道:“见不到,又如何?” 见不到又如何? 日月星辰仍然会正常流转,山河如旧,万事如常,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变化,可心底的钝痛从何而来? 生活被凭空撕出了大片的空白,那样大剌剌的空缺,明显到人尽皆知,身在其中的人,更是寝食难安。 一切与圆满背道而驰。 第9章 步步紧逼 “不会如何。”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顾北柠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只是会心神恍惚,不得安宁。” 她愣愣地抬起头,澹台衍的回答在她耳畔盘桓,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 这个答案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却又远高于她的期待,这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像是挑衅了狼王的兔子,既担心对方无动于衷,又担心对方将自己拆吃入腹,进退之间,便是两难之地。 “有胆量问我,却没有胆量听我的回答,阿柠,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今日去了蕉芦馆……”顾北柠答不上,便只能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我还知道姑姑要介绍适龄的青年才俊给你。”澹台衍失去了先前的纵容,不依不饶地将话题重新拽了回去。 “师兄莫要胡言,长公主不是这个意思……”顾北柠越见慌乱,手足无措地后退了半步。 无奈澹台衍步步紧逼,不肯给她半点喘息的空间:“阿柠可知何等人才配称得上是青年才俊?” “自然是要德才兼备……” “并非如此,那人必须知道阿柠喜恶,怕黑嗜甜,不宜饮酒;需与阿柠数次共面生死,绝处逢生;需与阿柠心有灵犀,不言自明。” “师兄又在胡说,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黑色的影子交叠,顾北柠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无处可逃。 “怎会没有关系,”澹台衍的声音极轻,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阿柠可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天下。” “不,不仅仅是天下,还有一人可与这天下并肩,阿柠可知,我说的是谁?” 无边的黑暗倾轧下来,汹涌的浪潮将她淹没,顾北柠脑海中响起尖锐的嗡鸣,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澹台衍灼热的视线,几乎要融化其中。 他几乎,是在逼她做出选择。 是退回安全的师兄妹关系,还是更进一步,站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过往的一幕幕被切割成片段,呼啸着在脑海中穿梭而过,指尖的温热尚未散去,心脏不安跳动,答案好似已经昭然若揭。 没有第二个选择。 耐心的猎人早已设好圈套,如何会空手而归? …… 被逼至退无可退,顾北柠的下意识反应,仍然是逃避。 她埋下头,试图夺路而逃。 澹台衍的君子风度消失殆尽,先前所有温和的纵容退去,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再一次,隔着轻薄的衣袖,攥住了顾北柠纤细的手腕。 他不肯放过她,哪怕是片刻的逃避。 那一刻,顾北柠脑海中浮现了无数个拒绝的理由,且不说家世门户间的天差地别,她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死在澹台衍父皇的诏书之下。 乱刀砍死,陈尸护城河,尸骨无存。 澹台衍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开口道:“阿柠,巫蛊案,我同样是受害者,不过,我既继承了澹台的姓氏,那便要一同继承澹台一族的荣光和罪孽,你若因此怪我,我无话可说。” 低眉顺眼,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 拒绝的话被堵在心底,顾北柠突然泄了气,理智一点讲,她确实没有指责澹台衍的立场。 可若答应…… 澹台衍的发难过于突然,步步紧逼、寸步不肯相让,这使得顾北柠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跌入了两难之地,心中杂草丛生,纷杂的藤蔓缠绕住心神,思维宕机,无法做出任何恰当或不当的决定。 她第一次陷入如此手足无措的境地。 澹台衍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的力道卸下,终是不忍占据了上风,在顾北柠面前,他毫无原则可言。 “罢了,是我操之过急。”他退后一步,松开了顾北柠的手腕。 无论是循循善诱、步步为营,还是单刀直入、攻城略地,任何筹谋,一旦落到顾北柠身上,便好似失去了作用。 于她而言,没有尽善尽美的法子,情感太过复杂汹涌,而任何理智的思索,都显得冰冷而不合时宜。 澹台衍如同被判了死刑的囚徒,放弃了一切与理智沾边的挣扎,心甘情愿地,于情欲之中沉沦。 罢了。 顾北柠隐隐松了口气,她无法拒绝,却又不想在此时此刻点头。 她与澹台衍之间,仍隔着千沟万壑、云遮雾罩。 “我听贺少卿说,陛下将使臣被杀案交与师兄你负责?” 澹台衍微微颔首,眉峰微挑:“阿柠担心我?” “……说正经的,这桩案子不好办,大概率要不了了之,届时陛下找你要凶手,你打算怎么办?” “车到山前自有路,明日之事何需今日烦心?阿柠若无聊,不如好好想想我今日问你的问题。” “……” 得,又把天聊死了,顾北柠瞪了他一眼,转身回房睡觉。 跟满脑子只知道儿女情长的男人,没什么好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如回房间会周公。 “阿柠。”澹台衍突然开口唤她。 顾北柠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过去:“师兄还有何事?” “我明日,还能来见你吗?”一句话被他问的百转千回,千愁万绪沾染其中,顾北柠再次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脸颊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绪。 要来就来,不来就不来,问她做甚。 澹台衍今晚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可他看着小姑娘涨成蔷薇色的耳廓,心情大好。 只要不是拒绝,那便约等于同意。 他们,来日方长。 …… 使臣被杀案造成的恐慌在燕京城中蔓延,有关脚尖朝后的风言风语激起了无数离奇恐怖的神怪传说,那些口耳相传的恐怖童谣,将黑色恐慌渲染至极致。 可最最糟糕的,是顾北柠的预判得到了证实。 顺天府尹陆放脚不沾地地忙活了数日,日夜紧盯城中巡视,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如临大敌,可千防万防,却仍然放不住那双暗中伸出的手。 又一起凶杀案发生,一模一样的案发现场,一剑割喉,死后悬梁,朝后的脚尖……唯一不同的是,死者为燕京城内富商,与朝政无关。 使臣被杀案的调查陷入了瓶颈,不论是大理寺还是顺天府尹都对此束手无策,而全权负责此案的澹台衍,却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听说那位刚刚回朝的六殿下,近日迷上了金石制艺,日日盘桓于西市。 一时间,弹劾澹台衍的奏章,堆满了昭仁帝的案头,甚至数倍于对大理寺和顺天府尹办事不力的申斥。 第10章 当街闹事 凶案调查陷入停滞,幸而仲春时节天气尚可,尸体尚不至于溃烂发臭,不然顺天府尹陆放本就泛着菜色的脸色大概要再难看三分。 这一日,按照规定,要将第一名死者的尸体转入大理寺存放。 天色刚刚蒙蒙亮,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编提篮,青花盖布挡住了里面的东西,腰背笔直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从顺天府尹到大理寺的必经之路上。 她盯着空荡荡的街景看了半晌,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出了提篮中的东西,竟是一挂鲜艳的鞭炮,一般只有在年关才能见到。 她试图将鞭炮挂到路旁的大树上,但奈何个子受限,无法,只得将鞭炮平整地铺到了大路上。 一挂鲜红的鞭炮,如同分界线一样,将长街截成两段。 她安静地站在那,静静地等待。 直到清晰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为了防止引起混乱,顺天府特意挑在没什么人的大清早运送尸体,车夫赶着马车,一名衙役打着哈欠侧坐在车头上,明显不愿接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气差事。 火折子被吹亮,星星点点的火星迸射,灼热的火光点燃引信,霹雳吧啦的鞭炮声在寂静的长街上炸响,在绝对的安静之中,鞭炮的炸裂声被无形放大,仿佛要撕裂长空。 打瞌睡的衙役被惊醒,马匹被惊扰,高高扬起前蹄,马车夫拼命勒紧缰绳,生怕马车侧翻。 衙役手忙脚乱地攥紧车板,生怕被甩出去,却被炸裂迸溅的鞭炮碎屑打到了眼睛,只能捂着眼睛跳脚,还以为是哪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孩。 邻里街坊都被这喧哗的吵闹惊醒,纷纷披上衣服走出来看热闹,漫天弥漫的烟尘和鲜艳的爆竹碎屑中,一名窈窕的女子,安静地站在那。 她半仰着头,眼中是大仇得报的淋漓畅快。 “你,干嘛呢?!蓄意闹事,干扰公务,你不想活了?”炮竹声终于停止,气急败坏的衙役怒目而视。 那名女子却丝毫不畏惧他的官威,视线落到白绫包裹的尸体上,恨意赤裸:“我不过是想送他一程罢了。” “谁?”衙役眉心跳了一跳,心慌的厉害。 “我不知他的名字,但像他这种禽兽不如的混账,即便是死了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这样不加掩饰的淋漓恨意,刺得人眼睛生疼,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本就极富恐怖诡异色彩的凶杀案,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这不是何家酒坊的闺女何素芝吗?她还认识匈奴人?” “还真是老何的闺女,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记得何家已经跟绸缎庄张家定亲了吧?这好事将近,不在家里绣嫁妆,怎么跑这抛头露面?” “少说两句吧,我瞧着这里面事可不小。” …… 百姓喧喧嚷嚷,越来越多的细节被透露出来,衙役眉心跳的愈发厉害,连忙打发车夫去找陆放,万一真的捅破天,他可接不住。 “素芝,素芝!跟我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你听到了吗!”何广绅匆匆忙忙赶过来,挤过汹涌的人群,气急败坏地想要将这个把他脸都丢尽了的闺女拽回家。 “爹,爹你放开我,我不走!”何素芝挣扎着,倔强又执拗,晶莹的泪光在眼中闪烁,似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 知女莫若父,何广绅突然心软了一下,放开了何素芝的手。 “素芝啊,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锤着膝盖,声音颤抖,粗糙的褶皱里盛满了独属于父亲的沉痛和悲哀。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像这种人渣,便该被从坟墓里拖出来杀死千万次!” “你是个女儿家,你到底知不知羞,你把这件事闹大,你要张家怎么想?” “爹,你以为,张家还会要我吗?”何素芝自嘲地笑了笑,眼睫颤抖。 何广绅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的沉痛被无限放大,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 陆放赶了过来,不仅仅是陆放,还有贺停云和澹台衍。 虽然澹台衍这几日整日不务正业,不知在做些什么,但最起码,他是名义上的主审负责人。 只是他人来了,但心思却好像并不在这里。 陆放翻身下马,上前询问道:“何素芝,你当街闹事,阻拦公务,意欲何为?” 事情已经闹得足够大,该惊动的人也都已经惊动,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有什么值得拿捏推诿的。 “大人,”何素芝跪在地上,声声泣血,“我今日当众拦街实属大罪,但我要问大人一句,为何要助纣为虐?” 陆放挑了挑眉,眉头紧锁:“你在说什么?” “那歹人死有余辜,如今官府却要竭力追缴除恶惩奸的壮士,这不是助纣为虐是什么?” “死有余辜……”陆放看了贺停云一眼,意识到案件可能出现了新的突破口,“为何说他死有余辜?” 何素芝垂下脸,似乎陷入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我是城东酒坊何家的女儿,因着爹爹酿酒颇有名气,故而附近的食肆酒庄都会买我家的酒。” “四日前,我依约到蕉芦馆送酒,没成想却被……”说到这,何素芝停了下来,喉头梗住,周围看热闹的视线织成成密密麻麻的网罗,令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晦心事无所遁形。 可那样难堪的字眼,要她如何于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 尽管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街闹事,尽管她丝毫不畏惧差役手中含光凛凛的钢刀,血溅街头又如何,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但她该如何面对流言蜚语的吞噬。 那些插了翅膀的言语,或讥诮或麻木或幸灾乐祸,令她恨不得三尺白绫自缢其身的痛苦遭遇,不过是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何素芝颓然倒地,泪眼婆娑中,她看到了何广绅苍老僵硬的背影,如同大火焚烧后的枯柴一般,了无生机。 她的名节、性命均不值一提,但她如何忍心拖累自己年迈的父母和家中尚未议亲的小妹?心中憋着的那股气突然散了,那些于无声处演练过多次、烂熟于心的供词,失去了倾吐而出的勇气。 她闭上嘴,没有再说一个字。 第11章 折辱 何素芝父女二人,最终被带回了顺天府衙门,连同那具已经轻度腐烂的尸体。 “何素芝,当街闹事,阻拦公差,你究竟意欲何为?”陆放端坐于公案之后,神情严峻。 此时的何素芝却如同被抽走三魂七魄的木偶,眼神僵直地落在地面上,面对陆放的质问,无动于衷。 “你说死者死有余辜,又提及蕉芦馆宴饮一事,你可是在暗示死者曾经轻侮于你?”陆放是男子,平日审案见惯了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之事,也不觉这话有什么难以启齿。 何素芝撑在地上的手指动了动,指甲抠住地面,剧烈的撕扯感使得甲床隐隐作痛,但她仍然,一言不发。 陆放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不明白眼前跪地垂眸的女子,为何与刚刚判若两人。 不过相隔一柱香的功夫罢了。 何广绅侧头看向自家姑娘,颤抖的视线中掺杂了过于复杂的情绪,名节二字,不仅仅是自出生起便套在女子脖颈上的绳索,也是悬于任何一个清白之家头顶的利剑。 若真相被宣之于众,不仅仅是何素芝再也无颜苟活,何家上下也再也无法在邻里街坊面前抬起头。 明明都已经商量好了的,明明都已经把事情捂住藏好了,她为何偏偏…… 说不恨,是假的,毕竟何广绅所虑及的人事物,不仅仅是何素芝一个女儿,家中尚有妻子幼女,肩上尚有祖宗传下的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一桩丑闻。 贺停云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雁翎刀,心中若有所思,一切突兀的转折必定有其诱因,何家父女的出现可能不过是声东击西的烟雾弹,但那个“诱因”,或许可以成为他们的突破口。 这样想着,他便扭头看向了澹台衍,可这位负责主审案件的六殿下,神情飘忽,好似已经走了神。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啪!”惊堂木骤响,澹台衍眨了眨眼,终于忆起了自己尚在公堂之上,他无视贺停云询问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如同受惊的鹌鹑一样的何素芝。 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何素芝瞒而不报,遮掩实情,罪加一等,罚三十大板;何广绅教女无方,罪上加罪,罚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那是可以要人命的…… 何素芝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不明白谪仙一样的外表下,为何会藏着如此狠厉的铁石心肠:“大人,大人,都是民女的错,家父年事已高,万万经不起刑杖啊!” 她不管不顾地磕着头,好像这样就能换得为政者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 陆放适时开口:“何素芝,我再问你一次,那日蕉芦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你甘冒国法当街闹事?” “我……”何素芝又变回了那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哑口无言。 陆放冷下脸,右手伸向竹筒中的筹子:“既如此,那便别怪本官心狠了。” “大人!”何素芝一下惨白了脸色,搜肠刮肚地想着足以敷衍过去的借口,“是因为,因为那人赊欠我家酒钱,还言语轻薄于我,讽刺我是酒家女儿,所以我才,我才……” 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去,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有多么的不足以服众。 “何素芝,你当真觉得本官如此愚蛮吗?那日蕉芦馆中人多眼杂,知情者未必只有你一人,只需多找几人来问问,便可知晓前因后果。既然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没有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不是的!大人,大人手下留情,我爹爹他……” “陆大人,”始终一言不发的何广绅突然开口,面色庄严而凝重,他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草民庸碌,无力庇护家人,小女蒙受冤屈却不敢言,还望大人体恤,草民定当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知于您。” 陆放不留痕迹地看了贺停云一眼,握住筹子的手松开,他向后仰靠到椅背上,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多谢大人,”何广绅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件离他过于遥远的陈年旧事,“何家历代经营酒坊为生,蒙祖辈照拂,也算积攒了些名气,京中各衙门若要宴饮用酒,大多都到何家酒坊采买。” “素芝是家中长女,自幼在酒坊中帮忙,我和她娘习以为常,便也没有察觉到不妥……” “哪里不妥?” “素芝渐渐长大,姿容出众,又一向有勤俭持家的美名,求亲之人几乎要踏破我何家的门槛,我和她娘亲渐渐意识到,不该让素芝继续抛头露面,与那些嗜酒之人打交道。” “尤其是在与张家议亲之后,我便不再允许素芝到酒坊去,但那日蕉芦馆的官人到酒坊来,点名要让素芝送酒,我们不敢得罪官差,想着官家的地方,去一趟也无妨。” 陆放挑挑眉,察觉到一丝不妥,蕉芦馆宴请各国使臣,一应吃食酒水均由宫中供应,为何要到一家民间酒坊订酒,还指名道姓要何素芝去送。 “但没想到……”何广绅叹了口气,他体内为数不多的生命好似在随着声声沉重的叹息流逝,“素芝迟迟未曾归家,我到蕉芦馆要人,却被告知早已离开。” “女子重名节,也不敢大张旗鼓找人,只得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到素芝有可能去的地方打听,但都一无所获,素芝再回来时,已是深夜……” “头发散乱,失魂落魄,一身青紫……” 发生了什么,不言自明。 第12章 民愤 “女子失节,还是被歹人强暴,这种事情若张扬出去,素芝她便无法做人了,我心中虽痛恨非常,但对方既是蕉芦馆的贵客,那便是我等平头小民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除了忍气吞声,别无他法……” 忍气吞声,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带着伪装过先前那种平静和睦的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们只是帮何素芝清洗了被玷污的身子,烧掉了被撕坏的衣衫,封锁一切消息,刻意回避与那晚相关的一切。 直到何素芝一日一日地沉默,直到她哭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却连一口水都无法下咽,为父者,如何忍心看着自己女儿自寻死路? 所以他默许了何素芝的行动,纵容她跑出挂着大锁的家门,拦住了那个该死的暴徒的尸体,可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点燃一挂鞭炮,感念老天有眼,恶人自有天收。 体表的伤痕已经恢复如初,光滑细腻的皮肤之下,是早已溃烂发脓的累累伤口,何素芝拖着破败的身子,看着光线一寸寸下沉,大地陷入黑暗,再无光明可寻。 在上街之前,她早已做好了以死明志的打算,却在看到父亲哀戚的面容后,觉得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过于浅薄。 一个女子,一个无所依仗的平头百姓,世间最孱弱的身份叠加在她身上,生出重重顾虑,连死都要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所以她咽下了心中的激愤,屏蔽掉一切感官,沉默,始终如一的沉默。 可她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最终从她父亲口中说出来,那个始终要求她忍气吞声、粉饰太平的父亲,那个一向以祖宗基业和家族门楣为重的近乎古板的父亲。 时到今日,跪在公堂之下,他也只不过是一位父亲而已。 何素芝的遭遇纵然凄惨,但在见惯了生死的陆放等人眼中,实在无法牵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他们唯一关心的,是这其中是否隐藏着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陆放无意与何家父女为难,念其情有可原,只申斥了几句便放他们回家了。 父女二人搀扶着走出顺天府大门,天光大亮,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挥洒,如瀑如幻,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素芝,爹想好了,把酒坊卖了,我们离开燕京,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开始。” “爹……”何素芝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可那是祖宗家业……” “祖宗在天有灵,不会怪我的,爹只恨自己无能,甚至无法替自己女儿喊冤,爹只想你们能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沿着何素芝苍白的面孔,砸落到青石之上,阳光在碎裂的泪珠上折射出万道光芒,墙角不见天日的阴影处,出现了片刻的光辉,照亮了微小的苔藓植物。 …… 何家父女的出现,像是一片混沌中的细小线头,陆放紧紧抓住,即刻传蕉芦馆差役前来问话。 可当问及为何特意从何家酒坊订酒,且指名道姓要求何素芝来送的时候,差役的回答却简单得顺理成章。 “使臣们说想尝试一下地道的燕京民间风味,也嫌宫中赐下的酒过于绵软,不够辛辣,所以才到何家酒坊打酒,至于何素芝……一向有酒仙姑的美称,让她来,也是为了显示一下天朝威严。” 陆放有些不甘心,便又追问道:“何素芝何时离开的蕉芦馆?” “陆大人,实不相瞒,何家酒坊来送酒时,大家已经喝了六分醉,殿中喧喧嚷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我也实在没有注意一个小丫头的去向。” 好容易出现的线头,就这样断了。 何家父女突兀的出现,除了给整件事增添一点戏剧性外,别无他用。 “六殿下,您如何看?” “如果何素芝受辱不过是一个巧合,那么整件事便会到此为止,但若是蓄意而为,那么一定还会有后招,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澹台衍不合时宜的冷静没能够安抚住陆放,透过眩目的爆裂阳光,陆放只觉得浑身发冷,风雨欲来。 …… 昌乐街一事,虽闹得沸沸扬扬,但由于结束得过于突兀,除了留下些许人云亦云的猜测外,并未激起多大的波澜。 可就在何家人卖掉酒坊,启程离开燕京的前一日,追寻不到源头的流言蜚语,却又一次席卷了燕京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死的那个匈奴人……” “别提了,刚在孙掌柜那听说了,我家闺女这两天都吓得不敢出门了。” “真是死有余辜,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为民惩奸。” “唉,可惜了何家闺女,跟张家的亲事也毁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你说这叫什么事?” “老何一辈子为人忠厚老实,何家酒坊也是有口皆碑,如今却要被迫搬离燕京城,老天无眼啊。” ……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猎奇心理的猜测,而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确有其事,民间流传的版本甚至比陆放所获悉的内容更多了些许细节,也更多了些戏剧性的张力。 比如,何素芝之所以为歹人所害,是因为蕉芦馆官员为了讨好匈奴使臣而刻意诱骗过来的,于是在敏感的两国邦交之外,又多了一层“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的恶劣性质。 再比如,何素芝当日是如何抵死不从,如何痛苦求救却被置若罔闻,一切的一切,仿佛他们亲眼所见。 细节的逼真在最大限度上激发了百姓心底最不可触碰的怒火,无论是官民身份之间所隔的崇山峻岭,还是何家父女牵动人心的悲惨遭遇,无一不直戳百姓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心底。 今日是何家父女,那明日呢? 民愤已成。 …… “主子。” 一名穿黑色紧身短打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内,将手中经过特殊处理的信封递给了身前明显地位不凡的男子。 信笺上不过短短数十字,男子垂眸一览而过,橙红色的火舌吞吐,攸关朝局的隐秘信笺就此化为灰烬,在烛光跃起的一刹那,大殿中浑浊的黑暗被撕破,照亮了男子那双狭长的凤眸。 孤岭寒峰般大雪覆盖的眸子中,燃烧着某种毁天灭地的破坏欲,对于这种人而言,良心和悲悯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得不采取的伪装罢了。 烛火吞噬尽最后一点信笺残渣,缠绕上男子的手指,他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将火光轻轻抿熄。 “通知褚烽,可以行动了。” 黑衣人隐入黑暗,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湖中,短暂的涟漪散开后,不留丝毫痕迹。 …… 第13章 引线 何家人连夜收拾好了行装,因着燕京城中遮天蔽日的流言蜚语,准备趁着天色未明时尽快离开,不想引人注目。 眼见城门越来越近,守城的卫兵打着瞌睡,好似稍不留意便会戳死在那杆红缨长枪上,也不知为何,何广绅心中升起了隐隐的不安。 即便临近祭天大典,又加之发生了使臣被杀的悬案,但对于何家这种清清白白的好人家而言,出城并不算难事,所谓审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可当他将身份度牒递给守城士兵时,对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刀疤覆盖的左眼下,是毫不遮掩的冰冷。 “何广绅,开酒坊的那个?” “没错。”何广绅揩了揩额侧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行,跟兄弟走一趟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士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何家连同管家仆役在内的一干人等控制了起来。 “大人,大人,这是为何?”何广绅不顾肩胛撕裂产生的剧痛,拼命抬头质问,心中无数次祈祷这不过是一个误会。 可那只刀疤下的眼睛,断绝了一切可能的希冀。 他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待他不得不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时,何家上下已经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牢房。 不知罪名,不知缘由。 …… 何家被打入大牢一事隐秘得近乎蹊跷,好似除了那一队负责押送的士兵外,再无人知晓此事,就连监牢所属的衙门中的官员差役,都不知自己辖下的大牢中多了十几个犯人。 朝廷对此一无所知,民间却为此事吵得沸反盈天。 开酒坊的何家、被匈奴使臣羞辱却无法得以伸张正义的何家,被秘密关押进了监牢,本该神不知鬼不觉的秘事,充满了燕京城的街头巷尾,就连何家之所以离开燕京都得到了全新的解释——被官府强行驱逐。 但若是被官府强行驱逐,又为何要秘密囚禁关押,这一明显前后矛盾的说辞却没有引起任何质疑,在汹涌的民愤之下,只需感情的层层加码,思维逻辑已成为弃之无用的垃圾。 …… …… 作为燕京城中风头最盛的酒楼,鸿雁斋一向是书生文人的聚集地,畅聊诗词,褒贬朝局,各抒己见,这样充斥着少年意气和书生气的“大言不惭”,放在其余朝代大概会因“文字狱”被砍头鞭尸,但昭仁帝不同,他是宽厚贤德的明君。 与鸿雁斋相对的,是位于运河码头旁的王二铺子,王二铺子店如其名,店面不大,不过四五张方桌,处处透着近乎原始的粗糙和简陋,但店门外却密密麻麻摆了几十张桌子,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和拉船纤夫最常光顾的地方。 鸿雁斋和王二铺子,一雅一俗,一天一地,几乎包揽了燕京城中最迅捷、最繁复的消息集散渠道。 就在何家人被莫名其妙地押入大牢当天的傍晚,一身着粗布短打的黑脸汉子,大刀阔斧地坐在王二铺子门外的长条凳上,突然,他将手中带着豁口的粗瓷酒碗狠狠摔到了地上,连同碗中剩余的自酿米酒,惊扰了这一天中难得的平静。 苦力脚夫辛劳了一天,为的就是这一刻短暂的平静,喝一碗甘洌的米酒,抽两袋旱烟,说两句荤段子,便是这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但这难得的惬意,被那黑脸汉子莫名其妙的怒气冲散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汉子身上。 “哎,兄弟,怎么这么大火气?家里婆娘跟人跑了?”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起哄道。 那汉子抬头睨了他一眼,眼神沉着而凶狠,不像一般熬日子的苦力,倒像是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浪客杀手,那人打了个哆嗦,暗自咽了口口水,不敢再多言。 “何家酒坊的事,各位兄弟想必已经听说过了。”那汉子沉沉开口,带着明显的燕京本地口音。 众人眼看话题转到了何家身上,一时惊疑不定,何家酒坊声名在外,但毕竟是自家经营的小酒坊,在座的人也偶尔会去打斤散酒打打牙祭,故而对何家近期的绯闻也算得上如数家珍。 “何家闺女被歹人欺辱,求告无门,侠义之士除恶惩奸,反倒被官府追捕,如今官府为永绝后患,竟暗中将何家人抓入了大牢,我等平头百姓,贱命一条原不值一提,可也不能这样被人糟践轻辱!” “何家人被抓了?他们不是离开燕京了吗?” 一时间,人人面面相觑,对这眼生的黑脸汉子的话将信将疑,虽然因着何家人的遭遇,民间最近对官府的作为怨声载道,但官威尚存。 “诸位若不信,自可到刑部大牢问一问,看看衙役敢不敢否认在下的说辞。” 那黑脸汉子过于言之凿凿,既然敢与官差当面对质,那大概不会信口开河,可若他所言属实,那么官府此次的所作所为,着实欺人太甚。 同是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最是能与何家人的遭遇感同身受。 今日是何家,明日便是自家,身家性命,贱若草履。 众人面上的犹疑退去,感同身受的激愤涤荡着血液,额头暴起青筋,人人怒不可遏,空气中开始弥漫呛人的硝烟,骚动不安。 黑脸汉子的话好似迸入炸药堆的一颗小小火星,群情激奋,一触即发。 第14章 蓄势 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个子不高,但块头不小,一身腱子肉带着风吹雨打留下的印记,一看便是常年跑码头的帮工。 “这位兄弟,我瞧你说话颇有章法,敢问尊姓大名?” 黑脸汉子略一沉眸,明白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细,而伴随着这位络腮胡子的话,人群的骚动明显安静了下来,没想到,一群跑码头的帮工,竟然还有拥有话语权的头目。 “在下姓严,行四,大哥叫我一声严老四就行,家住棋盘街豆腐庄,与何家人算是老相识,早些年在外闯荡游历,最近才回燕京城。” 络腮胡子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立刻有人凑过去附耳道:“大哥,棋盘街豆腐庄确实姓严,也确实有一个小儿子离家多年,数日前刚回来,至于是不是他,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确有其人,那便不敢冒名顶替,这样的欺骗过于拙劣,轻而易举便可被戳穿,络腮胡子放下心来,不再怀疑黑脸汉子的身份。 “严老弟,冒犯了。” “大哥说哪里话,我一陌生面孔混迹其中,兄弟们有所疑虑也正常,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江驷鸣,”他沉吟片刻,继续问道,“严老弟今日特意说这番话,想必不只是传个消息这样简单吧?” “江大哥是实在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何家妹妹小我四岁,与我一同长大,胜似我的亲生妹妹,没能保护她免遭歹人毒手,我已悔不当初,如今若不能将其一家救出大牢,我严老四枉为男儿身。” 严老四说着,已是真情流露,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懑和悔恨,见者无不动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何家人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我等无官无爵,又能做些什么?” 严老四眼神一暗,流露出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狠戾:“我要逼官府放人。” …… …… 依然是那座大殿,依然是那双孤岭寒峰般大雪覆盖的凤眸,双目微阖,耐心听着属下的汇报。 “……储烽已经按照主子的意思完成任务,只不过……属下担心,那些百姓并不会配合储烽。” 凤眸的主人睁开眼,眼神尚未聚焦:“说说看。”薄唇轻启,声线清冽。 “何家人的遭遇固然容易激起人们的恻隐之心,但毕竟非亲非故,更何况反抗官府是大罪,说不定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人们不见得会为了区区何家把自己搭进去。” 殿内安静了片刻,香炉之上轻烟缭绕,将沉香的味道送入大殿。 “永远不要低估百姓的力量,这是皇宫大内那帮人永远不会明白的道理。” 下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家主子的心思,一向深不可测,不可揣摩,唯独那位爷,总能掐准自家主子的三寸,任意拿捏。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侧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只见他那位俊美无俦的主子略显幽怨地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小六儿会不会喜欢我送的这份礼物……” 下属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想到那位永远清冷无波的六殿下,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万一这次行动出了什么意外,那位殿下大概不会对自家主子手下留情。 他挠了挠日渐稀疏的头发,觉得自己一个听话办事的下属,摊上这样一位不太着调的主子,实在是被迫承担了太多。 “……对了,鬼哭斋那边也已经基本办妥了,等您挑个日子,便可将鬼哭斋迁移至燕京的消息公之于众了。” “加上鬼哭斋,我可是给小六儿一连备了两份大礼,也不知他该如何感谢我……” 说着,他站起身,缓缓走向窗边,鸦黑色长袍曳地,金线隐入其中流光溢彩,黑金发冠熠熠生辉,这样浮夸的服饰,也压不住那张招摇夺目的脸——鬼哭斋斋主,万俟。 在澹台衍和顾北柠一路北上期间,万俟悄无声息地将鬼哭斋的力量,转移进了燕京这处龙争虎斗的权力旋涡。 是时候与燕京这帮人打个照面了。 他消失了太久,蛰伏了太久,有些等烦了。 这不仅仅是送给澹台衍的礼物,也是送给澹台皇室的礼物,希望他们,承受得住。 …… 皇宫承天门外, 坐落着朝廷九大九小十八处衙门的衙署,俗称“外皇城”,戒备森严,官威赫赫,平日除了官员出行时的车马声,连声蝉鸣都不得闻,是偌大燕京城中最远离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少见人烟。 但今日,却一反常态。 虽同是朝廷肱骨,但包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御史台、承进司和大理寺在内的九大衙门,却明显享受着更加超然的待遇,更好的地理位置,更大的占地面积,更巍峨的气势气场。 而九大衙门之中,独属吏部地位超然,除此之外,便是刑部。 六部之中,除吏部尚书有天官之称外,其余各部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因着刑部尚书沈伯谦和户部尚书齐瀚资历最老,因而刑部和户部也被人额外高看一眼。 而自齐瀚因永州灾情抑郁而卒后,户部由金铮鸣接手,刑部便成了一枝独秀。 刑部尚书沈伯谦人如其名,年轻时风度翩翩,是名动燕京城的谦谦君子,今年年近六旬,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如许,一把打理妥帖的长髯,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谦和儒雅的气度,让人难以想象他手中掌着无数人的生杀大权,手起刀落间,便是亡魂无数。 而沈伯谦的保养秘诀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因着大胆放权给属下,沈伯谦平日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少之又少,每天除了上下朝,再就是到刑部点个卯,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 不操心自然不劳神,不劳神自然不显老。 这一日,沈伯谦像往日一样,未时一过,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顶头上司一走,刑部衙署的各官员也都松懈了几分,就连门口站岗的衙役,都在春日的暖阳下打起了瞌睡。 待到日薄西山,门房老丁打了两壶酒,拿了两个油重肉香的下酒菜,招呼那两个衙役一起喝两杯。 “行了,天都擦黑了,大人们都回家快活了,你们也别在那杵木头了,我在这干了二十年,这鸣冤鼓就没响过,鼓皮都皴了。” 两个衙役也不推脱,干脆地把腰间佩刀一摘,乐得轻省。 上过红漆桐油的鸣冤鼓孤零零地立在那,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无声无息,像是被遗忘的垂暮老者。 百姓申冤,自然是要到顺天府衙门,但若案情重大,或不满顺天府的判决,也可越级来这刑部衙门前敲鸣冤鼓,但这鸣冤鼓一旦被敲响,原告和被告最起码要有一个锒铛入狱。 这便是鸣冤鼓的代价。 酒过三巡,两个衙役打着酒嗝,勾肩搭背、脚步蹒跚地走出门房,歪歪斜斜地靠在刑部大门前的廊柱上,醉意朦胧中,只觉眼神昏花,眼前密密麻麻站了一堆蚂蚁。 揉揉眼睛仔细一瞧,哦,原来不是蚂蚁,是乌压压一群人。 …… 等等,人?! 第15章 借力 酒意瞬间被驱散,莫说此处是刑部官衙,即便是整个外皇城,都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普通百姓,人挤人地盘腿坐在地上,面色冷静,一言不发。 “喂!大胆刁民,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刑部官衙前闹事,还不速速散开!” “大人且慢,“严老四于人群中站起身,拱手道,”我等不过于此地静坐,既无喧哗,也不曾械斗,何谈闹事?” “哼,休要狡辩,刑部是何种地方,岂是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来的?” 皇权至上,那衙役所言虽刺耳,但确实是辩无可辩的实话,严老四不再反驳,坐回原地,彻底无视了那两个衙役的嚣张和怒火。 刑部官衙前形成了气氛诡异的对峙,明月高悬,几盏沿街的灯笼凄凄惨惨地照亮了气势恢宏的官衙大门,如同洞开的猛兽巨口。 世世代代在此地耕耘生活的百姓,一向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燕京百姓,第一次冲破了民与官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沉默地,对抗着千钧重的泰山之威。 不断有百姓加入其中,摊贩商户、壮丁帮工、妇孺老弱……阶级的对立实现了阶级的团结,何家人的遭遇成为最强的黏合剂,聚沙成石。 蚍蜉撼大树,或许也可以造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结局。 其余衙门的人也被惊动,留守值班的官员惊诧万分地赶出来查看情况,待发现百姓所针对的竟是刑部后,愈发摸不清楚头脑。 刑部经手的罪案,大多是达官显贵之间的公案,普通百姓间的械斗摩擦、偷鸡摸狗,乃至杀人越货,都几乎不可能惊动刑部。 可如今这阵仗…… 倒像是要拆了刑部衙署。 至于刑部自家的那两名差役,早已冷汗涔涔,腿脚发软,说来也怪,那些百姓手无寸铁,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行,但只是沉默地坐在那,便足以形成铺天盖地般的压迫感,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恐惧、绝望。 “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尚书大人!”说话的,是闻讯赶来的刑部留守值班官员,刑部侍郎——黎曜。 差役终于回过神来:“是是,小的这就去。” 黎曜与已经落马的荆州税关监督杨斌同科,不同于杨斌一穷二白的出身,黎曜算得上家世显赫,祖父于太宗年间任刑部尚书,其父曾官拜御史大夫,风闻奏事,掌管台狱,黎曜耳濡目染,养成了一副嫉恶如仇、刚直不阿的性子。 自身能力不凡,加之家族庇佑扶持,黎曜的官途堪称一片顺遂,如今官拜刑部侍郎,几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眼下这样声势浩荡的场面,着实有些令他不知所措。 他强自按捺住心神,镇定下来,走到静坐示威的百姓前,拱手问道:“在下乃刑部侍郎黎曜,不知诸位今日集会于此,所求为何?”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区区侍郎,不足以将这件事闹至石破天惊的程度。 黎曜心下一沉,不谈判,便意味着不肯有丝毫退让,这些百姓恐怕所图非小,如果只是这般相安无事的对峙,倒也罢了,怕只怕…… 正想着,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裹了蹄铁的马蹄落到青石地面上,如同疾风骤雨,裹挟着紧张焦灼的气势,令人呼吸一滞。 来人是负责巡视京师治安的京畿守备曹守成。 京城治安的最高负责人,自然是执掌南北两衙禁卫军的贺夔,但禁卫军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有时候声名甚至会盖过职权,所以他们自然不会铺下身子处理京城中每日鸡飞狗跳的大小纠纷,这些琐碎且必不可少的事务便压到了京畿守备身上。 百姓的大规模聚集请愿,本就是最值得提防的事情,更何况事情是发生在坐落着九大九小十八处衙门的外皇城。 曹守成人如其名,行事稳重得近乎死板,严格遵循规章办事,不肯有丝毫徇私通融,因着这种不肯灵活变通的处事方式,曹守成几乎得罪遍了朝野上下。 但贺夔看重他这种近乎迂腐死板的性子,力保他待在了京畿守备的位子上。 所以在朝中所有官员眼中,曹守成自然避无可避地被算作了贺夔的人。 “何人在此闹事?” 像黎曜一样,曹守成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固执的沉默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落在曹守成眼中,便成了对官府的蔑视和目中无人的对抗。 明晃晃的刀剑亮出,烈烈燃烧的火把撕裂夜空,剑拔弩张中,气氛渐渐凝重。 黎曜见势不好,连忙插到曹守成身前:“守备慎重,此事关系甚大,切莫对百姓动手,我已派人通知尚书大人,眼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可曹守成却丝毫不肯理会黎曜的良苦用心,两道黑眉一蹙,语气如古井一样一板一眼,毫无起伏:“官衙重地,寻衅滋事,挑衅国法,我等天子朝臣,如何视而不见?” “百姓只是静坐,并无过激言行,我看此事必有蹊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问而不答,分明是刁民闹事,依我朝法典,便该统统抓入大牢。” 黎曜冷下脸,虽然对曹守成的不近人情早有耳闻,但如今真正打起交道,他才知道曹守成为何会在朝中风评如此之差。 过于死板保守,不思虑后果,何尝不是另外一种莽撞冒失。 第16章 民变 “此处聚集了近五百百姓,且不说京中哪个衙门的大牢能够容纳如此多犯人,将五百之众抓入大牢,如此惊天之举,岂是你我等小小官员能够承担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黎侍郎若是担心被牵连拖累,大可不参与此事,无论何种后果,我曹某一力承担。” 他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黎曜几乎被气到吐血,恨不得锯开他那个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几斤浆糊。 “若是这些道理曹大人不肯听,”黎曜黑着脸,压低声音冷声道,“那便想想贺侯爷,你一意孤行无所谓,侯爷位高权重,本就步履维艰,若因你一时意气用事被牵连拖累,你可对得起侯爷这些年的良苦用心?” 曹守成孤家寡人一个,上无至亲,下无子女,一向仅凭自己心意行事,这世上唯二能驱使他的,除了当今陛下,怕是只有贺夔一人了。 他可以谁的面子都不给,但不能不顾忌贺夔,这些年来,若无贺夔从中斡旋,他怕是早就死在朝中的权力倾轧中了。 曹守成犹豫了片刻,可就在这一息之间,变故突生。 黎曜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曹守成身上,其余兵士的目光也均聚焦于此,等待着上司发号施令,无人注意到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只剩下一片混乱,人群的尖叫、愤怒、鲜血、牺牲…… 曹守成手下的兵,将刀捅进了闹事百姓的肚子。 …… …… “爷,外皇城出事了。” 几乎在同时,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从家中小厮嘴里听到了这句话,有人事不关己只做壁上观,有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有人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被牵连拖累。 每个人都对此事避之唯恐不及,想要将自己尽可能地摘干净,可有人却不得不蹚这趟浑水。 刑部,是太子澹台聿明的刑部。 此时此刻,东宫内灯火通明,澹台聿明皱着眉坐在主位上,左下首坐着他不得不打交道的谋士荀苜,正前方站着焦头烂额的刑部尚书沈伯谦。 自阿芙蓉一事后,因着重于天的孝之一字,澹台聿明被迫与荀苜捆绑在了一起,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谋士,手中握着贵妃秦络绯的尚方宝剑,足以将澹台聿明压制到毫无还手的余地。 “沈尚书,”荀苜神色肃穆,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闹到激起民变的程度了?” 沈伯谦面色惨白,已是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追究荀苜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没有看向荀苜,而是直接对澹台聿明说道:“启禀太子殿下,微臣已将此事调查清楚,曹守成并未下达动手的命令,据兵士汇报,是百姓自己撞到了他的刀上,这才使得事态升级。” 原本只是静坐示威,可一旦见了血,那便成了官府对百姓的仗势欺人,原本积压的激愤一触即燃,手无寸铁的百姓根本不惧怕那些明晃晃的刀枪,暴力冲突就此酿成。 “当时在场的官员除了曹守成之外还有谁?” “刑部侍郎黎曜。” “他人呢?” “正在忙着处置伤者,安抚百姓。” 澹台聿明面色稍霁:“倒还算尽职,百姓究竟为何于刑部衙门前静坐示威?” 沈伯谦面露难色,这同样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他便立刻安排人调查因由,可得到的答案却令他万分费解。 “回禀太子殿下,据说是为了开酒坊的何家?” “何家?”澹台聿明略一沉吟,“卷入匈奴使臣被杀案的何家?” “没错。” “此事与何家何干?” “据百姓所说,他们此次静坐示威,是为了逼迫刑部释放何家人。” “刑部把何家人抓了?” “绝无此事,”沈伯谦苦笑两声,“刑部从未签发过逮捕何家人的文书,刑部大牢中也绝无何家人。” “那百姓为何会如此……”澹台聿明陷入沉思,总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一片沉寂中,荀苜突然开口:“沈尚书可确定何家人确实不在刑部大牢?” “你什么意思?”沈伯谦拉下脸色,一脸被冒犯的不悦,身居上位的掌权者,如何受得住这种单刀直入的质问和驳斥。 尤其是,在太子阵营中,荀苜作为刚刚加入的谋士,尚未立下半分功劳,尽管顶着梅山相里的名号,但“潜龙之学”沉寂太久,那些口口相传的光辉传奇,早已渐渐淹没于杂草丛生的荒芜历史中。 荀苜面色未变,举重若轻地转移了话题:“沈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自是有人蓄意煽动,否则百姓绝不会至此。” “幕后之人目的在何?” “自然是…… ”沈伯谦突然卡住了壳,如此大的阵仗,若只是为了针对他一个刑部尚书,除非他上辈子掘了人家祖坟,否则何至于此,可若不是针对他,那便是…… 他抬头,看向了同样一脸凝重的澹台聿明。 “先生是怀疑三殿下那边……” 荀苜不置可否:“朝中六部原本势力均衡,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各占其三,但户部尚书齐瀚倒在了永州水患上,金铮鸣又油盐不进,令人摸不透底细,三殿下那边势必要追求新的势力平衡。” 拿刑部置换户部,倒是划得来。 “那依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破局?” 荀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是胸有成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釜底抽薪。” …… “殿下,”一名内侍迈着碎步匆匆忙忙走进来,附身低声道,“陛下有旨,责令刑部尚书沈大人和京畿守备曹大人即刻进宫面圣,另外……” 澹台聿明扬了扬眉,道:“无妨,在座都是东宫心腹,直说即可。” “陛下身边的孟公公,亲自带人去了靖安侯府。” 第17章 局眼 “此事与贺侯爷何干?”沈伯谦讶异道。 荀苜皱皱眉,压下眼底那一抹并不明晰的嫌恶之色,这位沈尚书,果真只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令人难以相信他竟是跻身这暗流涌动的权力中心的三品大员。 他并未理会沈伯谦的蠢问题,而是直接对澹台聿明解释道:“贺侯爷牵涉其中,是好事,最起码我们手中多了一个可以利用的筹码,若是运作得当,或许可以改变贺侯爷始终保持中立的立场。”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前提是,要想办法撇清贺侯爷身上的干系,不能让父皇迁怒于他。” “殿下放心,我来想办法,”荀苜随即看向仍然一头雾水的沈伯谦,语气讥讽,“沈尚书还是速速进宫吧,莫让陛下等急了,如何面君奏对,不需要我教您吧?” 沈伯谦本就对这个自命不凡的谋士满腔怨气,如今又被这样不留情面地嘲讽,这要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他猛地站起身,扬手指向荀苜,怒火中烧,想要破口大骂,可眼角的余光却又捕捉到了澹台聿明深深皱起的眉头,于是不得不强自咽下了这口气。 “臣,告退。” 说罢,大步离开了东宫,生怕多看荀苜一眼,就再也顾不上君臣礼仪。 …… 沈伯谦的衣角消失在门外,澹台聿明不解地看向荀苜:“先生不喜沈尚书?”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身处权力旋涡却连最起码的人事关系都理不清,如此蠢笨,简直一无是处。” 澹台聿明这才发觉一向沉默寡言的荀苜竟是如此牙尖嘴利,心下对这位心思深沉阴郁的谋士改观了几分。 “可沈伯谦毕竟是刑部尚书,先生纵然不喜他的为人,也不必如此不留情面。” “殿下切勿优柔寡断,今日之事势必要有人为此担责,沈伯谦顶上的乌纱帽怕是戴不了多久了,殿下还是尽早挑选后继者才是。” 澹台聿明心头一震,丢卒保车、断尾求生……在夺嫡成功之前,身边的所有人,都随时可以被利用、被舍弃、被算计,这样明晃晃的、赤裸的、利益至上的不择手段,于荀苜等人不过家常便饭,于澹台聿明而言,却是再陌生不过。 可如今,他却要被迫习惯甚至是学会这些他最厌恶憎恨的伎俩。 …… 在被“赶”出东阳侯府后,得益于刑部门前的闹剧,澹台衍终于被清荣长公主请进了东阳侯府。 从使臣被杀,到百姓静坐示威,再到流血冲突险些激起民变,这一连串事件的转折过于突兀,幕后之人藏在云雾中,令人摸不清他的目的。 “你如何看?” 澹台衍摩挲着茶盏,目光幽幽:“局眼何在?” 不知局眼,便无法破局,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白玉京跟贺停云同样忧心忡忡,神色凝重,唯独顾北柠,还在认真地挑蜜饯吃。 她咽下蜜饯,一脸云淡风轻:“此事不难解,你们只是当局者迷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顾北柠身上,讶异万分。 “使臣被杀案,因两国邦交之重备受重视,后又因何家一事遭受民间非议,那么这桩难解的悬案无论破与不破,都会背负无数骂名,由此来看,此局的局眼在师兄。” “宫中崔才人荣宠正盛,师兄得陛下眷顾,又有不费一兵一卒平复永州民变的功劳,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难免惹人眼红。” “师兄骤然回京,打破了京中的政治平衡,三殿下和太子阵营必然会有所动作,想要趁师兄羽翼未丰前将其剪除,而且我听说,若非因皇后插手,平复永州民变的功劳大概会落在三殿下身上。” “所以……”白玉京若有所思,“使臣被杀案,是三殿下针对六殿下而设,怪不得他那么极力推荐六殿下负责主审此案。” 顾北柠点点头,认可了白玉京的结论:“如此一来,问题便出现了。” 不需要顾北柠多加解释,在座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刑部官衙前的闹事,都与澹台衍毫无干系,倒是将太子殿下牵扯了进去…… “难不成,三殿下想要一箭双雕,借一桩案子,打压三殿下的声誉,剪除太子殿下的臂膀?” 顾北柠缓缓摇摇头:“同时针对太子殿下和师兄,这样不知所谓的莽撞之举,打击面太广,很容易腹背受敌,三殿下不会做。” “你的意思是,另有其人?” “刑部陷落,刑部尚书势必要担责,甚至有可能会被撤换,太子一党便会失去一员大将,势力大伤;而如果真如百姓所说,何家人被关入了刑部大牢,那么师兄所蒙受的百姓非议,便有了破解的途径。” 使臣被杀案的难点在于,会使得主审官员陷入道德困境,而道德困境的核心,便在于何家人,可如今何家人被囚,如果澹台衍能以主审官员的身份解救何家人,那他便会一改在百姓心目中助纣为虐的形象,成为拯救者。 只是如此一来,倒像是专为澹台衍破局而设,谁会如此好心…… “阿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澹台衍的目光落在顾北柠眉间,带着隐隐的探究。 顾北柠嘴角的笑意加深,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兰花熏香,兰草暗纹,如此风骚的信笺,澹台衍想不出第二个人。 “万俟何时来的燕京?” “我也不知,”顾北柠缓缓摇了摇头,“今日晨起我便在枕边发现了这封信。” 至于信上的内容……顾北柠的面色有几分古怪,信上倒也没说什么,只云里雾里地抒发了半天“相思之情”,通篇烂俗的矫情文字酸得人倒牙。 顾北柠强忍着腻味看了两遍,终于确认万俟费半天功夫写这样一封无聊的信、又费尽心思将信送入东阳侯府,唯一目的,便是告知他已来到了燕京。 至于是告知谁,她与万俟不过一面之缘,自然不可能是特意通知她,那么仅剩的可能,便是要通过顾北柠这个传话筒,将消息透给澹台衍。 万俟如此煞费苦心,绝不可能只是写一封信这么简单,再联想到燕京城中近日的种种动荡,不难推测出幕后之人。 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倒是符合万俟浮夸的做事风格。 第18章 十三监舍 “三殿下设局,万俟破局,六殿下的困境岂不是迎刃而解了?”听完顾北柠的解释,白玉京不由松了口气 。 但除他之外的人,却无一人面色轻松。 “没有那么简单,”澹台衍半垂着眼睛,纤薄的眼皮上似有青筋跳动,“万俟远离燕京太久,不了解京中人事,他借曹守成生事,却在无形中将贺侯爷拖下了水。” 白玉京这才惊觉问题的严峻程度,曹守成是贺夔的人,在这层心照不宣的“裙带关系”下,贺夔势必要被问责。 在这个阴差阳错导致的连环局中,澹台衍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现在的问题在于,若想要将贺侯爷摘干净,那就要将事情大事化小,但如此一来,万俟做的这个局便废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保住这个局的前提下,将曹守成跟贺侯爷切割?” “切割估计是做不到,”顾北柠顿了顿,“但或许可以洗白曹守成。” “洗白曹守成?”白玉京跟贺停云对视一眼,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和讶异。 “阿柠,你可知道,外皇城百姓哗变一事,正是因为曹守成手下与百姓起了冲突,这才一发不可收拾,莫说洗白,曹守成这次怕是百死难赎其咎。” “据曹守成手下回禀,他们并未主动对百姓动手,是有人自己撞到了士兵的刀口上。”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这种辩解无人听信,百姓何苦以命相搏?” “但最起码,有了可以做文章的下手之处。” 白玉京大抵明白顾北柠的意思,但仍然不觉得这是值得尝试的上上策:“可是阿拧,若执意将这件事归咎到百姓身上,势必会招惹众怒,若因此而失民心,得不偿失。” “我明白,但或许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你的意思是……” 顾北柠弯了弯眼睛,意味深长:“外皇城百姓哗变,此时此刻,最着急上火的可不是我们。” “你是说,刑部尚书沈伯谦……”白玉京恍然大悟,“对啊,百姓静坐针对的是刑部,最后出事也是在刑部官衙前,更何况还有刑部自己的官员在场。” “没错,沈伯谦势必急于寻找一条出路,否则他头顶的乌纱帽大概是保不住了,我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更何况,万俟将刀刺向了太子殿下手中的刑部,握着刀的确实三殿下澹台境,即便太子殿下坐得住,他手底下的人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气量。” 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以让太子一党成为供他们操纵的马前卒,如同牵线木偶一样,按照他们的心意行事,至于因此得罪百姓的后果,自然是由被推到众人视线之中的沈伯谦承担。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 皇宫大内文德殿内。 摇曳的烛火驱散了压抑沉闷的夜色,却驱不散昭仁帝满面的怒火,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台下的众人,回想起刚刚收到的紧急奏报,怒火中烧。 “混账!” 明黄色的奏章被狠狠掷到地上,昭仁帝鲜少有如此勃然大怒的时候。 贺夔、沈伯谦、曹守成三人惶惶然俯首跪地,天子之怒,近乎天谴。 “天子脚下,皇城之外,竟有百姓静坐示威,最终竟演变成流血冲突,你们自己出去听听,可知满燕京城都在说什么?!连天子失德、民怨沸腾这种耸人听闻的话都出来了!” “陛下息怒!” “息怒?百姓动荡不安,流言纷纷,你们要朕如何息怒?!” “陛下,”贺夔直起身子,视线半垂,声线一如既往的沉稳,“微臣窃以为,今日之事蹊跷众多,其后恐另有渊由,如此大规模的集会,必定有人唆使。” “你的意思是……” “若只是百姓自发请愿,那么便只需要解决百姓的诉求;但若有幕后指使,那势必要查清此人目的,以防有颠覆国本、祸乱朝纲之心。”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传颂千百年的道理,身体力行者寥寥无几, 对于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社稷,是身下那把九五之尊的龙椅。 贺夔这番话,将昭仁帝的注意力成功转移,皇帝和臣子之间的矛盾,变为了天兖王朝与叛国者之间的矛盾,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既如此,贺夔,朕命你主审此事,三日为限,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 昭仁帝言语未尽之意,台下人听得清楚,总归要有人负责,幕后主使,或者贺夔三人…… “臣,遵旨。” 贺夔三人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但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不过是暂缓的斩立决罢了。 …… 沈伯谦从皇宫匆匆忙忙离开,尽管他心中对荀苜厌恶非常,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鼻孔朝天的谋士确实有几分本事。荀苜一语惊醒梦中人,若何家人真的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关进了刑部大牢,那么他沈伯谦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对于犯人的批捕羁押这种不甚重要的具体事务,他确实不太参与。 沈伯谦赶到刑部大牢,连忙招来都官郎中:“速速将俘吏簿录拿给我。” 他从最近的日期开始一一查看,心跳如擂鼓,看到半个“何”字都紧张得冒出一头冷汗,可最终,他也没有看到何家人的姓名。 沈伯谦长舒一口气,原本觉得荀苜老谋深算,现在却只觉得他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既然刑部本无过错,那么今天即便有刁民死伤,那也是他们自找的,怪不到他沈伯谦头上,压在心头的那座大山就这样消散了,沈伯谦又恢复了先前那副“闲云野鹤”的悠闲富贵模样。 他悠哉悠哉地端起香茗,饶有兴致地品了品茶香,就在这时,破空声起,一柄锋利的匕首刺穿茶盏,钉在了沈伯谦胯下的紫檀木椅上。 若是稍稍偏移半寸,那么沈伯谦便要断子绝孙了。 滚烫的茶水浇在大腿上,沈伯谦额头青筋暴起,惊惧之下,硬是半个疼字都没喊出。 他盯着那把足以见血封喉的锋利匕首,目眦欲裂,刀锋之上,钉着一封信笺。喉头滚动,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颤着手取下了那封差点令他断子绝孙的信笺。 “丁字号十三监舍。” 信上只有这短短的七个字,从信封到信纸都是书画铺子里随手能买到的最普通的那种,字迹也是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 “丁字号十三监舍……”沈伯谦喃喃自语道,“丁字号哪来的十三监舍?” 第19章 仕途尽毁 刑部大牢按照天干地支排序,丁字号关押的都是最不起眼的小犯人,关个一两年就能被放出来的那种,可问题在于,丁字号只有十二个监舍。 可这样一封来势汹汹的信,他又不敢将其视作胡闹的儿戏。 思来想去,他将小厮唤进来:“让黎曜来见我,快,快去!” …… 黎曜匆匆忙忙赶过来,今日之事一波三折,若非他强自按捺心神,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如今尚书大人匆忙传召,他很难不多想。 “黎侍郎,”沈伯谦开门见山道,“丁字号牢房共有几处监舍?” “十二处,位于刑部大牢西北侧,是监舍最多的区域,因关押的都是作奸犯科的小犯人,鱼龙混杂,一向不被重视。” 丁字号牢房,其实一直都算黎曜的一块心病,在一众砍头流放株连九族的重犯中,丁字号这些数量庞大但无足轻重的犯人实在是太不起眼,入不了刑部官员的眼,自然也无人上心,如同一块牛皮癣,碍眼得很。 但黎曜始终觉得,这帮无人理睬的阴沟老鼠,罪孽滋生,患匪横行,或许有一天会成为刑部的心腹大患。 沈伯谦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将那封“来势汹汹”的密信递给黎曜:“你瞧瞧这个。” “十三处监舍……”黎曜同样摸不着头脑,“丁字号何来十三处?” 黎曜跟沈伯谦并不算亲近,像沈伯谦这种人,显然更享受那种溜须拍马的奉承和讨好,但黎曜出身不俗,自然不愿做这种压低身段的同流合污之事。 故而,黎曜虽身为掌管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的正四品侍郎,本应是沈伯谦手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但他与沈伯谦之间的关系却始终井水不犯河水,仅仅保留着最基本的职属关系。 但因着今日的流血事件,沈伯谦和黎曜被迫成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在这种脑袋难保的紧要关头,沈伯谦自然会将黎曜视作亲密无间的“心腹”,无话不说。 “这种关头送来的密信,不可小视,还是再仔细查探一番比较妥当。” “下官这就去。” …… 黎曜心事重重地去往丁字号监区,不待靠近,便听到里面嘈杂的喧嚷声,打牌的、喝酒划拳的、呼呼大睡的…… 丁字号的看管向来松懈,衙役心知肚明这些囚犯根本关不了多少时日,若是看管严厉,难免会遭到某些穷凶极恶之徒的报复,所以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衙役百无聊赖地蹲在犄角旮旯,拿枯草剔着牙,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深绯色朝服的衣角,心中一个激灵,猛地站起了身。 这是哪位神仙突发奇想莅临这三不管地界了…… “这位大人……” 黎曜摆摆手,并没有自我介绍的想法:“带我到里面看看。” “哎,哎,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说起来,黎曜到刑部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踏足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丁字号监区。 每个监舍人满为患,并没有按照规定进行人数限制,衙役看到黎曜皱紧的眉头,忙不迭地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按照规定来,根本没有地儿盛这么多犯人,大人您多体谅,多体谅。” 黎曜对此不置可否,指抬手掩了掩鼻,以抵挡越发浓重的污浊气味。 他沿着廊道向内走,在犯人或戏谑、或仇恨、或不屑的目光中,走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地,掠过门上挂着的木牌。 丁字号一监舍、二监舍……十一监舍、十二监舍…… 确实没有十三监舍,黎曜心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隐隐松了一口气,今日跑这一趟,好像并没有什么收获。 “丁字号有十三监舍吗?” 黎曜的突兀发问,使得衙役立时变了脸色:“大人您在说什么?丁字号只有十二个监舍啊。” 黎曜本只打算随便问问,但衙役肉眼可见的紧张和慌乱使他起了疑心,这衙役,分明隐瞒了些什么。 “我若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会特意跑这一趟吗?究竟该如何回话,你自己掂量着点。” 黎曜拿出刑讯诈供那一套,眼神中带有三分轻蔑和七分胸有成竹,只这一句,便将那衙役吓得跪到了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此事和小人无关啊!” “饶命与否,取决于你自己。” “是,是……”那名衙役站起身,胡乱擦了把脸上的冷汗,“这丁字号确实有十三监舍,最初,最初是上一任牢头设的,也不为别的,就为给兄弟们换点酒喝,慢慢的,这十三监舍便固定下来了。” 他边说,边将黎曜引向了班房所在的方向。 “犯人家属多送点银子,犯人在里边就能少受点苦,过两天好日子,反正这些犯人也关不了几天,小的们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 衙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分明底气不足。 就在衙役值班的班房处,不知何时竟另辟出了一块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还燃着熏香,方桌上有酒有肉,远远超过了普通犯人的待遇。 而最最令黎曜心惊的是,这里面关着的,赫然是开酒坊的何家人。 “何家人怎会在此?” “这……小的不知,谁能进十三号监舍,那得班头才能说了算。” “班头何在?” “他今日不值班,应该已经……” “去叫,让他立刻来见我!”黎曜额角暴起青筋,那副斯文的面孔被撕破,流露出的狰狞之相使愣头愣脑的衙役也不得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是,小的这就去叫。” 此时此刻,黎曜唯一庆幸的是,他在刑部大牢见到的,是毫发无损的何家人,而不是伤痕累累,或者陈尸牢中。 若果真如此,那便不仅仅是仕途尽毁的问题了。 第20章 第二封 牢头匆匆忙忙赶来,满头大汗,十三监舍的存在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地带,见不得光,亦不能被曝于人前。 “黎侍郎,您怎么到这脏地方了?” “你认识我?” “有幸见过,见过。”班头搓着手,赔着笑脸嗫嚅道。 黎曜此刻并没有心思跟他纠缠十三监舍的问题,他没什么好气地问道:“何家人为何在此?” “何家人?”班头愣了愣,显然对何家这个敏感的字眼没什么感觉,他顺着黎曜的手指看向十三监舍,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啊,是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 他刻意往黎曜身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太子殿下那头没说什么,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不敢妄自忖度上意,只能好吃好喝地关着,届时见机行事。” 班头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显然是觉得自己的安排分外妥当,进可攻退可守,好像已经独得太子殿下青眼,平步青云。 “太子殿下?”黎曜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硬疙瘩,牵涉人员越广,事态越复杂,越难以解决,“太子殿下派哪位官员过来的,可有说为何?” “这……小的眼拙,没认出来,至于为什么关何家人,小的也不敢问,这万一说错话,小的可就一颗脑袋。” 黎曜这才意识到,恐怕压根儿没有什么太子殿下,以这些不入流的小衙役的心性,随随便便一个装腔作势的人,都能成功用一个假身份唬住他们,只要对方知道十三监舍的存在,便可以利用这个不得见光的软肋轻松拿捏。 不过是一个轻轻一戳就会露馅的谎言,却使得刑部上下,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究竟是谁,要如此害他们? 黎曜心中思绪万千,只恨当初没能早点整顿丁字号监舍,若是能早点清除十三监舍这个毒瘤,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只可惜,世上最无用的话,便是“如果当初”…… “何家人交给我带走,今夜之事,半个字也不可对外透露。” 班头连忙点头应是,即便粗糙如他,也意识到今夜之事不同凡响。 何家人接连遭逢祸事,已是惊弓之鸟,不敢相信任何眼前所见之人,哪怕他穿着象征国家纲纪的官服,黎曜虽有心安抚,却也清楚他刑部官员的身份无法获取何家人半分信任。 罢了 “你们既不信我,便暂时先在此处安置,我会安排人照顾你们的日常起居,大牢之内,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复又和班头仔细交代了几句,却还是放心不下,想着要从自己府上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厮过来,随后便匆忙赶回了刑部衙门。 …… “大人,何家人确实在刑部大牢内……” 黎曜将前因后果连同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沈伯谦满脸的惊疑不定慢慢转为凝重。 “所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幕后之人就是要颠覆刑部,如此看来,倒是被荀苜说对了。” “荀苜?” “太子殿下身边的谋士,据说是梅山相里之后,据他所言,此事当是三殿下一党谋划的。” 黎曜并非蠢笨之人,被点拨一下,便瞬间想清了这其中的关联,党同伐异,本就是人员的更迭和权力的流转,三殿下想换一个合心意的刑部尚书,这再正常不过。 “那这位荀先生,可有说该如何破局?” “哼,”沈伯谦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什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净说些玄之又玄的鬼话,还不如这封密信来的实在。”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封差点切了他命根子的密信,百思不得其解:“你说,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向我通风报信呢?” “下官也不知,但眼下看来,送信之人好似并无恶意,算是帮了我们,否则你我二人还被蒙在鼓里。” 沈伯谦缓缓地点点头:“若对方真有意帮我们,想必还会有密信送来。” 正说着,破空声再度响起,与先前那把匕首一模一样的飞刀再度射进来,只是这一次倒不是奔着让沈伯谦断子绝孙去的,而是直直地打掉了他的发冠,将发冠连同密信钉进了柱子里。 沈伯谦心有余悸地捂着头顶,一位儒雅的中年美男子,可不能是半个秃瓢。 “快,快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黎曜连忙拔下飞刀,匆匆展开信,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棋盘街豆腐庄严老四。 “大人,是一个人名” “此人是谁?” “下官这就去核实。” “黎侍郎,辛苦你了,”沈伯谦拍了拍他的肩膀,推心置腹道,“此事性命攸关,还望侍郎尽心尽力,莫要懈怠。” “大人放心。” …… 黎曜匆匆忙忙离开,待再度回到刑部衙门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东方天际已隐隐破晓。 “尚书大人!”黎曜不及进门便匆匆招呼道,“此事确有蹊跷。” 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两口凉透了的茶水,在沈伯谦急切的目光中开口解释道:“严老四这个人有问题,下官先去了棋盘街豆腐庄,豆腐庄确实是一户姓严的人家的,也确实有一个行四的儿子,但至今仍在淮南,尚未回京。” “下官又去提审了今日闹事的民众,他们供述确实是受到了棋盘街豆腐庄严老四的煽动,可这严老四既然是个假的,那么此次煽动便是有预谋的刻意为之。” 沈伯谦垂眸沉思片刻:“那这个假的严老四,当时逮捕百姓的时候,没一起抓起来吗?” “趁乱跑了,当时情况太过混乱,跑了不少人,衙门也没有心力追捕,便不了了之了。” “问题还是出在第一个受伤的百姓上,可能证实他跟这个假的严老四有所牵扯?若能,那他的受伤便可能是自己刻意为之,如此一来,我们便有了争辩的余地。” “伤者至今昏迷不醒,不过依下官看,应当是在装睡,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抓住这个假的严老四。” “没错,你说得对,不惜一切代价,翻遍全城,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沈伯谦咬了咬牙,心中恨意翻腾,恨不得立时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啖其肉、啃其骨。 …… 第21章 高枕无忧 窗外,透过日渐浓密的树影,两个劲瘦的身影借着凌晨的雾气隐在房梁之上。 “鹿隐,你这臂力见长啊。” 鹿隐双手垂在身侧,手中不见任何可供借力的物件,刚刚那柄飞刀,是他单凭臂力掷进去的。 “好了,事情办妥了,接下来该想个法子将严老四送到沈伯谦手上了,对了,那严老四真名叫什么?”说话的人顿了顿,斜眼看向毫无反应的鹿隐,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总是觉得你会说话。” “主子交给你的差事,自己想办法解决,我要回去睡觉了。”鹿隐打手势回应道,眼神冷冽如昔。 “这可得好好办,我可还是戴罪之身啊。”他伸了伸懒腰,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泛起三分笑意,只可惜笑意不及眼底,宛如被冰封于湖面之下的潋滟桃花。 “临渔,主子既调你回来,便无需多想。” 临渔展颜笑了笑,一副江湖浪荡子的做派:“能得你一句干巴巴的宽慰也是不易,今日这一趟倒是来值了。” 鹿隐垂下手,默默收回视线,目光所及之处,是仍在安睡中的千家万户。 …… 黎曜对严老四的抓捕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不过是想到码头上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的在即将出发的商船上抓住了乔装打扮的严老四。 “严老四?” “大人恐是认错了,草民不过是一个跑江湖的,不认识什么严老四。” “认识不认识,你可说不算,”黎曜冷笑着挥挥手,“来人,把他给我带回去。” …… 刑部大牢内,假冒严老四之人被麻绳结结实实地困在刑架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指使你煽动百姓,蓄意闹事?”