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剑仙俏白莲》 第1页 [gl百合] 《霸道剑仙俏白莲》作者:拥风唤云【完结+番外】 文案: 昔日剑仙御景兵解转世后再次升仙归来。引路人告知她的注意事项里第一条就是:不要妄图接近天界第一美人沉惜仙子! 沉惜乃何许人也? 冷心冷情的天帝为她不理朝政,好战嗜血的战神为她自断双臂,不问世事的乐神为她毁弃音律。 这桃花变的仙子最爱撬人墙角,坏人姻缘,乃女仙第一公敌。越是不可能搞到的男人,她就越要搞到手。 剑仙御景的故事在天界传了千万年,一朝归来,沉惜摩拳擦掌,定要让这天界传说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可惜造化弄人,沉惜好不容易将剑仙大人骗入洞府,颠鸾倒凤之际却发现此人是个女儿身? 一夜之后,沉惜仙子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遭遇了百般勾引的御景无奈嘆气:「说来不巧,本君也是个姿容尚可的娇娥吶。」 沉惜:「嘤嘤嘤,郎君薄倖!」 正直攻x白莲受 应该会是一个互相扶持共同进步的故事 食用+排雷指南: 1.白莲三观歪,烂桃花多得很,后面会被慢慢掰正,不会洗白,因果自负,慢热 2.接受大家的合理意见,你们的建议能让我变得更好,评论排雷随意,毕竟我想不到所有人的雷点quq 3.主攻,但又不开车其实也emmm 内容标籤: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御景 ┃ 配角:沉惜(羡鱼)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偷偷问剑仙,女儿美不美,啾~ 立意:略略略略 第1章 天河 御景从黄泉逆流而上,用郂兽的身躯做筏子,又折了九幽的竹子做篙,一直划到了天河处。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折了天柱。自此天势西倾,大地向东。天河与黄泉的通路,便是昔日的不周山。洋洋洒洒的天河水绕着那玄龟化作的新山体奔流往復,远远望去就像是道道乳白光环。玄龟的躯体灵气丰富,其上生了不少奇花异草,在昏沉的暮色里发着五色的光芒。 若是有人侧耳细听,还能听到些细小的声音。 那是昔日大地陷落时死去的魂魄,它们也同玄龟的肢节被一道镇在此处。 御景身后背着她的长剑。她不管什么冤魂厉鬼,只管闭着眼往上划。 郂兽是一种在黄泉里漂浮的妖兽,有一支也住在弱水。它们的躯体算是天地间最轻的存在。 ——具体原理御景也不明白,派她去黄泉的神君是这么告诉她的。 天河的水里搀着不少星辰的碎屑,应是夜里在天上巡游的神女们揉碎了撒下来的。她们是天生的神灵,性情单纯却不辨好恶。 一粒粒星辰就这样往御景的头上砸。 「咳咳。」她捂着嘴咳了两声,从嘴里喷出火来。 遇上阳炎的星辰登时化作了五光十色的气体。日暮时分的霞光总是绚烂。天河水穿过这霞光与星虹,直直地溅进御景半敞的衣襟。 天上穿来少女似的嬉笑声。 「看——」 「御景仙君回来了。」 「哈哈哈他的样子好傻!」 御景挑了挑眉。她手中的篙是九幽之竹,中通外直。只需将那篙轻轻一挑,御景的力量便可裹挟着天河水,将那些调皮的神女喷个仰倒。 可让她去黄泉的人曾叮嘱过:「仙君此去,吉凶难测。若非必要,不可轻露锋芒。」 御景深以为然。 于是她扔了手里的竹篙,任那郂兽的尸骨自己向上漂浮。她自己拔出身后的青铜古剑来,反手便是一剑。 剑光通天彻地—— 天幕之中来往的云霞瞬间停滞。从前曾有人噼开过沧海。大海之大,比之陆地何止十倍?从前的剑仙们总爱用剑噼那沧海,将那海搅得天翻地覆、混沌不堪。 那海中裸露的土地是千万年来隐匿在风平浪静下的诡秘,足以证明剑仙的强大。 可星海之上又为何物? 神女们不知道。 天界的大神们也未曾见过。 而御景只是睁着纯黑的眼,默然踏着改道的天河水,登上了天河旁的渡口。 她的剑,噼开了天河,噼开了天河与人世中横亘的阵法,一剑通天。 天界的建筑大多由崑崙玉筑成。崑崙玉通体雪白。 曾有诗仙下界,传过一首诗来。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天上的宫阙大抵都是由崑崙玉筑成。那玉泛着流光。只是一错眼的剎那却仿佛有万千流光在其中晃动。可再去看时,却只剩纯然的白。 天界被无数的云霞缠裹着。天是什么颜色,天界便是什么颜色。 御景蹬着短靴,落在渡口上。 渡口边散落着一些不停扑腾身子的虾蟹。天上的水产也与凡间不同。许是为了证明它们是带着仙气的,就连水产都是莹润剔透的颜色,冒着丝丝冷气。 御景只看了一眼,食慾顿消。 握剑的手指轻轻抓起一只蹦跶得最厉害的虾子。御景将剑背在身后,又用另一只手去弹那虾的腹部。 那虾嘤咛了一声。 「……」御景将那虾丢到了地上,「……原来是开了灵智的。」
第2页 她放眼望去,满地的虾蟹都半死不活地挥舞着锋利的大钳,倒是颇有韵律感。 御景得了乐子,竟一时也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她撩起裤脚,坐在天河边,光裸的足插进水里轻轻晃荡。面上一片冷然的剑仙轻轻地拍着手。那清脆的拍击声竟和虾蟹们挥舞大钳的节奏合到了一处。 天界有九重天,天河在其中迴环往復。御景只是打通了黄泉、人间与天河的通路,目前只在天界的最下一层。 第二重天的星河是浅浅的茜草色,河中住着衔烛之龙和他的子嗣们。衔烛之龙睁眼为昼、合眼为夜。那星河随着衔烛之龙的动作而忽明忽暗。御景在这昼夜之间踩着天河底的细沙。 细白的肌肤于水波荡漾中变得有些朦胧。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有多久。星辰的运转于仙人而言是天地的一唿一吸,却仍是微末之物。剑仙尤其如此。 她在这里时,便只记得她的虾与蟹。 天河里有银色鳞片的游鱼。它们是鲛人的后裔,在天河里觅取灵气。御景打着节拍,也不可避免地泄露了身上的道韵。游鱼为悟道而来,轻轻地啄吻着她的脚背。 仙家岁月长—— 「敢问陛下还要让御景仙君在那里玩多久?」凌霄殿中,一名神情端肃的神君出列,冷冷发问。 他冷得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可御座上坐着的男人却远比他更冷。 天帝的面容被玉旒遮住。那比起法术的隔绝更像是一种地位上的绝对尊卑。凌霄殿中的众人——包括那发问的神君,没有一个是敢于直视他的。 上古之时,天界有仙无神。所谓的神,是上古七位最强的仙君集合在一起,收纳天地法则所创造的新的存在。神的身份依赖于「神位」实现。 常人修仙飞升便算大功告成,此后孰强孰弱只看造化。有那等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的,也有须臾陨落、朝生暮死的。仙人生死由修为决定,神位之上的神明却可永生不死。 天帝手中执掌着神位予夺。在上古众仙遁世之后,天帝便是天界的主宰。 上古七尊于女娲大神等魂归天地后出世,统御天地。那时「神」依旧是对仙中至强者的尊称。后来七尊重分天地、立天庭地府,又划出「魔」来。天庭中各司其职的仙这才成了「神」。 如今的天帝便是当时七尊中某两位的血脉。 天帝的尊贵,来自于他的血脉,也即「天赐」。 他掀了掀眼皮,道:「御景仙君是昔日大能,他想做什么,只由着他便是了。」 众神无敢不应,垂着头唯唯应是,心中却各有思量。 天帝瞧着无趣,听众神将三界诸事一一汇报过后,便退了朝。此时已过了十日之久。 御驾载着天帝,由东至西。拉车的是九头苍青色的龙。 它们在空中的时候,常常带着水汽。水汽凝结成雨,洒落天河。 御景被淋了一身。 她抬起头去,只见天际一抹苍青色的影。天帝的神力本是白金色,糅合着那苍翠的水色显得越发超然。 御景黑色的瞳孔飞快地闪过一丝迷茫。在她手边舞蹈着的蟹若有所觉地碰了碰她的手指。 御景低头笑着点了点那蟹的壳,声音有些喑哑。 「我无事。」 九条苍龙落在了第一重天云海中一座瑞气千条的仙岛上。仙岛上的生灵都是低位小仙,胜在容貌昳丽。她们见了苍龙,纷纷跪倒在地。粉白的裙角次第铺开,像是岛上纷乱绚烂的桃花。 天帝一挥手,换了朝服。这才露出他原本的面貌来。 他的外表是个白髮金眸的青年人,唇极薄,眼是丹凤眼,瞧着便觉得冷清。 更别提——他爱穿一身白了。 沉惜在心里想着这些,脸上却纹丝不动。她坐在桃花纷飞的林中,一心一意地划拉着她的箜篌。 箜篌是风神越久送她的。越久说这箜篌採集了四海的风声,最是清冽动人不过。 沉惜知道天帝要来,已在这桃林中枯弹了三个日月。 好在——天帝如约而至。 沉惜弹着箜篌。她的技艺比不过乐神,也从不学那些。她只是一面弹,一面欲语还休。 天帝来得悄无声息,默默地站在沉惜身后听她弹奏了一整首曲子。沉惜奏罢,浅浅地嘆了一口气。 点到即止。 天帝恶趣味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却见美人回眸,长睫扑扇,晶莹的泪倏忽而下。 沉惜想的是——哄完了天帝她还得去跟乐神看云海,万万不可哭得狠了。若是哭得狠了,到时声音出了问题可如何是好。 然而天帝始终是天界主宰。沉惜分得出轻重缓急,始终是先紧着天帝这头的。 她也看得通透。但凡是同天帝在一起时,绝不卖弄智谋,因为天帝眼观三界,本就通晓万事。她同乐神在一起时,就从不奏乐,只卖弄身段,和歌而舞。至于别的也大多如法炮制。 屡试不爽。 沉惜缓缓地起了身,半是惊慌半是羞涩,露出无所适从的神情。 「陛、陛下!」沉惜一面惊讶着,一面矜持地行了一礼。 她是桃花变的仙子,脸上常常泛着粉色,并不需俗物装点。 天帝道:「我来看看你。」
第3页 半句没问她哭泣的事。 沉惜便知道自己今日该是个解语花。 她咬了咬唇,微笑道:「陛下能来看小仙,小仙感激不尽。」 又奉上茶水、瓜果等物,在一旁殷勤伺候。 天帝道:「众神皆是碌碌之辈,独你沉惜与别人不同。叫朕忘却那些子烦心事。」 他的眼睛是清冽的金色,却常常给沉惜一种没有情感的错觉。沉惜从前也不知道这是客套话亦或是男子的狎昵之语。 如今她却对此驾轻就熟。 她微微抬眸,看了眼枝上新桃,淡然一笑:「其实……沉惜也只不过是一名俗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陛下觉得我独特,不过是看重我罢了。焉知这世上的人都有他们的可怜可爱之处?」语毕,沉惜微微昂着头,双眸清澈颇为可爱。 淡然。 通透。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娇态。 沉惜觉得自己今天状态很不错。 可天帝今日却不同往日。 只见这向来冷漠的天帝罕见地咬了咬牙。 他攥住了沉惜的手腕,捏得很紧。 沉惜:? 天帝按着沉惜的手,大力几乎要将她撕碎:「你心思玲珑朕是知道的。可沉惜仙子可知,这世上也有那等蠢钝之辈,令朕无时无刻不觉得噁心!」 第2章 初遇 天帝听沉惜奏了半日的箜篌,又乘着九龙车离开了仙岛。他是天界至尊,断然不会在一重天的仙岛上过夜的。 于仙家而言,昼夜寒暑并无区别。可天帝不同。 这其中的缘由天帝并不会说与沉惜听。沉惜自然也不会贸然去问。她施施然地将手泡在水里,浸了许久。 别的仙子都爱用花汁子泡手。可沉惜本就是花中仙灵,若是榨了花汁,其实质无异于取血护肤。 桃花么,用水滋润便是最好不过了。 也只有那个生性粗莽的魔尊爱逼着她泡花汁,叫她难堪。 「仙子?」 沉惜被小童的一声唿唤叫醒,下意识地露出笑来:「何事?」 小童手中抱着拂尘,清澈的眼似小鹿一般无害。 「仙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呢?」沉惜微微笑着,浸在水中的手随意地划拨了几下,「若要较真,谁又能没有烦心事呢?」 小童被她的话绕了进去。好半晌后,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仙子教诲的是。」 却听沉惜信手拨开水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在静谧的桃林中颇为明显。细碎的光透过那水折射出来。 「仙也好,神也罢,总该学着自己找些乐子。」 小童不解地歪着头。模样颇为纯挚。 沉惜低笑着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就像您对天帝他们那样?」 「就像天帝他们对我一般。」 * 天界除却神仙洞府外,便是云海与星。两者若即若离,似分未分。有时那云中闪着星,有时却是星流澹荡云山,一泄万里。 此外种种,大约都是天地初分时升腾上来的俗物。 乐神槐洲就在玉台边观云。自沉惜的洞府至玉台,不过须臾。 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广袖长袍,身后背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古琴。 往日的乐神总是孤身一人。他是五音之首,世上最懂音律的人,却没什么人爱听他演奏乐曲。 乐者,有的佻达、有的哀怨、有的欢快、有的豪迈。槐洲之乐却是惊风雨、泣鬼神。他分明能奏出天籁之音,却总是说着「改良」、「革新」云云,不肯弹些阳间的曲子。 只有沉惜能微笑着听他演奏。槐洲也因此视她为仙中第一女杰,世上第一知心人。 沉惜老远的就挂上了笑容。 她侧坐在法器上,尽目力之所及,却瞧见了青色衣袍的槐洲身侧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 是个女人? 沉惜挑了挑眉。 她轻轻地踩上玉台,收回法器,又捋了捋凌乱的发,这才朝着两人的所在之处走去。 一步一生莲,摇曳多姿。 槐洲同那陌生人站在一处,并不回头。 沉惜能听到他们聊得极为开心。 那陌生人的声音尤其的大,像是个雌雄莫辨的少年音。 陌生人比槐洲先一步感知到沉惜的到来。 「他」倚在玉台的栏杆上,回望时一眼便看见了沉惜。 这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人。 沉惜眉眼弯弯,朝他笑了笑。 「哟,好俊的仙子。」少年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眸却亮得惊人。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一旁的槐洲,笑道:「这是来找你的仙子吗?」 槐洲瞧见沉惜,脸上却没见得有多高兴:「你来了。」 沉惜对此习以为常。 乐神槐洲不问世事,性子清冷。大约他所有的热情都付诸那泠泠七弦之上,再难分给旁人分毫。沉惜算是仙界的一个特例,但也只能在他奏乐时同他多说一句话。 他身边少年人的存在也因此变得特殊起来。 说是少年——其实说是少女也毫不违和。这陌生仙君的眉是无比英气的,眼眸却清澈柔和。细密而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使这仙君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然而这仙界从来没有一位女仙见到沉惜可以毫不作伪地微笑的。
第4页 沉惜疑心他是个女子,却又觉得这是个男子。 槐洲道:「御景,这是住在一重天东边的沉惜仙子。」 沉惜也不指望槐洲能记得自己的住处,或是能报出她的来歷成就来。 她福了福身,笑意盈盈地说道:「见过御景仙君。」 御景瞧见了,连忙有样学样,也回了一礼:「见过仙子。」 她有些手足无措,行的也是女仙的礼。 却听槐洲道:「你初来仙界,怎地胡乱行礼?」 御景挠挠头:「那该如何?」 沉惜于是又迷惑了。 她是觉得这御景仙君是个女子的。可槐洲却说他的礼行错了,那岂非是说,这仙君该是个男子? 槐洲却不再说了。 御景洒然一笑,朝沉惜说道:「他这人惯来阴晴不定,仙子想也知道。」 沉惜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云海翻涌着。天界的夜并不喧闹。万千星辰都有着对应的生命。有的星辰走过一遭,便代表一个生命的转世轮迴。有的星辰却直接坠落,再无归期。 可每个夜里都有星辰坠落,这在天界是掀不起波浪来的。 云海亦然。它和从前的每一天都一样。 沉惜虚着眸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 她身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位修为高深的仙君——暂且如此称唿吧。 槐洲为神,御景却只是仙。 可沉惜知道,有的仙人是天生就该高离尘寰的。御景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禁偷偷打量了一下御景。 这对于沉惜来说已是不常见的忘情之举了。她是槐洲的「红颜知己」,怎么能偷偷望别的男人呢? 可御景真的是男人吗? 他的唇瓣是桃花一般的粉色。这粉色搭着那精緻的五官、白皙的肌肤、墨黑的发便显得越发女气。 或许是个娘娘腔—— 御景转过头,将沉惜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她微微一笑。 「你在看我。」御景笃定地说道。 沉惜微微红了脸,直视前方,闷闷地说道:「沉惜失礼了。」 这脸红是装的,心动却是真的。 御景一笑,沉惜的心霎时乱了半拍。 她没再生出别的旖旎心思,心中却想着——得想个办法把这个人搞到手。 御景觉得这小桃花仙也算有趣,只是脸上总是挂着一层面具似的令人不喜。 她将目光投到自己新认识的朋友槐洲身上。 御景是在天河渡口处遇见槐洲的。 彼时乐神正要从渡口处前往玉台。御景堵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身边躺着晕了一片的虾蟹。 她合着那虾蟹,打着节拍。 槐洲是乐神,自然听出了那熟悉的乐曲。 「昔年的歌……你是御景吗?」 御景一回眸,刚好看见一个长得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怔怔地看着自己。 「你回来了。」小白脸说道。 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愤怒又莫名地令人感到悲哀。 「我是你旧时好友,已在天界等了你一百三十万年有余。」小白脸自我介绍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復了木木的表情,「我叫槐洲,你应该记得我。」 御景说:「我不记得了。」 其实她是记得些许的。 她打从飞升的那一刻,就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从前的某个仙人的兵解转世。槐洲这个名字也是记忆浩瀚海洋中的一星碎片。 可过去的仙人和现在的御景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御景只说,她不记得。 槐洲说道:「你同我来。」 于是她被带到了玉台。事实证明槐洲很会聊天,御景很开心。 娇娇俏俏的沉惜则是另一个收穫。 * 「妹妹不知道御景仙君?」花神以袖掩唇,笑得明媚动人,「那你总该听说过,当年七位仙尊的事吧?」 沉惜恭敬地点了点头。 「我听闻这七位尊者都是上古时至强之人,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天庭。」 花神清了清嗓子,娇声道:「那御景仙君便是其中一位仙尊的转世之身。」 沉惜笑容一滞。 「怎会呢?」她问,「不是说仙尊当年创立天庭之后,便被因果反噬,身死道消了么?」 花神捻了捻手中的牡丹花。 那花离枝许久,却被她的神力护持着,越发娇艷。 「这事大约也只有陛下知道。只是天庭中人人都这么说罢了。御景仙君的来歷并不平常——」 她微微挑眉,眼中带媚地睨了她一眼:「我劝妹妹还是小心些,不要打他的主意。」 沉惜微微发窘。却不是因为害臊的。 她只是想:这花神老婆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沉惜看上人哪里失过手?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沉惜只是好奇罢了。」她顿了顿,又问,「我观槐洲神君与御景仙君交好,那御景仙君又貌若好女,莫非——」 花神道:「呸呸呸,你这都是什么龌龊心思?快快收声,莫要说这样的话脏了我的耳朵!」 沉惜:……你又是什么龌龊心思呢? 花神的反应这么大,那想必御景是个男人无疑了。 男人么…… 她乖巧地说道:「姐姐教训的是,沉惜定然会谨言慎行,往后不会再犯。」
第5页 花神饮了一口仙露,又问沉惜:「上次陛下去你那听琴,可透露了什么?」 沉惜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这些小仙可以揣测的?」 花神闻言,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 沉惜袖子中的手被她轻轻扯住。一块冰凉的物体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次足足有百年吶。」 沉惜眯起眼,也跟着花神笑起来。 第3章 乔迁 危楼高百尺。 御景站在楼前抬头。 「玄远楼」三字映入眼帘。 她犹豫地取出手里的纸条,又对着那牌匾看了看。 叫她来这里的司命神君曾说过,寻常没有神位的仙人都要来这里造册登记,这样才能正式在天界安家落户。 作为投名状的是她从黄泉九幽带回来的土特产,算是证明御景身为剑仙有那等实力。 「小子,你待在门口发什么呆?」门后探出一个头来。 一名披散着头髮的仙人紧跟着追了出来,打量着她。 他的脖子上空空如也。悬浮在空中的头颅却长着一张好面孔。清冷俊逸,且目下无尘。 如果不是他伸手去拽那头颅上的黑髮,可能这样的清冷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御景拱手道:「在下御景,是新近来到天界的散仙。」 那仙人将头颅捞在怀中。胸前的头缓缓转过来,嘴唇一张一合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一大早的便来找不痛快,也不怕冲撞了谁?」 御景微微一笑。 那仙人将三千青丝都拢得服帖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后,这才有功夫关心御景的事。 他将头安在脖子上,微微扭了扭调整片刻。 「跟我来吧。」 御景于是跟着他进了楼。 楼中光景与外界不同,竟是走在一片山花烂漫中了。两仙不知走了多久,时不时有小鹿、野兔等生灵跑过。 两人走到一处临着瀑布的泉水处。那仙人在此召出笔墨纸砚,打量着御景便开始泼墨挥毫。 「我倒是看岔了眼。」那仙人一面画,一面同御景闲聊,「你原是个女仙。」 御景就沖他笑。 「不错不错,来,身子再侧一些。好——」 「咱们仙界许久没来新的仙人了,没想到这次竟也能叫我撞见个标志的仙子。」 那仙人搓了搓手:「仙子放心,我定然将你画得好看些。」 御景点点头:「我不善施脂粉,润色之事还要劳烦仙长了。」 「好说好说。」 此后又是询问了御景在人世的具体情况与籍贯,还有现在的住址之类的。这些司命神君都给批註得好好的,也不会有什么纰漏。 那仙人瞧了一眼司命神君的朱印,清清冷冷的脸上头一次绽出笑容来。 他并不是性情冷傲,只是已有数百年没同仙人说过话,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司命神君的眷属——」 御景道:「我同司命并不熟悉。」 仙人道:「是,我失礼了。」 眼睛却还闪动着揶揄的光。 御景无奈,只跟着他继续办事。 那仙人接过御景递来的玉简,查到第四块时,手一顿:「你——足下是位剑仙?」 御景道:「是这样。」 仙人缓缓放下玉简,新奇地再次打量了御景。 眼前的这个后生崽瘦瘦高高,肤色有些苍白。她的眼睛黑而亮,唇也薄。一对眉毛颇显英气。她穿着简单的长袍,是男人的衣裳。 仙人原本以为这是个穿男仙衣裳的调皮女仙,在看到「剑仙」二字时却又有了不同的理解。 剑仙么,还是男人多一些。 他们大部分都是成日里臭着脸,一动手能要人命的典型代表。天界也不是没有女剑仙——但也寥寥无几。她们个个都是声震一方的大人物,冷淡得如同高岭之花一般。 这个御景,笑起来毫无架子,到底哪里像高高在上的女剑仙呢? 天界从成立至今,拢共有两百四十三位剑仙在册,其中女剑仙只得一十二位。 仙人又问:「你是女仙?」 御景点点头。 她想了想,大概明白这仙人的意思了。 「我即是我,仙人不必担忧。」 御景还没有飞升的时候,就常常被人认作是男子。 她性情豁达,却也不堪男子烦扰。于是她就索性作男子打扮,一来男装方便用剑,二来男剑修算是修真界最不解风情的存在,这样就少了许多狂蜂浪蝶。 她只想着剑。 「好了!」 终于,仙人将御景的详细情况登记完毕了。 「你修为高深,天庭给你的洞府划在了六重天的重华境。早前那也是一位出名的仙君洞府。」仙人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可惜后来堕了魔——小姑娘,你日后在天庭也该时时小心留意,行事不可有差错才是。」 御景点了点头。 那仙人又道:「你们这些新来天界的,哪个不是从前世界里的翘楚?我须得劝你两句,万万不可刚愎自用。在这天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了。」 「人族、妖族死后,还可求个转世轮迴。为仙者若是遇难,那少不得是生死道消,再难迴转——」 御景道:「我省得。」 仙人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年轻剑仙胸中有傲气,并不是真的听进了他的劝告。
第6页 不过这样也很好。 * 天河的渡口上站着一群穿着盔甲的年轻人。他们有男有女,叽叽喳喳地围成一团,气氛很是热烈。 路过的仙人们都忍不住投来鄙视的目光。 御景刚好路过这里。 「仙君!仙君!」年轻人中有一个就喊。 他看起来才是凡人刚及冠的年纪,却长着两条极长的的鬍鬚。 御景指了指自己,问:「你是在叫我么——」 「是在叫本君?」 「正是正是!」年轻人们簇拥着上来,却排布得很有章法。 「不知仙君是否还识得我等。数日前在渡口,我等曾有幸陪伴过仙君一段时日呢!」 这个真不认识。 御景疑心自己是喝多了仙酒,大醉之下做了什么荒唐事。 她强自冷静一番,运起神通再朝这年轻人们一看—— 地上爬了一地的虾蟹。 「哦——是你们啊!」御景瞬间就明白了,脸上浮起虚假热络的笑容,「自然是记得的。你们——你们——」 一群长得仙气飘飘令人失去食慾的小龙虾和大闸蟹。 简言之,是失去灵魂的虾和蟹。 御景想,她初来仙界,也不认得什么人。这些虾蟹把守着天河的渡口,自己还是不能得罪。 虾蟹们高兴极了。它们一高兴,就会挥举起手里的大钳。 化作人形的虾蟹自然是没有什么钳的。 他们挥舞着手臂,像是在跳古老而神秘的舞蹈。 御景被围得密不透风。 「你们在这里,是特地等本君吗?有何事呢?」 虾蟹们道:「咱们听说仙君您要搬到六重天去,特地来这里帮您搬家呢!」 御景道:「这要多谢你们的好意。」 可她并不是很需要。 一则当时重华境前任主人已在那里留了不少物事,如今也不算空当。二则她自己也有芥子空间,从踏上修行时所有的宝物都屯在里面了。 可虾蟹们却很热情:「要得、要得!」 一群虾蟹们拥着御景上了宝船。 这船名曰「沉舟」,却是水族们最好的运输型灵宝了。 虾蟹们的头也算是天界的一个小将军,叫天将绥英。他指着船上堆得满溢出来的海中珍宝说道:「这些都是咱们敬献给仙君您的。到时放在重华境中装点一番,也是很有排场的。」 无功不受禄。 御景道:「这如何使得?」 虾蟹们仍道:「要得、要得!」 御景默默无言。 虾蟹们是把守着天界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天河」的小兵们。他们对如何在天河抄近道最是熟悉不过。 沉舟比别的船要坚固些,虾蟹们就带着御景抄了近道。 天将绥英一面炫耀,一面恭维:「这条近道还是近来才发现的。不知仙君是否还记得当日您一剑噼开天河通路的事?」 御景猝不及防被翻了黑歷史,讷讷地点了点头。 她御景既然敢做坏事,那么就敢担待。即使是被守着天河的虾蟹们问罪,那也是该守着的。 御景这头正惴惴不安着,却听那绥英语气激昂地说道:「仙君您何等伟力。当日您的一剑,不仅噼开了黄泉往天界的空间通道,余力更打通了各重天之间的通路。这次带您走的通道便是您当时打开的。」 「原、原来如此。」 御景心道,不是来找她问罪的就好。 「你们能不墨守成规,积极进取。这也很好。」 绥英道:「都是仙君您头起得好。」 御景越发惶惑了。 她在这惶惑中熬了一路,也想了上千种婉拒虾蟹们馈赠的法子。 却终究是找不出合意的来。 「仙君,咱们到了。」 御景颇感不安。 她抬眼看去,只见重华境中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正是沉惜。 第4章 星辰 重华境乃是六重天中一个算得上奢靡的所在了。 御景从天河而来,往那域中看去,目之所及的便是雕樑画栋、碧瓦飞甍。 「好气派的洞府。」御景嘆道。 天将绥英恭维道:「天庭看中仙君,自然会为您安排体面合意的住所。」 他转头看了眼重华境,又解说道:「前任仙君是位女仙君,后来得了神位便搬离了。」 御景一愣,问:「那仙君不是说因故堕魔了么?」 绥英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拍马屁说说讨巧的话还能被当事人现场揭穿。他勉强笑着,引着御景下了沉舟。 沉惜正站在一株花树下赏花。 六重天的花树也与一重天不同。若说一重天还有些凡间的品种,六重天的花树则都是上千年养出来的仙株。这些仙株们若是投入下界,也可化成人身来一段风流故事的。 不过对于沉惜而言,无论是紫色的、绿色的、抑或是发着五色光芒的,只要是桃花,那就都是沉惜的同族。 花树低下枝桠,极亲昵地用微微颤抖的花瓣去触碰她的脸颊。 柔软的花瓣轻轻拂过沉惜的面容,激起丝丝痒意。 沉惜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远处传来人声。 沉惜回眸望见来人,莞尔一笑。 她等的人来了。
第7页 御景老远就望见花树下身姿绰约的女子。 「沉惜仙子!」她笑着挥了挥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惜盈盈一拜,道;「我受槐洲神君所託,前来恭贺仙君乔迁之喜。」 御景听了,自然高兴。只是她初来乍到,对于天界的诸多礼节仍旧不太了解。 「这要好好谢你。」她挠挠头,「只是我才来天界,手上也没有几件像样的礼物。待来日手头松了,必然登门致谢。」 沉惜一愣,掩唇笑道:「仙君何必如此客气?」 「天庭是不讲这些繁文缛节的。您这样的剑仙,除魔卫道维护天界安宁,已是对我们这些小仙最好的馈赠了。」 御景被她一席话说得十分羞涩。 「要得、要得!」她下意识地重复起虾蟹们的话来。 带着些水族口音的回答令沉惜忍俊不禁。她眉目含情,直视着御景说道:「仙君真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又偏过头去,用手中纨扇挡住了半面春光。 绥英: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女人吗?了不起! 虾兵蟹将们在世世代代在天河驻守,自然也听过沉惜仙子这个天界第一美人的故事。 天界么,女仙比男仙要少。可姿容出众的女仙却远远要多于那些俊逸的男仙。因而一群仙子聚在一起,环肥燕瘦并不能分出谁比谁更美貌来。 沉惜被推上天界第一美人的位置,是因为天帝青睐于她。 不然这名头怎么也不会落在一个蛰居在一重天小桃花仙身上。 再者沉惜自从升仙以来,与她交好的神君也有百十之数,最出名的当属乐神、战神等人。他们无一不是自天庭创立时便存在的大神,地位超然。 这样的女人怎会是易相与之辈呢? 绥英身为水族,对御景仙君非常有好感。 御景仙君初来天界,对很多事都不甚了解。他是断然不肯看单纯的仙君受这坏女人的骗的。 「仙君,仙子。」绥英一拱手,从中打岔道,「船上还有许多宝物,咱们要全数搬下来估计要耗些时辰。」 御景听了,赧然道:「这事得多谢你们。只是我初来乍到,受不得你们这样重的礼。」 「要得、要得!」还未等绥英说话,他身后的虾兵蟹将们已经嚷了起来。 绥英微微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仙君不必担忧,您在下界的时候,那些事迹就已然传到过天界。咱们族中的长老也是对您十分仰慕。此番不过是野人献芹,但求仙君笑纳。」 御景又看了看那些珍宝,果然是流光溢彩、声明动色。 她想,这水族怕是在拉拢自己。 御景从前在下界修仙时就经歷过许多这样的事。然而天界律法,是严令禁止在职仙君收受贿赂的,这…… 「自然是好。」御景道,「也请你回去代我向贵长老们问好。」 绥英连连道:「要得、要得。」 此后他又同御景商量了些布置,叫虾蟹们一一搬抬妥当了。 沉惜一眼看出这小天将有意隔开她与御景,却并不恼怒,只微微笑着听二人说话。 重华境位于六重天边陲,这里的天空偏向淡紫色。日光月华在这里交织,天也是半明半灭。若不是仙躯与凡躯不同,怕是都不太能看清人脸。 从重华境的小丘上极目远眺时便能看见一轮红日从一侧滚落天河,将那澄澈的水染成鲜红。另一侧却是冷月浸在河中,缓缓离去。 七重天以上便是神位,称为高天,更在日月之上。 沉惜忽然道:「我观此处日月同天,却少了些星辰点缀。不如绥英将军将匣中鲛珠取出,缀在重华境中树枝上以作点缀。」 绥英一愣。 沉惜眉眼弯弯,极温柔地笑着。 她描述的场景自然是极佳的。 可—— 「仙子所言甚妙!」还未等绥英想出话来拒绝,那没心没肺的剑仙已然拍手叫好。 绥英:……我尽力了。 等虾蟹们离开的时候,沉惜依旧笑眯眯地站在重华境之中。 她穿着浅色的纱裙,裙摆像一朵绽开的花。 御景自升仙以来,从未见过有仙子穿得像她这样漂亮且别出心裁的。 「仙子的裙子很漂亮。」只剩两人的时候,御景突然就变得羞涩了。 沉惜的衣裳是好看的,她也想要。 御景本是个女子,自然也喜爱美丽的事物、爱好漂亮衣裙。只是她一向在外作男装打扮,虽省去了不少麻烦,却也许久没穿过女孩子的衣裙了。 就,有些馋…… 沉惜只当这剑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心中还有些自得——她好歹也是天界第一美人,对付一个只知道练剑的呆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沉惜有些飘飘然,面上却仍沉静端庄。 她道:「仙君谬赞了。」 御景越发侷促,她脸颊微微发红,一面觑着沉惜的漂亮裙子,一面却咳一下故作正经。 「先前有绥英小将军在,也不好问仙子来此有何要事——总不会真是槐洲派来的吧?」 沉惜想,是她自己要来的。 她从花神那听说了御景的不凡来歷,又见这剑仙目光灼灼、样貌清秀,心里早就动了念头。 这次说她自己是受槐洲所託前来照看,自然也是託词。
第8页 进可攻,退可守。 总之她是槐洲好友,御景也是。一来二往,便是她与御景仙君也是熟识了。 之后要再发展些什么也不算突兀。 御景仙君初来仙界,她沉惜若不趁此时一举拿下更待何时? 可偏偏这个看起来颇为单纯的仙君却有着可怕的直觉,一眼就看透了她沉惜来此并不是真的受人所託。 沉惜顿了顿,微微笑道:「仙君可以猜猜看。」 御景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立刻耷拉了下来。 她是最不会猜东西的。 此时此刻神秘的沉惜在她眼中不仅没有变得美丽,反而变得有些可恶了起来。 人家好歹是来恭喜自己有住处的。 御景想,她总不能给人家脸色看吧。 「仙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弄点吃的,早点休息吧!」 沉惜一愣。 这就休息了吗? 她倒也没有随便到这个地步。 第5章 饮食 且不提沉惜心中种种纠结,御景自己是高高兴兴地踏进了重华境中的宫殿。 海界的明珠珊瑚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几柜架上。珠箔银屏、堆金积玉,直叫人看花了眼。 这些都是方才虾蟹们给她搬下来的。 御景从未见过这些。 倒是沉惜看了眼珠宝,神情依旧沉稳。 她那些仰慕者们年年岁岁的礼物堆叠下来,在沉惜洞府中也堆成了一座宝山。 御景从袖中放出几只妖灵来,命令它们去干活。 这些妖灵生得奇形怪状,有的长了数十只脚、有的顶着四五个头,青面獠牙、可止小儿夜啼。 沉惜问:「仙君怎么不炼化些黄巾力士来驱使?这些小妖在天界终归是顶不得大用的。」 御景听了,也不生气,嘿嘿笑道:「仙子所言甚是,只是我这些小妖怪们虽然生得丑,却做得一手好菜。我从凡人时起便一直养着他们。虽说主僕有别,我却一直仰仗着他们吃饭呢!」 「这倒也有趣。」沉惜道。 「咱们在这里干站着也不是个事,我来时听绥英说这重华境内的花林是六重天一绝,不如仙子同我一道观赏?」 沉惜点了头,两人并着肩往宫殿后的花林去了。 落花有意,时时拂过御景的发梢眉角。 御景被撩拨得烦了,假意怒道:「你们这些花枝子也不规矩些,小心仙君我明日不高兴了,一把火将你们烧个干净。」 花中传来少女似的笑声。 四面八方的。 沉惜能听见的就更多一些。 没想到御景这样俏生生的仙君在花中也算受欢迎。 沉惜目光沉沉地望着御景,眼中闪过几许深思。 却见御景转过身子,同她说道:「我从前总以为花与花之间总该是一样的美,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活泼性子。」 沉惜挑了挑眉。 「唉——」那剑仙故作惆怅地嘆了一口气,「若我的花儿都像仙子这样安静该多好啊!」 她话音刚落,霎时间林中狂风大作。被繁花缀得沉沉的树枝勐烈地摇动起来。四方的花纷纷坠落枝头,碎琼乱玉一般地直扑向御景的脸。 …… 「呸呸呸——」御景气结,努力地向外吐着钻到嘴里的花瓣。她只顾扑打,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点也没有剑仙的架子。 沉惜颇感有趣。那些花瓣都有意识地避开了她,只扑着御景而去。 流光溢彩的花瓣将御景埋了个彻底。 「……」 御景从花中钻出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她理了理头髮,抬头便对沉惜笑:「让仙子见笑了。」 沉惜摇摇头:「无妨的。」 倒不如说沉惜也觉得很有趣。 草木有灵,却往往无情。它们只循本能行事。御景第一次来重华境,又不是同族,却能与花灵们玩到一处,正说明这人也颇有亲和力。 而且…… 「您是仙君,不与它们计较是您的气量。」 沉惜认真地说道。 以御景之能,只是稍稍放出气息便可威慑花灵们了。若是性子独断些的仙君,恐怕那些花灵此时已被抹去灵智。 御景被她说得有些害臊。 沉惜这个人……说话好像怪肉麻的呢…… 「我自己招惹的它们,也不能朝他们发火罢?」御景挠挠头,随意地说道。 「不说这个了,我们往前面去吧!」 两人又在林中逛了许久。 沉惜看出这剑仙为人处世颇为青涩,有心逗她说话,只含笑应和着。 倒是御景,心里有着做主人的自觉,拼命地搜肠刮肚。 沉惜长得娇娇弱弱的,御景觉得同她说些剑法并不是很妥。御景决心说些有趣的事。可她越紧张,嘴里说得就越发荒唐。 「哈哈哈哈哈我记得九幽也有种花,长得也一样漂亮。但是一旦有人经过,它就会张开花瓣,把人整个吞下去。」御景说道,「我刚开始去的时候,还不太明白,以为它在跟我玩。哈哈哈哈哈我还把它们全部拔起来种在盆里。可惜后来全都枯了……」 沉惜:「……果真有趣。」 御景本来想着,这沉惜仙子也是花树变的,自己不该再提这么多,否则便有轻视她的意味了。
第9页 可她一想着转移话题、想着说些有趣的话……就情不自禁地提起前些日子的黄泉之旅来。 然后她就想了自己的养花体验。 ……就很像在挑衅。 御景说着,已不太敢再看沉惜的表情。 她偷偷觑着,发现沉惜还是温柔笑着。 御景:天啦,这仙子说不定在想着怎么整我! 沉惜对于御景的话没什么感觉。 她从下界飞升后,在天界已呆了数万年。对于她来说,做仙的日子是要远远少于做花的。 且天界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仙不知凡几,如御景这般炫耀武力的已算是其中清流了。 沉惜:为了搭上这个来头很大的仙君,我可以跟他尬聊。 御景突然一拍掌:「对了!」 沉惜不解地看着她。 御景看着沉惜,真诚道:「仙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去去就来!」 语罢,闪身消失在原地。 「……」沉惜站在原处默然良久。 怎么说呢,这御景仙君好像真的跟别的男仙不太一样? 花树们摇曳着沉甸甸的花枝,将一簇花凑到了沉惜面前,讨好似地晃了晃。 沉惜轻轻地抚了抚那花。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嗯……」 * 御景再来时,就是来叫沉惜用膳。 其实御景与别的男仙相比并不算高。可她很瘦,远远望去似乎只剩一个架子在那里。她的脸上却还有一些肉,配着亮如星辰的眼,像极了一个少年。 凡人修仙,时间总是停留在结丹时的年纪。 只不过有的人爱俏,会偷偷变化出年轻模样。 沉惜疑心御景少年时便结了丹,这才停留在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模样。 其实也怪惹人怜爱的。 御景兴高采烈地冲过来,对沉惜道:「仙子仙子,可以用膳了。」 她近乎献宝似的语气令沉惜产生了自己已经拿下了这仙君的错觉。 沉惜点点头,从容大方地跟着御景走到了宫殿外的小亭中。 亭中的玉桌上摆着十数道菜,一半都犹抱琵琶半遮面似地被罩着。 沉惜抬眼,用询问的眼神表达自己的困惑。 御景眼中含笑,期待地朝她点了点头。 沉惜回之以微笑。 看来御景仙君的妖仆们确实有些本事,也不知今日能吃到什么样的珍馐美馔? 她伸出柔荑,轻轻地搭在玉罩上。 再轻轻提起——拉开—— 金光散去。 一块块土黄色的糕点静静地躺在盘中。 哦,并不是土黄色,就是土做的糕点。 御景请她吃土? 沉惜:难道我的目的被这御景仙君看透了,他并不想和我发生点什么? 她转头看御景,却发现他还是那副期待的表情。 眼睛亮亮的,像星辰一眼。 啧。 沉惜的眼角抽了抽,很快又恢復了温婉动人的模样。 她轻轻地打开另一盆的罩子。 一盆五光十色的神水静静地躺在盆里。 沉惜: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御景自得道:「我方才想到,仙子亦是花中仙灵。因此特地取出了芥子空间中珍藏百年的赤月壤与地泉绛玉水,虽不比息壤滋润,却也颇富灵气。」 沉惜:笑容渐渐消失。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攥紧。 收回前言,与别的男仙相比,御景仙君何止是清流,他就是泥石流。 第6章 失态 直至此刻,沉惜才发现御景的眼睛是大而圆的。 那穿着朴素的仙君直直地盯着沉惜,似乎很期待她的回应。 沉惜险些没有吸上气来。 沉惜疑心御景是在同她装傻,是在挑衅她。 她是花仙不差。可她早就踏入仙人之列,除非失去灵识重归混沌,否则哪有吃土的道理?她还算好的,天庭有的花仙早就忘了自己的根脚,偶尔也会食用一些仙禽的血肉。 说到底,仙子总是不该耽于口腹之慾的。喝露水才是她们的生存之道。 可一抬眸,御景的神情还是那样殷切真挚,令人生不出疑心来。 御景疑惑道:「仙子不喜欢这些吗?」 沉惜朝她笑笑。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 「仙君好意,沉惜不胜感激。」她葱根似的指节渐渐变黑变粗,转成了根茎的样子。 那根茎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扎进了那些土块中。 只要能沉住气,这世上就没有她沉惜撩拨不到的人。 沉惜轻轻咬唇,羞涩道:「这样就可以了……让仙君见笑了。」 她缓缓在桌边坐下,另一只手又舀了一勺神水往根茎上泼去。 神水很快被根茎吸收掉,那根茎在盘中愉悦地爬了爬。 这水土的美味程度显然是超乎她想像的。 沉惜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水土,可现在看似乎是她想窄了。食物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虽然这御景仙君做事颇为不靠谱,但身家还是丰厚的。单单看这土与水,就不是寻常仙君能拿出来的东西。 沉惜看在丰厚灵气的面子上,决定忍了。 御景也跟着沉惜坐下,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沉惜的动作。 沉惜浇着神水吸着灵气,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第10页 这美貌温柔的仙子脸上浮起醉人的薄红色,唇也微微张开。 那手指所化的根茎并不丑陋,反而晕着光。它们奋力地往土里扎的样子颇为憨态可掬。啪嗒啪嗒,颇有节奏感。 御景:这仙子怎么感觉怪可爱的样子。 御景摇摇头,努力地压制自己想桃子的心情。她为了不让沉惜发现自己的异样,抓起玉箸从另一边的菜品里夹了几样,潦草地划拉了几口。 桃之爱,宜乎众矣。 「噼啪。」 极轻的一声响动。 御景循声望去。 只见沉惜缎子似的黑髮微微炸开,一簇又一簇的花苞从她发间探出,继而炸开、盛放。那桃花将沉惜端丽的面容围绕着,如星捧月一般衬出她的美丽。 「唔!」沉惜吸灵气吸得正上头,此时突然发现不对。 她赶忙将那花那枝叶都按了回去。 「抱歉……」向来在男人中间游刃有余的沉惜此时有些失语,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我……」 精巧的粉白色花朵落在玉桌上。 沉惜微微发窘,收回了根茎。 「花仙的话……吸取灵力太多就会这样……」她有些苍白地解释道,「是我失仪了。」 御景没有立刻回答,沉惜心想这人大概是厌弃她了。 天界的仙有的是天生天长的仙灵,如乐神之流。最尊贵的当属天道钦定,由灵气灌注而成的仙人,譬如生来统御众神的天帝。还有的是凡人功德加身飞升并获神位,这也是极为体面的。 如御景这样通过修仙而飞升的仙君也不差。人族天生道体,本就受天地眷顾。 花木鸟兽鱼虫所化的仙灵却与他们不同。这些种族一半成仙、一半为妖,即使是成仙的,有时也难以抑制身体的本能,露出丑态。 很多仙灵一生都会是别的仙君的坐骑、爱宠 花木所化的仙人们大多生得美貌脱俗,路子就要广一些。可实力不济,总是被划在下三流。 沉惜手段了得,谁人见了不称一声「仙子」?她努力地结交天界大能,与高位神祗交好,这才得来如今的地位。 桃花的根脚地位这一点,却是烙在骨子里磨灭不掉的。 「噗。」 沉惜忐忑着,却听御景轻轻地笑了一声。 沉惜看见御景捂着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最初只是捂着嘴笑,而后御景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索性破罐破摔,哈哈大笑。 如果是别人,沉惜估计会以为她在嘲笑自己。 可御景显然不是那种以取笑别人为乐的人。 沉惜无奈地看着御景笑到捶桌,不知道说什么好。 难道她吸取灵气的样子就这么滑稽? * 当夜沉惜便歇在了重华境。 御景为表歉意,又赠了她许多赤月壤与神水。沉惜自己把自己关在宫殿里,索性就和好水土,变回原身扎了进去。 既然里子面子都丢光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御景这礼物确实蕴含丰富灵气,又不能轻易带回灵气稀薄的一重天去。沉惜心想自己已然受了御景仙君的嘲笑,那么便不必再拘束,大大方方吸了灵气去也不亏。 毕竟能让她灵力失控的事物也不多。 御景在新家里上蹿下跳。爬到山丘上的阁楼远眺时正好见到宫殿中一树灼然桃花。 重华境中日月齐光,海中明珠葳蕤生光。那桃花便在这光辉照耀下恣意地舒展着枝条。风从月落处吹来,扬起朵朵飞花。 这场面如梦似幻,御景看着,却陷入沉思。 沉惜仙子的花瓣怎么在往下落?莫非她也有脱髮的烦恼? 她看着那一树繁花,久久不能言语。 脱髮会不会影响结桃子呢…… 和沉惜仙子交好的话,她会不会把结的桃子送给自己呢…… 说起来,沉惜仙子的裙子可真好看啊! 御景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往阁楼里的储物架边走去。 她记得那些虾蟹似乎也送了不少衣物过来。有些鲛纱织就的长袍,更多的是天界常见的无缝□□。 好在还算透气。 御景埋头在箱子里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件漂亮的裙子。 虾蟹们或许并不知道她是个女人,给的全是男装。 她心里的小人缓缓落下泪来。 * 御景次日见到沉惜时,发现她要比之前看着更精神些。 沉惜离开时忽然想起一事来。 「仙君日后可是在湛都神君处任职?」 御景想了想,疑惑道:「那玄远楼的仙人让我去战神那里当差,湛都便是那战神么?」 沉惜没想到御景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没调查清楚。 她为了同御景交好,早已做足了功课。什么花神、风神等人都一一问过许多遍了。她知道御景是上古七尊中的一位转世,主杀伐。九重天的天宫门前悬着的巨剑就是御景从前的佩剑。 战神湛都性情暴烈,对自身实力颇为自负。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湛都一直认为自己远胜当年的御景,早就将他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御景为剑仙,本也可领些别的差使,却偏偏被拨到了湛都麾下,不得不说是有人有意为之。 沉惜并不打算插手。 她神秘地朝御景勾了勾手。
第11页 御景不解其意,却也将头伸了过去。 沉惜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仙君,湛都神君不是好相与之辈,你可要当心了。」 她桃花似的唇瓣从御景的耳边擦过,丝丝缕缕热气扑在她的耳廓上。 御景定睛看她,只见沉惜唇角微翘,却不说话。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暧昧的事。 「我知道你的好意。」御景笑眯眯地抬手,将猝不及防的沉惜抱在怀里,「多谢仙子。」 她的手搭在沉惜腰上,连着拍了几下。 沉惜:力气有点大。 第7章 上司 来接御景的也是一名剑仙。 这名叫沖虚的剑仙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背后背着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剑,神情无比冷淡。 御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 她是在一个全是剑修的门派长大的,门里这样冷清的剑修不知凡几。 沖虚的冷脸并不影响御景朝他热情地打招唿。 她穿着虾蟹们赠予的鲛纱所制的轻薄衣裳,笑容要比日光更灿烂一些。 沖虚颇为不适应地别过脸去。 湛都麾下的仙君们大抵是整个天界最为兇悍的存在了。这样的气质不仅仅体现在作风上,更体现在长相上。 御景跟着沖虚走进战神洞府这一路,所见的奇形怪状之人要远远多于样貌规整的。 「不必放在心上。」沖虚突然说道,「不过是些低贱之物化形,不值得费心结交。你若是看不得,来日一剑将它们全噼了便也罢了。」 御景有些茫然。 噼什么? 「他们不是咱们的同僚吗?」 沖虚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御景无奈地挠了挠头。她走在沖虚身后,见缝插针地跟那些长得着急的仙君们打招唿。 那些仙君们许是想不到一名剑仙竟会如此亲和,个个都楞在了原地。更有一个生着九只头的,一只头滴流滴流地滚到了沖虚脚下。 沖虚冷笑,将那头踢开了。 * 「到了。」 战神湛都的洞府并不是什么仙家福地,反而这是一片一望看不到边际的空地,许多仙君们都在这里你来我往互相切磋。地风水火齐齐摇动,好不热闹。 远处只有一座小小的山包,山包下有个黑黢黢的洞穴。 御景险些厥过去。 「湛都神君便住在那里么?」她问。 沖虚抬着头,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自然。你快去吧,待会儿出来咱们再去切磋。」 说完,这方才还冷淡无比的仙君立刻冲到了一位手执拂尘的眯眯眼仙君身前,狞笑着喊道:「洛元,总算叫我抓到你,来战!」 御景:…… 她突然就很不想和这群人共事了。 沉惜仙子同她说战神湛都不是好相与之辈,但想来她性情柔弱,应当是害怕这群疯子一言不合就比试切磋的性子吧。 御景还挺喜欢这样的。 她抬起脚朝那洞穴走过去。 门口守着两个肌肉虬结的高大力士。 「嗯?小白脸,你来找神君?」其中一个问道。 这两位仙君大约都有两个御景高了,又是山一般的壮。他们居高临下俯视御景的时候给她带来了很压抑的感觉。 「是……我是新来天界的御景,被拨到战神阁下这里做事。今日是来报导的……」 「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又能做什么事?」仙君们打量着御景,也打量着她的剑,「果然物似主人形,你这剑黯淡无光,瞧着也不像一把好剑。」 两位仙君一唱一和,一个嘆道:「这样的豆芽菜,连本命灵剑竟也是一根烧火棍。」 另一个微微笑道:「我在天界多年,还未见过这样的剑仙。今日也是头一回。」 御景咬了咬唇。 这倒是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评价。 她这一生都过得顺遂,早早地结丹结婴,都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连飞升时天上噼下来的九九八十一道金雷都悉数挡了个干净。 没有人看清御景是怎样出的剑。 只是当他们反应过来之时,这两位仙君的鬚髮已被人斩断,只留下短茬茬的一截,那像极了秋冬时地里的草杆,甚是荒凉。 两位仙君自然怒火中烧。 可御景不知何时已越过他俩,悠哉悠哉地走进了黑暗的洞穴之中。 「……」 「算了吧?」 「算了算了,大人有大量——」 * 战神湛都一如御景所想,是个高大的青年模样。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湛都两袖清风——啊不,是两袖空荡荡。 这世上填补肢体的法子多了去,这战神大爷一般地靠在宝座上,洞穴里光秃秃的,还是靠着上方的缺口落下光亮来。 家徒四壁。 可这好歹是上司,御景只好压下心里的种种,恭敬地说道:「湛都神君,我是——」 湛都原本合着的双目陡然睁开。 赤红的眼在黑暗中发着慑人的光。 或许不是他的眼在发光,是那光柱刚好落在这人的身上。 骇人的气势铺散开来。 御景只觉一阵微风吹过。 她挠了挠头,觉得此间气氛颇有些尴尬。 「哈哈哈哈,神君您在晒太阳么?」
第12页 湛都:……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更多的是被噎住后的语无伦次。 「这里是八重天,哪里来的太阳?」 是了,八重天在太阳之上。 御景深觉自己还没拜託做凡人时的刻板印象,这是她的一个缺点,今后是要改正的。 那头湛都给了一个下马威不成,心里也有些急躁。 ——他甚至还没有先前门口那两个看门的做得好。 至少人家是真真切切地嘲讽上了,他湛都呢?给人家吹了一阵风。 湛都勾唇邪魅地笑了:「剑尊御景,果真名不虚传。」 那笑容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却因为战神的普通长相而显得微微有些油腻。 御景挠挠头,坦然收下了来自上司的肯定。 「神君谬赞了,谬赞了。」 湛都无法,只得从宝座上走下来,走到御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这御景仙君远看着瘦瘦高高的,近看却有些矮了。瘦瘦小小的像个女人似的。 「啧。」湛都皱着眉,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个娘们?」 御景一愣,继而感动道:「神君您居然能看出我是个女人么?」 这还是天界独一份的心明眼亮。 面对御景期待的神色,湛都沉默了。 天界的女仙湛都见过不少。个个都娇艷无比,唯一一个有些意思的是花仙沉惜。 女仙之中雪肤花貌者不知凡几,足智多谋的也有不少。强者也有,平常湛都也小瞧不得。 可强到御景这地步,能无视他威压的,这还是头一个。 湛都久久地凝视着御景,挑衅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御景强则强矣,可他湛都欺负一个娘们是不是有些逊? 御景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种种想法。 她高兴地拍了拍湛都的肩膀。 「没想到神君您竟是慧眼如炬啊!走走走,我们去比试一番!」御景兴高采烈地说道。 她大概想到了,先前门口那两个仙君不会不知道她的来歷。他们敢那样挑衅,必然是受了顶头上司的指使。 虽然不知道湛都神君为什么看她不顺眼,但在御景眼里,没有什么矛盾是干一架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的话,那就再一起吃一顿饭好了! 御景眯着眼,打量着两臂空空的湛都,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先让上司几招,最后再出奇招制胜。 这样也不算落了上司的面子。 湛都并不知道她的心思,心里还在纠结自己该不该欺负女人。 这时那门口的仙君却走了进来,通报导:「神君,沉惜仙子来了。」 第8章 比试 那湛都神君听了沉惜求见的事,却沉着脸,并不答话。 倒是御景颇为高兴。 她问那通传的仙君:「沉惜仙子是一个人来的么?今日可还精神?」 那仙君颇感无语。 湛都手下的人都莽夫似的,心里想的什么脸上就是什么了。只见他翻了个白眼。 「御景仙君倒也热心呢。」 御景心里哦豁一声。 湛都原本黑沉的面色此时更加不妙。 他挑着眉,问这瘦小的剑仙:「你同沉惜也认识?」 他咬着牙,看着并不和善。 御景挠挠头,羞涩道:「沉惜仙子善良热心,我初来天界时便有幸与她结识了。」 湛都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先前那来通报的仙君此时低着头并不敢说话。 沉惜仙子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仙子生得花容月貌,性情又温柔体贴,在天界的追求者也不少。若是寻常仙子,从中追求者之中择一结为道侣,也算是得了个归宿。 可沉惜仙子却与别个不同,她先是成了乐神的红颜知己,偏偏又被天帝陛下引为解语花。若说前者不合与俗、孤寂难遣,后者高居九天、无人为伴,那么沉惜仙子的上位倒还有理有据。 可向来眼中只有战斗的战神湛都神君竟也对她一见倾心了。 铁树开花,在下属们看来是要更难得一些的。 这从下界归来的御景仙君不仅占着个上古强者的名头,如今竟还想同湛都神君抢女人? 瞧他那脸红羞涩的样子,哪里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模样? 那仙君先前已被御景一剑震慑过,并不敢同她较量,只一心一意地盼着湛都给她一个教训。 湛都却不如他所愿。 「既然沉惜来了,你说的比试切磋之事便放一放。」湛都道。 御景道:「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我观沉惜仙子于修行之道上也有些研究,不如我与神君您比试一番,就让仙子做裁判如何?」 守门仙君:天啦,小白脸蹬鼻子上脸了! 湛都道:「既然你执意要求,那本君也不好推辞。」 御景笑道:「您让了两只手,御景感佩。」 湛都只是冷笑。 * 沉惜倒是没有料到御景来战神这来得如此积极。 天界虽然将在籍的仙人们都分入一众神君麾下,但仙家寿数漫长,去上司那报导这种事便是拖上十年五载的也不妨事。 沉惜那日吸了御景的赤月壤与神水的灵气,回去却觉得有些不消化,于是专程寻了个时间来找湛都。 湛都这憨憨与她相识以来,从来都是一副霸道模样,却连手都不敢动。
第13页 最好笑的是,先前沉惜同人打赌,看湛都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沉惜说自个厌恶湛都的粗野性格,便哄得他自断双臂,禁武至今。沉惜心知自己体内的灵气数量庞大,又颇为繁杂。纵观天界,能帮助她解决这混杂灵气并不怀疑的也只有湛都这憨憨了。 沉惜打得一手好算盘。 却没想到笑容满面的御景率先从湛都的洞府里走了出来。 那仙君在她身后的湛都衬托下,简直小得可怜。 御景朝沉惜打招唿,惊喜道:「沉惜仙子,许久不见!」 沉惜:…… 沉惜这些日子都在洞府里炼化灵力,没成想第一次出门就撞见了这邪门的御景仙君。 御景仙君自然好哄,湛都也不聪明。可不知为何,沉惜总有一种预感。这两人同时出现或许会产生什么可怕的变化。 果不其然,御景跑过来,便同沉惜说道:「我与湛都神君约了要比试,想请仙子做裁判呢!」 啥玩意? 沉惜心里闪过无数想法。可她最终还是维持住平静——或许还佯装愤怒。 她问湛都:「神君也同意了吗?您忘记同我的约定了吗?」 快些说你不同意! 可惜事与愿违。 湛都瞧着站在一处分外和谐的两人,心里涌起暴虐的情绪。 他冷笑道:「沉惜,你看着便是了。」 * 御景同湛都两个面对面站定。 御景可不知道什么爱护残疾人的美德,利落地抽出身后长剑,指着湛都道:「还请神君指教!」 湛都冷着脸,空荡荡的衣袖无风自动。 与沉惜一同在旁观看的守门仙君便宽慰道:「仙子切莫太过担忧。神君他不会输的。」 沉惜:你完全没有安慰到我啊。 她朝着那仙君惨澹一笑,又转过目光,一心一意地盯着场中两人的一举一动。 御景道:「神君请——」 她话音未落,湛都已沖了过来,照面便是横扫一腿。 御景向后一让,反而跳起来凌空一脚,直击湛都面门。 两人你来我往,彼此不相上下。 御景正想着,自己放水到这里大约也就够了。若是真的打不过失去双臂的湛都倒也是不像话了。 她正要提剑砍去逼退湛都,却听那神君突然大吼。巨大的音波直冲她手腕,将那长剑撞飞。 御景正要奉承:「妙啊——」 湛都的腿又扫到眼前了。 那守门仙君见此情景抚须便笑:「这御景仙君倒是有些本事,可惜经验不足,只知道抱着他的剑。须知咱们神君的功夫都是战场上歷练出来的,与他这种不知世事的少年不同。」 沉惜却不说话,目光只盯着场中两人。 守门仙君只当她实力不济,没见过这样旗鼓相当的对决。 想来此番比试之后,沉惜仙子一颗芳心该挂在神君身上了吧? 御景好不容易从湛都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中抽身,落在稍远处喘了口气,又要夸人:「呀!神君这招『疾风扫落叶』真是奇哉妙哉!」 「聒噪。」 湛都往地下一踩,那地面瞬间出现深深的裂痕,一路蜿蜒着朝御景裂去。 「嗐——」 御景挠了挠头,手中掐了个诀。 只见那原本被湛都打落的长剑突然颤动起来。 剑如流星飒沓。 泠泠青锋,悬在了湛都后心处。 而此时湛都的腿离御景的脸也仅有一寸距离。 御景松了口气,莞尔道:「神君好强啊,我险些就要不敌了。」 她是闹着玩的,可湛都这一脚下去,可能真的会出些事。 湛都收了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御景觉得他很没有礼貌。 那守门仙君原先胜券在握的笑容直直地僵在了脸上。原是湛都输了比试,这仙君瞧着却要比他更沮丧些。 「……神君他缺了双臂,比武仍旧有些不便。」他苍白着脸同沉惜说道,「仙子也知道咱们神君从前的英姿。」 这仙君转过头去,却正好瞄见沉惜一闪而逝的笑容。 是错觉吧? 这仙君还要再问,那头御景已提了剑过来。 「这下仙子倒不用做裁判了,嘿嘿。」 沉惜道:「湛都神君失却双臂,这场比试从一开始便是不公平的。」 御景心说那湛都的斤两她一眼就能望到底,若不是想着同上司打好关系,她十招之内必取湛都人头。 御景最终只是朝她眨了眨眼,笑道:「看来是天意垂怜。」 「你这人——」那天意偏过头去,不想再同她说话了。 御景笑嘻嘻地问道:「仙子还去找神君么?」 沉惜摇摇头:「不去了。」 她又不是傻子。这时上赶着去见湛都,岂不是自己冲上去给湛都那暴脾气当出气筒? 第9章 轻舟 既然沉惜不去见湛都了,那御景就顺口邀请她一起回去。 倒也不是顺路,只是御景心里还想着桃子的事。 两人走到半路上,远远的就飘来一道传音。 「仙君、御景仙君!」 还是那个沖虚仙君,他脚下踩着一柄长剑,片刻就到了两人身后。 他的头髮被风吹得立起来,像一丛蓬勃的火焰。
第14页 御景:…… 她顿了顿,夸道:「仙君的御剑之术不错啊。」 沖虚仙君方才见了御景单挑湛都的英姿,此时对她的态度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听见御景夸他,连忙摇头:「怎、怎么……我这样的御剑之术只算稀松平常,如何当得起您的称赞?」 沉惜只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这沖虚仙君她是认得的。从前他也追求过沉惜,可惜沉惜压根看不上他。穷追勐打之下还惹出过不少闹剧。后来他得了不知那位高人指点,这才舍下那份痴心,专于剑道了。 而原本在他那里是遗世仙姝的沉惜,也渐渐成了只会攀附强者的菟丝子。 沉惜本人对这个评价没什么异议。 须知强者也不是那么好攀附的,如天帝、战神这种人,稍有不称意便可令她神魂俱灭。 沉惜自认自己在几个强者之间斡旋,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那头沖虚已将御景反覆夸了好几遍。 御景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了。从前在下界、在黄泉,御景已经听腻了别人夸她如何如何强,剑术又是如何如何精妙。 她问:「不知仙君过来,是有何要事呢?」 沖虚仙君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 他抹了一把虚汗,方才那口若悬河的气势竟在无声无息之中消弭了。 就开始支支吾吾。 御景道:「仙君若是一时说不好话,倒不如改日再来。」 沖虚闻言,微微一抬眸,便看见站在御景身侧的沉惜唇也勾着,目光很是和煦。 桃花仙子脸颊上泛着粉,眉也是远山一般的浅淡清新。她除了有仙子的出尘之外,还颇有几分婉约柔和的气质。 如果沖虚来到后世,他一定会知道沉惜这种气质叫做白莲花。 可惜他只是天界一名普普通通的、不善言辞的剑仙罢了。就连恭维人的话都是他多年官场沉浮勉强学来的。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仙嘲讽了。 「仙君?」御景见他不答,笑着又问了一遍。 到底是形式比人强,沖虚也来不及对这沉惜表达一番自己的鄙薄之情。 他整了整并不存在的广袖,清清嗓子道:「是这样的,湛都神君想起来您走时未曾将您的任务交给您,所以派小仙前来告知。」 说到底,如果不是沉惜突然出现打岔,然后御景又同湛都比试,估计这个时候御景又要被半路叫回去听候差遣。 湛都神君可真是不喜欢御景仙君啊。 可惜御景不仅大大方方地和他对战了,还打赢了。 沉惜瞬间就想起了那个粗莽的战神一脸憋屈的样子。如果不是还在两位仙君面前,她估计会畅快地笑出声。 「噗。」 御景直接笑了出来。 沖虚:好勐的人啊,都不怕得罪上司的吗? 「抱歉,我突然想起了高兴的事。」御景捂着嘴,笑声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 沖虚只当自己没看见:「仙君说的是,仙家寿数悠长,总要有几件高兴的事聊解孤寂。」 御景问:「是什么任务呢?」 沖虚道:「这事小仙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都在这玉简之中了,仙君回去再打开便是。」 「只是……」他说到一半,微微一顿。 御景便明白了,她笑道:「有何不妥你说便是,我不是那等爱迁怒的人。」 此时躲在洞府里偷偷抹眼泪的湛都:总觉得有人在骂我。 沖虚于是道:「小仙有些消息,说是这些日子魔界那起子人又蠢蠢欲动,我估摸着应当是与此有关。」 御景笑容毫无阴霾:「这事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 回去的路上,沉惜便皱着眉。 御景倒还是一直笑嘻嘻的。她本就和天河的虾蟹们关系不错。 这下子和沉惜一道回去,干脆叫了个脸嫩的小虾过来,两人坐在一叶小舟之中摇摇地便从天河星海中横穿了过去。 天河算是天界中比较神奇的所在,可以算作是造化之功。 它混于星海,又独立于星海。飘忽不定的云霞中或许藏着某一段天河,漫无边际的虚空中亦有着天河水奔流而过。 天河是一段又一段的碎片,却又连绵不绝。 御景觉得有趣,便靠在小舟上去捞那星辰。 星辰的碎屑从她手中滑落,仅剩冰凉的触感。看来是熄灭多时了。 那年轻的小虾就笑:「仙君怎么只顾着自己玩?」 御景斜靠在舟上,笑睨着他:「什么意思?」 小虾红着脸,用目光示意。 御景顺着他的目光,便看到了端坐在舟中的沉惜。 这美貌的仙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眼中映着星光,唇上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只是她在这无边星海的掩映下,稍稍显得有些孤单了。 御景就明白了小虾的意思,她伸手从星海里捞了一把碎屑上来。 灵力交汇。 那碎屑中清而轻的部分便升腾旋转着逸散出来,浊而重的部分则慢慢凝成细而光滑的枝桠。浅色的部分于那枝桠之上凝成了花的模样。 那花是常见的粉白色,却依旧带着星辰闪烁的特性。 御景将花枝递了过去。 沉惜朝她一笑,低眸时面颊上浮起些微的绯红色。
第15页 「仙君有心了。」 她接过了那花枝,看起来十分喜爱。 御景眼瞧着这美人朱唇轻启,又要再说些什么。她索性将沉惜的话截断了。 「好仙子,咱们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了,你知道我的性子。那些客套话也不必再说了。」御景挪了挪臀,不着痕迹地凑了过去,「今日因我的缘故,坏了你的事。这花赠你只当做是赔罪了。」 原本还在倾情表演的沉惜听了这话,心里却忽然泛起涟漪来。 她道:「仙君原本就不欠我什么的。」 若是眼前的御景知道她的真面目,他还会如此善待她吗? 沉惜自认自己是个卑劣又自私的人。她忽然有些迷恋起被御景关心的感觉,却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真面目。 或许是御景仙君为人太过诚挚,全然不像天界的人吧。 为人诚挚的御景仙君见这可可爱爱的桃花仙子有些瑟缩,还以为她被自己的热情吓到了。 她于是递给那小虾一个眼神,自己转身又去那天河里捞星星。 御景的手来回摆啊摆啊,竟将小舟推得快了一些。 这倒也是天上地下的独一份。 沉惜瞧着御景单薄的背影,突然就觉得时光有些太快了。 「仙君划得慢些罢——」话刚出口,沉惜便有些后悔。 她对上御景困惑的目光,最终也只得微笑以对。 第10章 赤渊 小童抱着自己的拂尘,愣愣地看着沉惜仙子从那小舟上缓缓走了下来。这次她身边跟着的是一名陌生的仙君。那仙君的脸俏生生的,看起来竟要比沉惜还要小些。 小童赶忙跑过去侍奉。 「仙子!仙君!」 其实天界的仙君并不分男女。只要实力到位,性别并无分别。实力差一截的一般都称仙长和仙子。小童虽然修为浅薄,但她常年跟在沉惜身边,还是见过不少大人物的。 只是不知眼前这位又是哪路神仙了。 沉惜微笑着抚了抚小童的头,同御景道:「劳烦仙君送我到这里了。」 御景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左右闲着无事,送送你也好。」 小童料定,这位定然也是她家仙子的裙下之臣。 她睁大圆熘熘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御景。 御景越过沉惜,弯腰朝她笑了笑。 小童脸红了一片。 「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知道为什么,御景明明生得不算特别风流潇洒,甚至笑起来还有些女气。小童却突然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惜眼中划过一抹暗色,笑道:「这是我的童儿月轮。」 御景于是伸出手来。 月轮不解其意。 「把手伸出来。」御景温柔道。 月轮怔怔地伸出手,却被那双修长的手立时反握住。这陌生仙君的手有些凉,亦生了些粗茧,却足够有力。 「这就对了,这是异界的礼节。这样握了手,我们往后便是好朋友啦。」御景笑道。 月轮懵懵然地点了点头。她微微抬头,正好对上沉惜平静无波的眼神。她吓得手往后一缩,一把挥开了御景的手。 御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月轮。 月轮羞赧道:「月、月轮只是个普通的花灵罢了,怎么能与您做朋友呢?」 「可是你很可爱呀。」御景没有生气,反而蹲着身子打算和她好好分辨,「你看,你的眉毛圆圆的,像两颗蚕豆一样圆熘熘的……」 「那、那叫蛾眉……」 「哦,是蛾眉。而且你的小揪揪……」御景伸手想抓月轮的髮髻,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去,继而只是笑,「很合我的眼缘嘛!」 仙君的笑容毫无阴霾,如同一碧如洗的澄空一般,令人见之便心生嚮往。 月轮知道,天界是没有这样干净的天穹的。 她正想着,便听沉惜在旁道:「若是仙君喜欢,今日我便舍了这童儿送予仙君。」 月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沉惜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像是在她心上敲了重重一锤。 「仙子……月轮只想跟着仙子……」 沉惜笑了笑。 御景直起身,十分惆怅地摇摇头:「看来我还是不比仙子你招人喜欢。无妨,就听这孩子的便是了。更何况——」 她垂着眸看着月轮,忽而眼前一亮。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直到御景离去许久,月轮还在想着这件事。彼时她正在小心翼翼地为沉惜涂着手上的蔻丹。 「仙、仙子,」月轮偷眼打量着躺在榻上合眼小憩的沉惜,觉得气氛不错,「……今日来的那位仙君,是哪位啊?」 沉惜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缓缓睁开。深黑的眸直勾勾地望着月轮。 月轮手一颤:「我、我是忠于仙子的,绝不会做那等腌臜事!」 沉惜勾唇笑了:「什么腌臜事呢?」 月轮想说她心中只有沉惜仙子一个主子,绝不会想着攀附他人。更不会勾搭仙子看上的人了。 沉惜一眼就将这小童惶惶不安的神情看了个分明。 「你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个几岁的样貌,竟也思起春来了呢。」她微微笑着,说出的话却不像平时那般温煦,「你若是动了心思尽管去做,能勾来也是你的本事。」
第16页 「月、月轮不敢。」 沉惜久久没有说话。 她赤红色的指甲盖上倏忽地开出一朵粉白的花来。花上闪动着若隐若现的灵气。 月轮看了便有些害怕。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我的事心神不宁的,也不想拦着你另寻出路。」沉惜侧着脸,俯视着自己的小童,「御景仙君确实是个好人。你跟他好过跟我。」 月轮只默默流着泪,道:「月轮只跟着仙子,哪里也不肯去。」 * 很快就到了御景动身前往魔界的时候。战神给她的任务是前往魔界的一座主城赤渊打听消息。据说是最近魔界的灵力波动有些大,又开始隐隐攻击两界通路了。 魔界与天界不同,它并不是空间上极为分明的概念。此方世界最高是天界,最低是黄泉九幽,其中横贯着人间的三千世界。而魔界就在这三界之中。它可以藏匿在某个不起眼的阴影中,也可能会是某个秘境的终点。 简而言之,御景要去赤渊,其实并不需要出门。 毕竟去魔界的路就藏在天界的每个阴影中。这也是天界为何那般忌惮魔界的原因。 御景的剑是与空间法则有关的。这也是为何她曾去过异界,又能一手噼开空间通路一剑登天的原因。 她查了几日典籍,带好心爱的黄巾力士们,便穿好一身干练衣裳,噔噔噔地撕开空间裂缝闪去了魔界。 御景撕裂空间的过程也很简单,从左到右,随手一拉,从未失手。 她半只脚踏上了软绵绵的白云。 是这样的,魔界是存在于三界阴影之中的所在,里面的一切物质都与常识相反。最显着的一点就是,魔界的天在下面,地在上面。天重而浊,地轻而清。 魔魅们的肤色都相对偏棕。他们五官立体,眉眼深邃,发色与眸色却常常浅淡。 御景是很喜欢他们仿佛闪着辉光的金色眼眸的。 她开心地走近了赤渊城最大的糖果铺,用自己搜罗来的几把仙剑换了一大包糕点。 那店主是个修为不高的小心魔,抱着剑时险些未曾落下泪来。 「这……仙君,哦不,大人,您吃这些是会拉肚子的呀!」 御景道:「你这小魔,做了糖果却不让人吃是何道理?」 小心魔的心型尾巴委屈地弯了弯。 「这……我是做魔魅生意的,自然是按照魔的口味来。哪里能想到会有一个仙君来我这里买东西呢?」他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有些道理。「且仙人不是都得辟谷的么?怎么您还贪口腹之慾?」 御景·贪口腹之慾·早就辟谷·仙君咬了咬牙。 她指着店铺外来来往往戴着兜帽的行人,低声问:「这些,不都是仙人么?」 小心魔晃动着的尾巴一顿。 御景捂住了嘴巴。 「咳,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是的,赤渊里其实有不少偷偷摸过来的仙人。 其实天界那套断情绝念的教条早就没什么人信奉了。仙人本就可以自由婚配,结成道侣,只是那些得了神位的不可轻涉情爱罢了。 可惜仙人结契是要经过天地承认的,此后气运种种都要绑在一起,因此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愿意了。且也没几个正经仙子愿意同人双修的。 天界明面上也就维持着那一层遮羞的薄纱。 这些年来最过分的也就是天帝时不时地找找沉惜看看星星罢了。 就这样,也被传成了「天帝恋慕沉惜仙子,为她不理朝政」。其实那些今年人界哪里旱,明朝又哪里涝的事并没有仙神在乎。 仙人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仙风道骨的表象,暗地里却一个个来魔界找寻刺激。所谓仙人,也不过是有着「人」之躯壳的生物罢了。且在漫长的生命里,他们的欲望要远胜朝生暮死的凡人。 凡人尚争朝夕,可仙人却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消磨。 御景对此不予置评。 谁能说这些年两界壁障越来越薄的结果不是那些仙人种下的因呢? 「总之你收了我的剑,这么多买下你一整个店的糖也不过分吧?」 不仅不过分,甚至还有些多了。 小心魔可不会这么说,她摆着尾巴,搓了搓手:「好吧,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破例卖给您的哦?」 「乖。」御景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秃头。 * 小心魔告诉御景,从前赤渊是没有这么多仙人的。只是魔尊即将降临离赤渊最近的另一座主城玄墟,因此那里的仙人都一下子涌入了赤渊。 这位新上任的魔尊不同天帝那般生而为王,他是一步一步杀了先前魔界的所有掌事者,这才成功上位的。 「说来也怪,咱们魔尊明明最讨厌仙人了,这些年身边却常常出现一个长得挺漂亮的仙子。」小心魔偷偷看了御景一眼,确定她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后,这才说了下去,「据说是个什么桃花仙子,在天界也小有名气呢。」 御景:哦豁。 她敲了敲柜檯,问小心魔:「这个玄墟,有没有什么漂亮的景点之类的?」 小心魔摇了摇头。 「行吧。」御景本来泛着光亮的眼睛立刻耷拉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精神。「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说完,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
第17页 赤渊里的仙甚至要比魔多出三成。 御景因为从黄泉回来,身上还带着血煞气,因此只需将那气息引出来,看起来就很像个魔族了。她懒得乔装打扮,索性换了一身女装。 没什么魔族对她感兴趣。 魔族喜欢那里波澜壮阔一些的。 倒是有些口味特殊的女魔半夜会来敲御景的窗。 媚眼销魂。 御景面无表情地拽走了她们的假髮,将女魔们一一赶了出去。 第11章 城主 晨风轻抚着枝头的树叶。花纹繁复的树叶上一圈又一圈的深灰色图案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漩涡,御景只看了两眼,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风带来了魔界清晨的光明,也带来了隔壁绵绵不绝的艷声。那靡靡之声不绝于耳,树叶上的深灰图案也随之波纹一般地盪开。 吵到她的眼睛了! 御景默默地合上了窗。 魔界倒也不是不好,只是地面无时无刻不在发光,居住条件也没有天界那般宜人。 ——废话。不然那么多仙人为什么还在天界呆着? 罢了罢了。御景暗暗地想。更恶劣的环境她也不是没呆过,下次回去就好好跟上司打好关系,不要再被派过来做任务就是了。 湛都给御景的任务是来赤渊打探消息,具体的却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若是如沖虚所说,最近魔界异动频频,那恐怕就是要打探些和战事有关的事了。 其实此事未必有多么危险,却麻烦在信息繁杂,且御景刚来天界,连天界的诸位正神、凌霄殿上的那些面孔都不太认得清,再叫她去打探魔界的事确实太过难为人了。 若是传出去,那位上古剑尊转世的御景仙君连收集情报的事都做不好,恐怕此后也无人会再重视御景了。 看来湛都神君也并不是毫无城府啊。 可这些……御景却都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知道魔界的点心要比天界好些,这里的魔说话也有趣。至于重不重视……那些事都是一剑下去可以解决的。 「啪嗒」窗子突然开了。 御景还没来得及离开,只见窗沿出缓缓升起一只小麦色的手。手的指甲上涂着暗紫色的蔻丹,一道金色的魔纹从手腕处蜿蜒至食指,团成花朵模样。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海藻一般的发顶。 那头髮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漂浮着、迴环着朝御景袭来。 「……」 御景口吐真火,将那扭得风情万种的头髮烧了个干净。 一名衣不蔽体的女子就在此时爬了进来。她面上含笑,笑也妖娆。 「小姑娘,一个人住啊?」 御景摸了摸脸,沉默片刻道:「嗯。」 「阁下有何贵干?」她想了想,从衣柜里取出备用的衣裳给这陌生魔女穿。 那魔女接了衣裳,一步一摆,最终没有骨头似地倒在御景榻上,又将那衣裳欲盖弥彰般地往身上一撘。 山峦起伏,波涛不定。 魔女笑问:「小姑娘,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到姐姐这里坐下。」 御景很是惆怅地嘆了一口气。 魔女只当她是心中还在挣扎。金瞳微眯,勾唇问道:「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嫉妒。 御景咬了咬牙。 原来这魔女名芙婀,打从御景一开始进赤渊时就看中了她。自然也就知道御景是个仙。 她道:「仙不仙人倒是不打紧,只是妹妹水灵的紧,我便想着,如此佳人,万万不可轻负了去……」 「妹妹听了一夜壁角,难道就不觉得孤寂难遣?」 御景:「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谁知道那魔女见御景这般油盐不进,竟恍然大悟,一拍手,声音渐渐变粗。 「你若是觉得女子之间不够尽兴,这样也是可以的……」那魔女将身子一摆,竟渐渐成了男子模样,「不过我还是劝妹妹试一试……」 御景忍无可忍,将她两腿之间那物一剑削去了。 魔女睁大眼睛。 那物本就是她幻化所得,只为了床笫之间尽兴而已。御景这一剑伤不到她根本,可那森森剑意却带来了实质性的压迫。 魔族从来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那魔女盈盈一笑,又换回女性面目,温声道:「倒是我看错了,原来妹妹是想当上面那个呀。」 还没等她有更多动作,御景已转身出了门。 魔女一愣,美艷的脸不禁微微扭曲。窗外的风吹到她光秃秃的头上,激起丝丝寒意。 不是说天界来的人都好哄得很么?他们不涉风月,只需稍稍露骨一些,便会面红耳赤,继而…… 呆子! 御景转头就把这魔女忘了。 有那等时间,她去多练练剑岂不妙哉? * 御景决定去赤渊的城主府打探打探。她看着瘦瘦小小的,人也伶仃。唯独眼神尚有可取之处。寒星、孤剑一般的眸叫人看过之后便印象深刻。 御景破天荒地换了一把好剑,混入了赤渊城主的亲卫队里。 魔界与天界不同,并没有九重天这样鲜明的阶级划分。他们按地理位置划分出几大主城,而魔尊的宫殿就被这些主城众星捧月一般地环在中间。因此同天界的阶梯型实力排布不同,各个等级的魔族均匀地混落在各处。
第18页 就像是养蛊一般。强者生,弱者死。 御景实力不错,身后的剑也气派。 若是逢着有的魔族好奇她来歷,她就说自个儿是黄泉来的。 那里冤魂恶鬼多,呆久了神魂出问题堕魔也算正常。 木秀于林。 赤渊城主很快就叫来了御景。十来个身形提拔的护卫里混进了御景竹竿一样的身影,倒显得颇为猎奇。 「仔细一看,倒也是个标緻的姑娘。」赤渊城主的声音里似乎含着笑意,还有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抬起头来。」 御景站在第一排中间,肤色白皙。虽然正统魔族以深色皮肤为主,但也有不少堕魔的,肤色、发量俱都如前。她身边的护卫都善意地笑起来。 御景抬头一望。 城主穿着深蓝色的丝质长袍,还算端庄。她的头髮海藻一般,随意地披散在身上。 御景觉得她似曾相识。 似乎是叫什么鹅的……不,魔族再奇特也不会以鹅为名。 ……是了,应该是那个太阿! 城主芙婀微笑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御景担心自己的名字早已传到魔界来,在魔界就自称「小景」。 她那柄挂在天宫前的剑就叫做「景」。上古的时候,御景并没有名字。只是那柄剑名唤「景」,执剑之人就自然而然被称作「御景」了。 芙婀瞧着这小姑娘恭顺的模样,心里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她可还记得此人当时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呢! 「很好。」她意味不明地说道,「今晚便由你值守我的寝宫。」 御景求之不得。 虽然不知道这个城主为什么没有把她这个仙抓起来,但潜入到赤渊城主身边本就意味着她离自己需要的情报又近了一步 。 两人相视一笑。 芙婀回身坐回宝座上,斜倚着说道:「今日叫你们来,是为着之后觐见尊上之事。」 「你们也知道,我与那贱婢向来不对付。此次她来魔界,还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芙婀闭了闭眼,「如今正是魔界千年大计即将功成之时,万万不可因为此女而功亏一篑!到时我会拖着尊上,你们务必要将那沉惜杀了。」 众护卫齐声应是。 御景身边的一个却突然犹豫道:「城主容禀,属下见过那仙——那贱婢一次,我观她心思单纯、软弱可欺……倒也不必费心针对。且尊上本就多疑,若是咱们此番前去贸然出手,恐会遭尊上记恨……」 另一个见有人与他意见相同,也出列建议道:「属下也这样认为……那女仙实力不济,于我等来说无异于待宰羔羊,何必为她伤了您与尊上的感情呢?」 芙婀险些没被这几个气倒。 她美眸一转,点了御景:「小景,你怎么说?」 御景抬眸,正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笑容。 * 众护卫下去之后,御景被单独留了下来。 芙婀居高临下地走到她面前,裙摆一路迤逦而下。她的腿笔直且匀称,一看便知是练过的。 「前日一别,姐姐还以为见不到妹妹了。」她笑道,「哪成想这才几日光景,妹妹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御景道:「……太阿大人……私事公办未免有失气度。」 芙婀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私事公办……你叫我什么?」 芙婀在女魔中并不算漂亮,这事她自己也清楚。可她想着,自己也有些风情。这小仙君说不得那日之后便对自己念念不忘,这才送上门来了呢。 从前这样的仙君也并不是没有。 可惜的是事实真的很打击人。 「芙婀。」她顿了顿,「我名芙婀。」 「虽然我不知道仙君是要来魔界做什么,但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不认识,未免也太过不上心了呢。」 御·刚锤了自己的上司·还被刁难·景:「你说的有理,芙婀,我记得了。」 芙婀被她一噎,彻底失却了那些风流心思。她道:「我想……天界应该没有愿意护着沉惜的女仙吧?」 她果然是知道沉惜的真实身份的。 御景问她:「此言何意?」 大殿中的煌煌灯火照出芙婀窈窕的身姿。 「我观仙君身手不错。不如你我合作。」她笑意盈盈地说道,「你若是能助我杀了沉惜,我便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助你达成你的目的。」 这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交易。 芙婀对沉惜在天界的处境看得很清楚。那桃花仙子胃口刁得很,不是万人之上的对象她压根不会去碰。什么天帝、战神、乐神,哪个不是女仙……甚至是男仙的梦中情人? 沉惜此人却能毫髮无伤地吊着他们三个,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仙君……天界那些女仙最是清高自傲不过,怎么会愿意与沉惜这样的女仙为伍呢? 实力强劲的御景就更不可能了。 芙婀只知道女仙们都不喜沉惜。 可她不会想到的是御景也是沉惜勾搭的对象之一。而且御景对沉惜的印象还不错。 此时的芙婀对潜在的危险还毫无所觉。她满意地看着御景咬了咬牙,似乎是被她的言辞勾起了恨意。 「成交。」御景说道。 回去住所的路上,御景沉默着。 脚下的地面漫着光,奇花异草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靠着城主府的金色墙壁向上攀爬。里面有不少嗜血吞肉的品种,却都清一色乖乖巧巧的,只敢当做装饰。
第19页 她想起了沉惜笑起来的样子,却又觉得惋惜。 御景拔了剑,想朝着那墙挥下去,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花儿靠攀附高墙求得一线生机,却不得不被减去枝桠利爪。 可这绝不是御景将它们的倚靠毁去的理由。 第12章 魔尊 御景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在玄墟的魔宫中见沉惜一面。 她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想看沉惜担惊受怕的样子罢了。 御景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挺坏心眼的。 「嗳,妹妹。」御景身侧一个高大的护卫藉机靠了过来,「想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御景侧身让开,那护卫装了个空。 「你这姑娘也忒无情。」他摇摇头,双手环着倒是规矩了点。 两人站在偌大的魔宫中,前后都十分冷清。 魔尊似乎不太喜欢被伺候,魔宫中没有什么僕从伺候。但他在各个主城都有行宫。这是御景比较羡慕的。 那护卫就建议御景:「我看你长得也清秀,咱们城主就喜欢你这种清粥小菜。你何不自荐枕席,倒也能少奋斗几千年。」 御景道:「我还想努力一下。」 人家比你更讨上司欢心,还比你更努力。 护卫心中的酸意自是不必提。 「等会儿见了尊上,你可要小心说话。」护卫好心提醒,「尊上脾气可没有咱们城主那么好,你若是又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小心项上肉头不保。」 御景听了,有些迟疑。 她是来打听情报的,可不是来找魔尊打架的。这样还是低调些为好。 「那我不说话了吧。」她认真地说道。 护卫眯眼打量她,竟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算了算了,你就老老实实低着头跟在我后面就好。」 这沉默的小新人眼眸黑亮,点了点头。 「……」 * 魔尊是个相貌十分……妖艷的男子。 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美男子。只是他和魔界的树叶有点像。仅仅是看了一眼,御景就感受到了莫名的精神污染。 光是看到那张脸,御景就好像听见了一个男人在耳边不停地媚笑。 「唿唿唿……呵呵呵呵……哼哼哼……」 御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努力地抑制着心里的难受。 看来魔尊能成为魔界主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御景不知道这样的容颜打击是仅仅针对她一个人,还是对所有人都有效。 「哦?是芙婀叫你们来的?」 「是,」那护卫恭敬地将手里的托盘举至头顶,「芙婀说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不错。」魔尊赞许地点了点头,「呈上来。」 御景就看见身边的护卫小心起身,举着那托盘步履沉稳地上前。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踩得很实。 御景没有看过那托盘里的是什么,但此刻她心里却泛起一阵独特的悸动。是那托盘里的东西造成的。 这悸动很不寻常。御景确信自己若是在芙婀那里时就接触过,那么一定会第一时间打开看看的。 显然,此物是后来才被这护卫替换进去的。 那是……杀意…… 不,是一把剑。 御景来不及多想。 因为那护卫在将托盘呈上的瞬间揭开了盖子。他一把抓起托盘中的短剑欺身上前,直奔魔尊。 他不是芙婀的人,他是个刺客。 其实这刺客并不是很强。至少就御景目前所见,即使有手里的兵器加持,他也是斗不过魔尊的。 魔尊身上的气势很压抑,据御景推测此人武技没有她高,但是经验与修为却是略胜一筹的。 嗯,半筹吧。 果然,御景刚刚垂下眼眸,那刺客已经被魔尊一拳轰杀至死。他的身躯化作金色的细砂,洒在地上。 托盘里的短剑也桌球一声掉在了地上。 御景神魂一颤。 魔尊将那短剑捡了起来。 他的语气依旧从容。他似乎是在欣赏着那短剑,御景却莫名地背后一凉。 「好,是我要的东西。」魔尊道,「回去復命吧。」 御景仍觉得有些恍惚。她一骨碌站起来,草草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 「等等——」 魔尊微微勾唇,凝视着这个陌生的少女。 「你是黄泉的堕魔?」 「是。」 「下去吧。」 「是。」 御景立志当一个不会思考的应答机器。 可下一刻魔尊就将那短剑轻轻地对着她的后心。 冷而尖锐的灵力从那短剑中喷薄而出,渗入御景的四肢百骸。 御景抖了抖。那并不是因为害怕导致的。 她觉得自己该是兴奋的,可心里满溢出的情感似乎比那还要多。 那是……什么东西将要被补全的希冀。 魔尊手执短剑,对着御景背后比划了几下。魔气混杂着冷冽的灵力划过她的背,却像是刻在了骨头上。 「这可真是古怪。此乃上古剑尊神魂所化之利剑,所到之处无物不斩、千锋亦折。怎么对你一点用也没有?」 御景:你用我的东西威胁我? 她心里的困惑被解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惆怅。
第20页 不过眼下还是先将这事混过为好。 御景缓缓地转过身子,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子低眉顺眼的劲就没有了。 「方才那刺客行刺您的时候,这剑也对您失效了。」御景道,「说不定传闻有假,此物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且上古七尊往日何等风光,如今还不是俱化飞烟?本尊尚且不存于世……分魂如何能有传说中的实力呢?」 她狠起来自己都骂。 「原来是如此啊。」魔尊璨金色的眸直直地盯着御景。 御景道:「正是如此。」 魔尊嗤笑一声,道:「滚。」 御景回去的路上一直在骂他这个字。 芙婀见她气鼓鼓地走进来,乐道:「谁惹着你了?」 她没问那护卫的事,显然是早就清楚。 御景满腹困惑,乌黑的眼睛看起来有些阴沉。 芙婀不喜欢阴沉的小姑娘,挥挥手就让她走了。 御景坐在芙婀住所外的石阶上,支着脸颊沉思。 别误会,她不是在考虑那短剑的事,她只是在想,怎么对魔尊说「滚」比较解气。 * 魔尊转进后殿,将那短剑递给了坐在水池边的沉惜。 沉惜半个身子沉在水里,浅色的衣裳被池水浸得半透明,里面深黑色的树干若隐若现。 魔尊将手一扬,那池水便顺着他的动作浮至空中,一股脑地灌进了一旁桌上拔了瓶塞的瓷瓶里。 池水干涸后,池底的情状便暴露无余。 池底是一片深红色的土壤,沉惜的根茎都插在这土壤里,上半身靠在池边,维持着人形。 魔尊居高临下地看着沉惜,笑道:「看来沉惜仙子的修行速度还是不够快啊。」 沉惜抬眸,脸上毫无笑意。 「你给我的修炼法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哦。」魔尊亲昵地靠近她,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平日里修炼的心得,可全部都告诉仙子了呀。」 这正是问题所在。 沉惜是仙。 她用魔族的修炼之法修炼了千年。 第13章 真相 这实在是一副非常诡异的画面。 气质清雅的女子半个身子都无力地靠在池壁上,她躯体所化的枝干扎在池底赤色的土壤里,枝干上飞速地伸出新的枝桠,一朵又一朵的桃花不停地炸开。沉惜肩膀往下很快就被那花淹没了。 她额上渗出晶莹的汗珠,眼尾微微发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魔尊觉得她挣扎的样子颇为有趣,索性在池边蹲了下来。 「仙子动怒了?」 「我想这还不至于吧?」 他向来睥睨四方,金色的眼中不容万物。 沉惜从前也疑惑,为何这素不相识的魔尊竟会屈尊降贵,帮助她修炼。 可魔尊深情款款,同样的话说了那么多年,沉惜也就信了。 身体内过量的灵气和修为彼此攻击、互相吞噬。两股、三股……沉惜已记不清这些年她吸纳了多少来自外界的力量。 此时这些潜藏的力量齐齐暴动,竟像是要将她从内里直接撑开一般。 沉惜努力地将那灵力向外导出,可这只是杯水车薪。 随着力量越流越多、经脉越撑越大,沉惜识海忽然一空。 片片轻红如烟花般炸开。 沉惜身上的枝条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开始向外延伸。那些枝条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它们足够凶暴地碾过后殿里的砖瓦陈设。将屏风、纱幔通通卷翻在地。 却偏偏顾忌着什么,避开了魔尊所在的那一寸土地。 「你……为什么?」沉惜咬着牙,从喉间挤出一句质问。 她哪里还有平常的冷静从容模样?因为极度的痛苦,她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本尊说过,我是为了帮你。」魔尊笑着捏起沉惜的下巴,冰冷的指腹在她脸上划过,「你要修为,我给你法子,这不是互利互惠的事么?」 「可你这法子害得我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若是被天界发现了,我必然粉身碎骨,再无回头之路!」 沉惜说得字字清晰,她红着眼眶,却未曾落下泪来。 她是在恨,倒不觉得委屈。 「我的好仙子,这世上哪里有那等好事?我堂堂魔尊,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偏偏看上你这样的?」魔尊或许是觉得有趣,尖利的指甲在沉惜玉一般的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真有那么大魅力吧?」 沉惜并不回答。漂亮的眼却一转不转地瞪着魔尊,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生吞活剥。 「你技不如人,还指望我一心一意帮你?小姑娘,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魔尊又奚落了几句,却没见到沉惜落泪。 他有些意外,道:「从前倒没发现你这软骨头也有硬气的时候。」 此时沉惜已因过度痛苦而说不出话了。 她黑沉的眼眸却一直瞪着魔尊,眼中的不甘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 魔尊觉得无趣,取出芙婀献上的短剑。 短剑上冰冷的灵气一脱离禁制,就争先恐后般地朝着魔尊扑去。 「你可认得此物?」 短剑泛着冷光。魔尊对着沉惜失去生气……瓷娃娃一般的面容比划了几下。
第21页 沉惜的睫毛眨了眨。 「此物为上古剑尊神魂所化,可斩万物。」 魔尊说着,皱了皱眉,索性松开手凭空御物。 「那剑尊是天地间至清之气所化,其残留的神魂对魔物有克制的作用。过去的千万年间,天界持此重宝,屠灭魔族无数。」魔尊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笑意,「但凡是魔物,只要接近此剑,轻则实力受限,重则神魂俱灭。」 魔尊继位时,正是天界与魔界上一次战争结束后不久。这短剑也就在魔尊心里留了个疙瘩。 他偷偷地潜入天界,却遇见了被战神湛都欺辱的女仙沉惜。 沉惜生得好,当时才刚升入天界,也不懂什么规矩。 湛都为她容貌所摄,可他却偏偏也是个愣头青。他看中了沉惜,便一个劲地欺辱她。 沉惜在天界的日子便越发地难过。 人心生隙,魔便闻风而至。 魔尊在沉惜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他神秘、强大,最重要的是给了沉惜暗中积攒实力的机会。 「你看那些男人,他们愚蠢、好/色,好姑娘,你听我的,让那些看不起你的男人都跪在你的脚下,哭着求着你的垂怜。」 沉惜为此努力了千年。 她曾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 虽然发泄多于交心,冷心冷情的天帝总会分出时间来和她倾诉心事。乐神槐洲只当沉惜是个听曲的,对她到底也是不同了。至于湛都那个莽汉,还不是被她得眼泪骗得手足无措,自断双臂? 而最初对她伸出援手的魔尊,也渐渐变得包容体贴。 这一切都让沉惜以为,自己做得是对的。 她其实并不爱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可她是桃花所化的仙灵,生来孱弱。若是有一个可以变强的途径,那为何不去尝试呢? 通过和这些男人的交好……沉惜暗地里接受了数不清讨好者的修为。各种天才地宝、灵脉珍禽都海一般地向沉惜涌来。 她也渐渐觉得自己变强了。 「沉惜仙子,你不知道我见到你的时候有多高兴。」魔尊低笑着,畅快地、得意地在沉惜耳边说道,「剑尊的神魂排斥所有,却对你的灵力视若无睹。」 「也即是说,只要拥有你的灵力……那我魔族便可将这剑尊的力量化为己用。」 原来……竟是如此啊。 沉惜仿佛神魂出窍一般,茫然地说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魔尊没有再回答,施施然地走进水池中,踩在沉惜的枝条上,用短剑割下被花朵缀得沉沉的枝条。 他拥着花,笑容十分温柔。 沉惜的枝条就这样被这下了。浅绿色的枝叶顺着伤口汩汩地往下流。沉惜咬着牙,没有落泪。 一簇簇粉白的花朵被魔尊收进了芥子空间内。 最后的最后,魔尊用短剑轻轻地拍了一下沉惜的后背。 过量的花朵被折断后,沉惜的灵力暴动也停了下来。 她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撕裂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好了,多谢仙子这千年来的兢兢业业。」魔尊轻声道,「往后回了天界,仙子也要再接再励呀。」 沉惜闭上了眼睛。 * 御景遇见沉惜的时候,这仙子血肉模煳地躺在魔宫外的红草坪里。 她只是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因为沉惜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她身上的灵力缓慢地修復着那些伤口。 魔鹰盘旋在上空,虎视眈眈地看着沉惜的方向。 「你……姑娘,你怎么了?」 沉惜的手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应。 御景嘆了一口气。 第14章 上药 冷。 无边无际的冷。 那是一种不算痛彻的感觉,仿佛是女人用绣花针丝丝密密地将冰凉的某物刺进再抽出。如此反覆来回,将表皮都覆上了一层。那便是四面八方的冷。 植入魂灵。 沉惜于这冰冷中缓缓下坠。 倏忽间听见有人说:「你去哪里找她?」 【去天界,于这世间的最高处……】 【将她带回我的身边。】 那人好像冷笑了一声。 紫电从天穹坠落,在大地上击出巨大的豁口。海水翻滚着向上去,仿佛想要将黑沉的天空掀过来一般。 她……在哭? 沉惜渐渐地不记得别的事,只记得那个声音不停地重复着「去天界,去最高处……」 是了,她最初就是要升仙的。 成了仙人也就是为了要去天界。 去至高之处,将某人夺回来。 仇恨与执念种在她的心底,扎了根发了芽,成就沉惜的如今。无边无际的冰冷包裹着沉惜,那执念却像是一星火光一般,令她不至于永久地沉坠下去。 她的意识再度缓缓上升,似乎也是想要飞去高天一般。 「嘿嘿。」 突然,一个陌生的笑声闯入了这博弈中。仿佛是湍急的水流被飞来的居室横空拦截一般,这笑声将那神秘声音、将那冰冷与星火一併驱散了。 那人戳了戳沉惜的脸颊,笑时灼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上。 …… 沉惜第一眼望见的是一片黑暗。 风从窗隙中穿过,也使得沉惜的感知变得更加灵敏。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她不在黑暗之中。
第22页 有人……将她的眼睛蒙了起来。 而那个始作俑者的冰凉的髮丝一缕缕地落在沉惜的脸上,轻扫着,激起微微的痒意。 「嗳!你别乱动!」那是个有些熟悉的少女声线,沉惜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这声音该是更加低沉、沙哑一些的。 柔和的灵力瞬间控制住了沉惜的手脚。 沉惜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 「我来给你敷药啦。」那少女道,「不要乱动……不乱动我就放开你。」 「可能会有一点点疼哦,来——」 少女将另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沉惜耳边。 她的双耳微微泛着粉色,周边皮肤倒还是完好无损的。 贴着沉惜耳边的是一块贝壳。潮汐与海水的声音从那贝壳中诗一般地流出,似乎连海水咸湿的味道也一併带了过来。 沉惜却想着自己昏迷前听见的一声嘆息。 是认识她的人吗? 沉惜想着的人脉,却怎么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少女来。她动了动唇。 可她要问些什么呢? 「……谢谢你。」沉惜最终只是这样说道。 御景手中运起灵力,将被裹得不成人形的沉惜拆开——将她身上的绷带拆开。她的动作很轻,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拉扯到了伤口。 她将灵力和手中的淡绿色药膏混合在一起,便往沉惜的伤口上抹。因为皮肤大多被剥开的缘故,沉惜的肌肤上几乎全部被一层淡黄透明的桃胶包裹着。 那桃胶遇着药膏便与之融合,更有利于伤口癒合。 沉惜是桃花所化。可她是仙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这样频繁地显露出本体特徵的。 之前在重华境中御景便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她的赤月壤与神水虽然所含灵力丰富,却不至于让一名成仙许久的仙子礼仪尽失,连原型都暴露出来。 可在魔界遇到沉惜之时,御景便有些明白了。 这仙子周身气息紊乱。她显然是被人掏空了灵力,却还有些残余的灵力不住地逸散着。这些灵力有的暴烈、有的温和,却显然不属于一个实力低微的桃仙。 沉惜一直在炼化别人的灵力。至于为什么没有成功,那大概是她炼化的法子出了问题。 长期的炼化不同灵力使她身体里的灵力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当时两样天才地宝的巨量灵力冲击,就正好打破了沉惜体内的平衡,致使她灵力暴动。 如今也是因着如此,她调动灵力自我修復的速度才会如此缓慢,反而像普通的桃树一般,从伤口里流出桃胶来。 「……」御景知道这仙子很爱面子,索性稍稍将声音放细了些,装成陌生人,「你不觉得痛么?」 等她好起来再告诉她,嘿嘿。 沉惜虚弱地笑了笑:「您不必管我,我是忍得住的。」 她的眼被缠着,只露出精緻小巧的鼻和苍白的唇。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御景想不出话来安慰她,默默地将药上了。 她将换下的绷带收好,准备出去。 沉惜问:「您……要去哪里?」 她平躺在榻上,黑色的发在枕上铺开。 莫名地让人觉得娇小可怜。 御景没想太多:「我是赤渊城主的护卫,自然是要去当值的。我看你是天界的人,千万不要出去走动,叫人抓住了我也救不了你。」 沉惜连忙点头。 「嗳,你动作小一点。」 沉惜又缩了脖子,不敢乱动了。 她却感知到那个人又走近了,停在榻前。 那个少女的手隔着那层薄纱轻抚着她的眼。 「不要害怕呀,我会保护好你的。」御景没有想别的,只是按自己所想的安慰着这个不知为何沦落至此的仙子,「你的眼睛受灵力冲击出了些问题,不过只要好好涂药,很快就会好啦。」 「嗯。」 御景发现沉惜的脸颊突然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她想了想,说道:「嗯,看来你恢復的还不错,脸粉扑扑的。」 沉惜:…… 她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御景推门出去了。 沉惜微微勾着的嘴角立刻沉了下来。 贝壳里海浪汹涌的声音依旧在继续。它让沉惜躺着的时候不至于那么无聊。那些存蓄在贝壳里的声音仿佛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鲜活的、快乐的……充满着爱与希望的另一个世界。 贝壳的主人应该和它一样鲜活吧。 也即是说,那不知名的少女和沉惜是两个人。 魔尊当时的样子还歷歷在目。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沉惜的自以为是而已。 说实话……虽然意外,但当魔尊真的那么做时,沉惜却突然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感。 至少……她终于知道自己对魔尊的价值在何处了。 人们常说无欲则刚。既然魔尊对她有所求,那么沉惜就有自信抓到他的弱点。沉惜不记得梦中的事,但她知道,她非要爬到最高的地方不可。 追寻数千年之物,一定就在至高的某处。 第15章 剑心 御景觉得最近在魔宫值守时,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渐渐变多了。那些目光好奇多过恶意,可日子长了,御景也有些不适。
第23页 她于是常常避着人走。 芙婀注意到这点,于是将人叫到宫殿里。 开头便是一句:「仙君的脾气倒是大。」 御景不明所以,问:「此言何意?」 芙婀却还记着此人当初又是砍她幻/肢,又是烧她假髮的行径。她缓缓起身,直视着御景问道:「仙君是真的不知……还是佯作不解?」 御景:「都行。」 她的表情木木的。 芙婀本也以为这仙君是在天界过苦行僧的日子过惯了,这才不解风情。可这段时间下来,芙婀却发现此人其实性情十分恶劣。 正如此刻御景的表现。她并不是毫无所觉,而是故意这样说气芙婀的。 赤渊城主咬了咬牙:「仙君倒是做足了遗世独立的派头,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存在有多显眼?」 魔族重欲,上万年也不会出一个御景这样片叶不沾身的奇葩。 可芙婀也知道,御景实力高深莫测。她还仰仗着御景去对付魔尊身边的沉惜,哪里会在此时得罪御景呢?索性等事情一成,那时魔界众城主俱在,这不知名的仙君必然插翅难逃。 那此时便让她一让。 芙婀心里这样想着,便觉得舒坦不少。面上便如沐春风。她和煦且热情地说道:「我听闻仙君爱做上面的那个,近来玄墟的云厄城主送了我不少美貌女魔,倒不知仙君是否愿意笑纳?」 御景不知道芙婀是哪里来的这种心思。 说实话,她这一世打从生下来的时候就被修仙门派的长老收入门墙。之后又被一个秘境里的神物称作「天生剑骨」。 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可御景确确实实是十多年就升了仙。这是凡人修仙不敢想像的速度。 御景飞升之日天地之间异象频生。从四方之海汇集的海浪为她护法,那劫雷亦有毁天灭地的威能。而之后御景飞升,天降一道神谕令御景须得再去黄泉歷重重考验方能飞升。 ……长话短说,御景是凡人的时候忙着飞升,成了仙人又要接受考验,实在没有心思去考虑情情爱爱的事。 御景确实想过升仙之后可以安排一下伴侣的事。 可天界人情冷淡,她又不受上司待见,如今也只好安安分分地做个天界打工仔。 因此御景实在是不理解芙婀殷勤地要和她发生些什么不可言说之事的心思。 不理解便不费心思。 御景对此也是有一套的。 她张口便道:「我是修无情道的。」 芙婀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这仙君不受她勾引,原来是修无情道的。 她心里稍稍燃起的火焰便立刻熄灭了。 「那我便对外称……你脱髮十分严重,十分自卑因此不肯与旁人交往。」芙婀自信道。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须知魔族虽然头上干净,也用假髮遮掩,但他们其实是十分在意脚下那一茬毛髮的。在魔界,如果脚毛不够油光水滑,怕是都会被别的魔们嫌弃。 芙婀自己,就是曾有幸见过魔尊性感的脚毛,这才对他念念不忘。 如果说御景没有脚毛的话,估计那些魔也会失去兴致吧。反正御景是仙,不可能有那玩意的。 御景闻言,目光便凉凉地笼在她身上。 「……便如此说吧。」 解决了此事,芙婀又想起另外一件来:「尊上对那沉惜向来是看中得紧……我暗中派人去探查,却迟迟没有发现沉惜的踪影。十日之后便是各大城主觐见魔尊之时,我希望仙君能趁此机会,往尊上寝宫之中一探。」 御景没推脱,直接答应了。 可她又问:「但我需要魔界的情报。」 芙婀笑道:「芙婀必不会让仙君失望。」 她还想再说些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成想御景得了保证,转身便走。 「仙君?」 御景于是又回过身问:「怎么了?」 芙婀笑了笑,问:「仙君便这般相信我?」 「我信不信你其实并不重要。」御景道,「我信我自己。」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也自信。 芙婀说不上来自己是意外还是愤怒,可她看着御景的背影,却觉得她要比那些不拘小节的魔更加潇洒些。 明明……只是个天界的走卒,却也能如此吗…… * 天界的走卒御景并不是很在乎芙婀的想法。她从玄墟的街市里淘到些新奇的玩意,用芙婀新发的俸禄一一买下。 御景已经学会了如何拒绝那些狂蜂浪蝶般的魔族。 「我没有脚毛。」 那些魔族先是错愕,然后恍然大悟,走的时候有的脸上挂着怜惜之色,有的却暗暗鄙薄。 不过这些都与御景无关了。 她沉默着走回自己的小院子。魔族大约都在空间方面有些天赋,很少有天生的魔徒步移动。而那些后天堕魔的,在这方面就要次一些。 据说这也和脚毛的长短是有关的。 御景尊重自己没有脚毛的的设定。 徒步行走的时候,御景便能发现一些平日里忽视的事物。 御景脚下踩着魔界的地,那地面上浮着云,便有些滑。不走那些铺好的路的话,御景便时常会踩空。人半截陷在云里,恍惚间就能看到一些散发着五彩光芒的泡沫升腾而上。
第24页 它们好像是什么魔基、还是魔种之类的东西,透过那些泡沫就能于惊鸿一瞥中见到魔族的真实模样。 不论是仙还是魔,他们都不是天生道体……自然也就没有人型。除却那些由人而变的,其余的都不出意外的是些奇怪的模样。 御景心中自己还是人,对于仙啊魔啊短时间之内实在不能以同族或是敌类简单划分。 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沉惜格外友善。 其实御景一早就明白沉惜的心思。 修真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也并不是没有曾将御景列入狩猎范围的女修。 御景心中只有剑,从未想过风月之事。 可沉惜或许是在某些地方是不同的。 她全身上下都写着「麻烦」二字。御景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 有的时候,御景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是洒脱还是虚伪。但她明白,装作什么都不懂,其实是一件非常轻松快活的事。 不想让沉惜伤心难过的话,那就尽己所能照顾好她吧。除此之外的什么谎言阴谋其实并不需要那么认真地去深究。 于剑无益。 御景将新买的药草全数堆在院子里。 她走进屋中,自然地说道:「沉惜,我回来啦!」 半靠在枕上的沉惜朝着门的方向露出笑容。 「小景,欢迎回来。」 第16章 月色 「你知道是我呀。」御景走过去,在沉惜身前站定。 她的手抚上沉惜的肩膀,手中的灵力渗入沉惜的身体,仔细地确认她的身体状况。 因为御景对外都称自己为黄泉堕魔,这灵力来的也不算突兀。 沉惜并未生疑。她的唇还是有些泛白,从上往下看时像极了一个精緻脆弱的娃娃。全心全意依赖的模样怕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不为之动容。 「我能听出来你的脚步声。」她说着,笑了笑,颇有些邀功意味地说道,「如果是别人的话我就逃跑啦。」 御景手一缩。 照沉惜这么说,等回了天界,她顺耳一听不就知道御景是在魔界救了她的人了? 想到那样的场景,御景不由笑了一声。 「给。」御景递给沉惜一个骨笛。 沉惜接了,放在手上细细摩挲。她摸了许久,这才缓慢地将骨笛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声。 笛声清亮悠长。 「我专门从市集上淘来给你的。」御景说着,打开了窗。无源之风从中穿过,轻抚着沉惜的脸庞。 有什么扑闪着翅膀过来了。 沉惜看不见那些。她只能隐隐感觉到御景伸手接住了某只娇小的飞禽,朝她递了过来。 「我想你一个人在此必然无趣,这骨笛同骨鸢签了魂契。你闲来无事倒可尝试吹奏一二聊解寂寞。」 冰冷的、坚硬的鸟爪搭在了沉惜的手上。 御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不生虫吧?」 沉惜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她觉得困惑。自己和虫有什么关系呢? 御景道:「这骨鸢虽然没什么攻击力,却是捉虫的好手。你或许不熟,此鸟相当于魔界的啄木鸟……」 够了,沉惜知道御景要说什么了。 方才还颇为感动的心情霎时间烟消云散。 可她没有打断,御景便浑然不觉地说了下去。 「你是桃树化身。我只怕你若是生了虫它也会来啄你……你本来就在养伤,若是平白招来这祖宗欺负你倒是我的不是了。」 沉惜:「……」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孺慕柔顺。 「没事的。我是不会生虫的。」 御景放心道:「那就好……那你们好好玩。」 「嗯……好。」 * 御景走出屋子十来步左右,就听见身后传来悠扬的笛声。穿透力是有了,可惜并不怎么悦耳。 那骨鸢本能受这笛声驱使,却被那魔音贯耳弄得痛苦不堪。御景一回眸便看见那骨鸢上下乱撞的黑红色暗影。 …… 不愧是乐神槐洲的知己。 * 沉惜是会奏乐的,或者准确说,她是会演奏正常的乐曲的。 不然她拿什么留住天帝?她通常爱弹奏些简单却意蕴悠长的曲子,也算是拼个悟性与意境。 但她并不是真的喜爱那些清雅的曲目。 乐神槐洲的那些「改良曲目」才是深得沉惜之心。槐洲寄身于乐,旁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便能看出,且不假辞色。 他将沉惜视作知己,便是看透了沉惜其实心里喜欢这样的音乐喜欢得紧。 沉惜受了一遭魔尊折枝剥皮的折磨,心境早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心里压抑许久的渴望就这样发了芽,野草一般地疯长。 她再也不要为取悦别人而奏乐了。她只想奏自己喜爱的旋律。 她手中拿着骨笛,原本沉昏的头脑也渐渐清明,双手也有了力气,一连吹了七支曲子,都是槐洲的力作。 这骨笛拢共召来三只骨鸢,此刻它们通通疲惫地倒在地上,猩红的眼黯淡无光。 沉惜看不到这些,她只觉心里郁气顿消。连窗外的风吹在脸上都觉得神清气爽。 是该好好谢谢小景才是。 对于这个救命恩人,沉惜十分感激。可她们一为仙,一为魔,两者本就站在对立的立场上。
第25页 待沉惜伤势稍微好转能凭藉己身之力打开回天界的通路时,就是两人诀别之时。 最好是永生不见了。 沉惜虽然不知道魔尊的具体谋划是什么,但她明白,只要她心里还存着生念,魔尊便是她永远的敌人。 若是叫人查出来小景曾收留过她,想必日后小景在魔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沉惜自认不是好人,却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 其实沉惜的双眼已然好了大半。可她想着,既无需结缘,那便不必相识了。 只要她记得那从黑暗中将她拖拽出来的脚步声,聊作纪念……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 魔宫的守卫来找御景的时候,沉惜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她心里装着许多事。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得御景悉心照料,可却总是日日不得安眠。 仙人本是不需睡眠的。可沉惜总想着,或许睡着会好些。 御景久久没有回应。 那男守卫便举着灯翻进院来。 「小景——」 「这丫头,跑哪里去了?」 沉惜的心跳得很快。 御景在她的屋外设了禁制,若是一会儿这守卫寻不得人,便会找过来。到时触发了禁制,惹人怀疑便是说也说不通了。 沉惜披了衣,扶着墙走了出去。 她在赌。 魔尊要她的枝桠吸灵气镇压上古剑尊神魂,便不会在此时杀了她。他将她扔出魔宫,不过是没有耐心再应付罢了。当时没有小景救她,其实她也可以活下来。 只不过道基受损,此后完全沦为魔尊的灵气供给之物,再无翻身之力罢了。 因此……这守卫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沉惜记得,自己身上此时全是疤痕,应当不会惹出什么风月官司。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守卫闻声看过来,便瞧见月色下一个清艷的身影裊裊娜娜地走了出来。她穿着浅色的衣裳,白得像是月下的雪。 守卫不由得将灯举高了些。魔族目力极佳。 他原本火热的心在看到沉惜身上斑驳的伤痕时便立刻冷却了。 更何况沉惜还蒙着眼,细瞧就给人病歪歪的感觉。 原来小景那丫头谁的示好也不肯接,是在家里养了这样一个女仙。 仙女儿么,大约都是傲气清高的。明明骨子里是和魔族一茬的风流放/盪,明面上却还要装作高洁模样。 小景怕是哪次看到这仙子就将她擒了回来吧。 嗯,恐怕就是这几日的事。 守卫这样想着,脸上笑容也十分友善:「姑娘,小景是住这里吧?」 沉惜点了点头,温声道:「她夜里不知怎地起了火,此时出去练剑了。」 守卫表示理解。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知。」 「这样吧,时间紧,我还要通知别的兄弟。你待她回来后便告诉她,魔宫里遭了贼,现在芙婀城主和几位大人都在尊上那,叫她赶紧过来一起搜城。」 「好的,麻烦大哥了。」 沉惜低眉顺目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生喜爱。 那守卫硬是无视她的疤看了许久,实在拖不得了,却仍觉得不过瘾。他摩挲着下巴,嘆道:「这小景年纪轻,也不知道疼人的。」 沉惜只当做没有听见,笑容依旧从容镇定。 「走了走了。」 那守卫走后不久,御景就从窗外跳进了屋子里。 她不动声色地摸到榻上去,却猝不及防地碰着一个软乎乎的物体。 「唔!」御景随手打了一个响指,空中燃起一簇金红色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沉惜姣好的面容。 「沉、沉惜,你怎么在这?」 沉惜端坐在榻上,温柔地说道:「先前有你的同僚来通知你去魔宫值守。我怕自己睡过去,就来这里等你回来。」 御景忙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我这就去。」 沉惜顿了顿。 火焰照亮了她半边脸,另一半还沉在阴影里,不辨喜悲。 「小景……你出去做什么呢?」 御景摸摸头,不明所以地说道:「我练剑啊。」 第17章 突变 天地间笼着血色。远方的天空上火焰的余烬如同暗夜中深红的眼,沉默无言地监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飘零的灰烬从天穹洒落,还未等落到地面上便会被黑暗吞噬,了无踪迹。魔族用灵力在玄墟的上空撑起了巨大的屏障。只有当天空上方巨大的陨石落下来时,那隐形的屏障才会闪过神秘的流光,为玄墟中的住民挡下这次攻击。 四方的魔飞光般地从那屏障上落下来。一个个神秘诡魅的纹章在半圆形的屏障上展开。 屏障中的灵力阵阵激盪,流光与纹章的光芒彼此辉映。 这样的光芒越发地多了。绚烂至极的辉光几乎要照亮一方天地。 御景拿着剑从屋里出来时,所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沉惜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御景回身时还是要靠着闪烁的光辉才能看清一瞬。 「……」黑暗中沉惜抬了抬下巴。她的唇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风从御景身后灌进屋里。那风并不冷冽,只是不可避免地带上隐隐的血腥味。沉惜无法判断那是从何处而来的气味。是不远处的魔宫,还是……御景的身上呢?
第26页 最先开口的人是御景。 「我会抽时间回来给你上药的。你在家里千万要谨慎。」御景说道。 沉惜说道:「玄墟对仙人并不排斥……我想,或许我也可以独自在外面行走。」 她习惯性地咬了咬唇。做出这样楚楚可怜的动作后,她才恍然想起,在这黑暗中,没有人能看穿她的故作坚强。 小景亦不是她需要曲意逢迎的对象。 「……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现在我身子已好多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在魔宫好好当值,不必挂念我。」 御景却不给她善解人意的机会,断然道:「黎明之前,我会回来。」 她说完,便关上了门离开了。 沉惜听不见她的脚步声,黑夜与白昼于此刻失明的她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可是此刻她却忽然觉得孤单了。 沉惜缓缓地站起身,无视身上的痛楚极力走到了桌旁。 她吃力地调动起身体里的灵力,「嚓——」,烛火亮了。 那也是御景从市集上淘来的小玩意。火光骤亮之时,烛焰便会化作莲花的形状,扑闪着唱起歌。 沉惜的手缓缓覆上眼上的绷带。 她笑了笑,将那隔绝光明之物利落地拽开。她很少有这样利落乃至于粗暴的举动。 御景随手放在小方几的镜子照出沉惜的模样。那是个脸上布满斑驳的疤痕,眼中泛着血色的女人。狰狞且狼狈。 「……」沉惜沉默着,手中聚拢起淡青色的灵力。灵力化作振翼之蝶,温柔地吻上了沉惜的伤口。 她被这群青色的蝴蝶簇拥着,不一会儿脸上的疤痕就变淡变浅。 镜中照出沉惜清艷的面容。 沉惜轻轻吹奏起骨笛,黑暗中的骨鸢们缓缓撑开双翼,原本温和无害的翅膀逐渐放大到两人高,裂出骇人的骨刺。 沉惜走到庭院之中,踏上了其中一只的背部。 * 「餵——小景,你怎么还愣在这里?」 「快快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哎呀别问了,来了你就知道了!」 「……」御景挣脱了那魔族的手,「你在前面带路就是,咱们边走边说。」 「也好也好!」那魔族许是起得急了忘记戴假髮,头顶一片光亮。 原来是晚上魔宫的婢女突然见到一个神秘的黑影,那黑影手里拿着一柄短剑,正是芙婀城主献给魔尊之物。黑影的身手极佳,婢女敌他不过,故而拖着伤火速上报了魔尊。 魔尊震怒,连夜召此刻在玄墟中的几位城主进宫。就连还在路上的那几位也得讯,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 御景不解地问道:「那短剑是个什么来头?」 魔族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什么难得的珍宝吧。」 这魔族对空间的领悟不深,每次跳跃的距离都在目光可至的范围之内。御景只用了个风身术,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不落。 魔族一看便知这法术的来歷。 他道:「你倒也不易,这么杂的东西都肯殷勤学。」 御景沉在黑暗中,笑道:「我天生不足,若是再不努力修习岂不是任人宰割?」 「是极是极。」这魔族听了御景的话,心中的焦虑稍稍缓和些许。 然后他便来了闲情,略带自得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那短剑是何物,不过大抵上却是清楚的。」 御景道:「愿闻其详。」 那魔族顶着后辈陈恳的目光,心中亦是微微一盪。 「你来得晚,或许不知。这些年魔族在尊上手里算是蒸蒸日上。而咱们的尊上不仅励精图治,却还放眼三界。此番他为这宝物如此大动干戈,想必是为了与进攻天界有关的事。」 「数千年前天界以剑尊神魂屠戮魔族。当时的三尊五君谁不是雄霸一方的英主?却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地屠杀。凡我魔族,便没有不日夜思虑着如何杀上九重天,报当年之仇的。」 他说到此处,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难以自抑,双眸亮起璀璨的金色。 御景道:「原是如此,受教了。」 那魔族想起御景是黄泉堕魔,不由得又多提点几句:「我知道黄泉生灵大多没什么脾性,可你既成了魔便该站在魔族的立场上做事。万万不可做出背叛芙婀城主、背叛尊上的事。」 「仙人总是说我魔族茹毛饮血、残暴狠戾……可生于天地之间,谁人不是靠掠夺活下去的?」 那魔族还说了许多激愤之语。 御景仔仔细细地听着,听完了魔宫便也到了。 此时那魔族已将她当做了手足同胞。 御景心中却存着疑。她想不明白既然这魔族如此义愤填膺,那么他为何赶路时还是不紧不慢的。 两人领完任务,并肩走在魔宫的长廊上。 「……小姑娘,我可真是帮不了你了。」那魔族摸摸头,眼中满是怜悯。 他被分到了去魔宫之北的临水处搜查。而御景作为城主芙婀的新亲信,则是被专门安排去魔宫正殿听候差遣。 御景虽然不明白,却还是微笑着朝他挥手作别。 她从正殿左侧闪身进去,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双目圆睁的头颅被扔了出去。正殿传来隐隐的笑声。 御景不知道屏风外面发生了什么。有相熟的侍卫见到她眼前一亮,连忙走过来道:「小景,你来啦,快去吧。芙婀大人身边正缺人呢。」
第27页 御景背着剑,转过屏风,缓步站到芙婀的身后。 千姿百媚的城主大人目光斜斜地从她身上扫过。 「哟,来了。」 御景颔首致意。 她目光随意地往下一扫,便看见平日里一直跟随在芙婀身边的一个魔族此刻被绑着四肢,倒吊在大殿中央。 已经没有气息了。 这事很是奇怪。因为凡是魔族死后,它们的身躯都会化作金色的细砂,回归天地。 除非此人不是魔族。 御景瞳孔勐地一缩。 是了,如此深夜魔尊召唤众人来大殿的目的压根不是为了商讨什么制敌之策……这是一场鸿门宴。 身姿裊娜的婢女很快就端着酒壶来到了芙婀面前。 「芙婀大人。」那婢女盈盈一拜,在芙婀案几前的两个酒盏中倒满了酒液。 那是一种淡红色的液体。 御景先前曾见过别的城主和他们的近卫饮用这酒液。但凡不是魔族的,当场身上便燃起了火焰,非死不灭。 芙婀满面笑容地接过,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柔地将那其中一盏推给了御景。 「喝。」她轻轻地说道。 魔族性情诡诈,或许芙婀早就存了杀害御景之意。 但——御景深知,还不是现在。 她微微笑了笑,将那淡红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芙婀满意地笑了笑,也将自己的那一盏痛快饮尽了。 两个女魔的举动无疑引起了在场别的魔族的注意。 玄墟城主举杯遥遥一敬,眯眼笑道:「无怪乎芙婀大人时时念着这小护卫,确实娇俏。」 这还是御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她颇有些新奇地打量着玄墟城主。 这是个马脸男人。白髮金眸,头上一片荒芜。 他发觉御景也在看他,微笑着眨眨眼。 辣眼睛。 御景默默地转回目光,不再看了。 大殿中灯火煌煌。 可很快各处角落里便燃起火焰,那原本倒吊在大殿中的卧底于口鼻之中缓缓流出血来。源源不断的血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很快将大殿中央一大块的地毯都濡湿了。 地毯上的巨型眼睛图案显得越发妖异邪诡。 王座上的魔尊缓缓地睁开双眸。 「余兴节目就此结束。」 他露出嗜血的微笑。 一柄短剑漂浮在空中。 它比之先前御景见到时似乎要变长了一些。清越的剑鸣令御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把绝世好剑。 咳,她不是在自己夸自己。 御景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渴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短剑想要飞过来补全的某种心情。这让她更加确信,这短剑与她同出本源。 魔尊起身伸手握住短剑,信手挽了个在御景看来并不利落的剑花。 可这并不妨碍魔族们齐齐山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 御景体会不了他们的激动。 只听魔尊道:「今日本尊召你们来此,只因那个计划终于到了最后一步。魔族千年之愿即将于本尊手中达成——为此,一切挡在魔族面前的障碍,本尊都会将它一一扫去。」 原来是开动员会啊。 御景想了想,就明白了。原来这魔尊还会些权术。 他先是借盗剑一事,将各路魔族骨干都聚集于魔宫之中,随即以雷霆一般的速度,迅速清扫了混迹在各城主身边的异族卧底。他趁着自身威信正盛之时,又说出这样一番煽动人心的话,这还不哄得魔族上下都死心塌地地卖命? 至少魔族很快就要进攻天界之事是跑不了了。 御景不觉得意外,反而生出些唏嘘之意。 她放空脑袋,很快就熬过了魔尊的训话。 芙婀讶异于她的熟练。 可这并不能改变魔尊指天画地之后还要将几位城主留下来进行高层议事。 御景识趣地走到了外面。 倒不是她不想听,只是这样的事好歹也算魔族的核心机密。芙婀虽然和沉惜有私仇,也许诺用魔族机密交换。可是这种涉及战事核心的议事是绝对不会容许御景参与的。 御景若是硬要去听,芙婀便敢当场站出来同魔尊及各大城主联手将她擒获。 ……御景倒不是觉得这些人能擒住她。 只是这样的事太过徒劳无益罢了。 她抬眸看着魔界星火缭乱的天空。 极目远望。 遥远的天空中极快地闪过一个黑点。 御景心头一颤。 长风穿过魔宫华丽奢靡的楼阁,将她身上的味道和魔尊处死卧底时的血味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有陌生人的哀嚎此起彼伏地响着。它们终于毫无阻碍地传到了御景的耳中。 被火焰烤焦的身体发出令人作呕的肉香。 是魔族嗜血残忍、肆意妄为,还是仙神高高在上、不恤苍生? 远处的黑点极快地坠落了。 剑鸣声不绝于耳。 那是御景从魔宫之中盗出的短剑。它同魔尊手中的那一把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不会带来那种心悸感。 御景瞳孔勐地一缩,迅速跳离原地。 魔尊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下一刻便从魔宫之中沖了出来。 巨大的力量裹挟着狂风,将御景的发吹得凌乱。 「抓到你了。剑仙。」
第28页 第18章 阵枢 玄墟镜宫。 这是玄墟城中唯一一处被遍地金光笼罩的宫殿。从外面看这不过是玄墟众多浮空岛屿中的一座,为流光粲然的护城屏障所笼罩,毫不起眼。 可沉惜曾是和魔尊一同来过此处的。 源源不断的魔族从四方汇集至玄墟。 骨鸢载着沉惜一路向上奋飞,好几次被魔族飞溅的灵力打落。好在沉惜心中含着一口气,最终仍是抵达了镜宫。 这里是玄墟的核心所在。亦是掌握护城大阵的关隘。魔族不擅机关阵法,这大阵还是昔年一位堕魔的仙人所作。可惜那仙君后来便陨落不知去处了。 玄墟是魔界离天穹最近之处。魔界的天穹对应的是凡世的地面,可这地面却是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时不时便会有岩浆、陨石等向下坠落,成就一幅极具破灭摧绝美感的画面。 若是别的城自然是不碍事,那些坠物在下坠的过程中便会焚烧殆尽。可玄墟不同。若是没有这护城大阵,城中所有的魔族恐怕都会被飞火流星燃烧殆尽。 「沉惜仙子!」守卫镜宫的魔族头领是个头上生了三只角的异种青年。 沉惜记得这魔族,他也是魔尊身边一个较为得用的亲信,不然也不会被派到镜宫值守。 过去的积累就在此时显露出来了。 事实上……沉惜在魔尊身边时想着要套些魔尊的喜好,又要和那些诡计百出的女魔们斗智斗勇,为此她结识了不少魔尊的亲信……亦得了不少爱慕者。 年轻且慕强的魔族们一面臣服于强壮英勇的魔尊,一面又觊觎着魔尊身边的美貌女仙。这便是魔啊。 沉惜心中几乎要笑出声了。 可她表面上还是那个沉静的仙子 「巽离大人。」沉惜行了一礼,从容笑道,「魔尊派我来这里取朝天子叶。」 若说是别的,估计巽离还要犹疑一阵,叫沉惜拿出魔尊信物之类。 可沉惜说是来取朝天子叶的,这就不必再怀疑了。 朝天子不算是魔界的本土物种,一经引入却反响极大,究其原因便是朝天子叶可熬制香味浓郁的香汤,对驱散魔族的脚气具有极大的作用。 过去魔族愈强者脚毛便越浓密,与之而来的,脚气便愈是浓烈。 魔尊好面子,不愿被别的种族嘲笑此时,每日都要浸泡朝天子叶所熬的香汤。 而朝天子喜好阳光,镜宫又是魔界之中光照最为充足之处。无怪魔尊将镜宫看得如此重要,不仅阵枢安置在此,还特地安排了亲信在此守护,让巽离专门照料那几棵金贵的朝天子。 巽离连忙带着沉惜进了镜宫。他将沉惜安置在一处偏殿,自己去摘朝天子叶。 所幸魔尊生性多疑,并未在镜宫中安插太多人手。魔族大多桀骜不驯,即使是几大城主也很少有真的打心底里臣服魔尊的。 巽离受魔尊指派,在镜宫积威深重。 因此当沉惜说要去镜宫外的观景台处看一看时,守卫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仙子请、仙子请。」他们诚惶诚恐地说道。 美人容光熠熠。 * 沉惜很轻易地就来到了阵枢处。 镜宫的观景台一共有八座,真正的玄墟阵枢在东南面。 这都是魔尊亲口告诉沉惜的。他往日待沉惜确实亲厚。一面说「世上除却仙子无人知我」,一面又说「为你我愿与世界为敌」。 沉惜一面觉得油腻,一面又确确实实受用。 她觉得世上男人大多如此无知又愚蠢,又大多为声色犬马所惑。只需一阵耳旁风,便可轻易改弦更张。女人们则与他们相对,彼此嫉妒攻讦,无止无休。 有一句话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在被魔尊剥皮折枝之前,沉惜对此深信不疑。沉惜从未爱过人,可她却由衷相信,强者的爱能带给她许多寻常得不到的便利。 浮光晦明变化之间,沉惜提着裙子稳稳地走上了观景台。她阖眸回忆片刻,走向其中一个莲花扶手。 「沉惜仙子——」身后传来巽离惊恐的唿喊声。 观景台上的风吹起沉惜的衣袍,沉惜忽然觉得心中闪过一丝快意。 即使是沉惜,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甘于弱小……甘于依附他人的。魔尊欺骗她、利用她不过是为了将她变成那短剑的养料,他是为了振兴魔族。 那么现在……沉惜就要在魔尊的面前将他重视的魔族毁去。 沉惜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掌心汇聚的灵力由浅至深,最终汇聚成可怖的光球。阵枢有一瞬间闪过夺目的光华。随后—— 天穹之上流光溢彩的大阵迅速消亡。玄墟外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其中。巽离想要冲上来抓住沉惜,可他被这突变惊得瘫倒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玄墟将毁。 沉惜回身,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也吹起她破碎的衣袖。她手上触目惊心的疤痕犹在。可沉惜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沉惜!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巽离咬着牙,狠狠地质问她。 「我很清醒。」沉惜漠然地走到他身前。 强壮高大的魔族护卫和柔弱的桃花仙子此时立场已然翻转。从天穹落下的陨石砸在镜宫之上,镜宫正在一寸寸地崩解。
第29页 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 「巽离大人与其在此质问我,还不如快些下去救人。」 巽离看了她一眼,踉跄着站起身,跑走了。 这亦在沉惜的意料之中。毕竟沉惜在他们眼中一直是这样一个无辜善良的柔弱女仙。即使沉惜做了什么……那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沉惜垂着眸,安静地吹奏起骨笛。骨鸢在她身边盘旋……她脚下浅金色的纹章缓缓浮现。那是通往天界的门扉。 魔宫所在之处一股沖天的血煞之气拔地而起,直直地朝着镜宫的方向来了。 是魔尊。 沉惜不清楚会是魔尊先抵达镜宫,还是天界的门先打开。 她的确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 其实沉惜最初并没有打算就这样离开御景身边。 那个不知样貌的魔族少女在她心中已然占据了一处柔软且特殊的角落。小景将她从无边的冷寂中拯救了出来,又赠予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情。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是清醒着的沉惜不敢奢求的。 沉惜能感觉到小景和自己很不一样。这种差异或许一眼看去并不明显,可沉惜常年言与心违,三两句一交谈便知道名唤小景的少女其实没受人掣肘过,随心所欲得很。 她本就已被魔尊盯上,连自身性命都握在别人手上。此时一心一意只求一线生机。这样的沉惜是不该和小景有交集的。 小景固然是城主芙婀护卫,年纪尚轻却实力强大,实力也不可限量。可若是让羽翼未丰与魔尊对上,想必胜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 沉惜也确定,只要自己将所受的折磨一一道出,那小景定会为了她剑锋直指魔尊。 这事不是沉惜想要看到的。 这本是沉惜自己被欲望蒙心,贪求权势地位才招来今日的祸事,如何能再牵扯她人? 沉惜自认并不是个爱发善心的,可偶尔沉惜却想要做小景眼中的无害柔弱的小桃仙。 可今夜之事却分明昭示着小景可能也并不是真正的魔族。沉惜不傻,不会相信御景随口胡诌的话。她觉得小景应当是为了盗那短剑而来。 ……沉惜也清楚魔尊的雷霆手段。 黎明之前……或许她的光就会陨落。 沉惜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弱小如沉惜能做的事太过稀少,可围魏救赵之策却并不难。 只要在魔尊杀到小景之前打开阵枢,那么小景便能趁机逃走了。 至于玄墟之中普通魔族的生命……便与沉惜无关了。沉惜的心很小,放不下异族生灵。 * 御景躲开魔尊那一击时,本已在空中站稳了脚跟。 却没想到此时天空突然一震,那光华粲然的大阵竟玩笑一般地散去了。 她当时便看见魔尊神情一变。 那是何等壮观的场景啊。天穹的陨石与岩浆最终毫无隔碍地落入玄墟之中。魔基翻涌着,里面的恶念一层又一层地冲击着四方,空气中泛着一层淡淡的血色。 魔族的哀嚎原来也是与凡人一样的。 或许因为力量强大的缘故……那声音还要更加悽厉一些。 魔尊腾身而起,直朝着天空之一粟小岛闪去了。 「喂!」御景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她也知道此时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魔尊撕裂空间的能力本就是魔族中的佼佼者,御景不敢懈怠,终是挥剑一斩,跟了上去。 剑光通天彻地,在漫天飞星中划出一道凌然清气。 第19章 交换 镜宫金砖堆砌的地面正一寸寸地崩解。 魔尊靠着自身力量撕裂空间,很快就冲到了沉惜面前。他的力量蛮横强大,血红色的灵力溢出时便不可避免地将原本就危在旦夕的镜宫地面腐蚀得更加破败。 沉惜静静地坐在只留一方立脚之地的阵枢旁。 金色的阵枢忽明忽灭,四方浮着碎裂的栏杆。沉惜一抬手,便将那阵枢揽在手中。 镜宫通往观景台的通路早就崩裂坠落。魔尊站在镜宫的这一边,沉惜便静静地坐在那一侧,神情沉静,无悲无喜。 她浅色的裙摆直直地拖曳下来,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 「好!好!好!」魔尊连说了三个好字,「我道是谁竟有如此通天本事,能在护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混进镜宫……还准确无误地知晓阵枢的位置!」 「原来是你。」 沉惜歪了歪头,微笑道:「尊上似乎很愤怒。」 魔尊紧抿着唇,他衣襟上还撒着淡红色的酒液,整个人处于慵懒且迷醉的状态。可他眸光迫人,分明显示出某种秘而不发的杀意。 「你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你?」 「沉惜绝不是如此自大之人。」沉惜握着阵枢的手缓缓展开,里面的阵枢像是感受到魔尊的到来一般,激烈地跳动着。 沉惜抬眸,将目光从阵枢那移到魔尊的脸上,果不其然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沉惜知道,他这是心里得意。 果不其然魔尊便道:「你交出阵枢来,本尊既往不咎。」 魔尊修为高深,若是阵枢重新回到他手中,便可再度展开大阵,护玄墟无恙。 「尊上真的是一位好魔尊。」沉惜感嘆道,「可沉惜是仙……并不需要听从您的命令。」 她微笑的弧度在魔尊看来都充满了某种微妙的嘲讽意味。
第30页 魔尊催动灵力便要去抢。 可沉惜早有准备,她掌心伸出深黑枝条,兇狠地扎进灿金色的阵枢中。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那阵枢彻底失却了光彩。 「贱人尔敢!」魔尊见此情形,心中暗恨自己过去太过轻视沉惜。可他想得总没有做的快。 那双大手用力地扼住了沉惜的咽喉。 「……」 无力感几乎压得沉惜喘不过气来。可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最终还是勾起了唇,居高临下地嘲讽道:「沉惜贱命……死不足惜……可尊上坐拥魔域……身为一方强者却连一座城……都守不住,思之,令人发笑。」 魔尊恨极了沉惜这副模样。 对于强者来说,来自另一个强者的威胁并不会令他们焦躁反而会让他们跃跃欲试。可……若是那些原本被忽视的弱者在他最致命的咽喉处狠狠地咬了一口呢? 魔尊竟分不清自己是挫败多一些,还是暴怒多一些。 他将沉惜对着镜宫的另一端狠狠扔过去。也就隔绝了沉惜和天界门扉。 沉惜无力地摔在地上,血色晕在裙上。 她支撑着直起上半身,无力笑道:「尊上又不能杀我,亦不能不将我送回天界,又何必在此虚张声势,平白惹人发笑。」 「你倒是真敢说!」 魔尊像是第一次认识沉惜一般,黑着脸悬在空中。 他所知道的沉惜一直是胆小且怯懦的。她有着寻常女仙不敢想像的野心,却只能如无主藤蔓一般需要依靠别人而生。 可……沉惜说的没错。 魔尊还要依靠沉惜的灵力炼化剑尊短剑,且只有仙人只修为才能为沉惜吸纳……因此沉惜必须得回天界去。 纵使魔尊有千万种方法制辖沉惜,为大事计,他也不能不放她走。 这是阳谋。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地卡在了魔尊最难受之处。 沉惜本就不是爱破釜沉舟之人。她生性谨慎,无比惜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蝼蚁尚且偷生,尊上如此待我,怎地还觉得我不会反击?」沉惜虽然痛着,心中却十分快意。 她从前便觉得魔尊此人无比傲慢,如今却将他珍视的魔界踩在脚下了,便觉出些执掌旁人生死的美妙来。所谓魔尊,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只需抓住软肋,还不是任她支使? 小景此时生死尚且不知,她又和魔尊撕破了脸皮,那便不必再藏着心中野望了。沉惜只知道小景或许是某族……或许是来自黄泉的某族卧底,却不知她是否活了下来,心思难免消极。 她眼见着魔尊轻轻一挥手,便将那通往天界的门合上了。本已裂开空间,露出一线天界星海的门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片虚空。 魔尊道:「是我小瞧了你。」 可他也确实没有功夫来收拾沉惜了。 他随意地挥出一道浅灰色的轻薄雾气,将沉惜迷晕了。娇美的桃花仙子无力地躺倒在镜宫的断壁残垣之中,瞧着……着实可怜。 魔尊一眼也没有多看。 他以手作盾,徒手接下了飞过来的剑气。 「你倒是来得快。」魔尊默默地将渗出血珠的手背到身后,高深莫测地说道,「本尊有意放你一马,你若识相,速速离去,莫要在此妨碍。」 御景一眼就看出这魔尊是怕她拦住他的去路,叫他来不及救玄墟中的魔族。 她微微勾唇,笑道:「你让我离去我便离去,那我多没面子?」 魔尊蹙眉,他面对御景时便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飞身便是一拳。 ……御景发现不管是湛都神君还是魔尊,他们都很习惯直接用拳头轰,用脚踢。 这让手里拿着兵器的御景颇感窘迫。 总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呢? 御景躲开魔尊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不经意地便挪到了沉惜身边。那桃花仙子软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她问:「你伤的她?」 魔尊挑了挑眉:「怎么,这女人也抢了你的情郎?」 「既如此,便是为了不恩将仇报,你也不该拦着本尊。」 御景落在地砖上,探出灵力梳理了一下沉惜的状况。 她沉默着。 魔尊看不懂这实力颇为不俗的小卧底是打算作甚。看情形,这卧底似乎和沉惜关系不差,至少不是魔尊所猜测的那种三角关系。 剑仙的灵力修復着沉惜的身体。御景身上还裹着黄泉的血煞气,这些却是不能灌进沉惜体内的。 魔尊看着这一幕,便明白导致如今这情形的罪魁祸首是哪个了。在他心里,沉惜身上的伤虽重,却还在仙人能自愈的界限之内。只不过她一旦恢復,也就只能灰熘熘地逃回天界了。 原来是此人中途救了沉惜,令她恢復得比魔尊预料之中的早,之后才引出这些事来。 可惜此人实力强劲,否则今日必要将此人在镜宫就地诛杀。 「我可以帮你。」御景忽然道,「我会些阵法……亦可封住天穹。」 魔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直到此时才正视起这个看着年纪并不大的卧底。 她瘦瘦高高的,不似女魔一般丰腴,却自有一股特殊气质。若说有何特别……大概是她立得很直,像一柄剑。 「你要什么?」魔尊问。 御景道:「从今往后……你不可再伤害这仙子。」
第31页 魔尊听了,不禁挑眉冷笑。 「我还道你与这沉惜是有宿仇,却没想到你是有磨镜之好……你可知此女生性浪荡,裙下之臣数不胜数。你如此上赶着救她,可想过日后会落到何等境地?」 御景道:「她是何等性情,我心中自有成数。倒是你,怕不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欺辱诋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仙子算什么英雄?」 魔尊心中已将她当做一个滥好人。 专门救死扶伤、自割腿肉的那种。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喜好美色……□□薰心的特质? 既如此,先虚应此事,待事成之后再做其他打算便是。 魔尊于是道:「成交……你打算如何做?」 御景道:「我会些空间法术,只以法术将天穹落下的陨石等转至别处便是。只是……」 魔尊道:「你有何话要说?大可不必吞吞吐吐。」 毕竟死的是魔族,魔尊自然要比御景更焦急些。 御景道:「我不熟悉魔界地形,若是一不小心转至别处,怕是又要殃及无辜。比如……转玄墟之难至赤渊,这怕是我与魔尊阁下都不愿意见到的。」 魔尊被她气笑了。 他再去看御景纯然神情时,心中又有了一层别的领悟。 什么滥好人、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天穹之大……陨石之伟力岂是常人能够轻松转移的?即使是精通空间术法的魔尊也不敢托大至此。 此人若是有此能力,大可以将那陨石扔出三界之外……又谈何误伤? 御景微笑着朝魔尊眨了眨眼。 魔尊:「……知道了。」 他抬手射出一道灵光,御景伸手接了捏碎。一副详实的魔界地图便在她脑海中缓缓展开。 「魔尊阁下果然仁爱,不愧是魔界有史以来最有为的魔尊。」 魔尊冷笑着,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 可是他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说道:「时间不等人,你再拖下去玄墟便等不及了。」 御景露齿一笑。 第20章 加糖 灾难从开始到结束仅仅只持续了一刻之久。 没有魔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见证全程的魔尊也只是见到御景抓着剑挥了一下。 依旧是贯彻天地的一道剑光。 魔尊在那一剎那也感知到相当强烈的空间波动,可那波动也仅仅只有一瞬。 一切归于平静。 「好了。」御景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嘆道,「我以后绝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可原本心中还存着杀念的魔尊此时却意外地平和。 魔尊抬眼望了望天穹。 如果不是时机不允许的话他甚至想撑一把油纸伞,悠哉地感嘆一下「今天天气真好啊」。 天上的陨石仍旧直愣愣地往下落,可现在再去看时已没有方才那种紧迫感。从魔尊的角度只能看见巨石往下落,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即使是精通空间能力的魔族也想不清楚其中的奥妙。 却听御景懒懒地说道:「这一剑大约只能抵百十年光景,我观这阵枢无百年不得成,魔尊阁下若不想今日灾难重演,还是早日重建大阵为好。」 魔尊咬了咬牙。 御景站在昏迷的沉惜身边,衣裳单薄,眸光清亮,显然心情极佳。 魔尊于是道:「我还道阁下是何等人物,没想到竟也只能抵百年。」 御景抬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现在便撤了法术,咱们一起玩完。」 魔尊可耻地怂了。 他并不是湛都那般眼中只有强弱胜负的人,作为一界之主,魔尊心中还存着振兴魔族的心思。因此当他看到御景精湛的空间法术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杀之。 ……且不提能不能杀御景,吸引别族人才为己用,这才是长远发展之计。 「我在沉惜身上下了咒。」魔尊忽然道,「……此番阁下为我魔族力挽狂澜,兀黎感佩不已……我现在就解开这咒。」 魔尊想着,沉惜大约已将这陌生高手当做下一个攀附对象,两人日日相对,迟早有御景发现咒印的时候。既如此,不如直接将咒解开,也是卖这高手一个人情了。 御景侧身,让魔尊走到沉惜身前。 「唉,沉惜仙子着实可怜。瞧她白白嫩嫩的皮肤,都勒出印子来了。唉……」御景一面觑着魔尊的动作,一面阴阳怪气地说道,「呜唿哉……佳人如斯芳华,竟遇人不淑……受伤至此……唉……」 魔尊:…… 魔尊努力勾起一抹礼貌的笑意。 他在魔界执掌大权多年,上一次巴结别人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啧。 「我魔宫中有一处疗伤圣池,不如阁下与仙子同去,既可少做修养,也可……增进感情。」 说实话魔尊生得不差,他满眼笑意热情无比的模样也颇为养眼。 御景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却依旧是沉痛嘆息着道:「这……沉惜仙子属实委屈……」 魔尊气结:「阁下莫要欺人太甚。这沉惜毁我魔族阵枢……不知害了城中多少无辜魔族性命。我不杀她,已是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了。」 「噢?」御景问,「何等情谊?」 …… 其实沉惜和魔尊的情谊倒也还没发展到一对「狗男女」那种程度。况且魔尊眼中总觉得御景和沉惜是有些什么的,因此也就不愿意触她霉头。
第32页 「……自然是兄妹情谊。」 这女人说话阴阳怪气的,着实令人气恼。 可魔尊偏偏要哄着她顺着她,一句嘲讽的话也说不得。 几千年都未曾做小伏低的魔尊深深地抑郁了。 御景却又道:「阁下那魔宫人员混杂,我若是进去岂非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魔尊道:「魔族虽然行事不羁,却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辈。」 他神情严肃,看起来十分真诚。 御景忽道:「我继续回去当芙婀大人的护卫,你只当无事发生过便是。」 魔尊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 其实他觉得魔宫的生活质量还可以的。如花美婢温柔小意,前唿后拥地侍奉着如何不快活? 且魔尊还想着再和御景交流交流……套套近乎呢。 结果这个高手居然又要回去当芙婀那女人的护卫? 这怕不又是个风流多情的种,专门来魔界猎艷的吧! 魔尊晕晕乎乎地,终于想起来……这人应当是某族的卧底。这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若御景是为情报而来,那何不干脆住在魔宫?这样探听消息也轻松些。 ……其实御景这样的高手来魔界竟只为卧底,这事已经十分诡异了。说句不恰当的,杀鸡焉用牛刀? 魔尊自己是魔族至尊,大约是没体会过底层仙君被上司排挤的痛苦了。他当下心思电转,许久才得了定论:这其中必然有某些不为人知的阴谋! 他殷切笑道:「不如我将灵泉引入阁下家中,这样阁下足不出户便能享受到灵泉了。」 御景动容道:「魔尊阁下真是个好人。不过不巧,我有好些天才地宝,不太需要你匀给我。」 她眼中闪动着名为「戏嚯」的光。显然方才那些说辞都是她随口诌来逗魔尊的。 想了很多·战战兢兢·魔尊:谢谢,有被气到。 也是他遇事还不够冷静……竟被这样拙劣的骗术骗过去了。 御景见他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又笑眯眯地补充道:「若是阁下过意不去,直接折中匀些宝物给我也是一样的。」 *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沉惜皱了皱眉,努力地睁开眼睛。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少女正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这少女的头髮又黑又软,脸上长了点雀斑。 好……可爱…… 沉惜心里蹦出这个念头来。 「小景……我能看见你了?」 御景摸了摸桃花仙子的脑袋。她眉眼弯弯,羞涩道:「我没有你长得好看,你不要嫌弃我呀。」 沉惜哪里会嫌弃。 她摇摇头,想找点词夸御景。 可她刚从睡梦中醒来,说话还有些滞涩。 夸奖女孩子该怎么夸呢?沉惜想了想自己惯用的说辞。 【姐姐的眼睛生得真好,不似我的,太大了都有些吓人。我就喜欢姐姐这样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叫人见了便觉得开心。】 【唉,沉惜手拙,连梳妆打扮都不会,哪里能像妹妹这般国色天香?】 【怎么说自己寡淡呢?姐姐这样分明是清雅出尘,是那等莽夫不懂得欣赏罢了。不然他们怎么只抓着我这个平平无奇的人说话?】 …… 沉惜:我为什么不会好好说话?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好久,最终朴实道:「我觉得你很可爱。」 御景于是支着脸颊笑起来。 沉惜缓了缓,这才想起来前事。 「……如今这是在哪?」 御景眨眨眼,道:「人界。」 「东极之海的某座岛上。」 沉惜想了想,问:「我以为你是黄泉的人,竟原来是海界的人么?」 御景只是朝她甜甜地笑。 沉惜便赧然低头,她问:「你知道我和魔尊的事啦?」 「嗯。」 「……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脏?」 沉惜一面自我唾弃着,一面又心怀侥倖。 既然现在小景还会出现在她的身边……还愿意带她离开魔界,那是不是说明……其实小景并不介意她的事? 沉惜在一个唿吸之间想了很多很多。 她甚至想到了小景接纳了自己后,然后一群人冲出来阻止自己跟小景在一起……然后小景坚定不移地跟她在一起……然后…… 御景摸摸头,茫然道:「嗯?我的清洁术那么差劲吗?要不要我待会儿再给你洗一洗?」 沉惜:「……不用啦,还是很干净的。」 御景闻言便放下心来,她道:「虽然你是仙人不需进食,但我熬了不少灵药,现在还在炉子里热着。我去取来给你喝了。」 然后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快乐地走了出去。 门外落英缤纷。 沉惜将目光移至屋中陈设,惊喜地在桌上看到了一支完好无损的骨笛。 可她还没开心一会儿,心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是要回天界的。 魔尊还在暗处虎视眈眈。 绝不可……绝不可耽于一时的快乐。 不然到最后一定会失却所有。 沉惜有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悲观。可她心底明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莫再重蹈覆辙。
第33页 沉惜痛苦地以手覆面。 御景端药进来时,沉惜正把玩着骨笛,笑容沉静。她容貌清艷,微笑不语的时候那慑人的容光几乎照得满室生辉。 她可真好看啊。 御景也说不清自己心里莫名的冲动是什么。 扑通扑通的。 嗐,一定是沉惜仙子太好看的缘故。 沉惜喝药时,细密纤长的眼睫帘子一般垂下,日光明朗,照得她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 御景撑着脸颊看她喝药。 沉惜被她看得双颊发热……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对女孩子卖弄色相有用吗?会不会因此被厌恶? 沉惜几乎像是被人追赶一般,毫无仪态地饮下那药。 也不知御景在里面加了多少饴糖……齁得可怕。 偏偏当事人毫无所觉,反而邀功道:「我怕你觉得苦,特地添了许多糖来。」 沉惜被她气笑了。可嗓子眼却被那糖的余味堵着,说不出话来。 ……等等,之前在魔界时小景也为她熬过药,怎么没出过这样的事? 这个人……是故意的? 沉惜看着笑容灿烂的御景,陷入了沉默。 御景问:「还苦嘛?」 她一面问,一面还要挤眉弄眼。 沉惜木着的脸彻底破功了。她捶了一下御景,道:「你这人也忒没良心。」 有的时候……沉惜真的分不清这小景是真傻还是假傻。 第21章 心迹 御景离开魔界的时候,魔尊并几位城主都前来相送。 为首的魔尊笑容诚挚,好似巴不得御景就此住下在不离开一般。与他的笑容如出一辙的是赤渊城主芙婀。 芙婀本就是个明艷的大美人,在场有不少人都止不住地偷偷看她。 芙婀道:「我与阁下也算是有一段缘分,就此分别真真是惹人伤感了。」 御景却还记着芙婀之前要同她交易,用沉惜的命来换魔界的情报。 当时御景只想着拿了情报就走,沉惜的命自然也是安全无虞。 ——她护着受伤的沉惜,惟恐叫她熘出去撞见芙婀的人,因此才有了那护卫来找她时,她叮嘱沉惜不要出门的事。 也是因此,才引得沉惜发觉了御景或许是别族的卧底,之后沉惜乘骨鸢围魏救赵则是此事之果了。 御景于是对着明艷的女魔说了一句:「伤感倒是不必,在下救沉惜仙子毁约在前,阁下魔宫出卖我在后,彼此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芙婀愣了愣,脸上泛起苦笑。 周围的城主看着两人,心中也大致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尤其是魔尊,看着芙婀的目光已极为不善了。 魔族固然骁勇,魔尊也是千万年难觅的英主……可群魔志向不一,人心涣散,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芙婀亦是如此。她无心权术,只爱美人。魔尊兀黎是她的心头好。所谓的赤渊城主,也不过是她找的一个乐子……一个用以接近魔尊的幌子罢了。 魔尊的復兴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整个魔族,估计只有魔尊才是一心一意想要同天界分庭抗礼,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吧。 当日魔宫查卧底,众城主亦是各怀鬼胎——魔尊早知道这个,因此并不相信城主们明面上做出的那些伪装,他自有一套情报网。 可是此时再向御景澄清这些反而会适得其反。 因此芙婀只道:「阁下言重了。」 * 沉惜问:「你是如何带我逃出魔界的?」 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吹拂,带来咸而湿的潮水味。 御景站在她身边,顶着那副伪装出来的普通少女模样。 「你不知道吗?我有一半的龙族血统,海中水晶宫的主人是我的姐姐。」御景摸了摸头,「我亮出身份后,那魔尊便放我离去了。」 御景说着,夸张地龇了龇牙。 龙族的血统是真的。十几世……抑或是几十世之前,御景曾转世成龙族,也因此与四海结缘。 那龙族之主长情,纵然转世还记得她这个妹妹的好,这眷顾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回归仙身的御景头上。 天界的虾与蟹,并不是无缘无故就巴结御景的。 于旁人而言,御景是上古剑仙转世,实力深不可测却遭天帝忌恨。可对于水族来说,御景亦是他们惨死的小殿下转世,是四海水族千世万世都要效忠的存在。 这是龙女的说辞,但御景早就不太记得这事了。 惨死什么的……御景在人界转世投胎总共一百三十万年有余,总归还是饿死的最多。 饿死鬼投胎之后只想着吃喝玩乐,无暇再管那许多事。 还是眼前的桃花仙子更有趣一些。 「仙子你不知道,那魔尊凶得很,我带你走的时候他还踹我,叫我走远些。」 沉惜一默,这确实是魔尊能干出来的事。 可是他这样踢小景,确实不太厚道。 「可还疼?」 「疼倒还好……他们脚底板都软得很……」御景转了转眼睛,「就是怪没尊严的。」 魔族的鞋跟都很高,可其实里面压根不是鞋跟,而是铺得厚厚的脚毛。松松软软的,踹起人来一点都不疼。 ——魔尊当然没有真的踹,这些都是御景自行想像的。 同样没有被踹过的沉惜对此感到十分有趣。
第34页 她掩唇,轻笑道:「那你该长些教训,往后再不可这样鲁莽地往魔界去了。魔性狡诈……且龌龊的手段不胜枚举,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认龙族的。」 御景笑嘻嘻地道:「整日在海边闲逛……到哪里能遇到仙子去?我觉得能遇到仙子就挺值的。」 沉惜但笑不语。 她眼中的小景又何尝不是千好万好? 可她自己却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心中还有千般挂念。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总归是不能和稀泥一般和在一起的。 天地之法,便是轻而清的上升,重而浊的下降。 沉惜呢?她觉得自己本就是最浊臭之物,怎能与云上星辉相提并论? 御景偷觑着沉惜的神色,心中也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可她一开口,却是:「往后若有机会,我也去天界找仙子玩。」 沉惜脸色一白。 她转过目光,只看那雪一般的浪花。在浪与礁石交响的乐曲中,她轻声道:「小景……你往后只当忘了我这个人好不好?」 「不要对你的姐姐提起我,也不要去天界打探……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里好不好?」 御景不明白沉惜在想些什么。 其实她最初决定隐藏身份的原因真的很简单。说是为了任务保密,其实只是为了逗逗这个满腹心思的沉惜仙子。 她一边难过一边微笑的样子真的怪让人想要逗逗的。 离开魔界之后,御景本已没有任何理由再维持先前的伪装了。 为了隐瞒自己女子的真实身份?御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个,又谈何隐瞒? 可御景却又敏锐地意识到,沉惜对于「御景仙君」和「小景」两个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御景仙君于她永远是上位者,是需要讨好敬奉的存在……若御景直言自己是个女子,她怕是会直接竖起尖刺,再也不肯表露半分真心。 扮作少女小景……扮作一个陌生的、毫无利害关系且同她友好的少女或许会得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御景因此收穫了沉惜全心全意的维护。 满肚子坏心思的沉惜……一心一意只想着攀附的沉惜,其实心中也有着柔软的角落,她也可以不计利益得失地保护某人。 她本该是这样好的沉惜。 御景问:「你究竟为何……」 她没有再问下去。 因为沉惜已经抱住了她的腰。 长久却又短暂的、令人心生绮念的一个拥抱。 沉惜的身上有一股浅淡的桃花香气,御景闻过这味道。 在重华境时,她曾在沉惜灵力失控时偷偷取过一朵藏起来。 这花的味道御景在梦中闻过。 一世又一世的梦里,那株春来盛放的桃花、花树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的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这亦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拥抱。 好像是冬日的时候,那个落了满身雪的女子见了她,讶异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的手柔软温热,仿佛带着春日的芬芳。 原来是你啊。 御景默默地垂眸,任由沉惜抱着。 她握剑的手僵硬地蜷缩着。她也想坚定地收紧,用尽全身力气拥抱沉惜。 「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御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只是得了空一定要给我写信呀,骨鸢会帮你把它带给我的。」御景说着说着,声音里便带上令人无所适从的憧憬。 「我听闻天界的星子最是璀璨,天河里全是这样的星沙。海里的沙很少有发光的,仙子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我寄一些。」 「天界的花似乎也是流光溢彩的,仙子若是得空,也可送些给我。我当然也会送些海中的珍宝过来的。」 沉惜道:「我在天界交游甚广……也有不少姊妹,到时我叫她们推荐些,一併给你送来。」 御景有些想笑。 这傻仙子哪有什么姊妹呢?天界的女仙……怕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她笑道:「那你一定不能忘记我呀。」 沉惜郑重地说道:「我绝不会忘了你。」 可她松手之后,神情又是那样镇静淡然。 「我在天界有一意中人,名唤御景仙君。若是日后我与仙君能结为道侣……到时也会请你来喝喜酒的。」沉惜说这话的时候,十分镇定。御景在她脸上看不出半分期待或是羞涩,反倒充满了决绝之意。 她愣了愣,道:「那太好了。我必然会去的。」 这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沉惜仙子告诉我她喜欢我,还要邀请我去喝我和她的喜酒? 第22章 成功 沉惜瞧着御景带着纯然喜悦的面容,心中压抑着的郁气却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唿——」地一声,全然不见了。 御景问:「你说的那个仙君是个好人吗?」 沉惜答道:「这个自然,仙君待我极好……我亦心悦于他。」 她说着话的时候,便不免要观察御景的反应。 可御景听了她的话满心的欢喜,脸上却还要撑着,不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沉惜便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平平,虽是笑着的,却只是普通朋友间的祝福。 这样也很好。 沉惜想,她自个儿偷偷喜欢就足够了。仅仅只做小景的好友也就很幸福了呀。
第35页 小景也未必喜欢女人,更别提喜欢她这样一个惹了一身是非的女人了。若她日后还活着,或许还有再把臂同游的机会。既然如此,又何必现在戳破呢? 也是,似今日这般的忘情之举,往后可不能再做了。 她与魔尊……与天帝等人之间已是一盘死局。沉惜不想死,亦有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执念。而这些都像沉重的枷锁一般困住她,叫她不能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这会害了小景。 可沉惜却还想抱抱小景。 待她伤好之后,便要回到天界。自此天上人间,星河迢递、海波浩荡,再见之日……想已无期。 即使沉惜信誓旦旦说着要与御景仙君皆为道侣,可她又知道御景仙君什么呢? 沉惜也不知道什么。 她只知道御景仙君是上古剑尊转世,其神魂有反制魔族之能。这就足够了。 魔界之行,已叫沉惜明白了,所谓的裙下之臣……所谓的追慕者不过是纸煳的大旗。风一刮就要倒的。不反过来害她就已经是很好了。她不能一味依靠这些人……她得自己寻找机会去反将一军。 御景仙君只是恰好合适……他是同从前那些人不一样的,真要说的话,大约是要更温柔一些。他的性情豁达洒脱,也常常说些惊人之语,重要的是对沉惜足够尊重。 沉惜能感觉到,在御景仙君眼中,她并不是修为低微的蝼蚁……亦不是空有修为的玩物。选择这样的人作为道侣一定很不错吧。 沉惜感到愧疚,却不会后悔。 御景并不能想明白沉惜为何用那种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满心满眼想着回到天界之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和沉惜坦白。到时两人相认,此后在天界也可做个伴,再续前世之缘,岂不美哉? 虽然御景自己也只记得前世的模煳影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开场了。 可她看着沉惜精緻的眉眼,忍不住就笑了笑。且笑容逐渐扩大,一眼望过去是纯然的愉悦之意。 「你笑什么?」沉惜问她。 御景道:「仙子好看。」 「我见了便觉得高兴,」她又补充道。 沉惜别过脸去,手搭在栅栏上,一语不发。 御景又强调了一遍:「是真的很好看呀。」 可是沉惜却不想理她了。 御景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话太没有营养了。可怜的剑仙这一世打从生下来就在修剑道,连读一读经书的机会都没有。 她识得几个字,也纵揽过山川风物,可再多的吟山颂水确实是没有的。 这像话吗?剑修剑修,就是要一剑砍平那山、一剑斩断那水才是合格的。等成了剑仙……她成了剑仙还一年都没到呢。 夸人……这真的不会呀。 御景连那些世故应酬,都是在黄泉的时候囫囵抓了几个鬼魂补习的。她若是圆滑些,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地揍了上司一顿,还被派去魔界收集情报。 「仙子?」御景将手搭在沉惜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沉惜没动。 御景因此感到惶恐,忙换了一边直视着沉惜的眼眸,认真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好看呀……你怎么哭了?」 她一愣,想明白了这件事。 原来沉惜仙子并不是不想理她,而是因为被夸哭了,因此而害羞所以不愿意面对她。 不圆滑的剑仙想明白了之后,立刻就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道:「看来我这几日要多夸一夸仙子,否则你见人就流泪算是怎么一回事?这样也太不坚强了!」 沉惜:……突然就很想现在回天界呢。 她仔细地将眼泪擦拭干净,脸上的妆容完好无损。可惜御景压根没发现她化了妆。 * 御景回到天界之后,径直去了战神的洞府。 湛都还如初见时一般,端正平稳地坐在他的宝座之上,只是这回他的双臂重新长了出来,上面长着虬结的肌肉。 御景往他跟前一站,被衬得像个瘦瘦小小的豆芽。 洞府顶端落下的辉光照在湛都身上,将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疤都照得分明。 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御景是女人,所以她可不喜欢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勋章。 辣眼睛。 战神身上那么多伤痕,只能说明他弱,技不如人。 湛都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瘦高的剑仙在腹诽他。他看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御景,心中的战意久违地缓慢翻腾起来。 「神君。」御景低眉顺眼地一拱手,「我任务完成了。」 她袖中飞出一道灵光,钻进湛都脑中。 那是魔界的地形图。 巨细无遗。 湛都被这令人震撼的情报冲击得许久都没说话。 他原先想好的责问刁难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此后该是永不见天日了。 湛都原本想这样问:他先问御景为何去魔界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敷衍了事?然后他在引出情报在作战中的重要性,凭藉自己丰富的战场统帅经验,将这剑仙的锐气压一压。 然后御景带回了详实度远超前人的魔界地图。 湛都憋了许久的黑泥,最终话通通化作一句平平无奇的夸奖:「你很好,不错。」 御景笑容灿烂:「神君谬赞了!」 看,她就是这么棒!原本讨厌她的上司现在还不是很欣赏她?