沈伯谦亲自审讯,恨不得亲自给他两鞭子。 “无、无人指使,是我自己看不惯官府的做法,这才……” “你以为本官是无知小儿吗?这样敷衍的托词还想蒙骗本官?” 严老四无力地垂着头,沉默以对。 “哼,本官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烧红的烙铁从殷红的炭火中拿出,只需轻轻一碰,便会有被烤熟的皮肉脱落,鲜血顺着额头滴落,视线可及范围内被染成了血色,一片模糊的血色中,那块烙铁分外扎眼,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严老四的小指动了动,难言的恐慌扼紧了他的咽喉,他试图将身子蜷缩进刑架的角落,以逃避这场酷刑。 “严老四,最后一次机会,你若现在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沈伯谦拿着烙铁,在他脸上漫不经心地比量着,“本官知道你不怕死,但生不如死的滋味,你可尝过?” 滚烫的烙铁按到了他的左胸口,伴随着一阵皮肉被灼烧的滋滋声,撕心裂肺的痛呼穿透了人的耳膜。 “说,”沈伯谦手下用力,他能感受到有脱落的皮肉粘到了烙铁上,“还是不说?” “说,我说,我说……” 烙铁被拿开,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黑红交加,令人不忍直视。 “我是三殿下府上长史岑廖手下的人,一切行事,皆听凭岑大人吩咐。” 这就够了。 只要口供中出现了三殿下,那么此事便会被归于党争,而他沈伯谦,便成为了党争夺嫡的牺牲品、马前卒,值得同情和安抚。 头顶的乌云终于飘走了,那道雷劈不到自己身上,但终究会落下来,至于劈中的是谁…… 沈伯谦脑海中突然闪过荀苜先前说过的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釜底抽薪。 三殿下一党眼下可不是自食苦果吗?难不成这两封密信,竟是荀苜派人送来的不成? 沈伯谦正入神地想着,一旁的差役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尚书大人,这犯人要如何处置?” 沈伯谦嫌恶万分地瞥了一眼:“丢到监牢里,留口气,别死了。” …… 严老四被两名差役架着胳膊拖进了大牢,脖子以下,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好肉,若是任其自生自灭,怕是活不过三天。 差役抽出手,在起身的那一刹那,一个浑圆的小白瓷瓶被偷偷地塞进了严老四手中,他捏了捏严老四的手,无声地传达了某种关心和安慰。 他张了张嘴,无声道:“活下去。” …… 东阳侯府内,澹台衍无视清荣长公主的白眼,怡然自得地坐在顾北柠对面,替她斟满了一杯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 顾北柠摩挲着茶杯,心事重重:“那严老四,怕是难逃一劫。” “本也是万俟养的死侍,早晚会有此遭遇”澹台衍看着她眉眼间散不开的愁绪,安抚道,“我已派人替他送了伤药,只要能熬过这几日,便尚可留住一条命。” “但愿如此吧……”顾北柠长舒一口气,低头喝了口热茶,“听说沈伯谦今日去游湖了?” “这位尚书大人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现已高枕无忧了。” “严老四的证词,无外乎是将刑部衙门前的流血冲突,转变为了党争夺嫡的蓄意而为,如此一来,京畿守备曹守成不必担责,贺侯爷自然也安然无恙,但沈伯谦忘了何家人。” 何家人无端入狱,仅凭牢头口说无凭的证词,恐怕无法取信昭仁帝,而沈伯谦,大概也不敢随便攀咬太子殿下,毕竟那可是被他视作储君的人,那么无故羁押何家人的责任,便还是要沈伯谦这个刑部尚书来担。 无论是何家人还是十三监舍,沈伯谦最起码要担一个御下不严之罪,而这种罪名,可大可小。 “要想个法子,让陛下知道我们这位尚书大人,这几日是多么的逍遥自在。”顾北柠扬了杨嘴角,笑容狡黠。 “此事好办,找人参他一本便可。” …… 沈伯谦大难不死,自认必有后福,优哉游哉地坐在画舫窗边,听着乐伎指尖流淌出的清越琴声,如同碎玉坠地,声声入耳,恍然不知,大难临头。 第22章 天道好轮回 勤政殿内,昭仁帝坐在案前闭目养神,眼下两团青紫昭示着这段时间的辛劳不易,自年前以来,诸事频发,昭仁帝劳心劳神,愈发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孟祀礼奉上一杯参汤,不无担忧地随侍在一旁:“陛下,龙体为重。” 昭仁帝缓缓睁开眼,呷了口参汤,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朝事繁多,诸多事物尚未厘清,朕如何能休息。” “陛下是在为昨日外皇城的闹事而烦心?” “你跟在朕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民心何其重要,百姓之事无小事,”昭仁帝拿起一封奏章,随口问道,“刑部可有公文呈上?” “黎侍郎今日上了一封折子,”孟祀礼边说边将黎曜的奏章找了出来,“陛下请看。” 黎曜的奏章里详细回禀了昨日流血冲突的前因后果,并附上了严老四以及受伤百姓的最新口供,证实所有的一切都是蓄意而为。 甚至在提及事情的起因——何家人为何无端入狱时,也毫不避讳地将班头的证词一字一句地回禀给了昭仁帝,丝毫没有虑及此事可能会将太子殿下牵涉进党争乱局。 一切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改。 唯独将严老四的口供,从“受三皇子府长史岑廖指派”,改为了“受太子府詹士周牧指派”。 此时此刻,刑部大牢。 荀苜站在牢房内,锐利的视线透过宽大的帽檐扫视着半死不活的“严老四”,似在忖度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想活命吗?” “咳咳,”痰中带血,颤抖的胸腔像是破旧的风箱,“严老四”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飘忽,“你是谁?” “救你命的人。” 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显然未能博得“严老四”的信任,他闭上眼,不再理会。 荀苜倒也不曾在意,自顾自道:“我知道你不是三殿下府上的人。” “严老四”的呼吸似有一瞬停滞。 “三殿下虽刚愎自用,但该有的狠绝还是有的,事后不尽快杀人灭口,等着刑部查到你这个足以坏他大事的漏洞,他没有这么蠢。” “不仅如此,”荀苜顿了一顿,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严老四”神情的变化,好像极为享受这种将人的生死命运拿捏在手里的快感,“该如何称呼,这位,壮士?” 戏谑侮辱之意,不言自明。 “褚烽。”事已至此,输人不输阵。 “比严老四顺耳,你既不是三殿下的人……纵观当前京中局势,唯一的可能,你是六殿下的人。” “使臣被杀案显然是三殿下送给六殿下的回京贺礼,而这场刑部大牢前的流血冲突,便是六殿下的回礼……” 荀苜不无自负地说着,一抬头却被褚烽一脸明晃晃的讥笑噎了个正着。 “还以为你多聪明呢……”褚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嘲,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毕竟他确实不是六殿下的人。 他是鬼哭斋斋主万俟的人。 无论万俟和澹台衍私下交情如何,那都是私下的,私下的等于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那就等于没有。 所以褚烽可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骂荀苜“蠢笨如猪”。 荀苜一向自信智计无双,他可以容忍澹台聿明摔门而去,因为那是他没有识人之明,无碍于荀苜自身之谋略纵横。 可他无法容忍褚烽如此大剌剌地讥讽。 “无论你是谁的人,你的命都捏在我手里。” 褚烽呲牙咧嘴地笑了笑,扯得伤口生疼:“你也知道我是个攸关全局的大把柄,这个大把柄如今还好好地活在牢里,那你就该知道,我是个随时可以为主子死的死侍,生死而已,你以为我会在意?” 一步错,步步错,荀苜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了下乘。 “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生不如死?” 褚烽抬眸看向他,赤红的双眼幽暗不明:“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指认,你所做的一切,均是受太子殿下府上詹士周牧指派。” “太子府上的人,要我诬陷太子,倒是有意思。” 万俟最看不惯蠢人,但凡在他身边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脑子,纵然褚烽不认识荀苜,但不影响他从他的话中推断出他的阵营立场。 “你只需听命行事,我可保你……” “我答应你。” 荀苜还待继续威逼利诱,没成想褚烽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你……” “奴才诬陷主子,没见过,想瞧瞧热闹,大爷我就勉强陪你演这出戏吧。” 牙尖嘴利,死到临头也不肯被压一头。 荀苜本就黧黑的脸愈发铁青,目光幽幽地盯着褚烽看了半晌:“你当知道坏我大事的下场。” “我是死侍,不是蠢材,只要不牵扯到自家主子,我惜命得很。” 荀苜压下心底的怒气和猜疑,转身离开了大牢。 …… 昭仁帝看着证词中反复出现的“太子殿下”,意识到事实真相大概不会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他皱了皱眉,语气不善:“沈伯谦呢?可有上折子?” 孟祀礼顿了顿,似有为难之意:“并没有,刑部只有黎侍郎这一封奏章。” 昭仁帝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仅仅黎曜这封奏章,分量倒也足够,只不过近日朝局震荡,昭仁帝心中猜忌疯长,任何一位皇子被牵涉其中,都会令他下意识联想到党同伐异。 荀苜想得到的,这位从夺嫡之争中厮杀出的九五至尊也想得到。 可如果针对太子殿下的指控是诬陷,那设局的人会是谁?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另一封奏折,只看了几眼,眉头便下意识地锁紧,怒气上涌。 “混账!” 奏章被狠狠地掷到地上,孟祀礼胆战心惊地跪地俯首,眼看昭仁帝没有后续动作,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奏折捡起,奉还到公案之上。 “陛下何故动此大怒?” “刑部自己惹出的祸端,朕为此事夙兴夜寐、劳心劳神,可他沈伯谦,竟还有闲情逸致与歌姬共游画舫,气煞朕也!” “陛下息怒,沈尚书平日一向勤勉,此事有所误会也说不定。” “误会?哼!孟祀礼,即刻宣沈伯谦进宫面圣,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乘画舫入宫!” “是,奴才这就去……” 孟祀礼退出勤政殿,随即有小内侍走上前,听候吩咐:“公公,您看这件差事交给谁来做?” “让四全去吧,上次年宴,他洒了沈尚书一杯酒,为此受了罚,天道好轮回。” “是,奴才知道了。” …… 第23章 密审 当沈伯谦跪在勤政殿内等待昭仁帝接见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触怒龙颜。 内室里,四全正在回禀传旨时的情况:“……奴才赶至河畔,远远地便听见画舫中传来的靡靡歌声,及至登船,只见沈尚书兴之所至,亲自抚掌击节,乐甚至矣。” 四全每多说一句,昭仁帝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一分,等到最后,他甚至动了将沈伯谦开革为民的心思。 “好一个沈伯谦,好一个刑部尚书!” 待到昭仁帝板着脸走出内室,沈伯谦仍然心无惶恐地垂首而立,尚不知自己已大祸临头。 一封奏折狠狠砸下,正中沈伯谦的额角,他被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尖锐的奏折戳破了他的额头,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沈伯谦尚来不及痛呼出声,便被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心神。 \"陛下息怒!\"他仓皇不定地跪到地上,以头抢地,心跳如擂鼓。 \"息怒?你要朕如何息怒?朕问你,昨日刑部衙署前的闹事可有调查清楚?\" 原来是为这事……沈伯谦心下稍安:\"回禀陛下,微臣已查明来龙去脉,案件详情已命刑部侍郎黎曜记录在案呈禀陛下。\" \"如此大事,只让一区区侍郎经办,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朕?!\" 这事说来倒也冤枉,一部尚书掌管一部事物,身居要职,位高权重,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公文何其多,一般的文书工作,实在不需要尚书大人亲自经手,但昭仁帝既看他不顺眼,那么他说什么做什么便都是错的,只可惜,眼下的沈伯谦并未体悟到这一点。 \"陛下恕罪,臣绝不敢有怠慢轻视之意,此案乃臣亲自审理,一应人证物证均已查证,黎侍郎不过是代臣行主笔一事罢了。\" \"你倒是托大,一封案卷公文都要人代写,那你这尚书大人的位子是不是也要人替你做?\" 沈伯谦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又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昭仁帝如此动怒,惊惧交加之下,沈伯谦说了此次奏对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微臣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竟惹得陛下动如此大怒,实是臣之过,若能得陛下宽宥,微臣万死不辞。\" 昭仁帝的脸色愈发阴沉,黑云压城城欲摧:\"你是在说朕是不明事理、暴虐成性的悭戾之君。\" \"微臣不敢!\"沈伯谦惊慌失措地跪伏于地,\"陛下明鉴,微臣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鉴,绝无此犯上忤逆之意!\" 可任凭沈伯谦如何情真意切地剖白真心,如何指天誓日,昭仁帝的脸色都没有丝毫回转,很明显,在昭仁帝心中,沈伯谦已逾越了为臣之道。 \"罪臣沈伯谦,疏忽公务,奉上不忠,着革去刑部尚书一职,令三法司协同审理,听候发落。\" 孟祀礼候在一旁,像走了神一样,回了句:“御膳房送了两碟子点心,说是研制的新样式,陛下操劳半晌,可要尝一下?” 昭仁帝审视的目光落到这位跟了他几十年的奴才身上,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端上来吧。” 户部尚书齐瀚可因“延误永州灾情致使灾民哗变”为由被撤职,但刑部尚书沈伯谦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奉上不公”被查办。 因为昭仁帝,是明君。 既是明君,便不能仅仅因为一己之好恶随意罢黜掌一国机要的部院大臣。 孟祀礼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假装没有听到,留给昭仁帝收回成命的余地。 沈伯谦或许也明白,但他此时已经自顾不暇,面色惨白地跪坐在地上,只觉天崩地裂,全无半分风流文雅的儒臣姿态,如同丧家之犬。 …… 沈伯谦最终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没有任何明确的旨意,没有任何可供揣测的流言蜚语传出。 此事在午前便传遍了朝野,掌管实政机要的三品大员,本就分外惹人注目,更何况还是没有任何明确缘由的骤然入狱。 没有明确缘由,便意味着任何原因都有可能,而都有可能便意味着,这个雷可能砸在任何一个人头上,同在朝为官,牵着胳膊绊着腿,谁跟谁都能拐着弯搭上关系,平安无事时,这是向上爬的垫脚石;一旦大难临头,这便是地狱爬上来的催命的鬼。 人人都在打听沈伯谦究竟犯下何等滔天大错,竟在一夕之间,落得如此严重的惩处,可在孟祀礼的严防死守下,宫中只有一些不切实际的风言风语传出,除此之外,再无迹可寻。 因着此前复位崔知宜一事,孟祀礼已经落了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这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 夜渐渐深了,内侍悄无声息地燃起宫灯蜡烛,不敢惊动闭眼假寐的昭仁帝。 自处置完沈伯谦后,昭仁帝便一直独自待在勤政殿内,没有接见其余部院大臣,也没有理会后宫各位妃嫔以“关心龙体”为名义所做出的各种明里暗里的试探。 勤政殿成为一座密不透风的坚固堡垒,人进不来,消息出不去,唯一能窥见昭仁帝所思所想的,只有常伴君王左右的孟祀礼。 “孟祀礼。” “奴才在。” “传召刑部侍郎黎曜,让他秘密带严老四进宫。” 孟祀礼垂下视线,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这场由“使臣被杀案”而起的风波远未结束,沈伯谦被撤职查办只是一个开始,究竟有多少官员会因此落马,一切都未可知。 而在孟祀礼出宫传旨的时候,小福子端着两匣子御赐的点心,去了琼华殿。 …… 褚烽被抬进了勤政殿,狰狞的伤口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包扎处理,他甚至连下跪请安都做不到。 当然,也可能只是不想跪。 昭仁帝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他,帝王之威,远非荀苜一介谋士可比:“你说你是太子府上的人?” “回禀陛下,草民确实如此说过。” “你跟在太子身边多久了?” “两年”褚烽不假思索道,反正也都是没有凭据地胡言乱语,他只答应替那个黑脸谋士做一句假口供,可没答应要帮他把证词编的天衣无缝。 不该他操的心,就没有必要白费心神。 “两年?两年便足以让他把如此隐秘的谋划交与你去做吗?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太子殿下信赖倚重,草民不胜惶恐,愿为其马首是瞻,九死不改其志。” 昭仁帝看着他大言不惭的样子,心中已渐渐有了判断,谋划落空的将死之人,不该是如此敷衍随意的样子。 “你自入太子府,便一直在太子詹事周牧手下做事?” “没错,草民一直受周大人指派,甚少与太子殿下直接……” “放肆!”昭仁帝狠狠砸向桌案,斜扣的碗盖发出慌乱的碰撞声,惊扰了殿内尚算平和的气氛,“周牧,去年中秋节后继任太子詹事一职,你是如何在他手下做了两年事?” 第24章 急功近利 褚烽抿了抿嘴角,没有辩解也没有请罪,原来这就是那个黑脸谋士的谋划,给他一句漏洞百出的证词,指证太子殿下,然后不攻自破,让这场指认变做污蔑、攀咬、党同伐异。 这才是荀苜所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釜底抽薪”。 澹台境既想借攻击刑部来打压太子殿下,那他便也可以借此把脏水泼到澹台境头上。 现在就看昭仁帝会不会顺着他的心意将“污蔑储君”的罪名按到澹台境头上了。 孟祀礼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浸淫宫中多年,他的眼力可比褚烽强的多。 刑部上的折子里,有两处牵扯到了太子殿下,一个是煽动百姓闹事的假的严老四,一个是将何家人秘密关押于刑部牢房的班头,这可是刑部审问出的证词,那刑部在这之中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 是莫名其妙地充当了借刀杀人者手里的刀,还是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 这才是沈伯谦被关进大理寺监牢的原因,因为昭仁帝判断不准,所以他只能暂缓行事。 如果沈伯谦只是蠢而不自知,那么“奉上不公”反而会是他最轻的罪名,怕只怕……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孟祀礼眼中闪过,坐山观虎斗,最是舒坦。 “谁给你的胆子污蔑太子?” 昭仁帝勃然大怒,褚烽却在这个关键时刻走神了,准确地说他在思考,应该把这个屎盆子扣回到那个黑脸谋士头上,还是再添一把火,把六殿下澹台衍也牵扯进来。 褚烽脑海中闪过澹台衍那张玉面罗刹般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算了算了,自家主子都惹不起的人,自己还是不要招惹了。 “回禀陛下,何家人被恶吏欺压,无辜入狱,草民不过想为其讨个公道,何错之有?” “朕问你的,是你为何要污蔑太子?” “刑部尚书沈伯谦乃太子脚下走狗,若无太子吩咐,他怎么敢如此行事?” “你如何得知沈伯谦是太子的人?” “一个黑脸师爷告诉我的。” “没有真凭实据,你便轻易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他能自由出入刑部大牢,自然绝非凡人。” 可以自由出入刑部大牢的黑脸师爷……昭仁帝的第一反应,便是三皇子澹台境,只有他有理由、有能力做出这种安排。 可若真是澹台境,他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了吗? …… 大理寺监牢。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沈伯谦被丢进了最脏乱差的牢房,这一关就是大半日,没有刑讯逼供,也没有故意苛待,旁人或许觉得尚可忍受,但对于这位上个朝都要精心梳洗大半个时辰的沈尚书来说,一时一刻他都无法忍受。 在最初的慌乱过后,沈伯谦也意识到昭仁帝不会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开革,最多不过是申斥几句坐两天冷板凳罢了,更何况,他还有太子做靠山。 …… 沈伯谦莫名入狱,立刻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太子一党自不必说,这本就是荀苜的釜底抽薪之计;而澹台衍,本就打准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更不会自己往刀口上撞。 只剩下三殿下澹台境。 他太需要一次成功了,荆州、金陵、永州,没有拿到实打实的胜利对于他而言便等同于惨败,更何况他还丢了一个户部尚书机要大员。 “靖安侯贺夔被申斥,刑部尚书沈伯谦入狱,这是我们的机会。”说话的,是三皇子府上长史,岑廖。 “贺夔一向中立,只肯效忠于父皇,没有那么容易收复。” “想要一次性收复贺侯这般人物,自是不可能,但若殿下能够不顾忌陛下雷霆之怒去为贺侯求情,那贺侯心中的秤自会倾向于殿下这边,而若真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贺侯一句话的分量,可要重于半个朝庭。” 澹台境把玩着眼前的青瓷茶盏,眼神晦暗不明,没有说话。 “至于刑部尚书沈伯谦,是个绣花枕头软骨头,此人不可用,但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将刑部收入囊中,届时,换一个刑部尚书,或者越过沈伯谦直接将刑部的职权收归自己手上,只看殿下心意。” “在下以为不妥。”一位坐在外围的年轻人,骤然出声,打断了岑廖的话。 澹台境挑眉看向说话之人,发现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书生,相貌陌生,似是未曾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项子季,年后刚入三皇子府,尚未有机会拜见殿下。\" 年纪虽轻,但态度不卑不亢,不见谄媚亦不见倨傲,澹台境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项子季,不错,你以为何处不妥?\" “沈伯谦入狱,此事过于蹊跷,若是一般过失,陛下可以申斥、罚俸、命其闭门思过,没有任何罪名却将其关入大理寺监牢,此事处处透露出不寻常,在下以为,殿下此时当以静制动,不可自涉险境。” 岑廖闻言倒也没有与之争辩,只是看向澹台境,一字一句道:“殿下,机不可失。” 青瓷茶盏被撂到桌案上,澹台境的脸色愈发难看:“我会进宫面圣,其余事你来做。” 项子季皱了皱眉,终归没有再出言相劝,他不明白澹台境为何要如此急功近利。 …… 第二日一早,澹台衍厚着脸皮到东阳侯府蹭饭,清荣长公主端的一身好风度,暗地里却差点把牙咬碎,也不知道这副没脸没皮的性子随了谁。 但她总不能不管他饭吃,于是安排厨房尽做了些澹台衍自幼不喜的吃食,直到澹台衍面不改色地咽下了一个甜得发齁的芝麻汤圆。 行,你厉害。 第25章 暗杀 “长公主殿下,三殿下昨日深夜进了宫。”侍女俯首说完这句话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昨日深夜,今晨来报,澹台衍的消息来自于隆宠正盛的崔知宜,那清荣长公主呢?澹台衍手中的玉箸顿了一顿,夹了一块松子穰放到顾北柠跟前。 当权者的心思,讳莫如深。 “竟连一夜都等不及吗?” “他不是等不及,他是不得不,我们在刑部有眼线,澹台境自然也有,褚烽指认太子,他不会不知道。” 而荀苜想的到的事,澹台境自然也想的到,他成为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而刀口,指向了自己。 澹台衍将将回京,在昭仁帝眼中,他还是一个需要父皇庇佑的孱弱皇子,唯一有理由有能力构陷太子殿下的,只有三皇子澹台境。 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得想个法子,帮那位荀苜先生一把。”顾北柠咽下那块松子穰,显然已有了主意。 竹篮打水,可不能一场空。 …… 昭仁帝几乎一夜未睡,澹台境连夜进宫替贺夔和沈伯谦求情,扰乱了他原本的思绪。 如果一切都是澹台境的布置,那他此时此刻便该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不该如此莽撞地主动搅进来,将自己暴露在帝王的视线之下。 除非,他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可如果不是澹台境…… 在昭仁帝用早膳的时候,两名大理寺低阶官员从监牢中提了一名犯人,而这名犯人恰恰在沈伯谦隔壁 “听说你昨日和黎侍郎去鸿雁斋喝酒了?” “我哪够格?太子殿下要保举他继任刑部尚书,即便是有同窗之谊,也讨不到一杯酒喝。” “唉,人各有命,那样的家世,咱们也只有羡慕的份。” 一行人渐渐走远,沈伯谦慢慢睁开了眼睛,恨意滔天。 既要保举黎曜,那便意味着他沈伯谦已经成为了一枚废棋,若非因为党争,刑部也不会成为他们谋事的筏子,他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蒙受如此屈辱。 既如此,那便怪不得他心狠。 他站起身,隔着铁栏杆喊住先前那两名官员:“罪臣沈伯谦,有要事通禀陛下,事关国本,干系重大,望即刻通传。” 那两名大理寺官员狐疑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事发突然的不知所措,以及,一丝隐约的兴奋,“事关国本,干系重大”,说不定,会是一个契机。 “陛下有旨,命大人在此思过,不允许任何人探视,这种时候,下官怕是不敢轻易通禀,恐触怒龙颜。”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只怕你们有命听,没命活。” 能让三品刑部尚书如此慎而重之的事情…… “晋之,如此大事,不是我们能招惹的,如今朝中暗潮涌动,稍有不慎,那就是掉脑袋的事,依我看,还是将此事告知孟公公,由他处理吧。” 被唤作晋之的官员,明显还在犹豫,若错过这次机会,那他即便在官场蹉跎一生、汲汲营营,拼死也最多只能混一个从五品上的刑部郎中。 退一步,继续泯然众人;进一步,或可青云直上,他要赌一把。 “沅沣,你知我家中情况特殊,我乃妾室所生,母亲日日在主母前伺候服侍,才为我挣得了一个入私塾读书的机会,后又因我科举高中,招惹主母忌惮,我母亲在府中的处境便愈发艰难。” 只有爬到四品的位置,才能开府建衙,将他母亲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中接出来。 “你既决定,我也不拦你,晋之,我知你一向有鸿鹄之志,只是如今朝中党同伐异,派系争斗愈发激烈,你今日若插手此事,便意味着要入此生死局,你可想好。” “我若怕,便枉费了母亲这些年的辛苦。” “好,若今日……你母亲那里,我会尽可能想办法照顾一二。” “多谢。” 蒋晋之整了整衣冠,独自走到沈伯谦牢房前:“大人若有话,但说无妨。” “你是何人?” “大理寺主簿,蒋晋之。” “好,有胆识,太子殿下身边谋士荀苜,曾秘密探视于承天门闹事一案的严老四。” 只此一句话。 蒋晋之未涉党争,以他现在的官阶连朝中机要大员的脸都认不熟,更遑论一个甚少抛头露面的谋士,即便是承天门闹事一案,他虽有所耳闻,但对其中具体细节也同样两眼一抹黑。 荀苜、严老四,都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但他知道,刑部,是太子殿下的刑部,而太子殿下,正想换一个刑部尚书。 …… 蒋晋之从大理寺监牢离开后,并未递官帖进宫,而是转身去了太子府。 …… “多谢蒋大人告知此事,此乃沈伯谦一派胡言,太子殿下一向持身中正,怎么会干涉刑部公务,沈伯谦大难临头之下竟敢胡乱攀咬。” 荀苜把蒋晋之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太子府大门,义正言辞的否认了沈伯谦的指认 “下官也是如此想,恐太子殿下被此事牵连,特此前来告知,只不过沈伯谦既生了不臣之心,即便下官不代为传达,想必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大人还需早做打算。” 蒋晋之拱手告辞,荀苜目送他转过街角,登时变了脸色,好一个沈伯谦。 向来只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沈伯谦既不想活,那他便帮他一把,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奴才,便没办法再攀咬自己的主子。 …… 蒋晋之与当值的官员换了班,主动值夜,他捧着一卷《禁暴洗冤录》,就着如豆的油灯细读,对大牢中的一切响动充耳不闻。 次日清晨,大理寺卿韩澍上奏折请罪,刑部尚书沈伯谦于大理寺监牢中突发急症而死 第26章 眼瞎 承天门闹事一案中的犯人被人哄骗污蔑太子, 沈伯谦因党争之嫌被投入大牢,昭仁帝怀疑的目光刚刚转向三皇子澹台境,他便自涉险境为沈伯谦求情。 而如今,沈伯谦死在了大理寺监牢。 什么“突发急症而死”这种鬼话,昭仁帝一个字也不信。 垂拱殿内,群臣鸦雀无声,三品大员于狱中骤然猝死,党争的残酷和嗜血扑面而来,血雨腥风之下,是无数同侪的皑皑白骨。 大理寺卿韩澍跪在殿前,静候昭仁帝发落,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他这个大理寺卿看管不严的责任。 “使臣被杀案尚未有结论,刑部尚书又死在狱中,大理寺竟养了一群废物不成?” 韩澍不敢辩解,俯首贴地,偷偷拿眼风去瞄澹台衍,毕竟他才是使臣被杀案的主审。 “回禀父皇,使臣被杀案已经查清,此案因何家酒坊女儿何素芝受辱而起,有江湖义士听闻此事,怒而刺杀匈奴使臣,弯折脚腕、上吊房梁,是为行震慑之举;其后的富商被杀案为同一凶手所为,但与匈奴使臣无关,乃凶手私仇,一应细节儿臣已写入案卷公文,请父皇御览。” 澹台衍这话,说的不合时宜。 昭仁帝提使臣被杀案不过是借题发挥,澹台衍顺着话风岔开话题,就显得他非常不懂揣摩上意。 只是这个儿子初初回京,不懂面君奏对的规矩也能理解,昭仁帝心软了一下,于是放了他一马。 “凶手为何人?” “刑部官衙前假冒严老四之名闹事之人,褚烽。” 漏洞百出。 别的不说,仅仅褚烽尚被昭仁帝关押,澹台衍如何取得人证证词就无法解释,更遑论何素芝受辱,此事秘而不宣,与何家人非亲非故的褚烽又是从何得知? 但朝野上下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伯谦一案上,聪明人看得出所谓使臣被杀案不过是为了搅弄风云、浑水摸鱼,而昭仁帝所需的也不过一个能应付得过去的凶手;蠢人…… 能站在这垂拱殿上参加每日例行朝会的人,又能有几个蠢人? 即便是筹划此事的澹台境,此时因沈伯谦一事自顾不暇,也分不出心神去找澹台衍的麻烦,只能听凭他如此敷衍了事。 他可不想再惹昭仁帝不快。 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任了澹台衍胡说八道,可这个人偏偏要得寸进尺。 “父皇,天子脚下,我天兖子民被外邦凌辱,竟致不得已愤而离京,罪魁祸首虽已身死,但受害者却未曾得到任何补偿,儿臣以为不妥。” “你想要如何?” “何素芝贞节受损,京中流言汹汹,已无其立足之地,儿臣昨日进宫向皇祖母请安,已求得皇祖母恩典,允何素芝入德宁殿。” 太后身边的人,便相当于半个主子,届时便会无人提及这段过往,人们只会艳羡她的尊荣。 能够压倒世俗礼教的,只有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 “难得母后竟肯插手庶务,既如此,便依你所言。” …… 被澹台衍一打岔,昭仁帝已经没了处置沈伯谦一案的心思,只责令大理寺彻查此事,三日为限,至于刑部一应公务,则由侍郎沈曜暂理。 …… 散朝后,澹台衍命人双手捧着圣旨,金扇开道,后面跟着德宁殿的轿辇,极尽张扬之能事,何家人被接出了刑部大牢,何素芝坐上了那架镶金嵌玉的轿辇,被送入了皇宫。 天家隆宠。 人人只记得何家人那日如何风光,无人再提及之前。 而经由此事,燕京城内百姓,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幼童,无人不知六皇子澹台衍。 …… 澹台衍自刑部大牢回府,被苦等的大理寺卿韩澍堵了个正着。 “六殿下……” “韩大人,您这是作何?” “殿下,我知您与小贺大人交情匪浅,看在小贺大人的面子上,您可得救救大理寺。” “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这大理寺早晚都会交到小贺大人手上,既是小贺大人的,那便是殿下您的囊中之物。” “大人慎言。” “慎言慎言,自家话自然只对自家人说,殿下您可不能见死不救,不然明天下官被摘了脑袋可还要入梦来见您的。” “威胁我?” “下官岂敢,不过一片拳拳之心,苦于无法效忠于殿下,还望殿下一定要给下官一个身先士卒、马首是瞻的机会。” “韩大人这口才留在大理寺屈才了,您该去御史台。” “只要殿下能解大理寺之危,您让我去哪我就去哪,蹲六皇子府门口当石狮子都行。” 沈伯谦一案非同小可,若无法彻查清楚,上下一干人等都会被牵连,届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受无妄之灾。 自己的官位前途要保,下属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丢,太子殿下和三殿下都牵涉其中,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好像“置身事外”的六殿下。 “沈伯谦身死当日何人当值?” “大理寺主簿,蒋晋之。”韩澍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原本不是他。” “韩大人心中既已有章程,又为何来找我?” “殿下说笑了。”韩澍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暗自发誓不再多话,官员换班轮值本为常事,他若知道此事该如何切入,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来求人。 “临渔。” “是,”临渔应声上前,回禀道,“蒋晋之昨日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后,去了太子府,待了约一刻钟,后由谋士荀苜亲自送出府。” “太子?蒋晋之何时与太子扯上关系了?”韩澍喃喃自语,甚是不解。 “忘了说,蒋晋之昨日提审的犯人,就关在沈伯谦隔壁。” 好像有一根隐隐的线将一切串联了起来,但韩澍却找不到线头所在。 “韩大人与蒋晋之关系如何?” “呃……来往不多,不过倒也没有什么龃龉。” “那大人就不必担心了,他既无心害你,便不会拖大理寺下水。” “殿下的意思是?” “蒋晋之显然早有谋划,沈伯谦不会白死,一定会有下文,韩大人只需安心看戏就好。” 安心……三日之限要他如何安心,只会说些云里雾里、故作高深的废话。 此时此刻,韩澍对澹台衍的反感达到了顶峰,只可恨,敢怒不敢言。 “殿下玲珑心窍,一切皆在您的掌控中,下官便只需静候佳音了。”韩澍皮笑肉不笑地阴阳了两句,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皇子府。 也不知小贺大人是什么时候瞎的眼。 …… 第27章 错算 沈伯谦死后第二日,一封越级呈递的奏折,出现在了昭仁帝案头。 “……太子殿下一向忠勉,沈伯谦之言似有攀咬诬陷之嫌,下官虽未涉朝政,但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已非下官一大理寺七品主簿职责权限之内,又因此事牵涉太子殿下,下官遂具本呈禀太子府……” “……直至沈伯谦死讯传出,下官恍然惊觉此事非同寻常,然此中种种因果,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又唯恐因下官一人之失,延误朝政要事,故而越级上奏……” “……下官因一己之思虑不明、处置不当而犯下大错,万死难辞其咎,唯愿能就此弥补万一,罪臣大理寺主簿蒋晋之敬上。” …… 若没有蒋晋之这封奏章,那沈伯谦的死就是笔糊涂账,可有了这封奏章,那沈伯谦便是死于指认太子之后,至于这个指认究竟是诬陷攀咬,还是确有其事,不重要。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独孤立的事件,将沈伯谦之死放入由使臣被杀案而起的一连串事件中,这就变成了党争大戏中的一幕。 而由此倒推,三皇子澹台境倒更像是被抓到幕前顶包的替罪羊,而太子,才是这出精彩纷呈的好戏中的幕后黑手。 昭仁帝放下奏章,心情无比复杂。 澹台聿明虽有储君之尊,且被获准入朝理政,但一向厌恶权谋争斗,不屑于打理人脉,生平最恨为一己之私利排除异己,昭仁帝虽怒其不争,但也没有横加干预,既生在天家,那有些事便注定无法逃脱。 可这个儿子好容易开了窍,昭仁帝却又迟疑了。 换一个刑部尚书不稀奇,但将国家邦交、皇室子弟、内政大臣一齐算计在内,澹台聿明这局棋,有点布的太大了,毕竟昭仁帝暂时还没有退位让贤的心思。 可沈伯谦的死终究要有一个交代……但若要因此牵连太子,昭仁帝终究有几分不忍心。 “陛下,崔才人请见,说要谢您前日赏赐之恩。” “快请进来。” 崔知宜穿着和身份的月白宫装,低位妃嫔的宫装,从布料到款式,都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寒酸,尤其是在崔知宜通身的气度的对比下,昭仁帝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两碟子点心,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正因为是点心,才要专门来谢一谢陛下。” 御膳房刚好学了新手艺,昭仁帝又刚好喜欢,于是想着这样好吃的点心也要让阿韫来尝一尝,这才有了今日的谢恩。 正因为是最不起眼的点心,才可见帝王恩宠。 “你来得正好,这几日前朝事多,朕烦得很。” “朝中能臣良将者众,陛下不必事事躬亲。” “能臣良将者众,但可为朕用者,不过尔尔。” “陛下说的哪里话,天兖朝的臣子,是忠臣。” “忠臣?只怕他们的忠心用错了地方,自以为择了良主,便可一飞冲天了。” “妾不知前朝之事,但纵然朝臣行差踏错,也不过是用错了心思,其本心必然还是为天兖国祚考虑。” 看似句句在为之开脱,但实则句句在坐实党争。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哪怕是自己挑选的储君,也只能在自己容许的范围内对皇位有所觊觎。 “是朕太偏袒太子了,朕总怜惜他母妃势弱,不像老三有琅琊王氏的加持,如此看来,倒助长了他的不臣之心。” 崔知宜完美无缺的笑容上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是他们料错了。 蒋晋之并没有与太子联手,放下那根压死澹台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反而成为了背刺太子的那把刀,起先到太子府的投诚之举,不仅瞒过了太子府,也瞒过了澹台衍等人。 看来这位大理寺主簿,有自己的考量。 “陛下言重了,太子,是孝子。” 太子确实纯良恭孝,从秦络绯一事上就能看出,秦络绯…… 阿芙蓉一事后,因着崔知宜的起复,秦络绯的复宠便如同那朝开夕落的夕颜,转瞬即逝,倒像是昭仁帝因阿芙蓉一事在刻意冷落。 臣子的忠心可以用错地方,皇子的孝心也有可能用错地方,毕竟父皇是所有皇子的父皇,但母妃,只是他一人的母妃。 崔知宜微微侧过头,端详窗外的玻璃海棠,发间未簪钗饰,正五品的才人,连步摇也戴不得。 “朕记得库房里有有一支五尾凤珠钗,孟祀礼,你去找出来。” 赤金打造的珠钗,红宝石点缀镶嵌,凤尾灵动飘逸,好似振翅欲飞。 “陛下,凤珠钗非二品以上不可佩戴,妾若戴此钗,逾矩了。” “朕准你戴,谁敢说什么?” “陛下爱重,妾如何不知?只是臣妾并不喜金银,不如,陛下将那支芙蓉并蒂的玉簪赏给臣妾。” 昭仁帝即位前曾痴迷过一段时间金石制艺,那支芙蓉并蒂的簪子,便是那会他亲自打磨的。 “难为你还记得。” “如何能忘……” 同为世家大族为未来帝王培养的后妃,崔知宜和王清慈可谓天差地别,二人同样清楚自己的命运早已成为家族的附属品,唯一的价值便是成为世族和皇族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结。 王清慈看不破,所以她将自己封闭在幽暗的佛堂,与世隔绝;但崔知宜,从未想过要顺从家族为她写就的注脚。 她是崔家的女儿,受崔家教养之恩,便该承担家族对她的殷切期望,嫁入太子府,她从未反对过,但日子终究要看她自己过。 自怨自艾、满腹怨怼是一辈子;随遇而安、顺水推舟也是一辈子。 在她看来,王清慈所谓的与家族的抗争,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我牺牲。 人最不该放弃的,便是自己。 所以尚在东宫时,王清慈对昭仁帝爱搭不理,便愈发显得崔知宜温柔可意;直至秦络绯入府,小门小户家的女儿骤然嫁入天潢贵胄之家,不懂礼仪、不识礼数,只能凭直觉牢牢抓住那个掌握她前途命运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多了些献媚讨好的姿态。 专宠一时。 可崔知宜还是那副样子,怡然自得,好像所谓夫君的存在不过是她平日生活中的装饰品,可有可无。 世家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刻意逢迎的行径,而内在的自我圆满又让她丝毫不在意君王的恩宠,有傲骨却无傲气,看似温润如水,实则胸中自有丘壑。 昭仁帝所打磨的那支玉簪,便是崔知宜画的纹样。 “芙蓉并蒂,与你甚是相配。” 这支玉簪用的籽玉是一块上佳的血玉,血色做花瓣,便真成了婀娜万千的酒醉芙蓉。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叹叹叹。 一朵酒醉芙蓉,激活了一江春水。 “谢陛下。” “阿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若是在琼华殿,自可只论夫妻之道;但在文德殿,便该守君臣之道。”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进退得宜,朕也不会日日烦恼。” “依臣妾看,陛下不过是想事事万全,故而思虑良多,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陛下还是要有所取舍的好。” 昭仁帝默了默,他心里清楚,终究还是要以国本为重。 …… 第28章 名单 午后,文德殿连发三道圣旨,一道送入太子府,以秦络绯病发之时“太子不思国事,将一己之私欲至于国本之上,因小失大”为由,罚俸半年,幽禁思过三月。 一道,送入琼华殿,晋崔知宜为正三品婕妤。 一道,送入三皇子府,令其擢选新任刑部尚书。 阿芙蓉一事已过数月,中间夹了永州暴乱和使臣被杀案,如今骤然降罪,瞎眼人也看得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子究竟怎么得罪了昭仁帝。 一时间,太子党人人自危。 …… “先生神机妙算,想必早已料到这一日。”澹台聿明手持一卷书简,施施然开口,像一根绵软的刺,不扎人,但刺挠得很。 荀苜一张黑脸愈发难看,自以为算准了一切,最后却落得一道申斥的旨意,而原本应作为手下败将的三皇子,却平白捞到了一个刑部。 若他知道自己被一个小小七品主簿摆了一道,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呕出血来。 “夺嫡非一日之功,殿下今日所失,荀某来日必百倍千倍地为殿下夺回来。” “我可用不了一千个刑部尚书。” “……殿下玩笑了,荀某的意思是……” “先生先下去吧,我乏了。” 因着谋杀沈伯谦一事,澹台聿明险些与荀苜撕破脸。 “殿下被罚思过,旨意上又涉及贵妃娘娘,娘娘此刻想必忧心如焚,您最好让人带封信进宫宽解一二。” “先生不必拿母妃来压我,沈伯谦一事,你越过我直接向母妃请示,可有想过此事一旦暴露,母妃将被置于何种险境?” “贵妃娘娘深明大义,自然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母妃将我送上夺嫡之路,我别无选择,但先生自当清楚,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不得牵扯母妃,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利用清流干臣之忠心。” 澹台聿明面上已带了薄怒,眼角暴起细细的青筋,锐利的眼风割得人生疼,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情,已远不如当初温和。 荀苜长揖到底,面上不露声色:“荀某自当遵命行事。” 既已踏上夺嫡之路,万事不由人。 …… 此时此刻,三皇子府上,则与太子府消沉肃杀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刑部尚书出缺,本就又到了各方势力角逐的大好时机,太子党丢了一个刑部尚书,竭尽全力想要弥补权力的溃散;而三皇子一党早先丢了一个户部尚书,自然也不肯放过这种扳回一城的机会。 因此,沈伯谦的死讯一经传出,各路牛鬼蛇神竞相登场,各个派系牟足了力气向昭仁帝举荐新的刑部尚书人选,至于沈伯谦为何被囚于大理寺反省思过,又为何于牢中暴毙,反倒无人在意了。 可如今,昭仁帝将擢选新任刑部尚书的权力交给了三皇子澹台境。 …… 三皇子府中,一众幕僚围坐于外书房,三皇子澹台境端坐于主位,神色莫测,明明前两日还因被怀疑是幕后布局之人而心惊胆战,今日便从天而降如此大的恩典,如此不同寻常,怕只怕,别有用心。 尤其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清清白白。 刺杀使臣,羁押何家人,以此折损澹台衍的声誉,并借由打击刑部以实现打压太子党气焰的目的,这一连串环环相扣的计策,不得不说澹台境走了一步妙棋。 而后续几方势力的插手,则使得事件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险些将自己赔进去,如今昭仁帝的态度又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总担心这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算计。 “陛下命我擢选刑部尚书,你们如何看?” 无人开口。 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稍有不慎,或许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长史岑廖再三思虑,刚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殿下,依项某看,此事不宜冒进,近日朝中动荡不安,陛下怕是已对党争心生抵触,若殿下此时执意推自己人上位,怕是会惹陛下不喜。” “继续。” “在下以为,当从五品以下官员中擢选一立场中正者,才干品学上者为先,表面上看,殿下此次举荐以国事为重,不涉党争,但被举荐的官员一朝平步青云,定会对殿下感恩戴德,以您马首是瞻。” “我记得你叫项……” “项子季。” “列一份候选名单给我。” 项子季垂眸领命,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平静地接受众人艳羡的目光,只有一人除外。 长史岑廖,他看向项子季的目光中,总有几分毫不遮掩的审视,他不信任他。 …… 项子季领的差事是列一份候选名单,可如果他只是呈上一份名单,那他大概会彻底失去进入澹台境书房的机会。 这份名单能达成的最理想效果是,昭仁帝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 所以,必须要调查清楚前因后果。 沈伯谦为何入狱,为何暴毙? 太子为何被罚? 昭仁帝为何将擢选新任刑部尚书的差事交给澹台境? 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能错。 这不仅是赋予项子季的权力,也是对他能力的考验,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他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第29章 泄密 就在三皇子府秘密筹谋的时候,琼华殿的一名唤作拾光的小婢女,提着一个糕点匣子出了宫。 “给六殿下请安。” “平身吧,母妃可好?” “娘娘一切都好,这是前两日御膳房做的新花样,娘娘尝着新鲜,特意让奴婢送些来给您。” “母妃有心。” “那奴婢就先回琼华殿伺候了。” 一进一出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盯在六皇子府外的人傻了眼,三道圣旨连发,打压、恩典、晋封,如此紧要关头,总不能真的只是为送一匣子点心吧。 傻眼的不仅仅是皇子府外的人。 这位拾光姑娘怕不是忘了点什么? 云旗打开盖子,三层的食盒,装了少说有五六十块点心,造型别致精巧,但除了点心还是点心。 澹台衍扫了一眼,拿起一块杏仁酥饼,轻轻掰开,露出纸条的一角,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蒋晋之。 按照他们原本的设想,此时被降旨责罚的,应当是三皇子澹台境,如今事与愿违,问题大概就出在这个叫蒋晋之的人身上。 倒还真是小看了他。 “主子,”云旗试探地开口,“您怎么就知道娘娘在这块点心里藏了东西?” 澹台衍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好像并未听到云旗的发问,棋错一招。 若今日被推至风口浪尖的人是澹台境,那就不会只是罚俸思过这么简单,因为太子和贵妃所仰仗的不过是帝王恩宠,但澹台境不同,他身后可是琅琊王氏,是方兴未艾的老牌世族。 而太子一党所代表的顽固派,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足为虑,这才是澹台衍自始至终都将打击重点放在三皇子一党的原因。 可如今既歪了靶,便只能想法子亡羊补牢了。 “叫上临渔,把点心带上,去一趟东阳侯府。” 又去……云旗脑海中闪过清荣长公主似笑非笑的冷脸,不觉打了个寒颤,自家主子可以没脸没皮装作视而不见,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可还要脸呢。 “主子,您要不要想个法子把顾姑娘接到咱府上,这样您和顾姑娘商量计策也方便些。” “是该想个法子……” …… 马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正值日落时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摊贩收了摊子,心中计算着今日赚了几多银钱,脚步匆匆地赶回家。 等会到了东阳侯府,应该还能蹭顿晚饭。 街巷渐渐归于平寂,唯有夕阳的余晖,将街角屋檐镀上一道橙红色的金边。 有不易察觉的细微声响自无声处响起,那道璀璨的金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点寒光闪过,直冲轿帘而去,而正是这一点转瞬即逝的寒光,云旗条件反射般地抽出了剑。 哐当,一枚锋利的峨嵋刺被格挡在地。 马儿受到惊吓,前腿高高跃起,鼻孔翕张,不安地甩着尾巴,随时都有将马车带翻在地的危险。 云旗当机立断,斩断缰绳,受惊的马儿离弦般冲出去,街巷复归安静,连风声也不得闻。 国都之内刺杀当朝皇子,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放走了马,你家殿下要如何去东阳侯府?”巷尾拐角处有声音传来,耳熟得很。 绷紧的弦暂时卸下,云旗和临渔在暗松一口气的同时,每个人都在心里狠狠骂了两句。 还真是别出心裁的见面方式。 马车内没有动静,与巷尾拐角处的阴影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不会真生气了吧?”声音再次响起,多了几分犹疑和忐忑。 又过了半晌,一个人影从拐角处的阴影中分化出来,黑袍曳地,赤金发冠,与烟火气十足的朴素街巷格格不入。 “万俟,你逾矩了。” “一枚峨嵋刺而已,这也能吓到你?” “在你有能力推翻天兖王朝之前,澹台一族仍然是皇族。” 重点不在于那枚峨嵋刺是否有伤到澹台衍,而在于它不该朝向君主的方向。 “丢这枚峨嵋刺的人,可不是我。” 万俟信步走上前,捡起那枚峨嵋刺,走动间,泼墨般的织锦缎上露出被鲜血洇渍的痕迹。 他把玩着那枚峨嵋刺,指尖沿着锋利的刀锋划过,漫不经心地开口:“两队人马,共计三十六人。” “没有活口?” “死侍,牙缝藏毒。” “位置?” “甲卯巷,六皇子府到东阳侯府的必经之路,”说到这,话风转了转,多了些明目张胆的嘲讽,”看来你这皇子府也并非密不透风。” 从他出府到现在,不到两刻钟,有人得知了他的行程,并迅速设好了埋伏,如此大的阵仗,不可能临时起意。 是谁,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鬼哭斋什么时候开张?” “……下月初八。”这位六殿下的心思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给阿柠送张请柬。” “要你说……饿了,东阳侯府有饭吃吗?” 于是东阳侯府的晚膳上,又多添了两双筷子。 …… 顾北柠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的血燕,思绪在朝堂之事和今日刺杀之上疯狂打转。 二者之间,究竟有无联系? “蒋晋之背刺太子,又在陛下面前露了脸,澹台境一定会招揽他。” “如此狼子野心之辈,一旦投靠澹台境,势必养虎为患。” “那就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朱唇轻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算计人心,极致的矛盾足以制造极致的疯狂。 只是这疯狂,是种在旁人心里。 顾北柠理顺了思路,这才肯动箸吃饭,只是在她不曾留意之处,从清河郡陪她一路进京的崔六姑娘崔苓,暗自捏紧了筷子。 她在燕京的存在感,约等于无。 “姑姑近日若无事,不妨多带阿柠进宫。” 清荣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担心祖母宫中清冷,无人陪伴罢了。” 长公主的视线落到顾北柠身上,按捺住总想跟澹台衍对着干的心思:“阿柠随我多进宫几次也不错,说不准能多偶遇一些青年才俊。” 膈应一下总归是可以的。 …… 而事情也果真如他们所料,澹台境最终呈上的名单中出现了蒋晋之的名字。 第30章 祭天大典(一) 如果是澹台衍或者澹台境站在相同的位置上做出这番谋划,那不稀奇,因为他们手上掌握的信息足够多,能够调动的人脉足够广。 可蒋晋之,既没有信息获取渠道,也没有任何人脉资源,一个小小七品主簿,无靠山无背景,却敢明目张胆算计一朝太子。 有胆识,有谋略,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彻底得罪了太子。 一朝太子想打压一个七品主簿,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必须寻求一个庇护之所,而澹台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 自看完澹台境的折子后,昭仁帝已经干坐了近一盏茶的功夫,他在思索到底该不该用蒋晋之。 如果澹台境未曾举荐,那昭仁帝自然钟意于他;可蒋晋之一旦出现在澹台境的举荐名单上,那昭仁帝的心思就会不自觉地拐向党争。 天兖朝的朝堂,不该成为党同伐异的擂台。 \"陛下,礼部尚书袁梅恪求见,说是为了祭天大典一事。\" \"祭天大典……\"昭仁帝捏了捏眉心,神情郁郁,\"朕差点忘了,传他进来吧。\" …… \"微臣礼部尚书袁梅恪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祭天大典筹备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一应流程已核实清楚,所有环节也已筹备妥当,微臣今日便是来向陛下汇报此事。\" 昭仁帝接过袁梅恪呈上的奏折,紧缩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满朝上下,还是有不涉党争,认真做实事的官员的,这令他稍感欣慰。 \"爱卿做事,朕再放心不过。\"昭仁帝细细看着奏章,脑海中闪过近期纷繁的人事,处处可见党同伐异的影子,若不加以遏制,朝中势必会陷入党争的你死我活而疏于实政,要想个法子…… 昭仁帝心念一动,计上心来:\"袁爱卿,若此次祭天大典,允许皇后参加,由太子亚献、亲王终献,可符合礼制?\" 袁梅恪在脑海中检索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各种礼仪规程典章,沉声道:\"太子身为储君,于祭天大典之上亚献并无不妥,虽并未有女子参与仪典的先例,但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身份贵重,自然与一般女子不同,依臣之见,此事虽与祖制不符,但倒也符合礼仪规程。\" \"如此,便据此重新安排一下仪典的流程吧。\" 袁梅恪踌躇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道:“太子亚献,意义重大,需要太子配合筹备的事宜较多,可如今太子尚在思过……” “无妨,若有事你自去太子府商议即可。” 既准了太子见外臣,那便意味着,这思过之期很快就要到头了。 而澹台境上书举荐刑部尚书的折子,却没了下文。 帝王的心思似海深,而澹台境则再一次被掀翻在岸上。 …… 他为太子和澹台衍精心敷衍的好戏,最终矛头却指向了自己,原本以为是对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为自己赢得了父皇的信任,结果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遵皇命递上去的折子,昭仁帝却对此置之不理,而宫里又传出太子要在祭天大典之上亚献的消息。 太子亚献,便相当于在昭告天下,朕对这个太子非常满意,并没有更换储君人选的打算,所有站队的臣子最好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不要做出什么糊涂事。 换言之,这是昭仁帝在敲打澹台境。 澹台境看穿了这层意图,并因此郁卒不已、恼火万分。 明明,是父皇给了自己擢选刑部尚书的权力。 \"事已至此,诸位有何想法?\" 众幕僚沉吟半天,都清楚眼下的局面分外棘手,对三殿下一党而言,可谓处处不利。 \"怎么?三皇子府竟养了一帮吃闲饭的废物不成吗?\"澹台境薄唇微启,语气讥讽。 \"殿下,陛下既有警告之意,不妨暂且蛰伏,以谋良机,更何况殿下的折子究竟为何留中不发尚不得知,还是要先想法子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 澹台衍在宫中有崔知宜,澹台聿明在宫中有秦络绯,而他虽不至于全瞎全盲,但任何一个眼线的折损都会给他造成莫大的损失。 但凡他的母后能给他一分助力…… 懊恼、无助、愤恨,汹涌的情绪逼红了眼眶,他只能咬紧牙,一点点咽回去,直到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才有真正活着的切实感。 在众多皇子中,澹台境怕是最渴望得到昭仁帝信任倚重的那一个,父爱过于奢侈,他只敢以君臣而论,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昭仁帝手中一颗用来制衡党争的棋子罢了。 既如此,他便要让父皇看看清楚,究竟谁才是他最出色的儿子。 他澹台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殿下,依在下之见,陛下此举不过是为了维系某种政治平衡,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并无禁止党争之意。\" 项子季此话无凭无据,但却恰好切中了澹台境的心思,他不想蛰伏、不想忍气吞声静待良机、不想听凭昭仁帝的摆弄。 即便是下下策,他也偏要逆天而为。 项子季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阴狠,意有所指道:\"太子亚献,不仅仅是太子的机会,同样是我们的机会。\" 这可是于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举办的祭天大典,关乎未来一整年的国计民生,但凡出半点差错,澹台聿明储君的位子怕是就要坐不稳了。 澹台境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又不满仅限于此。 父皇喜爱珍视的,他要通通毁掉。 第31章 祭天大典(二) 祭天大典,由夏商建立之初的郊祀发展而来,于圜丘露天而祭,祭天祭地,乃君权神授之下的最高仪典。 祭前五日,亲王亲自到牺牲所察看祭天所用牲畜; 祭前四日,太常寺占卜,确定吉时; 祭前三日,皇帝、皇后及太子沐浴斋戒; 祭前两日,由礼部尚书亲自刻写祝文; 祭前一日,皇帝阅祝文,焚香敬神; 祭祀当日,日出前七刻,鸣太和钟,皇帝起驾步行至圜丘,期间,钟声不停。 及至圜丘,钟声止,礼乐齐奏,祭天大典,就此开始。 旭日东升,云海翻腾间磅礴似海,金光刺穿,恰似祥龙出海,无论是祭坛之下的官员,还是最外围的普通民众,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天地之间,除恢弘礼乐外,再无半点响动。 所有人都虔心仰视着高高的祭坛,那之上不仅仅是杀伐决断掌握一国国运的君王,更是神佛于世间的唯一代表。 那是他们的生计、前程、命运,是今年一整年的收成和收入,是家中父母身体是否康健,子女科举能否高中,那是他们的信仰、寄托、生命。 是他们的一切。 礼乐进行到“始平之章”,祭炉高燃,外围的民众纷纷跪下,从篮子里拿出自家准备的贡品,线香高燃,火舌吞吐着纸钱,远远望去,如万家灯火。 香烟盘旋,消散于半空,不知这等虔诚的信仰,能否传至神佛耳畔。 迎帝神、奠玉帛、进俎、帝后初献、太子亚献、亲王终献,饮祭酒。 变故突生。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太子晕厥倒地,在饮下祭酒之后。 礼乐声戛然而止,天地之间,静谧无声。 恐慌如同蔓延的潮水,以祭台为中心向四周席卷,霎那间,昭仁帝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党争、逆贼、匈奴……最终落到两个字上,天谴。 荆州旱灾、永州洪涝、税关贪腐、豪族侵地,燕京使臣被杀,金陵生阿芙蓉之乱,放眼望去,全国十道十三州,竟无一州安稳之地。 君王失德,上天不佑。 民众的恐慌汇聚成汹涌的洪水,扑向祭坛,那些细碎的声响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震得他血脉贲张,呼吸急促,最终只听得到一句话。 先帝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只交代了他一句话:华夏九鼎。 九鼎不现,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脑海中只剩一道锐利的线,尖锐的耳鸣之下是剧烈的心脏跳动声…… “陛下,陛下!” “快来人呐,陛下晕倒了。” “太医,太医……” 澹台衍站在群臣之首,冷眼旁观着祭坛之上的混乱,此次祭天大典,要么会被从官修正史上彻底抹去,要么会在稗官野史之中被反复口诛笔伐。 隔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澹台衍和孟祀礼,遥遥对视了一眼。 这不过是开始。 …… 连同皇后和太子在内,昭仁帝三人一同被送到了太后所居的德宁宫,帝后接连出事,宫中主持大局的,便只能是深居简出的太后了。 一众大臣围在德宁殿外,心惊胆战地等候消息。 若真有不测…… 太后身边的太监谟闻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太后有旨,命各位大臣先各自回府,若有消息,会有懿旨送到各府上。” 澹台境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谟闻接着道:“包括皇室子弟在内。” “父皇母后尚在昏迷,我们如何能安心离开?” “太后说了,澹台一族马上打天下,什么样的腥风血雨都经历过了,三殿下若沉不住气,不妨回去多抄两遍史书。” 澹台境抿了抿嘴角,躬身应是。 人满为患的德宁殿,瞬间人去楼空。 …… “林太医,陛下可有大碍?” “回禀太后,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惊悸之下,忧思过重,且斋戒三日身子本就较平时弱了些,微臣开个温补的方子,好好调养即可。” 太后略略松展了眉眼,复又问道:“那皇后和太子呢?” “这……”林渊迟疑片刻,谨慎开口道,“敢问太后,祭酒所用杯盏可还在。” 浸淫宫中多年,太后自然晓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周身的气场凝滞,眉眼冰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是上位者的基本操作。 “孟祀礼。” “奴才这就去。” 祭祀大典接连出事,孟祀礼在第一时间命人将一应祭品礼器封存,最起码,不能给对手留有可趁之机。 …… 林渊仔细查看了所有用过的杯盏,面露惊疑,眉头紧皱,似是不敢确定。 “小杜太医,你来。” 杜葑接过杯盏,并未多说什么,只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太医果然不是个安全职业,他长呼出一口气,揩了揩额侧的汗水,罢了,能活一日算一日。 “太后……”林渊俯身跪地,三叩首,年近花甲之人,德高望重,早已获恩典不必行此大礼。 “林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微臣已确认,皇后和太子所服祭酒,被掺了醉鱼草的汁液。” “醉鱼草是何物?” “醉鱼草生于江南,北方罕见,有微量毒性,若少量服用不会对人体产生损伤,可若……”林渊咬咬牙,只觉头晕得很。 “可若将大量醉鱼草的汁液熬煮精炼,浓缩而成的毒性便会令人短暂失去意识,若一次性服用过多,则会有性命之危。”杜葑主动接过话,便相当于替林渊分了一半的担子在肩上。 “你们可知你们在说什么?”眼风过处,汗毛直立,像有利刃悬于脖颈之上。 这说明皇后和太子的晕厥并非偶然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害,无论对方的目标是皇后和太子,还是祭天大典,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而林渊和杜葑,是唯二知晓这桩皇室丑闻的外臣。 “微臣与林太医,不过是尽医者本分。” 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谟闻,传中书令王霈贞、靖安侯贺夔、大理寺卿韩澍、刑部……刑部现在何人主事?” “回禀太后,刑部尚书一职空缺,一应政务由沈曜沈大人暂理。” “哀家记得陛下让老三举荐人选?” “是,只不过陛下只圈出了大理寺主簿蒋晋之的名字,但并未批复。” “大理寺主簿?让他一起来。” “奴才遵旨。” …… 王霈贞四人立于珠帘之外,等候太后宣召。 韩澍看着自己身侧的年轻人,心情复杂,自己好像被这个七品主簿摆了一道。 不,不仅仅是自己,整个大理寺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蒋晋之的折子把太子拖下水,却间接摘清了大理寺,可他既是唯一的知情者,今天可以指认太子,明天也可以攀咬他韩澍,毕竟他只是一个七品主簿,不涉党争,搞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也是正常。 所以当蒋晋之出现在三皇子的举荐名单上时,韩澍只能极力上书附和,沧海遗珠、德高才重,怎么夸张怎么来。 他可不想丢了自己的乌纱帽。 后生可畏啊。 …… “把这劳什子撤了,碍眼。” “太后,这恐怕,于礼不和。” 太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哀家若到了这把年纪,还要被规矩礼法束缚,那不如死了算了。” “太后恕罪。”谟闻匍匐跪地,大气不敢出。 “起来吧,瞧把你吓的,是哀家平日太纵着你了。” 谟闻忙不迭起身,安排人撤走了珠帘。 王霈贞等人正要下跪请安,被太后挥挥手拦住了:“规矩先放一放,陛下无事,你们不必担心。” 那就好…… “皇后和太子中了醉鱼草的毒,毒来自江南。” 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又被狠狠提起。 第32章 祭天大典(三) “毒来自江南”意味着什么? 江南不单指金陵,但金陵确为江南之内。 而这燕京城中,恰好有一个刚从金陵回京的皇子。 下毒谋害当朝太子和国母,行事狠毒,罪该万死,虽没有任何暗示,但所有人的思路都不自觉地拐向了相同的方向。 可皇室丑闻向来捂的越死越好,即便是昭仁帝因党争一事敲打澹台聿明,也会拿国事做幌子。 即便澹台衍真的犯下此等滔天死罪,太后也不该如此不遮不掩地告诉他们这些外臣。 除非…… “哀家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既然敢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那就该有承受澹台一族雷霆之怒的胆子,无论幕后之人是谁,一旦查实,明正典刑,依国法处置,即便要以皇室面子做赌,也绝不姑息。” 四人跪地领命:“太后大义,臣等自叹不如。” “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又身体有恙,正是你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在座皆为国之肱骨,深受陛下信任倚重,此事便交与你们全权处置。” “臣等遵旨。” 正殿内陷入沉默,明明没有帘幕遮挡,太后的面容却突然变得模糊。 以她的年纪,挺直腰背端坐一时辰宛如受刑,更何况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外臣,她何尝不知道这是丑闻。 澹台一族的尊严压在她身上,这口气,不能泄。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腿,声线平缓,却将每一个字狠狠敲进了在座之人的心里:“哀家年事已高,但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党争的手段,哀家看腻了,你们好自为之。” 蒋晋之年纪尚轻,但其余三人却是真真切切经历过前朝末年那场腥风血雨的,若没有这位杀伐决断的太后,昭仁帝可不会那么容易坐上皇位。 一时间,三人的头垂的更低了些。 “哀家乏了,你们退下吧。” …… 在殿门重新闭上的一瞬间,本就垂垂老矣的生命像突然走到了尽头,太后坐在那,双目轻阖,呼吸放的极弱,连眼皮上的颤动都不得见。 她坐在金堆玉砌的凤椅之上,好似一副风化的骨架。 天兖王朝的兴衰成败,尽数凝结在她一人身上。 孤家寡人。 “太后,”谟闻无声近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样大张旗鼓地调查,恐怕有损皇家威仪。” 说白了是皇室子弟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那档子污糟事。 “损的是澹台一族的颜面,跟我岐山姬氏有何相干?” 岐山姬氏,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谟闻一阵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忘了太后与岐山姬氏错综复杂的渊源。 岐山姬氏,清河崔氏的崔老夫人,同样出身岐山姬氏。 …… “中书令大人。” 王霈贞大步向前走,目不斜视:“还请贺侯爷好好说话。” “这太后虽说将此事全权交与我们处置,但终归还是要有个主事之人吧。” “听贺侯这意思,是想毛遂自荐?” 中书令和靖安侯打机锋,韩澍和蒋晋之只能默默地坠在后面,降低存在感。 说白了,这桩案子该如何查,查到什么程度,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 贺夔双手负在身后,意有所指:“我是武将,上阵杀敌不在话下,玩弄权术可就不在行了,不过依我看,还是要把机会给年轻人。” 王霈贞顿住脚步,视线从贺夔转向蒋晋之,复又转回来,一脸意味深长:“六殿下如今自顾不暇,倒还想着推自己人上马,未免有点贪心不足蛇吞象吧?” “王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我是武将,不懂权术。”贺夔负着手,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可如果一个只知上阵杀敌的武将,又如何能够成为最受昭仁帝信任倚重的心腹? 欲盖弥彰罢了。 怪不得六殿下那日如此胸有成竹,原来蒋晋之早就投了他的门下,那干脆直言即可,为何还故弄玄虚害他担心得觉都睡不着。 韩澍撇了撇嘴,对澹台衍的观感一降再降。 小贺大人的眼真是瞎透了。 同样的话落在蒋晋之耳中,则变了一番味道。 三皇子举荐他的折子被留中不发,昭仁帝是何心思他大概也猜得出,猜得出,却苦于找不到破局之法。 一个七品主簿,连进宫面圣的资格都没有,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辩白的机会,又该如何证明自己并非三皇子门下。 可如今看来,祭天大典便是他最好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是六殿下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送到他手上的。 他转向王霈贞,极尽谦虚恭敬之能事:“下官位卑职低,骤然卷入如此大案,不甚惶恐,然在其位谋其政,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侦查此案。” “小蒋大人也不必担心,我让犬子去给你打下手,若有不懂的不熟悉的,尽数交代他去做。” 让一个配紫金鱼袋的大理寺少卿配合七品主簿行事,贺夔话说到这份上,王霈贞若再拒绝,那便是在打贺侯爷的脸了。 “既如此,便辛苦小蒋大人和小贺大人了。” “王大人客气。” 贺夔客套地笑了笑,观察着蒋晋之的表情变化,还好,是个聪明的,不枉他刚刚在德宁殿绞尽脑汁。 嗯,自己也是个聪明的,回去可要好好跟夫人夸耀一番,权术智谋,自己也丝毫不差的嘛。 贺夔心满意足地带走了蒋晋之,以“小蒋大人去和犬子商讨一下案情”为由。 自觉多余充数的韩澍在心里骂着澹台衍,也忙不迭地离开了。 至于王霈贞,他有自己的考量。 …… “夫人,你可知我今日……” 裴念徽正在裁制春日新衣,每年开春,她都会为贺夔父子三人亲手裁制一套春衣。 贺夔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裴念徽身后,递量尺、递剪刀、递针线…… “人人都说他王霈贞如何如何,不也被我算计到了吗,所以夫君我啊……” “夫君以为王大人为何同意由蒋晋之主审?” “自然是因为我智计过人,筹谋得当。” “错了,因为这个案子只有蒋晋之能查,帮我把那块织锦缎拿过来。” 第33章 祭天大典(四) 贺夔麻利地换好布,不解地问道:“夫人此话何意?” “太后动雷霆之怒,下旨彻查,若这桩案子最终查到任何一位皇子头上,你要如何处置?” “自然是要秉公办理。” “即便因此牵连家人?” “这……若真要不得已而为之,那自然,自然是要……”贺夔这话有些说不下去。 “那若动摇国本呢?夫君当知道,无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任何一党骤然倒台,都会使得朝堂动荡。” 裴念徽手下不停,好像嘴上谈的并非国事,而是邻里家常:“你也好,王大人也罢,位高权重,但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太多,查起案来处处掣肘,但蒋晋之不同,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不清楚谁是谁的人,对人脉派系一无所知,不懂所谓的官场潜规则,无知者无畏。” 贺夔面色渐渐沉重下去,祭天大典一案,确实只有蒋晋之能查得下去。 裴念徽伸手接剪刀,却抓了个空,她抬眼看向拿着剪刀发呆的贺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若非夫君,蒋晋之也不会归入六殿下门下,若他能挺过这关,刑部尚书非他莫属,夫君你可是为六殿下捡了个宝贝疙瘩。” 贺夔面上阴转晴,喜滋滋地将剪刀递了过去,故作谦虚道:“夫人谬赞,这是给老大也做了一身?” “嗯,邶山来信,不日返京。” 贺夔和裴念徽育有二子,除贺停云外,另有一长子贺邶山,于贺兰军中跟随段凰郡主,常年领兵在外。 “算起来,也有两年不曾回京了,邶山年长停云四岁,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不如趁着此次回京把亲事定了。” 裁布的动作顿住,裴念徽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夫君这是惦记贺家香火传承?” 贺夔心中咯噔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犯了裴念徽的忌讳,连忙解释道:“香火传承都是后话,只是男儿成家立业,若不成家,便无从知晓掌家不易,无从知晓柴米油盐处处繁琐,这对于邶山来说,不是好事。” “我知夫君意思,只是邶山志在边疆,京中贵胄又有几家忍心送女儿去大漠边疆受风吹日晒之苦?即便婚后留在京中,夜夜独守空闺,也难免遭人非议。” “夫人说的也是,其实若单论儿媳的人选,莫过于段凰郡主,只是咱家臭小子配不上。” “夫君有自知之明便好。” “……夫人先忙着,我去一趟六皇子府。” “若是找六殿下,还是去东阳侯府寻人吧。” “东阳侯府?夫人如何知晓六殿下会在东阳侯府?” “自六殿下回京,他便日日流连东阳侯府,坊间传言,他心悦于那位随他进京的姑娘,好像姓顾。” 贺夔面色渐渐凝重:“坊间传言?” “各位夫人小姐闲来无事,聚在一起难免会多议论几句打发时间。” 如此说来,此事怕是在王公贵戚、部院大臣间传遍了。 大事不妙啊。 贺夔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匆赶往了东阳侯府。 …… 东阳侯府内,澹台衍、顾北柠、清荣长公主以及白玉京正面色凝重地围坐在书房,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暗箭,最令人胆战心惊。 “长公主,贺侯请见。” “快请。” 太后召贺夔四人进宫并未遮掩,几乎满朝文武都知道这四人大概是知道了一些了不得的消息。 王霈贞跟韩澍各自回了府,闭门谢客,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蒋晋之则跟贺夔回了靖安侯府,而如今,贺夔又大剌剌地出现在了东阳侯府门前。 六殿下、东阳侯府、靖安侯府,大概已经结成了某种利益同盟。 这是贺夔此举向外放出的信号。 只是不知这位初初回京的六殿下,是在何时罗织的羽翼,竟将京中权势最盛的两大公侯纳入麾下。 …… “看来我这位皇弟幽禁金陵这些年,并未闲着,清荣长公主、靖安侯,倒真是大手笔。”澹台境放下手中的密函,神情晦暗不明。 “清荣长公主虽不涉朝政,但若论其政治洞见或对陛下的影响力,满朝文武,怕是无人能出其右,靖安侯就更不必说了。”长史岑廖同样忧心忡忡,以眼下的局势来看,他们已落下乘。 “项某更在意的是,六殿下蛰伏多年,为何如此突然地暴露实力?” 这不仅仅是在文武百官面前暴露实力,更是在打昭仁帝的脸,毕竟在昭仁帝心中,澹台衍离了他的庇护就要死在各路明枪暗箭之下了。 只需要一封参他结党营私的折子,就足以将他摁死在六皇子府。 澹台境屈指叩了叩面前的那封密函,意味深长:“因为他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那封密函上,详尽地记录了有关顾北柠的点点滴滴。 …… “贺侯,陛下那边……” “长公主且慢,”贺夔甚至等不及喝口水,直截了当地问向澹台衍,“顾姑娘是怎么回事?” 除澹台衍外,其余人都一头雾水。 “侯爷此话何意?我,怎么了?” 澹台衍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面不改色:“坊间谣言罢了,不足为虑。” “即便是再不可信,你以为澹台境不会去查实吗?他只需派人沿途打听一二,便会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 “贺侯不是已经做出了应对?