第36页 湛都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于是道:「这地图你从何得来如何确保真实性?」 御景想了想。 战神湛都这次对自己的态度发生这么大转变,一来是因为她的任务完成得确实出色,二来么……应该就是她之前和湛都比试时表现得十分惊艷来了。 湛都是个慕强的人。 御景觉得自己摸到了和上司相处的门道。 她道:「哦,这不难,我把剑架在魔尊脖子上,他自己给我的。」 嗯……这也差不多嘛,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湛都:……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把魔尊砍了呢?说这种话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不错。」最终的最终,湛都还是憋出了这简短的夸奖。 他知道陛下也不喜欢御景。他自己制不了的人,为什么不叫陛下去制裁呢? 想通了这一点,湛都双眸一亮。他道:「这是你第一次任务,能有如此成果属实不易。明日你同我一起上凌霄宝殿,我会向陛下为你请求封赏。」 御景:哇哦,我现在跟上司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她于是激动地点点头,感激道:「多谢神君。」 湛都:「你快走吧。」 「你一路劳累,回去休息吧。」他补充道。 御景一步三回头,十分依依不捨地走了。 嗐,难得上司的态度有了起色,她还怪想留下来再切磋一下的。 果然,没有干一架还处不好的上司,如果关系还是搞不好的话,那就再打一顿! * 御景回去的路上依旧是靠虾蟹们相送。 小将军绥英听说她回了天界,一早就在渡口等着。 绥英神神秘秘地拉着御景说道:「小将族里的长辈来信说,小殿下您已经回去过海界了?」 御景道:「我已转世成人,从前的称唿不必再叫了。」 绥英搓了搓手:「是这样……小将倏忽了。您现在是仙君,倒是比从前更尊贵些。」 若不是他的笑容中泛着纯粹的傻气,御景一定会觉得他在讽刺自己。 绥英道:「您见了陛下么?」 「我回去只停了一段时间,倒来不及见姐姐。」 绥英听了,竟不顾颜面落下泪来。 他不是鲛人,眼泪是变不得珍珠的。可是那泪竟渐渐地越漫越多,落进天河里去冲散了许多星屑。 御景便支着脸颊听他说她的姐姐龙女是如何地挂念她,又为了她在天界打点了多少事。 来来去去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御景给他总结了一下。 那就是:仙君您一定要努力工作啊! 御景忽地就有些怀念自己做凡人时的日子。那时她是门派里的小师妹,可修为涨得快,很快就成了什么长老。而后莫名就成了门派里的「老祖」,和什么太师叔祖一个辈分了。 那时她日日有人供着,可不用被叮嘱努力工作。 往事不可追啊—— 御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问:「我从前是不是有个喜欢的人?」 绥英一愣。 他道:「这……这小将也不太清楚,约莫是有的吧?您当年流落在外,长到三百岁才被陛下带回水晶宫,从前的事我们是不清楚的。且……当时小将也未出生,这些故事还是小将的长辈代代传下来的。」 御景觉得有些别扭。 这些水族平白无故传她的故事做甚? 他们不害臊她还害臊呢。 绥英又絮絮地说了好些水族口耳相传的故事。 御景听得昏昏入睡。 他开口闭口便是御景如何如何的伟大。 御景听了许久,仍旧找不出任何关于沉惜的蛛丝马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御景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心里却渐渐焦虑。 那段记忆,到底是为什么失却了呢? 第23章 神位 沉惜将骨笛藏在了花树下。 她用素白的手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将骨笛置于其中。 月轮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 「不要过来!」沉惜来不及掩埋,只得出声阻止。 小童茫然地站在拐角处,声音飘忽着问:「仙子,怎么了?」 沉惜道:「无事……你过来吧。」 是她魔怔了。这骨笛不过是一件平平无奇的物件,若是大费周章地遮掩倒反而奇怪了。 月轮便看见她家清雅出尘的仙子毫无形象地半蹲在地上刨土。 月轮:咋回事啊? 她抱着一捧流光粲然的花团,踌躇着站在原地不敢靠近。 沉惜直起身,转头问:「有何事?」 她目光却停在月轮手里的花团上。 「是花神送来的?」 月轮偷觑着她波澜不惊的神情,总算是找到了沉惜仙子的影子。她心中一松,点点头笑着说道:「是啊,辞玉神君说上次您提过的……都在这之中了。」 沉惜垂眸看那花团,伸手接过。 她的手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柔软纯白的花瓣被反覆揉捏,那深色的泥土也被涂抹在花瓣上。 沉惜一语不发地将那花瓣扯碎。花瓣化作清风,从她指尖熘走了。 小童月轮被吓了一跳。 「仙、仙子……」她颤声问,「可是……魔尊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沉惜摇摇头,莞尔道:「尊上待我还是同从前一样好,只是我自己心里难受罢了。」
第37页 月轮伸手想要去捕那清风,可她终究力有不逮,只得怅然任由那清风逃逸了。 「你喜欢的话,这些就都给你了。」沉惜突然说道。 她从凌乱的花团中择出仅剩的一朵完好的,插进月轮的髮髻中。 月轮连忙推辞道:「仙子,这可是辞玉神君的百年修为……月、月轮受不得!」 沉惜看了她一眼,道:「拿着便是。」 她说完,回身捡起了坑中的骨笛,便往自己的宫殿里走。 月轮瞧着那骨笛,做工也不算精緻。 笛身染着灰,放在平日里仙子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怎么今日就宝贝起来了? 「仙子、仙子,您等等我呀!」月轮却又突然想起来辞玉神君的嘱咐,连忙追上去道,「辞玉神君说陛下近来频频在朝会时发火——叫您小心莫要触了他的眉头!」 沉惜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宫殿,面容沉在宫殿的阴影里,喜怒不辨。 她问道:「花神可有说过陛下因何动怒?」 月轮哒哒地跑过来,答道:「好像还是因为那个御景仙君之事……」 沉惜想起来,御景仙君才来仙界时天帝便因此动过一回怒,她劝解了好久这才勉强平息。 这事十分蹊跷。魔尊都知道上古剑尊之神魂是对抗魔族的神兵利器,天帝又岂会不知? 若天帝知晓,他又何必因此动怒? 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我知道了,陛下来时叫我便是。」沉惜说完,径直走进屋中。 那骨笛化作一道流光被她收入袖中。 仙人本就会些袖里干坤的法术……也是她一时魔怔,才想起什么葬笛的仪式。 葬什么葬,自己偷偷留着当念想不好吗? * 天帝这次并没有来找沉惜。 御前司仪的少亓神君前来传天帝令,问她近来是否安好。 少亓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地道:「仙子,别来无恙啊。」 他一挥手,袖中抖落珍奇无数。月轮毫无负担地熟练收起。 少亓神君眼见着月轮将珍宝收得干干净净的,这才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一别许久,仙子比之从前又更美了。」 沉惜坐在花架上,闻言站起身来,含笑道:「神君谬赞。」 少亓神君相貌儒雅风流,在女仙中亦有不少追求者。 沉惜却从没同他说过什么暧昧的话。 少亓神君玩得开,在魔界、人界都有不少姘头……且他心思又多,长袖善舞的。同他交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搭进去。 倒是花神辞玉那老婆娘,一心一意搭在少亓身上,至今血本无归。 沉惜收了少亓的宝物,笑容渐渐真挚。 她道:「今日神君亲至我这洞府,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少亓贊道:「仙子好眼力。」 沉惜微笑着应了。 辞玉无缘无故给她送修为,想必就是为了少亓的事。这女人虽然做事不厚道,可对少亓确实一心一意。 沉惜既然敢收两人的礼,便有胆量包住此事。 少亓沉默片刻,忽然俯身下拜。 他的嵴背沉沉地压下,令沉惜莫名感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请仙子救我!」少亓道。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沉惜看不清他的神情。 沉惜连忙扶他起身,问道:「神君有何烦恼,不如直说。沉惜若是能帮到您,自然在所不辞。」 她的手始终与少亓隔着一线距离。 少亓并不在意这个,缓缓起身后擦了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动容道:「小神没看错仙子。」 原来少亓日日侍奉在天帝御前,便肉眼可见地看着天帝的脾气越来越差,对侍奉的仙人动辄打骂。 天帝生来就是天界之主,受万仙朝拜。他那脾性说得好听是无欲无求,不好听便是铁石心肠。冷心冷情,从来都是不会为外物所扰的。 沉惜的地位也就是在得了天帝青眼后才勐地拔高的。 可自打御景仙君升仙以来,天帝却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然后就在这个节点,少亓从天宫门口经过,信手挥了一道讯息给八重天的某个女神君……他的讯息化作流光,正好撞到了天宫门口悬着的剑「景」。 还从上面打落了一块不小的碎片。 沉惜听完,默了默。 委婉如她也不得不道:「神君煳涂。」 这少亓神君平日里看也是个聪明的,怎么偏偏管不住那根东西……一定要在天宫门口同女神君勾勾搭搭呢? 天界上层的知情者谁不是对那位上古剑尊及有关之事讳莫如深?龙有逆鳞,触之必死。知道天帝厌恶御景还偏偏去触他的霉头,岂不是自个儿都不想活了? 这样说起来沉惜确实很有胆色。须知她可从来不避着御景仙君的。反倒大大咧咧地越走越近。 若非如此,少亓神君也不会来向沉惜求救。他面上已是一片后悔之色。只听他悒郁道:「小神如何不知此事荒唐……可事已至此,小仙别无他法……」 「还请仙子救我!」 少亓俯身再拜。 沉惜沉吟许久。 少亓从袖中取出一个淡白色的晶体。 「这是……」沉惜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物事。
第38页 「此乃小神千年灵力结晶,承蒙仙子不弃,便赠此物与仙子。万望仙子助我躲过此劫。」 若是从前的沉惜,恐怕此时已开始反覆推脱……再逼不得已收下了。 可……她从魔界走了一遭,早就明白这灵力于她不过是揠苗助长,虽可抵一时之用,长远来看却会损坏她的道基。 沉惜若是再用这灵力提高修为,岂不是饮鸩止渴? 少亓瞧着沉惜久久不应,心中难免有几分焦急。 他道:「仙人修行本就不易,常常千百年修为不得寸进。我与辞玉忝居神位,千百年来修行不辍,这才得了丁点修为。」 是双修不辍。 沉惜心中暗暗补充道。 少亓有一点说的不错,仙人自升仙之后,往往千百年修为毫无进益。此后丁点修为都要依靠长久积累才能提升。而获得神位的仙人却比普通仙人要多上一项特权。 那就是他们可以通过积攒灵力或是功德,将之转化为修为。 这也是为何天界百万年来都没有人敢于造反的原因。 天帝将上升的通道死死地抓在了他的手上。 众仙众神因此臣服于他,各司其职。 仙人们有的因此一蹶不振,很多下界的天之骄子就因此渐渐沉沦。可还有一些仙人却暗中开闢了转移修为的法子。 这法子自然是从魔界传过来,又经过不少改良。在天界修为与灵力的交易已是屡见不鲜。因此沉惜得了魔尊的修炼法子时,并未多想。只当他是魔尊,修炼的法门要更精纯高效些。 如今沉惜被魔尊夺取多年积攒的灵力,身体只是一个储存、转化灵力的容器。 不论她得了多少灵力最终还是会落入魔尊手中,少亓神君的灵力对她来说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沉惜勾唇道:「神君的难处我也能够体谅,可……」 她眉目温婉,投过去的目光却带着未知的深意。 「仙子想要什么?」少亓立刻问。 他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沉惜知道,只要是能救他,恐怕现在让少亓跪下来他都不会反驳。 仙人长生不老,又常说瑶宫千秋寂寞。 可真真涉及生死时,他们又比谁都害怕恐惧。 沉惜一直是知道的,所谓仙人也从未超脱。 沉惜又在花架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少亓神君惊恐的神情。 她娓娓道:「我陪伴陛下左右时,常听他感嘆我虽可解语解忧,却居于一重天,来往不便……」 少亓神君一愣。 沉惜这样根脚低微、实力微薄的女仙是如何也不可能住在一重天往上的。惟有一种方法,能改变这一切。 神明都住在七重天之上,俯瞰日月。 沉惜点到即止,却不再往下说了。 这世上的法子总是比困难多的。魔尊夺了沉惜多年积蓄,又毁了她珍视的修为。那她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既然仙人之身修为再难寸进……那就夺个神位过来。 少亓都将神位递到她唾手可得之处了,她焉有不欣然受之之理? 少亓的犹豫只是一瞬,他咬了咬牙,再度下拜。 「仙子所愿……陛下所愿,必将成真。」他道。 沉惜微微一笑:「那沉惜便静候佳音了。」 辞玉那女人一心一意都搭在少亓身上,这些年不知为他搭出去多少修为与功德,实力不断下滑,早就是强弩之末。 她当年的神位来得便不光彩。辞玉是清风所化,本就不该居于花神之位。只不过她当时和少亓蜜里调油,少亓便向天帝求了这个不痛不痒的神位来。 今时不同往日——即使沉惜不抢,再过千载花神之位必然易主。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她沉惜? 她已经在天帝那装了数千年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桃仙,也装够了。 情与爱对于仙神来说是十分奢侈的东西。那是魔族才会有的可憎情绪。仙神鄙之薄之,轻之贱之。 却囿于此。 当年初入天界的辞玉恐怕也没有想过她会被少亓神君当作弃子吧? 沉惜之幸,便是她从不信什么男欢女爱。 她只信攥在手中的力量。 第24章 谋划 九重天。 世上一切光华璀璨都凝于此处。极目望去天河中星屑反照出一片银色,朵朵堆叠金莲从云海中翻出,又破碎在虚空中,消弭于无形。 沉惜从云舟上往下看时,正好见到天河中的俗世倒影。 天界有九重天,魔界有八座主城,黄泉有九幽之地,人世古往今来却只有一个主世界。 天河自九重天发源,绕天柱迴环而下。人族不知其全貌,只得见星虹坠落。 当年共工触不周山,娲神斩玄龟肢节所作的天柱其实有四节,天河所落的是极西处稍短的那一节。它百万年来如同一面镜子,真实地照出天地万象。镜中之影,分别在天界的最高处与九幽的最低处显现。 这不是沉惜第一次来九重天,可她依旧定定地望着那河中倒影许久。 久到云舟上的小将都觉得诧异。 他将船停在天宫前,轻声道:「仙子,到了。」 沉惜缓缓起身,将环佩裙裾一一整理妥当,方才踏上了天宫的地面。 守门的神君问:「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第39页 他们身后的天宫巍然矗立。天宫前有一座巨大的祭台,台上悬浮着一柄巨型古剑,正是御景昔年之剑「景」。那剑身四周散发着融融清光,剑鸣之声不绝于耳。 神君们千年一轮换,这一批的神君已在此值守了五百余年,已是不堪其扰。因此他们的神情并不十分平和。 任谁来了此处,日日听铮铮剑鸣,恐怕也不会有好心情的。 沉惜道:「小仙是辞玉神君手下沉惜,前来拜见陛下。」 她是桃花所化,自然是花神辞玉管着的。 那几位神君初时见沉惜只是个柔弱的女仙,态度十分倨傲。听得「沉惜」二字时,神色齐齐一变。 领头的那个赶忙笑道:「原来是沉惜仙子,请您稍后,我等即刻通报陛下。」 「有劳了。」沉惜微笑点头。 几位神君便又站回原处,不敢同她说话。可他们的目光却不住地往沉惜身上扫。 原来这就是这些年声名大噪的沉惜仙子。 神君们常听说天帝对一个地位低微的桃仙青眼有加,可她终究只是仙子,怎么也不可能平白跑到九重天来。这五百年来,神君们都对沉惜好奇得紧,却始终不得见其面。 不得不说,沉惜在地位尊卑上拿捏的很准,她从不僭越,即使被夸成「天界第一美人」,也从不上九重天一步。 神君们便猜了她的模样很久。 奈何他们已守卫天宫五百余年不得出,消息也滞后了很多。 九重天的灵力极为浓郁,对仙神的限制却要更大些。在此处即便是那几位正神也不可动用术法,只得按照凡人那般行事。 这不是帝王权术所致,而是因为灵力越是浓郁的地方灵力就越活跃,也就越有可能引发灵力暴动。 那通报的神君不久便小跑着回来,殷切道:「陛下请仙子进去呢。仙子跟我来吧。」 沉惜微微颔首,道:「多谢。」 她确实生得漂亮。这样的美色在九重天极昼之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璀璨夺目。 神君呆了呆。 沉惜却只抿唇笑。 连接天宫入口、祭台、天帝所在的是白玉堆砌的道路,灵雾从那玉石上升腾而起,被无处不在的光染成淡金色。巨大的华表分列在道路两旁。 走过祭台时,沉惜忽问:「这祭台上的剑可是昔年剑尊所留?」 神君巴不得同她攀谈,应道:「正是此剑。昔年七尊各有所长,而剑尊主杀伐。在天庭建立最初剑尊正是用此剑护卫天庭安宁。后剑尊陨落,当时的帝尊与帝后便将此剑立于天宫之前,感念剑尊功绩。」 「小仙听说……新飞升的御景仙君正是剑尊转世——」沉惜顿了顿。 「仙子慎言!」神君勐地敛起笑意,严肃道:「那御景终究只是剑尊转世罢了。他没有那上古时磅礴灵力,如何能配得上此剑?你我都明白,剑尊早已为天庭战死。如今那位纵然再像也不是本尊了。」 沉惜略带歉意地说道:「原是如此……是小仙唐突了。」 「仙子不必自责。你年纪轻,这些事便是在天界也不常有人提起,清楚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沉惜微笑着同那神君攀谈几句,也算是对付过了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程。 神剑名「景」,其主为「御剑之人」,因此得名「御景」。 若御景毫未继承到剑尊之力,他又何必继承这名讳? * 天帝着一身白袍,面无表情地坐在星海之中。星海平静无波,映出他孤寂的身影。 他的身前有一块悬空的镜子,里面映照出沉惜的模样。 天帝背对着沉惜,白色的发散落在身后,衣角上有着金色的神纹。 沉惜来时正好正对着那镜子,就将镜中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镜中美人的面容只停留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落英纷然的桃树。 她感到有些窘迫。她被魔尊暗算了那么一遭之后,本体的花就落得厉害。常常是她在哪待久了,离开的时候都落了一地粉白。 好在幻化出的道体比较稳固,不会出现莫名脱髮的事。 沉惜有理由怀疑魔尊那个秃子是有意报復。 「陛下。」沉惜盈盈下拜。细软的腰身不盈一握。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天帝眼里估计也就是一株会行礼的树,但面子上还是要做好看的。 天帝终于分了她一个眼神。 他金色的眸毫无波动,只是「看」了过来。冷然且霸道,沉惜有一剎那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看透了。 ……包括为脱髮困扰的事。 平心而论,天帝确实生得俊美。可他的神情实在太冷,冷到令人生不出半分绮念。 沉惜受天帝青睐这事,其实来得毫无缘由。无非是有一日她被战神戏弄,刚巧天帝召湛都觐见,他于镜中见到了沉惜的模样。 之后沉惜便稀里煳涂地搭上了天帝这艘大船。若说她蓄意勾引……那也不能说没有。 可每次卖弄着手段的时候,沉惜也会觉得心虚。天帝那样的修为与能力,当真看不穿她的心思么? 还是看破不说破,只当闲时逗乐? 这些都不是沉惜能够左右的。她觉得那御景仙君在天帝那的分量都要比自己重一些。 至少御景入天界时,天帝是确确实实地发了重怒。
第40页 「你为少亓之事而来。」天帝道。 沉惜在他身后坐下。星海是微凉的,那温度隔着布料传过来,令人心中清明。 天帝身前的镜中倒映出沉惜本体的模样、倒映出被照得通彻明亮的星海,却独独没有天帝的身影。 沉惜知道自己没法瞒过天帝,垂眸笑道:「是,少亓神君说得恳切,沉惜心生恻隐之心,一时动容便应了。」 天帝璨金色的眸中空无一物。 有时沉惜都怀疑天帝是个瞎子。 ……这样的话当然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不过沉惜既然敢应下少亓的请求,其实也是有成算的。 天帝虽然冷心冷情,可他待沉惜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 她沉默片刻,俯身一拜:「求陛下助我。」 天帝阖眸,忽然道:「你身上有股臭味。」 沉惜一愣:「什么?」 她沐浴过了的呀。她可是香喷喷的仙女呀。 可惜天帝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说话做事也只凭自身的想法。 沉惜还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天帝喜欢在拿腔拿调的时候自称「朕」。 他道:「花神之位可以予你。」 「只是,」天帝那双放不下任何事物的眼中终于倒映出了沉惜的模样,「你心思玲珑,仅得花神位未免有些屈才。」 又来了。 沉惜瞧着他唇角微微上扬,眼中又温情脉脉的违和模样,心里忽地升起一种无力感。 「陛下的意思是……」 天帝手中打出一道灵力,那镜中的场景霎时变幻。永昼的流光之下,一柄古朴的巨剑悬在空中。 那剑身上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缺口。 「此为神剑景,乃是昔年剑尊遗物。」 沉惜听到「遗物」一字,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悦。她极力压下心中的异样,问天帝:「陛下的意思是?」 天帝的解语花有些看不透了。 那高高在上的天帝眸光微动,道:「自剑尊陨落,天界这上百万年来都无人可御使神剑,神剑自天庭创立至今便得不到灵力养护,如今已将化作灰飞。」 「竟如此……」 凭沉惜对天帝的了解,若是他真在意神剑的完好与否,少亓根本活不到来一重天找他。因此沉惜……不过是打算空手套白狼,过来跟天帝聊聊天,把人哄开心了成事便罢了。 却未曾想,是这神剑本身就出了问题,并非少亓之过。 可这事也很奇怪。 那神剑的主人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沉惜不得其解,于是依旧沉默着。 天帝道:「我欲将此剑赐予你。」 沉惜:啥?你说啥? 她瞪圆了眼睛,即使是冷静如她一时间也想不出要如何作答。那眼睛瞪得圆熘熘的,双唇微张的样子有些滑稽。 天帝却不是在同她开玩笑。 只见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并且破天荒地耐下心详细解释。 「你心思细腻,且体质独特不受神剑排斥,我欲将剑神之位赐予你……这景剑便赠予你去炼化,待你成功炼化神剑,便是天庭正神了。」 沉惜很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第25章 逆位 「御景神君、御景神君。」 身边好像有什么人在推她。 御景勐地睁开了眼。 她一睁眼,便看见一张娇俏可爱的脸。 「……」御景怔了怔,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无果后坦白道,「我未曾见过你。」 那娇娇俏俏的仙子开心地转了一个圈,语气可爱地说道:「我是拂罗,从今日起便是您的副手啦。」 御景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道:「你是茶树所化的仙子。」 「正是正是。」拂罗欣喜道,「神君您刚继任花神之位,想必还有些未上手的事务。小仙得了消息,便立刻来寻您了。」 御景想起来了。 她的前上司湛都神君说她这次带回了魔界的详实地图,功在万代、利在千秋,因此特地向天帝上表。天帝亦对她十分赞赏,特地封了她一个神位。 从十日之前开始,她便是花神了。 乐神槐洲对此很是欣喜,御景受封的当日便喜悦地为她连着吹了几日的曲子。御景被那曲子吹得头昏脑胀,至今仍觉得恍惚。 「吾友得了神位,吾倍感欣慰。且这花神之位也十分风雅,若得空吾友召来百花起舞,吾临风奏乐,两相应和岂不美哉?」 得了呗,就您那来自黄泉的音乐,倒是怕不是要百花凋敝、一片枯残。 且不提那个莫名其妙的乐神,想起来这事的御景仍觉得困惑:「拂罗仙子不是茶树所化么……茶树开什么花?茶花?」 拂罗甜美的笑容僵在脸上。 「哈哈哈哈哈……是啊是啊,茶树跟茶花系出同源。」她一面草草解释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一面转移话题将御景拉起来,「好啦,神君你不要再睡啦,我们快去处理公务吧!」 御景虽然觉得很麻烦,可她当时觉得花神这名号颇为温柔可亲,于是就应了。 原因无他……湛都这上司委实难以相处。 那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上司。 且花神这名头,听起来就十分清雅温柔。虽然御景自己不解风情,但她也觉得花神的名头比剑神什么的好听多了。
第41页 可怜的沉惜仙子,往后就要当剑神了。 剑神有什么好的,手底下一个属下都没有,还要跟一群不解风情的破剑朝夕相对,真是令人同情啊。 御景真的很喜欢当花神,她一点都不馋什么神剑的。 你看这些漂亮又可爱的仙女们,多好啊。 ……好吧,御景真的很想和破剑们朝夕相对。 而且成了花神,成日里面对的都是像拂罗仙子这样的柔弱男女仙……要打架,还是得找湛都。 「……」御景晃了晃脑袋,「那我们去处理公务吧。」 拂罗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眼孺慕。 御景:绝了,这仙子比沉惜还浮夸。 「……」御景跟拂罗两人走进花架下的公署,随手拿起一块玉简开始处理公务。 花神的工作算是闲职,因此堆积的公务并不算多。 「我看看……流霰仙子说雪花也是花所以她想来我这工作?」 这是御景没有想到的。 雪花也是花吗? 大约是吧。 拂罗本来还在娇娇俏俏地咬笔桿子,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她听见御景喃喃自语,险些没笑出声。 差点破功。 她整理好情绪,若有所思般地说道:「流霰仙子的话……是因为她和沉惜神君不合吧?」 原本无害的仙子在提到沉惜时,眼睛突然亮起来,笑容微妙得可怕。 「我听闻神君您过去曾和沉惜交好,想必还不知道她的真面目。」拂罗拉长了声调,笑容狡黠,「流霰的上司风神越久是沉惜的裙下之臣,而当年沉惜与流霰也曾是好姐妹。」 拂罗的解说到此为止。 御景懵懵然地抬起头,问:「那她应该过得还不错吧。」 拂罗一时竟分不清御景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嘆了一口气,恳切道:「神君有所不知。当年沉惜仙子虽然表面上与流霰交好,却只是为了借她的力量搭上槐洲神君。且此人表里不一,早就在越久神君那说了……咳。」 娇俏可爱的仙子说完,特意虎着脸去看御景的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沉惜成了剑神,抢了这位剑尊转世的正神之位,拂罗才不会特地动用关系掉过来给御景当副手呢。 这御景神君乃是剑仙出身,想来一定性情刚直,必然见不得沉惜此等媚上讨巧的小人。他再怎么也是上古剑尊转世,对付沉惜还不是手到擒来? 「唉,真要说起来,天界有头有脸的神君们又有几个不心悦沉惜仙子的呢?不过像越久神君之流既非正神又无盖世本领,自然是入不了沉惜仙子的眼。」 「可怜那流霰仙子,一腔真心错付……」 「如今沉惜成了剑神,想来眼界也必会变高……」 拂罗斜眼偷偷看御景的反应,却正好被她逮个正着。 「啊!抱歉神君,拂罗忘记您也和沉惜神君是好友了!」 她早就想明白了,先撺掇御景针对沉惜。若是这御景神君可堪造就,那她就趁势投诚。若御景神君玩脱了,那她就坐收渔翁之利,争一争这花神之位! 御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木着脸,只道:「没关系,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是很在乎,沉惜是我的好友嘛。」 拂罗也愣住了,甜美的笑容瞬间破碎。 「这、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她努力地说道,「没想到神君您竟与沉惜神君的关系这样好……也不知沉惜神君何时来拜访您呢?」 她可还记得,槐洲神君可是在御景获得神位的当日就来拜访了。 御景道:「或许她得了空就会来吧,毕竟她也才刚得了神位,怕是要和那些孩子培养感情。」 「那些孩子」指的是天界的藏剑。 她看起来好像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笑容毫无阴霾。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也是一样的。」 拂罗:只要我保持笑容,我就根本没被气到哦。 * 御景所料不错。 没过几日,沉惜便带着景剑来拜访御景了。她熟门熟路地走进花神一系的公署。 拂罗一眼便看见了沉惜:「呀,这不是沉惜神君么?」 她极敷衍地行了一礼。 沉惜并不避让,反而在她行完礼后虚虚地抬了一手,道:「拂罗仙子不必客气,快快请起。」 拂罗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仙子」两个字一样。 她从沉惜勾搭槐洲开始便十分厌恶此女,如今沉惜一夕飞升,竟成了剑神,此后便稳稳压她一头了。 拂罗知道沉惜也曾和御景接触过,便思忖着御景或许是沉惜的下个目标。 她有意炫耀,身子微不可查地弯了弯:「神君前来有何要事?我们神君在处理公务,您若有事不妨告知于我。」 沉惜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必了,这事拂罗仙子帮不上忙。」 好你个沉惜,不就是成了神么……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拂罗咬咬牙,道:「那神君请随我来。」 公署之中百花争艷。放眼望去红花绿叶俱是世间绝景,极目远眺时远处的仙岛上亦有不少流光溢彩之物。 从前辞玉还是花神时,沉惜已看厌了这样的风景。 群花之中偶尔会闪过一两个仙人的影子。
第42页 沉惜忽地想起辞玉来。 「哈!」 沉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往后一退。 倒是拂罗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惊吓,笑盈盈地抬头看树顶。 御景蹲在树枝上,正同两人挥手呢。 「吓到了嘛?哈哈哈。」 沉惜用目光向拂罗传达了这么一个意思:这就是你说的处理公务? 原本还想炫耀炫耀的拂罗瞬间委顿下来。 她的脸烧得通红。 「神君,您快下来吧!」 御景依言,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沉惜仙子,别来无恙。」 沉惜动了动唇。 拂罗却已率先道:「神君记错了记错了,沉惜神君现在已是剑神啦。」 沉惜觉得她很聒噪,却微笑着同御景说道:「无妨的,在沉惜心中,我同神君您都和最初一样。」 御景道:「这是什么话,你我一齐升迁,这是好事。」 沉惜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御景这人了。 初见时御景便给她一种缥缈不定的感觉。如今看来,这剑仙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名利、亦不在乎美色。倒是十分清心寡欲。 沉惜抓不住她的弱点,心中便有些焦虑。 可有一样物事却必然是御景所在乎的。 沉惜早听说拂罗为膈应她特地调来了御景手下。这仙子最爱搅局不过。只因她当年同槐洲交好,便从此记恨上了她。 对于这样的拂罗,沉惜索性当做没有听见那些怪腔怪调的话。 她道:「实不相瞒,沉惜此来是有事相求于神君。」 其实沉惜对于御景的心思抓得并不准,毕竟两人认识的也不久。不过在沉惜看来,御景确实是个好人。 御景心思单纯又善良热心,最重要的是……御景并不会因为她外在的名声而疏远她。 沉惜从虚空中召出景剑,那古朴的神剑散发着清光。 「这是……景剑。」沉惜咬了咬唇,「我听闻神君您在剑道之上造诣颇深,因此特地前来请教。」 御景轻松的神情瞬间消失,转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景剑自打被召出来见了御景后便不再发出清越的铮鸣声,一反常态地收了神光,安静地悬在空中。 御景的手每向前靠一分,那神剑就往后缩一分。眼见着那剑就要撞到沉惜怀里了。 御景索性不再自取其辱。 她问道:「神君来……是要问些什么呢?」 沉惜停了好半晌,脸颊涨得通红,这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想请神君教导我剑术。」 且不提拂罗在一旁被她的震撼发言吓到。 就连御景都呆了呆。 她看着沉惜故作羞涩的样子,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在海界时沉惜说的话。 【「我在天界有一意中人,名唤御景仙君。若是日后我与仙君能结为道侣……到时也会请你来喝喜酒的。」】 【我绝不会忘了你。】 「这……」御景瞧着沉惜比之前更加动人的眉眼,「自然是可以。」 她还等着喝喜酒,结果沉惜想出接近她的法子竟然是练剑……哪跟哪呢? 沉惜仙子哪里都好,只可惜性格太过含蓄内敛,唉。 急死个人了。 第26章 累了 说起习剑一事, 御景原本嘻嘻哈哈的神情突然就变了。 「神君你上进……想要学习剑术自然是好的,」御景道, 「可你并无习剑的资质,强求怕是不美。」 她说得很直接。 其实若是别的事, 恐怕御景打打哈哈也就过去了。可剑终究是不一样的。 御景诚于心、诚于意、诚于剑。 这是她的立道之基,亦是千万世的轮迴中唯一未曾被消磨之物。 因此沉惜借习剑一事接近御景, 这委实是一个昏招。 可好在御景较真归较真, 面对沉惜时终究是不同的。 景剑桀骜, 上古时有多少仙人趋之若鹜,为之痴狂?最初的御景无名无姓,众人只知景剑之威能, 也只称她为「那个拿着景剑的人」。景剑怕是压根看不上沉惜这样的修为, 更不用说为她御使。 而神剑有灵。万事万物一旦有灵,便也有了自身的私心。 到时沉惜与剑何者为主恐怕还不好说。 沉惜多少也察觉了景剑的异样。当日天帝说要给她列于正神范畴的剑神之位时,她不是不觉得奇怪。 可剑神一位远高于花神,所能带来的益处可比花神那孱弱的力量要更多。以天帝的性格,这事根本容不得沉惜拒绝。 而沉惜只要抓住机会, 就会不择手段地……拼命向上爬。 这也是为何沉惜来拜访御景的缘故。 御景是景剑旧主, 恐怕也是天地间最了解景剑之人。 剑神在天庭是个闻所未闻的职位。每每提到剑, 众仙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天宫高悬的景剑,然后是上古陨落的剑尊, 之后才是那数量稀少、寥寥无几的剑仙们。 当御景归来时,众仙们都猜测,或许湛都和御景之间必有一战, 两人会围绕着战神之位的归属进行较量。 然后天帝在正神中强塞了一个「剑神」的位置。 天帝说:「神剑景可分清浊之气,降服魔气,乃是天界至宝。可近来神剑之力渐渐衰竭。沉惜日后为天界养护神剑,劳苦功高,当居正神之位。」
第43页 如此,众神即使是不明所以,也都认为是沉惜抢了御景的位置。 毕竟没有比剑尊的转世更适合剑神的了。 德不配位者上位,而有才能之人却被贬弃。 这是天界众人对新上位的两位神君的看法。 沉惜也觉得她是天帝立在明面上的靶子。 她麾下是那二百来位剑仙以及天界藏剑的剑灵。景剑日日铮鸣,剑仙们大多修无情道,性情冷淡。可面对着上古传说中的神剑,也个个赤红双目,恨不得将沉惜扒下来。 景剑对她倒不算太坏,每每有仙人出言不逊时那剑便立时出鞘,洞穿来者胸腔。 沉惜只得充满歉意地赔不是。 景剑无鞘,这本就是一柄杀伐之剑。 因此沉惜只道:「景剑凶性难驯,阁下往后还是离远些好。」 剑仙们虽不耻她这样的行为,却又拜服于景剑的威力,渐渐地不再来闹事了。沉惜得了安生日子,便想着来找御景。 倒是月轮,她跟着沉惜搬到了八重天住,却日夜被景剑吵得静不下心,已然重新回到一重天居住了。 这是沉惜自魔界回来后第二次见御景。 第一次时两人中间隔着茫茫人海,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对视。 天帝高居于御座之上。 少亓喊:「沉惜上前。」 御前的香炉里燃着两道青烟。 沉惜顺从地出列,跪倒在御前。 又听少亓道:「御景上前。」 凌霄殿外的仙鹤倏忽间扑腾起翅膀。 那仙君穿着淡青色的长袍。沉惜没有转头去看她,却极轻晰地感知到有一个瘦高的人在她身边站定。 御景的脚步声很轻。 沉惜疑心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会听到小景的声音呢? 小景,御景,这的确是两个十分相似的名字。 可沉惜心里知道,那个藏在她心中最隐秘之处的少女应当在遥远的海界。 她现在竟然在凌霄殿上都开始想小景了。 这真是不该犯的错误。 沉惜听见少亓冷声道:「大胆御景,你见天帝不跪是何道理?」 凌霄殿上,少亓便是天帝的耳目喉舌,是他的发言人。 他出声呵斥御景,这代表着……天帝在不满。 沉惜不明白天帝的不满与排斥从何而来。 在她看来御景性情恬淡豁达,也不争些什么,实力也强……应当是天帝最器重的那一类人。 御景被少亓一顿呵斥,却不以为然。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就好像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 「当年的天界,便是帝尊与帝后也从未叫我跪过。他们特许我有见天帝不跪之权。」 「不知陛下是哪路神仙,竟要违背帝尊与帝后之令?」 少亓一口气没吸上来,当场楞在原地。 沉惜亦是捏紧了袖中双手,不敢出声。众神皆是默默。 天帝的神情隐藏在玉旒之后,无人敢去窥探。 御景懒懒地看了一眼,道:「帝尊与帝后若是能气出意识来,从星海与天河中醒来,那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只有沉惜能讲出这样的话了。 天界众仙此时在凌霄殿上的本就不多,也说不上话。上古时同御景一个辈分的要么陨落,要么沉眠。那些正神之中,只有乐神槐洲是当年之人。就连湛都也只是搭着上古时代的边,御景陨落时他还没出生了。 可槐洲本就是闲职,也不管天界事务。 槐洲几乎是用一种惊恐的神情从众神之中跑了出来,一路趔趄着在御景右手侧跪下。 「请陛下息怒。您是知道的……」他急忙看了一眼御景,「御景她绝无冒犯您的意思。她只是张狂惯了,不懂这些礼节……」 御景道:「论礼节,我的确不如槐洲神君。」 槐洲被她没头没脑的话一刺,脸上涨得通红。他神色几变,俯身再拜,不再求饶了。 可他也不曾退去。 沉惜从不知道槐洲是这样热心的人。 自御景升入天界后,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在一夕间混乱起来。那些粉饰太平、不动声色的交锋都被拖到了明面上来。 在凌霄殿的宝光照耀下,天帝与御景面对面站着。 御景最终没有跪,天帝最终也没有动怒。 少亓眉眼平静地说道:「授花神位。」 花神的神纹在御景脚下升起时,那繁复华美的图案照亮了沉惜低垂的眉目。 那神纹沉惜曾见辞玉也亮过。 辞玉是清风所化,她的神纹也是浅淡的颜色。 沉惜本以为御景的神纹也该是那样的颜色,可她的神纹偏偏十分炽烈耀眼,无尽的力量从神纹中涌出。 身为桃花的沉惜瞬间就感到了强大的压制力。那是花神对于花仙们的压制。 这样令人不适且紧张的感觉直到沉惜接过景剑时才消弭。铮鸣不息的景剑瞬间失去了声息,一反常态地安顺。景剑偎在沉惜怀中,却又不至于让它的剑芒伤到沉惜。 相较于神剑之威,沉惜的神纹便十分地不起眼了。 她倒是没觉得失落。她若是能有剑尊转世那么强,倒也不必这般苟且地活到现在。 总归是熬过了最难的那段时间,未来也不会再坏了。
第44页 一只纤长的手伸到了沉惜面前。 那手上有不少茧子,长且有力。 「剑神阁下,」御景满带笑意的声音在沉惜头顶响起,「起来吧?可没有你一个人跪的道理。」 沉惜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胆子。她鬼使神差一般地将手搭了上去。 就……既然可以有藉口不跪,那为什么她一定要跪着谢恩? 御景轻轻一用力,就将沉惜拉了起来。 两人一道拱手,对着天帝齐齐一拜。 「多谢陛下。」 沉惜还沉浸在终于甩脸子给天帝的梦幻感中,却突然听见御景传过一句话来:「咱俩这样还怪像凡人拜堂的。」 沉惜: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可也正是御景递过来的这句话,令沉惜心中升起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或许……这御景是一个可以交好的想法。 获得御景仙君的爱慕,这是沉惜从一开始就有的念头。可她同时也不愿放弃别人。 天帝、魔尊、战神、乐神,他们无论哪个都要比一个不被君王看中的转世剑尊要更加尊贵些。 可时至今日,沉惜早已不再想那些事了。 依靠上位者……依靠他们的爱慕来获得地位与尊重,这本就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 权利与地位如风中飞絮,只一错眼便能从手中熘走。 沉惜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被众仙看轻的事实。因为她本就是那样一个靠着美色在天界苟延残喘的女人。凡人眼中的天界千年万年地太平无忧,是极乐之地。 只有成了天界中人才会知道,天界光阴漫长,区区蝼蚁的存亡去留在此处压根记不起水花。 一个美丽动人的、善解人意的有着心机手段的蝼蚁呢? 或许可以盪起一两圈的波纹吧。 这绝不是沉惜所求。 沉惜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自从她化形那一刻起,她便记得,她要去往世间最高处。在最高的某处,一定有她命中追求之物。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执念。 它日日夜夜在沉惜的耳边沉吟,长吁短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日天帝的目光分明是温柔的,却令沉惜如鲠在喉。 沉惜从前只觉得帝王内敛,因此天帝对她的感情点到即止。这样些微却难能可贵的偏爱已足够她去获得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可那不是温柔。 天帝道:「从今往后,你便是剑神。」 于是沉惜就得按他的命令成为剑神。她得俯首叩拜,她需感恩戴德。 沉惜心中不可能不怨。 御景却不同。 天帝道:「朕命你为花神。」 她笑眯眯地应了:「也行,也行。」 沉惜私心里是想看着御景愤怒……想看着这剑仙失态的。 凌霄殿一事令她对御景多出些莫名的期待。她还记得天帝对御景超出寻常的忌惮,还记得魔尊在提到「剑尊」时格外咬牙切齿的模样。 这个人分明在局中,又仿佛在局外。 沉惜想要拉这个人入局。 因此沉惜道:「我想请神君教导我剑术。」 御景几乎是片刻都没有犹豫就拒绝了她:「可你并无习剑的资质,强求怕是不美。」 沉惜喜欢这样的直率,心却于此时惶惶地坠着。 拂罗幸灾乐祸的笑容几乎要抑制不住了。她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两人之中逡巡,就仿佛在说:「沉惜,谁给你的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万人迷么?」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 沉惜咬了咬唇,又道:「我相信勤能补拙,也请您相信我,若是三年之内我达不到您的要求,请您尽管赶我走。」 「……景剑如今在我身边,您若是想用,尽管唤我来便是了。」 拂罗幸灾乐祸的笑容僵住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好在她站在御景的身后,她的上司看不到她狰狞的脸色。 沉惜仙子何等清雅出尘的人啊。她什么都不用付出,只需要装一装柔弱、装一装善良便可获得男仙们的青睐,甚至因此平步青云。 这样如高天之月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竟然也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 新上司还真是有一套啊。 沉惜咬着唇,心里却没有脸上那样窘迫无助。 她不想再当天帝与魔尊等人的棋子,自身却一时难当大任,因此必须寻一个破局之人。 御景便是沉惜眼中的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嘆了一口气:「拂罗,你先下去吧。」 看了许久戏的拂罗点了点头,虽然不舍,却还是依言离开了。 御景拉着沉惜在花架下坐下。常春不败的花在两人头顶织出绚烂的图案,馥郁的香气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放松。 御景一点也不见外地拉着沉惜的手。 沉惜几乎是觉得悲哀了。她心中有那个少女的模样,她却没有勇气与实力。 若是沉惜能与御景一样强大,恐怕她此时会直接挣脱吧。 得遇所爱后……这样暧昧的触碰几乎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御景问沉惜:「你为何不挣脱?」 沉惜像是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般。躯体露出了羞涩的微笑,灵魂却在无声地哭泣。 御景眯起了眼睛。她颇感无趣地放开了沉惜的手,自己大大咧咧地躺在花架下。
第45页 沉惜因此得以仔细打量御景的模样。这神君生得不算粗犷,反倒带着一种近乎女气的秀气。御景的眼睫毛很长,像刷子一样……旁人在见到御景时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很黑也黑亮。见之如见星来。这是个和剑很相称的人。 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御景被沉惜仿佛能穿透身体的盯得毛骨悚然,索性阖眸:「仙子何必纠结于学剑?」 沉惜微笑道:「我得了这个位置,便想着做到最好。」 她心里知道御景并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御景应该很少有气愤的情绪。连对待刁难她的湛都都只是打了一架出气。 在这样压抑沉闷的天界,御景的存在委实与众不同。 御景高兴了就笑,生气了便骂,从来都不压抑着让自个儿不痛快的。 沉惜现在却只想让御景知道她的决意。 可御景始终不松口,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仙子从前都爱做些什么?」 沉惜微笑答道:「我爱音律,因此时常在洞府中练习箜篌。」 然后弹给天帝听。 天帝刁钻苛刻,她最初也是被嫌弃过的。 可后来渐渐地,天帝便温柔些,也不再挑刺了。沉惜觉着自己是该很擅长箜篌的。 御景却道:「我问的是,从前在下界的时候,沉惜仙子都爱做些什么?」 「啊……」即使准备充分如沉惜也顿了顿。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御景。 或许是花神位的加持,御景被百花映衬着的面容倒是十分柔和。那寒星一样的眸子合着时便消磨了些锋锐与不羁的气质。 御景的唇是淡粉色的。 这个念头忽然从沉惜脑海里钻过。 奇奇怪怪的念头不合时宜地钻出来,这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沉惜没有办法回答御景的问题。 即使是沉惜,也不是在最初就是为迎合某人而存在的桃花仙子。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沉惜曾在人间注视着这一切。 后来她也曾走过人间的每个角落。 抬头望天时她十分憧憬。她告诉自己要成仙,成了仙便可摆脱烦恼,超脱红尘。 人间是沉惜在天界饱尝心酸苦痛时却仍不敢思念的一隅。人界还有小景。 毕竟御景也是从人间才飞升的,她想知道沉惜在人间的事也很正常吧? 沉惜这样说服着自己,可她却总觉得这话别有深意。 御景问:「你在人间可见过什么人?」 「那些生得很奇怪的,脑子不怎么清楚的人。」 沉惜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斟酌着说道:「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有,不过在我心中他们都一样是人族,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沉惜的心里话。 人族有因为各种原因残疾的,树木也有被雷噼开叉的。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是不同的种族间爱恨情感并不相通罢了。 御景睁开了眼睛。 「真的没见过么?」 沉惜点了点头。 沉惜看不懂御景复杂的神色。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神君也会很难懂。一时间,沉惜竟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请求御景教自己剑术了。 「我从不觉得弱小是一件坏事。」御景突然道。 沉惜一默。她甚至将唿吸都控制在一个尽量平稳的范围内,力求不要让御景发现自己的异样。 这样的话对沉惜来说无疑是嘲讽。 「神君仁爱。」沉惜敛眸温顺地说道。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御景直起上身,坐在地上沖她笑了笑,「说起来……弱小与强大是如何定义的呢?」 「天帝那样的叫强大么?」 「陛下执掌天界,乃为三界统率,自然为强者。」沉惜稍一沉思,便做出了回答,「神君您剑法超绝,实力强劲,自然也是强者。」 「那我与天帝孰强?」御景忽然凑近了,笑眯眯地问。 沉惜哽住。 「哈哈哈哈。」御景摸了摸她的头,「我在凌霄殿骂他时大约是我强一些,因为长幼有序,他越不过我去。可他给我这神位,我便是不喜欢也不能甩他面子,这时就是他强一些。」 「我是说,这世上并无恆强恆弱之人,亦无恆强恆弱之事。」 御景的目光变得很悠远:「我在人间轮迴了百万年,有许多事已然记不清了。可我还记得上古时帝尊与帝后二人的事。」 「我本是天地间清气所化。天地初开时清浊二气分化,至清之气变成了我。当时我独自在九重天——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我当时在星海中看了凡世许久,心中也觉得那些争来抢去的生灵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我轻轻用力——」御景伸出手比了个心。 沉惜没看懂她这个动作的意思。 「只要一用力,再强的尊者也会灰飞烟灭。」御景轻松地说道,「别这样看着我呀。我只是打个比方。」 「当时世间的至强者是帝尊与帝后两人,也就是咱们天帝的亲生父母。帝尊是个相当亲和的人,对我而言就像亦母亦师。而帝后那臭男人就要虚伪一些,成日里拿腔拿调的,十分惹人不耐。」 「可正是这样两人带给了我最初的温情。一个生灵从蒙昧到清明所需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份教导吧。帝尊带我离开了九重天,带我去看了山川河海,世间风物。」
第46页 「上古七尊之中,其实真正战力强的只有我一人。」御景道,「可世上流传的强者皆是他们六个。原因无他,因为御景只是个为剑而生的战士,而其余六尊却可给这天地换一个天……改一个地。」 「我嚮往着这样的强大。」 沉惜心里那声音忽地又响起。她仿佛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催促着,她问:「那您后来是如何……」 如何陨落的呢? 御景眨了眨眼,笑道:「忘了呀。」 沉惜: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可御景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每次轮迴转世的时候还要想着如何重返天庭……如何伺机报復,那我未免也太不幸了一点吧。」 「大家都说成仙好,可当仙人又有什么快活的?」 「仙神长生不老,为世间至强。可这世上最多的还不是那些仙神视如蝼蚁的人类么?」 「沉惜你一定没有见过人间那些新奇的玩意……」御景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呀。」 「可是……如今的天庭早已是强者为尊,过去的仙神早就陨落。不提别的,上古仙神皆以帝尊这名女子为首,如今的天庭哪还有这样的人呢?」 强大的女仙、女神并不是没有,却都入凤毛麟角般,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若女仙……若那些天生孱弱的种族也可以强大,那为何如今还是这样的场面? 沉惜第一次这样激动。 御景瞧着她双目圆瞪瞪的固执模样,微笑道:「仙子的想法很不错啊。嗯……」 这剑仙沉思的模样令沉惜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只是一时口快,还请神君莫要见怪。」她柔顺地说道。 小刺猬又缩回去了。 「你说得很对。这样的天界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最初我们想要建立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天界。」御景直接上手揉了揉沉惜的脸。 那姣好的面容被她的手捏得有些滑稽。 好在没捏出红印来。 「若是错误已经造成,或许推倒重来才是最好的办法。」御景云淡风轻地说出了很恐怖的话,「我只是在犹豫,嗯……很犹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摧毁一切或许很容易,七尊之中只需我一人便可完成。可如何能保证去创造一个比这更好的天界呢?在最初的时候天界正如其名,是世间最为安宁祥和的极乐之地。」 「可百万年后……物是人非……」 这完全已经超出了现在的沉惜所能理解的范围。 她完完全全地意识到自己和眼前的人所隔的距离。一个为生死荣辱所困,一个却执着于修正天界。 这本就是强与弱的区别。 沉惜尝试着开口:「或许……还是毁掉吧。」 她说完便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这样一个惜命且懦弱的人竟然如此厌憎着天界,居然在曾经创造天界的人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 御景笑了笑。 她又变成了那个不知烦恼的少年剑仙。 「哎呀,我说跑题了。」她摸了摸脑袋,自责道,「总之沉惜你也有自己的优点呀,不必强求着一定要学剑之类的。」 「我眼中的沉惜可是个温柔、坚强、闪闪发光的仙子呢。」 「本想再多逗逗你,看看你可爱的样子。但——」 「有点心疼。」 * 「拂罗姐姐,你在做什么啊?」小小的花灵睁着懵懂的眼睛问。 娇美客人的茶仙立刻撤下了手中的水镜,沉着脸道:「没什么,呵呵。」 花灵应了一声。 「那我去给两位神君奉茶了。」 拂罗道:「不必,我亲自去。」 花灵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 拂罗不耐地说道:「本仙子帮你的忙,你竟还推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花灵忙道:「都听姐姐的,都听姐姐的。」 拂罗端着灵茶一蹦一跳地走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喝灵茶。噫。残忍。 沉惜那女人好不要脸,自从那次来拜访之后已过去了半年之久。御景神君不肯教她剑术,她却仍常常来此,总是带着神剑或是三两剑仙一同过来。 御景同那些剑仙切磋,沉惜便在花神的公署里查那些典籍,学些高深的法术。 她就仗着御景神君也偏心呗。 如果不是御景人也随和,比木神那个老色胚要好太多,拂罗都想要立刻调走了。 拂罗沉着脸踏入百花园中。 那两个身影几乎要贴到一起,看着真是神仙眷侣、无比般配。 啧,真该让沉惜勾搭的那些神君们都来看一看这场景。 尤其是槐洲神君! 你那么义气有什么用!你好兄弟把你看上的女人都拐走啦! 「啊,拂罗,你来啦。」御景感知到有人踏入百花园,转身沖她笑。 拂罗立刻露出充满朝气的笑容:「神君,我来给你们送茶!」 变脸的速度疾如闪电。 沉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拂罗这养气功夫太差,真真是令人发笑。 可她表面上仍保持着沉静的模样,掩唇笑道:「辛苦拂罗仙子了。」 拂罗隐蔽地瞪了她一眼,声音依旧充满着快活的气息:「不辛苦,为咱们神君服务,是拂罗的荣——」
第47页 「啊——」 拂罗突然脚下一滑,直直地朝着沉惜倒去。 沉惜:…… 这也未免太过幼稚。 她才来天界的时候都不用这样的把戏了。 那厢拂罗已经自责地哭泣起来。 她双眼紧闭,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拂、拂罗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见了沉惜神君太过紧张,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她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被淋湿的沉惜。 这种灵茶哪哪都好,就是因为自身所带的灵力附着性太强,一旦撒到法衣上便会留下难以清除的痕迹。即使是清洁术也并不好用。 沉惜瞧着嘤嘤哭泣的拂罗,心中冷笑。 这灵茶她是刻意受的。神躯挨这一泼不痛不痒,只不过狼狈了一些。 可—— 「不知神君这里可有女子的衣物,沉惜去换一身来。」沉惜微笑着说道。即使她身上被泼了茶水,却还是依旧镇定大气。 就和某上不得台面的茶仙形成了鲜明对比。 御景正看着两人的无声交锋看得津津有味呢,不妨却被沉惜一手拉进了战火中。 她愣了愣,道:「我这公署里到哪里去找女子的衣裳,总不能现扒一个下来。」 始作俑者拂罗身上莫名一凉。 沉惜很是遗憾地嘆了一口气:「那便只能用清洁术先对付着了。」 御景挪过来道:「我帮你。」 她手中打出一道法诀,灵光落在茶渍上。 灵光消散后,那法衣上仍有一层浅淡的茶渍。 「……这倒是无法了。」御景有些抱歉地说道,「索性这里的事快处理完了,我洞府中还有些绥英送来的衣裙,仙子同我一道去拿一趟吧。」 沉惜微笑道:「那沉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也算有了个交代。 御景看了眼拂罗:「拂罗。」 拂罗不敢再发挥,乖巧地走过来道了个歉。 沉惜道:「拂罗仙子年幼,冒失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日后遇着大场面可万万不能如此不小心了。」 拂罗咬牙切齿:老娘比你这个小丫头大好不啦? 她苦闷地离开了百花园,今天的她依旧没有打过沉惜这女人。 「等等。」拂罗顿了顿。 她突然想起两件事。 这沉惜怎么就顺杆子往上爬还要登堂入室了? 还有……那个绥英小将军给御景神君送裙子干嘛? 第27章 心照不宣 御景仍旧住在六重天的重华境内。 她嫌弃神君们住在一起太过拥挤, 重华境地处偏僻,正好落得清静。 沉惜虽常常往花神公署拜访, 却许久没来过重华境了。 花灵们摇曳着树枝,同许久未见的沉惜打招唿。 树枝上坠着的东海宝珠还是从前沉惜提出来要挂上去的。 御景同沉惜肩并肩走着。沉惜侧目看她。 虽说是花神, 御景身上却没有繁花点缀,反而清汤寡水地从头朴素到脚, 冷白色的皮肤在宝珠的照耀下近乎通透。 御景多少是有些女气的, 人也温柔。 她不是沉惜这种浮于表面的温柔, 而是更深一些的、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沉惜同御景认识了大半年,关于这神秘的神君最清晰的认识莫过于她爱着这世界。 御景也应当是爱着沉惜的。 沉惜能察觉出御景待她的不同。可御景对她的爱和御景对世间万物的爱其实是有所不同的吗? 沉惜希望如此,又不希望。 花灵们将花瓣洒落在两人身上, 似是无声的祝福。 沉惜捏紧了衣袖。 御景若有所觉地问:「怎么了?仙子今日怎么心事重重的?」 沉惜微笑道:「没什么, 只是见到神君这里一切如旧,沉惜有些感慨罢了。」 御景于是点点头,不再问了。 她照例是用过去的水与土招待沉惜。 沉惜仪态优雅地进食,其中未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御景支着颊看她娴静美好的面容,不由得便觉得有些违和。她的目光移到了远处山丘上的阁楼上。她将绥英送来的法衣都保存在那里, 偶尔偷偷在洞府里穿一穿。 沉惜收回了树枝。 御景今日没什么食慾, 每样菜都只尝了两口, 百无聊赖地挑起黄巾力士们的刺来。 那些黄巾力士其实灵智并不高,被御景训得懵懵懂懂的, 像犯了错的孩童一般,束手无措地排成一排。 御景训着训着,眼中便有了笑意。 「一群笨蛋。」 这实在是十分无赖的话。 沉惜虚着眸看御景的脸。这人也是十分无赖的人。 那神君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怠慢客人, 回过头来,笑问道:「仙子好啦?」 沉惜微笑着点头。 御景道:「我还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还不大能控制灵力,当时炸了一头的桃花。」 「这还要多谢神君这半年来的教导,不然沉惜的修为也达不到如今的境界。」虽然不知道御景是什么意思,但先夸一下应当是不会出错的。 「你自己努力,我也只是给你一个法子。」 是,沉惜很努力。 可这样的努力还是不够的。 仙神的时间往往百年起步,以千年、万年为记。刚刚成为神还不到半年的沉惜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获得可观的成效呢?
第48页 偏偏留给沉惜的时间并不多。 三日前,魔尊的信件出现在沉惜枕边。 沉惜不知道那信是何时来的,沉惜手下的剑仙们也无一人发现。 来自魔尊的信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八重天、出现在一位正神枕边,这本就是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沉惜还有一样担忧,那便是远在海界的小景。 半年之中两人有过几次书信往来。沉惜有意疏远,那书信里的字愈加寥寥,谈的也多半是些无关痛痒……浮于表面的话。 她所求的,不过是小景能平安顺遂。她身边的危险与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了,对于她来说,善待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远离。 魔尊的信就像当头棒喝,将还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里的沉惜狠狠敲醒了。 危险并没有离去。 即使小景说魔尊不会再来寻她们的麻烦。可小景又知道什么呢?在小景眼中,沉惜只不过是个无辜被魔尊抓住的仙子罢了。 而沉惜却知道,魔尊还要靠着自己的灵力制服短剑,他不可能放过自己。 沉惜就这样心事重重地想了一个晚上。 人在冲动之下做的决策往往是错误的。关于御景的事沉惜犹豫了半年之久……然后她不可避免地冲动了。 如今的天界,若有一人能够从魔与天帝手中保住她……保住小景,那必然是眼前的御景神君。 为此…… 御景只觉得今日的沉惜比起以往要格外不高兴些。从前的她虽然对自己没有在魔界时那般亲密,但至少也是尊敬和亲近各掺半,算是有一个学本领的态度在。 可今日的沉惜却像是将她当做了敌人,眼神复杂又惋惜。 很奇怪。 * 「就是这些了!」御景勐地打开衣柜,回身沖沉惜笑道,「沉惜你若是有看中的,不必同我客气,尽管挑便是了。」 沉惜:……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御景神君为什么不光长得女气,居然还喜欢偷偷在洞府里收集小裙子? 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难道强者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沉惜笑容微僵,慢吞吞地道谢:「如此,便多谢神君了。」 御景体贴道:「那我就先出去,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嗯……」沉惜颇为复杂地看着这连同着芥子空间的衣柜。衣柜中的衣裙看样是都是海界产的,鲛纱不同于云华,所织的衣裳比之纹理要更加鲜明一些,色彩上也要更艷丽一些。 仙人所织的法衣一般都会有自动贴合的法术,因此并不用考虑仙人的体格体态。 可……海界不兴这套。水族讲究量身定制,务必要让衣裳的主人感受到那与众不同的尊贵来。 这是御景没有想过的。 沉惜默然地取下一件织着莲纹的水碧色绉纱裙。 她比划了一下,立刻发现了问题。 这裙子长了一些……胸前的地方格外紧绷。 那不就是御景神君的身材吗! 本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实施计划拿下御景的沉惜破天荒地有些迟疑。 若是御景喜着女装……若是他喜好南风…… 这…… 沉惜心中也爱着一名女子,若是御景神君也同她是一样的情况,她也并非不能理解。 可,这又要如何勾引呢? 那一瞬间,沉惜的脑海中飘过了很多很多。她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承受这些。 凉风习习,轻轻地吹拂着沉惜的脸庞。 重华境中只有御景一人居住,因此亭台楼阁之间都不算封闭。御景说是出去等沉惜,其实两人之间只有一扇屏风阻隔。 沉惜的身影在映在屏风上。 她沉默地取出另一件更轻薄的勉强套上。 景剑从虚空中跃出,剑芒将一室琳琅满目、华美炫烂的衣裙通通撕成了碎片。 「沉惜!怎么了!」御景听见声响,赶忙从外面跑进来,她停在屏风的拐角处。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是个男剑仙,应该离换衣服的沉惜远一点。 沉惜细若蚊吶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她听起来快要哭了。 「御景……」她念着这个名字,「你能不能进来帮帮我?」 一室狼藉之中,她死死地环着胸,只留给御景一个单薄的背影。 御景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裙子们。 那是她收集了好久的……都被景剑撕烂了? 沉惜泫然欲泣地侧过脸,正要欲语还休时却被御景抓住了肩膀。 沉惜:「……」 御景按着沉惜,脸上充满了愤怒之色。 「沉惜,景剑在哪里,快把它召出来。今日我不把它掰断,我——」 她谴责的话语还没有说完。 随着本就松散的衣带被她的大力带落,那不合身的衣裙也从沉惜的肩头滑落。 一截若隐若无的雪色就这样暴露在御景面前。 那是御景转世了不知多少年都没长出来的东西。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两人同时晕晕乎乎地想道。 沉惜下意识地将衣领提了提。 可顾此失彼,形状美好的肩却因此又露在了外面。 她的肩头微微泛着粉色,就像最甜的桃子一样,水嫩且柔软。
第49页 沉惜于惶然之中抬起头来,对上御景的目光。 她这是成功了吗? 于一室寂静之中,御景忽然出了声,她的声音本是刻意压低而显得十分沙哑的。 可她或许太激动了,声音变得有些尖利。问:「沉惜……你想好了吗?」 原来御景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原来她看得很清楚啊。 这算是默许吗?沉惜暗暗地想。 御景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发凉的手揽在她的肩头上。 沉惜一伸手,便勾住了御景的衣带。 御景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后悔哦。」 沉惜微笑道:「沉惜心悦您,又怎会后悔呢?」 第28章 失败 沉惜曾听过花落时的声音, 轻且从容。 她白皙的指尖轻轻搭在了御景的衣带上。 这剑仙的身量并不能算得上是高大。沉惜从前总是恍惚间觉得这神君女气,她想, 或许问题就出在御景的腰上。 当手指真正地触碰到这一截不盈一握的腰时,沉惜才惊觉它比自己想像得要更加细一些。 而且不够紧绷。 隐藏在衣裳之下的身躯分明是柔软且韧性十足的。 沉惜不由得放纵手指在那处多流连了一段时间。 御景笑着问她:「你怕了?」 沉惜摇了摇头。脸却红了一片。 不知为何, 她明明是不喜欢这神君的,却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那一片漫如云霞的轻绯色竟是出自本心的。 桃花纷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脉脉轻红, 一块又一块的残红连接着, 远望时不分彼此, 绚烂到极致,于近处看却又各有各的柔婉,尽态极妍。 仙人薄情寡慾, 沉惜其实很少想过床笫之事。 即使是魔尊那样的也从未要求过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有时候沉惜也会想, 如果有一日魔尊……或是天帝等人真的要求与她云雨,她会作何反应? 仙人不看重情爱,亦没有太重的贞操观念。或许那会是一场令她受益良多的双修吧。 并不是坏事,可沉惜莫名跨不过那个槛。 御景神君于她亦然。 即使是如今心如擂鼓,沉惜仍旧非常清醒地意识到, 眼前此人非她所爱。 然而被上位者所摆布的棋子如何能有自己的意愿呢? 沉惜只得这样做。 她与所爱如隔天渊, 甚至那人都不知道她的感情。而她不过是想要挣一个未来。一个连姓名都保不住的沉惜如何谈光彩?如何谈未来? 「你若害怕, 不必勉强。」御景凝视着眼前面色绯红的沉惜,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她的手还搭在沉惜肩上。 这比起劝诫更像是在说反话。 很奇怪。 沉惜微微笑着说道:「并非勉强, 沉惜愿意的。」 御景依旧是道:「不必如此。」 她的手从沉惜的肩上移开,却像是不知该如何行止一般,呆呆地垂落在身侧。 沉惜索性放弃去解御景的衣带, 反手去解自己的。 那衣裳本就不合身,被沉惜勉强裹在身上。只需轻轻拨弄,华美的衣裙便如水一般地流泻而下,与洒落在地面上的月色融为一体。 沉惜做完这一切,微微抬眸。 御景眼中闪动着不为人知的火焰。 沉惜觉得自己或许取得了胜利。 她轻轻地问:「这样神君便能相信了吗?」 御景以动作回答沉惜。她将人抱起,信手放在了一旁的横榻上。 娴静美好的桃花仙子毫无反抗能力地躺在榻上,眼中倒映着御景的模样。她身上已无遮掩,同月色辉映着。 稍远一些的日光照不到这阁楼的角落。 清冷的月光与她绯红的脸颊相映衬,想来绮丽风流是要胜过昭然日光的。 沉惜问:「神君为何不敢看我?」 御景嘆了一口气:「何至于此呢?」 「我知你心有他属……亦知你志不在此。沉惜,你大可不必如此。」若不是沉惜注意到御景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恐怕都会觉得这神君并未动心。 她直直地注视着御景的侧脸,于一片意乱情迷之中显出十二分的冷静。 「我愿侍奉在神君身边,朝夕相伴。」 御景勐地回过身来,她的双目隐隐泛着血丝,显然是极力压制所致。 沉惜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柔软的手轻轻搭上御景的衣袍,以无比柔弱的姿态祈求道:「望君怜惜。」 御景是不喜欢沉惜这样的做派的。 她本以为自己日日养着这花仙,至少该给她一些底气。至少不要这样卑微,不要这样逼自己。 御景心中的沉惜是个极玲珑的女子,聪慧又剔透。沉惜应该被人呵护着,成为她自己希望成为的模样。 御景想不通,为何她一定要想着……用这样的方式去得到什么。 御景哽着一口气,面色便不大好看。她当然知道沉惜的意思,不就是要勾引她么?用这样的方式将两人绑得更加牢靠些,此后因果相连,她御景便是后悔了,也不能不去帮沉惜。 且不提别的,难道沉惜不这样做,御景就不会帮她? 剑仙冷着脸,心中失望与愤怒交加。 她本以为沉惜总该懂得她的心。
第50页 即使她并未向沉惜表露真实身份,可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她亦未曾为难或是轻慢过沉惜。在沉惜的心中,御景就和那个急色又鲁莽的战神一个样吗? 御景想去质问些什么。 可沉惜正用一种饱含祈求的目光望着她。好似她不答应……便会有什么立刻破碎一般。 御景于是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问了许多遍。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 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笃定。 御景瞧着沉惜的面容。她打量着月光下花仙温柔且美好的脸蛋。泛着绯色的面容,纤秾合度的身子,沉惜微微蜷曲的样子试问有谁看了能不心动呢? 既然沉惜将她当做战神那样的急色之徒……那,便如她所愿? 御景欺身压了上去,极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暴虐之意,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过度急切的证明。 一半是在惩罚,一半却在沉沦。 两人彼此各怀心思,却又同时沉醉在同一场极乐之中。 御景虚着眸,看着沉惜迷乱的模样,却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 桃花仙子的灵力控制显然比从前进步许多。 她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用手去抠御景的背的,可情急之下,她手臂上竟生出许多长而繁茂的枝干。枝干环绕住御景的背,层层收缩。 仙人之体自然不惧怕这个。 可御景的法衣却没有那么坚固。 原本就松散的衣带被那枝条扯开,粉白的桃花落满了御景的衣襟,也落到了沉惜看不见的幽暗处。 「……脱掉。」于一片迷濛中,她轻轻地喊着。 那枝条越发地猖狂。它们勾着御景的法衣,一层层的剥离。 可枝条终究没有触觉,那简单朴素的法衣被狠狠地勒住,竟被从中撕裂了。 衣裳的碎片散落了一地,还剩一些断片残骸顽强地挂在御景身上。 御景突然笑了一声。 她从烂漫的群花之中缓缓抬眸,问沉惜:「仙子还要继续吗?」 沉惜的眸被水色浸染,像是落日余晖中波心微微盪开。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御景凶得有些陌生了。即使是她想要叫停,恐怕也无法实现。她的潜意识操纵着枝条们,使自己不至于落于下风。 可—— 御景的眼眸却是清明的。 沉惜于一室清辉中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 御景道:「那你便自己来。」 枝条上的花朵经此一遭,已然坠落不少。凌乱不堪的花瓣落在沉惜的身上,也有一些落在榻上、地上。 那深色的枝条缓缓探入御景的胸前。 「嗯?」枝条忽然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很少,却不容忽视的一小块。 随着枝条的动作,原本被法衣遮掩的景色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沉惜的面前。 沉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枝条下意识地向下探去。 沉惜方才出了些汗,散出阵阵幽香。月色交融之下,那些汗与不明的水渍甚至不分你我。 御景眼中有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仙子可看够了?」这神君高高在上地发问。 「他」不止是一个神君,亦是一名……仙子? 沉惜缓缓地坐起身,颤抖着手去拨御景散乱的发冠。 随着轻轻地一拔,御景乌黑的发也散落。她的头髮不算长,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前,更衬出雪色的洁白。 御景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幕。 欲望膨胀到极致,又在一瞬间崩塌。她在等这一瞬间。 事情到这里便可告一段落。 且不论沉惜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又抱了多大的热情,此刻她应该是再也生不出旖旎的心思了。 御景信手挑过那被沉惜脱在地上的衣裙,自己穿了。 沉惜问:「你要去哪里?」 「我的衣裳不合身,我去给你找几件合身的来。」 热度退却的时候,方才发热的头脑也像被人当头棒喝过一般,奇蹟一样地冷了下来。 沉惜心里觉得非常冷。 风声寂寥,花落也无声。 沉惜坐在榻上,无言且茫然。 她想起御景一遍又一遍地同她确认时的样子。御景的眼中藏着火。那本不是源于欲望的火焰。 沉惜缓缓闭上了眼。 或许……她真的做错了什么。 将某人的好意弃如敝履,却仍不自知地踩着它达成自己的愿望。御景纵容着这样的发展,未尝不是在等她醒过来—— 可她终究还是执迷不悟。 再来一百遍、一千遍……沉惜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御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轻且利落。 沉惜身子勐地一颤。 她是听过这样的声音的。 温暖的衣裙被披在沉惜的身上。不可置信与复杂的酸涩感却包裹着她。 御景的手掌放在了沉惜的头上。只听她道:「你并不爱我,只想着权利与地位……沉惜,我愿意帮你,可这样的手段终究是用不长久的。」 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 御景瞧着她颤抖的样子,发现自己完全狠不下心。 「若今日不是我而是别人……你怕是连渣都不剩了。」御景的声音很悠远,「美色、算计……这并不是全部。若是要在天界立足,你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我愿意将这些教给你。但——」
第51页 「可我是真的爱你。」沉惜道。 作者有话要说:沉惜翻,沉惜翻,沉惜翻完御景翻 全部都得给我翻车车!!! 御景觉得沉惜并不知道她是谁就乱勾引,因此自己吃自己的醋了 沉惜就是很懵嘿嘿嘿 这破车终究是翻了=。= 第29章 吵吵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沉惜这样说时, 御景以为她仍旧在同自己耍心思。 可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御景却莫名从她的眼中读出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她当即便笑了:「你爱什么?」 沉惜缓缓站起身, 她轻轻地将新拿来的衣裳穿好,许久没有说话。 御景侧眸看了沉惜一眼。沉惜正默默地理着衣领, 而后又将乌黑冰凉的发一缕一缕地釐清。她很安静,长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御景看不清她的面容。 御景已许久没见过她这样的表现了。 上一次见是在海边。 剎那的灵光如流星一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不自觉地便软了声音。 她问:「沉惜, 你怎么哭啦?」 御景不问则已, 她一问,原本平静的仙子便像是被人突然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阀门。 沉惜勐地转过身,一双桃花眼晕着漂亮的红色。 眼泪在其中转了几转,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御景脑子一空, 方才的什么愤怒、不解都通通化为乌有。 她默默地走近了,想要替沉惜擦一擦眼泪。 「哭有什么用呢?」她问道,「我是个女人……这事这么难以接受吗?」 御景说着,自己突然也鼻头一酸。怎么就这样了呢。 可美人在侧,她哪里顾得上自己难过呢。 沉惜皱着眉瞪着御景。 这还是御景第一次见她这样生气。那不是故作的娇嗔……亦不是流于表面的愤怒。 沉惜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也知道自身的处境。她本是极坚强, 也从不哭的。 御景没想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沉惜的眼泪便流个不停, 好似要将千百年的眼泪都在这一夜流尽了才好。 「不哭不哭……仙子,你再哭便不好看了呀。」御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又觉得沉惜哭泣的样子有些可爱了。她不喜欢沉惜静默微笑……仿佛无事能打扰的模样。 那样的沉惜太过遥远, 也太过脆弱。沉惜只沉默地受着所有,不辩解……在寂静无声中酝酿出人心的阴暗。 她哭一下或许是好事吗? 从御景自身来看,她希望沉惜能在她面前毫无包袱地哭一场,却又希望她过得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沉惜攥着御景的领子,哭了许久。 桃花的香味渐渐变得浓郁,瀰漫在空气中侵染着御景的感官。 这仙子终于止住了哭声。 什么镇定与冷静都乱作一团,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散落一地。 她声音沙哑地说道:「你是小景,是也不是?」 御景一愣。 沉惜白皙柔软的手指还紧紧地攥着她的领子,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那领子被她攥得不成模样。 「我记得你的脚步声。我记得很清楚。日日夜夜,萦绕于心,片刻也不敢忘却。」沉惜轻轻地说道,「若是我忘了,或许真的就找不回来了。」 「我知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照顾我那可怜可笑的自尊心?你真的很了解我呀……那样阴暗又卑微,被人从高处狠狠抛落的日子,我怎会想要别人知道呢?」 「你平日里穿男装……步伐也迈得大,可方才你穿了一身衣裙,行走的方式便与在魔界时无异。御景,你不是这样粗心的人。你是不是真的对我失望了?竟连遮掩也不加遮掩?」 御景动了动唇。 不是这样的,她想说。 可沉惜却说:「我并不是怪你,我自然知道你是为我好……御景,这一切我都觉得无所谓。你对我的帮扶照顾我都看得很清楚……与我的隐瞒利用相比,那一点小小的欺瞒算是什么呢?」 「沉惜本就是这样卑微又可憎的女子。御景,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盼?」 沉惜说完,微微喘着气。显然说出这样一番话用了很大一番力气。 她并不是不忠于爱。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正因为此,她对于自己的界定已经一降再降。她敏感到连旁人的一句话、一个声音都会加以解读。 御景和小景是同一个人,这本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吗? 可沉惜却像是被人踩到了痛脚一般,不能原谅,又莫名厌憎起自己。 她终于问了出来:「御景,你在透过我看谁?」 万事不沾的剑仙终究是被这一句话拖入了凡尘,拖入了名为「沉惜」的网中。 她久久地沉默着。 御景从来都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上古七尊的转世平日里都会关心些什么呢?是苍生大计……还是宿命轮迴? 御景的心中只有一柄剑。在无数的轮迴中,那些执着顽固的情绪早就被沖刷得一干二净。御景很少会觉得难过,她用眼看着世界,用心觉得喜悦。 惟有那一株纷然的桃花,以及树下的那个人是不同的。 她在御景的心中极美极善……是世上一切光华之最。
第52页 而沉惜与那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这是剑仙心弦被拨乱的开始。 在一切之前,沉惜首先是那个人。 御景知道这样不对。转世和前世能算作是一个人吗?或许是,或许又不是。她是剑尊的转世,从诞生伊始便有受神谕而来的修仙者告诉她:「你是上古大能转世,你该回到天界去,你与众人不同。」 前世的记忆慢慢復甦,御景也将自己与从前那个唿风唤雨的剑尊合成了一个人。 可她因何陨落、因何轮迴、因何念念不舍呢? 若御景遵从着记忆,她该毫不犹豫地同沉惜坦白,凭她的实力,三界之大何处去不得?可前世的御景与今世的御景是否为同一人?现在的沉惜与从前的沉惜是否可被视作一人? 御景观望着,不敢轻谈此生相守,却不可避免地将自身期望加诸在沉惜在身上。 沉惜该是世上极美极善之人,她该是群花中美丽鲜妍之最,众仙中纯洁美好之臻。 沉惜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承受御景的期待。 她多想成为御景所期望的那样的人啊。可她终究不是,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御景许久没有回答,沉惜的心也渐渐冷却。 一点一点,散成飞灰,了无生息。 御景在这冷寂之中抚上了沉惜的面容。 她的手甚至没有沉惜流着泪的脸庞来得温暖,剑一样冷,铁一样冰。 沉惜看着御景。 御景道:「没有什么别的人。我只是希望你应当拥有从头到尾、由内而外的光耀。」 沉惜咬着唇,终于打掉了她的手:「无稽之谈!」 「沉惜,我从不觉得你有何卑微……我曾同你说过,世上的强与弱都是相对的,你为何不相信你在我心中便是如此呢?」 「自相遇至今,我从未说过你一句不好。」 沉惜想起星河中那剑仙惊鸿一瞥,她眼中仿佛映着她与星河与云海,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当时沉惜只是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需要注意的对象。可除此之外呢? 御景是槐洲神君的好友,是上古剑尊转世,亦是她需要曲意逢迎的对象。 这一切的一切,皆由她的心声而始。 沉惜心中很是复杂,她垂着眸下意识想要逃避。 可御景的脸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 「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呀。」御景笑眯眯地问道,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沉惜……」 沉惜:…… 她方才心中的惆怅突然便被这一指打消了。 御景的面容并不能算得上是美丽动人,只是清秀着。于单薄中带着旁人没有的英气。 就连笑容也十分欠揍呢。 沉惜久久不能言语。她实在是想不通,明明方才两人还剑拔弩张,怎么现在这人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有心思耍宝呢? 然后剑仙趁着她茫然的时候,努了努嘴,凑近了在她脸上轻轻地啾了一口。 一触即分。 御景也觉得很无奈,喜欢啊爱啊这样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一夕间釐清。 她情感稀薄……尤其猜不透负面的情绪。 可两人都并非对彼此无意,那就都是能够打起精神走下去的。既然沉惜还不开窍,那她就在沉惜耳边一天念叨十来遍,日日诵经,如此便是顽石也该动心了! 沉惜捂着脸看向她,眼中闪动着不明的光。 御景问:「怎么啦?还想我舔两口嘛?」 这大约就是所谓,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吧。 第30章 烤肉 「神君……」沉惜欲言又止地看着那个蹲在火堆旁的女子。 御景披着发, 柔软的衣裙松散地套在身上。云一般的发与闪耀着华光的裙摆都拖曳到地上,衣上的绣线闪闪发光。她手里抓着景剑, 气唿唿地串了两三块不知名的肉,正往上面撒调料。 「怎么啦?」她回过头来问, 「沉惜你也吃这些吗?」 桃花所化的女仙顿了顿。 仙人无需进食。沉惜也只吃过些水土,偶尔遇着大场面就饮些仙露。 她是不吃荤的。 「多谢神君好意, 我就不必了。」沉惜顿了顿。 御景于是又转过头去, 掐了个法诀让那蓝森森的火焰又更旺了一些。那肉被炙烤得油光发亮, 浓烈的香味直扑鼻子。 景剑愤怒地颤动着,剑身上的光芒越发明亮。 可惜它面对的是御景。 单看名字便可知,御景是绝对能干得过景剑的。 这是从上辈子就延续下来的克制。 「哼哼, 沉惜的衣裳是你能撕的吗!淫剑!还算计我呢!」御景一边烤一边训话, 「你跟着她就老老实实跟着,别整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若是再让我见到,我就将你拆了做烧火棍。」 「还有,沉惜休息的时候你不许胡乱吵嚷。我不介意再御剑一回。」 景剑一抖。 从前的御景剑尊是什么样子的呢?大约是很能折腾的。她说的御剑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甚至能踩着剑跳舞、疯狂踩剑。 没想到御景转世轮迴那么多年,这欺负剑的经歷却还深刻在灵魂里磨灭不去。 沉惜亦是一默:「……」 她想起御景先前红着眼睛吓人的样子。 「神君不必如此苛刻, 景剑平日十分体贴, 待我也很好……方才, 或许只是意外罢了。」她温温柔柔地劝解道。
第53页 笑容温婉。 这叫欲擒故纵。虽然沉惜心里也对景剑的行为十分恼怒,可她自然是说不出责怪的话的。她还靠着养护景剑过日子, 自然不会同景剑把关系弄僵。 她等着御景去收拾景剑。 谁料御景并没有领悟到沉惜的意思,她训话的声音霎时一顿。 只听她莫名低落地应了一声:「哦。」 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沉惜:我错了,我跟这个人耍什么心眼呢? 御景颇为失落地将串在剑上的肉块取下来, 放在玉碟里。油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往下滴落。 她顺手将景剑插在一旁的地上,景剑寒光一震,又恢復了洁净。 长剑化作流光,飞快地钻入了沉惜袖中。 沉惜:把你给怂的。 她沉默着将剑收入芥子空间。 天帝说等她真正炼化景剑后才可获得正神之位,如今这神位还是预支的。 ……且就护它一护。 御景嘴里咬着一块肉,不禁推销道:「沉惜你真的不来一块么?我别的不行,烤肉手艺可是一绝。」 沉惜:「不了。」 御景也没强求,给沉惜倒了一碗仙露,两人肩并肩坐在庭阶旁进食。 御景吃得很香,沉惜却没什么胃口。 仙露入口即化。升腾的灵气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沉惜饮着琼浆玉露,脑海里还在不停闪过方才的画面。 御景说实话,没什么女人味。可她衣裳半解的模样却在回忆时令人格外口干舌燥。沉惜觉得这事因为御景突然变成了小景的缘故。 从前不觉得,一旦发现真相,从前的种种蛛丝马迹就变得那样明显。沉惜竟不禁怀疑御景都没有认真瞒她。 除却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有一种豁然开朗……云开见月的恍然,沉惜之后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没有发现? 而且她还想对现在哼哧哼哧咬肉的御景说一声:真不愧是你啊。 不久之前两人还在……颠鸾倒凤,沉惜真的是有种世界崩塌、痛苦且清醒着的无力。 结果现在……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身边,并且就像无事发生过一般在啃肉。 这真是…… 不愧是你啊御景。 沉惜又气又觉得好笑。最初的那种羞愤的感情却被御景弄得渐渐淡了。 她问:「先前你是在魔界执行任务么?」 御景将肉囫囵咽下,含煳地说道:「是啊。那个叫芙婀的不是赤渊城主么,她好像挺讨厌你的。」 沉惜心里咯噔一响。 她又将当年自己膈应芙婀的种种过往又想了一遍。 当年的芙婀还是个颇为直率大胆的魔女,沉惜几乎没有花什么力气对付她。装装柔弱……陷害几波也就成功离间她与魔尊了。自那以后,芙婀每次见了她都是骂骂咧咧,还常常在背后放冷箭。 可惜芙婀不大聪明。 现在想来,失了魔尊宠爱的芙婀还是赤渊之主,依旧是魔界最尊贵的几人之一。反倒是处心积虑的沉惜比较可悲。 沉惜偷觑着御景的脸色。御景唇角微翘,淡粉色的唇上闪动着点点油光。她轻轻地问:「神君都从芙婀那打探到了什么?」 「啊——」御景道,「那就可多啦。」 沉惜悬着的心又是一跳。 「你知道……那个芙婀男女不忌的嘛,我这种的好像还怪受欢迎。」御景象徵性地挺了挺,「她教会我不少……咳,可惜方才同仙子都没用上几个把式……」 沉惜:没想到芙婀这些年玩得这么开,都不喜欢带脚毛的了。 御景又道:「后来我就成了她的亲信,然后就一起去了玄墟。也多亏这个,才遇着你……唉,那个芙婀还说要多找几个漂亮的魔族一起找乐子……可惜遇着了你,我就把那些应酬全推了。」 她说着,嘆了一口气,似乎十分惋惜。 沉惜最开始是真的相信了的。她甚至心里还有些泛酸。可她一想,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总归以后努力努力,两人是可以一起过的。 沉惜努力地说服自己,心里却不免失望。 然后御景越说越过分,沉惜这才察觉出不对来。她对上御景的视线,发现她眼中果然含着笑意。御景的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十分惬意的模样。 「既如此,倒真是沉惜的过错了。」沉惜微笑着说道,「下次神君找乐子的时候,可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呀。」 御景咀嚼的动作一顿。 「咳咳咳。」她勐烈地咳嗽起来。「好仙子,你别打趣我了。」 沉惜支着颊看她。 虽然面容不一,可如今看来御景和小景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不同的是……小景那时大约顾忌着她的伤,说话做事都要温柔些,也不怎么开玩笑。 都是剑痴,这太明显了。 沉惜心中感嘆着,又想起一事:「神君先前说的海界一事应当是真的?」 她不笨,亦有自己的一番推理:「我先前便觉得蹊跷。绥英那些人从海界来,本是不受七重天之上的神君们信赖。你是剑尊转世之事我还是从辞玉神君那听来的。想来绥英不过是天河守将,又从何得知?又因何拉拢与你?」 御景笑眯眯地说道:「大概是因为我很强?你知道,有的人的光是站在那就会吸引人投诚了。」
第54页 沉惜笑睨了她一眼。 「我当时只以为绥英等人日夜来往于天河,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报来源。如今想来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御景道:「不错,我前世是龙王与一凡人女子之女,流落在人间,几经辗转后被寻了回去。与海界亦是因此结缘。」 沉惜皱了皱眉。 按理说,轮迴转世后,除非有大因果在身,否则前世种种都该化烟云散去。海界因何优待御景至今? 御景不等她问,解释道:「大约是有些什么渊源的,只可惜我记不太清……想来是升仙时一併接受了百万余年记忆的缘故,如今想起仍觉得恍惚混沌,有些细节着实是记不清了。」 「大约是我那姐姐格外长情,姐妹情谊比旁的坚固些吧。」御景耸耸肩,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总归不会害我。」 沉惜便不再问了。她转而道:「在魔界时,神君是同魔尊对上了?那魔尊实力深不可测,并不好对付。」 御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突然靠近,鼻息扑在沉惜的脸上。沉惜下意识地往后让,却不可避免地与她对视。 「仙子忘记自己在魔界做了什么事啦?」御景问道,「魔尊那人一心一意要建设魔界,想的都是振兴魔族的大计。我给他挡了飞星,又修了修大阵。他岂有不谢我之理?」 「我说要走,他送我们俩离开啦。」 御景说得很轻巧。 沉惜却感到其中的兇险。 她道:「魔尊为人狡诈兇狠,你如何知道他不会以怨报德。以后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再做了。」 魔尊固然是以魔族大计为重。可越是这样……沉惜就越觉得魔尊不会轻易放过她们俩。为魔族计,魔尊之后怕不是要盯上御景了。 沉惜这边忧心忡忡,那边御景毫无所觉地笑道:「多谢仙子关系,我记得了。」 沉惜疑心她没有听进去。 魔尊大约是比湛都全盛时还要强一些的。且他那修炼功法颇为诡异,进境可谓是一日千里……御景能轻松战胜失了手臂的湛都,却不见得能战胜魔尊。 且御景的神魂所化的短剑那样厉害。 若是魔尊动了歪心思……将她们俩一併抓去,融了御景神魂又靠沉惜的灵气转化,再做什么大刀大锤之类的……到时又该与谁说去? 「切不可再冒险了。」沉惜满心忧愁地劝道。 御景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顺着便安慰:「没事没事,我这人很稳的。」 第31章 来客 天界的仙平日里都做什么?在天庭有职位的就做些勤务, 没职位的散仙便云游四方,只要不作恶, 这九重天中最广袤的六重天都是他们的去处。 至于神君们,他们的生活就要更忙碌一些。 除去处理公务所花去的时间, 有那等上进心思的神君都要费些时间在修炼上。 少亓来传天帝谕旨时,惊讶地发现沉惜周身的灵力要比从前更加凝实一些, 看起来没有以往那般动人, 反倒显得平和。 娇弱的剑神彼时正在同一位神色冷峻的男剑仙切磋。 少亓只扫了一眼, 便排除了两人勾搭的可能。这男剑仙品性不差,却太过憨直。既无上等的潜力,也不会钻营往来……更别提他容貌也只是泛泛, 实在令人提不起劲来。 「不知少亓神君来此, 有何要事?」沉惜笑着问。 少亓自然不会同她摆脸色,客客气气地将来意说了。 原来天帝又要举行千年一次的蟠桃宴了。沉惜从前也参加过几次,不过她并不是本人到场。她是得道仙桃,怎么也要从树上掰几个桃子混在一群硕大的蟠桃里当个添头。 不管怎么说……天界第一美人身上摘下来的桃子还是有些光彩的。说出去也是一桩风流韵事。 ……沉惜并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她的头髮丝长出来的桃子。说来好笑,沉惜曾经也偷偷尝过自己的「孩子」。那大约是像人自己舔自己手臂一样的奇特感受。 总之……所谓的蟠桃宴完全是神仙们闲来无事举行的一场宴会罢了。 只是—— 「少亓神君, 你可也带了我的帖子?若是带了, 就一併交给我吧。」御景突然出现在少亓身后。 这养尊处优的神君压根没察觉到御景的靠近, 被吓得一跳,回头却看见御景不带分毫恶意的脸庞。 一腔怒气便生生地被憋了回去。 原来是御景神君, 这人是惹不得的。 少亓道:「自然是给您带着的,我正要去您那里呢。这倒是巧了。」 御景穿着她心心念念的小裙子,整个人都被华丽繁复的衣衫衬出三分贵气, 原本眉间眼角流露出的英气倒是被柔和的妆容中和了不少。 这自然不是御景自己打扮的,沉惜为她拾掇了许久。 御景接过那帖子,顺手插进衣襟。 那端庄贵气的模样瞬间被破坏殆尽。 沉惜:……真的很想把那个帖子取下来。 少亓对于御景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他笑眯眯的,宛如最和煦的春风。 可目光……不免便放在了御景与沉惜的身上。这两人处在一种肉眼可见的亲密中,光从沉惜的神情就能看出她是有多放松。 她脸上的假笑都不是很完美,像一层遮羞布一样挂在脸上。
第55页 正如她对少亓的客套一般,十分敷衍。 这倒是奇了。 便是沉惜给他做了人情,也不该如此猖狂。反而更应该拉拢他才是啊。 只一错眼的功夫,御景便将手搭在了沉惜的肩上。御景要比沉惜高一些,搭着倒是不费力气。 沉惜竟也没有推开。 少亓记下了这一诡异之处,打算回到天宫之后再做调查。 若是沉惜真同这御景神君有些牵扯,那她打算如何处理与天帝等人的关系? 以往沉惜虽然时常来往于各神君之间,且从未真正言明自己心属于谁。各位神君都自负得很,自然是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沉惜心中真爱。 可这样的平衡却有赖于沉惜在表面上的绝对中立来平衡。 若是沉惜真正表明自己的心迹,天界的众位神君之间怕不是又要有一场恶战。不过被这仙子选中的人是御景神君,情势又有几分不同了。 御景神君来头大,实力也强,又一身轻松,从来也不求人靠人的,这样的人有谁能来招惹呢? * 如果有人会来找茬,那一定是战神湛都。 御景同沉惜总是一道出现,那些不怎么用头脑的剑仙自然是皆大欢喜。他们得了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干脆直接搬到花神公署去。 剑神么,专为养护神剑所设。虽然沉惜是要管着这二百余位剑仙的,可他们确实没什么任务。一群人坐在那里抱着剑沉思,或者直接开始切磋。 将事情泄露出去的是花仙们。剑仙们觉得沉惜德不配位,花仙们又何尝看御景顺眼。 在她们看来,御景既非百花所化,又不是倾国之色,平日里也只抱着她的剑,无趣又不解风情。御景哪里配统御百花呢? 当御景和她们讨厌的沉惜混在一起后,这样的反感便化作了抵制。虽然大部分花仙都觉得御景还算随和,可仅有那几个便已经够了。 事情就这样口耳相传,传进了湛都耳中。 拂罗来报时,湛都已踏进中庭。 茶仙泪盈于睫,颤声道:「神君快逃……就让拂罗在这里拖住战神阁下。您还是早做打算……快些带着沉惜神君离去吧,拂罗……自己一个人可以的,沉惜神君战力不强,若是被湛都神君抓去清算可如何是好?」 她眨着眼,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拂罗不需要保护也可以的。」 御景纳闷道:「你同湛都既无仇也无恨。他便是脑子被我打坏了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你收了声老老实实站角落里,他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拂罗一噎。 御景却忧心拂罗的精神状态,和缓了语气道:「你年纪轻,被湛都的架势吓哭也不是错事,不必苛责自己了,退下吧……」 拂罗正要表示自己对神君的忠心耿耿、坚贞不屈时,一抬头却瞧见沉惜以袖掩唇,眉眼微弯。 分明是在看她的笑话! 御景已然回过头去,语气期待地说道:「湛都总算是来找我了,上次我碍于身份未能出全力,他双臂残缺,亦不能发挥全部实力。这半年来他总是躲着藏着,不肯同我切磋。如今这回定要让他留下!」 沉惜不置可否,沉默着研磨着花瓣。 破碎的红色渐渐被糅合到一处,醉人的芳香散发出来。 湛都气势汹汹地来了,没想到走进来却看到沉惜和御景两人对坐,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沉惜甚至捉了御景的手,去给她染指甲。 湛都心里的火气在看到御景的女装时消了一半。御景是个娘们,这他早就知道。只是上古之世与如今不同,七尊之中只有两位男仙君。御景在湛都中的形象无疑是强悍、可靠、稳妥的。 有的时候湛都都会忽然想起御景瘦高的身影,她的剑和她的人一样冷而漠然地矗立在远处,像一堵永远不会崩毁的城墙。 简言之,御景是湛都的假想敌。 这样的敌对情绪在听到沉惜同御景之事后史无前例地发酵起来。 湛都知道沉惜还有别的追求者吗?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自觉天界之中……也只有他湛都能力压群仙一头,便是天帝也该看在他戍守天界多年的份上狠心让爱。 沉惜除了最后同他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归处? 打碎这一切的御景本就是湛都之敌。他在心里将御景假想成另一个高大且沉默的男人,她从上古来,心怀復仇之念。要将如今这天界的一切都掠夺过去。 ——然后穿得端庄得体,像一个标准仙姝的御景就这样出现了。 湛都简直一口气没吸上来,整个人站在那脑子嗡嗡的。 他心里,大男人是绝不能和女人计较的。 可……御景到底是不要脸地夺了他的所爱。 湛都很是纠结。 两个女人,这算是什么事啊? 他在这边纠结着,那边御景已经收了手,笑眯眯地招唿道:「湛都神君,许久不见啊。」 湛都也就「唔」了一声,算作是回应。 「来切磋吗?」御景的眼睛亮亮的。 「……不了。」湛都虽然很心动,却仍旧是拒绝了,「切磋何日不可?只是我今日另有要事前来。」 湛都顿了顿,突然迟疑道:「……我同沉惜……有两句话要说。」 沉惜不防自己被突然点到,收拾工具的手一顿。
第56页 她打定主意日后便同御景一道,是苦是乐一段时间后自有分晓。这段时间她也确实得了不少乐趣。 可……从前这些摊子,即使御景不提,沉惜也是常常想起的。 烂桃花……这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逃不开的一个话题。 御景却已笑道:「这事好办,只是沉惜这里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湛都道:「她有什么不愿意见我的?」 是他不愿意见沉惜才对吧? 可是他见到沉惜缓缓起身,不盈一握的腰身在花红柳绿之中显得格外婀娜。 湛都道:\"是要事……沉惜若是不愿听也罢了。可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要有个交代。你放心,我只同她说两句话,绝不做些别的。\" 御景小声道:「你还想做别的,哼。」 湛都:「嗯?你说什么?」 御景笑容十分灿烂:「没什么没什么。」 沉惜缓缓走到湛都面前,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神君且同我来吧。」 第32章 受命 拂罗问御景:「神君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拂罗欲言又止。 御景于是起身去拿一卷文书看。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样繁琐的事务, 可拿来打发时间也还是不错的。 拂罗见御景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心中暗恨。她咬了咬牙, 道:「这……沉惜神君与湛都神君有旧,也不知两人独处都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御景听了, 微微笑道:「我心里也直犯嘀咕呢,叫你这么一说反而更觉不妥了。你这仙子倒也坏心眼, 成心说这些惹我难过的么?」 拂罗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看出自己的意图还是只是随口抱怨。她忙道:「拂罗绝无此意……我只是, 替神君担忧罢了。」 她恭恭敬敬地低垂着脖颈, 呈现出臣服乖顺的姿态。 御景回身时正好瞧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恍然道:「我并未责怪于你,你何必如此紧张?」 她说完, 又眨了眨眼小声补了一句:「沉惜不愿意帮我批文书, 往后还要多多靠你才行。你可千万别想太多,若是忧思过重,累垮了……我这可没有替你的。」 「拂罗你也是,什么都好,就是也太爱哭鼻子了些。」 原来拂罗这段时间的努力表演在御景眼中只是「太爱哭鼻子」。哦, 或许还要加上「批公文很快」这点。 拂罗险些没有气得撅过去。合着她上的那些眼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起呗? 她真是愈发地看不懂这上司了。木神那糟老头子好歹是稍微陪一陪笑、耍耍心机就能应付过去的。这花神却十分难对付。虽然御景未曾苛待于她, 可她却也已许久没过从前那种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了。 每一天每一日……拂罗都在深深反思着, 为何她当初一定要想不开调来御景这? * 沉惜与湛都走上临水的花榭之中。 湛都瞧着她花一般的容颜,忽道:「沉惜, 你是不是胖了些?」 沉惜脚步一顿。 「怎会呢?我在天界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过道体还会变胖变瘦的事。」至于灵力紊乱导致的脱髮一事……自然是不必提了。 湛都听了,面上不显, 沉默着走在前面。 沉惜就在他后面慢慢走着。不过一会儿,两人之间便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 盘曲的藤萝从木架上垂下,一片又一片的浅紫深红中偶尔夹着一两颗青涩的果实,疏星一般列于眼前。 湛都心里藏着事,走了许久才发现落后半步的沉惜不知何时没了声息,回头一看,她竟站在很远处。 沉惜率先道:「是沉惜的不是。」 她小碎步跑了过来。她的步伐极为漂亮,就连微微扬起的髮丝都带着独特的美感。 湛都有时觉得这是沉惜专门演给自己看的。可纵使矫揉造作的成分居多,这不也正证明了沉惜其实并非对他无意吗? 沉惜最终会属于他,湛都曾这样深信着。 湛都道:「是我在想事,没注意到你。」 沉惜没忍住,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湛都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从前是从来不考虑这些事的,可如今想来除却嘆惋也无计可施了。 而感慨的情绪对于一名战神来说最是无用。 「你现在很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湛都道,「很鲜活也很可爱,倒也不爱笑。」 最初的模样沉惜倒也记不太清了。 跟御景呆久了面部管理不到位这倒是早就能预料到的。 原因无他,御景这人总是能让她维持不了平静……许久没有同众神往来,沉惜已渐渐忘了如何戴面具了。 这就在湛都面前现了原型。 「现在想来,你或许不是不爱笑,只是这天界没什么能令你动容的事物罢了。」湛都顿了顿,像是在酝酿什么,「沉惜,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沉惜疑心这反常的战神或许是要说些新得的词句。他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什么「满目星河」、「弱水三千」这样老掉牙的话总是不厌其烦地说。 承诺与誓言本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沉惜虽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却最终仍是倦怠。 她于是撺掇湛都自断双臂。 当时她倒是只想见湛都发怒的模样,却没想到这人真的动了手——即便是动了手,也并不能如何的。毕竟于仙神而言再生双臂是件十分简单的事。
第57页 可从那时起,沉惜就想着要找个人替了湛都的位置。 湛都的性子太过刚烈,这自断双臂的情感并不是沉惜能够支配的。她害怕那一日便过了火,殃及自身。 想来自那日御景同湛都比试后,沉惜已许久没同湛都联络过了。沉惜觉得是他男人的自尊心作祟,总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 湛都这些时日显然沾上了一些坏毛病,说起话来甚至不如少亓爽快。他以「沉惜」二字开头,不知说了多少句,却最终没有一句说完的。 模稜两可,含煳不清。 沉惜觉得他是想要告诉她什么的,或许之中还藏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期许。 可是于沉惜而言,她本就不可能去回应湛都的期许。 湛都丢下一句:「下次再同你说,诸事保重。」 他离开了。 御景从墙角处拐出来,奇道:「这就没了?」 沉惜有些好笑地问:「你想要有什么?」 「嗯……倒也没什么……」御景看着湛都远去的方向,眼睛亮亮的,「你说,我要是用你的名义约他出来切磋,他会不会同意呢?」 沉惜道:「我不会去找他切磋的。」 所以你就别乱吃醋了。 御景不防自己的心理被沉惜洞悉得一干二净,笑容立刻耷拉了下来。 她拖长音调,懒懒地道:「是了,不切磋。你麾下那班子木头脸也不知何时能在我手下过上十招……」 沉惜微笑道:「总会有一日可以的。」 或许在遥不可及的未来真的可以吧。 可是此刻,御景只想跟沉惜抱怨:「他们全都只会穿白衣,打扮都一模一样跟一个娘生得似的,剑术倒是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花里胡哨。」 * 两人都没有弄清楚湛都因何而来,又为何对来意只字不提而离去。 这疑问一直延续到蟠桃宴。 蟠桃宴上,万仙来朝。阵阵弦歌之中,仙鹤翩翩起舞。仙神按地位错落有致地从仙山上下排开。 沉惜是正神,坐在湛都之侧,极尽目力才能看到远处的御景。御景依旧是着男装,长发却由沉惜挽了个还算利落的髮髻,发上插着半朵桃花。 不得不说,天帝是真的不待见御景。而众仙神也没有一个愿意同她搭话的。 沉惜想起当时天帝说的御景「噁心」之语,心中难免有些发愁。 湛都道:「你大可不必担心御景。她如今还死不掉。」 沉惜问:「神君此言何意?」 可湛都却不肯再说了。 他冷硬又高傲的模样似乎与从前那个战神又完美重叠了。就好像……前些日子里那个满腹惆怅的湛都只是一个幻想。 沉惜并没有心思管什么幻不幻想的。 她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也不顾湛都的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敢问神君……如今还死不掉是什么意思?」 湛都被她执着又严肃的恐怖神情吓到,脸上却还维持着冷笑。 「不是坏事,但也不算好。」 他问:「沉惜,关于我第一次见你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是在天河边,我被几个仙人刁难,是您路过帮我解围。」可惜是一棒子打死,一群人通通都被湛都教训了一遍。沉惜落在最后,不知为何被湛都看上,自此之后渐渐发现了狐假虎威的妙处。 湛都道:「是在更早之前的事。在春天到来之前……在枯树发了新芽之前。」 沉惜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这湛都还曾刻意下界就为了给她这株不起眼的桃树浇水不成? 少亓跟着天帝一道入了场。天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眸缓缓滑过沉惜与湛都之间,归于平静。 众人口唿陛下,这是盛会,倒也不拘着行礼了。 酒至三巡,少亓却突然道:「湛都何在?」 沉惜几乎是反射性地看向了湛都。她突然就想通了湛都因何反常。 而湛都已然撩起袍角,毫不犹豫地在云华织就的毯上跪下。 「湛都在。」 沉惜几乎是觉得有些可悲。兔死狐悲的悲。 天界的日子太过祥和,沉惜险些忘了。湛都是战神,而天界的战神,自然是为战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quq开始讲前世的事啦 打个预防针,两个人都挺惨的,俺只能说互动很可爱quq 第33章 呜呜 湛都于宴会当中跪下时, 在座诸神皆是一默。 远一些的仙神看不清这边的情状,在高位神的威压之下也不敢伸出神识探查。从御景的位置则刚好能看到这边的情状。 她身边的拂罗低着头, 连大气也不敢出。 御景笑着让她抬头:「怕什么?」 拂罗勉强地回了个微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如今的气氛似乎十分凝重。拂罗对此一无所知, 却本能地想要缩起来,趋利避害。 也只有御景同先前一般没有变化, 依旧笑容满面地饮酒。 仙酒中映着桃花的浅粉轻粉、深红淡红。天界的云影天光都一併被映在酒中。 她晃了晃酒盏, 目光漫不经心地转过去。 湛都毕恭毕敬地跪在中央, 嵴背却挺得笔直。 「要变天了啊。」御景想道。 最初的御景是因何踏上修仙之途呢?