又何需如此慌张。” “我这是下策,若有上策可选,我又岂会如此莽撞?” 贺夔在如此紧要关头公然拜访东阳侯府,本就是在广而告之自己立场为何。 将刀子主动递到对方手上,不过是为了扯面大旗虚张声势,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毕竟顾北柠的身世,见不得光。 清河崔氏倒在了巫蛊杀人案上,顾淮邦同样因此而死,澹台衍和罪臣之女关系匪浅,说明了什么? 往小了说,是识人不明、不知检点自身;往大了说,是罔顾皇恩、心生怨怼、意图谋反。 从顾北柠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就是一局走投无路的死棋。 第34章 祭天大典(五) 听话听音,其余人也都大概猜到了贺夔为何如此着急上火。 “可是阿柠自入燕京便住进了东阳侯府,当初去金陵也是同我一道,外人为何会将阿柠与六殿下联系在一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清荣长公主身上。 “我管辖的府邸有一天竟也会成为四面漏风的筛子,”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梳了梳鬓发,目光平静而冰冷,“东阳侯府会对这件事有个交代。” “那眼下要如何?如果有人利用顾姑娘的身世生事……” “不会,”澹台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贺夔的质问,“澹台境若想用阿柠做文章,那便由他去。” 贺夔一肚子话被噎了回去,狐疑不决地来回打量着两人:“你们……吵架了?” 怎么感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顾北柠没忍住笑出声:“师兄说无事那便无事,贺侯还是先说一下宫里的情况吧。” “宫里……怕是要更糟糕一些,陛下倒是无事,皇后和太子却是中了醉鱼草的毒。” “醉鱼草?” “多见于江南,茎叶可入药,若全株服用,则有微量毒性,服用后当即晕厥,必是做了大量的提炼浓缩。”顾北柠冷下脸,清晰地看到对方的图谋。 既是提炼浓缩,那便是事先谋划、有意为之。 “谋害当朝国母和太子,这个罪名,是要将你往死里整。” 长公主这句话使得顾北柠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像哑了火的烟花,来不及看清就转瞬即逝,她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上次埋伏在甲卯巷的刺客有查出些什么吗?” “没有踪迹。” “但左不过是燕京的人,三皇子或者太子,阿柠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事?”白玉京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像一个人独自在深夜入深山老林,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指向野兽的徘徊和觊觎。 风声鹤唳。 澹台衍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安抚:“无论是谁,一击不中,必会有二次行动,动作越多,露的马脚也会越多。” 话虽如此,但顾北柠心中的不安丝毫没有减少。 她一定遗漏了什么。 “甲卯巷刺杀既调查无果,眼下追究也不过白费心神,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帮六殿下洗清残害手足的嫌疑。” “此事不难,”顾北柠揉了揉阵痛不断的额角,面色有些许苍白,“我只怕对方还有后手。” “阿柠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引向党争?” 顾北柠借着要喝茶的机会,将手抽了出来,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被养的饱满亮泽的指甲,狠狠掐住了掌心。 “没错,这件事对于师兄而言最要命的,是一定会被与这十几年的放逐幽禁所联系起来,一旦陛下认为你心生怨怼,那便再谈不上任何父子亲情了,就连崔婕妤怕是也要被连累。” “可现在明牌加入党争,并非最好的时机,六殿下刚回京,根基不稳,一定会成为太子和三皇子一党最先打击的对象。” “摆在我们面前的本就是一条死路,绝处逢生,只有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谈其他。” “顾姑娘说的对,殿下如何看?” 利害已然分明,现在需要澹台衍自己做决断。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清荣长公主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只觉碍眼的很。 顾北柠暗暗提起一口气,抬手挽了挽鬓发,动作遮挡下,狠狠咬了两下苍白的嘴唇,红润的血色浮现,冲淡了些许颓废的病态:“昨夜没睡好,刚刚耗了许多心神,休息一会便好。” “身体要紧,先回房休息,不舒服记得请太医,不要逞强,宫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顾北柠抿唇笑了笑,乖巧点头。 ……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紧绷的心弦卸下,勉力支撑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住,若非崔苓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顾北柠怕是要要晕倒在地上。 “阿柠,你这是怎么了?” “苓姐姐,麻烦你,扶我去床上。”她甚至连完整说完一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崔苓将人扶到床榻上,面色焦急:“我去告知六殿下。” “苓姐姐,”顾北柠急急叫住她,轻轻摇了摇头,“药箱。” 崔苓会意拿过药箱,眼睁睁看着顾北柠颤着手取出金针,扎向左臂处的穴位。 她似乎失去了对力量的掌控,颤巍巍的金针,好几次差点掉到地上。 如此明显的颤抖,根本扎不准穴位。 “阿柠……” “苓姐姐,麻烦你帮我。” “可这,我从未学过医术。” “无妨,我信你。” 顾北柠的气息愈发不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生死关头,根本容不得崔苓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拿过金针,试探着寻找穴位。 “左一点,再左一点,往下,对,扎下去。” …… 就这样,一连扎了三十四次,才将十二根金针扎完。 “苓姐姐,我要睡一会,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崔苓纠结再三,终归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 等顾北柠再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崔苓单手撑着额侧,睡眼惺忪间,摇摇欲坠。 “苓姐姐……” “阿柠,你醒了。” “怎么睡在这?” “我不放心你,你好些了吗?” 顾北柠自取了一根金针,刺破左手食指指尖,一滴乌黑的血珠涌出。 “这是……” “醉鱼草之毒。” 对方不仅将手伸向了祭天大典,也伸进了东阳侯府。 “阿柠,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不需要告知长公主殿下或者六殿下吗?” 顾北柠三言两语解释了今日所发生之事,纵然未涉朝政,但不妨碍崔苓理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所以,他们现在是想利用你打击六殿下?” “准确地说,是要试探我对于师兄的重要性。” 挑衅、示威,不仅仅是试探,同样意在激怒。 “可长公主御下极严,东阳侯府被她整治得如同铁板一块,他们如何下得了毒?” “这就要问长公主殿下了。” 崔苓揣摩不透顾北柠话中的深意,也读不懂她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悲悯,她试探着问道:“中毒一事,为何要对外隐瞒?” 第35章 祭天大典(六) 顾北柠拢住被子,下巴搭在膝头,目光散开,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们一旦知道了我的存在,便会下意识将我认作师兄的软肋。” “长公主和靖安侯,是助力、是底气,可以行威慑之效,而我只会被当作用来威胁拿捏师兄的把柄,清河崔氏如此看我,燕京也如此看我。” “他们不了解你,他们不知道你的智计并不在男子之下。” “你看,你也会下意识拿男子做比较,男强女弱,自古如此,可自古如此便一定是对的吗?” 顾北柠的思绪落回到永州,落回那座愁屋,落回那些秀丽清癯的文字,在新嫁娘垂垂老矣之后,在这座王朝沉没之后,在一代又一代白骨碾落成泥,永州女书,或许都不会在史书上有一席之地。 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所以,我不想他们如愿,我不想如此轻易地倒在对方的暗算之下。” 意气之争,仅仅只是意气之争,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不愿。 崔苓愣在那,不知所措,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论断,她从未考虑过对或错。 同样学习诗书礼乐,崔家女儿是为了取悦逢迎上位者,男儿则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便都是家族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二者之间却天差地别。 于女子而言,在家族与夫君之间,只有窄窄的一线之地,供她喘息。 若不该这样…… 崔苓晃了晃头,强迫自己停下蔓延的思绪,有些事情,想不得。 …… 次日清晨,城门处负责执勤的卫兵打着哈欠出现在墙垛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城墙下,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沿着街道蔓延,像一团形状不规则的乌云,他甚至无法确定这团乌云的边际究竟在哪条街哪条巷子。 “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挤在城门前的每一个百姓,都紧紧握着跨在胳膊上的提篮,神情肃穆,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尚未开启的城门。 卯时正,城门大开,百姓鱼贯而出,纷纷向着城郊而去,步伐急切但不慌乱,甚至透出某种近乎荒诞的统一性。 卫兵站在城墙上远远瞧着,似是朝着慈元寺的方向而去。 慈元寺,始建于前朝,当初太祖皇帝澹台屠在攻占燕京之后,曾陈兵寺前,披甲执刃,只身入慈元寺,一炷香后出寺,除盔甲、卸武器,于寺门前三叩九拜,自此,慈元寺便成为了天兖王朝的皇家寺庙。 虽是皇家寺庙,但慈元寺并未限制普通百姓入内,即便是在皇室成员入寺礼佛时,也从不会设卡清场,因此,寺内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求签问卜、祈福消灾,凡有所求,百姓们都会来这问上一问。 尤其是寺中住持普济大师,在百姓之中威望极高。 据传,慈元寺由普济大师化缘募捐而建,若传言为真,那普济大师如今怎么也该有几百岁,但奇就奇在,无人见过其样貌,更无人知其年岁,神乎其神的谣言加诸其身,使得普济大师成为百姓心目中得证大道却又甘愿留在尘世普度众生的圣僧。 祭天大典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百姓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普济大师。 这段时间燕京内外乱烘烘的,可旱灾水患远隔千里万里,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牵动燕京百姓的心绪?至于官员的升迁罢免、后妃的得宠失宠,也不过是给茶余饭后的生活增添了些许谈资罢了。 而祭天大典,则切切实实地关系着他们一年的生死祸福。 抢先出城的人进到了慈元寺正殿,落在后面的人则被堵在了山脚下,眼看着日头渐渐升高,蜿蜒的队伍却丝毫没有前进的迹象。 人们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踮着脚隔着无数个黑压压的人头远远望向慈元寺的金顶,计算着自己要再过多少个时辰才能挤进寺内烧一炷香。 焦灼的等待不断催化着内心的不安,好像每晚一秒进到寺内,由祭天大典而生的霉运便会多缠自己一天。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呢?” “怎么说话呢?嘴巴放干净点!” “我就说你了怎么着?本来就攒了一肚子火,还得在这受你的气,老子惯着你了!” “都少说两句吧,也不怕菩萨怪罪。” “菩萨怪罪也得先怪罪太子,轮不到你我。” “说什么呢?脑袋不要了?” “本来就是,我又没说错,要不是太子失德,上天怎么会在祭天大典上降下惩诫,连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可不敢乱说,那可是太子啊。” “祭天大典被毁,今年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对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犯了天怒,老天爷若想收人,有的是法子。 小范围的争吵逐渐辐射开来,刚刚还万里无云的晴空一点点暗下来,乌云蔽日,隐隐有春雷滚动。 百姓日盼夜盼的春雨,如今却变做了不祥的象征。 要落雨了…… 次日早朝。 昭仁帝不过勉强休养了半日,便拖着病体上了朝,祭天大典如此要紧之事,根本容不得他休养生息。 “陛下,臣参太子德行有亏,触犯天怒,致使祭天大典中途被毁,国运有失。” “臣参太子因一己之失玷污皇室尊荣,致使民心离散,朝廷动荡,昨日燕京百姓纷纷前往慈元寺烧香礼拜,以求解祭天大典之祸,坊间流言纷纷,民心不稳啊陛下。” “太子一人之过,不可连累国祚,东宫易主,势在必行。” “太子此前不涉朝政,作清高之态,臣以为有沽名钓誉之嫌。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一己之声名置朝政于不顾,不堪承继东宫之位。” …… 群起而攻之。 众臣接连谏言,句句诛心,分明是要将澹台聿明钉死在德行有亏的耻辱柱上。 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并未消减的头痛愈发剧烈,昭仁帝听着群情激愤的谏言,面色愈发阴沉。 这样大的攻势,分明早有准备。 而他很清楚,澹台聿明于祭天大典之上晕倒,并非德行有亏之故,而是中了醉鱼草之毒。 醉鱼草,多产自江南。 “衍儿,你如何看?” 昭仁帝略过唾沫星子横飞的众臣,直接点了澹台衍的名字。 第36章 闭门思过 群臣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在昭仁帝和澹台衍中间游走,试图忖度君王的心思。 “回父皇,儿臣以为,各位大臣的进言,自有其道理。” 若放在平时,澹台衍这句话充其量只是一句无功无过的场面话,随声附和,哪都不得罪,但放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便成为了攻击太子的罪证。 “无凭无据诋毁太子,谁给你的胆子?” 满堂寂静。 澹台衍面色不变,不紧不慢地跪下,语气寻常:“儿臣惶恐。” 昭仁帝的申斥虽只冲着澹台衍,但针对的却是群臣,一时间,人人面面相觑,满肚子谏言一字不敢往外冒。 “祭天大典一事,朕已令人彻查,在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妄言,六皇子出言不逊、忤逆太子,今日起于皇子府闭门思过,非旨意不得外出,退朝,”说罢,昭仁帝起身便走,徒留一众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的大臣。 既要彻查,便表明事有蹊跷,仅仅因为澹台衍一句话便雷霆大怒,那这个蹊跷大概和澹台衍脱不开关系,几乎下意识地,所有人在出宫时都默契的跟他保持了距离。 除了大理寺卿韩澍。 “六殿下,”韩澍扬声叫住人,态度恭敬地施了一礼,只是这表情怎么看都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殿下既解得了大理寺之困,想必今日之危也不在话下吧?” 他着重强调了“大理寺之困”五个字,怎么听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姿态。 澹台衍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韩大人是在计较蒋晋之一事?” “六殿下终于舍得开门见山了。” “在蒋晋之这封奏折递到陛下案头之前,韩大人以为太子会如何做?” “自然是想办法将人收入麾下。” “之后呢?三皇兄会如何做?” “自然是,”韩澍愣了愣,猛然惊觉自己忽视了些什么,“自然也会拼命拉拢……” “与两位皇兄相比,我不过是半个戴罪之身,蒋晋之为何要选我?” 澹台衍最后看了他一眼,甩甩衣袖,转身离开,徒留韩澍一人在原地怀疑人生。 为何要选他? 因为蒋晋之瞎了眼。 小贺大人瞎了眼,贺侯爷瞎了眼,清荣长公主也瞎了眼,只有他韩澍一人耳聪目明,朝堂上下、燕京内外,只有他韩澍一个聪明人…… 这怎么可能? 是他昏了头瞎了眼,即便抛开其他一切不论,六殿下能在此次党争中,从根基深厚的太子和三皇子手中抢到蒋晋之,就足以说明问题。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眼昏花了,韩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不住后怕,差一点,只差一点,自己就要站错队了! 不过这位六殿下倒是好脾气,没有因为自己的冒犯而动怒。 小贺大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的。 …… 祭天大典一事,说好查也好查,说难查也难查。 因着祭天大典的重要性,一应人事物均登记造册,两个被下了毒的酒盏在哪存放过、经了谁的手、如何被送到皇后和太子手上,所有细节都有据可查。 但这也意味着,凶手躲过了如此严密的审查,悄无声息地将毒酒送上了祭天大典。 “蒋大人打算从何查起?” 蒋晋之翻看着相关名册,踌躇片刻:“贺大人认为此事可与党争有关?” 贺停云倒也并未避讳:“你想从党争入手?” “这份名录牵涉七十余人,若一一排查实在太浪费时间,更何况,只看近日燕京和朝堂风向,也知此事与党争不无关系。” “那蒋大人想先问谁?” “三皇子府上长史岑廖、琼华殿宫女拾光、太子侍从鹤云。” 贺停云对此未置一词,倒像是真的来打下手一样。 …… “下官不过是奉三殿下之名送一应器物入宫,全程都有宫中内侍跟随,一应器物也都已登记造册。” “皇后娘娘尚昏迷不醒,蒋大人莫非是怀疑三殿下会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下毒吧?” …… “奴婢、奴婢入宫时日短,认不得路,那天本来是要去御膳房领点心的,不小心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从御膳房走到掌仪司,拾光姑娘错的够离谱的。” “奴婢该死,但奴婢真的只是走错了路。” 拾光泪盈眼眶,咬死不认,一副忠贞不渝的模样。 在一众名单上,拾光是最特别的存在。 她之所以出现在掌仪司与祭祀大典无关,甚至无人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那,只是有人恰好碰到了,便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出于负责的态度,将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记了下来。 或许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路。 …… “我是去领礼服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参加祭天大典,马虎不得,特意叮嘱过我不能假他人之手。” “可根据簿录,你在掌仪司待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 “我与掌仪司的银喜是幼时玩伴,自他进宫后便甚少相见,那天难得见到,就多说了几句话。我知蒋大人查案尽心,但太子殿下待我极好,即便是猪油蒙了心,我也不敢生出一分一毫谋害主子的心思。” …… 蒋晋之来回翻看着案卷,眉头紧锁。 “蒋大人可有发现?” “岑廖跟鹤云的口供都算得上严丝合缝,没有什么破绽,倒是拾光……” “掌仪司和御膳房一东一西,走错路这个说辞确实太过牵强。” “不仅如此,我虽位卑职低,不曾经手什么大案要案,但该有的办案经验还是有的,那位拾光姑娘回话时神情紧张,但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确凿无疑,几乎不假思索。” “你认为她在撒谎。” 蒋晋之点点头,神情凝重,他万万没想到会直接查到六殿下头上。 “可拾光确实入宫时日尚短,即便崔婕妤和六殿下意图不轨,也不该将如此紧要之事交给她来做。” “关于此事我也细细问过了,将此事记录在案的小内侍是第一次参与祭天大典的筹备,因此分外留心,生怕出错,放在往年,拾光这种走错路的插曲,是不会被登记在册的。” “也就说,原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到过掌仪司。” 祭天大典筹备何其繁忙,掌仪司每日进进出出数百人次,若非簿录为凭,根本无人记得拾光 第37章 罪臣之女 “蒋大人打算如何做?” “关于此事,我正想请教小贺大人。” “你是主审,我不过遵父命协助一二。” “我只怕……”蒋晋之垂下头,显出几分萎顿之态,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一人死不足惜,只唯恐连累家人。 “蒋大人可有想过,中书令和父亲为何会同意由你主审?” “自然是想过的。” 裴念徽明白的道理,蒋晋之也明白。 “那蒋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犹豫什么,自然是犹豫他所担忧惧怕之事。 “小贺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中……” “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难言之隐,”贺停云打断了他的话,字字句句,如北方冬日高悬的冰锥,晶莹剔透,但也寒意刺骨,“蒋大人,没有人在意那些。” 从荆州到燕京,贺停云见了太多听了太多,人人都抱住自己的苦衷不撒手,即便是坏事做尽的恶人,也能给自己找到心安理得的归宿。 可苦难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利。 令蒋晋之处处掣肘的困境,放在贫苦百姓身上,已是可求不可得的奢望,最起码衣食无忧,有寝榻可卧。 手握权力之人,最忌自怨自怜,心怀私心。 绝不能有第二个杨斌。 所以贺停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蒋晋之的顾影自怜,若他永远沉浸在一己私欲之中,那他干脆断了向上爬的念头。 蒋晋之愣在那,心头浮上几分羞惭,他何尝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如此优柔寡断,只是他实在难以割舍。 生身母亲,养育之恩,要他如何不在意? “蒋大人若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看来并不适合接手这桩案子,还是打道回府得好。” “小贺大人!”蒋晋之急急打断了贺停云的话,“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贺侯夫妇又一向恩爱,你如何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乃妾室所生,处境艰难,还是知道你生母乃主母眼中钉肉中刺,备受磋磨?” “贺停云!”蒋晋之面红耳赤,赤红的双眼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怎么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将他数十年的屈辱脱口而出?他怎么可以如此冷漠残忍地揭开旁人的伤疤、数落旁人的苦难? 他怎么可以? …… “这就受不住了吗?你选择的是一条修罗血路,成王败寇,皇位之下是无数人的皑皑白骨,你所谓的私事早晚有一天会人尽皆知。” “届时,他们用此事做筏子要挟你、利诱你,更有甚者,会拿你生母的性命以作威胁,你要如何做?” “蒋晋之,生母的性命安危,与你心中的理想抱负、与这天下黎民百姓相比,孰轻孰重?” “自然是,自然是……”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寒窗苦读十数载,熟读圣贤书,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横渠四句字字盘桓心头,日夜不敢忘。 自然是…… 可生母养育之恩、教导之德,又如何敢忘?如何能忘? “蒋大人,这条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像今日这种两难的抉择会日日伴你左右,我劝你,想清楚。” …… 蒋晋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回到了那间坐落在花园西南侧的破败院落。 那是府中最偏僻、最狭小、最无人在意的院落,夜深人静,连老鼠都不会主动光顾。 他的生母蒋陈氏,正在灯下缝补衣衫。 “娘亲。” “不合规矩,你应该唤我蒋陈氏。” “娘亲……”声线颤抖,蒋晋之几乎无法在生身母亲面前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无助,以及,惭愧。 为人子的惭愧,读书人的惭愧,为官执政者的惭愧。 他内心剧烈的撕扯和摇摆,足以说明,他既做不了孝子,也当不了好官。 “发生了何事?” 蒋晋之伏在娘亲膝头,像幼时那样,断断续续地哭诉自己的委屈。 他该如何做?他要如何做? 蒋陈氏听罢,一如既往地平静,几十年的逆来顺受,早已锻就了她宠辱不惊的心态。 “晋之,你可知我为何会入蒋府?” “娘亲不曾提过此事。” 蒋陈氏微微笑了笑,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怀念:“我乃罪臣之女。” “……” 蒋晋之惊讶地抬起头,他顾不得为脸颊两侧的泪珠羞惭,只惊诧于生母这段陈年往事。 “准确地说,算不上罪臣。我父亲以教书为生,为师三十载,教出了三十七名进士,虽无官职,但也得蒙圣上恩典,获客卿之尊。” “那……是因何获罪?” “先帝末年,巫蛊杀人案。” 蒋晋之眼中的惊诧愈深,他万万无法把眼前这个粗布麻衣、华发半生的普通女人,与那桩震惊朝野的巫蛊杀人案扯上半分关联。 “父亲早年受过清河崔氏资助,在公开场合议论了几句,为清河崔氏鸣不平,后来被有心人检举,被捕入狱。” “父亲年事已高,加之心情郁卒,入狱便大病一场,不久撒手人寰。” 蒋陈氏的讲述太过平静,省略了所有主观的评判和感受,徒留简陋的客观陈述,好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三言两语,凄凄一生。 “为何,从不曾听您提过此事?” 蒋陈氏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可想过主母为何只针对我一人?明明为老爷开枝散叶的妾室不只我一个。” 是啊,若论容貌姿色,蒋陈氏早已上了年纪;若论恩宠,只有家宴才能得见府中主君的面。 主母的针对,毫无道理。 “难道……”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浮上心头。 “没错,你父亲,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父亲获罪入狱时,他已入朝为官,按理说,他该明哲保身,与我父亲划清界限。但……” 蒋陈氏垂下眼,细密的皱纹在眼角折出岁月的痕迹:“许是年轻气盛,父亲死后,他便将我接进了府,三年孝期一过,我便成了他的妾室。” 蒋晋之张张嘴,哑口无言,以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很难想象当时当日,他会做出如此冒险莽撞的举动。 第38章 不忍 蒋晋之沉默不语,试图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 先帝末年巫蛊杀人案,即便是后来人翻阅史书,也只会得见斑斑血迹…… 等等,今年不过是昭仁十七年,可他今年……这说不通,说不通!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娘亲,想要出声质问,却被娘亲眼中深深的哀恸所刺痛,突然,不敢问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庆幸你不记得当年之事。”蒋陈氏缓缓开口,命运终究是把她推到了这个节点。 “在嫁入蒋府之前,我已嫁为人妇,且育有一子,晋之,你是我带入府中的。” 先帝末年的那场风波,并非仅仅只是朝堂之上的震荡,震荡的余波扩散到民间,便是无数个家庭的分崩离析。 其父获罪入狱,其夫,因为了与岳父一家划清界限,逼迫蒋陈氏自断父女关系,蒋陈氏,抵死不从,遂休妻,连亲生血脉都不敢留。 在陈老先生于狱中过世那一天之后,蒋陈氏连同蒋晋之,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无家可归。 祖宅被人放了一把火,遍地焦土,连片瓦蔽身都不可得,母子二人辗转求生,夜晚只得于桥洞下过夜。 更深露重,一场高烧,差点儿要了蒋晋之的命,幸得有援手相助。 “那场高烧之后,过去的事情你几乎都记不得,我们也不愿在你面前提及此事,只假装你是蒋家子嗣。” 怪不得,怪不得主母如此针对,以当时当日的境况,娘亲带着自己入蒋府,势必招惹无数非议,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还要坚持,父亲他……蒋晋之突然觉得自己从来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现在看此前种种,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父亲当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随心而为,这从来都不是父亲的行事风格。 “父亲他对您……” “不过是在私塾中见过几面,若论情谊,半分都无。” “那他是为了……” “晋之,我无法评判你父亲的为官之道,但当时当日,他是个好人。” 于仕途之上,他或许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决定,但对于当日突逢巨变的孤母而言,他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英雄。 只是这件事落到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眼中,大概便成了患难与共、携手共济的另一番景象。 “可父亲如今,早已不是当年赤诚莽撞的少年郎了……娘亲,我怕我会步父亲的后尘。” 蒋陈氏眼中浮现出几分怜惜的神情,她在逼自己儿子做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 她看向蒋晋之的眼睛,在里面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赤裸裸的私心。 “你如何看巫蛊杀人案。” “孩儿并未看过案卷,只大致听说过一些,无论如何,此案牵涉过广,就拿外祖的遭遇而言,仅仅因谈论几句便获牢狱之灾,已有文字狱之嫌。”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晋之,这不是一句空话,上位者的三言两语,便是无数百姓的一生。” 烛火幽幽,照亮了那张一向沉默寡言的脸,蒋晋之从未觉得自己的母亲如此陌生过。 “我送你入学,劝你奋进,从来不是为了你我二人的荣辱,高官之母的虚名,我不稀罕。” “我亲历过先帝末年的那场动荡,手起刀落,我见过太多人仕途被毁、家破人亡,晋之,我见过,所以我明白,因为明白,所以不忍。” “不忍二字,便是万事之源,你,明白吗?” “娘亲……”蒋晋之如何听不懂言外之意,他握住她粗糙的双手,厚厚的硬茧硌得他心脏生疼。 “不忍一人,便只能为一人活;不忍万人,便可为万人活;不忍天下人,才可为天下人活。为一人活,易做恶事;为万人活,易做一叶障目之糊涂事;为天下人活,才是正理。” 字字句句,椎心泣血。 大颗大颗的眼泪用眼眶涌出,蒋晋之咬紧牙关,正冠跪地,在自己生母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没齿难忘。” “好……好,好,”蒋陈氏深吸一口气,背过身,狠狠擦了擦眼角,“今日之后,不可再喊我娘亲。” 她的儿子,要走一条千难万险之路,为天下人而走,她不能,也不愿成为他的软肋、他的负担。 “……是,孩儿遵命。” …… 两日后,祭天大典一案的详细案卷送到了昭仁帝案头。 孟祀礼借着上茶的机会,偷偷瞄了两眼,只一眼,右眼皮便忍不住跳了跳。这位炙手可热的蒋大人,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琼华殿宫女拾光之证词,漏洞频出,循迹追查,发现其身份来历同样疑点众多,遂前往掖庭局查阅簿籍,细细追查之下,得证拾光乃冒名顶替进宫。” “拾光身份来历不明,非明正典刑难以追查,且此事牵涉琼华殿与六殿下,臣之职权有限,故而无法深入追查,望陛下恩典,授臣便于行事之权,以彻查祭天大典一案。” 昭仁帝看望奏章,半日不曾开口。 日头渐渐升高,孟祀礼心头的不安弥漫,要找个机会递个口风出去,或者,就此与琼华殿划清干系,毕竟他与琼华殿的往来并未放到明面上,他没有必要与之共沉沦。 “拟旨。”昭仁帝缓缓开口,落入孟祀礼耳中,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回声,他强忍住眼前的眩晕,恭恭敬敬地俯首听命。 “婕妤崔氏,奉上不恭,罚俸半年,幽禁琼华殿,无旨不得外出;着令贺夔,率禁卫军驻扎六皇子府。” 什么叫做驻扎六皇子府? 军队入驻,与关入大牢相比,唯一的区别只是在哪里当阶下囚而已。 两道圣旨,一道在后宫掀翻了天;一道在前朝掀翻了天。 风头正盛的六皇子,就这样倒了。 …… 六皇子府内。 澹台衍执白子,万俟执黑子,棋盘之上,泾渭分明。 “啧,你这个爹还真是狠心。” “该你落子了。” 万俟随手落了一颗棋子,幸灾乐祸:“前两天还父子情深呢,今天就被军队看押了,帝王心海底针,翻脸比翻书还快,哎你说……” “你输了。” “嗯?”万俟低头看了看棋盘,不甚在意地丢掉了手中的棋子,“外面可都传你树倒猢狲散呢。” “我初初回京,孤家寡人,哪来的树倒猢狲散。” “孤家寡人?你如果是孤家寡人,我能这么轻易地进六皇子府?” 第39章 陈年旧事 昭仁帝命贺夔率禁卫军驻扎,贺夔便扎扎实实地带了一支两百人的队伍过来,六皇子府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九口人,包括负雪在内。 此时此刻,从窗子看出去,满眼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从里到外,无一处没有人看守。 如此密不透风的看守能飞进万俟这只金孔雀,只能说明贺夔故意留了缺口。 “你不会就真的打算坐以待毙吧?” 万俟双手交叠撑住下巴,细细端详澹台衍的神色,有些捉摸不透。 以这位殿下的性子,可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孤家寡人,能有什么办法?” 万俟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大尾巴狼:“你就不要再……” “六殿下,”窗框突然被敲了三下,声音短促而急切,透露出来人难以掩饰的焦急,高悬的太阳下一条黑色的影子,“今日早朝,有人上书参顾姑娘的身世。” 当初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还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 “贺侯爷,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这些?你知不知道,一旦顾姑娘的身世被摆到明面上,你……” 不待贺夔把话说完,那扇大开的窗户,在他眼前“啪”的一声关上了。 关上了…… 关上了…… 关上了?! “xx的。”贺夔暗骂一声,就要伸手推窗。 一只白得像从地狱冥府伸出来的手拦住了他的动作,触手冰凉,带着不属于活人的体温。 “贺侯且慢。” 贺夔回过头,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打扮得跟孔雀开屏一样的男人,六殿下的口味,倒是挺独特。 万俟甩开一把檀香扇,一身黑衣站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手执一把紫檀色的扇子,除了那双惨白的手,几乎无法让人察觉他的存在。 “既然有了参阿柠的折子,那此前一定有参靖安侯府和东阳侯府结党营私的折子,既如此,昭仁帝为何会将看押六殿下的差事交给贺侯你?” 贺夔的思绪还没有绕过来,那把檀香扇独特的香气熏晕了他的脑子。 檀香扇由檀香木制作,自带香气,扇动之时,清香拂面,天兖朝以武立国,故而檀香扇几乎不在男子之间流通。 再加之万俟的打扮……风尘做派。 紫檀色的扇骨敲在了贺夔的头上,满面春风,惊得贺夔打了个寒颤。 真是……膈应。 “你的意思是,陛下此举意在试探?” “没错,一旦六殿下采取任何举动,不仅会在昭仁帝心中坐实阿柠的身世,还会坐实靖安侯府和东阳侯府结党营私的罪名。”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既然做什么都是错,自然只能什么都不做。” “可这……” “贺侯是战场杀伐之人,应该最懂得蛰伏之道。” 如果今日被困局中的人是他,那他自然可以静待蛰伏,可换作旁人,如何让他冷眼旁观。 贺夔的焦急不加掩饰,倒难得令万俟软了心肠:“无论如何,贺侯爷都该相信六殿下。” 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命。 “我知道了,还请六殿下放心,我不会多生事端。” …… 澹台衍被困在了六皇子府,贺夔尽忠职守,不再传递任何消息,不过三天,昭仁帝的案头上已经堆满了参澹台衍的折子。 当初雷霆旨意,毫不留情,幽禁看押,与褫夺封号无异,可如今大厦将倾,昭仁帝却留中不发,不肯扔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中风向,一时变得难以捉摸。 …… 河北道,冀州清河郡。 金铮鸣以户部侍郎之职兼领户部尚书一位,却始终未曾回京,从山南东道开始,在全国十道十三州境内,逐一落实田亩清丈。 而京中户部一应事务,反倒是由户部度支司郎中楼谅负责,三皇子没能将自己人推上位,但将一应实权握在了自己手中,倒也不亏。 金铮鸣坐在地头,目光如炬,监督差役丈量田亩,时隔半年,金铮鸣早已不再是当初那副白面书生的模样。 皮肤被晒成麦色,脸颊清癯,一把胡子,衣服的前后摆胡乱打了个结,一副要随时随地下地干农活的样子。 眼下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地头,嘴里叼着根麦秸,不像读书人,更像解甲归田的老兵,或者杀人越货的绿林匪徒。 站在他旁边的,是清河郡郡守王誉徵。 “听闻金大人准备回京了?” “陛下恩典我以户部侍郎之职兼领户部尚书之位,自然不能辜负圣恩。” 王誉徵端的一身好风度,即便是听到这种鬼话也面不改色:“听闻京中最近不安分。” “六殿下有难,我自然要回京支援。” “你在京中并无根基,要如何支援?” “我可以让燕京城的人,看清楚六殿下的根基究竟在何处。” 金铮鸣在清河郡待了八日,王誉徵对他的行事做派已有所了解,在与无数豪强地主、贪官污吏周旋抗衡了半年后,金铮鸣早已染了一身浑不吝的匪气,以他今时今日的做派,一旦回京,势必要搅个天翻地覆。 王誉徵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在燕京,无缘得见这场盛况,毕竟,他也不相信那位幽禁关押的六殿下会这样缴械投降。 燕京那帮人,有眼福了。 …… 在金铮鸣回京之前,宫里先传出了皇后和太子苏醒的消息,以及,宫女拾光的身世。 而查清拾光身世的,并非奉命查案的蒋晋之,而是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五皇子澹台子修。 …… “儿臣近日,听到了一些传闻,于是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澹台子修跪在殿上,姿态恭敬。 “先帝末年那桩案子……当时有一个姓樊的礼部侍郎,一时糊涂,全家悬梁自尽。” 第40章 磨刀霍霍 “……只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因奶妈不忍,被偷偷带出了府,自此下落不明。” 昭仁帝没有急着追问此事和拾光身世的关联,他审视着眼前这个他从未重视过的儿子,转而问道:“宫里都传些什么?” 许是没料到昭仁帝的关注点会放在这里,澹台子修明显愣了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既是闲话,又何苦你去费心追查?” 帝王的威严无声迫近,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澹台子修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面君奏对的压力。 他扑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不断颤抖的双腿:“儿臣庸碌无为,对上无法为君父分忧,对下无法解百姓之苦,皇后和太子殿下尚且昏迷不醒,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儿臣想着,或许能为父皇减轻些许烦忧。” 昭仁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的忠心。 许久,澹台子修才察觉到那道重若万钧的目光移开了。 “起来吧,别跪坏了膝盖,”昭仁帝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好像刚刚的威逼和恐惧、怀疑和揣测都不存在,“你接着说。” “是,那名女婴后来便一直跟着奶妈生活,但始终未曾上户籍,直到今年开年,她突然以樊栀这个名字入了户籍,进了宫,被崔婕妤指名要到了琼华殿,赐名,拾光。” 澹台子修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窥测着昭仁帝的脸色,孟祀礼在一旁瞧着,嫌恶地皱了皱眉。 明明是天潢贵胄,偏偏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你的意思是,拾光是琼华殿安排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这……没有真凭实据,儿臣也不敢妄加揣测。” 昭仁帝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件事,朕会着令蒋晋之彻查,你先下去吧,无事的时候,多去看一下你母妃。” 澹台子修的生母,乃九嫔之首祝昭仪,祝元曦,九嫔之首,育有皇子,却无封号,足以见其在昭仁帝心中的地位,不过是凭着年资熬到了这份上。 …… 孟祀礼送澹台子修出殿门,这位五殿下犹豫再三,还是将母妃的叮嘱抛在脑后,没忍住问了一句:“孟公公,您看父皇今日……” 话说的没头没尾,孟祀礼却清楚他打的什么主意,依旧是那副恭敬谦卑的模样:“陛下今日,可是只以琼华殿代称。” 对比当初一口一个阿韫,今非昔比啊。 可这么简单的道理,澹台子修却没听明白,没听明白又放不下身段向一个太监请教,只甩甩袖子,端起皇子的架子,离开了。 孟祀礼目送他渐渐走远,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 “孟祀礼,子修今日这番话,你如何看?” “这……朝堂之事,奴才不便多言。” “既牵涉琼华殿,那便是后宫之事,但说无妨。” “奴才只觉得,崔婕妤一直幽禁冷宫,人脉不通,消息全无,可筹划这件事费时费力,怕是……” “小六尚在宫外。” “六殿下这些年远在金陵,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非陛下圣心独裁,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重回燕京,以奴才的陋见,即便六殿下有所图谋,在金陵布局,怕是更有利。” 昭仁帝目光沉沉,神思似乎已然飘远,大殿内陷入沉寂,那该死的沉寂,似乎能够吞噬一切鲜活、一切欲望、一切生命。 “这几日朝堂上谣言纷纷,说靖安侯府和东阳侯府从一早就站在了小六那边,他身边还跟了前大理寺卿顾淮邦的遗腹子。”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孟祀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攸关生死。 “奴才记得,当初先帝爷处置清河崔氏一族时,清荣长公主便极力上书反对,为此,先帝爷夺了长公主的上书谏言权,责令她不得再干涉朝政。” 孟祀礼这段话勾起了昭仁帝的回忆,他仿佛再次置身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朝堂之上唇枪舌战,朝堂之下手起刀落。 血迹浸染到砖缝,好像亡灵纠缠不肯离开,宣德门前冲不干净的地砖,成为这个王朝最后的诅咒。 七七四十九块地砖,最后全都换了一遍。 彼时尚是太子的昭仁帝,亲眼目睹。 “长姐一向执拗,当初朕将小六送走,长姐也是极力反对,她若是暗中接济照拂,倒是也说得过去。” “长公主对陛下,一向爱护有加。” “是啊,当初送走小六,朕也是于心不忍。” 究竟是不是真的于心不忍,只有昭仁帝自己清楚,但孟祀礼这句看似无心的话,为清荣长公主架设了一个道德前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昭仁帝,替昭仁帝做他想做但不能做的事,哪怕,为此忤逆先帝爷。 一句话,不仅给清荣长公主贴上了忠君的标签,最关键的是,再次强调了清荣长公主忠的是昭仁帝,而非先帝。 “朕近日,心绪忧烦,不该如此揣度。” “长公主比奴才更明白陛下的不易,贺侯爷亦是如此。” 清荣长公主为何如此做,贺夔便为何如此做,孟祀礼三言两语,化险为夷。 昭仁帝沉吟片刻,启唇道:“传蒋晋之。” 当日午后,拾光被关押,四日后,宫里传出了皇后和太子苏醒的消息。 在所有人眼中,这便是压倒澹台衍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大部分人眼中,昭仁帝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置澹台衍,不过是在评估事情的恶劣程度。 如果皇后太子安然无恙,那澹台衍尚可有一线生机,但若稍有差池,那澹台衍便再无翻身仗可打。 次日早朝,新晋台院侍御史卢裕宣带头上奏。 “启禀陛下,顾北柠跟随六殿下一路北上,据知情者所说,二人同吃同行,关系亲密,如今顾北柠身份存疑,又逢祭天大典之祸,臣以为不可不彻查。” 至此,这场针对澹台衍的口诛笔伐,被推上了高潮。 有“知情者”“被迫”说出了二人相处的种种细节,有地方官员呈上了澹台衍在金陵“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铁证”。 澹台衍,被列八大罪,罄竹难书。 众臣群情激愤,三言两语间,磨刀霍霍,鬼门洞开。 第41章 怪力乱神 昭仁帝抬起手,群臣默契地恢复安静:“蒋晋之。” “微臣在。” “朕命你彻查顾北柠身世,可有结果?” “回禀陛下,微臣根据卢御史奏折所写,逐一核实,最终查实,顾北柠乃清河崔氏之女,且已承继崔氏族长之位。” “荒谬!”卢裕宣一甩衣袖,直指蒋晋之,义正严辞道,“且不说崔氏之女怎会姓顾,清河崔氏又非后继无人,怎么会让一黄毛丫头承继族长之位?” “卢御史此话,怕是有失文人风度,微臣亲赴清河郡核查了崔氏族谱,确认无误,且微臣带回了崔老夫人姬汝云和石鼓书院院长鱼不悔的亲笔手书,足以证明顾北柠的身世。” 满堂哗然,即便朝堂之上已无崔氏子孙,但崔氏的影响力仿佛一直徘徊在廊柱之上,隐匿在屋檐的阴影之下,只等待一个被唤醒的时机。 而石鼓书院的分量,更是不容小觑,鱼不悔三个字,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种权威以近乎愚昧的信仰做支撑,在某些时刻,它甚至可以成为压倒皇权的第一声号角。 这是历史重复过无数次的道理。 两座大山拦在他们面前,逼他们承认这个无比荒谬的“事实”。 这才是澹台衍当初愿意放任崔尔成行事的原因,他要为顾北柠寻一枚护身符,在她成长到足以与皇权抗衡之前。 有些时候,指鹿为马并非是个笑话。 昭仁帝显然早已看过蒋晋之的奏章,他冷静地审视着群臣表情的变化,问道:“卢裕宣,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知罪,”卢裕宣干脆利落地下跪,没有丝毫负隅顽抗的想法,坦荡到令人诧异,“微臣听信谣言,污蔑六殿下,离间皇室亲情,臣,罪该万死。” 卢裕宣一直站在上书攻击澹台衍的最前沿,如今,却没有任何挣扎地投降了。 卢裕宣的投降,意味着彻底坐实了顾北柠清河崔氏族长的身份。 今日之后,即便有人挖出顾淮邦的遗骨滴血验亲,顾北柠也只能是清河崔氏之女。 文官阶层,或者说士族,是唯一有可能与皇权抗衡的力量,而在今日的朝堂之上,以澹台皇室为代表的皇权,和以鱼不悔所代表的文官阶层,站在了同一战线。 绝对的力量,便代表着绝对的话语权。 三皇子澹台境的脸色渐渐暗下去,一场必胜之仗,竟然渐露颓势。 他递了个眼色,立刻有言官进言:“陛下,即便顾北柠身世属实,可六殿下与东阳侯府、靖安侯府过往甚密,有结党营私之嫌,还请陛下……” “此事朕自有章程,不必再说。”昭仁帝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明明是能够将澹台衍置之死地的必杀器,却好像触到了昭仁帝的逆鳞。 三皇子一党,突然有些畏缩不前。 “若无本上奏,那……” “陛下,微臣有本具奏。”说话的,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谭鹄。 “臣奉命巡视京都治安,但近日来,燕京城中多处宗庙寺院起火,虽未造成伤亡,但起火频率如此之高,实在太过诡异。而昨夜巡视圜丘的士兵来报,祭坛之上莫名出现渗血,微臣今晨查看,发现确有其事。” 满堂哗然。 一直充当隐身人的中书令王霈贞皱了皱眉,问道:“起火原因可有查清?是否有人恶意纵火?” “回禀中书令,陆放大人配合下官彻查此事,并未发现有人纵火,只是,如此频繁地失火,实在令人费解。” “既不是人为纵火,难不成是上天示警?”不知哪个官员小声嘟囔了一句,“圜丘渗血,闻所未闻……” 恐惧的情绪迅速蔓延,群臣的脸色都有些许不自在。 “子不语怪力乱神,”王霈贞呵斥一句,面君奏对道,“陛下,事关社稷,还请召司天监柳无眠。” 太祖皇帝澹台屠以武立国,自觉杀孽深重,唯恐影响一国气运,遂延请天下术士,六壬、相术、观星、奇门遁甲,凡有所长,皆可入宫。 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剩下一小部分则只是略通皮毛,只有柳无眠。 有传言称,他是梅山相里的门人。 …… 柳无眠官居三品,陛下恩旨不必参与日行朝会,眼下他走进殿内,赤足散发,衣冠不整,若靠近了,甚至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王霈贞瞥了眼他腰间,幸好没荒唐到将酒葫芦带上殿。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无眠的臂展要比常人中四肢修长的那一部分还要再长两寸左右,所以在他做类似于跪地参拜这种大开大合的动作的时候,总是透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像是化形的精怪刚刚学会走路。 “平身吧,近日天象可有异常?” “启禀陛下,半月前,有星如日,夜出。” 一言出,众人面面相觑。 君权神授,任何天象的异常,都可能是上天降下的示警,而人力,如何与天命抗衡? 礼部尚书袁梅恪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皱眉问道:“半月前,岂不就是祭天大典之前,如此异常天象,为何不来报?” 祭天大典突发事端,受牵连的不仅仅是澹台衍,礼部上下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可如果早知天象有异,那或许就有法子避过这次祸端。 柳无眠扭头看了袁梅恪一眼,那双像极了兽类的菱形眼睛中,透露出不染丝毫杂质的疑惑:“天象之后第二日,寅时不到我就去敲袁府的大门,足足敲了一盏茶的功夫,可你家小厮把我赶走了。” 袁梅恪脸色涨的通红,他大概想得到当日的景象。 天色尚未破晓,一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披发跣足的人胡乱砸着自家府邸的大门,小厮不将其赶走才怪。 第42章 黑胡麻 袁梅恪强忍着怒气,质问道:“因筹备祭天大典,那段时间我直接搬到了礼部住,你既在袁府寻不到我,为何不去礼部找我?” “我去了,”柳无眠一脸无辜,双手一摊,“可礼部的官员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柳无眠身上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令人无法质疑他所说的真假。 人们要如何要求兽类懂得人间的法则? 对牛弹琴,这就是袁梅恪此时最大的感受。 “袁大人,眼下不是问责的时候,”王霈贞轻呵一句,转而问道,“柳大人,星出如日,做何解?” “若只是星出如日,其实是吉兆,有天降紫微星之意;但五日后,有两月相承,晨见东方,起初我还以为是看晃了眼。” “两轮满月悬于东方天际,天色将明未明,远远瞧着像是两道白玉雕刻而成的剪影。”柳无眠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色,语气渐渐激动,仿佛掉进了那两轮月亮之中。 “两个天象都百年难得一见,根据历法记载,第一次……” “柳大人,”王霈贞急急地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沉住气,“两个天象接连出现,是何寓意?” “忠臣落魄,奸佞当道。” 柳无眠显然失去了描述天象时的热情,甚至流露出几分被打断的厌烦,只漫不经心地丢出了这句。 平地惊雷。 谁为忠臣?谁为奸佞? “十日前,两月相承,不就是……”有官员隐晦地提了一句,话没说全,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么。 十日前,昭仁帝连发两道圣旨,一道送入琼华殿,一道由贺夔带兵送入六皇子府。 没有人妄下断言,但疑虑的氛围在大殿之上不断发酵,蠢蠢欲动,那个尚未经证实的猜测几乎已经被坐实。 三皇子一党肉眼可见地愈发紧张,一切都背离了他们的预期。 只有澹台镜,面色紧绷,他在赌最后一线机会。 他要赌没有人敢率先提出那个猜测,没有人敢碾着君王的颜面,斥责他不辨忠奸。 时间一分分流逝,殿中空气被一寸寸抽干,柳无眠疑惑地打量着鸦雀无声的朝堂,不明白这些臣子怎么突然集体失声。 “皇帝舅舅,皇帝舅舅!” 一道略显急躁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所有人同时看向殿外,只见东阳侯世子白玉京提着衣摆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连鞋子都跑掉半只。 殿门外的内侍没能拦住人,惶恐万分地跪了一地 “世子殿下,不可殿前失仪。”孟祀礼过去帮他把鞋提上,用眼神示意小内侍们退下。 白玉京一边急匆匆往殿前走,一边还记得拱手向孟祀礼道谢。 “皇帝舅舅,大事不好了!大庆殿失火了!” “你说什么?!”昭仁帝猛地站起身,面前的冕旒胡乱碰撞,如同崩裂砸地的珠串。 大庆殿,乃负责举办大典的正殿,非万邦来朝之类的大场面不会轻易开启殿门。 当初太祖皇帝澹台屠,便是在大庆殿内找到了传国玉玺。 大庆殿失火,更甚于圜丘祭坛之上诡异的血迹。 “陛下莫慌,火已经扑灭了,只是正殿大门已被烧焦,其余的倒没什么。” 昭仁帝缓过一口气,慢慢坐下,只是脸色一如既往地难看:“你仔细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臣今日随母亲大人进宫看望皇祖母,还带了阿柠一起,皇祖母瞧着阿柠初次进宫,便让我带她四处转转,阿柠在梅渚看蝴蝶入了迷,结果就跟着一只蝴蝶到了大庆殿附近,远远地便瞧见了浓烟,于是连忙喊人将火扑灭,母亲大人说此事非同寻常,让臣即刻来报。” “阿柠?你是说顾北柠?” “没错,她进京后一直住在东阳侯府,十分得母亲的欢心,母亲便想着带她到德宁殿给皇祖母解解闷。” “如此,倒是多亏了她。” 如果不是及时扑灭火势,一旦整座大庆殿毁于一旦,他这个一国之君怕是要割发代首,亲赴帝陵向太祖太宗皇帝请罪。 大殿内的紧张的气氛并没有消散,宗庙寺院、圜丘祭坛、大庆殿,接二连三的变故扯起厚重的黑影,遮蔽了天兖王朝的晴朗碧空。 柳无眠转身看向殿门外高悬的太阳,刺目的阳光好像不带温度,他好像看入了迷。 “不祥啊……” 说罢,他便随着太阳而去。 柳无眠最后这句话像一句谶言,成为飘浮于所有人心头的恶毒诅咒。 “即刻传召慈元寺普济大师。” …… 普济大师入宫时,已然入夜。 退朝后,昭仁帝从垂拱殿径直去了大庆殿,大半日的功夫,水米未进,就这样一直顶着太阳站在殿外。 “陛下,您圣体初愈,万万不能如此辛劳啊陛下!” 烧焦的大门已然轰然倒地,只留下漆黑的漩涡,传出鬼怪的低吟。昭仁帝面对大殿而立,即便看得眼睛生疼,也不肯移开目光。 无人知道他在那个洞开的黑洞里看到了什么。 在他身后,孟祀礼带着一众小内侍跪了一地。 德宁殿被惊动,太后派人来看了一眼,也只是嘱咐太医院候在一旁,没有劝阻分毫。倒是本已经散朝回府的各位大臣,听闻消息后,又都纷纷赶回了宫。 等到普济大师入宫时,侍卫手执火把,将浓郁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大庆殿外,乌压压跪满了人。 “阿弥陀佛,贫僧参见陛下。” “普济大师免礼,连夜请您入宫,是为了大庆殿失火一事。” 普济大师看了眼洞开的殿门,低声念了句佛偈:“陛下,还请让贫僧近前一看。” “大师请便。” 普济大师掐着佛珠,绕着那两扇倒地的大门细细看了一圈:“这位公公,麻烦帮贫僧取些黑胡麻来,另外,还需要一把全新的扫帚。” …… 黑胡麻被均匀地撒到了那两扇大门之上,大臣们也都站起身凑上前,想要看看这位名震燕京的高僧究竟要做些什么。 “这位公公,还得麻烦您用扫帚将黑胡麻扫下来,记住,动作要轻。” 只见那名小内侍拿起扫帚,轻轻扫拭,刚刚撒上的黑胡麻尽数落地。 不对,有一些像是被粘在了门板上。 第43章 竹篮打水 最先发现端倪的,是那名拿着扫帚的小内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下又一下拼命磕着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只是听命行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众人的目光落到门板上,清楚地在其上看到了一个三字。 一个由黑胡麻组成的三字。 同样候在一旁的澹台境直直地跪下,面色铁青:“父皇,这是陷害,儿臣……” “三字,不见得就指向你这个三皇子。”昭仁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自白。 欲盖弥彰,自投罗网。 垂在身侧的手不断握紧,紧咬的牙关渗出血液的腥甜,盘桓在心田的恨意凝聚成嘶嘶作响的毒蛇,彻底接管了这具躯体的掌控权。 悲愤、怨恨、嫉妒、不解…… 慈元殿的帘幔在他心中鼓荡,敲木鱼的声音,诵念佛经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吟,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 “普济大师,这三字做何解?” “阿弥陀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贫僧为方外之人,不该沾染朝堂之事,言尽于此。”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德宁殿前,一片死寂,夜晚吞噬掉光亮,杀死一切声响。 “陛下,”卢裕宣一撩官服跪倒在地,正义凛然,“微臣误信谣言,致使六殿下蒙受不白之冤,可今日上天示警,说明此事有幕后推手,望陛下明察!” 王霈贞抬眸看了卢裕宣一眼:“卢御史慎言,此事尚不明朗,不可妄下断言。” “中书令所言甚是,微臣莽撞无知,思虑不周,只是六殿下因微臣失察之故被罚监禁,清誉受损,微臣只想尽可能弥补一二。” 这个两面骑墙的迎风草,倒是会说话。 昭仁帝沉默不语,真相近在眼前,只剩一层透光的窗户纸,他却不敢戳破。 在这个夜晚,面前是象征着天兖王朝开立的大庆殿,身后是这个王朝得以支撑的股肱大臣,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堪过。 春夜,更深露重。 有人震惊于事件的反转,有人看透了一波三折之后的蛰伏与反击,有人预见了政党的衰落和崛起,但能猜透帝王心思的,寥寥无几。 王霈贞默默叹了口气:“陛下圣体初愈,不可如此劳心劳神,此事便交由微臣去查,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如此,甚好。” 直至君王依仗离开,昭仁帝都不曾看过澹台境一眼。 …… 数十名大臣浩浩荡荡离宫,不见丝毫声响。 …… “去琼华殿。” …… 轿辇停在琼华殿前,有烛光透过窗户映出,很显然,崔知宜尚未安寝。 昭仁帝屏退左右,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进到了殿内。 暖黄色的烛光下,崔知宜青丝半解,一身月华色素衣,正在提腕抄经。 “朕记得,你平日不喜礼佛。” “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一句家常话,却在昭仁帝心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 “阿韫,朕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崔知宜安静地看着他,她眼中有一种温柔的坚定,好像即便你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仍然可以在她这里寻到一处庇护之所。 “……其实在看到三字的时候,朕就已经猜到这意味着什么,可是阿韫,这件事不能是三皇子所做。” 如果澹台境是始作俑者,那就不仅仅是党争、不仅仅是兄弟阋墙。 “臣妾明白,衍儿不仅仅是陛下您的皇子,也是这天兖朝的皇子,应该懂得以国本为重的道理,受些委屈没什么。” 昭仁帝动容地握住她的手:“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陛下今夜能来,已是我们母子莫大的尊荣。” ……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三皇子府灯火通明,彻夜不眠,而在不为人知处,东阳侯府同样点燃了一盏烛灯。 “卢御史。” “顾姑娘。” 顾北柠为卢裕宣斟了杯茶,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大人了。” “姑娘客气,卢某份内事罢了,还是要多亏姑娘神机妙算,当日殿下处境艰难,若非姑娘,我们这些人也只会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罢了。” 顾北柠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这句奉承。 卢裕宣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只是卢某有一事不解。” “卢大人想问什么可直说,不必铺垫这么多。” “大庆殿,为何会出现三字?” “事先用麻油在门板上写好,每天重复,直至麻油浸到门板之内,烧焦之后麻油本身的痕迹会被抹去,但一旦撒上胡麻,胡麻便会被油脂粘住。” “竟然是这样……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大庆殿一年可能也用不到一次,找机会在其上写字倒不困难,难的是所需要的时间。 “自然是在用得到的时候。” “……”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他关心的也不仅仅是这个,“那普济大师?” “卢大人,”顾北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恍惚间,竟然有几分像六殿下,“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卢裕宣悻悻然的低头喝了口茶,心中却按捺不住浮想联翩,这位顾姑娘还真是手眼通天啊。 “如此一来,三殿下一党,便不堪一击了。” “此时庆功,为时过早。” “利用祭天大典生事,结党营私,谋害皇室,诬陷皇子,弃黎民百姓、国之气运于不顾,致使上天示警,如此大的罪名,罄竹难书,难道他还能逃出生天不成?” 如果没有顾北柠,那此时此刻,这就是澹台衍背的罪名。 “你知道始作俑者究竟是三殿下还是六殿下,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这……都是皇子,都是党争之祸,”卢裕宣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姑娘赐教。” “于六殿下,是谋害皇室;于三殿下,是谋害生母。” 窗外突然起了风,未关紧的木窗砰一声被吹开,一声凄厉的猫叫传来,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顾北柠起身走到窗前,夜晚渗着凉意的风穿过她,夜凉如水,成为她眼中散不开的寒意。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事实。 天下人都知道祭天大典晕倒的是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党争之上时,谋害生母如此违背伦理纲常的恶行,反倒被忽视了。 所以,三皇子澹台境不能是罪魁祸首,不然澹台皇族再也无颜面对天下人。 “可如此一来,我们做的岂不是无用功?” “党同伐异本就万分凶险,化险为夷,也只是将脱轨的局势扭转而已,想要在此之上进一步谋得利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卢大人,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不可掉以轻心。” …… 第44章 请封 除了两座皇子府,太子府也同样蓄势待发。 太子澹台聿明和皇后都尚未苏醒,但宫里已经传来消息,二人已无大碍,不日便会苏醒。 可机不可失,他们不可能等到澹台聿明回来主持大局。 眼下是扳倒澹台境最好的时机,荀苜不可能坐以待毙。 既然昭仁帝不敢面对这一罔顾人伦的事实,那就由他来逼他一把。 …… 接连三日,昭仁帝不曾上朝。 王霈贞的行动很迅速,一旦确认了调查方向,收集核实线索,不过是时间问题。 “……包括那名叫做拾光的宫女,五殿下当初调查的结果确凿无误,只是,她进宫并非是由崔婕妤或者六殿下促成的,而是三殿下借了六殿下的名义。” 王霈贞说完后,昭仁帝久久没有开口。 “陛下,国事为重。” 终归要给天下人一个信服的解释。 …… 次日早朝,眼尖的大臣发现朝臣队伍中混进了一个奇怪的人。 瘦,瘦的出奇,于是显得个子极高,像根削尖了的竹竿,鼻子又直又挺,感觉能将人戳死,最关键的是,文官,但满脸胡子。 有人认出了他,颇感意外:“金大人?大人何时回的京都?” “今晨刚到,衣衫不整,冒犯了。” “大人甫一抵京便匆忙面圣,难道是清丈田亩、整顿税关一事出了什么问题?” “唉,”金铮鸣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 正说着,孟祀礼已经走到了殿上,周遭的官员只得将满肚子疑惑憋回去。 今日朝堂之上要讲的,仍然是祭天大典衍生的一系列事件。 …… “由祭天大典而起的一系列风波,如今已经调查清楚,”昭仁帝面上不见丝毫轻松之色,反倒较之往日更加沉重,“大庆殿门板上的三字,乃是奸人陷害,意图污蔑三皇子,故而……” “陛下!”金铮鸣手执笏板出列,冒失地打断了昭仁帝的话。 澹台境看着这个如红缨枪般锋利的男人,心中突然涌起了巨大的不安全感:“放肆,金铮鸣奉上不尊,忤逆陛下,当即刻逐出朝堂。” “三殿下,微臣什么都没说,您怕什么?”在外历练数月,金铮鸣多了几分刀尖舔血的戾气,生死关头走过无数遭的人,尊卑贵贱、礼法规训,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 澹台境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昭仁帝打断了,他对这个当初只身犯险的年轻臣子很有好感,他甚至有几分庆幸他打断了自己的话。 “爱卿为清丈田亩一事在外奔波数月,劳苦功高,今日返京,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启禀陛下,全国十道十三州,田亩清丈均已初步完成,根据新建鱼鳞册,全国累计新增土地一百二十万余顷。” 这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昭仁帝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土地清丈,不仅有利于民生,也有利于国库税收。 “数月以来,微臣亲赴十道十三州,举国上下,均对陛下圣明赞不绝口,盛赞陛下体恤民情,可比肩尧舜汉武,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什么?” “微臣在民间听到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听说当初六殿下在处理完永州民乱一事后,自江南西道一路北上,深入人心,百姓都传,六殿下秉持陛下爱民如子的心志,游历民间,惩奸除恶,护佑黎民苍生,甚至有人说,六殿下乃神仙转世投生,天兖王朝将在六殿下手上……” “金大人!慎言,陛下正值壮年,龙体康健,更何况皇位传承乃陛下圣心独裁,你怎敢如此胡言乱语?” “微臣只是如实转述民间的说法,并无他意,这位……”金铮鸣初入朝堂便被“发配在外”,朝中众人他实在认不得几个,“这位大人,不必如此急着给我扣帽子。” “金大人特意提及此事,恐怕不只是随口一提吧?” 金铮鸣勾了勾嘴角,狐狸眼中露出精光:“六殿下在百姓中备受信赖推崇,深得民心,仅在江南西道,已为六殿下立了五座生祠,而百姓都愿意相信殿下一举一动皆为陛下授意,六殿下以一己之力提振皇室声望,微臣今日,是为六殿下请封。” 满堂哗然,众臣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金铮鸣敢如此大言不惭。 陛下四子,即便澹台聿明太子之尊,也尚未得封封地,不过是在民间积攒了些许声誉,金铮鸣怎敢替澹台衍狮子大开口。 更何况,如今澹台衍尚在烂泥中不得脱身。 昭仁帝的脸色愈发难看,风雨欲来:“金爱卿,是想要挟功图报?” “陛下恕罪,微臣在外游走多年,忘了面君奏对的规矩,只是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百姓听闻臣为京官,纷纷写信立传托臣带回燕京,一路行来,万民书二十三封,百姓私人信件不下百封,还有无数祈福开光后的佛牌、佛珠、香囊等物。” 金铮鸣腰杆笔直,目光坦荡无畏,不见丝毫退缩。 昭仁帝的目光落到大殿正门那口方方正正的箱子上,如果说此时此刻澹台境赖以为继的是皇室体面,那么澹台衍背后站着的,则是民情汹汹。 孰轻孰重? 太宗皇帝当初的断言又一次显现,昭仁帝再一次犹豫不决,他站在分岔口,只觉自己站在迷雾之中,前后左右,都不见光亮。 他无法做出决断。 他不敢做出决断。 第45章 神武军 庸碌无为的守成之主,那是昭仁帝这辈子无法摆脱的诅咒。 于是这日早朝,仍然没能得出定论。 昭仁帝退朝时,几乎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件事,实在拖太久了。 …… 当晚,燕京城郊的一个村子,全村二百一十六口被屠,无一活口。 …… 就在锋利的刀刃一个接一个地划开脆弱的脖颈的时候,昭仁帝正躺在琼华殿的软塌上,任由崔知宜帮他揉着太阳穴,以缓解难耐的头疼; 顾北柠坐在窗下,手执一本极为难得的棋谱,独自对弈; 白玉京正和东阳侯白子澹一起,陪清荣长公主在月下散步消食; 靖安侯府内,贺夔正与贺停云切磋比试,裴念徽坐在一旁,其乐融融; 神出鬼没的申远弗潜进了六皇子府,盘腿坐在软榻上,边灌酒,边奚落自家徒弟成为了阶下囚。 …… 直到最后一条生命陨落,直到鲜血彻底染红土地,肆虐的火舌贪婪地吞食着人体的油脂,将整座村庄,夷为平地。 一人一骑,手持令牌,闯入了早已宵禁的燕京城。 …… 出事的村庄名为东郭村,在燕京城的外城,虽在顺天府的管辖范围内,但因位置偏僻,特在东郭村设了临时府衙,只有在出现临时府衙无法决断的事务时,才会上报顺天府。 可如今,整个东郭村已经没人能赶到顺天府了。 ……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六皇子澹台衍。 申远弗喝酒喝的兴起,非要给澹台衍表演一套舞剑,夜间值守的禁卫军早先得了吩咐,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视而不见。 申远弗拔刀砍了一截尚且稚嫩的竹子,一身破衣烂衫,左手酒壶右手竹剑,脚步虚浮,却始终立而不倒,辗转腾挪间,杀气渐显。 突然,眼中寒光一闪,他掷出了手中的竹剑。 一声闷响,竹剑被格挡落地。 屋顶有人。 闻溪和临渔立刻护在澹台衍两侧,警惕地打量着夜色深处,值守的禁卫军也纷纷拔出刀,屏息凝神,全神戒备。 “鹿隐呢?这种时候他怎么还不出现?” “自那日甲卯巷刺杀之后,主子便安排他去顾姑娘身边了。” 怪不得好几日不见人。 藏在夜色里的人没有动作,双方形成了诡异的对峙,直到一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六皇子府的护卫什么时候由禁卫军接管了?” 好熟悉的声音。 澹台衍扬了扬手,示意解除警报:“郡主下次还是走门的好。” 值守的禁卫军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谁,只是觉得这位六殿下未免太放肆了些,若只是放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进来,也就罢了,可如今接二连三来人,也太不把陛下、把他们禁卫军放在眼里了。 因此,他们并未放下手里的刀,也不准备让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进入皇子府。 段凰单手提着陌刀,干脆利落地翻身跳下屋檐,在看清来人后,所有禁卫军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了刀。 “郡主殿下!” “不必多礼,我趁夜色而来,不愿其余人知晓我的行踪,今日之事,还望各位保密。” 一众禁卫军懵懵地点点头,有人脸上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可疑的绯红,段凰两个字,是所有立志保家卫国的男儿心中无法逾越的丰碑,再严格的军规铁律,也抵不过段凰的一句话。 澹台衍默默地端详着她,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从何处来? 未得圣旨宣召贸然回京,又是为了何事? …… “上次好像也是和殿下这样秉烛夜谈。”澹台衍引燃了两支蜡烛,思绪有几分恍惚。 只是上次,陪在身边的是阿柠,而非,一身酒气的申远弗。 段凰显然没有寒暄的心思,她拿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问道:“殿下可记得此物?” 一枚九叠柳叶印文的银印,鼻钮为卧虎。 澹台衍视线停顿片刻,突然明白了段凰为何冒险回京。 “你从岭南而来?” “没错,莫天风执掌的神武军不好好镇守岭南,却无端出现在山南东道荆州境内,这本就令人生疑,方文卓一个从三品刺史却握有非二品大员不可得的九叠柳叶印文虎钮银印,此事本就处处存疑,更何况……” 更何况还有凉州无端战死的一千八百四十七名子弟兵。 “可有查出些什么?”澹台衍将一盏热茶推到段凰面前,他感受到了她周身缠绕的死寂般的杀气。 “你知道登记在册的神武军有多少人吗?” “五万四千余众。” 因岭南多水匪,难以剿灭,且当地部落较多,容易爆发武装冲突,因此,岭南虽无外患,但驻兵却接近寻常州府的两倍。 “五万四千余众……”段凰冷嗤一声,握着茶盏的手不断收紧,“我在神武军军营中,只看到不足八千士兵。” “八千?!”尽管澹台衍早已料到会存在谎报名额吃空饷的问题,但他万万没想到数字相差会如此悬殊。 “不足八千士兵,如何对抗岭南水匪?” “所以神武军的伤亡才那么惨重,因为他们从来不是五万人打五千人,而是八千人打五千人。” 制衡岭南水域的水匪有好几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琉球和倭国人,善水性,极为狡诈,而水上作战一直是天兖将士的弱势,一直无法将其彻底剿灭。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是败在了水战上。 “每次有大的伤亡,莫天风都会请旨补充军防,为了彻底拔除水匪毒瘤,陛下对神武军几乎有求必应,可没想到,莫天风竟敢踩着我天兖将士的性命,只为了贪图一年几百万两的军饷!” 而所谓八千士兵,也不过是为了能护住他不死,让他留口气写奏章继续要人,继续把那些年轻的男儿推进鬼门关罢了。 莫天风的贪婪,以成千上万名将士的性命为赌注。 手中的茶盏被捏碎,锋利的边缘刻进手指,却远不如她亲眼得见大战后归来的士兵伤亡之惨重时痛彻心扉。 如果他们人能够再多一点,就能有更妥善的布防以抵御背后的偷袭,那或许,就不需要有如此多的人枉死。 哪怕,能少死一人。 第46章 预言梦 无耻至极! 段凰从未想过,这样肮脏的勾当竟也会出现在军旅中。 一想到她的将士在阵前拼死血战的时候,有人在背后用这样阴狠的心思算计他们,她就恨不得将那人剥皮拆骨。 “方文卓跟此事有什么关系?”相比起段凰,澹台衍要冷静很多。 “莫天风如此行事,燕京之中,必有靠山。” “方文卓是吏部尚书蒋墨钧的学生,与中书令王霈贞有姻亲之谊,你怀疑谁?” “兵部尚书,霍宥拓。” 申远弗的酒醒了大半:“你的意思是,方文卓放着两大靠山不用,私底下和霍宥拓暗渡陈仓?可有证据?” 段凰从胸前拿出一封信。 一封神武军统制莫天风和兵部尚书霍宥拓相互往来的私人信件。 “这封信你从哪拿到的?” “莫天风的营帐。” “他知道你拿走了这封信吗?” “知道。” 段凰说的轻巧,但如此要命的把柄,莫天风怎么会让她轻易带走。 从岭南回燕京这一路上,必定处处埋伏,处处在劫难逃,于莫天风而言,怕是宁愿担着谋害郡主的嫌疑,也要阻止她将那封信带进宫。 申远弗扫了两眼信上的内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郡主在这个节骨眼潜进六皇子府,怕不是只想给我们递个消息吧?” 段凰勾了勾嘴角,眼中杀意尽显:“寻常皇子府,哪会有南北两衙的禁卫军值守?” 只可惜莫天风安排的人,怕是尚且不了解燕京中的情势。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静默,于是夜色掩映下的细微声响便变得愈发清晰,远处,有激烈的打斗声传来。 等到世界重归平静的时候,段凰站起了身:“走吧,带你们去个地方。” …… 夜深人静,两匹马悄无声息地出了城门。 澹台衍和段凰各骑一匹,酒还没醒的申远弗则被段凰反手按在了马上。 “哎呦,哎呦喂,你慢点骑,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颠。” “慢点,再这样,我可吐你身上了。” “段凰出身军伍,不懂尊老爱幼那一套,申老还是慎重些。” 申远弗下意识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马鞍,在风中痛苦得呲牙咧嘴。 …… “到了。” 起初,澹台衍和申远弗没有意识到段凰带他们来了什么地方。 漆黑夜色下什么都分辨不清。 直到申远弗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粘腻的东西。 “不会踩到狗屎了吧?”他骂骂咧咧地移开脚,就看到了一个蜷缩的手指状的东西。 段凰吹亮火折子,凑近一瞧,是一小截断了的胳膊。 而申远弗踩中的,恰恰是腕骨处,准确地说,是一滩粘腻粘连的煮化的肉。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看向四周,遍地焦尸。 像是被大火烹熟之后又冷却凝固的油脂,令人作呕。 “这里是?” “东郭村。” …… 他们继续向前走,像是三个误闯鬼蜮的活人。 申远弗粗略验过尸,神情凝重:“死后焚尸,将将死了两个时辰左右。” 东方天际已经隐隐破晓,东郭村内,却再不见金鸡报晓的声音。 “春闱在即,很多进京赶考的学子都会在此处歇脚讨口茶喝,等到天光大亮,东郭村就再也无法保守秘密。” 届时,当天下大乱。 “我无召回京,不能公开露面,你被罚幽禁,同样不能透露行踪,要在天亮之前调来足够的人手将此地圈禁,谁去?” 申远弗吗? 以他这副破衣烂衫、酒气熏天的模样,怕是会被赶出去。 换做任何人,都没有深夜半夜出城来到此地的理由?若届时有人问起要如何回答,梦游吗? “有一个人可以。” …… 太阳升至半空,越来越多赶路进京的人经过东郭村,进村的小路上放了木栅子,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那,虎视眈眈地盯着过路的行人。 没有人敢走上前看热闹,但空气中散发的腐臭味却不停撩拨着路人的心弦。 被大火炙烤之后的尸体,又经过太阳的暴晒,啧,幸好只是仲春而非盛夏。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严防死守的小村子里,一定发生了大事。 “哎,景邡,你看那个人,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在一众披甲执胄的士兵中间,混了一个身穿水青色襕袍的小姑娘。 被唤作景邡的年轻人停下脚步,眯着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 时间倒退回两个时辰以前。 顾北柠裹了一件薄披风,赶在日出前敲开了顺天府尹陆放的家门。 当陆放睡眼惺忪地听顾北柠说完情况后,过了好半天,他才将那些字词串联成句,意识到自己刚刚睡了了接下来几个月唯一的安稳觉。 “你是说东郭村被屠村?” “没错。” “可是姑娘如何得知?” “梦到的。”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被吵醒的不悦、大祸临头的烦躁、如此荒唐的解释,几乎要把他气笑。 陆放正要开口训斥,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将顾北柠引到了大庆殿,阻止了那场火灾,延缓了事态的发展。 既然先前有蝴蝶示警,那么梦中降下启示好像也并非不可。 “如此,我便先随姑娘去瞧一瞧。” “没有时间了,陆大人要么找京畿守备曹守成借人,要么找贺侯请调禁卫军。” 陆放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解释道:“姑娘口说无凭,陆某实在无法百分百相信你的话,一旦只是一场乌龙,随意调遣京中守卫,你可知是何等罪名?” “可如果事实果真如我梦中所见,陆大人明明早已得知,却未能及时封锁,致使东郭村惨案暴露于人前,大人届时,又要承担何等罪名?” “……”陆放心中暗骂一句,明白顾北柠并没有夸大其词,横竖都是一死,那不如死的痛快些。 于是在日出破晓前,京畿守备曹守成被陆放拽出了家门。 顾北柠当然没有做预言梦的神通,段凰郡主故技重施,翻了东阳侯府的院墙,爬了顾北柠的窗。 …… 第47章 质问 眼下,顾北柠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看着陆放和曹守成清点尸体。 “总共拼凑出了二百一十六具尸体,全村,没有活口。”陆放分外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只从尸体来看,不难想象案发时的惨状。 有人试图逃离魔鬼的镰刀,却被拦腰砍断,被切断的手指,找不到的头颅,碎肉、残肢,随处可见。 顾北柠面色苍白,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陆放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毕竟让一个堪堪十七岁的未出阁的女儿家看这些,实在太残忍了些。 “顾姑娘,不然您先回去休息吧。” “无妨,我来协助仵作验尸。” 顾北柠近乎机械地说完了这句话,解下斗篷,挽起衣袖,走向了那片尸海。 明明早已见过了的,在她初初降临人世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数不清的棺材和棺材里的尸体,发黏腐烂,或者风化成白骨。 被烧焦的尸体与黑炭无异,与活生生的尸体相比,甚至很难被认作人。 那为什么,还会在此刻感知到如此巨大的恐惧? 顾北柠按部就班地检查尸体,麻木、迅速、一丝不苟。 周围的世界已然消失,她眼前不断出现每个人被残忍杀害时的画面。 从后院柴棚拿的砍刀,第一刀自左上方砍下,削下了腮上的肉,颈部中刀。 在死者踉跄地扑倒在地的时候,第二刀,反手刺向后心。 干脆、利落,毫无人性,像在屠宰牲畜。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和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噩梦,无声尖叫。 她听到了太多凄厉的求救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日头渐渐升高,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 贺停云、贺夔、白子京、蒋晋之、韩澍……他们看着一身白衣的顾北柠站在漆黑的焦尸中间,那片尸海将她淹没,使得她眼中再也容不下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 他们甚至,无法准确得知每位死者的姓名。 周遭的世界春和景明,但顾北柠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无法言说的天崩地裂。 “阿柠她……” 白玉京拦住了贺停云想要向前的动作,沉默地摇了摇头。 …… “顾姑娘?顾姑娘!” 顾北柠茫然地回过身,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隔着一排凶神恶煞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冲她打招呼。 “你是?” “冒昧了,小生乃永州人士,当初永州暴雨成灾,您和六殿下亲临永州,小生曾远远见过您。” 永州,六殿下……明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却好像早已过去万年,遥远的回忆向她倾倒,撞击着她的世界。 她要见澹台衍,现在就要见。 …… 顾北柠在六皇子府前勒停了马,然后理所应当地,被看守的禁卫军拦住了脚步。 “我要见澹台衍。”她的眼神没有聚焦,见到澹台衍成为她此时此刻仍然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意义。 什么律法铁则、规矩礼数,她已然顾不得,她无论看向何处,都只有那两百一十六具焦尸,像是患了雪盲症的人,必须拼命抓住一个能将她拉出那个苍白世界的安全阀。 澹台衍,就是她的安全阀。 即便刀斧加身,她也只会不退不让。 …… 贺夔父子远远跟在身后,见状,一边派人进宫和昭仁帝请罪,一边示意值守的士兵向内通禀。 六皇子府的大门开了半扇,澹台衍站在门后。 一门之隔,两方天地。 “阿柠,无父皇谕旨,我不能见任何人。”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东郭村屠村之事,你何时得知?” 门内的声音顿了一顿,时间在那一刻停摆。 “只比你早一个时辰。” 心脏被扯得生疼,两百一十六具尸体,三百三十七道伤口,每一刀,都砍在顾北柠身上。 “真的吗?”大颗的眼泪滚落眼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陛下不会让澹台境来担这个罪名,太子一党难道会放过这个彻底扳倒他的机会?” “我们都知道荀苜不会坐以待毙,他必须要尽可能把事情闹大,再给澹台境加一个万死难赎其罪的死罪,逼昭仁帝彻底放弃这个儿子,澹台衍,我不信你没有派人监视太子府。” 既然监视太子府,那就会知道荀苜要如何动作,既然知道,那就有机会避免这场悲剧。 除非,他放任荀苜行事,他要借荀苜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澹台衍,我最后问你一次,东郭村被屠村的时候,你就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眼睛被逼成红色,几乎要沁下血来。 “阿柠,你为何终究不肯信我?” 这句话,便是答案。 支撑她从东郭村赶到六皇子府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尽,她倚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澹台衍,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如果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任意践踏无辜者的鲜血,这样的主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我确实安排了人暗中监视太子府,也摸清了荀苜这些天的动向,可屠村的人并非来自太子府,而是荀苜找的江湖人士,等我的人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东郭村已是一片火海,无力回天。” 这个解释无法说服顾北柠,也无法说服他自己。 早在褚烽以严老四之名入狱的时候,他们便知道了荀苜的存在,调查清楚他的来历、他手中掌握的人脉关系、权力派系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果他能多上点心,不难发现荀苜手里江湖势力的异动,可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下意识的有意放纵,他自己也说不清。 “阿柠,昨夜我最先接到的是段凰郡主秘密返京的消息,你我都知道郡主当初离开金陵是为了调查军中之事,如今冒险回京,定是查出了些什么,没错,在我心中,东郭村远不抵戍边军队重要。” “如果无法顾全所有事,权衡利弊之下,我一定会有所取舍,我低估了荀苜的残忍,也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可是阿柠,你不能如此对我。” “你不能一边对我求全责备,一边如此吝惜你的信任,我不是善人,更非完人。” 顾北柠靠在门前,听着身后之人一字一字地剖白他的内心。 神坛之上的天之骄子,弯下腰,剖出了自己的心,让她看个分明。 如果换作她站在这个位置,她能避免这场灾祸吗? 顾北柠答不出。 无力感裹挟住她,世界崩塌殆尽。 第48章 兽性 等顾北柠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薰黄色帘幔包裹的床上。 “醒了。” “太后……”顾北柠想要起身行礼。 “躺着吧,太医说了,要多静养些日子。” “我怎么会在德宁殿?” “你晕倒在六皇子府前,玉京那孩子担心你被陛下问责,求哀家把你接进宫。” 记忆一点点生出脉络,缀连成网。 “多谢太后,六殿下那边……” 太后正在让小侍女染指甲,娇嫩的粉色,并不符合太后应有的气派。她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并没有理会顾北柠迟疑的神色。 “跟小六吵架了?” 一句话问得顾北柠羞红了脸,明明是立场之争,太后如此问,倒像是小两口拌嘴而已。 “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和六殿下……” “你怎知哀家如何想?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该看明白的,早都看明白了,如果你和小六只是君臣之谊,你今日还会冒着抗旨的风险去皇子府质问他吗?” “我……” “顾北柠,你可知,你今日犯的是死罪?”眉眼压低,上位者的威势尽显,“皇子被圈禁那也是皇子,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其名,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忤逆犯上?” 顾北柠没有见过太后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尚未回拢的神智出现断点,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哀家有无数个理由杀你,也有无数个理由杀天下人,民生疾苦,哀家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二百多条人命而已,只要不撼动皇权,你以为谁会在乎?” 像是银针扎进肺腑,痛彻心扉,却无法反驳,上位者压根不需要在意蝼蚁的生死祸福。 “你把这座皇城看得太善良了,斗兽场角逐出的胜者,人性能比兽性多出几分?” 太后看了她一眼,不无垂怜,像在看一只受伤的小兽:“没有权力,就没有发言权,这么简单的道理,哀家以为你明白。” “哀家知道你看不惯这个世道,可你跑去质问小六,与泼妇骂街无异,毫无作用。想做蚍蜉撼树之事,最起码,要先爬到树上。而在此之前,你只能借力打力。找准你的靠山,不要干自毁长城的蠢事。” …… 房间内沉寂无声,只有顾北柠一个人。 她抱着腿坐在床榻上,无意识地看着鼓荡的帘幔,自荆州初见贺停云以来的种种过往,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以为自己抗争的,只是罪恶和不公,她挑战律法、挑战体制,试图重新划分权力阵营。 她想助澹台衍登上皇位,但从未想过让自己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从九品中正到科举取士,从国子监到广开书院,历史的车轮不该停在这里。 …… 东郭村一案震惊朝野,可一场大火焚毁了一切痕迹,杀人工具是就地取材,杀人手法混乱无序,不具备任何可供追查的一致性。 一时间,调查陷入了僵局。 民间人心慌慌,有关东郭村的谣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是厉鬼动的手。 鬼门大开,魑魅魍魉混迹人群,人们开始留意过往行人脚下的影子。 家家户户青烟不断,街头多了好几个卜卦测字的道士,拿着一方罗盘四处转悠。 迷信盛行之时,便是这座王朝气象衰颓之时。 昭仁帝一夜白头。 “陛下。”太后跟前的谟闻走进文德殿,明晃晃的日头,却照不进这座空荡荡的大殿。 他看着昭仁帝半生的华发,心下一片凄然,他偷偷擦去眼角的两滴泪,故作喜气地快步走进殿内。 “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醒了!” 这大概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了。 “怎么是你来通禀?” “正好太后娘娘带着顾姑娘去探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碰上了这桩大喜事。” “顾姑娘?顾北柠?”这个名字最近频繁地出现在这座宫城。 “正是。” “如此看来,倒真是个有福之人,随朕去看看皇后和太子。” …… 在昭仁帝进到慈元殿的时候,皇后和太子终于得以苏醒的消息也传遍了燕京上下,与之相伴的,还有顾北柠三个字。 这个名字对于燕京百姓或许陌生,但对于不远万里进京赶考的各地学子而言,这个名字却再熟悉不过。 得益于郑侠那张舌灿莲花的嘴,顾北柠在民间的声望水涨船高。 宫墙内的传奇和地方流传的故事相碰撞,郑侠编撰的话本便有了可供追溯的切实依据,一切不再只是人们的想象。 天时、地利、人和。 …… “哀家听说,东郭村的案子查的不顺利。” 昭仁帝扶着太后,陪她在梅渚散步。 “缺少证据,查无可查。” “陛下有没有想过,换个法子。” “太后的意思是?” “顾北柠那丫头,哀家瞧着是有些神通在身上的,陛下何不让她试试?” “可是……”昭仁帝有几分犹豫,鬼神之说,终归有失体统。 “百姓需要一个交代,相比起官方的结案公文,鬼神之说反倒会更有说服力,多事之秋,陛下还需以大局为主。” 昭仁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默许了太后的建言。 午后,顾北柠被传召入宫。 …… 这是顾北柠第一次直面圣颜。 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空旷的大殿默不作声地吞噬一切。 这便是权力集中所在。 “朕听闻,你颇通鬼神之道?” “民女惶恐,民女并未修习过六壬之术。” “可你预见了大庆殿和东郭村的灾厄。” 顾北柠犹豫片刻,解释道:“不过巧合罢了。” 可她越是迟疑不敢言,昭仁帝越笃定她一定有某种异于常人的神通。 “东郭村一案,你如何看?” 顾北柠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好似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昭仁帝并没有催促,只是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希望她说出些什么,又怕她说出些什么。 “启禀陛下,在那个梦里,民女确实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你仔细说。” “民女起初只看到猛烈的大火,随后才看到火中的尸体,但奇怪的是,有好几具尸体的脸上,刺有振武两个字。” 顾北柠装作不明白振武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可昭仁帝心知肚明。 神武军实行黥面制度,上等军刺胜捷,下等军刺振华振武。 可本该在岭南的神武军,为何会出现在京郊的东郭村? “你确定看到的是振武二字?” “民女确定,只是民女随陆大人赶到现场的时候,未见到刺字的人头,便以为只是梦中的杜撰罢了,并未主动提起此事。” 昭仁帝陷入了沉思,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座京郊的村子竟然会和神武军扯上关联,边境军防,国之重器,而无论神武军究竟出了什么篓子,这个篓子的辐射力已经蔓延到了燕京。 …… 第49章 贼船 陆放跟贺停云奉谕旨连夜再次检查了尸体,而二百一十六具焦尸之中,恰恰好有一颗人头幸存,而人脸之上刺有振武两个字。 至于此前为何没有发现,那就只有陆放跟贺停云知道了。 一时间,矛头直指兵部尚书霍宥拓。 霍宥拓连忙上了封自辩折子,自认失职,言明定会彻查此事,但字里行间,与那颗刺了字的人头彻底划清了界限。 岭南与燕京相距遥遥,问责、调查、请罪,每一环节都要耗费许多时日,可燕京百姓急需一个交代。 朝臣等不得,昭仁帝也等不得,于是这桩案子最终还是只能从东郭村入手调查。 陆放忙得脚不沾地,连夜核查东郭村的户籍档案,试图从中找出与神武军的关联。 贺停云被陆放抓了壮丁,白玉京也被哄骗到顺天府衙点灯熬油翻册子。 “不能只看表面,凡是登记在册的名字,都要向上追三代,神武军出现在东郭村绝非偶然,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一定有必须选择东郭村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很有可能就是东郭村被屠村的原因。” 二百一十六口向上追三代,工作量之庞大可想而知,而任何的疏忽都可能导致线索中断,因此,陆放跟贺停云都不放心将这件事假手于人。 金尊玉贵的东阳侯世子,便只能边打哈欠边陪他们查阅户籍,一连熬了两个通宵,白玉京顶着垂到脸颊的黑眼圈,怨气冲天。 也不知是被耗干了心神,还是单纯出于对贺停云的不满,白玉京突然冷不丁地说了句:“荀苜自己惹的麻烦,为什么不自己解决?” 陆放翻阅簿册的动作顿住,他侧了侧身子,下意识想闭上耳朵。 贺停云抬头认真地看了白玉京一眼,那个眼神太过纯粹,不掺杂任何所思所想,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白玉京却被这个眼神钉在原地,有些懊恼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 贺停云收回视线,语气平常:“六殿下身边的鹿隐,在东郭村案发当天就被派出去了。” “鹿隐?”白玉京皱皱眉,刚想追问,突然想通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 为了不留马脚,荀苜调用了手中的江湖势力,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会躲在外城的树林中,待到深夜秘密离开。 可当晚,树林中血流成河。 一模一样的杀人手法,切根胳膊,剁条腿,干净利落,如同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后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他们昨夜如何屠的东郭村,现在就如何被赶尽杀绝。 只可惜,逃了一个。 按照澹台衍先前的线报,荀苜此次调用了三十一人,但最后清点出的尸体只有三十具。 …… 四口棺材被大剌剌地扔到了太子府门口,三口堆满了被烧得乌漆麻黑的尸块,乱糟糟的,像装了三箱子黑炭。 剩下一口,空空如也。 荀苜接到消息急匆匆走出来,在认出棺材内究竟为何物的时候,被气得呕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太子府门前。 他一向刚愎自用、自命不凡,如今却被人轻而易举抄了底,那口空棺材,分明是为他准备的。 随行的太子府谋士慌慌张张地将荀苜抬进府中,在被安置到床榻上之后,荀苜猛地睁开眼,死死拽住那位谋士的胳膊,双目圆瞪,拼进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说罢,又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晕厥过去。 那位谋士被一连串变故吓得失了神,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请大夫。 至于荀苜的安排……所有的部署,在太子澹台聿明苏醒后,都成了泡影。 荀苜一倒,太子府失去了主心骨,而刚刚苏醒听闻这一切的澹台聿明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荀苜送去给那二百一十六条人命陪葬。 于是,荀苜损兵折将,搭进去半条老命,最终只是让东郭村二百一十六口白白丧命而已。 …… 白玉京盯着摇曳的烛火,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并非六殿下的行事作风。” 荀苜针对的是三皇子澹台境一党,只作壁上观,从中因势利导是澹台衍最好的选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谁都懂,他不该如此赶尽杀绝。 “东郭村需要一个交代。” “但并不急于一时,六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贺停云顿了顿,眼神复杂:“阿柠也需要一个交代。” “可这……”白玉京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他清楚,顾北柠无法接受一个只谈利弊、不论良心的主君。 一个深陷夺嫡之争的皇子,在野心之中掺杂了怜悯和不忍,而这份怜悯,不仅仅需要他付出加倍的殚精竭虑,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像是藏在草丛中的绊马索,一旦你稍稍分神,便会被踩在马蹄之下,万劫不复。 …… 陆放被迫听完了全程,这样要命的秘密硬生生塞给了他,使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陆大人和董家小姐的亲事定了吗?”白玉京冷不丁地出声询问,惊得陆放出了一身冷汗。 “定,定了,六月初八。” “好日子,届时陆大人可不要忘了给我跟小贺大人送张帖子,我们可等着去观礼呢。” 无论是以陆放的官阶,还是与他议亲的吏部侍郎董家的家世,都不足以请得动白玉京跟贺停云。 白玉京这话明面上是在给陆放长脸,但实际上,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陆放勉强笑着点点头,感觉自己被绑上了贼船。 第50章 赌约 陆放三人的功夫没有白费,点灯熬油了数日,终于从户籍簿册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东郭村村长的家族谱系,和神武军统制莫天风外祖一脉的家族谱系,存在交叉点。 说起来是绕之又绕的远亲,但任何关联,哪怕脆弱得像蛛网一扯就断,于陆放三人也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顺藤摸瓜,倒真是被他们查出了些许端倪。 处在交叉点位置上的这个人名叫林婉,而林婉的父亲林树恒,是负责管理皇田的籍田令丞。 神武军、莫天风、林婉、皇田、屠村……这些碎片的连接点究竟在哪里? 东郭村被屠尽,几乎无从追查林婉平日的人际关系、活动范围。 但好在,万俟将鬼哭斋带来了燕京。 …… 在东郭村被屠村的当日,鬼哭斋正式开张。 早在多日前,人们就发现燕京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多了一家奢靡到浮夸的铺子,没有招牌,没有名字,平日里大门紧闭,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营生。 四层高的小楼,门窗上的镂空木雕都极尽繁复之能事,最令人咋舌的,还是门前那盏宝盖璎珞三聚七彩羊角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盏灯是当初范县卢氏送予三殿下的加冠礼,后又被三殿下赐予了两淮盐运使,平康伯潘屹安。至于这盏灯最后如何流入了这家连招牌都没有的铺子,任何一点可能的猜想都令人浮想联翩。 东郭村被屠当日,子时,街道之上人烟俱灭,连风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在浮云遮盖月亮的那一刻,那盏宝盖璎珞三聚七彩羊角灯被点亮了。 灯内被放置了几百根蜡烛,流光溢彩,宛若仙境。 不仅仅是那盏灯,窗户夹层内内置的蜡烛也被点燃了,镂空木雕的影子投到地上,贩夫走卒、马贩衙役,还有青面獠牙的厉鬼、拿着锁链的鬼差,好像地下的世界翻转到了地上。 子时过,鬼门开。 大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门外灯火辉煌,门内却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线之隔,阴阳割昏晓。 原本寂静的街道突然热闹了起来,说热闹,也不过是多了些马蹄踩在青石板上的咔嗒声,以及车轮碾过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黑色斗篷,黑色兜帽,竭尽全力想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们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鱼贯而入。 鬼哭斋内不点灯,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规矩。 在所有人进到鬼哭斋之后,黑暗的最深处响起了一道声音。 “鬼哭斋内不点灯,但今天有贵客到,偏偏这位贵客,见不得不点灯。” 散漫、慵懒、但不容置疑。 话音刚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堂内便次第点起了灯。 有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伸手拉住兜帽,试图遮挡自己的面容。 鬼哭斋内不点灯,不仅仅是因为鬼哭斋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更重要的是,鬼哭斋的主顾大多不想暴露身份。 随着蜡烛越点越多,大堂内越来越亮,已有人忍不住面露怒色:“当家的怕是坏了规矩。” “鬼哭斋的规矩是我定的,能定便能改,你要有意见,好走不送,鬼哭斋自此不再做你的生意。” 且不说鬼哭斋能做的生意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到第二人能做,单就是得罪鬼哭斋的代价他也无法承受。 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尽可能将自己的脸藏在兜帽之后。 在烛光彻底吞噬黑暗之后,大门外再次响起了车马声,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门外,想看看这个让鬼哭斋坏了规矩的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月白色斗篷,水青色襕裙,堕云髻,碧玉簪。 有人认得她,有人不认得。 她没有试图遮掩自己的面容,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迎着烛光走进了鬼哭斋。 “贺礼。” 她将一个点心盒子放到了万俟面前,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自顾自地挑了张椅子坐下,顺便,斟了杯茶。 万俟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吩咐人端两碟子点心过来。 他用扇柄抬起盖子的一角,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样重的礼,怕不只是贺鬼哭斋开张之喜吧?” “那是自然,我送来的,是鬼哭斋在燕京的第一桩买卖。” “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话无不可对人言,我要你查东郭村屠村一事。” 万俟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他状若无意地扫过大堂内众人的脸色,禁不住忖度顾北柠堂而皇之说出此话的用意。 毕竟进得了鬼哭斋大门的,非富即贵。 “东郭村被屠村,与你何干?” “既入了我的梦,那便沾了因果,查一查也无妨吧?” “阿柠,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你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我也想看看害我无端卷入这桩麻烦事的罪魁祸首,扰了我的清梦,总不能安枕无忧吧?” 顾北柠右手托腮,一副天真又无辜的样子,万俟打量着她,突然明白了这位小祖宗的用意。 澹台衍的人只凑齐了三十具尸体,而东郭村一案,需要一个明确的凶手。 有了这个凶手,既可以邀功,又可以指证,就算要做伪证都会方便得多。 当然,他们是不会用做伪证这种下三滥的法子的,即便要做,也要做的天衣无缝,如此,才能显示鬼哭斋的能耐。 “这桩生意我不单要跟鬼哭斋做,在座的任何人如果能够提供东郭村屠村的线索,我都有大礼奉上。” “我们凭什么信你?” “确实,我初到燕京,并无根基,那就,用鬼哭斋的信誉做担保吧。” 万俟一口茶呛在了嗓子眼儿。 他用袖子做遮掩,咬着牙根儿恨狠地说:“我跟澹台衍的交情倒也没有好到足以让我用鬼哭斋的信誉为他背书,毕竟澹台皇室……” “此事与六殿下无关,万俟,是我要与你做这桩交易。” 万俟的目光渐渐沉下去,他审视着眼前这个像琉璃盏一样脆弱的女子,试图判断她究竟是意气之争还是真的决意破釜沉舟。 “你也自知你在燕京并无根基,我为何要与你做这桩生意?” “凭我一定会在燕京有一席之地。” “仅仅只是一席之地,不足以令鬼哭斋对你以礼相待。” “那就凭我一定会跻身权力中枢。” …… 二人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并没有传进其余人耳朵,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他们在等万俟一个答复。 这个答复关系到顾北柠今日这第一枪,究竟打不打的响。 第51章 逃兵 “女子要如何跻身权力中枢?” “女子为何不能跻身权力中枢?” “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在科举取士之前,也无平民子弟入朝为官的先例。” “单凭你一人,如何改写历史?” “怎会只有我一人?女子占天下半数,又有何事做不到?” 万俟一时哑口无言,他有无数个理由来反驳,但每个理由好像都能被驳倒。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此事做不到。 顾北柠平静地看向他,这只是第一步,这只是最温和的质疑和攻击。 “你我二人都永远无法做出客观的判断,因为我看的足够多,而你看的足够少,如果你不敢赌女子究竟能做到多少,那你不妨来赌我会不会食言而肥。” 当民众的声音过于孱弱注定被人忽视,那就必须让自己先成为英雄。 只有在一个声音能被听到的时候,千千万万的呐喊才有被正视的可能。 她不仅仅是为了女子,但她要借助女子的力量。 因为那是弱势群体中更为弱势的一方,既然要反叛,那就反叛得彻底一些。 …… “好,那我就赌一次,但我赌的不是你,是你身后的澹台衍和东阳侯府。” “我知道。” 顾北柠从未想过放弃这两座靠山,在自己根基尚浅的时候自断后路、逞一时之快,那是莽夫所为。 而除了澹台衍和东阳侯府,她还想拉三艘大船下水。 她有她的目的,在目的达成前,她可以不择手段。 彼时的顾北柠尚未陷入道德困境,因为她自诩目的的正当性。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将会陷入结果正义和过程正义的两难抉择之中。 …… 万俟看向其余人,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 “鬼哭斋以信誉作保,任何人先于鬼哭斋查到东郭村一案的有利线索,均可向鬼哭斋提出一个要求。” 鬼哭斋的允诺,堪比一道空白圣旨,没有人会不动心。 “我们要如何联系这位姑娘?” “找他。”顾北柠指了指万俟,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万俟配合地点点头,明白顾北柠眼下是在利用鬼哭斋为自己背书。他越是配合,旁人越是会觉得顾北柠的身份深不可测。 ……等等 万俟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看向顾北柠,果不其然在她眼中看到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 从他答应这个赌约起,为了鬼哭斋的信誉考虑,为了他能赌赢,他都不得不倾尽全力帮助顾北柠跻身权力中枢。 他和她,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厚颜无耻!”万俟咬牙恨狠地骂道。 “彼此彼此。”顾北柠笑弯了眼,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人群中有人险些笑出了声,他右手握拳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以掩饰笑意,他这个徒弟倒是学到了他的精髓。 没错,申远弗同样混在了人群之中。 他知道他的乖徒儿今日一定会做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她具体的谋划,但作为师父,他一定会无条件支持自家徒儿。 当然,他也想看看顾北柠和澹台衍究竟生分到了何种地步,以方便回去调侃自己的另一个徒弟。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 当贺停云带着陆放和白玉京找到鬼哭斋的时候,万俟那里,已经有了一整套完备的证据链。 “所以说,林婉的父亲利用管理皇田之便,借招募雇农为借口,将潜逃至燕京的神武军藏在了皇田之中?” “不见得是潜逃。” “您的意思是?” “如果是潜逃?林树恒为何要费力要帮他们隐藏行踪?毕竟莫天风只需要惩治逃兵,而不需要为逃兵负责。” “难不成,是莫天风故意放走了逃兵?可这说不通啊……” 万俟看了一眼跟前的三个年轻人,故作老道地说道:“你们可知军中最大的贪墨来自何处?” “吃空饷。” 早在万俟提示之前,贺停云便已经猜到了可能存在的端倪,只不过任何一个行伍之人,都不愿去做如此恶意的联想。 “放走逃兵吃空饷,也没有必要替他们遮掩行踪吧?”陆放越听越糊涂,只觉得处处解释不通。 万俟甩了甩那把骚包的檀香扇,意有所指:“如果莫天风想利用逃兵吃空饷,故意将人放走,又怕消息败露,他该如何做?” “杀人……灭口?”陆放迟疑地回答道。 万俟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可是既要杀人灭口,又要利用皇田替他们遮掩行踪,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你们只留意到林婉和莫天风的关联,但你们可有留意林婉兄长的身份?” “林婉的兄长?” 陆放掏出随身携带的证据册子,一头雾水地翻找,当时只惊喜于终于找到了东郭村和莫天风之间的关联,至于其他的,倒真没放到心上。 万俟看不下去,丢给了他一册神武军的名录。 “林婉的兄长,竟然也是神武军?且已经阵亡了。” 如此浅显的证据,就这样被他们眼睁睁地忽略了。 “线索都给你们了,好好动一动你们生了锈的脑子,笨,也要有个限度。” 莫天风故意放走士兵吃空饷已成定论,为了保险起见,他一定会杀人灭口,那林婉的兄长到底是阵亡,还是被灭口? 如果是被灭口…… “所以东郭村是在保护那些被迫成为逃兵的将士。” “不错,还不算笨。” 能从岭南逃回燕京已实属大幸,东郭村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收留他们,更是幸上加幸。 只可惜,这份幸运终结在了那个罪恶的夜晚,终结在了党争的屠戮和杀虐之中。 第52章 幸存者 鬼哭斋内陷入了安静,那二百一十六具尸体由他们三个亲自收殓,如果那是二百一十六个罪大恶极、万死难辞其咎的恶棍,那他们尚可抵抗生物对于同类惺惺相惜的本能,硬起心肠。 可偏偏,他们不仅无辜,而且保有最珍贵的勇气和善良。 半晌,始终不曾说话的白玉京幽幽开口:“所以,我们三个点灯熬油奔忙数日不过是在白费功夫?你跟阿柠查的清清楚楚,那小爷我熬的这些夜岂不是白熬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俟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位二世祖压不住的戾气,“你们总不可能什么也不查就直接拿出结案报告吧?” “那让陆放跟贺停云去查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拽着我受这份罪?!” 贺停云低头翻阅证据,陆放低头喝茶,两个人时不时交流几句,假装没听懂白玉京的指责。 白玉京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难看,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他幽怨地盯着贺停云的侧脸,心里盘算着该从他那敲诈走几个宝贝。 “贺停云,你……” “这些证据不能用,能不能……。”贺停云扬了扬手中的册子,云淡风轻地打断了白玉京即将脱口而出的无理要求。 “当然不能用。”万俟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同样云淡风轻地拒绝了贺停云即将脱口而出的无理要求。 “鬼哭斋接的任务,是查清东郭村一案,把证据变成能够合情合理呈到御前的奏章,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贺停云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鬼哭斋拿出的全部线索,总觉得万俟那双狐狸眼底下没藏什么好心思。 “哼,小爷被糊弄一次还能被糊弄第二次吗?”白玉京咬着牙根儿恶狠狠地说道,“既是阿柠交给你的差事,就不可能如此敷衍了事,东郭村一案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平稳旋转的扇柄停下,万俟完美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他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气鼓鼓地在心底暗骂一句。 先前被顾北柠摆了一道,本想这次讨要回来,没成想这位小世子同样是个睚眦必报的小狐狸。 “确实还有一个人。” “谁?”贺停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树林里逃走的那个人。” …… 能收到鬼哭斋帖子的人,只可能是鬼哭斋的大主顾,或者是鬼哭斋未来的大主顾,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不说手眼通天,但也耳目遍地。 顾北柠当日那番话,便是一封不留一丝喘息空间的封杀令,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 白玉京三人在鬼哭斋的地牢见到了那个逃出生天但走投无路的“幸存者”,他们看着地牢内幽深的秘道,不知延伸到何处,心中不免怀疑鬼哭斋建了这许多时日,不过是为了修建这座地牢而已。 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夜行服,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看得出经过了何等激烈的打斗。 “他……” “都检查过了,藏毒的牙齿都被拔了,指甲也拔了。” 贺停云闻言看向那人的手指,鲜血淋漓。 大理寺不允许如此凶残的刑讯手段,可鬼哭斋显然不在意,此时此刻,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便是揭露鬼哭斋的真相,说的再直接一些,他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党争路上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不配有姓名,不配有坟茔,不配有香火。 同盟不会记得,敌人不会记得,史书不会记得,后人也不会记得。 与东郭村那二百一十六条人命无异。 “明日我会带你进宫面圣,你要在御前如实回禀东郭村一案你所知道的一切,你可愿意?” 地牢内无比安静,过了半晌,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响起,如果不仔细听,会误以为只是穿过秘道的一阵风。 “愿意。” 一个拿钱办事的死士,在求死而不得之后,说与不说已经没有区别。 …… 次日,那名“幸存者”被秘密转移到了刑部大牢,当日夜里,昭仁帝在顺天府尹陆放、大理寺少卿贺停云,以及,新晋刑部侍郎蒋晋之的陪同下,秘密审讯了犯人。 不知道是故意走漏了消息,还是真的有人通风报信,昭仁帝夜审东郭村一案人证的消息慢慢就传开了。 无人知道昭仁帝问出了什么,因为在那夜之后的一个月内,朝中相安无事。 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名钦差携带圣旨,星夜兼程,赶往了凉州边境。 与此同时,段凰于睡梦中被喊醒,直接塞到了马上。 “钦差已经出发前往凉州宣旨,你必须避开官道,赶在钦差之前回到贺兰军大营接旨。” …… …… 祭天大典的震荡被东郭村的血腥惨案冲淡,但东郭村一案震惊朝野,最终却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只有那名幸存的凶手被于街市之上行车裂之刑,除此之外无人被追究问责。 那柄悬在脖颈之上的利刃始终不曾落下,人人屏息凝神,在昭仁帝日日阴沉的脸色中,风声鹤唳。 直到两道旨意打破了僵持的平静。 第一道,解了澹台衍的禁足,以“远离燕京多年,疏于武艺,着令随靖安侯学习弓箭骑射”。 理由都是拿来的唬人的,这封旨意唯一的作用,在于给了靖安侯贺夔跟六皇子澹台衍“私相授受”的正当理由。 昭仁帝默许了贺夔于党争之中选择六皇子阵营。 第二道,晋崔知宜为妃位,封号贤。 一石激起千层浪,可不待群臣想好该如何站队,昭仁帝又连发两道圣旨。 第一道,以尽孝为由,责令太子澹台聿明由太子府搬回东宫。 搬回东宫,便意味着生活在昭仁帝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会在昭仁帝的视线范围内。 第二道,责令六皇子澹台衍学习兵部事务,由三皇子澹台境辅助。 说是学习,实际与接管无异。毕竟学习到何种程度,涉猎到何种范畴,并无界限。 人人皆知,兵部尚书霍宥拓是三皇子澹台境的人,昭仁帝如今态度强硬地将兵部交予澹台衍接管,却又偏偏让澹台境辅助。 杀人诛心。 第53章 气象更新 澹台衍解了禁足,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出府。这一日,他约了贺停云、白玉京、陆放、蒋晋之、金铮鸣一同骑马踏春。 白玉京坐在马上左顾右盼,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贺停云挥鞭轻轻惊了下他的马,突然慌张奔走的马儿拉回了他的心神。 “想什么呢?” “阿柠为何不在?” “……那日六皇子府前你也见到了,阿柠和六殿下怕是心生嫌隙。” 春风拂过,舒缓的气氛突然有几分凝滞。 “背后议论,怕不是君子所为吧?”金铮鸣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顶着一把未经打理的长髯,乱糟糟的,也不知被人上书参了多少次仪容不整。 与贺停云跟白玉京不同,金铮鸣是被澹台衍和顾北柠一手推到了现在的位置上,陆放是误打误撞,蒋晋之是顺水推舟。 只有金铮鸣,早已将自己的前途命运,乃至身家性命,都尽数托付给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乐。 眼下被金铮鸣抓包,白玉京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金大人误会了,我们也只是担心……” “我倒觉得二位大人是在操无用心。” 若非贺停云跟白玉京已经熟悉了金铮鸣如此这般直截了当的说话风格,怕是早就甩甩衣袖转身走人了。 “金大人此话何意?” “我与六殿下和顾姑娘共事良久,深知二人乃行事洒脱、顾全大局之人,不会拘泥于此等细枝末节之事?” “金大人认为立场之争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金铮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们二人的立场之争,是过程正义和结果正义之争,但若没有结果,过程正义便毫无意义。” “你认为阿柠会臣服于六殿下?” “不,我永远不会如此小看顾姑娘。” 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亲历过清丈田亩、税制改革那场硬仗,清楚他们在谈论的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她会在她所主张的过程正义,和六殿下想要的结果正义之间,找出一条路,过程和结果从不能单一而论,顾姑娘早晚会想通这一点。” “相比起六殿下,你好像更看重阿柠。” 金铮鸣脑海中浮现出他刚到荆州的景象,贫富之间,鸿沟之别。 “自下而上打通一条路,和自上而下的兼容,始终是不一样的。” 贺停云跟白玉京似懂非懂地对视一眼,但金铮鸣再也不曾解释过这句话。 有些道理,纸上谈兵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 …… 一行人骑马漫步到了燕郊净觉寺附近,与慈元寺不同,净觉寺乃前朝一位状元所建,金榜题名,却一夜之间看破红尘,决意皈依佛门。 于是,净觉寺便成了应届士子心中的圣地,每年春闱前,赴京赶考的学子都会前往净觉寺,想要求一个上上签。 澹台衍一行六人打马而来,实在过于惹眼。 “是六殿下,还有东阳侯世子和小贺大人!”这是燕京城中门阀子弟的关注点。 “金大人也在,你们知道吗?荆州学堂内都悬挂金大人画像以作激励,学以致用,济世经邦。” 在金铮鸣之前,读书是为了开智、明理、知事,追求为天地立心,却忽视了为生民立命;想要为往圣继绝学,却怯于为万世开太平。 金铮鸣不仅打破了税收乱象,也颠覆了人们对清流和循吏的刻板印象。 “那位想必是最近风头正盛的蒋大人吧?听说已经将刑部尚书之位收入囊中了。”话里话外,充满艳羡。 “即便不能像蒋大人这般得遇伯乐,能像陆大人那样误打误撞捞一堆政绩,也已是万幸。”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前来敬香祈福的学子瞻仰着那六个在朝堂之上风生水起的人物,那是官场的具像化,是权力的具像化,是这座王朝,冉冉升起的崭新气象。 …… 夜色降临,学子纷纷从燕郊返回下榻的客栈,每年这个时候,整座燕京城的客栈都塞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 在净觉寺求到了好签,又见到了令自己心驰神往的六殿下及其心腹,一时间,难免有些心旌摇荡。 于是这晚的饭桌上,都纷纷多了壶好酒。 酒酣耳热,话便多说了几句。 “唉,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虽说科举取士最是公允,但你们这些乡下私塾出来的乡贡,是万万考不过我们这些官学出身的生徒的。” 生徒指的其实就是国子监出身的监生,而除国子监之外,从天下书院之中崭露头角的学生被统称为乡贡。 仅从石鼓书院的影响力来看,就会知道国子监和书院在师资和生源水平上并不存在多大的区别,可是如此一来,那位学子的酒后之言便愈发耐人寻味。 越来越多的学子围到这张桌子旁,其中几人对视一眼,想要套出他的言外之意。 “赵兄这话,像是话里有话啊。你也知道小弟我是被家里逼着非要考这个功名,不像赵兄你,要家境有家境,要才学有才学。如果这之中……这之中要是有什么小弟不懂的门道,还烦请赵兄指点一二,要是科举这条路走不通,那我明天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无形之间,又给那位被唤作赵兄戴了个高帽,“赵兄”于是愈发嚣张。 “我问你,国子监隶属什么?” “集贤院。” “集贤院大学士是谁?” “中书令王霈贞。” “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又是谁?” “自然是……”戛然而止。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学子察觉到不对劲。 朝局屡屡动荡,昭仁帝已经筋疲力竭,为保险起见,今年春闱由中书令王霈贞、吏部尚书蒋墨钧一同负责。 “赵兄此话,怕是臆测,中书令为官公正,铁面无私,又怎会在科举取士这样的大事上徇私舞弊。” “今时不同往日,”那人喝了一口酒,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模样,“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我们燕京的学子可是眼睁睁看着三殿下一路上如何损兵折将的。” 涉及党争,一时间,无人敢接话。 “看看,这就吓到了?真是没出息,王大人可是三殿下的亲舅舅,他能袖手旁观吗?如果错过春闱,三殿下要到何时才能招兵买马、恢复元气?” 令人窒息的沉默,店家和小二恨狠地跺了跺脚,心中暗骂,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位口无遮拦的祖宗,他们还不想掉脑袋呢。 “哎呦呦,各位官人怎么都站在这?这时日已经不早了,不如早点回房间休息吧,今日前去净觉寺本就劳累,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其余人倒也没反对,顺着店家的话风,沉默地回了房间,他们今日受到的冲击过大,每个人都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但有一人,回头看了那位赵兄一眼。 第54章 两具尸体 次日一早,客栈内的气氛远不如往日喧嚣,坐在楼下吃饭的学子比往日少了很多,气氛低迷。 “王兄,一会吃完饭要不要去西市转一转,早就听闻那里能人辈出,金石制艺一绝。” “不了,我还是想回房间温习一下功课。” “要我说何必如此用功,赵博谦昨日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我再用功又能如何?” 这话是赌气之言,寒窗苦读数十载,即便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也会为了赌那万分之一的恩典坐进考场。 只不过,心气散了。 客栈内萧瑟冷落,西市却热闹如往昔。 昨日的闹剧破了一众书院学子的道心,能够耐住性子继续在客栈苦读温习的人少之又少,还不如出门散散心。 但说是散心,心中郁卒之气其实丝毫未减,街市上的摩肩擦踵都可能引发一场小小的争吵,好像全世界都在跟自己过不去。 等到晚上回到客栈,几乎人人都憋了一肚子哑火,大堂明明坐满了人,却无人交谈,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像是炸药桶被引爆的前奏。 “吃菜能不能不要翻翻拣拣啊?家里没教过你用餐的礼数吗?” “没教过,”筷子被啪一声按到桌子上,“不比你们监生,家境优渥,礼数多。” “这么大的火气冲谁呢?谁跟你说我是国子监出身?我也是乡贡啊。” “就冲你了怎么着吧?” “这么厉害你冲那些国子监的使啊,有本事你今天晚上杀两个,也帮我们省两个竞争对手。” “你以为我不敢吗?你……” 眼看越说越荒唐,店老板连忙把两人拉开打圆场:“二位,二位!都是读书人,何必这么大火气?待过几日金榜题名,那便是同朝为官,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店家也是八面玲珑的体面人,碍于情面,那两位学子只冷哼一声,各自回了房间,这场争吵便也到此为止。 次日清晨,客栈内发现了两具尸体。 …… 顺天府尹陆放在接到报案后两眼一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偏偏是应届的科举考子,春闱在即,他只盼着这背后不要再起风波才好。 刚坐进轿子,陆放突然想起了什么,撩开轿帘说道:“事涉春闱,事关重大,派人前去通禀蒋晋之蒋大人跟小贺大人一声。” 这么大的锅,可不能只有自己背。 陆放打的如意算盘,只可惜…… 陆放明明距离案发地点最远,但却赶在二人之前最先到了出事的客栈——祥云客栈。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他在客栈门口看到了三皇子澹台境的仪仗。 虽说是临近科举考试死了人,但也只是死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考生而已,何以惊动三皇子。 更何况…… 春闱科举本应由吏部礼部一同筹办,可礼部尚书袁梅恪因祭天大典一事触了昭仁帝的霉头,落了个懈怠失察之名,昭仁帝不愿见他,这才由中书令王霈贞协同吏部筹备。 吏部,是太子的吏部。 澹台境能够插手的礼部被排除在外,自己又深陷党争风波,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应该来趟这趟浑水。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陆放惴惴不安地进了客栈,努力回想过年那会请香敬神是不是落了哪家神仙,不然今年怎么会诸事不顺,不然请位师父来家里做做法吧。 …… 只见客栈一楼大堂挤满了人,鸦雀无声,三皇子的亲卫开出一条路,正中央,是两具并排躺在地上的尸体,以及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澹台境。 陆放眉心跳了跳,强撑着笑脸上前问安:“微臣参见三殿下。” “平身。” 陆放扫了一眼尸体,试探着说道:“殿下真是心系学子,竟比下官这个专司京都法治的顺天府尹到的更早,真是令下官汗颜。” 澹台境右手撑着额头,左手虚扶在椅背上闭眼假寐,听到陆放这通溜须拍马的胡诌之言,他微微抬了抬眸。 “陆大人不必试探,本王不过是在路上偶遇了陆大人的手下,听闻有今科考生意外身死,这才顺路过来一观。” 手下?陆放眉心跳了又跳:“不知三殿下碰到的是……” 话音未落,两个身着皂服的差役便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正是陆放安排前去通知贺停云跟蒋晋之的那两个。 “你们……”陆放被激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清楚澹台境今天是要逼他进死路。 既然明知是死路一条,陆放反而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胆气。 “敢问三殿下,两位死者可是死在客栈大堂?” “非也,死于二楼客房内。” “既是死在客房,尸体何故会出现在此处?妄动尸体可是勘验大忌,连此等常识都不懂得,是谁如此莽撞行事?下官必得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 澹台境面上不动声色,额角的青筋却是跳了又跳。 项子季在一旁察言观色,试图挽回局面:“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死因,抓到凶手,科举在即,不可多生事端。” 陆放打量了几眼这个眼生的谋士,三皇子府上长史岑寥他倒是见过几次,至于这位……看来朝中的起起伏伏终究还是牵连到了三皇子府内的人事变动。 “这位……所言甚是。” 说罢,陆放便令随行仵作开始验尸,自己则开始询问报案人。 “谁是报案人?” 店家连忙走上前:“是小人,小人报的案,今晨小二去房内送早饭,结果……小人便赶去衙门报了案。” “两具尸体分别在何处发现?” “都是在丙字寅号房。” “两位死者同住一间?” “不是的,左边那个叫齐俊,金陵人士,原本就是住这间房的,另外一个平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好像是姓金……” “金水,也是金陵来的,跟齐俊是同窗。”有人插话道。 “对对,是叫这个名字的,遇水则发,这名字一股商贾气,听着不像读书人。他偶尔几次露面,也都是跟齐俊一起出现的。” 金陵人士……陆放心思动了动,令人去死者房间搜查。 而随之找到的路引则证实了二人的身份,金陵人士,出身墨竹书院,乡贡,而非监生。 第55章 红衣女子 陆放很快查清了二人的家世背景、人际关系,但也仅限于此。 两名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学子,学问平平、家世平平,既非今科进士的有力角逐者;又行事低调,与他人素无冤仇,为何会平白无故身死客栈? 而最最要命的是,迟迟无法确定死因。 两名死者身上除捆绑留下的淤痕外,没有任何伤痕,仵作从头到脚检验了三遍,均找不到致死原因。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目前无从查起。 陆放忙得焦头烂额,想要寻求外援,却被三皇子身边的项子季牢牢缠住,美其名曰:为陆大人排忧解难。 眼看科举之日临近,吏部尚书蒋墨钧日日到顺天府,以“凶手在逃一日,众学子便惶惶不可终日一日”为由,催促顺天府尽快缉拿凶手。陆放无法,只得在科举考试前一日,以“突发疾病致死”为由,草草结案。 …… “陆大人,三皇子府上派人过来,说是两位学子身死他乡,甚是可怜,要安排人将尸体运送回金陵。” “他何时变得如此菩萨心肠?” 陆放面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他清楚自己已是这位三殿下的瓮中之鳖,可让他恼恨的是,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究竟入了一个怎样的局。 身在局中,却看不清楚棋局,又何谈破局之法。 但他清楚一点:“尸体绝不能离开燕京。” …… 燕京城风起云涌,一茬又一茬官员落马,昭仁帝两眼空空,发现自己竟无人可用,于是一旨诏书,命蒋晋之以刑部侍郎之位暂理刑部一应事务。 京中六部,竟有两部尚书空缺。 很显然,昭仁帝已然不敢放权。 …… 蒋晋之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志要肃清刑部近二十年以来的积案要案,干脆直接将铺盖卷儿搬进了刑部衙署。 “蒋大人,顺天府把考生被杀案的案卷送过来了,按照章程,刑部复核无误后,便可呈送御前。” 蒋晋之正在翻看之前未结的积案,闻言只是应了声,并未抬头。 “陆大人还派人给您带了口信,说,让您莫要忘了鸿雁斋那顿饭。” 鸿雁斋?自己何时欠了他一顿鸿雁斋? 蒋晋之揉了揉发胀的眼眶,接过了考生被杀案的卷宗。只粗略扫了几眼,便忍不住皱紧了眉。 这份卷宗,写得实在太过敷衍了事。 字迹潦草不说,一应调查结果也都含混不清,尸检结果只字不提,只仓促下了“疾病发作而亡”的结论。 可既无法证明两位死者素有旧疾,又无法解释两个人同时病发的诡异巧合。 这不像陆放的行事作风。 蒋晋之沉思片刻:“此案尚有疑议,责令顺天府将此案移交刑部,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将尸体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 项子季堵在顺天府软硬兼施,试图让陆放交出那两具尸体,却不知陆放蒋晋之早已暗渡陈仓,将尸体送到了刑部。 而与此同时,会试落下了帷幕。 考生陆续走出考场,但他们却很难有那种既兴奋又紧张,又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那团阴云依然笼罩在他们头上,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 “听说了吗?齐俊和金水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顺天府不是说是旧疾突发吗?” “咱一块儿在这客栈住了半月有余,你可有听说过他们二人有何种旧疾?” “是难以为外人道的隐疾也说不定。” “隐疾?隐疾两个人一同病发?” “你这绕来绕去的,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没听说过红衣女鬼的传说吗?” 原本叽叽喳喳凑热闹的人群静了一静,抬头看看门外空荡荡黑漆漆的街道,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据说那位女子本是一青楼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一位进京赶考的学子,姓秦,与这位姑娘一见钟情,二人情意绵绵,许下誓言要携手共度余生。” “那位姓秦的学子也允诺,无论高中与否,都即刻返乡取钱,为她赎身。结果啊,那位学子高中探花……” “陈世美,又是陈世美的故事,老掉牙了,下次编个新鲜点的。” “你听我说完,那位姑娘被心上人抛弃,一怒之下悬梁自尽,一身红衣,口含金珠,颈戴金锁,红衣红裙红鞋红袜,金珠金钗金锁金链,就连悬颈的绸缎都是大红之色。” “有道士算过那姑娘的八字,乃至阴之体。而她选择自尽的日子,恰恰是阴历阴月阴时,乃大凶大煞之相。” 风起,客栈大门砰一声撞上,惊得在座之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那后来呢?” 讲故事的人眼见有了效果,得意地呷了口茶,故弄玄虚道:“后来啊,每年科考,都会有考生声称遇到一穿红衣服的姑娘,而但凡看到红衣女子的考生,要么离奇身死,要么突发疾病无法参与考试,更有人突然神志失常,转投空门。” “你的意思是,齐俊和金水遇见了那位红衣女子,被索了命?”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只是听说了这么个故事,回来讲给你们听而已。” “可若不是冤魂索命……” 大堂内复归寂静,无人敢贸然说话。 一名考生总感觉衣领处阴风阵阵,下意识扭了扭脖子。 “你、你们看门外那是什么……不、不会是,是……” 众人闻言一齐看向门外,道路对面,赫然站着一红衣女子。 …… …… “诸位,这是怎么了?” 一众考生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位红衣女子,大红双绕曲裾,交襟处绣着织金暗纹,三千青丝挽至脑后,只簪了一根古朴稚拙的乌木簪。 巧笑倩兮,顾盼神飞。 不是说好的会索命的红衣女鬼吗? 视线转向一旁的男子,雨过天青色交领襕袍,乌发半束,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难不成,就是那位“陈世美”? 第56章 不知姓名 “六殿下!是六殿下!” 有学子率先回过神,当日有不少学子都在燕郊净觉寺外得见尊容。 “不必多礼,今日此地无君臣之分。” 澹台衍按住学子的肩膀,拦住了他想要起身行礼的动作。 “多、多谢殿下。” 耳朵长的震惊于自己竟能与当朝皇子同席而坐;耳朵短的则仍然沉溺于红衣女子的故事不可自拔。 “这、这位姑娘,我等,不过是进京赶考的普通学子,一向行善积德,从不与人交恶,还望姑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公子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当年悬梁自尽的那位乐伎?” “姑娘这一身红衣红裙,实在是,实在是……” “公子莫怕,小女子姓顾,粗通勘验刑名之术,受刑部侍郎蒋大人所托,特来调查考生遇害案。” “顾姑娘,真的是您!”一眉目清澈的年轻男子挤上前,“小生荆州江陵郡桐庐县人士,景邡,早就仰慕姑娘风采,桐庐县一案惊天动地,今日终于得见,实乃……” 景邡急急止住话头,为自己过于热切的态度羞得面红耳赤。 山南东道荆州江陵郡,无人不识顾北柠。 若女子都可除暴洗冤、匡护律法,那男子又有何理由退居女子之后。 “桐庐县如今如何?” “起初是有些难的,家庭赌坊被端掉,大家一时间都不知该以何为生,但慢慢地,也都走上了正轨,日子虽然有些艰难,但大家心里终归还是有盼头的,不像以前……” “有盼头,一切就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也这样想!若这次可以博个功名,我便自请回乡,我也想像金铮鸣金大人那样,做一位济世安邦的能臣。” “心气不错。”澹台衍抬眼看向他,当初他在永州零陵县与范秩所聊的君臣佐使之道,如今,已初现端倪。 “殿下谬赞。”景邡又一次涨红了脸,握紧的掌心都是湿腻的汗水。 “今夜无君臣之分,你们唤我既明即可。” “这如何使得,殿下爱民如子,我们如何敢僭越?” 澹台衍也未强求,刚刚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表明态度,招揽人心。 “我与殿下深夜到访,是为了此前的考生被害案,关于这个案子,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即便是他们两人这般放低姿态,但学子们仍然有所顾忌,当日那场闹剧,话里话外带上了三皇子和中书令,涉及科举舞弊,可不是他们这些连入门券都没拿到的普通学子能够干涉的。 “在座诸位都是朝廷未来肱骨,齐金二人之死绝不像表面这么简单,背后牵涉之事或许会动摇国本,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话是对所有人说的,澹台衍的视线却从始至终只落在了景邡一人。 “启禀六殿下,在齐金二人出事前一天,曾有人扬言,说今科的进士席位,已是生徒的囊中之物。” “为何如此说?” “说是因为三皇子和中书令大人的缘故。” 景邡这话说的暧昧不清,毕竟即便只是转述,他也不敢直接说三皇子和中书令大人涉及科举舞弊。 顾北柠撑着下颌,思绪转了转:“意思是,王大人要借用他集贤院大学士的身份,将生徒送进官场,为三皇子招兵买马?” 在座之人面面相觑,嗫嗫不敢言。 “呵,真是荒唐,”顾北柠甚至都没有任何质疑这个消息真伪的心思,“这些话是谁说的?” “是……” 所有人思绪顿了一顿,名字堵在嗓子眼儿,一个字说不出。 “奇怪,我竟然不知道他叫什么。” “是啊,我记得我与他还说过几次话,可他的姓名家世,却一无所知。” “我还与他喝过一杯酒呢。” 人人都觉得那人是熟脸,可人人都不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混迹人群,却不留痕迹。 “看来是蓄谋已久,只是究竟是想挑拨离间,还是想恶意中伤呢?”顾北柠无意识转着茶盏,揣测幕后之人的心思。 “短时间无法找到散播谣言的人,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一动不如一静,既然不知道该如何做,那就静观其变好了。” 其余人沉默地充当看客,但内心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人人皆知考生被杀案与党争脱不了干系,朝堂纷争如今就这样简单直接地摆在他们面前。 顾北柠的出现像是点燃了火药引子,女子一旦跻身权力中枢,就像一块鲜血淋漓的生肉,吸引着秃鹫的目光。 三言两语间,手起刀落,权力的血腥和强势具象化,最大限度激发着人们贪婪的欲望。 动荡和纷争同样意味着机遇,她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 “今日多谢你们,日后朝堂相见,还望各位不要忘记今日的心志。”澹台衍施了一个平辈礼,带着顾北柠转身离开。 …… “去刑部吗?” “嗯,今日蒋大人派人来送信之后,我便一直在想导致尸体无伤的可能。” “可有何想法?” “一切死因皆有痕迹,如果体表无伤,那么体内也一定有痕迹可查。” “你的意思是,要剖尸?” “死者为大,今日,我怕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沉冤昭雪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你放心去做,其余交给我。” “多谢师兄。” 澹台衍垂眸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生气了?” “立场之争,不影响同门感情,毕竟师兄对我的照拂做不得假。” “只是因为我对你的照拂?” “兄妹情谊也做不得假。” “只是因为兄妹情谊?” 顾北柠停下脚步,回身认真看向澹台衍的眼睛:“师兄想听我说什么?” “想听……” 想听你说私心作祟,想成为你立场与原则之上的个例,想看你即便因为立场不同与我势不两立,但私心仍然偏向于我。 想看你赢,但也想看你不舍得赢。 “没什么,师妹说什么都好听。” 顾北柠像吃了一颗酸梅子,一张小脸皱皱巴巴拧成了包子,她揉揉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即便是师兄,这种话也仍然不能接受。 膈应得很。 第57章 贴加官 第二天,便有风言风语在考生中蔓延。 言及顺天府与吏部同流合污,包庇凶手,敷衍塞责,胡乱断案。 而此前那场涉及科举舞弊的闹剧,也再次被人提及。 陆放对此早有预料,虽恼怒但也还沉得住气。倒是吏部尚书蒋墨钧,眼看自己背负无妄之灾,立刻赶到东宫,试图寻求太子澹台聿明的庇护。 “这个案子本宫有所耳闻,我只问你,你是否与顺天府有所勾结?考生被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蒋墨钧如临大敌,慌忙辩解道:“殿下圣明,老臣为官多年,深知科举的重要,怎会行舞弊这等糊涂事,两名考生离奇身死,着实与老臣无关啊殿下。” 澹台聿明冷眼看着他百般辩解,心中没有丝毫波澜。经历了这许多,他早已对这帮臣子寒了心。 与蒋晋之的犹豫为难不同,澹台聿明这位身处夺嫡漩涡的一朝太子,则态度坚决地站到了夺嫡的反面。 有关夺嫡的一切,那些阴谋算计、明枪暗箭,那些无辜者的鲜血和作恶多端者的狞笑,都令他感到恶心。 即便蒋墨钧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做了这些污烂事,他也不愿意相信他。 “你回去吧,这件事朝廷自会调查清楚,你清白与否,自有公论,本宫不会插手。” 蒋墨钧并非不清楚澹台聿明的行事作风,可被自己追随的主君如此对待,任谁,都会寒心。 ...... 出了东宫,蒋墨钧抬头看向猩红的宫墙,突然生出强烈的自哀自怜的情绪。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但若这样坐以待毙,他又实在不甘愿,思来想去,他决定冒险见一个人。 ...... 仁明殿早已不像之前那样热闹繁华,昭仁帝虽然保留了秦络绯贵妃的头衔,但却越来越少踏足仁明殿。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终究是失了圣心。 ...... 崔知宜陪着昭仁帝从梅渚走过来,春风和煦,春光正好。 “今日怎么这样好的兴致?” “难得前朝无事,殿下也该松一松。” “跟你在一块总是舒心的。”昭仁帝拍了拍崔知宜的手,眉头舒展。 “那是?” 最先看到人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孟祀礼:“那不是蒋大人吗?怎么到后宫来了?” 昭仁帝停下脚步,借着树木的遮掩,静静地看着蒋墨钧。 “前面就是仁明殿了吧。” “......启秉陛下,确实是仁明殿。” 昭仁帝没有再说什么,他甚至没有吩咐人去问清楚,只是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 ...... 从案发到今日,已经过了十日,尸体存放已久,一些本不可见的体表伤痕反倒清晰起来。 “额面部有伤?”蒋晋之看着尸体脸上的青紫淤痕,实在想不通他们生前遭受了什么,“难不成是被掌箍?” 顾北柠伸手比量了一下:“不是掌痕,是指痕,手指按压留下的痕迹,不是掌箍。” “可是怎么会留下这样的伤痕?” 顾北柠想了想,分别检查了死者的眼睑和牙根部位。 牙根呈棕红色,眼睑也有不规则出血点,可是尸体停放时间太久,这些体征究竟是致死原因还是时间原因已经无法考证。 “蒋大人,我有个猜想,但需要证据佐证。” “你要如何做?” “致死原因不仅会反应在尸体表面,也会反应在脏器之上,所以,我要剖尸。” 先有掘坟开棺,后有剖尸检验,顾北柠笃定蒋晋之会答应她的诉求。 一位充满野心的官场新秀,靠“旁门左道”而非政绩资历获得破格提拔,他需要的可不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三味真火。 “好,我信你。” ...... 刀锋划破胸腔,脏器一一呈现在眼前。 脏器淤血,分布有散状出血点;心肺有明显气肿。 “窒息而亡。” “窒息?可颈部无伤,又无溺水表征,怎会窒息而亡?” “蒋大人可听说过前朝有一酷刑,贴加官。” “贴加官?” “没错,将犯人捆绑至椅子上,以桑皮纸敷面,洒水浸湿,反复如此,直到犯人在逐渐窒息的痛苦中禁受不住折磨,吐露真情。” 贴加官不同于悬颈或者溺毙,窒息的时间被拉的足够缓慢,一点点被剥夺氧气的痛苦足以击溃任何心防。 蒋晋之不敢置信地看向两名死者,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怀揣着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期待,在惨无人道的人间酷刑中成为夺嫡之争的垫脚石。 “顾姑娘......” “蒋大人,这样的事情,之后只会更多。” “那我们又与帮凶有何区别?” “蒋大人,你同样是踩着前任刑部尚书沈伯谦的尸骸上位的。” “可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只因沈伯谦本就身涉党争,而他们是无辜之人,所以沈伯谦该死,他们不该死,是吗?” 蒋晋之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说明,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沈伯谦死有余辜,齐金二人则是无妄之灾。 “蒋大人,人无高低贵贱之分,生命也没有正邪善恶之分,在律法之外,人人都无权充当索命缉魂的判官,你掌管刑部,代表着律法的准绳,若你早已在心中对天下人划分了三六九等,日后要如何秉公办案?” “道理我明白,但一想到党争夺嫡要以无数人的性命做代价,我就......” 顾北柠没有说话,这同样是她所面对的道德困境,她坚信自己所追求的是大义,但感情上仍然无法规避牺牲所带来的强烈愧疚。 世间安得两全法。 ...... 明确了死因,调查便有了切入点。死者死在自己的房间,且无打斗痕迹,说明凶手与死者熟识。 死者先被捆绑,后又被桑皮纸敷面,说明凶手在体力上具备压制性。 作案前后没有惊动任何人,说明凶手所住的房间与死者相隔不远。 第58章 赵氏祠堂 “如此说来,那凶手便是这位名叫康景蓝的考生。” “还在审,但以他被捕时的反应来看,应该就是他了。” “齐金二人如何得罪了他?竟能下这样的狠手?” “调查过程中不曾听说三人有什么龃龉。” “那是为何?” “只有等审讯结束才能知道原因了。” 顾北柠这几日被清荣长公主扣在东阳侯府内,帮忙筹备花朝宴,连带白玉京也被抓了帮工。 几日没能出门,平日惯爱招猫逗狗的小世子几乎要被憋出尾巴来,只能天天逮着顾北柠询问案情进展。 “你说这桩案子跟之前造谣科举舞弊那件事,有关联吗?” 顾北柠手下未停,继续写请柬:“宫里传来消息,蒋墨钧私下见了贵妃娘娘。” “前朝与后宫私相授受可是大罪,蒋墨钧不想要这顶乌纱帽了?” “最近朝中震荡不休,官员接连落马,他怕是杯弓蛇影了。” “蒋墨钧应当不至于被几句科举舞弊的传言吓破胆,依我看,他肯定不干净,这才病急乱投医。太子不肯袒护他,他便只能去求贵妃娘娘。” “那如果贵妃在此事上同样使不上力,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自然是要改换门庭,另择明主。” “不错,那他会选谁?” “这......朝中目前有一争之力的,无非是三殿下和六殿下。六殿下虽然眼下风头正盛,但三皇子毕竟在京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蒋墨钧为人古板守旧,我猜他会选三殿下。” “有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和太子两党争斗已久,几乎是不死不休的态势,这些年,蒋墨钧不知道给三皇子一党使了多少绊子,你觉得他有胆量转投宿敌的阵营吗?” “那就要看三皇子有没有容人之量了,如果他能够礼贤下士,表示不计前嫌,那蒋墨钧未必不会选择三皇子。” “可在三皇子眼里,蒋墨钧如今与落水狗无异,他好心收留已是恩典,又如何会三顾茅庐礼贤下士。” “可蒋墨钧......代表着朝中守旧势力,六殿下怕是不好用人吧。” “这是六殿下的事,我们就不需要操心了,”顾北柠放下笔,松了一口气,“终于写完了。” 白玉京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上的请柬,看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澹台照。 “四公主要回来了吗?” “清荣长公主特意嘱咐的,具体如何我没有多问。” 白玉京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招呼下人拿些茶水糕点过来,一副要大讲特讲的模样。 “四公主年纪比我还要小两岁,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说起来做秦络绯的儿女也真是可怜,你瞧瞧太子就知道了。” “我记得四公主幼时也常常与我们一同玩耍,性子活泼,喜欢捉弄人,骄纵是骄纵了些,但总算有些活人的生气,但越大越守礼,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张口《女则》,闭口《女诫》,烦人得很。” “我听长公主殿下说,四公主之前自请去守陵了?” “对对,这件事也邪门的很,四公主某天睡醒,说先帝爷昨日给她托梦,说自己本已立下万世功德,但因杀孽过重无法入仙门,所以特要一皇室子弟前往皇陵,抄写经书罚过自省,以超度自身。” “然后四公主就自请去皇陵了?” “对啊,你说先帝爷都仙逝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托梦,太后和陛下身体康健,为何又要给四公主这个从未见过的皇孙托梦?” “你是觉得四公主编了个理由,把自己发配皇陵?” “所以我才说这事邪门,四公主当年也就十四还是十五岁,小小年纪,为何要甘受皇陵凄苦,想不通,想不通啊。” 顾北柠垂眸看向那一沓皇室宗亲的请柬,开口问道:“还有这位九嫔之首,祝昭仪,她是五皇子的生母?” “没错,祝昭仪身体不好,常年不离汤药,即便是宫宴上,我也没见过她几次,印象中她一向沉默寡言,就连她的模样我都记不得了。” “五皇子澹台子修最近倒是与以往不同。” “五皇子是几位皇子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无论是学识眼界还是长相,都太过平庸,因此虽有皇子之尊,但,一直都不受重视。祝昭仪如此,五皇子也如此,有其人但胜似无其人。” 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皇宫内竟还有如此耐得住寂寞的人。 皇后虔心礼佛,无心其他,是抱持着对礼教宗族的恨意;崔知宜更是,冷宫凄凉,但她无一日不在等待起复那一日。 野心、恨意、欲望......人总要抓住点什么,那祝昭仪又在靠什么活着? ...... “世子爷,小贺大人过来了。” “人呢?怎么没进来?” “小贺大人是随靖安侯夫人一起来的,正在前厅陪长公主说话呢。” “那母亲一会就会把人放过来的。” 正说着,便看贺停云急匆匆地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急?” 顾北柠倒了杯茶递给他,贺停云立刻一饮而尽。 “你们这两天没有出门,外面都闹翻天了。” “怎么了?怎么了?”白玉京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燕京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家族昌盛,枝繁叶茂,在燕京根基颇深。” “这户赵姓人家也算个传奇,家族中虽没有出过状元探花,也没出过宰揆高官,但架不住人多,六部之内,几乎都有赵家的人。这赵家也不拘泥于科举入仕这一条路,也经商,经商经的也不错,还开医馆,好像还有一家镖局。”白玉京插话道。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支系庞杂、子孙众多的大家族,靠人数打进了各行各业。 “这赵家怎么了?” “赵家原本的祠堂就建在府内,不大不小,只是如今赵氏家族愈发壮大,每年祭拜都需要分批次一拨一拨进人,前几天,赵氏家族便一致决定重建祠堂。” “前天,赵家人请人做了水陆道场,焚香敬告祖先后,便开始动工拆老祠堂,这一拆你们猜拆出什么了?” “你快别卖关子了,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他们赵氏祖先的骸骨吧?” “让你猜对了,真是骸骨。” 第59章 乱葬岗 赵氏祠堂动工当天,很多百姓前去围观看热闹,赵家人也乐得如此,觉得人气足,喜气旺。 “哎呦,不愧是赵家,这拆出来的可都是上好的青砖。” “是啊,光这些砖头都够我家好几年的开销了。” “哎?那是什么?怎么瞧着白花花的?”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赵氏祠堂的砖墙内,拆出了骨头。 