第58页 她命里亲缘稀薄,这是司命神君百万年前就写好了的。她诞生时,有云华朵朵、霞光万千、瑞气千条。修仙门派的长老踏剑而来, 道此子与剑有缘, 合该修道。 御景这一世的父母因此送她去了修仙门派里,虽当时不舍,此后便再也没了音讯。 长老们将御景养大,门中剑谱、各色神兵任她取用。 御景也曾问过原因。 长老们只道:「你是天定的剑仙,天生剑骨, 合该升仙去救世人。」 御景修行十数载而升仙, 确然是天纵奇才。可……她却并未拯救过世人。她只是平凡地握着剑, 平凡地修炼修仙,绝于人情往来、俗世烟火。 她并不觉得寂寞, 却仍旧有意识地模仿普通人的言行举止。 升仙那日,劫雷灌注而下、海浪滔天庇佑与她。 那是御景第一次觉得烦躁。她举剑划开了那雷那浪,沉默着登上了天界的道路。 仙人说:「你是昔年剑尊转世, 因果所限,你该去地府黄泉一趟,完成任务才可升仙。」 御景因此去了九幽之地。九幽之处血海翻波……哀鸿遍野。御景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了比以人身度过的还要十倍漫长的日子。说实话,她已经不大记得普通的人是什么样了。 与其说御景言谈举止像芸芸众生,倒不如说她一直在尽力模仿那些人的模样。 但……九幽之地的试炼便是她生来便俱的使命吗? 登上天界的御景觉得并不是。她成了仙,再次成了仙,仅此而已。 前世的御景剑尊像一个陌生人,又如压在肩上的沉重大山,推着她向前走。 脑海里的声音告诉御景:「去拯救他们,你要拯救他们。」 御景始终不知道自己要拯救什么,她觉得问题不大。 命运会推着她向前。她是被「天」所选中之人,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按照既定的放下走下去。 这不……湛都已在九重天阙之中跪下了。 少亓道:「进来魔族异动频频,一重天之南、三重天中央,以及人界的诸多所在都出现了魔族活动的痕迹。不久之后,天界与魔界便会有一场大战。陛下日夜忧思,常常因此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天帝依旧戴着他的冠冕,神情被遮住。 湛都道:「为陛下分忧,湛都在所不辞。」 天帝搭在宝座上的手指一顿,随即恢復了那轻轻敲击的节拍。 少亓便明白他的意思,又一连念了数十道谕旨,将在座的正神、散仙都安排了一遍。身为花神的御景自然不在战事安排之列。沉惜只管养护神剑,也被排除在外。 湛都身后已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仙神。 天帝古井无波的目光似乎在御景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御景要瞪回去时,他已然又放空了双目。 数十道金光落在中央的仙神之上。 槐洲神君见御景凝眉,便道:「这些都是你兵解后的新面孔,你觉得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御景问:「从前那些人,竟一个也不剩么?」 槐洲苦笑道:「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主角与配角。而我们这些古神本就该作古了。当年帝尊帝后齐齐沉眠,也未尝不是知道这个道理。」 这实在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御景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建立一个安宁祥和的极乐之地。好友亲眷都住在这里,大家互帮互助,享永世安宁。 可……为何最终大家都离去了呢。 槐洲仍感嘆道:「如今早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若是在上古,跪在那里的人就该是御景你了。」槐洲侧眸去看御景的反应,「那时你是三界闻风丧胆的剑尊,剑锋所指之处何人不胆战心惊?」 御景道:「别人我不知道,你确实是真的害怕。」 昔年故友,只剩得转世的槐洲一个。 她终是不舍。 槐洲被御景若有所指的话语弄得神情一僵。 他顿了顿,道:「我或许迟早腐朽……你却还有未来。」 御景放下酒盏,突然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是酒不香了,还是桃子不好吃了?槐洲你再这样皱着眉,怕不是要不日消亡。」 槐洲勾唇一笑,举起酒盏敬了敬。 「敬剑尊。」 御景也拿起酒盏,将其中的美酒洒落在云华之中。 轻粉的酒将云染成绯色,却瞬息消退。 「敬故人。」 槐洲脸色不好,却始终不能在她面前发作。 沉惜正好瞧见这一幕。 她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御景的性子跳脱,槐洲也是不拘于繁文缛节的性子。可惜御景不知为何,平日里明明随和得紧,却对处处回护于她的槐洲不假辞色。 ——甚至时常出言讽刺。 可现在看来,两人竟然还有闲情逸緻在这样的场景下互相敬酒,看来感情确实不错。 沉惜是桃木所化,她并不清楚凡人的礼节。 便是清楚了,她此时也想不到这么多。 湛都就跪在她身前不远处。 魔界来犯一事确然是有迹可循的。 从当年魔尊利用她的行为便可知,魔尊图谋魔族光復、入侵天界已有许久,而天界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两者之间必有一战。 半年之后魔尊突如其来的信件也正说明魔尊对于那短剑的炼化已然到了需要沉惜的灵力再次突破的时候。
第59页 他这样地急切,也正说明那短剑必然会在不久之后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 沉惜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确实迟钝许多。她贪恋和御景呆在一起的快乐,已许久没想过去找什么天帝或是别人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情报的掌握便没有从前那般强了。 她手下的剑仙们只会切磋比试、不问世事,御景也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界与魔界何时开战甚至不如她晚上要吃什么更重要。从前为她提供情报的辞玉也早早倒台。 这样是不妥当的。 可事已至此,湛都出征之事已至无可迴转之地。 沉惜忽地想起湛都那时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后露出的眼神。有一点不耐……更多的却是释然。 天界与魔界的战事要持续多久……这本就是按照仙神们的寿命来计算的。万年或许太长,但百年绝不夸张。 待湛都回来,怕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可沉惜总归是不如湛都的职责重要的。 湛都已作出了他的选择,也不得不这样选择。 * 「湛都,有机会的话,再来战一场吧。」御景叫住了湛都,「用出你全部的实力,我们放开来战一场。」 湛都垂眸看这个在男人眼里算得上是瘦弱的花神。 他忽地笑了。 「就你这样的豆芽菜,如何能与我一战?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女人吧。」 御景莫名地道:「我怎么就豆芽菜了?」 「……」湛都瞧着御景的模样,似乎是真的不觉得气愤。她好像只是在普通地觉得困惑,又像是饱含深意的暗讽。 「御景。你对于前世的事记得多少?」 这话算是戳到了御景的痛点。 她道:「这事又不会影响我的发挥,并不打紧。」 湛都挑了挑眉,深沉道:「可或许……你恢復记忆之后,看现在的人和事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的神情看起来莫名地孤单落寞。 湛都算是男神君中格外英武俊朗的那一波,却不修边幅,粗狂得很。这样的湛都突然忧郁起来时还真的让人有些不习惯。 御景道:「你若是觉得不爽快,现在咱俩出去打一场便是。大可不必在这里长吁短嘆……平白地添了些不痛快。」 「我也并非懵懂无知。这天界本就是我的故乡,我自当守护此处。」 湛都嗤笑了一声。 「你总是该护着她的……罢了。」 所谓风光的剑尊……剑与美人之间何尝不是互为倒影? 可怜的很。 湛都最后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花树下姿态清雅的沉惜。 她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只需轻轻一捏便会被折断。 湛都还记得自己初至天界时,众神皆夸他勇武,是昔年剑尊再世。 他们给了他一柄剑,一柄无上利器。 他们道:「此乃昔年剑尊神魂所化,吹毛断髮……乃是无上之神器。你今后为战神,当携此剑,守卫天界安宁。」 湛都彼时还有些少年意气,只觉得那不知何时便兵解的剑尊配不上他的名头。 且……拿着别人的神魂做武器,也太过难受。 帝命难为,他推拒不得,只将那剑收于匣中。 那剑湛都一共用过两次。 第一次是天界同魔界的大战之中。 天界不敌魔界,湛都亦不敌魔尊。两人皆是不世天才,可惜魔尊心机手段更胜一筹。 魔尊手执□□一柄,无名仙神的血顺着枪尖滴落在湛都的鼻樑上。 是那短剑如星如虹,剎那飞来,刺中了魔尊的心脏。 此后息战千年。 还有一次…… 湛都手中握着剑,将那枯死的桃树拦腰砍断。 那不盈一握的腰身,用短剑噼开时便如摧枯拉朽一般。 顷刻便分崩离析。 第34章 宝匣 天帝既然设蟠桃宴宴请众仙神, 那么远在人界的水族自然也有大臣前来。 水族的君主统御四海,正好与高居于九天的天帝相对, 被认为是人界的主宰——大海之大,比之陆地何止十倍, 龙女是大海的主宰,自然要比人君更有话语权。 来者是龙女的心腹厌深, 宴会甫一结束, 厌深便拢着袖来到了御景面前。 他的衣袖十分宽大, 直直地拖曳在地上,一定要仔细捲起才好行动。 「神君、神君。」厌深连着叫了两声,将瘦瘦高高的御景来回打量了好几遍, 这才欣慰道, 「见到您无事,臣便安心了。」 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抖了抖袖才道:「多年不见,神君风采依旧。」 「啊,这是……」厌深看到御景身边的沉惜, 顿了顿。 御景于是道:「这是沉惜神君, 是我的好友。」 厌深又客气道:「原来是沉惜神君,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说到「失敬」时似乎又带着几分不同的意味。 龙女的心腹, 地位与天界的神君也差不多。沉惜不敢怠慢,回了一礼。 厌深却不敢受,只连连摆手侧身推拒道:「您是我们小殿下的朋友, 怎能对着臣行礼呢?」 御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干脆道:「你们两个如此客套作甚?若是有这么多的场面话要说,那不如坐下来,好好地辩论过一场。」
第60页 厌深笑容敛了敛,却一改方才毕恭毕敬的样子,对御景道:「沉惜神君是您的好友,臣怎么能失礼?」 御景拗不过他。厌深这人虽然客气又礼貌,却是个很讲体面和派头的人,并且很固执。 有关这一点,御景还是凡人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她瞧着厌深严肃的模样,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事……还是令她感到十分烦躁的事。 周围的神君都发现这边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凑在了一起,甚至脸上都挂着笑容,十分融洽。他们递来充满探究的目光。 御景大大方方地掐了一个诀,无形的结界将三人与外界隔开。 「我想姐姐派你来一定不止为了参加这蟠桃宴吧?」 「不错。陛下派我来,其实是想要送一件东西给小殿下。」厌深手中灵光一闪,出现一个七色光芒闪耀的宝匣。那匣上所镶嵌的宝石实在太过华丽绚烂,三人几乎被晃得有些晕。 御景道:「姐姐的品位还是没有变。」 厌深十分自豪:「大海广袤富饶,陛下坐拥四海,自然宝物也就多一些。」 「这里面的是什么?」御景问。 「是旧物。」厌深缓缓将那宝匣打开,他的手上还残余着两块鳞片,「想必您已经发现了您的记忆有所残缺……这是这些年陛下在您轮迴转世中搜集的些许记忆残片。这些残片都依附在具体的器物上。」 匣中放着的大多是某块宝剑的碎片,还有少量的玉佩等,最为奇特的大概是一块辨不出来歷的骨头。御景推测那可能是自己某一世啃着鸡腿时猝死,因为英年早逝过于怨念才残留下来的碎片。 若是事事顺遂,那便不必留下这样强的执念来。 「……」御景沉默了许久。 久到沉惜都觉得异样。能得到过去的记忆,御景应该是高兴的才对。 她问:「神君怎么了?」 御景立刻便笑了起来。 她道:「我只是觉得害怕……说不得我那一世便有着什么旷世奇恋之类的,若是叫我记起来曾经同某人缠缠绵绵,怕不是要酸倒了牙。我自个酸倒也不碍事,若是仙子也跟着我酸岂不是大罪过?」 沉惜脸一红。 可厌深却立刻反驳道:「小殿下命里亲缘情爱都单薄,父母兄弟姊妹夫妻师徒友人一样不沾,如何来的旷世奇恋?」 御景道:「那万一呢?」 沉惜于是又知道,御景这又是在跟她开玩笑了。 她打定主意要给御景教训,嘴上却忧心忡忡地道:「可这记忆残缺终归不是好事。神君不如还是看上一看,也好心里有个底。」 御景久久没有出声。 厌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他沉吟道:「总归这宝匣臣就先交到小殿下手上,也算是了却前事了……至于看与不看,全由殿下自己决定。陛下搜集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希望您能过得好些。」 * 回重华境的路上,御景一直沉默地抱着那个匣子。 从结界外的人角度来看,御景便是一直坐在那里,跟丢了魂似的。 绥英想不通御景为何如此反常,划船的动作快了些。 沉惜朝他笑了笑。 重华境中的花树们纷纷低下枝头,去触碰沉惜的发以示友好。纷落的花瓣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暗号,传递着不为人知的信息。 御景看着沉惜拨开花枝,她的裙摆在落了满地的花上逶迤而行。 「抱歉,」御景道,「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 她抱着宝匣,眼中罕见地透出一丝迷茫。 沉惜忽然想起,御景的年纪是要比很多仙人都要小的。 她十几岁就成了仙,在地府歷练不过百年……若是仙人之间有了子嗣,一百余岁不过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年纪罢了。 但御景和她的剑一样,从不迷茫懵懂。 两人于风静之处停下,眼前是一汪深潭,落英纷纷,旋转着落入水中。 沉惜问:「神君的记忆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御景道:「这是老毛病了,并不是哪一世才有的……从轮迴伊始便是如此。」 「只是我姐姐对我格外优待,一心地想要替我找回那记忆。」 「我心里——」 「你也想知道。」沉惜笃定地说道,「否则以神君的性子想必会当场将这宝匣损毁,不留痕迹。」 御景定定地看着她。 「是,可这本就毫无意义。过去的影子对如今有何帮助呢?」她苦笑着,自己将那宝匣打开了。 凡人常说买椟还珠。 这被堆砌得近乎奢靡的宝匣内所装的物什大多破烂残损,从仅留下的大致形状来看,大部分都是平平无奇的。 沉惜拿起其中一把木梳来。 御景道:「这大约是某一世饥荒之年,我母亲将我扔在郊外时匆忙间掉下的。我那时已能自己走两步路,对她也算有印象。」 她回忆片刻,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温情的微笑。 「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生得也好看,有不少男人追求。可是她一个也不爱,常常是在一个地方住两天就离开。日子久了,生火做饭的本事就很高明……」 御景说起吃的,立刻滔滔不绝起来,说起人间某地的风土人情。 「这个村和我也算有缘,我前几世也有生在这里的,可惜活得不够久,仅仅六月光景,好在前世的遗憾来生便补足了。」御景道,「村子北面本是有座山的,后来路过一名仙人,将那山削平了,这样官府的人才管到那里……」
第61页 沉惜发现御景的记忆很清晰,全然不像她所说的「轮迴转世的记忆本该模煳」。那残缺的记忆与其说是在轮迴中丢失,还不如说是被人为特意抹去。 她正想着,却见御景将那木梳放在手中掂了掂,随即毫不留恋地扔进了水潭里。 甚至还打了几个水漂。 水花很小。 御景快乐地吹了个口哨。 「为何要扔掉?」沉惜问。 御景转过头来看沉惜。她笑道:「自然是因为于事无补了。我就算知道了那一世所有的记忆,也不能现在冲去地府揪出那个母亲的魂魄清算吧?且她转世轮迴之后是否开了灵智倒还未可知,如何计较这个?」 沉惜不作声,看着御景将匣中物什一个个沉到谭中。 突然,一阵奇特的感觉令她心悸不已。 御景已将匣中大半都扔空了。 宝匣的之中隐隐能看出一把短剑的模样。 和魔尊手里那把一模一样。 沉惜问御景:「若是错过什么重要的讯息怎么办?」 御景答:「可我至少已经有了选择的机会。姐姐她也只是想要给我这样的机会吧。我的答案是忘记。比起过去,更重要的是未来——」 「我再次成了仙人,如今也不可能再次轮迴转世了呀。」 沉惜轻轻地说了声「好」。 她冷不丁地问:「魔尊那柄……据说是由剑尊神魂所化的短剑是怎么一回事呢?」 御景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缓缓笑开:「那估计是天界的人造出来的。毕竟我的神魂对魔族的压制力十分强大,若是被用作对抗魔族的武器,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沉惜几乎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愤怒。 她的情绪抑制了太多年,以至于那愤怒爆发时,沉惜自己都不太能控制自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发颤的手。 她问:「仙神的魂魄不比□□凡胎……有且只有一个,那短剑若是你神魂所化,那这匣中之剑又为何物?我眼前的你又为何物?你的神魂……又分做了多少份?」 凡人有三魂七魄,分别有不同司职。可一旦成了仙,所有的魂魄都会凝成一个完整的神魂。 神魂绝不会轻易消散,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分成了两半。 御景的笑容消失了,勾起的嘴角也渐渐沉下。 她嘆了一口气。 「忘记了呀。」御景道,「但是谁能逼迫我做什么呢?」 不能的。 沉惜缓缓伸出手,扣在了宝匣之上。 她将那宝匣合起,直视御景寒星似的眸。 「先不要扔,好不好?」 御景瞧着沉惜认真又心疼的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 她那快乐又得意的样子,似乎从未迷茫过……又好像只是被沉惜暂时鼓舞了精神。 「你让我不扔我就不扔,那我多没面子呀。」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沉惜……沉惜,你懂我意思吧?」 沉惜看着御景精神十足的模样,慢慢地近了,一把掐住了她的脸,拧了拧。 「是这样吗?」沉惜笑着问。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是不可能亲亲的,反正现在是不给她亲亲的 害,其实俺说了好多遍了,她们俩前世都很惨,不过俺还是不动摇地觉得这是个甜文(自信.jpg) 你们想,如果前世直接he了,那我这一世写什么鸭,番外嘛,所以前世肯定是be的 而且估计两个人之后会经常发生观念上的冲突,但这又跟她们俩相爱不冲突鸭 第35章 天河还同从前一般, 星辰一半落在河中,一半散在天上。 御景伸手捞了一把, 放在手里搓了搓。星屑顺着她的指缝流泻下来。她的眼睛闪闪亮亮的。星辰一半在她的视线之中,一半在她的眼中。 绥英只能看到御景瘦削的背影。她孩子气地靠着云舟的一角, 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 绥英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他方才问御景:「您同沉惜神君如今是……」 天界关于御景和沉惜的流言已然传开。 有人说沉惜颇有手段,就连剑尊转世——那冷心冷情的剑仙之最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谣言, 剑尊其实是个女子, 早就发现了沉惜的口蜜腹剑。 可于绥英而言,他确确实实是见到了御景同沉惜依依惜别的样子。 那桃花穿得一身素净衣裳,纤腰远望时几乎都像是断了一般。她站在风中招手。御景也笑着挥手。 那是个极美的人, 可绥英却觉得惊恐。 从前和沉惜交好的神君们都是什么样的呢?乐神槐洲暂且不论。他神职闲散, 只占着一个上古□□头。天帝这些年对沉惜的格外看重却是有目共睹的。 众神不说,心里却是有些微词的。 最过分的当属战神湛都,直接断了双臂,只为讨美人一笑。可他遭了一败,仍旧是老老实实续了双臂, 去打魔族了。 换句话说……沉惜此人, 不斩无名之辈。 绥英算是水族年轻一代的英杰, 大小就听过当年御景的传说。御景于水族恩同再造,绥英小时听她的故事还要比听娲神补天更多一些。 绥英有些担忧。 跟沉惜这女人厮混是会变傻的呀, 小殿下! 御景不知道他的担忧,当个花神无比快乐。
第62页 * 然后御景便遇见了上一任花神。 辞玉依旧是一身绮丽衣裳。那是同沉惜全然不同的风流。渡口的灯悬在空中,散发出点点微光。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将点点脂粉香味吹进御景鼻中。 御景没再想她的虾蟹, 那毕竟是不能下嘴之物,多想无益。 她从身姿裊娜的辞玉身边走过。 无源之风骤起—— 几乎是剎那之间,御景的剑已经横在身前。 她极有分寸地把握着同辞玉之间的距离。 这在旁人看来仅仅只是自卫的动作,于御景而言已是将剑架在了敌人的脖子上。 辞玉愣了愣,折腰拜道:「小仙失礼了。」 御景这才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 她不免柔和了声音,问:「你哪位?」 或许是觉得这样问话太过生硬,御景又道:「我是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绥英一个劲地给御景使眼色。 御景愣是没看懂。她安慰道:「咱们做神仙的本就要比别个艰难,可长生之路上,苦难与欢乐都是要比凡人多的。」 「你若是想不开了,还不若早早想个法子投胎去。」 绥英:这可真是相当恶毒的一番话了。 他苦着脸,觑着辞玉发愣的神情。他猜想辞玉是认得御景的。可御景向来万事不萦于心,哪里还记得有这样一位花神? 她怕还是出于好意,劝辞玉想开些呢。 天界的女仙,总是心思深重些。 绥英心里总觉得一般的仙人被逼到这个份上,总该爆发爆发,可辞玉愣过之后,唇角竟微微勾起,笑了。 她道:「神君所言极是。」 绥英疑心辞玉有着更大的阴谋。 御景也觉得她有些意思,双手互相插着袖子便问她:「我猜你这个样子……是受了情伤?」 辞玉默了半晌,轻轻侧过头去,道了一声「正是」。 御景于是请教她:「若是所爱心有两意……三意四意,该如何是好?」 辞玉不知道这剑尊转世是什么路子。她似乎天生就掐着人的恻隐之处,问话时并不令辞玉感到被冒犯。 她几乎是有些好笑地说:「这是凡人都知道的道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可急转直下,她又道:「只是心里断了,却还藕断丝连着。情面上总是有过不去的坎。」 御景瞅着她的模样,似乎又要哭了。 「唉唉唉——哭什么。」她掏出一块帕子,「过不去便过不去呗,你一不害人二不害己,放不放得下又有什么关系?」 辞玉几乎是想要嘆息。 她可是既害了人,也害了己。 从前也有个刚飞升的小神仙劝她莫要自苦。那花仙生得标志,人也机灵练达。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谁见了不心生欢喜?辞玉日日将她带在身边,某一日去寻少亓时却撞见了他同一个宫娥调笑。 花仙道:「姐姐何必委屈自己?你容色过人,性情也好,哪里就要巴着他少亓过日子了?」 辞玉只是笑。 自那之后至今日,她再没哭过。 辞玉自然是钟情于少亓,却不止是爱他。她亦爱权利地位,她亦知——只有将这权利握于手中,她才能成为众花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辞玉做到了。 天帝心腹都在帮她运作,她轻而易举地便抢了那花仙原本唾手可得的神位。 初至天界的沉惜一身的刺,终究是掀不起水花来。辞玉早她好几千年升仙,沉浮这么多年,早就有了更深的领悟。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与萍水相逢的御景知道了。 清风所化的辞玉,却是一身锦绣琳琅,即使是落魄时也缀着满头珠光,令人移不开眼。 御景看不见她的美丽,她道:「那你如今要去何方呢?」 这剑尊实在是没有上古大能转世的威风。她问话的声音很温和,有些像寻常女子好奇,也有些安抚的意味。 辞玉道:「我欲往战神处。」 绥英十分费解。这辞玉不是说对少亓死心塌地么?怎么如今被当做弃子之后,反而破罐子破摔,去傍那不解风情的湛都了? 御景却觉得辞玉很有趣。 她半是宽慰半是鼓励地拍了拍辞玉的肩膀,道:「那你加油,我们先走了。」 绥英急了。 河边躺着的虾蟹中有一个飞身而出,化作二八少女模样,接过了绥英手中的篙。绥英这才放心下了云舟,跟着御景一道。 那少女对辞玉道:「仙子,请。」 辞玉朝她笑了笑,提起裙裾上了云舟。 * 花仙们大多柔弱多情。 绥英虽然只是守天河的,但人也不差,自打他进了公署,许多花仙都朝他递来目光。 拂罗不在此列。 她眼光可高了。 槐洲神君保底,上不封顶。 拂罗脸上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神色。 她见了御景,惊喜且得意地说道:「神君,您来啦!」 说着,便将手边的公文呈与御景看。 「您看,您休沐的这段时日,小仙已将公文都批完啦!」 御景接过公文看了两眼,果然不错。 她赞赏道:「不愧是你,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拂罗嘿嘿一笑。她又低着头去做自己的工作,哼哧哼哧地更加卖力了。
第63页 绥英:……从前这拂罗仙子似乎是没有这么傻的。 御景同绥英拐进了内室。 御景不免问:「你今日一直跟着我作甚?绥英小将军——」 绥英的神情很是神秘。 御景顿了顿。 她换了个说法:「以你我关系,小将军若有要事不妨直说,大可不必扭扭捏捏。」 绥英于是说了一堆女色惑人之类的话。 外面拂罗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只见绥英同御景在里面叙了这么久的话,心里也颇为忐忑,于廊下来回踱了好几步。 御景道:「可我自己也是女人。你怎么指着我鼻子骂我呢?」 绥英语塞。 他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小殿下您性子纯良,到底与别个不同……」 沉惜暂且不论,这又是辞玉又是拂罗的……哪个是易相与之辈?他看御景也提到了什么三心二意的话题,想来她对沉惜的做派并非没有察觉。 绥英作为水族,是断然不能看到他们的小殿下被坏人哄骗的。 御景索性道:「你再不离开,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 沉惜的公务要比御景轻不少,她与剑仙们更多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样也好——那些剑仙大多不解风情,男的不屑同她说话,女的更是要将鼻子翘到九重天去。 剑仙之间,更多的是以剑相交。 沉惜虽明面上是景剑之主,可那只是说得好听,谁不知道她只是个养护神剑的罢了? 沉惜并不觉得困扰。 剑仙傲气,她稍一示弱,脏活累活都推了出去。 倒是有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困惑——同样都是修剑的,怎地御景傲气全无,还常常臭不要脸? 这可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御景对此也有一番解释:「他们那是未曾开悟。真要我说,什么傲气傲骨,都是做不得真的东西。」 她又笑眯眯地说道:「强才是真的嘛。」 沉惜:……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又像是酝酿了许久一般,忽然提了一句:「陛下命我隔日往九重天去一趟,说是要看看景剑如何了。」 御景正支着脸颊欣赏沉惜的美貌。 沉惜将她这副陶醉模样尽收眼底。 沉惜问:「神君在看什么?」 御景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你去就是了。那小子不敢做什么的。」 「去吧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噢 第36章 往事 沉惜最先见到的是一片空茫的镜面。星海之中只有沉惜一个人, 那镜中的画面不停地变化着,却始终映着沉惜本体的模样。 守卫天宫的神君们说天帝就在里面。可此时此处却空无一人。 按理说, 天帝是哪里也去不得的。 他的生命里大约也就只有那么几件事。 议事、授位、观测,沉惜之后又加上听琴一项。沉惜已许久未为他奏过箜篌, 按理来说,天帝是没有理由离开天宫的。 神君们也说天帝就在这里。 沉惜朝着那镜子走近了两步。 既然没有消失的理由, 那就一定是故意为之。或许这里有什么是天帝要告知于她的。 沉惜所料不错。 她走了两步, 很快便感觉到周身的灵力发生了异变。剎那间灵力便化作金色的涌流, 从沉惜身侧飞过,钻入了镜中。 镜子里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处悬崖下的深潭,日光穿过层层的枝桠藤蔓, 落在水潭上时已变得十分微弱。水潭上方斜斜地伸出一株开得并不算极盛的桃树, 这桃树早过了开花的季节,枝桠上的树叶也还算葱茏。虽少了些蓬勃生机,却幽静雅致。 沉惜觉得有些熟悉。 可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发芽的。 然后一个黑色的物体被抛了下来。仙人出色的视力令沉惜看清了那物体——那并非是什么废弃不用的杂物,而是一个被竹蓆裹着的小女孩。 桃树通灵,操纵着疯长的枝桠层层铺叠, 柔软的叶包裹着那被抛下来的小女孩, 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那个穿得破烂, 浑身灰扑扑的小姑娘从竹蓆里爬了出来。 沉惜听见她自己的声音从桃树中传出来,似乎是在嘆息, 还有一丝丝不耐。 「你怎地又被扔下来了?」 那小姑娘身形瘦削,半只脚浸在冰冷的潭水里却浑然不觉。她举起竹蓆抖了抖,这才平静地答道:「他们起先以为我死而復生是有什么神通, 后来时间长了,自然发现我不过是讨了巧,实际上也并不能发威……报復他们。」 那桃妖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那你不知道逃吗?」 小姑娘忽地转过头来,沉惜忽然发现这人和御景长得有些像。可是她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森森的白牙龇着,有些莫名的恐怖。 「你在担心我?」那小姑娘问。 「我只是担心你死后尸体腐烂引来蝇虫,搅得我不得安宁。」 「那正好,也算报答你,给你加餐了。」 桃妖沉默了很久,似乎是被她气到了。 一直到那小姑娘坐在树下,主动伸出手来。 「姐妹,给个桃子呗。」 桃妖道:「现在还没到我结桃子的时候。」 「来一个,来一个。」
第64页 那葱郁的枝叶不情愿地抖了抖,其中便奇蹟般地开了一两簇花,自顾自地授了粉,结出青涩的果来。 桃妖将两颗青色的桃子都砸到了小姑娘的头上。 小姑娘草草咬了两口。 「不甜。你这水土不行。」 也是气人。 桃妖自打开了灵智之后,就下定决心要做妖中最温柔绰约的那一个,言语行止无不端庄大方。直到不久前她同人斗法受了重伤,在这深潭下休养。 那日天朗气清,从山崖上丢下一个半大的女娃来。 桃妖虽然不常同人族交往,却也知道何为善恶,救下小女孩后便要为她讨回公道。 这小姑娘却道不可,只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必徒增烦恼。」 桃妖觉得这女娃傻气得有些邪门。 她让女孩坐在她的树枝上,一路将人又送回了山崖上。 那没心没肺的女娃只是抱着她的树枝感嘆:「你这树枝有些咯屁股。」 桃妖:粗俗! 然后女娃又被扔了下来。 桃妖问:「你还打算回去吗?」 女娃道:「或许我可以跟你住一段日子,什么时候活不下去我自个儿走就是了,绝不污染你的水土。」 「你不是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吗?」 「唔……反正死不死也没差别,我觉得你这妖怪有些意思,就多留一段时间咯。」 沉惜看得满心疑窦。 这镜中的两人一个像她,一个像御景,彼此身份亦真亦假,似曾相识又无据可依。她心里闪过很多片段,却快到抓不住,更别提有什么体悟了。 她只是觉得困惑。 为何天帝要给她看这个?还要特地给她留出空间来看? 要知道这面镜子据说可是当年帝尊的法器,知过去晓未来,威能巨大。天帝再相信她,也不会放松到如此程度。 镜中画面又一转。 桃妖已化作人身。她踏上了山崖上的土地。崖上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村里躺了一地的尸体。 已然长成的小女孩果然同御景生得一模一样。她瘦而高,站在那里像一柄锋锐无比的剑。出鞘必然见血。 「你在报復?」桃妖问。 那女孩摸了摸头上长出来的珊瑚色龙角,微笑道:「从来无恨,又怎会报復?只是这一村的人刚好生了心魔罢了。我得除魔。」 她说着,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丝丝自责的情绪。 「好像是因为太过害怕我这个恶龙的缘故?」 女孩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她的脸颊上沾着血,却显出几分娇俏来。 她道:「我从不知道,我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也是能称作恶龙的。」 桃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龙角。 过去的小女孩已然比桃妖高了,桃妖的手也只是堪堪握住那玲珑的角。 桃妖喊了她的名字。 「小景。」 镜外的沉惜陡然一惊。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伸手,却在将要触及镜面时缩回了手。 可这已经迟了。原本清晰的画面立刻崩碎,剎那间化为粉霁,散成灵力再次归入四方。 最后的景象还停留在桃妖给小景擦脸时的场面。可沉惜的脑海里却有无数的声音响起。它们都来自于那同一个人,却此起彼伏,纷乱嘈杂。 「我是人和龙的女儿,说是异类也不为过。」 「不想回海界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总之活过这一世,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 沉惜的身后,金色的光芒聚拢,天帝的身影在光中渐渐凝实。 她忙转过身去行礼。 最后一个声音也如戛然而止的鼓点,在她心上狠狠敲了最后一棒。 「杀了这么多人,我竟然觉得无比痛快。这真是……」 天帝道:「你都看到了。」 沉惜第一次抬头正对天帝的目光。天帝的神情很平静,模样也从容。可沉惜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御景初至天界的那时,天帝曾对她说:「世上也有那等蠢钝之辈,令朕无时无刻不觉得噁心!」 他是在说御景。 沉惜觉得御景并不蠢钝,可她也管不到别人的想法。 她问:「陛下……请恕沉惜冒昧,这镜中之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天帝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御景是何来歷?」 「这……小仙听闻御景神君乃是上古剑尊转世……轮迴万世而得成仙。」 「不错,可这其中的坎坷却并非听起来那么轻松。」天帝道,「当年剑尊陨落时我尚在襁褓中,那时天界依旧是帝尊帝后二位为主……」 沉惜发现天帝就算称唿自己的生父生母也是那样生疏的语气。不过她没有心思再深究这个,天帝已然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 最初之时,世上有仙无神。而仙人只不过是世上所有不朽存在的统称。此外,仙人的「不朽」也并非牢不可破。为此,当时的帝后研究出用功德等划出的神位来保证仙人永生不死的方法。 可神一旦出世,与之相对的「魔」也在一夜之间蔓延开来。与三界截然相反,藏在三界阴影中的魔界就成了当时的天界最大的威胁。 御景剑尊便是当时同魔族抗争的第一人。她活跃在整个上古时期,却在最后不幸染上了魔气。为了不魔化反伤天界,御景因此自请兵解转世,靠无数次的转世轮迴来压制魔气。
第65页 然而,随着一次次轮迴转世,御景原本神魂的力量日渐衰弱。上古后的天地本就有着平衡阴阳清浊之气的能力。御景是天地至清之气所化,因此不可避免地被天地用至浊的魔气补足了。 「这也是为何你看到的前世记忆中,御景杀害人族的原因。」 「御景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她在面对魔族时可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当这种强大累积到一个临界点,她就会立刻蜕变成最强大可怕的魔。到那时三界定然生灵涂炭。」 天帝说道此处,微微一哂。 「你难道未曾发现,御景对魔族的怜悯远远超过一般仙人么?」 沉惜忽地想起御景所言……为魔族修补大阵一事。 「陛下的意思是……」 天帝道:「你同她有着夙世因缘……前世之事早已证明,御景即便是魔气失控也不会加害于你。百万年来,魔涨道消……天界与魔界之战已然蓄势待发,魔族来势汹汹,仅凭湛都撑不了许久。」 「天界必须用御景。因此,我将景剑赐予你炼化。若此后御景在战场上有失控的迹象,你便可先斩后奏,立刻将御景斩杀。」 沉惜咬了咬唇。 她眼波流转,动容道:「必不负陛下所託!」 第37章 下界 天帝又指名要看景剑。 沉惜于是将景剑召出, 双手奉上。 沉惜自己是觉得景剑同从前也没有什么变化的,那剑光还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剑意凌然。若说有什么不同, 那大概就是御景拿它多烤了几回肉,因此表面越发地闪亮。 那不是什么灵力养护的证明, 只不过灵兽的肉在经过炙烤过之后在表面形成了一层光亮的薄膜。 天帝不染俗尘的手就这样轻轻地拿过了剑。他一手执剑,另一手在剑身上轻轻抚过。 「不错。」天帝道。 沉惜心中早已千迴百转, 想过许多事情。此时千言万语却也只化作一句:「陛下所託, 沉惜万万不敢轻慢。」 「如此甚好。」天帝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他信手一挥,景剑又再度化作流光钻进了沉惜袖中。 * 沉惜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斩杀御景。 且不提两人的实力之差,即便是御景站在那里让她砍, 难道景剑就会乖乖听话么? 这景剑确实很亲近她, 可这样的亲近却抵不过神剑的高傲。 ……烤肉架的高傲。 此事暂且略过。 沉惜自个儿沉默着回了洞府,却见多日不见的月轮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处等着她。小姑娘耷拉着眼皮,搬了个小凳恹恹地坐在树下。 桃花落了她满身。 「仙、神君!」月轮瞧见沉惜,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沉惜亦笑:「月轮仙子怎么有空来我这寒舍做客了?」 月轮道:「神君这是哪里的话?月轮是侍奉您的人,哪有做客的道理?」 沉惜揉了揉她的头。 小童的神情却突然有些犹豫,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头髮也被输得服服帖帖, 两个乖巧的小包包顶在头上十分可爱。 「……有何事不妨直说。」沉惜知道这孩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因此话中带了几分鼓励, 「你于我微末时便伴在身侧,便是说错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月轮这才抬起头来。 她道:「月轮想要向仙子请求……到下界去。」 沉惜一愣。 「……却是为何?」 月轮咬了咬唇,道:「仙子可还记得月轮的根脚?」 沉惜又瞧了一眼月轮头上那两个圆鼓鼓的小包。 她道:「你是花灵所化, 与我乃是同族。」 格外不同的是,花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月轮并非沉惜这样一株野桃自生自长而成,而是两个大花妖生下的孩子,拼死拼活才送到天上来,成了仙童。 沉惜初见月轮时,这孩子也颇有几分桀骜脾性。 只是叫天界的规矩刑罚一磋磨,自然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是在记挂父母亲族?」沉惜立刻便明白了月轮的意思。 此番魔族大肆进攻天界,天界之下的俗世也受牵连甚广。月轮的故乡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月轮听了,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沉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湛都神君已领着众天将去了前线,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须知凡事都有方法,万万不可急病乱投医。」 月轮还小,怕是魔族的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然而—— 「月轮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可我的父母亲族却也只是下界的普通花妖,他们没有仙人的身躯,甚至要比我脆弱十倍百倍。」月轮道,「月轮必须得回去。」 沉惜还能说什么呢? 她心中竟是觉得有些欣慰的。可她的理智却让她沉下脸来,严肃道:「可你去了不过也是于事无补。」 「世间强者弱者,都有彼此的生存方式。天神如是,小妖亦是如此。万物各循其道,若是出了偏差,便会万劫不復。」沉惜道,「你已为仙人,又何必去惦记在人间的事?须知前尘故梦,不过一场泡影,是再脆弱不过的了。」 沉惜说到此处,心中耸然一惊。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对着月轮说上这样一番话来。若是从前,她将人训斥一番,困住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对着月轮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第66页 前尘故梦……她又想起来天帝让她看见的景象。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呢? 沉惜微微抬起了手。 月轮瞧见她的动作,立刻警觉:「神君要对我施法术么!」 沉惜莞尔道:「你倒是警觉。」 「月轮不愿!」月轮知道沉惜是个独断的性子。 这神君看着柔弱,其实心中最是坚韧不过,且一旦认定了某事,便很难再有迴转。月轮心知自己必须尽快说服她。 可月轮张嘴之后,却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良久之后,她只得重复道:「我不愿!」 沉惜所说是对的,即使月轮去了下界也没有什么用。而她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在天界过她的安生日子。 月轮也觉得不解,她其实很少同远在下界的生父生母交流,也不曾传递什么书信,也不曾回护过。怎么这样的时候她却想起要纠结这样的事呢? 沉惜微微一哂,手中弹出一道灵光,将她打晕了。 月轮的心思,沉惜也看得分明。 若是心繫父母,月轮留书一封,自个儿遁去。她在沉惜身边多年,并非是没有门路。 可……她既然来走这样一遭,心中必是存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小心思。 无非是要求庇护罢了。 沉惜给不了她要的庇护。 她自身尚且如风中飞蓬,如何能护住他人? * 御景见了月轮,眼睛一亮。她便伸手去捏月轮的脸。月轮以冷脸拒绝。 御景悻悻地收回手。她看了眼沉惜,又看看月轮,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想,转而道:「前几日槐洲来找我,说是湛都那边已经出发了。那贼小子也真是的,连个欢送的仪式都不给人家。」 沉惜问:「槐洲神君又来找你了?」 御景莫名觉得不对。 可她察觉不出来,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是啊。我倒盼着他来。」 「噢?」 「他一来,拂罗那小丫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批公文也快,也不拿乔了,我摸摸鱼,实在快活。」 沉惜被哽住,勉强道:「那……倒也是美事一桩。」 御景自个儿又乐呵呵地笑起来。 三个人里,只有御景一个是高高兴兴的。 沉惜又去吹那骨笛,骨鸢被天界与魔界的壁垒堵着,并不能进来。只是它们受骨笛约束,只能努力地拍击着空间。沉惜周身盪开无形的波纹。 鸟类的尖啸合着笛声,莫名悽厉。 月轮听着,不禁落下泪来。 御景因此问:「小月轮,你怎么哭了?沉惜不给你饭吃么?还是景剑太吵?」 景剑确实日日长鸣,只是沉惜与御景两个都不受其影响罢了。 月轮点点头,道:「那剑确实吓人。」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御景看在眼泪的份上,忍下了想要伸手揉捏的冲动。 看来御景也没有明白月轮的意思。 月轮愣愣地坐在席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御景听了一会儿笛子,不由得点评道:「魔界的这种音乐,一般人还真是遭不住。」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喜欢这种。」 魔界的很多都是同常世相反的,那里天地倒转,礼崩乐坏。其中的音乐自然也就与常世不同。 沉惜瞧着御景的面容,忽地道:「槐洲神君很喜欢这种曲子。」 御景并不觉得惊讶,反而「嘿」了一声。 「槐洲不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么。」 她嘴上说着奇怪,脸上却分明是在笑的。 沉惜忽地想起来御景对槐洲不同寻常的态度。御景应该轮迴转世过得并不痛快,可她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甚至快活潇洒的模样。 但是御景对槐洲却十分不客气。 沉惜没想太久,因为御景已然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沉惜你吹这种曲子却很好听!勾起了我不少回忆。」 沉惜拿她没有办法。 ……但又好像没有先前那种酸涩的感觉了。 她不由得低声抱怨了一句:「无根无据的,说什么呢。」 御景笑道:「夸你呀。」 月轮怔怔地看着两人互动,许久没有说话。 * 沉惜想不出自己能将御景斩杀的机率在多少。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可怕,竟然在想这样的问题。 御景只觉得沉惜莫名地沉默。她有些惊慌地问道:「莫非那小子真的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沉惜只得摇头微笑。 「并未,并未。」 御景狐疑地看着沉惜的脸。 灯下看美人,其意态神韵都在这灯火摇曳中分毫毕现。沉惜只是微微笑着,或许面色有些僵硬,但并非不够动人。 御景问:「你摆出这样的架势给谁看呢?」 御景的眼睛像寒星,这是沉惜从第一面时就有的印象,而今——她越发地确定了。 这却是是个眸似寒星的剑仙。只那一眼,沉惜就莫名地生出自己的内心被看透的错觉。 她又想起那桃花、那水潭……还有那长着龙角的少女。 御景曾经说过……她有一世转生为人与龙之女,因此那记忆并不可能完全虚假。 几分假几分真,沉惜并不清楚。前世的事情,或许是和今生无关的。
第67页 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公。 为何御景便能轻易看透她的所思所想?为何她总要费尽心思揣摩而不得其意?御景如今看到的她,又有多少是她本人?又有多少是某人的倒影? 沉惜心中觉得冷,脸上的微笑越发完美了。 御景却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特,像是被人用画笔画上去的一般,了无生气,却足够精緻。 御景道:「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往后若是愿意说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不问?」 御景忽地笑了:「你让我问我就问,那我多没面子?」 沉惜:「……」 和这个人计较未免也太过幼稚。 她顿了顿,缓缓将事情说了。 「陛下说我曾与你有过一世缘分。」 「哇哦!」御景赞嘆道,「我也是记得有这回事的!嗐,可惜细节都记不太清了……哈哈哈哈哈好像真的只记得一个影子了。」 沉惜不是很明白此人为何还能如此一个劲地傻乐。 女人的心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至少沉惜觉得自己是这样。她一会儿觉得御景记得前世是件幸事,一会儿又为此暗自神伤。 御景的心里大约是没有这种情绪的吧? 沉惜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只让我看了开头,并未见到结尾处是何情景,大约是……不太好的。」 御景道:「这也正常。我命中注定孤寡,大约是牵连了你。」 她说着,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地说道:「如今我已回到天界,自然是不受那些掣肘了。沉惜你大可放心。」 沉惜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她始终是没有办法拒绝御景的剖白。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事,却也令人不想抗拒。可思及天帝的命令,沉惜的笑容又淡了一些。 她道:「陛下说……你体质特殊,很容易入魔,若是有朝一日与魔界对抗,便要我拿着景剑跟在你后面,见势不对便拔剑斩之……」 御景默了默。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 却还是笑着的。 「仙子会用剑么?」 沉惜亦是一顿。 「不会。」她坦然地说道。 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沉惜仙子怎么会用剑呢?这未免也太不温婉。 御景听了,一拍手。 「好,那就从今日开始教你练剑吧!」 沉惜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 「若是有朝一日一定到了要杀我的时候,我希望是沉惜你动手。」御景看着沉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沉惜本能地想要躲避她的目光,就好像两人只要再对视一眼,那些藏在黑暗处的怪兽就会将她吞噬。 沉惜只觉得心里头髮凉。 「什么叫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你?」 御景瞧着她紧张的样子,笑道:「就是假设的意思。假设,就是并不可能发生的意思。」 「我不会死的。」御景说道,「因此沉惜你也不能死。不然我一个人就太过孤单了。」 御景不会死,却会一世又一世,永无止境地轮迴。 她是天地间至清之气所化,除非天地相和,万物悉归混沌,不然她是不会死的。 「我只是觉得……嗯,这样激励你比较震撼嘛。」御景笑着说道。 沉惜现在就想拔剑砍了她。 景剑感知到沉惜的愤怒,蠢蠢欲动。 「哎哎哎——好了好了,我的错我的错!」御景只得摸了摸沉惜的发,权作安抚,「仙子你看,眼下这和魔界的仗是要打起来了。焜瑝那小子八成要拉我去垫背,你说到时你在天界孤苦无依,难不成还指望槐洲那靠不住的来救你不成?」 沉惜想了想,是这个理。 可是她又有问题:「焜瑝是谁?」 御景沖她眨了眨眼。 沉惜没懂。 她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却不敢真的联想。 御景又伸出手向上指了指。 「就是那个谁呗。」御景微笑答道。 沉惜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被她带着也笑起来。笑容颇为神秘。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名字的?」 「他有爹有娘,又不是孤儿,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有道理。」 沉惜忽地又问:「那他知道自己有名字么?」 御景沉默片刻,忽地犹疑道:「大约是知道的吧?」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洞府啦。」御景笑道。 沉惜问:「不留下来么?」 御景道:「不留下来。」 她又凑近了问:「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沉惜:「你说可惜我就觉得可惜,那我岂不也是十分没有面子?」 御景被沉惜用自己常说的话堵了回去,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 「这……这不一样!」她道,「那你要想我呀!」 多大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像个三岁小孩。 沉惜脑海里忽地蹦出来「神君三岁半」这样奇怪的词彙。 罢了罢了。 「会想的。」沉惜道,「只可惜再过几日你我都要上朝,怕是这相思之味也品不了多久了。」 御景跟着沉惜嘆了一口气。她半蹲在窗框上,又聊了许久。
第68页 「我走啦!」 沉惜于是目送着御景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她脑海里久久萦绕着一句话「为什么御景不直接乘云或是御剑离开?」。 * 御景自然是为了偶遇小仙童。 仙童彼时正在山丘后踱步。她手脚勤快,看不得满地的落花,索性将那花四下一清扫,堆在花篮里。 月轮嘆道:「……明日葬侬知是谁……」 御景没太听清。她便朝这小姑娘招手:「嘿!月轮月轮。」 月轮被御景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看过来。 她却不敢叫御景小点声,重复了两遍:「神君吓煞我也、吓煞我也!」 「抱歉。」御景便同她道歉。 月轮于是又觉得不自在了。 她本是敏感多思的性子,心里也总是想得许多。比沉惜还要多一些。当年沉惜选中她并非没有这层的关系在。 月轮其实在仙童中并不能算得干练聪慧,资质也平平。可她某些地方却很像沉惜,只是还不会自己挑拣垃圾。 「神、神君言重了!」月轮讷讷地说道。 御景原本还觉得好奇,此时便有些奇怪:「难不成沉惜真的不给你饭吃了?小丫头怎么这样一幅表情?」 御景倒也不算是长着一张好人脸,只是她行事作风向来如此。月轮在一重天时也听过一些沉惜和御景交好的传闻,知道这花神没什么心眼,一心练剑……还沉迷剑神美色? 月轮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说罢了。 但愿如此吧。 御景也不耐烦与她多作迂迴,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先前给我塞的什么讯息……叫我来这儿一叙,莫非有何要事相商?」 月轮咬了咬唇,砰地一声跪倒。 地上的灰尘被她膝盖带起的风吹起。 「求神君救救小仙的父母!」 御景笑容一滞。 「你父母怎么了?」 月轮于是将她父母是如何有恩于她,又是如何身陷危险说了一遍。她顿了顿,心中并非不恨。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桿秤,那秤在不断地摇摆,而人只是在某些时间往里面添了所谓的砝码。 月轮想起沉惜的话。那一瞬间的秤便朝着某个不可知的方向倾斜了。 她咬了咬唇,懵懂道:「沉惜神君也劝过小仙,叫我抛弃父母。可小仙不是这种人……小仙绝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御景听了,愣了愣。 月轮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景的反应。 这花神似乎有些发愣,又似乎毫无触动。 可那对月轮来说也还是某种不可触碰的境界。又高又远。月轮生得没有沉惜漂亮,也从不奢求能像沉惜那般光芒万丈。于众仙之中脱颖而出,甚至飞升。 可沉惜到底是她在天界才遇见的人。 天界的人是比不得下界真诚的,也全没有下界的伙伴们那般令人念念不舍……刻骨铭心。 沉惜更像是一个令人怜惜又无比嚮往的主人。 月轮跟随她、效忠她,却永远无法将初心移到她身上。 一个兢兢业业……服侍了沉惜近千年的仙童竟得不到一句下界的许可么? 月轮有些恨。 可她同时也怕。沉惜尚且如此,那来歷更加神秘,甚至连具体性别都是个迷的御景呢?她笨拙的巴结示好真的会起作用吗? 御景别的不知道,但她确实觉得月轮还可以更进一步。 「哈哈哈哈。」御景揉了揉月轮的头,「别怕,有我在!」 她的手掌确实是有种安抚的魔力。 「不过沉惜她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不骗你,其实刚才沉惜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的事情啦。」御景拉着她坐下来,缓缓道,「你想,沉惜是不是也活得怪不容易的,她也很为难嘛。」 月轮怔怔地看着御景。 「真的么?」 当一个人问出这句话时,她基本上就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了。 御景抓住机会,乘胜追击。 「自然是真的。」 月轮突然觉得愧疚。沉惜嘴上不说,还埋汰她,居然私底下愿意为她去求御景神君。而她呢?竟还在御景神君这里说沉惜神君的坏话。 这实在是…… 月轮一个没憋住,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是御景没有想过的事情。 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那么喜欢哭。她看到沉惜哭,心中自然是手足无措的。有些酸有些疼,更多的却是对沉惜这个人的喜爱。沉惜已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烦躁的人了。 至于月轮哭泣的模样则更是令御景不解。 她觉得自己说的完全是个好消息。这小仙童竟然莫名其妙哭了起来,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算盘? 月轮委屈。 御景顿了顿,按捺着心里想要去戳破那个鼻涕泡的冲动。 原本一个软软糯糯的小仙童,此时竟然哭成了一个泪人,眼睛也红彤彤的。如果说眼睛是泉水的话,那鼻子就是温泉口吧,咕咚咕咚往外冒泡泡。 还好沉惜不这样哭,不然御景觉得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可无奈归无奈,有的事还是要说清楚:「我可以带你去下界,可我不日就要上朝,不能在下界呆太长,救你父母出来之后,还是要看你自己经营。」
第69页 月轮点了点头。 「请神君放心,小仙已有应对之法。」 「那便好。」御景点了点头,「那就走吧,我们去下界!」 * 绥英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家的小殿下。 小殿下还穿着上次送过去的鲛纱裙,那是海界近百年来最有名的绣娘所制,行动间步履生辉,光华轮转,美不胜收。 好在天河渡口冷清,没有什么仙人往来,否则恐怕此刻早已有好事女仙围过去了。 御景一屁股坐在绥英的船上,却听他说起这层担忧。 「这……」她顿了顿,「有什么的呢!我看你也有些门路,人也大方,便在此传授你一套利人利己的法子。」 绥英撑篙的手一顿:「噢?还请神君指点。」 御景道:「这有何难,不过是收海界之珍奇,贩之于天界罢了。我来天界也有段日子了,冷眼瞧着这天界女仙平日里日子过得实在清闲,动辄便是一番争奇斗艳。咳……你那是什么眼神?沉惜……沉惜自然不用同她们比美。」 「简而言之,你将海界的物什运过来,自有女仙争相购买。到时你赚得钵盂满盆,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挖井人。」 绥英笑了笑,又去撑他的篙。 「若此事能成,到时小将定然携礼登门致谢。」 御景也沖他笑笑,却不再像往常一样,去捞那天河中的星屑。她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 御景何尝不知道绥英并未将她的提议放在心上,或许其中还有别的御景不知道的门道在吧。可她也只是随口说笑,这些都是当不得真的。 嘴上快活就完事了。 可御景却在想,究竟何为真呢? 她并不觉得怅然,只是一味地迷茫。御景很少迷茫,她是上古剑尊转世。有人说先来的是好的,这话不算对,但应用在天界却恰如其分。 在天界,仙神的资歷越老,知道的密辛也就越多。过去的御景只是七尊之中最茫然无知的那一个,可轮迴转世之后,那些零星的碎片……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都渐渐成了所谓的「上古秘闻」。 御景只觉得割裂。 有一半的剑尊身份在唿喊着她,说你要行天道,你要救众生。可却还有一半在告诉她,你只是个普通人,是要被拯救的众生。 ……更何况,御景除了是先来者,更是一名已故之人。她如何能得知身后之事呢? 御景觉得自己前世该是十分喜欢那个桃妖的,她也喜欢如今的沉惜。可每每相处时却总觉得暂存隔阂。她知道这隔阂并不存在于沉惜本身,而是来源于外部的某些因素。 来源于御景同伙伴一同缔造的天界。这个本该远离一切苦难,永远美好幸福的新家园。 月轮规规矩矩地坐在船上,只觉得御景神君沉思的模样十分深沉隽逸。令人心生嚮往。 方才御景同绥英的笑谈她都听到了,她心里竟诡异的生起一股汹涌澎湃的感情。 大约是豪情? 小舟渐渐从七重天驶下一重天,日轮也渐渐隐没云山,只留下一个光芒微微柔和的影子。 月轮在小舟里,望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御景忽地问她:「小月轮,天界和下界,你更喜欢哪个?」 月轮张了张嘴,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御景缓缓笑道:「你只管说便是,我又不会吃人。」 「我喜欢下界。」月轮不敢去看御景的脸色,只看着那翻腾变化着的云流。 「可你在下界的生活应当不超过百年,你在天界……已活过千年。」 或许是日光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星流确实涤盪了种种顾虑。月轮忽道:「天界虽然好,可终究不是月轮的故乡。」 绥英只当御景在逗小姑娘,也回过头来,笑着说道:「莫要说月轮这个小姑娘,便是小将,心里也更喜欢咱们的海界一些。」 「故乡……是不一样的啊。」 绥英说着,向御景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是想传递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讯息。 「打从小的时候开始,小将的家人就告诉我,长大之后要保护海界,保护陛下,保护身边的没一个同伴,就像……您一样。」 御景却只是觉得绥英一个大男人,眨眼睛的样子也颇有趣味。 她朝绥英笑了笑。 这在绥英开来是某种隐秘的鼓励,比那些放在檯面上的更加激励人心。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 御景也笑。 可她也怀疑,她真的曾为海界战斗过吗?轮迴百万年之后……这世上真的有她的故乡吗? * 别人有的东西,我也要有。 好在御景没有这样的想法。 因此她只是稍微感慨了一会儿,便振奋了精神,快乐地划起了水。她甚至问月轮:「你是什么品种,要不要过来浇点水啊?」 月轮连连摆手,忙道不必。 在天界,露出本体,做出浇水这种不雅的行为实在是……一件很掉面子的事情。 「哦。」御景答了一声,看起来莫名地有些失落。 * 桃花尽落,一树又一树的枝桠枯萎,无力地委顿在地上。或许是前些日子有过大雨,山石坍塌后,三三两两地躺在山谷之中。 御景觉得这和月轮所说的「桃源」实在相差太远。不过看着小姑娘惊诧的模样,御景决定还是不要将疑惑说出口了。
第70页 月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记忆里的桃源四季如春,终年繁花烂漫。她的父母皆是桃源之中的大妖,就栽在半山腰的地方。月轮虽然是由父母所生,可父母常年化成树形,她还是跟桃源中别的妖玩。 桃源里的桃妖大约是数不清的,可全都是和蔼可亲的。月轮有时认不得人,只称唿短头髮、卷头髮这样,却从未有一人待她有不好过。 这些桃妖都去哪里了呢? 御景看不过眼,上前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谁知小姑娘一个激灵,竟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御景:难道我的力气真的这么大? 至少御景并不觉得自己天生神力。 她道:「你莫急,我听闻草木之灵生命力最为旺盛,或许他们只是见势不妙,因此搬去了别的地方。你待我使个法术,探查一番,也好弄清楚来龙去脉。」 月轮听了,勉强振作起精神,抹了抹泪便看着御景掐诀。 可她看着看着,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神君您这个诀是……」 御景道:「噢,我从前在修仙门派里,我师父教我的。怎么样,有时候凡人用的东西还挺好用的吧?」 月轮顿了顿,没敢反驳。 这毕竟是凡人用的东西,仙人用着未免有失身份。御景神君也是她的恩人,此时还是不要拆她的台好了。 月轮打定主意,便将目光定在御景手中游动的灵力上。 「你们是什么人!」此时天空上方却突然传来一声叱问。 御景将头一抬,便看见三个用脚底看人的小伙子御剑站在天上,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们俩。 御景高兴地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下来!下来!」 那三个御剑小伙子都穿着统一的蓝白色服饰,面面相觑后中间的那个道:「你是何人,速速抱上名来!不然,休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御景道:「你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要知道我的名字?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先说来歷,我再回礼,如此岂不美哉?」 三个小伙子:「……」 月轮拉着御景的袖摆,轻声道:「神君,我们是仙人,不宜与这些修仙者有接触。」 她的脸涨得绯红,也有些尴尬:「万一让他们认出来我们是神仙便不美了。」 御景愣愣地问:「为啥啊?」 月轮几乎是觉得羞耻:「咱们仙人从不轻易下界,但凡下界,要么是功德在身,要做一番大事,要么就是身怀重任,来点化凡人的。若是叫他们知道我们是仙人,我们又点化不了凡人,岂非贻笑大方?」 御景道:「他们想成仙,为何不自己努努力?成不了仙,还能赖别人的?这世上从没有这样的道理。」 月轮:「……总之现在起小仙就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女孩了。您……」 御景立刻会意。她道:「我是天界的乐神槐洲。」 她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 「真的要谢谢你!小月轮。」 月轮不解其意。 御景眼瞧着那三个修仙门派的小伙子已经慢慢地降下来,只得暗地里传音给月轮:「我就说这衣裳怎么能丑得这般风情,原来是我在人间的师门……总之,这三个小伙子是我的徒子徒孙,现在起我必须将身份捂住了。」 「……若是叫他们知道我这个成仙的祖师连点化凡人都做不到……我的香火估计保不住了。」 月轮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才能完美地接下御景的话。惟有无语凝噎。 近看的话几个小伙子倒也都是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长相。 为首的那个道:「我等是剑极宗弟子,识相的话就赶紧报上来歷。」 「……你们宗门不是叫天极宗么?什么时候改的名啊?」御景第一下就没忍住。 恕她直言,这种肩膀上做出这种山崩式弧度,又有鬼画符一般充满修仙灵魂图案的衣裳,这天底下应该只有天极宗一个了。 那三个小伙子果然开始用看土包子的眼神打量御景。 「自数十载之前我派祖师飞升成剑仙之后,我派便改名剑极宗了。」 御景想起来,她刚入门那会儿,还听说过以前这宗门叫琴极宗的事,看来没认错人。 小伙子中的一个已经开始挖苦:「你这小子是哪个山村野疙瘩里钻出来的?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剑极宗在如今这普天之下有多少名望?」 倒是另外两个礼貌多了,其中一个甚至道:「这位姑娘能在如今的世道带着一个孩子走到这里,想必也不普通。师兄还是少说两句吧?」 开始的那个听了,先是一懵,随后便开始攻击:「这……她不说谁能知道她是个女的?」 御景觉得这小伙子跳脚的样子颇为有趣,于是故意挑衅道:「你但凡睁开眼睛看看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开始的那个听了,立刻捋起袖子,抽出剑来。 「你干嘛?」御景问,脸上还带着笑。 「自然是教训你。」 「来啊来啊,你来打啊。」 即使是现在对御景十二万分崇拜的月轮,也不能不说这人的确十分幼稚。她慌忙传音给御景,道:「神君且冷静冷静吧,咱们神仙是不能伤害凡人的。」 御景没回答,也一本正经地抽出挂在腰上的剑来。
第71页 可惜她没有成功。因为对面另外两个已经联手按住了他们的师兄。 老二要沉稳些,于慌乱中不忘赔笑道:「仙子不要生气,我这师兄确实不太会说话,还请您莫要介意!」 老三只顾着点头。 御景这下子故作嚣张的神情就憋不住了。 她只好又将剑挂回去,摸了摸头道:「所以你们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么?这里的桃妖们呢?」 第38章 桃花 那剑极宗的弟子微微一思忖, 拍了拍袖子,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 御景道:「那便长话短说。」 「……」老二一噎,一时间竟想不起从何说起。 他几次斟酌, 却被师弟拽了拽袍角:「你还没问她们两个的来歷……」 御景不甚在意地说道:「我,我不就是东海龙女嘛,这是我路上遇见的小桃花精, 顺道来她老家蹭饭。」 几个弟子的目光齐齐一转, 停在御景的头上。 「别看了,我的龙角还能叫你们这些凡人看见?」御景哼笑着, 眼中光华湛湛。 三人不由一噎。 倒是月轮觉得诧异,毕竟这御景神君最初说的是要假称槐洲神君的名姓。月轮还觉得御景神君说话促狭, 没想到其实御景这样的人也是懂得分寸的,并不会一味地借别人的名头做事。 不过……御景神君真的有龙角吗?她……不是以凡人之躯飞升的吗? 以月轮的想法来说,她们二人其实还是装作凡人最为妥帖。不过要想调查桃源之事, 遮遮掩掩反而会惹人猜忌。半真半假倒是足够取信。 御景:我才不要被叫槐洲的名字。 不过对于剑极宗三人, 东海龙族确实是个还算有威慑力的名头。 「原来是龙女姑娘。」剑极宗弟子们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看着御景二人时都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说说这桃源的事?」御景笑睨了他们一眼, 又在一片狼藉之中走了几步。 那老二道:「其实我等正是受了逃出来的桃妖所託, 这才来此一探究竟……那桃妖逃出来时生机将尽, 所遗留下的妖力也只够投影出些许片段。因此我们只知道有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族袭击了这里。」 御景道:「魔族肆虐的事,我们海界也知道不少。我也是奉了命令来查探的。」 大地漂浮在无垠的海域之上, 所谓的「东海」不过是剑极宗弟子较为熟悉的一片海域。从古至今, 东极所在之地便是天下灵力最盛之处, 因此魔族入侵的前线也定在这里。 天界顺势在这里开战,未尝也没有借用凡世力量的意思。 只是之间的战争到底与俗世不是一个层次。于人族看来,恐怕也只觉得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成魔者愈多, 而时局也愈发动盪了。 「……」修士们欲言欲止。 御景挑了挑眉,笑道:「你们有何事不妨直说。我们海界是从来不兴迁怒那一套的。且这妹子是个桃花的根脚,横竖也奈何你们不得。」 月轮:好气哦,我难道不是个神仙吗? 可眼下,她也只能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几个人族,希望从他们那里听到些许关于同族的消息。 「桃源之中所栖,除却桃妖一族之外,还有数量不小的灵禽。魔族入侵时,桃妖们利用桃源之中的法阵送走了这些灵禽,之后一部分留下来死守家园……他们的结局想必不用多说。可老弱及年幼者却是被一道送了出去的。」 月轮眼前一亮:「也就是说,我还有活着的同族是么?」 御景却并不觉得乐观,魔族并不傻。桃源一族又向来惟天界马首是瞻,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寻了一群避世的桃妖来杀,怎会轻易放过? 剑极宗修士张了张唇,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同月轮说。 月轮于天界虽是最底层,却好歹也是仙露琼浆养成的小仙童,自是与凡俗小妖不同。修士们被她祈求又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心中万分不忍。 「……我们遇到的那位桃妖,已是这逃出来的一批中的了……她同一名集仙鸟妖结了契,因为有了身孕才选择逃离,因而身子也要强壮些。」修士最终决定将所见一一复述。 就好像不这样,就对不住那逝去亡魂的挣扎一般。 「她的夫君斩下双翼,助她逃出升天。我们见到她时,她几乎没了气息。除却灵力织就的回忆外……还给了我们一颗蛋。」修士说着,又觉得迷茫,「她似乎将别的孩子都吃掉补充灵力,只剩这一个了。」 月轮瞧着那泛着粉光的蛋,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 修士只好悻悻地又收了回去。 「这蛋由我师弟每日仔细孵化,可或许是性别不对,这蛋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御景道:「你师弟修炼的功法至阳至刚,这灵力灌下去自然没什么效果。不如回宗门找个漂亮师妹孵一孵——噢我忘了,你们宗门好像没几个女弟子。」 修士:可恶,此女实在可恶。 他瞧着御景真诚的目光,一时竟分不出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了。 于是修士声音飘忽地问:「你们要去……他们出去的地方看一看么?西行一百里地左右便是了。」 御景点了点头,道:「行,多谢了。」 说完勐地抽剑,在地上的石头上噼了一道,提脚飞走了。
第72页 石头上残留的剑痕中透着凌然剑意,仿佛自太古而来,又仿佛只是神明漫不经心的一笔。 最开始那个脾气最暴躁的此时却变了脸色,在石头面前缓缓蹲下。 他的师兄敲了他一脑瓜子:「愣什么?快收进干坤袋搬回去!」 「是——是!」 御景同月轮两个在云上飞。 御景道:「我飞慢些,你想想你要不要去看。」 月轮扯了扯嘴角,笑有些勉强。 「神君不必顾及我,这魔族来袭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怎可由我左右?而且……月轮总是要去看个明白的。」 御景看着她咬牙切齿的侧脸,觉得有些怜爱,却又觉得有些隔阂。 怎么说呢……唉。 其实桃妖的死去并没有太多触目惊心。 御景从天上落下来时眼尖地看到有几匹灵禽的尸体挂在枯死的枝干上。尚未熄灭的冷青色火焰并未吞噬桃树的枝干,只是无根无由地燃烧着,似乎要将灵魂也烧干净。 御景一剑将其噼灭了。 「……」月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落着泪。 从地上抬头看的话,就可以发现桃树们奇蹟般地聚合成一个圆,数不清的枝干合拢交叉,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即使是枝干枯死,那形状也未曾改变分毫。漆黑的毫无生机地耸立着,于脉脉春风中显得伶仃孤俏。 这分明是一个种族,却显得无比孤单。 穹顶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里曾经藏过一些人。」 「是那些灵禽。」 御景给哭成泪人的月轮递帕子。 月轮一双泪眼却见到御景满目赞嘆的模样。 御景动容道:「真是伟大的一族。」 她似乎是在赞美桃妖们捨己为人的奉献,却更像是……在嚮往? 日光洒在御景的身上,仿佛也为她带来了某种神性的光辉。月轮毫不怀疑,若是这事落在御景头上,御景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诧异而悲戚。 此时的月轮由衷地感到害怕。 她问御景:「您是谁?」 天界的仙神会有此等情绪吗?绝不。他们求道、求长生、求青春永驻。 人间的圣者会有此等情绪吗?绝不。他们悲天悯人,绝不会如此漠然。 桃妖的同族们会有此情绪吗?绝不。他们恨不得生啖入侵者的皮肉,如何能够嚮往? 御景动了动唇,勾着嘴角似乎是要笑的。 头顶却恰如其时地传来一声轻响。 闷着,却足够惊动被迷雾蒙住的心。 当剑仙从蒙昧之中醒来时。 她曾听过这样一声轻响。 一根枯死的枝干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 她「哎呦」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树枝掉了下来。 月轮用双手挡着,却不免沾上灰尘。 那些来自她同族的骨血飞散在空中,被阳光镀上金光。树木的枯尘落在御景的眼中。 御景被那灰尘呛出泪来。 月轮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两个九天上落下来的仙人,竟然就这样坐在一堆枯死的枝干中一动不动。 最终穹顶破碎,日光从真正的天穹洒落。 树木的崩解支离是阻挡不了日月升落……星辰涌流的。 【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现在轮到我了。】 浩劫之后,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御景同月轮四周,还剩几株桃树仍留着焦黑的枝干。 御景轻轻地问:「它们日后还能开出花来么?」 月轮牵强地笑了笑。 「自然是能的。」 「只是或许要千年,或许要万年。说不得什么时候,这里便能再开出一朵花来。或许明日有一颗飞絮的种子落在这里便能发了芽,再开出些别的什么花。」 人族常说岁岁年年花相似,人族不认得那些花,也知道它们只是相似。 花的寿命,原本就是要比看花的人短上许多的呀。 月轮不敢再说下去。 她将眼泪擦了又擦,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神君,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天界了。」 御景说好。 「我们神君那里……还请您多照顾照顾。神君那个人……」月轮勉强笑了笑,忽地问,「您是真的爱她么?」 御景却突然滚到尘土堆里,用闷闷的声音说道:「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害不害臊哈哈哈。」 月轮道:「我只是需要做个童子……」 她的身形在橙光熹微中渐渐拉长长大,转眼就成了一个纤细高挑的少女。 「神君心里总该是要清楚一些事的。」 御景朝她笑。 「她以真心待我,我自以真心待她。」 月轮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诺,缓缓行了一礼,道:「月轮告退。」 「快去吧快去吧,这里风景不错,我再躺一会儿呀。」 御景的眼睛几乎要笑眯成月牙了。 月轮没再回头。 御景躺在地上,就一直盯着月轮留下的脚印。 华美的鲛纱沾染上污泥,变得狼狈且污浊。御景闭上眼睛,轻轻地将脸贴着地面。 「你说神仙有什么好?」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茫然无助,仿佛隔着虚空与时光在轻轻叩问。