白花花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起初没人往死人身上联想,直到拆出的骨头越来越多,在地上垒成了一座坟包。 “这、这......啊啊啊啊.......” 砰的一声,一颗白花花的骷髅头,砸在了坟包的正中间。 哐当,骨头散了一地。 人群一哄而散,也有不怕死的杵在那看热闹。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掉出一地骨头。 赵家当家人被惊动,叔伯宗亲纷纷赶过来,但最先到的,还是顺天府尹陆放。 陆放看了两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骨头,又看了两眼被拆的七零八落的墙壁,无奈地叹口气。 看来他是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考生被杀案出了差错,陆放担了个懈怠失察之名,赵氏祠堂埋尸案如果再不能顺利告破,他这官运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陆放干脆直接搬了桌椅,监督赵家人拆祠堂。 那边拆墙卸瓦,这边拼凑尸骨。 等到祠堂拆完,地面上已经拼凑出了三副半骨架,以及一地零散的无处安放的骨头。 赵家人在一旁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只觉祠堂附近阴风阵阵,难道是祖宗不乐意搬家? 陆放阴沉着脸盯着地上排列整齐的骨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挖,把地基给我挖开,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又挖出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 陆放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坟堆里。 赵家祖上是直接在乱葬岗建的祠堂吗? “啊啊啊啊啊,见鬼了!见鬼了!” 掘地挖尸的衙役一哄而散,更有甚者直接扶墙大吐特吐。 “这是怎么了?”陆放一把抓过火把,连忙走上去前一看究竟。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坑底,红褐色的泥土之上,横陈着一条干瘪发白的手臂。 起初陆放没有认出那到底是什么,直到他看到了那只蜷曲的手,皮肉紧紧裹缠在骨头上,像是被烈火烘烤出了最后一滴油脂,只剩下骨头和风干的人皮。 “把那个东西挖上来,赏金十两。”陆放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咬牙吩咐道。 最终挖上来了三具。 并排躺在坑底,人形,皮肉干瘪,像在骨头上蒙了一层人皮。 皱巴巴,白花花。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 陆放安排好人看守现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理寺。 “贺少卿,出大事了!” ...... 等贺停云跟陆放再次回到赵家“坟堆”的时候,仵作还在艰难地拼尸体。 “粗略估计,不少于二十具。”仵作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口干舌燥。 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要多久能确认死者?” “这......我也只能大概拼凑出尸体的大致轮廓,很多骨头根本无处安放,也不能只凭头颅判断死者人数,所以......” 贺停云听明白了仵作的为难之处:“今日太晚了,明日吧,明日我去请阿柠来帮忙。但今天,还要继续向外挖,必须将此地全部的尸骨都挖出来。” 衙役连带施工的匠人挖了一整夜,几乎拆了赵家整个园林,挖出的尸骨数量,骇人听闻。 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像秋日的芦苇荡。 ...... “赵家祠堂埋尸案,话说,你们真的不是不小心掘了人家祖宗的坟吗?” “那是祠堂,只供奉牌位,陵墓在南郊。”贺停云无奈地解释道,“不过阿柠,我来找你不只是为了拼尸体,我希望你能帮忙验骨,还有那三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现在不确定埋尸时间,我无法保证。不过那三具完整的尸体,大概是白僵尸。” “白僵尸?” “尸体经久不腐,便会成为干尸,干尸分红黑白三种,白色俗称白僵尸。白僵尸的形成对埋尸的环境要求很高,不过虽然看起来骇人,说白了也就是干尸而已。” 兴奋中夹杂着迷茫,空气中隐隐弥漫着难耐的焦灼。 “不过赵家祠堂内埋了这么多尸骨,赵家人难道一点都不知情?”白玉京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冲到赵家祠堂一探究竟。 “陆放已经在带人排查了,但,估计难,这么大的案子,即便他们知情,也只会抵死不承认。而且,赵家人如果知情,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拆祠堂。” “我现在更好奇的是,这桩案子是不小心暴露出来的,还是被人故意翻出来的。”顾北柠十指合拢撑住下颌,脑海内思绪翻涌。 ...... 顾北柠一行人去到了赵家祠堂,大理寺已经派人将祠堂团团围住,闲人免进。 可不难发现,四处窥探的目光。 “民间已经流言纷纷了,都说赵家家族昌盛是因为死人祭奠祠堂的缘故。” “死人祭奠祠堂?” “嗯,不然要怎么解释把尸体砌进墙体这样诡异的行径,尤其是坑底挖出了三具白僵尸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就愈发说不清了。” “流言纷纷,赵家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没错,赵家的医馆镖局布庄商行都已经受到影响,门庭冷落,无人光顾。” “顾姑娘!”陆放急急迎上前,匆忙跟贺停云与白玉京打了个招呼,“我们整理了一下死者的遗骸,发现了,几具孩童的尸体。” 陆放话说的艰难,面露不忍。任何对死因的可能联想都只会令人更加难过。 “先说案子吧。” “赵家祠堂建于景运十一年,当年参与施工的工人要么已经离世,要么已经回老家安享晚年,现阶段,找不到任何当事人询问情况。” “赵家那边呢?他们怎么说?” “都表示一无所知,赵老太爷已经去世多年,当年祠堂兴建便是他主持的。” “那也就是说,无从查起。” “......没错。”陆放咬咬牙,面色凝重。 眼下看来,那堆白骨,或许会是唯一的切入点。 “验尸吧。” 这一忙,便是一天一夜,拼出了三十八副完整骸骨,整整齐齐,男女老少,安静地躺在蒲席上。 天色将明未明,浓重的夜色透出晨光,反射在三十八具骸骨上,寂静幽森。 三十八具骸骨,三个白僵尸,共计四十一条人命。 第60章 利爪割喉 “尸体都这样了,这要怎么验尸?” “照常验。” 顾北柠令人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热炭灰,炭灰之上又铺了一层微微湿润的薄布。 将尸体仰面放在薄布之上,再用布将尸体完整包裹住,裹尸布之上再覆盖一层热炭灰,热炭灰之上再覆盖一层布,同样用水均匀洒湿。 “等一个时辰。” 与此同时,顾北柠开始检验白骨。 取来一把红油纸伞,迎着阳光一一查看尸骨,部分尸骨骨折处,呈现出血荫。 “一号尸体,左臂骨折,右胸第三和第四根肋骨处见一寸长的锐器伤。” ..... 以油灌骨,然后再对着阳光检验,借油的透光性确认尸体何处有伤。 “六号尸体,尸体多处骨折,生前应该遭到了暴力殴打,颅骨血染严重,应为致命伤。” ...... “顾姑娘,一个时辰时间到了。” “好,那先看白僵尸。” 将热炭灰和裹尸布去除,白僵尸的皮肉奇迹般地变得松软。 “拿醋给我。” 顾北柠挽着袖子,耐心地用醋擦拭尸体,对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浑然不觉。 渐渐的,尸体上开始显现瘀伤。 “可是这些痕迹都太模糊了,这要怎么判断致死原因?” 顾北柠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取来葱、胡椒、盐、白梅、酒糟等放入钵中捣烂,制成饼子,将饼子放在火上烘烤,烤热后垫纸敷在伤口处。 片刻后,伤痕果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三具尸体都是被割颈而亡,只不过颈部的伤口不像是常见的锐器伤。” “不是锐器割喉还能是什么?” 顾北柠重新查看了一下三具干尸上的伤痕,用手比量了一下伤痕的大小。 “更像是被野兽利爪抓颈而亡,包括尸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都像是被野兽利爪挠的。” “野兽利爪......”陆放耳朵动了动,好像想起了些什么。 “陆大人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总感觉在哪本卷宗里提及过野兽伤人事件......我要回去重新看一遍卷宗。” 顾北柠点点头:“等全部尸体检验完还需要些时间,但四十一条人命,不应该无人报案。我会把所有的死者信息整理好,需要大家翻阅历年积案,尽可能将死者归案,看看这些死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可是这么多尸体,光验尸怕都要好几日。” “无妨,我有帮手。” 顾北柠活动了一下手脚,挑了块视野开阔的空地,揉了揉额头,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柠!阿柠!” “这是怎么回事?累着了吗?” “熬了一天一夜,可能身体吃不消了。” “让开,让开!都让开!” 只见一个瘦高的人影挤过来,破衣烂衫,衣冠不整,一身酒气。 他捏起顾北柠的手腕,检查脉象。 “别鹤先生?”贺停云最先认出了人,靠腰间那个硕大的酒葫芦。 申远弗忙着给顾北柠诊脉,没空搭理他。只是这脉象...... 顾北柠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师父......” “好好好,现在连为师也敢骗了。” “师父,四十一具尸体呢,把徒儿腰累断我也验不完。” 顾北柠拽住申远弗的衣袖,眼巴巴地盼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行行行,知道了。”申远弗没好气地应下,只是还是没舍得把袖子拽出来。 ...... 有了申远弗帮忙,师徒二人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填完了四十一张验状。 贺停云、陆放、白玉京、蒋晋之,又叫上了金铮鸣和卢裕宣,六个人开始点灯熬油翻阅历年积案卷宗,寄希望于能核实死者的身份。 顾北柠回到东阳侯府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顾姑娘,您醒了。”是清荣长公主身边的蓝谨。 “唔,蓝谨姑姑,可是长公主那边有什么事?” “贵妃娘娘和祝昭仪来府,四公主也随行,长公主让我来看看您,说您如果想见一下几位贵人,便随我一起去前厅;若不想见,就好生修养。” 贵妃也就罢了,祝昭仪和四公主她倒确实想见一见。 “那烦请姑姑稍等我片刻,我起床更衣。” ...... 甫进前厅,顾北柠便闻到一股浓重且怪异的味道。 檀香和沉香的混合,还有寺庙的香火气,顾北柠皱皱眉,随蓝谨走上去。 “阿柠来了,”清荣长公主招招手,示意顾北柠走到她跟前,“过来见过贵妃。” 清荣长公主一副自家侄姑娘的姿态,顾北柠便也顺水推舟,只行了一个家常的平礼。 秦络绯眉头微蹙,语带不满:“顾姑娘可是名声在外,听说与六殿下,还有贺侯家的公子都关系匪浅呢,还有那位金大人,听说也对顾姑娘赞誉有加。” “贵妃娘娘耳聪目明,宫内宫外的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怪不得吏部尚书蒋大人都会去求您帮忙。” 秦络绯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污蔑诽谤可是重罪!” “陛下那日亲眼得见,民女怎敢胡言乱语。”顾北柠不紧不慢地递了个软刀子。 秦络绯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瞳孔颤栗,手足无措。 “好了,还没见过祝昭仪和四公主。”清荣长公主打了个圆场,举重若轻地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好像两个人刚刚不过是在闲话家常。 顾北柠也从善如流:“见过顾昭仪,见过四公主。” 顾昭仪,顾元曦,昭仁帝身边资历最老的老人,深居简出,在宫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顾北柠暗中打量着她,一身素衣,腕间缠着佛珠,发髻几乎无配饰,目光如同古井无波,不见波澜。 倒真是一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模样。 第61章 旧案 “初次见面,也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串佛珠我贴身戴了多年,便送予你吧。” 顾北柠走上前接过佛珠,视线落到祝元曦的手上。 保养得宜,温润如玉。 “多谢昭仪。” 顾北柠退回到清荣长公主身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公主澹台照,十七八岁的年纪,人比花娇,但周身却散发着年迈老妇般腐朽的气息。 她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神不知落在何处,连鬓间发钗的流苏都不曾有丝毫微动。 好像一层无形的蚕茧自出生时便将她紧紧绑住,无时无刻不吸食着她的生命力。 “听说宫外最近热闹得很。”祝元曦漫不经心地提及。 清荣长公主垂眸打量着自己刚染的指甲,应道:“昭仪是说赵氏祠堂的案子?” “嗯,听说世子爷也在为此案奔忙。” “玉京那孩子不过是凑热闹罢了,真要论破案,可轮不到他。” “长公主殿下自谦了,陛下可一直对世子爷赞誉有加。” 清荣长公主朱唇微动,像是对这句逢迎十分满意:“玉京算不得什么,倒是阿柠,若没有阿柠,玉京他们现在还无头苍蝇一样毫无方向呢。” “哦?顾姑娘也懂勘验刑名之术?” “阿柠可是行家,先前的考生被杀案,也多亏了她。” 清荣长公主话音刚落,秦络绯的视线便立刻转了过来。 蒋墨钧因担心被考生被杀案牵连,这才冒险进宫私自求见她,而她也确实在昭仁帝跟前吹了枕头风。 当时昭仁帝只是闭眸点点头,并未多言,她还以为昭仁帝听进了她的建言。 …… 顾北柠没有功夫去顾及秦络绯充满敌意的目光,她一半的心思在思忖清荣长公主为何要将她抬高到这种地步;另一半的心思则挂在了四公主身上。 澹台照双眸半垂,身体比之前更加紧绷,不同于刚刚古井无波般的无动于衷,她显然已经调动起了全部的注意力,侧耳倾听祝元曦和清荣长公主的对话。 她在好奇,在兴奋,但又竭尽全力压抑、掩饰自己的好奇和兴奋。 “我听说,顾氏祠堂里挖出的尸体,死因有异,顾姑娘可知道实情?” 祝元曦又一次将话题引向了顾氏祠堂埋尸案。 “不知昭仪听到的是什么?民女也想凑个热闹。” 祝元曦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顾北柠会如此不顾及“上下尊卑”。 “不过是宫里的风言风语罢了,说什么恶鬼行凶、野兽伤人之类的。” 赵家拆个祠堂挖出四十一具尸体,本就已经让燕京城人心惶惶,为免加剧恐慌,有关案情一切细节都严禁外泄。这位久居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祝昭仪,如何得知如此关键的信息。 顾北柠心下存疑,面上却不显:“宫里消息果然灵通,那些死者的死因确实有异常,实在难以判断。” “说起野兽伤人,我倒是想起一件旧事。” “昭仪是说景运年间的妖猫杀人案?”清荣长公主接过话头。 “正是。我记得当时燕京城中发生了多起失踪案,最初的失踪者大多为年轻女子,后来男女老少尽皆有之。因为失踪现场都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所以,默认那些失踪者都已经丧命。” “可这与妖猫有何关系?” “如果不是妖猫,谁有这种通天的本事,残害如此多的生命,”祝元曦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不过妖猫杀人案是时任顺天府尹定的,我记得当时大理寺卿顾淮邦还曾请旨要求重查此案。” 祝元曦定定地直视着顾北柠的眼睛,目光温润。 “没错,只是刑部复核之后仍以妖猫杀人案做结,而在全城搜捕黑猫之后,也果真再没有此类案件发生。” 妖猫杀人,确有此事吗? 但无论是妖猫杀人,还是有人借妖猫之名行屠戮之举,这个案子大概都与顾氏祠堂埋尸案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位祝昭仪,顾北柠着实有些摸不透她。 …… “长公主殿下,贺侯夫人派人来请顾姑娘,说陛下赏了贺侯一幅梅西岭的画,特邀顾姑娘赏画。” “原来顾姑娘跟靖安侯府上也交情匪浅。” 祝元曦这人说话,总透露着一种让人摸不清头脑的阴阳怪气,你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奉承,还是在讽刺你。 清荣长公主没有理会她,而是直接对顾北柠说道:“晚间天凉,记得让下人帮你加件披风。” “是,多谢长公主关怀。” …… 顾北柠刚到靖安侯府,裴念徽便迎了出来。 “是停云那孩子想请你,应该是案子那边有了进展,只不过我听说贵妃她们今日去了东阳侯府,这才自作主张以我的名义去请你。” 裴念徽不紧不慢地走在顾北柠身旁,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墨香,闻着令人无比心安。 “夫人的意思是?” “虽然我不在意所谓男女大防这种说辞,但不代表别人不在意。” 顾北柠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夫人思虑周全。” 裴念徽停下脚步看向顾北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虽然在这之前,她早已在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口中,听到了无数次“顾北柠”这个名字。 早在见面之前,她就对这个从荆州一步一步走到皇都的小姑娘颇有好感,如今见面,她更是确认,她喜欢她。 她抬手摸了摸顾北柠的头,嘴角挂着亲切的笑:“停云他们在前面的书房,你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做事了。” …… 顾北柠直到走进书房,脑袋都还有些晕乎乎的。 “阿柠来了,我们确认了死者身份,是景运年间……阿柠?阿柠?” “……什么?”顾北柠回过神,懵头懵脑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啊……也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你娘亲还缺不缺女儿。 “这是累着了,还是中邪了?”白玉京说着就想去探顾北柠额头的温度。 顾北柠一把拍开他的手:“刚刚在东阳侯府,祝昭仪提及了景运年间的妖猫杀人案。” 第62章 翻案 “祝昭仪?无缘无故地,她怎么会提及这桩陈年旧案?”白玉京经常随清荣长公主进宫,对宫中人事最为了解。 “我也想不通,但无论她是何用意,赵家祠堂的案子和妖猫杀人案必然关联密切。” “我们也这样想,这是当年的卷宗,你看看。” 顾北柠接过卷宗,发现案件记录十分详细。 每位受害者的姓名年龄、生平细则、失踪过程均一一记录在案;调查方向及结果,以及存在的疑点也都无一遗漏。 看到最后,她看到了“顾淮邦”三个字。 她下意识抚摸着那个早已褪色的名字,这是父亲当年经办过的案子。 未曾谋面的父女二人,在跨越了遥远的时空之后,终于得以在同一个案子中相遇。 当年困扰顾淮邦的未解之谜,如今,要靠他的女儿来破解。 “当年妖猫杀人案失踪者高达五十六人,与赵氏祠堂挖出的四十一具尸体数量对不上;不过,当年妖猫杀人案中有一名失踪的六岁幼童,天生跛足,与赵家祠堂其中一具尸体相吻合,只不过……” “只不过仍构不成并案的充足依据,而且一旦并案,意味着这桩顺天府、大理寺、刑部一同定案,且在先帝爷跟前过了明路的案子,有极大可能会被翻案。” “没错……除非我们有不容置疑的铁证。” 顾北柠沉默片刻:“我可以根据失踪者的年龄性别、身体状况、家世背景,来判断他们是否在这四十一具尸骨之中。” “你确定吗?我们只有骸骨。” “《黄帝内经》下卷,《灵枢篇骨度第十四》便已经详细论及人骨概况,《洗冤集录》中也有细分不同人群骨骼的异同,麻烦是麻烦了些,但做得到。” 其余人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提口气。 案子能够推进,自然是好事,只不过眼下这桩案子究竟能推进到何种程度,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 “《洗冤集录》曰,男子骨白,妇人骨黑……男子自顶及耳并脑后共八片……当正直下至发际别有一直缝;妇女只六片,当正直下无缝。” “《黄帝内经》曰,牙为骨之余,血脉通之。可以通过牙齿的磨损程度,大致推算死者年龄。再辅之以《洗冤集录》对人骨骨化的描述,可将死者的年龄误差限制在五岁以内。” 陆放跟贺停云将顺天府和大理寺的仵作都带去了刑部,按照顾北柠的吩咐进一步核验死者身份。 …… 自顾北柠进刑部大门,已经过了三天。 “啧,累成这副模样,也不知图些什么。” 万俟一身像是要去赴宴的装扮,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阴阳怪气,一副惹人嫌的模样。 澹台衍没有理会,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顾北柠身上。 顾北柠靠在墙角,头卡在肩膀和墙壁的夹角,发髻微散,面色苍白。整个停尸间都弥漫着散不开的尸臭,令人分不清究竟是空气中的味道,还是已经浸润到了发丝衣物间。 “你不叫醒她吗?” “事情没做完,她不会随我离开。” “有时候真分不清,你到底是在意她,还是不在意她。” 在意还是不在意……澹台衍将顾北柠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到连蝴蝶都不会惊醒。 他半跪在那,静静地看了许久。 他当然在意,只是他清楚,他不能过分在意。 鲜活自由的生命,不该在金屋中垂垂老矣。 “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我可是要跟澹台皇室势不两立的,”万俟小声嘟囔了两句,骂骂咧咧,“你交代我的事什么时候出过错?” “这是顾淮邦当年经手过的案子,对阿柠意义非凡,我不想她失望。” “知道了,知道了。”万俟不耐烦地揉揉耳朵,最受不得这种婆婆妈妈的人,一股小家子气。 …… 四天后,顾北柠终于出了刑部大门,一个时辰后,一封由顺天府、大理寺、刑部联合上奏的奏章送进了皇宫。 …… “你们说,能行吗?”陆放忐忑不安地问道。 白玉京跟贺停云坐在一处,握着茶盏一言不发;顾北柠靠在椅背上,睡眼惺忪;只有金铮鸣跟申远弗,喝着上好的罗浮春,执子对弈。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四十一具尸体都是当年妖猫杀人案的失踪者,每具尸体的死因都做了排查跟定性,溺毙死亡、殴打致死、锐器击杀、勒颈死、压塞口鼻死……这怎么可能是妖猫杀人?” “如果这样确凿的证据陛下都能视而不见,那这朝廷也算烂透了。” 这话也只有申远弗敢说。 房间内陷入沉寂,但每个人内心都焦灼无比。 只有昭仁帝点头,他们才能继续追查凶手,深埋地底的四十一条生命才有沉冤昭雪的可能。 不然,他们永远无法得见朗朗青天。 “阿柠,你如何看?”白玉京最先憋不住性子。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申远弗粗暴地打断,“过来吃点心,吃饱好睡觉。” 顾北柠挑了块浮云白玉糕小口小口啃着,心下思虑不停。 于她而言,无论昭仁帝是否同意翻案,她都会一查到底。 …… 昭仁帝自接到那封奏章后,便一直留在文德殿。 他要推翻的不只是一桩妖猫杀人案,还有太宗皇帝压在他肩上那座大山。 太宗皇帝于他而言,不仅仅是父权的压制,还有皇权本身。 儿臣二字,意味着敬天畏父。 “孟祀礼,今年是昭仁多少年了。” “回陛下,自您登基改元已经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 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昭仁,也就是说,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十九年了。 十九年的时间,他却仍然没有走出太宗皇帝留给他的阴影。 他时常觉得整座皇宫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地,无数亡灵沉睡于此,阴魂终日不散。 他一日走不出这皇城,便一日走不出太宗皇帝临终的遗言。 像预言,更像诅咒。 他无数次在睡梦中大喊着反驳,但又一日一日走向自己命定的结局。 翻案,证据确凿又怎样? 他敢吗? 第63章 案件重启 丑时三刻,三道圣旨连发,一同送入了大理寺,分别送到了贺停云、蒋晋之以及陆放手上。 顾北柠从睡梦中惊醒,只看到圣旨上明晃晃四个大字“不予深究”。 “世子爷,陛下有话让老奴带给您,”孟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说世子爷年纪渐长,又接连办了几件差事,差不多也是该加官晋爵的年纪了。” “可是父亲正当年……” “陛下也说了,您不仅是东阳侯之子,更是清荣长公主唯一的儿子。” 白玉京咬紧牙关:“谢陛下恩典。” 君恩天授,即便明知是混了毒的蜜糖,也只得忍着恶心咽下去。 孟祀礼始终微微俯身看向地面,低眉顺眼,宣读完旨意后,便自觉离开了大理寺。 房间内陷入沉默,接近难堪的沉默。 “陛下明明什么都知道……” 此时此刻,凌晨时分,三人还一同守在大理寺,已是对他们立场最坚定的表达。 顺天府、大理寺、刑部,他们三人的立场,代表了律法的立场。 昭仁帝心知肚明,但仍然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律法的对立面。 君权神授,高于一切,包括法。 “贺少卿当初对我说的那番话仍历历在目,没想到最先面临的不得已,竟是因为陛下。” 蒋晋之初涉朝政,已渐生疲惫无力之感。 申远弗抬眼看了他一眼:“蒋大人所效忠的,究竟是陛下,还是天兖王朝?” “自然是……” 蒋晋之刚想要回答,便被申远弗打断了。 “你不必着急回答,我再问你,你所效忠的,究竟是天兖王朝,还是这普天黎民百姓?” 蒋晋之张张嘴,哑口无言。 申远弗今日的发问,不仅狠狠打在蒋晋之心上,也同样烙在了其余人心上。 “如果你们心中已有答案,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 第二日早朝。 昭仁帝一夜未睡,心绪烦杂,疲惫得很。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朝中鸦雀无声,人人都看出昭仁帝今日心情不好,没人想在这时候触昭仁帝的霉头。 “臣,有本上奏。”陆放缓步走上前,沉声道。 顺天府尹官居三品,可以直接上殿面圣,但除非紧急恶性事件,一般不会参与例行朝会。 这一次,是陆放自任顺天府尹以来,第一次主动上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 “顺天府有何事上奏?” “回禀陛下,日前燕京赵氏祠堂拆出四十一具骸骨,此案已经查明,四十一名死者,均为景运年间妖猫杀人案中的失踪者,证据确凿,绝无错漏,臣今日上奏请陛下允许臣联合三法司,重查妖猫杀人案。” 陆放这番话一气呵成,语速极快,不肯给任何人打断的机会。 昭仁帝面色铁青,看陆放的眼神,像在看个死人。 陆放顶着压力跪在地上,直视昭仁帝的眼睛,腰背挺直,丝毫不肯退让。 “妖猫杀人案是由三法司联合会审定的案,在先帝面前过了明路,如果想要翻案,同样需要三法司联合会审,待翻案依据确凿后,再谈重查之事。” 昭仁帝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以缓兵之计暂缓重启调查之举。 昭仁帝私下可因畏惧先帝之威拒绝翻案之请,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果证据确凿但仍抵死不认,那就要担一个昏君之名。 说来也好笑,愿行昏君之举,但不愿担昏君之名。 昭仁帝只能找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拖延时间。 陆放一人胆大包天,难不成三法司都胆大包天不成? “启禀陛下,陆大人昨日已将一应证据送交大理寺,臣已具本核实,大理寺同样赞成重查妖猫杀人案。”大理寺卿韩澍道。 “刑部已具本核实,亦赞成重查妖猫杀人案。”刑部侍郎蒋晋之道。 “御史台已具本核实,亦赞成重查妖猫杀人案。”御史中丞封宝蓝道。 顺天府并三法司,一同站到了昭仁帝的对立面。 昭仁帝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案上,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的颤抖:“你们……” “顺天府……” “大理寺……” “刑部……” “御史台……” “恳请陛下重启妖猫杀人案。” 昭仁帝盯着他们四个人,只觉这偌大的朝堂太过安静,安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五个人,不然为什么他能够听到回音。 台下站着的,真的是他的臣子吗? 为什么他们胆敢无视君威,冒死上谏? 为什么其余臣子缄默不言,他们看不出自己不想翻这个案吗? 这真的是他的天下吗? 满朝文武,不过是一个个傀儡僵尸,牵线木偶,能够驱使他们的,只有欲望和权力。 “你们想查,便查吧。” 昭仁帝说完这句话后,半月不曾临朝。 …… …… 大理寺内。 “刑部蒋晋之做主,大理寺你能说服韩澍,可御史台,为什么也会站到你们这边?”白玉京奇怪道。 “御史中丞封宝蓝,出了名的贪财鬼,万俟给他送了整整十箱金子。” “万俟怎么舍得这么大手笔?” “自然是六殿下的意思。” 他们既然打定主意要翻案,澹台衍自然要想办法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那接下来要如何查?妖猫杀人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怕是不好入手吧。” 贺停云犹豫片刻:“我们商量了一下,这桩案子,你就不要继续插手了。” 白玉京目露惊讶,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来。 “你们,是谁们?” “陛下当日口谕,分明是在敲打你。” “那又如何?我有分寸。” “你能随意干涉朝事,是因为你没有官身,可一旦你承袭爵位,那你一言一行所代表的,便是整个东阳侯府的立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贺停云苦口婆心道。 “这个你无需担心,从我参与荆州一案时,母亲便默许我自由行事,东阳侯府与我的立场,是一致的。” 白玉京如此坚持己见,贺停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你有分寸就好,必要时刻,急流勇退并非下策。” “我明白,所以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要从当年调查此案的官员入手,妖猫杀人案震惊朝野,三法司全力侦查,不可能所有官员都认同妖猫杀人的结论。” “时隔这么多年,怕是很多人都已经致仕还乡,甚至魂归故里了。” “陆放和蒋晋之正在核对名单,这一局能不能赢,要靠天意了……” …… 第64章 半具尸体 “当年参与此案的官员衙役,上上下下加起来,足足有八十人,如今尚在京中的,尚有十三人,但大部分都是跑腿办事的衙役,对案情的了解,不见得有我们多。” 陆放跟蒋晋之带回来的,无疑是坏消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在座所有人心里还是禁不住沉了一沉。 “那我们岂不是又要陷入僵局?” “也不是完全走投无路。” 顾北柠这两日一直在仔细研究案卷,每一个案件相关人员,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办案人员,她都如数家珍。 “覃卓,之前在顺天府领差事,几乎每一份文书上都有他的名字。” 天兖条例,证据一经查实,都需要办案人员签字以表负责。 “还真是,如此看来,他对妖猫杀人案应当十分了解。” “不仅如此,在三法司对案件定性后,唯一坚持追查此案的,只有我父亲,覃卓,一直在为我父亲奔走。” “是因为敬佩顾大人吗?” “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因为妖猫杀人案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无论如何,能找出这个人都是好事,我去查他如今的行踪。” …… …… “顾大人出事后,覃卓就辞去了顺天府的差事,他本是燕京周边村子里的人,自己开了家铁匠铺,农忙时干农活,闲时打铁。” 眼下正是春耕时分,田埂上坐着一四十上下的男子,面色黝黑,肌肉紧实,面部纵横的纹路像是刀削斧凿留下的痕迹。 “敢问可是覃卓覃大哥?” 覃卓咽下嘴里的干粮,灌了两口囊袋里的凉水:“你们是?” “在下大理寺少卿贺停云,我们今日过来是想问问……” “我与朝廷无话可说,你们找错人了。” 说罢,便拿起锄头开始犁地。 一下下,凿在干涸开裂的土地上,肌肉绷紧,青筋暴起,眼神专注地盯紧锄头,目光如隼。 去年冬天少雪,开春后也没能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农民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覃大哥,我们是为了妖猫杀人案而来。”顾北柠摘下了斗篷上的兜帽。 覃卓将锄头插进地里,抬头不耐烦地说道:“没听见我刚刚说的吗?我跟你们……” 话音戛然而止。 覃卓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顾北柠看了半晌,眼神中的惊讶和疑惑愈发浓厚。 “你是?” “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之女,顾北柠。” “原来如此,”覃卓松了口气,“我之前为顾大人办差事的时候,有幸见过顾夫人,你的眉眼很像你母亲。” 顾北柠下意识抚过自己的眉毛:“那父亲呢?我有那里像父亲吗?” 覃卓细细打量了片刻:“鼻子跟额头,尤其是鼻子,顾大人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顾北柠没有说话,她试图在脑海中拼凑母亲和父亲的样子,试图让那团模糊的影子变得清晰一点点。 “你说你是为妖猫杀人案而来。”覃卓完全不理会同行的其他人,只肯跟顾北柠说话。 “没错,不知道覃大哥有没有听说前段时间的赵氏祠堂埋尸案,我们已经查实,那桩案子的死者全都是妖猫杀人案中的失踪者。” “去城里办事的时候听他们议论过两耳朵,怎么,陛下竟然同意你们翻案吗?”覃卓话里话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陛下自然不愿,但,顺天府和三法司冒死上谏,陛下也不得不顺应民心。” 覃卓这才正眼看了几眼其余几人:“倒是有点骨气,去我家里说吧。” 覃卓就住在铁匠铺的后院,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拿起已经晾凉的凉茶,给每人倒了一碗。 说是凉茶,也不过是将沸水注入一把陈年老茶中,再慢慢放凉,除了苦味和霉味,一丝茶叶本身的香气都闻不到。 “喝茶。” 顾北柠捧起土泥糙胚的水碗,毫不介意地喝了两口。 其余人也有样学样,无论口渴与否,都喝了两口,就连白玉京这种出了名的洁癖,也屏住呼吸硬咽了下去。 “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你们不嫌弃就好。” “覃大哥,我看了父亲留下的卷宗,父亲虽然不认同妖猫杀人的结论,但也没有详细说明为何不认同,你当初一直在父亲跟前行走,可知道些什么?” “顾大人当初有一本不离身的手札,不在你那里吗?” “手札?”顾北柠心中咯噔一声,“我从未见过,在我出生前父亲便已经出事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本手札的存在。” “那就麻烦了,我只知顾大人会把每个案子的取证经过推理思路详细记录在案,至于妖猫杀人案的疑点,顾大人也并未与我深谈过。” 没有手札便无从切入,好像又一次走入了死胡同。 “那你当初为何执着于调查此案?”顾北柠不死心地问道。 覃卓沉默片刻,眼中浮现出与这个人极不相符的悲伤,在那一瞬间,顾北柠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祝瑶。” “祝瑶,这个名字好耳熟。”白玉京插嘴道。 “妖猫杀人案最后一个失踪者,从她之后,再无类似案件发生。” 覃卓摇摇头:“祝瑶不仅是失踪者,我们当时找到了她的尸体。” 覃卓撑住额头,面色极为痛苦。 “在城郊的密林中,祝瑶全身赤裸,遍体鳞身……我们发现她时,已经被野兽啃咬过半……但顾大人验过尸,确认致死原因是暴力殴打,也是因此,顾大人更加坚信不可能是妖猫所为。” “案卷中没有提及任何失踪者的尸体。” “三法司把相关证据抹去了,任何不利于妖猫杀人的证据,通通都被抹去了。” 覃卓抬起头,看向贺停云,双眸通红,密布的红血丝像是染了血的蛛网:“你们当初费尽心思定的案,如今,又要自己推翻吗?” 第65章 半月阁 贺停云张张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就像白玉京无法摆脱东阳侯府的庇护和桎梏,贺停云也无法仅仅代表他自己。 大理寺的荣辱、靖安侯府的荣辱、朝廷的荣辱,都与他密切相关。 “还有其他尸体吗?” “没有,”覃卓垂下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喑哑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因为哽咽,“只有祝瑶的尸体。” 那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那样凄惨的景象,即便是看文字都不忍卒读,更何况是亲眼目睹。 “案卷中只写了祝瑶是半月阁的舞伎。” “没错,顾大人顺着祝瑶这条线调查了许久,试图找到和祝瑶有关系的人,但半月阁上头有人,找尽理由不肯配合,最后甚至闭店了整整一个月。” “顾大人苦查无法,那段时间燕京又案件频发,只得暂时按下不表,想等待时机再继续追查,只是谁也没想到……” 他很快便成为了刀下亡魂,五马分尸,陈尸护城河。 覃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每个人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顾北柠默了默,转而问道:“这半月阁是什么来路?” “燕京城生意最好的乐坊,往来无白丁,达官贵族都是那里的常客,至于上头是谁,还真不清楚,但一定手眼通天。” 如今看来,抹去祝瑶尸体的存在,怕不仅仅是为了免去对妖猫杀人的怀疑,更有甚者,可能是为了免去半月阁的风波。 “无论是谁,当年查不下去,不代表现在也查不下去。” 当年顾淮邦孤军奋战,身后除了律法铁则,再无旁人为他撑腰,只可惜,律法大不过权势。 可现在不同,他们已然跻身权力中心。 “冒昧问一句,你和祝瑶之间……” “在她成为妖猫杀人案的受害者之前,我们素未平生,”覃卓定定地看着顾北柠的眼睛,“你以为我是因为祝瑶才如此执着于这桩案子?” “……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 “我明白,办案者必须要排除一切其他可能。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他们以为我跟祝瑶有男女私情,才会死咬着不放。但如果你们与顾大人共事过,就会明白,何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 “不仅仅适用于受害者和凶手,这句话同样针对执法者。” 正因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身边亲近之人遇难,和千里之遥的陌生人遇难,并无区别。都要痛其所痛、哀其所哀。 唯有如此,才不会在那些数十年都难以侦破的案件面前望而却步。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我们是他们唯一的指望,这是顾大人当初教我的,”覃卓认真地看向他们,“过去是我们,现在是你们。” 若非赵氏祠堂突然动工,那么当年的冤案便会一直沉埋地底不见天日。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桩案子早已告结。 但受害者家属不会这么想,受害者也不会这么想,那场噩梦远远没有结束,他们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里面辗转难眠。 怎么会找不到凶手呢? 怎么会这么多年、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都找不到凶手呢? 他们想不通,所以他们只能反反复复折磨自己。 被毁掉的,远远不止五十六个人的人生。 “您放心,我们一定给他们一个交代。” …… 从覃卓家离开后,一行人去了鸿雁斋。 “顾姑娘,贺少卿,世子爷。” 甫一进门,他们三人便被临渔拦住了:“殿下在楼上等你们,金大人和蒋大人也在。” “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白玉京边上楼边跟临渔闲聊。 “殿下回了燕京,但金陵那边的苦心经营不能白白作废。” “那你岂不是要燕京金陵两头跑?” “殿下如今已在燕京崭露头角,我们这些人自然不能给殿下拖后腿。” “还是六殿下调教有方,我可要好好跟殿下请教一下驭下之道。” 临渔勾了勾嘴角:“那您可有的学了,前面就是了,我还有差事要办,就不带各位进去了。 ” 一进去顾北柠就明白澹台衍为何要专门在这里等他们,从临街的窗户看过去,便是半月阁的招牌。 不过是午后时分,半月阁还没有营业,但窗边的帘子已经卷起,能看到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坐在窗边上妆打闹。 只远远看着,好像都能闻到娇娇软软的脂粉香。 醉人得很。 “确实会做生意,这半月阁上头,到底是何方神圣?” “查不到。” “你也查不到吗?”顾北柠惊讶道。 “阿柠,我没有手眼通天到无所不知的地步,更何况,我也回京不久。” 顾北柠沉默了,尽管没有完全寄希望于澹台衍,但此时此刻,仍有一点点失望,可能她在下意识地神化对方,以至于无形中将期待一层又一层垒高。 “那我自己来查。” “阿柠,我没有否认你能力的意思,但顾大人当初都啃不下半月阁这块硬骨头,如今也不会比当初更容易。” 顾淮邦当初没有权势撑腰,但他的办案经验一定更老道,能够为他所用的市井小贩也更多。而燕京城对于顾北柠而言,仍然只是一个巨大且模糊的影子。 “我清楚的。” 只是很多时候,他们必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父辈的冤屈,师父的教导,心中的志向,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将他们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他们当然可以选择无视,毕竟妖猫杀人案翻案与否,与夺嫡无关,与巫蛊杀人案也无关。 但事实就是,他们别无选择。 “那你想如何做?” “半月阁外部铁板一块,里面却不见得。” “你想潜入半月阁?” “嗯,你们在燕京名气太大,半月阁一定会对你们心生防备,只有我最合适,更何况,我是女儿身。” 顾北柠甚少出门,即便有人听过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的长相。 澹台衍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顾北柠的意思:“你是想以乐伎之名入半月阁?” “乐伎我是当不成,我对于乐器一窍不通。” 澹台衍暗暗松了口气。 “但舞伎应当可以试一试。” “顾姑娘若真有此意,我倒是有门路。”金铮鸣插嘴道。 “我也可以托母亲到宫里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消息。” “那我跟蒋晋之去调查外围,跟半月阁有关的摊贩商铺不在少数,我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只有澹台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无人在意。 “师兄觉得如何?” “我会想办法安排人进去以做呼应。” …… 第66章 瓮中捉鳖 第二日,半月阁多了一位面生的舞伎。 虽然没有人知道半月阁的东家是谁,但明面上掌事的,人称宣婳娘子。 这宣婳娘子无人知其来历,从她第一次出现在燕京城,便是以半月阁掌事的身份。 “这燕京城的贵人啊,什么样的天香国色都见过了,像你这样的生面孔,说不定更容易得贵人青眼。” 顾北柠柔韧性尚可,但于舞蹈同样一窍不通,半月阁显然也不想把她往绝世舞伎的道路上培养,随便教了教就将人送上了台。 于是第三晚,在一众舞姿优美的漂亮姑娘里,夹了个连动作都跟不上的顾北柠。 “后排左边那位小娘子看着眼生啊。” “舞都不会跳,瞧着像新来的。” “怕是半月阁的新花样,宣婳娘子一向花样百出。” “哎,那不是东阳侯世子吗?贺少卿也在,之前可从未在半月阁见过他们,今日怎么这样好兴致。” “年纪到了,知道趣了,”那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面容猥琐,“燕京城新贵,什么样的美人儿得不到?我俩是万万羡慕不得的,还是多瞧瞧这半月阁的美人吧。” 二人碰了碰杯,注意力又转回到了台上,准确地说,是转回到了在一众娇软美人里格格不入的顾北柠身上。 半月阁的美人儿都被精心调教过,倒不是说脸有多美,而是举手投足间,都是不经意的撩拨,也不知有多少人醉死在她们的一颦一笑里。 但顾北柠呢,站在一众衣袖翩跹、腰肢柔软的美人中间,木讷的像个木头桩子。 若只是动作跟不上倒也罢了,无非是在里面混水摸去,但宣婳娘子别出心裁,硬是让其余舞伎将顾北柠簇拥到了中央。 顾北柠面色绯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无助得像要哭出来。 “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好时机,美人受辱,李兄竟还坐得住?” “唐兄不也按捺不住了吗?” 二人相视一笑,抬手想招呼宣婳娘子过来。 只见宣婳娘子将顾北柠领下台,但并未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而是带人直接去了二楼。 “看来你我二人今日是无法得享艳福了。” “怕是不只今日,我瞧着,那位小娘子可是被领进了阆风苑。” 二人心照不宣地碰了下酒杯,无意间被半月阁的下人碰了下胳膊。 “怎么做事的?瞎了眼吗?”被唤作唐兄的那位嫌恶地皱紧眉头,语气不善。 “小的手笨,望大人见谅。”那位小人低眉顺眼地道了歉,姿态谦卑。 “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唐兄”故作大度地甩甩衣袖,别没注意到一枚小小的药丸被丢进了他的酒杯中,药丸迅速溶于酒,无色亦无味。 “消消气,手下人办事总会有不长眼的,来唐兄,喝酒。” 眼见“唐兄”干了杯中酒,那名下人垂眸藏住眼底的笑意,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可不能因为这两个蠢货耽误了自己今天的大事。 …… 另一边,顾北柠随宣婳娘子进了阆风苑,继续装作手足无措、胆战心惊的模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愣在这干嘛,还不快上去服侍。” 顾北柠这才回过神,端起一旁的酒盏,半低着头走到帘幕前。 帘幔内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新人?” “……是……”顾北柠小声回答道,声线微微颤抖。 “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唤绿妩。” 帘幕内的声音顿了顿,复又问道:“既唤绿妩,为何着粉衣?” “娘子说,我穿粉色好看。”顾北柠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不凝神细听,就会漏掉几个字眼。 帘幔内传来一声轻笑,顾北柠耳朵动了动,总感觉这个声音有点怪异。 少顷后,帘幔内复又说道:“你倒是跟这个名字毫不相干。” 顾北柠无助地看向宣婳娘子,不知该如何应答。 “公子别闹了,一会该将人吓跑了。” “一个新人而已,娘子也这样护着。” “既入了我半月阁,那就是帮我生钱的聚宝盆;我这又做衣裳又打首饰,总不能白花钱。” “宣婳娘子还是一如既往会做生意。” “东家既然将半月阁托付给我,我自然不能让东家做赔本生意。” 显然,帘子内的那个与半月阁关系匪浅,与半月阁的东家也关系匪浅。 顾北柠忍不住偷偷瞄了两眼帘幔内的人影。 “看什么呢?” 顾北柠心中咯噔一下:“没,没看什么……小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瞧什么都新鲜。” “听你口音,不是燕京本地人。” “是,小女子山南东道荆州江陵郡人士,本是进京寻亲的……” 顾北柠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若蚊蝇。 宣婳娘子看了她一眼,替她解释道:“结果遇上了黑心狼,被反手卖到了我这,拿了我十块金锭呢。” “哦,是哪户人家?我替你出口恶气可好?” …… “可以吗?”顾北柠故作惊喜道,眼睛亮晶晶的,“是城北粮道街一户姓张的人家,开了家粮油铺子,长辈名讳不好直称,还得麻烦您打听几句。” “好,我去帮你教训一番,”里面的声音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倒是懂规矩。” “家父是我们那儿的教书先生,教我读过几本书的。” 帘幔里面那位,看似漫不经心地交流攀谈,实则已经将她的家世来历摸清了,而当他找到粮道街那户姓李的人家,便可确认顾别柠有没有撒谎。 “娘子先出去吧,让绿妩陪我就好。” 宣婳娘子会心一笑,退出了房间。 …… 先前那名下人端着酒水吃食穿梭于各个房间,但一直留意着阆风苑的动向。 眼见宣婳娘子出来,他顿时有些着急。 可阆风苑门外有人把守,酒水吃食都有专人端进端出,他若贸然往里进,自己保不住不说,怕是还会拖累顾北柠。 脑子转了转,他端着托盘里的酒壶进了隔壁那间房。 第67章 走投无路 “哎?我们没要酒啊。” “这是店里送的。” 那人边笑着边将酒端上前,在托盘放到桌上那一刻,眼神陡变,衣袖翻转,一把带鞘匕首落入掌中,手起刀落,将房间内饮酒正酣的三个人切晕在地。 他打开临街的窗户,把房间里的白灯笼挂到窗边,然后挪开靠近阆风苑那侧墙壁的柜子,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 他天生耳力过人,六殿下这才特意安排他进半月阁。 摔杯为号。 只要隔壁没有大动静,就表示一切无恙。 白灯笼表示正常,红灯笼表示危险。 他耐心地守在那里,尽可能捕捉一切细微的响动,必须要保证顾姑娘的安全,这是他收到的死命令。 ……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送入了半月阁对面的鸿雁斋。 “这么晚了,陛下怎么会这个时候让您进宫?” “瞧这意思,是要让殿下留宿宫中。” “皇子留宿宫中不是坏事,表示陛下对殿下越来越信任了,只不过今天也太不是时候了。” 顾北柠尚在半月阁内,生死未卜。 “殿下……” “派人去靖安侯府、东阳侯府还有鬼哭斋送个口信,注意留意半月阁的动向。” 抗旨不遵是大罪,彼时彼刻,澹台衍的势力还没有壮大到令昭仁帝忌惮的程度。 …… 澹台衍坐进了昭仁帝派来接他的马车,阆风苑内,顾北柠双手缩在袖子里,下意识摸澹台衍先前送她的镯子,内藏杀机,可绕颈杀人于无形。 “坐,不需要这么拘束。” 顾北柠看看四周,只觉处处都是陷阱,只敢略略坐在了椅子边上。 “你不是绿妩。”帘子内的人突然说道。 顾北柠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不敢。 “您说什么?” “我认得你,顾北柠。” …… …… 那位伪装成半月阁下人的死侍,仍尽心尽责地蹲守在那里。 白灯笼仍挂在窗外,埋伏在对面鸿雁斋的人正屏息以待。 白灯笼,表示一切顺利。 …… …… 顾北柠调动起全副心神,右手扣住镯子,心中盘算着逃离路线。 “顾北柠是谁?” “我见过你的,垂死挣扎没有意义。” 见过我? 顾北柠脑海中飞速过滤着有可能对她的身份长相了然于胸的人,到底会是谁? “你今日来半月阁是为了探听半月阁的底细?我听说,你们在查妖猫杀人案,逼着陛下同意翻案,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还知道当日朝堂之事。 “你说,如果你们最终没能找到证据翻案,陛下会不会摘了你们的脑袋?” 语气轻浮,不像久居朝堂处事圆滑之人。 而且……顾北柠回忆着他们今天的全部对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猜猜,他们应当不会放心你一人孤军深入敌营,可他们无论是在半月阁安插眼线,还是在对面鸿雁斋布置人手,在他们打进阆风苑之前,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话里话外,对六皇子阵营也十分了解。 “你觉不觉得,手脚发软,头也晕晕的?” 顾北柠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人在过度紧张的时候似乎丧失了对机体的感知能力,以至于如此后知后觉。 可她现在已经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 ……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时间太长了。” “阆风苑隔壁还挂着白灯笼呢,东阳侯世子跟贺少卿也在里面,鹿隐,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阆风苑临街的窗户挂着竹帘,既瞧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光亮。 一无所知才最令人忌惮。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出了差错,后果我们谁也承担不了。” “可是,如果因为我们贸然行动导致顾姑娘那边计划受阻,这个后果,我们同样承担不了。” “不一样的,计划受阻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但顾姑娘一旦出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正当云旗跟临渔打算执行备用方案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一队人马,明火执仗,朝着半月阁的方向走来。 “那是?” 来人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谭鹄。 只见谭鹄带人堵住了半月阁的大门,将门口招揽生意的美人赶回了店里,丝毫不顾及怜香惜玉。 宣婳娘子听到消息连忙赶过来,半月阁这种地方,最忌讳的就是“不安全。” “呦,谭大统领,您这是做什么?” “抓捕逃犯,例行搜查。” “逃犯?谭大统领可别糊弄我,我怎么没听说燕京城最近有什么逃犯。” “朝廷的事,还需要向你一介商贾解释吗?” 宣婳娘子面色不变,站在门口丝毫不肯相让。 “我既是妇人,又是商贾,与大人您云泥之别,可半月阁做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朝廷的事自然不需要向我解释,但大人您,怕是要向半月阁的客人解释清楚。” 谭鹄向前一步,微微低下头,鼻尖几乎要戳到宣婳娘子的额头。 “如何解释是我的事,可如果你继续拦我,违抗军令的代价,你应当知晓。” 宣婳娘子面色一寸寸冷下去,明白谭鹄今日是有备而来。 “大人既刻意找麻烦,那我们也不必做这种表面功夫,我不过是半月阁的掌事,今日死在大人刀下,也绝不会有任何人为我讨要说法。但大人您,要如何向东家解释?” 谭鹄有些被唬住了。 有关半月阁的传闻一直在燕京城流传,传闻一旦得不到证实,就会越来越离谱,越来越神乎其神。 眼看谭鹄开始犹豫,宣婳娘子继续说道:“我知道大人定然是受人之托,给您下死命令那位或许不怕得罪我们东家,可大人您呢?您背后的人,可保得住您?” 愿不愿意保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是另一回事。 那晚,谭鹄第一次真切地见识到了半月阁掌事的厉害。 …… …… “谭大统领像是被拦住了,不行,我们得自己想法子。” 时间拖得越久,临渔和云旗就越紧张不安。 一道飞索从鸿雁斋扔到了对面的半月阁,身穿夜行衣的死侍,在夜色的掩映下,一个接一个的荡到了对面,静静地趴伏在屋檐上,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奇怪,鹿隐怎么不在?”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确认顾姑娘安危。” 以保万全,云旗先翻进了隔壁那间藏有死侍的房间。 “有什么异常吗?” “隔壁一直很安静,没有任何响动。” 云旗将耳朵贴在墙面上,细细聆听,伏地贴耳听音以辨敌方军马,这是每个军旅中人必备技能。 不对,太安静了。 连管弦丝竹声都没有,难不成只是在干喝酒? “我们怕是来晚了。” …… …… 第68章 救援 顾北柠失踪了。 澹台衍尚在宫中无法脱身,申远弗又一次不知所踪,半月阁仍然固若金汤无法探知更多消息。 留在宫外的临渔和云旗一时之间慌了手脚。 而不知道该算作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鹿隐也一同失踪了。 自从顾北柠的身份暴露在朝廷面前之后,鹿隐便被指派到了顾北柠身边。那日半月阁内的行动,鹿隐也一直埋伏在屋檐之上伺机而动。 可自从他们失去顾北柠行踪的那一刻,鹿隐也一同消失不见。 六皇子府、东阳侯府、靖安侯府、鬼哭斋……各方势力通过各种方式布下天罗地网,几乎将燕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可顾北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丝毫踪影。 第二日午夜,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被丢在了六皇子府门前。 “不好,是鹿隐!” 鹿隐浑身是伤,气息微弱得几乎探不见。 云旗等人围在鹿隐床前,心中一沉再沉,不仅仅是出于对鹿隐命悬一线的担忧,同样是对顾北柠安危的焦心。 “对方如此做,分明是在挑衅。” “能将鹿隐伤成这样,怕是……” 烛光摇曳不定,就像鹿隐游丝般的气息,随时都会消散在这寂寂深夜。 如果鹿隐能醒过来,那他们还有可能获知顾北柠的下落,而对方既然敢将尚未咽气的鹿隐丢到六皇子府前,就说明他们笃定鹿隐必死无疑。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抹一吹即灭的微弱烛光。 …… …… 天色破晓,一衣衫褴褛的老者出现在六皇子府前,风尘仆仆,一脸杀意。 他手持一把二尺七寸的长剑,剑鞘朴素,满是磨损的痕迹,令人瞧不出端倪。 “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那人行色匆匆,一脸不耐,剑未出鞘,便将拦路的护卫一一格挡开来,辗转腾挪间,已至内院。 待到云旗和临渔接到消息赶过来,只见数十个护卫抱着膝盖倒在地上,寸步难行。 “申老,您这是做什么?!” “阿柠呢?”申远弗冷冷问出一句,剑鞘顶端还压在一名护卫的脖颈处。 “是我们无能……” “你们无能是澹台衍的事,与我无关,我只问,阿柠呢?”申远弗冷冷地打断了二人的辩白,肃杀的语气中隐藏着翻滚的怒意。 临渔硬着头皮说清了这两日的经过,总觉得自己会死在申远弗的眼风之下。 “带我去见鹿隐。” 临渔和云旗跟在后面,刚想进门,就见两扇木门抵着鼻子尖狠狠甩上。 两人颇为同情地看了眼对方,叹口气,坐在了门槛上。 申远弗在屋内待了一天一夜,一会要水一会要火,屋内时不时传来隐忍的闷哼声,像是伤重的猛兽临死前发出的呜咽。 屋外的人听得不忍,抓心挠肝,但又庆幸有动静总比没动静要好。 一天一夜后,申远弗终于走出了那间屋子,手里仍然提着那把二尺七寸长的长剑。 “申老,鹿隐他……” 申远弗没有理会任何人,脚下不停。 他们已经把他的乖徒儿弄丢了一次,他信不过。 临渔和云旗立刻进到屋内,只见鹿隐仍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但好在,呼吸尚算平稳。 “申老妙手……”二人尚没有从鹿隐终于保住了一条命的喜悦中缓过神来,便立刻意识到申远弗如此着急,定然是从鹿隐口中问出了什么。 “断不可让申老一人赴险。” 二人立刻翻身上马,紧随申远弗之后。 …… 皇宫内。 澹台衍入宫后,才知自己为何会深夜被召入宫。 昭仁帝病重,中书令王霈贞、靖安侯贺夔随侍在侧。 “殿下……” “父皇圣体如何?” 王霈贞面色沉重,微微摇了摇头:“一个时辰前有过片刻清醒,传旨召您入宫。” 昭仁帝此番病得又急又重,来势汹汹,又因罢朝之故,消息被牢牢锁在了乾宁殿。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被召入宫的份量。 此时此刻,澹台衍是昭仁帝病榻前唯一的皇子。 …… …… 另外一边,申远弗也已经按照鹿隐在他掌心画的路线图,找到了所谓的的“藏匿之所”。 他站在皇城根儿下的一处温泉别院前,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都不该是这个人。 不该搅入党争,更不该欲置顾北柠于死地。 他握紧手中的剑,一脚踹开别院的大门,院内空无一人,像是一出请君入瓮的空城计。 申远弗面无惧色,大步向前。 他不厌其烦地踹开每一间厢房的房门,确认他的乖乖徒儿没有被藏在里面。 不知不觉间,已至内院。 但温泉别院内仍然不见半个人影,如果不是鹿隐昏头指错了路,那就是别院的主人正在耐心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 云旗和临渔带着大队人马紧随其后,却在距离别院十里路的位置,被一队全副武装的铁骑拦住了去路。 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一倍有余,若殊死一搏,云旗他们倒也不是胜算全无,但问题是,来的,是南衙十六卫。 和禁卫军交火,无异于向天子宣战。 云旗和临渔被困在此地无法脱身,而南衙十六卫的出现,使得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朝中并没有任何一位皇子得陛下恩旨,能够有禁卫军随行保护,这也是白玉京当初荆州一行,为何会如此惹人注目。 云旗和临渔想不通,申远弗同样想不通。 但他已无暇多顾。 …… 申远弗又推开了一扇门,空空荡荡,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柱子和三面石墙。 他刚要退出来,耳畔却传来一道细微的人声,听不清内容,亦分不清男女。 申远弗耳朵微动,拔脚跑向左侧的石墙,耳朵紧紧贴在墙面上,那道人声愈发清楚,分明是呼救声。 女子的呼救声。 叫声过于凄惨,像是尖锐的指甲挠过崎岖的墙面,皮肉磨烂,鲜血淋漓。 石墙阻拦了声音的细节,凄凄恻恻听不分明,但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申远弗握着剑的手骤然收紧,他不清楚石墙背后受辱的女子是谁,但他无法保证一定不是顾北柠。 身后的门突然被大力关上,他甚至没有尝试能否推开,对方既然想唱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又怎会留退路给他。 只不过,他也不稀罕什么退路就是了。 他要救他的乖徒儿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第69章 逃生 “你随六殿下进京,可有想过自己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顾北柠被近二指粗的粗砺绳索绑在柱子上,绳索绕过手腕,打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死结。 “我已是必死之人,可否能让我知道死在何人手中。” 那人依然躲在帘子后,甚至还为了以防万一立了一架屏风。 “我也很想与你面对面,如果能够亲自动手杀了你,我不知会有多么开心,只不过……顾北柠,我不敢小看你。如果你侥幸逃脱,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你熟知朝廷内幕,又能将我悄无声息地绑来此地,燕京城中能有此等手段的人屈指可数,我未必猜不出你的身份。” 屏风后的人不在意地轻笑出声,笑声极低,但顾北柠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之前在半月阁时的怪异感又一次浮现,如同身上不小心沾染的一丝蛛网,百般不适,却寻不到源头。 那种明明无限接近但却抓不住的无力感,令顾北柠不由有些烦躁。 屏风后的人愈发高高在上:“你自负聪慧,却不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如今朝中牵涉党争的,明面上不过三方势力,六皇子、三皇子以及太子殿下,鉴于三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境地,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身份。” 屏风后的人没有说话,不知是不屑理会,还是被切中了痛处。 “……如此一来,皇室中便还剩下五皇子澹台子修,和四公主澹台照。” 顾北柠刻意放慢了语速,试图凭借对方的反应推测他究竟是为谁卖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五皇子此前倒是有过几次动作,只奈何急于求成不够聪明;至于四公主……虽说天兖朝没有先例,但史书上也并非没有女帝的赫赫威名,说不准……” “够了!” 屏风后的人急匆匆地打断了顾北柠的话,语气急切又尖锐,与之前说话的,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难道,藏在屏风后的,竟有两个人不成? 顾北柠死死地盯住屏风,不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顾北柠,本宫改变主意了。” 只见一道曼丽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走出,头梳高髻,两侧危鬓,头顶饰有扇形花叶纹大簪,并孔雀双飞小山钗,发鬓两侧则各自缀了一枚蛾扑花纹双头博鬓簪,行动间,如同蝴蝶振翅,翩跹欲飞。 如此华丽的头饰,却配了一身青灰色的道服。 “四公主日日诵经祝祷,心中念的竟是三清尊神不成?” “皇后虔心敬佛,母妃便要我学她,我也只得将自己关在那昏暗的佛堂,闻着那令人作呕的香烛味……”澹台照俯下身子掐住顾北柠的脸,护甲长而尖锐,像是能抠下肉来,“再说,本宫爱穿什么便穿什么,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她突然松开了手,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手指沿着顾北柠的眉骨缓慢移动,细致地勾勒她的眉眼。 “本宫改变主意了,本来还想留着你好好赏玩一番的,可你太聪明了,本宫不敢留你,更不敢用你,本宫,要你死。” “对了,忘记告诉你,听说父皇病重,六皇兄被召入宫中随侍,你应该知道这种时候应召入宫意味着什么吧?六皇兄怕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你的生死了。” “毕竟江山和美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澹台照眼中浮现出几分癫狂之色,若她此刻手中有刀,顾北柠毫不怀疑她会用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剥下自己的皮囊。 “你想夺皇位?” “腌臢之物,本宫何必作茧自缚?” “那你是想支持太子或者三殿下?” “太子庸懦,三皇兄暴戾,本宫不屑与之为伍。” “那你为何偏要置我于死地?” “为何……”澹台照弯下腰,直视着顾北柠的眼睛,想要挖出来制成簪子,日日赏玩,“因为本宫见不得有女子活得如此恣意畅快。” “你张口党争闭口党争,可知天下万千女子的苦难,恰恰在于她们终此一生,都不配与党争有半分关联,你凭什么如此幸运?” 澹台照的眼睛像淬了毒,顾北柠迎着她的视线,只觉得眼睛生疼。 “公主也不必以天下女子做筏子,你不过是不满意今时今地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不是你罢了。” “那又如何?本宫身上流着澹台皇室的血,自然要高你们这些平民百姓一等,女子若可跻身权力中枢,自然该是本宫。” “无论我今日身处何地,那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公主既迫于贵妃的强势,甘心在佛堂内终此一生,那就不要怨怪命运不曾眷顾于你,说到底,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罢了。” “呵,我自己的选择?”澹台照猛地转过身,头微微扬起,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残忍,“你自己得贵人帮扶一路平步青云,就觉得所有人都有得选是吗?” 澹台照蹲下身子,又一次凑到了顾北柠面前,这一次,眼神中多了些愤怒和不齿。 “我们不过是必须要做出选择罢了,不然能怎么办?等死吗?至于你,糖吃多了,便以为什么都是甜的。” “你错了……” 顾北柠的左手手腕抵在柱子上用力一折,手掌和胳膊折成了诡异的角度,她迅速将已经骨折的左手从绳索中抽出,为完好无损的右手预留出逃脱的空间。 “我不过是必须咬准自己有得选,若我如你这般想,那我永远走不出桐庐县。” 她一边直视着澹台照的眼睛吸引她的注意力,一边继续在言语上激怒她,而右手,则迅速拔下了她发间的银钗,左臂将人绑至胸前,银钗的顶端,死死地抵在了她脆弱的脖颈间。 第70章 死里逃生 顾北柠用一根发簪,劫持了四公主澹台照。 她用左臂将人紧紧缚在胸前,折断的手腕空荡荡地悬在那,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屏风背后。 澹台照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走,那么躲在屏风后的,就不会只有她一人。 “顾北柠,你竟敢劫持皇嗣,即便你今日不死在这里,父皇也定会杀了你!” “无妨,你今日定会死在这里。” “本宫若今日死在这里,定要在阎王跟前日日咒骂你。” “与其在阎王跟前咒骂,不如自己做个厉鬼来索我的命。” “你……” 顾北柠倒也不是一定要跟澹台照争嘴上长短,只是因为她被绑太久,双腿酸软使不上力气,若她此刻挟持着澹台照向外走,不出三步定会摔倒。 许是顾北柠迟迟没有动作,再或者是多年的养尊处优使得澹台照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迟钝退化,她渐渐,生出了些胆气。 “你不过是想活命而已,没必要鱼死网破,本宫想,你也不愿担上谋害皇室的罪名。” 顾北柠没有理会她的示好,毒蛇给出的苹果,即便再鲜艳诱人,也吃不得。 “且不说压根儿无人知道我被你绑来此地,换句话说,不会有任何人将你的死与我联系起来。” 顾北柠胳膊发力,胁迫道:“站起来,带我出去,让你的人把手里的弓箭放下,不然,在我被射成刺猬之前,你就会跪在阎王跟前诉苦。” 顾北柠挟持着人往外走,精神高度紧张。 而在她们即将退出暗室的时候,屏风轰然倒塌,两列手执弓箭的禁卫军正严阵以待。 当初澹台照自请看护皇陵,昭仁帝感念其孝心,特批禁卫军随行保护。 顾北柠看向唯一一个没有穿银盔银甲的人,目露挑衅。 那人暗自咬咬牙,只得示意身后的禁卫军放下弓箭。 看来,他就是澹台照在外行走的“假身份”。 顾北柠暂时没有心神做更多推理联想,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逃到安全地带。 “想必你比我更了解澹台皇室的作风,即便有人在你死后查出了今日之事,那也只会被当作皇室丑闻死死压住,毕竟陛下大概不会想要一个性情狠戾的公主。” “对外宣称四公主意外身故,而我,安然无恙。” 澹台照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她清楚顾北柠说的是实话,而真实情况,只会更冷酷更无情。 皇室尊严大于天,他们不会容许自己为其沾染半分污名。 “那你便杀了本宫吧。” 她这辈子,左不过和亲突厥,亦或是在佛堂了此残生,死与不死,已无分别。 顾北柠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她熟知奇门遁甲之术,找到暗道并非难事,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紧锁对其虎视眈眈的禁卫军。 如果澹台照死在这,真正无辜的是他们。 护卫不力,需以身殉主。 澹台照一心寻死,一时轻松了许多,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语,突然有了宣泄的欲望。 “论出身地位,本宫优于你百倍,大难临头,本宫竟会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有人真心待你。” “还以为你会羡慕我比你聪明。” “呵,笑话!本宫劫持过你,你也劫持过本宫,真要论起来,你我二人最多平分秋色。” “公主此言差矣,”顾北柠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挑衅,“我可没有禁卫军拼力相护。” “你放肆!” “公主自己也说,论出身地位,你优于我百倍,今时今日你我二人能如此相抗周旋,便说明我胜过你百倍。” 澹台照一张脸气得通红,只觉得顾北柠是这世间最讨厌的女子,不,最讨厌的人。 “你不一样有六殿下,还有靖安侯府跟东阳侯府,明明背靠大树好乘凉,却一副清高作派,真令人恶心。” “再大的助力再多的靠山,也是我自己争来的,如果我没有足够的价值,他们凭什么多看我一眼?只是比不过公主殿下,只需要投个好胎。” 澹台照怒气愈盛,低头狠狠咬住了顾北柠的胳膊。 顾北柠面色不变,手腕骨折的痛感于她而言都不过是隔靴搔痒,被踩着尾巴的猫咬一口又算得了什么。 讨厌!太讨厌了! 澹台照松开牙齿,再不肯跟顾北柠多说一句。 …… 顾北柠借澹台照做护身符,安全退出了别院。 在她退出别院的那一刻,埋伏在四周的杀手显露出了身形,足足百余人,死死堵住了顾北柠的退路。 而暗室内的禁卫军,也一路紧随其后,逼到了身前。 杀意尽显,空气凝结,天地一片寂寥。 只有门口那棵大树旁,一匹正在默默吃草的马儿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显得格格不入。 “公主这是想与我同生共死?” “本宫只是见不得你如此得意。” 顾北柠不敢松懈,但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已经使她过分疲惫,握着簪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勒着澹台照脖颈的手臂也忍不住卸了几分力。 澹台照愈发嚣张:“眼下看来,本宫倒也不必与你共死。” 顾北柠没有理会,她试图忽视直面刀锋带来的巨大压力,深呼吸,脚尖蓄力,狠狠踢起一颗石子。 石子打中了距离她最近的一名杀手,杀手手腕一麻,骤然失力,手中的弓箭下落,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捞弓箭,却被又一颗石子打中了手腕。 弓砰然坠地,箭,却落到了顾北柠手上。 不同于未经打磨的发簪,弓箭带来的压力更直接,也更迫切。 锋利的箭头立刻擦破了澹台照柔嫩的肌肤。 “好痛……顾北柠,你罪该万死!” “上马,不然……”锋利的箭头隔着衣服抵在澹台照腰间,“这个位置捅下去,公主定会痛不欲生。” “……” 顾北柠紧随澹台照上了马,断掉的左手无法握紧缰绳,只得依靠澹台照驭马。 许是刚刚被吓破了胆,澹台照倒也无比配合。 护卫手中的箭无法朝向自己的主公,顾北柠就这样无比危险,但又无比顺利地死里逃生。 第71章 狼狈为奸 顾北柠用澹台照当人肉盾牌,一路疾驰,直到与云旗等人接上头。 “顾姑娘!您平安无事……” 话说到一半,云旗突然注意到顾北柠的左手,像是用丝线缝在骨头上,晃晃悠悠。 “您的手……” “无妨,”顾北柠放下了手中的箭,转身对澹台照说道,“你走吧。” 澹台照虎口脱险,不,应该是羊入虎口,毕竟之前只需要对付顾北柠一个人,但现在可是实打实地深入敌营。 “本宫不走。”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凌乱的发丝和衣衫。 顾北柠拧起眉头:“你不走,难道还要跟我们回去蹭饭吃?” “本宫不走,本宫要看着你,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你在说什么?” 澹台照轻轻抚摸着那匹带她们逃出重围的马儿:“本宫说,要看着你师父,死无葬身之地。” 顾北柠心脏骤然收紧,心跳如擂鼓,让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师父……怎么会?” “你师父为了救你,单枪匹马闯入了我的别院,你能凭借挟持本宫突出重围,但你师父呢?你总不会以为是本宫特意给你留了一匹马吧?” 顾北柠猛然转身,勒住缰绳翻身上马,她茫然地盯着前方,大脑一片空白,是她害师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先前拦住云旗等人的禁卫军仍然守在那里,寸步不让。 “让你的人让开。”她哑着嗓子说道。 “不让。” 澹台照甚至兴奋地拍了拍手。 “你若不骑走那匹马,那今日死的便会是你,可你骑走了那匹马,那你师父必死无疑;你若想闯过去救你师父,那就要让这些人一同陪葬,否则,你就在这乖乖等你师父的死讯。” “放心,本宫交代过了,要全尸。” 澹台照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顾北柠惨白的脸,继续在伤口上撒盐:“依本宫看,还是你去死比较好,不然这样经受折磨,怕是良心不安呐。” 顾北柠死命掐住右手掌心,试图借助痛觉让自己保持冷静,可自断手腕都不痛不痒的人,又怎会对如此浅表的疼痛产生反应。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对痛觉的麻木。 顾北柠,你清醒一点,你必须做些什么,不能让师父丧命,也不能让云旗他们无辜送死。 她在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在茫然无措中试图寻觅一线微弱的生机。 半月阁,澹台照,妖猫杀人案,赵氏祠堂埋尸案,祝瑶,覃卓…… 妖猫杀人,澹台照…… 澹台照,半月阁…… 澹台照,妖猫杀人,祝元曦…… 祝元曦…… 祝元曦! 她猛然晃过神,先前那种稍纵即逝的怪异感串连成线。 是祝元曦引他们查到了妖猫杀人案,进一步查到了半月阁。 而澹台照隐藏公主身份,冒充男子出现在了半月阁内,识破顾北柠身份将其劫持。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公主殿下可是半月阁的东家?” 澹台照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你脑子拎拎清,半月阁可是景运二十六年开的张。” “公主殿下久不在京中,倒是对半月阁上心的很,连哪年开张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竟也使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嘴上编排人,不知羞耻。” “公主喜好女色还是男色与我无关,是否真的虔心敬佛更与我没有半点干系,可即便我今日死在公主刀下,想必有关公主的闲言碎语也会在明日传遍燕京城大街小巷。” “你威胁本宫?”澹台照压低眉头,目光狠戾。 “我只是好心提醒。” 见澹台照不解,顾北柠进一步解释道:“公主既然如此放心半月阁,想必对半月阁的底细如数家珍,我大胆猜测一下,半月阁的东家,是秦络绯。” “直呼母妃尊名,大逆不道!”澹台照虽恼怒,但并没有否认顾北柠的猜测。 “无论贵妃是否知道你在半月阁做些什么,她都会为你保守秘密,毕竟,世俗礼法不容。”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那日在东阳侯府,是祝昭仪刻意提及妖猫杀人案,这才查到了半月阁。” “你的意思是……” 澹台照回想当日种种,那天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北柠身上,还要尽力克制血液中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嫉恨,再加上祝昭仪在宫中存在感实在太低,使她并未留心她所说的话。 但如今想来,好像确实如此。 “而且,陛下怎么就这么恰好在这个关头病了,若六殿下未被困在宫内,那我今日定不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昭仁帝的病是不是有人暗中搞鬼,顾北柠不知道,但为了博取澹台照的信任,她必须抓住一切有可能的细枝末节。 “你的意思是,你与本宫,不过是祝昭仪手中的牵线木偶?” “公主厌恶我,不愿我好过,即便损兵折将也要让我寝食难安,但如果我不好过,即便助纣为虐遂了祝元曦的意,我也要公主你,在有生之年,看到祝元曦青云直上。” 顾北柠摸清了澹台照的脾气,寻常的威胁这位公主殿下压根儿不放在心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有仇敌过得好,才会令她如鲠在喉。 “哼,”澹台照冷哼一声,“你这不就是威胁本宫。” “我只是不想与公主鱼死网破,明明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先料理祝元曦,公主再清算我,又有何不可?” 澹台照暗自咬了咬牙,眯着眼打量着头发散乱、面色惨白的顾北柠,她知道她在算计自己,但不得不说,这种正大光明的明谋,很对她的胃口。 “本宫可以饶你一次,但申远弗,必须收本宫为徒。” “好好好,一言为定。”顾北柠满口答应,没有丝毫迟疑。 澹台照心里却有些打鼓,申远弗要是这么好说话,也不会一辈子只收了两个半徒弟。 “你说话可算话?” “当然算话,若能得公主为徒,师父定喜不自胜。” 顾北柠话说得满,澹台照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找不到究竟是哪不对劲,只能暂且归咎于是她看顾北柠不顺眼。 她含住手指,吹了一个响亮的指哨,一只灰扑扑的老鹰应声而飞。 第72章 不怕 顾北柠盯着它飞远,才意识到,那是一只猎隼,而非老鹰。 黑色和蓝灰色的羽毛相间,额顶一团鲜艳的红色,如此扎眼,本不适合来做暗中送信的隐秘差事。 “这只猎隼倒是少见,不像中原产物。” “是本宫在凉州卫猎得的。” 顾北柠讶异地挑挑眉:“公主何时去过凉州?” “皇陵清苦,你不会以为本宫真的舍得过这许多年苦日子吧?” “公主还真是,不同凡响……” “你我既要暂时结为共盟,本宫自要送一个把柄到你手上,以换取你的信任,不过你也不要想着借此生事,本宫既然敢将此事告知于你,自然有万全之法。” 顾北柠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公主殿下,她随了秦络绯的长相,柳眉杏眼,明艳清丽,先前那股死气沉沉的气质一扫而空,像是草原上热烈盛开的格桑花,张扬娇艳,不可方物。 顾北柠看着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熟稔之感。 是了,像极了段凰郡主。 只是郡主不需绞尽脑汁压抑她蓬勃的生命力和昂扬的野心。 顾北柠笑了笑,这是她自认识澹台照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好,那我也送一个把柄给公主,我乃前朝大理寺卿顾……” “换一个,”澹台照摆摆手,打断了顾北柠的话,“这个本宫早已知晓,什么劳什子清河崔氏,障眼法罢了。” “公主圣明。” “本宫说过,才学智计,本宫皆不亚于你,只不过你比本宫幸运罢了。” “公主耳聪目明,我自荆州一路行来,沿途所历之事所见之人,想必公主多少也都听过一些。” “差不多吧,逃离皇城这些年,本宫自有自己的人脉势力。” “那公主可知,我是在棺材中出生的遗腹子,侥幸活命,被舅舅舅母收养,那时父亲已获罪赴死,陈尸护城河……” “如我一般的女子,大多会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嫁人为妻,以换取不多的银钱,用来报答舅舅舅母这些年的抚育之恩。然后,持家、劳作、生儿育女,吃不饱穿不暖,动辄被丈夫打骂,被婆母嫌弃,幸运的话,会在四五十岁的年纪撒手人寰。” “更有甚者……”顾北柠回忆起桐庐县当日种种,心下刺痛,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我这般安然长大,已是万幸。” “这样,公主可还会羡慕于我?” 澹台照回想起自己十四岁时的模样,一想到小小年纪嫁人为妻,就忍不住一身恶寒。 “既不愿嫁,为何不跑?” 顾北柠有些愕然地看过去,无奈地摇摇头:“如何跑?目不识丁,身无银钱,又不懂防身之术,饿死在田间地垄,便是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那……那,又怎会吃不饱穿不暖,”澹台照明显有些慌张,“一碗素面总吃得上吧?” “公主可知一户人家能分得几亩地,一亩地又能有多少收成?这些收成又有多少要拿来交税,官员衙役又会从中克扣多少油水?若遇到歉收之年……” 那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具象化。 “你被出身地位所困,认为自己没得选,却不知你的没得选,已是千千万万人可望而不可得的莫大幸运。” 澹台照说不出话来,心头像是空了一块,她本以为宫墙之外是任人翱翔的广阔天地,却不曾想,这天地之间尚有贫穷、饥馑、蛮荒、罪恶,尚有“人肉之价,贱于犬豕”的荒唐惨剧。 她咬紧嘴唇,眼神中却仍然有一丝不肯认错的执拗。 顾北柠不忍苛责于她,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至于背后是花团锦簇还是哀鸿遍野,若不回头看,那便与之无关。 “我好像没有什么秘密值得与公主交换。” “唔,”澹台照摸着下巴,目光狡黠,“那本宫问你,你与六皇兄,可有私定终身?” 顾北柠眉心跳了跳,红着脸摇头:“不曾。” “那你俩……”澹台照凑到顾北柠跟前,尾音拖的又长又慢,压低声音问道,“可有肌肤之亲?” “……没有” 澹台照直起身子,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若有朝一日,六皇兄承继大位,你可愿入主中宫?” 顾北柠松了口气:“若真有那一日,我想做之事千千万,入主中宫,不过是次而再次的末等事。” “你说这话,不怕皇兄伤心吗?” 往日种种在眼前闪现,他们一同设局、入局、破局,共历生死,同担恶名,他们手执同一把刀,共走同一条路。 志同道合,这世间不会再有比这个词更动听的词汇了。 顾北柠下意识弯起嘴角,笑意温柔而坚定:“不怕。”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她无法复述当日种种,那些不言自明的默契,无数次灵魂碰撞的闪光,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 她该如何用匮乏的言语,向世人解释她与澹台衍的关系。 所有复杂的情感涌动,最终只化作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怕。 我不需为你隐藏我的野心,修剪我的模样,我只需原原本本地成为我自己,好也罢,坏也罢;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 我不怕。 …… 澹台照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但她看着顾北柠,如同一弯韧竹直立于天地间,突然,没那么讨厌她了。 …… 第73章 闻溪 申远弗摸到了石墙后头,只看到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女娃娃,脸涨得通红,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叫喊声,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你是谁,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 好容易能够大口呼吸,女娃娃猛喘了两口气:“是一个神仙哥哥,给了我好多吃的,还给我了好多银两。” “神仙哥哥?” “比画上的小仙童还好看呢!” 话说得不清不楚,申远弗倒也理清了中间的关系,他这才注意到,用来绑这个女娃娃的并非粗糙的绳索,而是上好的雪缎。 很明显这是个圈套,尽管是他心甘情愿踏进来的。 只不过这个圈套,莫名其妙透露着一点不该有的善意。 “你家在何处?可寻的回去?” “我认路的,我要回去找阿娘了。” 女娃娃熟门熟路地往外跑,申远弗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在这里找到顾北柠了。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有点看不透这个局了。 …… 申远弗转身向后走,在距离大门百余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无法,任谁看到数百严阵以待的护卫在大门外严防死守,都不敢贸然前进。 此时此刻,申远弗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这个局,好像是冲他来的,他的宝贝徒弟,不过是引他入局的饵。 原以为自己年老色衰不中用了,没承想还有人惦记着,申远弗老脸一红,下意识理了理衣裳。 申远弗走出大门,环视一圈,瞄准了中间唯一一个既没有穿护甲,也没有拿兵器的锦衣男子。 二人对视,一人未接到指令不敢轻举妄动,一人自觉对方有求于己摆起了架子,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 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周边的护卫摸不准此次行动的意图,手里的兵器都拿的有些不是滋味。 直到一只猎隼飞至众人上空,三声啸叫,锦衣男子的眼神骤然起了变化,申远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须臾间,局面失控。 护卫倾巢而出,招招杀意。 申远弗以一敌百,一开始,便落下风。 落下风,招招杀意,但申远弗却莫名其妙地撑过了两炷香。 越打越疲惫,越打越莫名其妙。 …… …… 另一边,顾北柠和澹台照讲和,申远弗无性命之忧,云旗和闻渔便催着顾北柠速速跟他们回到城内,折断的腕骨需尽快接好,不然…… “不行,我要等师父平安归来。” 若非手腕骨折不便骑马,她早已纵马赶往别院。 “这样吧,本宫替你去接申老,亲自送回六皇子府,一来为本宫今日所闯祸事道歉,二来,你我二人今后便是同门,本宫也该向师父表表孝心。” 闻渔皱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顾北柠抢先开了口。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公主殿下。” 澹台照拱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顾姑娘当真放心四公主?不然我派些人手跟上去。” “我当然不信她。” 顾北柠回想着自己出逃的整个过程,虽然惊险,但确实异常顺利。顺利到她能够仅靠一只断手夺箭,仅靠一只断手在数百兵士的虎视眈眈下挟持澹台照上马,然后与云旗等人顺利接头。 明明这中间有无数次将她置之死地的机会,澹台照为何不动手? 就为了让她逃出生天但要一辈子饱受良心煎熬? 澹台照的说辞,顾北柠不敢全信。 “那您还让四公主去接申老,就不怕她……” 临渔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先前拦住他们的禁卫军并没有随澹台照离开,而是牢牢守在原地,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说白了,除了打道回府,他们别无选择。 “她既想拜入师父门下,便应当对师父的背景有所了解,她不敢对师父动手。” “那您……” “回吧。” 左右在这里等跟回去等也没有什么区别。 …… …… 顾北柠的断手拖了太久,寻常大夫根本没有办法,云旗本想递皇子府的帖子进宫请太医,但帖子入了宫,却久久没有回音。 派去鬼哭斋请万俟的人,也迟迟没有回来。 “还是我直接进宫去请太医吧。”白玉京着急道。 顾北柠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陛下有恙,太医不可能轻易离宫,陛下没有召你进宫侍疾吗?” “不曾,此事秘而不宣,不仅仅是东阳侯府,我打听过了,燕京城内的勋贵公爵,除了靖安侯和中书令,都没有接到消息,皇舅有恙,我还是从临渔这儿知道的。” “父亲和中书令大人,前日便已进宫,是为政事。”贺停云道。 “所以,陛下是在靖安侯和中书令大人进宫后才病的?” “最起码表面上如此。”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顾北柠长舒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言语。 如今陛下御榻前只有王霈贞、贺夔、澹台衍三人,若陛下平安无事自然是好,但陛下稍有差池,那对方就会把弑君的死罪死死安在他们头上。 偏偏是王霈贞贺夔,这是想将澹台衍明面上的势力一网打尽啊。 温水煮青蛙,不声不响,设了个死局。 “闻溪随殿下进的宫吗?” “对,一直都是闻溪随侍……” “云旗,临渔,顾姑娘怎么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怎么伤的这么重?大夫呢?怎么还没请大夫?”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过去,像是白天撞了鬼。 “闻溪?!你不是随殿下进宫了吗?” 第74章 听澜 “本来是要随殿下进宫的,但我那天肚子不舒服,紧接着就病倒了,昏天黑地地睡了三日,刚醒就听到顾姑娘出了事,这不就立马赶过来了,哎呦,怎么伤成这样,这得多疼啊?大夫呢?我这就去请大夫,算了,我还是去鬼哭斋请人吧,保险一些。” 说着,拔腿就走。 临渔一把将人拽住,目光锐利:“你在府中,那谁随殿下进的宫?” “我不知道啊,不是你就是云……”闻溪呆呆地看着脸色阴沉的云旗,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你跟云旗怎么都在府中?难不成是鹿隐?” “鹿隐伤重,床都下不了。” “这……” 一想到澹台衍独自一人身陷死局,一个心腹都不在身旁,云旗等人慌了神,群龙无首,下意识看向顾北柠。 “深夜被召入宫,殿下一定有所准备,相比起担心师兄的安危,我倒是更在意临溪生病一事。” “您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临溪随殿下入宫?” “鹿隐一直在我身边,你跟临渔又要配合半月阁的行动,撂倒临溪,师兄就要孤身赴鸿门宴。” “竟然想把手伸进六皇子府,真是活腻了,”临渔压下眉眼,满脸戾气,“此事我去查,鬼哭斋的人马上就到了,顾姑娘您再忍忍。” 顾北柠不在意地摇摇头,手腕骨折这种程度的伤痛,她虽不至于全无知觉,但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宫里一点消息没有吗?” “递帖子的时候打听了几句,什么也没问到。” 赵氏祠堂埋尸案牵扯出妖猫杀人案,妖猫杀人案查到半月阁,半月阁又牵扯出四公主和秦络绯,昭仁帝又在这个关头病得不明不白。 有一只手在背后搅弄风云,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祝元曦,祝元曦…… 顾北柠想着这个名字,一时有些出神。 祝元曦也是有皇子傍身的,只不过这个皇子过于平庸罢了。 “总不能真是为了自己的废物儿子吧……”顾北柠心下思虑不停,下意识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呦,瞧把自己折腾的这可怜样,”万俟悠哉悠哉地进了门,双手揣在袖笼里,眼神始终落在那截空落落的手腕上,“都这样了,歇歇心思吧。” 万俟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手中的金丝檀香扇被丢到一旁,捏了捏顾北柠软趴趴的手腕。 他身后的人立刻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 顾北柠专挑精致小巧的往嘴里送,嘴里鼓鼓囊囊的,嘴上不停,思虑也不停。 “你们的人可有查出什么?” 万俟把离得远顾北柠又喜欢的点心碟子往里挪了挪:“还真查到了些东西,那天你们离开后……” “等等,那天,是哪天?”白玉京狐疑地问道。 “就是半月阁那日,小阿柠知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成不了事,特意交代我……”万俟边说,手下不经意发力,帮顾北柠接好了手腕,“垫后。” 白玉京一张白玉般的神仙面涨得绯红,想骂人又碍于教养憋了回去,只得恨恨地拂了拂袖子。 万俟看着白玉京恼怒的模样,心下畅快,最喜欢惹澹台皇室的人不痛快了。 “那日澹台照将你绑走,我的人借着寻人的由头,进去大闹了一通,找到了点东西。” 万俟的人立刻递了两本册子过来。 “账簿?” “没敢多拿,怕打草惊蛇,只把妖猫案同期的拿出来了。” 顾北柠大概翻了翻,发现这不仅仅是账簿这么简单。 某年某月某日,谁点了哪位姑娘,待了多久,都记的清清楚楚。 账簿每月核对一次,核对过的账目右下角都印了一个小小的私章。 “听澜,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白玉京耳朵动了动:“是秦络绯宫里的掌事宫女,当初阿芙蓉一案,多亏了她。” “她现在人在何处?” “听我娘亲提起过,好像是被贤妃娘娘送出宫了,至于如今人在何处……” 万俟故弄玄虚地笑了笑,掏出了一张纸条:“甲卯街,鼓楼巷,恢复了本名,林辛,因在宫中念过几年书,便成了半个女夫子,邻里想让女儿家读书习字的都会送到她那,都尊称她一声辛娘子。” 又被万俟抢了风头,白玉京愈发气恼,不肯再说话。 “女夫子,她也算没有辱没贤妃娘娘的苦心。” 将一个入了宫碟的宫女送出宫并非易事,尤其那个时候崔知宜刚刚起复。 “秦霜、柳茹意、青妩、紫鸢、祝瑶,都是妖猫杀人案的死者。” “眼下看来,妖猫杀人案十有八九是因半月阁而起,由听澜出面举证,再有说服力不过。” 万俟所言不虚,但顾北柠却有些犹豫。 “听澜好不容易才逃出了皇宫,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再将她牵扯进来了。” “妖猫杀人案查案受阻,申远弗生死不明,澹台衍自顾不暇,你还有心思在意一个小宫女的心情,你还真是活菩萨。”万俟语气讥讽,句句扎心。 顾北柠丝毫不介意他的冒犯:“燕京中事,果真没有一件能逃出鬼哭斋的视线吗?” “鬼哭斋做的就是这门生意,自然要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那皇宫中呢?” “小阿柠这是什么意思?宫禁森严,岂是我等胆敢肖想的?” 不敢你个大头鬼,顾北柠客气地笑了笑,心中暗骂。 以万俟对澹台皇室的恨意,不可能不在皇宫内安插眼线,他越是这样阴阳怪气,越说明他在宫内的耳目越多。 也同样意味着,澹台衍越安全。 见顾北柠不语,万俟又继续阴阳怪气道:“听澜可是眼下最好用的一把刀,仅靠她一人便可彻底整垮太子一派,顺便还能报你被挟持之仇,真不心动吗?” 顾北柠不语,只一味吃点心。 听澜是最省事的法子,从大局的角度来说,她该听从万俟的建议,但她不敢放任自己如此行事。 今日可为大局杀一人,明日便未尝不敢为大局杀百人、千人、万人。 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她怕自己终有一日,眼中只会有利益算计,再无情义二字。 …… 清荣长公主派身边的女官替顾北柠处理了身上的伤,自那之后,她便将自己关在屋里,翻看账簿。 并非所有的死者都与半月阁有关,她要找出他们之间的共通点。 成摞的户籍档案、案卷卷宗搬入了皇子府。 她既不想利用听澜,便要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 午夜时分,申远弗醉醺醺地回到了六皇子府。 …… “师父?!您回来了!” “哼!你眼里怕是早没有我这个师父了!” 第75章 心术 “我眼里没有师父,我心里有啊。”顾北柠弯起眼睛,全然不在意申远弗的怒气。 “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申远弗刚想掐一把水嫩嫩的小脸蛋,又后知后觉地收回了手,“阿柠过了年,该十七了吧。” “对,十七了。”顾北柠的注意力又转回了案子上。 “这么多年,也没给你过过生辰。” 顾北柠在棺材中出生,她舅舅家觉得晦气,避而不谈她的生辰,过生辰更是妄想。 顾北柠从小就没有什么生辰的概念。 “师父怎么突然提这个,是要补偿我?我瞧着您那把剑不错,还有您手里那几册孤本,还有……” “打住!师父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申远弗抻了个懒腰,坐在就近的椅子上,酒意上头,瞌睡就上来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师父我还没死呢,就惦记我那点宝贝,我那点东西不留给你还能留给谁?师父我可要多活两年,我还没看着我乖徒儿……” 手一垂,像睡了过去。 顾北柠叹口气,放下笔,拿了架子上的披风给申远弗盖到身上。 “您这不是马上就又要有一个徒弟了吗?” “什么徒弟?” “当然是四公主澹台照,她煞费苦心想要拜您为师,您若没有松口,她又怎么会轻易放您回来。 ” 申远弗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这孩子,可惜了。” …… 在澹台照骑马赶回温泉别院的时候,申远弗已近乎精疲力竭,被对面的百余精兵强将压制到无还手之力。 澹台照随手抢过一把长枪,挑翻了一柄直冲申远弗胸口而来的利剑。 红缨枪耍得飞起,将冲到脸上的护卫逼退了三米。 “放肆!” “公主殿下!” 护卫急急收剑,再不敢冒动。 “谁给你们的胆子?” 刚刚还大杀四方的护卫跪了一地,先前那名锦衣男子匆匆上前:“属下也是担心公主安危,望公主恕罪。” “本宫今日若晚来一步,申老便会成为尔等剑下亡魂,这等滔天死罪,你也担得起?” 锦衣男子抿紧嘴唇,没有反驳,但眼底分明写满了不甘二字。 申远弗靠在门框上,平复气息,默默看戏。 “祝渊,是本宫平日太纵着你了,待回了公主府,本宫定要好好罚你。” 回了公主府,大门一关,谁知道你是奖是罚,申远弗暗暗翻了个白眼,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 “申老,您受委屈了,底下的人不懂事,对您多有冒犯,还请您多担待。” 申远弗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阿柠呢?” “本宫已将顾姑娘安全送回六皇子府了。” “你亲自送的?” “自然,顾姑娘今日受惊,同样是底下人闯出的祸端,本宫自要赔礼道歉。” “你的意思是,劫持阿柠并非你的本意?” “本宫确实毫不知情,是本宫身边一位女官,冒充本宫名义在外行走,结果在半月阁被顾姑娘抓了个现行,她担心事情败露受我责罚,这才对顾姑娘狠下杀手。” “一区区女官,能调动禁卫军和公主亲随?” “申老有所不知,这位女官是由母妃钦点,掌管公主府中馈,威信甚高,下面的人只以为她是代我行事。” “如此说来,你倒是全然无辜。” “是本宫御下不严,这才酿成大祸,还望申老……” “打住,什么申老,我可不老。” “……”澹台照暗自咬了咬牙,按捺住想要骂人的心情,“是,还望先生给本宫一个弥补的机会。” “你要如何弥补?” “自当在公主府好生款待。” 申远弗看了看跪了一地的护卫,明白自己没得选,不过是横着进还是竖着进的区别。 “你的人下手也太狠了,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给打断了,路我是走不动了,马也骑不了,你安排个轿子来接我吧,要八人抬,四人抬太晃了,再把我这身老骨头颠散了架。” 您不是不老吗? 澹台照在心底骂了一句又一句,只得忍气吞声挤出个笑脸:“先生说的是,是本宫考虑不周,这就安排轿撵来接先生。” 就这样,在申远弗挑三拣四、故意刁难下,等他坐进回城的轿辇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轿子刚被抬起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求饶呼救的声音。 申远弗撩开帘子向后看去,只见十几个土匪模样的人,正跪在地上,一一受死。 …… “先生先好生休息,本宫明日再……” “不必做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澹台照谦和的笑意一顿,微躬的身子直起,定定地看向申远弗。 身后的房门应声而关。 “顾北柠失踪了三天两夜,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贼人掳去,过了三天才被救回,这要传出去,名声怕是就毁了。” 申远弗不语,只沉默地盯着她。 澹台照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勋贵侯爵自不必提,澹台皇室的声誉更是不容有染,顾北柠若想做六皇子妃,怕是难了。” “但先生若是愿意收我为徒,那顾北柠这几日便只是受本宫所邀,到温泉别院小住了几日。” 申远弗的目光一寸寸暗下去:“你确定要使如此卑劣的法子?” 澹台照面色不变:“卑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皇城根儿下的人,谁又不是如此?”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申远弗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愈发难看:“你为何想做我的徒弟?” “太子妇人之仁,三皇子刚愎自用,五皇子怯懦无为,六皇子……巫蛊杀人案不翻,他一辈子都坐不上皇位,潜龙之学为何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想夺嫡?” “同为天家血脉,我不输他们。” “潜龙之学择主,一看心性,二看天资,你心术不正,不配入我门下。” “心术不正?澹台衍回京之路难道不同样是一条修罗血路?阴谋阳谋算计人心,多少人因他而死,怎么同样的事情到了我这就成了心术不正?” “因为你过于理所应当。” “夺嫡之路血雨腥风,清清白白坐上皇位那是痴心妄想,但每一个被你牵连的人,无论善恶,都要成为你心头的一根刺,头顶的一把剑,让你心惊胆战夜不能寐,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恨不得做尽天下善事以告慰良心。” “有悔,有怕,方得始终。” 第76章 送药 跳跃的烛光下,申远弗的脸变得晦暗不明,那个仅存在于传说中的潜龙之学,突然得以具象化。 澹台照,莫名有些心慌。 “本宫自会补偿她们,锦衣玉食,恩及家人。” 高高在上,施恩于人。 申远弗长长地叹了口气,半垂下头,脑海中闪过师父寂灭前的殷殷叮嘱。 “弃道求术,道虽近而终不可达也。” 背道而驰…… “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你就不担心顾北柠……”澹台照眼中闪过几丝疯狂,口不择言道。 “阿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那些阴谋算计,奈何不了她,送我走,或者杀了我,只要你敢承担后果。” 心底生生撕出一个黑洞,恐慌如同浓厚的烟雾铺天盖地,掌心沾满黏腻的冷汗,冷风钻进毛孔,澹台照觉得自己像一只破破烂烂的断线风筝。 威逼利诱,敲打赏赐,恩威并施,都是她见惯了做惯了的事,怎么这次不灵了。 “手上沾的血足够多,你就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何拔刀。” “不要高看自己身上的人性,也不要低估自己身上的兽性。” “若其术不正,即便有一天你终得大道,那也早已不是你的道。”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 …… 申远弗安然无恙地出了公主府,闯进一家刚准备打烊的小馆,喝了个烂醉。 同样的话,他听过不止一次,也说过不止一次。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拼尽全力只为胜天半子,这场对弈,不公啊。 …… …… 顾北柠听申远弗絮絮叨叨说完,并没有多说什么,无论是澹台照的行径还是申远弗过激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对她产生影响。 她将面前的簿册塞进申远弗怀中,强制打断了他的思路。 “半月阁死于妖猫杀人案的姑娘共有十六人,我根据账本整理了她们的接客名单,您瞧瞧。” 申远弗醉眼惺忪,面前的字糊成一团,他使劲眨了眨眼,才勉强分辨清楚。 “吏部侍郎郭怀远,肃国公世子潘恩,荣安伯秦子安……”申远弗动了动混沌的脑子,“秦子安?他不是秦络绯的弟弟?” 秦络绯一朝麻雀变凤凰,全家都跟着飞黄腾达,其父从一个小小的泥瓦匠摇身一变,勋爵加身,成为三品荣安伯。而在前两年,荣安伯自请将爵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秦子安。 彼时澹台聿明储君地位稳固,秦络绯圣眷正浓,宠冠六宫,昭仁帝大手一挥,立了秦子安的嫡长子为世子。 一时间,荣安伯府在燕京城内风头无两。 …… 秦络绯是半月阁的东家,秦子安是半月阁的常客…… “不仅如此,”顾北柠拿毛笔圈出两个名字,“柳茹意,妖猫杀人案第一位受害者;祝瑶,妖猫杀人案最后一位受害者,生前都与秦子安关系密切。” “这个秦子安早些年间我见过,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仗着秦络绯在宫里受宠,常常恃强凌弱横行霸道,但说白了就是个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主儿,你说他失手误杀一两个人我信,可五十六条人命,他没这个胆子。” “不只是柳茹意和祝瑶,我仔细看过父亲留下的卷宗,当年忠义伯家的小儿子,生前也曾跟秦子安多有争执,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忠义伯府又不希望因为一个庶子得罪荣安伯,这桩案子便被归为妖猫杀人草草结案了。” 申远弗脸色渐渐凝重:“可如果妖猫杀人是秦络绯编撰出来洗白秦子安的,那受害者为何最后会高达五十六人?” “徒儿也不知……”顾北柠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撑住下颌,目光幽幽,“这背后,定然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 “重启妖猫杀人案昭仁帝都百般不愿,你们若真查出些什么,他怕是不肯认账。” “那就让他不得不认。” …… …… 此时昭仁帝仍昏迷不醒,皇后带一众宫妃轮流在内殿侍疾,澹台衍、王霈贞、贺夔在寝殿外等候,不敢稍离寸步。 一名内侍端着药快步走进,刚一进殿便被拦住。 澹台衍端详了他两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瞧着有些眼生。” “回禀殿下,小的是慈元殿的人,乾宁殿人手不足,孟公公才把小的调过来侍奉陛下。” “你端着的可是父皇的汤药?” “是,刚按太医写的方子熬好,只是药需趁热,殿下若无其他事,奴才就先进去送药了。” 眼看澹台衍点了点头,那名内侍刚要松口气,却又听澹台衍说道:“父皇此次病得蹊跷,入嘴之物需得谨慎,孟祀礼。” 那名内侍脸色一白,求救般看向王霈贞,他是皇后宫里的人,若真验出个好歹,皇后同样难辞其咎。 王霈贞皱紧眉,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澹台衍抢先道:“倒也不是不放心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只是担心手下人慌乱间抓错方子熬错药,谨慎一些,以防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中书令大人,您觉得呢?” 澹台衍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纵是王霈贞也无反驳的余地:“六殿下所言甚是。” 只见孟祀礼带人端了银针上来,那名内侍瞧着明晃晃的银针,反倒松了口气。 他不怕验毒。 孟祀礼令人接过汤药,银针入药,颜色不变。 “回禀三位贵人,这药内无毒。” 澹台衍点点头,孟祀礼退到一旁,那碗汤药却迟迟没有送还给那名内侍,也没有送入寝殿。 那名内侍慢慢地便慌了手脚,他硬着头皮说道:“六殿下,药若是凉了,怕是会减损药效。” “不急。”澹台衍淡淡地说道。 少顷,小福子端了一个托盘快步走进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充斥殿内。 “启禀六殿下,药渣在此。” 澹台衍敲敲手指,孟祀礼立刻会意:“奴才进去把太医请出来。” 太医院的人仔细检查了药渣,并未发现异常。 “确实是按照太医院开的方子抓的药,没有任何问题。” 那名内侍长长松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但好在,药终于得以送入寝殿了。 第77章 毒发 “不过是例行检查,你怕什么?”贺夔瞧出些端倪,疑惑道。 内侍腿一软,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奴才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怕万一,万一这药真有什么问题……奴才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额头一下接一下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磕的实在,听的人心慌。 “行了,起来吧,没有怪你的意思。” “多谢侯爷。” “快把药给陛下送进去吧。” “是。” 澹台衍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正在认真地听身后那名随行的侍从说话,贺夔被吸引注意力,好奇道:“殿下身边这位瞧着眼生啊。” “父皇这些日子一直身子不适,我便令人四处寻访民间名医,接到圣旨入宫时,他刚被带进六皇子府,原想求父皇一个恩典,让他替父皇诊诊脉的。” “太医院的人顾虑太多,往往不敢用药,殿下何不请这位名医一同为陛下诊脉,说不定陛下能够早日康复。” “我原也想过,只是眼下看来,这位名医怕是名不符实。” “殿下何出此言?” “他刚刚跟我说,这药渣有问题。” 端着药的内侍猛地停住脚步,只差一步,他就要踏进昭仁帝的寝殿,将这碗药送到皇后手上,由皇后亲手喂昭仁帝喝下。 …… 澹台衍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已然跪在地上的太医。 “太医院都说是按方子抓的药,他却说这药有问题,不是学艺不精又是什么?” “殿下,”那位民间名医拱手道,“草民站得远,确实看得不甚真切,望殿下开恩,令草民仔细看看药渣。” “事关龙体,不容懈怠,殿下还是再让这位先生看看吧。” 贺夔递了个台阶,澹台衍自然从善如流。 那位名医接过药渣,仔细闻了闻,又捏出一些放到掌心仔细辨认。 “草民记得,陛下一柱香前刚喝过一碗药膳,药膳里放了一味半夏。” 为以保万全,所有药膳方子、汤剂方子都是先给澹台衍三人看过之后才敲定的,他们不见得能看懂药方,但他们可以共担风险。 “半夏有燥湿化痰、降逆止呕的功效,正对陛下的症状。”太医壮着胆子说道。 “若单服用半夏自然无错,可这副药里加了一味乌头,而根据药渣来看,乌头的用量远远多于药方里所写。” 话说完,那位太医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虽仍腰背笔直地跪在地上,但眼中分明已然不抱希望。 “半夏与乌头可是相克?”贺夔探着身子好奇问道,一副求知欲极重的样子。 “没错,半夏与乌头若同时服用,便会激发乌头的毒性,严重时,与服用断肠草无疑。” “那这,岂不是妄图弑君?”贺夔拔高了音量,一脸惊骇。 “贺侯慎言,方子是太医院一同拟定的,难道是太医院联合弑君不成?” “中书令大人说的是,更何况这送药的还是皇后宫中的人,总不能皇后娘娘也……” “贺侯爷!”王霈贞冷下脸,疾言厉色地喝止道。 贺夔摸摸鼻子,悻悻然地坐过去,鼓敲到这儿,就不该自己唱了。 只见那位太医猛地抬起头,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是我做的,药膳和汤剂原本应该间隔两个时辰再服用,是我蒙骗了那位内侍,并在熬药的时候加大了乌头的剂量。” “你可知弑君是何种罪名?” “死罪,株连九族。”太医双眼赤红,似有盈盈泪光闪动,恶狠狠地说道,“只可惜我全族上下早已被诛杀殆尽,只能用我这一条贱命来平息陛下怒火了。” 澹台衍的目光暗了暗:“你到底是谁?” “殿下今日若肯放我一马,我便可为你报母族之仇,清河崔氏,鲜花着锦,却倒在了一桩莫须有的巫蛊杀人案上……” “放肆!死到临头,还敢牵连六殿下!”贺夔急急打断了他,不敢想象昭仁帝醒后知晓此事会作何想。 他下意识看向王霈贞,想要判断王霈贞对此事的态度。 但王霈贞从始至终都紧紧盯着那名太医,眉头紧锁,无暇他顾。 那位太医抬手捂住眼,扯了扯嘴角:“太宗皇帝听信谗言诛我九族,我拼了一条贱命只求澹台皇室以命相赔,今日我棋差一招,明日,明日……” 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额头因为剧烈尖锐的疼痛暴起青筋,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流下,他仰面朝天躺在冰凉的大理石砖地上,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张糊满鲜血的脸,像张青面獠牙的厉鬼。 澹台衍带进宫的那名民间名医,上前掰开牙齿仔细看了看,后又探了探脉搏。 “牙缝藏毒,没救了。” 王霈贞站起身,向澹台衍拱手道:“殿下受惊了,不妨先到侧殿休息,此事便交给微臣处理。” 澹台衍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中书令大人做事我自然放心,相信大人懂得孰轻孰重,一定会秉公处理,将此事调查分明。” 依那位太医的话,很难不让人怀疑清河崔氏便是幕后黑手。 “这是自然,殿下放心,”王霈贞将澹台衍的敲打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为防不测,贺侯还是贴身保护六殿下为好。” 贺夔暗暗咬咬牙,堆起一个客气的假笑:“还是中书令大人思虑周全。” 丫的,想把我支走就直说,真当老子看不穿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文官做事就是麻烦。 贺夔骂骂咧咧了一路,跟着澹台衍到了侧殿。 殿门甫一关上,贺夔便立刻换了副脸色。 “殿下觉得今日这个局是谁布的?如今清河崔氏被拖下水,殿下当如何是好?陛下近日疑心病越来越重,一旦知晓此事,怕是会疑心殿下有不臣之心。我看此事……” “贺侯,”澹台衍温声打断了贺夔的话,“既来之则安之,不可自乱阵脚。” 第78章 进宫 琅琊王氏坐大到今日这个地步,王霈贞仍能稳坐中枢,足以见其老谋深算。 巫蛊杀人案就是条烂臭了的鱼,经手的人一个都讨不了好,王霈贞这等老狐狸也不会自己惹一身骚。 他连夜将太后请到了乾宁殿,有太后做主,他自然要退居二线。 虽已至深夜,但太后仍然精神矍铄。 “刑部现在是谁主事?” “回禀太后,刑部侍郎蒋晋之代掌尚书之职。” “传蒋晋之入宫,”太后顿了顿,复又说道,“蒋晋之是外臣,进出后宫不便,再把崔家那个姓顾的丫头传进宫吧。” 崔家姓顾的丫头,在座的人都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太后说的是谁。 “可是顾姑娘与六殿下关系匪浅,怕是……” “王大人既心中已有章程,又何须大半夜把哀家请过来?” “太后赎罪,是微臣逾矩了。” 太后深深地看了王霈贞一眼,意味不明道:“人言可畏,关系匪浅这种话,大人往后不要再说了。” 王霈贞默了默,心中暗暗吐槽道:也不知道太后什么时候这么重规矩了,之前不还骂屏风是劳什子玩意儿吗? …… “太后传我入宫?” “是,太后口谕,还请顾姑娘速速进宫。” “公公可知太后传我是为何事?”顾北柠将一锭金子偷偷塞给了传旨的太监。 太监掂了掂掌心的分量,笑出一脸褶子,低声道:“乾宁殿今日出了事,一同进宫的还有刑部侍郎蒋大人。” “多谢公公指点,还望公公容我片刻,跟手下人交代几句。” “姑娘自便。” 传旨太监自觉地退到了门外,甚至贴心地关好了门。 “顾姑娘……” 因着接旨的缘故,云旗三人都赶了过来,听到太监的话,几人都面露担忧。 “太后既能传召我入宫,事情就不算太糟,这种时候,全盲全聋才是最可怕的。我走后,你们拿着我今日整理过的案卷去找贺少卿,宫中情况尚不明朗,这桩案子就托付给他们了。” “属下明白,我们会全力配合贺少卿。” 顾北柠点点头,时间有限,她不能详细交代,这种时候,只能寄希望于贺停云他们能从她的笔记中察觉端倪了。 …… …… 待进了宫,蒋晋之被王霈贞拦在了外殿,独留顾北柠一人进了内殿。 “民女参见太后娘娘。” “平身吧,”太后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想好了?” 顾北柠明白太后是在说上一次的事。 “……民生疾苦,哀家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二百多条人命而已,只要不撼动皇权,你以为谁会在乎?” “你把这座皇城看得太善良了,斗兽场角逐出的胜者,人性能比兽性多出几分?” …… 言犹在耳,字字诛心。 顾北柠迎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坚定:“是,民女想好了。” “从桐庐县官员自杀查到全县勾结不法营生,顺带揭发了荆州税关惊天一案,改革全国税制;从妓女投河查出扬州城内藏匿阿芙蓉,帮小六将金陵城这个大后方收归囊中;解永州民变之危,顺道为复阳县百姓谋了条生路……” 顾北柠听着太后历数她的“政绩”,不觉有些脸庞发热。 “……回到燕京后,使臣被杀案、祭天大典、东郭村屠村案、考生遇害案、赵氏祠堂埋尸案,再到现在的妖猫杀人案……桩桩件件,哀家都知道背后有你的手笔。” 太后顿了顿,不经意地扫了眼顾北柠的神色,不卑不亢,但仍见局促。 “凭一己之力办了这么多大案要案,你可满意?” “民女,”顾北柠上前一步,沉声道,“不满意。” “哦?有何不满意?” “官官相护,权力掣肘,幕后主使安然无恙,只有替罪羊以死谢罪,东郭村被屠,与兵部关系匪浅,更是牵连岭南神武军,但最后呢,陛下不过将此案视为党争的手段,敲打皇子了事,还有考生被害案……” “够了,”太后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压低的眉眼中,怒气盘桓,“议论国事,诽谤大臣,忤逆圣上,你可知仅凭今日这番话,你死一百次都不足以赎罪。” 顾北柠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民女不悔。” 内殿内除了太后和顾北柠,便只有屏风后昏睡不醒的昭仁帝,在沉沉噩梦中,听着顾北柠骂他昏庸无能。 至于太后身边的谟闻,顾北柠没有瞧见。 “胆子倒是大的很,”太后忽然收敛了周身的气场,“金铮鸣推行了一个税制改革,便从不入流的小吏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若你为男儿身,以你这一身才干政绩,当入主中枢才是,如今却只能隐姓埋名屈居人后,可惜了……” 太后一脸惋惜的模样,顾北柠察言观色,想要赌一把。 “民女敢问太后,为何女子不可入主中枢?” “女子为官,滑天下之大稽,从无先例。” “在广开恩科科举取士之前,也无贫民子弟入朝为官的先例。” “这些话你可敢跟陛下说?” “不敢。” “为何?” “因为陛下不如太后贤明。” 太后愣了愣,突然大笑出声,染了蔻丹的指甲掩面,笑到眼角泪花闪烁。 “你当真以为哀家不会杀你?” 顾北柠松了口气,能如此问,便表示真的不会杀了。 “您不会。”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您的崔,和我的崔,是同一个崔。” “哀家姓姬,你姓顾,与他清河崔氏有何相干?” “我与清河崔氏无半点血缘,崔氏却将我视为救命稻草;您与崔老夫人同出一脉,但崔氏却视您为仇敌。” 当朝太后出身岐山姬氏,与崔老夫人是嫡亲的姐妹。 乍一听人提起自己的同胞姐妹,太后眼中浮现出几分惆怅之色,她这辈子,怕是与崔老夫人再无缓和的余地了。 她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心底一片凄惘。 “你可知清河崔氏为何会选你?你挡了他们与皇子联姻的路,按理说,他们应当恨透了你才是。” 清河崔氏啊…… 顾北柠想起往日种种,眼底闪过一丝自嘲:“因为他们觉得,相比起六殿下,我更好操控。” 第79章 加封 一个无所依傍的孤女,有朝一日澹台衍承继大统,顾北柠若想入主中宫,就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母族做支撑。 到那时,清河崔氏就是她唯一的依傍。 崔家人打的如意算盘她心里门清,无非是家族内部派系斗争导致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法,但殊途同归。 “不错,是个脑子清楚的,”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即便你再惊才绝艳,即便你一人便将整个清河崔氏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们对你的信心仍然只是来自于你和小六之间的关系匪浅,你可知为什么?” “因为权力。” 这个问题顾北柠早已想过无数次,从荆州到燕京,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将她视作澹台衍的附庸。 她成为六皇子阵营的定心石、智囊星,但她的光芒仍然只能隐藏于澹台衍之后。 言及顾北柠,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联想到澹台衍;但言及六殿下,人们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并不只有顾北柠。 她不要如此。 士农工商,从来不是一句简单的阶级划分。 她有再多的人脉资源、再多的锦囊妙计,没有权力,便是一句空话。她借助澹台衍的权力走到了燕京城,但她不想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之下。 她要长出自己的大树。 太后看着顾北柠,恍惚间想到自己未入宫的日子。 …… 只可惜,最终蹉跎于这猩红宫墙之内。 但好在,为时未晚。 “今夜有人意图谋害陛下,顾北柠与刑部侍郎蒋晋之奉旨联合查案,抓到罪魁祸首太医庆箴,救陛下免于毒手,哀家感念此二人功德,特封顾北柠为正五品女官;前朝动荡,陛下圣体违和,责令顾北柠代哀家辅理朝政,监察百官。” 昭仁帝即位之初,太后是垂帘听政过的,一句“代哀家辅理朝政,监察百官”,再无人拦得住顾北柠。 至于蒋晋之,昭仁帝的臣子,自然由他自己封赏。 “臣顾北柠,谢太后隆恩。” 顾北柠跪在地上,三叩九拜,一叩父母在天之亡灵;二叩师父教导之情;三叩太后知遇之恩。 你既看不惯这世道,要么向世道低头,要么掀了这世道。 “谟闻。” 太监谟闻闻声从屏风后走出,手中托着一红木锦盒,笑得一脸慈爱。 “顾大人,这是您的朝服,太后早已令尚衣监制好了。” 顾北柠看着谟闻走出来的方向,眼皮跳了跳,如果昭仁帝刚刚“不小心”醒过来,那谟闻…… 她甩了甩脑袋,将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去,接过了那身朱色朝服。 “多谢公公。” “恭喜顾大人,祝大人平步青云。” 从荆州到燕京,从顾姑娘到顾大人,这条路,她走了十七年。 …… 顾北柠领旨谢恩后,便捧着官服和尚一头雾水的蒋晋之一同出了宫。 王霈贞求见太后,疑惑道:“今日之事,太后不追究了吗?” 太后斜靠在软榻上,谟闻正拿着玉槌帮太后敲腿,舒缓紧绷的肌肉,这个年纪,实在不适合费心劳神地熬夜了。 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王霈贞:“布这么大一个局,甚至不惜以陛下圣体做赌,你能查到什么?” “那庆箴死前说的那番话……” “写进卷宗,待陛下苏醒后,如实禀报。” 王霈贞踌躇了片刻,复又说道:“六殿下跟贺侯爷尚在侧殿。” “召他们去陛下跟前侍疾吧,省得白进宫一趟。” “是。” 王霈贞刚要退出内殿,到侧殿传达太后的旨意,却又被太后叫住了。 “大人上了年纪,愈发畏首畏尾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急流勇退,未必不是好事。” 王霈贞的头垂得更低,缩在袖笼中的手暗暗掐紧。 “臣明白,谢太后指点。” …… …… 贺夔重新被召回内殿的时候,还是一脸懵的状态,莫名其妙趟了一滩浑水,莫名其妙又从浑水里被捞了出来。 “六殿下,您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谢太后娘娘?” “你要是这个时候去烦她老人家,怕是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宫了。” 贺夔悻悻然地捂住嘴,耐着性子坐回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等昭仁帝醒来。 …… 顾北柠跟蒋晋之出宫后,并没有各回各家,而是直接去了大理寺。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大理寺内只有贺停云跟陆放,没有见到白玉京。 “东阳侯世子没来吗?”蒋晋之问道。 贺停云的脸色有一瞬的僵硬:“派人去请过了,没见到人。” “是长公主殿下?”顾北柠试探着问道。 “不是,是东阳侯。”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案子要紧,东阳侯府那边,我们再想办法。”说话间,顾北柠已经走到了贺停云面前,“可有发现?” “我们根据你的思路,整理了所有案件相关人员的关系网。” 七尺长的宣纸铺满了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 贺停云拿起一只沾满朱砂的笔,圈出关系网正中的几个名字。 “所有的相关性都是从这几个人发散出去的,荣安伯秦子安,肃国公世子潘恩,还有吏部尚书蒋墨钧的嫡长子,蒋屹恒。” “这三人年纪相仿,秦家发达的时候,秦子安年纪尚小,他跟潘恩可以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在燕京城中也算臭名昭着。反倒是蒋屹恒,昭仁八年的进士,现任兵部侍郎,素有为官方正之贤名。” 那张关系网盘根错节,每一个受害者都会引出数个案件相关人,有八个案件相关人的名字出现过三次及以上;有十三个案件相关人的名字出现过两次,其中秦、潘、蒋三人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高达五次以上,更有数次同时出现。 顾北柠一一抚过受害者的名字,轻声道:“我有一个很糟糕的猜测……” 第80章 敬茶 “尚在荆州时,师父便跟我讲过朝中的派系划分,三皇子有琅琊王氏,故而拥趸者众,但太子除了储君的身份一无所有,他心中又只有江山风月无心夺嫡,仅凭正统二字,便能得三部大员支持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妖猫杀人案只是秦络绯为这些勋爵高官扯起的大旗,帮他们掩盖犯下的种种恶行,那他们是不是就会被迫效忠于太子殿下?” 凌辱、殴打、折磨、取乐,失手或者故意杀人,他们藏起尸体,躲进妖猫杀人的保护伞,成功逃脱法律的制裁。 妖猫杀人案一日不结,他们便多一日游走于律法之外。 无法无天。 一个泥瓦匠家庭走出来的姑娘,凭着一副蛇蝎心肠,帮自己儿子在争权夺嫡的名利场中站稳了脚跟。 “秦络绯既然有这么好用的伎俩,妖猫杀人案又怎会在一夕之间销声匿迹?” “因为她怕了。” 当那些达官贵族、勋爵子弟发现他们恶事做尽但不需要面临任何惩罚,他们只会愈发恶劣。 斗兽场中角逐出的胜者,人性能比兽性多几分? 人性的枷锁被抛开,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纵容自己的恶行。 秦络绯遮掩得了一桩、两桩、十桩、五十桩,可她遮掩不了百桩千桩。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这些人,当真是可恨!” 他们跟随顾北柠一起验过骨,清楚这些受害者生前受过怎样惨无人道的虐待,而行凶者,踩着他们的尸骨,在这锦绣繁华的燕京城中纵酒享乐,高枕无忧。 他们甚至,不需要遭受担心事情败露的惶恐不安。 “我这就写奏折,务必要将他们……”陆放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实证,除了猜测还是猜测。 原本同仇敌忾的气氛突然消沉下来,这种明知敌人藏在何处,却苦于没有刀枪剑戟的无力感实在太过折磨,心口憋得生疼。 顾北柠暗自咬了咬牙,耐着性子继续翻看陆放跟贺停云整理的相关文书,二人调查的仔细,秦、潘、蒋三人都有细致的单人卷宗。 “秦子安这位外室……” 卷宗上清楚写着,秦子安在外头偷偷养了个外室,二人育有一子,年方八岁。 “我记得荣安伯府的嫡长子已被立为世子,今年不过七岁。” “没错,”蒋晋之接话道,“秦子安成婚前便与这位外室有了首尾,并有了庶长子,但因秦子安娶的是虎威大将军府上的嫡次女,又是贵妃娘娘求陛下赐的婚,他不敢招惹,故而这许多年也只敢把外室死死地藏在外头。” “蒋大人怎会对此事如此清楚?” 蒋晋之倒也没有避讳:“我娘亲认识伺候这位外室的嬷嬷,便知道的多了些,顾大人可是想从这位外室身上入手?” “顾大人?” 顾北柠的官服、玉牌、笏板、进贤冠,都已经一同送到她在东阳侯府的院子。 “你们还有所不知,顾大人得太后懿旨,受封正五品女官。” “阿柠,果真?”贺停云惊喜地问道。 顾北柠点点头:“日后便要同朝为官了,还望诸位多多照应。” “这可真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是啊,以顾姑娘,不,顾大人的才干智计,若为男儿身,早就跻身中枢了。” “夸我的话先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推翻妖猫杀人的证据。” “你刚刚提及秦子安的外室,可是有什么想法?”贺停云问道。 顾北柠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问道:“这位荣安伯夫人,是个怎样的人物?” “听我母亲提过几次,教养极好,虽出身将门,但性情温顺,知书达礼。” “可否拜托靖安侯夫人帮忙递个帖子,我想见一见这位荣安伯夫人。” “好,此事不难,我回去便跟母亲商议。”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先等我探探荣安伯夫人的口风了。” 贺停云跟陆放点点头,只有蒋晋之,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蒋大人?蒋大人?” “啊?怎么了?” “没什么,”顾北柠笑着摇摇头,“已经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哦,好,好。” 蒋晋之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上了自家的马车。 “蒋大人这是怎么了?累着了?”陆放奇怪道。 但顾北柠跟贺停云都没有接话,像是仍然沉浸在案子中。 …… …… 第二日,顾北柠没能见到荣安伯夫人。 靖安侯夫人派人递了口信,说她也算是荣安伯夫人半个长辈,由她去做说客更为合适。 午后,裴念徽亲自来了东阳侯府。 “应该我去府上拜访的,怎么能劳烦您专门跑一趟。” “顺路就过来了,你这孩子不必如此客气。”裴念徽拍了拍顾北柠的手,随她向内院走去。 “静安侯府和虎威大将军府素有来往,庄宜,也就是荣安伯夫人,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虎威大将军草莽出身,大将军这个名号,是他从尸山血海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杀出来的,但,因着不通礼数,闹过几次笑话,一向被燕京城内的勋贵侯爵瞧不上。” “故而,虎威大将军极重府上子女的礼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从四德那套规矩,是刻在庄宜骨子里的。” 裴念徽未明说,但顾北柠已经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多谢夫人替我们跑这一趟,此事本就担着极大的风险,荣安伯夫人愿或不愿,我们都不会强求。” 裴念徽欣慰地看向她,随之叹息一声:“庄宜这孩子,也是苦了她了。” “您可有告诉她外室之子的事情?” “她会知道的,”裴念徽笑了笑,像是心中早有成算,“但不是从我这儿。” …… 傍晚时分,府中下人传来消息,说是荣安伯藏起来的外室,带着年方八岁的庶长子,闹到了荣安伯府上。 “这事都传扬开来了,就在荣安伯府门口跪着,逼着荣安伯夫人喝她的敬茶呢。” 第81章 绾绾 下人传话的时候,顾北柠正陪裴念徽在清荣长公主那儿喝茶。 “那位外室真真心狠,在荣安伯府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呢。” “起初荣安伯夫人不想理会,后来见她不肯走,就派家丁驱赶,那位外室生生挨了两杖,还是跪在那不肯走。” “后来还是荣安伯赶了回来,将人接进了府。” “听人说,荣安伯可是心疼呢。” 回来传话的是一个东阳侯府的家生子,年岁不大,性情跳脱,边说还边模仿双方的嘴脸,模仿得惟妙惟肖,逗笑了一屋子人。 “可不得心疼嘛,自己心尖上的人,为了维系正妻的颜面,只得一辈子躲躲藏藏,如今又要在大街上受尽屈辱,更别说还为他养育了长子。” 清荣长公主意味不明地看向东阳侯:“您说是不是,驸马爷?” 东阳侯脸色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随手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花厅。 “侯爷这是?” “昨晚吃多了,出去走走消消食。”清荣长公主目露讥讽,语气中透露着若有似无的轻蔑。 顾北柠低头打量手中的花茶,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窗外事。 裴念徽轻轻拨开了话题,说道:“宫里贵妃怕是要插手此事吧?” “秦络绯一向包庇她这个蠢笨的弟弟,看在长子的面子上,也会要求荣安伯夫人有容人之量,不可做那刻薄妒妇。”清荣长公主还是丝毫不遮掩对秦络绯的厌恶。 顾北柠偷偷看向裴念徽,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能让忍气吞声过了这许多年的外室女,忍不住要去荣安伯府大闹一场,讨要个名分。 裴念徽面色不变,好像对此事毫不知情。 “指望庄宜为自己而活是不可能了,但为母则刚,希望她能为了小世子争一争,不要堕了虎威将军府的门楣。” …… …… 荣安伯府内,秦子安父母俱在,坐主位。 庄宜坐在左手下侧第一把椅子上,冷眼看着堂上那对狗男女。 那名外室女跪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都靠到了搀扶着她的秦子安身上。 “怎么,刚刚那两杖是把你二人的礼义廉耻都打烂了吗?当着父母双亲的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外室女闻言羞红了脸,娇滴滴地直起身子,修长雪白的脖颈半垂,半抬着眼看向庄宜,真真是弱柳扶风。 “夫人见谅,伯爷一向骄纵小女子,这才失了礼数。” 庄宜嫌恶地皱紧眉:“该先向老伯爷夫人请安问礼,这么简单的规矩都不懂吗?” “小女子父母早亡,幸得伯爷照拂,才有一瓦遮身。”说着,眼角泪光闪动,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含情脉脉地看向秦子安,秦子安也被这种脆弱易碎的气质打动,忍不住半跪到地上,将人揽进怀中。 “绾绾……” “伯爷……” “咳咳!”端坐主位的老伯爷咳嗽两声,打断了二人的深情对望,“子安,你这次也太不像话了!” “是啊,这要我们如何向虎威将军府交代啊!”老夫人同样恨铁不成钢道。 老伯爷父凭女贵,从一个灰头土脸的泥瓦匠摇身一变,勋爵加身,可麻雀飞进凤凰群仍然是麻雀。 他不懂礼仪规矩,不会说漂亮话,也学不会在权贵中挺直腰板走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荣安伯府就是燕京城的笑话。 勋爵人家邀请他赴宴品茗作诗,可他一个大字不识的泥瓦匠,能做的了什么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充当笑柄。 直到庄宜嫁入荣安伯府,立家风、清门楣、执掌中馈,借着虎威将军府的东风,荣安伯府才勉强在燕京城站稳了脚跟。 他当初自请将荣安伯的爵位传给秦子安,并不是为了自己这个混账儿子,而是为了补偿庄宜。 荣安伯夫人,三品诰命加身。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他们老秦家能得庄宜做儿媳,是他们几辈子积攒的福分。 可如今…… 外室女显然没料到老伯爷和老夫人会是这个反应,秦子安总是在她那儿抱怨庄宜规矩古板、刻薄严苛、不懂情趣,说她不讨老伯爷老夫人欢心,可现在怎么看起来并非如此。 她莫名有些心慌。 “爹、娘,我跟绾绾是真心的,这么多年是我亏欠了他们娘俩儿,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他们,眼看旸哥年纪大了,也到了进学读书的年纪,可不能再耽误了。” 没错,自己还有儿子,荣安伯府的长子,这是她最大的底气。 即便老伯爷老夫人现在不待见她,但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一定会让自己进府,只要进了府,一切都好说。 “你心里只有那个外室之子,你可有想过荣哥?平白失了嫡长子的身份,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哥哥,你就不担心他在国子监被嘲笑吗?勋爵人家最重规矩,你让荣哥怎么做人?” 外室女彻底慌了手脚,老伯爷话里话外,对他们母子二人竟没有丝毫怜惜。 “伯爷,伯爷,您帮我求求情,旸哥儿不能没有父亲啊伯爷。” 秦子安本就软的骨头被她哭得又软了几分,他梗着脖子叫嚣道:“反正今日我是一定要接绾绾和旸哥儿入府的,你们若不同意,就将我一同赶出荣安伯府吧。” 庄宜没有再开口说话,只腰背笔直地端坐在那,她所接受的礼仪规训,不允许她此时此刻发泄心中的怒火,即便她此刻真的想指着那对狗男女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滚,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混账的儿子!”老伯爷怒气上涌,恨不得呕出一口血。 秦子安猛地站起身,怒骂到:“爹,我可是你亲儿子,你竟然要为了这个妒妇将我赶出去?荣安伯府到底是姓秦还是姓庄?!” 老伯爷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老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庄宜忙令人去请大夫,堂上乱作一团。 “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仪态端庄的宫女。 第82章 归家 来人是秦络绯宫中现在的掌事宫女,唤作青竺。 “贵妃娘娘听说了荣安伯府的事,让我来跟荣安伯夫人交代几句。” “还请姑姑稍候。” 庄宜简单交代了一句,便回头看大夫为老伯爷施针。 “老伯爷这是……”青竺这才这才注意到晕倒的老伯爷,担忧地问道。 “气急攻心,心血淤堵,”大夫边说边扎了两针,“虽无大碍,但日后需细心保养,少动肝火。”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老伯爷才幽幽转醒,一旁的嬷嬷立刻端上参汤。 “这是夫人先前交代的。” 青竺看向仍然面露担忧的庄宜,心情复杂,能在混乱之中稳住心神,甚至记得吩咐厨房给老伯爷熬一碗参汤,不得不说,庄宜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当家主母。 只可惜…… “夫人,贵妃娘娘有话交代。” 庄宜面无表情地跪到地上,青竺侧了侧身,避开了庄宜的跪拜,她只是代传口谕,可不能逾矩。 “子嗣为重,秦家血脉不可流落在外……尔为正妻,当有容人之量……你子嗣单薄,荣哥儿后再无所出……为秦家开枝散叶,亦为尔等之责……” 庄宜脑袋一阵阵眩晕,剧烈的耳鸣让她听不太清青竺的话,但每一个字都如此刺耳,像是对她最深的咒骂和侮辱。 “娘娘的意思是要那外室进府,让那外室之子做荣安伯府的庶长子,欺我荣哥儿一头?” “夫人说哪里话?”青竺浅浅笑着,不卑不亢,“荣哥儿是荣安伯府的世子,一个庶子罢了,谁也越不过荣哥儿。” “若我不依娘娘的意思呢?” “荣安伯府姓秦不姓庄,夫人还是想清楚些好。” 在那一瞬间,庄宜清楚地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外室女入府,独占恩宠,庶长子欺到荣哥儿头上,她的儿子空有嫡子之名,却无嫡子之尊。 她并不屑于跟外室女争宠,只要她把持中馈一日,秦子安去不去她的院子根本无所谓。但今日让外室女入了府,明日就要送外室之子入国子监读书,她的荣哥儿就会成为燕京城的笑话。 外室女察言观色,明白眼下是她最好的机会,做荣安伯府的庶子,总好过跟着自己没名没分过一辈子,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争个前程出来。 她端起早就准备好的茶,膝行几步走到老伯爷和老夫人面前,茶盏高高举过头顶。 “老伯爷,老夫人,我自知轻贱,不配入荣安伯府的大门,但还望二老看在旸哥儿的面子上,他毕竟是秦家血脉,跟着我在外头,他只能入普通书院读书,这辈子前途就毁了。” “还请二老可怜我们母子,入府后,我可以闭门不出,就在院子里抄写佛经,为老伯爷老夫人,还有伯爷和夫人祈福,绝不会出来烦扰夫人的。” 外室女哭得眼角通红,微蹙的眉头更是衬得她我见犹怜。 老伯爷和老夫人显然是被她说动了,是啊,一个外室死不足惜,但秦家子嗣确实不能流落在外。 而且,没有秦络绯就没有今天的荣安伯府。 “老伯爷,老夫人,还望二老,给我们母子俩一条生路。” 外室女举着茶盏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她仍咬牙坚持,固执地看着老伯爷夫妇二人,乞求他们的首肯。 秦子安心疼得不行,干脆过去陪外室女一同跪着。 “爹,娘,你们今日若不认绾绾和她的孩子,那儿子就跟她们母子俩一起搬出去。” 说罢,重重磕了个响头。 老伯爷叹了口气,右手握拳重重在膝头拍了两下,终归还是接过了那盏茶。 外室女见状,连忙端起另一盏茶递给了老夫人,泪眼盈盈。 老夫人也接过了茶,只是夫妇二人,谁也不敢看一眼身旁的庄宜。 “夫人……”第三盏茶,自然是要递给当家主母庄宜。 庄宜冷眼看了她一眼,随即站起身,整理好裙摆,没有理会那双辛苦举着茶盏的手。 “庄宜!你不要太过分,爹娘都点头了你有什么资格拿乔?别说是接绾绾母子进府,就算我要……” “我不会阻碍你进府,”庄宜打断了秦子安的大呼小叫,直接对外室女说道,“只是入了荣安伯府,你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说罢,她抬脚走出了前厅。 庄宜最终,还是没有喝那杯妾室茶。 外室女终于松了口气,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心满意足地靠在秦子安怀中。 后悔?她怎么会后悔呢? 她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自己,为儿子,争到了最好的前程。 …… ……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庄宜便坐上了回虎威将军府的马车。 “小姐,您不告而别,怕是不好。” 说话的是庄宜的陪嫁嬷嬷,也是她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即便庄宜已经嫁作人妇,她仍然习惯称呼小姐。 “我勤勤恳恳打理府中上下,恪守妇道,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可换来的,也只是刻薄妒妇的名声。” 她昨日没有喝那杯妾室茶,传将出去,别人就会议论她没有当家主母该有的气度;可如果她接了那杯妾室茶,外人同样会说她性情软弱,缺乏当家主母该有的强硬姿态。 “横竖都是错,还不如随心所欲一把。” 没有喝那杯敬茶是赌气;不告回娘家也是赌气。 …… 庄宜回到虎威将军府,正好赶上府中用早膳。 “父亲,母亲……” 一见到家人,一颗酸涩的心涨到不行,庄宜忍不住委屈地掉下泪来。 “我的儿……”将军夫人握紧自家女儿的手,心疼得不行,“受委屈了。” 虎威将军同样目露不忍,但只一瞬,便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将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冷哼一声说道:“受点委屈就往娘家跑,成何体统?” 昨日府门前闹的那般难看,燕京城中早就传开了。 “你少说两句,你不心疼孩子我还心疼呢!” “规矩为重,这要传出去,两家都丢人,用过早膳你就速速回荣安伯府,不可多逗留。” “爹!这是我自己娘家,我受了委屈回来住几日都不行吗?”庄宜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这点委屈算什么?不过是纳个妾,你身为正妻当有容人之量,不可小肚鸡肠。” 第83章 贵女 这样的话,庄宜这两日听了太多太多,但同样的话从自己父亲口中说出,却令她百倍千倍地难受。 她偏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心口憋得生疼,像是千刀万剐。 “不过是纳个妾?”将军夫人站起身,扭住虎威将军的耳朵,“怎么,将军也想纳妾不成?” “夫人说哪里话,你我多年夫妻,我什么时候生过贰心?” 将军夫人陪虎威将军走过了籍籍无名的日子,而虎威将军一朝龙在天,也不忘糟糠之妻,一直对自己的妻子敬爱有加。 “你若从无贰心,又岂会觉得纳妾再寻常不过,看来你与秦子安那混账是一丘之貉!” “冤枉啊夫人,”虎威将军边告饶,边捂住生疼的耳朵,“那混小子自己不检点,偷养外室,还生下了庶长子,与我无干啊。” 将军夫人松开手,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虎威将军的脑壳:“原来你也知道是秦子安做错了事,不是自家闺女。” “我又何尝不知道宜儿受了委屈,”虎威将军重重叹口气,愁眉不展,“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多有苛责,不然你当初也不会受那许多苦。秦子安再混账,也不过是背个风流浪子的名声,可宜儿不一样,风言风语是会戳断她脊梁的!” 虎威将军出身草莽,将军夫人也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双刀耍得虎虎生风,但礼仪规矩那是一窍不通。 虎威将军尚能因着武将的缘故得到几分包容,但将军夫人不一样,“粗鄙笨拙、鲁莽蠢笨、难登大雅之堂”,所到之处,嬉笑嘲讽之声不绝于耳。 甚至被人愚弄,哄骗到台上耍双刀以逗那些达官贵人一乐。 虎威将军有心护妻,但他手中保家卫国的长枪此刻却成为最不堪一击的武器。 而且,将军夫人只诞下两个女儿。 虎威将军自己欢喜得很,外人却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个没完,好像将军夫人犯下天大的过错,活该被游街示众。 因着过去种种,虎威将军跟陛下求来宫中资历最深的教养嬷嬷,关上府门,一点一点将两个女儿雕刻成燕京贵女该有的模样,端庄知礼,进退有据。 “这燕京城锦绣繁华,我却反倒开始怀念在漠北的日子,”将军夫人感慨道,心下一片酸涩,“如果月儿跟宜儿能在漠北长大,不知该有多开心自在。” 庄宜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我这就回荣安伯府。” “罢了,”虎威将军长叹一声,“将军府也不能任人摆弄,这几日你便在家中陪你母亲吧。” …… 秦子安得知庄宜回了将军府,并没有当一回事。 “怎么,还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真当荣安伯府离了她就转不了了吗?周小娘院子里的一应事务我亲自安排。” 周小娘便是那位外室女,周绾,秦子安的心上人绾绾。 “挑一处大院子,离我的书房近些,就梅香苑吧,旸哥儿就养在周小娘院中。” “可这梅香苑是留给贵妃娘娘回府省亲住的。” 秦子安摆摆手,不在意道:“姐姐这许多年不过回来过两次,再说府中又不是没有地方住。” “至于下人,就比照夫人院里安排。” “这……” “怎么?丫鬟不够就去买,这还要爷教你吗?” “是。”管家揩了揩额头的汗,生生将那句“不合规矩”咽了回去。 “再拿五百两银子给周小娘,她刚进府,需要置办的东西多。” “这……五百两不是小数目,小的怕是做不了主啊。”管家慌了神,再不敢放任这位爷发疯。 “五百两银子而已,整个荣安伯府都是我的,五百两银子我都用不得吗?” “小的不敢违背伯爷的意思,只是管家的掌印在夫人手上,小的没有权力支取这么大笔的银钱,不然,您还是去跟老伯爷说吧。” “哼!庄宜就知道膈应我。” 秦子安臭着脸走开,终于放过了可怜的管家。 只不过秦子安最终也没有要到那五百两银子,被老伯爷一碗参汤砸出了门。 “你若是请不回庄宜,一文钱你也别想拿到!” 秦子安碰了一鼻子灰,又被泼了一身参汤,只得心有不甘地离开。 “都怪庄宜那贱人,等她回荣安伯府,看爷不整死她!” …… …… 庄宜前脚回了将军府,裴念徽后脚就向东阳侯府递了消息。 “顾姑娘,靖安侯夫人邀您出门,马车已经等在府外了。” 顾北柠接到消息的时候,正被拦在白玉京的院子外面。 “对不住了顾姑娘,侯爷让世子爷禁足,没有侯爷吩咐,谁也不准见。” 回到东阳侯府这两日,顾北柠尝试过各种方法,但始终没能见到白玉京一面。 东阳侯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将白玉京从夺嫡这滩浑水里摘出来。 “那能不能帮我把这匣子点心送进去?” “顾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顾北柠暗暗叹了口气,只得丧着脸转身离开。直到上了静安侯府的马车,仍然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苦着一张脸?” 顾北柠也没有刻意隐瞒,想必裴念徽已经从贺停云那知道情况了。 “这是玉京那孩子自己要过的坎儿,你能帮得了他一次,帮不了第二次,东阳侯那边,终归还是要他自己去解决。” “阿柠,你是个好孩子,但不能将所有人的事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玉京如此,庄宜也如此,他们必须学会自己去面对、解决问题,你明白吗?” 顾北柠反复体会裴念徽话中的深意,认真点了点头:“您放心,我明白的。” 第84章 死灰 就在顾北柠跟随裴念徽前往虎威将军府的时候,一行人人将秦子安堵在了巷子里。 “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秦子安看着眼前这七八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大汉,吓破了胆,后背贴紧砖墙,拼尽全力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做什么?自然是打你!” 话音刚落,七八个大汉纷纷扑上来,拳拳到肉,丝毫不留情。 巷子里充斥着秦子安的呼救声:“饶命,好汉饶命,我给钱,我有钱,有很多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可任凭他喊破嗓子,也没有人理会他的告饶求救。 “我知道了,是庄宜那个贱人让你们来的,她被污了脸面,就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我呸!什么高门贵女,别想再进我荣安伯府的大门!” 面前挥舞的拳头突然停了,秦子安不敢置信地从指缝看过去,只见一个面具覆面的男子走上前,嫌弃地扇了扇鼻子。 “庄宜?不认得。你还记得柳茹意吗?” “柳什么?” 男子瞧着秦子安一脸茫然的表情,明白他是真的忘了。 在他手中被轻贱的无辜女子,不足以在他安逸享乐的人生中占半分田地。 “忘了?那就打到你记起来。” 铺天盖地的硬拳落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抱拳,如同丧家之犬。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壮汉又一次停了手,秦子安抱着头颤声说道:“柳、柳茹意,半月阁的妓子,可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你也知道她死了,”戴面具的男子嫌恶地看向他,冷声道,“给我接着打。” “饶命!好汉饶命!你们是柳茹意什么人,你们想做什么,你们……” 很快,他便被打到说不出话,除了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 “柳茹意、秦霜、祝瑶、魏霖、紫鸢……” 戴面具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像是手执勾魂簿的黑白无常,历数他生平的罪过。 “紫鸢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潘恩,是潘恩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秦子安突然发了狂,扑倒了面前的壮汉,挣扎着摸到了面具男子的靴子。 “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我姐姐是贵妃,可以让你升官发财,放过我,放过我,我说,我都说……” 面具男子一脚将人踢翻在地,看着靴子尖上的血污,气压更低。 “把人带走,让大夫治治伤,别死了。” …… …… 静安侯府的马车拐在虎威将军府所在的巷子,远远就瞧见将军夫人正在门外等候。 在将军夫妇初到燕京的那些年,裴念徽是少有的对他们施以援手的人,一方面是出于武将之家的惺惺相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儒裴氏的家学教养。 一只信鸽落到马车的窗子上,裴念徽先行下了车,挡住了顾北柠查看信笺的身影。 “怎么等在这?也不怕吹风着了凉。” “你在这个关口来看我,我欢喜得很,怎么还能在屋里坐得住。” “你可别往脸上贴金,我是来瞧庄宜的。” 将军夫人面色一僵,语气有些许颤抖:“都,知道了?” 裴念徽不动声色地将人扶住:“荣安伯府有错在先,巴不得抓住庄宜的错漏使劲宣扬呢。” “罢了,是我们对不住庄宜,将她嫁入了这虎狼窝。”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先进去,这是顾家丫头,最是贴心懂事,让她陪庄宜说说话,说不定能开怀一些。” 将军夫人眼睛一亮:“荆州来的顾姑娘?” “该称呼顾大人了,太后懿旨,加封正五品女官。” “夫人折煞我了,喊我阿柠便好。” 裴念徽欣慰地笑笑,一行人向府内走去。 “我听将军提起过阿柠的名字,说是一位不亚于郡主的女中豪杰,抑豪强、清田亩、改税制,桩桩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夫人谬赞,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真要论起来,还是落实政策的地方官员将领功劳更大些。” 将军夫人同样满眼欣慰,只是这欣慰即刻间便染上了浓重的悲伤。 同为女子,顾北柠可以肆意驰骋、建功勋、入朝堂,她的女儿就只能在那高门大院,蹉跎一生,这辈子所遇的最大的坎儿,也只是夫君宠妾灭妻、地位不保。 裴念徽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没有多说,只催着去庄宜的院子。 …… 庄宜坐在窗前,靠着窗楞发呆,脑中乱糟糟地转着许多事,理不清剪还乱。 裴念徽三人站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这样的女子,她们见过太多了,在深闺大院中枯萎凋谢、碾落成泥。 …… “宜儿,静安侯夫人和顾大人来看你了。” 庄宜慌忙擦了擦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紧张地回过头,经过这档子糟心事,她其实有些怕见人。 怕看到别人眼中的嘲讽奚落,更怕看到别人眼中的怜悯同情。 “顾大人?”庄宜茫然地看着面前三人,不知哪位是顾大人。 “便是这位顾姑娘,顾北柠,你在荣安伯府没听过她的名字吗?”将军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坐到榻上,示意屋内的下人先出去。 “没有,”庄宜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我在荣安伯府只是打理府中庶务,府外的事无人与我讲,更别提朝堂中事了。” 将军夫人一阵心疼,钻心的疼泛出细细密密的懊恼。 “我的儿……” 她开始历数她所知的顾北柠的故事,一个无父无母的“棺中鬼婴”,如何走进朝堂搅弄风云的故事。 将军夫人讲,裴念徽在一旁补充,顾北柠充当背景板,时不时拿手冰一冰发热的脸庞。 这一讲,便是一个多时辰。 “可是,可是女子怎可做仵作?怎可抛头露面?又怎可入朝为官?” 庄宜慌张地攥住将军夫人的手,信念的大山座座崩塌,将她赖以为生的世界夷为平地。 “母亲,是你和父亲说的,女子要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主持中馈,是你们教给我的……” 第85章 断绝书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庄宜像是刚刚被丢进森林的小兽,茫然、恐惧、不知所措。 将军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恨不得呕出一口血。 “是娘错了,是娘错了!” 她远不如裴念徽了解顾北柠,当她听到裴念徽一一补全故事的细节,那个好像仅存在于传奇话本中的女子,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她的女儿,本可也拥有这样鲜活热烈的人生。 顾北柠默默叹了口气,同样的事情,她见过太多太多。 “夫人,若重来一次,您可还会让自己的女儿循规蹈矩、忍气吞声?” \"我……\" 将军夫人说不出话,若不请教习嬷嬷,不让自己的女儿日日学习礼仪规矩,那她们就会步自己的后尘,成为燕京城的笑话。 她都想得出那帮人会怎么在背后编排。 “龙生龙凤生凤,这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没规没矩,不知检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粗鄙不堪、笨拙蠢笨,这样的姑娘怎么嫁的出去?” …… 她的女儿会被排挤奚落,凄凉孤苦终此一生。 “所以,”顾北柠将帕子塞到将军夫人手里,“您选什么都是错。” “可你为什么能活得如此恣意洒脱?” 庄宜不明白,论出身地位,她比顾北柠优越无数倍,可为何她能随心而活,可自己却只能深陷泥淖不可自拔。 “因为我没有选他们给我的路……” 顺从或者反抗,吃他们给的甜头或者触他们的霉头,她不愿。 不愿走他们给的路,就只能拼着一身性命,闯出一条路。 “那我……”庄宜下意识抓住顾北柠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眼期冀。 “眼下,确实还有另外一条路,我今日登门拜访,不为探望,是为求人。” …… 顾北柠从赵氏祠堂埋尸案讲起,如何关联到妖猫杀人案,如何找到覃卓,如何查到半月阁。 “你的意思是,秦子安身上背了人命?”庄宜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是。” “可有证据?” “除了口供再无其他。” “口供不可靠,他随时可翻供。” “没错。” “那你找我所求何事?” 顾北柠看着庄宜的眼睛,字字恳切:“我想求夫人,面见陛下,于朝会之上检举秦子安。” 庄宜的眼皮跳了又跳,心乱如麻,猛地别过头,不敢看她。 “你可知,女子出嫁当以夫为天,状告夫君,刑二十杖,再验诉状。” “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来试一试,此案由夫人出面,最有信服力,但您也必须要为此担莫大的风险。” “如果我不愿意帮你呢?” “我会代替夫人上殿念诉状。” 我来担秦子安当堂翻供的风险,承担触怒龙颜的后果。 “一旦秦子安翻供,陛下不会信你。” “我会想办法。”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做这件事?” “嗯。” “可是为什么?一桩陈年旧案,你又初入朝堂,根基尚浅,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我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跻身中枢、手握权柄,成为最得陛下信任的权臣?还是等到六殿下即位,肃清党羽,改换门庭?那如果等不到那一天呢?就任凭枯骨沉冤、不得昭雪?”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宜沉下肩,神情黯然。 “我明白,只是我所谋求的从来不是一人之前程,我只是不喜欢这世道,所以拼了命也要试上一试。” 房间内陷入沉默,多说无益,此事终归还是要看庄宜自己的抉择。 日头一寸寸西沉,天色渐晚,顾北柠和裴念徽对视一眼,起身告辞离开。 “我送你们,”将军夫人哑着嗓子,同样神情黯然,“你们不要怪宜儿,她……” “母亲,”庄宜突然出声,“还请父亲写一封断绝书,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宜儿!你这是为何?” “此事风险太大,我不想牵连将军府。” 言下之意,便是要应顾北柠所求了。 将军夫人连忙走过来,泪眼婆娑:“你是我们的女儿,自当荣辱与共、同甘共苦。” 庄宜缓缓摇摇头,挤出一个苦笑:“只有不牵连将军府,我才敢放手去做,更何况,你们也要为姐姐考虑,一旦将军府被我拖累,那姐姐在夫家也不会好过。” 眼角的泪再也憋不住,将军夫人咬住牙,不肯哭出声。 她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女儿,怎么就这么难。 “此事本就是我们强人所难,我定当设法保将军府上下周全。” “好,那就多谢顾大人,”庄宜擦干脸上的泪痕,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该如何做?还请大人细细告知。” …… …… 第二日上午,虎威将军府府门大开,庄宜和她的陪嫁嬷嬷孤零零地站在门外,眼看着一个个包袱被丢出府。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你夫君不过纳个妾,你便撒泼胡闹,赌气不回荣安伯府,如此蛮横不讲理,哪有一点点将军府嫡女该有的气度!你既不知悔改,今日我便与你断绝父女关系,将军府不容你,我倒要看看除了荣安伯府还能去哪!” 虎威将军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丝毫没有给自己的女儿留情面。 庄宜跪在地上,朝着将军府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含着泪上了马车。 虽是做戏,但眼泪做不得假。门内门外的人都知道,今日一别,有可能就是永别。 “虎威将军这是要把自家女儿赶出去?” “不能吧,毕竟是亲生女儿,怎么能狠得下心?” “将军府一向重规矩,怕是触了将军的霉头了。” 虎威将军站在门后,听着马车渐行渐远,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颤着手握紧那封早已被攥得皱巴巴的断绝书,板着脸走出了大门。 “将军,您这是去哪呢?”有好事者问道。 “顺天府衙。” 午后,虎威将军与出嫁的嫡幼女断绝父女关系的消息,传遍了燕京城。 第86章 登闻鼓 庄宜回到荣安伯府后,在老伯爷和老夫人跟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秦子安不仁,但老伯爷和老夫人确实不曾苛责于她。 “儿媳不孝,意气用事,自请去祠堂罚跪。” “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本就是我们荣安伯府亏待了你。” “儿媳心中有愧,不跪不足以平息心中歉疚。” …… 庄宜跪在荣安伯府的祠堂内,看着供桌上寥寥几个牌位,薄薄的族谱之上,秦庄氏的名字赫然在列。 秦庄氏,这就是她能够留下的全部。 她看着那个名字跪了一夜,不曾合眼。 …… 这一日,顾北柠没有回东阳侯府。 “姑娘在等什么?” “等宫里的消息。” …… 傍晚时分,昭仁帝幽幽转醒。 “陛下……” “陛下,您终于醒了。” 侍疾的妃嫔激动地掉下泪来,若昭仁帝此番真的龙驭宾天,那她们这些妃嫔怕是大半都要送去皇陵守灵。 昭仁帝身子尚且虚弱,只目光一一滑过在座的众人,收拢涣散的思绪。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责罚。”太医杜葑跪地说道。 昭仁帝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回忆他是谁,缓声问道:“你何罪之有?” “陛下这次病得蹊跷,臣无能,翻遍医书仍不得其法,多亏昭仪娘娘在一古籍中寻得一古法,甘愿以自身血肉入药,臣虑及陛下圣体,不得已伤及娘娘。” “昭仪?哪位昭仪?” “回禀陛下,是祝昭仪。” 昭仁帝眯了眯眼睛,提及祝昭仪,像是在堆满枯叶的寺庙中翻开一本积满灰尘的古籍,字迹模糊,虫蛀蚁蚀。 记不清模样,但不容忽视。 “祝昭仪为何没有来侍疾。” 一旁的皇后答道:“回陛下,昭仪告病,便嘱咐她在宫里好好休息了。” “贵妃也不在?贤妃呢?”昭仁帝突然开始点人头。 “贤妃熬了一夜,妾身怜惜她身子弱,便让回去休息了;贵妃,说自己不洁之身,不敢近前照顾,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为陛下抄经祈福。” 说着,便示意下人将秦络绯抄写的经文捧到了昭仁帝面前。 昭仁帝皱紧的眉头舒展几分:“贵妃有心了,皇后这几日辛苦,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陛下圣体无恙,妾身也能安心了。” 看昭仁帝的注意力已经转到澹台衍身上,皇后识趣地站起身,领着一众宫嫔退了出去。 “父皇。” “这几日你一直在宫中?” “儿臣深夜接到圣旨,入宫后却见父皇已然昏迷,儿臣忧心,不敢离宫。” 昭仁帝满意地点点头,他病得又急又凶,宣澹台衍进宫,未必没有存交代后事的心思,但他愿意给是一回事,澹台衍胆敢肖想是另一回事。 “跟朕说说,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 …… 就在昭仁帝得以摆脱病榻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秦子安闯入了半月阁。 一身酒气,随手抓起别人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 “呦,这不是荣安伯吗?” “刚刚抱得美人归,得享齐人之福,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气氛立刻被烘托至最高潮。 “来来来,荣安伯,我敬你一杯,沾沾你的福气。” “这福气可沾不得,桃花劫变桃花煞,你小心牡丹花下死。” 有调侃、有嘲讽、有嫉妒艳羡,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借着酒劲,肆意挥洒。 “牡丹花下死?”秦子安猛灌一口酒,“爷只会弄死牡丹。” 众人只当玩笑,追问道:“荣安伯弄死过哪朵牡丹?” “柳茹意记得吗?半月阁头牌,玩的过了些,不小心玩死了。” 秦子安一副混不吝的嘴脸,无人注意到他抓着酒壶的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视线总是下意识飘向窗外。 只有他知道,那里藏着一个黑甲覆面的黑衣人,手持弓箭,对准了他的命门。 在进到半月阁之前,那个疯子一样的人曾附在他耳畔说道:“进去好好说,不然……” 语气诡魅,笑容阴恻。 秦子安被他捏住了心神,不敢稍有违逆。 “荣安伯真会开玩笑,那柳茹意明明是死于妖猫杀人,你莫要逞威风。” “你不信?柳茹意、祝瑶、秦霜,还有那忠义伯府的庶子魏霖,都是爷我弄死的。” 身旁的人已经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上头的酒意都被秦子安不知死活的混账话吓退了。 有人试探着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荣安伯若真犯下这许多案子,怎会还能与我等在此吃酒谈天?” “你们岂能与我相提并论,我姐姐可是……” “呦,我的爷,怎么醉的这么厉害,竟说些胡话。”宣婳娘子接到消息连忙赶过来,边打圆场,边示意小厮将人往店外赶。 “快把人送回荣安伯府,交代清楚,这几日好生看着爷莫要让他出门。” 小厮好容易将秦子安架出半月阁,便被他的“醉拳”抡倒在地。 “滚,都给爷滚,爷没喝多,没喝多!” “娘子……”小厮求饶般地看向宣婳娘子。 宣婳娘子皱紧眉,嫌恶地掩住口鼻:“罢了,去荣安伯府通知一声,让他们自己来接人。” “是,小的这就去,半月阁这边……” “多拉些人下马,散些风言风语出去,真真假假,谁又能认得?” 这一夜,秦子安醉酒未归,露宿街头。 而半月阁的闹剧,以近乎诡异的速度,在燕京城中迅速蔓延开来。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打更的更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穿过大街小巷。 淡淡的雾气中,一道红色影子越走越近。 更夫浑身寒毛乍起,刚要惊呼出声,突然发现走过来的好像是个人,而且有几分眼熟。 金云霞孔雀纹霞帔,钑花金坠子,鬓簪金玉珠翠孔雀,竟是三品诰命夫人的服制。 “这不是荣安伯夫人吗?这一大早是要做什么……”更夫喃喃自语道。 庄宜一步步走近宣德门,她望着巍峨的朱红宫门,拿起鼓槌,敲响了登闻鼓。 第87章 廷杖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自周朝起,便“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用于百姓击鼓鸣冤,登闻鼓响,无论皇帝在做什么,都必须上朝受理。 层层通禀,消息很快便传至了德宁殿。 “陛下,荣安伯夫人敲响了登闻鼓。” “荣安伯夫人?” “回禀陛下,是虎威大将军府的嫡幼女……”孟祀礼简短说明了这两日发生的事。 昭仁帝未再说什么,只强撑着病体令人为他更衣。 “陛下,您病体初愈,怕是不宜上朝啊。” “咳咳,这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次有人敲登闻鼓,朕必须去。” 赤金冕旒戴到头上,遮挡了他苍白的脸色。 寅时正,宣德门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于垂拱殿内静候。 只是今日殿内气氛有些古怪,文臣武将左右分列,大殿正中单独站着一人。 绯色官服,方心曲领,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只是那白嫩嫩的小脸,纤细的腰线,怎么看,都是一俏生生的姑娘家。 百官一会瞧瞧大殿正中的顾北柠,一会瞧瞧面色铁青的虎威大将军,心中百般猜测,却无一人敢打破殿内的平静。 孟祀礼甩甩手中拂尘,扬声道:“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昭仁帝病了这几日,再加上先前的罢朝,已有近半月不曾临朝,如今再坐到这把龙椅上,倒是有几分陌生了。 “何人敲登闻鼓?” 庄宜已经候在殿外,如今听到陛下垂问,她深呼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缓步走进殿内。 “回禀陛下,臣妇荣安伯府秦庄氏,今日敲登闻鼓上奏,状告夫君荣安伯秦子安。” “状告夫君,有违妇道,依律法,当刑杖二十,再验诉状。” “臣妇甘愿受罚。” 昭仁帝冷眼看着跪在殿上的人,沉声道:“孟祀礼,行刑。” 庄宜腰背笔直地跪在那,目视前方,即便头顶沉重的珠冠,仍仪态端庄。 第一杖下去,庄宜身形不稳向前摔去,发髻上的珠翠孔雀摔到地上,清晰的碎裂声听得人心惊。 她撑起身子,强忍着疼痛笔直地跪好。 顾北柠事先通过贤妃买通了行刑的侍卫,但庄宜终归是养在深闺的贵女,身娇体弱,这样的刑罚对她而言,太重了。 五杖下去,庄宜已经匍匐在地,只能勉力用胳膊撑起身子,不让自己太过狼狈。 虎威将军攥紧手中的笏板,一双眼憋得通红,咬紧牙关不敢呼吸。 一声又一声的闷响,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陛下,微臣愿代荣安伯夫人领剩下的十五杖。” “你就是太后亲授的五品女官?你凭什么代秦庄氏受罚?” “回禀陛下,荣安伯今日所要状告之事,微臣知晓,既为知情者,自当同受杖刑。” 昭仁帝探究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他迟疑片刻,允了顾北柠的请求。 “那就各领十杖吧。” 陛下,是仁慈之君。 虎威将军松了口气,澹台衍的心却被狠狠提了起来。 十杖下去,虽不至于皮开肉绽,但终归疼痛难忍。 “庄秦氏,你要状告秦子安何事?” 庄宜强忍着痛楚跪好,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发髻微散,面色苍白:“回禀陛下,臣妇要状告秦子安三大罪。其罪一,秦子安枉顾国法,与宫中贵妃勾结,借京中半月阁掩护,戕害人命……” 大殿上隐隐传来议论声。 “其罪二,秦子安以妖猫杀人案作幌,包庇京中达官贵人行凶逞恶之举,欺瞒陛下……” 殿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官员神色各异,有人惊诧万分,有人心虚颤栗。 “其罪三……”周围嘈杂的声音,再加上面君奏对的巨大压力,以及腰背处难忍的疼痛,庄宜只觉头晕目眩,难以为继。 “其罪三,秦子安以结交之名,掩护宫中贵妃与外臣私相授受之实,笼络官员,图谋不轨。” “荒唐!”太子澹台聿明再也忍不住出声驳斥道,“你一深闺妇人,何以知晓宫中贵妃如何?” “太子殿下,秦子安是臣妇的枕边人,这些事自然是他告知于我的。” “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死罪,秦子安怎会将此等要命的事宣之于口。” “殿下也知是诛九族的死罪,我乃秦氏家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秦子安伏诛,我亦要九泉之下陪他同走黄泉路,我为何要拼着自己的性命构陷于他?” 澹台聿明无法辩驳,满腔无来由的怒气几乎要碾碎他的骨头,他想为母妃辩解,想为秦家辩解,但他压根儿没有辩解的底气。 三皇子澹台境挑挑眉,说道:“那倒也不见得,我听闻秦子安将外室接回府,夫人你一气之下回了虎威将军府,妇人善妒,你一气之下想要报复荣安伯府也说不定。” 澹台境语气不善,字里行间丝毫不见尊重,庄宜被激起满腹怒气,讥讽道:“三殿下消息如此灵通,那就该知道我之所以动怒,是怜惜世子,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怎会拿孩子的性命前程做赌?” “庄秦氏,你可知忤逆犯上是何等罪名?”澹台境眯起眼睛,像是露出尖牙的狼。 “三殿下,”顾北柠转过身,挡住了澹台境阴冷的视线,“陛下尚未发话,这垂拱殿上,怕是还轮不到您问责吧?” 顾北柠一句话,敲了澹台境一个激灵。 “父皇,儿臣一时性急,慌不择言,还请父皇降罪。” 昭仁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而是转而看向顾北柠。 “庄秦氏今日借状告夫君之名,意图为妖猫杀人案翻案,是你的意思?” “回陛下,臣等已查实,妖猫杀人案不过是宫中贵妃与荣安伯相勾结,用妖猫杀人的说辞掩盖京中达官贵人所犯下的恶行,将尸体藏于赵氏祠堂,并以此为把柄要挟犯案者,荣安伯夫人为人证。”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第88章 栽赃 “赵氏祠堂挖出四十一具尸骨,微臣具已核验,死因不一,在多具尸骨上发现锐器伤、摔跌伤、打击伤,绝不可能是妖猫所为,验状在此,请陛下过目。” 昭仁帝只略略扫了几眼,便放到了一旁,沉声道:“你如何证明是贵妃所为?” “微臣查到了半月阁的账簿,贵妃与逞凶纵恶之徒的交易被拆分,藏在半月阁的日常开支记录中。” 顾北柠从袖笼里拿出一张折好的名单,名单抖开,几乎要垂到地上。 “荣安伯秦子安,肃国公世子潘恩,兵部侍郎蒋屹恒,水部四司郎中柏冶,盐铁副使蔡国安……” “陛下,老臣冤枉啊陛下。” 被顾北柠点到名字的官员,一个接一个,悉数跪下,有人怒不可遏,有人心惊胆战;有人高声喊冤,有人龟缩不敢言。 顾北柠丝毫不加理会,只继续读她手里那份长的吓人的名单。 “右谏议大夫周昀,兵部尚书霍宥拓,已故安远侯郭峥,荣亲王澹台寿,已故刑部尚书沈伯谦……” “放肆,安远侯军功卓着,岂能由你这小小女子如此造谣侮辱!” “荣亲王乃陛下皇叔,你如此忤逆犯上,其罪当诛!” 顾北柠仍然不理,不理会越来越嘈杂的朝堂,也不理会昭仁帝愈发阴沉的脸色。 “殿前司都指挥吴文昭,御史中丞范明晦,提督九门步军巡捕郑天明,河北道冀州知府钱丰、神武军统制莫天风……” 高高在上的公侯勋爵、掌管民生要务的实权京官、统领一方的地方长官……顾北柠这份名单,几乎涵盖了天兖王朝赖以为继的权力架构。 “五皇子,澹台子修……” “父皇!”澹台子修惊诧之中猛地跪到地上,“儿臣冤枉啊父皇!” 昭仁帝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打断了顾北柠:“半月阁是半月阁,与贵妃何干?” “回禀陛下,半月阁的账本上都有贵妃宫中掌事宫女的印记。” “仅凭账本,不足为据。” “臣可与贵妃娘娘当庭对峙,若臣有半分虚言,以死谢罪。” 顾北柠挺直腰背跪在殿下,直视昭仁帝,目光坚定,没有半分惧怕犹疑。 妖猫杀人案过去太多年了,证据湮没,人证流散,若真要靠他们几个一点一滴搜寻人证、核实证据,那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旷日持久。 等所有的逞凶作恶之徒老死、病死、入土为安,都不见得能查清这桩案子。 顾北柠不想等,这世间没有受害者沉冤地底,施暴者安享晚年、寿终正寝的道理。 所以她拿出了一份名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足以撼动整个天兖朝堂。 “陛下,臣以性命担保,绝对不曾参与妖猫杀人案!” “父皇,父皇!儿臣也不曾做过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啊!” “你、你一小小五品官,怎敢得罪整个朝廷?!” “就不该让女子为官!荒唐,荒唐!”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臣请陛下即刻罢黜,将其驱逐出京!” …… 喊冤、辱骂,顾北柠充耳不闻。 名单是她写的,她自然知道有许多人并未参与那桩案子。 她故意的,栽赃、陷害、信口雌黄,她就是要把满朝文武通通拉下水。 妖猫杀人何其荒谬,但凡用心追究,不难发现其中种种错漏,可他们选择不听、不闻、不看。 既然当年要做包庇纵容的帮凶看客,那今天,她就要把他们通通拖下水。 想要撇清干系,那就去给我查,想方设法、殚精竭虑地查,自己查不明白,就去求恩师、同窗、连襟,直到将这桩案子彻头彻尾查清楚,直到死者得以瞑目,所有施暴者依法伏诛。 “陛下,臣请与贵妃当庭对峙。” 昭仁帝不语,只一味沉默地看着乱若菜市的大殿。 秦络绯入宫近二十年,不仅是她摸透了昭仁帝的脾气,昭仁帝也清楚自己枕边人的手段。 一个能将阿芙蓉用在自己身上的人,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先前他纵着、顺着,因为秦络绯犯下的桩桩件件,不过是为了他的恩宠,所以他可以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她做那些阴谋算计。 但如今…… “宣贵妃上殿。” 垂拱殿西侧支起屏风,秦络绯自侧殿而入,遵陛下的意思坐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 顾北柠无权问责一朝贵妃,只能由昭仁帝开这个口。 “贵妃,京中半月阁与你可有关系?” “回禀陛下,妾出身贫寒,万幸得陛下垂怜,入宫后,不忍父母双亲受苦,便时时接济,这半月阁,确实是秦家产业。” “顾北柠说你设局妖猫杀人案,你可认?” “陛下明鉴,妾怎敢设局做此阴毒之事,顾大人年纪轻,怕是听信了什么谣传,想着急立功在陛下面前露脸,若大人所言不虚,那这朝堂岂不是要被清洗干净?就像当年……” 秦络绯顿了顿,低声道:“妾失言了,望陛下恕罪。” 话说的不明不白,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先帝末年,崔氏一族因巫蛊杀人案获罪,满朝文武,清洗过半,昭仁帝即位之初所接手的,正是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朝廷。 昭仁帝沉下脸色, 目光一寸寸凝结,他不愿重蹈往日覆辙。 …… 秦络绯端坐在屏风之后,好笑地端详着顾北柠,虽看不清神色,但也猜想的到她此刻定是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法不责众,昭仁帝若要保住满朝文武,那就要按死了妖猫杀人,不得翻案。 如意算盘落空,还要落一个失察冒进之名,还将朝上的官员得罪了个透,她真的万分期待,顾北柠失魂落魄的表情。 …… 朝堂之上的风向隐隐转变,秦络绯一番话点醒了众人,于是纷纷理直气壮起来。 “陛下,顾大人为官不正,为一己之仕途,不惜栽赃陷害,请陛下即刻罢黜。” “此等小人,臣等实在难以与其同朝为官。” “陛下,察举制之弊端犹在眼前,不可开此先例啊陛下。” “顾大人一无功名,二无政绩,却官居五品,得以面君奏对,这令那些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的学子何以自处?” …… 顾北柠一言不发,不举证、不辩解,只安静地看着炉鼎内高燃的线香,默默掐算时辰。 第89章 休妻 “皇帝舅舅,皇帝舅舅不好了,皇帝舅舅!” 由远及近的高喊声打断了垂拱殿内的争吵,所有人一齐望向殿外,只见白玉京拿着什么,快步跑了过来。 “臣,臣,臣参见陛下。”白玉京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利索。 “平身吧,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白玉京连忙平复了下气息,一脸焦急道:“皇帝舅舅,不怪玉京莽撞,城里都乱了套了。”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厚厚一沓纸。 孟祀礼见状,立刻上前接过,奉给了昭仁帝。 昭仁帝只略略扫了几眼,脸色便立刻阴沉下来,这上面,是妖猫杀人案五十一名死者的遇害经过。 像卷宗,又像话本,细节俱在,令人辨不清真假。 文武百官察言观色,意识到又出了什么大变故,先前指责高声指责顾北柠的人,突然不敢出声了。 白玉京只做不知,高声道:“臣今日出门,就看街上百姓人人面露惊慌,还都聚在一起议论什么,便派人前去打听。” “结果这一打听,可真是把臣吓坏了,说当年妖猫杀人案死的人,都是京里达官显贵犯下的案子,说的有鼻子有眼,臣一听,便立刻赶进宫跟您禀报了。” “你是说,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是啊皇帝舅舅,我呈上来的那沓东西,怕是人手一份呢,我仔细瞧过了,写的有鼻子有眼的,就跟真的一样,但臣急着进宫,只拿到了其中一部分。” 文武百官又惊又惧,昭仁帝面色阴沉欲雨,只有顾北柠跟庄宜跪在大殿正中,眼角眉梢,是压不住的讽刺。 “拿下去让他们瞧瞧。” “是。” 文武百官传着看完了白玉京带进宫的东西,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现在已然不是多少官员会因此被牵连的问题了,而是朝廷在百姓心中,是否还有威信的问题。 “是你做的。”澹台境盯着顾北柠质问道。 “殿下慎言,臣不过是五品小官,何以制造如此大的声浪,殿下莫要空口无凭污人清白。” “你想用这种手段逼父皇就范,彻查妖猫杀人案。” “殿下这话臣听不懂,陛下乃贤德之君,若要重查妖猫杀人案,自然是因为案子本身有问题,怎会是因为被什么人胁迫。” “你倒是伶牙俐齿的很。” “殿下谬赞,臣得太后垂怜,得以为君分忧,自然要尽职尽责。” 澹台境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顾北柠的目光愈发灼热,透露着某种扭曲诡异的阴狠。 …… “陛下,”中书令王霈贞上前道,“此事在燕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事关朝廷信誉和官员清誉,依臣之见,务必尽快彻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务之急,是要平息百姓怒火,给百姓一个交代。”贺夔附和道。 金铮铭紧接着说道:“清者自清,臣自问问心无愧,不惧彻查,为了朝廷信誉和陛下威望,臣愿极力配合调查。” 有金铮铭带头,越来越多的臣子站出来,主动表示愿意配合调查。 没有在那份名单上的自然不惧,在那份名单上又自问问心无愧的,同样竭力主张彻查,毕竟谁也不想担一辈子的污名。 局势翻转,秦络绯躲在屏风后,渐渐苍白了脸色。 昭仁帝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身心俱疲:“既如此,此事便交给中书令来办吧。贵妃幽禁仁明殿,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外出;秦庄氏……” 昭仁帝顿了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皇帝舅舅,臣进宫时,也听许多人在议论荣安伯夫人呢。” 议论什么,自然是议论她敲登闻鼓鸣冤。 “秦庄氏连同荣安伯府上下,幽禁府内,由禁军看管。” 昭仁帝说完便退了朝,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油尽灯枯的微弱烛光,稍有风浪,便会彻底熄灭。 …… 庄宜长舒一口气,身上骤然卸了力,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上,她眨眨眼, 不知怎么就哭了出来。 她一眼望的到头的黯淡人生,突然照进了些许天光。 顾北柠将人扶起,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一切都会好的。 …… …… 王霈贞的动作很快,在满朝文武“倾力相助”下,这桩时隔多年的案子终于得以水落石出。 涉案者三十二人,上至亲王,下至已告老归乡的庶老。 昭仁帝看着面前的名册,越发无力。 “多是朝中六部官员,手握实权,若依律斩首,朝中六部空缺,怕是会朝廷动荡。”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此事牵连过广,绝不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旦朝廷失信于百姓,怕是动荡的就不只是朝堂了。” 昭仁帝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依律查办吧。” …… 当晚,贺夔手持名单,率禁卫军一户一户搜查,除告老还乡和魂归地底的七人外,剩余二十五人,尽数缉拿归案。 等外派抓人的禁军将致仕的四人押解回京的时候,燕京城已入初夏。 二十九人,当街斩首。 围观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赞陛下贤明,夸朝廷清正。 “你们听说了吗?这桩案子最开始可是顾大人竭力主张彻查的。” “顾大人?哪个顾大人?” “顾北柠顾大人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朝第一位女官,太后亲授。” “谁说女子不如儿男?妖猫杀人案都过去多少年了,也没见人提过。” “我听说这位顾大人是前任大理寺卿的女儿。” “原来是顾大人的女儿,顾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啊,如今小顾大人承其衣钵,我们这些老百姓,有福了……” 妖猫杀人案告一段落,顾北柠的名字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复提及,也不知是谁将流传在大江南北的故事带进了京,成为了说书人嘴中引人入胜的传奇。 “我长大后也能像顾大人那样做女官吗?” “当然,只要你好好读书,识字明理。” “阿爹,我也要读书!我要做顾大人那样的女官!” “好好好,阿爹为你选一位好学问的女夫子。” …… 郑侠笑了笑,深藏功与名,想他堂堂游侠,如今竟屈尊做了个说书先生,真是屈才啊。 …… 秦子安问罪伏诛那日,虎威将军上书乞骸骨,告老致仕。 “臣年纪大了,再不能为陛下提枪上马,这将军府臣住着不安心啊。” “你是为国征战的老人了,合该在燕京城安享晚年。” “臣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也不懂朝堂这些弯弯绕绕,只懂上阵杀敌,臣今日腆着老脸来求陛下,只希望陛下能给庄宜一条活路。” 昭仁帝把秦络绯从妖猫杀人案里摘了出去,秦子安成了幕后主使。 贺夔带人查封荣安伯府的时候,秦老伯爷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封休妻书,和一封出妾书。 一封给庄宜,一封给周绾。 休妻出妾的理由也很简单,与人私通,因为大夫说秦子安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 外室女带着孩子被赶出了荣安伯府,哭天抢地,流落街头;庄宜则带着孩子回了虎威将军府。 保全两条性命,但背了私通的污名。 人言可畏,庄宜在燕京城中活不下去。 “如此,便依你。” …… 将军府一家举家归乡,早已嫁作人妇的嫡长女庄明月赶来城门相送。 “阿姐,是我拖累了你。” 庄明月抹去庄宜脸上的泪,轻声道:“小时候我总嫌自己名字普通,后来来了燕京,被关进深墙大院,再也见不到漠北那样亮那样大的月亮,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好听。宜儿,替我再去看看那月亮。” “阿姐,你若有任何委屈,定要写信告知我们,我跟爹娘来接你回家。” “好,去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了。” 去吧,去吧,大步向前走,不要回头。 …… 虎威将军一家离京,似乎昭告着妖猫杀人案的落幕。 孟祀礼带人打开了仁明殿的大门。 “陛下当真要如此对我?” “陛下说了,太子殿下不能有这样一个母妃。” 毒药、白绫、匕首,昭仁帝最后的仁慈,便是让秦络绯自己选自己的死法。 夫妻一场,他甚至不愿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秦络绯扯了扯嘴角,满目荒凉。 在服下毒药的那一刻,她这一生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毒药侵蚀五脏六腑,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溃烂,真痛啊。 若重来这一生,若重来这一生,她依然会如此不管不顾地为自己而活。 秦络绯闭上了眼。 …… 在孟祀礼一行人离开后,祝元曦走进了仁明殿。 事到如今,竟是她来送秦络绯最后一程。 祝元曦站在那静静看了好久,直到尸体彻底凉透,成为世间无人问津的一缕孤魂。 她拿起那把匕首,狠狠扎进秦络绯的小腹。 “没能亲手杀了你,真是可惜。” 若不是因为秦络绯送到她宫中的那盏血燕,她本来,是可以有一个女儿的…… 第90章 女学 秦络绯死在仁明殿,对外称,因秦家所犯之事气急攻心,太医医治不力,病故。 在孟祀礼走进仁明殿的时候,澹台聿明被锁在东宫,不得外出。 “太子殿下,陛下说,要您在日落前将这册文书抄录一遍。” 澹台聿明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只蝴蝶,东宫太安静了,安静地好像能听到蝴蝶振翅的声音。 “父皇还有其他吩咐吗?” “陛下让您掌灯时分去文德殿回话。” “知道了。” 内侍传完话后低头退了出去,他竭力放轻脚步,总觉得这偌大东宫像是一座纸糊的宫殿,脚步声重点,这座宫殿就塌了。 他偷偷抬头,偷看了一眼端坐高位的太子。 也像纸糊的,那样单薄,那样苍白,初夏暖阳都暖不透他。 直到秦络绯咽气,澹台聿明都没有离开东宫。 …… 公主府内。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贵妃那边……” 澹台照抚琴的手顿住,片刻愣忪之后,又继续拨响了琴弦。 “去把鸿雁斋的师傅请过来,本宫想吃桂花鸭。” 侍婢偷看了两眼公主的脸色,没有动。 “怎么,本宫使唤不动你了?” “殿下,”侍婢跪到地上,抖若筛糠,大着胆子说道,“贵妃薨逝,这个节骨眼上您请鸿雁斋的师傅过府,怕是,怕是……” “怕什么,我姓澹台,不姓秦。” 公主府不仅请了鸿雁斋的师傅,还请了燕京城最好的戏曲班子,从午后到入夜,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澹台照喝了一壶上好的罗浮春,那样好的酒量,也不知怎么就醉了。 她不喜欢秦络绯,也不喜欢澹台聿明。 “若你是个皇子,本宫也不必如此辛苦。” 这句话,她从小听到大,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不了皇子,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母妃只喜欢哥哥,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已经获得了母妃全部的宠爱,但依然闷闷不乐。 她追在澹台聿明身后很多年,为了成为皇子讨母妃欢心。 直到她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皇子,永远不可能讨到母妃欢心。 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坏掉了,她看再多的山,看再多的水,读再多的书,见再多的人,都好不了。 有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她重回了燕京,可没成想,系铃人死了。 死了…… 死了好啊…… 澹台照轻笑出声,她捂住眼睛,笑啊笑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酒壶砸到地上,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庭院之内,只听得到澹台照呜咽的哭声。 即便她有公主之尊,即便她早已开府别居,但她仍学不会放声大哭,她只会像小时候那样,挑一处落满灰尘的偏殿,躲在角落,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公主殿下……” 院子里的人跪了一地,乌压压,阴沉沉的。 “唱啊,怎么不唱了?给本宫接着唱。” 我母妃,最喜欢长生殿了…… …… …… 澹台照还是被言官参到了昭仁帝跟前儿。 昭仁帝看奏折的时候,祝元曦恰好去送参汤。 因着以身入药的缘故,祝元曦突然在后宫中冒出了头。 “妾给陛下熬了参汤,朝事纵然重要,陛下也要珍重自身才是。” 祝元曦将参汤放到昭仁帝跟前,皱眉道:“陛下脸色怎么这样差?” “你瞧瞧吧。”昭仁帝叹了口气,将奏折递给了她。 祝元曦接过看了几眼,安抚道:“四公主年纪小,母妃骤亡,心里有些怨怼也难免,陛下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怨怼吗? 孤守皇陵的四公主心生怨怼,那一直养在秦络绯跟前的太子呢? 看着昭仁帝愈发凝重的脸色,祝元曦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她图谋的,可从来都不止是秦络绯这一条人命。 “今日清荣长公主进宫,听说东阳侯为着世子闯朝堂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提及白玉京,昭仁帝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玉京被朕骄纵坏了,朕都未说什么,东阳侯实在不必如此计较。” 祝元曦咽下了尚未说出口的话,只笑着转移了话题。 “陛下自上次病后,圣体一直不算安康,妾想着,不若在民间网罗名医,说不定能有什么好法子。” “你有心了。” “陛下圣体安康,是妾身之福,妾只盼着陛下长命百岁、福寿延绵。” …… …… 白玉京确实被东阳侯狠狠责罚了一顿,屁股都被藤条抽肿了,过了这许多日,还是只能趴在床上闷头养伤。 但东阳侯发了一通脾气,倒是解了他的禁足,算是默认同意他参与党争。 这一日,顾北柠带着点心去探望。 “一尝就知道甜水巷那家铺子的手艺,还是阿柠贴心。” “大理寺和刑部都在忙着清扫妖猫杀人案的尾巴,六部空缺,陛下忙得头疼,六殿下自然要为陛下分忧,也就只有我一个闲人了。” 白玉京又往嘴里塞了一个樱桃酥:“对了,崔苓如何了?” 白玉京当日能从东阳侯府逃出来,是因着崔苓的缘故。 这位崔六姑娘当初自请随顾北柠来燕京,随顾北柠住进了东阳侯府,但终归是清河崔氏的六姑娘,顾北柠既不可能与她过分亲近,也不可能真的听她所言,任凭她做一个婢女。 澹台衍曾开玩笑说过,说顾北柠这是请了尊泥菩萨过来,摔不得、碰不得。 顾北柠也就真当她是尊泥菩萨,将人引荐给了长公主,又跟澹台衍要了人暗中保护其安全,至于她平日要与何人交往、做些什么,倒也没有干涉。 庄宜敲登闻鼓鸣冤那日,崔苓不知怎的跌进了湖里,下人乱作一团,揽月趁机打开了白玉京的院门,掩护他逃出了府。 “那日之后我才知道,崔苓一直假托澜沧君的名头售卖书画,攒下了一笔银钱,前几日在柳墨巷开了一家女子私塾,只招收女学生。” “她真的,嘶……”白玉京激动地抬起头,没成想又扯到了屁股上的伤口,“还以为她只是说说呢,那可有学生报名?” “原本是没有的,她在燕京无名无分,私塾又不同于家塾,不过……” “不过什么?”看顾北柠不说话,只自顾自地喝茶,白玉京有些着急,“哎呦我的顾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我这养伤都快养出尾巴了,好容易听点新鲜事,快说快说。” “我托靖安侯夫人回裴家求了一块匾额。” “裴家是儒学大家,裴家的匾大家自然是认的,还是你机灵。但是……这些日子你就只帮崔苓求了块匾?”白玉京狐疑道。 “不然呢?朝堂无事,除了上朝点卯,我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啊。” “我不信,妖猫杀人案裁撤斩杀了那么多官员,太子和三皇子一党损兵折将,只有六殿下丝毫没受影响,你不趁着这样的大好时机招兵买马,就天天这么闲着?” “六殿下不受影响,是因为他回京时间短,朝堂之上根本没有多少自己人,势单力薄,如今三殿下和五殿下卯着劲往六部塞自己人,六殿下如何斗得过?” 顾北柠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叹口气,拣起朵莲蓬。 势单力薄?白玉京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你就扮猪吃老虎吧你,不过你刚刚说什么,五殿下?” “对啊,祝昭仪为救陛下,不惜以自身血肉入药,五殿下子凭母贵,特许入朝理政。” “祝昭仪母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就踩着秦络绯的尸体站出来了,真是稀奇。” 顾北柠没有说话,只低头继续剥莲子,嫩白的莲子落入碧绿的碗盏,好看的紧。 …… …… 第91章 调任 次日早朝。 “众卿家,可有事上奏?” “回陛下,臣有要事禀奏,”蒋晋之上前道,“今科考生遇害案已于日前审结,凶手康景蓝自称是不满于中书令与吏部勾结,行科举舞弊之事,杀那两名乡贡,是寄希望于朝廷在调查这桩案子时,能牵连出出科举舞弊之案。” “陛下,臣冤枉啊陛下!”蒋墨钧立刻跪到地上,以头抢地。 昭仁帝看了他一眼,对蒋晋之说道:“你继续说。” “经调查,康景蓝的指控是因着被有心之人挑拨误导,那人姓刘,同为本届考生,二甲一十七名,尚未安排差事,据他所说,是为了干扰其余考生才胡乱编造。” 昭仁帝的视线从蒋晋之移到蒋墨钧身上,最后深深看了澹台境一眼,意味不明。 “开革功名,杖五十,驱逐出京,永世不得录用。” …… 散朝后,贺夔像往常一样凑到王霈贞跟前。 “瞧着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 王霈贞边走边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听说是宫里的祝昭仪为陛下寻了一位民间的名医。” “我怎么听说是方士呢?” 王霈贞脚步一顿, 睨了他一眼:“陛下说是名医就是名医。” 贺夔摸了摸鼻子,停下脚步,转而凑到蒋墨钧跟前。 “蒋大人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蒋墨钧一愣,不明所以道:“贺侯在说什么?下官没听明白。” “虽说折了一个辛苦培养的嫡长子……” “贺侯!” 蒋墨钧有些羞恼,蒋屹恒一朝落马,蒋家少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嫡长子不说,蒋家门楣也凭空多了块擦不去的污迹。 嫡长子伏诛,自己又深陷科举舞弊风波,蒋墨钧一肚子苦水无处说。 “蒋大人莫急,折了一个嫡长子,但您不还有一个风头正盛的庶子吗?” 贺夔眨眨眼,笑的一脸意味深长。 蒋墨钧的脸色更黑了。 如今朝上有两位蒋大人,吏部尚书蒋墨钧,刑部侍郎蒋晋之,可从未有人把两个蒋大人联系到一起。 关系之生疏可见一斑。 “蒋家一门不可出两位部院大臣,为了蒋家的未来,蒋大人还是要早些决断。” 贺夔撂下最后一句,便学着王霈贞的模样,负手走开了。 徒留蒋墨钧一人,脸色变了又变,愁眉不展,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 巫蛊杀人案落下帷幕,顾北柠突然清闲了起来。 这一日,顾北柠一行人打马东郊,去看昭仁帝刚刚赏给澹台衍的院子。 “这院子后头有座山头,种了许多果树,眼下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我可要上去多摘些,箩筐我都备好了。”白玉京一脸兴致勃勃,眼睛亮得像淬了水的曜石。 贺停云好笑地摇摇头:“长公主清正,东阳侯风雅,也不知怎么就养出了你这副泼皮性子。 ” “近墨者黑,你日日与我厮混在一起,怕不是一丘之貉吧?” “牙尖嘴利,但凡你的马术能有口才一半好,也不至于被我阿兄赶出东郊大营。” 贺停云的兄长贺邶山日前回京,白玉京便常常拽着贺停云去东郊大营找他切磋演练,只可惜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不行,惹得贺邶山见他便躲。 “谁说我马术不行?捶丸投壶我可从不曾输过你。” “让着你罢了,莫要当真。” “好你个贺停云,今日我便与你好好赛上一赛,驾!” “我怕你不成?” 二人扬鞭打马,少顷,便只能瞧见二人小小一团背影。 “还是少年郎有精气神啊。”申远弗不紧不慢地溜着马,呷口酒,一脸感慨。 顾北柠瞧了眼自家师父,打趣道:“听说您酒葫芦里的酒都换成药酒了?莫不成是被四公主吓到了?” 申远弗喝酒的动作一顿,颇不自在地放下了酒葫芦:“瞎说什么,你师父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被一小小女子吓到?” 顾北柠笑笑不语,总要给自家师父留几分情面。 “听说你最近往四公主府跑得挺勤?”澹台衍问道。 “前几日在宫中见了贤妃娘娘,贤妃怜惜四公主失母,便叫我无事时多去陪伴,开导一二。” “瞧着母妃待你,倒是比待我还要亲近几分。” 顾北柠眨眨眼,装作听不懂澹台衍的阴阳怪气,这几日抛开上朝点卯,她不是去见贤妃,就是去见四公主,算起来,她竟有七八日不曾见澹台衍了。 “小贺将军既已回京,郡主殿下应该也快了吧?” “嗯,快了,应当会赶在太后寿辰之前。” “太后寿辰原本该是桩阖宫欢庆的大喜事,只可惜我们陛下,怕是要被三殿下和吏部缠的脱不开身了。”金铮铭接话道。 他入朝越久,便越不认同当今陛下的行政方略,私下提起,常常因怒其不争而说话夹枪带棒。 蒋晋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听父亲说,三殿下今日被陛下斥责了,为着官员调任升迁一事。” 妖猫杀人案告结,朝中官员多有空缺,吏部忙得脚不沾地,偏偏澹台境又想横插一杠,澹台子修更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听说昭仁帝这几日常常大动肝火。 “蒋大人心中可有章程?” “父亲这几日常常找我商议,我便按着六殿下的意思,将那些在朝多年政绩斐然,但因不善钻营未得提拔的官员,还有今科进士中确有才学之辈推荐给了父亲。” “王誉徵在复阳县任上待了三年,任清河郡守也已有三年,今年该回京述职了吧。” “听父亲提起过,已经递了折子了。” “毕竟是琅琊王氏的嫡子,不好一直做个外派的地方官。” 蒋晋之不解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家殿下的意思是说,依王誉徵的家世背景、才干政绩,当入中枢。” 蒋晋之略略思忖,恍然大悟道:“殿下深谋远虑,臣敬服。” …… …… 几日后,昭仁帝以太后寿诞之名,大封天下。 金铮铭任户部尚书; 蒋墨钧以“臣老迈,体力不支,不堪为臣”为由,请调闲职,吏部尚书之职,由回京述职的王誉徵继任; 蒋晋之任刑部尚书; 大理寺卿彭澍不慎摔下了马,称病不朝,自请致仕,昭仁帝下旨安抚,但未准其辞呈,大理寺一应事务由贺停云接手。 …… 此次递补继任的大部分官员,皆是无派系无阵营的纯臣,以万民为立场,以社稷为准则,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澹台境气红了眼,万分懊恼当初不曾理会蒋墨钧的投诚,硬生生将人推去了澹台衍门下,只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妖猫杀人案会被翻出来,更想不到吏部会在眨眼间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 顾北柠…… 他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满腔愤恨无处发泄。 …… 与此同时,燕京城中女学蔚然成风,只不过官宦之家办得起家塾请得起女先生,普通百姓却没有这个福气。 太后向昭仁帝求了恩旨,于燕京城内招募女夫子,兴办女子官学,一应细则,由顾北柠全权处置。 “没想到陛下这么容易就点了头。” “妖猫杀人案尽失民心,陛下急需一桩政绩彰显其贤明仁德。” 顾北柠忙得脚不沾地,天天往返于工部、户部之间,得空就往公主府跑。 “父皇令你兴办女子官学,你天天往本宫这跑做什么?” “臣恐有思虑不周之处,特来向公主殿下请教。” 澹台照端着架子,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顾北柠,终是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本宫就来指点你一二。” …… 日子一天天过,就在顾北柠选好址,跟工部定下修建方案,起草好招募文书后,段凰郡主回京了。 第92章 魂归故里 与段凰郡主一同回京的,还有一封北地大捷的捷报。 “……死伤不足百人,杀敌两千……” 以不足百人的伤亡代价,换了突厥一千个人头。 “我回京途中,北地千里加急送到我手中的,”段凰郡主坐在廊下,吃着井水沁过的桃子,“你这宅子不错。” 顾北柠如今做了官领了差事,不好继续住在东阳侯府的内院,便挑了处三进的宅子搬了出来。 宅子是虎威将军府一家离京前送的,瓦舍修缮是清荣长公主向工部要了人办的,园子是裴念徽找裴氏家族擅园林造景的子侄建的。 一应摆设物件,澹台衍送了些,靖安侯府东阳侯府送了些,宫里赏了些,其余勋侯大臣跟风送了些,连负责打扫伺候的下人小厮都是澹台照送的。 至于门口的匾额,是中书令王霈贞亲笔写了送过来的。 “大家心慈,帮我凑了个家出来。” “我带回来几匹大宛马,明天让人送到你府上。” “那就多谢郡主了。” “小事而已,算不得什么。不过,这么大个宅子只你一人住,怕是有些冷清了。” “师父与我一起住,与我一同回京的崔家六姑娘崔苓也搬了过来,我们将西院的厢房收拾了出来,若是有入燕京求学但又无处安身的女子,便可在府上暂住。” 段凰看向顾北柠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赏。 “我听说陛下把女子官学的差事交给你了?” “郡主有何想法?” “你那官学都教些什么?” “诗书礼乐、经义策论,算学医术、奇门遁甲等杂学也教。”顾北柠顿了顿,接着说道,“总之,国子监教什么女子官学便教什么,国子监不教的,女子官学也教。” “不习武?” “郡主的意思是?” “你去过清河郡,自当知道女子军不亚于男儿。” “广开女子官学已然招惹非议,若不是仗着陛下和太后的势,早被那些酸儒骂个狗血淋头了,此时开武学,怕是不合时宜。” 段凰皱紧眉,像是在思量其中厉害,顾北柠塞给她一个沁凉的甜杏,问道:“恰逢太后寿诞,北地又立新功,这样大的喜事,郡主怎么不亲自进宫告知陛下?” “有人上赶着讨赏,我又何必抢人功劳,更何况……” 顾北柠放下手中的捷报:“郡主是觉得这一战有异?” “这个时节不该是突厥大举来犯的时候,带兵迎战的将领李泗水,是年前打着换防的由头,被兵部尚书霍宥拓举荐过来的,我见过两次,是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草包。更何况,即便是贺兰军,也很难打出一百敌两千的战绩。” “是啊,初夏时节,牧草肥沃,本就是最适合畜牧的时节,突厥怎会在这个时候兴兵打仗?” “燕京这些人自是不管这些,眼下三殿下怕是已经领着霍宥拓在宫里讨封赏了。” 段凰所料不错,澹台境在官员递补继任上吃了大亏,开年以来又处处受阻,尽失圣心,皇后不肯帮他,王霈贞又保持中立,眼下北地这封捷报堪称是他的救命稻草。 “父皇,北地大捷,乃皇祖母功德庇佑,北地将士上表,愿以此捷报庆贺太后寿诞。” “好,好,好啊!” 北地大捷不仅对澹台境至关重要,对昭仁帝亦是。 父子二人都需要一场盛大的胜利来冲散头顶的乌云。 …… 次日早朝,澹台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一次提及北地大捷。 “父皇,依儿臣愚见,当大行封赏以慰边关将士风霜之苦。” “嗯,皇儿所言极是,那便……” “陛下,”段凰出列打断了昭仁帝,“将士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乃分内之职,即便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只可怜家中父母妻儿,连最后一面也无法得见。” 昭仁帝审视着段凰的神情,面露不虞:“你的意思是?” “请陛下开恩,将尸首运回燕京,让战死沙场的将士得以入土为安。” 段凰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刚刚回到燕京的王誉徵上前道:“陛下三思,漠北与燕京相距遥遥,耗费如此大的人力财力只为运送尸首回京,怕是不妥。” “大人的意思是,我北地将领不配朝廷体恤厚待吗?陛下一向仁厚,大人说出这样的话,怕是会令北地将士寒心啊。” “臣并无此意,郡主莫要曲解的意思。” 段凰不理会他焦急的神色,只继续向昭仁帝施压:“请陛下施恩,允许阵亡将士魂归故里。” 昭仁帝脸色愈发难看,很明显,他不想同意段凰的请求,但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在保全他仁君的名头的前提下,否决段凰的提议。 澹台境站出来说道:“父皇,路途遥遥,天气炎热,战死将士的尸首如果因此损坏,有损陛下拳拳之心,不若就地火葬,将骨灰运送回燕京安葬。” “皇儿所言极是,那便……” “陛下!三皇子所言不妥。” 段凰又一次打断了昭仁帝的话。 昭仁帝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侧倚在扶手上,身子前倾,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段凰,是警告,更是威慑。 “你要如何?” “陛下,非段凰僭越,只是漠北奉行天葬,死后陈尸于祭台,以自身血肉饲养胡兀鹭,意在布施天下生灵。就地火葬,有违当地习俗,怕是会引起骚动,不利于边境安稳。” “你是打定主意要让尸首回京。” “此举可彰显陛下仁厚之心,又可告慰守关将领,请陛下恩准。” 昭仁帝的脸色沉了又沉,终是点了头:“好,就依你。”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段凰磕头谢恩,好像全然看不见昭仁帝阴沉的脸色。 “父皇,”澹台衍一整个早朝一言不发,现下突然开口道,“此事既已敲定,当昭告天下,彰显父皇贤德爱民之心。” 昭仁帝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句奉承话好转,只随意交代了下去。 澹台境垂下眼,掩住了那抹恶毒。 …… 散朝后,王誉徵特意找到了段凰。 “郡主不惜惹怒陛下也要让尸首回京,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好像与王大人无关吧?” “陛下本就对贺兰军多有猜忌,郡主今日于朝臣面前多次顶撞,怕是会令陛下误以为贺兰军有不臣之心。” 段凰停下脚步,好笑地看向王誉徵:“陛下猜忌贺兰军,那王大人呢?也认为贺兰军想要造反吗?” 王誉徵没想到段凰会直接说出造反二字,有些愣神。 “我自然不会对贺兰军有半分怀疑,若不是郡主率贺兰军……” “那你该去劝谏陛下,而不是在这里劝我。”段凰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王誉徵的话,大步走开了。 王誉徵愣愣地看着段凰渐行渐远的背影,段凰身量颀长,步子迈得大,脚步放得轻,走起来步伐矫健,英姿飒爽,与燕京贵女大不相同。 王誉徵看着,突然就笑了。 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性子。 …… …… 昭仁帝回到文德殿,气的摔了一个茶盏。 “陛下何以动如此大怒,”孟祀礼一边上前安抚,一边暗中令人去请贤妃,“龙体为重啊陛下。” “段凰如此跋扈,竟敢于朝堂之上驳斥朕,老三多次上书要朕提防镇北侯府拥兵自重,朕都没有放在心上,眼下看来,倒是养大了贺兰军的胃口!” 孟祀礼心下一惊:“陛下息怒,郡主殿前失仪,您下旨训斥就是了,莫要伤了身子。” “殿前失仪?”昭仁帝冷哼一声,“朕瞧她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 孟祀礼还想要说些什么,眼角瞥见一道木兰色的衣角,他咽下了喉间的话,躬身退了下去。 “昭仪娘娘。” “孟公公,”祝元曦点头示意后,便走到了昭仁帝跟前,“陛下,妾带了杜太医来给您请平安脉。” 看到祝元曦,昭仁帝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你有心了。” 在祝元曦的提拔下,杜葑在昭仁帝面前露了脸,已渐渐成为最令昭仁帝信任倚重的太医。 杜葑为昭仁帝诊了脉,又开了个调理气血的方子。 “陛下身子虽较此前好上许多,但仍不宜过度劳累,要多多保养为宜。”他犹豫片刻,复又问道,“臣听闻陛下近日在服用那位民间名医的方子,可否让臣看一看。” 昭仁帝面色不虞,并未应允,祝元曦见状开口劝道:“杜太医也是为陛下圣体考虑,陛下莫要怪罪他僭越,再者说让杜太医看看也好,也放心。” 眼见昭仁帝首肯,孟祀礼这才将其他的方子拿给杜葑。 杜葑一一看过,暗自松了口气:“这位民间圣手着实不凡,有他看护陛下圣体,陛下定能圣体康健,福寿延绵。” 昭仁帝这才缓和了脸色,露出些许笑意:“多亏了昭仪。” 祝元曦走到昭仁帝身后,帮昭仁帝揉着太阳穴,力道适中,不紧不慢。 “为陛下分忧是妾的分内事,杜太医的话陛下也要放在心上,莫要太过操劳,皇子都已长大成人,妾在后宫也听说三殿下和六殿下英明神武,能干得很,陛下不如放手交给二位殿下去做,也好多保养龙体。” 昭仁帝按住她的手,回头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子修呢?子修就不想为朕分忧吗?” “子修庸懦,远不如其余皇子聪慧,能帮陛下做些跑腿的差事妾就知足了。” “庸懦自有庸懦的好处,依朕看,皇子还是不要太过张扬的好。” 祝元曦笑了笑,笑意温婉:“陛下说好自然是好的。” …… “娘娘,不进去了吗?” 崔知宜站在廊下,听着殿内的声响,唇角勾起一个轻轻柔柔的笑。 “有昭仪侍奉陛下,自是不需要我进去了,不过,烦请公公告知杜太医一声,稍后也请他来琼华殿为本宫诊一诊脉。” “是。” 崔知宜转过身,瞧了瞧天色,自顾自地低声道:“怕是要变天了,也不知杜太医赶不赶得上……” 身后的内侍奇怪地看了看天色,明明晴空万里,怎会变天呢? …… …… 第93章 请旨 燕京城过了一阵太平日子,顾北柠忙着监督推进女子官学的一应事宜,除了顾宅、工部和崔苓的女子私塾,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崔苓在燕京城打出了名号,因着束修低,又可用绣品、米粮等各种物件抵扣,越来越多的人家将自家姑娘送到崔苓这。 崔苓忙不过来,白玉京便将绯云、星鸾、清梨三人送了过来。 “她们三个的学识才干,少说也可做一家主母,待在我院里屈才了。” 白玉京将人送过来那日,星鸾少见地掉了眼泪。 “哭什么,都在燕京,又不是日后不得相见。” “世子爷……” “好了好了,明知道你家爷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再哭,再哭就把你带回东阳侯府,锁在爷院里,伺候爷一辈子。” 星鸾被他故作凶狠的模样逗笑,含着泪弯了眼睛。 星鸾三人向白玉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走进了女子私塾。 今日之后,她们不再是东阳侯世子的贴身女使,而是燕京城内,教书育人的女夫子。 …… 只可惜燕京城的太平日子也没能过多久,拉着近百个棺椁的马车抵京后,燕京城的局势便渐渐紧张起来。 这一日夜里,顾宅东侧的小门被敲响,顾北柠悄无声息地上了六皇子府的马车。 “六殿下好久不见。”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 “殿下公务繁忙,臣自是不好叨扰……”顾北柠做出一副体面又客气的模样,自顾自地说着。 “顾北柠,”这大概是澹台衍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喊她名字,语气不善,目露警告,“到底是谁公务繁忙?” 顾北柠懂事地闭上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我的政绩便是殿下的政绩,我勤于政事不也是为了帮殿下稳固江山社稷。” “油嘴滑舌,府上新来的厨子做的,尝尝。” 案几上摆着一碟糕点,捏成了白兔模样,顾北柠一上车就看到了,她捻了一块,一口吃掉了兔子脑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喜欢?” “喜欢!” 澹台衍眼中漫起温润的笑意,不枉他特意从扬州找来了这位点心师傅。 …… 马车停在了陵邑内,二人下了马车,澹台衍熟稔地牵住了顾北柠的手。 顾北柠下意识挣了一挣,却被更用力地回握住。 “太黑了,跟紧我。” 顾北柠看着灯笼里透出的朦胧灯光,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刚到金陵的日子,她没有再试图抽出手,安静地与澹台衍并肩前行。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明明灭灭的火把。 火把映照下,近百口棺材黑压压地停在那。 段凰郡主站在棺材前,神情阴翳。 “明日陛下便会率百官至此,祭奠将士亡灵,亲眼看着他们入土为安。” 顾北柠上前握住了段凰冰凉的手,沉声道:“开棺。” 今日在此的都是随段凰一同回京的心腹,他们将棺材一具具移开,铺天的恶臭立马蔓延开来。 顾北柠服下避秽丸,掩好口鼻,开始逐一验尸。 气温日渐升高,长途跋涉,尸体早已腐坏,严重者甚至腐败化水,恶臭难闻。 顾北柠恍若未闻,只逐一寻刮肉剔骨,确认伤痕。 天色渐渐泛白,黑压压的棺材前,摆满了花白的骨头,远远瞧着,瘆人得很。 “如何?” “我记得贺兰军所用箭矢与寻常所见不同?” “没错,贺兰军用的是一种名为追魂箭的箭矢,箭头形如倒钩,两侧有倒刺,一旦中箭,难以拔出。” 段凰边说,边示意一旁的士兵取一根追魂箭给顾北柠看。 “突厥呢?” “突厥用一种状若锥子的箭头,箭速快,杀伤力强。” 段凰说完,看着满地尸骨眉心拧成了疙瘩:“怎么,这些尸体有问题?” “如果我说这些人并非死于突厥人手中,而是死在追魂箭之下,郡主会作何想?” 段凰变了脸色,漠北铺天盖地的黄沙在她眉眼间聚集,遮天蔽日,令人心颤。 “你可确认?” 顾北柠没有说话,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队士兵大概以为自己是要迎战突厥,或者只是日常巡视,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对上自己人的箭矢。 当箭镞穿透血肉,鲜血喷涌,匍匐倒地的时候,他们大概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 最先到的,是赶来祭拜的百姓。 有燕京本地的,也有千里迢迢赶到燕京的。 有家中子弟在军中行走的,也有只是单纯感念驻边将士恩德的。 只是当他们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近百口棺材黑压压地堆在那,每口棺材上都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段凰的亲卫穿着贺兰军的盔甲,分列两旁,正中央,是一身缟素的段凰郡主,身旁立着那把陪她征战沙场的陌刀。 如果有北地的百姓在此,就会发现眼前的景象,像极了镇北侯府满门战死,段凰一身缟素忍着泪,领兵迎敌的时候。 当昭仁帝率文武百官到场后,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段凰,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段凰今日,要为北地将士鸣冤。” 昭仁帝沉着脸看着眼前的景象,低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段凰,今日是要祭拜为国捐躯的将士,有什么话,后面再说。” 段凰抬头看向昭仁帝,猛然反应过来,他并非毫不知情。 “陛下,臣要参兵部尚书霍宥拓与卫所都指挥李泗水相勾结,杀良冒功,伪造捷报,欺瞒陛下。” “放肆!”澹台境肝胆俱裂,他怒斥一句,恨不得即刻绞碎段凰的嘴。 段凰没有理会,只继续扬声道:“陛下,初夏牧草肥沃,最宜畜牧,突厥怎会选在这个时节大举进攻?” 昭仁帝不语,只有澹台境一味发狠:“这你要去问突厥。” “卫所都指挥李泗水原本是东部大营的将领,因调军换防之故才负责驻扎北地,并不熟悉突厥的打法,死伤不足一百杀敌两千,这样的战绩,陛下真的信吗?” “怎么,只有你贺兰军才能打胜仗吗?” 段凰不理会澹台境的阴阳怪气,她只死死地盯着昭仁帝,想要一个答案。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话已至此,好像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追问下去了。 无论昭仁帝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像他们一样发现端倪猜到了实情,总之,他纵容了这样荒唐的行径。 庸懦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狠手辣…… 喉间堵了一口血,吐不出,咽不下,段凰红了眼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顾北柠暗自咬牙,逼退了眼底的泪意,代替段凰回禀道:“陛下,臣连夜验尸,可证明这近百名将士并非死于匈奴马下,而是……” “你一区区女子,懂什么勘验刑名之术?” “三殿下不信我,那便去刑部请人,大理寺、顺天府,广发告示,召集全国仵作,一同验尸,殿下你敢吗?” 澹台境不敢接话,围观的百姓不见得已经猜出背后真相,但文武百官却已然了然。 空中的气氛凝了又凝,令人喘不过气。 孟祀礼着人搬了椅子过来,昭仁帝端坐其上,开始断这桩官司。 “你接着说。” “验状在此,所有将士皆死于贺兰军特有的追魂箭之下。” “你的意思是贺兰军杀了这些人?” “陛下,若是贺兰军动手,为何是卫所都指挥李泗水上报大捷?依臣之见,乃李泗水蓄意陷害,残害手足同胞、杀良冒功乃诛九族的死罪,一旦事情败露,他便可栽赃贺兰军,逃脱刑罚。” 澹台境神色愈发阴狠,像是将要殊死一搏的困兽:“贺兰军既牵涉其中,凭什么置身事外?难不成就因为你跟郡主交好,便将一切罪责推到他人身上?” “三殿下如此羞恼做什么?难道你也参与其中?” 澹台境猛然一惊,清醒过来,他阴沉着脸色,看顾北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乌云压境,风贴着地面呼啸而过,像在低声嘲讽。 昭仁帝不语,沉默地审视着那近百口棺材,他在权衡。 如果认了段凰跟顾北柠的指控,那东部大营必然要交还驻防权,贺兰军便会继续镇守北境,凉州、幽州、并州、冀州仍然只知镇北侯不知昭仁帝。 若不认…… “罪证确凿,请父皇即刻下旨,押解李泗水回京,彻查此事。”澹台衍率先请旨,打破了昭仁帝想要息事宁人的心思。 “陛下,臣请旨亲赴北境,彻查此案。”贺停云说道。 “陛下,不可寒了北境将士保家卫国之心。” “无论真相如何,既有疑议便该彻查。” “陛下乃贤德之君,不可放纵宵小之徒行此残忍凶狠之举。” “杀良冒功,何其荒谬,非诛不可平息众怒。” 越来越多的臣子跪地请命,转眼间,竟跪了大半。 第94章 妖道 昭仁帝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朝堂之上,被自己的臣子胁迫着重启妖猫杀人案。 面前跪着他的臣子,跪着天兖王朝赖以为继的肱骨;四周站着他的百姓,是这座王朝奠定的基石。 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他突然累了倦了。 肩上的担子太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什么天下共主,只不过是个被扶持的傀儡,但到底是谁的傀儡? 皇子?朝臣?还是世族? 琅琊王氏,还是清河崔氏? 不不不,他们已经平息了世族之祸,是他与父皇一同做局,平息了世族之祸…… 昭仁帝猛地回过神来,他早已不再是任人拿捏的皇子,他如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共主。 他突然不想再待在这,不想处理政务,不想权衡利弊纵横谋划。 “着令,大理寺少卿贺停云,赴凉州卫彻查杀良冒功案,不得有误,兵部尚书,”昭仁帝看向霍宥拓,眼神中闪过一丝嫌恶,“幽禁兵部,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兵部一应事务由侍郎卫锒暂理。” “父皇!”澹台境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昭仁帝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还有你,行事张扬,性情乖张,哪里有半点皇子的样子!好好在皇子府给朕静思己过。” 澹台境绷着脸退了回去,虽没有再辩解,但眉梢眼角都写满了不忿。 段凰抬起头,声音干涩喑哑:“陛下,臣请旨,与贺少卿一同前往凉州卫。” “太后寿辰在即,你还是好好待在燕京吧。” 一声长叹,泪珠滚落。 “臣,遵旨。” 事已至此,昭仁帝也没了什么祭奠英魂的心思,只想草草打发了事。 “时辰不早了,下葬吧。” 近百口棺材入了土,这场从北地千里运送抵京的葬礼,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 昭仁帝乘轿辇回了宫,文武百官如鸟雀般四散开来,只留段凰郡主等人,为无辜枉死的将士,烧了一道又一道纸钱。 他们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死在争权夺利的阴谋算计中。 …… “郡主……” “我无事,”段凰的眼睛被熏得通红,火盆中撕扯的火焰映在她脸上,一如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我对陛下早已没有指望。” …… …… 贺停云当日便收拾行装远赴凉州,刚刚出城,他便被请到了城郊的长亭。 长亭下,澹台衍与他说了一炷香的话。 在二人告别的时候,六殿下与贺少卿私下会面的消息便被送进了宫。 …… 昭仁帝一回宫便呕出一口血。 “陛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去请昭仪过来。” “陛下……” “今日之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祝元曦带着那名民间神医进了德宁殿,三颗丹药服下,昭仁帝面色好转,气息平顺。 澹台衍跟贺停云私下会面的消息便是此时报进来的。 “六殿下与贺少卿年纪相仿,私下交好也是有的。”祝元曦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昭仁帝眉头皱紧又松开:“小六与靖安侯府交情颇深,长亭相送也实属应该。” 祝元曦垂下头,掩住了眼底的那抹算计,轻轻笑了笑。 靠愧疚维系的父子之情又能可靠到哪里?帝王家那一点愧疚,只可当做君王的恩赐,若要想借着这点愧疚讨要些什么,那就要做好被君王厌弃的准备。 “妾给陛下炖了汤羹,在小厨房炖了许久,陛下尝尝?” 昭仁帝没有急着用那碗鱼粥,他借着黄昏虚晃的日光,静静地打量着祝元曦。 后宫佳丽三千,祝元曦容貌并不算上乘,但她生了一张耐看的脸,是那种会为你洗手作羹汤、于灯下缝补衣衫鞋袜、将家中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的长相。 只是看着,便令人心下安稳。 “许久没有大封后宫了,不若借着太后寿辰,给后妃晋一晋封号。” “陛下做主就好。” …… …… 太后寿辰当日,贤妃晋贤贵妃,赐统管六宫之权,移居延禧宫;祝昭仪晋妃位,封号元;其余妃嫔也基本都顺位晋了一阶。 “奴才给贵妃娘娘道喜了。” “孟公公快请起,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陛下亲自吩咐老奴,延禧宫的差事不能假手他人,庆贺娘娘晋位贵妃的贺礼,都是陛下亲自在库房挑的。” “陛下有心了,陛下近日身子可好?” “多亏了元妃寻来那位民间神医,靠丹药养着,陛下身子好多了。” “那就好,本宫也该去向陛下谢恩了。” …… 崔知宜到了文德殿,却被一个长胡子老道拦在门外。 “贵妃娘娘还是稍等片刻,元妃娘娘在里面呢,陛下怕是不便召见。” 长胡子老道长了一双吊梢眼,眼底满是盘算,崔知宜见他第一眼便甚是不喜。 “陛下跟前什么时候多了个眼生的奴才?” 长胡子老道被气的吹胡子瞪眼,但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冲撞贵妃。 孟祀礼忍着笑,替长胡子老道打圆场:“贵妃娘娘误会了,这位是元妃替陛下搜寻的民间神医。” “那倒是冒犯了,只是张口闭口替陛下看守门户,我还以为是个守门的奴才呢。” 其实看他的衣着打扮也很容易猜到他的身份,只不过是崔知宜想要故意膈应他罢了,眼下将人明里暗里骂了个通透,崔知宜便心气舒畅地进了文德殿。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火味。 “臣妾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 崔知宜站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悬在墙上的三清祖师的画像。 昭仁帝竟在御书房摆了供奉的香案。 “陛下,这是什么?”崔知宜盯着放在锦盒里的一粒金丹,故作不解。 昭仁帝闻言眉梢流露出些许喜气:“是道长为朕炼制的金丹,这些时日多亏了道长的丹药,朕的身体才一日好过一日。”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沉迷于修仙问道等事,”崔知宜看了一眼那一大摞尚未批阅的奏折,眉头蹙起,语气也染上几分急切,“请陛下即刻将方士驱逐出宫,金丹对龙体有百害而无一利,万不可继续服用。” “贵妃现在是要来做朕的主了?”昭仁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陛下既要臣妾统管六宫,臣妾便须尽规劝之责,陛下沉迷修仙问道以致荒废政务,此举实在非明君所为。” “你是在骂朕是昏君吗?朕是昏君,谁是明君?你儿子吗?!” “陛下!” 崔知宜俯首叩地:“臣妾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忠君爱君之言,绝无私心,即便陛下今日因此厌弃了臣妾,臣妾也要说,请陛下即刻驱逐奸佞。” “贵妃,你逾矩了。” 崔知宜从未见过那样冷的一张脸,好像他们之间从无半点情分。 也是了,帝王家何谈情分。 “臣妾知罪。” 崔知宜前脚出文德殿,后脚“贵妃触怒陛下,被罚幽禁延禧宫”的消息便插翅飞满了天,第二日,弹劾昭仁帝“偏信方士、沉迷丹药、荒废政事”的折子便堆满了案头。 每一封都在骂他不该斥责崔知宜。 “反了,都反了!” 昭仁帝将桌上的奏折通通推到了地上,他一手撑住案几,一手捂着胸口,不停地大喘气。 祝元曦在殿外站了一会,直到听到殿内闹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故作惊慌地说道。 “快、快把金丹拿给朕。” 祝元曦礼慌忙将金丹捧到昭仁帝面前,一颗金丹入腹,昭仁帝慢慢平复了气息。 “道长这次炼了多少颗丹药?” “回禀陛下,只炼了五颗。” “怎么会只有五颗?” 一想到只剩四颗金丹,昭仁帝就心慌得厉害。 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祝元曦的手,眼中是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求。 “金丹炼制不易,道长已经在想法子了,只是药材稀缺。”祝元曦忍着痛,轻轻握住昭仁帝的手,目光温柔似水。 “再稀缺的药材宫里也有的是。” 祝元曦闻言,从袖笼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了昭仁帝。 一水儿的金贵药材,也不知有多少最终会被炼化到金丹内,昭仁帝的视线落在方子的最下方。 那一味“药材”被特意用朱砂标红,显然最是珍稀不过。 幸好这是在皇宫,幸好他是皇帝。 …… 第95章 后路 仲夏,暴雨。 顾宅与崔苓的私塾相邻,隔着一道院墙,能听到嘈杂雨声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磅礴的大雨冲散了暑气,竟是盛夏时分难得的清凉天。 顾北柠早早令人在前院支了一个凉亭,凉亭与正堂有连廊相连,建于湖面之上,凉亭屋檐较寻常屋舍还要长出一尺有余,即便是狂风大作,雨水也不会飘到亭内。 眼下吏部尚书王誉徵、户部尚书金铮铭、兵部侍郎卫锒、刑部尚书蒋晋之、工部侍郎裴涟,司天监柳无眠齐聚顾宅,于凉亭中听雨品茗。 只不过王金卫蒋四人是来这找澹台衍的,裴涟是来汇报女子官学施工进展的,柳无眠则是来找申远弗的。 顾北柠坐在檐下,嫩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青瓷盆中井水浸泡的梅子,愣愣地出着神。 “小师侄。” 顾北柠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并不是在叫自己。 柳无眠正背着手站在申远弗面前,笑眯眯地打招呼。 只见申远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毕竟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能当他儿子的柳无眠,其实是他的小师叔呢, “小、小师叔。” “许久不见,小师侄身子可还康健?” “挺好的,挺好的。” 柳无眠满意地点点头,坐到了申远弗旁边,像长辈一样拿了糕点放到他手中。 “这个好吃,吃这个。” 顾北柠恍然大悟地收回视线,怪不得师父进京后总对柳无眠避而不谈,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 正想着,就看段凰郡主急匆匆地大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她解下油衣,一声不吭地坐到桌前。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般闷闷不乐。 澹台衍推了一盏热茶到她面前,说道:“祛祛寒气。” 段凰皱紧眉,将热茶推到一旁,自顾自地端起一碗冰酪,夏日饮冰,最是舒爽。 一直到段凰将那碗冰酪吃完,澹台衍才开口说道:“贺停云来信了。” 心脏被攥了一把,玉匙被丢回碗中。 “信里写了什么?” “贺停云已经查实了凉州卫杀良冒功一案,相关涉案人员会由贺兰军押解回京,另外,他查到了神武军。” 早先段凰孤身涉险,便已经发现神武军吃空饷一事,五万四千余众的神武军,实际不足八千。 “神武军驻扎岭南,与凉州相隔万里,贺停云怎会查到神武军?” 澹台衍没有过多解释,但段凰已经想通了其中的端倪。 因为杀良冒功也好,吃空饷也好,都不是卫所都指挥李泗水和神武军统制莫天风一个人的决定。 他们听霍宥拓的,而霍宥拓听澹台境的。 将士流血牺牲换来的战绩要记在澹台境头上,贪下来的军饷也要拿去孝敬澹台境。 至于那些沙场之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不过是任他们搓扁揉圆的跳梁小丑,需要死便死,需要活便活。 段凰红了眼。 “有时候真想反了算了。” 没有人对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提出异议,只不过兴兵打仗最终落难的还是无辜百姓,在战场长大的人,最见不得天下大乱。 当初段凰冒死拿到了莫天风和霍宥拓私下往来的信件,但因着她是私自离开驻地,又无诏回京,昭仁帝本就对镇北侯府心生忌惮,只怕会借机寻衅生事,故而只得隐忍不发。 而眼下,时机已到。 “贺停云已经向陛下上表,要前往岭南彻查,做戏要做全,虽然我们手里已有铁证,但岭南一行必不可少,只不过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会嘱咐他只需做做样子,以免打草惊蛇。” “怕是蛇已经惊了。” 见众人不解,段凰接着解释道:“当初莫天风派人从岭南杀我杀到了燕京,只是因着天子脚下,他不敢再安排人动手,后面我又回了北境,有贺兰军在,莫天风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但我拿走了信是事实,他不敢掉以轻心。” “可是这么久过去了,莫天风为何一点动作都没有?” 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卫锒,而他今日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卫家是镇北侯府旧部。 也不怪昭仁帝忌惮,武将之中,或多或少都会跟镇北侯府扯上关系。 “底下人办砸了差事,自是要想法子遮掩,不敢告诉上头的。” “顾大人的意思是,莫天风不敢让霍宥拓跟三皇子知道?” “人人都知道信件一旦被人发现必死无疑,无论是三皇子还是霍宥拓,肯定千叮咛万嘱咐让莫天风看完之后即刻焚毁,但莫天风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他在给自己留后路……”卫锒喃喃自语道。 三皇子跟皇位中间隔着太子殿下,不同于执掌中枢的文官,像莫天风这种负责一地边防的武将,是轻易不会被撤换的。 三皇子即位他有从龙之功,可即便太子即位他也依然稳坐神武军统制,届时他便可以拿出信件检举揭发,只消说自己是被胁迫的,便可以帮新帝彻底拔出澹台境这根眼中钉。 “两头充好人,莫天风打的好算盘。” “因利聚,便会因利散,他们各自为营,我们正好逐个击破。” 亭外风雨渐消,眼看着就要放晴了。 雨水压弯荷叶砸进湖中,惊走了一团锦鲤。 金铮铭咽下茶水,说道:“此事既已议定,那我可要跟顾大人商量盐铁之事了。” 王誉徵皱皱眉:“我还要跟顾大人讨论女子官学的章程呢,眼下女学在燕京蔚然成风,可其余地方却还是对此敬而远之。” “你们都要找顾大人,那我何时能与顾大人商量律法修订一事?” “排队排队,今日我先,我跟顾大人可是老交情,怎么说都该我先才是。” “……” 三人抱着案卷文书挤到顾北柠跟前,这一聊便是五六个时辰,用了午膳又用了晚膳,头顶月亮高悬,几个人还意犹未尽不肯离开。 “几位大人就饶了我吧,往日这个时辰我都在梦里会周公了。”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我后日。” “我、我大后日。”这就是嘴慢的坏处。 …… 送走了所有人,只剩下澹台衍,和早已醉倒的申远弗跟柳无眠。 等所有人走后,柳无眠揉揉通红的眼睛坐起身,眼底一片清明。 第96章 诏狱 “陛下愈发暴躁了,昨日一侍婢奉茶慢了些,便被拖出去打了十五杖。” 