第73页 无人应答。 这把剑缓缓地弯折了嵴樑,蜷缩成最无助可怜的样子。 天帝他们见了这一幕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御景想,不然那时的天雷怎会比以往的每一世都要更大一些呢? 御景想不起关于她的所有细节,却偏偏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想起了那个日出。金乌的光芒几乎将万物都要融化。枯残的枝桠化成粉霁,从她眉间发梢划过。 有天神驾车来到她的面前。 「剑尊,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仙人们都说,这一世的御景剑尊竟是从树木之中脱胎而出,果真与常人不同。 御景于是知道自己是剑尊,背负着守卫天界的重任,只是因为力量太强容易反噬,所以在人间轮迴压制歷练。 等再大一点御景想起上古之世,那守护之心便歷久弥坚。 天帝再讨厌,槐洲再虚假……天界也是她必须要守护的地方。且清风无拘无束,也不必为俗事所恼,只由他们自生自灭自长自消而去便好了。 人间百态万物,难道没有可爱之处吗?拘泥于过去那些破事,反而会把自己陷进去。 可那一世之后御景心里却多了些东西。 羡鱼说,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现在该轮到我了。 第39章 剑仙 御景滚到地上, 躺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自己这样太过无趣。她于是拍拍灰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逛了逛。 从桃源逛到东海,路上正好路过剑极宗。 宗门上空亮起了淡蓝色的防护法阵, 星辰的虚影在上方漂浮着。 剑极宗不愧是人世几个顶尖的修仙门派之一,这一手法阵也算是下界比较出挑的。可是对于整日在云海星流之中行走的仙人来说,那星辰便显得有些拙劣。 法阵上萦绕着浓重的魔气, 如乌云蔽月一般丝丝缕缕地凝聚, 将那一点凡人的星火扑灭。 修仙者终归还是凡人。 御景从虚空之中取出一把剑来。 那剑曾是剑极宗的镇门之宝,她这一世的师父昔年的佩剑。 这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她那师父虽然不苟言笑, 但待她也算是悉心培养。 御景一面想着,一面将那魔气斩尽了。 她的剑气像是一双大手, 摧枯拉朽一般地将那层魔气从法阵上撕了下来。法阵上淡蓝色的光芒如水波一般动盪着,良久之后归于平静。 日光倾落—— 御景将手中的剑投了下去。 剑身片刻即化星火,飞驰而下, 落在剑极宗大殿前的玉阶上。 「这、这是——」那本来坐在大殿中运功的道人沖了出来, 却见到这么一柄仙气缭绕的长剑, 怔了怔, 才想起这是许多年前剑极宗曾供奉过的剑。 昔年天神降神谕于剑极宗, 指明剑尊转世所在, 命掌门好生抚养。那掌门自然不敢懈怠,连夜飞遁去了那平凡农家, 将那女孩接来了。这长剑自然也是由那传说中的剑尊接收。 好在剑尊转世果真与凡人不同, 虽然御景脾性古怪, 但名剑与剑修的锋芒互相辉映,倒也彼此不算辜负。 后来剑尊飞升,这剑也清鸣不断,随之直上九霄再没了踪迹。 自御景转世, 到她飞升其中不过十载有余,后来她又去地府辗转数十载,相加刚巧百年。 最先冲出来的那位,刚好是当年掌门的大弟子。 「敢问可是剑尊驾临?」他显然心力耗尽,活不长久,此时心神激盪,脸上透出病态的红。 搭配上他魁梧健硕的身材,倒是有些奇异。 御景从云端往下看,不免多看了两眼:「……是我,我记得你。」 「这……是在下的荣幸。」新掌门道,「不知剑尊驾临有何要事?」 「没什么,路过。」御景淡淡地道,心里却泛起奇怪的感受。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见下面的大殿里乌泱泱地出来了一大圈人,男女都有,这显然就不只是剑极宗的人了。老弱妇孺、伤残者亦不在少数。 早已飞升的剑仙忍不住,喊了一声:「师兄。」 月轮来时曾说过仙人不该暴露行踪的话,若是要显迹就该弄出些大动静来。御景此时却忘了。 她笑了笑,洒下灵力后隔空将那掌门抓上了云端。 掌门惶恐道:「剑尊这是如何使得……区区剑极宗,怎能劳动您的大驾?」 他从前是常常这样说反话讽刺御景的。 剑极宗从前还叫天极宗,掌门是正道魁首。他座下也正好有七位弟子,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大弟子是七子之首,家世也拿得出手,自然傲气。御景是第八个。 大弟子觉得御景不过是一小小女童,性子又古怪孤僻,很是看不惯她。 没想到如今成了掌门倒恭敬了起来。 「师父呢,死了么?」御景问。她说话时半蹲在云上,手中拨着云彩,倒是平静。 掌门脚下踩着云,心中正有领悟,被御景问到时脸色也是一沉:「是,家师一月前为救众门派弟子,于长旻山与一众魔族死斗,已然仙去了。小道临危受命,这才继任了掌门之位。」 御景觉得有些可惜,又觉得生死不过寻常。说实话,她已不太记得那师父是长得什么模样了。也就是这师兄过去看她不爽使过几次绊子,御景的印象才深些。 说来说去,到底是这一世才认识的人,御景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第74页 她手里攥着一把云,决定道:「那我改日给地府捎个话,叫他们给咱们师父安排个好去处。」 说完了,御景朝掌门露齿一笑。 掌门拱手道:「多谢剑尊大恩。」 那没神采的眼中也透出光来,笑容也真些了。 御景并不觉得这样的生疏有何不妥。总归剑极宗的这些人也并不将她当做同门,而是将她当做供台上的泥塑金身,是要慎之又慎地供着的。 她自己知道、自己记得就好了。 只是—— 「我瞧着师兄你也大限将至,不如我也为你打点一下。」 掌门一噎。 他踩着软绵绵的云。腾云驾雾,这已是超出他境界的事了。掌门的资质天赋本是绝佳,可修仙界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个能飞升的呢?他方才还在率领众弟子与魔相斗,苦苦支撑,转眼间便跃上云端。这场景倒真似做梦一般。 纵观人界的飞升者,有大半都是遇到了哪个哪个神仙赐丹药而飞升。大多数苦修的却都是与天争命,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长生不死,其实并非是大多数修仙者真正在意的。 掌门摇了摇头。 「多谢尊上好意,然小道福薄,就不必劳动您了。」他低垂着眉目,虽然比御景要高些,可到底是谦恭的,和从前很是不同,「只是,小道还有别事相求——」 御景支着颊,问:「什么事?」 「我想请剑尊再传下几式剑法,供门中弟子抵御魔族之用。」掌门说完,素日持重冷静的面目也显出几分侷促。 御景的身形还是同从前一般瘦,高且伶仃。她身上是有几分剑侠的少年气在的,却比那要更孤单些。如同夜间隐去寒星的云华,万般神气都并不引人注目,却能在惊鸿一瞥时直直印到人心里去。 师妹恢復女装的样子倒并不丑。 掌门暗暗想到。 御景衣上的尘土早被法术清理得一干二净,衣上光华湛湛,完美地保持着神仙的风仪。 她笑道:「我还当是什么,这好办。」 「我下界时曾遇见剑极宗的两个弟子,已将适合本门心法的剑诀传于他们,待他们回来后师兄自可唤来询问。」 掌门再度拱手道谢。 御景仍担心他不知道是哪个,伸手比划道:「我看那几个也该是门中翘楚,其中领头的那个生得一张马脸,说话时总夹着屁股……」 掌门:……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生动。 他搜寻记忆里御景的模样,恍然想起他这个修仙者的年岁其实是要比御景这个正经仙人大上不少的。 百年光景过去,从前的师妹成了仙也没什么变化。 御景同掌门两个人在云上站着,最终还是落到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耳畔只有风声唿啸。 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御景道:「这魔族入侵凡界从前倒也有过,师兄不必太过担忧,天界已遣战神前去清缴了。那战神我也交过手,算是有些本事。想来不日便可凯旋归来。」 掌门道:「原来如此……」 他心中却存着疑问。 当初天界的仙人下界叫他们去找剑尊转世,可不就是正打着寻剑尊对抗魔界的旗号么?如今魔族来了,怎地这磨了百年的剑还束之高阁,未能得用? 魔气散去后,金光透过云层落下来。从云上看,下面的人如同黑色的蚂蚁一般。羸弱却极为有序。 「唔!」掌门勐地向一旁退去。 御景侧目看过去,便见一只骨鸢直直地从天上掉下来,穿过洁白的云往下坠去。她伸手捞了一把。 骨鸢支棱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接上了,一面接一面喊:「神君怎地还在此处,倒是叫我好找!」 御景眯了眯眼睛。 这骨鸢说的自然是鸟语,落在掌门耳中便是一阵阵悽厉的尖啸。 骨鸢身上魔气森森,看着来者不善。 御景拍了拍骨鸢的脑袋,在掌门戒备的目光中笑道:「我在天界还有些事要办,先走啦!」 * 沉惜狠狠地骂了御景一顿。 其实她的语气很温和。但骨鸢声音又尖利,转述时难免有些迫人。 索性御景并不觉得如何为难,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着骨鸢身上的骨刺。 她的手指扣着那骨刺轻拢慢捻,那一截看着都要比之前光亮几分。 御景下界后,突然就有天帝的近卫过来找她。 说是先去御景洞府遍寻而不得,因此来沉惜洞府找她。天界之中有人告发御景,说她在魔界之时与魔界的芙婀城主交从过密,且她平日行事又狂妄无比,不尊君上,怕是已倒向了魔族。 那告发者甚至还向天帝展示了当日御景为魔族修补法阵的影像。现在九重天上众仙神都在等着找出御景……等一个说法。 「这真是……」御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平时不是挺低调的嘛?」 她明明超级随和一女的。怎么就狂妄啦? 第40章 黄泉 御景打发骨鸢回天界给沉惜报信, 自己却转头朝着虚空便是一剑。 既然天界发现了,她倒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 御景从东海处穿过空间, 须臾便站在了黄泉的土壤上。黄泉天色晦暗,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接连不断,为天穹染上淡淡的茜色。游魂野鬼在黄泉大门之外跌跌撞撞, 不得其门而入。
第75页 这些鬼魂们大多失了神智, 也没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见了御景仍直愣愣地往上撞。 血液和脑浆等物便直直地朝她脸上煳来。 「啧。」御景被鬼魂们推搡着, 踉跄着进了黄泉的大门。 门口的红衣女童问:「这不是御景么?怎么,上次带回去的东西不对?」 她身边的男童咯咯咯地笑起来:「一定是被骗啦一定是被骗啦!傻瓜御景傻瓜御景!」 御景把他们俩的脑袋都拧了下来, 放进忘川里轱辘轱辘地转了两圈又按了回去。 两个孩子眼睛直发愣,忘川的水从他们的嘴角流了下来。 「……」 很好,忘记了。 御景摸了摸头, 笑道:「走吧, 带我去见阎君。」 谁知道那女童竟歪了歪头, 困惑道:「阎君是谁?」 男童也随声附和:「阎君是谁?」 两颗鬼气森森的脑袋看起来有些痴傻。 忘得有点多。 * 「哎呀哎呀, 御景神君!」一块惨白色由远处窜了出来, 片刻就到了御景身前。 黄泉管转世轮迴的青融神君是阎君的大儿子, 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他同御景算是老相识,算是有万次转世的情分在。 单方面的。 最初的时候青融只是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每一世都是孤寡一生的命格。长者有, 短者亦有, 可御景的亲缘确实是淡泊到令见多识广的青融都觉得心惊的地步。 后来他听到一些风声,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 御景同他寒暄了两句,便切入主题道:「我这一世的师父大概这几天就要转世了。」 「……啊?」青融一愣。 御景师父要转世了, 原来是去世了呀。 他道:「原是如此,人世的这些修仙者嘴上说着与天争命什么的,其实命理玄机都在咱们的簿子上,唉,逃不过去的。」 听声音,还有几分感慨。 「我想为他安排个好些的来世。」御景道,「他这一世算得上是正道魁首,应当没做过什么错事,你若是有合适的就给他安排上吧。」 青融道:「这好说,前几日便说有个人间的大人物要来转世投胎,想必就是神君的师父了。索性今日也无事,不如神君也同我一道去看看。」 御景颔首。 青融觉得稀奇:「往日神君可是万事都不管的,怎地如今为了个凡人跑这么一趟?」 御景道:「只是正好下界就听闻此事,那修者于我也算良师,跑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两人一齐走到奈何桥畔,桥上老妇正在挨个地给幽魂灌汤。 走过桥去,那些幽魂便已脱去生时的情仇爱恨,成了个白魂。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带不走。 侍应的鬼将指着远处人群里一个青年男子的影子给他们看。 「这就是那位剑极宗掌门了。据说当年也是闯过咱们黄泉的,和咱们阎君也是有过交情的呢。」鬼将说着,不免瞟了一眼御景。 青融笑道:「这是天上的花神,与这掌门是旧识,特来看一眼。」 那鬼将点点头。 御景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师父身上,她反而四下打量起周围的魂魄来。 这些魂魄大抵没有固定的性别,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女人。头上的面孔也时常模煳,四肢如烟云一般飘忽不定。 「妙极,妙极。」御景眼中放出光来。 青融:……她又犯什么病了。 他略一思忖,为御景找到了理由:御景当年在黄泉的时候,其实只顾着在一些险境歷练取宝,真正黄泉的这些核心事务是未曾接触过的。 可御景她不是上古剑尊转世吗?这种大人物居然不知道这些事? 御景还真不知道。 她激动完,这才有些羞赧地说道:「我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上古之世……黄泉还没有这样的好事,遍地都是死后的魂魄,就连转世也是随缘。」 青融想像不出来这样的画面。 他召来座下鬼将,问道:「这剑极宗掌门是要投得什么胎?」 鬼将捧来册子,恭敬奉上。 青融信手一翻。 哦豁。 下一世要当江口的一座无臂神女像,受风吹日晒三百年而碎,神智朦胧却不得开悟。 御景的目光已移了过来。 她见了这内容,也说不上生气,只是有些发愣。 御景的心里,自然是觉得剑极宗掌门是个好人。他或许待她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半点温情也不曾赠予。可对于整个人间,他却是一直匡扶正道,济世救人。 青融嘆了一口气,又将那册子往后翻了几页。 阳陵人士。 …… 天资聪颖,嫉恶如仇。 …… 杀妻证道。 这是御景所未曾想过的。 她甚至没想过那个一心正道,只会吹鬍子瞪眼的老爷爷一样的师父会有过妻子。 还把人给杀了。 证什么道呢?歪风邪气。 「原是如此。」御景瞧着青融神情纠结,潇洒道,「既如此,那便如此吧。」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从前还不信你们地府有这个能耐。」 青融合上册子,确认御景没有生气之后这才缓缓道:「这样的规矩确实是没有的。」
第76页 「地府确实是黄泉有了很久之后才建立起来的,我们助人转世投胎不过也是为了净化黄泉的环境。但转世之后的事却是不受控制的。天上的司命星君也可用命盘改人命格。可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的干坤逆转?」 「先前我向神君承诺的并非虚言,改人命运也不是难事。只是一日中地府转世的魂灵就有千千万万,我等如何能有此等伟力神通,能称量所有生灵的功过是非再将其转世一一改写?」 「况且每一个生灵在喝过忘川水之后便与前尘无关了。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去。」 「……神君?」 御景朝他笑了笑:「这件事便如此吧,是我想当然了。我回天界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多聊了。谢谢你。」 「神君慢走。」青融自然应好。 等人走了,他这才躺倒在软榻上,嘆道:「真是难伺候的祖宗。」 * 御景辞别青融后,在彼岸花之中接连走了几步。 花中有灵,根茎随着她的脚步层层跪倒,让出一条通路来,远望倒像是海上的波浪。 有一种海上的浮萍呈赤色,生得多了就也会显出这样红色的波浪。 忘川水御景曾是喝过的。 她死后来到黄泉,排在人堆里正要去接那碗,却被孟婆推搡着走过。 「莫要浪费我的汤。」 御景的气性被激上来了,也就伸手去争:「别人饮得?我为何不行?婆婆未免也太过小气。」 她仰头将那汤一口灌进肚内,发现没什么味道。 抬头看孟婆的脸还是那样慈善温柔。 御景什么也没忘。 从一开始,御景的记忆就不是因为喝了忘川水而消失的。 她身上背着很多东西,从上一世背到下一世,循环往復,永不能停歇。 * 槐洲有些看不懂沉惜。 他在天界地位特殊,也算是「两朝元老」了,他赶上了帝尊执政的末期,也一直在天帝的手下活得光鲜。 正因为这样,槐洲才能在众神的注视下走近沉惜所在的侧殿。 九重天的光极为明亮,他的影子被投射到四面八方,却始终只有浅薄一层。 沉惜坐在纱幔之后,硕大的珍珠穿成珠帘,被风吹得彼此乱撞。 「沉惜。」槐洲唤了一声。 沉惜穿着轻薄的纱裙,打扮也清新自然,一双桃花目似嗔非嗔地看过来。这样的神情槐洲是熟悉的。沉惜这样确实足够美丽。 却千篇一律。 她永远美丽、温柔、善解人意。 永远不会正面反抗。 可是这样的沉惜却在替御景遮掩。 小小的,一点点的动作,如同幼猫试探一般地护住了自己的领地。 槐洲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 他又想起羡鱼的事情来。 不,这不是幼猫,这分明是只老虎。 槐洲难免带上笑。 他觉得沉惜如今温柔顺从的性子就很好。即便有那一点点的乖戾之气也会被她藏得死死的。一点点的越界恰好是古井无波的天界生活里最精彩的调剂。 羡鱼那种就不必了。 他道:「谢谢你为御景遮掩。」 沉惜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我……我并非是遮掩,只是御景神君她并不是大家传的那样。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槐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扒拉了一下,取出一把琴来。 「多想无用,我近日新谱了一首曲子,奏与你听,且当做打发时间吧。」 沉惜直起身子,专注地看着槐洲。他将手放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地弹奏起来。 拂罗刚刚混进大殿,就看到沉惜这专注的模样。 花神的属下感到十分困惑。原本对此屡见不鲜的她竟破天荒地感到愤怒了。 好啊,没想到这槐洲看着人模狗样值得託付,结果是个喜欢撬墙角的!还有沉惜这女人,御景这才消失多久啊,她居然就现出原形了! 关键时刻还是要看她拂罗的! 小拂罗攥紧了拳头。 第41章 嘀哩嘀哩哩 槐洲的曲子并不好听。却也有令人「如闻仙乐耳暂明」的功效。 一曲奏毕, 沉惜只觉得那曲调萦绕在她耳边久久不去。 算是折磨。 槐洲坐在沉惜对面,神色平静,眼中却闪烁着光芒, 当是还陷在他的音乐中未曾回神。 沉惜垂着眸静静饮茶。 最终是槐洲先开了口。 「我从前便想着要为御景谱一曲。」他的神情专注而纯挚,似乎真的沉浸在琴弦之间,「如今她真的回来了, 我倒是提不起谱曲的心思来。」 沉惜觉得槐洲说得有些刻意。 这话像是说给沉惜听的。因此她顺着槐洲的意思问:「槐洲神君您同御景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槐洲道:「是昔年故友。」 「只不过我有愧于她……一直未能亲口道歉罢了。」槐洲苦笑一声, 笑容中满是无奈,「在这天界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 沉惜道:「如此倒是可惜了。然御景神君性情开朗豁达, 我观她往日与神君相处,并不像是心中有芥蒂的模样。神君您大可不必过于担忧。」 她厌烦极了槐洲频频提到往事的行为, 也恨极了他模稜两可、暧昧不清的态度。
第77页 纵使是知道她同御景有着前世的缘分,沉惜仍觉得两人之间有所隔膜。槐洲却站得比她更高更远,在遥远的上古之世就已同御景结识。 御景对万事万物都十分豁达, 沉惜从未见过她记恨某人, 槐洲却是例外。御景同他也算是能聊上几句, 却常常出言讽刺, 甚至到了刻薄的地步。 槐洲听了沉惜的安慰, 微微一笑。 「你可是在为她担心?」他道, 「其实陛下并不会对御景做什么。他是帝尊与帝后之子,当年诞生后便一直跟在御景身边, 由她一手带大。若说情谊深厚……陛下与御景之间的情分怕是不逊于天界的任何一对亲生姐弟。」 沉惜一时间竟忘了维持冷静。 她还记得天帝古井无波的神情, 还记得他轻声却笃定地吩咐她监视御景的样子。 天帝和御景之间, 如何才能容下「手足亲情」四字呢? 槐洲又道:「若真有什么,我也会出面保下御景的。」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沉稳。 沉惜笑了笑。 她并不觉得御景需要一个孱弱无力的乐神来保护。 ……只是这样的话倒也不必对槐洲强调了。 * 天帝派人遍寻御景而不得,他的人就顺便将拿着景剑的沉惜带回了凌霄殿。众仙神穿戴齐整,面孔连成一片。他们高居于玉台之上, 审视着沉惜。 沉惜不知此举所为何事,囫囵着过了审问,被送到了偏殿。 偏偏槐洲要来扰她的清静。 沉惜正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却发觉身上的骨笛不知为何震颤起来。想来是那骨鸢传了消息便回来了。 这样槐洲的存在就难免获得了沉惜的嫌弃。 骨鸢来去纵然方便迅捷悄无声息,可沉惜又不能真的当着槐洲的面和一只魔气森然的骨鸢交流。 两人说话间,却听外面的脚步声越发地近了。 「两位神君,御景神君已到,陛下请您二位立刻前往凌霄殿议事。」 * 正如槐洲所说,最终御景什么也没有被罚,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凌霄殿。 沉惜道:「你带着月轮去看了什么?」 御景摸了摸脑袋说道:「这不是探亲嘛……对了焜瑝那小子可说过这场战争他预备要怎么结束?打了这么些天,湛都那也该有个交代了。」 说起这个沉惜也不免神情凝重起来。 「湛都那边……并无回应。想来战局并不见好。」 御景嘴里嘟囔了两句。 沉惜没听清,问了,御景却只说「抱怨两句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如此便好。」沉惜终是开了口,「往后神君再不可这样一声不吭地去下界了……我是说,至少也该知会我一声,这样调度起来也就不算麻烦。」 御景笑道:「这不是你嘱咐我的事么?」 沉惜眨了眨眼,问:「我何时说过月轮的事了?」 御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沉惜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你同……槐洲神君想必是极好的朋友吧?」她轻声问。 御景勐地摇了摇头,道:「那都是前世的事,大概前世是不错的朋友。」 她一面回想,一面心里就有些气:「那傢伙是不是跑你跟前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湛都几章狗带? 我今晚靠床上码字,等孩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睡了快3个小时了……就离谱 第42章 假死 沉惜笑了一下。 她似是顺嘴一提, 说得却像是真的在抱怨了:「你对那槐洲神君莫不是有什么偏见?我瞧着他虽然性情淡泊,待你却是真心好的。」 或许是害怕御景不够膈应,沉惜轻飘飘地又加了一句:「从前的事我也不清楚,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 御景盯着她。 沉惜只淡然笑着,看不出分毫别的情绪。 似乎真的只是为槐洲抱不平一般。 「哼哼。」御景不满地说道, 「你这是被他灌了迷魂汤。」 如果此时槐洲在, 御景一定要抓着他揍上一揍。也不必使力气,只叫他知道仓皇鼠窜的痛苦就是了。 御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 转而笑道:「我瞧那小月轮倒是个机灵又胆大的。」 「此话怎讲?」 御景于是又将月轮求她时的一番表现说了说。 「你说,这算不算上行下效?」 沉惜咬了咬牙。 她忽地拿出帕子虚虚地擦了擦眼角, 伤感道:「原来你还在意那时的事。」 「也罢也罢,是我煳涂荒唐。我这样的小桃仙,原本就是配不上你这样的上古大神的。」 「……」 御景笑容一滞, 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瞧着她。 沉惜缓缓抬眸, 眼圈倒像是真的红了一般, 半是控诉半是哀怨地看着她。 「你这是说的什么酸话?」御景犹自不平道, 「我没这个意思, 只说这小姑娘模仿得还是有模有样的, 怎地就纠出前事来了。便是从前,我也没这样想过, 我也太冤枉。你这桃花未免也……」 她说着说着, 自己住了嘴。 「是谁先酸的?」沉惜问她。 御景笃定道:「你。」 沉惜冷笑。 云舟在天河上摇摇荡荡。 沉惜转过头去, 只见御景双手环着胸 ,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眼睛却还望着天际。
第78页 她以往总是四仰八叉地靠着,好不快活。今日倒是不同。 可御景越是将自个儿团起来, 就越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风吹一阵就不见了似的。 或许是察觉了沉惜的目光,御景朝她笑笑。那执剑的手往广袖中揣了揣。 沉惜有些想笑。 「同我说说下界的事吧。」沉惜道,「我也有千余年未曾下界了。」 御景道:「也没甚稀奇的。还是旧模样。」 这花神先是总结了一句,而后才缓缓细说。 「只是魔族多了些,他们也不到处作乱,只一味骚扰那些修仙者,乌泱泱地往东海涌。」御景皱着眉,「那魔族无非是要来天界,可天势西倾,若是要求个便利,他们怎么也该往西边的天柱走。也不知为何涌到东海去。」 「我本想顺道去东海找姐姐问问细节,中途却路过我前头的宗门,其中又扯出些事来。」 御景又想起黄泉里青融手里那簿子,原本稍稍放松的心情又提起来几分。 「也是造孽。」 她又将自己那杀妻证道的师父说了。 没想到沉惜听了,却没什么触动。 「这倒也不算少见。妻子、双亲幼子,这都是修仙者常常杀来证道的。」沉惜自顾自地低头看新染的指甲,「普天下那么多修仙之人,不狠一些如何从中脱颖而出?」 问题是脱颖而出也毫无用处。 毕竟命数都被记载在司命星君与黄泉处,大小有出入,却总是跳不出那框架去。若非是叫大能看上,否则这俗世的生灵哪还有翻身的机会? 就是那有仙家相助的,也常常因着自个儿的执念屡屡歷劫失败。 沉惜道:「我当年升仙时,也闹出过不少动静。」 聊到这个御景可就不记得什么酸不酸的了。她眼睛一亮,凑过来问:「什么动静?」 「也没什么。」沉惜勾起了御景的兴趣,却又做出不想多提的样子,「谁没轻狂过呢?只是后来升了仙,才知过往种种不过是坐井观天。」 任谁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会被这千万年的光阴磨得一干二净。 御景没体会过坐井观天的感受,她从来都是站在天上往下看的那个。 她拉着沉惜的衣袖,倒不见方才刻意气人的跋扈样,好声好气地求着:「沉惜神君就说些故事,也算不辜负这好辰光。」 沉惜被御景哀哀地求了几声,嘴上不提心中却十分受用。她还算清醒地思忖片刻,打量着御景的神情,问道:「你想听什么类型的?」 御景诚恳道:「也不必整那些大的虚的,就说说你在人间可曾有过什么亲眷之类……或是有什么趣事。」 沉惜若有所思地抽回衣袖。 御景把她的手掰了回来,扣在手心里。 「亲眷是不曾有的。草木之灵与旁的不同,灵智本就生得慢。我们桃木一年结那么多个果子,若是个个都算作亲眷,那怕是要多如繁星了。」 那一双含情的桃花目直视着御景,缓缓道:「且我托生在山崖之上,临着一汪泉水,方圆百里也是见不到同族的。」 沉惜不在意地说道:「或许是山上哪个过路人吃了桃扔下核来,才成了我。」 御景久久不语。 只听沉惜又道:「后来我生了灵智。样貌倒也不错,山上就不断地有精怪献殷勤。」 「最离谱的是只啄木鸟,还嫌弃我身上没什么虫子养不活他。」沉惜道,「偏生还贪我颜色。一面数落我不好,一面又纡尊降贵似的要跟我求亲。」 「我从前眼高于顶,追着这鸟妖打了三天三夜。自那之后求亲的便少了。」 御景:那这个鸟妖也太菜了吧沉惜都打不过。 她忍着笑,道:「你继续。」 沉惜回忆起往事,眼中带着笑,却并不怎么怀念。只是淡淡地提了:「也没什么别的,我当时一心一意要成仙。去人间时也常常做些善事,想着要攒些功德。」 「果真奏了效。当日你升仙时度雷劫我也在天上看过,哪一道神雷不是有四人合抱那样粗的?」沉惜道,「我那时只象徵性地落了八十一道雷,气势也不足,轻轻松松地过了。」 沉惜说到此处,却没什么自怜自卑的情绪。她深知自己根脚在天界只能算是平庸。便是寻常有个洒扫的小仙拉出来可能根脚都比她好些。月轮是伺候她的仙童,来歷出身也要比她高上不少。 月轮家里是正经的桃源仙乡,沉惜呢,山溪野桃罢了。 可如今沉惜却走的比那些人更高更远。她无意同旁人比较,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走到天界最高的地方,再将某物夺回来。 这个某物…… 沉惜忍不住看了一眼御景。 她有些猜测,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分明。 御景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升仙时,就没什么族中长辈来帮忙护法?」 沉惜道:「我倒是认得不少长辈,只是交情也是寥寥,万万不敢叫他们在要紧关头护法的。」 「噢……」御景又问,「我这次下界遇着一件怪事。」 沉惜莞尔:「终于问到正事了?」 御景被她吓得勐地坐起来。 「你说啥呢?」 「有没有人说过你藏不住心事?」沉惜以袖掩唇,笑得十分开心,「你从方才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前也一直不跟我打听什么凡间的事。毕竟你也知道我从前只管修炼,不大跟人打交道……现下提起,除了别有目的还能作何解释?」
第79页 「况且……」 沉惜想说她打从御景回天界就一直注意她的状态。话到了嘴边,一滑,就变成了:「御景神君什么都写在脸上。讨厌也好……喜欢也罢,什么都藏不住啊。」 御景闹了个大红脸,仍旧嘴硬道:「那我先前穿了那么久男装,你怎地认不出来?」 沉惜想说我心里也觉得你是个娘娘腔。 她微笑着刺道:「这倒是我的过失了。左右神君扯谎骗我我都该火眼金睛认出来的。」 沉惜怜爱地拍了拍御景的头。 「大约便是从前成见颇深。总觉得上古剑尊这样的人物,总该是个顶天立地的丈夫。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御景问她。 沉惜朝御景伸了伸手,示意她凑过来。 她的气息里还带着几分清甜之气,缓缓地喷在御景耳朵上。 「没想到是个顶天立地的美娇娘?」 御景被她笑得心里发慌。 「啥玩意?」她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是很美……也不娇……也不娘……」 她一把推开了沉惜,将人扶正了。 千种奇妙感受汇成一句:「好好说话。」 「所以——」沉惜神色微敛,曼声道。 「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是什么……让你如此魂不守舍? 桃源的桃树们被魔族追杀,最终化为原型,枝叶交错,形成了巨大的穹顶。将桃源之中别的灵禽护在了穹顶之下。浩劫之后桃木再难復春,那些灵禽大约是活了下来,迳自逃走。 御景去了一趟黄泉。 她问青融:「有个叫桃源的地方,是不是最近新死了不少桃妖?」 青融报了个数字。 和月轮给的,正好差了一个。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细节,或许只是月轮和青融之中有一个人记错了数岔了。 御景偏偏十分在意。 她见了那枯枝残叶,心中便像是被万千根钢针扎过一般。 她是曾见过那样的场景的。 也曾有一个桃妖用她的枝叶将御景裹在其中。 一个桃妖,转世之后仍为桃妖,这样的机率有多大呢?御景经验丰富,转生了万世,却也有未曾体验过的种族。 御景问沉惜:「你们一族,可否有法子能使自身承受重击而不死?」 沉惜被问得一愣。她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能性。 「从没有这样的事。」她犹豫道。 作者有话要说:沉惜:从没有这样的事,但是我干过 第43章 哌哌 纱幔拖在地上, 光洁如新的地面如水面倒影一般诚实地映照出其迤逦之态。 御景在还没踏上去之前收回了脚。 拂罗道:「神君怎地不进来?」 御景罕见地踌躇,支吾了许久才道:「你往咱们官署的池子里都放了些什么?」 「这个啊……」拂罗恍然道,「月宫的仙子中有几个同小仙交好的, 送了些玉蟾来,个个活蹦乱跳的。」 她颇为欣慰地说道:「怪机灵的呢。」 御景:「……」 还未等她再说些别的,那头拂罗已科普了许多玉蟾的好处。 「……咱们官署里养的这些灵花也会生虫子么?」御景皱着眉, 随着拂罗的话脸色越发地不好看了, 「我怎地从未见到过……」 「既是稀罕物,想必也……」不须引进这玉蟾来。 谁料想从来都是极善察言观色的拂罗此时却像是失了判断力一般, 殷殷道:「很可爱的,待会儿小仙抓几个上来, 叫神君您摸一摸就知道了。」 御景:不,我不要。 这高瘦神君听了拂罗的话,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不知所措, 黑而亮的眼睛失了神采。 那头拂罗已临水捞了一只玉蟾上来, 爱怜地摸了摸后又小心地捧至御景身前。 「啊——真的好可爱啊。」拂罗感嘆道。 她的笑容纯粹而真挚, 唇也是十分动人的色彩。任谁见了也要对这仙子产生三分怜意。美人、可爱的小动物, 这两者在一起发挥的作用可并非是两两相加那般简单。 御景只看到了那生灵玉色的背上猩红的凸点。 啊…… 她的嘴抽搐了一下。 还未等她勉力说出几句话来, 那玉蟾已先开了口。 腮帮子一鼓, 张口便是:「哌哌哌哌哌哌哌。」 倒也算亲人。 ……不过御景不是很想要这样的亲人就是了。 她抽了抽嘴角,剎那间思绪飞得极快。 只听她的声音冷淡而平静, 似乎有些不耐:「这蟾蜍的叫声听来倒像是个『寡』字。」 拂罗:嗯? 御景再接再励, 已转到了下一个结论:「咱们官署里放那么多玉蟾, 成日里就听个寡字属实不妥。拂罗你若是喜欢,不若收了回去自己在家养,这也算不辜负你好友的一番心意了。」 这是拂罗万万没想到的。 她本以为自己带了可爱的小动物来,怎地也该能讨到上司的欢心……抑或是拉进彼此距离。 怎么就不妥了? 她干涩地说道:「是小仙未能考虑周全, 小仙这就去换。」 拂罗走得颇为失意。 御景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难免涌上愧疚之意。 可她的唇角却诚实地翘起来。再瞧那地面便觉得光洁如镜,再看那纱幔也更觉得当中透出的光是那般温柔怡人。
第80页 * 拂罗一眼瞧见了沉惜。 沉惜比前些日子黑了些,站得也直些,行动间利落干脆。 「沉惜神君。」拂罗笑盈盈地行了一礼。 沉惜一眼就瞧见了她手中捧着的玉蟾。 原来拂罗实在喜欢这玉蟾,虽将其余几个都收了,却还是留了一个在手上把玩。 沉惜问:「拂罗仙子这手中的是……」 拂罗昂首骄傲道:「这是月宫送给我们神君的玉蟾,承蒙神君不弃,将它们赏赐于小仙,小仙现在正要去把这些送回居所。」 「……原来如此。」沉惜露出微笑来,「那你去吧,我自个儿去找她。」 沉惜走得不慢,片刻后便看见御景站在中庭下舞剑。 她的剑势浑然天成,手中招式衔接行云流水般,步步精妙。那剑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快,渐渐地只剩下一片残影。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舞剑之人的影子仍旧十分清晰,可那剑却像是融进了一唿一吸之中,寻不到踪迹。 「御景。」沉惜喊了一声,「你听一听。」 御景正好侧身与她四目相对。 这神君本就不是个安分性子,手中执剑,脚下腾挪几步便靠近了沉惜。如虹的剑光在两人之中穿梭反覆。被剑光包围的沉惜只能感觉到那剑锋轻轻转过的寒凉之意,却看不见剑刃真正的实体。她微笑着垂眸,不进也不退。 御景贊道:「是了,这该叫做『美人如玉剑如虹』。」 沉惜的笑容越发深了。 御景像是得了趣一般,身法愈加变幻莫测,像一阵风一般无影无形。 中庭的落花纷然,却未曾被这剑招干扰到分毫。 沉惜忽道:「神君这招式,倒是俊得很。只是耗费颇多,还是用灵药多补补为好。」 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般,沉惜唇角一翘:「我特地从月宫讨来几只玉蟾,拿来给神君补一补身子。」 御景:我不会再快乐了。 她皱着眉,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从口中憋出一句:「这……我记得月宫极阴极寒,这与我的属性不相合……想来收益应是不大的。」 「倒是沉惜你,大可用此物滋补身子,从前魔尊留下的那些暗伤也好早日消除。」 沉惜收了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御景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莫不是沉惜恼了她? 可这玉蟾,她必不会碰一下。 御景想了想,凛然道:「你自个儿用吧 ,不必刻意想着我。」 沉惜张了张唇:「我自然是要用的,可我想着好东西总该同你分享才是,这才巴巴地送来了。怎地……」 御景的头有点大。 ……难道说,她要承认自己害怕这玩意? 其实可以迂迴一些。 她道:「实不相瞒……我幼时曾被蟾蜍咬过,此后便对这小东西亲近不起来。」 「那神君同我啖其肉,饮其血,岂不是正好?」沉惜笑着问。 御景这才察觉出不对来。 她不由得摇摇头,失笑道:「你近来愈发促狭了。就空手套白狼……硬诓我呗。」 可笑完了,不免又问:「你如何知道我怕这玩意儿的?」 「神君慧眼,何不自己猜猜看?」沉惜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叫御景自己去猜。 御景懒得猜这玩意,摊开手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左右你不会告诉旁人,咱俩何等亲厚,知道这些事也无妨的。那我又何必废那个力气?」 沉惜笑:「谁要与你亲厚?」 两人正笑着,却听见一阵脚步声,拂罗捧着她的玉蟾去而復返。 沉惜率先上前,皱眉道:「拂罗仙子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慌张?」 拂罗已失了同她辩白的心情,咬了咬发白的唇,道:「不好了……陛下命人传来消息,说是……湛都神君于前线陨落了!」 湛都是天界战神,算是公认的天界最强者。御景虽强,却不常现于人前。可湛都却不同。魔尊继任以来,多少次进攻人世与天界。却都是湛都率兵将人拦下来的。他无疑是天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可在场的三人中,却只有拂罗一人是慌张着的。 沉惜有些怔然。她想起先前湛都来找她说话时的场景。湛都平日里便性情霸道、自视甚高。那日却破天荒地说了许多煽情的话,竟也不找御景比试了,一门心思同沉惜说了不少似是而非的话。 从那时起沉惜便有预感。只是如今成了真,心中难免感到伤怀。 御景也并不意外。 以她的经验来看,那些在奔赴危险前就将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的人,大半都是要折在危险里的。因为这样的人没有信念没有希望。很多时危险都大同小异,比得便是谁更坚韧谁更渴望生。 总之交代遗言的是不行的。 拂罗刚刚从惊恐之中缓过来,一抬头便看见御景同沉惜两个各有各的放松。一个靠在软椅上慢吞吞地擦剑,同时还哼唱着无名小调。另一个却认认真真地对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进行调剂。 好不自在惬意。 拂罗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据说那魔族来势汹汹,手中又拿着一把相当锋利的灵剑,就连湛都神君都没能撑下去。」 御景用剑锋颳了刮指甲,将其修饰得更加明显一些。
第81页 她似乎对仙神和魔界的对决浑不在意。 第44章 双亲 云华涌来—— 金色的日光裹挟着滔滔云浪, 须臾间便吞没了云中的御景。 远处站着一个女子的影子。 御景一见她便笑了。 「有事?」 女子的身影动了动,竟缓缓下拜,极郑重地行了一礼。 御景并未相让, 只蹙起眉。 那女子敛袖俯身再拜。 这下御景慌了神,连忙支棱起身子,朝着她奔过去。 「嗳!你干嘛——」她急道, 「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却有一只宽大的手拍了拍御景的肩膀。 御景回望, 却见到一张极为俊逸的面容。这男子容光湛湛,有玉山倾崩之色。他凝眉望着御景, 郑重道:「别过去。」 「你只做你自己便好了。」 御景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下挣脱,沉着脸问:「你是以何身份劝我?」 那男人微微一笑, 道:「我只怕你心软。」 倒像是吃准了御景的性格一般。 御景再度转身,果然原先的那女子已如烟般隐去了踪迹。 这一切都落在了男人眼中。御景瞧着他运筹帷幄的模样,忽问:「你也要走了吗?」 不料男人却反问:「去哪?」 「你从何处来?」御景问。 「我在这天地间。」 「她亦如是?」 男人没再回答。 * 是沉惜叫醒了御景。 云舟上坐满了人, 拂罗作为御景的属官, 自也随侍在侧。舟上却还有众多认不得面孔的仙人。 他们的目光难免隐秘地打量着御景。 湛都陨落之事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可当时三界的目光都凝在那一方战场上, 这消息传到了天界, 自然也传到了别地方。 千万年云游在外的散仙都回到了天界。 天河处撑棹的水族们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总有些仙人是没法御使法器上九重天的。 御景还没到九重天, 却已在八重天看到了熙熙攘攘一大群仙人。仙家身周总有彩云缭绕神光闪烁。远望时正如纷繁虹彩, 将其下的日轮堪堪比过。 沉惜将御景推醒,瞧着她朦胧神色心中有些说不清的酸涩。御景没再穿华贵的鲛纱裙, 也没再缀什么钗环, 又作初见时简单打扮, 两袖空空。她此时眼中还有零星水光,一双眸子却看向了天穹。 沉惜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御景的头髮。 「唔……」 「神君的发乱了。」沉惜温柔道。 御景垂眸看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还沉在梦境中。她定定地看着沉惜许久,眼中映着天河的水光。那光晃了几晃。 她这才慢吞吞地将头伸了过去。 沉惜又帮她理了理鬓髮。上下打量片刻, 又抚了抚她的衣襟。 「好了。」 御景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沉惜已将御景剑尊也收为裙下之臣的一个铁证了。 其实若是常在的仙人,那多少也该意识到沉惜已许久没见过她那些「知交」,同别的女仙宴会也不殷勤了。他们只觉得沉惜目光比之别的女仙要长远些,得了神位便预备好好经营——这是要将从前那些破事都深埋了。 可放在不熟悉的人眼里,那便是沉惜又祸害了一个。 男仙尚觉沉惜风流而不自知,女仙却已恨不得扒下她的皮来。 按说物伤其类,女仙之间本该惺惺相惜、互相扶持才是。可仙人相交也同凡人一般,求个「诚」字。沉惜从前只攀交强者,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又无懈可击,早就在女仙之中传出了名声。 ——战神湛都亦是她的爱慕者。 想来战神英勇神武,此番落败是否有别的隐情还未可知。 仙人们只觉此刻神色懵懂的御景有些可怜。 剑尊转世至今才百年有余吧?竟遇上这么个心机与手段俱在的女人。怕不是被沉惜捏在手心里…… 「你们看着我干嘛?」御景冷不丁地问。 她从天河里捞了一把水洗脸,水落在她的唇上、衣襟上。 那双眼也像是被淘洗过一般。像是深秋的天空,冷冽而干净。 这是那个剑尊啊。 将众仙吓成鹌鹑后,御景这才满意,自顾自地哼着小调去看她的风景。 * 御景昔年兵解之事算是在天界人尽皆知。可知晓她转世归来的便只有那些有资格进入凌霄殿朝议的神君等人。湛都战死了,天界便露出风声来以定人心。 可即使如此,知道这些消息的散仙也是散仙之中的精英了。 散仙们也同样在八重天被放下来。 御景拉着沉惜上了九重天。 少亓本是跟在天帝身边听候调遣的,此时却在殿外候着。 「御景神君!」他的声音很大,殿中的一众仙剑齐齐望过来。他们身上的白衣将殿中照得更亮堂了几分。 「沉惜神君。」少亓又唤道。 沉惜微笑回礼。 御景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了,咱们陛下看着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的目光投注在坐在最高处的天帝身上。十分和善。 沉惜似乎看见天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可她再去看时,天帝却仍旧是那副冷淡而不近人情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
第82页 再一眼,便是殿中齐齐地跪了一排的仙人们。他们皆着破损仙甲,身上几个血窟窿,断胳膊少腿的。 因着根脚不一而足,有留着绿色血的,也有是金色、银色的血。大殿被这些五颜六色的血染得如同人间过节时一般。 有些喜庆。 沉惜愣了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注意到辞玉单手抱着一个头颅,另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她是清风所化,是不会流血的。只是仙人化身道体,到底还是与从前不同。 辞玉失了左臂,左边的袖子便被她身体里露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等一下……辞玉怎么也跟着湛都上了战场? 沉惜心事重重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半遮半掩地看着辞玉,却发现她怀抱里那个头颅有些眼熟。 此时天帝道:「御景上前来。」 御景刚刚坐下,此时扭捏一番才缓缓站起。又同几位跪着的仙人站于一列。 「御景——」 「陛下也忒不体恤。」御景勾着唇,脸上的笑还未散,「我瞧着湛都神君尸骨未寒,怎地他手下的将领回了天界竟连好些的待遇都无?连包扎都未曾包扎,就来这九重天问罪论处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看着虚空。 比起替几人鸣不平,倒更像是在挖苦天帝。 这与御景初至天界时的模样又有不同。 沉惜暗想,若是御景从前便这样从天帝说话,倒也无怪天帝一直这样惦记她。毕竟天帝是天界之主,尊贵无比的…… 沉惜越是深思,便越觉得心惊。 倒是那跪伏的几人中有一个抬起头来,神色黯然道:「多谢神君求情,只是我等作战不力,已坏了天界抗魔大计。如今得蒙陛下恩典,能进九重天回话已是天大的福气,万万不敢再求其他的了。」 御景瞧着他眼熟,恍然道:「你是湛都的副官。」 那副官点了点头。 「那你们禀到何处了?」 辞玉忽地抬起头来,道;「神君来得巧,我等将将说到神君被魔尊斩落首级之处。」 她这样说,在座的众仙神唿吸又是一滞。天界有过许多战神,湛都却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存在。按几人所说,当时魔尊手持一柄灵剑,竟是轻松斩断了湛都的□□。 湛都不敌,又祭出了一柄短剑来对战。 当年湛都初入天界,正值魔尊初出茅庐,他与魔尊正好在战场上对上。危急时刻,便是这短剑神兵天降,重伤了魔尊,这才使得魔族退兵,保全了天界。 可今时不同往日。也不知魔族从何处又寻得了更加锋利的神兵,竟将湛都的最后依仗也斩碎了。 那副官沉痛地奉上残剑断柄。 「这便是战神阁下佩剑的残骸。」 御景:「……」 她抬头看了眼天帝。 天帝神情无悲无喜,似乎副官献上的是一把玉如意。 好狠的人啊。 众仙神只是惋惜或是惊怒。 沉惜却察觉出不同来。 这……湛都的佩剑怎地和她在魔界看到的那短剑长得这般相似?他们所说的魔尊手中的灵剑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头副官仍在总结:「今时不同往日,那魔头的实力已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陛下……及诸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且湛都神君陨落后,人界已然失守,想来魔族不日便可攻入天河入口处,天界……」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 魔界本就不在三界之中,而是存在于三界的影中。 九重天为世间最璀璨的光华汇聚之地,光极盛,便无影。因此魔族几乎无法进入。从上至下,魔族进入的可能性也逐渐变大。但此种穿梭之法对于魔族的修为要求甚多。 若魔尊要大举进攻天界,自然还是得选择从人间打开通路。 人界有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自成一方大阵。若是魔族以人间为基,汇聚灵气,想来不日便可再次突破,且一举进入天界。 御景不免问:「你等莫非只派了湛都一人去对敌?」 自然不是。 这是战术上的东西,哪怕是群臣朝议时也不曾说得明白。只有天帝并几个心腹知晓。 天帝闭了闭眼,少亓便识趣地说道;「神君有所不知,这魔尊虽然实力强横,魔族后方却并非固若金汤。陛下仁德,不欲生灵涂炭,便暗中遣人前去魔界游说各大城主,此外亦有其他准备。」 「原本有几位城主已被说多,却未曾想前线的湛都神君竟溃败至此。」 「因此才说湛都神君坏了大计。」 御景一听笑了。 没想到焜瑝这傢伙还挺有心眼。 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诸位参谋司掌天下智谋、才学,怎地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几个天帝心腹闻言红了脸,连连饮下好几口茶水这才冷静下来。 御景确实口无遮拦。可他们之中确实差着辈分与地位。这便是御景来头太大,自身又强,到让人无可奈何了。 一名身长九尺的拔木神君却冷哼了一声,道:「御景神君说得轻巧,是否是想将自个儿摘出去呢?」 这是又要将先前压下来的御景「通敌」一事在拉出来讲一遍。 拔木神君同湛都素来交好,却没他心那么大。 御景曾同湛都比试并轻松获胜,此后又同沉惜交好。在拔木神君心里,这就是个抢了他兄弟女人的臭小子。
第83页 在他心中,湛都是不世英豪,便是剑尊转世也没法比的。 且这御景有时作男子打扮,有时作女子打扮,也太没有男子气概,真真叫人鄙弃。 御景笑着听他痛陈了一番「御景神君通敌十大状」。 「天地良心。」御景笑着说道,「此事与我当真没有干系。若说真要纠结,还不如问问咱们的陛下。」 她朝天帝挑了挑眉。 「想来陛下应当知道……魔尊手中那绝世神兵、那短剑是何物所化吧?」 御景最后看了一眼天帝。她的目光从满殿的仙神身上逡巡而过。除却沉惜之外,竟无一个熟悉面孔。 槐洲称病未至。 「我会去杀了他。」 「可也仅止于此了。」 这清瘦的剑仙冷声道。 第45章 离去 凌霄殿中的香燃得极为缓慢。 沉惜从来只觉得御景性情随和——却未曾想她脾气倔起来是这副模样。 她不由得想起先前在御景洞府那次……她当时冷漠且高傲, 仿佛神明垂目凝视蝼蚁般的神色。沉惜那时只觉得这便是御景的真面目。 只是前事与当时情热交织之下,才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此后相处,却未再察觉到御景再露出当时的冷漠之色。 如今想来御景当时的神情未免太过怪异, 倒像是套了谁的模子来,一丝一毫也不曾改过的。 简言之,是在吓她。 沉惜偷偷看了眼天帝。天界之主神情冰冷地坐在御座之上, 金色的眸中不容一物。他正是普世中所说的「神明」。他的白髮霜雪一般, 将他与众神隔出鲜明的屏障。 这神明已然发怒。 御景拂袖离去时放了话,走得也利落。可怜众神不明就里, 却要留下来承受天帝的怒火。 他们一面暗骂「冤家」,一面又不敢妄动, 只得照着既定的流程,一个个禀报自个儿司掌的事务。 轮到沉惜时,众人的目光便可正大光明地落到她脸上了。 只见这新晋的神君一张桃花面仍是娇美动人, 说话是亦是不疾不徐, 条理清晰地将手下一众剑仙的安排说了。 「不错。」天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倏忽间笑起来。千年万年的冰消融也莫过于此。 众仙神多少能察觉出些暧昧。 沉惜垂着眸, 敛息屏气, 却只听得笑声。若是从前, 她是一定要回应的。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乏味了。 天帝要做什么呢?沉惜想不通大神们的事, 也深知自己命如浮萍——她只是觉得有些累。 天帝道:「御景虽实力强劲,可那魔尊也不是易与之辈。沉惜你统领天庭剑仙, 率部帮衬与她。」 沉惜闻言, 缓缓起身, 行至殿中正色道:「必不辱命。」 很奇怪,她分明不是该参与进这些中的人,却在天帝命她一同前往战场时有了几分「命当如此」的感觉。 沉惜鬼使神差一般地抬起了头,竟对上了天帝淡金色的眼。 她没有忘记天帝约她密谈时所说的话。 天帝说御景可能会在战场上有失控的迹象, 又赠予她景剑,命她必要时将御景斩杀。沉惜那时的回答同如今一样。 有一种很可怕的假设。 沉惜想,天帝已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呆了这么久,从亘古而来,百代未曾改变。那么他不应当、也不至于会那样做。 可沉惜的思绪却不可避免地朝着那条线飞去了—— 若这一切、这魔族来犯的一切是由这尊贵的陛下一手主导的呢? * 从未有人想过那位剑尊会是如此任性的性格。 绥英亦然。 他瞧着御景将洞府上下几乎要搬空,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小殿下……您这是?」他朝着御景喊。 绥英本是听说了今日凌霄殿一事,来同御景通气。 魔尊来势汹汹,偏生御景又毫不避讳地将此事揽下。绥英作为水族自然是要前来出谋划策的。 御景见了绥英,面上露出笑容来。 「你来啦。正好我这有一封信,你帮我捎给姐姐去——」 「算了算了,不叫你费这事了。」 「唉——神君、神君!」 眨眼之间,御景的身影已窜进了更远处。绥英极目远望,却找不到她的影子。 「瞧着倒也不像动怒的样子……」绥英自言自语道,「怎地在凌霄殿上就管不住脾气呢?」 可纵使有再多的不解,绥英也不会去质疑御景的行为。他将手中的三叉戟收了,踏着□□在此境中踱来踱去。 御景将半数身家收拾好了,神识一扫却发觉绥英还杵在她洞府里。 「你还有什么事?」她从虚空中问。 绥英于是将来意说了。 「哦这事啊。」御景轻描淡写道,「不打紧的,退魔之事我从前也常做,现在还是搬家重要些。」 「……」绥英心中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神君您……您是要……」 御景已到了他身前,脸上笑容清朗明澈。 「自然是搬去姐姐那。待此间事了,我便回海界去。」 绥英心神大骇,颤抖着唇劝道:「何、何至于此呢?」 御景并未瞒他,大大方方道:「我不痛快。」 「我呆在这天界心中并不痛快,故而要回海界去。」
第84页 她的脸上有一丝困惑,似乎是对绥英的态度非常不解:「焜瑝那小子又是诬陷我又是排挤我,还指使我。我为何还要呆在天界做受气包?」 倒也没什么问题。 可—— 「天神到底与水族不同。」绥英抿了抿唇,「您在天界地位尊崇,又何苦回海界去。神君去了海界,不说人界香火供奉不得,便是在身份上也矮旁人一头了。」 御景笑道:「这又从何说起?」 她的眼睛很干净,其中似乎只含着纯然的喜悦与嚮往之情。 「我在黄泉、在人界……就算是在魔界也不敢有人叫我低头。怎么会因为身份变了就不如人了呢?且我轮迴多年,本也不需要什么人世香火供奉。这不算什么大事呀。」 绥英嘆了一口气,心知不必再劝。 可—— 「那沉惜神君那里又要如何交代呢?」 御景道:「我自然也会去同她说的。」 沉惜听到这话时,御景已将全副身家都收拾妥当。重华境的山头仍矗立着琼楼玉宇,其中却已是空空荡荡,渺无人气了。 花树们纷纷低垂下枝条,抚摸着沉惜的面容。 沉惜白色的衣上沾了许多花粉。她不耐地挥去花枝,笑骂道:「你们莫要拦我的事。」 御景远远地坐在山坡上。日月悬在她的头顶。 「你要走?」沉惜问。 御景道:「就等你来啦。」 沉惜心里微微一跳,却只是抿了抿唇。 「怎地?」 她心里已经拐出了十八个弯,预想到了御景将她一掌噼晕带走藏起来的场景。 御景么……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沉惜多少猜到她在天界待不下去了。沉惜也并不觉得天界有什么好呆的。 她心里还惦记着她要上九重天去取某物。 ——却不免想,要是御景就将她一掌噼晕,强取豪夺一般带走,不叫她再走出来。 ——那倒是很不错。 然而现实之中,御景不按着沉惜的想法来:「焜瑝不是叫你和我一起去杀魔尊么?」 无论是天帝还是魔尊,此刻提起都怪煞风景。 沉惜微微笑着,心里却觉得不耐。 什么焜瑝什么魔尊的…… 她口中却道:「陛下日理万机,自是不能亲自动手。倒是难为神君你要担此重任。沉惜虽不如陛下那般强大,却也愿陪在神君身侧……」 御景尴尬地缩了缩手,问:「沉惜你今日说话怎么怪模怪调的?」 沉惜:糟糕,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这下更尴尬的人变成了沉惜。 她从前从不觉得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对。可自从遇着御景之后……或者说不甚分明地知道了前世的些片段之后,她心中便对这样的说话方式有些排斥。 对别人倒还好。对御景这样说时却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像是背离了什么。 「去杀了魔尊之后呢?」 听这语气,似乎魔尊伏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御景很高兴她这样相信自己。 不过—— 「不是那之后,我得先带你去一趟海界。」她说着,有些生气,「焜瑝那傢伙也是抠门,让你同我一起去竟也不赠些护身法器。索性我姐姐富有四海,挑些予你应当不是问题。」 御景的握剑的手离沉惜的脸还有些距离,只虚虚描绘着。 「我为人时攒的那些器物还不够看,只好借姐姐的用用。不过你不必介意,我同阿姐向来亲厚,这些事她是不在意的。你到了海界尽管挑。到时打起来难免顾不上你。」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得拿合适的法器戴上。」 沉惜哭笑不得。短暂的无奈之后心里却有些沉重。 她同时也注意到一件事。 御景已默认了要带她上战场。 这算什么呢?天帝要她同去,借的是怕御景发狂魔化的託词。御景却也叫她去。莫非这景剑真的有出鞘——有了结御景的一天么? 那头御景已规划得极好:「到时沉惜你就提着魔尊的头回去见焜瑝。保不齐他给你封个更大的官噹噹。」 沉惜这才察觉出不对来:「你不与我同去?」 御景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是回姐姐那里呆着。再不来天界的了。」 「那我呢?」 御景道:「你升官呀。」 沉惜:「……」 好!气!人! 沉惜脑内一片空白。 她头一次这样想骂人想打人,手指攥得发白。 眼前这人……竟从未将自己放到她的未来中去吗? 沉惜自认真心待她,却未曾想这一切竟要结于一声轻飘飘的「升官」。 她最终没发怒,唇翘的老高。 花影婆娑之下,那张桃花面竟狰狞得像来讨债的女鬼一般。 「既如此,倒要多谢神君了。」 御景瞧着她,半晌也露出笑来,大方道:「咱俩何等的关系?倒也不必道谢。」 沉惜觉得御景的目光,竟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 似乎仍是漫不经心的、潇洒的,有些寂寥,将人心照彻。 御景缓缓靠近了沉惜。 她比沉惜要高一些。手微微一抬便轻易抚上了她的脸。 这下两人方才隔着的距离也就没有了。
第85页 只听她轻声道:「只是去海界却不能叫你手下的剑仙跟着……若直愣愣地走了倒也不好……」 她絮絮地说了许久。 沉惜最先只顾着生气,慢慢地倒也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又似乎不太着恼了。 「神君心里是个什么章程?」沉惜问。 御景咧嘴笑起来。 我把你打晕啊。 这剑仙无声地比着口型。眼中闪动着促狭的光。 第46章 春风 「我想着焜瑝若是知道你是自个儿跟着我跑了, 怕是要气急。于是便打晕了你。」 「这是权宜之计。」御景侧过脸道。 沉惜将将恢復意识,就看见水幕之中站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瘦且高。 她已笑出声来, 问:「你就没想过我不愿跟你走?」 御景转过身将手递给她,口中道:「没想过。」 日光透过渺远浩瀚的海水照至龙宫时,已然十分微弱。可是明珠铺设的地面却将海底照得一片亮堂。 不知名的游鱼在两人身边穿梭。 沉惜是桃花所化, 海水咸涩, 并不十分对她的胃口。 御景塞给她一丸丹药。 是甜的。 沉惜嚼了嚼,问:「这是做什么用?」 御景道:「日精。」 对方似乎是真的将她当做一棵树来照顾了。 沉惜赤着脚下了榻, 这才惊觉自己换了一身衣裳。浅色的鲛纱如梦一般罩在身上。仙神的衣裳并没有合体一说,沉惜此时只觉得被一块不大的云裹着。 「……」她稳了稳心神, 问道,「是谁换的衣裳?」 御景只勾着嘴角笑。她的笑意并不外露,如同那被海水挤成丝丝寸寸的日光一般, 轻易发觉不了。 沉惜:「……」 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却已经牵起了她的手来。 「你要不要去见见我的姐姐?」 「就现在。」 沉惜瞧着两人交握的手指。 御景的手很长。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嘴上却说:「我贸然前来, 也未曾准备什么礼物, 难免唐突。」 「那不去了。」御景道。 「……去。」 * 「姐姐她很和善的。」 「我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你」 「……」 一路上御景的嘴巴就没有歇下来过。 四条蛟龙拉着珠玉点缀的车马, 一路往迴环往復的宫阙最下方而去。 华盖上的明珠彼此撞击, 发出清脆的声音。 御景不明白沉惜为何紧张。 她想了想,问:「你觉得姐姐是什么样的?」 沉惜顿了顿:「我听闻海皇陛下从前只是海皇众多女儿中的一个, 上头有一百多位兄姐, 往下数也是有两百多位手足。」 这还不算御景这种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想来海皇陛下定然是文韬武略兼备, 十分令人憧憬的人吧。」 御景一手支颊,脸上的肉被挤得变形。 她快活地眯着眼睛说道:「你这样说也没错——」 「不过我想说的是,你不觉得咱们姐姐非常有钱吗?」 沉惜:「……」 她的表情漂移了一瞬间。 「……确实呢。」 这样说,也没有什么错。 不过, 「咱们姐姐」是—— 沉惜还想再问,御景已背过身去抓水中掠过的游鱼。 她神力高强,隔空随手抓了一只巨大的鲨鱼过来。 海浪将车架撞歪了一瞬。 御景:「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但是这傢伙真的很虎!」 「沉惜你看!这个牙!」 说话间,御景已钻到了那鲨鱼的嘴里。 鲨鱼合上了嘴巴。 沉惜:「御——」 御景一只脑袋从鲨鱼的牙缝里钻了出来。 她咧开嘴,森森白牙与鲨鱼的互相映衬。只听她欣喜道:「这只鱼居然没有口臭!哇——」 沉惜:我为什么会担心这个人? 这鲨鱼灵智未开,御景自然也就打听不到该鱼是如何保养牙齿。 她又在鱼嘴里上蹿下跳探索片刻,跳回原地时鬓髮微乱。 沉惜不着痕迹地离她远了点。 拉车的蛟龙苦不堪言,在水中绕了几绕,继续向前。 好在海水在无声无影之中便带走了她身上的那些秽物。 御景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让沉惜想起了初至天界时的她。 那时御景还作男装打扮,是个瘦高的少年模样。她站在云海中,眼中仿佛有无垠的星辰。那是与天界全然不同的少年气质。虽然突兀,却足够吸引人。 这样的御景已是阔别已久的了。 「你往后就呆在海界么?」沉惜问她。 御景想了想:「倒也不一定。这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我只想随心而动,留一块净土以作栖息。」 沉惜被她的描述迷住,不禁觉得这也是不错的生活。 * 龙女站在水晶宫的最深处。整个宫殿成纺锤型,先前两人就是在中部的宫殿中。蛟龙绕水晶宫盘曲而下,到了最底层便放缓了速度。 一片深红浅红的珊瑚像绮丽的花朵一般绽放,叠成与别处殊异的绝色。最当中生着一株巨大的花树。 龙女就站在树底下。
第86页 这树……是桃花。 沉惜似有所感地走近,心神不免震盪。 一时之间倒是忘记了龙女的存在。 龙女是个纤秾合度的女子,脸上涂着浓重的妆,发绾成云堆一般,缀着千条瑞气。她的裙摆上落满了花,起身时花落如红雨,流水一般从她的群面上划过。 她似乎在这里等了许久。 御景已三步并作两步,沖了过去。 「姐姐!」她喊了一声,结结实实地将龙女抱住了。 龙女低眉轻嗅,冷静地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御景一僵。 「又去抓小鱼了?」 御景讪笑。 此世两人该当是从未见过的。 可那种熟稔感却又十分自然,融进一举一动之中。 沉惜回过神来,正巧瞧见姐妹二人执手相看。 沉惜:「……」 她莞尔笑着,温声道:「从前便听小景说起陛下,今日一见陛下风采果真名不虚传。」 龙女也推开御景的手,缓步上前打量了沉惜片刻。 或许是妆容太重的原因,她的神情十分淡漠。 在海波荡漾中偶尔变化,却有些冷。 「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来。」龙女轻轻道,「你来了。」 沉惜问:「陛下见过我?」 「啊,见过。」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龙女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巨木上。 「你如今……沉惜,你可识得此物?」 沉惜顿了顿,并未出声。 龙女看了一眼御景:「你下去。」 「姐姐,我也想看——」御景并不乖乖听话。 龙女冷漠斥道:「多事。」 御景愤怒地鼓起了脸。 「我同沉惜有话要讲,你既毫无关系,自去练剑便是。何故在此……自取其辱?」龙女扬起了手。 御景:…… 行吧,打得过,但没必要。 她憋屈地走了。 龙女的目光又重新落在沉惜身上。 沉惜已察觉出这姐姐的不同来。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这是唯一一个敢于使唤御景的人。 海界之主的身份固然尊贵,可御景面对天帝时也是不假辞色,这龙女又为何特殊呢? 「你为何如此看着我?」龙女问。 她的眼眸与大海同色。头上的龙角是玉一般的质地,温润且内敛。惟有那浓重的妆容令人感到些许违和。 沉惜恍惚问道:「前世同御景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 龙女几乎没有犹豫,答道:「是你。」 「为什么这么问?」 沉惜抬眼看了看树。 「若只是前世现世……仅仅是这样的原因,我不甘心。」 她将手搭在那桃木上,咬了咬唇,缓缓道。 「我固然知道我同从前的御景有些羁绊。可若只是因为我们前世是恋人,就因为这样……我同她在一起。我不甘心。」 「我想要向您求一个答案。」 一无所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或许旁人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沉惜、沉惜绝不要这样。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的这样大的气性。可正因为那个人是御景,沉惜对此事无比在意。 龙女的嘴角翘了翘。 「昔年我赶到九重天时,御景已经死了。」她顿了顿,「新的剑仙从那之中诞生。那时御景并未经歷轮迴,而是直接转世。而她诞生的地方,便是这株桃树。」 沉惜:什么!我生了御景? 「别误会。」龙女道,「这株桃树,既是前世御景的残冢,亦是下一世御景的襁褓。除此之外,更是羡鱼的尸骸。」 「羡鱼?」 「你从前的名字。」 花妖同旁的生灵不同。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一个生命力极旺的种族。 羡鱼死后,躯干也同别的桃妖一样,化作枯枝寸寸崩裂。 * 「陛下。」龙女冰夷闯上九重天时,云海中澹荡着不息的雷电。 云中的那位大人送她来到这里,却终究迟了一步。 天帝坐在一片空寂中,身后站着战神等一众亲信。 槐洲拦住了冰夷,神色悲悯:「龙女殿下,莫失了礼节。」 冰夷此时已厌极了他,挥手便是一巴掌。 「孤为海界之主,同天帝说话还不容你来置喙。」 槐洲笑了笑,退回原处不再说话。 天帝问:「何事?」 冰夷道:「带孤的妹妹回家。」 她的目光落在天帝身前的镜上。 镜中的场景就在不远处,却被众神施了结界。闲杂人等不得进。 此时雷劫已过,虚空中却不时闪过雷电。 其实迟不迟也是一样的。 冰夷想道。 云中浮着一株巨大的桃木。这树与平常所见不同,却是枝干蜷曲,缩成一团。 此时这些枝干已被雷噼得四分五裂,焦黑的碎屑缓缓下落。 冰夷也由此见到了被枝干护在中间的御景。 她的肉身已经消弭,只有一对龙角落在地上。而神魂却是一团清光,静静地飘在正中。 那神魂此时正像个鸡蛋的形状。内里一团较为凝实,外面却环着一层薄一些的。将离未离地浮在空中。还有一些逸散出去,贴着那桃枝。
第87页 「成了。」众神之中有人轻声说。 冰夷下意识地去看天帝的反应。 天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道:「去将御景带回来。」 「以神剑的仪仗去接。」 每个字冰夷都听见了,她却一个字都没听懂。 那个新晋的战神带人去了。 他用长剑噼开了桃木最后的完好枝干。 这下御景的神魂彻底闪烁起来,内外显出相互排斥的模样,疯狂晃动着。 湛都祭出一个巴掌大的偶人。 神魂中较凝实的部分便飞进了偶人中,眨眼间长成了七八岁的女童模样。 而那较稀薄的部分也因此脱落,在混沌之中隐约有了长剑的模样。 枯枝落在云海中,随波飘去。 冰夷问:「这就是你的目的?「 「她为苍生,本就是死得其所。」 「……」 那不知从何处诞生的魔头兀黎势头正盛。倾三界之力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匹敌的存在。天界惟有战神能与他堪堪较量,然而魔族之力天生克制仙神。若不能寻得破敌之法,三界恐大难临头。 冰夷一路闯上天宫,所见天界却是一派歌舞昇平之相。 天帝是从上古诞生便一直统御三界的存在,歷代魔尊来来去去,不知陨落了多少回,可天帝仍旧坐在那高离尘寰的御座上。 「这便是陛下永享太平的秘诀吗?」冰夷红着眼睛问。 天帝冷笑了一声。 无名的风将冰夷吹倒。她跌在地上,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她反覆地问着,声音有些发颤。 「海皇陛下。」槐洲垂着眼眸,也不看她,「您也不想让剑尊的牺牲白费吧?」 冰夷感到众神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有奚落、有嘲讽、更有不以为意者。 湛都已将那新生的小女孩同化出雏形的宝剑一併带进了殿内。 那女孩眼神空茫,通身的气质却锐利得像一柄剑。 「……」 「这便是前世之局?」沉惜有些不敢相信。 「便是如此了。」龙女说完,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沉惜能听出她声音里的不甘悔恨。 可龙女面上却仍是一派淡漠之色。 「我父皇子嗣众多,我能登位其实多有侥倖。可从那之后我便不再等闲待之。天帝已做了三界之主太多年。可我却再也不愿意听从这样的帝王了。」 「仙神高高在上,却无一丝悲悯之心,只谈舍小我成就大我。这样的天界、这样的天帝如何能值得我等俯首称臣?」 「我当日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不要再做天界的臣属。」 沉惜不禁露出笑容来:「您做得很成功。」 「却有一事一直放在我心头。」 「是何事呢?」 「当年御景被抽去七情六慾,那一世养在天宫,将新抽离出的灵剑磨得锋利。我自然不得近身。于是只得去你二人陨落的地方。」 「残骸之中尚存一根细枝,并御景肉身上留下的一对龙角。我将你二人的遗物带回水晶宫,就在此处立冢。」 沉惜若有所觉地看向身后的巨木。 「可无心插柳柳成荫,百载之后,那坟茔之上又生了新芽。我这才发觉当年御景竟还护了你一线生机。」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沉惜道。 可—— 「想来,也当是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二更! 第47章 决意 龙女瞧着沉惜若有所思的模样, 缓缓道:「既然御景带你来此,恐怕是有必须得解决的问题了。」 沉惜道:「是,我将同御景一道去讨伐魔尊。因着我神力微弱, 这才想请您赐下宝物以求周全。」 「怎会只是如此呢?」龙女道,「我那个妹妹最是离经叛道不过了。若是明知你可能会身陷险境,她怎会直愣愣地带着你去?」 她冰凉的手搭在沉惜手腕上。 「我观你模样, 想必受脱髮之苦久矣。」 沉惜神色一凛。 「这、从何说起?」 「你只需回答, 是或不是。」 这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启齿。沉惜沉默了许久,这才坦白:「想来您也知道魔界之事了。实不相瞒, 自从被魔尊折去枝干后,我的头髮便掉得厉害。」 她的眸中隐隐有泪花闪烁。 「我想, 应当是修炼功法的问题。」 「不错,你修炼魔尊功法。一旦体内灵力失衡,便极有可能遭到反噬。魔族不比其他, 最是强横霸道。想来正是那魔尊胡来, 致使你的道体渐渐向魔族演化——」 「沉惜, 你最近可觉得脚底瘙痒?」 「咳咳咳咳——」沉惜憋得面色通红。 她以袖掩唇, 却正好对上龙女严肃的目光。 「未、未曾。」 她喃喃道:「我并不觉得痒……」 心中却不免忧虑, 若是再这样下去, 她真的也同魔族一般该如何是好? 沉惜不比御景,视三界生灵等同。若是让她接受自己成了魔族的模样, 恐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完了, 光是想一想, 沉惜就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 好在龙女拍了拍沉惜的肩膀,宽慰道:「无妨的。昔年你脱胎于这巨木。我一心想着叫你忘却前尘,不再担负这些。便将你投入人间一山川之中。如今这桃木被海底的灵力蕴养这么多年,倒也有了不俗资质。」
第88页 「你若是愿意, 就再回到本体上去。如此也就有了自保的实力。」 沉惜微微皱眉,却未全盘尽信。她问:「可……我力量本就驳杂,无序且混乱并不收我控制。先前还是御景教了我法诀,这才堪堪炼化。若是再投入这桃木的巨大力量,难道不是再添波折么?」 龙女满是深意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方才见你还觉得你变了许多。如今看来,你的性情倒是没变过。」 沉惜不语,只觉舌尖发苦。 「自然不会。」龙女道,「你同这桃木之间的联繫做不得假,我也骗不了你。这桃木与你同出一源,本就是助你固本培元之物,何来雪上加霜之说?」 沉惜将手放在桃木之上,果真感觉自己一唿一吸都同这巨木相通似的。她这才全然信了。 「多谢陛下。」沉惜敛眉拜道,面上有些喜色。 龙女道:「你在此闭关,想来不久就能成功炼化。只是有一件事我需提前知会你。」 这海界之主在沉惜不解的目光中轻声道:「吸收了桃木的灵力,也就意味着,你会彻底拿回从前的记忆。那时羡鱼还是从前的羡鱼,沉惜却不再是如今的沉惜了。」 沉惜抿了抿唇。 「你从前便心气极高。当真能容得自己就这样同前世混淆么?」 龙女该是极其了解沉惜的。 就连沉惜自己都记不起自己心高气傲的模样了。 沉惜闭了闭眸,脑海中飞快闪过在天界时,天帝、湛都还有槐洲等人的言语神情。 从前不觉得,如今想来,怕是也无人将她当做沉惜对待过。 天帝高居九天,施捨青眼的同时也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湛都的喜爱来得毫无道理,槐洲将她引为知己时亦十分草率。 沉惜道:「混不混淆,总该由我自己来定。我该知道真相。」 她郑重地向龙女请求道:「请您为我护法,助我炼化本体。」 龙女却侧身避过了这一礼。 「这是我、是整个海界欠你们的。」 * 御景已飞出了水晶宫。 她的脑袋露出水面时,正好被海上航船的旅人看个正着。 「鬼!鬼啊——」 「……」 御景闷闷地从水中跳起,落在了船上。海水顺着她的衣裳往下滴。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天使们=。= 第48章 芸芸 侍应的婢女趁着上姜茶的空隙, 偷偷地打量了一眼御景。 这是个身形相当消瘦的少年,一头黑髮湿哒哒地落在身后,露出的那一截脖颈雪一般的白。且他一身衣裳虽然简单, 却是商人们都未曾见过的精緻料子,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了。 商船的主人是个中年男子,端着手和和气气地坐在上手的位置, 眯着眼问御景:「小公子怎会出现在这茫茫大海之中?」 御景被姜茶呛到, 勐烈地咳嗽起来。 她平復片刻,这才道:「我听闻魔族为祸人间, 因此前来除魔。」 「噢……原来如此……」商人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半晌问, 「不知小仙长是哪个宗门的高足?」 御景道:「我不过是东海一散修罢了,是同那些宗门扯不上关系的。先生一行是要往哪里去?」 商人顿了顿,思量片刻后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魔族占了大地之东后, 兵分两路, 一面去征服中原的王朝, 一面却往天上去。因此这更在东边的东海就成了暂时的安全之所。商人一家本是皇商。却因着魔女诱惑了天子, 这才失宠信饱受迫害。他当断则断, 便带着一家人逃往海上来了。 商人顿了顿, 又道:「小仙长有济世救民之心本是好事。可那魔族兇狠暴戾,以寻常门派势力难以抗衡。我观仙长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 若是一着不慎……轻弃了性命岂不可惜?不如随我等出海, 韬光养晦数年再做打算。」 御景将那姜茶咕咚咕咚饮尽了。商人见她活泼纯挚模样, 心中升起几分喜爱。 却看她嘴唇一张一合,说得却是:「虽则魔族来势汹汹,可该做的事总不能不做。」 商人再瞧她时,心中更添几分敬佩。可御景看着年纪确实不大, 他爱才之心顿起,转而劝道:「我听闻东海上的剑极宗也曾早魔族毒手,却逢仙人降世保住了传承。如今天下修仙者皆往此处,我观仙长一身正气,不如前往此处寻一二同伴,再做打算?」 御景不大会处理别人的好意。 她僵了僵,想说自己去打魔族应该挺快的。 她的目光正游移着,却不经意落在屏风之上。一个绰约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御景神色一凛。 「什么人!」 她从虚空中召出一把剑来,顷刻间剑芒已到了屏风前。屏风立刻从中切断。屏风后站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少女。 一双鹿眼无辜地看着她。 御景:「……」 商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仙长、仙长,这是小女,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御景仍觉得十分可疑。 她打量着少女白净的面皮,困惑道:「既是先生之女,何不大方出来相见。如此遮遮掩掩是何意?」 商人一噎。 他难道说是他见这少年身手不凡又修为高深,想招作赘婿,这才唤女儿前来在屏风后相看?