柳无眠盘腿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满天星辰,在心中推演星象。 澹台衍脸色沉了沉:“我母妃在宫中可还好?” “后宫不稳,贤贵妃禁足延禧宫倒是好事,现在前朝皆赞贵妃贤德,骂元妃迷惑陛下,就连皇后都担了一个不作为的骂名。” “那个方士呢?” “他给陛下写了新的丹药方子,要以处女经血入药。” “父皇准了?” “自是准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未经人事的侍婢。”柳无眠淡淡地说道。 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淡漠的疏离,万事万物如风一般经过他,不留痕迹,即便有人死在他面前,他大概也只会无动于衷。 以处女经血入药,顾北柠嫌恶地皱紧眉,谁知道那些花朵儿一样的姑娘落到那方士手中会遭受些什么。 想想就令人作呕。 “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那个方士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风头无两,中书令搬出三师三公在文德殿外头跪了两个时辰,陛下都避而不见,唯一的法子就是,一刀杀了。” 杀谁?柳无眠没说,但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 “不能再等了,宫里的布置要动起来了。” 柳无眠点点头:“我会安排人往延禧宫递个消息。” 说完,便向外面走去,他走路的步子极轻,像是没睡醒的猫。 …… 澹台境禁足三皇子府,澹台聿明幽居东宫称病不出,昭仁帝沉迷求仙问道,一日荒废过一日,除了上朝,竟是一封奏折不批。 后宫一日乱过一日,前朝却运转如常,澹台衍俨然已有监国之势。 朝臣默契地写两封奏折,一封送进文德殿落灰,一封送进六皇子府讨要主意。 直到贺停云负伤回京。 因要当朝问案,被关了许久的澹台境和霍宥拓特许上朝。 只不过霍宥拓跪着,澹台境站着。 “陛下,凉州卫杀良冒功一案据已查实,人证物证俱在,罪魁祸首李泗水已关押在刑部大牢。” 昭仁帝只瞟了两眼奏章,那么多字看的他头疼。 “李泗水罪大恶极,斩首,以儆效尤。” 贺停云来时便听闻昭仁帝近日荒于政事,只是没想到昭仁帝会如此糊弄,但凡看完奏章,就会知道该杀的不只李泗水一人。 “陛下,李泗水指证兵部尚书霍宥拓,称杀良冒功是受兵部尚书霍宥拓指使。” “冤枉啊陛下,老臣一向忠君爱国,怎么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霍宥拓心惊胆战过了这许多日,头发花白了大半,眼下被当朝指证,几乎要吓晕过去。 “陛下,李泗水有书信为证。” 这就是距离远的坏处,任何谋划都只能依靠书信往来。 昭仁帝看过书信,眼底浮起怒气:“竟敢愚弄朕,霍宥拓,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陛下,”霍宥拓膝行几步,老泪纵横,“老臣也是鬼迷心窍,想着用捷报来讨陛下欢心,陛下,老臣都是为了陛下!” “你犯下此等恶行,还敢拿朕做筏子!拖下去,先打三十杖。” 霍宥拓惊魂未定,一声告饶卡在喉咙眼,被贺停云截了胡。 “陛下,霍宥拓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不只杀良冒功一条,据李泗水交代,霍宥拓与岭南神武军统制莫天风过从甚密。” “神武军?怎么又牵扯上了神武军?” “父皇!”澹台境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昭仁帝一个手势拦住了。 “你接着说。” “是,臣为查实此事,亲赴岭南,发现神武军军队有异,查访之后才得知,莫天风知道臣奉御旨代陛下查案,故而让当地百姓冒充神武军,以蒙蔽圣听。” 昭仁帝上了心但没听懂:“莫天风为何要让百姓冒充神武军?” “神武军登记在册有五万四千余名将士,但实际不足八千,莫天风将贪墨军饷尽数上缴给兵部尚书霍宥拓,求他……” “污蔑!这是对老臣的污蔑,陛下,臣绝对没有做过此事,也从见过什么军饷,臣冤枉啊陛下!” 贺停云面不改色:“陛下,莫天风同样有书信为证。” 霍宥拓提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如此愚弄欺瞒,昭仁帝已然厌弃了他。 “拖出去,也不必等秋后了,就地斩首,霍氏男丁流放,女眷发卖,收没的钱财尽数充归国库。” “神武军那边……贺夔你亲自去,重新整饬,该杀杀该罚罚,尤其是那个莫天风,必须在全军面前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是,臣领旨。” …… 霍宥拓目光呆滞地被向外拖去,在即将被拖出垂拱殿的时候,猛然回过神。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殿前禁卫军的钳制,疯跑着扑到了澹台境跟前, “殿下,殿下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殿下!” “放开!你犯下滔天大罪,要我如何救你?!” 澹台境不停地给霍宥拓使眼色,只可惜霍宥拓已然疯魔,抄家灭族之祸,要他如何冷静。 “那些军饷可都孝敬给了殿下你,杀良冒功也是你指使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殿下!” 两个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将人拖走,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大殿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地盯着澹台境,究竟是池鱼之殃还是老天有眼。 “父皇,儿臣冤枉,”澹台境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疯狂搜刮辩解之词,“霍宥拓神志不清,胡乱攀诬,杀良冒功和贪墨军饷都与儿臣无关,儿臣毫不知情。” “那倒是奇怪了,霍宥拓已是将死之人,何故攀诬殿下?”金铮铭冷声道。 澹台境不理会他,只苦苦哀求昭仁帝:“霍宥拓定是想攀诬儿臣,以拖延死刑,父皇,您要相信儿臣。” 昭仁帝没有说话,他打量着澹台境,惊讶、失望、愤怒、甚至有一丝恐惧,但没有怜悯。 “朕令中书令与三法司协同办案,彻查此事,你可愿意?” “父皇……”澹台境眼中浮现出几分惊慌之色,他不敢。 昭仁帝还有什么不明白。 “陛下,臣请旨彻查,以免冤枉三殿下。”蒋晋之上前道。 可澹台境不敢,昭仁帝也不敢。 一旦彻查,便会查出更多事,比如祭天大典毒害皇后,比如东郭村全村被屠…… 届时,皇室颜面就丢尽了。 “把三皇子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第97章 血溅三尺 慈元殿内,莫兰姑姑行色匆匆地走进佛堂,几次想要张口,却被连绵不断的木鱼声打断。 只得耐着性子,等皇后诵完这遍经。 “何事?” “娘娘,三殿下出事了。” …… 王清慈听完事情始末,沉默半晌,许久之后,才轻轻叹息一声。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虽是盛夏,但慈元殿从不用冰,窗外艳阳高照,蝉鸣不断,可那阳光无论如何都照不进慈元殿。 真冷啊。 她这辈子,真冷啊。 …… “陛下,陛下,”孟祀礼轻声将昭仁帝唤醒,“皇后娘娘来了。” “她来做什么?”昭仁帝面露不悦。 “皇后娘娘说,她来替三殿下请罪。” “朕不想见她,让她回去吧。” 孟祀礼心有不忍,但又不敢违背圣意。 “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陛下还要处理政事,实在没有时间见您。” 王清慈何尝听不出这话中的推脱之意。 “孟公公,烦请您转告陛下,三皇子犯此大错,是臣妾管教不力之故,只望陛下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 孟祀礼叹口气,转身回了殿内。 听完孟祀礼的回禀,昭仁帝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令人去赶王清慈,好像不知道殿外还跪着一个人。 王清慈国母之尊,眼下脱簪披发,跪于中庭,一跪便跪了大半日。 往来的侍婢内侍都忍不住偷看两眼,偶尔还会有低声议论,王清慈恍若未闻,只安静的跪在那,腰背挺直,目光平和。 眼看着到了掌灯时分,孟祀礼实在不忍:“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外头跪着呢。”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她教出来的好儿子!” 蜡烛寸寸燃尽,一道惊雷炸响,午夜时分,突降暴雨。 莫兰撑着伞陪王清慈跪在雨中,苦苦哀求。 “皇后娘娘,您就跟奴才回宫吧,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你回去,别忘了本宫交代你的话。” “皇后娘娘……” “回去!” 莫兰行了一个大礼,哭着离开了。 孟祀礼担心出事,特意安排了内侍守着皇后,果不其然,不到丑时王清慈便晕倒在了雨中。 “快,快去请太医!” …… 清晨时分王清慈悠悠转醒,但仍然高烧不退,神智不清,嘴里一直胡乱说着些什么。 “娘娘,娘娘!” “莫兰,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她死死攥住莫兰的手,目露哀求。 莫兰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王清慈的神色,只觉得手上骤然一松。 她擦干眼泪,将那碗刚熬好的药倒入了花盆。 …… 诏狱内,王霈贞求得陛下恩典,见到了身陷囹圄的澹台境。 “舅舅?你竟会来看我。”澹台境自嘲地笑了笑,遮住了满眼恨意。 王霈贞看着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曾经是琅琊王氏寄予厚望的皇子,只是在巫蛊杀人案后,世族如同烈火烹油,再不敢明目张胆插手夺嫡一事。于是澹台境便将琅琊王氏的隐忍视作袖手旁观。 他记得,他小时候是个极为聪慧乖巧的孩子。 “你舅母亲手做的松子糖,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澹台境盯着那碟子松子糖看了半晌,猛地抓起来狠狠砸到墙上。 “现在来装什么好人?但凡你之前肯给我多一分助力,但凡你跟母后肯帮一帮我,我也不会,也不会……” 澹台境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心脏酸涩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那一大团委屈堵在喉间,他想破口大骂,想骂王家自私凉薄,想骂昭仁帝刻薄寡恩,想骂天道不公,捉弄他到这般田地。 王霈贞默默承受他的怒火,过了好半晌,才出声说道:“其实你心里清楚,早晚都会到这一步。” 他收拾好食盒,转身离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什么我的母后从来不肯为我考虑,为什么!”澹台境抓着牢门的栏杆撕心裂肺地喊道。 可王霈贞的脚步只是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诏狱。 “为什么,为什么……” 澹台境靠着牢门无力地滑坐到地上,他捂住脸,哭出了声。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三天后,皇后重病不治,薨,谥号庄懿。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仍然是求昭仁帝留澹台境一命。 宫妃自戕是大罪,累及亲族,这是她唯一的活路。 次日,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莫兰,于慈元殿自缢而亡,留有遗言,自请为皇后陪葬。 …… …… 等一应丧仪办完,已然入秋了。 王清慈的死终究还是触动了昭仁帝。 澹台境被从玉碟之上除名,改姓母家姓氏,昭仁帝令他于皇陵内静思己过,每十日刑杖三十,终生不得回京。 一身囚衣的澹台境跪在紫宸殿内,附身叩首,谢陛下恩典。 昭仁帝不忍看他,只挥挥手:“押出去吧。” “儿臣深谢父皇教养大恩。” 澹台境深呼吸一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昭仁帝,无声地笑了笑。 也不知是在笑君父无情,还是在笑自己可悲可叹的一生。 只不过澹台境最终也没有去到皇陵,他在跪谢圣恩后,于紫宸殿上,触柱而亡。 血溅三尺,成为昭仁帝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98章 赐婚 皇后薨逝,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昭仁帝解了崔知宜的禁足,令她以贵妃之位暂掌皇后印。 崔知宜开始不停地找那长胡子老道的麻烦。 “皇后娘娘,听说您将今日要拿来炼制丹药的侍婢扣下了?” “什么侍婢?本宫不知。” 那老道眯起眼睛,语气阴狠:“若要耽误了为陛下炼丹,不知皇后娘娘担不担得起?” “若要耽误了为陛下炼丹,就把你拖出去砍了喂狗,这是你的差事,不是本宫的差事。” 长胡子老道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实在不敢再说些什么。 没有了处女经血,长胡子老道还是如期炼出了金丹,只不过比预计少了十颗,至于为什么少了十颗,自然是因为贤贵妃从中作梗。 长胡子老道恶狠狠地告了崔知宜一状,昭仁帝去延禧宫狠狠训斥了崔知宜一通。 崔知宜低头认错,语气绵软,直哄得昭仁帝消了气。 但下次,还是一如既往地阻挠长胡子老道带走来葵水的侍婢。 长胡子老道气得跳脚,转而去找祝元曦讨主意,却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出去。 “你好好给陛下炼丹,不可胡乱生事。” 因为祝元曦正忙着给她儿子讨差事。 …… 许是因澹台境触柱而亡受到了刺激,昭仁帝又重新捡起了政事。 “燕尾山剿匪一事,子修做的不错。” “陛下莫要夸他,他要学的可多着呢。” 祝元曦打的好算盘,净挑些不需要实际出力的差事给澹台子修,活一点不干,功劳一点不少。 昭仁帝正要笑着打趣几句,目光所及看到了段凰的奏折,便笑不出来了。 祝元曦察觉到昭仁帝情绪的变化,轻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已经是段凰第七封请回北境的折子了。” “陛下不想郡主回去?” 昭仁帝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凉州卫和神武军接连出事,昭仁帝下令整饬各地军队,调军换防自然也行不通了,北境又恢复了贺兰军一家独大的局面。 昭仁帝怎么敢放段凰回去。 祝元曦装作不知道昭仁帝在担忧什么,只自顾自地说道:“郡主和太子殿下年纪相仿,性情却截然不同,如果殿下能如郡主一般洒脱,也不会……” 澹台聿明至今仍幽居东宫,称病不肯外出。 祝元曦的话,戳动了昭仁帝的心思。 …… …… “陛下要你做太子妃?”顾北柠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 “可、可……” 顾北柠张张嘴,一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说。 太子妃自然是天大的体面尊贵,可若那人是段凰,便只会令人觉得荒谬绝伦。 漠北的胡杨,受不住燕京城的金风玉露。 “不成,这绝不成,你怎么能做太子妃,怎么能留在燕京?你可以假死,对,假死,我们将你送出燕京,鬼哭斋一定有这种药,我这就……” “阿柠,”段凰拦住顾北柠,安抚道,“一旦死遁,我就没有身份回贺兰军了,更何况,事情还没有到最后一步,未必没有转机。” “可抗旨不遵是大罪。” “那也好过被困死在这皇城内。” …… 皇宫内,澹台聿明罕见地出了东宫,为着那道赐婚的旨意,他要去昭仁帝跟前谢恩。 赐婚这件事,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的感官早已随他的母妃一同死去了。 他这辈子不会再这么爱又这么恨一个人。 从昭仁帝那谢完恩出来,他就在御花园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看见树枝摇晃,听见虫鸣鸟叫,可他又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太子殿下。” 澹台聿明晃过神,花了些心神才认出来眼前的人:“祝昭仪。” “殿下该称呼我一声元妃娘娘。” 从祝昭仪到元妃,澹台聿明恍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好像时间单独抛弃了他,兀自向前奔涌。 “元妃娘娘。”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歉疚。 “还未向殿下贺赐婚之喜。” “多谢元妃娘娘。” 澹台聿明原以为只是打个招呼,可祝元曦站在那,拦住了他的去路。现下与人交谈只会令他莫名烦躁,可这些年的教养又不允许他径自走开。 祝元曦拢住一朵木棉,缓声道:“郡主是女中豪杰,为国征战,军功累累,与太子大婚后,不必再去漠北戍边,倒是免了风沙之苦,只可惜那把陌刀,怕是要蒙尘了。” 祝元曦叹息一声,掐下了那朵火红的木棉。 那样炽热的颜色,如同迎风的红缨。 祝元曦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只剩下澹台聿明,失魂落魄地站在那。 …… …… “郡主,太子殿下来了,说想要见您一面。” 当段凰去到前厅的时候,澹台聿明正站在堪称荒芜的园子里,盯着那棵虬劲的不知名树种出神。 “太子殿下。” “郡主府上倒是别有一番风光。” 段凰看了一眼自己乱七八糟的园子,笑了笑:“我不懂园林造景,也不喜欢那些需要精心养护的名贵花草,这几棵树也是自己胡乱长出来的,我瞧着高兴,便留下了。” 这大概是澹台聿明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位护国郡主。 燕京的贵女都是水一般的,金堆玉砌,小心娇养,如兰如玉。 可段凰不一样,她身上浸染着漠北的风霜,眼底悬着漠北的烈日,你看着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坚硬,你能想象到她定是满身伤疤满手硬茧,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扛着一把陌刀,镇守国门。 你还能在燕京贵女身上看到许多模样,父母的期冀、心上人的喜好、流行的风尚,精雕细琢,美得不像话。 可你看着段凰,就只能看得见段凰。 粗糙、肆意、热烈,混着尘土味和血腥味,还有大漠胡杨在烈日之下暴晒后的味道。 元妃娘娘说的对,她不该被自己困住。 …… 澹台聿明来之前有许多话想问,想问问段凰愿不愿意嫁,想问问她有何打算,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那些问题都是废话。 段凰定是不愿嫁的,那些问题只是他给优柔寡断的自己找的托辞。 …… 段凰自始至终都没明白澹台聿明为何而来,好像只是为了来看一眼她的园子,连茶都不曾喝一盏,说了一句话,便匆匆走了。 她摇摇头,回到后院练枪。 …… 澹台聿明从郡主府出来后,又去了一趟公主府,只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匆匆回到东宫,闭门不出。 接下来几天,宫中有条不紊地筹办着太子大婚的事宜。 再然后,传出了太子中毒的消息。 装毒药的瓶子就放在桌子上,和他的遗书挨在一起。 “……儿臣无能,为臣无法对君父尽忠;为子无法对母妃尽孝……母妃生前所犯种种罪行,皆因儿臣所起,为人子,未能力行规劝;为储君,未能秉公执法……儿臣庸懦,优柔寡断,无担当无作为,一步错步步错,无颜再对君父……” 无一字提及段凰。 他不想困住她,亦不想因为自己的死拖累她。 鲜血写就的遗书飘然落地,昭仁帝不忍再看。 澹台聿明服下了当日赐死秦络绯的毒药,一模一样的毒药。 “太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命是保住了,只是伤了根本,只能用汤药小心将养……” “还有呢?” “还有……恐难有子嗣。” 天兖王朝不能要一个无法孕育子嗣,且体弱短命的太子。 “你下去吧。” 昭仁帝在东宫内枯坐一夜,直到澹台聿明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 “就这么不愿做朕的儿子吗?” 澹台聿明面色苍白,他虚弱地笑了笑,像易碎的琉璃。 “儿臣,只是不愿做皇家的儿子,儿臣,太懦弱了……” 只说了几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 昭仁帝看着他,许久不曾说话。 他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第99章 自缢 宫里又办了一场丧仪。 距离皇后薨逝不过月余,置办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当澹台聿明的棺椁在皇陵下葬的时候,一辆朴素的马车从皇宫的角门悄悄驶了出去。 马车里的人脸色苍白,只带了一个包袱,孤身一人,没有随从,但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天上明月。 在皇城内养大的蝴蝶,向死而生,终于得以飞向太阳。 …… …… 宫里一连办了两场丧事,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后宫前朝却如同天气一般,一日日寂寥冷落了下来。 马上就要深秋了。 顾北柠拢紧披风,与澹台衍一行人在长亭为段凰送行。 太子“薨逝”,赐婚自然作废,前脚赐婚太子,后脚也不好赐婚旁人,昭仁帝没有了将段凰留在燕京的理由。 而北地一封又一封折子,催命一般求段凰回去。 天气渐凉,突厥那边开始不安分了…… 昭仁帝被奏折里的夸大之词吓到,不得不点头允了段凰请回北地的奏章。 “郡主一路顺风。” 今天是个好天,艳阳高照,枫叶正红。 段凰勒住迫不及待的马儿,回首告别:“定会再见的,等我打了胜仗,班师回朝。” 阳光打在她脸上,模糊了轮廓,只觉得耀眼得很。 会再见的,只是不在燕京,顾北柠在心底默默补了句,冲段凰挥手告别。 澹台衍像是发觉了什么,看向顾北柠的眼神一寸寸暗了下去。 “怎么了?殿下有心事?” 澹台衍晃过神,安抚地笑了笑,扯开了话题。 “我昨日进宫,听母妃说,宫里最近死了个嬷嬷。” 若只是死了个普通嬷嬷,澹台衍自然不必刻意与她提及,顾北柠拢紧披风,竖起耳朵。 “那位嬷嬷死前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言语间提及了先帝末年巫蛊杀人案。” 握在胸前的手骤然收紧,顾北柠的语气有些艰涩:“她说了什么?” “只是胡乱喊了几句,连不成话,父皇知道后,令人把此事压了下去,不准再提。” “那位嬷嬷……”顾北柠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是怎么死的?” “慈元殿的老人了,庄懿皇后薨逝后便病了,没能撑过这个秋天。” 顾北柠没有再说话,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是时候翻翻旧账了…… …… 顾北柠回了顾宅,翻出了顾淮邦生前所有的案卷手札,这些东西她翻看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再翻出来,不过是想寻求一个支撑。 这里面记录了顾淮邦经手过的所有案子,除了巫蛊杀人案。 顾北柠对于巫蛊杀人案的所有了解,是靠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揣测、怀疑、臆想拼凑出来的。 但既然父亲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午后,顾北柠递折子进了宫。 先去德宁殿拜见了太后,又去延禧宫见了贤贵妃。 崔知宜暂掌后印,虽未封后,但已经有了皇后的威严。 “臣给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过来坐,正好小厨房做了些芙蓉莲子酥。” 顾北柠从善如流地坐过去,陪崔知宜说了半晌闲话。 茶喝了两盏,崔知宜擦了擦嘴角,问道:“你今日进宫就为了与本宫闲话家常?” 顾北柠略带羞赧地笑了笑,斟酌着说道:“我听殿下说,宫里前几天死了个嬷嬷。” “嗯,先皇后旧人,丧事已经料理完了。” “敢问娘娘,葬在何处?” “她无儿无女,本宫做主葬在陵邑了,也与先皇后做做伴。” …… 第二日,陵邑传出闹鬼的传言,有人说亲眼看了鬼火。 而罪魁祸首顾北柠,正顶着两团乌青,捧着热茶,在皇子府等澹台衍。 她连夜跑去陵邑,掘坟开棺,验了那位嬷嬷的尸。 当然,她也没忘给人家多烧点纸钱。 “等久了吧?刚刚在与王氏父子商量官员考绩一事。” 澹台衍风尘仆仆地赶进来,带进满室沁凉的秋风。 “殿下,那位嬷嬷,是被毒死的。” 微量的毒药,掺在她每日的饮食中,令她一日日衰弱下去,直到毒入骨髓,无回天之力。 澹台衍闻言身形一顿,他坐到顾北柠身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你担心有人在布局?” 顾北柠点点头,转而提起一桩旧事:“你记不记得早先甲卯巷遇刺一事?” 当初甲卯巷遇刺,调查无果,澹台衍和顾北柠商量之后,决定暂且放松警惕,引蛇出洞,只不过对方好像偃旗息鼓一般,一直没有动静。 “只怕蛇早已出洞了,只是我们恍然未觉。” 眼下朝中太子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不过五殿下澹台子修和六殿下澹台衍。 历经多次清洗,朝中多为新臣,新臣不涉党争,唯以才干论,他们可因政见一致扶持澹台衍,也可因政见不同转而扶持澹台子修。 至于后宫,澹台子修的母家祝氏世代清流,虽无实权,但名声清正;而清河崔氏,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仍然是罪臣。 更何况还有那个昭仁帝信任倚重的长胡子老道。 真要论起来,澹台子修并非没有胜算。 “你我二人费尽心力谋划,才有今日之局面,却凭白给他人坐享其成。”澹台衍自嘲地笑了笑,语气中却未见慌乱。 顾北柠没有说话,她心中仍然有一丝疑虑,祝元曦明显所图甚大,她不该把澹台子修养的如此庸碌。 “怕吗?” 顾北柠被突然的发问拉回心神,她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 “怕的,我还没有查清巫蛊杀人案,没有为父亲洗冤,律法修订事宜未定,盐铁税未清,女子官学也尚未普及……我还有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怎么会不怕。” 澹台衍心下一酸,他素来知晓顾北柠非池中物,她的眼中是律法、吏治、百姓,是锦绣山河与清平盛世,燕京城困不住段凰,也困不住顾北柠。 “阿柠所述桩桩件件,无一字提及我。” 顾北柠微愣:“殿下想让我如何提及你?” 是啊,如果一个人心中足以装下家国山河,那男女情爱便是太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并不觉得顾北柠不足以与江山相较,但江山之下,是万千黎民百姓,与顾北柠一般的黎民百姓。 “只希望史书之上书写阿柠丰功伟绩的时候,可以顺带提我一笔。” 顾北柠莞尔一笑:“那是自然,殿下与我……” “殿下!”临溪有些慌乱地跑进来,气息微喘,“宫里来人了,是德宁殿的人,说是来找顾大人。” “太后?” 顾北柠与澹台衍对视一眼,分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来人是太后跟前的太监谟闻。 “六殿下,顾大人,太后口谕,宣顾大人进宫。” “不知是为何事?” 谟闻也没有遮掩,如实相告道:“宫里有一婢女上吊自尽了,叫春蕊,原是在乾宁殿伺候的。” 谟闻言尽于此,顾北柠跟澹台衍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陛下跟前的侍婢自尽,怎么听都觉得耳熟。 “事不宜迟,我先进宫。” 顾北柠抓起屏风,随谟闻进了宫。 …… “如何?” 太后坐主位,崔知宜坐在下首左侧,一见到顾北柠验完尸进来,便立刻出声询问,很显然,她们也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顾北柠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确实是自缢而亡,但是……” “但是什么?” “也不能排除有人在她身后勒住白绫,强制将人吊上房梁,伪造成自缢的可能。” 崔知宜缓缓呼出一口气,攥紧的手松开,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同样的局面,她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经历第二次。 “宫内人多眼杂,即便真的是被贼人所害,排查起来也十分困难,而且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臣也是如此想的,只得认下此事,静观其变。” …… 过了两日,宫里又发现了三具自杀而亡的尸体。 有人将匕首捅进自己的心脏,有人吞金,有人投湖…… 与此同时,宫里谣言四起。 第100章 罢官 第100章 罢官 先是一位冷宫的妃嫔突然发疯,跑出了冷宫,阖宫上下到处嚷嚷巫蛊杀人,又哭又笑,形状疯癫。 虽很快被当值的侍卫抓了回去,但巫蛊杀人的谣言已然传遍后宫。 再然后,御花园更换花木的时候,挖出了一个沾血的木偶,表情诡异,腥臭无比。 挖出木偶的内侍当天就病了,两天之后,七窍流血而亡。 死的人越来越多,谣言越来越烈。 “听说是因陛下宠爱贤贵妃,宫中冤魂不安,这才怒而杀人。” “可这跟贤贵妃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说过巫蛊杀人案吗?那些人都是贤贵妃当年害死的,眼睁睁看着贤贵妃复宠,不甘心啊。” “那这,这要怎么办啊?我可不想死。” “罪魁祸首都好活的好好的,冤魂自然不肯安宁。” 众人闻言惊恐地捂住了嘴,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要贤贵妃去死吗? 先前说话的人也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解释道:“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到。” “胡说什么?也不怕被割了舌头,快去干活!” 聚拢在一起的内侍捂住嘴鸟兽散去,但谣言却丝毫没有止歇。 顾北柠奉旨查案,却一无所获,就连宫人的死因,除了自杀外好像确实没有其他解释。 刑部大理寺先后介入,但一如先帝末年,什么都查不出。 昭仁帝将贺停云、蒋晋之、顾北柠三人劈头盖脸狠狠骂了一顿。 “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朕养你们做什么?!” 一怒之下,罢了三个人的官。 “贺少卿,陛下只是说气话,您可不能真的撒手不管,大理寺离了您可转不动啊。” “蒋大人,这是我们拟的秋后处决的名单,刑部现在无人主事,还得由您拿个主意啊。” …… 二人客客气气送走了访客,转而去了城南的双燕巷,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请问是春蕊兄长家吗?” …… 后宫被死亡的阴云笼罩,矛头直指延禧宫。 崔知宜脱簪请罪,自请废除贵妃之位,平息冤魂怒气。 昭仁帝心情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冷声道:“贵妃掌管后宫不力,罚冷宫思过。” 崔知宜前脚被打入冷宫,后脚昭仁帝便着人送来了笔墨纸砚。 “娘娘,陛下让您这些日子多抄些佛经。” “臣妾领旨。” 崔知宜被罚,皇后的印玺便落到了祝元曦手中。 太后关紧德宁殿大门,闭门不出,丝毫不理会后宫纷争。 与此同时,前朝掀起了立储风波。 …… “陛下要小心身子才是。” 祝元曦端着汤药,坐在御榻床头。 “朕不喝这个,”昭仁帝嫌恶地别开脸,“拿金丹来。” “陛下忘了?金丹前几日吃完了,新的丹药道长还未炼好呢。” 昭仁帝本就青黑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些时日风波不断,他那副千疮百孔的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又不肯宣太医诊治,就只能靠丹药吊着。 如今停了丹药,人即刻垮了下来。 “陛下听话,药还是要吃的。” 昭仁帝不情不愿地将药喝了大半,恢复了些许精神,又想起了今日前朝的纷争,眼底多了几分狠戾。 “一个个都盼着朕早点死。” “陛下是在为立储之事伤神?”祝元曦边说,边拈了颗蜜饯奉到昭仁帝跟前。 “群臣上书,请立六殿下为太子,”昭仁帝阴沉着脸,回想着文武百官沆瀣一气的场面,“哼,朕竟不知自己的好儿子原来如此得人心。” “陛下息怒,大臣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 “朕瞧着,他们是上赶着巴结新君,要朕早点让位置。” 在丹药的“精心调养”下,昭仁帝的性情愈发古怪暴躁,好像人人都在算计他、陷害他、诅咒他。 “陛下想多了,都是您一手提拔的臣子,自然是效忠陛下您的。” 祝元曦的话点醒了昭仁帝,那些臣子真的是他擢选提拔的吗? 每个人都像被送到他面前的一样,只等着接受他的任命封赏。 昭仁帝抓住面前的药碗,狠狠掷到地上,只是他现在气虚力浮,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药碗在地上滚了两圈,安然无恙地停在那。 祝元曦走过去捡起药碗,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要珍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层层叠叠的纱幔挡住了她的身影,昭仁帝便错过了她眼底近乎恶毒的冷漠。 “元妃,朕问你,子修就只想当个富贵王爷吗?” “子修像臣妾,资质愚钝,入朝时间又短,不通政务,便是陛下想要高看他一眼,怕是也难当大任。” 祝元曦一番话说的无比真诚,昭仁帝无力地躺回御榻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第二日早朝,在文武百官一轮又一轮地轮番进言下,昭仁帝终于点头同意,册封六殿下澹台衍为太子。 “后宫近日怪事频出,这件事也一并交于你办吧,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遵旨。” 昭仁帝在孟祀礼的搀扶下离开了垂拱殿,贺夔等人立刻围到了澹台衍跟前。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刑部、大理寺还有顾大人轮番上阵,都败阵而归,殿下您能有什么办法?” “此事牵涉贵妃,殿下若要侦办此案,怕是会有伤母子情分。” 抓不到罪魁祸首,就只能拿崔知宜祭天以平息众怒,否则,澹台衍这个太子定会被前朝后宫口诛笔伐。 昭仁帝不忍担这个恶名,就把烂摊子甩给了澹台衍。 周围人的视线便多了几分同情。 澹台衍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心肠一寸寸冷了下去:“各位不必担心,我与父皇父子一场,何至于此。” …… 顾宅内,顾北柠赋闲在家也有几天了,前朝后宫乱作一团,她一心扑在女子官学上,忙得脚不沾地。 倒是白玉京心急火燎,想帮忙却又插不上手,只得一日日往顾宅跑。 “你都被罢官了,还这么尽心尽力做什么?” “陛下只是罢了我的官,又没有停我的差事,该做的事情自然要做。” “那宫里呢?你就放任不管了?” “没有不管,我查过了,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了。” “那就更该想办法了,”白玉京急的上火,看着顾北柠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快别写你那授课章程了,都火烧眉毛了。” 眼看顾北柠不理他,他在前厅急得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凑到顾北柠跟前,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顾北柠不说话,白玉京却越想越觉得合理。 “这是顾大人也没能查清的案子,你定是怕了,不敢查了。旁人是近乡情怯,而你,越是接近当年真相,你便越害怕。你怕自己查不出真相,更怕真相出乎你的预料无法承受。” 顾北柠叹口气,认命地放下笔:“对,我怕了,我父亲就倒在这桩案子上,如果我也折在这上面呢?如果根本没有什么冤情,事实真相就是崔氏谋逆,我又当如何?” “阿柠,顾大人!你若不彻查到底,你这辈子能安心吗?” 顾北柠没有说话,但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白玉京叹口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好容易从荆州走到现在,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屋檐下,树木掩映中,一抹青绿色的衣角消失不见。 顾北柠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算计。 自然不能这么算了。 第101章 辛娘子 第101章 辛娘子 “大人,府外有一妇人,自称是位女夫子,想见一见您。” 顾北柠放下手中的书卷:“让她进来吧。” 女学兴办不易,能壮着胆子自立门户的女夫子,大多都是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为之,顾北柠每月的俸银也大多拿来接济她们,故而,顾宅常常有女夫子登门谢恩。 “顾大人。” “夫子请起,坐。不知夫子如何称呼?” “邻里抬举,称呼我一声辛娘子,在鼓楼巷教书。” 辛娘子?顾北柠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不知辛娘子找我有何事?” 辛娘子面露羞赧,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不肯说出口。 顾北柠见状便令屋内的侍婢都先出去,甚至贴心地关好了门。 顾宅的下人也都见怪不怪,顾北柠名声在外,常有实在捉襟见肘的女夫子或者学生来顾宅借钱,但又顾及颜面难以开口。 屋内清了场,辛娘子这才开口道:“顾大人,小女子林辛,早先在宫里仁明殿当差。” “你是听澜?”顾北柠惊讶道。 “没错,我今日是为着贤贵妃来找您的。” 见顾北柠不解,林辛继而解释道:“我教的学生中,有一位是御史中丞夫人娘家旁支的女儿,宫里近日闹得厉害,她在家中听了两耳朵,便学来给我听。” “早先在宫里时,深受贤贵妃大恩,若非贤贵妃施恩,我怕是坟头都长草了,眼下贵妃遭难,我想着我在宫里待的时间久,说不定能帮上忙。” 林辛的出现实在出乎顾北柠的预料,她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思忖片刻,斟酌道:“先帝末年的巫蛊杀人案,你知道多少?” “我昨日便细细想过了,那时我随已故秦贵妃在东宫,宫里闹得厉害,但实在不知晓什么详情,我思来想去,想到当初太宗皇帝跟前服侍的一位侍婢,叫什么柳儿,是个洗脚婢,惯来被瞧不上。” “当初巫蛊杀人案之后,宫里裁换了不少宫人,出宫的出宫,杀头的杀头,尤其是太宗皇帝身边,都被撤换了干净。” “但有一次我替秦贵妃去掖庭送犯事的宫人,瞧见了一个浣衣的嬷嬷,与那个什么柳儿十分相像,可我打听了一句,掖庭的宫人说她叫兰姑。” 柳儿、兰姑,会是同一个人吗? 可若是同一个人,一个小小的洗脚婢,如何能改头换姓留得一条性命? 见顾北柠不说话,林辛不由有些局促。 “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顾北柠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辛娘子,多谢您了,您帮了我,也帮了贤贵妃。” …… 做戏要做全,林辛领了三贯钱,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林辛,顾北柠立刻递折子进了宫,要给太后请安。 可不等到德宁殿,便先被祝元曦拦住了。 “元妃娘娘,” “顾大人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称病不出,也就只有顾大人能敲开德宁殿的大门了。” “元妃娘娘为臣,太后为君,您不该如此议论太后。” 祝元曦面色一僵,马上又恢复了那张菩萨面:“还未恭贺顾大人。” “不知我何喜之有?” “六殿下入主东宫,顾大人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顾北柠侧开身,拉开了与祝元曦的距离:“臣听不懂娘娘的意思。” “顾大人是聪明人,何故装傻充愣?六殿下爱慕你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虽然顾大人编了个清河崔氏的出身,但崔氏毕竟已然没落,太子妃的位置又势必要用来联姻笼络权臣,不过大人也不必担心,既得了六殿下的真心,东宫自会有你的位置,再不济,做个侧妃也……” “元妃娘娘,”顾北柠冷声打断了祝元曦的话,“册封圣旨已下,您该改口称呼太子殿下,还是说,您对陛下的决定有意见?” 祝元曦那张菩萨面隐隐出现些许裂痕:“你也不必与我逞口舌之快,我倒要看看太子殿下会不会为了你抛弃皇家颜面。若他只是一个皇子,自然可以为了母家彻查巫蛊杀人案,可现在皇位近在咫尺……” 祝元曦凑到顾北柠耳侧,低声道:“你那么聪明,自然猜到了些东西,一旦彻查旧案,当今陛下的皇位就会变得来路不明,澹台衍这个太子自然也会名不正言不顺,皇室的威严就是澹台衍自己的威严,皇室的体面就是澹台衍自己的体面,你猜,他会拼着皇位染血的风险为你翻案吗?毕竟清河崔氏脱罪与否,都不耽误他承继大宝。” 顾北柠冷眼看过去,第一次直面蛇蝎,还真是令人恶心。 “元妃娘娘算无遗策,可娘娘既然已经料定一切,又何苦费心在臣这挑拨离间?” “我是为你好,”祝元曦勾起一抹笑,她并不适合这样笑,会显得那张脸有些扭曲,“皇家最是冷血,连自己的至亲骨肉都可弃之不顾,又怎会怜惜你?” “那臣就多谢元妃娘娘逆耳忠言了。” “你知道就好,”祝元曦看向顾北柠身后,“太后宫里来人接你了。” 谟闻走到二人跟前,姿态恭敬:“太后久等大人未到,担心大人不小心迷了路,特要奴才来迎一迎。” “多谢太后费心,劳烦公公了。” 谟闻客套地笑了笑,转而对祝元曦说道:“那奴才就先带顾大人去见太后娘娘了。” 祝元曦回了半礼,如此前那般谦卑:“还请公公问太后安好。” …… …… 第102章 小柳儿 第102章 小柳儿 顾北柠随谟闻到了德宁殿,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回想祝元曦刚刚说的那番话,像是一个恶毒诅咒,又像…… 又像心如槁木之人的自我剖白。 …… “说吧,又要借哀家的名头做什么?” 德宁殿的檀木香使得顾北柠安稳了心神:“庄懿皇后薨逝已有三月,臣想求太后娘娘大赦后宫,放一批宫人出宫,以彰显庄懿皇后贤德之名。” “巫蛊杀人越闹越凶,你不去查案,怎么想着求哀家大赦后宫?” 顾北柠乖巧地笑了笑,像只狐狸崽子:“掖庭有一位浣衣的罪奴,叫做兰姑……” “就知道你是个有九曲十八道心肠的。”太后笑着打趣了一句,倒也没有再追问为何单要兰姑。 两日后,太后恩赦,放了三十七名宫人出宫,其中有九位掖庭的罪奴。 兰姑瘸着一只腿,背着个蓝布包袱走出了宫门。 “姑母,侄儿听说您被大赦出宫,特来接您回家。” 兰姑两只眼睛都长了厚厚的眼翳,比瞎子强不了多少,看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 她看了一眼来人,瘪瘪嘴,径直走开了。 “哎姑母!姑母您等等我,您腿脚不好,还是坐车吧。” “我没有什么侄子。” “您忘了?您进宫前有一个旁支的堂弟……” “我没有什么堂弟,全族上下伏诛的伏诛,流放的流放,只有我和舅舅家的表妹……” 兰姑絮絮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她剜了那人一个眼刀,语气不善道:“你在套我老婆子的话?” 来人笑了笑:“兰姑,或者我应该叫你小柳儿。怎么样姑母?现在可以随我上车了吗?” 兰姑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着上了那辆一直跟在身后的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处角门。 “姑母,请。” 兰姑握紧包袱,配合地走进宅子。 她一个又瞎又瘸的老婆子,没有半点反抗的必要,更何况她也很好奇,是谁对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罪奴,这么感兴趣。 …… “兰姑。” 兰姑睁着半瞎的眼睛看了半晌,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是个姑娘。” “您的眼睛,稍后我请大夫来帮您瞧瞧,应当是有的治的。” “你不必对我老婆子发善心,找我什么事,说吧。” 顾北柠心跳有些加速,直觉告诉她,她会从兰姑嘴里知道些要紧的事情。 “您……”原本想要问的话卡了壳,顾北柠心思一动,转而问道,“您认识顾淮邦吗?” “顾大人啊,那可是个顶顶好的官。” 兰姑脸上的褶皱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柔软了几分,但转眼间,她又冷下脸,竖起一身刺。 “你是谁?打听顾大人做什么?” “我是顾大人的女儿,您瞧瞧我,他们都说我与父亲很像的。” 顾北柠特意凑到兰姑跟前,好让她看个仔细。 “好像是有点像,可从未听说过顾大人有女儿。” “我是在父亲出事之后才出生的,您想想,父亲当年可能有提过的。” 兰姑眯着眼想了半天:“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说顾大人的夫人在江陵老家养胎。” “没错,我今日费这番功夫见您,是想跟您打听巫蛊杀人案。” 兰姑闻言一惊,她揉了揉跳个不停的眼皮,敷衍道:“我只是个罪奴,什么也不知道。” 顾北柠没有气馁,接着问道:“您当初是在太宗皇帝跟前伺候?可怎么改名换姓进了掖庭呢?” 兰姑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父亲当年因巫蛊杀人案而死,五马分尸,沉尸护城河,我等到今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为父亲翻案,兰姑,您帮帮我。” 许是被顾北柠语气中的恳求打动,兰姑叹了口气,终是松了口。 “我是罪臣家眷,只不过犯事的是我姨夫,我与表姐一同罚没入宫,我罪轻些,得以在太宗皇帝跟前当个洗脚婢,但表姐,就只能在掖庭浣衣。” “掖庭的罪奴比猪狗强不了多少,打死了也没人管的,那次我表姐被管事太监打了二十鞭子,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但无药可医,眼看着人就要活活病死……” “我四处求人,但没人肯帮我,直到碰到了顾大人,他帮忙请了太医,诊了脉,开了药,又跟管事太监求了情,让他饶我表姐几天假。” “我表姐保下一条命,顾大人也就成了我姐妹二人的大恩人。” “后来呢?” “后来,宫里就开始死人了……” 兰姑突然噤声,像是陷入了回忆,顾北柠不敢催她,只耐着性子等着。 “宫里不断死人,顾大人也开始频繁出入后宫查案,那时候,我一日能偷偷瞧见顾大人好几次,顾大人还问过我话,问话时还关心我表姐伤好了没有,他真是个顶顶好的官。” 眼角有泪光闪烁,兰姑耸了耸鼻子,接着说道:“再后来,顾大人死了,太宗皇帝跟前的人也通通换了一茬,掌事太监哄我们,说原先的老人都被放出宫了,但我知道,他们其实都被杀了。” “原本我也是要死的,但我表姐替了我,我俩本来就生得像,他们杀人也都是夜里偷偷杀,乌漆麻黑的,瞧不真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糊弄了过去,我成了兰姑,进了掖庭。” 兰姑说完了前因后果,但顾北柠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为什么要替死呢?您还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兰姑,我父亲当年帮过您,您就当帮我父亲一把,我不能看着他沉冤九泉,不得瞑目。” 兰姑不说话,也不肯看顾北柠,过了许久,久到顾北柠都不再抱有希望。 “瞧我,人老了,心气也短了。” 兰姑自嘲地笑笑,掖庭留在她身上的伤痕隐隐作痛,真疼啊,疼得她都开始怕死了。 “当初,本就是为着顾大人才替死的。” …… …… 顾北柠按照兰姑所说,在掖庭西北角的一棵石榴树下找到了顾淮邦留下的东西。 顾淮邦当初大概是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也知道在他死后,太宗皇帝定会令人搜查他所有的案卷文书,确保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提及巫蛊杀人案。 他没法将自己身上的东西带出宫,便只得不抱希望地交给了宫里一个小宫女,小柳儿。 小柳儿是罪奴,在宫里无所依仗,但因为顾大人是个顶顶好的官,所以她打定主意要帮他。 最初,她想将东西偷偷交给在掖庭的兰姑,但兰姑拒绝了她,因为兰姑也觉得顾大人是个顶顶好的官。 “小柳儿,你活着比我有用,你是御前的人,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够为顾大人翻案,你就是人证。” 兰姑换上小柳儿的衣服,毅然决然地赴死。 那天晚上,小柳儿咬着手背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肿成核桃,她将东西藏在了掖庭,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藏。 幸而掖庭是个比冷宫还冷清的地方,无人愿意接近,那包东西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留到了现在。 “你当初不怕被人发现吗?”顾北柠问道。 “左不过一个死字,小柳儿本就是该死的,兰姑也本就是该死的,顾大人帮我们姐妹两个留下一条命,这条命自然该为顾大人而活。” “那如果等不来翻案那一天呢?” 被放出宫的宫女的包袱都是要被搜查的,以免偷盗宫中财物,如果没人发现,那包东西就只可能永远留在宫里。 兰姑笑了笑,有些像未入宫之前的小柳儿:“我没想过,我只觉得顾大人那样好的人,该有好报才是。” 第103章 杀招 第103章 杀招 顾淮邦留下了一封奏折,一封写给太宗皇帝但最终没有呈上去的奏折。 原来那些宫人并非自杀,而是被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他查明了死因,找出了凶手。 可凶手的名字太过骇人听闻,他不敢说,说了也没人信,于是他藏起证据,假装自己仍然被蒙在鼓里,为二皇子上书,为太子侧妃上书,战战兢兢地扮演凶手希望他出演的角色。 最后被污以党附之名,沉尸护城河。 顾北柠看了无数遍奏折,又看了无数遍附在奏折后的物证明细和口供。 看着看着,她突然哭了出来。 她这才明白祝元曦那番话的含义。 因为她要做的不是为清河崔氏翻案或者为父亲翻案,而是指证太宗皇帝,滥杀无辜。 这样天大的罪名,皇家怎肯认? …… 顾北柠哭了一夜,直到哭不出声,流不出泪。 她擦干眼泪,拿着父亲留给她的东西,去了东宫。 她不知道澹台衍会不会站在她这边,但她不想预设澹台衍一定不会站在她这边。 …… “阿柠?这是怎么了?” 澹台衍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北柠,像是要碎掉一般,惶恐、迷茫、不知所措。 “澹台衍,我父亲他……” 顾北柠突然说不出话来,喉头被堵住,像是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她拼尽全力,但一个字都说不出。 澹台衍哄着人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我正想找你说此事,我昨日想法子进了内库,找到了当年巫蛊杀人案被封存的案卷,你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不必了,”顾北柠哑着嗓子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她默默地将东西放到桌上,不敢去看澹台衍的神色,她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胆怯。 澹台衍看完后,半晌没有说话。 顾北柠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她开始谋划如果只有她一人,她该如何将真相公之于众。 她不动声色地将奏折拿回来,藏在袖笼中,生怕澹台衍将事情做绝毁坏证据。 “太宗皇帝驾崩多年,以子告父是大不孝,指望父皇翻案是不可能了,此事只能去求皇祖母。” “还有一事,贺停云跟蒋晋之找到了自杀宫人的家人,挨家挨户查访,要么已经变卖家产离京,要么就闭门不出,拒不承认认识那些宫人。” 顾北柠有些回不过神。 “你愿意帮我翻案?” “我为何不愿意帮你翻案?” “那毕竟是太宗皇帝。” “一旦翻案,有罪的只是太宗皇帝一人;若不翻案,有罪的就是整个澹台皇室。” “可你会因此背负骂名。” “骂名而已,何惧之有?” 秋风撞开了门,澹台衍起身走过去,门外层林尽染,空气中流淌着金桂的味道,时值午后,阳光在澹台衍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他回头对顾北柠说道:“阿柠,我不是站在你这边,而是与你一同站在公理这边,所以你实在不需要担心什么。” 在此后的许多年,顾北柠总是会下意识回想起这个时刻。 他们后来拥有了千千万万个值得回忆的时刻,但没有哪一个,像那天一样,让她觉得他们原来如此贴近。 …… “在想什么?” 顾北柠回过神,摇了摇头:“按父亲所说,一切不过是太宗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冤杀无辜,以巫蛊杀人之名嫁祸清河崔氏和二皇子,为的是打压世族的势力,巩固皇权,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澹台衍吩咐人送来两盏新茶,又配以佐茶的糕点。 “哪里不对劲?” “太宗皇帝对清河崔氏打压太过了,世族之祸,不单以崔氏而起,琅琊王氏、岐山姬氏、范阳卢氏,太宗皇帝为何只对清河崔氏下死手?” “更何况,”顾北柠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划分了几家势力,“这不符合制衡之道。” 澹台衍无意识捻着衣角,这个问题他想了十八年,也依然想不通。 太宗皇帝轻飘飘一句话,断了崔氏子弟科举入仕的路,刨了清河崔氏的根。 “先不说这个了,”顾北柠晃晃脑袋,想把脑子清一清,“你刚刚说贺停云那边调查无果,那贵妃娘娘那边……” 宫里自尽的宫人,顾北柠都一一验过尸,确认是自杀无疑,但也不能排除是被胁迫自杀,所以他们才暗中走访死者的家人,希望能查些许端倪。 但眼下看来,这条路也断了。 “若非母妃先发制人,自请入了冷宫,现在就该有人请旨赐死了。” “先将你捧上太子之位,再逼你弑母平冤,若你不肯处置贵妃,又查不出幕后黑手,讨伐贵妃的声浪就会愈演愈烈,最终波及到殿下你头上。” 如此一来澹台衍就有可能成为最快被废黜的太子。 “但如果我弑母,就会背一个寡恩薄情的骂名,没有臣子愿意追随这样的主君,毁了名声,失了人心,又没有母族支持,想扳倒我,轻而易举。” “怎么走都是死路,真是好算计。” “我们又入死局了,顾大人。”澹台衍还是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 “无路可走就凿一条路出来,人定胜天,总归会有法子。” “倒确实有一个法子,”澹台衍挑出一块杏仁酥饼,塞给顾北柠,“孟祀礼递的消息,父皇当初赐婚,是祝元曦一手撮合的。” 看似是为了将段凰困在燕京的赐婚,但其实是逼死澹台聿明、扫清东宫障碍的刀。 “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元妃娘娘,藏锋多年,一旦出手,都是要人命的大杀招,可如此一来,秦络绯跟先太子,岂不都是折在祝元曦手中?” “没错。” 顾北柠突然反应过来澹台衍所说的法子是什么,她轻笑一声:“希望公主殿下在知道这件事后,不会太难过。” …… …… 公主府冷清了许多日子,秦络绯赐死,澹台聿明自尽,公主府一时间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尤其是在澹台聿明死后,所有人好像都洞悉了澹台照的命运,一个没有母妃照拂、兄长撑腰的公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澹台照坐在院子里,一杯又一杯地饮酒,深秋时节,她穿的实在太单薄。 这些日子她不见人也不说话,睡醒饮酒,酒醉睡觉,人就这样一日日地消瘦下来,即便顾北柠几次三番登门拜访,在她耳朵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她也依然没有反应。 “公主殿下,顾大人来了。” “不见。”澹台照头也不抬地说道。 通传的侍女面露难色,因为顾北柠早已经强行跟着进来了。 “公主殿下,怕是不得不见一见微臣了。” 澹台照不理她,只自顾自地喝酒。 顾北柠示意侍女下去,自己挑了个石凳坐下:“公主准备消沉到何时?” “与你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但,怕是正顺了某些人的心意。” 澹台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也没有阻止。 顾北柠端正了神色,开始一五一十从头细说。 澹台照从始至终没有说话,除了喝酒还是喝酒,直到顾北柠起身告辞,她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在盘算,盘算如何杀了祝元曦。 第104章 陷害 第104章 陷害 祝元曦留给澹台衍一盘死棋,但实际上还有一种破局之法,那就是一切到此为止,宫里不再死人,也不再传巫蛊杀人的谣言。 澹台照进了宫,自请去三清观修行祈福。 在得到昭仁帝首肯后,她便开始在御花园晃悠,掐着点堵住了要去给昭仁帝送丹药的祝元曦。 “元妃娘娘这是要给父皇送丹药?” “是,陛下催的急,先不与公主殿下闲聊了。” 不知怎的,祝元曦并不想与与这位公主殿下单独相处。 “元妃娘娘怕什么?怕我杀了你不成?” 祝元曦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公主说笑了,侍婢奴仆都在,侍卫也在不远处,谁有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说的也是,在宫里杀人,自然是要像元妃娘娘这般,设计陷害。” 澹台照最后四个字说的极轻,像一条毒虫顺着耳道爬进去,除自己心惊胆战外,旁人察觉不到丝毫异样。 “公主殿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澹台照后退一步,笑了笑,只是眼底一片阴霾,不见丝毫笑意。 “也没什么,只是替皇兄谢过元妃娘娘为他讨的婚事,世间自没有比段凰郡主再好的人了,只可惜,皇兄福薄。” 澹台照的语气一寸寸冷下去,如同一年四季照不到太阳的角落,令人遍体生寒。 …… 祝元曦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御花园。 “娘娘脸色不好,可要奴才为娘娘请太医?” 祝元曦回过神,仍然面露张惶:“不必了,多谢孟公公,陛下在里面吗?” “陛下午睡方醒,正等您呢。” 祝元曦进了乾宁殿,一眼就看到了半靠着假寐的昭仁帝,两颊凹陷,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原本合身的龙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具骷髅。 一见到祝元曦捧着丹药进来,昭仁帝立刻恢复了些许精神,眼睛泛出近乎狂热的光。 “快,快给朕拿过来。” “陛下莫急。” 祝元曦强忍着恶心,笑着将丹药递了过去。 “怎么只有十三颗?” 昭仁帝只看一眼,便发了脾气。 祝元曦也不怕,只温温柔柔地解释道:“道长说了,每炉丹药能炼出多少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实在是不定数。” “到底是不定数还是被什么别的人吃了?不然那么多药材,怎会只炼出这几颗?” 昭仁帝将身子向前探去,那张白里泛青的脸愈发恐怖,如同水井里爬出的阴湿厉鬼,而这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几乎贴到了祝元曦脸上。 被呼吸触及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祝元曦强忍着躲闪的冲动,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只能炼出这几颗,自然是因为大多数名贵药材和钱银,都被那道士私自昧下了。 可这话,她自是不敢对昭仁帝说的。 “陛下若不信,不妨召道长前来一问。” 昭仁帝冷哼一声,靠回了椅背。 …… 先是被澹台照恐吓,后又被昭仁帝猜忌,祝元曦出殿门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元妃娘娘!”孟祀礼连忙将人扶住,“您没事吧?” “无事,”祝元曦平顺了呼吸,打探道,“今日陛下可有见过谁?” 孟祀礼也没有避讳,如实禀报道:“只四公主来过,还带了一位三清观的道长一同进宫,说要自请随道长去三清观修行,为皇家祈福。” “陛下准了?” “自是准了。” 祝元曦勉强地笑了笑,告辞离开。 甫一出乾宁殿大门,她便变了脸色。 怪不得陛下横生猜忌,定是澹台照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还带道士入宫,打的什么主意一看就清楚。 她绝不能让澹台照得逞。 祝元曦狠下心,改道去了元佑宫,那是昭仁帝专门拨给长胡子老道炼丹的宫殿。 …… “娘娘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少见面吗?” 道长每十日炼一炉丹,炼出的丹药便会送到祝元曦那,再由祝元曦送给昭仁帝。 除此之外,二人平日并不见面。 “出了些事,必须要与你当面商议。” 正说着,已经有侍婢奉上了茶点。 奉茶的侍婢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小姑娘,瞧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她手一抖,两盏茶连同两碟子糕点全倒在了祝元曦身上。 秋日的衣服厚了些,虽不至于烫伤,但却留了一大滩污迹。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侍婢立马跪到地上,浑身抖若筛糠,不停地磕着头。 那一声声磕头的动静,听着人心慌。 “行了,起来吧,”祝元曦本就心绪烦躁,眼下也不想跟一个奴才过多计较,“这里离荣嫔的锦安宫近,你去帮本宫借套衣服来换上。” “是,是,奴才这就去。” 小侍婢忙不迭地跑出去,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一副经不起事的样子。 …… 少顷,那个小侍婢捧了一套薰黄色一套湖蓝色宫装跑了进来。 “荣嫔说是司衣监新制的宫装,还未曾穿过,让娘娘先挑,娘娘,奴婢伺候您进内室梳洗……” 声音小若蚊蝇,头几乎要垂到地上。 祝元曦揉揉眉心,随她进了内室,脱了脏污的外衫和襕裙,只着内衣。 “穿那套薰黄色的吧。” 说罢,却没有人上前帮她更衣,祝元曦狐疑地转过身子,发现那套薰黄色的宫装被胡乱丢在地上,那个小婢女却不见身影。 “来人!人都哪去了?” 屏风突然被一脚踹开,祝元曦一眼就看到了一脸怒容的昭仁帝,还有搀扶着他的孟祀礼。 “贱妇!” “陛下息怒,您要保重龙体才是。”孟祀礼小声安抚着,一脸焦急。 祝元曦被吓得摔倒在地上,她下意识抓起那套薰黄色宫装盖到身上,又惊又恐。 “陛下在说什么?妾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衣衫,这才来内室更换。” “都这个时候了还狡辩,你与那妖道私通,昧下朕的丹药,污我皇室门楣,贱妇!” 多亏祝元曦流水儿一样的丹药捧到昭仁帝跟前,昭仁帝现下变得暴躁易怒,他大口喘着气,一副气急攻心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 孟祀礼一边忙着着人去请太医,一边扶着昭仁帝坐到椅子上。 “陛下您消消气,龙体要紧。” 祝元曦不敢置信地看向昭仁帝,什么私通?她不过是被茶水弄脏了衣服…… 想到这,祝元曦猛地看向门外,在一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婢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婢女。 “陛下,就是那个婢女弄脏了臣妾的衣衫,这套宫装也是她去锦安宫拿的,陛下若不信,可以召她问话。” 昭仁帝恨恨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示意孟祀礼带人过来。 小侍女跪在昭仁帝面前,腰背笔直,面色平静,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死死掐住了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第105章 死讯 第105章 死讯 “陛下,奴婢是奉茶的侍女,但不曾打翻茶盏弄脏元妃娘娘的衣衫,先前奉的茶点也都在桌上。” “你说谎!”祝元曦疯了一般死死地盯住那个侍女,“你做局陷害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是谁!” 小侍女不说话,只跪在原地,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感受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孟祀礼将茶点端到了昭仁帝面前,两盏茶都喝过,点心也用了几块。 “回禀陛下,茶是温的,想必已经端上来有些时候了。” 既然是温的,那就不可能是新做了端上来蒙骗人的。 昭仁帝抓起茶盏冲着祝元曦重重砸了过去:“你说被茶水弄脏了衣衫?朕怎么瞧着还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臣妾的衣服,这是向锦安宫的荣嫔借的,臣妾换下来的衣服定是被人藏起来了,他们要陷害臣妾,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陛下。” 昭仁帝不语,只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少顷,孟祀礼回来回话道:“陛下,荣嫔午膳时分就去临华殿陪敬妃娘娘一同用膳了,现下还不曾回来,据锦安宫的宫人所说,不曾有人来借衣服。” 祝元曦已然心凉了半截,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明白对方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她今日原本就穿了一套薰黄色宫装,而她素来不喜湖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绝不能像秦络绯那样,死的那样没用。 “陛下,子修不能有一个德行有失的母妃,陛下,您可怜可怜我们母子,陛下!” 昭仁帝眼底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你还有脸提子修!” 昭仁帝深呼吸一口气,冷声道:“将那妖道就地诛杀,元妃奉上不恭,褫夺封号,降位为采女,打入冷宫,元佑宫侍奉的奴才全部杖杀,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准传出去。” 孟祀礼不忍地看了一眼跪在那的小侍女,低声道:“是。” …… 当行刑的木棍一下又一下落到身上的时候,鲜血洇透衣衫,那名小侍女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 真好啊,她终于为姐姐报仇了。 只是,那妖道死的太容易了些,不像她姐姐,衣衫凌乱,满身伤痕,一张脸被扇到红肿,指甲折断在床板的缝隙中,死不瞑目…… 祝元曦被关入冷宫后,便强迫自己立刻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个太粗糙的局。 她弄脏的衣衫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要仔细搜查,定能找到;还有那个满口谎话的侍女,若重刑加身,定会说实话;包括那两套宫装,若去司衣监细查明目,也定会查到蛛丝马迹。 可昭仁帝如今多疑易怒,又先被埋下了猜疑的种子,狂躁之下,根本不会多加思索。 祝元曦咬紧牙关,恨得要呕出血来。 …… 先前的道士被诛杀,澹台照立马送了个新的进宫,三日炼一炉,一炉五十颗,昭仁帝想拿丹药当饭吃都没问题。 朝臣弹劾的奏章又堆满了昭仁帝案头,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澹台照淹死。 可她丝毫不在意。 骂名而已,何惧之有? …… 当夜,冷宫的大门被由内向外推开,澹台照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进了冷宫。 祝元曦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被一匹饿狼盯着,一动不能动,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沁满恨意的眼睛。 “你来做什么?” “落井下石。” 祝元曦恨恨地盯着她,心中警铃大作,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栽赃陷害,漏洞百出,待陛下过几日消了气,自会意识到我是被陷害的。” 澹台照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从早已凉透的茶壶中倒了碗茶,又在瞄到碗底的不明黑色物质后,打消了喝下去的念头。 “元妃,不对,祝采女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也知道你压根儿不值得父皇想尽办法为你洗冤。” 祝元曦抿紧嘴,没有说话。 “借顾北柠之手翻出妖猫杀人案,诛杀我母妃,又用一道赐婚的旨意逼死我皇兄,再借巫蛊杀人案的影响力整垮澹台衍,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你到底要说什么?”祝元曦冷声问道。 “只可惜澹台子修是个扶不上墙的,你说你如今失势,他还能不能借着你此前给他缔造的大好局面给自己挣个前程出来?” “你也不必拿他来威胁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我从未在他身上寄托半分希望。” 这下轮到澹台照意外了。 “你不想扶持澹台子修当皇帝?” “澹台皇室都是一丘之貉,流着澹台血脉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太宗皇帝如此,当今陛下亦然,他明明知道是秦络绯害死了我肚中的孩子,他却只听她哭了两声,就信了她只是无心之失……” 祝元曦想起自己枉死的孩子,身子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澹台照打量着面前这个五官寡淡、面色苍白的女儿,突然发现自己小瞧了她。 “不想自己的儿子当皇帝,那你如此大费周章,难不成是想效仿武周?” “有何不可?”祝元曦冷声道,“丹药在手,陛下就是个任人操控的傀儡,我想让他立谁为储君他就得立谁,我想让他选谁监国他就得选谁!” “我明白了,监国、掌权、夺位,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只可惜啊……” 澹台照陡然变了脸色,她死死扼住祝元曦的脖子,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心脏处。 祝元曦一下子慌了神:“你要做什么?!” “如果你对澹台子修心存希望,我尚且可留你一命,让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蠢儿子怎么自寻死路,可你既然只在意自己,那我就断了你的念想。” “你这辈子,至死都只是一个卑贱的采女。” 澹台照惯会杀人诛心,说罢,手下发力,不断掠夺着祝元曦喉间稀薄的空气。 祝元曦死死抓着澹台照的手,露出一个近乎毁灭的笑:“你以为你押对牌了吗?陛下是不可能让崔知宜的孩子即位的!身兼凤命,可辅佐君主缔造太平盛世,其子,祸乱朝纲,颠覆国祚!” 澹台照勾起一抹笑,手中的匕首扎进了祝元曦的心脏。 她才不在意澹台衍能不能当皇帝,她只要祝元曦死。 …… 第二日,冷宫来报,祝采女自知有愧,悬梁自缢了。 而从祝元曦死后,后宫再无宫人莫名暴毙,有关崔知宜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六宫不可一日无主,崔知宜便从冷宫搬回了延禧宫,重掌皇后印玺。 在得知祝元曦的死讯后,顾宅发卖出去了一批奴仆。 …… 前朝后宫复归平静,风雨欲来。 澹台衍开始频繁接见朝臣,白玉京与被罢官的贺停云、蒋晋之则悄悄离开了燕京。 顾北柠进宫见了几次太后,开始闭门不出。 年关将至。 …… “父皇,再有一月便是年宴了,儿臣想跟父皇求个恩典。” 昭仁帝如今半月临朝一次,澹台衍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监国太子了。 “你说吧。” 坐在皇位上的人昏昏欲睡,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一阵风吹过,便会将那副骨架摧枯拉朽般,碾成粉末。 不同于祝元曦的“谨慎”,澹台照送进宫的人对昭仁帝是予取予求,丹药要多少给多少,丝毫不加节制。 昭仁帝对丹药的依赖已经到了每两个时辰就要服一颗的程度,不然就会心慌心悸、呼吸急促、浑身痉挛。 那种濒死的感觉他经历过一次,自那之后,丹药不离手。 最开始朝臣还力行规劝,但如今所有人都默认了昭仁帝这副模样,说难听些,只等着他死了让位。 “我朝开国不久,能有如今四海清平的局面,除了父皇与太祖太宗励精图治外,各位大臣亦功不可没,儿臣想着,不若请已经致仕的老臣、以及掌管一方的封疆大吏回京参与年宴,以彰显父皇贤德仁厚之名。” 昭仁帝想都没想便点头同意了,丹药麻痹了他的神经,思维愈发迟钝,他早已习惯了不做思考。 往来燕京的马车一日日多起来,顾北柠又开始频繁出入后宫。 …… 第106章 嘉元 第106章 嘉元 又到一年年宴。 今年年宴的场面比往年大了许多,就连早已致仕回乡养老的魏老太师都被请了回来。 推杯换盏,追忆往昔,倒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 只是有心之人不难发现,在座之人亦有许多本不该坐在这里。 那些被罢黜、被驱逐出京的臣子同样赫然在列。 王霈贞眯起眼睛,总觉得坐在末席的那几个好像清河崔氏的子侄。 只是不待他去查问分明,孟祀礼已经开始代为诵读各地贺表。 刚读了两封,便被顾北柠打断了:“陛下,太后身体不适无法出席,但亦修书一封,感念各位臣子匡扶社稷之恩,太后口谕,由臣代为宣读。” 昭仁帝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顾北柠,点头应允。 “昔者,世族之势煊赫,尤以清河崔氏为甚。崔氏所立书院遍于州郡……” 在座的官员纷纷变了脸色,不是要感念匡扶社稷之恩吗?就连昭仁帝都坐直了身子。 “……文臣清流咸奉崔氏为尊。太宗皇帝恐世族凌轹天家,遂设构陷之谋……” “住嘴!给朕把她拖下去,拖下去!” 昭仁帝勉强站起身,怒目而视,胸腔不断起伏,恨不得生撕了她,将她剥皮抽筋。 可身旁的侍卫无一人动手,澹台衍坐在位置上不动,贺夔更像听不懂一般,自顾自地喝酒。 “反了!你们都反了!孟祀礼,你去!” 昭仁帝一把抓过身旁的孟祀礼,将他狠狠向前推去。 孟祀礼被推的一个趔趄,就势跪到了地上,沉默着反抗昭仁帝的旨意。 “连你也……” 昭仁帝无力地摔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像个破旧的风箱。 而顾北柠那边,仍在继续。 “……枉戮宫人,伪托巫蛊之祸,以诬清河崔氏……” 昭仁帝面若死灰,眼中的愤怒渐渐变为恐惧,朝臣惊疑不定,有人下意识站起身,打翻了桌上的酒壶,但无人在意,每个人的心神都系在顾北柠身上。 “……朝臣多附二皇子澹台允哲,其势日炽。然允哲与太宗政见相左,帝遂假巫蛊之祸构陷之。” “余早窥其谋,惟虑天颜,未敢言之众。” “今垂暮之年,每思此事,心常愧怍,仰愧昊天,俯祚庶民,故代太宗书此罪己诏,以昭其愆于天下。” 顾北柠读完,平静地看向昭仁帝,不跪不拜。 昭仁帝看着她,像是在看从炼狱中爬出来的厉鬼,当年被冤杀杖杀的人,都附在了顾北柠身上,来讨他的命。 “怎知不是你私自编造。” “上有太后印玺,陛下若不信,可亲自看一看。” 昭仁帝恶狠狠地盯着她:“你蒙骗太后写下这些混账话,无凭无据,你以为朕会信吗?天下人会信吗?” “臣有实证。” 顾北柠转过身,面向满殿朝臣:“此乃前任大理寺卿顾淮邦亲笔所写奏章,并物证细则及口供画押,若有人不信,可上前核查。” 满殿哗然,却无一人敢置喙半句。 澹台衍走到大殿正中,三叩九拜,沉声道:“太后亲下罪己诏,人证物证俱在,儿臣恳请父皇重启冤案,将真相昭告天下。” “请陛下重启冤案!” 越来越多的臣子出列,跪到澹台衍身后。 “请陛下重启冤案,将真相昭告天下!” 昭仁帝这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他的朝廷了。 “好啊,你好的很!” 他伸出手想给澹台衍一个耳光,但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只得转向坐在他身侧的崔知宜,颤着手指向她。 “其子,祸乱朝纲,颠覆国祚,妖妃!妖妃!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他拼尽全力站起身,摇摇晃晃,他胡乱抓起面前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向前砸去,可他半点力气也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杯盏滚落到他身前一米远的位置。 “陛下病了,送陛下回乾宁殿。”崔知宜温声吩咐道。 “朕没病!没病!朕要废了你!废了太子!” 但已经没有人再理会他的疯癫之语,早就候在一旁的内侍,强制性带走了昭仁帝。 就在此时,太后跟前的谟闻走进了殿内。 “传皇太后懿旨!” 朝臣妃嫔悉数跪下,静听太后旨意。 “皇帝圣躬违和,国事不可久旷。贤贵妃崔氏知宜,淑慎性成,柔嘉维则,着晋封为皇后,统摄六宫事,以彰内治之隆。” “太子承祧宗社,克勤克谨,即日起监国理政,内外臣工悉听调遣,务使朝纲不紊,兆民安泰。” “哀家念皇帝静养之需,特颁此谕。凡百司庶务,皆以太子及皇后所命为尊,不得有违。钦哉!” 彼时昭仁帝尚未走远,一字不落地听完了懿旨内容,当即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倒是方便了内侍将其送回乾宁殿。 昭仁帝在乾宁殿昏迷不醒,身边除了太医和内侍外,无一人侍疾。 大殿之上,年宴继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 次日。 昭仁帝又一次将汤药摔到了地上。 “不喝,朕不喝,你们想毒死朕,做梦!” 服侍的侍婢跪了一地,任凭昭仁帝打砸发怒。 “皇后娘娘。” 崔知宜踩着断裂的汤匙走进寝殿,面容平静温和:“陛下既不愿喝药,那今日的丹药,便也停了吧。” “你敢!” “陛下莫要动怒,龙体为重。” 在昭仁帝的怒视下,一旁的侍婢端着丹药退了下去。 “贱妇!” 崔知宜丝毫不在意昭仁帝的污言秽语,摆摆手,即刻有人奉上了笔墨纸砚。她亲手研好了墨,将笔递到昭仁帝面前。 “陛下只要写下罪己诏,臣妾便将丹药奉上。” 昭仁帝起初不理会,只躺在床上,不停地喘粗气,崔知宜也不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直到对丹药的饥渴发作,昭仁帝痛苦地缩成一团。 “水!我要水……”甚至都顾不得自称朕了。 可崔知宜像是割舍了怜悯之心,她轻抿了口茶水,温声道:“陛下只要写完罪己诏,自然喝的到水。” “贱妇!贱妇!” 昭仁帝用尽世上肮脏污秽之词不停咒骂,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颤着手、喘着粗气写完了那封罪己诏。 短短百余字,写了两炷香的功夫。 崔知宜将那封字迹紊乱的罪己诏收好,站起身,垂眸看向昭仁帝。 “身兼凤命,可辅佐君主缔造太平盛世,其子,紫微帝星,三垣齐辉。这才是真正的批命预言。” 说罢,丝毫不理会昭仁帝眼中的错愕,转身走出了乾宁殿。 开年后,两封罪己诏刊印张贴于全国十道十三州,二皇子澹台允哲重新写进皇室玉碟;清河崔氏得以平反,崔氏子弟重入仕途。 …… 冬去春来,料峭寒冬已过,暖意初现。 顾北柠和澹台衍带着纸钱香火,在护城河畔祭奠顾淮邦。 “所以,这一切只是因为一道批命?” “嗯,有人篡改了批命的后半句,使得太宗皇帝心生忌惮,这才不顾一切毁掉清河崔氏。” 何其荒谬!只为了一道不曾证实的批命,便使得无数人无辜丧命、前途尽毁。 顾北柠翻着燃烧的纸钱,忽而想起一桩往事,喃喃自语道:“难不成一切皆因潜龙之学内部纷争而起……” 澹台衍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抚道:“师父已经启程前往清河郡,去找花老夫人了。” 巫蛊杀人案绝不可在新朝重演。 …… 一个月后,阳春三月,昭仁帝驾崩,死前传位于太子澹台衍。 又一年,改年号为嘉元,史称嘉元盛世。 …… 尾声 “真的要走?” “陛下当知,我志不在燕京。” 见澹台衍面色不虞,顾北柠忍着笑安抚道:“女学方起,还有诸多要务,我必须亲去地方。” “那你要何时回来?” “全国十道十三州共有书院七十四座,等女学亦有七十四座,我便回燕京。” …… 澹台衍一直都知道顾北柠早晚是要离开的,锦绣山河、万里山川她尚未得见,又怎会囿于燕京这方小小天地。 …… 又二年,新帝恩旨,加开恩科,录女官一十二名。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