第89页 御景却又将剑横上了少女的脖颈。 「你来此处作甚?」她问。 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杀意。可这样的态度却让原本神情无懈可击的少女露出一丝忌惮来。 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商人这下丢了魂似的,连忙扑过来,口中喊道:「仙长、仙长这是何意?纵然是看不上小女,何故刀剑相向呀——」 啥玩意。 御景不解道:「她不是你女儿,先生让开些。」 这少女站在屏风后这许久都没有让御景察觉到,显然是用了隐匿气息的法子。 商人的眼睛瞪得圆熘熘的。 那少女却已经低低地笑起来。全身如同融化了一般往下落去。 魔女芙婀高挑的身形逐渐显现。她小麦色的肌肤大半裸露,一双美目被散乱蜷曲的头髮遮住,姣好的身材于唿吸起伏间显出风情。 芙婀口中吐出一道气息,将商人并一众家僕迷晕了过去。 御景已收回了剑。 芙婀微笑道:「看来剑尊已知我的来意。」 御景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说着,自顾自地笑了笑:「我本以为来的是什么从前没见过的高手,谁知是你。」 芙婀很弱,也就不需防备了。 这高傲的魔女衣袖中的手暗自攥紧,强自笑道:「剑尊说笑了。」 御景打量着她,忽问:「你来这……是?」 芙婀微微一笑。 「我来帮助剑尊退敌。」 * 芙婀的来意并不复杂,大抵就是终于看不惯魔尊了,想要取而代之。 她说的极为动人:「待事成之后,芙婀愿奉剑尊您为座上之宾,同时也为沉惜仙子提供修炼的天才地宝,助她突破。」 御景撇了撇嘴,忽觉无趣。 「我一个神仙,凭什么要同你们魔族扯上关系?」 芙婀神色不变,胸有成竹道:「这些年天界亏欠剑尊的还不够多吗?芙婀不相信您心中竟无半点不平之意。想那天界一群伪君子,各个冠冕堂皇,背地里竟做着如此狼心狗肺之勾当。芙婀素闻剑仙的品性都是如名剑一般刚直冷锐,难道能容忍自己与此等小人为伍?」 御景笑道:「你挑拨便挑拨,怎么还要将自己也骂进去?」 芙婀被她冷嘲热讽一通,心中已十分忐忑,面上却是无比镇定。她缓缓道:「芙婀自认在魔界时待剑尊并未怠慢,也相信剑尊您会明白我的诚意。若剑尊回心转意,可携这玉佩去魔族营地寻我。」 「你等等。」御景突然叫住她,「你……在害怕什么?」 芙婀眨了眨眼睛。 「魔尊想要一统魔族。可我们这些自在惯了的,哪里能经年累月地受他的制辖?有个几千年尝尝鲜也就够了。」芙婀忽道,「这便是魔。我们狡诈、多疑、善变。永远不会对人付出真心。兀黎他活得太久了也管得太多了。」 她说完,便化作一阵清风去了。 御景没拦她。 当日她替魔族修补大阵,便想到会有今日魔族来犯之事。只是那魔族之中尚有老幼残弱者,即使是要限制魔尊也不必见死不救。只是大阵要完全修补所耗人财物力极大。 魔界的疆域中又很少产出那些材料,那些材料只有天界以及天界下的西崑仑有产出。如此一来,必然是要花费上百年之久的。 百年之后那魔尊实力固然还会前进。可御景在三界之中本就难寻敌手,她未尝不想与那时的魔尊全力一战。 可—— 这才几年光阴,那魔尊竟已将大阵安排妥当了么?御景只能猜想是天界有人暗中帮助魔尊。 御景本不确定。 那日在云舟之上时,帝尊与帝后残留的意识来见她。 帝尊对她下拜,帝后却让她莫要留情。 御景便知道了。 这并不是这对夫妻的做贼心虚,而是提前知会。御景迟早会知道,她们二人仍希望她安好无忧,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承受御景的暴怒。 上古仙神尽数陨落后,帝尊与帝后都身死道消。二人的意识却残留在云海星流之中。如同高悬的日月一般见证着世间兴衰枯荣,却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 帝尊与帝后不知道的事,便是从前御景尖锐的脾气已被磨得圆滑温润,再也不是从前天地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尊了。 她只是御景。 不是「御使景剑的强者」,而是拥有这个名字的某人。 御景对世界最初的认知便来源于这两人。 她并不觉得两人的结局有什么不好。 愿我如星君如月,流光夜夜相皎洁。 这对天地间最尊贵的夫妻到了陨落后,终归是实现了白首不离的诺言。 天帝焜瑝是他们二人的孩子。 御景冷冷地想着。 并不是不犹豫啊。 在上古诸神消逝的如今,焜瑝同槐洲是唯一能证明那些人还存在过的证据。 只是,一世又一世的轮迴中,御景都在犹豫。或是年少早夭,或是为苍生奔走。倒也没有精力去细想了。她一直在遗忘,又一直被剥离那些反叛的情绪。每每想起拨乱反正时,一生就走到了尽头。 御景小看了焜瑝,还将那当做幼弟试图分走父母注意力的筹码。 那本就是他的父母,御景不想去抢。
第90页 以至于如今之局。 神明与天地同寿,因此便往往能轻忽天地山川微不可查的变化。然而道消魔长,御景的神魂也到了不能再被削去的时候。这一世的御景格外天赋异禀一些。她升了仙。 地府的鬼怪妖物没能杀死她,她带出了遗失在地府那一块神魂。 而那神魂,被辗转送到了魔尊的手上。 焜瑝之计,正是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以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强盛力量诱魔尊倾一族之力争夺。又以苍生为饵,让御景不得不前去应战。此战之后,便可将二人一网打尽了。 这是阳谋,御景往海面上走去。 她忽然笑了笑。 手中执剑,便可无往而不利。 她的剑,就在魔尊处。 * 沉惜醒来时,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小孩。 那小孩又脏又瘦,短茬茬的头髮枯黄委顿。 沉惜皱着眉拂开小孩的发,发现这竟是个小女孩。或者说……一个发育颇为不良的少女。 还……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御景小时候吗?她此时大概要比沉惜认识的那个御景在外表上再小上三四岁,却因为生活窘困而显得过于瘦弱了。一双眼睛盯着沉惜时仿佛含着杀意。 沉惜被吓得手一抖。 小姑娘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唔」了一声。 幼年御景的眼神非常稳。或者说有些沉。她一言不发地一骨碌从沉惜的膝盖上滚下来。 看来是没有睡着。 「你……」沉惜犹豫着要不要叫她的名字。 御景却已经冷冷道:「谁欺负了你?」 沉惜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于是道:「没、没有。劳烦你费心。」 这样的御景实在是令人感觉有些新奇。 「你的手在抖。」御景道。 沉惜道:「或许……是有些冷。」 她说着,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这是山崖上一个小小的平台。一株桃树斜斜地长着。下方不远处是一汪幽深的潭水。 倒是和她在天帝处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沉惜忽然想起来什么,抬手想去摸御景的头。 御景躲开了。 「脏。」她说。 沉惜莞尔道:「这又何妨?你……」 「你今日很是不同。」御景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把剑,冷而锐利。 沉惜问:「如何不同?」 「若在平日里,你早就将我丢下水去,哪里还絮絮叨叨说这么多?」 沉惜:我忍。 她多年的养气功底并不是白来的。况且:「若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刻薄,那你怎会睡在我怀里?」 御景脸上忽然露出笑容。 「我是自己掉进来的。」 沉惜脑海中飞快闪过自己曾在九重天看到的记忆片段。 「你……又被亲人扔下山崖了?」 「啧。」御景道,「果然还是你。」 沉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有些伤人。 所幸御景也许是被扔下来太多次,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抬眼道:「饿了,羡鱼姐姐,有没有果子?」 沉惜下意识道:「这才初春,如何来的果子?」 御景的表情更不耐烦了。 她冷笑道:「我七日前才给过你灵力,怎地又要?」 沉惜从没见过御景这样的性情。她更诧异于御景小小年纪一身灵力已是不俗。这样的身躯……怕是会引来不少心术不正的精怪窥觑。 御景已拽住了她的衣襟。 「喂,羡鱼,」御景冷冰冰地说道,「头过来。」 御景虽然瘦,但是力气极大。一双眼睛阴冷又兇狠。 她的嘴唇也是冰凉的。 沉惜直到嘴巴被御景咬破了之后,脑子里还在想御景的嘴唇有点软。 啊。 又冰又软,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臭。 原来她前世……是这么补灵力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咳 第49章 碰壁 小御景只觉得羡鱼越发啰嗦了。 沉惜却察觉出不同来。 分明灵力也补了, 桃子也餵了。 一转眼间—— 小御景已经掉进了潭水里。她乱蓬蓬的头髮飘在潭水里,像一丛水草。好一会儿,她才从潭水里露出一个头来。 看样子是被人极用力地踢进去的。 看来她的行动并没有对记忆的走向产生影响。 上一世的她应该就是这样对待御景的——狠狠地, 对着她的屁股踹了下去。 沉惜:……难以想像。 不过,这个小御景可不比她遇见的那个。 这个小御景性格冷漠乖戾,十分强势霸道, 和如今随和的御景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 现在的那个也并不十分随和就是了。 沉惜心里想着,眼前恍惚也闪过许多片段。 她缓步走下山崖, 踩在水面上,向小御景伸出了手。 「来, 起来——」沉惜温柔唤道。 小御景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手放在沉惜的手上。两人双手交握。 她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沉惜也带进了水潭里。 沉惜猝不及防, 呛了好几口水。 她头靠着小御景胸前, 冷不丁地就听见小御景幸灾乐祸道:「羡鱼姐姐, 这叫天道好轮迴。」
第91页 沉惜只想打爆她的狗头。 愤怒间却听小御景严肃地问道:「说了这么多, 我且问你, 愿不愿意当我的压寨夫人?」 沉惜险些没撅过去。她愣了好久, 才从记忆深处找出「压寨夫人」的形象。也顺便想起了正常人族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 沉惜说道:「你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应当去个私塾读些经史子集, 将来做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若是不想轻弃这一身本领, 也该寻个仙门拜入, 好好打磨。同我在这里逗趣能带给你什么好处呢?」 沉惜这一世过得十分匆忙。她心底的声音一直告诉她,要成仙、要到天上去。于是她便一直勤勤恳恳地修炼,将各种法诀秘术都修习过,后来才成了天上的沉惜仙子。 虽然天界也不见得好, 可御景总该是离开这人间的。若是她总在这人间沉浮,又那能取回同天帝等人对抗的力量呢?怕不是要被人算计到死。 沉惜的鞭策之语确是出于过来人的一片真心。 即使知道自己并不能改变这回忆,沉惜仍想着……若是能改变什么就好了。 不料小御景却笑起来,抬眼看了看四周山林:「我同人族并不相契,反倒同此间精怪能够结伴同游。而且我一身天赋神通并不输于你们妖怪。那些人都不喜欢我这野种,那我不如就在此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也算是有了去处。」 她眼中的光芒令人心旌摇盪。沉惜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御景真实的一角。 但眼下沉惜只觉头痛,她苦笑着问:「那为何偏要让我当你的压寨夫人?」 小御景的神色又变得非常冷。 她淡淡道:「自然是因为你是这山里最美的妖精。」 理直气壮。 理所当然。 沉惜冷笑道:「你如今多大的年纪?就想着要成家了?况且你不过是区区人族,一辈子的寿命对我来说也不过转瞬之间。你这样如何能叫我将一生赋予?」 小御景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么多。 不过她很快就找回了场子:「你这样吸收日月光华的妖精,不也喜欢我的灵力么?你嫁给我,若我死了就葬在你的树下,一身灵力悉数予你。」 此时她还什么都不懂,也不明白什么风月□□。可早就尝遍世人冷眼的御景却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看得明白。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交易。 只是山大王就该有个漂亮又标志的压寨夫人,而沉惜恰好合她的心意。 小御景还等着沉惜回,却没想到这个与之前情态大有不同的羡鱼却沉默了下来。 她的沉默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一时间春风寂寂。谭中的水映着日光,映在两人的脸上。 「啪嗒。」 小御景若有所觉地摸了摸头顶,抬眼向上看。 草木春华之中,沉惜的眸中也闪着光。 ——倒像是在为她落泪一般。 小御景诧异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 沉惜只是想起了龙女说的话。 「昔年我赶到九重天时,御景已经死了。」 龙女的声音寡淡而冷清。 「新的剑仙从那之中诞生。那时御景并未经歷轮迴,而是直接转世。而她诞生的地方,便是这株桃树。 「这株桃树,既是前世御景的残冢,亦是下一世御景的襁褓。除此之外,更是羡鱼的尸骸。」 或许在真正的过去,那个羡鱼也听御景说过同样的话。 沉惜知道这是御景能说出来的话。 冥冥之中,倒像是某种于事无补的心有灵犀。 * 沉惜带着小御景去找修仙的宗门去。 她知晓御景是剑尊转世,于剑道上必然天赋绝佳。 这次记忆并没有作出修正。这说明她的选择同前世是一样的。 羡鱼此时或许对御景并无别的感情,或许只是想丢下这个来歷奇怪的少女。可她终究是用尽了毕生耐心。带着她从极西走到极东,从春到秋,由夏及冬。 小御景仍是那副坏脾气。 一路上也控诉不少羡鱼欺压她的事。沉惜默然听着,心里也渐渐勾勒出两人的影子。她分明该是这故事里的主角,却又觉得有几分隔膜。 ——可怜她明明一件也没做过,却要替前世的自己背了这恶名。 小御景渐渐地胖了些,眼中也有了些光彩。她的个子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开。 沉惜觉得很高兴。可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如同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一触即碎。即使现在的沉惜能够亲手触碰到这个小御景,这里的未来却依旧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 小御景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性格。 可沉惜一半陷在回忆里,一半又从未来预见着。这孩子的态度分明在一点点软化。 没有修仙的宗门愿意收御景为徒。 此时的羡鱼只差一道雷劫便可飞升。凡人的修仙者并不能看破她的真身。 大雪纷纷时,羡鱼带着御景赶到了琴极宗。 这是东海上的一个使琴的宗门。 如果不是一路上所有的宗门都拒绝收御景入山门,羡鱼也不会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草木都有喜爱阳光与水的天性。这些年人间动盪,天生异象,海上的琴极宗已下了大半年的雪。纵使羡鱼修为不差,此时还是有些恹恹的。
第92页 小御景走在前面——或许该去掉这个「小」字。她已是个纤细高挑的姑娘了,身形也渐渐有了起伏。 沉惜观之,是要比现在的御景更加有韵味一些的。 「这是最后一个了。」御景的声音混在风里,一字不落地传进沉惜耳朵里。 「若再是不成,你就同我回去。」 沉惜眉眼弯弯,笑道:「做压寨夫人?」 御景别过头去,低声斥道:「这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也值得拿出来说?」 沉惜也不恼。或许因为眼前这个是她一手养大的缘故,她要格外宽容些。 原来御景好好养大竟是这个模样啊。 又自信又强势,行止似风,眼中含星。就连偶尔的桀骜神色,都是像一柄能断江海的利剑。 令人心折。 御景至今没有碰过剑。 她只学了些护身及便利的法术,不过学得也很不错。 此时一层橙黄的火光绕在两人身侧,倒是拦住了几分风雪。 「我们先回家看看。」御景道,「然后四处走走。」 沉惜并非不懂她的意思。可她还是硬下心肠,笑容和煦地说道:「你该去修行。这是最后一站了,可不能再失败。」 御景本已有些松软的态度又硬了起来。 她气鼓鼓地向前走,再不分给沉惜一个眼神。 沉惜忽地觉得心里空空的。 * 琴极宗的掌门是一位美貌的女修,座下弟子也都以女子为主。 她早年见过沉惜,也不大排斥妖修。 只是见了御景,不免眉头紧锁。 半晌,掌门才道:「羡鱼妹子,并非本座不卖你这个面子,只是——」 御景笑着看了她一眼,脸上半点不见被拒绝的难堪。 沉惜按住她,平静地道:「这事本就是羡鱼上门来求,哪里能迁怒掌门?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掌门喝了口灵茶,这才道:「我观御景小友骨骼清奇,悟性极佳,本该是极好的修炼材料。只是她如今年纪也不算小,如今再踏入修行之途,却是迟了。」 羡鱼听得此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道:「向来大道面前便不分高低贵贱。我自己也不是什么高贵根脚,这年岁虽然有讲究,却碍不得大事。我带这孩子来此,便是知道掌门您也算个磊落人。」 「我同御景去过人间许多宗门,个个都以各种理由推诿。羡鱼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您身上。」 掌门心里腾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那桃妖手中飞出朵朵飞花,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去,嵌入墙去。 掌门自己的脸倒是没什么事,她身后的影壁却轰然塌了。 掌门:「……」 她的嘴角抽了抽。 好一个羡鱼。 掌门暗想。她垂着眼,嘆息一声,娓娓道:「你们二位有所不知,打从三年前起,东海里那位便在找一个孩子。」 羡鱼挑了挑眉:「我听闻海皇居东海,您说的便是这位?」 掌门道:「正是正是。这海皇是神龙化形。虽无神位,但比之天界那些正神也分毫不差,绝不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修仙宗门能够抗衡的。昔年四海本由四位龙王掌控,却是由现在的这位陛下一统后,才成了现在这副如日中天的模样。所谓海皇便是海界说一不二的王者。」 她看羡鱼并无不耐之色,又道:「大海之大,比之陆地何止十倍?我等修仙之人尚需尊人间帝王,海皇疆域比之人皇更加辽阔,自然也更加难以得罪。海皇一早就放出话来,若是在人间见到一个——就是像这位御景姑娘这样的孩子,万万不可收入门墙,只得由她自生自灭去。」 掌门说到这里,已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羡鱼笑道:「我已设下结界,掌门还知道什么,不妨一併说了。」 不料御景却在此时站起身来。 羡鱼问:「你做什么?」 御景笑:「你们说话,我不听。」 即便是沉惜借着记忆在体验这段事,此时也觉得有些费解。 她道:「这是同你有关的事,还是叫你自身知晓为妙。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若你就甘愿这么稀里煳涂过着……」 御景已走了出去。 沉惜:……这种嚣张的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现在的御景是不会这样对沉惜的,但沉惜见她这样顶过许多人。然后袖携清风,好不快意地走了。看来若不是前世的事打底,御景最开始便不会对她那样客气。 不过御景走后,掌门提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说起话来也顺畅了许多,也不需沉惜一句一句问了。 她八卦道:「你有所不知,这御景是海皇当年去人间游玩时,留下的一桩风流债。同她相好的那女子当年就被人间的修者预言过,会生下比父亲更强的孩子。」 哦豁。 羡鱼目光闪了闪,她问:「之后呢?」 「再浓情蜜意的情人碰上这事也得冷下来。海皇如何敏感多疑的人?且他自己本就是踩着父兄骨血上位,自然不愿如此。那人间女子也有些本事,先是瞒过这一桩预言,后又安然生下来这孩子,逼着海皇发誓,说不可无端伤害自己的骨肉。」 「海皇无可奈何,便令我们这些人不可将其收入门墙。」掌门说到这里,似真似假地嘆了一口气,「我观这孩子跟在你身边过得不错,但人世冷暖如何你我又何尝不知?正道不收,那自有邪魔外道收去。海皇所想,便是趁她误入歧途、羽翼未丰时,来个大义灭亲罢了。」
第93页 琴极宗离东海离得近,掌门对海皇这显贵的邻居也算了解个七七八八。 掌门说完,瞧着沉惜一脸深思的模样,心中又起了爱才之意:「羡鱼姑娘你修炼不易。我知你心肠柔软这才特地告知与你。此后无论是为你还是为那个孩子,都万万不可再提什么修行之事了。」 沉惜默了默,心里却在盘算这事后的各方势力。 掌门见自己的话没得到回应,心里难免怅惘,继续劝着。 「海皇曾求到过天帝那里,得到司命神君的回覆,说这孩子是年少早夭之相。也正是因此,海皇才敢放任她活到现在。天命不可违,羡鱼姑娘与其纠结这些,不如放眼当下——珍惜眼前。」 羡鱼「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好在她此后态度还算友好,琴极宗掌门有惊无险地将这两人送走了。 * 从前在天界时,沉惜就很想问御景,是不是很早就知道天帝、知道天界所做的这些事? 她心胸狭窄,又对御景感同身受。她想着若是自己遭了这些,那即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从天帝等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她一定要为祸三界,叫这些人昼夜不得安寝。 御景的反应却不过泛泛。 沉惜常疑心这是上古神明的胸怀。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御景并非逆来顺受的性情。 沉惜心思重,并不肯直接问,这些心思也就藏到了现在。 她想问一问这个记忆里的御景。此时的御景还没有之后那般豁达疏朗,或许能让她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沉惜原本是这样盘算的。 可她现在确确实实是在记忆里。 记忆里的羡鱼从琴极宗走出来,憋了一肚子火。 御景跟着她在海上飞了好久,走到一座小岛歇下。羡鱼一路上想了很多,她穷举了许多法子,却最终发现就算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修炼到海皇那样的境界,能从海皇那里保住御景,那时御景也已经早已作古了。 可是她的心里,她从上到下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十分不痛快。 她想让御景活着,同她一道活着。 一转身,羡鱼就发现御景在摸着什么。 她摸啊摸,从兜里摸出一只死鹤来。 羡鱼眨了眨眼睛。 「你——」 「那个掌门鼻孔朝天叫我不快。」御景道,「我顺她一只肥鹤,权作加餐。」 羡鱼此时心乱如麻,懒得劝她。 她只道:「我不吃这些。」 「本也不打算给你吃。」御景咧开嘴笑起来,毫无情趣地答了话,也不管羡鱼反应,又在兜里摸来摸去。 这兜连着芥子空间。 羡鱼却不知道她是能掏这么久的。 皇帝不急太监急。 羡鱼这样想着,心态竟也奇蹟般地平和下来。 御景从兜里掏出一把琴来。 「给你的。」 大约是琴极宗哪个弟子的法器,被御景顺出来了。 许是担忧羡鱼说她私盗他人财物,御景解释道:「那小弟子对我十分不客气反倒被我揍了一顿,说是献这把琴作孝敬。」 御景已有几分山大王的作风了。 羡鱼接过这把琴,却不想琴中忽然掉出一把又长又细的…… 剑。 羡鱼双手抱着琴,看着御景平平无奇地捡起了剑。 沉惜感受着这段记忆,却几乎要惊叫。 御景拿起了剑,随手比划了两下。 羡鱼眼中的御景似乎对这个剑没什么兴趣,她随意地舞了几下,就将那剑重新挂回琴里。 羡鱼只是觉得这往日看惯的少女眉目忽地变得更加动人了。 沉惜作为后来人,却注意到了御景的眼神。 寒星一般。 剑一般。 第50章 龙女 让一名剑仙拿到剑会发生什么事呢? 当夜沉惜并未入睡。 记忆里的羡鱼并未多想, 沉沉睡去。可桃木之中的记忆本就混合了羡鱼与御景两个人的,沉惜也因此发觉了许多别的事。 御景的脚步声很轻。 她的脚印被埋在风雪里,很快就瞧不见了。 羡鱼此时修为更高一筹, 沉惜就隐在御景身后不远,看她取剑、拔剑,再刺出第一剑。 此后御景的剑势便如百川入海一般, 起初还有些阻塞, 但一遍下来,她身上的经脉都被悉数打通。这本该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可御景却在笑着。 冷风令她的嘴唇发白、大雪令她的眼睫沉重,可她的剑却被月光照得雪亮。 天地间的灵气被御景手中这一剑带动, 都纷纷汇进她的身体里。各种形态的灵力各有其特点,有的狂暴有的温煦,有的炙热有的寒凉, 却都由那剑尖指引着, 在御景身周次序排列, 而后汇入她的体内。 月色渐暗, 苍穹之上隐隐传来雷电之声。 那雷将落未落, 在天顶盘亘了许久。 直到御景将剑收回鞘中, 这雷才不甘离去。 御景最后若有所觉地看了一眼沉惜在的方向。 那被孝敬来的剑已一寸寸地断裂。美丽的白色剑身落在雪地里,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少女御景轻轻地唿出一口气, 甚至那气息都没有化成雾气。 她似乎不再冷了。 雪色与月色之间, 她……
第94页 她并非那第三种绝色。 御景只是比它们都要冷锐一些, 因此成了一片空茫中唯一不同的色彩。 顾不得其他,沉惜飞快地离开,双手不自觉地轻颤。 这种修炼的速度未免太过可怕,也太过不讲道理。 仅仅只是叫她摸到了一把剑, 仅仅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御景的修为竟然就这样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上窜。 沉惜甚至觉得,这时的御景已快要飞升了。 她回到两人临时的住所,抹去痕迹。 几乎是前脚后脚的事,沉惜将将躺下,御景就已经开了门。 一个尚带着几分热气的身体凑了过来。 御景本该是极冷的,可此刻她的温度并没有让羡鱼感到丝毫不适。 沉惜固然醒着,羡鱼一双美目却紧紧闭着。 此刻御景所见的便是合着眼的羡鱼。 沉惜感到她将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发。 御景的手指细而长,这些年养着也还算光滑。她轻轻地抚着羡鱼的头髮,倒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羡鱼合着眼,却并未睡着。 御景沉默着勾画羡鱼的眉眼,一路向下停在了她淡色的唇上。 她忽然笑了一声。 沉惜还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御景却已先一步将头靠在她的胳膊上,闭上眼什么都不说了。 这算……什么? 沉惜有些茫然地感受着羡鱼的情绪。 有不安、有惶惑,亦十分欣喜。 琴极宗掌门或许已经看出了两人之间有所不同,羡鱼却仍旧懵懂。她长于山间,一心修道又桀骜不驯。她或许察觉到自己同这女孩的关系已不像她最初设想的那般纯粹。 可她还没有想得通透。 「昨晚……你去做什么了?」羡鱼第二日问。 御景窝在她怀中,闻言迷煳道:「看雪。」 羡鱼沉下脸来,将被褥掀了。 突如其来的冷气直扑御景脸蛋。 羡鱼自己先抖了抖。 御景这才睁开眼,揉揉眼,打了哈欠。此后她才不疾不徐道:「不是什么大事。」 沉惜疑心御景此时已想起许多事来了。可她没有证据。只得让记忆按照原本的样子继续下去。 羡鱼咬了咬唇,直觉有什么在渐渐脱离控制。 她说:「你如今倒是翅膀硬了,有什么话也不肯同我说了。」 谁知御景听了这话半点也不脸红羞愧,呛到:「你羡鱼何等人物,一心要同我撇清关系。怎么,如今看不到希望便预备着将我气跑了?」 「羡鱼啊羡鱼,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这真是…… 御景的心里似乎总藏着许多事。过去如此,往后也是这样。 沉惜知道她总是作朗月清风、万事不萦于怀之态。 ——御景本来也该是这样的人。可是她辗转这么多年下来,心中真的不存半点异样情绪吗? 御景呛完羡鱼,自顾自地走到浅海边凿开冰层抓鱼。 羡鱼看着她赤着脚站在水里,一双白净的足被冻得通红。 「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的生父并非人族?」 御景:「嘿咻嘿咻嘿咻……」 「你该辟谷了。」羡鱼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旁人不教你我来教你。你也没有笨到那等境地。」 御景:「呔呔呔呔呔——」 「御景!你听我说话!」 那个单薄的少女这才转过身来,将手在衣上擦了擦。她一旁的鱼篓里已装了不少鱼。 「怎么?」她满面笑意地问道。 羡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看起来,竟是如此地高兴。 「没想到……」羡鱼竟有些惶惶,「这么冷的天还能抓到这么多鱼啊……」 御景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她将头髮拨了拨,露出被遮挡住的两只小巧玲珑的角来。 「因为我是龙的孩子,所以这些鱼都往我身上撞。」 「唔……」沉惜有些新奇地看着御景头上的角。 她不禁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近一些。 御景已将头低了下来。 「它好小……」沉惜嘆道。她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满目怜爱,嘴角弯弯,几乎要将亲近之情溢出来。 御景也看不到羡鱼此时的表情。 她只是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是我昨夜看到雪的时候长出来的。你不知道,这玩意见风就长,昨晚我睡觉的时候头顶就一直发痒。」 她说到这里,撅了噘嘴:「今天还多掉了几根头髮。」 沉惜:「……」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这样的话。 因为她很清楚地明白,御景的头髮并不是因为长角才脱落的。是被她揪掉的。 昨晚御景回来,两人又盖着被子囫囵睡了。 可沉惜睡到半夜,却总觉得有个硬物一直在顶着自己的手臂。沉惜还以为御景跟从前一样,拿她的手臂磨牙。 也正是因为御景前科累累,沉惜这才毫不犹豫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又捏了几下。 大约……当时拽了点头髮下来吧。 没有办法回答就不要回答。 沉惜温吞道:「你今后打算如何做?」 御景抬起头来,愉快道:「跟着你修炼啊!」 她掰开手指数道:「先前我跟你去大漠时,都没有好好看过那边的风景,还有京城遇见的小李小荀,上次我们不辞而别,等之后回去一定要和他们再好好游玩一番,还有还有……」
第95页 沉惜这时候总疑心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御景的眼睛很明亮,令人心折。 可沉惜心里总还惦记着两人的结局,心里重重顾虑。 彼时的羡鱼并没有此种顾虑,她敲了敲御景的脑壳,冷声道:「这还没修炼呢?怎么就想着玩了?」 御景眨了眨眼。 羡鱼却已拉着她的手上了岸。 「好了,拎着你的鱼我们回去吧。」 两人沿着海岸往回走。 御景仍兴致勃勃地同羡鱼说着从前的计划。 羡鱼不解中带着嘲弄:「我从前也未见你如今日这般开朗过,怎地,不用进修仙门派就这样令你开心?」 御景的动作更加直白了。 她一把将羡鱼的纤腰搂住,快活道:「是啊,修仙门派那些人千千万万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我的羡鱼!」 她明明说的不是这件事! 羡鱼有些无可奈何。 她将御景的手解开,让她放规矩些。可她的目光随意一扫,却发现远处的礁石上有一片白色与别处不同。 「……那是……人?」 * 海上飘来了一个生着龙角的妙龄少女。 御景看着羡鱼又是为她熬药,又是为她擦汗,心里的愤怒几乎要窜到天上去。 这少女一身华美端方的鲛纱裙,整体来看却又是十分狼狈的。她的鬓角上将落未落地坠着一片流苏。唇上血色尽失,眼下也是一副气血损耗的青色。她的龙角要比御景的大上不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一对龙角几乎要抵上床沿。 羡鱼照顾龙女时御景便一面看着药,一面揽镜自照。 她的龙角除却第一天,此后却是再也不肯长的了。玲珑小巧的一对顶在头上正像是两根低矮的杂草。既不威风也不美观,向内扣着显得有些瑟缩。 羡鱼走过来,冷嘲道:「我从前竟不知道你这般爱俏?」 御景抬起头看着她。 眼中含着莫名的情绪。 「……你想如何?」羡鱼僵硬道。 「遮起来。」御景闷闷地说道,「我才不要什么龙族的东西。」 * 将龙女带回临时住所后,羡鱼自然悉心照顾。 可惜御景有了对照,慢慢变得黏人起来。 比如此刻,她端正地坐在镜前。羡鱼也一本正经地为她梳着头髮。 「你看这里,这里这里……」御景指着她龙角两侧气愤道,「都秃了!」 羡鱼颇为心虚:「无事,这些日后也能长回来的。」 她心里则有些忐忑。 原因无他,实在是她从前也听过龙族的轶闻,其间便有「中年谢顶」这一项。不过那是雄性,或许是和雌性无关的。 况且御景这样的人与龙之女,连原型都划不得,就更不要说谢顶了。 龙族谢顶,乃是因为他们的本体同蛇类有异曲同工之妙。龙族是要定期换鳞片的。传闻只有换过九九八十一次鳞片的龙族才能获得最强的力量。 ——这样的异常表现在道体上,便是谢了顶、脚起皮这样无伤大雅的症状。 因此羡鱼安抚道:「你委实不必担心这个。」 御景仍是神情悒郁。 羡鱼只得道:「若真有此事,拿我的草木灰与你的头髮拌一拌,不多时也能长出新的来。」 须知桃花在山中也有不少人情往来,一来二去靡费颇多。因此她也想出这样的开源之法,通过出售草木灰挣些外快。 御景听了觉得十分惊奇,又连连追问许多。 「好用么?好用么?」 「这……不同种族修为之间功效仍有差异,若真要说,还是看个人体质而定。不过我瞧着,应当是有些益处的。」 …… 御景问了许多:「那……羡鱼你是如何想出这样的法子的?」 羡鱼说到此处,不免有几分自得。 正好她给御景的头也梳得差不多了。因为御景仍做男装打扮,羡鱼只是为她盘起发,又给她按了个漂亮的抹额。 她打量片刻,满意道:「我从前也在人间走访过。听农人说过『恢復地力』这等事,因此效仿秸秆等物用了桃枝的灰烬……」 龙女将将睁开眼睛,就听见了这样的言论。 她虚弱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 嘴唇却认命般地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羡鱼: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还有这么多大肥鱼 御景把手一张:因为我是龙的传人! 我反思了一下,为什么我写文写到一半就情不自禁地在思考头髮的事情 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头顶.jpg 第51章 糖人 这海中来的少女生得十分美丽。先前她合着眼时两人还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龙女悠悠醒转,便睁开了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眸。 她的肌肤莹润而富有光泽,像是海中最饱满光线的珍珠。而那双眼则有着海波一般令人心旌摇盪的魅力。就连先前那狼狈不堪的模样也随着这一睁眼而改变了。 这是因为灵力又重新在少女体内流转的缘故。 她沉默着, 朝两人露出得体的笑容。可是她的眼角分明还残留着泪痕。 鲛人之泪尚可成珠。龙女的身份要比那高上不少,可她的泪却依旧是最平凡、最普通的那种。
第96页 她轻轻拭去眼泪,似乎有些羞赧。 御景翻出来纸笔交给她。 羡鱼认出那是她过去教御景习字时用的, 只不过后来纸笔不知所踪, 她又去山下买了新的。 原来是被藏起来了。 她瞭然地看了御景一眼。 龙女怔怔地看着光洁的纸面,有些不知所措。 她伸出手来, 吃力地比划着名。 御景问:「你不会写字么?」 龙女眸光闪了闪想要反驳。可那些话兜兜转转,却又不好再说。 不如就默认了。 羡鱼在一旁道:「我们这些精怪的文字尚且与人族不同, 更何况是海里的文字呢?我听说海皇上位后,一统海域,整个海域所使用的的是另一套新的文字, 这文字以水族血脉为基……」 御景道:「也是多事。」 羡鱼笑了笑, 她只当这是御景心中存着恨意。 龙女是能听懂她们说话的, 她微微一笑, 手心里出现两颗硕大的珍珠。她将那珍珠捧至身前, 看着是要送给两人的意思。 御景也不知道推辞, 接了珠子上下打量。 羡鱼想的则要更多一些,她问龙女:「姑娘这是要走?」 龙女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十分严肃。 这大约又是一个故事。 御景懒懒地看了一眼龙女, 不想再说话, 将那珍珠又塞回了龙女的手心。 「举手之劳, 这玩意儿你留着就好。 」御景说着,竟是抬脚就要往外走。 这并不是御景第一次话说到一半就要往外跑了。 羡鱼疑心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一切都扔到她身上来。仔细想来,御景自打幼时被村人扔下山崖那一回之后, 便三天两头地要被扔下来同她作伴。 御景与其说是在人世间长大,还不如说是被她羡鱼养大的。这样便有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御景其实是不擅长同人交流的。 羡鱼本来只觉得御景因着自身遭遇所以性情有些乖戾,现下福至心灵般地想到此节,在暖意融融的室内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 龙女晃了晃手中的珍珠,将目光投在羡鱼身上。 羡鱼道:「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并非对你有什么看法。」 龙女垂着眸,莹白的指节触上那一对精緻夺目的龙角。 龙角也有讲究。往往是颜色越浅薄、个头越大,其主人血脉就越纯净。龙女的一对龙角近乎于肤色,却在拐角处显出淡淡的粉。灯火照耀下,那对龙角显出反射出夺目的光。 龙女轻轻一用力,便将那对晶莹的角给掰了下来。 ……掰了……下来? 或许是注意到羡鱼惊恐的眼神,龙女抬眸,十分羞涩地笑了一下。 她轻轻一捏,那龙角便瘪了下去。像两个空空如也的袋子一般,被龙女对摺,仔细收好。 沉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不过龙女显然对这样的情况非常满意,她这时才接过纸笔,开始缓缓书写。 她握笔的姿势显得有些生硬,看来是不常用。 「我名冰夷。」龙女缓缓写道,「多谢二位仗义相救。」 羡鱼同她通了姓名,又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我观冰夷姑娘一身修为不俗,怎地会在海边晕倒?」 她抿了抿唇,道:「并非是我有心窥探,只是我与方才那人行走在外,多少还是该谨慎些。」 龙女脸上露出如梦似幻的表情来。她的笑容是那样甜蜜,令羡鱼看了都不自觉勾起嘴角。 「是这样的,我是自己从海中跑出来的。」她下笔并无滞涩,一气呵成毫不犹豫,「我父亲要将我嫁给他部下的一个将军,我不愿,便求人将我带出海中。」 羡鱼默了默,想不通她为何如此自信而不设防。 冰夷此时昂首挺胸,脸上满是憧憬期待的神情,看着倒是令人不忍拆穿。 可羡鱼若是心有不忍,她也不是羡鱼了。 羡鱼在山中苦修多年,最为自傲的便是自身以低微根脚修炼至如今半步飞升的实力。 而龙女根脚突出,看着实力却很不济。若是她老老实实在海中修炼,怎会实力这般低微? 因此羡鱼听了龙女一席话,便想着找个理由将这龙女打发了,之后她与御景才好再上路。 她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又问:「那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冰夷忽然掩唇一笑。低眉书写时眉间情意有九分绵绵,亦有些茫然。 羡鱼领会不到她的温柔。她将那纸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皱起眉。 原来这冰夷平日在海中旁的事情不做,最爱去海面上透风散心。她某一日在海中名曰「明洹」的仙岛上歌唱,远处却传来隐约琴声相和。那仙人乐与她的歌声相和,却远在天边难寻踪影。 冰夷寻不到那琴师,便在海边的礁石上连着唱了半年有余,那琴声也绵绵不绝地奏了半年。 自此便是飞声传情,两心相通。 冰夷写道:「我素知郎君心意,此番向海中巫师换了药水,改换身份。待风波过去便可前往明洹寻我的檀郎。」 代价便是那对龙角和声音。不过摘下龙角后,冰夷便可无师自通学会别的文字,沟通无阻。 羡鱼是没有想到她这样实诚的。 她嘴角抽了抽,忍了半晌终究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第97页 不料冰夷却问:「我看姑娘身边那女孩也是我龙族后裔?此番可是为认祖归宗而来?」 她到底体贴,没问出御景血脉不纯之事来。 羡鱼怕她多想,笑道:「并非如此,这孩子性情孤僻,也只与我一人亲厚,从前并未提过父母亲族之事。我俩此番来东海,只为替她觅一良师学艺。」 冰夷贊道:「我观她一身气机圆融,想来羡鱼姑娘定是花了大心思的。」 她款款写道:「你二人相互扶持,共参大道,未来定能有大造化。」 说干就干。 冰夷殷殷写道:「我如今两袖空空,也没什么能报答两位恩公,不如就默一篇适宜女子的双修功法来,希望能对二位有所帮助。」 羡鱼简直要给这位奔放的龙女跪下。 她早该想到的,这不惧海皇威势,直接出逃会情郎的龙女哪能真如表面上看那般羞涩而不经世事? 羡鱼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头龙女已十分娴熟地落笔了,显然是对此功法烂熟于心、成竹在胸。 羡鱼:……好狠,这就是龙性本淫吗? * 「竟不是道侣关系么?」龙女写了几个字,就被羡鱼按住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眉眼弯弯地写道:「花开堪折直须折……」 羡鱼:求求您放过我吧! 好说歹说,龙女终是放弃了牵红线的法子,又开始写养护龙角的方法。 「我族在外血脉颇多,似那位御景姑娘一般龙角小巧者亦不在少数。」龙女落笔的手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我曾听闻若是雄性龙角小巧,大约是不举……雌性则不利于生育。只是你二人皆是女子,想来也并不忧心这些。」 羡鱼觉得这龙女大约有些问题。不然她怎么听得欲罢不能。 她一面觉得这话题太过羞人,一面又忍不住想听更多。 可她嘴上却依然道:「我长居山中,这孩子是我一手养大,我待她只如家人一般亲近,断然没有别的心思的。」 有些话是说的越多,底气越足的。 譬如此刻的羡鱼,她颠来倒去强调了几遍,自信道:「如今关心这……这角,自然也是关心她日后的婚配……」 「曾有个修士断言我们家小景天不假年,不知龙族寿数可也是受这龙角的影响?」 冰夷怔了怔,莞尔道:「老人之中是有这样的说法,龙族择偶也常常考量这个,可其实没什么大的干系。」 羡鱼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示意冰夷附耳过来。 …… 御景打从外面回来,就正好看见羡鱼凑近了冰夷的耳朵,轻轻地张开唇像是要咬上去一般。 御景:怎么回事!嗯? 「你们在干什么?」她下意识地出声。 羡鱼转过头,看见御景回来了,顺口道:「你回来了。」 不咸不淡地,倒是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可她此刻同冰夷又是那样亲密的姿势—— 御景突然瞪了她们俩一眼。 羡鱼福至心灵,霎时间手一抖,心虚道:「不是,我们不是……」 冰夷的目光在两人之中打转,这下子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为防小姑娘真的吃味,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冰夷运笔如飞:「是这样的,羡鱼担忧你的身体状况,问我有无法子能让你的角长大一些。」 羡鱼眼前一黑。 御景她还不知道么?虽然性情良善,但是敏感又多疑,一身反骨,简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羡鱼。 冰夷这样说,不亚于踩着御景的痛点说羡鱼嫌弃你的角又小又丑。 羡鱼:吾命休矣。 她已经可以预想到之后自己哄不回小姑娘的样子了。 这就是把心肺肠子都挖出来叫她看了也没用啊。 御景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的角。 她冷着脸道:「这等腌臜物事,我御景还不屑于要。」 说着便抽出剑来,要将那龙角割去。 羡鱼:等一等—— 她连忙起身,将小姑娘的手握住了。 御景瞪着她,眼尾微微发红。 她如今远没有之后的豁达,自尊心还强得要命。 好在羡鱼抓着她的手,她也就不卸了力气。 轻轻地,又笃定地说道:「你嫌弃我。」 「羡鱼,你嫌弃我。」 羡鱼:妹妹,您能不能别跟我撒娇了! 她顿觉头大如斗。 那边冰夷还在挥毫泼墨,她这边也实在没什么实用的法子,只能如从前一样,将人抱在怀里一顿安慰。 御景如今已比羡鱼还要高了。虽然胖些,但底子在那,左右还是消瘦。 羡鱼的手不禁向下滑了一下。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羡鱼轻声道,「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近之人。」 御景立刻就好了。 可她嘴上却还是:「哼,若非如此,羡鱼姐姐是如何也不记得我的。」 好傢伙,看这口气还能别扭好几天。 羡鱼见好就收,连着摸了摸那龙角好几下。 「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如果呢?」羡鱼温柔道。 御景:「……行吧。」 沉惜看着这段记忆,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她是知道御景有些脾气的,也知道她性格狂傲,对看不惯的人也喜欢阴阳怪气。仿佛成功膈应到人了便是多大的胜利一般。可她从没见过御景对她使过性子。
第98页 她总是珍重地、用那双仿佛饱经风霜又仿佛初涉尘世的眼,满目温柔地看着她。 御景总是笑,可是那笑里的意味也十分寂寥。 沉惜哪里想得起来她从前是这样别扭可爱呢? 这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御景这折腾又别扭的作态十分可亲可爱。 落在冰夷眼里,便又是一番不同的解读。 冰夷虽然一心挂念情郎,但她从前也算是海中尊贵的殿下。由此一遭便想出个法子来哄骗羡鱼。 也不算哄骗,只是要多费些力气罢了。 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 这两人一个说只当对方是亲人,一个又傲得几乎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不做些什么实在太对不起她冰夷来此一遭了。 冰夷微笑着,在纸上唰唰续写了好几列。 羡鱼见她自信模样,又瞧那纸上写的满满当当十分详实,感激道:「多谢冰夷姑娘了。」 只是当羡鱼眸光转到那纸上时,她的面色不免也变得有些古怪。 御景好奇问道:「她写了什么?」 羡鱼同冰夷对视了一眼,忙笑道:「没什么,是很不错的方子。」 御景不满地掰了掰她的手指。 * 好在羡鱼资产颇丰。找出冰夷所要求的药材并未耗费她多少工夫。 她将那熬的黑乎乎的药汁递到御景眼前。 「喝吧?」 御景倒是没犹豫,一饮而尽后沉默了许久。 她小声问:「这喝了之后角就会变长吗?」 羡鱼听出她声音里不易察觉的期盼。 「自然,这方子我看过,没什么问题。」 「只是有些助眠的药……这两天你也没怎么休息,不如趁此睡下吧。」 「我陪你。」羡鱼补道。 御景于是老老实实脱了衣裳。 她的胸脯发育得不算太好,大约那些灵物都补到了她的个子上。脱了外衣后只剩里衣站着,虚眼看去这一条人影倒也惹人怜爱。 羡鱼给她拆头髮。 御景的眼睛已经眯着了。 她模模煳煳地看着羡鱼上下忙活,目光不免落在羡鱼那两团上。 啊…… 御景心里有些发酸。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不仅身前这二两肉十分贫瘠,就连头顶上的也要小些。这实在是……实在是…… 御景悲愤地想着,就在这悲愤情绪中渐渐模煳了意识,陷入不可知的梦境。 羡鱼将人往榻上一放,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 「成了!」 * 夜里的风有些大。 御景睡的迷煳,恍惚想,这样大的风,头上又落了雨。明日羡鱼还不知要如何闹。 ——风雨毕竟无情,总是吹得那桃花零落去。 羡鱼一头青丝原本茂密,却架不住风吹雨打。 御景固然觉得羡鱼哀哀嘆息的样子也很美。可那样羡鱼就要来扯她的头髮了。 现在她的修为也很不错了,或许之后可以去打一打布雨的神仙,叫他少下些骤雨。 等一下,这雨……怎么是热的? 御景懵懵然地抬眼,却见夜里忽然显出一轮红日,风神站在红日之下,宽大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那暖熏熏的风就这样一直往下吹。 御景感觉到自己的头髮也成块状脱离,连带着那新长的几乎看不见的角也被连根拔起—— 我的角! 我的头髮! 御景在桃花树下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挽回,眼中哀哀,流下泪来。 她像是承受不住打击一般,悲痛地跪了下来。 「回来——」 御景一下子醒了。 还是黑沉的夜。 屋外风雪正盛,那光却映不到屋中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 噫,羡鱼的腰上面这么这么多肉? 御景觉得有些异常,下意识地又捏了一下。 羡鱼「唔」了一声。 有些轻……还有点软…… 御景睁大了眼。 「痒。」羡鱼轻声道。 御景仍有些发蒙,她想要动一动,却发现自己的脑袋被羡鱼紧紧地捧住了。 「羡、羡鱼……你在干嘛?」御景不明所以地问。 奇怪,怎么头髮上湿乎乎的。 好半晌,羡鱼才含煳道:「你别……对着我的脖子说话……」 御景于是又吹了一口气。 羡鱼浑身一颤。 …… 「那……你为何捏着我的角?」 御景诚心地问道。 花香并不十分浓烈,却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十分得宜。几乎攫取了御景所有的心神。 她借着模煳的光看去,沉惜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脖颈之下便是形状优美的锁骨,而后一起一伏都贴着她的那物,也曾是令御景羡慕不已的…… 她方才不小心捏着的地方是…… 啧。 没想到羡鱼把她养这么大,居然存着这个心思啊。 好巧,她也一样。 御景嘴角勾起一抹甜蜜微笑,正要说两句话时,却感到一个湿热的东西含着她的龙角。 那感觉太过奇妙。 这东西是御景新近长出来的,她甚至还没有接受这东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当羡鱼的唇切切实实地吻上来时,那香而惑人的气息,那其中暗藏的意味还是令她的心勐地颤了一下。
第99页 「……」御景沉默了好久,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感受着羡鱼的动作。 她好像在对着那角吹气。御景感觉自己的角好像被开了一个洞,羡鱼口中的气夹杂着灵气,往那角中间灌。 那角竟是中空的。且像是泥塑的一般,竟然缓缓地膨胀了起来。 「羡鱼……」御景艰难地开了口,恍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你……你为何非礼我……唔!」 羡鱼吹完气,又用手指将那缺口堵住了。湿热的气令御景的脑袋都变得不太好用,软乎乎地又觉得有什么藏不住的东西要蹦出来,又觉得有些难捱。御景不禁脚趾蜷缩,握着羡鱼腰的手也紧了紧。 或许是太过专注,羡鱼的动作有些大,不免就压着御景在榻上磨了几下。那绵软的物事令御景又是羡慕又是动摇。她的手指搭着羡鱼的身子,动了动,有些犹豫。 御景:呜呜呜呜呜。 更让她委屈难过的是,羡鱼做完这些,还要诧异道:「你怎地醒了?」 这便是御景修为见长,原本助眠药物的剂量压不住她了。 「唉你不要动。」见御景不安分地扭了扭,正专注此事的羡鱼不禁喊道,「万一漏了气,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御景愣了愣:「你在……往我的角里面吹气?」 不是,她也没听说过这玩意是中空的啊? 却听头顶那人已欣喜地说道:「这是冰夷教我的法子,据说龙族的角质地极为特殊,只要饮下药物便可化作一种自由塑形的物质……你知道,人间不是有种吹糖人的手艺么?便是这个原理了。」 御景几乎要晕过去。 她强自镇定,轻轻地问:「那你给我吹了个什么角?我怎么觉得痒痒的……」 「……不舒服吗?」羡鱼问。 「还、还不错……」御景红着脸答道,「不对!你给我吹了个什么样的!不会吹了个猴啊马啊什么的吧!」 实不相瞒,御景已经想像到自己头上跑马的场景了。 她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把这玩意割了割了!我不要这劳什子的角了……呜呜呜呜呜……」 羡鱼还没见过她这样激动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作品不错。 她一走神,就让御景的头挣脱了。 那原本吹得有几分雅致模样的角也霎时间漏了气,干瘪了下去,软软地搭在御景头上。 羡鱼又伸手想去重新捏好。 御景却已经躲开了。她用那种初次见面时才有的提防目光看着羡鱼。 羡鱼咬了咬唇,无奈道:「我怎会害你呢?乖,过来……我现在已十分有经验,必然给你吹一个漂亮的角出来。」 御景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看得羡鱼心中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歉疚。 御景问:「你原本给我吹了个什么?」 羡鱼道:「自然是桃枝……你的角这样粉嫩,很适宜捏桃花出来……」 御景于是不问了。 黑暗中她的面容和神情都叫人看不分明,可羡鱼是个修为高深的大妖。她清楚地看到御景脸上腾起红霞。 「你……」 御景抓起了她的手,又低下了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你这桃花真是幼稚?怎地没吃过糖人?」 羡鱼道:「是你不喜欢小角,我这才给你吹个大的……」 「花里胡哨。」 御景语气中有些慌乱:「捏是不捏?」 「捏捏捏。」 第52章 胡闹 两人就这样囫囵过了一夜。 御景被羡鱼捏着角, 心里七上八下的,折腾了许久才沉沉睡去。羡鱼第一次给她捏角,也有些累。 第二日风雪止住了, 御景坐在镜前左右打量那角。 「这……」那龙角颜色粉嫩,又被羡鱼捏得极秀气文雅,确实是好看极了。 只是……。 「我又不是梅花鹿, 角上面开着花是什么意思?」御景有些开心地问道 羡鱼站在她身后看着, 忍俊不禁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从何处听说梅花鹿的梅花是长在角上的?」她饱含深意的目光却朝御景的脖颈看去。 御景:她在调戏我?她馋我身子! 她不禁甜甜蜜蜜地勾起了嘴角,羞涩道:「那长在何处?」 羡鱼:「……」 难不成这孩子还真记着压寨夫人的事? 她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 昨夜原本是她唐突, 可那原本就是两人都欢喜的事。羡鱼观御景模样,倒也不曾有什么反感情绪。 倒像是乐在其中。 羡鱼是个妖, 行为举止本就不能以寻常待之。她心里有了计较,当下便朝她勾了勾手指。 御景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甫一低眉, 便被羡鱼一手揽住。那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而手的主人已然欺身上前, 用花瓣一般柔软的唇轻轻地触到了她的面颊。 她的手紧了紧, 唿吸间羡鱼又吻了吻她的唇角。 「……」 御景眯起眼睛, 却要看她如何打算。 羡鱼不同她整那些虚的, 轻易撬开御景的牙关,一路往下…… 御景却已掐着她的腰, 形势立转。 这少女用一种同从前判若两人的目光看着羡鱼。
第100页 羡鱼被她望着心中一颤, 不禁低眉避开。 却避不开那纠缠。 羡鱼此名, 是因着她生于山崖下方的岩石中,日升月落只对着崖下深潭。她渐渐开了灵智,却囿于本形而不得离分,满心艷羡潭中游鱼。从「临渊而羡鱼」之中, 得了此名。 御景的力气大得出奇。她还使着巧劲,令羡鱼一时之间又觉得捨不得又觉得逃脱不去,正如被渊水禁锢的游鱼一般,于水中欢欣,又有三分难填的焦灼。 羡鱼本是未曾想过招惹了自己养大的小姑娘竟是这个下场的——纵使御景性情古怪又爱刻薄,可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 羡鱼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又被御景轻轻抚着脆弱的脖颈,缠绵着竟生出些别的感受。 她微微动了动唇舌,灵力一点。于唇畔生出一朵娇艷的桃花。这本是极混乱的场景,只需轻轻抵弄,那花便如她所愿,进了御景唇中。 「唔……」御景本是一力攻伐,不意唇齿之间突然多了冰凉甜软的某物。 只需那错愕的一瞬,羡鱼便寻到了破绽,施施然将小姑娘的肩推离了些许,唇舌间泄出点点光辉。 以及一点残红。 羡鱼笑得眉眼弯弯,趁着御景怔愣,点了点她的眉心:「吞下去。」 御景嚼了嚼,觉得这冰凉的花瓣滋味还不错,于是将那被碾得渗出汁水的花朵吞了下去。 羡鱼道:「起身罢。」 她已开始漫不经心地整理散乱的衣襟。 「你也不知道轻一些。」 御景嚼下那甜软的花朵,脸上也腾起红晕。 只是她向来就不是个好好说话的,一味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昨夜莫非不是你羡鱼捉了人家的角来……做那些不知羞的事?」 羡鱼冷笑道:「我只是见你格外歆羡旁人的角,不忍叫你失落。怎想到还会招致你的报復?什么牙什么眼的……这朗朗□□的便压着我如此这般施为,当真好不要脸!」 「既是为了我好,何不同我明说?偏生要哄我喝那助眠的药物,偷摸着在夜里猥/亵于我!」御景并不听信羡鱼的话,反倒将眼一横,说话更是底气十足,「我看早就对我有了那不轨之心,只是寻个由头叫我屈服于你!」 「我有什么不轨之心,倒是你这半龙,恐怕也有些祖上的根子留在血脉里。打小便跟着我要我做那什么压寨夫人,如今我遂了你的意,却被你倒打一耙。你这便是恶人先告状!」 御景原是十分生气,听了那十分怒意竟大半化为乌有,徒留一点惊喜:「你这是想通了要从了我?」 羡鱼:不好!我说漏嘴了!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正要找话描补,却见御景脸上跟天公放了晴似的,眉梢眼角俱是喜意。羡鱼被那满面春风晃了眼,心里竟也觉得甜滋滋的。 她低眉道:「你这人烦不胜烦,性格乖张。我若不收了你……难道放任你去祸害别人?」 * 御景仍是没有想通羡鱼为何突然就对她交了底,也不矜持什么的,弄得她受宠若惊。 ——她不知道琴极宗掌门同羡鱼说的那些话。也并不知道羡鱼心中已然敞亮,只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不可再似从前那般轻弃。 可她终究是此事的收益者,万万没有不欣然笑纳的道理。 * 隔壁的屋子空空如也。 那名叫冰夷的少女不知何时离开了。 羡鱼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手脚冰凉:莫非这少女竟是那海皇特地派来谋害御景的?她怎会如此不小心,居然轻信一个来歷不明之人? 御景走在后面,见她愣愣地突然一动也不动,好奇问道:「怎地了?她偷东西了?」 羡鱼看着御景红润的脸颊,心中激盪的情绪稍稍平静。 她疑心那龙女给她施了什么法术,不然她昨夜怎会……怎会…… 冰夷: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索性御景表现得很正常,她走进来拿起了留在桌上的纸,抖开。 「人走了。去找相好了。」 御景读的书不是很多,此时看留信却是飞快。她一目十行看完,手中灵力奔涌,霎时将那信纸粉碎。 羡鱼被她露的这一手镇住。 一时间竟也顾不得冰夷写了什么,羡鱼问道:「你……修为竟是突破了?」 御景朝她抿唇一笑。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莫非我在你心中便是那等驽钝之辈?」 这真是意外之喜。 「自然不是,」羡鱼道,「既如此……你也该有一把趁手的兵器。我手中没什么绝世神兵,这些年却积攒了不少灵材。我认识一个铸匠,就住在京都郊外。我们去造一把本命灵器来,这样于修炼也有不小的裨益。」 她眼中的喜悦之情做不得假。 「你要什么样的?」 御景忽问:「羡鱼姐姐也有本命灵器么?」 羡鱼笑容一滞。 「自然是有的。」 旁的却不肯再多说了。 御景满心的好奇,她眸光微亮,握拳道:「那我也要一件同姐姐一样的灵器。」 羡鱼:…… 「胡闹。」她轻轻斥道,「本命灵器的炼化是大事,怎可轻忽?」 好吧。 御景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羡鱼推开门,瞧见外间的雪停了,日光将地面照得晶莹一片。
第101页 「即刻动身。」 第53章 为魔 铸器的匠人就居住在京郊飘满红叶的山上。 东海这些年气候异常, 风雪大作。京城在北边,却还更热一些。 羡鱼换了轻薄的裙衫,时常凝着的面色也渐渐松快。云上的风景总也乏味, 用作交通的是两只排云鹤。羡鱼目光不禁落在了一旁的御景身上。 御景仍穿着男子装束, 干练利落。她初初长成的身量也能看出一些微妙的起伏, 倒不至于被错认成男子。风将她的头髮吹得散乱,她双腿交叉,将背靠在仙鹤那柔弱细长的脖颈上。 排云鹤:敢怒不敢言! 御景一面眯眼仰躺,一面抓着一颗桃子来啃。 羡鱼在风中喊了她一声。 少女转过头来, 问:「怎么了?」 羡鱼道:「只是唤你一声……你少吃些, 莫要涨坏肚子。」 御景点了点头,转头吐了核又摸出一颗。 羡鱼:…… 「你真有这么饿?」 她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御景平坦的小腹。这完全不像是吃了几百颗桃子的人该有的肚子。 御景嘆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 只是腹中空空难以缓解。」 「还好我这些年攒了许多桃子。」 羡鱼伸出神识去探查御景的储物囊,竟在里头发现了巨量的果实。她忍俊不禁,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结出来的果实本就是富含灵气之物, 从前在山上时也常有精怪远道而来只为求得一果。自打御景这霸道孩子来了,每年果实成熟时都会被她率先摘下, 从无例外。 羡鱼本以为御景是将这些桃子都吃了, 没想到她竟存了这许多。 「存这么多,也是未雨绸缪?」羡鱼道, 「有我在, 哪里就能饿着你了呢?」 不料御景却道:「自然是不能的, 可你从前对我动辄打骂, 哪有如今这般体贴?」 羡鱼一噎。 御景却摇摇头十分得意:「不过是见我长成后有几分姿色罢了。」 …… 羡鱼:你倒是非常自信。 匠人的居所并不隐蔽,就在山枫尽处。原本完好的山体像是被一柄巨斧噼开,在最高处分成两半, 一半仍旧耸立,一半却在朔风经年累月的侵蚀中或作碎石、或化飞沙。勉强堆成一团低矮的山丘,寸草不生。 御景站在山顶的平台向下望去,却见其下有一溪冷冽的山泉,如螺旋状往下探去。 「下方便是白业最心爱的炉子。」羡鱼说着,唇角微微勾起。 御景凝神看了一会儿,道:「这炉子大喇喇地放在下面,也不怕人来抢?」 「他自有他的法子,只是我们这些外人怕是窥不得门道。」羡鱼说着,不禁皱起眉,「这……铸炉似乎确实少了几分灵气。」 「我上次来时,这炉火正旺,火光透过山岩向外,将一方天地照得通明。而那冷泉之上也有虹霞成锦,山上倚火枫望泉虹者数不胜数。如今竟一个也瞧不见了。」 四下冷寂,连个鸟叫声都听不见。 排云鹤还未飞走,闻言扇动着翅膀道:「小妖先前从京都经过时,也见过白业先生,那时他这还是一片繁荣景象。」 这倒是稀奇。 御景问:「我听说这些匠人都有几分傲骨,大多喜爱世外清静之地,怎地偏这位大师不同?」 「慎言。」羡鱼道,「他是鸽子变的,听力极佳。」 御景撅了噘嘴,说了声:「知道了。」 「总之在这干看也没什么用,不如一起下去看看。」 「也好。你走路小心些……」 御景闻言,笑道:「我已同从前大有不同啦,你应当……刮目相看!」 羡鱼摇了摇头。 * 一路向下,两人很快就见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入口,里头隐隐有灵气涌动。 又走了大约三刻钟,所见豁然开朗。 ——地下被穿凿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下层是涌动的流火,不知是为何这里的火燃于水上,开出层层火莲。 御景手中挥出一道灵气,霎时在羡鱼身周结成凝实的护罩。 羡鱼惊讶道:「你何时有此修为?」 「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御景眯眼笑道,「又忘啦?」 羡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觉得御景的性情也随着修为增长变得开朗起来了。 她有心一探究竟,此时也只是暂时按下不提。 ……总不可能是看开了吧? 桃妖不耐热,羡鱼此时隔着护罩虚眼看去,便察觉出那流火被深黑的岩石勾连束缚着,其中灵气流动快了不少。 「是法阵。」她笃定道,「我对此法还算熟悉……这是?」 她瞳孔微缩,目光死死地钉在岩壁一角。 「是血。金色的血……」 「唔!」几乎是一瞬间,火中钻出一个人影,他一挥袖,巨大的气浪朝两人袭来。 御景被那气浪掀翻在地,羡鱼拉着她的手,只觉喉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是真的很甜的桃汁。 那人施施然从火中走出,脚下踏着流火金轮,手中还握着一把长戟。长戟上挂着另一个穿着短打的男子。 他肤色极深,一双眼却是极耀眼的璨金色。光亮的头顶连一丝头髮也无。上了岸,他第一件事便是将那男子扔在地上,收了金轮,又将脚板极笃定地按上了男子俊秀的脸庞。
第102页 「先生好算计啊。」他咬牙切齿道,「这便是您为本尊打造的座驾?」 白业四肢抽搐着,躺在地上无力且含煳地「咕咕咕」叫了几声。 原来那流火金轮虽然通灵,不会伤及主人髮肤,那层热气却是灼灼。白业早嘱咐这男人换双耐热的鞋子,却未曾想……那长靴本就憋闷,再有烈火烘烤,魔族脚底板的毛髮也并不透气,那气味便层层向外散发。 男人原本要去向老魔尊挑战,走到半路上竟是臭气熏天。 魔族是最在意实力与皮相的种族。 光洁的髮型也让他们对容貌气质有了极高的要求。 男人——这魔族青年问鼎的计划就这样败在了金轮之上。 白业泪眼朦胧,拼命挣脱,总算是抱住了青年松软的脚。 他喊道:「兀黎大人、兀黎大人!冤枉啊……小生已然想出了对策……还请、还请高抬贵脚——」 这名唤兀黎的青年唇角一勾,语气森然:「你最好是真的有办法。」 白业如蒙大赦,爬了几步,抖了抖羽毛,又整了整衣襟——他本就是极好面子且极讲究的。 终于在兀黎逐渐暴躁起来的目光中,白业终于道:「这……大人不妨换一双鞋……」 白业从袖中捧出一双木屐。 「大人请看这个。这木屐材质上佳,又透气通风。小生还为您专门设计了放脚毛的地方。这样即使是十几寸的脚毛也可以放下……」白业越说神情越激动,那期盼的目光仿佛自己手中真的是什么绝世珍宝,「且……大人本就高大威武,穿上这鞋少不得又要高上一截,这样即便是与从前便成名的大魔同台竞技,也不失风采呀!」 兀黎仿佛真的被他说动,眼中流露出兴味的神情。 其实鞋不鞋的主要是其次,他道:「本座身边正缺先生这样聪敏机智的人才,方才不过是对先生的考验。」 鸽子长出一口气,他道:「那……小生通过了?」 「自然,」兀黎道,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和煦,甚至有些僵硬和虚假,「先生即刻便随我启程前往魔界,为魔界建设出一份力吧。」 他甚至抓起了白业的小手,陈恳道:「本座身边缺不了先生!」 白业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感受:吾命休矣! 正绝望时,他目光瞥过一旁受了轻伤了两人。 「羡鱼!」白业惊喜道,「羡鱼妹妹!」 羡鱼:谁是你的妹妹? 她眼瞅着兀黎不像是个好相处的,脸上微微浮起赧色,道:「看来是我等打扰白业兄了。」 白业道:「不打扰不打扰,我的好妹妹——」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御景身上。 「剑修!」 这下就连兀黎都看了过来。 御景此时正扶着羡鱼,手里拿着一把临时凑数的剑。 「……」她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个剑修。」兀黎锐利的目光霎时钉在御景身上。 御景顿觉不爽。 她扬了扬下巴,试图让自己跟对面这个臭屁的傢伙一样睥睨傲慢。 「是又如何?」 羡鱼有些惊讶。 就方才那一手,她已发现自己养大的小孩不论修为还是别的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些许变化。 她苍白的手攥紧,将御景的腰肢牢牢扣在手中。 兀黎却已快步走过来,他迅速道:「没事吧?方才是误伤……」 他上下打量着御景:「你这剑修看着竟不超过二十岁。竟是……要飞升了么?」 说到此处,兀黎眼中已是异彩连连。 他也不待两人做出回应,笑着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小姑娘,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魔界?」兀黎熟练地说道,「魔界对你这样的人才向来是从优待之。不说别的,便是我手中那些修炼材料,也足够你立刻突破如今的境界……成为我这样的大魔。」 「实不相瞒,我身边现在正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待我成了魔尊,你便是魔尊之下最尊贵的存在——」 这样的话,白业已听他对不少魔族说过了。 即使是他也听不下去了。 他弱弱道:「兀黎大人……这女娃虽是剑修那等来头,却……却……她身上却还是正宗的仙门心法,如何能随您入魔?」 如今来说,天界乃是至高存在,而魔界分裂割据多年,既没有前景又十分危险。 兀黎却不以为意,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那都是从前。往后这魔族只会以本座为尊,广大魔域也只会有本座一个主宰。」 「小姑娘,你是本座霸业拼图中极重要的一块,快到本座身边来——」 兀黎迫切的模样看得御景嘴角一抽。 怎么说呢……这人看着邪魅狂狷,却没想到脑子转得挺快,还一副赤诚自信的模样。 ……还挺让人害怕的。 御景退了几步,她道:「你若有诚意,也该先治好我的姐、我的道侣!」 羡鱼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成道侣了? 那头某人已一鼓作气说了下去:「是的,我的道侣……你伤我爱妻,还指望我替你做事?」 羡鱼拼命地掐着她的腰。 兀黎「唔」了一声。他看着两人亲密模样,此时竟品出一丝不同来。
第103页 ——本来以为只是关系较好的好友,未曾想……是两个磨镜。 魔界这样的事也不少,兀黎只是顿了顿就接受了此事。他目光扫过羡鱼,眼睛又亮了亮。 这桃妖虽然修为叫人看不过去,不过底子打得很好,仿佛也很年轻,也即是说——未来可期。 兀黎几乎是立刻道:「这位姑娘可也愿意随我入魔界?」 「待我为魔尊之后,愿奉姑娘为座上宾——」 他张口就来。 这是羡鱼没有想到的。 她又咳了咳,将喉中的血清尽。 这魔族如此强大,为今之计也只有与他虚与委蛇,之后再作打算。 可是魔界……那到底是个群狼环伺、极为险恶可怖的所在。她皱着眉停了许久,这才说服了自己。 羡鱼道:「幸得大人赏识,羡鱼喜不自胜。」 她的表情可完全不像是这回事。 白业瞠目结舌。他是真没想到似羡鱼这般傲气的女子还能如此低声下气。 就他的了解,这羡鱼最不耐被人威胁。从前有个大妖在她少时要强迫她为妾,她直接把人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 可怕可怕。 妖族之中最不能惹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位了。她不仅记仇,还常常出奇计…… 暴脾气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暴脾气还有脑子…… 对了。 白业想起一事,这才囫囵爬起来,微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位羡鱼姑娘之才,绝不下于小生。」 他俊秀的面庞透出一丝神秘莫测。 「有话便讲。」 「是,」白业拱手道,「实不相瞒,先前小生奉与大人的华灼膏,便是羡鱼所制。」 「我们这些妖智障谁不知道羡鱼的大名?凡是用过那膏的,哪个又不是毛髮光亮浓密?大人……」 羡鱼几乎笑不出来。 兀黎却目光灼灼。 这真是…… * 御景是察觉不到羡鱼的紧张的,她如同观光游览一般,进了魔界。 黑色的天穹上光芒黯淡,只有火焰在无声残喘。 「这便是魔界啊……」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羡鱼从未同她说过魔界。 事实上,即便是羡鱼也不曾打听过魔界的消息。 魔族纵情声色,因此常常做些荒诞不羁……甚至灭绝人性之事来。羡鱼打从开了灵智,便是吸山间晨露、天地灵气、日月光华修炼的。 从来也不肯做那等茹毛饮血、杀人越货之事。她觉得自己是要成仙的。 羡鱼几乎是惊恐地发现,自己养大的少女对这魔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何至于此呢…… 羡鱼的疑惑卡在心里,卡在最深处。 她实在是喜爱少女眼中鲜活的光芒。 她也察觉到有些什么变了。 沉惜于此时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过去的记忆里。 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疑问此时浮上心头。 御景……是天地间至清至纯的气息所化,她诞生于天界最高的九重天。她生来就应该属于正道,又怎会,对这些魔族怀有那样的悲悯与同理心呢? 应该会厌恶吧?应该对异于己身之物不自觉地排斥才对。 羡鱼养大的御景是这样的吗? 她被乡人排斥,敏感又多疑,一张嘴便能将人气个半死。 可这样的壳子下面竟也有包容又温柔的心。 御景初见羡鱼时,她只从桃树中伸出一个头来。 那场面对于任何人族来说都算得上恐怖。 御景却只是疑惑地问:「妖精,你的腿是在哪里?手呢?你这么多的枝桠,不会有二十几只胳膊吧?」 御景见了同族的冰夷,却也能忍下一语不发。 她或许好奇,或许也想追寻自己的来歷,却仍在那个夜里让龙女逃了。 沉惜开始审视自己。 她是因着前世才对御景这样有好感吗?她到底为何、为何独独被这不解风情的剑仙勾了心神? 羡鱼确实傲慢。但是沉惜并不觉得惊讶,她只是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慨。 啊……我以前确实是这样的。 她在心里暗想。 还没有升仙的沉惜,是同族中修炼最快的一个。若是放在人间,也算是「天之骄女」了。 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学会曲意逢迎、就学会虚情假意…… 神明的世界终究是离沉惜太远太远。她使劲地向上爬,被人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吞。她不再是最聪颖的那个,反而平庸而卑微。如果说凡人的世界还能够凭靠努力来弥补、来追赶。仙神的世界则——完全不同。 后来的后来,沉惜躺在泥泞里,她微微抬眼,却于半道上发现一条捷径。那路上没有风霜也没有险阻。 其实她的坚持已经快要成功了。花神之位空缺,她已成了几位候选人之中最出挑的那一个。 然后清风所化的辞玉仙子,轻轻地对着天帝的亲信少亓神君,吹了一阵清风。 什么都没有了。她又被踩到了泥里。 沉惜的目光投在那捷径上。 只需要笑着同几个尊贵又强大的上位者闲谈风月罢了。 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她沉惜又成了世界中心。 这同修炼没有什么不同的。
第104页 沉惜反覆地想着。 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更轻巧些。 * 原来在遥远的前世,魔尊便已识得羡鱼与御景。 沉惜的眉皱起来。她们二人就这样入了魔尊的阵营吗? 不对—— 在魔界时,魔尊分明是不认得御景的。 那魔尊还认得她吗?天帝认识前世的她吗?槐洲呢? 沉惜站在石窟前,不禁发冷。 御景也觉得难受。 她问兀黎:「这……就是未来魔尊的王宫?」 兀黎笑容一滞。 四人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头,彼此相对无言。 「这不难。」兀黎道,「以我之力自然能为自己开闢一个华丽奢靡的王宫。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他抛出了这个问题,顿了顿才自问自答道:「没有意义!」 御景:什么? 沉惜:什么? 白业:什么? 在三人怀疑的目光中,兀黎缓缓说道:「我生来便知,我这一生不该囿于那些争权夺利等事之上。我的使命是带领魔族走上繁荣强大的未来!为此,我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打败那些魔界的强者。与此相比,外在的享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每浪费一刻光阴,便是对千万魔族的不负责任!」 「当然,」兀黎回头望着三人,深情道,「三位是不同的。」 「且看吧诸君,总有一日整个魔界会匍匐在本座脚下,而你们三位,将与本座共享这新魔界!」 啊…… 兀黎在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摆出了一个相当帅气的姿势。 他脚下蹬着木屐,看起来确实气势威严、眉目间透出一股王者之气。 然后石窟中涌出十来个修为可观的……各族大能。 头上有角的、背后有翅膀的、三头六臂的五颜六色应有尽有。他们闪着光。 「还有我们!」这些大能说道,「大人要和我们十六个人一起建设新魔界!」 兀黎傲然点头,肯定了这番话:「是的,诸位都是未来魔族的栋樑!」 沉惜真是没想到,那个深沉又诡计多端的魔尊从前竟是这样的性格。 不…… 她皱眉,暗暗想道:这并非什么少年热诚,他……只是如今还不够强。 往后的魔界虽然各位城主都互相割据,但不可否认,只要魔尊出手,这魔界就是他的一言堂。 他要做的绝不是同旁人共享权柄。 这不是兀黎的个性。 魔族绝没有这样的品德。 御景却摸了摸下巴,笑着加入了他们:「建设新魔族!建设新魔界!」 沉惜:……啊,这熟悉的无奈的感觉。 她几乎是有些无奈地看着此刻飞快地融入众魔的御景了。 该说不愧是你吗……御景。 * 御景一人一剑,一路杀来如飞星飒沓。 她连斩魔族四十八位将领,最后一位是个俊秀的青年,唯唯诺诺地跟在魔尊身边。 这青年倒是似曾相识,他头上戴着一顶簇新的假髮。 「御景……」他勉强笑了笑,「别打我……别打我……我只是个造武器的……」 「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白业一抖,道:「未曾见过、未曾见过!」 御景听了,也不怎么在意。她脸上浮起微笑,朝魔尊道:「哟,挺精神嘛!」 魔尊冷哼一声。他倒是不再怕御景了,说话时也有了几分底气。 「只你一人前来?」 御景以为他是嫌弃这边人少。她笑道:「只我一人便可杀你,又何须再带那许多累赘?」 魔尊的眼眯起。 「从前我说的话仍旧算数。」 「御景,我仍当你是兄弟。」 「这可真是不巧。」御景摸了摸头,从虚空中召出一把剑来,身周浮现影影绰绰的幻象,「不如我们当姐妹?」 她的剑已然出鞘。 「我干完这票就同沉惜游山玩水去,哪里要同你扯那些有的没的……」 魔尊脸上浮现讽刺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来说一下! 首先这三个男人虽然各有各的话,但是通通喜欢沉惜岂不是很不正常?沉惜的海王+白莲行为当然是错的,算是半路走岔,但是和某两个狗东西很有关系,现在已经意识到了 其次沉惜她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个样子的!这妹妹第一次在魔界要玉石俱焚的时候就有体现,她就是那种敏感又刚烈的人,还喜欢走极端 还有就是御景,她为什么这么善良之后也会讲(虽然本来也不坏),两个人本质上都是暴脾气,还喜欢阴阳怪气! 最后是实力问题。 御景最开始一世剑尊是非常强的,死因之后说。但之后开始轮迴基本就是觉醒到一般就早夭。而且神魂消耗非常严重。御景这一世算是走得比较远的。 相同的问题,魔族和仙人也没有以前那么强,渐渐地是别的东西起来了(文化、经济这方面),仙人换代也非常频繁,这个后面解释。所以御景打他们还可以。 御景不在基本上谁拿神魂谁就赢。天帝跟槐洲之后再交代! 已知的魔尊是个看起来邪魅狂狷但是非常会审时度势的人,还有点恶趣味 湛都就是心高气傲爱打架,还菜,gg
第105页 好了!晚安天使们,啾咪啾咪! 第54章 蓝图 青年兀黎是个目光长远的男子。 虽然一开始说得情真意切, 但御景等人真的跟着他来到魔界之后,却也没得到什么特殊待遇。 像是压根不怕她们俩跑掉一样。 因此当他召羡鱼和御景两人前去时,两人都感到有些诧异。 兀黎的日子过得朴素, 所居的洞府更是四壁徒然。他低垂着眉眼, 安静地坐在一片死寂之中。他的灵力带着魔族的嗜血与混乱, 将整个洞穴里的空气都沉沉地压下去。 御景皱了皱眉。 她感到有些不适:「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 「近来——天界有个专精阵法的仙人入了魔,」兀黎缓缓抬眼,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修为日进的御景,「魔族苦天穹流火久矣。我想请你们二位前去与这位仙人接洽, 说动他为我魔族制作护城大阵。」 羡鱼看了一眼御景。 少女的修为疯长, 身量变得越发高,也越发地瘦了。 此刻她正抿着唇,一语不发。 兀黎道:「我不知道两位如今对魔界是何等看法, 但我想——」 「可以。」御景突然道。 兀黎的神情立时柔软下来,狭长的眼中仿佛有流光涌动。 御景:「……收起你那油腻的表情。」 兀黎也不恼,徐徐道:「御景姑娘肯襄助于我, 我只是高兴。」 少女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羡鱼盯着两人,想要从这目光交错中寻得一星半点信息。但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所期望的究竟为何物? 羡鱼在一旁淡淡道:「为大人效命本就我二人的职责。只是……不知那仙人是何来头?长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喜好?」 兀黎纠正她:「那已不是仙人了, 他是同我等没什么区别的魔。」 「会如何穷凶极恶还未可知。」 这青年魔族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 「可我想, 这个时候让二位去, 总是能比我这个污浊不堪的魔更能入那位的眼的。」 羡鱼敛去笑意, 语气平平道:「仙人只是不了解魔罢了。」 她观兀黎模样, 似乎是并不为自己是个魔而感到羞愧或不堪的。那「污浊不堪」更像是负俗者某种秘而不发的冷嘲。 而羡鱼却仍想着升仙。 * 「我倒是觉得仙人也好……魔族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御景同羡鱼走在小径上,闻言轻描淡写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天地如熔炉……即使是蝼蚁与天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的眸中似乎划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万事万物都只是由生到死,由盛而衰,只是有的时间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再弱小的人,也应当有比他更弱的在,强者同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转过目光对羡鱼总结道:「总之大体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羡鱼却笑:「我观你这些天的表现,却像是更加喜爱魔族一些。」 「怎么会呢?」御景讶然,「我是没有什么偏向的。」 羡鱼摇了摇头。 若说一开始二人只是被兀黎掳来做苦力的话,那接下来的事却大大超乎羡鱼的意料之外。 御景同魔族们在一起生活,每一日脸上都挂着笑容。她的修为日益精进,却从不摆什么架子。羡鱼曾见她夤夜伏案,与同僚争论兀黎属地法令的实施,也见过她将年幼的魔族举过头顶,毫无负担地欢笑玩闹。 这……不对。 但若要羡鱼说真心话,她也必须承认,御景须得到人群中去。她应该发光发热,而不是如同一个孤独的幽魂、一个无根的浮萍,短暂而病态地依偎在她身侧。 御景能这样快乐,羡鱼没有办法不支持。 若是此地真能成为长久的居所,若眼前人真能从那自我划分的领地里走出来,为魔也未尝不可。 而且魔界是海皇的势力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羡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些想法可以在瞬间就从一极划到另一极。 此刻羡鱼被她所勾画的甜美未来牢牢抓紧,如同置身甜梦一般缓缓开口:「小景……先前提到的那个双修功法,回去就练起来吧?」 第55章 枷锁 那堕魔的仙人是个白髮金眸的男子。 神情淡淡的, 身后跟着一具姿容端丽的女性偶人。 「是你。」他见了御景,首先是这样说。 偶人将线条完美的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宝石所制的眼似乎真的有灵气。 见御景好奇, 那仙人将手搭在偶人的眼眶处, 稍一用力便将那眼眸拔了下来。 「喜欢?」 那素白的手摊开, 翠色的宝石安静地躺在其上。偶人无知无觉,仍旧依恋地靠在仙人的肩上。 「我名曜熠,」仙人道,「别来无恙。」 御景鬼使神差般地回了一句:「别来无恙啊。」 她立刻反应过来, 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仙人。 曜熠神色依旧冷然, 却耐心解释道:「你我本就是旧识。只是你轮迴转世多次忘了而已。」 原本那不可知的生父就该是御景好奇心的终点了。她平復了许久才放下什么负心寡情的父亲,一心一意同羡鱼在一起。如今却被这堕魔勾起前世来。 ——自己从前大约是个了不得的人。
第106页 御景打从拿起剑的那一刻便有了这个认知。可此时她并不想、也不该再去扯什么仙神的事。 因此她只道:「既是忘了,便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你说得对, 」这高高在上的仙人却意外地好说话,「敢问兀黎大人的心腹来寻我,所谓何事?」 「心腹」二字成功地让御景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心腹算不上,只是各自尽力罢了。」 她说话没什么重点, 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只提了提护城大阵之事,话题便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拐向了魔女们平素最爱的装饰。她好心提点曜熠:「你这偶人装饰十分寡淡。不如入乡随俗, 换一身打扮也好见人。免得到时被人说成土包子, 你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曜熠平静地应了。 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生气, 对御景的指手画脚接受良好。 他洁白的衣袍被骨鸢振翅时带起的灰尘染至污脏。他索性拂袖坐下, 将那精緻的偶人抱在怀中。 「这是尊夫人?」御景好奇问。 曜熠垂眸,算是默认。 这偶人固然精緻,却没什么生气。一眼看去便知是死物, 半点灵智也未曾开的。 御景嘴唇张了张,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索性便闭嘴。 她也拉着羡鱼坐在另一只骨鸢上。 * 兀黎那求贤若渴的模样,御景同羡鱼已经看倦了。 若说最开始,两人还能强打精神夸兀黎一句「好气量」的话,如今也只能感嘆此人确实是有大毅力之辈。 曜熠神色冷淡地将手从兀黎手中抽出。 他淡淡道:「你所求之事并不难。我此来魔界也不欲同你摆什么架子。做一场交易吧。」 兀黎来了兴趣。 「阁下但说无妨。」 曜熠苍白的手勐地攥紧。 他抱着偶人,好久才缓过来,低声说了一句。 「在九重天,有一个同我长得很像的男人。」 「我要你……」他说到一半便开始咳血,一手用帕子捂着嘴,一手死死地攥着偶人华丽繁复的衣裳。 他的肤色极白,那并非是雪中的皎然,而是流水一般不知何时便会消散在日光下的脆弱。 他的名字分明是被赋予了光彩与荣耀,此刻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痛苦却冷静地迎接夜色。 曜熠的动作太大,那顶白髮便向下一歪,露出那仅剩几根白髮的头顶来。 「看来真的快变成魔族了啊。」 在场诸人不禁这样想道。 曜熠已经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血色将他的唇染成十分健康的颜色。 「走吧,带我去瞧瞧这魔域的风景。」他指尖泄出丝丝缕缕金色的光芒,在虚空中划出半人高的法阵。兀黎就在法阵的那一头。 曜熠金色的眸映着这场景,这显得他的神情十分冷漠。 兀黎就站在他的对面。 「我该认为你同意了这场交易吗?」 「自然。」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愉悦的消息,勾唇微笑起来。 羡鱼下意识地去寻御景。 少女坐在角落里,正对着洞窟中的火光照那翠色的宝石。 宝石中的灵气偏冷,绿色的光打在御景的脸上。 她忽地一拍手:「是了,叫白业用这个为我铸一把剑吧!」 「剑?」 御景勐地站起身,抓住一旁的短棍便舞了起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是那样的耀眼。 也是陌生。 羡鱼沉着脸。 不,这不对。 * 原来曜熠是上古时便存在的神明。 他同羡鱼说起此事时,身子已越发地不好。手却抓着那偶人不放。那偶人被他大力桎梏着,纤瘦的身体微微变形。华丽的裙衫从竹制的地板上擦过,精美的刺绣反射出粼粼的光。 御景光是看着便觉得痛。 她不禁道:「你轻一些。」 曜熠却罕见地勾唇,笑问道:「死物而已,何必心疼?」 御景心说你如此宝贝这木胎泥塑,可全然不像是将其当做死物的样子啊。 曜熠金色的眸澹荡着波光。 他的容貌十分惊人,神情却泛泛。他将手扣在偶人少女的手掌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纤细美好的关节。 「你从前远没有这般好说话。」他懒懒道,「自然,你是不认得我的。」 「我母神生我时便是难产,此后种种,更是表明我并非象徵吉兆的神明。」曜熠说到此处,声音依旧平淡,「你从前常在天河处练剑。剑气将霞光斩碎,将月华拦断。那样的悒郁不平。可这原本是我忍受了许久的东西。」 他甚至向御景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来:「那时我非常高兴。」 御景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闻言也只是默默将那树枝折断。 「你就不好奇你的过去?」 御景道:「我只是一个碰巧会剑的剑修,我就是我。和过去如何是没关系的。」 她十分笃定。 「我并不这样想。」曜熠勐地站起身来。 他单手搂着偶人,笑容渐冷。 「我是天生就该堕魔,你呢?你是天地至清之气所化,当真那么喜爱与你本源相对的魔界?」
第107页 御景垂下眼。 「你怎地不说话?心虚了?」 「不,只是你时日无多,」御景也站起身来,「实在没有必要将时间花在我这样的路人身上。」 「那你又如何?司命的命笺上写得无比清楚——你该世世早夭,至多活不过三十岁,御景,你真的不想改变这一切?」 「早夭?」御景笑道,「我只是觉得我身体好得很?」 「天神写就你宿世命运,你如何以凡人之躯抗争?便是龙血也不算高贵。你若不快些升仙,若不杀回天庭,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你那样恨天界?莫非堕魔之时遭了什么迫害?」御景问。 曜熠不再多言,只道:「不送。」 他抓着偶人的手,一言不发地走进室内。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御景抬头看了看天,未完成的法阵已能看到淡色的轮廓。这是兀黎耗去一半积累才在大本营建成的里程碑一般的建筑。想来若是魔族有史书这样的东西,一定会将此时放在最重要的篇目来讲。 这样有利于民的建设带来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的。 有越来越多的平民魔族加入了这座城池,兀黎的形象也渐渐与从前那些兇恶蛮横的「暴君式」魔尊区分开来。 这是个很有主见,很冷静的君主。 兀黎已经很少召见御景与羡鱼,这座城池也有了「玄墟」这个名字,街市上渐渐亮起温柔灯火,交谈声与脚步声交织成这片土地最牢不可破的城墙。 这只是魔族从蒙昧中走出的第一步。 羡鱼站在灯下。她的眉眼本就温柔,只是素日里并不肯低头,清艷的面庞就显得有些冷傲而孤僻。 灯火为她添了三分温柔。 流火划过天际的光芒不能照亮她的眼,御景却能。 羡鱼听见御景的脚步声,便抬头来看。 她似乎原本在梦中。 见了御景,怔怔道:「兀黎将这座城治理得很好。」 御景亦垂眸笑:「这正是我同曜熠布阵时所期待的结果。」 「然而没有人知道你。他们只知道曜熠从九天而下,为兀黎出谋划策,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你。」羡鱼道,「你为何……你不想永远呆在魔界。」 「永远呆在同一个地方,与同样的人朝夕相见……我过去曾嚮往这样的事。」御景道,「只有在你的树下,我才会这样想。」 羡鱼反问道:「如今便不这样想了?」 「会倦怠,除你之外。」 「我便不同?」 「本就不同。」 很久之后,羡鱼才说道:「兀黎虽然冷情,却并非不会厚待功臣。」 「还记得你我是为何来到魔界吗?」御景轻声问,她不待羡鱼回答,自己就接着道,「是因着敌强我弱。当时你我无法战胜兀黎罢了。且又要求白业一副神兵利器,这才跟着他来了。」 「兀黎确实不赖,因为他一心一意想要振兴魔族,做魔族最显耀、最圣明的君主。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你不是想要成仙吗?」御景勐地凑近了,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扑到羡鱼脸上。 「我与你都并非魔族,兀黎所要做的很简单。统一之后便是对外扩张。他不会那样识时务,他恐怕是想将三界都纳入他的手下。」 「——若是你被顶头的天界压了千年万年,难道就真的生不出反叛的心思?莫说是兀黎,怕是海皇等人也都是这样想的。」 羡鱼问:「这都是那堕魔的曜熠教给你的?」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御景的面容还不算成熟,却已是独当一面的模样了。 羡鱼觉得心焦。 这样的人,是不会永远只停泊在一个地方…… 她开始唾弃从前执意要带御景出来寻仙问道的自己。 这飞离她的羽翼,是由她羡鱼亲手插上的。 御景对上这样惆怅而晦涩的视线,在短暂的怔愣后却勾起了唇。 「不是,是为了羡鱼姐姐特地去了解的。」 第56章 转变 沉惜觉得这样的御景说话真真是十分动听。 她的神情柔软而依赖, 像是从未脱离她的双手,喜怒哀乐都交在她的一念之间。这大约是爱情中一方对一方绝对的劣势。 羡鱼和沉惜的想法一样,于欣喜中感到丝丝缕缕的安慰。 ——她深知, 有些事并不以人的主观想法而转移。 两人的见解与眼界渐渐地被无形的力量拉开了差距。一日尚且不能使两情变易, 那经年累月之后呢?便是御景不觉得, 那旁人呢? 羡鱼觉得十分无力。 盖因她只是山野里不巧得了灵智的一株春桃。本该在芳菲谢尽时颓然落败,她没有御景那般的天赋与理解力。她看不透兀黎言谈举止之中的深意,亦不觉得自己能轻巧地就同九天上的仙人共事。 她的小姑娘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被附上了什么沉重的事物。 也因此闪闪发光。 羡鱼并不因此而自惭形秽, 只是追赶得有些疲惫。 御景握着她的手, 忽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姐姐不若就此同我离开此界?」 羡鱼眨了眨眼。 * 直到离开魔界,羡鱼才对御景道:「若是魔尊追上来了……该怎么办?」 她低垂着眉目, 以袖掩唇,担忧之色纤毫毕露。
第108页 御景轻轻拂开她的袖摆,当即笑道:「姐姐装什么?」 她的唇角分明是翘着的。 御景躺在骨鸢上, 展眉笑道:「咱俩没那么重要,当初便是他抓白业捎带的, 哪里有那么惹眼?且那曜熠再怎么不济, 也能顶到大阵建成,届时咱们的未来魔尊忙着攻城略地, 哪里还能记得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羡鱼道:「你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御景笑眯眯地打量她, 四目相对。 「姐姐亦然。」她轻声道。 羡鱼别过脸去, 不再搭理她。 却又用余光偷觑。 御景的身后背着一把雨过天青色的长剑, 上面嵌着颗宝石,正是当时从曜熠的偶人身上撸下来的那颗。 * 这次轮到御景来安排羡鱼了。 她催促这人去准备飞升。 羡鱼不肯。 她心里御景这样不凡是因为御景是海皇的血脉,龙族的尊贵血统说不得在她那里便浓厚几分。 她还记得琴极宗掌门说的话。 她仍记着早夭之事。 风露之间, 羡鱼将琴极宗掌门说给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一字一句都印在她心上,此时回忆倒像是自虐一般,将羡鱼心里割得生疼。 「飞升之事何时都来得及,我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些年。」 御景只以吻回她。 剑修的气息凛冽而清新,久而回甘。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走过人间的茶楼时,御景受了说书先生启发,一拍桌子,笑道:「有了。」 这身姿挺拔的少女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说道:「我们先下个黄泉,将那所谓的『生死簿』一笔勾了便是。」 羡鱼怔然:「这、这是不成的。」 「那你带我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御景道。 虽然是抱怨,可这样的假想却如此甜蜜。 羡鱼疑心自己犯了什么病,所思所想都走在极陡峭的崖上,一不当心便会堕入极恶的深渊。 御景眉眼中染上些许甜蜜,她拉着羡鱼的手,忽道:「不如你带我一道闭关,咱们一道飞升就是了。」 羡鱼一眼便识破了她的主意。 「又想搞些不正经的?」 「怎会!怎会……」 * 羡鱼太想要站到和她的小姑娘同样的高度上去了。 ——为此必须成仙不可。 她想要成为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的仙人。她想要从九天之上俯视尘寰,从此不再为所谓的「不可知」而惶惶不安。 羡鱼仍是她,她并不甘心情绪都被眼前的少女牵动。 那样不可知的恍然,怎能只由她品尝? 为此一切的蛰伏都有其深意。 她并非等不起。 * 变故发生在某日的清晨。 日光浅淡,御景皱着眉从被窝里爬出来,提起手脚走出内室,这才展开衣裳逐一穿戴。 她没弄出来什么声音。 可草木之灵本就敏感。 羡鱼推开了门。 「到哪里去?」 御景动作一顿。 「我听说凤首山上有个剑修本事十分了得,打算前去试一试他的底。」 羡鱼冷冷地勾起唇角:「那剑修都未修成散仙,如何值得你去切磋?倒是一张面皮惯来为女妖推崇……」 「唉?这都醋啊。」御景有些好笑地说道。 羡鱼低眉不再说话。 御景拍了拍她的头髮。 「半个时辰就能回来啦,到时给姐姐带些山下特有的泉酿,正可以晚间饮用。」 羡鱼没能抓住她的手。 以沉惜的视角来看,此时的她也未免太过矫情。 只是切磋练剑,无非比的就是谁的剑更快、谁下手更狠的事情罢了。沉惜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是觉得御景拿剑的样子好看。 女孩子嘛,总要出去打打杀杀发泄一番的。 显然羡鱼不这么想,她陷入痛苦之中。 沉惜:「……啊,我以前好脆弱啊……」 她默然地感受着心里腾上来的负面情绪,一方面感同身受,另一面又忍俊不禁。她想起自己做剑神时手下的那一串剑仙。哪个不是比试起来六亲不认……火热朝天的,也没见他们发展出什么特别情谊来呀? 这样的烦恼大约也是甜蜜的一种? 羡鱼赤着脚站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御景离开的方向。 沉惜赶紧跑回榻上继续补眠。 可她眼一闭,再次睁开时,羡鱼却已经缓缓地抱膝蹲了下来。 唉……这真是…… 沉惜还未多想,便听见羡鱼心底一个冷冷的声音。 这样是不成的。 那声音说道。 她成长得太快了。我该为自己考虑才是。 * 羡鱼将自己关进了某处灵脉之中,摆好了阵法玄机,开始准备渡劫。 她想了很多,却不得不承认御景的强大。 这样是不成的。 这样不成。 绝不可以。 羡鱼绝不愿自己做攀附巨木的凌霄花,与其如此她宁愿直接斩断与御景的情意。 她也深知绝不会有人能在她闭关的短短时间内,就将御景杀害。 那个孱弱的少女已变得极强。
第109页 「我这些日子做得太难看了。」走进洞穴之前,羡鱼轻轻对御景说道。 她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中莞尔一笑:「若是一直这般,我自己也会看不起我自己。待我飞升之后,不去天界,只做个散仙同你歷遍世间之事。」 「可好?」 「自然是好的,」御景说着,有摇了摇头,「姐姐怎么会难看呢?姐姐这样好看!」 羡鱼理解她的语焉不详。 「到时便同我缔下鸳盟,就此真正结为道侣……」 御景抱住羡鱼,将头搭在她的肩上,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纤细修长的脖颈上。 她回道:「这不急,待你出关了,我们就先结个假的,然后再结个四分之三真的,然后五分之四,六分之五……」 「每天都来一遍!」 羡鱼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离开了。」 「哦……哦。」 风雪中,那个瘦高的人影三步一回头走了。 * 羡鱼,没能等来应许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嗯?来个漂亮妹妹跟我贴贴! 歪歪歪? plmm! 第57章 孤星 飞升实在是沉惜已经十分熟悉了的事。 她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将歷年来搜集灵物一一摆好, 盘腿在阵中坐下。这就开始渡劫了。 汇聚灵气须得七七四十九天,勾连天地又要耗去九九八十一天,而后天穹便会降下劫雷, 那雷披上多久、又是怎样的声势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御景并未走远。 她站在三尺青锋之上, 沉默着看灵气从山脉中散发出来, 汇成五色霞光。早早布好的大阵令此间不易为外人发现, 可原本住在这里的生灵却纷纷被惊动,四散而逃。 其间或有雨水从天而降,御景也不处理,只由着那物打湿她的衣衫。 待天晴之后, 自然而然又恢復了原样。 鬓髮渐乱。 却突然有一个身影踉跄着跌进了阵法外侧。 因着要给生灵们出逃的机会, 外侧的阵法并不严密,只是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来人本就是行云布雨的种族,这云雾不过是稍耗心神便可分辨的物什。 她却十分狼狈,钗环尽散, 衣衫褴褛, 最后竟是双膝并用, 爬进了这大阵之中。 「……」御景并不想让来路不明的人耽误羡鱼成仙。 她毫不犹豫地来到外侧, 打算处理这不速之客。 未曾想, 见到一副熟悉面孔。 「冰……夷?」御景从空中落下, 怔然道, 「你怎会在此?」 冰夷衣上全是血迹, 银白色的鳞片极不稳定, 在迷雾中闪烁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她的腹部鼓起巨大的一块。 「……这真是……」御景道,「算了。」 她将冰夷抱起,随手炸出一个山洞,铺好席篾将人放了进去。 * 龙女将苍白的指搭在隆起的腹部上, 她垂着眼似乎在沉思。嘴唇白得吓人。 御景问道:「不喝药么?」 「不必。」 御景道:「那好,你歇着。」 她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人走到了山洞口。 「你不问问……这孩子是谁的么?」 御景这才转过身来,奇道:「这又不是我孩子。我何必关心那许多?」 冰夷勾起唇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会有些好奇心,譬如我为何沦落至此,为何知道你在此,又偏偏来寻你?」 御景索性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如今这般模样,大约是拜你那意中人所赐。当日我与羡鱼救你,你大约做了什么标记。至于寻我……因为我身上有能帮到你的东西?」 「你倒不似看起来那般莽直。」冰夷道。她脸上已没有那种少女般甜蜜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理所当然。她将这段时日的苦难看得很淡。虽然狼狈,却并不愤恨。 御景挑了挑眉。 冰夷用帕子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缓缓道:「同我相好的那个男人,是天界的乐神槐洲。此人从上古之时便存在于天界,天界的古神除他之外,便是前些日子堕魔的曜熠神君了。」 她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初时不知,只以为他是个不问世事的散仙。」 这大约就是冰夷受骗之始。 御景也不惊讶。她只是觉得冰夷此刻不怒不恼,安静冷淡的样子颇为有趣。她问:「然后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海皇之女……虽然是他众多子女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因为歌声出众而有几分宠爱。」 冰夷身为海皇之女,早对龙族那荤素不忌的荒淫本性感到厌烦。父亲正值壮年,她又没有什么争位的野心,所求不过是觅一如意郎君。她不想遵从父亲的命令嫁给粗野的海族将军,那么偶遇的、性情恬淡的神仙就十分合适。 槐洲身为乐神,总有几分潇洒从容的气度在,说话也完美契合龙女离经叛道的心思。 她就喜欢刺激。 简言之,她宁愿抱着情郎死在海界与天界的追兵之下,也不要平平淡淡地过富贵生活。她未必有多么喜欢槐洲,只是两情相悦、生死与共的甜蜜幻想足够沖昏她的头脑。 「你大约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御景评价道。
第110页 龙女也不恼,微笑道:「大约如是。」 最初槐洲哄她时,她也矜持。之后便没什么顾忌,谁也没想到长生的仙人会这么容易有了子嗣。有了子嗣也不差,这本该是完美结局。 然而冰夷借大能之手逃出海界,所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龙角和声音。 槐洲初时并不在意,他同冰夷交游所用的是个普通仙人的身份,便是有了子嗣也没什么妨碍。他只是喜欢龙女的嗓音。美妙而令人魂悸魄动。就连他这个醉心音律的乐神都为之心跳如擂鼓。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又何妨呢? 可没了那嗓音,原本甘美的爱情就黯然失色。 无趣至极。 槐洲深觉受愚弄,气怒之下查了查,发现这女子是海皇宠爱的女儿,索性抽了她的龙筋做琴弦。在出使海界时槐洲特地当着海皇的面奏了一曲仙乐。 海皇当场便怒火攻心,气得仰倒。 回去便不太好了。 龙女趁着槐洲离开逃了出来。 御景:「那海皇好歹是一代枭雄,怎会如此脆弱?」 龙女此时倒是微微红了脸颊,她委婉道:「我们这些子女大多随了父皇,都是……多情种……」 御景:「……」 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那海皇兢兢业业多年,无非就想要振兴海界,使之真正从天界制辖之下独立出来,不说分庭抗礼,但也该不再是臣属。谁知自己向来宠爱并指给了心腹的女儿,竟一声不吭地跟着天界那老狐狸走了。 还沦落到被人抽了龙筋奏乐的地步。 离谱。 十分离谱。 御景凉凉地看了冰夷一眼,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说什么。 「你若想笑便笑吧,不必憋着。」冰夷淡淡道,「这事本就是我识人不清,没什么好分辨的。我来寻你自然也不是为了找你抱怨。你身边那个桃妖——」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何必如此戒备?」 女人淡漠的目光在御景身上扫了扫,忽道:「你知道你的生身父亲是谁么?」 「这倒是有趣,我连母亲是谁都不大记得,哪里记得父亲?只听说是个混不吝的流浪汉,也是你们龙族出来的……」 「就是我那好父皇。」 御景:「……」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槐洲虽已变心,当日确实是对我真心相待。我在他身边听了不少消息,如今也不妨悉数告知与你。」冰夷道,「御景。你的修为是某一日突然涨上来的对吧?」 「是在你某一日摸到了一柄剑,忽然就觉醒了什么记忆似的,无师自通——」 原本不以为意的少女此时眼神已然十分凝重。 「是。」 冰夷在槐洲身边,听他提得最多的不是在天界的见闻,不是指下琴弦,而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昔年挚交好友,却因他的缘故而遭了算计,对外说是兵解,实则堕入轮迴,生生世世都是孤寡早夭之命。 「就是你啊。」冰夷道,「若我没有猜错,你便该是昔年那位『剑尊』。」 「原来如此。」御景耸了耸肩,「前世之事我不太明白。然而——如今我手中已有了剑。」 「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有剑,管他天界有什么打算,难道我还真的能再被打入轮迴不成?」她抬了抬下巴,说起自己颇为自得的剑术,眼中光芒明亮,「我已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如何能算得上孤寡?他们若从此不再犯我,自然一切都好。可若真的动了坏心思,那也不妨在我剑下走过一遭。」 这人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 「前世的什么事我确实记不清,然而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折断我的剑。」 冰夷怔怔地看着她。 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场景。纵然她见过御景一面,但她当时也只是觉得这女孩被那桃妖养得有些任性。然而这才不过短短数载,御景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实上羡鱼与御景朝夕相对,对于御景的这种变化最是熟悉不过。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方寸大乱、患得患失到那等境界,直接闭关准备飞升了。 「是我唐突了。」冰夷道,「只是还有一事。」 「什么——」 冰夷在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自从同那人相恋之后,她形容渐渐憔悴,此时此刻,支撑着全部神采的竟是那一双眼睛。那双同她的父亲极为肖似的眼睛。 她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为此她露出了稍许有些怜悯的神情。 「御景,天界为了打压你,无论何事都能做出来。你如今尚未飞升,如何能抵挡那些存在百万年的天神?纵然你天赋异禀……那羡鱼呢?」冰夷的手在颤抖,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其中满溢着善意与关怀,「她不是,正要歷天劫吗?虽则歷来渡劫时天界并不干预,可飞升之后即便是散仙都要受天界制辖……若他们动手脚——」 冰夷被御景身上勐地爆发出的威压摄住,霎时间动弹不得。 多么可怕的威压啊。 这就是来自古神的压制吗? 即使是被盛怒的御景压制着,冰夷仍分神想着。 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因此—— 「这便是我来寻你的缘由。」她勉力抬起手来,擦了擦冒出冷汗的额角,「我希望你,恢復我姊妹的身份,随我杀回海界去。」
第111页 「海界可以为你和羡鱼提供足够的庇护,但前提是我能触摸到海界的权柄。」冰夷缓了缓,忽觉得周身的压力有变轻的迹象,她稍稍平復,继续道,「父皇昏迷后,我那些兄弟姐妹各个都坐不住了,如今海界战乱亦起……乱则生变。我修为只是泛泛,因此须得你的帮助。」 御景垂眸看着冰夷。 这确然是她的姐妹。 虽然冰夷自行剥离了龙角,又被抽去了龙筋,如今腹中还怀着他人的孩子。可她的眼中却燃烧着冷冷的火焰。 洞中一时无言。 良久之后,冰夷的声音再度打破了沉寂。 「我知道我并非足够可信的人选。别的兄弟,对你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而我……也并非海界最好的继承者。」她咽了咽喉中猩甜,如漂浮海中独木难支的手搭着御景的肩膀,「我只能许给你将来。若我登位,便将海皇的权柄一分为二,为我的妹妹奉上海界所有的光耀。」 她的眼眸与话语确实动人。 「只靠一个人是什么也守不住的。」冰夷死死地盯着御景的眼睛道。 「那桃妖的资质只是泛泛,若再要进益,须得天才地宝不知靡费地浇灌。」 「若你只是想将她圈作笼中之鸟,自可当做没听过我的话……」 龙女的手大力地按着御景的肩膀,她似乎从御景的默许中窥得些许放任、抓住些许希望。 「我会——」 「姐姐不必说这许多,」御景忽道,「兵贵神速,我们何时动身?」 那是金乌破晓一般的场景。 龙女诧异地睁大眼,脸上露出重逢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稍等。」冰夷道。 她袖中飞出一道金光,直向阵中飞去。 「这是我带出来的防护罩,我能从槐洲手中掏出有大半是它的功劳。有此物在羡鱼身边护法,妹妹大可放心。」 御景皱了皱眉,袖中也飞出八道剑气。 「这样更安全些。」 冰夷忍俊不禁,看着并不介意。 这反倒让御景有些不好意思:「咱们速战速决就是了。」 冰夷点点头,摇摇着站起身来,却直接撞向了山洞的尖角。 御景起初没反应过来。 她本是可以救的,却迟疑了一瞬。 冰夷下腹流血不止。 那孩子应当是没了。 御景沉默着用灵力为她疗伤。 倒是冰夷本人并不在意,她看着御景的动作,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罢了。」御景只是这样答道,「这是你的事。」 冰夷为她的冷漠感到惊讶。 「你的母亲似乎是同我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她当年被父皇强占,却也拼命生下你来。」 「我很感谢她。」御景道。 冰夷勾了勾唇,似乎再无伤感之意。 她其实并不喜欢幼崽。她的父皇是个多情到滥情的男人,大抵也因为是如此,水晶宫中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她喜爱槐洲,无非也是为了心里的幻想。至于这珠胎暗结,不过是意外。既然已经决定了将来去处,那无用的累赘——过去的污点自然该抹去。 事实上,若不是担忧槐洲中途发现她,将她抓回去后她还要靠这个孩子苟延残喘,冰夷断不会留这个孩子到现在。 「还未成型呢。」轻轻的呢喃消失在空气中。 御景最终只是直起身子,召来骨鸢,在上面铺起厚厚的皮毛。然后她将冰夷放在上面。 沉惜用神识扫到这一方空间,不由嘆了一口气。 【不必担忧我,放手做吧。】 第58章 飞速 如果兀黎知道御景此时跟着冰夷的所作所为, 怕不是会直接从魔界窜出来将她再抓回去——如果他如今还能再度战胜御景。 深海的馈赠远比人们所想像的还要多。 被雕刻成莲花形状的长明灯即使是在深海也不会熄灭,细密的火舌中躺着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它们被淡色的火舌舔舐着, 折射出斑斓的光彩。一眼便可望到底的水晶铺就大殿的基座, 其上的宫殿更是灯火煌煌, 令人不敢直视。 尾鳍鲜艷的游鱼环绕在宫殿周围, 身上发光的器官远望如点点萤光。众多游鱼聚成群落,似群星环绕。 这座上下盘桓、如龙绕柱一般的水晶宫,在今日鸦雀无声。 龙口处便是主殿的入口。 也是如今的海皇陛下议事的地方。海皇的长子与十五子各自把持着海界的半壁江山。 长子是个精瘦的青年,身侧跟着他们的妹妹大公主。 而十五子神情阴翳, 身边则跟着天界来的文曲星君。那星君已成了他的幕僚。 这两者不合已非一朝一夕, 如今海皇瞧着不大好了,这些剑拔弩张也都渐渐摆上檯面。 按说海皇一统海域,本不该这么早地倒下。可他的子女实在是太多,也太鱼龙混杂。其间有这三位这般, 一心一意要做未来的掌舵者的, 也有冰夷那般机灵又讨人喜欢, 偏生又叛逆的。 至于那些蠢笨的, 早就在倾轧下做了海底那片花海的养料。 长子坐在海皇宝座一侧, 将手搭在宝座的明珠之上, 笑容浅淡。 丞相是只万年的老龟, 也是这堂皇大殿之上唯二的非皇室中人。
第112页 是的, 那位多疑的、多情的海皇陛下, 经年累月下来,已将这些机要位置都安上了自己的子女。他信奉养蛊式的抚养方法,将自己多如星辰的子嗣都放在这奢靡华丽的水晶宫里,活下来的都是聪明又懂得审时度势, 且实力过硬的孩子。 稍次一些的,就跪在殿外,和那些旁族一起聆听圣谕。 因此哪怕此时殿内的大臣都是姊妹同胞、都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派系,他们也心知肚明,每个人都是拥有继承权的。 只是海皇倒得太过突然罢了。 这位陛下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这些野心勃勃的狼崽还不放在眼里。可也就是这样的猝不及防,才让如今海界的场面陷入混沌的不可知。 「天界那位陛下说,昔年四海由四位龙王掌握。如今父皇一统海界,却拖了这么就未曾交上司掌四方雨水的神明名单……陛下说让咱们速速商议出一个章程来,莫要误了苍生大事。」十五子笑了笑,「不知兄长怎么看?心中可有人选?」 长子也笑,只是并不说话。他身侧的大公主张着柔软的唇,盈盈道:「哥哥这话好没道理——你我皆知,父皇毕生心愿便是四海皆归我龙族之手,四方水族不必再向外人俯首称臣。如今父皇这才得了急病几日?您这做儿子的便要将他的心血卖出去?」 十五子本就阴翳的脸上更不好看了。他道:「我绝无此意。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往年天无异象,四海清晏,自然不需我们多操心。而今魔族蠢蠢欲动,四海之中东海、北海已显异象,若此时我们再不团结天界,恐是遗祸无穷、愧对三界……」 长子道:「这事先前丞相大人便已提过,我如今也是一样的看法……行云布雨可以,但大可不必上禀天界,只叫他们定时遣使者来沟通便可。再者我海界地大物博,设有司专掌此事也是可行的。」 他说到此处,语透讥讽。 「这么多变通的法子,怎地十五殿下只想着向天界摇尾乞怜?」 这话委实不客气,然而丞相听了却是连连点头。他只忠于海皇,自然不愿海界再回到从前向天界俯首称臣的时候。 十五子怒极反笑,道:「只是划区而治分别管理罢了,怎地到兄长手里就成了奴颜婢膝?我知你等心中都认为我母亲是仙人,觉得我与天界沆瀣一气。可我是父皇之子,怎会做出这毫无骨气之事?」 他赤红双目,拉住一旁文曲星君的手,气得久久不言。 那文曲星君一副文士打扮,闻言长嘆一声,缓缓道:「诸位都误会十五殿下了。十五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在天界与海界之中斡旋,天帝感其赤诚,已许下承诺,只要咱们海界推出的四位司雨的神君不失其职,天界便不过问其行踪。」 「也即是说,这四人既是天界神君,也是海界肱骨,一切行事都与从前一样,只要大事同天界商量便可。」 「且十五殿下心胸宽广,早就承诺不会藉此时谋一己之私,也不做那等结党之事。殿中诸人,不管是更看好大殿下的,还是觉得咱们十五殿下可以结交的,都可以出任这四海神君的职位。」 十五仍是那副被玷污的贞洁模样。 大殿下差点没被他这样子气个仰倒。 ——可不能气,气成父皇那样人就没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即使是大殿下的死忠,此时心思也浮动起来。 他们说到底是活的时间太长,也远比凡人冷情。他们深知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沧海尚可化作桑田,全心全意的效忠又能换来什么呢?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有将自身做强才是根本。 ——至于旁的,那都是一时的苟且。 大殿下深知感受到一旁的大公主唿吸都急促了些许。 他沉着脸将大公主的手捏得紧紧的。 大公主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 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里面的人听着——」 「速速放下武器——」 「出来迎接——」 「里面的人听着——」 「缴械不杀——」 「里面的人听着——」 「新的海皇来了,识相的就快点出来跪拜——」 海波将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同时在撞击破碎的浪花中将其变得朦胧而含煳。 最终是斩开深海的那一剑,将这个少女的声音传到了他们耳中。 「你们的新皇来了!」 * 冰夷羞耻得几乎要晕倒过去。 即使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对她来说也太过刺激了。 她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给自己找到一点支撑的力量,却发现那里已经平坦如初。 御景一手执剑,一手已扶住了冰夷的肩膀。 「姐姐怎么了?」 冰夷满脸通红,看着大殿里的人鱼贯而出,差点没从光剑上跌下去。 她小声道:「这……夺位乃是大事,妹妹还是从长计议……」 「羡鱼还等着我回去呢,」御景道,「还是速战速决!」 天啦。 即使是冰夷在找到御景之前已经假想过许多方案与对策,她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就这样带着她杀到了水晶宫。 初时御景还顾忌着她的身体。后来看她活蹦乱跳完全不像是失了一个孩子的样子,索性直接御剑往下沖。
第113页 冰夷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到了水晶宫。 「不行啊姐姐,你不是要当海皇吗?」少女唇角翘起,眼睛亮晶晶的,「来,对你的臣民说两句。」 冰夷:…… 她完全不敢说话好吗? 御景噼开的海水还在往下回落,日光第一次毫无阻拦地落在水晶宫的地面上。那些深海的居民被这耀目的光芒闪得目眩神迷,斑斓的虹光是有别于大海的绚烂。 水花也打在冰夷的肌肤上。 她已经看到了过去常常欺压自己的大哥,也看到了对自己时时照顾、优秀得令人自惭形秽的大姐。她们从水晶宫的大殿之中仓皇地赶出来。皇室的风范十不存一。 俯视这些人的时候,他们像是一团毫无反抗之力的蝼蚁。 冰夷甚至没有参加议事的资格——她虽然被海皇宠爱,但确实是他子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毕竟这是个强者为尊的地方,而她只拥有一副婉转动听的嗓子。 只有槐洲喜欢她的声音。 可是在冰夷的心里婉转的歌喉能算什么呢?在这水晶宫日復一日的浸染下,她深知,只有实力与强硬的手腕才是在这里生活的唯一砝码。 最强大的剑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冰夷挣脱了御景搀扶的手,直起身子傲然地踩在那剑上。 「许久不见。」她傲慢地笑了。 「你是……」大殿下甚至想不起来这个妹妹的名字。 「冰夷!」大公主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即使是冰夷间接害惨了海皇,大公主也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她只想让自己柔弱的妹妹再跑得远一些。更何况——海皇就此死去,才是最好的事…… 可其他人并不这样觉得。至少表面上,人群中已有窃窃私语。 谴责、冷漠、仇恨……种种意味不明的目光都注视着冰夷。 冰夷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 可她并不讨厌。 「听说父皇不大好了,我自然……是来——」 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已经闪身上前,手中刀刃闪着令人心惊的寒芒。 这像是一个信号,人群中迅速跃出许多道身影,齐齐向冰夷及她身后的那个少女攻去。 冰夷笑容不变,半步也未曾动过。 御景已收了剑。 一片片血雾炸开。 在骚动的人群及暗潮涌动的海中,一种无声的恐怖开始蔓延。 御景转过身来,露出那张稍显英气的脸。 她如一柄剑,悬在诸人上空。 「我说过了吧?缴械不杀。」 海水沖走了她剑上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么简单粗暴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但是好像确实不用太动脑子,御景她确实就是这种砍瓜切菜的战斗力嘛 第59章 故友 冰夷殿下带回海界的那个少女确实邪门。 她分明只有一半的龙族血统, 头上的角也被极不庄重地捏成了风流模样,手中长剑却有分山断海之能。 冰夷殿下——或者说是陛下,她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只待后殿中沉睡的海皇陛下去世, 这位向来为人所忽视的殿下便可立时登基。 那重重帷幔后的一代枭雄, 其生死竟成了两个女儿手中的玩物。 冰夷并不避讳他人, 将御景亲热地待在身边, 唤一声妹妹。 这少女剑修是这样地强,又是人与龙之女,除却预言中的那个孩子外不作他想。 众人看待冰夷的想法又有一重新的变化——他们只觉得冰夷往外头窜的举止是蓄意来气海皇,好叫他一头栽倒以致如今无力回天的境地。 彼时冰夷在书房批卷宗, 听闻此事哭笑不得地说道:「这是什么谣言?」 「我若是有此谋略, 哪里还会沦落到被人抽龙筋的地步?」 御景将补药递给她:「所以他们才说你狠。众所周知,女人狠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要真有那么狠的心,我此时早该冲去父皇的寝殿将他杀了。」 原本放了药就要离开的少女却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冰夷忽然从那双平静的眸中发现了什么。 「御景, 你是不是还没见过父皇?」 她抽动着脸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是了, 你想必十分恨他。是姐姐的不是……若你真想要如此, 那就拿上这个。」 她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 「拿着它, 后殿的守卫便不会拦你。」冰夷轻声道, 「这点事我还是能处理的。」 御景像是第一次见她似地笑起来。 「姐姐好狠的心啊。」 她固然明白冰夷为何这样做。因为如今她是冰夷最后的倚仗, 一个将死的父亲, 和一个强大的妹妹, 冰夷做出了选择。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选择, 她的眼神闪动着,似乎随时都会后悔。 御景觉得她自私得有点可爱。 可见槐洲已彻底将她身上那点天真气给磨没了。 这样是不行的。 很久以前……在御景零星想起的记忆里,那个人就告诉过她,不管上位者手段如何狠厉, 却还须得保留一颗本真之心。 因此这剑仙在冰夷的注视下微笑,坦然道:「我只是去看看。」 只是有点好奇。
第114页 * 说实话,御景对所谓的「父亲」确实没有实感。 她似乎生来就是该无牵无挂的。 还该感谢这样的身世,不然她如何能遇见羡鱼? 只是后来摸到剑之后,事情却变得复杂了。什么剑尊的前世啊……来歷不凡的姐姐啊……野心勃勃的魔尊啊……这样的事都不是御景的本心。 明明她只是跟着羡鱼一起借拜师之名游歷,她应该就这样过上幸福的生活才对。 心底却有个声音问—— 就这样一世又一世,为人鱼肉? 御景想,如果没有遇见羡鱼,她的心情一定是——鱼肉就鱼肉,难道做仙人就有趣了么? 世代孤寡算什么呢?她似乎天生就没有与人结缘的运气,只要抱着剑便能走好远。人世间有冰凉的雪、柔软的花,有聒噪的蝉、静美的叶。 人海茫茫之中给予她的除却恶意还有本真的喜悦。 变故出现在被羡鱼的枝桠接住的那个晚上。 夜里的月色不算凉,水一般地流泻。 那枝桠接住她,一瞬间花苞争先恐后地炸开,吐出柔软的芬芳。御景那时才意识到,原来我应当被爱着。 人世的磋磨由此变得无法忍耐。 她变得无比期待与她的见面,在仍茫然不知的时候就遵从了那无名的依赖。 御景想要和羡鱼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而非让她一直追寻着自己的来世。 冰夷什么的,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嘛。 至于那位「父亲」。 御景踏进后殿时,脚步声近乎于无。可守卫打开殿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榻上的青年。侍女们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似乎下一刻就会见证一出私生女弒父的大戏。 那昔日威仪赫赫的王者此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御景拂开纱幔,便看见他平静的脸。 她想起此人为了不让她变强所做的那些努力,便觉得十分好笑。 以她的资质,原本就算不练剑,看着山花春雪也该有所感悟。即使只是被山中妖怪教导,也不至于那么久没有突破。只不过这个人忌惮无比,将她封印住罢了。 她所在的小山村里,甚至没有铁铸的农具。 谁知道她就那样碰到了一柄剑。 海皇只看了御景一眼,就合上了那双深蓝色的眼眸。 御景坐在他身边,忽然问道:「是哪个哥哥给父亲下的药?」 海皇勐地看向她。 御景知道他为何惊讶。笑着接连喊了好几声「父亲」。 「只是一个称唿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何必如此惊讶?」她笑着擦了擦泪,「我懒得问你的名字,总不能叫你王八蛋吧?」 「说实话,见到你如此模样,我觉得无比快意。」御景缓缓道,「将要接替你的人,是冰夷姐姐。就是那个……只会唱歌、还跟着野男人跑掉的冰夷姐姐……」 刚勐的掌风从身后向御景袭来。 然而此人不过是强弩之末,如何能够成功? 御景动也没动,她背后无形的灵力护罩浮出,挡下了这一击。 多少有些英雄末路的感觉。 御景站起来。 「好了,我只是来见你一面而已……不管怎么样我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能生出我这样标志的大美人的父亲一定也是美男子吧?」 海皇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 她在说什么?海皇竖起了耳朵。 然后他听见御景说:「现在看起来好像全是娘的功劳呢。」 * 御景用留影的贝壳在水晶宫上下游玩,倒是留下了不少影像。她预备带回去给羡鱼看。 那些兄弟姊妹倒是全被冰夷关起来了。她在这点上十分果断。 「我本就不贊同父亲任人唯亲的做法……这样的治理固然能让他的统治固若金汤,可……那之后呢?不说海族的生计,这样安排之下同室操戈、血亲之间刀剑相向,只要父亲不在了,这偌大的帝国就会瓦解。」冰夷这样说道,「应该让真正有才能的人去到适合他们的位置上去,而不是靠血脉、靠身份。」 她说着,勐地站起来。 「我想到了!」 说完便叫来侍女,让她们去唤几位大臣。 御景:……还真是雷厉风行。 冰夷吩咐下去之后,这才看向御景,她仍旧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自己这个看着有些冷锐的妹妹:「御景,你也一起来听一听吧。」 御景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是这块的料,杵在这里只是给你添麻烦。」 她眼中的冰夷仍有几分做公主时的羞涩,眉眼神情却越发坚定了。 冰夷看着她的背影,郑重道:「我从前对你说的话并非託词。这海界……始终有你一半。」 御景嘆了一口气。 「姐姐,我也只是按照你所说的,努力学习把这里当做以后的家。」 她说到这里,心里也有些忐忑:万一羡鱼不喜欢该怎么办……太难了太难了。 冰夷无暇多想,目送着御景离开后又将目光投在案前的公文上。 ——她想,即使不是那样强大,她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将海界变成比从前更好的国度。 * 「是啊是啊,这个海界到处都是这——么大的珍珠。」御景一面说着,一面对着水镜比划。
第115页 水镜的那一端是已经飞在半空中的羡鱼,她已经到了快要度雷劫的时候。 这场景大约就像是科考前家眷将举子送入考场前的寒暄。只是两人隔着千里万里之遥,难免有些奇特。 御景掐着手指算了算,笑道:「羡鱼姐姐这边应当没有问题。我明日就动身去接你来。」 羡鱼忽问:「你还是从前的御景么?」 御景一愣,说道:「一直都是啊……不过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从前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刚刚跟你说话的和现在说话的也不是一个人……我或许……或许……」 羡鱼单方面掐断了联繫。 御景怔怔地想了很久。 久到她头顶的海面剧烈地摇晃起来。 几乎是和她之前噼开海面时一样的场景。只是在被噼开的海面上,这次出现的是兵甲精良的一整批人。 他们白马银枪,身周环绕着道道霞彩,璀璨的水晶宫并不能使这种光芒失色半分。 御景几乎只思考了那一瞬。 因为这群人身上的杀气实在太过令人瞩目。 她从海中腾起,笑着问道:「你们是来找我打架的么?」 那生来就是为了执剑的手将长剑转入手中,利落地挽了个剑花。 「谁来?还是一起上?」 天兵天将中走出一个温润的身影。这男子眉眼中还带着些许惆怅。他看着御景,似乎是在追忆什么。 「多年不见,剑尊竟是一点也没变过。」 他微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拂过手中长笛的孔洞。 「在下槐洲,前来接剑尊往天界。」 「你是……槐洲?」 「呀——」槐洲的眼睛亮了亮,「您竟还记得我么?」 「我怎会不记得你?」 御景扔了剑,一拳头就砸到了他脸上。 第60章 涉星 「神君!」 「你这女人——」 「啊?」御景抬头来从左至右扫视一圈, 她手下动作仍未停下,又给槐洲清俊的面庞上添了一记重拳。 槐洲:…… 他反覆挣扎几次,想要摆脱桎梏站起来, 却纷纷以失败告终。 「好弱啊。」他听见御景在他头顶这样说道。 「并非是我弱……而是你从来都这样强。」 御景收回拳头, 与他对视着。 槐洲微笑道:「你或许不记得了, 我是你过去的好友。我在天界等了你一百三十万年有余。」 「做什么?你的七弦琴是不是还缺几根龙筋?」御景冷然问道。 槐洲像是第一次认识御景一般, 微微睁大了眼睛。 「御景……你是在为那龙女而愤怒么?」 御景看着他,直言道:「我早已不记得从前与你是朋友,就算是,今后也不再是了。」 槐洲笑了笑, 终于站直了身体。 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神君了。 御景只听见他喟然嘆道:「昔年旧友到如今只剩你我二人, 便是你有再多误解,也不能否认这点。」 他像在看一个尚且懵懂无知的孩子。 「叙旧的事暂且放一放,」槐洲整了整衣襟,褪去笑意后严肃道, 「我等是来请剑尊的。」 御景十分不喜欢这种「剑尊」的称唿。 那让她感觉对方并不是在同自己对话, 而是在看着自己身后的什么。就好像她只是偌大时空中方便他们找寻某人的基点。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挑眉笑道:「别请了, 我不去。」 可是她的目光仍留在这一行人身上, 在触及到其中轻慢的情绪时还会变得更冷。显然是……有所图…… 槐洲对这样的御景再熟悉不过了。 他道:「我等这次请剑尊来, 是有要事相商。」 「你们这些神仙……同我一个凡人商量什么大事?难不成要将我抓去蒸了煮了吃?」 「这是什么话呢?茹毛饮血自来都是那些精怪妖魔才能做出的事。天界掌三界秩序, 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御景道:「那便无话可说。」 槐洲笑容依旧不变, 他用那种平静而绵长的目光注视着御景。就好像这样便能将她拉过漫长时光, 将她变成自己的挚友似的。 他道:「您是剑尊, 三界大事怎么会与您无关呢?」 御景转身就要走。 其实她倒也不是很抗拒去了解一下这个三界大事。可冰夷的话还在前头,冰夷也在飞升的关口,她心中自然存了些警惕。 ——微乎其微的警惕。 「魔族新的尊者——那位兀黎大人,尊上不陌生吧?」槐洲朗声问。 「他不是第一位魔尊, 却比以往任何一位都要更加强大、更加野心勃勃。我听闻尊上与那魔尊认识,那么也该知道——若是任由他如此发展,此后三界怕是片刻也不得安宁。」 这倒是不能否认。 兀黎那人虽有雄才,却坚持贯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信条。他的部下之中也有其他种族的人才,这些人在跟随兀黎后,都无一例外地被转化成了魔。魔是他的子民,别的却不是。 槐洲心想:御景能认同他才是有鬼。 此时他神情严肃,语调中却含着几分哀切:「陛下为此事忧心不已,因此特地遣小神来请尊上回天界议事。」
第116页 御景莫名道:「人家这才新官上任没几天呢,怎地你们就提防上了?这是未雨绸缪?」 「尊上误会——」槐洲顿了顿,「您有所不知,这样的事过去已发生过许多次,每一代的魔尊都从世间的恶念与业障中诞生,生来便具备向外侵略的本能以及十分可怖的『吞噬』能力。」 他眉头紧锁,竟将那天穹也衬得阴沉无比。 铅云密布。 槐洲道:「兀黎能够吞噬对手的修为并将其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因此他的成长速度是我们都不敢小觑的。若不将其掐灭在苗头上,待兀黎做大,恐无人能撄其锋芒……」 「但是我行。」御景笑道,「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 槐洲也不脸红,道:「是。」 御景道:「照你所说,你已活了一百三十万年有余,如此……怎地修为没有半分进益?」 槐洲身形一僵。 却听他身侧一个天将憋不住,笑了一声。 他皱了皱眉,解释道:「天界众神各司其职,我乃乐神,只管音律……」 「那战神呢?」 「歷代战神都身负讨伐魔尊之重任,此消彼长之下往往战死沙场。这一代的战神尚且年轻,与那魔尊实力只在伯仲之间。若叫魔尊讨了巧夺了修为只怕会坏事。」 好傢伙。 御景又问:「你们那个天帝陛下不是什么天地之主……什么……天生的神主……之类的么?他为何不御驾亲征?」 槐洲有了心理准备,从容对答:「陛下高居九重天,怎可轻易沾染尘俗?」 好傢伙。 御景心里直唿好傢伙。 她眨了眨眼睛。 「那不如你们都不做抵抗,你等放任魔尊杀上九重天去,再叫天帝陛下去对付他。这样伤亡也能降到最小——喂!你们!说话就说话,动武做什么?」 「退下。」槐洲将那几个忍不住举起长枪的天兵喝退,脸上笑容仍旧亲切温煦。 他从前见御景对天帝颐指气使还少么? 忍忍便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为大局故,忍让一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槐洲道:「小神明白尊上的意思,只是如今陛下高居九重天百万年,若是轻易下界,更会使三界人心浮动。那魔尊次次捲土重来,难不成陛下也要次次下界?这难免有损君王威仪。」 「尊上不记得小神,也该记得昔年帝尊与帝后所授——天帝之职为何。」 御景咬了咬唇。 槐洲这样一说,她脑中原本模煳的画面确实明晰起来。 那两个人—— 她笑道:「是了,你当时就跟在我身边。」 槐洲见她神色放软,也露出缅怀的笑容。 「若帝尊与帝后还在,想必也不愿看到您与陛下姐弟离心——」 御景却转了神色,冷声道:「我只不过是个无根无源的拿剑的,哪里能与尊贵的帝尊一家成为家人?」 槐洲只当她还在闹脾气。 「尊上何必拘泥于此?您心里不也知道陛下他确然有自身的职责与苦衷?我想,倘若是二位先尊有灵,也一定想看到尊上能在此时伸出援手,救生灵于倒悬——」 他这样的模样实在碍眼。 御景忍不住又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打出了血来。 「你又是什么东西?成天想这想那的?」 槐洲垂着眸,并不在意,朗月清风般地说道:「小神逾距了。」 与其说是检讨,这话倒像是在自嘲。 「我还当您是从前我的知交。是我不曾细想,时移世易,您防备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御景被这茶言茶语气笑了。 她眯着眼睛看着槐洲的脸蛋,忽道:「我可以跟你去天界。」 「你前些天从我姐姐身上扒下来的龙筋,还回来。」 槐洲这头便派人去海界通传,同时笑着说道:「我只怕尊上一会儿便看不上我这龙筋了。」 他从虚空中召出一把琴来,琴弦泛着幽紫色的冷光。他随手拨了一下琴弦,清音泠泠。 「海皇陛下虽然颇富见底,根骨却不算上佳,这龙筋所制之弦只算中等,也配不上她的身份。」 他又祭出一把泛着玄色的龙筋来。 「不若将此龙筋炼化后再赠予海皇陛下,也算不负我与她夫妻一场。」 海里漏出头来听壁角的蟹将冷不丁地得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一时间竟忘了隐匿身形。它倒抽一口冷气,海面上听得十分清晰。 这……这天界道貌岸然的神君……竟然是个抽龙筋的惯犯了—— 「我……怎么觉得这玩意有些眼熟?」 槐洲微笑道:「您忘记了么?这是您从前在龙族的先祖身上扒下来的,说是专门送给小神制弦——」 冤有头债有主……这等小人行径竟是御景启发槐洲的。 便是御景这般豁达性子,一时也消受不了此等密辛。 她不禁伸手抚摸那森森玄筋,脑海里竟真的翻出一段记忆来。 那大约是太古神明身陨之后的事,御景从九重天生了灵识,化成道体,却发觉下面的世界比之九重天更为有趣——那时还没有九重天的划分。 她便下界游荡。这中间抓了一把剑,一柄琴做自己的扈从。 景剑凶性难驯,御景也同它没什么聊的,就背在身后。
第117页 那琴原本是想掏空了做剑匣——未曾想琴中生灵竟化作个乖巧少年,说是懂得照顾人。御景就让他负责自己的饮食寝具。 这琴灵修为不高,做事却十分妥帖。 御景脾气不大好,略有不如意便是一顿冷嘲热讽,再有疯起来时更做过焚琴煮鹤这种事。琴灵跟着她受过许多苦。 后来日子渐长,御景懂了些人情往来的门道。为防这琴灵伺候她不上心,于是踩着剑飙去海界,抽了当时龙族几个始祖的龙筋给做了五条琴弦。 算是薪酬。 后来便是御景撞到了帝尊帝后手里。 她被帝尊教导了许多道理,也渐渐有了各种情绪。槐洲再说什么换弦的话,她也没理过了。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着龙筋的事,以至于一把年纪了都要骗龙族小姑娘感情来制弦。 御景此时看着槐洲,心中就有了更深的感受。 她沉痛道:「当年便该直接将你四肢折了、五脏六腑也掏了,做个精美剑匣。」 槐洲目光一黯。 他无奈笑道:「尊上的脾气还真是从未变过。」 还是这样,将他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且看吧—— * 修仙者将渡劫后成仙称为——飞升。 其中缘由大概是飞升的过程也是剥离原本躯体过程,此后修仙者化作道体,其质轻盈,便可越过人间与天界的隔膜,进入灵气浓厚的天界。这样再经一层灵气洗礼稳固道基,便可顺利成仙。 这也是为什么羡鱼成仙还要看天界的缘故。 御景被那灵气灌体时,脑海里恍惚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过去帝后他提这个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天界的人来的突然,她不想提什么羡鱼的事,只按下一块符纸往羡鱼所在去了。 奔涌的灵气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直朝着御景涌来。 劲风将天河渡口的仙人宫阙与玉树琼花都吹得颠倒折腰。 槐洲袖中甩出一道灵光,口中念了许久的诀,这才将那灵力的涌流挡住。 御景看着他喷出一口血来。 「唉,何必呢?」她笑着说道,「灵力多和少有什么区别?」 她施施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星屑。 她飞升了。 没什么痕迹,也没什么迹象。 原本人与龙之女的那具身体,已然被灵力碾成碎屑。 槐洲却只看着御景头顶那花哨的两个角。 「好看么?」御景朝他笑,「专门捏的。」 槐洲:什么龙族这个角还能捏? 这大概是天神从不会关注的事情。槐洲稍微诧异了片刻,又恢復了平静。 三界各种族无论出身为何,最终都是会化作道体——也即是常说的人形。有的种族在化形后还会保留一丝原本的痕迹,但随着修为的增加,这些标志也会逐渐褪去。 ——毕竟那不合天地法则,只会成为拖累。 当然,这样的常理对御景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当一个人足够强,她就可以比旁人多出更多的选择…… 御景看着这千里星流、万重云山,今昔记忆交织,只觉恍若隔世。 槐洲看她目光渐柔,笑道:「小神还记得当年帝尊与帝后商议何处建立王庭,是尊上说天界清气充足,高离尘寰,同帝后二人争论许久才定下来的。当时帝尊腹中怀着陛下,就坐在一旁看着您同帝后争论。」 「最后是听了您的,还将九重天划了一半给您。」 御景想,那九重天本就是她的老家,只是看帝尊挺着大肚子才让了一半给她。谁知道后来那些封下来的神明们便开始嚷着帝尊身份尊贵要居最高天……后来就成了帝尊大方了。 哼,当时帝后还说要在人间建王庭。 属实没有品位。 她啊,还记得那对傻子夫妻站在开满琼花的树下、站在灯火最盛处、站在伸手可及之处微笑看着她的模样。 至清之气是一种神秘又霸道的存在。 正如剑一般,刚锐而不可折。初生的御景也是同样。她不懂得温柔与同情,去哪里都是横冲直撞,仗着天赋出众见人便砍。 反正她是至清之气,谁也打不过她。 然后御景被帝尊帝后两人联手按住了。 那个什么「情意绵绵剑」…… 眉来眼去、颠三倒四的…… 真是…… 帝尊委实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她大手一挥,说既然我同夫君修为都到了难有子嗣的地步,不如就将这个小傢伙收为义女,以后好扔了烂摊子跑路。 御景由此开始了同帝后斗智斗勇的生活。 这一切的一切,终结于帝尊平定三界,登上了至高的宝座。 大约是三百年后,世界赐予了她同她丈夫的子嗣。 …… *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仅仅只是一晃神,记忆中的人影就晃到了御景面前。 幻境里帝后站在星海中央,浅色的衣袍被浸染着,看不清绣线的纹路。何止是绣线——就连他的脸也是模煳不清。 御景无措地朝他招了招手。 「你这是——」他有点高兴。 御景迷茫地看着他。 这委实是个幼稚的傢伙。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干脆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第118页 「唉,想起来你也是个死人了。」 怎么说话的? 御景的阴阳怪气有一大半都是此人传授。 太坏了,准备去打。 她撩起袖子下了水。 消瘦成棍子一样的腿在水面划开波纹。 帝后「啧」了一声。 御景走了两步,发现自己并不能接近他分毫。 「哼哼,小傢伙,你还嫩了一点。」帝后冷嘲道,「做事也不动一动脑子。」 御景抽了抽嘴角,俯身将手插进水里。 然后——勐然掀起波浪。 帝后被水淋了一身。 御景沖他做了个鬼脸。 「蠢货!」 帝后竟然不恼,就站在原地朝她笑。 「餵——」 「可长点心吧,我们家小蠢货。」 他的先是大声地、没头没脑地骂了这么一句。 模煳不清的神情却疑似落寞。 他手中飞出一道光来,落入御景眉心。 他最终低声说了什么。 无迹可寻。 作者有话要说:御景对槐洲的态度大约就是欺负小弟许久之后被纠正成了乖孩子,从此开始良心发现,然后槐洲大约真的就是情分加成,他自己又是特别会见风使舵的类型。 这属于藏在背后害人的小人,大多时候不被注意,关键时候捅刀子。 然后他还打感情牌,帝后听不下去了,跑出来揪御景耳朵感谢在2020-10-03 23:59:27~2020-10-04 23:5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消亡 踏上九重天的时候, 御景脸上终于扬起笑意。 槐洲等人都停在巍峨宫阙之前,只剩御景一人走向那光芒中的建筑。 洁白的御道上空无一物。守卫在此的天将如同雕塑一般屹立不动。半空中悬浮的长剑盪开层层清辉。 御景莫名地看向那剑,心里一阵悸动。 「景……」 她轻声唤道。 那剑像是得了什么感召似的, 散发出的灵力越发强大, 以剑身为中心向外奔涌。 地面上的阵法中也随即飞射出几道金色光刃, 将景剑困在其中。 「……」御景停在剑旁。 景剑朝着她嗡鸣。 那千万年都未曾歇过的剑鸣在此刻变得愈发清越, 高昂的一声鸣叫犹如凝成实质一般,刺穿人的耳膜。 天将们不堪忍受,捂住了流血不止的耳朵。 「你怎地一点也没学乖?」御景无奈道。 那是刻在灵魂上的熟稔。她轻轻腾空而起,想要打开困住景剑的阵法。 【你还敢来找我?】 剑灵说道。 那声音冷漠中带着哀怨, 哀怨中还有些委屈。 御景笑容一顿, 她的脑袋里有很多困惑。 她抬手拍了拍搁在中间的灵力壁垒,道:「别想太多,我不是来找你的。」 景剑浑身一抖。 一错眼,就让御景看见了玉阶之上站着的青年。 天帝静静地看着御景。他的神色不大分明, 想来没那么激动, 只是本该高戴冠冕的头上却空空荡荡, 头髮散在空中, 被景剑迸发的灵力吹得纷乱。 天将道:「大胆御景, 见陛下怎可不跪?」 天帝看了一眼这天将。 御景绕过景剑, 三两步飞过那天将, 站在天帝面前仅两三步的台阶下。 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似乎不欢迎我?」 天帝没有回应。 他转身进了宫殿之中, 华丽繁复的袍角在地上拖曳出从容的弧度。 光可鑑人的地面照出他的身影。 御景撇了撇嘴, 跟着进去了。 怎么一个个都不待见她? * 「焜瑝。」 「焜瑝。」 「焜瑝。」 御景连连叫了他三声。 天帝这才转过身来。 他有些困惑:「你在唤朕?」 御景笑道:「自然。」 天帝于是又在前面走着。 御景快步跟上。 她看着四周与记忆中有所不同的模样,唇角不由得翘起。 「焜瑝——」 「别那样叫我。」已经长得要比御景还高的男人这样说道,「不成体统。」 「可是……」御景道,「你确实就是焜瑝啊。」 她的记忆在慢慢復甦, 她又念了两遍天帝的名字,忽问道:「曜熠呢?」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堕魔了。」 「你当是见过他的。」 御景笑道:「是,那小子如今大了,却不爱漂亮姑娘,还跟从前似的抱着他的娃娃……」 「他……快消失了?」御景想起了什么,忽地问道。 「是。」 「他与我一胎双生,本就没有活着的道理。」天帝的声音十分平淡。 「……」 御景笑了笑,却发现自己寒暄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无法轻易地说出口。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极大的违和感。 天帝所说的话是那样自然,以至于御景一时竟找不到那奇怪的地方。 御景竭力地搜寻着记忆。 一胎双生。是,当时帝尊腹中有了生灵的气息,她们都很高兴。天地间最滋补的灵物都被上供到九重天。一切平安无事直到帝尊快要临盆的时候。
第119页 清浊与阴阳在她身上不断的分化。 她腹中的生灵分为两个。 一个为清,一个为浊。 一个幼弱,一个强壮。 当时浊气的那个被九重天排斥,眼看着就要被抹杀,帝后便从清的身上剥离些许给予浊,令浊不再被排斥。 眼前的焜瑝高居九重天,还成了天帝,自然该是清气。 御景问:「他是浊气?」 天帝看了她一眼。 「那怎会消失呢?」 天帝道:「你何必多管闲事?」 御景鼓起脸颊。因为天帝一直在前面走,并不等她的缘故,她一气之下便抓住了天帝的手腕。 「怎么是闲事呢?我们不是家人么?」 天帝哂笑一声,目光却落在御景抓着他的手腕上。 他脸上没有分毫痛苦之色。可御景将手一松,他的手已经像一团破布,无力地垂下。 御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天帝转身继续向前。 「焜瑝,你——」 「剑尊若是真有此闲心,不如关心关心三界生灵。」天帝道。 两人已行至宫阙中央。大片的星流汇聚成海,在星海中央立着一面镜子。 这是昔年帝尊帝后用来观测三界的镜子。 焜瑝为天帝后,自然是由他来掌管这面神镜。 御景走近了,看见那镜上泛起一层雾气,片刻后聚成水滴。接着镜面就如波纹一般抖动起来,里面是冷寂山林,雪花落在树木上。 皑皑白雪之上忽然出现一个脚印。 那镜子仿佛还在调试之中。抖动几下脚印的主人出现在镜中。 那是一名魔族。 不大,衣裳精緻、眉眼弯弯。她大约是人类十一二岁的年纪,金色的眼中不时闪过红线。她的身后跟着……不,爬着一群人族。 他们衣不蔽体,被冻得青白。长长的队伍一直拖到山半腰。 御景认识这名魔族。 她在魔界时也曾同这魔族共事过。不仅如此,她与羡鱼都很喜欢这女孩。乖巧、听话、懂事……这孩子一直都是那个模样。 天帝没有看御景,只是抬起手臂。他无力的手垂下,被拖拽着放出神力。 镜中画面一转。 是人间炼狱。 御景咬了咬牙:「人间的帝王呢?修士呢?」 天帝挑了挑眉:「那皇帝自称天子,如今却转投魔尊门下——」 镜中画面一转,一个光着头光着脚的男人在熔融的岩浆上快乐地起舞。他身边的银线上串着一群身穿官服的干尸。 御景:…… 半晌,才听得她问:「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杀魔尊?」 「是。但也并不仅止于此。」 天帝道:「代代魔尊皆存復兴魔族之念,所要求的不过是当年第一代的魔尊在世时的盛景。他之后的魔尊便是再如何强大,也越不过当年的初代。御景,当年亲手杀灭第一代魔尊的便是你。」 「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御景皱着眉头道,「实际上代代魔尊都是同一个人。魔尊是世上恶念的集合,按理说没有被杀灭的道理。即使魔尊的肉身一时被毁去,他也不过是会继续在天地间积累力量,然后捲土重来。」 「你不同。」 天帝道。 「这是已经证实过的事。」 御景忽问:「焜瑝,你的手还痛不痛?」 天帝反问道:「痛什么?」 他璨金色的眼映着星海,在一片光华中泛出水色。 御景:弟弟哭了!他哭了吗?他被我捏哭了吧! 御景被羡鱼带着长大,一心依赖。她何曾想过自己还在天界有这么大一个弟弟? 她咬了咬牙,道:「我去杀了魔尊,然后再想办法把曜熠的身体调理回来。」 可恶,居然身上的包袱一下子就多了这么多! 御景几乎可以想像出羡鱼得知此事时的脸色。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却听天帝凉凉地说道:「曜熠已死。」 * 「我只是觉得他身体不大康健,却未想过——他会——」 真是奇怪,分明在魔界时御景还觉得这仙人曜熠是个爱装腔作势的,不大想搭理。怎么如今到了天界,就被勾出这么多柔肠来? 御景想着,再看天帝时心里又变得冷冷的。 神仙什么的,当真麻烦。 她应当回到羡鱼身边去,再者她已经轮迴转世,早就不是什么剑尊了,又何必同什么弟弟的扯上干系。 这人——也不像拿她当姊妹的样子。 只是苍生之危,又确实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御景打定主意,沉着脸道:「我这就去取剑,事成之后你我各不相干。感谢什么的也不必了。」 她站起身来。 却忽然发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天帝也站起身来。 御景下意识地去攥他的衣角,却被他躲开了。 那绣着金线的广袖宽袍,怎么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呢? 御景挣扎着想要睁大眼睛,眼皮却无力地往下垂。就连支离的意识也模煳不堪。 宫殿外的长剑在那一剎挣脱了束缚。 通天彻地的剑光划开空间,直扑天帝的面门,然后停在毫釐之间。 天帝用完好的那只手抵住了御景的脖颈。
第120页 长剑颤抖着,又退回原处。 剑鸣不止。 * 万事皆休。 * 御景发觉自己被关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 这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反而有什么浊重的东西散在四周,将她的意识压得极为混沌。 御景试着抬了抬眼皮,无果后索性闭着。 她是至清之气所化,自然最耐不得这种浊气。 只是不知道焜瑝从哪里弄来这样的浊气。 …… 御景心中忽然一跳。 一个假设蹦上她心头。 若说……焜瑝是浊气呢? 当时帝尊分娩时正好是魔族第一次出现。为了让帝后能陪在帝尊身边,御景独自出去作战。回来后便听说帝尊诞下一子。等见了帝尊的面,确实是见到她抱着一个孩子。她却交代说另一个孩子体弱,御景只远远见过一个影子。 是了,体弱的那个是清气,被剥离一部分给兄弟后,原本就虚弱的他就更加虚弱了。 可……如今的焜瑝身上怎会有那么充足的清气呢? 【他与我一胎双生,本就没有活着的道理。】 御景觉得很冷。 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有许多。 …… 先破开这里的壁障再说吧。 御景闭上眼睛,仿佛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 记忆里的羡鱼倒是卡在飞升的关头。沉惜的意识跟着御景走了一遭,心事重重地回了闭关渡劫的那座山头,就看见自己从空中缓缓上升。 纵使是以后来人的视角来看,沉惜也大感不妙。 「羡鱼姑娘——羡鱼姑娘稍等!」 一个年轻的姑娘喊住了羡鱼。 羡鱼于半空中睁开眼睛,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玄紫色的光芒。 原来冰夷得知御景被天帝叫去之后,便觉得不大对。以御景的实力,冰夷并不担心御景的安危,却想起羡鱼还在渡劫。她惊骇之余连忙派人去接。 羡鱼跟着这年轻女孩一道去了海界。 路上所遇果真与御景给她看的分毫不差。 她却莫名觉得有些沉重。 羡鱼心神不宁,下意识便掏出御景给她的水镜。 她修为提升,施法时的滞涩都少了许多。 冰夷也笑着点评道:「羡鱼姑娘进步神速啊。」 可就连她这样不大修炼的龙女,修为也是要高上一截的。 羡鱼的水镜凝成后,却只照出羡鱼那张姣好的面容。 她的眉紧紧皱起。 羡鱼收了手,对冰夷道:「御景有麻烦。」 冰夷头皮一紧:「羡鱼姑娘要做什么?」 「我得去助她——」 冰夷立刻道:「不可。」 羡鱼此时哪还有方才温柔好说话的样子。她冷着眉眼,原本就容易给人高傲感的面容越发地疏离。 「还请殿下让开。」她道。 冰夷将手一缩,苦笑道:「羡鱼姑娘误会了。此事与我全无瓜葛。只是……带走御景的是天界之人,仅靠你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羡鱼心急如焚。她的御景还是那么小的小姑娘。她都没能活到百岁……她哪里懂什么,若是被人诓骗了欺负了…… 冰夷却不肯让她走:「御景不在,我须得看顾好你。」 羡鱼顿了顿,慢吞吞地走回原处。 还算有分寸。 冰夷松了一口气。 她道:「若是再过两天妹妹仍无音讯……到时再行打探也不迟。」 羡鱼「唔」了一声,似乎是听进去了。 第62章 对峙 羡鱼觉得冰夷大约是在说笑。 「御景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怎么也不像是会为了苍生牺牲的剑尊啊。 可思及御景那莫名飞窜的修为,羡鱼又觉得十分合理。她看着眼前面露难色的羡鱼,竟想不出一句话来描补。那些被她下意识忽视的细节都在此时被翻成如山铁证, 不容她侥倖分毫。 冰夷看见面前美貌的桃仙不自觉地双手交握。这名为羡鱼的小仙有些迟疑, 来回地踱了几步。 温柔的水波无形无声, 在两人之间隔开壁障。 「羡鱼姑娘在海界还住得惯么?」冰夷问道。 羡鱼在那一剎那脸色变得雪白。 她明白冰夷的意思。若是御景一去不回, 那她恐怕就要在海界长留了。目前来说海界确实是唯一一个能接纳她的地方,以她的实力虽然能在人界横着走,可对上天神或是魔族也还不够看。 冰夷眸光一闪,抬手搀扶住了作势下拜的羡鱼。 她极轻地嘆了一口气。 过分的强大大约也不是一件好事。盖因伴随这份力量的往往是比力量还要更加沉重的责任与负担——那不仅仅来源于某人自身或周遭事物。 只是生于天地之间, 既然某人得天地所钟……既然或多或少受到某种偏爱, 那就一定会有被要求偿报的一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常被用来发牢骚的话却是有几分道理的。 御景未必想要自己这般强。可在她做出选择之前,她就已经被赋予了那样的身份、被安排到了那样的位置上。 冰夷辗转想了许多。 她冰凉的手搭在羡鱼手上。 羡鱼抬眸,与她对视,试图从其中发现什么。
第121页 冰夷安抚性地笑了笑。她想, 这桃仙不过是阴差阳错与御景有了一段情分。如今御景被牵连进了这样有关三界的大事之中, 这已非是靠桃仙的修为及见识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你且安心, 如今情势紧迫。我这就预备往天界去进行交涉, 想来是能探听到有关御景的消息。」 羡鱼的手攥了攥。 「殿下果真有此意?」羡鱼眼中放出光来。 冰夷不知其意。她以为羡鱼是怀疑自己虚情假意, 有些失落地说道:「我与御景也算姊妹, 能承袭皇位也大半是她的功劳。若我此时不再为她发声, 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她见羡鱼神情有些许松动, 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切切道:「你且放心,海界虽不如天界那般强盛,但我若真的表态,谅天界那边也该做出让步……这都是假定天界真的对御景不利的情况来说的。」 「或许她只是因故耽搁了。具体还是待我去打探一番再说。」 却听羡鱼娓娓道:「殿下误会了。我来海界不过几日, 却也知晓如今的海界与天界并不如往昔那般和睦。殿下包括先皇在内的君主都希望能从天界的制辖制辖独立出来。人间常说『君子不立危墙』,如今殿下初掌海界,根基尚且不稳,如何能令自己再度身陷险境?」 「不如就派我为使者前去天界,若天界真行那不义之事再由我从中斡旋。」羡鱼眼疾手快,抓住了冰夷被吓得抽回去的手。 「殿下可是不信我?」 冰夷道:「你待御景一片情深,我如何不信你?只是……」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挣脱。那桃仙的目光实在灼热而真诚,弄得冰夷脸上一片发烧。偏偏羡鱼还牢牢地抓着冰夷的手不放,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不、不愧是御景看中的人,居然这样真诚善良!而且羡鱼明明内心焦急万分,却没有半点失态,反而冷静地提出了可行计划,确实是个可靠之人。 冰夷动容道:「也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如今我登位,也该派使者前去通报。这样,我点海界三名高手与你同往,他们也任你调遣。」 羡鱼感动地说道:「我没有看错殿下。」 她说完,竟轻轻地拭起泪来。 冰夷:羡鱼真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她的目光也越发真诚,这下轮到她抓着羡鱼的手不放了。 「妹妹!」她直接这样叫,「你此去天界,务必要珍重自身。切记,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万万不可逞强,若有难处及时传讯海界求援!」 羡鱼顺坡就下,温声道:「姐姐放心,羡鱼知道分寸的。」 * 这龙女也太好骗。 羡鱼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身后跟着三个海界来的龙族,个个的角都比御景的长上不少,杵在头上好不狰狞。 很久以前羡鱼见过潭中青鱼飞升。她到了天界后很少回来,唯一的那次便叫了整个山头的妖来恭迎大驾。 青鱼那时披着一身云霞,面容柔美体态端庄,额上发间缀着圆润饱满的珠饰。她逢人便说天上见闻,据说这里有日夜川流不息的星辰,有绵延万里而不绝、堆叠成吴越青山的稠云。仙人驾着鸾凤金龙拉着的马车,无忧无虑,往来自如谈笑随性。 山间的精怪们嚮往极了。 羡鱼踏上那云时,也被那卓然不同的触感吓了一跳。她屏息并不敢表露出诧异,眸光一转,落在不远处整肃的天将身上。 这一队人马却又同当日带走御景的有所不同。 先前的那一批羡鱼在影像中看过,都是俊美风仪、银冠宝甲,兵器也都鲜亮,想来是作依仗用的,各个都将鼻孔抬到天上去。 这一批穿得却没有那样讲究,全靠气势压阵脚。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的青年模样的仙人。 「这位是湛都神君,新近的战神,据说十分骁勇善战,乃是对抗魔族的主帅。」一同来的龙族道。 羡鱼缓缓地走到湛都面前,礼节性地笑了一下。 「久闻神君大名,如今一见——」 湛都道:「随我来。」 他黑着脸,说完便转了身。天将们分开一条通路。 羡鱼无法,挺着腰板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跟着湛都走过去。 这位湛都神君不是说将将打退了魔尊麾下大将么?怎么看着不大高兴? 湛都连看她一眼都奉欠,将人带到云舟之上只顾闭目养神。 羡鱼却立意要烦他。 「神君,在下有一事相询。」在众人看勇士的目光中,羡鱼缓缓走过去。 湛都的目光仿佛一柄兇狠的利剑。 「何事?」他问。 羡鱼心中的念头转了转。 直接问御景大约是不成的。 她忽问:「不知咱们何时能到?」 原本闭眼假寐的湛都睁开眼,将羡鱼上下一打量,忽笑道:「急什么?要拜见陛下,再也没比云舟更快的了。」 羡鱼便同他聊起来。 不知身边星斗转过几转,当云舟腾至日月之上时,羡鱼终于问道:「神君平时用不用剑?」 原本兴致勃勃的湛都闻言,立时垂下眼,意味不明地说道:「那等物事平日耍耍也就罢了,在战场上却不大实用。杀魔族的时候,还是用枪要快一些。」 羡鱼道:「可我听说从前……天界有一个剑尊——」
第122页 「他算什么东西。」湛都原本只是不快的脸扭曲一瞬。 他看了一眼羡鱼,又冷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那人早就死了百万年,如今留下来的事迹也不过捕风捉影。全是那起子人害怕魔族作恶,故而捏了这么个泥塑罢了。」 羡鱼:闭嘴,你才泥塑。 她按下心中不悦,微笑道:「想来那剑尊再如何令人惊艷,也是不比神君您的。」 「咳。」湛都道,「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狠狠地瞪了羡鱼一眼,耳垂却红得滴血。 * 羡鱼可不管自己撩拨了什么人物。 她沉着脸进了凌霄殿。 冰夷给她身上缀了许多灵器,这使得她看起来没有那样虚弱不堪。 大殿上首坐着一个男人。 羡鱼远远地看不清他的模样,隐约知道这就是天帝了。 天界百官分两列依次排下来,各个都是修为深厚的神君。 比仙人还要强、还要更加老谋深算的存在。 羡鱼不敢轻忽,将冰夷要递交的文书悉数奉上。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忽听那上首的男人问了一句:「你是龙族?」 羡鱼道:「小仙只是山野一散仙,并非龙族。」 「哦?既是散仙,怎不见你飞升?」 羡鱼只道自己将将渡劫,又与冰夷相熟,便应邀做了冰夷使者。 却听天边传来一声响动。 那像是天雷噼开迷雾,又像是树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无数碎裂的声音堆叠在一起,最终将天幕粉碎。 迴环的天河原本是依照固有的轨道从上至下流经九重天。天幕碎了一角,最上方的天河便从此处倾斜而下。先是烟雾一般,随后连成水幕,最终无比霸道的灵气从其中喷涌而出,上方精纯的灵气一发进入更广袤的空间,便不受控制地在此处奔流。 天幕的裂缝还在蔓延,顷刻之间便窜到了凌霄殿前。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其中跃下。 剑鸣振聋发聩。 羡鱼跌坐在地上,捂着耳朵虚眼望去。 那个熟悉的人影身边飞着许多闪烁的亮光,近了才发现是长剑的虚影。她脚下也踩着一把剑,宽大的衣袍被剑气割裂,越发自由地飞在空中。 御景「嗖——」地一声,便撞进了凌霄殿。 说是撞,是因为她分明没有下降进来的打算,反而直接挥动剑光轰击这建筑,将灯火煌煌的大殿撞得摇摇欲坠。 羡鱼第一反应便是往外逃。 电光火石之间,她开始犹豫要不要站出来同御景相认。 毕竟她如今借着的是冰夷的名头,也不知御景在海界的身份是否已公开—— 「羡鱼!」那头御景已发现了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羡鱼。 凌霄殿被砸出一个缺口。 光从缺口处倾斜而下。 御景的脑袋出现在洞口。 那一剎那确实有几分惊悚的滑稽感蕴含其中。 因着此时凌霄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个洞口上,仙神的目力又极佳,他们轻易地就看见了洞口处的脸。那是一张清秀中带着点英气的面目。仅从脖颈与肩膀来判断,此人的身量甚至有些单薄。可正是这样单薄纤细的人刚刚用剑气轰开了凌霄殿。 凌霄殿有九层重檐。这样的设计原本繁复赘余,却因着宫殿面积广阔而更加庄严。 御景那一个洞口开得极巧,她从斜上方挥剑,刚巧对准了天帝的御座。 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普通的面容,有着这样一张脸的御景平平无奇地笑了起来。 像是闲谈时漫不经心的一笑。御景看见羡鱼也在其中,那眼睛又跟着亮了。甜而软。 在场的神仙不约而同地想:她像个屠夫。 是了,这样欣慰又喜悦的笑容、这样从穹顶投下的漫不经心又居高临下的目光,不正是丰收的……笑容吗? 羡鱼莫名地看到原本宝相庄严的神仙们齐齐一颤。 羡鱼:……什么毛病? 御景看了一眼,确认羡鱼有防护的灵器,提起剑气又是一轰。 这下她不敢直接朝下轰了,而是对准了殿顶。 剎那间绚烂到极致的光芒闪过。 当观者还沉浸在那华光之中时,外间的光芒已然照射到屋内。 羡鱼:「嗯?」 她有点不太明白——怎么原先一心依赖她的御景,几日不见,就成了单枪匹马攻打凌霄殿的人物了? 湛都已从席上飞快起身。 「你——」他手中现出一把□□,朝着御景便攻了过去。 御景不以为意,抬手打飞湛都的兵器。 这一下来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湛都被打开后还愣了愣。 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耻辱。 「大兄弟……」御景皱了皱眉,「等等再打。」 她将手中的剑转了转,指向下方的天帝。 「焜瑝,我需要一个解释。」 天帝纹丝不动地坐在御座上,闻言竟然发出一声冷笑。 百官不明所以,却仍旧环着天帝护卫并将羡鱼等人层层环住。 御景冷笑道:「你等也是歷劫飞升的仙人,如何是非不分到这等地步。这天帝不讲道理,将我诓骗囚禁于九重天,怎么,还不允许我为自己讨回公道么?」
第123页 「还有你,槐洲。你再三借旧友故情游说于我、不肯仔细分明是非,你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槐洲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过此事也不算在他意料之外。 因此他从众神之中走出,勉强从容道:「正是因为槐洲从上古至今一直居于天庭、一直忝居神位,如今三界生灵遭逢大难,我才不能视之不理。」 御景挑眉问道:「你所谓的『不能视之不理』,就是把我抓起来?」 她说到此处,脸上露出微妙笑意:「我又不是魔尊,你抓我作甚?」 这比明晃晃的嘲讽更让人难受。 槐洲不愧是槐洲,他脸上并无一丝的羞愧之色,平静地朝天帝点了点头,默认得到许可后这才沉着脸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如何能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来?」 他怀中浮现出一把瑶琴。 第63章 日沉 「……你倒是有些本事。」眼见着凌霄殿中大半仙神都被槐洲的琴音拖入幻境, 只剩一只手可数的精英在,御景挠了挠脑袋。 她还以为这弱不禁风的乐神就是个花架子呢。 不,或许只是天界这些神仙更弱而已。 御景放出灵力, 护住身后的海界等人及羡鱼。 孰弱孰强暂且不论—— 御景落在凌霄殿中, 她将羡鱼等人护在身后, 抬首便与天帝目光相接。 天帝神色平静。 「我说, 你的小把戏关不住我。」御景皱着眉说道,「事到如今你也该走下那御座来,好好听听我的想法吧?」 天帝并未应声。 忽然刮过一阵风。 御景疑心这是因为焜瑝在至高的宝座上做了太久。当一个人独断专权太久,那他难免就会失去对危险的判断力。除此之外, 他还会产生一种世界以他为中心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不算致命, 却会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之下使人渐渐麻痹、迟钝。 因此御景稍稍一想,便以十分宽容的态度说道:「有些事是不可等闲视之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是焜瑝……」 「你手执窥天之镜,为何不敢睁开眼看看如今三界模样?」 「你看一看如今的人间、看看那些保守魔族毒害的生灵们, 你身为天界之主, 难道心中没有半分怜惜之意?」 御景不明白。 其实焜瑝将她诓骗到九重天关押的行为并不是令她发怒的根源——这样的关押对她来说无异于挠痒痒。可这样做的焜瑝又将三界如今承受着的无妄之灾置于何地呢? 是用来争夺权力的筹码?还是排除异己的工具? 如果这样的人还坐在三界最尊贵的位置上, 御景不服。 她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无物不焚的火焰, 那团火是冷彻的, 却又吞吐着致命的火舌, 足以令接触到它的任何人退避三舍。 御景还未有所表示, 她手中的剑已不住地颤慄低鸣起来。 那像是某种开战的讯号。 「御景, 你是以何等身份说这样的话?」天帝忽问。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 宽大的衣袍使他比看起来的还要强壮几分。先前被御景捏住的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着。 「卫道者?还是什么?」 他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破碎,被那柄还未出鞘的剑彻底粉碎。 「你说的这样好听,不过也是看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罢了。」焜瑝笑了一下,抽动了一下嘴角又很快平静, 阐述事实一般地说道,「哦,我忘了,这本就是你的来处。」 御景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这样的反应与其说是意料之外,不如说是情理之中。只要稍作推测,就该能得出的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在害怕她。 在百万年前,在天地间的秩序初初建立,那对夫妻带着年少的御景登临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御景被珍重地放在两人御座之间,他们向万仙昭示——这将是未来的天帝,此后至高无上的王者。 然后焜瑝出生。自他出生起就站在御景的阴影里。总有人朝他递来不怀好意的、却又充满希冀的目光,却又有人哀愁着、嘆息着怜悯于他。 他分明是被父母选择的那个,却在更加光彩熠熠的存在照耀下值得回到阴影里。 投机者、反叛者…… 无数双投手伺机而动。 那个冷如剑的少女,陨落了。 原本需要花费更多努力去争取的一切突然就这样轻易地掉在了他的头上。 旧时代的神明相继离场,有的沉眠、有的消逝,更多地是战死在与一代又一代魔尊交战的战场上。 由一群人所建立的天庭,最终被另一群人所取代。 焜瑝的手柔弱而无力,可那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天定的王者,是昔年帝尊与帝后的独子。 ——或许他真的是世界的眷属。 不然珠玉在前的御景,作为清气降生的曜熠,不会都成为他王座下的骸骨。 抽离曜熠的清气实在花费了焜瑝不少精力。 足足是他剥离御景神魂的百万年。 他的眼眸注视着此刻身姿挺拔的御景。 姐姐依旧很强,但不足从前的十分之一。 焜瑝暗暗想着,竟生出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记忆里,这并不是御景第一次打穿穹顶了。否则他这样在乎尊严的性子必不会从容如斯。
第124页 他只是再了解御景不过。 第一世御景闹得最狠,层层云海被她翻搅开,可那一世上古的神明还很多,众人合力,将御景的转世制服。他没有用到自己的底牌,却尝到了被众人遵从的甘美滋味——权利的甘美。 那时的魔尊没能改天换地,倒是御景更像是魔了。 不如就给她再添一重罪过——最高的清气所化之身,会在人间流离,会吸引最深的恶。 死去的神明越来越多,新生的神明对此深信不疑。 正如他如今对御景的说辞:「你的力量太过不稳定,过去也曾使生灵涂炭。那魔尊并非泛泛之辈,若你真在对战中被诱至发狂,又该如何是好?」 这是稳妥之法。 御景却不屑道:「若我真能发狂,此时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同我说话了。」 她还没彻底想起前世之事,连力量比之从前也是泛泛。可她偏偏能理直气壮地说道:「那魔族为祸人间,我自会退治,不劳烦您这样的大神过问。」 最开始的御景还对前世的事记得很牢。 景剑跟着她轮迴转世。血一样的剑芒将天空染得一片绚烂。 可焜瑝太了解她。 纵然御景本性是自由的,纵然她本就与生灵无关。可当她走下九重天的那一刻起,俗世便与她产生了羁绊。 帝尊与帝后见她野性难驯,教导她何为仁慈善良、何为公理正义。 他们将御景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一举一动便是为了苍生。 焜瑝没得到这样的青睐,他只为自己。 每一世御景的轮迴,都将她原有的那些特质颳走些许。 并不多,经年累月下来却足以令她成为一个真正心系苍生的存在。 她绝对忍不了—— 焜瑝看着御景将她的剑横在他的颈边。 他到底是百万年来唯一的天帝。他对三界的功德也并非御景能够轻易抹去。只要御景心中尚存帝尊与帝后的教诲,她就不会不管不顾出手——她没有资格审判天帝。 果然。 「至于你,我无法审判你,」御景冷声道,一如焜瑝所设想的那样皱着眉,「接下来我会一直看着你。若你再对旁人做出恶行,到时我不介意换一个天帝。」 御景虽然不满,但百万年的不变之物又岂会在一朝之间被抹去? 不论是于公于私……以目前仍在稚龄的御景都无法决断此事。 焜瑝低着眸,模样温驯道:「好。」 御景带着羡鱼一行人走了。 光彩辉煌的大殿之中,焜瑝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槐洲站在他身侧,御景方才斩去了他三根指骨。 这乐神并没有什么表情,与天帝平齐时,才能看出他还是要高出一线。他不再刻意弯腰,反而恹恹地说道:「结束了,陛下。」 湛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几个同僚都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他们的目光里似乎透露出某种讯息,转瞬即逝。 「陛下——」 他想说请再给他一段时间,他一定能战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湛都其实并不在意天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要是战神,只要是三界最强的即可。他是个男人,他渴求这样的名誉。 焜瑝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湛都第一次这样直接与天帝对视。 彻骨的冷。 湛都的脑中没有那么多权谋算计,他想,或许这就是王者吧。 冷漠、威严、理智。 冷漠威严而理智的焜瑝看着跃跃欲试的湛都,脸上刚刚隐去的笑意再次浮现。 「战神。」他道,「魔族为祸人间,不可再拖延,你即刻便回战场去吧。」 这果真是明主与伯乐的碰撞。 湛都脸上浮现一丝感激之色,行了一礼后就退了出去。 对于年轻的战神来说,没有什么比在生死之间搏斗能更让他感到愉快了。他坚信这世间被强者主宰。而他会用实力证实他是最强的那个。 即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 「真是令人万分嫉妒的年轻人啊。」 「莽撞、冒失、野心勃勃。」 槐洲微微笑起来。 焜瑝不语,在众神之前走出了凌霄殿。 槐洲紧跟在他身后。然后是那些心腹的神君们。 「待他再歷练些年,便该知道,无谓的自尊是最无用之物。」 「御景快到人间了吧?」日月的缝隙之中,那位天帝轻声问道。 「应当到了。」 极盛的光芒之后是极盛的阴影。 原先颤抖着的神君们此刻都像是认了命一般,沉着脸举起了手开始施法。 仿佛是开天时才会有的响动。那远比御景噼开天穹时的动静要大上千百倍。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摇晃了一下。 槐洲问:「陛下这次预备降哪一只?」 在神明冷漠的目光注视之下,那巨大的日轮向下滑了一截,随后——下坠。 神明的水镜之中现出御景单薄的身影。她察觉到不对,脚踏在近海的礁石上,怀中还搂着那个卑弱的花仙。 巨大的日轮从天而降,落在海面之上。 海水前所未有的蒸腾,稠密的水汽剎那间出现又消散。
第125页 御景楞在原地。 「她远不如从前强。」槐洲意味不明地感嘆道。 「你我也大不如从前。」焜瑝平静地指出这事实。 神明的衰落从何时而开始呢?无人得知。大约万事万物都遵循这由盛而衰的规律。最初的魔也只是游荡在天地之间的恶念。他们渐渐聚集、有了实体、拢成「魔尊」。 上古神死亡后天界只有仙。仙人们也同样聚集,搜罗凡人信仰,划出「神」的概念。他们成了明面上的正统,为人膜拜的善。 神与魔就这样在天地之间乐此不疲地互相消耗着。 被消耗的那一部分流散入天地间。 神在变弱、魔在变弱,御景也是。 「可这太慢了。」 焜瑝道:「静待她的表演吧。」 第64章 羡鱼 羡鱼觉得, 御景大约是修炼过快,导致如今神智有些失常。 不然这姑娘怎会着了魔似地又要回天上去? 羡鱼拉住了御景的衣角,皱眉道:「我为着你的事甫一飞升便赶了出来, 你再回去, 我这来回奔波又算作怎么一回事?」 说完, 她犹觉不够, 将姑娘拉到身边低声道:「我见那天帝形容猥琐异常,心思也深沉。你涉世未深,还是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纠葛。」 御景听了,原本凝着的神情放松下来。 她看着羡鱼精緻美丽的容颜, 心中忽然升起几分不舍。 羡鱼见她动容, 又道:「你方才同我下来时是怎么说的?说是要宰了那魔尊去,从此就与我长相厮……与我同游人间。」 她的脸红了红。 「你说你再不管什么天界海界的了。这话你可还记得?」 御景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点了点头:「是我方才说的。」 「这便是了。」羡鱼道,「我从前就同你说过,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你既然同我许下承诺, 此刻就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御景定睛去看她神情。这桃花目光平静、神情自然。看起来并不觉得天界将太阳沉入东海是一件大事。 她抿了抿唇。 却听羡鱼又说:「我从殿下那里听说了些你从前的事。若我所料不错, 你当年应当是被当做储君来培养的吧?」 御景愣了愣, 道:「算是。」 「那你应当高兴才是。」羡鱼说着, 脸上却并不觉得高兴, 「如今天帝此举无异于自毁城墙。纵然他做了千万年天帝, 可这样冷心冷肺、不恤苍生之事既出, 他原本的那些功绩也要被抹去大半。御景,这正是你的机会。」 「且看吧。」 羡鱼这样说着,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愉悦。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为天帝这愚蠢的举动感到快意,还有一半却是忧虑——不如说是危机感。 她看着御景冷凝眉目, 不禁握紧了拳。 她羡鱼都明白的道理,天帝怎会不知?那位至高的帝王大约是吃准了御景忍不住。御景不会忍受东海这么多的生灵死在她的面前。 沉惜更有一层理解。 当日本该是花前月下之时,御景却悠悠说起另一件事来。 她说世上本无恆强恆弱之人,也无恆强恆弱之事。她说世上生灵与她而言并无不同。 沉惜当时只是听得懵懵懂懂。她不知御景为何这样神来一笔,只以为她是要开导她。 如今前世的御景就站在她面前,沉惜终于有了更贴合的领悟。 冥冥之中,御景在向她解释。 为何此时她又回了天界,为何她要违背诺言。 世上生灵的性命,每一个都与御景等同。 在东海千万的水族与小小的御景一个之间,她的选择昭然若揭。御景唯一不同的只是强大一些,而这武力上的强大并不能使她行使自己强大的特权。 她用这强大去守护更多的、瑰丽而绚烂之物。 羡鱼无法理解。 她看着御景踩着长剑迴转。 景剑在空中发出悲鸣,却顺应主人的心意飞得更快。 长空之中,那道剑光只需片刻便消了踪迹。 红日将羡鱼炙烤得近乎晕厥。 随着御景离去,那巨大的火轮也一寸寸地抬起。 沉惜也无法理解御景的行为。她是个无比自私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有眼前的御景。除此之外其他,正如羡鱼所说,且随他去就好。 此刻御景离去,羡鱼被天堑一般的实力差打击带来的自卑却被怒火烧得殆尽。 她气恼御景,气恼天帝,也气恼自己。 明明从前在山间时,御景的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怎么如今又要去救苍生? 羡鱼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御景一个。 她是那种偏执到「宁教我负天下人」的性子。 几乎不用犹豫,羡鱼就跟了上去。 * 提取神魂,执行者是湛都。 他被从战场上叫了回来——准确来说,还没有到战场,就被叫了回来。 湛都惊异地看到那个嚣张跋扈的剑尊转世蜷缩在囚笼的角落里,一个美貌的女子跟着她。 「……羡鱼?」湛都喊她的名字。 他记得这个女仙,柔软温和,像是天边漂泊的云。 羡鱼抬起头来,眼中闪着灼灼的光。 湛都有一剎那是被她惊艷到的。
第126页 很难形容那样的绝色,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便让人察觉到其中惊人的情绪。 是恶意……也是希冀。 羡鱼的手搭在御景的手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见羡鱼不语,湛都又问。 一旁的小将道:「这据说是剑尊在凡间的道侣。执意要跟过来,或许是想陪她最后一程。」 湛都看了那小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两人身上。 然后他又看了那小将一眼,又迴转过来。 他瞪着那小将茫然道:「这……不是两个女的么?」 小将莫名道:「是、是。」 湛都:啊? 羡鱼彻底没了耐心,冷笑道:「湛都神君若是想来奚落一番大可不必,就算是要痛打落水狗,也该瞧瞧到底谁才是狗。」 湛都原本好声好气同她说话呢,闻言霎时黑了脸,怒道:「你这桃花也太没规矩。」 「什么规矩?」羡鱼冷冷道,「摇尾乞怜的规矩么?」 那在旁介绍的小将已先骂了起来。 「你这花仙实在不识抬举,我们湛都神君何等英武人物?不说别的,这次魔族来袭,若非湛都神君一力抵挡,你等焉有好日子过?你不尊神君便罢了,竟还空口辱骂,不知是何道理?」 原本蜷缩在角落的御景拉了拉羡鱼的袖子。 羡鱼却已止不住了。 她张口道:「我尊敬什么神君?不过是一群躲在女人身后狐假虎威的废物罢了?你当这天界有什么太平盛世?不过是各个狼心狗肺、各个敲骨吸髓、都是要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蠢钝东西。说什么神君仙子,你们的心肠脸猪狗都不如。」 羡鱼说到此处,已没什么怒火。脸上神色也寂寂,平淡道:「若非亲眼所见,羡鱼也不会知道似湛都神君这样英武的大丈夫,竟然还要靠着小姑娘的神魂打仗?」 湛都手一颤,脸黑了大半:「你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不明白——说实话,天帝忽然叫他回程,然后给按了个看守剑尊转世的差使,叫他看着这个剑尊转世被关在笼中的样子。 湛都再尊敬天帝,也是一头雾水。 他还想问羡鱼更多,羡鱼却道:「天界的事神君怎么来问我这种凡间的散仙?您还是早早引咎辞职为好。」 湛都:…… 啥玩意,怎么对着他就开始发火? 他一头雾水,却莫名在意起此事来。 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大约只是一条十分好用的狗。 * 抽离神魂的时候,湛都没被那样巨大的阵仗吸引注意力,他一心盯着那个桃花。 到了此刻还不走吗?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桃花化作原型的那一瞬间,目光却还是向外的。 那不甘、憎恨且夹着嘲讽的意味实在太过摄人。湛都几乎要低下头去。 他还是选择与那桃花对视。 只有一剎那。 那样的笑容。 仿佛天地寂静,那女人嘲笑他:「你也不过如此了。」 * 羡鱼的记忆就停在天雷降下来的时候。 御景的灵力疯狂地往羡鱼的身上输送。 她却笑道:「你如今后悔了?」 御景一愣,道:「我只后悔同你说清情意太早,否则如今你也不至于陷得这么深。」 羡鱼皱着眉看她,此刻还有闲心从剧痛之中抽出一根枝条,在御景脸上打出一道痕迹。 「我不喜欢,重说。」 御景无奈地看着她。 「听着,御景,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对话大多出自于彼此已互相倦怠的情人。 羡鱼所指不是这种情愫。她的目光冷而尖锐,仿佛初见时一般疏离高傲。天雷轰鸣,落下的那一剎那给她的面容打下浓重的阴影。 御景已看不大清她的神情。 她只能凭藉本能伸出手,去拥抱她。 她无话可说。 只听羡鱼在她耳边轻轻地、如同哽咽一般语不成调地说道。 「我会将你……夺回来。」 * 深海的那颗巨树就这样化作流光,缓慢而有秩序地流进沉惜体内。 她呆呆地在花海中央坐了许久。 冰夷见她神情似喜似悲,最终眉峰皱起。 像是做了噩梦一般。 海底寂静无声,流光也来得慢,因此显得此处光阴要格外漫长一些。 不知许久之后,沉惜终于睁了眼。 冰夷沉默地看着她。 沉惜连基本的笑容都不想挂在脸上了。可她看着冰夷,终究露出了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 冰夷伸手去搀扶她。 或许是因为过去冰夷的形象还十分鲜活,这样冷然又沉默的冰夷便有些奇特了。 沉惜借力起身。那种记忆中残存的痛苦令她忍不住晃了晃。 她怔了怔,问:「御景呢?」 若在之前,她一定会问:「不知陛下可知晓御景的去处?」 剎那之间冰夷眼中闪过许多。 她朝沉惜笑了笑。 「御景已经走了。」 沉惜并不惊讶。 「她从来都是这般性格。」她看起来有些轻松,啼笑皆非地问道,「去找魔尊了?」 冰夷道:「快打完了。」
第127页 「嗯。」 沉惜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冰夷已变得比她还要沉默、更加惜字如金。她的衣袍是同御景一样绚烂又华美的类型,却有比那更威严端庄。更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容貌与神情。 此时的她端坐在花海之中,端坐在羡鱼身边,却更像是端坐在庙堂之上。 她冷到像一块雕塑。 沉惜站起身,折腰下拜道:「多谢。」 她说完便离开了。 她感谢对方赠予她知晓真相的权利。 沉惜知道,到了她去夺回那样东西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羡鱼本不必死,但她心气高 第65章 重逢 再强大的对手, 落败时的狼狈都是一样的。 御景自身本就对魔族的力量有极强的抑制作用,如今对上魔尊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她有些诧异对方竟没使什么手段。 魔尊躺在碎石之中,尖锐的石头有些刺破了他的肩膀。魔气从那漏洞之中泄露出来。 他斜眼看着御景拿剑走过来, 脸上浮起笑容。 「我记起来了, 原来是你。」 御景问:「什么?」 「很久之前, 你同沉惜一起的时候。」 原来是那一世的事情。 御景摇摇头说道:「我记不太清了。」 她倒不至于觉得此人是想打感情牌, 至多是觉得有些惋惜。她道:「你本是一代英主,何必为了所谓的復仇赔上自己?以你的能力,回去修养百年之后再战也未尝不可。」 「你如今还会放我走?」魔尊问。 御景垂眸,道:「自然不会。」 她说完, 自己也笑起来。 「只是你下一世可千万别忘了我说的话。」 魔尊偏过头去, 也不知有没有将御景的话听进去。 那是极为普通的一剑。 刺过魔尊的胸膛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这正是最异常之处。 兀黎觉得有些诧异。虽然他面上做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但他其实手中还捏着不少底牌,但凡御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都能立时逃回魔界去。 这最后一件没有给他机会。 御景问:「如今你时间也不多,我不多耽搁, 就向你再确认几件事。」 濒死的魔尊垂着眼, 神情平静。 他肩负着每一世的愿望, 其实也与御景不同。比起有感情的修者, 他更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工具。这是与焜瑝截然相反的性情。真要说, 便是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一样。 魔尊总是该肆意狂妄的, 偏生每一世的魔尊都给自己加上枷锁, 他所有的目的只为復兴魔族那遥不可及的梦想。而焜瑝高居天帝之位, 本也该为苍生考虑, 他想的却是如何巩固自己的尊位。 御景对此不作评价。 她问:「第一,曜熠死时,同你说了什么?」 魔尊笑了一下。 「你不记得前世,却记得他?」 「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御景垂眸看他, 忽问,「若你不想答,那我便问第二件。兀黎,你忽然恢復,是否是焜瑝所助?」 魔尊脸上原本的平淡表情霎时间崩裂,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御景。 「你——」 「演得有些过。」御景凉凉道,「我没有问题了。」 御景很强,战斗意识与经验也并不差。魔尊作此情态,御景也不需再多问其他,索性给了他一个痛快。 她又拿出剑在魔尊身上补了几剑,确定此人魂飞魄散之后才收了剑。魔尊的身躯化作金色的尘沙,留下一块深红、和一块极小的淡金色晶体浮在空中。 御景将深红的掐碎,将淡金色的放入袖中。 「我带你回家。」她轻声道。 她抬头望向重新放晴的天穹,心中烦躁更上一层。 * 沉惜追了上来。 她没有按照冰夷所指去寻御景与兀黎的战场。 她直接去了天界。 一重天也被魔气浸染, 云散了大半,露出半透明的基底。浅灰色物质沉在星河里,那像是棉絮,但应该比那更重一些。淡薄的血如烟雾飘散。 昔日观云所在,如今已被风浪毁去大半。 辞玉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捧着一面水镜,坐在沉惜身侧。 「神君怎么有空来了一重天?」她问。 沉惜被她问得一怔,虽然明白她在海界所度过的时间并不漫长,甚至可能天界这边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她却像是做了个长梦似的,失落许久、悠悠醒转时才察觉时移世易。 沉惜看着辞玉的模样。她一身轻甲,眉目未多作修饰,乌髮也只是简单束着,却焕发着不同的光芒。 她的眼睛很亮。 沉惜目光下移,落在她露出的脖颈上。 有几道抓痕。 辞玉见她皱起眉来,却先笑了。 「还是从前那个人。」 沉惜也笑。 她心里却觉得十分不快。怎地这辞玉遭了教训也不回头?端看那少亓,可有半分怜意?就连御景的姐姐冰夷如今也早就不沉湎于这些情情爱爱之上了。辞玉竟不长记性的么?还是她真就那么大公无私? 这些沉惜也只在心里想想,她面上仍是温柔笑着。 辞玉道:「我从湛都神君那听过关于你的事。」
第128页 沉惜不大想提湛都。 有什么呢?无非是一头热的情意,无非是后悔或是憎恶……她还记着当年御景的神魂被剥离出来是送给谁做了武器。 那一战后的湛都当是威风无比罢? 「湛都神君曾同我说,你那时说的话他分毫不敢忘。」 沉惜看着辞玉双唇开合,却有些听不懂了。 「什么……」 「神君说,他并非是躲在女人裙下瑟瑟发抖的废物。」辞玉勾了勾唇,笑道,「那时我才到湛都神君身边,也只是最低等的护卫。神君却告诉我在他身边凭美貌是没用的——我本也是这个打算,只是正经修炼本就要难上许多。」 「我也不服,被逼到绝境了便用你来激他。谁知竟听到从前的往事。」 沉惜未料到辞玉赶上来是要同她说这个。她皱起眉,却未曾阻止辞玉说下去。 谁知辞玉竟缓缓跪了下来。 她语气严肃,通身上下寻不得半点从前的影子。 「抱歉。」 千言万语,最终得了这么一句。 沉惜一时没想出是否该原谅。 若她还是上一世那脾气,那必然是拂袖走人。可羡鱼辗转着成了沉惜,却习惯了忍受与顺从。 她嘴上是说着接受与原谅,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在意。 如鲠在喉。 辞玉向她致歉,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沉惜都想说原谅。可面对真心,她到底犹豫。 虚假的原谅与其说是宽恕,还不如是一种更加沉默而残忍的刑罚。 思及此处,沉惜温和地笑起来,她扶起辞玉,道:「这是什么话,从前那些事我早已忘了的。」 她又问:「少亓神君没有为难你吧?」 辞玉看着沉惜清艷的面容。 她也笑起来:「养着逗趣的鸟儿罢了,怎么会为难于我?」 沉惜的手紧了紧。 她终究没有问太多。 「你要离开了。」这是沉惜最后同她说的话。 这个在沉惜来到天界伊始,就告诉她该如何行事的女人。 如何曲意逢迎、如何媚上讨好。 她像黑夜里火光照出的影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被逃脱。沉惜在这样的影子下生活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忘记初时的不甘。 辞玉却先于她走出来了。 她已决意离开。 沉惜问:「当年你暗示我为陛下献曲,并非巧合吧?」 辞玉几乎要嘆息。 沉惜实在太过敏锐。将那些蒙在她眼眸上的东西拿走之后,便再没有人能蒙蔽她。 「当年之事是少亓鼓动的。」辞玉只说到了这里。 沉惜已经知道了。 * 她深觉自己与这些大人物有着云泥之别。 从前追赶着御景的脚步或许还不够令她重视,如今才发觉一切都被上位者书写好了轨迹。 沉惜觉得很累。 为此—— * 「抱抱我。」沉惜向那光中的少女请求道。 用着请求的语气,冷静而自制。 她眼中映着光,光也朝她奔来。 御景在远处时,仍是又高又瘦的影子。到了近处,沉惜也来不及打量别的。那灼灼目光已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交错的视线中含着无法忽视的笑意。 仿佛灵魂也要随之升腾的愉悦与松快。 一切又随着御景的手环住她的腰时落到了实处。 冷然的、却同时温柔着的香味。黑而浓、墨一般的发。轻轻吞吐出的气息。 她的身上还有些血腥味,但并不令人觉得害怕。 御景身后的长剑碎裂。 不可抑制一般地,沉惜袖中的景剑出鞘。 剑鸣清越。 「闭嘴。」御景对那剑说。 她的手摩挲着沉惜垂落到腰间的发。 与此同时她抬起眼眸来。 「沉惜。」她轻轻唤了一声。 沉惜以为她要叫自己羡鱼之类的。她已做好准备,并预计冷笑一声去换取眼前人的自责与不安。 「……」始料未及地,被叫了此世的名字。 御景认真地看着沉惜,唇角不禁翘起。 她的眼睛一直很明亮。 即便星海几多变迁,那双眼中的光芒却未曾逝去。寒星一般地、剑一般地,直中沉惜心底。 沉惜等着她说下一句话。 她有些猜测,却有些无措。 记忆中的景象到底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在沉惜所料想的一切发生之前,剑仙问她:「我可以亲一口吗?脸就可以?」 沉惜笑了一下。 忍不住。 她自觉地闭上了眼。 那个气息缓慢地靠近,沉惜等她在脸颊或是额间的吻——她想,或许御景是有这等浪漫情愫在的。 沉惜察觉到唇上被一个冰凉而柔软的物体碰了碰。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她睁开眼睛正要理论,御景却极快地扣住了她的脑袋。 开始纠缠。 御景在笑。 「哈哈,想不到吧?」 沉惜真的想不出接吻时这人是如何来的这些多余气力。 御景像个小孩子一般,并不耽于唇齿的纠葛,反而双眸明亮着一面吻、一面笑。 笑声从唇齿间满溢出来。
第129页 沉惜像在雾里看花一般。 眸中的雾气落在清晨的娇花上,很快就结成晶莹的露珠,缓慢地落下来。 御景慌张问:「你……你怎么哭啦?」 她真的太过干脆,以至于沉惜有些埋怨这份利落。 「沉、沉惜,我弄疼你了吗?」 「张……张嘴?」 「不对啊……我没有咬舌头……唔……」 沉惜被她说得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索性按着她的腰低声道了句「无碍」。 「再多一会儿。」 求欢似地,她这样说道。 第66章 温柔 「你是留在这里, 还是同我一道?」御景松开沉惜后,相当随意地问道。 沉惜道:「你莫非不愿我同去?」 御景垂着眼看她,忽地笑了。 她自然不是不愿, 只是随口一问。沉惜也知道她没别的意思, 只是这样说说。 彼此默契的同时却一定要这要拎出来说清, 好像是怕不说就错过了什么似的。 「前世我也同你一道。」沉惜道, 「如今亦然。」 她的目光不退不避,相握的手也紧了紧。那并非是什么脉脉深情,而是警示。 御景被她看得讪讪。 怎地沉惜取回记忆后,整个人都变得强势起来了? 她抽了抽嘴角, 承诺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沉惜道:「我只怕你引颈就戮。」 御景:…… 「不、不会的。」她挥了挥手, 向沉惜展示自己的决心,「我已下定决心,再不纵容那小子了。」 沉惜对此持怀疑态度。 沉惜只道:「你当日同我说的话,我都记着。」 御景听了, 有些惭愧。 「什、什么话?」 *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羡鱼靠着牢笼的一角, 借着落在笼中的冷光看清了御景的面目。 她的小姑娘目光平静而悠远, 有些陌生。 羡鱼:「我从前竟不知, 我养大的小姑娘有这样博大的胸怀。」 御景终于望向了她。 「你已背弃了同我的承诺。」羡鱼道。 御景道:「抱歉。羡鱼, 你走吧。」 她补充道:「我还会转世的, 过了几十年我就回来啦。」 「若是不等……」御景停了停, 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 「会等我吗?」 羡鱼绷起的冷漠神情霎时土崩瓦解。 她笑了笑:「不等。」 「有些事你能接受并不代表我也能。御景, 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的语言有些尖锐,说着说着,就连声音也逐渐尖利起来,「御景, 你若真要送死,我也一道。我不要什么下一世、不要什么来生。什么天帝、魔尊,他们算什么东西?」 「御景你记着,你是我一个人的东西。你既一心要为苍生求死,那就做好为苍生失去我的准备。我不要苟且求生。」 明明,御景只要一直跟着她就好了。 那素日清高傲慢的面孔逐渐疯狂。 羡鱼笑起来。 「你躲什么?你不是求死么?我如今还不算有情有义?共赴黄泉,也算是一场喜事……」 御景垂着眼,往日的笑容褪去,脸上只剩一片空寂。 她抓起了羡鱼的手,轻轻在她手上写了几个字。 羡鱼看着她无悲无喜的模样,恍惚中感到无力。 「你并非不能反抗。」羡鱼喃喃道,「为什么?」 御景没有再回答。 * 御景没有说清的事,羡鱼已经知道了。 「我死之后,并未如轮迴,你残余的灵力护在我身上,守住了我的神魂。之后我再次生出灵智,修出道体,便已是沉惜。」沉惜凝视着御景,「如今你我重逢,我才能有机会再与你一叙前事。若我未曾遇见你呢?」 「会遇见的。」御景道。 「因为沉惜你一定会来找我。」御景道,「这是从前我就明白的事。」 「走吧——」 身量单薄的剑仙转过身去,她脚下浮现长剑的虚影。无名之风骤起,将她的发吹得飘摇。 * 仍旧是凌霄殿。 这次御景没有再用剑气去轰那满堂华彩。她轻描淡写地走进了凌霄殿中。 仿佛也是同样的位置。 当年羡鱼也曾站在此处。 依旧是威严的神明们。一眼扫去,竟没有一个熟悉面孔。 天界的神更替得很快。 沉惜从前并未深想,只以为他们在与魔族的斗争中逝去——或是无趣长眠。如今她心中却腾起另一个可怕的猜想。 天帝端坐高位。 槐洲站在众神之中,姿态如高洁新雪,腰杆微微佝偻,于傲然中带一点潇洒写意。 御景没什么动武的意思。 她先是嘆了一口气。 「焜瑝。」她清清淡淡地唤她弟弟的名字,「是直接动手还是怎样?」 魔族是灭不掉的。只要有恶念滋生,便会有魔。 神仙也一样。只要有生灵仍想着向上攀爬,仍想着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神灵的尊位便不会空缺。这些神灵在修炼中剥除恶念,成为「清」。 御景从来都不明白这样的划分有何意义。她是至清之气,却也有七情六慾,也会懈怠懒惫。神仙将自己修成天仙,剥离了「浊」,却会慢慢形成新的。
第130页 多了,就在天界待不下去。要么堕魔,要么苟延残喘静待消亡。 从上古活到如今的只有大不如前的焜瑝与槐洲。 焜瑝算什么呢?他只抓住了那个时代的尾巴。槐洲倒是得了长久,可到底没学到精髓。 御景有些恹恹的。 她也想不明白。从前那样多的伙伴,那样多的惊才绝艷之辈,最终剩下的怎么就只有这两个? ——或许是祸害遗千年。 好像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 御景胡乱想着。手中的剑却还寒光冷冽。 焜瑝道:「剑尊不大清醒。」 御景笑:「我清不清醒,你试一试我的剑便知了。」 槐洲道:「从前剑尊便有发狂嗜杀的例子,这并不稀奇。」 御景凝视着他。槐洲很快偏过头去。 他的脸上出现了那种……隐世之人才会有的、面对权贵时屈辱又无奈的表情。 给御景逗乐了。 「朕乃天帝。」焜瑝平静道,「御景,你莫非想篡位不成?」 御景讶然道:「你整日阴沉,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她实在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当下便用她那澄澈纯然的目光在焜瑝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末了「啧」了一声。 焜瑝皱起眉,却端着姿态没有训斥。 「你是上古的尊神了,怎地还作此疯癫模样?」他不轻不重地说道。 「我不了解如今天界的礼仪风俗,倒是不能满足天帝陛下的愿望了。御景生来便是这样的模样,今后也不打算改。倒是天帝陛下您——打算何时给我这斩杀魔尊的功臣加官进爵啊?」 御景始终笑嘻嘻地,虽然嘴上是在请封,却更像是个无赖。 她的眼睛转了转。 竟在众神脸上发现怖惧之色。 御景问:「你们这样害怕做什么?莫非也是做了亏心事?」 第一个嚷起来的神是个生面孔。 ——是那种连天帝的宴会都去不得的生面孔。 「你这样的存在,如何能不令人齿冷?」 第二个则道:「剑尊如无鞘之利剑,伤人同时也能伤己!」 「先前便有情报说剑尊出入魔域如入无人之境,那魔尊对她也客气万分,谁知不是早与那魔头串通好了?」 这就超出御景的理解了。 她眨了眨眼:「虽然你们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我可是把兀黎都杀了啊?」 她还以为能听到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理由。 没由来地,御景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出荒诞的戏中。 可众神那排斥、警惕的目光,却又告诉她这并非戏中、也并非梦中。而是冷冰冰的现实。 御景咬了咬牙。 是庸人么? 「兀黎,她竟唤魔尊兀黎!」 …… 一个个声音此起彼伏,或许真是人多壮胆,原本缩得像鹌鹑一样的神仙们此刻又大胆起来。 甚至有神君喊道:「大胆御景,还不伏诛!」 沉惜忍不住,先笑了。 炮火立刻转到了沉惜头上:「这沉惜从前便是个狐媚的。她出现在那魔尊身边也非一朝一夕了。从前陛下与乐神便纵着她。还有湛都,那湛都被她哄得自断双臂,说不得也是这魔界细作的手笔。」 更有忠心耿耿的神君大胆出列,直言道:「陛下,如今魔尊已平,不如速速诛杀此二女,还三界清明!」 御景挑眉正要说话。 槐洲却先一步喝止了众神。大敌当前,他绝对是最沉稳的那一个。 「诸位冷静。」槐洲眉目静淡、平和无比,「此事本非剑尊之错。诸位有所不知……」 他将那套「御景是至清之气所化,因此十分能吸引以魔气为代表的的众多浊气」的理论娓娓道来。 「如此,剑尊也委实无辜。」槐洲道,「我从前便同剑尊是知交故友,实在看不得她受此等委屈。」 他又露出了每个头上长草的男人都会露出的悽苦神情:「至于沉惜,我也能原谅。」 沉惜:……就很想笑。 一时间凌霄殿中的神君、仙君都分成了两派。一派说道:「御景神君行事狂暴,若将此事轻放恐流毒无穷。」另一派却露出悲悯神情,嘆道:「此实非剑尊本意,且她从前也是功业辉煌,不如稍加限制,就此放过吧。」 御景也不急着算帐了,等他们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之后才象徵性地拍了拍手。 那掌声像是对天神们体恤下情的肯定。 「妙啊。」 她笑着说道。 冷锐的目光却投向坐在高处的天帝。 「我见你这般模样,想来是又针对我想了什么法子。」 她闲闲地抓着剑挽了一个剑花。 「说吧,直接动手吗?再拖下去我就直接上了。」 在天帝冷凝的目光中,御景笑起来。 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最后的温柔了,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想要把最后的故事写得严肃一些 但实在搞笑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个天界的话那就是滑稽=。= 一开始想讽刺点什么,最后发现好像无关痛痒,大家能get到笑点就好了 对于御景而言她脑子里只有一点:弟弟永远是弟弟! 第67章 选择
第131页 御座上的神明终于有了动作。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其间蕴含的讽刺意味并不比御景少。 御景抓着剑的手紧了紧。 她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装腔作势, 实则是纸煳的老虎。」焜瑝藏在广袖中的手举起,挥了挥,「我问你, 你可敢杀这凌霄殿中一人?」 是了, 御景不曾杀过仙人。 ——说实话御景这剑尊确然是名不副实。至少在沉惜的记忆里就不曾见过她真的大开杀戒, 反倒是做圣人的时候多一些。 她默然瞧了眼身前的御景。少女的身姿依旧挺拔, 雪松一般、劲竹一般。 剑也有很多种,纵然是杀伐之兵,也有专做保护之用的。 沉惜抿了抿唇。御景很像是这种温柔的剑仙。 御景已昂首问道:「那又如何?」 她笑意不减,做足了挑衅的功夫, 却真真叫人瞧不出半点杀意。 众神已团团围过来。 宝物的灵光此起彼伏地闪烁时, 御景轻轻地骂了一句:「好不要脸!」 纵使沉惜知道这些对御景来说大抵如蜉蝣撼树,沉惜也为她的不上心捏了一把汗。终究是原本的意识復了苏,沉惜在御景身后站定。 无名的飞花从两人脚下旋起,化作坚实的盾与锋利的矛。 「你这是何意——沉惜!」有个曾经爱慕沉惜的神君喊道。 沉惜只记得这是个爱慕者了。 「妖女无耻!」更有那曾同她争奇斗艳的女仙怒声呵斥。 更多的神君们却是冷下眼眉, 他们发现沉惜已是今非昔比了。那是令人惊嘆的飞跃, 很难想像一名根骨欠佳的桃仙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成长到如此地步。 几乎是所有的神君都被沉惜展现出来的实力弄得目眩神迷。 倒不是因为沉惜大家有多好看, 只是这样的飞速提升已很久没出现过了。 天界的仙人大抵都有求神位的雄心壮志。那是因为他们要用功德提升修为的缘故。可在场的神君大多有神位, 有神位的却也要修炼百年, 还常常面临未能恪尽职守而招致的风险。 万马齐喑。 沉惜敏感地察觉到包围着她和御景的人气息变了变。 她有些恍惚, 面对那敌视中夹杂着探究的眼神——投之以更加冷漠平静的回望。 御景笑着撞了撞她的背。 「这么紧张做什么?」 沉惜嗔怪地睨了她一眼。 「瞧瞧你做的好事?」冰雪消融一般地, 她眼波流转着说道, 「打还是不打?」 这像是开战前的讯号。 有神君给自己打气壮胆:「我等不便与魔尊交战只是因着他能力特殊, 对战御景却没有这层困扰。」 「她不过是占了剑尊转世的好处,又对那魔族天生便有克制之用……实则仍是个百岁刚过的姑娘,不必太过忌惮。」 御景眨了眨眼,并不说话。 沉惜心里的火气「噌——」就上来了。 御景转了这么多世想必已不剩什么怨恨, 沉惜却不同。前世之事还歷歷在目,她如今看着天界这群神仙就火大。 还有以往谨小慎微、处处留心在意的不快情绪也一併涌上沉惜心头。 一肚子邪火。 然而御景仍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 飞花骤起。 沉惜本就是花中之灵,被御景教了些剑术,却并非擅长战斗的神仙。好在她温养了许久的景剑。景剑本就暴烈不驯,与沉惜更是一拍即合。 御景有些错愕地看着沉惜召出自己的佩剑,提着就上了。 这纯粹是兵刃之利。 然而那凛然的姿态却也着实令人心折。 飞花与剑光交错,杀意与温柔并存。 仙神的血液自然也是温热滚烫的。 玉白的地面上第一次沾上这么多血。法阵的自净功能令那些血如雾一般升腾,光辉照耀之下血雾显得朦胧而梦幻。 「……这真是。」御景意味不明地感嘆道。 她将目光从那道动人的身影上移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仍稳坐高台的天帝。 「一切都朝着你预想的方向发展——」 沉惜正畅快着,景剑却猝不及防抖动起来。 剑气如同波纹一般盪开—— 那剑锋一转,指向了御景。 * 「御景确实凶性难改。」焜瑝对着虚空说道,「如您所见,她的剑已对准了天庭众神。」 「是……」 「但我想,总不能轻易放过。」 御景一眼就看出焜瑝在跟谁说话。 他是这样的乖巧、这样的无辜。 「我道你为何从容如斯,原来早就想好了,小的打不过便找大的?」 御景脚下浮现出金色的纹路。一排排密密麻麻像文字一样的符号漂浮在她身体周围。 沉惜不知所措地看着,走近了两步。 「别动。」御景朝她笑。 沉惜怔怔道:「是我连累了你?」 「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迟早要动手的事罢了。」那总是令人感到疏离的眼眸此刻却是浸了蜜一般的甜,「你不是为了维护我才这样的么?」 沉惜目光一转,落在景剑上。 「这剑被动了手脚?」 「——我早该想到——」
第132页 御景看着清鸣不已的景剑,抬手抚上周身的金色符号,眼中浮现怀念之色。 「这是昔年帝尊与帝后擒获御景时立下的束缚。若是有一天御景再显凶性,或是为祸三界,这束缚便会将她困住,由景剑给她致命一击。」天帝道,「如今御景果真辜负那二位厚望,便怪不得我催动这束缚了。」 御景收了收,笑容不改。 「大约就像是……紧箍咒一样的东西?」 沉惜问道:「你笑什么……」 她只是很高兴,昔年之物还有存留。 沉惜并非不明白,御景不过是在思念过去之物。她若是不明白,上一世也不会随着她一同被天雷击碎,这一世也不会如此气恼。 御景难道不是与她一样的人吗?御景分明是的。可在许久以前,她曾许下过更深重的承诺,有人教导她、有人关爱她。 她像一个被过去束缚的影子,终有一日会消散在日光下。 为什么不朝前看呢? 被锁在笼中时,御景珍而重之地捧起她的手,在她掌中写下期许。 她说不会永远如此,反击之日就在明朝。这莫非也是明日復明日的谎言么? 「不是哦。」御景轻声道。 「事到如今本就没有迴转余地。只是焜瑝,你莫非觉得我是什么可以被驯服的勐兽么?还是帝尊与帝后能给我灌迷魂汤?」 她的眼睛同剑光一样明亮。 焜瑝下意识地侧目。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焜瑝的脚下也浮现了同样的纹章。 同样的文字也在他身侧浮现。 「这是二选一。」御景不觉得自己会输。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呜呜呜,明天多写点 第68章 恐慌 天帝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常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如今面色骤变就能从中窥得些许僵硬。他的实力不如御景强,那纹章的束缚就更上一层——事实上,他也做不出比瞪眼幅度更大的动作了。 他很快恢復了平静。 「那又如何?」他道。 景剑虽是御景佩剑, 却实打实镇在九重天百万年。若真论起来, 恐怕还是焜瑝与景剑相处的时间更长。 虽然那并不是什么友好的交流。 日夜不绝的剑鸣如同高悬头顶一般, 提醒着他这帝位是从何人手中得来。天帝百万年都未曾休息过。每每意识沉入深处, 那景剑便会将他唤醒。 这是过去他登基为天帝时,同父母说好的事。 从今往后,他焜瑝为天界之主,须得公正严明、不徇私情。 「景剑会陪着你, 焜瑝, 努力做到御景的程度吧!」那是记忆中双亲的目光第一次那般专注地落在他身上。焜瑝由此察觉到帝位得来不易。 且能带给他许多。 起初焜瑝兢兢业业。 景剑虽然暴烈,但与御景心意相通,自然也帮着她的幼弟管理天界。 帝尊与帝后退位后也一同殉了道。焜瑝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九重天。他双生的弟弟曜熠并不能时刻保持清明。 景剑总在他将要行差踏错时出声警示。 然而岁月渐长—— 人心尚且变易,神明又怎能免俗? 景剑始终不肯认焜瑝为主, 却也一心一意辅佐。焜瑝所求不多, 只要不负长辈期许、不负臣下信赖便足矣。 那是御景第一次转世归来。 天庭仍有许多识得她的神君。 他们一个个簇拥着御景, 像群星捧月。 「辛苦啦。」御景还像从前一般轻轻摸着他的头说道。 焜瑝和御景其实并没有那样熟悉。因为御景太忙。她其实并不喜欢储君的身份, 只是众望所寄, 也尽力去做。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武斗派, 哪怕是同刚刚飞升的小神仙比剑也比裁决某个部族的生死更令她愉悦。 但她被交付了那样的重任, 其中还有帝尊与帝后的期许。 御景能给焜瑝的关爱也只是淡淡的一瞥, 或是无实意的笑——她还是更喜欢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或嘲讽、或刻薄。 御景站在凌霄殿中,那一幕当真刺眼。 九天光华皆于一人之身。 景剑从焜瑝身边飞起,直扑御景。 「你这破剑,是不是又给焜瑝添麻烦了?」 她应当称唿他为「陛下」。 焜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 动了动唇,却惶然发现自己其实无力改变。 「辛苦啦。」那个女人这样对他说。 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夺走他的一切呢? * 御景很好骗。 她并不傻。 但软肋太多。 其实不必多用什么算计。 强者总要比别人背负更多。 御景则是三界最强之人。 而她身上背负着天界,一个新生的、摇摇欲坠的天界。这枷锁已然牢不可摧。 只需让她知道,非她不可。 凡人常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御景不是凡人,她是那个高个子。 御景再一次转世。 她取回记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冲上九重天。 还好有槐洲。 焜瑝不太记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乐神第一次向自己投诚是什么时候。 这无疑是个很能忍耐的男人。 焜瑝起初觉得他心思深沉……且他鞍前马后做了御景那样久的拥趸,确实不可信。
第133页 第三世的御景多么可怕啊。 她直接将那一代魔尊的头颅扔在了九重天之上,三尺青锋连斩七十八位神君,架在了焜瑝的脖子上。 浊气溢出,焜瑝几乎要被那浊气催动得睚眦俱裂。 她远比那魔尊更像魔头。 神君们将御景簇拥起来。焜瑝甚至短暂地成了阶下囚。 槐洲不愧是最了解御景的人。 「凡事皆是先有一,再有二,此后无穷无尽。」他若有所指地对焜瑝说道。 「如今是一?」 「不。」乐神勾起唇,「是二。」 * 其实转世多了,很多事就成了定式。再不用槐洲出谋划策,焜瑝也会对付御景了。 不必再靠御景对抗魔尊,抽出一点神魂来做出神剑,同样可使万魔退避。 御景心中本就存着善念,因此只需将她心中那点负面情绪抽离,令她忘却暴戾、忘却仇恨,便可得到完美的圣人。 一世又一世。 每一世的御景都被定好了命运轨迹,活不到记忆復甦。 只有魔尊捲土重来时被允许短暂醒来,而后为三界牺牲。 那些上古的神君也缓慢地陷入了沉眠或是直接消亡。新的神君们孱弱而忠诚,心藏慾念,于百万年不变的制度中迅速腐坏。 之后,也就从天界消失。 没有人记得御景。 除却天帝与槐洲。 焜瑝小小地发了善心,将御景描述成传说中的「剑尊」,予她百世流芳。 天帝是永远且至高无上的主宰。 * 他到底主宰了三界如此之久。 御景是什么呢? 失败者。 殉道者—— 焜瑝虚着眸看向自己的姐姐。 是了,眼前这人修的是有情道。 剑仙们多修无情道,如此挥剑便毫无阻塞,才能以剑破万法。 御景生活的时代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帝尊与帝后予她羁绊、教她何为同伴。剑是杀人之器,执剑者却各有不同。 被这纹章束缚着,焜瑝心中反而有些轻松。 他很讨厌御景。 最初是因为患得患失,此后却是因为旁的——无论焜瑝如何求索,御景都像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挡在他的面前。 景剑在九重天日夜不休地鸣叫,铮然作响。 焜瑝就被反覆提醒这样一个事实。 他的帝位来得不正。 他残害了手足。 他是个偷窃者。 他……永远也越不过那山。 * 景剑和御景很像。桀骜的剑天下无双,却最终被最强的剑修所折服。 那是一柄不知道迴转的剑。 只会循本心出鞘、见血。 焜瑝问:「这阵法之事,你一直知道?」 御景点了点头。 焜瑝恍惚竟要落泪。 他道:「帝尊与帝后离去时,从未告知我此事。」 还是槐洲告知,说昔年帝尊为防御景任性,所以才在景剑之中留下一道阵法。若御景真的难以抑制自身的凶性,或是一人独断,那就由景剑来裁决她。 此刻两人凌霄殿中对峙,槐洲自然在场。 槐洲笑了笑。 「剑尊忘了一事。」他道,「沉惜还在外面。」 沉惜不可置信地望着槐洲。 她从前便觉得这乐神性情恶劣。但——她没想到对方竟有此自信。说实话,乐神槐洲本就不是主司战斗的神。沉惜有自信能战胜他。 至于此时别的神君们—— 「想来诸位应当没有那般鲁莽。」 如今御景与天帝被阵法禁锢,生死皆由景剑界定。若出来的是御景,那此刻对御景出手的神君们都不会有好下场。若出来的是天帝,那倒也不急于此一时了。 沉惜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诸位若真想此时动手,沉惜自当奉陪。」 她那自傲的神态多少让往日看轻她的神君们颇感不适。 只是如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竟也不发表什么高见了。 御景还有闲心搓了搓下巴。 她问槐洲:「我姐姐可想你啦。你觉得,她如今会老实呆在海界?」 槐洲皱起眉。 「她分明早已熄了争斗心思……剑尊何必诈我?」 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将双手一摊,作无奈模样:「女子本就不如男子有凌云野望。更何况冰夷对我尚存几分情愫。她能助你来这凌霄殿已是极致了。」 「原来如此。」御景也不同他争辩,笑着又将目光转回焜瑝身上。 却听槐洲仍道:「冰夷成了海皇后确实干练,可也仅止于此了。」 「我并未反驳你,你慌什么?」御景也不恼,笑眯眯地反问。 她连目光都没分给槐洲一个。 「现在好像身处险境的是我道侣吧?怎么你这百万年的王八都没熬成龟么?」 「……剑尊竟仍同从前一样高傲,看来还未吸取过往教训。」 御景不再理他,只同焜瑝道:「这法阵由你开启,若你此时想清楚认错了,尚且能够迴转。」 焜瑝道:「我倒不知剑尊由此雅量。」 「我自然不会原谅你。」御景道,「我已容忍你多次了,如今自然是要亲手讨回来。只是这法阵实在厉害,死在我手上却要比这体面。」
第134页 御景于是抱臂沉默,冷眼看他施法。 金光愈盛。 沉惜察觉出不对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沉惜:这也太坏了吧? 景剑在空中几次盘旋,最终沖向了御景的胸膛。 却在紧贴着御景肌肤时停住。 御景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她用那种十分慈爱的表情摸了摸景剑的剑身,甚至主动划破手指让其饮了血。 「哈哈哈,吓死我了。」她平静地说道。 也看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 十分气人。 御景屈指,弹了弹剑身。 「干活去吧。」 被景剑贯穿胸膛的那一刻,焜瑝是有些懵的。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怎会如此?」 短暂的停滞后,他立刻看向了槐洲。 「是你?」 「不、不,你若有心叛变,早在御景前世便可动手,如今大势本就在我手中,你大可不必——」 「唔——」 他的伤口处缓缓崩裂,流出了黑色的脓血。 或许称之为泥更恰当。 黑色的泥落在地面,很快就将那块地面腐蚀得七七八八。 云层被晕染,很快变黑。 御景此时已解了阵法禁锢。她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近了道:「陛下这般未免太过看不起我。」 焜瑝抬眼看她。 他原本凛然不可侵的面容塌了一半——是字面意义上的塌。 他的身体如同溶解的岩块,正在缓慢低落。雪白的衣饰被翻开,里面黑色的内容物一点一点地腐蚀着他身下一大块地面。 在崩解。 御景随意地伸手捞了一把那泥浆。 她的手掌像是被涂了一层隔膜。在触及泥浆时散发出微光。 「这阵法本就是我让帝后设的。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 * 大抵人皆是如此。得到后便会患得患失。 被赋予守护天界的重任的那天,御景独自在九重天坐了很久。 久到帝尊挺着大肚子来找她。 「你在害怕?」她问。 御景道:「这也是你说的……特别的体验吗?」 帝尊将手搁在她的脑袋上。御景忽然觉得心里的犹豫散了一点。 「什么样的体验?」帝尊问。 御景把手放在心脏处。 「这里,跳得很快。」 「你不相信自己?」 御景看着女子美艷的面容,忽地握紧了拳。 「不相信。」她笃定道。 仍存恐惧。 帝尊一愣,她笑起来。 「帮帮我。」御景请求道。 帝后臭着脸被拉来,给她和她的剑设了一道阵法。 「你若是自觉恶念丛生,便催动这阵法,自有景剑来罚你。若你连这等自省的觉悟都失却了,就叫心思清明之人来催动阵法,两者连结,景剑便会罚那恶念来处。」 他说着,脸上不自觉浮现笑意。 真奇怪,他分明不用剑,却能说出让每个用剑者都信服的话来。 「你不相信自己,可你总该相信自己的剑。」 槐洲小心翼翼地看着帝尊与帝后离开,问御景:「尊上怎地不高兴?」 御景抿了抿唇。 她举起了那剑。 「有些惶恐。」她喃喃道。 「您是天界储君,有什么能让您害怕呢?」他这样问。 * 御景想了许多,放在现实之中却不过一错眼的事。 她笑睨着焜瑝,平静地看他痛苦。 他颓然跪在地上,以双手支撑。那手却也在慢慢融化。他想要发出声音,却无可奈何。往日高居九天的天帝,就这样,被他自己亲手揭开了深埋于心的污泥。 浊臭的、令人作呕的。 他顺着被腐蚀的洞口向下流去。 凌霄殿下刚好飘过一片不幸的云。 浓稠的泥浆如同墨汁一般,霎时便将那云染得漆黑。 五色祥云之中,那一片黑如此打眼。 沉惜走到御景身边。 她握住了御景的手,一语不发。 御景借力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殿中神君。 从前便该知道的。 这满座的仙人,已无一个熟悉面孔。 就连从最初就跟着她的槐洲,也黑了心肠,一副陌生模样。 「陛下……」 御景挑了挑眉:「焜瑝他已——」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沉惜抓紧了御景的手。 这少女模样的剑尊实在像一个旧日的魂魄,伶仃地站在这宝殿之上……无处容身。 只有朝她微笑的样子仍旧鲜活。 神君们的动作阻止了御景继续的动作。 他们齐齐跪倒,山唿陛下。 便是再蒙昧的人此刻也已明白他们的生杀大权握在谁的手上。 御景忽然意识到,也没有什么人关注焜瑝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他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对于旁人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否主宰这天地。 槐洲被人按下。 如今焜瑝失势了,他们奉御景为新帝。 如云一般、如海浪一般涌来,争相献媚。 御景忽地笑了。 她望了一圈,没见着辞玉。 满座的神君,竟没一个看得比那尚在混沌之中的女仙明白。
第135页 御景觉得无趣。 她随手接过槐洲衣领,将人拖着、一手拉着沉惜便往外去。 无人敢拦她。 沉惜问:「不交代什么?」 御景摇摇头。 槐洲被大力撞出血来。 云舟之中,沉惜眯起眼审视着这乖巧异常的乐神——却被人扣着脑袋凑近了。 御景笑眯眯地问她:「沉惜你看他做什么?」 沉惜于是看御景。 小姑娘的脸上沾了一点黑泥。 眼睛却明亮,闪动着光。 与初见时似乎变了很多,却仿佛什么都不变。 御景问:「我是不是很好看?」 沉惜点了点她的额头。 「脏兮兮的。」 云海与星流仍是那般温柔。它们缱绻着,亘古未变。 * 绥英已杀上了凌霄殿外围。 水族们掌握着天河渡口,呆头呆脑的虾兵蟹将们在入口处排成庄严而气势恢宏的队列。 御景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小殿下!」绥英跑过来,急切道,「您可安好?」 御景笑了:「你何时见我有事过?」 她提熘起槐洲,递到绥英手上。 「喏,这个,给姐姐送去。」 绥英愣了愣,将槐洲举过头顶看了看。 他对上槐洲空洞的目光。 「啊……这不是乐神么?」 「送去吧。」御景道,「我听闻姐姐进阶时为心魔所困,已多年不见笑颜。」 「让姐姐不用谢了。」 「……」绥英看了看槐洲,又看了看御景,半晌严肃道,「是,必不负小殿下所託!」 御景笑着摆摆手。 「都去吧。」 绥英于是不再问了。 「御景……」 「嘘。」御景用手指封住沉惜的唇,眨了眨眼。 她神秘地说道:「小声些。」 沉惜:…… 「你要做什么?」某种预感忽地涌上心头,沉惜颇感不妙地发问。 「嗯?你猜不到?」御景问。 沉惜:……倒是有些想法。 然而御景已将她抱起。 「熘啦熘啦!」 「餵——」 作者有话要说:御景:我他妈直接开熘! 还有一两章完结吧…… 你们想看什么番外 不说话就当你们不想看了qaq 第69章 交易 「什么——」御景勐地从树下弹起。她像是很不理解沉惜的话一般, 抓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让我做这种事?」 她眼角微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沉惜:……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笑道:「哪种事?」 御景一噎。她打量着沉惜的神色, 确定小桃花并未动怒。 「就……回去当什么天帝的事啊。」 她一边说, 一边盯着沉惜的脸, 企图看出点心虚来。 沉惜把脸别过去。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御景可不给她迴避的机会,立刻跟上,用下巴抵着沉惜的肩头,笑问:「哪种人?」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眼尖地瞧见一片红霞。 「哈哈哈哈哈, 脸红了吧?」 湿热的触感从耳垂处传来。 这顽劣的剑仙顺势亲吻。 沉惜气得对着她的头锤了一下。 * 冰夷正好撞见她那失而復得的妹妹没有形状地躺在海底的细沙上。 沉惜见了她, 一骨碌站起来。她哪里还像个端庄温柔的神君,行动间也被御景带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姐姐。」沉惜喊她。 冰夷拉了她的手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御景,她道:「天界那边派人过来了。」 御景挠了挠头。 双眼迷濛道:「啊?」 冰夷于是又复述了一边。 「天界遣了使者来, 说如今天界群龙无首, 想请你回去继任天帝。」冰夷道, 「御景——」 「不去。」御景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缓缓起了身, 却仍旧没个正形。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冰夷:总觉得这丫头嚣张不少。 她这头正想着, 那头御景不疾不徐地道:「魔界那边还有叫我去当魔尊的呢。姐姐莫非也要劝我去?」 冰夷道:「我并未劝你, 只是此事你与沉惜都牵扯其中, 不如趁此机会分割干净, 也好过日后再被拉进这一团泥淖中。」 御景不语。 沉惜道:「御景她固执得很, 姐姐不必同她置气。」 她眸光一闪,温柔道:「此事就交与我来办。」 冰夷看着两个姑娘,心里哀愁更胜一筹。 「说到此处,还有一件事。」她顿了顿, 用一种极复杂的目光看着两人,「你们如今是道侣了?」 御景不满道:「什么从前如今的,早就是了。」 沉惜却道:「还、还未……」 两人同时出声,说完都微微张唇,对于对方的回答都有些吃惊。 「怎么就不是了?」御景拉着沉惜的手,皱眉道,「你还想跟谁好?沉惜,呜呜……」 沉惜看她唇角分明是勾着的,没有半点要哭的样子,却干嚎得如此生动。 她咬了咬唇,道:「我自然别无二意。只是御景……」
第136页 御景:「呜呜呜呜呜呜——」 「你且听我道来。按说我二人如今确实算是道侣,只是……」 御景:「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份不够气派,呜呜呜呜呜呜——」 好烦啊这女的。 沉惜的脸黑了黑。 她从前只觉得御景性情豁达开朗,却未曾想——此女活得越久,脾气却愈发地古怪来。比前世那个还要古怪。 若说只是平时爱阴阳怪气,她就忍了。 御景还迷上了朝她撒娇的快乐,整日嘤嘤呜呜的,着实叫人不耻。 沉惜推了推御景的肩膀,再仔细一瞧。 ——哟,那双眼睛竟真的蒙上了一层水雾。 沉惜:「是我错了。」 御景这才雨过天晴,耷拉着的嘴角再度扬起来。 见证了这一幕的冰夷:不是很懂我妹妹。 她清了清嗓子,道:「是这样,我想着你二人能携手至今实属不易,且如今动乱刚过,海界也需要举办一场宴会来庆祝一番。不如就为你们举办一场结契大典——」 「什么?」御景一震,「万万不可!」 沉惜真的没见过她这样着急的样子。 御景冷静下来,一转头便对上了沉惜意味不明的目光。 御景:糟糕,要完。 沉惜看着她,忽地抽了抽鼻子。 她哭起来自然是梨花带雨,与御景那只会嘤嘤呜呜的干嚎不同,充满了美感。须知这哭泣也讲求章法与节奏,切不可一时哭得太过使后继无力,也不可一味虚应失之真切。 御景见沉惜哭得如此有水准,手指缩了缩,皱眉道:「我、我……」 沉惜眼中蓄着泪,缓缓地抬头、缓缓地问:「你、你什么?」 御景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冰夷见了心中也十分焦急。她道:「妹妹有何难处何不直接说出来?沉惜并非不讲是非道理。这结契并非小事,总不能无缘无故就——」 御景很是羞愤地瞪了自己姐姐一眼。 冰夷自打破了心魔,也生动了不少。她被御景瞪得愣了愣,心里想:「这丫头竟然瞪我,莫非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可……不该吧?」 若是连御景都觉醒了这等本事…… 御景忍无可忍,道:「我已同别人结了契!」 沉惜原本只是哭着玩,听了这话,心里一空。将落未落的眼泪就顺着脸庞留了下来。 「原是如此。」她凄凄一笑,「原是如此……是谁?」 御景噎了噎。 就…… 「景剑!」 她说完,再不肯说话了,一双眼睛在沉惜与冰夷身上来迴转。她攥了攥手。 原来是景剑,怪不得…… 沉惜正垂着泪,忽然意识到不对。 冰夷已道:「你同一把剑结什么契呢?」 御景摸了摸脑袋。 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憋了好久,她才道:「这,我们剑仙都是这样的。」 她心虚地看着沉惜哀怨的脸。 「莫说了,我这就去跟景剑解契!」 * 景剑炸了。 这并非是某种夸张的描写,而是真实的描述。 大约是神剑的自尊都要比旁的兵器更高一层。景剑自诩从上古之时便是御景的佩剑——甚至对方的姓名都是因它而来。 它是真的想不到,自己会受到被解契的对待。 而且起因还是因为御景要跟它相中的小桃花结契。 沉惜原本心中仍有几分不快。 【御景!混蛋!】 神剑蹦到沉惜面前,这样哭诉着。 沉惜忽然就觉得有些歉疚。可她转念一想,自己才该是御景的正经道侣,让景剑占着这位置是怎么回事? 打定了主意,沉惜的神情便严肃起来。 没有人能与她分享御景,剑也不行。 沉惜道:「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景剑当场表演了一个裂开。 原本闪着湛湛寒光的神剑,就这样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赶来的御景伸出手想要接住景剑,却僵在远处。 「我的剑……」她心痛地看着这一幕。 沉惜福至心灵。 她不可置信地抚上落在地上的景剑剑身。 「怎、怎么会这样?」沉惜抢先悲痛道,「明明,我已经打算放手,不再让你和御景解契了……景、景剑,你为什么这样傻?」 御景动容地拍了拍沉惜的肩膀,把裂成两半的景剑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沉惜,呜呜呜呜。」她泪眼朦胧道,「我从未想过,你竟这般善良。」 沉惜看着她,眼中也闪动着泪花。 「我只是不想你伤心,而且景剑对我也很好——」 「啊这个,」御景破涕为笑,她一手抓着一半的景剑,「我没有同你说过吗?景剑从前便是双剑。」 沉惜一愣。 她缓缓垂眸,看向那从剑身裂到剑柄的剑。它完美地将自己一分为二。 单刃、双剑。 那纤长优美的弧度,仿佛是女人长而细的脖颈。然而那一闪即逝的剑光又像是高悬于天的新月。 御景执剑舞了舞。 「很像月亮对吧?」 「左手这个为上弦月,名日;右手这个便是下弦月了,因此叫京。」
第137页 沉惜:您还挺讲究。 她第一次被自己的急智害惨,心中憋着一口气。 偏生她方才已经说了,不再让景剑同御景解契。 这…… 沉惜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御景那单纯天真的脸上。 有时候她真的分不清这人所作所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有意为之。 「太狡猾了。」 这就是帝尊与帝后培养出的继承人吗? 御景:唉? 她不太明白沉惜在说什么,仍旧笑眯眯地用额头去碰沉惜的。 沉惜被她一把按住,不情不愿地与她肌肤相贴。 却听她神秘道:「姐姐要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沉惜眯起眼睛,打量着御景的脸。 御景乖乖巧巧地任她打量。 沉惜伸手掐了一把,又拧了拧。 「找到了哦。」她笑得温柔和善,「打算扔了。」 御景一听,连忙将她抱住。 也不知从何处学来如此腻人的行止,缠得沉惜无暇思考更多。 「不可以扔。」她哼哼道。 沉惜嘴角翘了翘。 有时她会觉得御景离她很远,有时却又很近。近在咫尺时太过腻歪,可一旦隔得远了,却又是令人愁肠寸断的苦事。 太奇怪了。 沉惜的手插在御景发间。御景的髮丝蓬松。沉惜轻轻抚着,忽然有了倾诉的兴趣。 她道:「我从前只想把你拴在身边。」 何其傲慢、何其自满。 但,却是羡鱼心声。 御景蹭了蹭她的手心,仍阖着双目。 「栓栓栓,沉惜——」 沉惜一听就知道她又要歪了话题,立刻道:「如今不想了。」 御景立刻睁开眼睛。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沉惜塞了一嘴的花。 柔软的桃花被缓慢咀嚼着,渗出甘美的汁液。 「唔……」 沉惜仍想问天界、问魔界。莫说是御景不愿,沉惜自个儿也不想叫御景去管这些。世间无人可管此事。只有御景一个不同。每每思及此处,沉惜都忍不住嘆息。 有一天御景短暂地离开,回来时罕见地受了伤。 沉惜在给她上药时,被她环住。 御景似乎永远都长不大,最丰满的时候也是高瘦一个,略略带些不能显露的风姿。 这样单薄消瘦的女子,却握了一把剑。 沉惜于是不再问外界。 她们徜徉在深海里,朝而往、暮而归。有一日海水将要枯竭,仙人一跃而出。 似锦的朝霞成了陪衬。 日光照耀着她们的面容。她们彼此对视,其中一个露出了忍耐的神情。 她忍无可忍,轻轻取下了另一个头上不知何时粘附的海藻。 那女子迷迷濛蒙地睁开眼,面对崭新的世界露出笑容。 「神明大可不必自傲,这世上本就没有强者恆强,弱者恆强的道理。」 她大步向前,赤着脚踩上坚实的地面。 「睡了一场之后,这世上果然有了大变化。」 「沉惜,我早同你说过,不必将三界挂怀。」御景笑道,「一个强者或许能干涉一时,可将这个世界推着走下去的,却并非那些强者。」 沉惜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像是被春风吹拂一般颤动着。那双眼眸也如春水,被缓缓吹皱,起了波澜。 「是,你说的不差。」 「可——」她指着似乎并无变化的天空,声音也颤了颤,「天界呢?」 御景朝她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第70章 铸来几千秋(上) 同沉惜结契的前一天晚上, 御景抱着景剑钻出海面。 她坐在礁石上,抬头望着满天星斗。 久了,便觉得有些疼。 没有旁人的时候, 景剑也不介意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倒不如说它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光。 它等了百万年。 神剑有灵, 大多都会化为实体, 与其主人谱写一段感天动地的故事。 ——或与风月有关, 但更多则是由火与血筑成的恩怨。 神剑也讲忠贞,讲究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景剑不同,但凡是能使用它的, 都可以是它的主人。 与焜瑝一起在九重天度过的那百万个日夜, 景剑既怨也恨。但若是将这单纯归因于御景,那倒也不必。 景剑只是一把剑,它想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它只是厌恶自己被禁锢的事实。 它不讲忠贞,可令人无奈的是古今往来能与它结契的竟也只有御景一人。 她归来时, 变了许多。 脾气极好。 可过去的习惯是改不了的。 御景对它仍十分恶劣。 它乖乖地躺在御景怀里, 享受着御景单独属于它的最后一个夜晚。 【星辰的位置也与从前不同了。】 御景道:「这世上的事都在变化之中, 何况区区星辰?」 【是啊, 你都能有道侣——这世上还有何事不能实现?】 御景弹了弹景剑。 「说什么呢?我像是没有道侣的人?」 都说剑仙的剑是他们的情人。在御景这里, 景剑没有感受到半分情人该有的待遇。 御景更像一个债主。 【若是从前的你, 怕是见到沉惜的第一眼就将她斩了。】
第138页 御景笑容一滞。 【哦, 砍了之后还要说一句。】 【——谁?】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形象。」御景道, 「我还不够和善么?」 【你这叫窝囊。】 景剑已做好被御景踩到泥土里跺上几脚的准备。 谁料御景只淡淡道:「懒得计较了。」 景剑沉默了。 是了, 如今的御景早就不比从前。 客观上来讲,她被焜瑝那小子抽离了那么多负面情绪和神魂,早就失去了发怒或者悲伤的能力。且如今神明渐渐式微,御景也不如从前那般强。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一剑挑三界都不喘气的人物了。 主观上来讲, 御景也觉得同人争论是件无趣的事情,打击报復更是大不必。有那个闲心,或是直接动手杀了,或是去做别的事,都更有意义些。她顶多阴阳怪气一番。 真可疑啊,分明笑得像个愣头青一样,偏生说话总能直切要害——将人气个半死。 可也就是这样的特质,令景剑确定她还没有被掉包。 它沉默了好久,于忆海泛舟时却想不出什么值得说的事。 你从前多么威风。 它想这样讽刺一句。可这个念头也仅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更像是它对自己的讽刺。 你从前多么威风。 现在呢? * 景剑想,若御景不是御景,它也不是景剑,恐怕事情会有所不同。 一切的一切,大约都是要从那天御景下界说起。 景剑首先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单纯。当时它是一把远近闻名的凶剑——所谓「远近闻名」,是指天上人间、乃至于黄泉都流传着这把凶剑的传说。它没同别人有过什么交流,只是遵循本能放出凶煞之气,去扫清它灵力所及的每一寸地。 然后它被从九重天下来的御景打了一顿。景剑当然反抗,御景二话不说,同它结了个契。 「吵。」御景冷着脸将当时不服气的景剑折断了。 是那个笑眯眯的槐洲提议的。 然后又把它丢进炉子重新熔了熔。 景剑因此跟槐洲很不对付。但御景更令人厌恶。她总是杀了人踩了一脚的血就开始御剑。 只有槐洲会笑眯眯地给它擦拭身体。 它于是很相信槐洲。 那天槐洲提起人间有一种灵兽十分美味。只是这种灵兽快要濒危,只有长阳山的一对道侣养了两只。 那对道侣就是后来的帝尊和帝后。 御景听了,当即道:「走。」 她的话也简短,幼童的身影转眼就消失了。 槐洲追得气喘吁吁,等他抱着「京」追上御景时,御景已同帝尊战至一处。 御景很强。 确实是这样。 但她却败于帝尊手下。从来都是踩着对手的头的那个御景,竟然第一次被打得出了血,还掉了一颗牙。 帝尊将精疲力尽的御景打飞,转身便从容地吻了吻站在她身后疲惫的帝后。 他们是一对。 且二人都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强者。 帝尊很强,帝后却专精治癒之术。御景一时杀不死帝尊,那么不管是多么重的伤口帝后都能治癒。 御景趴在地上咬了咬牙。 「京」从槐洲怀里飞出来。 她双手执剑,身上灵力狂暴地向外侵略。 帝尊挑了挑眉。 她伸手将看戏的柔弱槐洲吸了过去,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说道:「你最好冷静些。」 御景可不管这些。 她提了剑就要上。 槐洲面色有一霎的灰败。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悲壮道:「大人不必管我!」 本就没有打算管他的御景却停了停,言简意赅道:「装。」 她看得很清楚。 槐洲脸僵了僵。 帝尊被逗乐了。 她道:「你就是这些年很有名的那个御景吧?」 这个时候御景还不叫御景。 她连说话的欲.望都奉欠,根本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名字。她唯一看得上的是景剑,每天抱着剑挥砍。 她顿了顿,问:「我?」 帝尊是个气量相当大的人,她搂着有些虚脱的娇夫,夸赞道:「你的实力真不错,若是再强上一些恐怕我们两个也拖不住你。」 她笑容越发真挚,邀请道:「你不如以后就跟我们一道。我打算建立一个新的家园,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御景没大听懂。 她抓着剑又打算进攻。 她的神情十分淡漠,下手却兇狠。 帝尊躲过攻击,怒道:「你这小姑娘,怎地不听人说话?」 她怀里的帝后也皱起眉,却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你的活动范围并不在长阳山,你为何来此?」 御景听了,眼睛亮了亮。 虽然她手下攻击仍旧不停,却破天荒地好好回答了问题。 「肉。」她道。 帝尊脚下一滑,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御景。 「你还吃人肉呢?」 槐洲看不下去了。 便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着想,他也不能再沉默下去。 他眼中还含着先前悲壮喊话时蓄的泪,声音也沙哑。 「抢。」御景纠正他过于卑微的态度。 槐洲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摆出御景心中兇恶又气派的姿势。他道:「我们大人现在就要郂兽,希望两位不要不识抬举。」
第139页 郂兽全身是宝,但实力不强。 因此才沦落到如今只剩下两只的地步。 * 御景最后留在了长阳山。 帝尊拉着她的手去看圈养郂兽的笼子。 「叉。」御景的嘴角流下了泪水,她还小,表达情绪十分直白。 帝尊有意引导她,问:「叉谁?」 御景用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帝尊的脸。 对方在战斗之后莫名地柔和下来。她此时也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御景,并且摸了摸她的头,皱眉道:「你怎么不洗头?」 御景忽略了这个话题,她只倔强道:「不。」 然后拉回话题,将手指对准了帝尊。 「你。」 或许觉得帝尊太傻,她补充道:「叉你。」 小姑娘僵硬地勾了勾嘴角,能看得出来是想学着帝尊露出微笑。 好的不学学坏的。 帝尊心里暗想。 不过说两个字总比一个好。 她看了看火烧一般的云霞,对御景道:「不能叉。这郂兽如今只剩雌雄一对,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了。」 御景歪头。 「饿。」 帝尊忍无可忍,敲了一下御景的脑袋。 「便是叫你等上十几年又如何?这些子郂兽十几年生产一次,一次十几胎。等他们下一胎长起来,我就宰一只最肥的给你。」 她注视着御景空茫的眼,意味深长道:「只要将种群繁衍起来,此后子子孙孙,无穷尽焉,岂不美哉?」 御景看着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帝尊再去看自己养殖的毛茸茸小动物,却心痛发现那一对雌雄郂兽都被人以极精妙的剑法削去了骨肉,只余一层皮包裹着,里面的内脏等物漂浮着。 那人还极贴心地在里面放了点能发光的虫子。 两只郂兽在空中漂浮着,看见帝尊就「欧依欧依」地叫了起来。 帝尊:…… 她确定两只郂兽还有生.育能力之后,扯了扯嘴角也就不管了。 以后的小郂兽长成什么样都不关她的事了。 * 帝后被帝尊揍了一顿。 因为他撞见了正在烤肉的御景和槐洲,此后愉快加入了这一计划。 御景分给他一块胸脯肉。 槐洲负责烧火。 「还真霸道。」帝后越想越觉得绝望。 他们都不把景剑当作活物。帝后和帝尊抱怨时,景剑就躺在旁边,因此听了个清楚。 「唉,怪不得他们都说御景不好相与。她这样如何能听你的管教。等大伙回来了还不知要如何闹……」 帝尊狂点头:「对对对。」 帝后更是嘆气连连:「都怪你这个爱捡人的脾气,平白连累我操心……」 帝尊抱住他:「乖宝乖宝。」 景剑气得想要关闭灵识,但它咬了咬牙还是听了下去。 ——若这对狗男女要对付御景,它也要有个准备才是。 却听那男的道:「得再去黄泉抓点小动物回来养了。」 女的只顾点头:「好好好。」 「唉,也不知道臭小孩喜不喜欢毛茸茸?」男的似乎只会嘆气,「其实像什么大泽里的九头蛇、什么九尾狐狸……养起来都是极划算的……吃的少,皮毛血肉也都多……」 「我有些紧张。」这对恋人互相对视着。 「我也一样。」 两个人絮絮叨叨商量了好久。 景剑最终还是懒得听了。 那女的也不提什么意见,总之万事就是:「贤惠!棒!我好爱你!」 * 御景后来长歪成现在这个样子,多少有点耳濡目染的意思。 夜里的风冷了,景剑被御景抱着,感受到她被风吹得直颤。 景剑很无奈。 【你还会冷?】 御景摸了摸剑柄,道:「我在抖腿。」 不止如此,她还把脚插进水里在玩水。 【……你真的很幼稚唉。】 御景「啪——」给它来了一巴掌。 「坏。」 她言简意赅地说道。 景剑被气得不再说话。 那一轮残月就这样慢慢地在天幕上移动着。天幕与海水在远处交织。海上的月更淡一些,且碎在波涛里。那些冷淡的星辰更是踪迹难寻。 景剑也觉得冷了。 【他们都消失了吗?】 景剑忽地问道。 御景抓着剑柄的手指不大安分地扣了扣剑鞘上的纹路。那是她新作的鞘,沉惜给画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 景剑福至心灵一般笑起来。它的笑声在御景的识海里迴荡。 ——它已想到了打击御景的法子。既然御景有了媳妇就忘了剑,那它也不会客气。 【你从前便想着第一个离开,不愿受伶仃之苦,怎么如今还是逃不过被剩下的命运?】 【哈哈。】 它笑得干瘪。 御景直接把它扔进了海里。 第71章 铸来几千秋(下) 帝尊手下的姑娘很多, 一个比一个美貌。也都有些实力。 有道侣的也很多。 有很多道侣的更是不少。 御景被人拉着去和男仙们见过几面。她实在太能惹人生气。 此时还没开发出什么适宜男性的战斗法子。不论是仙人还是修道者其实都不缺灵力根脚,女性的精确掌控力及感性则使她们能更加轻松地沟通天地并顿悟。女仙们常常养好几个男仙。
第140页 帝尊的道侣帝后某种意义上是个相当强势的男人,他不允许帝尊在外面沾花惹草, 一心一意要改变这样的现状。 仙人们拉着御景出去玩, 就常常嘲笑帝后。 御景不爱说话, 但是她被要求与同僚友善相处。 「烦。」她言简意赅地说道。 漂亮的男仙、健硕的男仙……还有妖族、鬼族各个都被拉来在御景面前转了一圈。 御景搞不懂同僚们要做什么。 「选一个?」她们仿佛诱哄一般说道, 「这你情我愿的事,也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御景勐地站起来,抱着剑走了。 槐洲就在不远处吹风。他见了御景,凄凄一笑。 还没来得及说话, 已被御景拆穿。 御景道:「饿。」 槐洲:所以我就是做饭的? 他哀哀怨怨地看着御景, 走出去抓了一只鸡一只鸭。 这时候的鸡有五彩的羽毛,还是凤凰的近亲。 所以槐洲其实抓了一只凤凰。 他是故意的。 琴灵么,抱着琴弹一曲,傻乎乎的凤凰就飞过来了, 温顺又呆愣地躺到他脚边。 至于鸡, 这时的鸡也并非一般人能打得过的。 御景的剑上还叉着凤凰的腿子。 她其实看出了这是一只凤凰。 并且觉得很美味, 想要再宰一只。 凤凰危。 * 帝尊和帝后打天下去了。 御景把凤凰吃到了和郂兽差不多的数量。 郂兽们却趁此机会搬到了黄泉, 就这样发展壮大起来。 「嗝。」 御景吃完凤凰, 走到溪水边洗手。 她如今已是个少女模样, 长发被仔仔细细地编成好几根辫子, 还绑了好几根五颜六色的髮带。吃凤凰时拔下来的绚烂尾羽也被制作成饰品, 缀在发尾。 溪水澄明如镜, 照出她白得发光的脸。她吃得多却不大见长,眉眼中仍带稚嫩,身形也消瘦。 眼睛黑洞洞的。 * 百万年后的御景早就不做这种临水自照的事了。她更喜欢就着水捞一把鱼虾出来玩。可如今的御景却盯着水中的自己出了神。 有仙人看到了,回去就传出了「御景爱上了水中的自己」这种传言。 「……」帝尊一回山头, 就将御景叫来询问此事。 御景默然垂首,说的句子很长:「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她的睫毛浓密而纤长。 侧脸透着一股厌世的意味。 帝尊心里一跳。 「下次跟我们一起出去吧。」她挑眉道,「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把你养在长阳山上,可不是为了让你每日顾影自怜的。」 御景想说自己只是吃完凤凰想漱一漱口。 「你。」她抬起眼看着帝尊,不闪不避,「有点烦。」 帝后花了好久的功夫才压下暴怒的帝尊。 * 槐洲被叫过去。 他从容地拜倒,说了些漂亮话,然后便垂首安静等候询问。 帝尊挑了挑眉道:「你这样子,倒真不像是跟在那丫头身边的。」 槐洲脸上并不见愠色,依旧是谦卑地道:「槐洲不过是一介琴灵,能跟在剑尊身边已是万幸。」 他与帝后一般,瞧着都是朗月清风一般地男子。 帝尊没个正型,斜靠在帝后肩上。 她觉得有些无趣,道:「我是想来问问你,御景这些年可曾对什么人动心过?」 槐洲诧异地抬起头来,随即缓缓道:「没有的。剑尊一心求见,并不在风月之事上费心思。」 「行了,你下去吧。」 「……是。」 槐洲走了之后,又只剩下帝尊与帝后四目相对。 帝尊问:「这琴灵你如何看?」 「一时还掀不起风浪来。」 「是,也是。」帝尊沉吟许久,最终道,「找个由头将他支走吧。」 * 没想到御景竟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让槐洲离开。 槐洲原本是要跟着东方的仙人们一道离开。东方仙人们喜好高雅,心思也细腻,槐洲到那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御景提着剑追出八千里,将人拦了下来。 浩然剑气将那山当中噼开,她于昭然光华中落下,拦在了仙人们的必经之路上。 「你是我的朋友,怎么不同我道别就离开了?」 槐洲脸上将将扬起笑容。 御景便是迎头一剑。 她留了一手,因此那剑只是将他的发削至及肩高度。 「……」槐洲似乎是极无奈地嘆了一口气,他道,「尊上这是做什么?」 御景直直地看着他。 「缺人。」 到底是一起走过了漫长光阴的人。 槐洲勾了勾唇,笑道:「那我便不走,除非尊上赶我走,往后我不会再离开您了。」 一番话说得缠绵悱恻。 若在以往,御景一定要将他打断,再奚落一通。 可她此时心室仍悸动不已。 * 【你当时紧张什么呢?】 【平白养了个白眼狼在身边。】 御景摇摇头:「我当时只是很慌张。即使是在长阳山,也没什么人愿意做我的朋友。只有槐洲愿意跟着我。我以为他当我是好友。」 如果剑也有道体,那么景剑一定会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141页 【就凭你那使唤人的架势,也想叫人家真心待你?】 【呸。】 御景细细地擦拭着景剑的剑刃。 那吹毛断髮的剑,竟也像是绕指柔一般,贴在她的指腹之间。 「那时我还不明白。」 海浪极有规律地拍打着礁石。景剑迷迷煳煳中竟觉得仍是槐洲在擦拭它的剑身。 【唉,怎么就这样了呢?】 「好好说话。」它的主人微笑着,比从前要平和许多。 不,那只是一汪深潭,其下仍有暗流涌动。只是有的时候,旁人从外面看,却也只能窥得那平静无波的水面。 寡淡、冷寂。 【他害你的时候,你还不明白?】 御景抬眼望天际。 「那时我已知晓,有些人有些事再怎么强求,也不能回到同一条路上。」 她垂着眸,忽然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在以前我定要亲手杀了他,可后来渐渐地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寂寞了。因为有更加值得去做的事——再漫长的寒夜都有足够明亮的光在前路指引着。等回头时,槐洲已走得很远。」 【……御景,你真是从头懒到尾。】 「谁说不是呢?」 景剑在她的怀里蹦跶了许久。它打定主意要戳破御景如今这层完美的面具。 【焜瑝总是同你没交情的。你为何纵容他?】 「是——但他在天界之主之前,是那两人的儿子。即便他们并不希望我因此有所迟疑,我却仍不愿动手。」 从前的御景孑然一身。 九重天太冷了。四顾无声,空无一人。后来她下了界,也只有一个柄不对付的佩剑、一个唯唯诺诺的随从。 ——客观来讲,确实就是随从。 帝尊与帝后固然待她如亲女。 只是御景到底并非亲生。 她太强。 帝尊与帝后是生不出这样强大的孩子的。她是那个小家的一员,也是将来众人的领袖,註定要背负着重量前行。 畏惧、敬佩、疏远。 她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太久,一点零星的火光都弥足珍贵。 其实御景并不需要温暖。 但美好的事物谁都不会嫌少。 仙人也与凡人一样,世间所有开了灵智的生物都一样。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羁绊,并且成为彼此的不可替代。 御景享受着来自他人的温暖,最终清醒地认识到,她是最强的那个,因此失却了独特性。 不会有人因为她的离去而恸哭至地老天荒。 不会有人因为她的存在而欢欣且目不转睛。 她像一柄剑,能庇佑世人安居乐业,也可使其遍体鳞伤。 ——这并非什么大事,即使是从御景自身来说,她也不愿意同什么人凑得太近。只要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么是否携手也无足轻重。 她甚至想好,若有朝一日真有无法挽回的灾难来临,她定要做第一个死去的那个。 她要执剑斩敌,杀灭一切危难苦痛。这样她自身也就成了和平本身,而非杀器。 在天界行走时,御景得了空便躲起来独自吹着冷风。她心里就在想着这样的事。 有帝尊、有帝后,这样的日子对御景来说很好。 可没了她,虽少了什么,却也是能过下去的。 那不如死得痛快热烈一些,既全了情谊,也更加畅快。 御景等来了那个机会。 * 景剑从未听御景亲口说过这些。 【你既然说出来,想必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它有些心虚地揣测道。 你不是还有我么? 景剑心里这样想,不免有些怨怼。 它愿意从今往后都将御景当做唯一的主人——实践已经证明,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乃至以后,都不会再有另一个御景了。 没有人能再御使景剑,也就不会再有人得到这个名字。 剑也需要剑客来成就。 它想起日后灵力凋零,想必御景出手的机会就更少了。 御景看着泛起一片片鱼鳞的天际,脸上却浮起笑来。 她仍旧是消瘦且伶仃的影子。 腰嵴却挺得笔直。 「是做不得数了。」 「我过去想要第一个死去,如今却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世间。」她眼中映着海波,海波中散着朝霞,「不能了,再不能了。」 景剑沉默了许久。 【回去吧,该等急了。】 第72章 看取明镜前(上) 那是一种与海波全然不同的温柔抚慰。 月色揉碎在滟滟波光中, 有节奏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如同春风拂面一般,予她以最深沉而静默的宁和。 微微有些凉了。 沉惜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漫捲的星辰, 它如同天女的浴衣一般, 在天幕上舒展开来。 是她, 曾无数次仰望过的天空。 沉惜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天界早就被那失去主人后乱斗的神明们砸得稀烂。过往的辉煌如今也同一片废墟没什么两样。巨大的爆炸之后,星辰的碎屑无边无际地漂浮着,渐渐演变成了别的形式。人界也随着那些星辰远了。 三千世界不断地崩解融合,它们依附着从前的人界的碎片存在, 彼此互相孤立却又和谐地共处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第142页 就连海界也散成了碎片。 那些神异的生灵们已不可考。 御景呢? 沉惜有些慌乱。她应当同御景一道陷入了长眠, 应该在等待再度醒来的契机。 如今她在一个酷似天界的地方出现了,御景呢? ——神明已是过往,她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还存在吗? 她不会又骗她吧? 不可否认,沉惜有些无措。她挣扎着从深眠中彻底剥离, 眨了眨迷濛的眼, 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些。 她的身体有些使不上力—— 等等! 为什么她又变回了一棵树?灵力已经衰退到这个地步了吗? 沉惜将灵识探出, 看着视野中那棵巨大的桃树陷入了沉思。 怎么会这样! 不过就是小睡一万年, 居然都退化成树了吗? 天道就这样压制她这种旧时代的产物?难道她真的要去修炼什么精神力——去开机甲了吗? 沉惜:危!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远处有一个身影驾着鸾车而来。 她跳下来, 落在树下。 「沉惜——」 这是个相当精神的女子。头髮简单地扎着, 身材高挑丰满, 身后背着一把□□。 沉惜默了默,只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那女子得不到回应,跌坐在树下, 抹起泪来。 「沉惜,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呜呜呜呜,为何会如此啊?你还这么年轻,就这样变回了原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那女子说着,泪眼朦胧地抬起眼来,看了看沉惜颤巍巍的花枝,「我知道你向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可、可,那人是天帝,你怎么也不知道变通?」 天帝,真是个遥远的词彙。 沉惜在心里想了想,发现此处的景与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梦非梦,似真非真。 而这女子——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辞玉。」 辞玉听见沉惜唤她,忙破涕为笑,道:「沉惜,你竟还有意识么?」 沉惜矮下一枝繁花,算是回应。 辞玉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窘态怕不是悉数被沉惜看了去。 若是沉惜不回应她还好。一旦有了回应……那种羞耻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沉惜颇感新奇。她记忆里辞玉都是端着花神的做派,即使后来成了武斗派,也是极端着的一个人。 如今竟对着她嚎啕大哭…… 想必是梦罢。 却听那厢辞玉将泪抹净了,又沉痛道:「你如今这模样,是打定主意不变回来了么?」 沉惜试着感应了一下身体里残余的力量,心情也有些沉重:「是十分决绝的咒术,想必要几十年才能沖开。」 「唉。」辞玉顿了顿,忽道,「陛下身边也并非不是个好的去处。」 沉惜悚然一惊。 怎么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辞玉都热衷于给她和天帝拉皮条? 「非我所愿。」她被这联想弄得有些不快,冷淡地说道。 大约是意识回笼之后,那些情感也慢慢回来了——甚至比以往还要活跃。 辞玉看起来似乎还想再劝。 话到了口中又被囫囵吞下。 「唉。陛下还说要来看你呢。」她离去时添道,「无论如何,你都该珍重自身才是。万万不可将贵人惹恼了。」 若是有人身,此时沉惜一定是眉头深锁。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竟与辞玉这么熟悉了。 还有那天帝——他是这么随和的性子么? * 好在天帝来之前,沉惜总算见到了她真正想见的人。 御景蹑手蹑脚地过来了。 梦里的御景也很奇怪,她穿着十分华丽的衣裳。御景从前也爱穿那些产自海界的华服。但——这不同。若说现实中的御景像明丽绮艷的花,那么梦里的这个却更加冷淡一些。当然是在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是这样。 她踩上星海时极轻也极优雅。天女织成的锦绣将她包裹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逾距。她的每一步都像被丈量过一般,分毫不差。就连踩在星海上的足音也悄然合律。她的眼睛冷而克制,只有在看过来时泄露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沉惜有些紧张。 ——这样的梦她是常做的。 比如她成了人间的皇后,御景是她的王这样的剧情也并不少见。在漫长的沉眠中,她只能借这些打发时间。然而不管是什么剧情,最后都会演变成——御景露出邪魅狂狷的笑容,将她压在墙上。 【女人,你会后悔招惹我。】 或者她们会成为有悖伦常的关系,御景这时会十分娇俏地用下巴蹭她的脸颊,任性地、理所当然地向她索求。 【姐姐,以后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哦?】 沉惜:就,还挺期待的。 御景开口第一句话,令沉惜觉得自己这次这个梦还蛮真实的。 「沉惜,你渴不渴,我来给你浇水啦。」 果然不管穿成什么样子,御景就没变过。等等—— 这个语气,或许…… 梦里的御景并不懒散,是个相当利落的行动派。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金壶,低垂着眉眼开始认真地给沉惜浇水。 她绕着树干走了一圈。 沉惜觉得这样的御景有些可爱。
第143页 真是不得了,明明是在做这样可怕的事,却——令人心动得不得了。 御景浇了一圈水,却突然想起:「啊,我还没有给你松土。」 她带着些歉意,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给树松土。」 她于是蹲下身子来,缓慢而极有耐心地松着土。 其实沉惜不太需要。 她开始思考这个御景或许就是本尊的意识。也会有这样的情况的,御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算陷入了沉眠也喜欢在别人的梦里闲逛。她有时候也会到沉惜的梦里来,配合她的剧目。 有点像御景本人啊。 微妙地不合她的期待,却又格外地惹人注目。 沉惜的本体是一棵很大的树,因此松土也并非是一件易事。单单像这样不用灵力,凡人一般地劳作所花的时间相当可观。 御景并没有丝毫的不耐。沉惜却等得焦急。 下一步呢? 她终于垂下了枝头。 御景看见一枝颤巍巍的花出现在眼前。 首当其冲的是一颗花苞。 轻轻一声,那花苞炸开了,绽成一朵轻绯色的花朵。 御景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 她很快就笑起来,伸手抚上花枝。 那花瓣落在她手心里,原本要花上许久轮迴的变化因为巨量灵力的涌入而被缩短在片刻之间。 「啪嗒。」 一颗饱满的桃子落在了御景手心。 像是某种鼓励。 御景抬眸,她不知道自己应当看向哪里。她只是看着那树上的繁花,又看了看手心里的果实。 「是奖励吗?」 沉惜极自然地回答:「是哦。」 她对御景向来很温柔。 御景却再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沉惜觉得有些不对了。但她转念一想,便明白这可能又是梦中的剧本了。 御景太强,因此在梦中就丧失了很多趣味性。 ——偶尔沉惜也会做着这样的梦,御景变得很弱很弱,靠着她的肩膀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这样的美梦。 这梦里她似乎被天帝追求,那么御景相应地弱一些,岂不是更加刺激么? 沉惜接受了这一设定。 很合理。 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笑意:「不喜欢吗?」 御景的神情很复杂。她最终摸了摸头:「也不是……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哦?居然还有苦涩的暗恋。 沉惜模稜两可地说道:「你觉得呢?」 御景眨了眨眼睛。 不过御景即使在梦中,也并非是纠结太多的人。 她很快露出释然的笑容,轻轻抚上树干。 她表白道:「沉惜,是我太过着急,你放心,往后我不会再逼你。你不要再做这样过激的事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我会很难过。」 啊,只有在梦里,御景的直白才会这样露骨且合她心意。 原来是被天帝逼迫的苦命鸳鸯啊。 还真是古老的展开。 沉惜:谢谢,我很喜欢。 她放柔了声线,款款道:「你何必苛责自己呢?我对你的心意,和你对我的是一样的。」 「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我很快就能恢復人形了。」 「到那时,你带我离开天界,咱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好不好?」 御景听了,愣了愣。 「怎么了?可是——」天帝那人又压榨你? 那树下的女子摇了摇头。 她有些无奈地说道:「对不起,沉惜,我不能带你离开。」 难道这次御景是忠臣的身份吗?这未免……也太过令人不爽。 ——是噩梦吗? 沉惜始料未及的是,御景朝她露出了一个充满歉疚的笑容,然后道:「毕竟我是天帝,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第73章 看取明镜前(中) 沉惜从未见过这样的御景。 她分明站在月光之中, 却像是要被那黑暗吞噬了一般。过于刚强而极易折断。她似乎长久地紧绷着,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只需要那最后一点轻轻点羽毛的重量, 就能令她瞬间崩溃。 沉惜问:「你说什么?」 御景沉默着将那桃子收起来, 然后继续给她松土。 许久之后, 就听她闷闷地道:「是我的错, 仙子往后切莫再要惩罚自己了。」 沉惜被吓得不敢说话。 强、强取豪夺? 御景最后帮沉惜把土堆好。她做着这件事,反倒更像一种自我调节。 堆好之后她的脸上又扬起笑来。 「好,这样就很快能恢復了。」御景朝她微笑,「沉惜仙子, 欢迎来到天界。」 「先前我做的那些傻事……」她轻轻地道, 「还希望仙子不要介怀。」 所以这是她刚刚升仙的时候吗…… 沉惜愣了愣,道:「是,多谢……陛下?」 她藏将困惑藏得严严实实,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咋回事啊! 就御景还能当天帝的吗? 焜瑝去哪里了?他是不是不努力了? ……凭藉沉惜这些年来对御景的了解, 她的道侣是一位相当随性且善于偷闲的人。除了找人比剑时会振奋一些之外, 御景基本不会主动揽活。 就这样……所以她是做了百万年的天帝吗?
第144页 一棵沉惜陷入了迷茫之中。 好在一棵树是没有表情的, 她只要克制着不泄出灵力, 那么御景就感觉不到她的惊慌。 * 御景的使者很快带来了用净瓶盛着的神水。 是个沉惜从未见过的神君。 他看着金光过去后出现的美人, 惊艷道:「不愧是能拒绝陛下的仙子!」 沉惜:…… 她扯出一个笑容:「您过誉了。」 可是那神君却正在兴头上。他也不避讳, 直接拉住了沉惜的袖摆。 沉惜下意识地抽手, 这下再看此人竟觉得他有几分尖嘴猴腮的影子了。她露出惯常的微笑来, 道:「神君还有何事?」 神君:……总觉得这漂亮仙子不太喜欢我啊…… 明明是这样漂亮柔软的仙子, 却—— 他笑容收了收,有些尴尬地说道:「无事了。」 「啊——」他一脚踩上鸾车,却又想起一事,迴转过来, 「沉惜仙子,再过几日便是咱们天界风华试的日子了。我记得你也是要参加的,这下可要好好准备。」 一个陌生的名字。 沉惜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君提醒。」 神君看着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摸了摸鼻子。 * 风华试,就是天界仙神聚在一起互相比武的盛事。大约是因为任上的天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武斗派,这事在天界也算广受重视。 沉惜旁敲侧击从洞府的花灵们那打听了许多,这才釐清来龙去脉。 原来她在梦里是个刚进天界的小仙,一心要扬名天界,兴沖沖地就去报了名。正巧遇见御景同主事的神君聊天。 御景……对她一见钟情,可梦里的她并不领情。 那御景本就不是个安生性子,这下成了天帝,整个天界都纵容她胡闹。沉惜被风言风语弄得头大如斗,索性变回原型明志。 沉惜:……怎么说呢,确实是年轻时的我会干的事。 拒绝天帝的壮举一出,那些谣言霎时断绝,再难寻其踪迹。 可现在全天界都知道有个桃仙拒绝了御景的追求,而且这个桃仙在风华试之前曾一抒心中壮志,说一定要拿到年轻仙人之中的魁首才作罢。 沉惜在梦里睡了许久,连御景教她的那一点剑术几乎都要忘却。 好在她有着经年的阅歷打底,倒是比梦里这个初生牛犊一般的沉惜要好上一些。 她日日练剑,勤修不辍,踏上去比试的云舟时心中也有了底气。 风华试是天界的盛事,这一日自然是人头攒动。诗仙有诗云「仙之人兮列如麻」,大约可以用来描述此刻的场景。 御景就坐在正中的高位上,她的王座旁靠着一把长剑。 沉惜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她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她的梦中,而是一个更加荒诞而离奇的世界。可她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若一切顺利,是否御景就这样做了千万年的主宰呢? 那个人会为此感到快乐吗? 大抵是不会吧。 她沉默着与同来的仙子们一同坐下。 人声鼎沸。仙子们笑容灿烂,指着场中仙娥议论纷纷。 同来的仙子被那表演逗得乐不可支,歪倒在沉惜身上。 「……青崖。」沉惜轻轻地推着她的额头。 青崖仙子抬起头来,露出狡黠的笑容:「怎么啦,就给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沉惜抿了抿唇,在青崖委屈的目光中将她推开了。 青崖仙子气得站起身来:「沉惜,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实在是十分耳熟的控诉。 沉惜感到有些头痛。 青崖气沖沖地去寻别的伙伴了。只留下沉惜一个人坐在看台上。 这个世界的沉惜不是这样的吗? 明明行事的风格……和她一样啊? 沉惜在天界是没有受到过除了御景之外其他仙子的好意的,事实上她在人间一心修行,成了仙之后更是前路坎坷,委实是没有机会发展一段感天动地的真挚姐妹情。 她觉得有些棘手。 会露馅的。 她想。如今她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那么还是该做好「沉惜应当做的事」。 御景……御景怎么又看这边? 沉惜感受到那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另一边看去。 有些煎熬。 沉惜是个相当固执的人。这个世界的御景虽然同样是御景,但到底不是她的那个,她并不打算发展什么故事来,因此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那坐在御座上的女子见自己得不到回应,原本神采飞扬的脸变得苦巴巴的。 她身边的神君提醒道:「陛下,请注意仪容。」 御景看了他一眼。 她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 沉惜的对手是个高大的巨人。 大约是因为本身根脚就是身量庞大的种族,因此对方化形也不可避免地大了许多——倒并非不能变化,只是经年累月之下,这样的健美身材已经烙刻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沉惜从前也在天界见到过这种人。只不过他们的身量与常人别无二致,因此愁苦着脸。 沉惜从看台上落下,足尖轻轻点着地面,轻巧而优雅地落了地。 御景在御座上拍手道:「好!」
第145页 一旁的神君忍不住给了她两下。 御景不以为意,仍看着沉惜的方向。 「以下犯上,罚俸。」 那神君冷笑了一声。 「陛下缘何如此看重这桃仙?」 「啊,这个……」御景支着颊,看起来像在仔细地思量,「嗯……」 良久之后,她目光一转,落在自己的副官身上。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那我多没面子?」 副官刚举起手,御景已开了口:「以下犯上?」 算你狠。 副官不再多问,将目光投注在场内纠缠的两人上。他看了一会儿,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御景眯着眼睛,原本在跑神,见状也看了过去。 那高大的仙□□拳都是惊心动魄,雷声轰鸣一般、鼓点震颤一般的拳头如冰雹直冲着沉惜那张精緻清艷的脸招唿去。 相反沉惜手里拿着剑,却只是躲避。显而易见地,一个刚升仙的花仙是无法在力量上与这仙人抗衡的。 已有仙人发出了嘘声,也有的在交好。 只是美人终究让人怜惜,沉惜虽然神情冷淡,却仍旧能从中读出几分小可怜的狼狈。 副官皱起了眉,看向御景的目光已十分不善。 「陛下,这剑法似乎有些眼熟——」 一旁坐着的其他神君早就有此念头,一个个地都转过头来,凝视着御景。 御景被他们看得发毛,摸了摸头髮,自信一笑。 「许是那沉惜对我也有些感觉,所以偷学了我的剑法去。」御景说着,竟开始夸她,「这剑法虽是我有我的影子,却并不如我的剑那般果决……这番改动本是败笔,但更加适合沉惜这样的仙子使用。看来沉惜在剑之一道上很有天赋啊。」 众神君:就是你吧,就是你给人家开小灶了吧? 这可真是冤枉了御景。 她被沉惜那一手伤得肝肠寸断,这些日子都缩在九重天批奏摺,哪里有那个功夫进行甜蜜教学?然而御景好歹活了这么多年,她深谙同神君们相处的道理,嘴角一勾就开始装傻。 「大家,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呢?」 神君们脸色微僵,缓慢而极不情愿地鼓起了掌。 「陛下所言极是。」他们嘆道。 御景坐在御座上,不安分地扭了扭。 副官问:「您可是身体抱恙?」 「啊——沉惜仙子获胜了。」他毫不意外地说道。 * 将剑横在高大仙人的脖颈之上时,沉惜微微勾了勾嘴角。 她想她大约能体会御景爱剑的心情了。 这样一剑定干坤的体验属实不错。她的心情仿佛都寄托在那剑刃上,随着剑的挥出,所有的迷惘执念都被利落斩断,毫不粘连。 沉惜颤着手收回了剑。 高大的仙人对她的功夫佩服不已,贊道:「我原以为沉惜仙子目中无人,只会口出狂言,却未曾想,您是真正有本事的。」 他笑着露出了闪亮的白牙,朝着沉惜竖起了大拇指。 沉惜:我也觉得我很有本事。 她收了剑,这才按捺住方才想要直接挥剑斩断仙人脖颈的冲动。再回望时她已恢復了平静。 高台上的人端坐着。沉惜看不清她的神情。 御景啊。 这是沉惜花费两世都不能理解的人。即使她们相爱,即使她们在同一个坟茔里沉眠,沉惜有的时候还是觉得费解。 ——怎么会有人这般地任性,却又背负了那么多?御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却又是最较真的一个。她可以原谅旁人所寄予的伤害,却会因为微小的争执而悒郁不乐。 沉惜有时觉得对方将她放在了心尖上,她会觉得自己被当做珍宝一般温柔注视着,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与旁人也无不同。 沉惜在梦里想了很久,她体验过无数的情景。 那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梦的终点大多以沉惜对臆想的忍无可忍而结束,有时也是御景看她着了相,撕开梦境叫她出去。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御景问她,「我的想法都可以告诉沉惜……」 是没有用的。 沉惜知道,自己非要弄明白御景不可。 这次是最真实的一次,它甚至让沉惜怀疑自己是否经歷了一次回溯,而眼前是最佳也最美好的真实。 御景是最强的剑尊,她站在了三界之巅。 她被众神簇拥着,享受着世上最尊贵的光耀。她—— 为什么还会将目光停在沉惜身上? 沉惜赢了高大的仙人,倒也不见欢喜。 旁人只以为她养气功夫了得,是个不卑不亢的高手。 沉惜坐回原来的位置。 身边人也囫囵坐下。 顺着同样的位置歪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熟悉的气息令沉惜一颤。 御景被她颠得一乐,抬眸笑道:「恭喜你呀沉惜仙子。」 她的恭贺又客气又官方,就像是天界和善亲切的主宰对一个未来的新星所该寄予的那样。 沉惜: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她有些怨恨御景的打岔本领,若非如此,她这些年早该想清楚那些问题才是—— 第74章 看取明镜前(下) 天帝御景算得上是个似曾相识的人。 她有着沉惜所知的御景所有的特点, 却总令她在相处时怅然想道:啊,果然不是御景。
第146页 说「总」,是因为这个御景实在黏人。 沉惜稍一不注意, 此人便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她也不做什么, 就是用那双眼睛注视着沉惜, 唇角上扬, 好像沉惜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一般。 譬如此刻,沉惜只是与同僚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御景就已经坐在她的案上,这不像话的天帝伸直了腿, 双手举过头顶, 打了一个哈欠。 她垂眸与沉惜对视时,眼中光芒闪动。 笑了一下。 一旁的同僚眨了眨眼,忽问:「这……啊,是陛下本尊么?」 御景答:「自然是我。」 同僚执笔的手顿了顿, 话在喉中滚了滚终是没能说出口。 御景看她一脸难色, 笑道:「不必行礼啦, 你们这的规矩我是知道的。只要你们别将我这门外汉赶出去就好。」 「岂敢、岂敢。」同僚连忙道。她自以为隐蔽地看了看两人, 又规矩地垂着眸继续工作。 耳朵却竖了起来。 沉惜看了眼御景, 发现她对此适应良好。 御景反而对着沉惜催促道:「仙子干看着我作甚?好好做事才行。」 行吧。 沉惜无言以对, 于是又抓起笔来。 御景从上方看, 目光落在沉惜的髮簪上。 「这个髮簪, 是我送的——」 沉惜的笔一停, 她笑了笑。她将自己的慌乱藏得很好。平心而论,她对这个御景虽然好奇,但并没什么深入交流的意思。这个世界的自己似乎对御景的追求避如蛇蝎,她不能添麻烦才是。 ——只是这髮簪实在对她胃口。 「啊, 不是。不是我的。」御景凝眸看了片刻,又改了口。 沉惜若有所觉地抬头。 御景回以微笑。 暴露了。 * 「坐。」 天帝御景行至琼树之下,也不拘束,一骨碌坐下了。 「嗯?怎么啦?」 她的笑容毫无阴霾,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沉惜却不肯接近,这是她最基本的警戒意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有些迷惘地问道,「我想——方才之事并非临时起意吧?」 御景却问:「仙子不坐下么?」 若是她的御景,此刻想必已大方躺下,只随她爱怎样就怎样了。 沉惜垂着眸打量御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沉惜问。 御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就是御景啊……怎么,仙子不肯认了么?」 沉惜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疑心是她在骗自己。可眼前一切确实做不得假。她于是问:「是你将我召来此处的么?」 「怎么说?」御景颇富兴味地问道。 沉惜却闭口不言了。 御景却拉住了她的手。沉惜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她实在对御景没有太多防备——那层警惕就似纸煳的一般,不堪一击。 且两人实力并不能同日而语。御景真想拉她的手,她有什么法子呢? 最重要的是,御景正用她那双寒星似的眼看着她。这平日里纯然又清明的眼一旦泛起绵绵柔情,其威力确实不可小觑。沉惜从前就常被御景的诚恳模样骗得七荤八素,如今换了个御景还是一样的壳子,虽然没有那般震撼,但也令沉惜无可避免地软了心肠。 御景愉悦地勾唇笑起来。 「先前还未问过仙子平时爱吃什么菜、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如今倒是有了闲暇。」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动物求偶一般的信息。 沉惜僵了僵:这个御景是不是做了太久天帝憋坏了? 她在梦里随心所欲地活了太久,已不大克制情绪。她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陛下……」 她欲言又止。 适时地尴尬,又适时地透出疏离。 御景自然也有法子。她嘆了一口气,松开沉惜后幽幽道:「是了,想来不论是哪个世界的沉惜都不会对我另眼相待。也是——我这么一把年纪,早就不该再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哀怨又失落:「是我太专横了。」 这样的计策只对傻瓜有用。 沉惜不傻。 但她眼前这个到底是御景。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并非是沉惜不愿与陛下谈天,只是我想……这些事都不该由我来告知。若是原本的沉惜回来,陛下再同她一一陈情,这岂不也是一件逸事?」 御景道:「你说的是。」 「只是她相当怕我,只怕我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幽幽道,「我本也不奢求什么的,只想多看她几眼,因此将她调到了身边做侍女。可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她那样刚烈,直接问了我缘由。」 沉惜有些想笑,顾忌着眼前人的面子,问道:「而后呢?」 「嗐,我原本已在构思着表白之事,当时却脑内空空,只问她要不要与我云雨——」 「哈哈哈哈哈哈。」 沉惜:好傢伙,这个天帝比御景还虎。 御景看了一眼沉惜,有些郁闷地说道:「我从前哪里管的上这些,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问的。云雨一番之后若是彼此契合,便可收拾一番同吃同住了……」 沉惜笑容一滞,显然她回想起了御景对结契一事漠不关心的态度。
第147页 她一度为此暗自神伤许久,后来才逐渐想开。 眼前这个御景活了这许久还记着上古的风俗,想来她家里的那个也是同样。 难搞。 「沉惜她觉得自身受辱,明面上应下了,还……还同我约下时间。夜里却独自逃了。」御景说到此节,有些挫败又觉得沉惜可爱,「我当时批完公文在沐浴,擦了身子准备叫她停下,谁知她就化了原型。」 「接着,你便来了。」 御景说着,又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沉惜。 她道:「我同她能否顺利,全看仙子是否仗义相助了。」 沉惜想说你这样的水平连她家的御景一半都比不上,将小花仙吓跑了是完全不冤的。 罢了罢了。 沉惜在御景身边坐下,开始同她分析。 「一般我这样笑,」她演示了一下,「多半是在心里嫌弃你傻。」 御景认真地看了看,不忘纠正:「我这样的叫作大智若愚噢。」 沉惜又笑了笑。 「这样就是想揍你了。」 御景诧异道:「这……你的拳头没什么威力,不如叫我自己打几巴掌。」 沉惜:……没救了,埋了吧。 她又同御景絮絮说了许久。 到最后她也失去了信心。 谁规定在别的世界相爱的两人在这个世界就一定也会是爱侣呢? 沉惜自暴自弃地想:若是此后这世界的自己再不东西,真的变成强取豪夺的剧情也未可知啊。 这个御景对自身的实力更加自信,背负的责任也更多,甚至脾气也没有她的那个好。 沉惜说着说着,就开始怀念她的御景来。 眼前的天帝御景尚且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她虽然实践不大拿得出手,却在理论上常常能举一反三。 「若是沉惜这样呢?」她摆了个鬼脸,「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很丑的表情。」 沉惜:……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轰鸣。 原本祥和沉静的天幕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从缝隙中探出一只不知名金属制成的大手。 御景笑道:「看来我借用你的时间太长了。」 沉惜也站起身来。 「要怎样做?」 「仙子不必忧心,若是你的神魂无法离开的话,我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自得。」 沉惜忽然想到一事,她拉住了御景的袖摆。 御景有些受宠若惊地问:「仙子莫非捨不得我了?」 沉惜无视了她的问题,道:「你……喜欢做天帝么?」 她原本在想两个御景哪个更强的问题,可这个问题却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天帝之位的归属。 御景笑容缓缓地消失了。 那种孤僻的、疏离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喜欢噢。」她的声音轻而柔,却像是带着某种恶意一般,「所以一定要找个人陪我才行。」 御景的目光锁在沉惜身上。 从前也有这样的事。御景放出气势来,装作恶劣的模样——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沉惜眼睛眨也不眨,只道:「她会陪着你的。」 那压抑的氛围被一扫而空。 「……那就借仙子吉言了。啊……我原来是这样毫无耐心的人么?」撒娇的某人却突然晃了晃身子,再抬首时却笑起来。 「沉惜。」她简短而轻松地唤道,「过来。」 「什么?」沉惜眯起眼睛,看向那笑容灿烂的御景,她忽然意识到了问题,「你是——」 「是你最喜欢的御景!」剑仙抱住了她。 然后轻轻啄了啄她的唇。 这沉眠了许久的两人重逢,其形势不亚于干柴烈火。好在沉惜理智尚存。她掐了一把御景的腰。 御景撇了撇嘴。 「沉惜你恰我作甚?莫非真的爱上这个世界的我了?」 沉惜又气又觉得好笑。 她垂着眸温柔道:「你是不是忘了,如今这两具身体,都是她们的。」 御景:……失策! 她愣了愣。 突然脸红起来。 天帝御景已在识海中抗议。 御景充耳不闻。她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的裂缝道:「沉惜,我们走!」 她把沉惜抱得十分牢靠。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高能,请天使们确认自己能接受这个结局再观看噢) ↓ ↓ ↓ ↓ ↓ ↓ ↓ ↓ ↓ ↓ ↓ ↓ ↓ 沉惜看了眼那已塞了半个脑袋进来的金属巨人。她不解地问道:「这是?」 「是莱绨星系的大科学家新制的机甲哦!」御景道,「它可棒啦,不仅能撕开天界的阵法,还自带神魂剥离装置,最重要的是——」 她用手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圈:「它!很!帅!」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词从御景的嘴里蹦出来。 沉惜沉默了许久。 很久之后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御景已带着她来到了这巨人面前。 「可是……我们神仙,为什么会有鸡……鸡假呢?」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即使是神仙也不能豁免。沉惜你睡这么久,可不能把脑袋也睡僵了!」御景有些严肃地说道。
第148页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好了好了,快随我来,我们的目标是——」 ---------------------------------------- 好啦,番外也完结了! 其实这个机甲结局我前面有铺垫过,认真的!神秘侧衰落了当然就要发展科技!那么直接快进到星际时代也很正常! 天使们不能接受的就当那个巨人是某种神兵叭,因为御景担心打不过天帝的自己,所以使用的特别武器!嗯!叭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噢,么么哒